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房子 第一章 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晚餐之后,几乎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托着一只酒杯,在布置雅 致的客厅中,四五个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好朋友聚在一起,不着边际谈天说地,那 真是赏心乐事。而今晚,高斯和他经常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兴致特别高,因为晚餐是 一名著名厨师的杰作,而酒呢,又是极其名贵的陈年佳酿。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人都 兴高采烈,争着讲话。 忽然,身形矮胖的摄影记者罗夫石破天惊地道:「谁能证明没有鬼,我就输他一 瓶像现在我们在饮的酒。」 大家都静了下来,因为罗夫的话,听来十分出奇,他不是说谁能证明「有鬼」, 而是说证明「没有鬼」,那实在太容易了,这时在客厅中,难道有鬼么?大家在静了 一会儿之后,一起哄堂笑了起来,主人拍着他,道:「罗夫,你有多少酒可以输,任 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证明没有鬼的。你可是喝醉了?」 罗夫摇着头,道:「不,地点由我指定,和我打赌的人,必需到那地方去过一 夜,如果他能证明那地方没有鬼,而又能解释他夜间遇到的一切,那么,我就输了, 不然,就是他输。」 主人的面色忽然变了,他带着责备的口吻,道:「罗夫,你不是在说那屋子 吧?」 而罗夫居然也接受了主人的指责,他忙道:「对不起,我破坏了今晚晚餐的气 氛,请将我刚才讲过的话,忘记算了。」 他转过身去,又拿起酒瓶来斟酒,王余──一本杂志的编辑──却叫住了他, 道:「喂,那不行,讲话怎可以只讲一半?你说甚么地方,我去,我想赢那一瓶 酒。」 罗夫还未出声,主人便已说道:「小王,算了,别再提起这件事来,好不好?」 高斯也忍不住问道:「这算甚么意思?难道真的有鬼?为甚么那么神秘?就算真 的有鬼,也不妨将鬼的情形如何,讲来听听。」 高斯又催道:「是啊,我们这些人,不见得相信有鬼,也不见得会怕鬼,为甚么 你们两人,忽然之间,变得那样沉闷起来?」 主人叹了一口气,他走向落地长窗,拉开了窗帘,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外面吹 着刺骨的寒风。在屋内自然不会感到寒冷,但是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却也可以感到 寒冬的肃杀,主人指向山上,道:「你们看到那幢屋子没有?罗夫所指的,就是那幢 屋子。」 高斯、王余和杨坚三人,连忙都来到窗前,向主人所指的地方看去,地上零零落 落,有许多房屋,大都亮着灯火,只有主人指的地方,却是一片乌黑,他们三人全摇 头道:「我们看不到甚么。」 主人道:「罗夫,别坐着发呆,推望远镜过来。」 罗夫喝下了一大口酒,道:「我现在后悔了,唉,你们为甚么不肯当我根本未曾 说过那些话?」 王余笑道:「罗胖子,少使诡计,你以为你那样故作神秘,就会使我们心中生 怯,而不敢在一所空屋中渡过一夜了吗?」 罗夫苦笑着,并不置辩,他推着三脚架,来到长窗前,有一具「60m×120 m」的远程望远镜在三脚架上,王余心急连忙拉过望远镜来看。 「你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屋子了,小王。」主人说:「它的前面恰好有一盏路灯, 我时时在晚上注意这屋子的,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王余回答着:「那是一幢古老的三层洋房,它看来十分残旧了。」 王余退开来,杨坚和高斯也各自看了一会,对于王余对这房子的形容,他们都表 示同意。那房子实在残旧得可以,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影子一 样,的确充满着鬼气。 要一个人在那样的空房子中过一夜,的确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但是王余、杨坚和 高斯三人,自然都不会缺乏那样的勇气,王余向罗夫招手道:「喂,罗胖子,就是到 那屋子中去证明没有鬼么?」 「唉,」罗夫叹着,「小王,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弄着甚么诡计,但是请相 信我,最好不要去。