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与人脑 张抗抗 1992-10-09 本人从今往后将不再邮寄手写体的稿件,而代之以电脑打印的印刷体稿件,以解编辑伏案之苦。无论是“龙飞凤舞”也好,“东歪西倒”也好,从此都将成为轻易不露的手工“绝活”。对本人的手迹感兴趣者,请上中国现代文学资料馆档案室查询。 就在林厅澜先生诙谐地提倡当代作家应该用毛笔写作,使汉语真正达到外形和内涵协调的审美价值之时,一大批靠写字为生的作家已弃笔“通电”,从写字台后逃之夭夭,坐在白色的电脑桌和电脑屏幕之前,开始了“不写而作”的“新工艺”。 真是懒人自有懒法。字写不好,干脆耍个无赖。说得堂皇些,也可叫藏拙或是扬长避短。以此类推,可见科技的进步,大多仰仗于并不一定十分高尚的动机。 第一次见识电脑这新鲜玩艺,是在1987年夏天,参观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时,东亚文学系的教师向我们介绍并演示了世界“最新”的科技成果__汉语这种难解难写的语言,居然也可以用微机进行处理了。电脑屏幕上迅速出现一句中文,又不知按了哪个键,白纸上就跳出一行放大了的中文黑体字 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多伦多大学! 新奇、惊讶、实在也很羡慕。脑中掠过一个念头,不知什么时候中国作家们也能以此方式欢迎对方。再扫一眼一尘不染的计算机房,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回国后,又是没完没了的写稿抄稿爬格子,心里就耿耿地、悄悄地存起一个不可告人的奢望。时隔一年,忽听说老作家韶华先生导引新潮、独领风骚,开创了中国作家使用电脑写作的新时代,便急不可耐地赶去“考察”。考察的过程虽然非常激动人心,结果却令人沮丧__尽管老先生作了最详尽的介绍和演示,眨眼间简体字就变成繁体字了、一按键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字都换成另一个了、这一段和那一段转瞬就掉个个了……看得屏息静气眼花缭乱,心里却惶惶地认定自己没有操作如此精密的现代化仪器的才能。 韶华先生那一阵子对电脑的热爱已经近于痴迷与疯狂的程度。他义务宣传了使用电脑的种种优越,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拒绝新生事物。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和他的年龄错位,不由心生惭愧。看他桌上厚厚的一摞电脑打印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也实在诱惑得不行。他最后总结一句:现在,你看我,写东西,玩儿似的。 后来海虹(韶华之子)果然奉父命给我打电话,介绍我买下一台台湾出的“海里根”便携式LX-28电脑。适逢国伟来访,自告奋勇替我翻译了全部英文说明。他说他早晚也得买一个,我听着就有了自己也率领半回新潮的得意。有了硬件便还得张罗软件,索性都赖在海虹头上由他“承包”。他说你们写小说是“想打”,也就是边想边打,自然是先出读音,所以用拼音加型码的“自然码”更为方便。比如打张,先打双拼ZH,再打ANG,出现张字,盲打就再敲一个弓长张的弓字旁,也就是英文的G,张字便上去了。一试果然不用强记,十分好学。他还介绍了他的朋友,电脑工程师杜大玉先生来教我操作自然码。那个夏天,大玉汗流浃背地为朋友义务普及电脑,都是自愿帮忙,经济效益一点没有。我还动不动就给人打电话咨询,不是出不了词组,就是编辑软件又搞错了。大玉后来自己设计了一种“层元码”,据说比“自然码”还要好用。可惜我无法再改弦更张了。有时“请教”得实在太幼稚,烦得海虹说你该好好看说明书,我愁眉苦脸地回答说,那些计算机专用语言,还真是不大看得懂呢。 终于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地,正襟危坐在了特购的电脑桌前,开始敲键子来写作一种叫做小说的东西。屏幕呈淡绿色,字迹为深绿,眼感很适意;一开机,屏幕上的数字自己跳动着,发出一种轻微的哒哒声,自我感觉突然就很现代起来了。 有朋友来访,便主动地要给人表演。手忙脚乱地出一头大汗,偏偏总是出错。