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天才 吉恩·阿姆达尔

方兴东
1999年 第16期 04版

#1    一、地狱常客
    在硅谷，一个人销声匿迹，不是被清洗，而是事业上的失败。失败的人会从人们在董事会，会议室，餐厅的谈话中消失。或者比这更糟糕，一提到他，人们就像嘲笑傻瓜和可怜虫一样咯咯大笑。对不同的人，地狱层次也不同。对企业家来说，别人怜悯的笑声便是地狱。这一点，阿姆达尔（Gene Amdahl）最清楚不过，因为他下过地狱已多次。
    阿姆达尔博士在报纸照片上的形象圆滑老练，浓密飘飘的灰发，尖尖的下巴，但现实中的他却是一个体单力薄的人。说起话来吱吱唔唔，是最害羞、最怕事的那种人。但和他一交谈，就会感受到他巨大的智慧。这有点像他设计的计算机，在打印的间隙已完成无数次的运算。你跟他谈论今天的天气话题，他可能已把数十年计算机学家苦苦求索的某个计算机设计问题迎刃而解了。
    正是这种巨大的智慧，以及对外部世界的超脱，给他带来了最伟大的胜利和最惨痛的悲剧。
#1    二、乡下孩子
    在所有的硅谷领导人中，阿姆达尔的根深深扎在美国的土地上。他于1922年生于南达科他州的弗德鲁，两年后，搬到他祖父开垦的农场上。在农场摸爬滚打，长大成人。“那儿很脏，不是绅士呆的地方。我们种小米、玉米，养了许多牛、羊、猪和鸡。我最初在田里干活时，家里还没买拖拉机，只有几匹马。我们一般在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干农活了。”
    为弥补播种和收割季节浪费的时间，他和哥哥一年到头都在学校读书。年轻的恩吉一有空，就去干修修补补一类的活。也许是农活锻炼了他的动手能力。12岁，他做了一个复杂的直升飞机模型，还制作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制成后才发现选定频率范围内根本没有电台。
    中学毕业，阿姆达尔扛起大枪，参加战争。战后回家结婚，然后在南达科他州读大学，取得工程和物理学的学士学位。尔后他又上威斯康星大学获理论物理博士，对这位乡下孩子来说，学习理论物理是人生的一大转变。在他读中学时，农村通了电，这已让他惊讶不已。阿姆达尔在海军服役几年后，重回学校，于1952年获得博士学位。在此期间，他转向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与另外两个同学证明有关三体核（氚）临界状态相关的理论。“整整三十天，我们三个人用桌上的手摇计算机和一把计算尺来进行12位数字的运算。手摇计算机顶多算到第10位，这些由约数造成的错误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因此我发誓，总得有高明一点的办法来做这样的计算工作”。
    过了几个月，凭他战时在海军的两年技术军士的电子学经历以及一次暑期培训的基础，他参与设计制造最早的电子计算机。当时第一台是数字式微分分析机，用的是真空管。第二台是数字式计算机。这不仅是最早的私人计算机，而且是世界上最早的浮点计算机，如果进入市场，连实力雄厚的IBM都不是它的对手。
    因此，IBM对这位年轻人突然大感兴趣丝毫不奇怪。因为他一个人就胜过了IBM阵容强大、声名卓著的设计人员组。IBM经理很快登门拜访。1952年6月，阿姆达尔加入了IBM。
    一开始他研究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模型。这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领域的最早尝试，但阿姆达尔很快发现，这一领域深不可测。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他就转向计算机。这是前无古人的工作，计算机业刚诞生他恰逢其时，成为研究计算机的先驱。那时IBM工作的科学家很多，可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还不及他一个零头多。一个十几岁时家中还没用上电的乡村孩子，突然之间成为那个时代计算机学科中的领导人物。
#1    三、两进两出IBM
    阿姆达尔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改进当时用于科学目的的701型计算机，改进后的704型糅合了浮点法、转位法等未来计算机的许多特色。成为公司历史上最成功的真空管计算机。701型共售出18台，而数百万美元的704型却销售出160台。后来他又改进成709型。1955年阿姆达尔开始从事设计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7030，但7030只采用了阿姆达尔设计的基础部分，最后定型的机器不够经济，因此不可能成功，最后只制造了七八台。阿姆达尔也出走了。
    阿姆达尔加入了北洛杉矶的TRW公司，公司基本上为政府加工。阿姆达尔想以商用计算机来说动公司，但未被采纳。7个月后，他又加入附近的航空电子公司。该公司隶属福特汽车公司。阿姆达尔觉得有这么大的靠山，他的计划肯定有着落。他确实引发了他们对商用机产品的兴趣。但是过了四年，阿姆达尔才彻底明白公司不会真正生产这些产品。阿姆达尔手里掌握的公司普通股很少，根本不足以影响决策。1960年9月，IBM又把他请了回去。IBM有温暖的怀抱，而公司也认识到这个宝贝从指间溜走所造成的损失。公司准备好好看护，他会使公司赚回上亿美元的钱。而对阿姆达尔来说，跳来跳去也被折腾得够惨的，他拖家带口，已有三个孩子。虽然阿姆达尔喜欢加州，但他答应去东部5至7个月。结果这一回，一呆就是四年。
    阿姆达尔接管X计划，其产物就是怪物一般的91型计算机。16个月后，公司又让他领导360系列计算机的设计工作。他向该分部负责人埃文斯提出：360应是一条向下兼容的生产线，可使软件和设备用在这一家族的每个成员身上。这是一个极具变革意义的观点，“我坚信，我们可以达到所有经济和生产方面的要求。这个任务很艰巨，但我想这是可行的。”
