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 我一生都梦想做一个世人瞩目的艺术家,然而有一天却有人通知我说从今天起 你就是一名警察了。对我说这话的人是我的父亲。他严肃的面孔上有几分慈祥又有 几分可怜巴巴,致使我满腔愤怒无法对着这样一副面孔发泄。我的父亲这天刚刚退 休,他已经做了40年的警察。干这行他已经有了瘾头。退休算是掀开了他一生最痛 苦的一页。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天晚上我理所当然地失眠了,心想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从此被包装上别一种色 彩。我真是万分沮丧,这种沮丧心情使我的脸在一夜之间由红色变成了青灰,以致 我的领导见我的第一句话即是:“你是不是有乙型肝炎?” 我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不过我说我神经有些错乱。领导说很好,你很适合当 警察。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我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这笑容给我留下一个永远的悬念。 我险些被分去做户籍警,这是一个更让恐怖的事情。虽然说样样工作都一样, 平凡之中见伟大,可这话也只能是说说而已。而且领着说这话的人绝对不会让他的 儿子如此平凡着去伟大。我这样说显然有点儿伤那些兢兢业业的户籍警察们的心, 但这实在也是一个大实话,就像我说每个男人都不想一辈子只睡一个女人一样确切。 我的父亲从内部打听到关于我的职业的消息,他居然显得十分高兴。他说好、 好,这事儿最安全。我听了他这话竟对他生出一股蔑视之感。我父亲一辈子都在抓 罪犯,差不多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留有醒目的伤疤。我的同事灰马说为你爹画一幅裸 体画,即使用最写实的方法去画,其结果也一定充满了现代派味道。我当然不会让 灰马去给我的父亲画裸体画,但我赞同他的说法。然而我的父亲退休之后,以往那 种迎着刀枪所向无敌的英雄气概却荡然无存。这使我不得不用他以往教训我的语言 教训了一次他。我的父亲面红耳赤,睁大着眼望了我几秒,便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出 了趟门。第二天我便听说我被安排到了刑侦处。我虽然做不成艺术家,可退而求其 次至少我还可以争取做一个英雄,尽管这不是我的梦想,但若顺着梦想的次序往下 排时,它也的确还算靠得比较前。 我的头儿比我大十岁,叫杨高,但我们那儿没有人觉得这个名字应该归他。私 下里大家都议论说如果他是“羊羔”,就不知道老虎是不是像原子弹一样厉害了。 怕他的人不光是罪犯,连我们这些好人见了他也都气短三分,那感觉就像自己也犯 了事儿一样。我们那儿流传了一句话,说抓了罪犯不算英雄,能让杨高笑出声才算 英雄之中的英雄。杨高曾经是我父亲的徒弟,但他很快就爬了上去。要说“爬”这 个字实在是贬意太重,对杨高似乎不公平了一点。杨高的确比我父亲更适合做警察, 光凭他黑黑的皮肤,不苟言笑的脸庞,以及一拳能打死人的力气、以及一眼就能判 断出好人坏人的水平、以及过目不忘的识别能力,都足以表明他天生该是个警察。 就在他给我的父亲当助手之时,我父亲只能根据他的提示才能破案,这对我的父亲 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但也无法。因为自从去了杨高,我父亲连连破了几起大案,使 得过去瞧他不起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我的父亲这人窝囊就在于他一点也不想利用 杨高而使自己的光荣再增加几分,他甚至连思想斗争这个过程都没有,就去领导那 儿汇报杨高如何如何有才华等等之类。很快我父亲就成了杨高的助手,而且非常地 忠心耿耿。我常常挑唆我的弟弟说我父亲愚蠢之类的话。可我父亲不为所动,只是 喝斥一声你们懂个屁!细想起来我父亲自有他喝斥的道理,干他这一行是拿命玩的, 面子与命相比是何其地轻薄! 我看得出来,在杨高的心内我的父亲占有很重的分量。因为这个,我从杨高那 儿享有比别人多一点的温和。为此我暗中有几分得意。我想我是佩服杨高的,只是 我十二万分遗憾的是杨高对艺术一窍不通,这使我强烈地感到和他谈不拢来。可见 你佩服的人不一定就是你喜欢的人,这是件让人恼火的事。 二 有一天我被杨高派去调查一桩杀人案,一个年轻人把他的父亲给杀死了,这种 事听起来真让人不寒而栗。但不知什么缘故,有很多人帮那年轻人说话。我询问了 十几个他们的邻居,这些人都众口一词地说那老头不是东西,他勾引了他的媳妇, 趁那年轻人跑长途之机。如此这般达3 年之久,直到事发那天,年轻人因病提前回 家撞上,才得以发现。他的父亲竟然毫无羞耻之心,提出与他儿子分享女人,以免 那女人在她的丈夫不在家时与外面的男人私通,且说肥水不外流。他的儿子等他话 一讲完便举起了菜刀。这个杀人的原因真让人觉得恶心。我在听那些陈述时一直忍 不住想要作呕。一离开那个充满血腥味儿的地方,我便倚着一棵树狠狠地吐了个痛 快。我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干这行。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天突然刮起了风,一副马上要下雨的模样。这是 即将进入秋天的日子,风刮过来十分地清凉。只是,我的父亲常常说这样的天气一 旦淋了雨便很容易生病。而我现在根本没有生病的资格。杨高那儿不知压了多少案 子,他每天蹙紧着眉头然后给我们这些打下手的肩头使劲地压担子。 在我拼命地蹬车过桥时,一个画面捕捉了我的目光。在桥栏边,一个女孩背对 马路面朝江水立在那里。她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长裙在晚风的吹拂中飘扬得十分美 丽。我刹住了车,在距她几米远之处站下。江两岸灯火璀璨,相夹着浑黑浑黑的江 水一直奔到视野之外。我凝望着这个画面,感受着这种氛围,体味着这样的情调, 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她的背影是那样的雅致,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清新, 她唤起了我一种拥抱女人的欲望,我迟迟地不愿离开那里,觉得陷入在这样的气氛 中有一种身心上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已站了有多久,突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二篇 那女孩的一只脚搭上了栏杆。一种不祥之兆从我心里倏然划过,我甩开了自行 车,高喊着不—  你不能—  ,而后扑了上去。我一只手紧揪着她的衣服,另 一只手则迅速地揽住了她的腰。她尖叫着:放开我—  放开我—  ,试图同我 挣扎。但显然她并未使出全力,只一会儿,我便将她拖到了桥上。她嘤嘤地哭着, 用拳头捶打着我,那姿势多少有点儿夸张。我说好了好了,打得我够疼的了。这样 做也没什么意思。她停止了对我的攻击,睁大了两眼呆呆地望着我。我作潇洒状地 笑了笑,又说我正准备以你为主画一幅画,你倒给我来了这一手,几乎吓掉了我的 魂。她仍然望着我发呆,我只好朝她脸上给了一巴掌。她叫道你想干什么?我说这 正是我打算问你的。这时候天开始下雨了,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她冷冷地瞥了 我一眼,说我的事不需摇你来管。我说我还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只不过你正 好撞到了我的手上,我有什么办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心终归有好报。她 说那也不见得。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我说不行,这样淋一夜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她的反应倒 是十分地快,她说谁跟你是“我们”了?说得倒挺顺口的。她的话弄了我一个大红 脸,我还没跟女孩子谈过恋爱,脸皮子比纸还薄。我的同事灰马老早就对我说过女 孩子是世界上最刁钻古怪的人,同她们打交道得随时绷紧头脑里阶级斗争的弦才行。 初次领教,此话果然不假。我说这不是斗嘴的时候,现在最主要的是送你回家!她 说我没有家。我说所以你准备为自己找一个家?我指了指漆黑的桥下。她冷漠地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怎么样?污染了水资源。我可不想喝水喝出死人味儿来!她很愤 怒,说你……?!我说就这样吧,你如果不害怕,就跟我走,我总不能站在这儿跟 你抬一晚上的杠。她说走就走,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你? 我把她带到我的宿舍里时,已经几近十二点。所有的人皆已休息,我想借宿已 经有几分困难。我拿了几件干衣服给她换。我站在门外,等她换衣,浑身不停地哆 嗦,心想幸亏她长得漂亮,否则这种亏可真没人愿意去吃。待我再进去时,屋里的 窗子已经打得大开。清凉的风一阵阵地吹飘进来,吸上一口,让人心情一爽。她套 上了我的衬衣,衣长过膝,样子很滑稽。我说很好,这状态像是要出去春游的人。 她说你不要自作聪明。我说一个渴望呼吸新鲜空气的人决不是一个想要去死的人, 我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她说我已决意离开这个世界,你以巍你拦得住?我说我要 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说那好哇,正好我们俩一起走,我可 不反对多一个伴。我说这回可是你用的“我们”,不过我不跟你计较,我还是愿意 和你一起出门的,不过那得是度蜜月!她瞪圆了眼睛,那副惊讶的面孔十分地好笑。 我说怎么?不相信还是不自信?她恢复了在桥上时的冷漠,淡档地说你不是想知道 我为什么要去死吗?我说先前我的确是想知道,可现在我想你大约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令我感到十分惊奇的话。她说你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讲 话未免太嫩了点。我怔了怔,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我说那好,你现在已经清醒了, 能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她说这话你算是说对了。不过不 管怎么我还是得告诉你:我的男朋友玩弄我的感情,我把他这样了。她说时用手在 她自己的脖子上很是优雅地划了一下。这一下可把我吓得不轻。我张大了嘴,结结 巴巴地你、哪哪哪,你了好几声,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说吓住了吧,小男孩? 我是杀人犯,你看不出来?我好容易镇定了我自己,我说那你就正好撞到我的枪口 上了。她说怎么讲?我说我是个警察,而且是刑警。这回轮上她吃惊了。她苦笑了 笑,说这真有趣。我说是呀。只是我希望你是一个作家,你刚才所说的只是你的一 篇小说。她说但愿如此。 我终于想起来为她倒一杯水,说,给我讲讲你的事。她把水一饮而尽,然后说 我累了,我想要休息。 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大模大样地躺在我的床上,很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摆出 一个格外诱人的姿势,随即便听到了她有节奏的呼吸声。我的喉头咕噜了一下,她 似乎听见了,眼睛睁都不睁地说了句你是不会动我的念头吧。我说我这就准备走。 她说是吗?有句话得告诉你,我是会逃跑的。