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美人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  第一章 櫥窗前圍著好些人,大都市中無所事事的人實在太多。那櫥窗中其實並沒有甚麼 可看的東西,只不過有兩個店員,將一件衣服,自一個木偶的身上脫下來,使得那木 偶看來變得赤裸而已。   但就只是那樣,也吸引了不少路人,而且還有人特地從對面馬路趕過來看。   那木偶是全身漆黑的一個美人兒,世上如果真有那麼美好胴體的美人兒,擠在櫥 窗之前看一看,倒還是值得的,但是那卻只是一個木偶。   櫥窗中的兩個店員,除了木偶身上的一件粉紅色的貂皮大衣之後,將那件貂皮大 衣,捧到了一個中年人的面前。   那中年人顯然不是當地人,看他的樣子,好像是遊客,他甚至只會說幾個英語單 字。當他走進那家裝飾高貴的皮裘店時,他就用幾個不連貫的英文單字,表達了他的 意思,他說:「我,要,那木偶,多少錢?」   他在講那幾句話的時候,還伸手向櫥窗中的那木偶,指了一下。   當時,兩個店員,著實用銳利的眼光,向那中年人打量了一下。直到肯定那中年 人的衣著是最上乘的,和那中年人所戴的那隻白金錶,也價值不菲之後,她們才點了 點頭,請那中年人坐下。   那倒絕不是這兩個店員勢利眼,而是那件粉紅色的貂皮大衣,著實名貴,如果隨 便甚麼人走進來,伸手一指,就要脫下來給他看的話,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一個店員,將那件貂皮大衣鄭而重之地捧到了那中年人的面前,另一個將櫥窗中 的黑木偶,用一幅布,遮了起來,圍在櫥窗前的那些人,臉上都現出失望的神色,慢 慢散了開去。   但是還有一個人,卻仍然站著不動,而那人雖然是站在櫥窗之前,然而他根本不 是在注意那黑色的木偶美人,他的一雙眼睛,望著店中那中年人的身上。   這個人,他的身形很矮小,他給人的整個印象,使人聯想起一頭老鼠來。最像老 鼠的地方,就是他的一對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   那店員拿著貂皮大衣,來到了那中年人的面前,那中年人卻大搖其頭道:「不, 不,我不要這個。」   店員的心中有點氣惱,但是仍然維持著對顧客的禮貌,她道:「可是,剛才你說 要木偶的衣服。」   中年人仍搖著頭,道:「不,我不要大衣,我是說,要那木偶,多少錢?」   那店員呆了一下,回過頭來,對另一個店員用本地話道:「黏線!」   另一個店員走了過來,說道:「先生,那木偶不是商品,它是不出賣的。」   可是那中年人卻十分固執,他仍然道:「多少錢?」   兩個店員很有些無可奈何,當然仍堅決拒絕著那中年人,道:「對不起,那是非 賣品,如你需要,我們可以介紹一間專售木偶的公司給你。」   中年人呆了片刻,才道:「如果肯賣,請打電話到春花酒店,一三一○號房。」   中年人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和神情,都顯得十分認真。可是那兩個店員,根 本是將那中年人當作神經病,只盼將他早一點送出店門去,所以只是順口應道:「 好,好,請。」   一個店員拉開了店門,那中年人從皮裘店中,走了出來,可是他走出店門之後, 並沒有立即離去,仍然站在櫥窗前。   那時,木偶身上的布被拉下,一個店員又將那件粉紅貂皮大衣,穿在木偶身上。   那中年人看得十分出神,那個像老鼠一樣的人,也看得十分出神,但是,老鼠一 樣的人的出神,顯然是假裝出來的。   因為他的一隻手,伸進了那中年人的口袋中。   看到這個動作的,可能只有一個人,那人是高斯,高斯一看到「老鼠」的手伸進 了別人的衣袋中,他就大聲叫了起來,但是他只叫了一聲就停了口。   因為他知道人家是聽不到他的叫喚的,他雖然可以看到那種情形,但是他卻距離 那家皮裘店十分遠,隔著一條馬路,而且,他在二十層樓上。   簡言之,高斯之所以會看到那「老鼠」的手伸進了那中年人的口袋之中,全是因 為,他恰好將雙眼湊在一具倍數十分大的望遠鏡中之故。   望遠鏡的倍數是一百二十倍,在望遠鏡中,他甚至可以看清「老鼠」在得意地眨 著眼。   「老鼠」這個人,高斯並不陌生,他的樣子像老鼠,所以他的綽號就叫「老 鼠」,他是大都市中必然存在的人物:小偷兼扒手。   