本书来自www.cr173.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cr173.com      雪山飞狐   一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去。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   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麽?」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只是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麽话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麽?」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寻找什麽。曹云奇叫道:「师妹,什麽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   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女郎听他这麽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麽?」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麽?」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处。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麽掌门不掌门。」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麽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麽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麽?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麽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麽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麽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麽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麽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麽久,见到甚麽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甚麽。」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馀,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麽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夥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麽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馀,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著。」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沈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於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馀。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急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显是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馀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麽难对付吗?」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於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麽?」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著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甚麽古怪来。」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著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馀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刀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著一对练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边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甚麽?」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甚麽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若不是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甚麽?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飞刀档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蓦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急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斤斗,但左胁上终於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於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将过去。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麽,嘿嘿,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   好个刘元鹤,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甚麽?」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沈著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著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馀,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那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那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麽?」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麽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麽?」田青文怒道:「甚麽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乾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们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跨下挥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眼见田青文抱著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忽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汤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麽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麽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麽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得上发足踢敌?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去。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那里像甚麽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夥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二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麽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於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於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麽?怎麽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麽?」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上山这夥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麽厉害角色?」   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   不来辽东 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间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麽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麽?」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麽?」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麽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麽?」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於今日午时践约。」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麽?」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麽?」那僮儿道:「是。」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麽吃些果儿。」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麽?」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麽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麽?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吓退。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交。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麽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著练练。」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於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於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三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不禁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麽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麽?」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麽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麽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麽。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麽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什麽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麽小气。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麽?」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於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麽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麽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麽?乘早别胡说八道。」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麽落入天龙门之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殷吉接口道:「不错。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麽?」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夥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麽?」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麽会?」「没第二条索儿了麽?」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麽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麽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夥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有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不难。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著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於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麽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麽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麽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的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麽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麽?」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於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於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著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於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於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於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麽……干麽施暗算伤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麽?」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麽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麽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麽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麽?」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麽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於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麽,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麽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於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夥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麽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话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麽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麽?」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曹云奇大声道:「什麽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麽?」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麽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麽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麽,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怎麽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麽?』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麽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麽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麽?』但想是这麽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麽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麽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夥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夥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麽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后来大夥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於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麽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夥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麽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麽,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麽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麽?』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麽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麽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麽?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麽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麽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麽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麽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麽盒中放的是什麽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甚麽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麽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麽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是这麽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麽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麽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麽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麽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麽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於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於『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麽?』金面佛道:『很好。』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麽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麽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麽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麽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麽便怎麽,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麽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麽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麽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麽?』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麽?』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麽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麽?』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麽毛病?怎麽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沈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於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麽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麽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麽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著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麽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甚麽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甚麽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麽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养难当。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馀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於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馀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 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於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馀。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沈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於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无测。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麽?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麽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麽?」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於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麽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麽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麽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麽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於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麽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於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馀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什麽?」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麽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沈,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於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麽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於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馀,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於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於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馀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馀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於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麽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於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麽?」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於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麽?」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麽?」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斯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夥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麽?」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夥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麽……」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夥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麽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麽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於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麽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著。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夥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麽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麽?」平阿四摇   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麽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麽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麽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六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麽一笑,牵动鸡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麽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夥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著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沈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麽?」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夥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麽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麽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麽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虽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麽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夥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於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道:「怎麽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麽?」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健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只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斤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馀人望著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著他的身子,如汤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汤。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曹云奇抢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乾乾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麽?」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麽?」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澎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听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麽?」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麽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著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那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麽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较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那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暗叹:「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麽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麽?」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著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麽?」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麽受的伤?伤的厉害麽?」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麽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要事下山,想来途中 ,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麽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麽?」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迳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於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极准,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馀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麽?」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妨,岂非疑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毒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说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麽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麽?快进去吧,莫著了冷。」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麽。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麽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麽?」「他说些甚麽?」「他说什麽时候再来?」「他上山是来报仇麽?」「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麽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汤汤的,只想跟人闹著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馀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麽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蓝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麽?」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七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於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麽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麽说,你狠得过苗大侠麽?」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麽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麽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於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什麽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麽想麽,只对了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於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麽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麽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麽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麽?」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麽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麽?」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总胜於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麽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麽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麽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麽?」