就算你们一定想满足你们的好奇心,那么,你们三个人一起去, 我和主人是再也不想去的。」 王余有了几分怒意,他拍着自己的胸口,道:「罗胖子,你那是甚么话?你以为 我是一个胆小鬼么?我想你应该向我道歉。」 「我不向你道歉,」罗夫像是一个受够了委屈,不能再忍受下去的人那样叫了起 来:「你坚持要去,那是你自讨苦吃。」 王余怒道:「好,我现在就去,那屋子在甚么路?」 主人扬起了双手来,道:「别吵,大家都别吵,小王,你既然决定要到那屋中去 过一夜,我们自然不会低估你的勇气。但是,你听一听曾经在这屋子中过夜的人,讲 述一下那怪屋子的情形,总不会有害的,对不?」 王余点头道:「对是对,其实也大可不必了。」 王余的年纪还轻,性格又冲动,但高斯却不同,他忙道:「对,先听一听那怪屋 子的情形,总不会有错的,那屋子究竟恐怖到何等程度?」 主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托着酒杯,慢慢地晃着,像是对高斯的那一个问题,十 分难以回答一样。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道:「那是一所很古老的屋子了,它大门上的一块横石 上,刻着年份是一八六○年。那也就是说,世上已没有一个人,眼看那幢屋子建造 了,那屋子是属于一个富翁所有,也是他造的。但在他死了之后,他的几个儿子,都 不愿意住那屋子,他们没有说出不愿住祖屋的原因,但是人家传说纷纭,都说屋子有 鬼。富翁的孙子不服气,曾联群搬进去住。但是,他们只住了一个暑期,也搬了出 来。」 主人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高斯问道:「也是为了闹鬼?」 「没有人说出是为了甚么,大家讳莫如深,那是他们这个家族的秘密,外人不得 而知。他们那一家,又传了一代,那一代人的思想,自然更科学了,他们曾搬进祖屋 去,大肆装修粉饰,花了很多钱,灯光辉煌,可是就在酒会进行中,那一代的几个力 倡搬进祖屋去的年轻人,便狂叫着自三楼奔了下来。其中一个奔到二楼之后,还跌断 了腿,成了跛子,那人接着便离开了这里,他就是后来在国外颇享盛名的科学家彭康 利,你们听说过吗?」 高斯等三人都点了点头。 关于彭家大屋闹鬼的传说,他们既然在这个城市中生活,自然也隐隐约约听说 过,但是却从来也没有一次,是听得如此之详细。 「自那之后,屋子又空了二十年,实在很残旧了,但彭家新的一代中,又有几个 大胆的年轻人,搬进那屋子中去,这一次他们住的时间最长,但只住了一个多月,便 不得不搬出来了。」 「究竟有甚么在骚扰着住客?」高斯问。 「声音,只是声音,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主人的面上,像是犹有余悸,「在 这屋子中的人,几乎整夜不能安眠,要受着各种各样的骚扰。那种种声音,有的是十 分恐怖的,令人难以忍受,我和罗夫,以及彭家的几个子孙,曾住了三晚,结果我在 医院休息了一个星期,至今仍不愿提起这屋子来。」 王余笑道:「那真可以说古怪之极了,但是一所古老的房子,在潮湿的夏天,或 是干燥的冬天,会因为建筑材料的收缩、膨胀,而发出一些声响来,那是自然而然的 事,又或者成群的老鼠,也会发出十分惊人的声响,这全是庸人自扰。」 主人笑了一下,道:「你不是第一个那样认为的人,但当他们经过一晚之后,他 们就会改变看法。小王,那屋子是在裕丰路一号,那是一条很冷僻的路,你必须翻过 围墙,才能进去,大门并没有锁,因为根本没有甚么人会进那屋子去。你可以选择任 何一间房子作你的卧室,因为每一间房间都有床,而且床上也盖着防尘的布,别看屋 子外面显得残旧,因为那是彭家的祖屋,他们还是经常派大胆的仆人去打扫的。」 王余道:「行了,我到了那屋中,就着了楼下的电灯,那么,你们就可以知道, 我的确是到了那屋子了。要不要我带一个电筒去,每隔一小时便打信号给你们?」 「这可不必了,我根本相信你,小王。」 王余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戴上手套,就出了门,不一会,他们听到汽车发动的声 音。 又过了十五分钟,一直凑在望远镜前的高斯道:「小王已到那屋子。」 罗夫看了看手表,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希望他能够真正证明那屋子中,的确 是没有鬼的,愿上帝保佑他。」 接下来,他们又谈了不少关于彭家的事,彭家是一个显赫的一族,建造那屋子的 富翁,是最早在外国学习机械工程的人。只可惜回国之后,满清大臣一句「学洋人奇 巧怪变之物,不足训也」,并没有重用他。之后他回到外国,后来经商致富,才在这 里造了那幢在当时来说,可以说是最壮观的屋子。 