高斯和他認識,是高斯前兩年,正熱中於拍攝下層社會的生活照片之際,他和 「老鼠」有過一星期以上的友誼。而這種友誼,以「老鼠」偷走了他一套價值不菲的 攝影器材,變賣掉了而告終。   高斯並沒有看到那中年人走進皮裘店去的情形。因為他剛拿起望遠鏡來,他繼續 看下去,又看到突然之間,「老鼠」的手中,多了一隻很大的黑鱷魚皮的銀包。然 後,「老鼠」的身子突然縮了一縮,就像老鼠一樣地消失在人群中了。   那中年人根本沒察覺,還在怔怔地望著櫥窗。   高斯忙放下了望遠鏡,走出房間,下了樓,過了馬路,當他來到那皮裘店前的時 候,那中年人仍然站在櫥窗前。   那中年人望著櫥窗中的那個木偶,面上現出十分難以形容的神色來。   高斯伸出手來,已準備去拍那中年人的肩頭,告訴他所遭受的損失了。可是,突 然之間,他卻改變了主意。因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如果去告訴那中年人,他的銀 包已被人偷去了,那麼高斯自己就處在最大的嫌疑地位之中了。   高斯雖然是一個很熱心的標準市民,但是,他卻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當他退開了一步之後,他心中立時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他想,那中年人失了 銀包,一定會去報警。而他則可以去找「老鼠」,只要找到了「老鼠」,就可以逼 「老鼠」將偷到的東西交出來。   那樣,他要做的事,只是去找「老鼠」而已。   所以,高斯不但退開了一步,而且繼續退了開去,他轉進了橫街,截住一輛計程 車。在過去和「老鼠」有友誼的時候,「老鼠」曾帶高斯到他的家中去過,高斯估計 他沒有搬家,也估計「老鼠」得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趕回家去,看看他究竟偷到了 甚麼。   計程車在半小時之後,停在一條十分污穢的街道口上。那條街道,窄小得除了腳 踏車之外,沒有任何車子可以開得進去。   高斯下了車,避開了迎面撞過來,拖著鼻涕,骯髒不堪的兒童。走了十來碼,到 了一個黑漆漆的門口,從那門口望進去,可以看到一道十分陡斜的樓梯,在樓梯口, 有一個人縮著身子,坐著。   高斯也不叫那人讓開,因為他知道叫也沒有用的,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可令得這 種人由死人變成活人,那就是海洛英。   高斯逕自在那人的身上,跨了過去,那人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珠也不轉動一 下。高斯踏上了那樓梯,他才一踏上去,樓梯所發出的那種不勝負荷的呻吟聲,就像 是整座樓立即要塌下來一樣。   高斯一直向上走著,到了三樓。 第二章 三樓一共有四個門,高斯還記得,「老鼠」的住所,是左邊第一個門。他一伸手 就推開了那扇板門,住在這種地方,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根本不必在門上下鎖,除非 是神經病院逃出來的人,否則誰會來光顧這地方?   門內很黑暗,窗上積滿了灰塵,在厚的積塵上,畫了不少裸體女人,想不到「老 鼠」還頗有些美術才能,畫出來的裸女居然各自姿勢不同。   房間大約只有七十平方呎,除了一張板床,和一股難聞的氣味之外,沒有別的甚 麼了。   高斯掩上了門,就在板床上坐了下來,等著。   他沒有等多久,就聽到木樓梯上有人走上來的聲音,高斯連忙站起來,站到門 旁。   來的果然是「老鼠」!   「老鼠」突然推門進來,他一進門,一揚手,便將那銀包,拋到了床上,然後, 他手舞足蹈地唱著,道:「手到啊……拿來……」   他才唱了一句,高斯已經道:「老鼠,別唱了!」   「老鼠」的反應之快,實在出乎高斯意料之外,他竟然一個轉身,「呼」地向門 外衝出去,他撞在門上,但是那扇門卻被他撞了開來。   門一撞開,他人也飛了出去,接著,便是轟轟隆隆一陣響,「老鼠」一定已從樓 梯上,疾滾了下去,高斯連忙向門外看去。   只見「老鼠」滾到地上,一躍而起,已經奔得看不見人影。   事情會有這樣的結果,實在是高斯絕對料想不到的。