我心里不觉骂了一句他妈的,嘴上却 说那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她说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我说看你睡觉?她说一块 儿睡也行。她说完这话睁开了眼睛,眉眼含情地望着我,我的双腿立即发软,忍不 住牙齿打起颤来。她说没有欲望?说时一副嘲弄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不膊膊。她说 那么就是有欲望了?我说这照照,这不行。她说是谁不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她的话,好像不管我怎么说都有一种根本说不清楚的感觉。她笑了笑说害怕?我说 不!没什么好怕的。我说完走近了她,坐在了我的床边上。她微笑着,一脸的妩媚, 一脸的柔情,她令我浑身上下如火一样燃烧起来,我一时间忘了她是谁,也忘了我 是谁。我伏下身,投入我的一腔真情,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那种唇唇相 触的感觉,足可以让我记一辈子。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抵住我的下巴,温柔一笑, 说还记得你是警察吗? 我如弹起一般跳离了她躺着的我的床。我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厉害,我想完了, 我这叫什么警察,我连这点诱惑都经受不了,我怎么能当好警察!我是不是一个真 正的好色之徒?我的体内没有原则性没有抗诱惑的能力。比方美色比方金银财宝比 方美味佳肴,等等热热热热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得到它们,这么一来,勾引我当 叛徒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我正这么想着时,她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这回我是 真正的困了。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飘云。 这个名字说起也还顺耳,只是这个叫飘云的女孩实在是有些怪异。她说她是杀 人犯,杀了她的男朋友。这一点我决不相信,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杀了人的人能够这 样神经放松,我想我所能推断的只是,我遇上一个轻松的自杀者。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三篇 三 我在次日清晨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了。飘云已经换上了一条扎染的连衣裙,我 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变出来的这裙子。她站在我的身边,望着我嘻嘻而笑。她说怎么 样,睡得还好吧?我说这话得我来问你。她说我得谢谢你救了我。我说你他妈的少 跟我来这一套。你不把话讲清楚你今天就别想走人!她笑了笑,说你真的生气了? 我只到这个时候才将我搁在床沿上的脚拿了下来。这一夜我就这么着屁股坐在椅子 上,脚搁在床沿上混过来的,就别提有多么的腰酸背疼。而她可好,整个的架势就 好像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说我就算跟你一见钟情深深地爱上了你,我也不愿意照 么着被你玩上一夜。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也并没有吃亏,是不是?她的话叫我为自己 脸红也为她脸红,我想起昨夜那一吻。一种甜蜜的感觉又呼呼地涌到心里。我不知 是带着一股恨意还是带着如昨的欲望,我霍地一下站起,伸出双臂,把她紧紧地箍 在我的怀里,我用我的唇急促地寻找她的。当我找到它,贴上去使劲地亲吻和吮吸 它时,我的那种快意真是无法形容。飘云没有反抗,倒是很主动地同我配合。我们 俩那一刻宛如两人真正坠入爱河的情人在欢度美丽的时光。一直到闹钟震耳欲聋地 响起,才把我们分开。她说你可真猛。那一刻我的心思全在闹钟上,我想我是不是 该把它砸了?她又说气消了吧。我说不,你得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 这么干,你到底有没有杀人?而且是不是真的要自杀?她笑了笑说杀人当然是一句 假话。我说不,在我看来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她说不可以这样去理解。只是, 我说了真相之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够听得懂。我说世界上竟然还有我听不懂的事? 她莞尔一笑,说那好吧。我和你,她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职业,你是警察,而我 呢,是个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都是些干什么的吗? 瞧,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地奇怪,我这个一心想当艺术家的警察,在一个风雨 交加的夜晚救了一个意欲自杀的女子,满心里以为自己好孬也是一个恩人,料想不 到第二天却遭到她的质问,问你懂不懂什么是艺术。想当年我的画参加省市级中小 学生画展时她还不知道在哪里揩鼻涕。虽然不幸而被抛出了艺术的轨道的我,一辈 子当不成了艺术家,可也还不至于如此被人轻视,比方说让人视为连艺术是什么都 不知道的人。 她说其实在我的眼里,警察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一种非常有趣的艺术品。她 说时表情和口吻里不无居高临下之气,那派头仿佛全世界只她一个人为人上之人, 而别的些什么人只是她眼中的草芥、土疙瘩而已。我想她这个人现在什么都不需要, 需要的只是打击。所以我准备来打击她。我故意说艺术是什么?真的,我总听人家 说,但却弄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玩艺儿。她说这也不能怪你,警察嘛,就只要会抓 人就够了,没必要去懂得这么多。她这话说的!叫我父亲听见了不拧下她的脑袋才 怪,不管她这脖子有多么的美丽!我说你有没有听说警察也抓艺术家吧?她说真正 的艺术家是没有人能抓得走的,无论他犯不犯罪。我说是吗?假如他扰乱治安、杀 人放火、打架抢劫如此之类,也没人敢去抓他?她说方法得当,那是没人抓得了他 的。我说为什么?她很哲理地回答说因为她是艺术家。 我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她的思维方式十分奇特,话说得有些漫无边际, 使得我不得不怀疑她的神经是否正常。倘若她是一个神经系统有点毛病的人,那我 就会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因为我觉得我在与她这么一来一往的调侃之中,心里已经 有几分喜欢上了她,当然这主要是我接连两次与她亲吻的缘故,不由自主中拿她当 了我的人,虽然、或许、可能她已同很多的人如此这般。 我说下回我一定抓一个艺术家给你看看,好让你长长见识。她说那很可能你抓 回的是一个皮鞋匠或者扛码头的。我说怎么讲?她说因为你连艺术都不懂,又怎么 知道谁是艺术家呢?她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有关逻辑的故事。说是很多年前四 川有一个娶了好几房姨太太的大军阀作了一个关于英雄与美人的专题演讲。他说自 古英雄爱美人,我爱美人,所以我是英雄。那老兄的推理听起来也蛮顺,就像眼前 的飘云的一样。只可惜还是让人觉得脑袋里有几根经搭错了地方。我只好说你讲得 非常有道理,我承认我输了。不过,敢问一下你是搞什么艺术的?她落落大方地说 行为艺术。我说什么?她重复一遍,用了一种写在书上得加重点符号的语句:行为 艺术。而且她还说得谢谢你,从昨晚到今晨,我的整个艺术过程你都参与和配合了, 这使我觉得我的这次艺术活动格外成功。 我想我目瞪口呆的时间一定持续得很长,以至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都不知道。 原来艺术还有这么深奥的内容,在此之前我可真还不明白。由此我好是沮丧,深觉 自己对艺术的了解实在是很浅薄。原先以为自己好孬也还是个人才,有艺术气质, 委委屈屈地做了个警察,大有鹤立鸡群之感。这下可好,人家真正的艺术家说了个 行为艺术,我不光没听说过,从头到尾参与了一场,居然还一点都不知道!这还有 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屈才的?在人家眼里我一点不是鹤却仍然是一只鸡!一连 好几天,我都无心工作。照说应该是比以前安心了,可不知怎么,我却更加恍惚, 心不在焉,以至于连连出错。让我找一个小姑娘询问有关事情我却去与一个老得像 树根一样的大娘周旋了一个下午,直到出了门才发现找错了人;又让我去江南67号 与杨高碰头,可我却在江北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见这个门牌。杨高已经违背心愿地 厉吼了我好几次,有一次还骂了娘。我说你可常吃我娘做的菜噢,这才堵住他的嘴。 我对我的母亲一向没什么感情,因为她最喜欢的人是我的弟弟,最讨厌的人是我。 但没想到她这次却帮了我一个也不算太小的忙。杨高骂不骂我的娘我不在乎,可旁 边正好有几个女孩子一边听着,这我就不能不在乎我的形象了。毕竟我还是要同她 们这类品种中的一个做老婆的。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四篇 四 我不明白的是杨高为什么总能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案件就像是一只拍他的 手,一碰他便能跳起来老高。而且越是恶性的案子,他似乎越亢奋,两个眼珠突出 得几欲落地,让人担心会砸了脚。一旦有一天相对平静一点,他便一副落寞得颇为 痛苦的样子。仿佛人们利用完了他之后又将他给遗弃了。我真是难以理解他的心态。 我愿意每天都没人来找我,让我守住一扇窗口,清静地看白云在蓝天上飘,看鸟儿 在空中自由地划着弧线,看墙外的小人儿嬉戏大人儿争吵。眼累时便自顾自地想点 儿心思,做一点这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梦。杨高和别的同事皆嘲讽我的这点小小的 情调,说我一开口给人一种清醒不过的感觉,可坐下来一入定就宛如一个从未见过 世界的小孩,幼稚得恨不能叫个罪犯来扇我两个大巴掌。他们实在是不懂得我,一 个人倘若不在自己心里保存一小块干净之地,让自己的心在倦累时可以憩息片刻, 那他怎么能够保持常态地生活下去。我天天接触的多是不美好的东西。我只能在冥 想中拼命地接纳我所渴望的东西,比方美好的、善良的、可爱的、温馨的等等。我 把它们放在我自己的地盘上,让它们也能进入我的梦,和那些邪恶进行较量。也许 这的确十分幼稚,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使自己的心处在稳定状态,能够一 天又一天地面对每一幅我必须面对的图案呢? 有一天中午,我很奇怪地接到了飘云的电话。这是在我把她忘得差不多的时候。 我听到她的声音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说她自那天晚上之后就很难忘记我,虽然 她有很多的朋友,但没有一个人的气质更让她觉得对味口,除了我。还说我身上有 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令她念哪难忘。我受宠若惊,可又怕撞上了她的一个新的“行为 艺术”,故而一扫警察的威风,颇有点儿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不是又创造了一个新 的艺术?