第二章 高斯在午夜时分便告辞,因为他隔天一早就有事,他走的时候,还在望远镜中张 望了一下,看到那幢屋子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他和各人约好了,明天中午,仍旧在这 里会面看是该谁出钱去买酒。 第二天,高斯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几乎已将这件事忘记了。一直到他忙了告一段 落,他才想起来,他连午饭也等不及吃,买了两只热狗,一面驾车,一面吃着热狗, 去看看王余昨晚,是不是能证明那屋子中没有鬼。 等到他按了铃,走进去时,所有的人全都在了。主人和罗夫,现出无可奈何的笑 容,王余的神色,十分难看,苍白而失神,看来他昨天晚上,一定曾受相当程度的惊 恐,而在大理石的咖啡几上,则放着一瓶极品的白兰地酒。 高斯感到屋子中的气氛,十分不对劲,他走到几前,将那瓶酒拿了起来,道: 「好酒,好想知道,是谁出钱将它买来的。」 「是我。」王余立即回答。 真出高斯的意料之外,高斯放下了酒,用十分奇异的眼光望定了王余,道:「小 王,你在说甚么?你为甚么要出钱买酒?」 王余苦笑着,他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我不能证明那屋子中没有鬼,打赌是我 输了,罗胖子应该赢得那瓶酒,自然由我出钱来买。」 「大家一起喝,」罗夫说:「今晚天气冷,吃涮锅子吧,我请客。」 「慢着,」高斯大喝了一声,指着王余:「小王,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竟 说那屋子中有鬼?你不觉脸红么?」 「我没说那屋中有鬼,只是不能证明那屋中没有鬼。」王余分辩着。 「那不是二而一,一而二么?」高斯仍然反辩着。 王余呆了半晌,道:「可以这么说,昨天晚上,我遇到了无法解释的事,就在那 屋子中,而我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解释它。所以,我不能证明那屋子没有鬼。鬼字 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为不可思议的一些怪现象,你同意么?」 高斯勉强笑了一下道:「好,那么,昨天晚上你究竟遇到了些甚么怪事?」 小王摇着头:「别逼我再说一遍,我这一生中,连想也不愿再去想它了。」 高斯呆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道:「罗胖子,你别高兴,这一瓶酒不一定是你 的,你的打赌,应该仍然有效,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到那屋子去,我去证明那屋中 有没有鬼。」 罗夫忙道:「高斯,我们是好朋友,如果你喜欢这瓶酒,我可以送给你。」 「不行,」高斯大声道:「这算甚么,是对我一种侮辱么?我要赢你的酒,而不 是要你送。」 罗夫叹了一声,双手拍打着他自己的身子,表示无可奈何,高斯道:「今晚我们 一齐吃涮羊肉,然后我们到这里来,用望远镜观察,看看我是不是在那屋子中过夜。 竟然不能证明一间空屋子没有鬼,太可笑了!」 高斯有点愤然,掉头便走。 深夜十二时,北风呼啸,天气十分冷,高斯喝得半醉,吃得十分饱,又穿著足够 的衣服,是以当他驾着车子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冷。 车子在上山的道路上行驶,向山下望去,点点灯光,似乎也因为天冷,而显得黯 淡无光。高斯在转了一个弯之后,车子已驶上通向那间房子的一条短路,来到了大铁 门之前。 高斯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电筒,打开车门,跨出车去。车门才一打开,一阵寒风, 扑面而来,令得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哆嗦。 高斯呆了一下,竖起大衣领子,抬头向前看去。那条路上,也有着路灯,两盏路 灯的相距约莫有一百呎,而那幢房子,就在两盏路灯之间。 灯光十分黯淡,再加以不是在屋子的正中,是以看来,那幢房子黑沉沉,阴森 森,像是一头甚么怪物一样地蹲在那里。 高斯不是胆小的人,而且不论人家说得多么活生活现,他也决计不相信世上会有 鬼怪这回事。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身子却也不禁在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天太冷了,发抖是因为天太冷了,空房子有甚么可怕?小王 昨天晚上遇到了一些怪事,可能是那房子早已被不法之徒,利用来作为犯罪之用,不 希望有人发现他们的罪行,所以才弄些怪声来将人吓走的,那有甚么可怕? 