他呆了一下,轉過頭,看到 那隻皮包還在床上,他心想,只好自己將那隻皮包,交給警方了。他一面便想著,一 面走過去,取起了那皮包。   高斯才取起了皮包,皮包中便跌出了許多東西,那證明「老鼠」在偷到了這隻皮 包之後,曾經將皮包中的東西拿出來檢視過,但是又做賊心虛,唯恐被人發現,是以 並未照原來的次序放好。   高斯將那些東西撿了起來,其中有薄薄的一疊美鈔,但是卻全是大面額的,光那 一疊的數字,已十分可觀。除了鈔票之外,則是幾張名片,名片上,這位失主的名字 是韋奇。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票據等零星物。   高斯希望可以在皮包中發現那位先生的地址,但是他卻失望了。他不能將皮包送 還給失主,自然只好將之交給警方。反正有了那中年人的名字,警方要找到他,應該 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如果他是一個遊客的話,那就更容易得多了。   高斯在「老鼠」的房間中,並沒有停留了多久,他將皮包中的東西,全塞進了皮 包中,然後,出了房門,向樓梯下走去。   當他下那可怕的木樓梯之際,那吸毒者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但仍然一動也不 動,高斯也毫不猶豫地在他的頭上,跨了過去。   高斯穿過了那條小巷,一連走出了三條馬路,他的身上,仍然彷彿沾染著那陋巷 中的那服霉味。   他招了一輛計程車,來到就近的警局,將經過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值日警官 記下了他的姓名住址,留下了那皮包,高斯就離開了那警局。   離開警局之後,高斯沒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想,自己若是要藉機會見 李玉芳,這倒是一個好機會。   可是,李玉芳在警方的地位相當特殊,她主理的全是一些最困難的疑案。像「老 鼠」偷了一個中年人的一隻皮包,這類的小事,如果去找李玉芳的話,那麼,就算李 玉芳不怪他的話,他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高斯回到自己的事務所中,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又拿起那具望遠鏡,向街上看 去。這一次,他看到那皮裘店前,圍著許多人。那些人圍著,像是在看甚麼熱鬧,有 好幾個警員在維持秩序。   由於皮裘店前的人實在太多,是以高斯也未能確切看到,究竟是出了甚麼事。但 是他卻看到,皮裘店的櫥窗玻璃碎裂了,那當然是發生了意外。   在一個大都市中,擊破櫥窗玻璃,搶走櫥窗中的東西,那樣的事,是決計不值得 大驚小怪的。但是皮裘店櫥窗內陳列的東西,居然也有人會搶,那實在是十分奇怪的 事情了,高斯想要下去看個究竟,但恰好他約好的一個人來找他,他自然要照顧自己 的業務。等到那朋友走了之後,他再用望遠鏡向下看去,皮裘店前的人,已經完全散 去了。   但是,還有兩個警員站在門口,令得高斯大是高興的是李玉芳也在!   高斯忙放下了望遠鏡,大步衝了出去,下了電梯,又衝過了對面馬路。當他穿過 馬路之際一輛警車駛到,遮住了李玉芳,高斯叫了一聲,但是警車離去,李玉芳卻已 上了車走了。   高斯呆在那皮裘店前:心中大是愕然。皮裘店的鐵門已經拉了下來,從鐵閘的小 鐵門中,這時正有兩個店員,走了出來。   高斯向那兩個店員望了一眼,順口問道:「被人搶走了甚麼東西?」   那兩個店員望了他一眼,高斯立即又補充道:「我是記者。」   那兩個人搖了搖頭:「一個神經病,打破了櫥窗,甚麼也不搶,搶走了那模特 兒。」   另一個笑了起來,道:「那模特兒做得很動人,或許他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也 說不定。」   高斯一點也不覺得那有甚麼好奇怪,因此他沒有搭腔,那兩個店員也不說甚麼, 自顧自的離了開去。高斯因為未曾見到李玉芳,心中很不愉快,一個人在路上踱了片 刻,才回到停車場,駕車回家去。   他整個晚上,好幾次想和李玉芳通電話,但是拿起電話,卻又放了下來。因為, 他實在沒有甚麼找李玉芳通電話的藉口。