    阿姆达尔负责架构、工程和生产系统。从1961年到1964年，研制计划一共花了3年时间，耗费50多亿美元，超过二战时原子弹的研制费用。该机于1964年下半年推出。这一产品一面世，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与它竞争的。它是当时历史上最成功的计算机，加上后来370系列，成了历史上销售量最大的计算机家族。阿姆达尔的向下兼容观念，在打开计算机市场的同时又将市场封锁，使用户与这个家族同呼吸共命运。阿姆达尔给计算机工业打足了气，也为IBM的领先地位加上了保险。很难设想还有哪一位发明家能给他的东家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
    1964年底，阿姆达尔将IBM送上康庄大道，至少20年内可高枕无忧。因此，他又回到加州，落脚硅谷，在IBM洛斯加托斯的研究实验室驻扎下来，建立了一个高级计算机系统实验室。干了大约4年后，阿姆达尔感到他研究的计算机可以超过360型。但是这种机型会将IBM精心策划的价格性能比打破，甚至会给整个计算机家族带来毁灭性的一击，每个型号之间紧密无间的联接、构成的单一曲线将土崩瓦解。因此阿姆达尔得到的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否决！
    自办公司的想法开始萦绕脑海，1970年阿姆达尔已准备第二次出走，应邀加入他兄弟的公司董事会，名字恰好与IBM的对手相似。结果IBM没经过仔细调查，就控告他为对手干活，阿姆达尔大为光火。尤其是IBM道歉后还要求他辞去董事职务，IBM无疑干了一件蠢事，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树起一个可怕的对手。
    阿姆达尔写了他生平最有胆量的文字。在辞职书中，腼腆害羞的他正告这家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公司，他打算办一家公司与IBM竞争。不仅是平分天下，还要将IBM击败。IBM心急火燎，搬出董事长和总裁一类的大人物跟他谈话。但阿姆达尔决心已定，绝不改变。总裁又真诚地劝他不要从事大型机业务，因为干这一行赚不到什么钱。
    但阿姆达尔将这个忠告当了耳旁风。8年后，阿姆达尔公司成了一家年收入3亿美元的大公司。
#1    四、与IBM作战
    在计算机业，最悲壮的事业就是选择与IBM作战！
    一创业阿姆达尔才知道创业的艰难。1970年正赶上经济萧条。在他创办公司的2个月内，就有3家大型机公司破产倒闭。阿姆达尔虽有“360型计算机之父”的称号，但无法让投资家相信他是一个机灵的商人。他拜访了许多风险投资家，最后都客气地把他送出门。最后，他不得不投向日本公司的怀抱，因为只有富士通才能提供足够的资金。
    公司虽用阿姆达尔的名字，可他把97％的所有权让给了投资人，自己只拥有3％，结果发现剩下这一点点也快被人夺走了。他最恨的官僚作风又一次包围了他。日本人以一种缓慢而隐蔽的手段接管了他的公司。“富士通所做的一切非常圆滑。因此，你要指责它时，你感觉好像在埋怨母亲的辛劳。”1979年，IBM开始努力夺回兼容机市场，扬言要推出H系列机型。阿姆达尔公司销售也萎缩了，股东大会投票选举怀特做公司新的总经理。因此，又是阿姆达尔该出走的时候了，但这一次与以前不同。9年来，每天开车去公司越来越大的综合大楼时，阿姆达尔都能看见自己的大名镌刻在上面，而且还有与他从前的顾主搏斗的记忆，但尽管如此下半年他还是辞别而去（他承认，每次开车经过刻着自己名字的公司时，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阿姆达尔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他去欧洲为自己买了一辆奔驰。而且由于精神太紧张，背部受到严重伤害，不得不躺在担架上去伦敦的医院住了6个星期。
    最后，有人找到他，阿姆达尔透露了他的宏伟计划：要另创公司，再次与IBM决一雌雄，这话听起来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要翻本的痴心妄想。阿姆达尔公司虽没实现原定的目标，但他现在懂得要取胜就要紧紧抓住股票这个宝贵的命根。
    1980年3月，他的新公司三步曲公司成立了。跟上一回不同，那次他得去找风险资本家，这回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了，而且是成群接队地来了。到1983年底，三步曲共获得投资2.5亿美元。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天，阿姆达尔驾着罗尔斯轿车深夜往家赶，路上撞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那人因伤势过重不幸丧生。在法院，阿姆达尔宣称当时正陷入沉思，压根不知道撞到人。说法让人怀疑，但惹上麻烦的阿姆达尔还是挺了过来。
    为击败IBM，阿姆达尔准备向芯片业进军，他自己创造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半导体制造实验室。但芯片功能过于强大，单个芯片发出的热量，相当于900瓦灯光发出的热量，降温问题让人伤透脑筋。1984年6月，阿姆达尔沉痛宣布，三步曲放弃制造新的超级计算机和IBM竞争的计划。他无力击败这个电子巨人。投资者曾聚集在阿姆达尔的身边，以宗教般的虔诚相信他是前途无量的天才，现在他们又散去了。
    当阿姆达尔坐在会议桌前，参加三步曲的年度会议时，他只是听别人发布不好的消息，拒绝一切采访，从他悲剧般阴沉的脸和低垂的双眼中可以看出，他的梦想已经死亡。
    但阿姆达尔的心脏没死。1982年，他又创立了Grid系统公司，专门制造高级手提式电脑。之后，创建的Andor系统公司于1994年破产。1994年，阿姆达尔又创办了第六家公司CDS，又是制造大型机。但避开了IBM的锋芒，瞄准低档低价大型机。
    对阿姆达尔来说，创业不再是实现梦想的手段，而是一种难以平息的凌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