她在那边“咯靠靠”地笑了起来。在她清脆的笑声中,我突然回味起我和 她在一起的情景,回味起我们的拥抱和接吻。我的眼前开始晃动她的影子。而她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笑声一下一下地打动着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我说我 很想你。她的笑声止住了,用一种在我听来是极为温柔的声音说我知道。 五 我们这次见面是在一家十分豪华幽雅的歌舞厅里。虽然它的门票贵得我颇有些 吃不消,但我咬咬牙还是掏了出来。我总不能让一个搞艺术的人坐在那种下九流的 地方。那是我的出没之地,常常我身着便服,歪叼着烟,探头探脑地游荡在那些烟 酒弥漫之处,这是我的职业的一个部分,纵是不愿也得去干。为了抓住我的对手的 点滴马脚,我得装得比他们还像他们。我对那儿的气味和声音由衷地感到厌恶,从 那些地方出来时我常常会忍不住作呕。我觉得那是任何一个正经人都不应去的地方。 或许我略有些走了极端,可这毫无办法,这想法已渗透于我的骨髓之中。我中学同 班有一个女生,原本我对她印象是极其好的,甚至有过追求她的企图。可有一天我 去找一个我的一个眼线时,却看到了她坐在那种地方。虽然她的装束并不华丽,而 且也没有什么下流男人与她作伴,可我还是产生一种倒味口的感觉。我在顿然间对 她失去了兴趣。 我坐在高雅的歌舞厅里对飘云说着我的这种感受,轻柔的音乐在耳边如水一样 流淌,这些水正从我的耳朵这个入口灌进,并慢侣漫向我的全身,要将我每日浸染 的污秽冲洗一净。我想起生活中常常有人对我们进行的有关“境界”的教导,其实 只有身处在一种境界之中才能使我们的思想产生他们所认可的“境界”。我对飘云 说我并不是为讨她的好才选择此地,主要是为了给自己洗一洗身心。她说那我就不 领情了,说完又说其实你简直不像一个警察,倒更像一个惟美主义的艺术家。 我听到她这番话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我真想把她拥在怀里用我的大巴掌拍打 着她的背说好样的,你说出了世界上一个伟大的真理。这是世界上惟一一个说我不 像警察而更像一个艺术家的人。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飘云的感觉与对别人的不同。 我不禁对她久久地凝视,掩抑不住内心里的幻想和虚构。她笑笑说在动我的什么心 思?我说你说呢?她显得十分老练地说男人嘛,不就一辈子都只为一件事困扰?我 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那肯定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说我整个脑子里想的都是我怎 么会爱上一个耍了我一夜的女人!这和我做人的整个风格太不相像了。她作出一副 很惊讶的样子哦了一声。其实我想她一定早就在等我的这一句话。我说我一向很理 性的,不轻易地向人袒露感情,这回却有点儿隐忍不住,是不是有点儿怪?她“噗 嗤”一下笑出了声。我说为什么笑?她说笑你像小小的孩子说一嘴大人话。 这话真如一根针,正正地扎在我这个鼓得胀胀的皮球上。我有些恼怒地说你不 必在我面前摆架子,我虽只是一个警察,但也不会崇拜艺术崇拜到随便由她教训的 地步。她拍着手掌笑了起来说我这一招还有一点灵,至少我知道了你是崇拜艺术家 的。我板着的面孔并没有松动下来,我闷着头想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可是又要拿我 来耍一耍?这时刻我听见她说别生气好了,我只是试一试你的。她的声音有点嗲, 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我的面前撒娇,我虽然知道这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耍的 一点小手腕,可我还是甘心情愿地溶化在这种娇嗔中,这是所有男人都战胜不了的 武器。我说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只是在想难道我比你还显得幼稚? 我和飘云的这次见面老是在斗嘴,如同锤子和砧,一直丁当作响。但我内心的 甜蜜感却很浓很浓。飘云与我约好以后我们常见面。我问她是不是像情人与情人。 她说你不是早已吻过了我吗?我把她这话揣摩了好一会儿,我想她的话显然是允许 我亲吻她的,为了这个,我在晚上回家的路上特意买了两瓶啤酒。我的父亲显得很 兴奋地望着我,他说那桩杀人奸尸案破了。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五篇 这真是一个肮脏的话题,那个躺在河滩上的女尸顿时显现在我的眼前。那被水 泡涨的皮肤,惨白的面孔,向上翻着的眼睛,这个画面不论什么时候在我的脑海里 出现我都会忍不住作长久的干呕。初去现场那天,早上我恰好吃了两个鸡蛋,不料 一踏上河滩便一吐而尽,恨不能连胃都给吐出来。惹得一些围观的人一边观尸体一 边观我,和我同行的战友们都纷然以我为耻。杨高更是跳起脚来骂我,连地叫我 滚蛋。我已呕得说不出话来,毫无还嘴之力,他们如此地乘人之危,本质上与我天 天打交道的混蛋们有什么两样?而我在吐完之后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查勘现场,一点 也不比他们少做点什么。甚至女尸紧咬在嘴里的一小块衣片也是我发现的,他杨高 有什么好叫骂的?呕吐只是我的生理反应,它并不意味着我会渎职。 事实上,那桩杀人奸尸案正是靠了女尸嘴中的布头,才将线索铺展开来。结果 已经初露端倪,只待最后的证实。虽然是一个大获全胜的结局,但我一听到父亲提 这个案子就败了味口。我对父亲喝道:您就不能说一点干净的话来? 这天晚上我连饭都吃得很少,就更不要提喝啤酒了。我的母亲说我越大倒越混 账。我说是不是人人都这样?如果是,那么在这个家我可不是之最。这时候我的逻 辑推理能力显得特别的行。我的母亲瞠目结舌。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之间永远存在 一种说不清的矛盾,我们多少年来都相互仇视,别人家中那种母子亲密的场面在我 这儿永远也不会有。曾经我的高中同学帮我分析这个症结何在,推测我是否是我母 亲亲生,这种推测遭到了我的否定。因为我知道我和我的母亲在外貌上有多么的相 像。甚至我们在吃东西的味口上都十分的一致。正是因为我们的共同点太多而她却 一直排斥我,才使我感到格外的疑惑。她没有道理这么对待她亲生的、与她很是相 像的、并且也还是比较争气的儿子。相反我的弟弟好吃懒做,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面孔也比我长得差得多,他却在我母亲那儿永远是心肝宝贝。真是没道理透顶。我 曾经质问过我的父亲,我说妈妈这样做太不公平,你有责任纠正她这种不公。我的 父亲嗨嗨地只是叹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他走在街上时耀武扬威,可在我的 母亲面前他却永远是个龟孙子,这也是导致我从来不崇拜我的父亲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学的时候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刑警给我带来不少面子,我的同学没有不羡慕我的, 他们都觉得我的父亲是个英雄。在我的父亲坐在我们学校的礼堂里讲述他怎么侦破 一个全市闻名的凶杀案时,我几乎也以为他就是一个英雄了。可是晚饭前,我的母 亲点着他的鼻尖骂他只买了豆腐而没买大蒜时,他那副卑微的神情却让我又深深地 明白,他不是英雄,而且这一辈子都不会成为英雄。 六 这天杨高来找我时,我正准备去国画院。我对飘云的了解已经算是除了她的父 母外最多的一个人了。这是飘云的原话。虽然我不太相信,但我还是对她说我引以 为自豪。我之所以不相信自然有着充分的理由。因为飘云至少同两个以上的男人睡 过觉。一人当然是我,另外的一个或者更多是谁,我就不得而知,我想他们对飘云 的了解也都是无微不至一类,绝不会比我少到哪里去。 飘云在国画院当画家,这职业一说出来就让人感到爽口,她是由地档道档的美 术学院毕业分配而去的。这同她的许多分配在工厂宣传部门的同学相比,她显然要 运气得多。她说那是因为她的画技比别人好的缘故。可我想这之中一定不那么简单。 在我同飘云多次的闲扯中,我一点也觉不出她有怎样的艺术气质,倒觉得她闪烁不 定的眼神和跳跃似的思维方式给人以神经质的印象。或许正是她的这一点与凡俗的 女孩十分地不同,才使我反而对她生出如此的兴趣。杨高对我和飘云的交往很不以 为然,他说你非得到吃她一个老鼻子亏时,你才会明白这样的女人是缠不得的。我 笑杨高是一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杨高一直不结婚也不找对象的理由没人能真正明 白。我们局资料室有个女孩十分爱慕杨高,拐弯抹角地托人询问杨高可否进一步来 往。做到这一步对于女孩子来说也够不容易的。然而杨高竟表示不愿,且干脆地说 什么理由都没有。这使得我们一局的人都替那女孩打抱不平。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 听我的父亲回来骂骂咧咧了杨高好几天。现在我跟杨高成了同事,我都开始蠢蠢欲 动地交女朋友,他却仍无这方面的意向。奇怪的是资料室那个女孩子也不嫁人,眼 巴巴地一直等着杨高有一天会春心荡漾。她现在已是我们那儿资格最老的老姑娘了。 杨高说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我说为什么?不是讲好的奸尸案一破就给我放三 天假的吧?杨高说情况在不断地变化,你这个假必须延期。他居然还在给我引用毛 主席语录。我说哪天都会有情况,而且哪天的情况都会发生变化,别弄得这么紧张。 他说这回不一样。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案子,我从参加工作起就开始留心这件事, 但一直都没有线索,前几天突然露头了。我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一天。他说这些话时 脸上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愤怒或说是痛苦。我有一些好奇,不禁问他怎么回事?他立 即恢复常态,说你在最近一段时间必须找理由接近同心中学的一个数学老师,他叫 马白驹。大约有55岁左右,高个子,人长得还很帅,喜欢看足球比赛,还喜欢下围 棋,反正文人雅士喜欢的东西他都会有兴趣。我说我接近他干什么呢?这是怎么一 回事?你总得对我亮点底细我才好去干呀。杨高蹙紧眉头想了又想,仿佛是下了一 个很大的决心,才说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爸爸,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你不可以 对任何一个人泄露你所干的一切。如果有人问你最近在干什么,你就说你正在调查 江北化工厂的抢劫杀人案。这个案子实际由我来处理。我问需要了解马白驹的什么? 杨高说一切。比方他的日常生活习惯,与什么人往来密切,同什么人有过节等等, 到时我问你什么你得答得出来。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六篇 我给飘云打了通电话,说我必须去江北办件案子,不能赴约。然后,我在江北 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同心中学,从它破旧委琐的外表很难看出它的内部居然也有 让我的头儿杨高费气力的人,而能够登上杨高花名册的人在我们的眼里实在已不是 凡人。他们多半在最后亮底时都可让人见到他们曾经有过的惊世骇俗之举。 我在同心中学门口徘徊良久。在我即要离开之时,我看到了同心中学的黑板报, 上面的图画很明显是出自专业人员之手,我在突然之间想到了主意。我大阔步地背 驰而去,我知道看门老头的视线一直追随在我的身后,直到我拐弯。 七 我一直到电视几乎没有一个频道还有画面时才逮着同我的父亲说一说什么的机 会。