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高斯拿起電話,他突然聽到李玉芳的 聲音,在那片刻間,就像在做夢一樣!   「高斯,是你麼?」李玉芳的聲音十分清脆,「為甚麼不出聲?」   「是的,是我。」高斯連聲回答著:「因太意外,所以我呆住了。」   「為甚麼意外?」   「我好幾次想打電話給你,但是還沒有決定,你的電話倒來了。」   「有甚麼事情?」李玉芳問。   「沒有甚麼,那是很傻氣的事。」高斯乘機巧妙地表達自己的心意:「我看到你 在那家皮裘店門口,可是等我奔過馬路時,你已上了警車走了,那使我心情不愉快, 一直到現在聽到了你的聲音。」   李玉芳靜了約有十幾秒,未曾出聲,然後,才聽得她問:「高斯,今天下午,你 曾送了一隻皮包到警局去,是不是?」   「是啊,這樣的小事,你怎會知道的?」   「本來我是不應該知道的,可是我們找到了那失主,他是一個遊客,兩天前才從 東京飛來,他住在春花酒店,那是很豪華的地方。」   高斯感到莫名其妙,因為李玉芳雖然說了這些,但是仍然是一件小事!   不過,當高斯繼續聽李玉芳說下去之後,他就覺得,事情很不簡單了。李玉芳繼 續道:「我們找到了他的住所,可是進房間去的警員,卻發覺他已死了。」   「噢?」高斯忙問:「謀殺!」   「還很難決定,警員敲門,很久沒有人應,而酒店的侍者又肯定他在房間中,警 員命侍者開門進去,發現他倒斃在浴室門口,太陽穴中槍,在他的手中,握著一柄 槍,看來像是自殺的。」   「有甚麼值得懷疑之處?」   「那槍上套著滅音器,沒有一個自殺的人,是會怕他自殺時的槍聲被人聽到 的。」李玉芳說:「所以,請你到警局來一趟,你是如何得到那皮包的詳細經過,希 望你能提供給警方。」   「好,我就來。」高斯放下了電話。   十五分鐘之後,高斯到了警局的會議室中,除了李玉芳之外,還有兩個高級警 官,高斯詳細地敘述著一切的經過。   一個高級警官立即道:「皮裘店?李警官,下午,不是鬧市中的一家皮裘店,出 現了一件怪案子麼?」   「是的,三個人合力,以十分純熟而迅速的手法,打破了櫥窗,一個人駕跑車, 兩個人衝進了櫥窗,搶走了一個黑色的木偶模特兒。那個模特兒的價值是兩百美金, 他們卻拋下了在模特兒身上所穿的那件價值四萬美金的貂皮大衣。」李玉芳敘述著案 情:「可是我們看不出兩件事中有甚麼聯繫。那兩件事,或者說成三件事,看來的確 不像有甚麼聯繫的。   那三件事是:(一)一個叫韋奇的遊客,在酒店中離奇死去;(二)一個外號 「老鼠」的扒手,在皮裘店前,扒走了韋奇的皮包;(三)皮裘店被人搶走了一個模 特兒。   然而這三件事,卻全是在同樣的兩點上發生的,那兩點就是:(A)皮裘店; (B)叫韋奇的遊客。」   從那樣看來,這三件事,似乎又不是沒有關係的。高斯皺起了眉,他忽然道: 「我看,可能有關,當我看到那中年人的時候,他才從皮裘店中走出來。」   李玉芳忙道:「我們應該向皮裘店的店員查詢,看看這個叫韋奇的人,到皮裘店 去做甚麼?」   「這個人,他的身份是甚麼?」高斯忍不住問。   「他是一個大商家。」一個高級警官回答:「但是那只是他表面的身份,他實際 的身份如何,我們正在進行調查。對了,那兩位店員,李警官,你現在就去如何?警 方有他們的地址。」   李玉芳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鐘,已經十一時半了,雖然這時候去見那兩個店員晚 了一些,但為迅速了解案情,自然不可能等到明天的。   李玉芳站了起來,點點頭,道:「你的事情完了,謝謝你,高先生。」   高斯也只得站起來,當他和李玉芳走得最接近的時候,他低聲道:「玉芳,我和 你一起去見那兩個店員,好麼?」   李玉芳搖頭道:「不好,那不合我們工作規矩,你不是警方人員。」   「可是消息卻是我提供的。」高斯抗議著:「難道一點也不能通融?」   李玉芳笑了起來,道:「你剛才只是問我好不好,沒有問我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 一下,自然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多說話。」   高斯大是高興,忙道:「一定,一定!」   他們一起出了警局,不多久,便來到那兩個店員的住所,那兩個店員共租一個房 間,李玉芳和高斯到的時候,他們已睡覺了。 