他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去,来到铁门前,握住铁门,摇撼了一下。 铁门锁着,在两扇铁门之间,是一条十分粗的铁链,当高斯去摇动铁门之际,那 条铁链发出了一阵「呛啷」的声音来。 高斯伸手,找到了那柄锁,高斯对开锁的学问,本来就很有研究。但是,当他用 电筒一照时,却发现那锁已完全生锈,根本无法开启了。 他放弃了开锁的念头,攀着铁门,爬进花园,花园中树木杂生,野草过膝,全在 寒风中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高斯拿着电筒,照射着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大门 口。 一到大门口,他刚站定,便觉得有一件东西,在碰触他的后领,像是一只手指, 正在勾他的后领一样。剎那间,高斯不禁毛发直竖起来,但是他的反应,却还是十分 灵敏,他陡地反手向颈后抓去。 他抓到的「手指」,自然不是甚么手指,而是那屋子墙上的爬墙虎的枯藤,垂了 下来,被风吹动着,在他的后颈上,拂来拂去而已。 当高斯弄清了这一点时,他所有的恐惧全都消失了,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自己一 个人笑了起来,用力将枯藤拉了下来,道:「你就是鬼了,对不?」 他一面笑说,顺手拋出了枯藤,伸手去推门,那门果然没有锁,应手而开。门上 的锁炼,可能因为生锈,是以当门被推开之际,发出了「吱」地一声响,高斯走了进 去,他脚下踏着的,是厚厚的地毡。 他用电筒扫射了一下,很快就找到电灯开关,当他扳下开关之际,大厅上的那一 盏晶灯,立时大放光明,使高斯可以看清这个宽宏大厅中的一切东西。 在大厅中,有好几张沙发,但都套着白布套子,还有很多家俱也是一样。墙上的 正中,挂着一幅油画像,当中是一个老人,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得意的笑容,像是在问 走进屋子来的人:你能证明这屋中没有鬼么?高斯知道,这位老人,大概就是屋子的 建造人了。 他拉去一张白布套,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看来看去,客厅中没 有甚么异状。他看到在客厅的左首,有两扇门,他站了起来,用力去推那两扇门中的 一扇,可是却推不开,他在门上也找不到锁孔,他呆了半晌,将门向外拉,也拉不 动,直到他试着将门向旁移,门才被移开来。 这幢房子的外形,完全是欧式的,但是它门的设计却如日本人室内的门那样,是 移动的,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设计。 高斯移开了那扇开,着亮电灯,从房间陈设看来,那是一个横厅。他踱了几步, 又走了出来,也不关上门,又在推另一扇门。 那扇门也是左右移动,看来是一间书房,高斯也让它亮着灯,开着门,接着,便 来到厨房、仆人室、储藏室中,所有的门,全是移动的,高斯将所有的门都打开,也 亮着所有的灯。 然后他到了二楼,二楼一共有七间房间之多,高斯也逐间将之打开,再上三楼, 半小时之后,整幢房子都已经大放光明了。 当高斯肯定屋子中,除了他以外,并没有别人之际,他回到楼下的书房中,坐了 下来。屋子中灯光通明,似乎没有甚么可怕的了,但是高斯立时想起,昨天晚上,王 余离开之后不久,也看到屋子灯火通明,结果王余也受了惊嘛,看来,古怪的事情, 仍然会发生的。 他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看看,而将他的摄影机,放在桌上。他是一个业余 的摄影家,自然希望是果真有甚么古怪的东西出现,能拍下来进行慢慢的研究。但 是,一切都似乎十分平静,没有甚么古怪的东西,飘然出现。 才进这间屋子来的那种神秘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了,高斯也觉得疲倦起来,他放 下了书,向后仰,那张安乐椅自动变换成椅背的角度,使他躺了下来。 虽然灯光很刺眼,但高斯还是不熄灯,他闭着眼,已经快要睡着了。但是突然之 间,他却被一种怪声惊醒了! 那怪声听来,就在楼梯上,那是一种「笃」、「笃」的声音,和一种类似喘息的 怪声,听来就像是一个扶杖的老者,正背负着重物,走向楼梯,艰辛地一步一步,爬 上去一样。 第三章 在那一剎间,高斯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就像是处在水中一样,他 呆了约有三四秒钟,猛地跳起来,冲出了书房。 