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让“维纳斯”走开

黎和生、方兴东、李学凌
1999年 第12期 08版

    昨夜星光灿烂，中关村终于迎来入春以来难得的“良辰”。黎和生、方兴东、李学凌三人在清华园边走边聊，直到一声“北约打起来了”远远地从不知名的学生宿舍里传过来的时候，这期时空话题不得不提前中断。
    时间：1999年3月25日凌晨3∶00。
    李学凌：北约硬是说打就打了。
    方兴东：国际政治这东西，好比商场，利益驱动，全靠实力说话。
    黎和生：不谈国事。方博士，听说你最近在《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文章《“维纳斯”计划福兮?祸兮?》在业界引起很大反响，当事的几方，特别是微软勃然大怒，斥为“一派胡言”。
    方兴东：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又不怕。
    李学凌：其实，方博士的“良苦用心”不可不察。我就从来不相信微软会给咱们中国人吃“免费午餐”。这次比尔·盖茨在深圳布道，并没有带来什么新鲜的观念。“维纳斯”说白了，就是信息家电。
    黎和生：就我的感觉而言，“维纳斯”也不是什么“鲜货”，它的演化由来已久。3月24日，我与国内的一批记者采访了美国国家半导体公司总裁哈拉，谈到了“信息家电”的含义，他说，信息家电是为了满足信息无处不在的需求而出现的产品，这类产品易于使用，价格容易接受，在性能更高的基础上，专门针对消费用户（consumer）的不同需求而设计，并且具备优化的联网功能，是消费类电子产品与电脑的结晶。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定义。
    方兴东：我个人对“信息家电”推崇备至。记得Intel前董事长葛洛夫就曾经说过，“推动信息产业发展的原动力不再是PC，而是信息家电”。我在《南方周末》那篇文章，言辞有些过激，有人误认为我反对“信息家电”，实质上，我坚决反对的是微软控制中国新兴的信息家电市场。
    近十年来，盖茨最大的梦想就是将他的势力从电脑空间延伸至电视空间。理由很简单，电脑无论怎么增长，都干不过电视。如果能在电视这个盒子上开一个眼，微软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利润，微软的江山就稳多了。
    黎和生：我最近又重新拜读了微软的“维纳斯计划”（白皮书），感觉“维纳斯计划”本身并不是坏东西，中国是个电视大国、VCD大国，有了3亿台以上的电视，4000万台VCD，2000万台学习机，以及近千万台的PC存量，的确是块“信息家电”的福地。
    “维纳斯计划”的核心是由微软推出一个类似机顶盒（Set Top Box，简称STB）的平台，其他公司，如ICP（Internet内容提供商，如新浪网）、ISP、PC厂商（如联想、长城等）、家电厂商（如海尔、长虹、步步高等）和软件厂商（如金山、中软等），按照微软的标准干各自擅长的事，共同开发中国的信息家电市场。
    像微软这样的领袖级厂商，召集“诸位”共商“国是”无可非议，就像我们的联想、海尔召开合作伙伴年会一样。大家担心的是，连IBM、Compaq、Sun、Sony都惧怕三分的微软，这次“鸿门宴”可能会断送中国半个世纪的“信息家电”梦。
    微软的杀手锏是什么?就是WinCE。WinCE作为一个精简了的Windows操作系统，广泛用于移动式PC、车载电脑、可穿戴电脑以及大量的嵌入式系统中，是微软下一个世纪的主要财源。（^120801a^）
    李学凌：如果不是微软的“人权记录”太差，WinCE是值得靠拢的标准。据我所知，日本、韩国、新加坡、欧盟都有公司推出基于WinCE的“信息家电”，特别是机顶盒。
    微软近二十年的“人权记录”实在太差——靠欺骗粗心的IBM，搞DOS起家；后来傍上了Intel，靠莫须有的Wintel联盟快速致富；打击网景的浏览器Navigator；挖Sun的墙脚，不支持人家辛辛苦苦开发的Java；对Oracle的NC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交互电视兴起的时候，收购WebTV；免费电子邮件兴起的时候，他又收购了Hotmail，完全一副“IT救世主”的模样（在这一点上，他们继承了“山姆大叔”的优良传统）。