第三章 房東在他們的房門上,敲了好一會,才將他們叫醒。他們都穿著睡衣,走了出 來。看他們睡眼矇矓,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實在好笑。直到李玉芳向他們表露了她的 身份,那兩個人的精神,才振作了起來。   他們不等李玉芳發問,便道:「店中發生的一切事,我們已和警方全說過了。」   「對不起,夜深了還打擾你們。」李玉芳客氣地說,將那中年人的照片拿出來, 「這個人今天曾到過你們店中,是不是?」   那兩個店員揉了揉眼,定睛向那照片看了看,道:「是的,他……,這人精神好 像有些問題。」   「他來買甚麼?」   「他來買那黑木頭人──就是被人打破櫥窗,搶走了的那個。」一個店員回答。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停了一停。忽然間,他叫了起來,道:「我明白了,李警 官,我明白了。」   李玉芳揚了揚眉道:「你明白了甚麼?」   那店員興奮得在客廳中轉了幾個圈子。高斯、李玉芳、房東與另一個店員都用十 分懷疑的眼光望著她,不知她發了甚麼神經。   那店員轉了好幾個圈,大概是覺得天旋地轉,所以一下子便倒在沙發上。但是她 臉上的神色,仍然十分興奮。她叫道:「你們看過偵探小說沒有?」   那店員用這樣的問題來問李玉芳,簡直可以說是一種侮辱,因李玉芳的責任很重 大,不少疑難的案子全是她負責偵查破案的。甚至對高斯來說,這樣的問題,也令得 高斯很不自在。   因為高斯不但喜歡偵探小說,而且,他還創作過不少偵探小說,頗得好評。高斯 已經想到那店員為甚麼要這麼問了,這證明高斯的偵探小說知識十分豐富,他道: 「我知道你想到了甚麼,你想到一篇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是不是?」   「是的,那篇小說講,一個匪徒將一粒稀世的黑珍珠,藏進了一個石膏頭像之中 ──」   那店員的話還未曾講完,李玉芳已經揮著手,打斷了她的話頭,道:「行了,那 位先生自然未曾買到那模特兒,他又說了些甚麼?」   那店員的話頭被李玉芳打斷,她現出了十分不高興的神色來,一聲不出。   另一位店員道:「他還給了我們一個地址。說是如果肯賣了,就通知他。」   李玉芳道:「謝謝你們合作。」   她已講出那樣的話來,那證明她已想告辭了,另一個店員忙道:「李警官,那人 怎麼了?」   「他死了。」李玉芳簡單地回答著。   那店員陡地一呆,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樣。高斯心中動了一動,但是繼而一 想,任何人聽到突如其來的死訊,總不免要驚愕的,是以他也未曾再想下去。   那時候,李玉芳已向門口走去。當他們兩人一起來到路上時,高斯問道:「玉 芳,那店員剛才提起那篇偵探小說,你為甚麼不讓她繼續講下去?」   李玉芳笑了起來,道:「高斯,你知道負責一件案子實際偵查任務的人,最怕哪 一種人?」   「不知道。」高斯搖了搖頭。   「最怕的就是偵探小說迷。」李玉芳道:「每一個偵探小說迷,都幻想自己就是 小說中的大偵探,以為可以無往而不利,遇上那樣的人,真是有理也講不清,所以還 是快些打斷他的話最好。」   聽得李玉芳那樣說,高斯的臉上,也不禁有了一陣熱辣辣的感覺。因為他自己就 是這樣的一個「偵探迷」。李玉芳的話,多少損及了高斯的自尊心。   高斯紅著臉,道:「我倒認為那店員的話很有道理,據我看來,那黑色的模特 兒,顯然是幾件怪事的主要關鍵,這模特兒一定有古怪。」   李玉芳斜睨著高斯,道:「依你看,那黑美人有甚麼古怪的?」   「誰知道?」高斯揮著手,「或許在模特兒中,藏著許多鑽石,或許在模特兒的 身上,有著祕密情報,說不定還有一組密碼,可以在瑞士銀行中提出一筆巨款 來……」   「或許是墨索里尼的寶藏,隆美爾名畫的線索,也全在那模特兒的身上!」李玉 芳格格地笑著。   「你認為不可能麼?」高斯瞪著眼。   「高斯,」李玉芳說:「那一切,全是小說和電影中的題材,實際生活中的案 件,往往是十分平淡無味,並不如此多姿多彩的。」   「我不認為那樣,我認為實際生活,一定比小說和電影中的更多姿多彩。」   李玉芳沒有和高斯再爭論下去,她只是淡然一笑,道:「你一定要那麼想,那也 沒有辦法。」   