楼梯就在离书房不远处,他一冲出书房,便可以看到整座楼梯,但也就在此际, 那种喘息声和「笃笃」声,却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像是已进入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中。 高斯呆了一呆,那实在是令人毛发直竖的,虽然整所屋子灯火通明,高斯也感到一股 凉意。 他大约呆了几秒钟,才大声喝道:「甚么人?」 楼上并没有人回答他,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向上走去。当他向上走去的时候, 他一面用心侧听着上面可有甚么声音传下来,但是楼上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高斯走了一半,又喝了几声,楼上并没有回答,但是楼下,却传来了「嘿嘿」两 声响。 那两下声响,好象是有人在冷笑,而更令高斯感到难以忍受的,那两下笑声,竟 然是在书房中发出来的,而他离开书房,才不过一分钟。 高斯用极高的速度冲下去,冲进了书房,书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和他离去的时 候,一模一样。 高斯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抓起一张椅子,用力向桌上砸去,将那张椅子砸 烂,他抓了两条椅脚在手,又道:「甚么人,快出声!」 这时候,高斯已然肯定,在这屋中有古怪了,但是他却不相信那是鬼,那一定是 人,高斯有点后悔未曾带一件合用的武器来。 他身子打着转,叫道:「甚么人躲着,快出来!我会找到你的,别以为我找不到 你。」 他大声嚷叫着,当他大声嚷叫的时候,他心中的恐惧似乎也减少了许多。但是, 他总不能一直这样嚷叫下去,他叫了好几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而当他叫嚷停止了之后,整座屋子,又变得死一样的静寂,静得高斯可以听到他 自己的心跳声。 那种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他的头顶上,又传来了一阵「橐橐」声。那声 响,听来分明是在楼上的那间房间中,有一个人穿著沉重的皮靴,在缓慢地踱着步, 从那声音的移动听来,可以听得出那「人」是在房间中,不断兜着圈。 高斯的心跳加速,他抓住椅子的手,手心已在冒汗。他闪出了书房,仍然可以听 到那声音,这一次,他不是慢慢走上楼梯去,而是用极快的速度冲上楼梯去的。他冲 上楼梯去的目的,自然是想到那间房间中看看,是甚么人在那房间中踱步。 但是,当他一上楼之后,他又听到那种喘息声,似乎还夹杂着咳嗽声,从另一间 房间中传出来,那房间离得他更近,他几乎是风一样地卷进去的。 每一间房间都是亮着电灯的,高斯卷进了那房间,那种喘息声并没有停止,仍在 继续着,包围着高斯,高斯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得像是绷紧的琴弦。而那种异样的 喘息声,就像是许多动作不规则的手指,在弹奏着高斯的神经,令得高斯的身子,在 不由自主的轻轻发抖。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种声音,但是,他却不知道声音是甚么发 出来的。 好象在他的身边,有许多看不见的人,在不断地喘息着,由于那喘息声是如此异 样,那些看不见的人,又像是在做着甚么残酷的苦工一样。 高斯想叫,但是却发现自己张大了口之俊,竟难以发出声来。 就在这时,其它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来了。 在门外,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像是一个母亲亲眼看见她的儿子死去,所发 出的呻吟声,只怕也不过如此了。高斯突然转过身来,不单是呻吟声,又有一阵「啪 啪」的拍手声和踏脚声,以及另外一些不能形容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是大大小小许 多把无形的锯子,在踞着高斯的骨头,高斯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他像是一个从恶梦惊醒过来的人一样,满额是汁,一面叫着,一面转过身来。他 的叫声,即使在千百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中,听来仍然是十分尖锐的,他向楼梯下奔 来,双手挥舞着。 那时候,如果他自己能看到他自己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的样子,十足 是一个疯子。 