    方兴东：看看微软这几年给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吧。国外标价100美元左右的Windows98，在中国的价格是1998元。在国外仅收0.5美元邮费的Office 2000测试版，在中国连“预览”一下都要收200元。联想集团仅Windows操作系统的预装费，每年就要付几个亿给微软（据报道，联想的“份子钱”是每台电脑50美元，其它厂商拿到的价格更高”）。我不相信微软这次搞“维纳斯”会对中国安什么好心。
    黎和生：让我来补充一下有关“维纳斯计划”的介绍。“维纳斯计划”由比尔·盖茨3月10日在深圳正式宣布，主要针对中国市场。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使拥有电视机、VCD机或学习机的家庭能上网看新闻、玩游戏、发电子邮件、学习（词典翻译、查百科全书等）、炒股票以及从事简单的计算。用户仍然通过电话线拨号上网，预期推出的版本不支持有线电视和无线接入。
    据微软的资料，“维纳斯”（Uenus）将在1999年下半年上市。新浪网（www.sina.com.cn/Uenus）上有电视网页的样例，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维纳斯”是个好东西。我个人认为，中国商家完全有必要与微软保持密切接触，只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主张，要把技术学到家，不要被人家给“卖”了。套用一句外交词令，就是要开展“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
    李学凌：我比较同意你的观点，因为在发展很快的信息领域，一种产品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壮大，手机这几年的发展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公司一旦在信息领域取得了良性的“正反馈”，那么他的“势能”就会像宇宙大爆炸之后的那个“暴涨”阶段一样，以几何速度提高。我不太明白“维纳斯”到底技术含量高不高，但是我相信，这类产品会和今天的彩电、VCD一样，在短时间内扯平技术差距，除了牌子和外观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们不但要呼唤破除垄断，还要努力培育竞争。听方博士说，3COM、Sun以及中科院都有类似“维纳斯”的产品，我们不妨试试，不要在微软一棵树上吊死。
    我觉得，今天一些家电企业急于进入电脑市场有两方面的因素：其一是，彩电等家电产品日趋饱和，产品质量差异不大，利润比整天叫喊着“利薄”的电脑行业利润更薄，所以一些家电公司不惜重金，要挤入电脑市场。另一方面的因素就是，国内电脑生产的技术含量太低，几乎没有“门槛”，只要舍得一笔投资，凭借家电企业已经建立起来的销售渠道和售后渠道，任何一家有实力的家电公司都可能在一夜之间挤入电脑竞争。我以前曾经在文章里说过，现在的电脑公司，真正拥有的技术就是“焊接”。不知道是否有人会认为言词过激，可我认为这是事实。所以目前电脑企业真正较量的关键是售后服务，而这正是家电企业擅长的。
    黎和生：有这么多企业积极响应微软“维纳斯”计划，一方面说明了国内公司对缺乏技术的恐惧，极愿跟着“新技术”走；另一方面也反应了一种对技术落后的麻木，不再追求超越，只想跟着分一杯羹。当年网上曾经有一个关于中国要不要搞操作系统的大讨论，如果拿到今天来，恐怕就没有那么多争论了，因为许多企业已经习惯于低头向前，连超越的想法都没有了。“在笼子里待得久了，不但麻痹了翅膀，连自己有没有翅膀都已经忘却了”。
    你可以对微软的技术和创新表示不屑，但对他们的市场策略却不能不服。我本人对“维纳斯计划”是叹为观止。它的最绝之处有两点：首先是将PC、VCD、传统家电原本风马牛不及的三大行业巨头拉到一块，绝对是神来之笔的高招!这些都是市场性厂商，一旦上了阵都是谁也不甘落后的“急先锋”。有了联想，可大大提高这次计划的档次。但拉来了海尔、步步高，则是大大提高了市场的战斗力。让他们一块冲杀，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方兴东：当然最绝的还是这次活动背后的伏笔。在美国，机顶盒是由服务供应商（如有线电视公司或ISP等）直接提供的，并不是由制造商主推。因为机顶盒市场最具价值的部分是服务，那是未来真正的摇钱树。但在国内，微软只拉来几个市场型的生产厂商加盟。这些厂商自身不具备真正的技术开发能力，属于高科技领域中典型的“有勇无谋”（有市场无技术）的角色。这些厂商微软很容易控制，也容易将他们玩转。因此“计划”中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服务商，并不是计划的失误。在美国没有服务商，机顶盒这戏就没法唱。这是“维纳斯计划”最独到的一个伏笔。它为未来微软直接介入服务留下了一个极妙的契机。