有人就用怀疑的眼光看我,说手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还是先写出稿子再用电脑誊吧。 却硬着头皮坚持要学会直接用电脑写作。否则这玩艺还有什么“脑”的功能?事实上,后来我很快学会了打字,真正难的是思维方式的转换,也就是你得把“电脑”和“人脑”的软件“拷”在同一张盘子上,使键盘的动作和你的思维同步。 写出来的第一篇散文,题为《墙的消失》,也许可称之为电脑创作的“处女作”。但写完之后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文学语言的那种润滑和流畅竟然都“消失”了,刻薄些说,是让电脑给“贪污”了。文字显得干涩而板结,就象机织地毯或是机绣台布,一点儿灵气都没了。 但偏不许自己用“手工”润色,就照原样发表在90年的《北方文字》杂志上。我不想给自己一种依赖和退路,我不信自己不能和电脑达成默契。毕竟电脑“流”的是电而我流的是血,于是电脑和人之间的较量忽然就变得至关重要起来。 你打词组:“潇洒”__都地一响,没有。你打“写作”__出来一个“协作”;你打“新奇”__又是没有;你打“温婉”__出来一个“文物”……可是如果你偶然打到“马克”,就会出来“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你如打“十”跟着就是“十一”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你如打“改革”或是“开放”这一类文件用语,绝对通行无阻,“写作”的速度突然就大大加快。 于是你遗憾地发现,原来电脑具有的是一个机关秘书的脑子,只管储存与分类,并且唯指令是从,决不随意发挥或是即兴创造。你在操作电脑的时候,其实它根本就不动“脑子”,它的脑子早已由软件专家替它全面彻底地控制了,它只须准确机械地执行。据说除了一种编有大量文学词组还可再次联想的“神奇”卡外,一般的电脑软件都不是为作家而设计的。 好不容易“写”下来的“稿子”,还得用打印机打印出来。那段时期丈夫不在家,自己买了打印机,琢磨着弄它,半天没动静、再鼓捣,突地响起来,色带咔咔走动,倒把我吓一大跳。印出来的稿子,居然象诗句般半行半行地排列。自己哭笑不得,无奈只好给卖我打印机的公司总经理打电话。总经理对作家的劳动十分理解,并对作家私人购买电脑表示特别支持,当即便派公司的小苗姑娘到我家里来帮我解决问题。小苗上门服务,纤手左右一调拨,打印机就流水般哗哗开动起来了。 如没有这么多热心朋友无偿的指点,我如今也不可能在此侃侃而谈,朋友们帮我,也许友情在次,更多的是对电脑这种标志人类进步的科学大潮之崇仰和挚爱。 算起来,从开始学电脑到用电脑,至今已两年整,其间犯过两次大的错误:一次是机器没有完全停止工作就急忙取盘,造成自然码软件部紊乱,只好请丈夫把电脑设法弄到杜大玉家,再请杜工整整忙了一个晚上给重新理顺;又一次是开机后忘了打上B:--结果文章写完怎么也找不到了,最后还是海虹在电话里一句一句地指导我寻找,按他的口头指令,终于把那篇文章重新拷B盘上,原来我竟然把它存到A盘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由此教训惨痛,明白要真正学会微机操作,必须下决心从计算机原理开始学起,而且还得有一定的英语基础。 常有人问我:如今你一小时可输入多少汉字?手写快还是电脑打字快? 然而写小说是一边思考一边记录的创造性劳动,很难用固定的劳动效率来衡量。我只能说,如果电脑没有给人带来确实的好处,我们干嘛要它? 写东西的人最疼的是抄稿。而现在我再不用抄写稿子了,我既高兴了又轻松。 我患有长期慢性颈椎病,一低头伏案就有肩酸背疼。但用电脑写作,就可“昂”着头干活。这两年,症状比以前减轻多了。 电脑配有打印机,想打几份就打几份,可以起到半个复印机的作用。 用惯了电脑,果然就懒得写字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写信。我至今固执地坚持认为:给朋友写信是不能用电脑代替的。无论字体好坏,字里行间总有一份亲切、几多友情,声音和气息在白纸黑字中萦绕流动,才会有心的诉说、咀嚼和回味…… 所以我给编辑部、出版社寄稿子,总要附上一封手写的短笺,好象那一摞过于清洁和严肃的电脑打印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