他奔到楼下,侥幸未曾从楼梯上滚下来,二楼和三楼所发出的许多怪声,似乎都 汇成了一种「嘿嘿」的冷笑声,在讥嘲着他的没胆量。 高斯绝不是没有胆量的人,但是由于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实在太不可思议 了,是以才令得高斯在剎那间,根本不知道如何来应付,以致于惊惶失措。 他在客厅中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向外直冲了出去。他刚奔到了花园中,突然,有 两股强光,向他射了过来,那两股强光,像是汽车的车头灯,照得他连眼也睁不开 来。同时他听到有人大声喝道:「站住,你是谁?」 这个变化,来得更加突兀,但是在剎那间,反倒镇定了下来。 因为如今的变化虽然突兀,但却是可以理解的:那是一个人用车头灯照住了他, 同时他在喝问,和刚才在怪屋中发生的大不相同。 高斯用手遮住了脸,但由于向他照射来的光芒太强烈,是i以他仍然甚么也看不 到,他叫道:「你先熄了灯,你又是甚么人?」 在发问之际,高斯对用灯光照射自己的人的身份,作了好几种推测,他的结论 是,那一定是盘踞在怪屋子中的歹徒,高斯一想到这一点,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如何 摆脱他们!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又是全然出乎高斯意料之外的。只听得那人喝问道: 「你在我的屋子中作甚么?你是小偷,是不是?」 高斯陡然地一呆,一时之间,他甚至不能明白「我的屋子」这样说法,是甚么意 思。 但是,他立即明白了,他「啊」地一声,道:「你是彭先生?我不是小偷,我只 是和朋友打赌,要在这所栋怪房子中过上一夜。」 高斯听到了脚步声,显然是那人走近些,在仔细打量着他。 也许是那人发现高斯实在不像小偷,于是高斯听得他发出了「哈」地一声,接 着,灯光便熄了。 高斯被强光灯照射了几分钟,灯光一熄,他的眼前,全飞舞着红色、绿色的光 圈,仍然是甚么也看不到,他只听得那人在问他:「你是甚么时候到的,昨天晚上在 这里也是你么?」 高斯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就着屋子中的灯光,他才看到,站在他面前 的,是一个年轻人,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高斯摇着头,道:「昨天晚上不是我,是 我的一个朋友,他打赌输了。」 「你们赌甚么?」 「接受挑战的人,必需要证明这间屋中没有鬼。」 那年轻人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笑容来,道:「我看你也输了,刚 才你是一面叫着,一面狂奔的,你遇到了甚么?」 听得对方那样说,高斯十分狼狈,他勉强笑着,道:「我没有遇到甚么,但是那 些怪声──」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会儿,想叫那年轻人,也听听自屋子中发出来的各种各样 的怪声。但是,当他停下来之后,却发现四周围一片沉寂,那屋子中,甚么声音也没 有,静得出奇。 「甚么怪声?」那年轻人又问。 高斯转过身去,大门洞开着,他可以从大门中望到灯火通明的客厅。他看到客厅 中的一切,根本没有一点异样,但是刚才,他的确因为那许多突如其来的怪声,而惊 骇得向外奔了出来。 他苦笑着,又向前指了指,道:「各种各样的怪声,像是有许多人在走、在跳、 在笑、在喘息……那种喘息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 那年轻人向前走来,他叹了一声,道:「是的,你说得不错。」 高斯忙问道:「你也听到那些怪声?」 年轻人道:「别忘记,那是我的屋子,我不但听到过那些怪声,而且也像你一样 地奔出来,朋友,我看你的打赌是输了。」 高斯在这时候,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是建造这屋子的彭老先生的后代,他是因为一连两晚,看 到屋子灯火通明,是以才来视察一番的。 他虽然是屋子的主人,但是却也在这屋子中,受过各种各样的怪声所困扰。 然而高斯明白了这些,对他是不是能证明这屋中没有鬼,却没有多大的帮助。他 望着那年轻人,问道:「你不会以为……那真是……鬼发出来的声音吧?彭先生。」 那年轻人苦笑着,道:「那么,你──」 「我叫高斯,职业是摄影。」 「那么,高先生,你还有甚么更好的解释么?我叫彭士元,建造这所屋子的是我 的曾袓父,由于这是出了名的鬼屋,所以我们家族中,没有人要它,它是属于我一个 人的,因为我对鬼有兴趣。」 