高斯道:「那麼,你認為這幾件事,還不夠怪麼?一個外國遊客,要買一個木 偶,而他又死在酒店中,那木偶卻又被人搶走了。」   李玉芳沒有出聲,只是低著頭向前走著,高斯跟在她身邊,午夜的街道上十分寂 靜,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聽來十分響亮。   他們兩人走過了兩條街,李玉芳才道:「高斯,你也該休息了。」   高斯忙道:「這件案子就這樣算了麼?」   「當然不,你的話很有道理,那黑美人木偶,是一切怪事的主要關鍵。我要去調 查它是甚麼廠出品的,也調查皮裘店是何時購入的,更要詳細追查它是被甚麼人搶走 的,我還有許多重要事要做。」   高斯明白李玉芳那樣說的意思,李玉芳是在表示,這一切事,全和高斯無關了。   高斯嘆了一聲,道:「那麼,如果有了消息,請告訴我,我看這件案子,一定有 十分複雜的內容。」   李玉芳點了點頭,他們就在前面的岔路分手,高斯一個人慢慢向前走著。   他的心中十分亂,因為他不住在想著。那黑美人木偶,究竟有甚麼古怪,才會使 那中年人去購買,又惹得人去將它搶走?   高斯走到了街角處,略停了一停,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有一個人匆匆地向他 走過來,那人是直向著高斯走來的。   當他走到高斯近前處的時候,高斯也已看清,那人正是兩個店員之一,但卻並不 是那偵探小說迷。   高斯揚了揚眉,那店員來到高斯面前,搓著手,道:「先生,你不是記者麼?」   「是的。」高斯回答。   「剛才那位小姐,真是警官?」那店員又問。   「當然是,她是高級警官。」高斯的心中十分疑惑,因為夜已很深了,那店員沒 有道理又追出來的,除非她有著十分重要的事。   那店員嘆了一口氣,道:「那樣說來,她講的都是真的了,那個要向我們買模特 兒的中年人,已經死了。他……他是怎麼死的?」   高斯心中又是一動,因為那店員對這中年人表現的關切太過份了。   高斯心中急速地轉著念,他裝著很不在乎地說道:「是啊!他死了。至於他是怎 麼死的,警方沒有詳細公佈,我也不知道,你有甚麼事情想找他?」   「不,不,」那店員的臉上現出十分慌張的神色來。接著又道:「我有甚麼事找 他,我根本連認識也不認識他,是不是?」   高斯已經可以肯定,那個店員的心中,一定有甚麼十分難以啟齒的事,但是高斯 也知道,自己越是追問,他一定越不肯說。   所以,高斯只是淡然道:「我也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你特地出來找我,就是為 了這件事麼?」   那店員現出一個十分尷尬的笑容道:「記者先生,照你看來,那個模特兒的身 上,有甚麼祕密,為甚麼那中年人要出高價買它?」   高斯的心中陡地一動。因為剛才那兩個店員對李玉芳所說的,只是那中年人要買 這模特兒,並沒有說「高價」收買。   但是現在那店員的說法卻不同,她說「高價收買」那自然是不同的。   高斯沉聲道:「他說可以出多少錢?」   「兩萬元!」那店員脫口而出,但她話一說出口,便立時後退一步。   高斯冷笑了一聲。那店員說溜了嘴。然而,她話已說出了口,如何還收得回去? 高斯連忙向前逼近了一步,道:「剛才你為甚麼不說?」   那店員的神情,狼狽之極,她忙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說……那只是我一 個人知道,我的同事她不知道那模特兒如此值錢。」   高斯厲聲道:「我問你為甚麼不對李警官講?」   那店員面如死灰,道:「那是我在事後打電話到酒店去問那人,他究竟可以出多 少錢,那人回答我,他最高可以出兩萬元,對我們當店員的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 惑……」   那店員講到這裡,高斯已經明白了,他已經明白那搶劫案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搶劫案果然和這個遊客有關,而且是那個遊客直接引起的,那個店員聽得那模 特兒可以賣到兩萬元的高價,於是她就製造了劫案。   那些打破櫥窗,搶走模特兒的人,自然就是那店員的朋友了。   