我父亲见我专程回家并且这么急切着要同他讲话十分惊讶。我说你听说过马白 驹这个人吗?我的父亲一听立即大惊失色。他说杨高对你说了什么?我说他什么也 没说,只是要我回家问你。我的父亲颓然地坐在了我的床沿边,他的面色苍白,仿 佛马白驹是一只很长很长的手,这手一直伸入了父亲幽深幽深的记忆之中,抓捏着 那些无人知晓的事,强硬地将之摊开在他的面前。父亲喃喃地说他还没有忘记,他 居然一直没有忘记,他还盯着他们,他真是个天才。我说你说些什么呀,说得清楚 一点好不好?我的父亲依然用低语的方式说我能说清楚么?我能说破这些么? 我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听了个惊人的故事,一个有关爱有关恨有关善良有关狡 诈的故事。虽然我的父亲再三表明这只是推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我还是以坚 定不移的态度予以了相信。这是一个初冬之夜,没有北风在窗外呼啸,我却不断地 打着寒噤。这个故事卷带起的冷风使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如同被冰冻了起来。一 夜之间我突然觉得我理解了杨高。理解了他不苟言笑的面孔和他永远压抑自己的心 态。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要好好地帮他。我的父亲说你给我记住,这事从头到尾我 都得参加,杨高他爹是我的老朋友。我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满足这个老警察的心愿。 我父亲离开我的房间时是在东方发白的早晨。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他的卧室时, 我听到我的母亲尖利的声音穿墙而过。她说老鬼,一晚上死到哪里去了?他给你一 个笑脸你就得陪他一夜。 我找处里借了辆摩托车,打算带飘云去郊外转转。一则我想念她,二则我需要 她帮助我。 郊外一派萧瑟之气。很惬意的是我们两个都不喜欢春天,而偏爱这初冬的景色。 和飘云在一起,我的心格外温柔,记忆里消失了每天如锯一样一齿一齿从我心头拉 过的案件。我让自己充分地享乐在自然与爱情之中。 我在送飘云回家时,才装着有意无意地问,哎,我昨天偶然路过同心中学,见 他们那儿黑板报办得很专业,你们还有同学往那儿分?飘云说,呀,看不出,你还 有点眼力。那是我们师专班的一个女生画的。我说你认识她?她说当然,在舞会上 见过面也说过话。她很有才华,可惜高考时没发挥好,只取了个师专班。怎么,你 想打她的主意?我说有点。我喜欢有阅历的女孩。飘云说要我给你拉皮条吗?我说 那倒不必,我追女人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飘云又一笑,说不过我警告你,她是会 认真的。我说那好,我就娶了她。飘云说你尽管放心去娶,我是不会在意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怅然。我有点怕飘云以为我说的是真话。 我考虑晚上是不是再去她那里说说话,把这有可能出现的误会化解掉。可是在我刚 进宿舍大院时,我听到我的父亲同门卫聊天的声音。门卫老头看见我便叫,小子, 你老爸给你送鸡汤来喝了。你他妈可像个吃奶的娃。我险些要对我的父亲发脾气, 这样的事太有损我的形象。我的父亲在我正要动怒之时,对我丢了个眼色,我突然 悟到点什么,便叫了声爸。我说这么快呀,我昨天回家才说想喝汤,今天您就送来 啦? 我的父亲跟我来到宿舍,谈了他来找我的真正目的。他说马白驹的老婆一个星 期前死了。有人说她一直处在垂死之际,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她的女儿从 外地赶回来后,她突然清醒,然后同她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话。那时候马白驹一直 不在场。黄昏时马白驹到医院去接班,准备守夜。一进病房的门,他的老婆便停止 了讲话,只是直直地盯了马白驹一眼,就死了。马白驹问他的女儿她都说了些什么, 他女儿说这还用我说吗,你未必不知道?丧事一办完,他女儿就走了,似乎同马白 驹闹得很不愉快。 我说您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的父亲淡档地一笑,说你未必忘了,我是一个老警 察。那年冬天的早晨是我把杨炎立从他家门口的树上解下来的,他写在手心上的名 字也是我最先看到。我掰开他的手,让杨高记住那三个字,当时杨高小得连“驹” 字都不认识。我永远也忘不掉他爸光光的尸体在大风中摆荡的情景。为了这个悲惨 的早晨,我花了几年时间来调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昨天对你所说的推测都只是 当时我的一种感觉,却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我只好对杨高说为了你爸,你长大得 当警察。在杨高当警察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了他关于我的感觉,他痛苦得浑身痉挛, 一个星期没吃下饭。再下一个星期见他时,他就像变了个人。他对我说您的感觉十 分的对,这事我会弄到底的。只是您不要再对任何一个人提这事,就像您早已忘记 了一样。我说如果您感到你弄到底会使你更加痛苦,那我就劝你算了,反正这么些 年都已经过来了。我那些感觉或许就只是一些感觉,同时,他们也都有难言的苦衷。 杨高苦苦一笑说,您还记得我的父亲赤身裸体吊在那儿的情景吗?他的身上到处都 是鞭痕,血糊住了半边面孔,他的嘴里被一团泥塞得死死的。您那时一边哭一边使 劲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子,你可不能忘了今天你看到的这一切呀,你活着就得为他 报仇。您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我还能说什么,倘若我是他,我也会一辈子为 了这个仇而活着。 我想我也会。我对我的父亲说了我的想法,我的父亲说凭你这一点认识,你还 是配当警察的。要是以往我会对他的这后一句话表示极大的不屑。然而这回我却什 么也没有说。我想也许当当警察也还是不错的。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七篇 我在资料室找到了正处在为难之境的杨高。杨高站在一排书架前,手上拿了本 书胡乱地翻着,一副没有心思的样子。曾经追求过并一直还等着他的那个女孩立于 一边嘤嘤地哭泣,时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我的冒失解救了杨高,只听得他高声地 应了我一声,而后又轻言细语地对那哭泣着的女孩说我们下次再谈这些好吗?我还 从未听过杨高有如此温和的声音。他总是一副冷冷的面孔和冷冷的腔调,以致我和 灰马都说他肚子里没有台冷气机也至少有几块冰块。我扯过杨高对那女孩说你可真 了不起,竟让我们的杨头儿变得这么温柔,这可是开天辟地的事。算得上本局今年 十大新闻之一。那女孩破涕为笑,说了句贫嘴,便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满心欢喜而 去。我对杨高说你这是何苦,这女孩实际满不错的。杨高淡档地说错和不错之间又 有什么区别?他这话说得像个哲人或说玄学家。我说是不是你父亲的死对你有影响? 杨高说你只是个警察,这些不是你权力范围内的事。 他把我涨了个大红脸,我说我只是关心关心你嘛。杨高说不要以为知道了别人 的一点隐私就以为自己多了些话题。我说那只是你个人的一点隐私吗?我可不是为 了他人的隐私才卖力的。我只为正义。杨高凝视我片刻,说你说得好,我也是为了 正义。为了伸张这个正义,别的都在其次。我不再同他抬杠。我明白有些人的天性 就只适合盯着一件事去干,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活。这种人对生活的需求很简单,粗 茶淡饭,可以生存就行了,连理想都是十分实际的。我对这样的人总有一种不由自 主的怜惜,我想这样活法是对生命的一种残忍。它使生命的光彩变得如同纸上画出 的线条而无美丽的光泽。 我对杨高说我这回要好好地当一次警察。 回到办公室,灰马对我说,你那个小妞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找你,我估计她再过 半个小时得不到你的音讯就会痛苦得自杀身亡的。我笑了笑,我说别太低估了我的 眼光,那样纯情的小妞我会要?灰马说这么说你那一个很老到?我说这词用得不准, 应该说很特别。 灰马一直在地质学院跑一桩报复杀人案。杨高盯他很紧。灰马和我一样也不是 一个想当警察的人,他一直想研究哲学,他说研究哲学才是研究人生的课题,可他 高考时鬼使神差般地被录取到了公安学院,偏他的推理能力又格外地强,毕业分配 前夕在杨高手下实习,剖析起案子来连杨高都不得不另眼看他,于是在他分配时杨 高通过好些关系硬把他给要到了手。灰马说他能够干这一行但并不意味着他恰恰就 喜欢干这一行。他的哲学家的梦一直做到我去了一年后才醒了过来,那是有一天他 看见以前他很佩服的一个哲学家在中心广场上和那些算命的瞎子、卖毛线针以及最 廉价的塑料发夹的老太太站在一起摆摊卖厂价花布时,他才在一夜间大彻大悟出什 么。第二天便痛斥自己曾有过的梦想。然后说他现在好想好想去做生意,而且想去 做大大的生意。灰马对我说,不要想当什么艺术家,也不要把这当作自己的一个梦 想时时去品味。要面对现实,最实际的事是我们应该去赚点钱,这是社会发展的大 趋势,你要相信一个前哲学家的预见。我说其实我们面对的总是无休无止的案件, 而背转身时,你信不信,你面前的还是它们。灰马盯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 你已经爱上这一行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对你说,你关于钱的想象,也应 该说是一个梦。这一行它挑了你,今生你就在劫难逃。 九 我在同心中学找到他们的美术老师,她是一个比飘云显得安静得多的姑娘,我 奇怪她怎么还梳着古典式的长辫子。她对我的找寻感到很是不解。我说你认识飘云 吗?是她告诉我你叫田小林的,她说你很有才气。田小林说飘云?我怎么会不认识 她?她是我们学校本科部国画班的。很时髦很新潮,但丝毫不懂得什么叫做才气。 她的言辞很锋利,并且充满了傲气,同她的外表好像不太相符。我说是吗?我原想 跟她学画画的,她说我太低级班了,对我推荐了你,说你在中学教美术,对付像我 这样低级水平的人有一套方法。她冷冷一笑说飘云真会说话。只是她说这话时一定 相信你不会信她的,可你居然信了。也多亏你冒傻气信了这话,至少你跟我学的会 是真货。否则你连艺术到底是什么都会弄糊涂。她显然话中有话,让我觉出自己多 少有点尴尬,我想她和飘云之间或许有什么过节?我笑着对她说我是飘云的男朋友, 你可不要对我说她的坏话哟。她说噢?然后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我觉得我能看出这 笑容后面的东西,看出后就觉得女孩子可爱的同时又实在是很有些讨厌之处。 晚上我请田小林吃了饭,我并没有像请飘云时那样慎重。我们坐在个体户的餐 馆里,很随意地点了几个菜,我说我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只能在这样档次的地方请 你,还请你多多谅解。我当然是在说谎,但我只能如此。田小林莞尔一笑说,各地 方都有各地方的味道,不见得只有高级酒店才能吃得有情绪,在那儿人们往往更注 意自己的表面与环境相不相称,端着架子。乍看似在享受高等消费,实际心里累得 要死。而在这儿,人们很自然地觉得环境不配他去摆架子,于是很放松自己,于不 知觉中,他的最天然的情性便完全地流露了出来。而天然是人性最为美妙的东西。 我说是不是绝对这样?田小林说绝对。我说那要是有人一生下来就受他父母做作的 熏陶,举手投足无不表现出他的这种做作,在人看是做作,而在他自己则是天然, 那他的人性是不是美妙的呢?田小林诧异地望着我,仿佛到现在才开始正式地把我 当回事。我说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个人物?