高斯皱了皱眉,彭士元又说:「我是学玄学的,对于鬼魂是否存在,下过一番功 夫,而这又是我的屋子,自然是我研究的最好对象,你如果还有胆子的话?我们再一 起去听听那些怪声。」 高斯略想了一想,和彭士元一齐走进了大厅。 一走进客厅,彭士元便拉起沙发上的白布套,坐了下来,同时道:「高先生,请 坐!」 高斯并没有坐下,他只是来回踱着步,问:「彭先生,这幢房子是袓传的产业, 你是不是也以为屋子中真有鬼魂呢?」 彭士元苦笑着:「人人都那么说,但是我却不相信,然而事实上,我却无法证明 这屋子中没有鬼。」 「我正是为了这一点而来的,」高斯说:「我们几个朋友打赌──」 他才讲到这里便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怪声又来了。这一次,怪声好象是从三楼传下来,而他们两人 则在楼下的大堂中,听来并不是十分真切。也正因为听来不十分清楚,是以更像是如 几个男人或女人,一起在抽噎,呻吟,哭泣一样。虽然他们是两个人在一起,然而一 听到那样的声音,也有一股莫名的战栗感。 第四章 他们一起抬头望着上面,却并没有勇气向上走去,过了两分钟,那种怪声,才渐 渐静下来,彭士元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在所有的声音中,这些呻吟声最恐怖 了。」 高斯的心头,突然震了一震,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 音?」 「当然不是第一次,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高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在这屋子中发出来的怪声来来去去,全是 这些,你是不是同意?」 「我当然同意,而且,我还曾作过统计,总共有十八种不同的声响,总是在楼梯 上,像是有一个持杖的人,在向上走去,同时又发出喘息声开始──」 高斯的心头,怦怦地跳动起来。 他这时心头狂跳,绝不是因为惊恐,而是他心头感到了一线曙光,虽然这时,他 还绝不能具体地捉摸到甚么,但是他总觉得已经可以揭开这个谜了,那是一种十分难 以形容的奇妙感觉,或者可以说,他已然有了揭开那些怪声之谜的信心。 他缓缓地问:「十八种不同的声响?」 「是的,他们说,那是由十八个不同的鬼魂发出来的声音。」 高斯笑了一下,虽然他的笑容,十分勉强,但是他却是在笑着,他道:「你既然 有了记录,自然都听过那十八种怪声,不止一次的了?」 「是的。」 「每一次都一样?」 彭士元侧头略略想了想,道:「几乎是一样的,我不信鬼魂之说,我曾向许多人 请教过这些怪声音的问题,绝大多数的人,都认定这幢房子是鬼屋,也有几个人,却 另有一种古怪的见解。」 「他们说甚么?」 「他们说,一定是在造屋子的时候,得罪了工人,建筑工人使了法术,会使屋子 发出声音来,例如捏一个泥人搥鼓,放在隐蔽的地方,那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 子中的人,就会不断听到搥鼓声。」 高斯点着头。「我也听过那样的传说,但是那样古老的民间传说,和鬼魂之说是 同属无稽之谈。」 彭士元忽然堂定了高斯,好一会才出声,道:「高先生,你好象想到了甚么,对 么?」 「是的,我已想到了一些,其实那还应算是你的发现,照你说来,那些怪声是周 而复始发生的,而每次都一样,你想,那是不是可能由──」 高斯的话还没有讲完,彭士元便已打断了他的话头,接上去道:「你以为,那是 由一种机械所发出来的声音,是不是?」 高斯点点头,说道:「我正是道个意思。」 彭士元苦笑着。「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但是,却有两点是无法解释的,第一, 这屋子已建造了一百多年,闹鬼也闹了一百多年,在一百多年之前,是没有唱片,录 音带这类可以发出声音来的东西,甚至,电也还未被普遍地应用。」 「是,但不一定是唱片才能发出声音来,例如持杖点地声,就十分简单──」 高斯才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他刚讲到持杖点地声,在楼梯上,恰好又传来了那样的声响! 高斯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那声音了,这一次听来,和上一次并没有甚么不同,只不 过像是上楼梯的人,走得慢了些,是以「笃笃」的声响,节奏也慢得多。 大堂之中,灯火通明,楼梯上就算是有一只螳螂在向上爬着,他们都可以看得清 清楚楚的。 但是,楼梯上并没有,而那「笃笃」的手杖点在楼梯上所发出来的声音,却不断 在向上传去。 在将到二楼之际,还伴随着缓慢沉重的喘息声。 一定有人在走上楼梯,但他们却看不到甚么,是一个隐身人,这真是鬼? 