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麽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麽。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於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麽?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麽,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乾净。』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她,於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麽。我急於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麽?」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麽?」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麽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麽?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於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麽。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麽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麽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麽?』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麽,我也知道你埋什麽。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麽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麽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麽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终於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麽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麽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麽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麽?』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麽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麽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麽?」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裂。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麽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麽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麽东西。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於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於到来,而田伯父也终於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麽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麽?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麽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   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於是问道:「师叔,可惜什麽?」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麽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   「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夥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   「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麽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夥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夥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格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田大哥於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甚麽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那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於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踪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於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麽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麽处置他。』於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麽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忽忽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怒交集,问道:『他还怎麽?』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门外。」   「田大哥低沈著声音道:『胡斐,你终於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麽?』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麽?』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归农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了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麽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 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麽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麽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麽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麽风头火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麽?但听苗大侠又问:『这麽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麽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没有?』田大哥道:『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麽?』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於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著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於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教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麽?』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一声,听得什麽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麽?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   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八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了下来。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麽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群豪齐问:「怎麽?」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麽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身分,於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夥儿都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可不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甚麽雪山飞狐,其实那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就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确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夥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投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著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麽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乾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著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麽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乾乾净净。」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这妞儿怎麽办?」   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究。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帐。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麽?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说著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花纹。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甚麽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而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宝树怒道:「你干甚麽?」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馀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宝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   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各人绕著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去。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间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沈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甚麽?」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见到甚麽?」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麽也没瞧见。」宝树跃了下去,幌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宝树正自旁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刻著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小的圆圈。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刘元鹤等也跟著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道:「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麽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麽?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口。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两人拳打脚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从那而来的?为甚麽笔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麽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拼个死活。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去路。两岩之间都是坚冰凝结。熊元献伸手一堆,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麽半?」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沈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钉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幌了几幌,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望著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麽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壁内。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个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宝树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点中了穴道。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麽?」「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麽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体踢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甚麽?」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麽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麽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麽。   田青文眼见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麽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著。馀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麽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麽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麽?」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麽?」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湖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只见笔管内藏著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麽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甚麽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风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饱餐一顿乾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著她干麽?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麽?」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甚麽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启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於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麽?」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於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可是翻来翻去,那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房。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麽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麽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摺。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著一个女子。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一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非。」   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乾乾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夥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沈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馀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麽帮会的总舵主、甚麽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馀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於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馀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馀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就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明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风,甫见徵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於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麽温柔文雅,我怎麽能辱於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著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麽一个人影也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馀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於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著苗爷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於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然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夥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馀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不出他刀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这个粗鲁汉子那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於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麽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麽宝物?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於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杜希孟於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甚麽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那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去。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命。馀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於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夥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著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麽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十馀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甚麽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馀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麽满州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甚麽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麽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麽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於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於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於敌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著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总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他跟著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麽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麽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麽就怎麽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著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麽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若兰,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急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一0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麽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胡斐道:「甚麽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麽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麽一次。我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於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了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著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麽说,等於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麽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麽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於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那知天网恢恢,终於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苗若兰道:「是,啊麽?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麽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麽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麽?」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於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麽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麽坏。」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呵叱骂。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於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夥儿都冻死麽?」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於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麽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拼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拼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麽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麽?」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麽时候,我这颗心就以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麽自然流畅,随随便便得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   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友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跑,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麽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著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甚麽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著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却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於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馀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声音道:「跟我来!」说著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江湖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麽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於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於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著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沈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馀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馀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极猛,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坠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悬崖峭壁之处,实是无比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数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确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於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应架。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盘之稳,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馀,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坠。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可是临死之时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坠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麽?」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於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馀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麽?」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带柔,却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道:「怎麽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著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迟疑的馀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拼就是胜了。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时生死决於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麽?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於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有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馀地。有馀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著自己的个性,凭著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於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复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於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麟『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於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馀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覆以屋,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馀,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和尚卒於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於野拂,彼时幼,不与闻。似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於九宫山锄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咳,其西音又足异也。」   所谓「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徵,但老僧描述奉天玉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轻就熟』的,何况『成者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於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为免自由得过了份。   「雪山飞狐」於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限於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後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於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位朋有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後,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馀地。有馀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於李自成之死,有好□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叁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是「吴叁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经後人考□,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有□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於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缢死,□朽莫辨。」□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全文如下∶   「何□『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於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馀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覆以屋,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馀,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後数年□有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和尚卒於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於野拂,彼时幼,不与闻。似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目□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後□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於九宫山□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识者验其□,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其西音又足异也。」   所谓「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徵,但老僧描述奉天玉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轻就熟』的,何况『成者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於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旧小说「吴叁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为免自由得过了份。   「雪山飞狐」於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後,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一册本、两册本、叁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作了□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限於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本书来自www.cr173.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cr17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