    在美国，当用户数目达到十万以上时，每个用户的价值就达1500美元。实际上，未来的机顶盒很可能像寻呼机一样，全靠服务赚钱。那时所有的生产厂商将毫无施展余地，全部当了“铺路石”。
    这种情况的出现，少则两三年，多则五至十年。正如Sun老板所言：“谁要把微软仅仅看作是一家软件公司，谁就是傻瓜。”
    当然，现在还要不露声色。但任何人如果低估了微软的智商和野心，都会得到沉重的教训。因此可以说，“维纳斯”很可能是微软在中国IT业留下的“特洛伊木马”，绝不是什么“女神”。
    李学凌：这种推断决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基于微软近几年一系列互联网的举措。这几年，微软在美国机顶盒市场全盘皆输，被排挤出来，就是因为它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1997年4月6日凌晨时分，赌城拉斯维加斯“金银岛”旅馆八楼，一身海盗打扮的侍应生时隐时现。某套间内，微软负责CE的高级副总裁克罗宁·曼德（Craing Mundie）和WebTV公司的创始人史迪夫·保尔曼（Steve Perlman）等人正在秘密会谈，他们出台了一个震惊业界的交易：微软出资4.25亿美元买下WebTV。
    黎和生：WebTV就是让电视上网，是将电视调谐器、电缆调制器以及高速PC调制解调器的功能塞入低成本的芯片中。而且微软将提供操作系统和浏览器，指挥网络的交通，控制用户的流向，并将服务内容放入频道。其中包括十几个大类的节目指南、在线新闻、体育及购物。目前微软已通过购并准备了大量的服务内容：免费电子邮件Hotmail、新闻MSNBC、微软网络（MSN）、汽车买主的网络向导Carpoint、网络旅行社Expedia、艺术娱乐向导Side Walk等。
    方兴东：微软可从内容订阅及网络广告中获取大笔收主，而且还将控制电子商务交易，从网络用户的购物费用中提成。最终，WebTV还将出售汽车、旅游、服装等各类商品，微软将扮演电子银行和电子商务中间商的角色。
    微软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圆满。但也正因为此，包括有线电视公司和业内厂商在内，都十分后怕，拒绝与微软合作。美国最大的有线电视公司TCI老板约翰·马龙说：“微软想成为这场革命的唯一技术供应商。如果我们追随他，让他得逞，那我们全是傻瓜。”网景原CEO巴克斯代尔告诫说：“不要让控制着机顶盒的人再控制住节目内容!”（^120801b^ ）超然国产机顶盒
    李学凌：现在国内厂商均以短期目标为主，追随短期目标，无论是PC业、VCD业还是传统家电业都在寻求突围，急于寻求商机。他们对“维纳斯计划”都充满极高的期望。这一点正中微软下怀。当然，目前微软还不敢轻易下赌注，它需要有人先打开这个市场。但只要这些“特洛伊木马”成功涌入家庭，微软就可以主导未来，适时而动，上演新的庞大“计划”。
    黎和生：中国软件业和硬件业的落后和被动局面已是不争的事实。新兴的服务业原本是我们的希望所在。但如此一来，服务也可能成为微软的囊中之物。
    方兴东：有多少厂商深究过“维纳斯计划”的深层目的和长远影响?有多少厂商思考过未来五至十年的产业状况?
    我们不能干涉公司的市场行为，但我们却不能不为产业的未来和自己的未来好好想想。因为我们再也不能第二次失却机遇，再也不能重复一个巨大的教训。唯一能够让自己逃脱被束缚、被垄断命运的就是：动用脑子去竞争!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选择合适的合作伙伴，有意识地扶持和培养竞争技术和产品。千万不要让一家公司控制了命运，操纵了整个市场。
    黎和生、方兴东、李学凌：大家都是聪明人，但IT业内与成功故事一样多的失败教训，也都是聪明人酿成的。不要高估自己，高估自己的时候，失败就离你不远了。
    ※就在本文结束的时候，信息产业部于3月26日在昌平召开了“‘维纳斯’与中国IT产业发展研讨会”，联想、方正、长城、金山、中软、中科院都派人参加了会议，会上，专家对“维纳斯”是不是“女神”褒贬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