高斯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那不是鬼,那是机械造成的声音,彭先生,一定是机 械造成的声音,我相信楼梯之下是空心的,这所屋子的所有墙壁,也全是空心的。一 定是,在墙中隐藏着有许多机械,会发出许多古怪的声音来,事实就是这样。」 高斯十分兴奋,他心中认定自己已解开了这个谜。 彭士元却叹了一声,道:「高先生,你的设想和我以前的设想一样,但是有一 点,我们却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我们都以为那是许多机械发出的响声,但是机械自己 是不动的,如果墙是空心的,墙中都有机器的话,机器的动力呢?何以这些机器,在 一百多年一直能运行不停?难道装置这些机器的人,已发明了永动机?」 高斯本来,的确以为他已捕捉到问题的中心了,但是彭士元的话,却像是一桶冷 水般,将他的一团高兴,化为乌有。 他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彭士元说得对,那一切怪声,如果全是隐藏墙壁夹缝中的 机械发出来的,那么,机械的动力来源是甚么呢? 在高斯和彭士元两人都沉默着的时候,怪声仍然不断地继续着,一切声音,高斯 全是第二次听到,他听出声音比第一次似乎都要缓慢得多,倒反而又增加了他的信 心,因为那像是机器的动力,已在渐渐地减弱了,但彭士元提出那个问题,仍然不容 易得到解释:动力自何而来? 高斯静了足有十分钟,才道:「彭先生,我们两人的设想,是唯一的可能,如果 你不反对,我想,我们应该将屋子任何一幅墙壁捣穿来看看,要不然,我们便只好承 认鬼魂的存在了。」 彭士元的脸色变了,道:「我想,那……那不可以,我们祖先有特别的遗言,不 论在甚么情形下,都不准毁坏这所房子。我们彭家的人,一直都恪守着这个遗言,否 则,将被视为大逆不道。」 高斯重又兴奋了起来,他大声道:「原来你们的祖先有那样的遗言,那更证明墙 中可能藏着机械,除非你肯承认有鬼魂,不然,你没有理由受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束 缚,而不去探讨事实的真相。」 彭士元的面色十分凝重,他分明在十分郑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然后他才道: 「好,我们捣破一幅墙来看看里面究竟有甚么古怪?」 他们到处寻找工具,在花园中的小屋中找到了两柄鹤嘴锄,他们到了二楼的一间 房间中,正好是那种喘息声,呻吟声发出的一间,他们两人合力锄着墙,砖屑纷飞, 不一会,便在墙上,锄出了一个大洞,他们也全看到了,在墙内,有许多齿轮和不规 则的机器,正在缓缓动着,铁块和铁块间的磨擦,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来! 仍然是那几个人,高斯报告着他已证明了没有鬼魂的详细经过,最后道:「整幢 屋子的墙,全是空的,里面的机器,在运行间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来,那是建造屋子 的那位彭先生的杰作。」 「他为甚么要那样做?」王余问道。 「这也有了答案,我们找到了一块用红漆写着的羊皮,上面写的那几句话,我可 以背出来:到了我的子孙,不相信有鬼魂,而且不再将祖先的遗言当作法律一样来遵 循的时候,我们国家和我们人民就开始进步了。」 大家都不出声,高斯停了一会儿,道:「你们自然记得那位彭先生是最早的留学 生,他深感到中国人的迷信和墨守传统之弊,是以他才那样做,他希望他的子孙不再 死抱住先人的遗言不放,不再信鬼神之说,那么,这就是进步的开始了。」 各人又沉默了片刻,罗胖子才大声道:「高斯,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你未曾说出 来,那些机械的动力是从何而来的?」 「对,发动机械的动力是甚么?」大家一齐问。 「动力?」高斯说,「那房子除了大门之外,所有的房间全是和式门,对不对, 讲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当门被移开之际,门后有一连串杠杆设备,连结到油压机之 上,每一次开门,都等于是在向油压机施压力,使油压机有了动力,那些怪声,实在 是由住屋中的人,将门移开的时候产生的力量发出来的,当那屋子空无一人的时候, 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罗夫将小王买来的那瓶酒放在高斯的面前,高斯用熟练的 手法,将酒塞拔了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