田小林说我以为近朱者赤,能欣赏飘云的 人还会懂得什么呢?我说那看怎么去欣赏,从什么角度。田小林说噢?这顿饭吃了 我两个小时,送了田小林回去再送我自己回去。我再一次地蹬车过桥,在我第一次 遇上飘云的地方有一对男女正依偎着谈恋爱,他们的头挨在一起。夜雾已下,其实 桥上已经很有些冷了,可这两人却全然不在乎。在柔和的桥灯照耀下,他们互相抚 摸,那种亲密让人十分地感动和羡慕。我心有所动,想起了飘云。下了桥我就直奔 她的宿舍,尽管我很累,但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要见她。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八篇 在我离飘云的住所还有好几十米的距离时,便听到她的屋子里传来的阵阵笑闹 声,我的心里顿时醋意大起。我十分手重地推开了门。门“哐”地一下大开,所有 的人都停下了声音,并且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还等着我下一步的行动。 这氛围令我感到意外,而这种意外把我的醋意冲得干干净净。我说怎么了?我说这 话时看到了飘云同样意外的神情。飘云亦以一种不解的语气问她的伙伴们,她说你 们怎么回事?怕他?有一个人用一种非常小心的口气问,这回是不是行为艺术?我 突然悟出了什么,不觉哈哈大笑。飘云亦“格父父”地笑得软倒在地上。这局面真 是十分地有趣,我们一男一女笑得格父哈哈,而其他的人却都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知道这些人一定又是飘云某个行为艺术作品的意外参与者。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地说,谢谢各位的配合,使我今天的这部行为艺术作品得到最为满意的效果。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这几个年轻人都是空降兵。在出来玩的时候遇上飘云。那 时的飘云躺在地上,一辆自行车倒在她的旁边。她的腿已被血染红了。她有很多的 颜料,调一点以假乱真的血实在是轻而易举。这伙小年轻的空降兵帮了她,以极为 小心的方式将她送了回来。一进家门,飘云便站了起来,告诉了真相。对于这些年 轻人,行为艺术这一说真是闻所未闻,无形之中参与这样一个活动,认识一个年轻 而漂亮的女性艺术家,真觉得开心得不行。他们不仅没有半点的不悦,反倒对飘云 充满了感激。生活多么单调,而这事又是多么浪漫。他们在飘云这里,久久地谈笑。 说是好久没有这么地快乐过了。我对他们说经历了这样一件事,你们有可能得出一 个什么样的结论呢?他们中的一个以很快的速度回答说,不要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件 你觉得可以相信的事情。我想这个年轻人的答复应该是给飘云一记响亮的耳光。出 乎我意外的是飘云显得很为惊喜,她说很好,你这个回答为我的这件艺术作品增加 了最为出色的一笔。你理解了我的作品的全部意义所在。 直到所有的人都走了,还在琢磨飘云的这句话。我想飘云常出惊人之语,这一 句话是从她飘乎不定的思想中偶然冒出来的呢,还是她原本就带着这一想法来自顾 自地从事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倘若是后者,又有谁敢说飘云是个浅薄之徒。我想着 田小林说过的话。能欣赏飘云的人又懂得什么。我同田小林边吃边聊了两个小时, 我深知田小林比飘云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要深刻得多。她理性的思想如一把刀,毫 不留情地为我将社会解剖一番,给我上了很有意义的一课。她那触目惊心的例子和 结论都让我感到心情压抑和沉重。和一个太理性的人在一起很是可怖,因为你很有 可能在她并不了解你的情况下成为她那把解剖刀下的肉。我承认她对飘云为人肤浅 的判断,可或许意义深刻的事恰恰是一些肤浅者才敢干的。如果说思想深刻到觉得 干什么都没有意义,那又另当别论。飘云难说不是在哗众取宠,她根本就理解不了 她的所作所为最终会有什么样的意义。但深刻的意义却在无意之间展现在了眼前。 那个年轻人说不要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件你觉得可以相信的事情!这几乎是我当了警 察之后想让每一个人都认识的问题。飘云却用她的艺术教会了他们。 飘云说怎么样,田小林不错吧。我说还行。飘云说今晚你们在一起。我说是的。 飘云笑笑说,一定又听了一晚上关于飘云是如何浅薄的话。我说那倒没有,只是听 她剖析了一晚上的社会。飘云哈哈大笑,笑完说,觉得她是一个深刻的人,对吗? 我说的确。飘云说那么得出结论我比她浅薄得多对不对?我说我正在想这个问题。 飘云说那就谢谢你居然还有对比这样一个过程,田小林一定很失望。她希望全世界 的人都瞧不起我。我说那我就不进这个世界了。飘云显得很高兴,她一下子扑到我 的身上,我未曾设防,倒退了一个趔趄。当然我很快稳住了自己,对于送到怀里来 的女孩,我是绝没有那种高尚的情操加以回绝的。我拥住了她,抚摸她,接下来又 与她热吻。最后一起倒在她的松软的床上。在床上一遍遍操练着欢爱,将我从田小 林那儿带回的身心的沉重全都驱逐而去。 十 我知道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任何想要和飘云结婚的意思,我想飘云也是如此。我 们常常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彼此都觉得对方能使自己愉快和放松。我们俩互不约束, 在一起时则尽情享受,不在一起时也不必担心情变。我们非常注意避孕,虽然这使 我的快乐多少有些减弱,但从长远着想还必须维持这个原则。这个世界目前还不需 要我们制造一个小东西出来,这一点我和飘云早已形成共识。 这一天我从飘云那儿出来,一出门便遇到灰马,他推着他那辆破自行车。灰马 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我说这有什么,只说明你心里转着和我一样的念头。灰马 说那是,我若是你,也一样。我说一大早找我不是谈我们共同的感受吧?灰马说我 这个案子已经快穿头了。我说哦?凶手是谁?灰马说估计是那个教授的学生,目的 是为了三根金条。那学生想要出国,学校让他交一大笔钱,他凑不到,就动了老师 的念头。结果手脚做得不干净,让那老先生发现了,他就索性把他的恩师送到了西 天。我说人活到今天都怎么了!灰马说是呀,发躁,没事杀人,跟玩儿似的,真让 人心寒。我说要我干点什么?灰马说我打算突击一下,据说那小子今天陪一个台湾 来的女孩去风景区玩儿,我想趁机到他房里搜查一下,我只缺少最后一点证据。我 说我怎么做?灰马说你帮我配合一下,我进去时你替我望一下风,别叫那些看门的 或闲逛的老头老太把我当小偷拿了就行了。我说我上午得过江北,下午才得空。灰 马说那你中午一吃了饭就来行不行?我说行,哪里碰头?灰马说在宿舍侧门,万一 你来得晚了,就直接去三号楼一单元一楼右门。我说没问题。 灰马蹬上车就走了,奇怪的是他骑了十几米又下了车,回过身朝我扬了扬手, 笑笑说再见。他这举动很是让我不解,这在灰马是从来没有的,我心里莫明地涌出 一些惆怅。我想这笑意味着什么?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九篇 我在同心中学的门房说我要找田小林时,那个看门的老头用他鼓得差不多要掉 下来的眼睛死盯着我看。我说我其实是个好人,您别把警惕性提得那么高,又不多 一分钱的奖金给您。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正好去收发室打电话的老师在旁边 笑了起来。老头的注意力转了过去,他说马老师呀,您看现在的年轻人像什么样, 不能听他们开口,一开口就能把你撞到南墙上去。我听到马老师三个字立即收住了 我正欲朝教学楼走去的脚,我想这马老师会不会就是马白驹?我缓缓转过身,有意 无意地打量着他。那位马老师说他这还算好的呢,叫我们班那几个混蛋学生,话还 说不到这样文雅。那马老师说着也朝我望过来。老头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嘛?我说您 还没说可以进呀?老头说装什么样子,要进就进!我说我早告诉您我是一个老实人 了是不是,您不正式下令说进,我哪里敢动脚呀。我的直觉告诉我,门房的那位马 老师一定就是马白驹。他的斯文的气质,睿智的目光和柔和的声音都让我为之心动。 凭了我不多的经验我明白,他这样的人对于每一个女人都富有吸引力,无论是知识 型的还是非知识型的。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有女人豁出去为之冒险,不惜献出对于 她自己一生甚至是最重要的东西。 田小林在她的办公室见到我时,脸上明显地擦过一阵惊喜,但她嘴上却埋怨道 哎呀,你到我办公室来干吗呀,叫人看了多不好?我说有什么不好?是我长得丑呢 还是气质上显得太粗?田小林说你说些什么呀!我说让你听几句好听的话吧,刚才 在门房你们一个看上去气质很棒的姓马的老师还说我文雅呢。田小林说真的?真是 马老师这么说的?我说反正我听那老头说他姓马,他有没有像地下党那样用个假名, 那本人就不得而知。田小林高兴地说肯定是马老师。他一般是不轻易夸人的。能被 他夸,我好高兴。我说哦,他这么了不起啊。田小林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老师, 水平又高,人又好,气质高雅,性情安静,说话斯文,绝对的绅士风度,和他在一 起多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也会变得高尚起来。我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你中毒太 深了。田小林说中什么毒?我说你给我的感觉是你爱上他啦!田小林睁大眼睛望着 我想了想说你这一说,我好像是有这么一种情绪。我说当心人家老婆抓你第三者。 田小林用一种颇带激情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就在一个星期 前。我说我怎么知道?喂,你是要来真的呀。田小林说我也不知道。我说那我倒要 替你去了解一下看他配不配。田小林说为什么?我说因为飘云坚持说你肯定是会看 上我的,我得瞧瞧我的对手是不是真比我强。田小林笑了起来,眉眼间透出说不出 的得意。女孩就吃这一套,而我们男人就特会来这一套,仿佛当年上帝造人时就是 这样配套安排的。 中午,田小林在带我去她学校食堂打饭时,介绍我认识了马白驹。马白驹和蔼 地笑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是不是?我说是,您说过我还算文雅,这是一句好话,我 立马就传达给了小林。田小林说马老师您听他那张嘴呀。我说这回我可逮着你的语 病了。嘴是只能看而不能听的,马老师您说是不是?马白驹又笑道我是教数学的, 不信你问问小林。田小林拍手而笑,说没拉成统一战线吧,马老师总归还是有点 “爱校主义”精神,哪能让自己人败在外人手上。 在食堂和马白驹一两个来回即成了熟人,田小林拉我去马白驹家坐坐,感受一 个他家的文化氛围,还说是马白驹从无午休习惯,每天中午都在研究棋谱。我本想 谢绝,因为我想起了灰马所嘱。但我还是去了。这是个机会。我一直想找一个自然 的时机进入马白驹的家,现在方便送到手边来了,我不能放弃。 我和田小林还有马白驹三人一起端着饭碗朝马白驹家走去。马白驹的家在学校 院内的宿舍里。但通常他们外出都走后门。后门夹在一条小巷子中,在没有学校朗 朗的读书声传出来时,几乎很难让人意识到这是一所学校。学校里实际只住了五六 户人家,清一色的单门独户小平房。夜晚学生们人去楼空,很是寂静也很是清冷。 马白驹说正是这种清冷和寂静,使他觉得哪儿都没有这儿住得自在。 马白驹的家果如田小林所说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它典雅、洁净、满是书香气息。 谁走进这样的环境都会愿意呆在这儿和主人一起聊天品茗抑或手谈几局。我在感叹 的同时,又忽然觉出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我的记忆深处涌动。