高斯在無意之間,有了這個發現,他心中的高興,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確,對一 個薪金微薄的店員來說,兩萬元是一個十分大的誘惑,所以那店員才製造了這件劫 案。而當她在李玉芳處,聽到那外國遊客韋奇的死訊時,她心中的失望,也是可想而 知的。   因為,除了那遊客之外,自然不會再有甚麼人,用那樣的高價,去購買那模特兒 了,那模特兒的正常價格,只不過幾十元而已。   高斯還不知道為甚麼那個叫韋奇的遊客,要以兩萬元的代價去買一個那樣的木偶 黑美人,但是他卻肯定一點:那是有原因的。   基於這一點,他又可以肯定另一點:關鍵一定是在那個黑美人上。   是以,他接著問道:「原來你犯了法,現在又沒有買主,那正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了!」   那店員哭喪著臉,道:「是的……我出了三百元,請那幾個人來行事,現在…… 我自然收不回那三百元了,唉,我真倒楣!」   高斯冷笑著,道:「三百元,那真還是小事,我看你至少要坐三個月牢。」   那店員的面色顯得十分蒼白,她突然向後退了一步,但是高斯根本不給她任何逃 走的機會,她才一退,高斯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衣襟。 第四章 那店員立時哀求起來,道:「先生,別去告發我……我坐牢不要緊,但坐完牢出 來,我就完了。」   高斯道:「我不告發你,那也可以,但你如果要我保守祕密,就要答應我一件 事。」   「我答應,我答應。」那店員連聲說。   「那模特兒在甚麼地方?告訴我。」高斯連忙逼問。   「就在我……一個朋友家中。」   「帶我去。」高斯搖著那店員的身子,那店員連連點頭。   深夜要找計程車,已不是十分容易,他們一起走出了一條街,才見到一輛,然 後,十分鐘後,他們在一條相當冷僻的街道邊停了下來。   那條街道,一列全是貨倉,傍著貨倉高大的牆,有十幾間簡陋的屋子,全是用木 板和鋅鐵皮搭出來的,那店員將高斯帶到其中一間前,搖著那扇門。   當那店員搖著那扇門的時候,整間屋子都像是要倒下來一樣,發出驚人的聲響 來。屋門立時被打開來,一個人打著呵欠,探出頭來,看到了那店員,立時道:「亞 黃,現在甚麼時候?」   那店員忙道:「那模特兒呢?」   那人再打著呵欠,然後伸手,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高斯看到了那模特兒, 靠木板放著。那實在是十分普通的一具模特兒,只要在鬧市漫步,十分鐘之內至少可 以看到幾十個之多。   高斯推開了兩人,走了進去,那人嚷叫了起來,道:「喂,你是甚麼人?亞黃, 他是何方神聖?」   高斯來到了模特兒前,一手將那模特兒提起,轉過身來,衝著那人,惡狠狠地 道:「小子,你的事被人發現了,如果你不想坐牢,那最好閉上鳥嘴。」   那人吃驚地張大了口,果然不再出聲。高斯一直向外走去,他還真怕那兩個人追 出來,他自然不是敵不過那兩個人,而是怕在和那兩個人的打鬥中,那模特兒會四分 五裂,會失散了藏在其中的十分重要的東西──高斯堅信這一點,不然那樣的一具模 特兒,決不會值兩萬元!   但是那兩個人並沒有追出來,載他們來的那輛計程車,還停放在街邊。高斯打開 了車門,先將那模特兒放進去,自己才進了車廂。   那司機轉過頭來,用一種十分奇異的眼光望著高斯,但是他卻沒有說甚麼。   二十分鐘後,高斯已到家中,他將那具模特兒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後,開亮 所有的電燈。   他先仔細端詳著那模特兒,看了好一會,才將那模特兒的手和腳,拉了下來。   那時,他在做的事,如果有個視力不佳的人,從對窗望過來,一定以為他在支解 一個黑美人。   那模特兒是用軟塑膠做成的,手、足、手臂、大腿和全身分離之後,內部是空心 的,高斯用手電筒小心照射著空心的部份。   他希望能發現一巷縮影軟片,一些紙張,或是一些別的東西。可是,他卻甚麼也 沒有發現。   高斯嘆了一聲,又將那模特兒的頭拉了下來,那模特兒有草一樣的頭髮,頭拉下 來之後,高斯又仔細檢查著頭的內部和身體內部。   他足足忙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他攤開手,仰臥在床上,他實在已非常疲倦了, 他躺在床上,根本一動也不想動。   