我使劲地联想都 想不出什么,就仿佛暗夜里飞着的一只小小萤火虫,那一粒光点始终在引诱着你, 你却无法捕捉住它飞翔的轨迹。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他书桌上一盆小小的文竹上。在 这初冬之季,万物都在凋零,它却亭亭玉立,绿得那么富有生气,那么活泼动人。 继尔我又在他的书架上看到另外的一盆,在他的床头两边的小柜上衣橱的顶上以及 冰箱上也都看到了一盆文竹。东南西北,文竹随处可见。田小林说马老师几天没来, 您一下子怎么变出这么多文竹来了?马白驹说我从年轻时就喜欢文竹,它四季常青, 漂亮柔弱,却内在又有一种挺拔。是我一生中最爱之物。我原以为我也是可以同它 相伴一生的。可……可我结婚后你师母并不喜欢,我只好依了她,把它都拿下了。 现在我一个人了,我又有了独享它的自由。马白驹的话中,似有一股淡档的伤感, 又好像弦外有音。 我和马白驹约好过两天我送习作来给田小林修改时,中午即来同马白驹磋商棋 艺。马白驹很是平易,一再说认识我这样思想活跃的年轻人令他非常愉快。我心说 让你愉快的时候还没到哩。我的感觉时时告诉我说,这些无处不在的文竹一定意味 着什么。它一定同我记忆中的什么有关,而我却想不起来了。我想无论怎样我得把 这种感觉尽早地告诉给杨高。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十篇 我到地质学院的时候已是一点半了,我从未意识到灰马那儿有可能出什么事。 虽然杨高总是对我们唠叨说我们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得小心翼翼,但却很少真正地 引起我们的重视。毕竟我们是和平时期的警察,最终总还是别人在怕我们。这种想 法在我们那儿普遍存在,实际上大多时也并不需要随时绷紧敌我斗争的那根弦。灰 马常说案子天天有得查,要都那样绷他三个月,咱们就都得齐步走,去一个地方— ——火葬场。 我在侧门没有见到灰马,于是按他所说准备去教工宿舍的三号楼。在我刚刚走 离侧门还不足十米远时,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乒乒”两声枪响。我不禁浑身打了 个战栗,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出事了!我拔腿朝枪响处奔去,心里顿时乱成 了一团。我在杂乱的人群围观中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灰马,我的眼泪立即喷涌而出。 灰马无力却又是躁乱地吼道你哭个屁!快,红色嘉陵,尾数是23,穿米白色夹克, 将近1 .80高,说话带点福建口音。快…… 我在最近的一户人家中给处里挂了电话,又给最近的派出所通了话。杨高让我 不要再管别的,一切都由他来干,而我则只负责将灰马送去医院急救。杨高措词严 厉地说,如果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割了你的头。我心急火燎着又给临近的医院挂 了急救,对方给我的回答是没有汽车,请自己设法送伤员来。听着那边懒懒的腔调, 愤怒得我几乎摔了那一家的电话机。我再回到灰马身边时,他已昏迷。他的状态令 我心乱如麻。我胡乱地叫喊着谁能帮找个车?谁能帮找个车?我连喊带吼,声音凄 厉,活像荒原上一只受伤的狼。终于有个人冲了过来,说上我的“的”。 这是一个长得跟奶油小生一样的小伙子。他一边帮我抬着灰马一边说,尽量让 他舒服,其它的都别管,这是我自己的车。灰马浑身是血,我根本都不知道他究竟 伤在什么地方,他面色苍白,给人印象是全身都是伤口。放他上车,没等坐好,血 便将华丽的车座垫浸染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见过人这样地流血,也不知道人会有 这样多的血。灰马躺在我的怀中,我能感觉到他的血已渗透了我厚厚的冬衣,在我 的皮肉上粘着,我带着满心的哀伤说,朋友,你可不能死呀。兄弟,开快一点,他 可不能死呀。 然而灰马还是死了。 他死在车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刹那。在那之前他睁开眼睛喃喃地对我说,你瞧, 我要有钱,就会骑摩托车,我就会追上他撞死他而不会死在他的枪子下。这是灰马 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忧伤的面容令我泪水涟涟。一个小时后传来消息,说那小 子逃到郊区,自知插翅难逃,便连人带车一起从郊外的山上栽了下去。车毁人亡。 他甚至没有留给我一个为灰马报仇的机会。 因为灰马的死,杨高的脸黑沉得更加厉害。我看得出他眉宇间所藏匿的痛苦和 仇恨。他更加疯狂地投入破案,把他的手下人也就是我们撒得到处都是。我们所有 的人都是满负荷工作。我去同心中学的事又暂时地停了下来。我只好对田小林解释, 我说我有可能参加一家合资公司的招工考试,为不至于被淘汰,我得集中精力和书 本较量一些日子,学画画以及同马老师的手谈都往后拖延拖延。我作这些解释时, 连哪一家公司招工都没能编好,幸而田小林也没追问。 十一 我在追踪一桩出租车内谋杀案,因为事件发生在郊区,因此十天来我一直在城 市的外围打转。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子发现我这个案子的重大线索,我把握不准, 于是打电话让杨高来处理。杨高骑了摩托车奔到这里。他询问了几个村民有关事项, 便立即作出判断,准备抓人。为防止再次出现灰马式的意外,他让我马上去乡政府 给家里打电话派人来。在我发动摩托车的前夕,他追到屋外说另外再给我的妈妈挂 个电话,说我今天赶不回去了。她今天过生日。她医院的电话号码是×      ×,找李文竹就行了。我掏出笔迅速地在手心上写着电话号码和杨高他母亲的名字。 在写“文竹”两个字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马白驹摆满文竹的家,我明白了为 什么我对文竹有一种特殊的敏感,那是因为我的父亲在对我讲述那段往事时提到过 “李文竹”这个名字。我不禁想起马白驹所说的关于原本要和文竹相伴一生的话。 我面部的表情顿时变了。杨高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变化。他声音怪异而咄咄逼人地追 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你快说,别让那种感觉溜走。我说我想起在马 白驹家看到的文竹,它们无处不在。杨高仿佛晕眩似的朝前趔趄了一下。我脱口叫 了声:杨高!他定了定神,又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他说过些什么?我说他说他一生 最爱之物是文竹,原以为可以与它相伴一生的。可是结婚后他的夫人不喜欢,就收 了起来。现在他夫人死了,他又可以天天和文竹在一起了。杨高说够了。你走吧。 在我对杨高重复马白驹的话时,我刹那间觉得自己听懂了那之中的弦外之音。 我想杨高也一定是听懂了的。那么,在过去了好多年好多年的那桩凄惨的命案里, 是不是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呢? 我在全局的大会上首次得到了局长的表扬。局长的原话是因为我的敏锐和一丝 不苟的工作态度,及时地发现案情的突破,致使这起凶杀案在极短的时间内得以迅 速侦破。我的同事们都纷纷笑道,说一天到晚不想当警察,这回倒当成了个好警察。 我的父亲更是亢奋。每去局里,一旦有人恭维他两句,他便喜滋滋地说,那还用谈, 老子英雄儿好汉呗!只有我对此十分地淡然,我知道那完全是杨高的结案报告造成 的。他把功劳全都算在我的账上,却没怎么提他在这个案子的关键之时所作的关键 的决定。局长表扬完后我找到杨高,我说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提高我当警察的兴趣。 杨高冷冷地说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办是我的事。你马上还到同心中学去监视 马白驹,注意他……他们两个有没有来往。他说“他们”两字之时,面色惨然。我 望望他说好吧。说完我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说如果这事令你十分痛苦,是不是索 性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反正事情也都早已过去了。杨高说放屁,在这儿,什么事都 没有过去。他用食指把自己的胸脯戳得咚咚地响。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十一篇 恍惚间回到宿舍,我连灯都没开,便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我身下一个人尖声地 叫了起来:哎哟!我吓了一跳,一弹而起,大吼道,你是谁?对方没说话,只是格 格格地笑了起来。这是飘云才会有的笑声。我说搞得像个杀手一样神秘兮兮的,为 什么连灯都不开?飘云说谁还存心不开灯了?我下午就来了,等你不回,就在这儿 躺着,不小心睡着了。我问飘云,最近在忙些什么。飘云说市里开春要搞一个青年 艺术节,美术界的朋友人人都在准备着大露一手。我说那你准备露一手什么?飘云 说我们国画界的人太死板太没生气,实在是没法同油画界的人们相比,要想成为引 人注目的对象,就得想出个绝到顶的点子。我笑道那还不简单,现成的问我就是。 飘云说你有什么好点子?我说要有轰动效应,非常容易,从临江大楼二十层楼顶上 跳下来,保险全城大轰动。我以为飘云会再一次地尖叫起来。不料她却若有所思, 似乎我的话提醒了她什么。我说喂,还真的想跳呀。她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呢?你可 别来这一手,我还没结婚,还没给这个世界留下子孙后代。你行行好,缓几年再说。 飘云笑了起来,说看来你还是满热爱生活的嘛。我说我不想早死主要是怕活着的人 因了我的不在而倍加伤心。飘云说你倒还总能为他人着想。 我们慢慢地调侃着上了床。有飘云存在的夜总是那么短,好像还没来得及入梦, 白天便闯了来。早上外面传入第一声汽车喇叭响,飘云便悄然而去。我起劲地嗅着 她留下的气息,回味着我们适才欢度过的夜晚,我深深地体会到为什么每一个男人 都要依附到一个女人身上,因为实在是只需有了她们的存在,冷酷而冰凉的夜晚才 会温馨备至。男人们也才有勇气在白天里一身豪气地去迎接所有的挑战。 我走出宿舍院子时,天已大亮了。门房老头见我就喊:小子,你老爸要你抽空 回家一趟。我说他有没有说什么事?老头说有事他能说给我听?我说我以为他会跟 你汇报哩。老头说小子你连我也敢耍?小心我告你非法同居。我吓了一跳,我说您 简直像个侦探,干脆调您去我们组办案算了。老头说我这还用侦探?你那小情人自 己说的。我问她一大早是怎么进来的,她说为什么要一大早进呢?昨晚就不行么? 我说这可是单身宿舍呀,她说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说你这一夜在哪过的。她就给我 报了你的名字。瞧瞧,现在的姑娘可真大方。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跟男人睡了觉。 啧啧,小子,得教育你两句,这样的女人结不得婚的。老头天生嗓门大,有三三两 两的人凑过来听他摆,我有点无地自容之感,我心说好呀飘云,这下你可让我长了 脸了。 我这一天都在同心中学逗留,田小林有两节课,她去上课之时,我便呆在她的 宿舍里。课间时,时而有三五个老师来找田小林借这借那,我知道那都是由头,她 们必是来看我无疑。我有几分得意,同时也感到几分惭愧,因为至少到她们争相来 看我的时刻,我还没有爱上田小林。我想我怎么样向田小林解开这一误解呢?我和 马白驹再次约定星期六晚上手谈一局。我对他解释我的招工情况,这很容易,我说 我没能考上。马白驹说没关系,只要想学总还是能学通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教 你。我有些感动,觉得他这人很是不错。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到把这印象若告 诉了杨高,他恐怕会把我的后脑勺拧到正面来。 我的父亲把晚餐弄得十分地丰富。我有点儿羞愧,为了我这个儿子的回来,我 的父亲一定是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说爸,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的父亲说,你在 外面辛苦得很,回来吃点好饭菜还不应该么?你吃得越多我越是高兴。我的母亲说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巴心巴肝地给你做了,你倒还说何苦来着。我早知道,像你这 样的人,是没有什么良心的,真是三岁看到老。我说我在三岁时怎么惹了你了。我 的母亲说你?你差点没要了我的命。我正准备给自己倒点水喝,听了她的话,定在 了屋中间,我说原来是这样!我的母亲说你说什么?我说我在猜测,什么事使你一 直都讨厌我?我的父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我说我总是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痛 恨自己的儿子?原来的确事出有因。我的父亲埋怨着母亲,他说你呀你呀,事情过 了这么多年,翻出来说干什么呢?我的母亲说他大了,该让他晓得他三岁时就差点 成了杀人犯,免得他一天到晚到处得意。我的父亲说,孩子那时小,能懂什么?我 的母亲说他一下生来就有人为我算过,他活着克母又克妻。我的母亲开始唠叨算命 先生的话,她语无伦次,令人厌烦。我冲着我的父亲说你今天不给我讲清楚,我就 一直在你面前坐着。 于是我的父亲说了。他说我一生下来时,我的外婆便请了一个算命先生来算命。 我父亲说那算命先生之所以那样算是因为我母亲算三个人的命只肯付两个人的钱。 第三个算的是我。算命先生觉得我的母亲想要赖账,便垮下了脸色。在算我的生辰 八字时,他便说我专克家中女人。当时我的母亲自然不信,一怒轰走了算命先生。 然而不巧的是在我未满周岁时我的外婆突然中风死了。我的母亲开始对算命先生的 话将信将疑起来。及至我三岁,我的母亲有一天把家里的闸刀拉下,自己站在板凳 上换电线插座。我摇摇晃晃地蹬上桌子,把闸刀推了上去。我的母亲被电流一下子 打到地上,昏迷过去,幸亏我的父亲那天提前回家,才把她送到医院里抢救过来。 我的母亲出了医院后,便对我改变了态度。我的父亲说这之后,她又没能生下一个 女儿,于是她觉得那个女儿连形都没成就被我克掉了。 听他说完之后,我对我的父亲笑笑说您也信这?我的父亲说我要信了还会有你 的今天?早送你去孤儿院了。对这个我倒真是吃惊了起来,我说你们未必还有过这 个打算?我的母亲这时刻插嘴道为什么不能?我怔了怔,心里涌出一股苍凉的感觉, 自嘲似地说,是呀,你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你送了,或许我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命 运。 我在极其沉闷阴郁的氛围中吃完饭。在父亲收拾餐桌时,我的母亲已经翘起了 二郎腿开始看电视连续剧。我的父亲面无表情地清扫着残羹剩菜走进了厨房。我尾 随他走到门口,他感觉到我的尾随,于是回过头对我淡淡一笑,我看到一股忧伤的 情绪从他的密如蛛网的皱纹中散发开来。他真是老了。我的父亲说你去告诉杨高, 让他三思而行。不要太伤害他的母亲。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十二篇 十二 冬天已经走得有些深了。这一天突然地飘起了雪。田小林拉我去马白驹家吃火 锅。我说他那样的一个雅人,怎么也搞请客这类俗事。田小林说我帮他画了一幅画, 条件就是请我吃一顿火锅。他答应了,说让你作陪。田小林在那一段时间里老是想 找些理由同马白驹搭在一起,以至于我好几次都问她是不是爱上了老马。田小林总 是笑而不答。这一次田小林却说马老师是绝不会爱上我的,因为他的心早有所属。 他让我画的那幅画,名为“永恒”,画面上只是漫天大雪中的几棵小白桦树。我想 在那里有过一场他永生难忘的恋爱。所以他绝不可能爱上我。我说那就好。田小林 说好什么?我作潇洒状地笑了笑说,免得我吃醋。田小林说真这么想么?我说我要 是连马老师的魅力都不如那就有点儿太惨不忍睹了。田小林说你除了年轻,其它的 确都不如他。我说这意味着,我终有一天可以达到他的水平,而他却永远无法达到 我的水平。田小林在我的回答中发怔。好一会儿她才说,不,你永远不会成为他。 我说当然不会。我心里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将人置于死地。 马白驹的火锅麻麻辣辣的,充满了川味。我一边唏嘘着吃,一边说马老师,您 是四川人吧,这味道很地道呀。马白驹笑笑说你这种夸奖我很满意,不过我告诉你, 我不是四川人。田小林说那您的老家是哪里。马白驹说在东北。在临近苏联的一个 小小的城市。我伸进火锅里的筷子一下子慢了下来。我想起了杨高有一次在下大雪 的日子里同我一起追捕一个抢劫惯犯。他迎着纷飞的雪花说这雪太小了,实在是不 太开心,在我的家乡,一个离西伯利亚很近的小城,那雪下得才真叫人过瘾哩。我 真想念那儿。马白驹说吃呀,吃东北人做的地道的川味火锅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是 不是。我揪回了自己远走的思路,啊啊地说道有情绪有情绪。 马白驹把田小林画的画挂在他的卧室里,我故意地说马老师,您这样做可太抬 举小林了。马白驹说我抬举的不是小林,而是我年轻时的一份感情。田小林说马老 师,给我们讲讲您的罗曼史好不好。田小林说出了我十分想要说的话。马白驹苦苦 地笑一笑说你们没必要听,那里面只有痛苦、眼泪和血。我的心“格登”一下,我 想那“血”指的是什么? 我和马白驹再一次摆开了棋盘。我们前一阵子已较量了好几回合,每次都是马 白驹让我三个子,但我基本上仍是负多胜少。马白驹说我下棋情绪色彩太强烈,有 时为了出口气,不惜牺牲即将到手的地盘。他还说由此可见我最好不要从事那种很 理性的工作。职业浪漫一点最好。我非常信服他的分析,对他的好感日益增加,这 种情绪使我常常忘记我是为了什么才频频地出入于他的家。 这个冬天的风刮得很凶狠,呼啸声一阵阵从窗边响过。在我下完一盘棋觉得自 己快该要回去时,马白驹家的门被人急促地敲响了。马白驹上前开了门,他发出一 声惊愕的低呼:阿竹,怎么是你?他的这声惊呼,猛烈地撞击了我的神经。我全身 的肌肉开始发紧。 来人进了屋,我和田小林都礼貌地站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双令我熟悉的眼睛, 又大又深,充满了忧郁,那是和杨高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心说这最后的谜底终于快 要解开了。 那眼睛用同样的目光盯着我,其间流露的内涵让我不自觉地心虚。我说马老师, 我们得走了,要不太晚了。马白驹缓解了他刚才的惊愕,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我们 好久不见了。然后又转向来客说,这是我的同事小田,这是她的男朋友。我们刚下 了盘棋。那双眼睛的光柔和了下来,她说真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说哪里哪里, 我们是准备要走的。 我们告辞出来,外面的大风把田小林吹得直扑入我的怀里。她说,我觉得这个 女的同马老师的关系不很一般,说不定正是他初恋的情人。我说你真这样觉得?是 不是有些吃醋?她说可能是。我恐怕是爱上马老师了。你不会不高兴我吧?我说没 关系,感情这东西是得要些缘分的。田小林带着点哽咽说谢谢你的理解。我说要我 帮你点什么?干脆我去帮你侦察一下他们是不是情人关系好吗?田小林高兴了,说 那太好了。 我让田小林等我,自己绕到马白驹的屋后。那里是他卧室的窗子。我贴墙而站, 把耳朵靠在窗缝上。里面的谈话清晰地送入我的耳朵里。女声说他可能去找了你的 女儿。男声也就是马白驹的声音说我女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女声说未必她……她没 有告诉过她。马白驹说不会的,她也不清楚多少,你别这么害怕。女声开始抽泣, 呜呜咽咽的。马白驹柔声地安抚着她。我听到她用一种十分恐惧的音调说,杨高, 他还问马白驹是谁?我总觉得以前的事他早已知道了。 我静静地聆听着,不自觉中对他们生出好些同情。我心说这样两个看去很是善 良的人,怎么就对一个也是好人的人下得了狠心呢?我正想时,田小林忍耐不住又 跟了过来。她低声地问怎么回事?我觉得不能让田小林听见里面的内容,就说他们 好像有很复杂的隐情,你不必再听了。另外也奉劝你一句,不必同马老师搅在一起。 田小林说我知道你的意图。但是我得跟你说明,我一直只拿你当一个普通的朋友在 来往,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不要想多了。瞧,女孩子的自我感觉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只好对她说,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我把田小林送回她的宿舍,我特意绕到马白 驹的房前,那里面的灯已经黑了,我想他们是已经走了还是上了床? 我打电话叫杨高直接去我宿舍。在我到宿舍大门时,他已经坐在了传达室。他 神色有些紧张。一进我的房间便急不可耐地问,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她?我说你知道?杨高说她今晚不在家,这很反常。我说那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之后她便走了,对不对?我见到她了,我想她一定是你的母亲。我听到了马白驹管 她叫阿竹。杨高脸色惨白,他说我知道她会去他那里的。可没想到她去得这么快。 我说你跟她摊了牌?杨高说没有,但我已经点了她一下。她很惊恐。我沉默了几秒 钟,说,还需要我做些什么?杨高说明天一早,我回去叫上你的父亲,我们把当年 的卷案再重新研究一遍。我说好吧。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十三篇 一大早,我回到家里,我的父亲已出去跑步了。留了纸条,让他上班时间去我 的办公室找我,然后我就走了。 我进办公室刚刚在我的桌前坐下,同事便叫我接电话,哪里来的?他说没说, 只说找一个姓邰的。忘记了他的名字。我抓起电话喂了一声,说是哪位呀,我就是 姓邰的。好一会儿,那边才传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是……马白驹。我大惊失色, 手上的电话差点儿脱落。我说有……有……什么事吗?他说我想马上见到你。你能 不能上我家来一下。我说好吧,我马上来。我火速找到杨高,正好我的父亲也急急 地赶来。杨高说你不能单独去,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我说我同马白驹接触也不是 一天两天,我能确定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杨高说我知道你对马白驹印象很好。我说 你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如果他要是知道我的后面有一大堆人,或许他会反感,然 后什么话都不肯说了。我的父亲说好了,你们不用争,杨高的话是对的。不过,根 据我对马白驹的了解,杨高,恐怕让他单刀赴会效果会好一些。杨高板着面孔,不 说什么。一分钟后他说检查一下你的枪。 我在门口叫了辆“的士”,这样豪华着出门在我真是少有。十分钟后我到了同 心中学。马白驹坐在他书房的藤椅上,一夜之间他苍老了好几岁。他没有抬头,只 低声说了句坐。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我和他之间 都只是一片沉默。我耐不住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他淡笑一下说,杨高 他母亲告诉我你的眼睛像你的父亲,而且她还知道你父亲有一个儿子同杨高在一起。 