但是,他的心中卻在迅速地思索著,他自然不肯承認自己已做了一次傻瓜,因為 那個叫韋奇的遊客,決計不會無緣無故,出兩萬元的高價來買一個模特兒的!   但是,那模特兒的祕密,又是在甚麼地方呢?   他又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了那模特兒的頭髮,將整個頭都提到了面前,大聲問 道:「喂,你為甚麼值兩萬元?」   自然,那模特兒如果會開口回答他的話,那才真是好笑極了!他一揚手,正想將 那模特兒的頭,向外遠遠地拋開之際,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高斯突然楞了一下,在那一剎間,他真疑心,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當他定了定神 後,門鈴又響了起來,他看了看鐘,已經是凌晨兩點了。   甚麼人會在這個時候找他?高斯站了起來,將門打開,兩個警員首先走了進來, 跟在那兩個警員後面的,是李玉芳和另一個警官。   四個人一起走進來,那警官便道:「在這裡,果然是他。啊!已經被拆散了。」   李玉芳道:「不要緊,只要在就好了。」   高斯忙道:「玉芳,你們怎知道那模特兒在我的手中?那店員──」   高斯還未曾講完,李玉芳已經道:「那店員向警方自首了,高斯,你那樣做,是 犯法的!」   「犯法?」高斯叫了起來道:「如果不是我,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件劫案是誰幹 的,你們自然也找不出那模特兒來,我犯法?」   「自然是,作為良好的市民,你應該立即通知警方,而不應該自己行動!」李玉 芳嚴肅地說。   高斯仍然不服,道:「如果不是我識穿了那店員的陰謀,她怎會去自首?她不去 自首,只怕你們再也找不到那模特兒。」   高斯的話,說得十分理直氣壯,李玉芳也沒有再和他爭下去,只是微微一笑,抬 起頭來,這時,那警官和兩名警員已將那模特兒的各部份拿著,走出了門口。李玉芳 道:「對不起,深夜來打擾你了。」   高斯還未曾來得及再說甚麼,李玉芳已向後退了開去,出了屋子。   高斯「嘿」地一聲,自嘲似地攤了攤手,也不脫衣服,熄了燈就向床上一倒,他 實在太疲倦了,是以一倒床上,就睡著了。   等他睡醒時,已是滿屋子都是陽光了。他揉一揉眼,站起來,又將昨晚的事,仔 細想了一遍,心中仍然十分不高興,匆匆洗了臉,到了事務所中。   他忙了幾個小時,當他有時間進午餐時,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李玉芳,道:「你昨 晚拿走那模特兒,在它身上,發現了甚麼?」   李玉芳的聲音,十分動聽,雖然高斯的心中有幾分怪她,但是聽了她的聲音之 後,那幾分惱意,也就完全不知到何處去了。   李玉芳道:「發現了一項大祕密,高斯。」   「那是甚麼?」高斯忙問。   「真的很抱歉,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接到命令,不准詢問有關這項祕密的內容, 而事實上,我們也無法知道那祕密的內容,因為我們沒有那種設備。」   「是甚麼意思?」高斯不明白。   他聽到了李玉芳的笑聲,李玉芳反問他道:「你昨天晚上詳細檢查過了,發現了 甚麼?」   「甚麼也沒有。」高斯十分沮喪的說。   「當然你不會找到甚麼,除非你是一等一的專家。」李玉芳說。   「玉芳,你別賣關子了。」   李玉芳道:「我們昨晚,在到你家裡來之前,才得到情報方面的通知,那模特兒 的身上,的確有十分重大的情報,情報錄成錄音帶──」   「模特兒身上沒有任何錄音帶。」高斯說。   「有的,錄音帶是很纖細的,雜在模特兒的頭髮中,那是他們的情報運送方法。 但這次卻出了錯,弄錯了一個模特兒,韋奇是奉命來查的,但很不幸他卻死在另一方 的間諜手中。」   高斯呆了半晌,才道:「是不是?我早就說,那是一件曲折的案子,間諜案。」   「算你說對了。」李玉芳不再爭辯。   高斯放下了電話,又望向窗外,從望遠鏡中看出去,皮裘店中又有一個「黑美 人」站著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