姓你这种姓的人很少,我为了证实她的话,拿了杨高的电话号码试了一试,不想给 试中了。我说你有什么事,能说说吗?他说迟早是要说的,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想 知道那些吗?放心好了,我会一滴不漏地讲给你们听的。只是,我找你是想请你无 论如何替我把杨高请来,这个故事我只想说一遍。我说你等着。我几乎是跑步到传 达室,那边似乎都在等着我的电话,杨高一喊就到。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十分钟 之后到。 十三 这是一个埋藏在两个人心底很久很久的传奇式的故事。马白驹用他慢条斯理的 讲话方式给我们整整讲了一天。马白驹讲完那一切后,天已大黑。杨高和我都默然 不语。马白驹说我知道你要报仇,这和我当年的心情一样。只是我希望你不要难为 你的母亲,她这一生,已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我本想使你母亲一生幸福,却恰恰 让她一生痛苦,一生饱受惊吓。她让你自小丧父。我万死不足惜。 杨高说我的父亲真是在我母亲要同你结婚前夕强奸了她?马白驹说你不信我, 但你应当相信你的母亲。你还可以去问她的一些老朋友。甚至可去查医院的档案, 看你父亲是不是那时候在那里住院。我那时内心悲愤,却不愿将事情闹大。因为你 的母亲还要做人。你的父亲以为我们软弱好欺,一次又一次地占有她。她不敢跟我 说,怕我豁出去了。她深知我的性格。后来她怀上了你,被迫与你的父亲结了婚。 你可以回忆一下,你的母亲在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对他好吗?杨高就算你所说的这一 切都是真的,可你也不必做得这样绝。马白驹说我只身一人来到南方。几年之后与 你母亲邂逅相遇。旧情旧恨都在心里翻腾,随时都可能喷发。我想如果我不报这个 仇我还算什么血性男儿。你的母亲偶然告诉了我你父亲的去向,使我得以成功。只 是我没能料到他们会把他弄得这样惨。我报了仇,可我还是失去了你的母亲。倒不 是她因为你父亲的死有什么内疚,而是邰警察追查得实在太紧。我们之间若有一点 来往,就有可能都活不成。三十年来,我们忍受的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你们永远体 会不到。 杨高冷冷地说同样,你……们也永远体会不到我心里所有的痛苦。马白驹默然 不语。杨高又说你为了报私仇甚至不惜出卖自己人,真是十分地可耻。我父亲私生 活上固然有问题,可那毕竟是他年轻时的荒唐。后来的他是一个出色的刑警,你帮 助黑社会杀了他,你把自己的良心放在了何处,你把正义置于何处,你身为教师, 又如何为人师表!杨高说到后面差不多是在吼叫。马白驹平静地说我无话可说。你 所说的这一切我都仔细想过,只是你要知道,人在愤怒之极时是无法理智地控制自 己的行为的。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杨高狠狠地盯着马白驹说如果我不是控制着 自己,我现在就会……杀了……你。马白驹淡淡一笑说,你现在不杀我,是因为我 之所以走了极端,实是事出有因。对于所有人,你父亲是个好人,但对于我他却不 是;而对于所有人,我也是个好人,但对于你,我也不是。基于这点,我愿意接受 你的任何惩罚。只是,我再对你说一遍,请瞒着你的母亲。她如果知道了,只会走 一条路。杨高紧张地问什么路。马白驹伤感地说:自杀。 杨高颓然地软坐在沙发上,他的大巴掌几乎盖住了他的大半个脸。我知道这是 他从感情上无法接受的事实。马白驹说她不会再来找我的,我对她说过了,她再来, 只能使我死,所以她不会来了。你对她封锁住关于我的所有消息,就行了。我没有 什么更多说的,今天就可以随你走。我在多年前就应该死了。 这天我们带走了马白驹,他要求我们不要惊动他的学校,他在那儿工作了几十 年,人人都视他为做人的典范,他不想看到那无数双佩服他的眼睛一夜之间全部变 成失望。杨高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们在天黑得很深的时候,离开了学校。走出校门 的那一刻,马白驹突然泪水涟涟,他一步三回头地回望他的学校,直到它淹没在夜 雾之中。 在踏上我们早已停在大路边的吉普车时,他想想又对杨高说,你父亲真有意思, 他以为他初来南方,谁也不认识他,自作聪明打入黑社会,没想到恰恰会撞上我, 一个一心想要杀他的人。而我又何曾料到,我会在家访时,撞上他正在那儿跟人周 旋着打麻将。这只能说是上帝之手在帮助我们摆平我们之间的恩怨。杨高说,你那 次的家访难道不是刻意而为的吗?马白驹说可也得他恰好在呀。杨高说:闭嘴!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篇 回目录                第十四篇 我对这个旧案的结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知道杨高也是。只有我的 父亲,显得有几分高兴,他不断地欣赏他自己当年的判断。我无法同我父亲一起高 兴。几天来我一直睡不好觉。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切,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 对自己说人啦,你们都怎么了? 田小林找到了我的家里,她说学校已都知道马老师的事了。我说知道些什么了? 她说马老师为自己报仇出卖公安人员呀。我说你们知道个屁。于是田小林磨着我讲 马白驹的故事,我忍耐不住,简简单单对她说了个大概。田小林眼里噙满了泪花, 她显得很动情地说能有这样的爱人真是一生的幸福,我为他的那种深情而感动。我 说他使一个优秀的侦察员惨遭杀害,你也为他感动吗?田小林说是的。对于我们女 人,情这种东西总是摆在最前面。我的父亲听着田小林同我说话,起先他对田小林 颇有好感,但后来他见田小林对马白驹抱有好感,不由得对她翻起了白眼。我的父 亲说,你们女人怎么就这么猪呀。这是一部台湾电视剧的台词,我的父亲很是恰如 其分地用在了这里。 就在我的父亲说这话的十三天后,杨高的母亲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里,我们发动了好些人,遍找不见。几天内,杨高突然老了几十岁。他用一副悲凉 的神情对我的父亲说我是不是该这么做?我的父亲说你现在痛苦的是你的感情,如 果你不这么做,你仍然也是活在痛苦之中,那时你痛苦的是你的人格。一个刑警的 人格。我想我的父亲他的话是对的,此生痛苦,对于杨高他是在劫难逃。 十四 飘云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我是一点也不清楚。过年期间我四处找她不见。有 一天的晚上,我索性坐在她的家门口等她归来。早春的夜间十分寒冷。我哆哆嗦嗦 守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飘云仍未出现。我心里非常愤怒,这种情绪远远超过了 想要见她的心情,我用一把尖头的钥匙在她的门上刻上了几个字:守候一夜,心已 冻死!然后离开了她的家。 当天夜里,飘云便来了我这儿。我阴沉着面孔不想说什么。她笑道不是把田小 林弄到手了吗?我说放屁!飘云说既然我是放屁,为了不致熏臭你,那我……走了? 我吼叫了起来,我说你这个混蛋,给我站住!她笑道有何贵干?我终于控制不住自 己,我说你这个鬼东西可不可以同我结婚?飘云怔了怔,说这个问题我得等到春暖 花开时才能回答你。 一连好几天,我都与飘云一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逛荡。她的宿舍好几个人 回去探亲均未返回,这就为我们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有几个晚上我都宿在她那里。 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我们无法控制青春。我和飘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 越来越离不开夜间她那温柔的举止。有一晚,她如猫一样轻柔地伏上我的身体,她 说我会答应你的求婚的,你放心,等我忙完一个大动作,我就考虑我们俩的事。我 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可能我那时并不想和你结婚。 在春天变得温暖一些的时候,我出了趟差,为一桩下毒案在南方奔波了半个月。 回来后我又找不到飘云了。一而再地去她的家,她的房门始终锁着。她的同事告诉 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借了个画室,一直在为画展做准备。我放下心来,我对自己说 只要没有跟别的男人跑掉就行。 我对父亲说我打算在年内结婚。他高兴极了,天天到局里找他的老朋友争取帮 我分套房子。这种事只要有内线,一般说来就比较好办。为此没用一个月,一室一 厅就分到我的名下。我一直在为我的新居忙碌。时而给飘云挂个电话,有时找得见 她,多时则根本不知她的去向。 那一天,我奉命去跟踪一个嫌疑人。一直追到了郊区。突然我的传呼机嘟嘟地 叫了起来,回电只听办公室值班的人说你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叫飘云的女孩给 你至少打了五次电话,要你无论如何都得在下午五点半钟赶到滨江大楼一带。我说 她有没有说什么事?值班的人说没有。她只是说与生命有关。杨高晓得她是你的相 好,怕有什么意外,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几分钟前打电话回来说如果你回来了赶 紧到滨江大楼去,你那个小妞要跳楼自杀。我说什么?值班的人说你是不是甩人家 了?还不去看看? 我想起了冬天时她在我那儿说过的关于大露一手,企望轰动效应的话。我说我 就去,不过不会有什么样的事的。她这个人,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她都还想活着。 我说完,放下电话就往滨江大楼赶。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吃力地仰着头,望着高 高在大楼顶上如一面白旗飘动的飘云。 飘云立在楼顶。一件全白的大披风在她的背后飘扬。她站在顶楼平台之外,双 手勾着栏杆的边缘。她的脸微微向上仰着,像是在看天有多蓝,又像是在思索她是 不是该往下跳。她一动不动,姿态静穆得有如圣母;她浑身的衣裙又全在飘动,那 种随风飘扬的形象又似仙女。我看着看着,心也不禁收缩起来。我想她若真跳下了, 无论作为我的情人还是作为我的朋友,我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如若她只是 艺术一场,那么,我真不知道她这场戏应该怎样收场。 相对于楼上,大楼底下一片混乱。已有许多治安警察投入到这场抢救自杀女郎 的战斗之中。拿着话筒向上喊话的人至少有三个。热心的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人们也 已自发地组织起来。我看见几个记者已在人群中奔来跑去,一个个不知是为这一事 件可大做文章而激动还是为这样一个女性即将死去而焦急,总之他们大汗淋漓,脸 一律地涨得通红。一群武警或是一群消防队员在有可能成为飘云落点的地方拉开了 藤网。 那要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飘云一只手勾着栏杆,另一只手解开了白披风。她 将白披风扬手一甩,白披风便如一片白云在空中飘了起来。大楼底下先是极静,继 而许多人发出同一种喊叫:活下来!活下来!然而飘云却充耳不闻,只是以一种从 容不迫的姿势向着天空挥了挥手,如同一次寻常的再见。然后她就纵身往下跳了。 集体的叫喊声突然地就变成了狂嚎。我的心瞬间被撕得粉碎。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狂 喊道:飘云—  ! -------- 深圳商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