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湿的小站上 风,若有若无 雨,三点两点 这是深秋的南方 一位少女喜孜孜向我奔来 又怅然退去 花束倾倒在臂弯 她在等谁呢? 月台空荡荡 灯光水汪汪 列车缓缓开动 在橙色光晕的夜晚 白纱巾一闪一闪……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也许】 ——答一位读者的寂寞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别人 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地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这也是一切】 ——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风暴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掉翅膀。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火焰 都只燃烧自己 而不把别人照亮; 不是一切星星 都仅指示黑暗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歌声 都只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失却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都是眼泪血印, 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礁石与灯】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我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思念】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致大海】 大海的日出 引起了多少英雄由衷的赞叹 大海的夕阳 招惹多少诗人温柔的怀想 多少支在峭壁上唱出的歌儿 还由海风日夜 日夜地呢喃 多少行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 多少次向天边扬起的风帆 都被海涛秘密 秘密的埋葬 有过咒骂 有过悲伤 有过赞美 有过荣光 大海 变幻的生活 生活 汹涌的海洋 哪里是儿时挖掘的沙穴 哪里有初恋并肩的踪影 啊 大海 就算是你的波涛 能把记忆涤平 还有些贝壳 散在山坡上 如夏夜的星 也许旋涡眨着危险的眼 也许暴风张开贪婪的口 啊 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 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 如暴风雨中 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清 冷夜的岩石死一般严峻 从海岸到峻岩 多么寂寞我的影 从黄昏到夜阑 多么骄傲我的心 自由的元素啊 任你是佯装的咆哮 任你是虚伪的平静 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过去 这个世界 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 【秋夜送友】 第一次被你的才华所触动 是在迷迷蒙蒙的春雨中 今夜相别,难再相逢 桑枝间呜咽的 已是深秋迟滞的风 你总把自己比作 雷击之后的老松 一生都治不好燎伤的苦痛 不像那扬花飘絮的岸柳 年年春天换一次姿容 我常愿自己像 南来北去的飞鸿 将道路铺在苍茫的天空 不学那顾影自恋的鹦鹉 朝朝暮暮离不开金丝笼 这是我们各自的不幸 也是我们共同的苦衷 因为我们对生活想得太多 我们的心呵 我们的心才时时这么沉重 什么时候老桩发新芽 摇落枯枝换来一树葱茏 什么时候大地春常在 安抚困倦的灵魂 无须再来去匆匆 【海滨晨曲】 一早我就奔向你呵,大海 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 昨夜梦里听见你召唤我 像慈母呼唤久别的孩儿 我醒来聆听你深沉的歌声 一次比一次悲壮 一声比一声狂热 摇撼着小岛摇撼我的心 仿佛将在浪谷里一道沉没 你的潮水漫过我的心头 而又退下,退下是为了 凝聚力量 迸出更凶猛的怒吼 我起身一把撕断了纱窗 ——夜星还在寒天闪烁 你等我,等着我呀 莫非等不到黎明的那一刻 晨风刚把槟榔叶尖的露珠吻落 我来了,你却意外地娴静温柔 你微笑,你低语 你平息了一切 只留下淡淡的忧愁 只有我知道 枯朽的橡树为什么折断 但我不能说 望着你远去的帆影我沛然泪下 风儿已把你的诗章缓缓送走 叫我怎能不哭泣呢 为着我的来迟 夜里的耽搁 更为着我这样年轻 不能把时间、距离都冲破 风暴会再来临 请别忘了我 当你以雷鸣 震惊了沉闷的宇宙 我将在你的涛峰讴歌 呵,不,我是这样渺小 愿我化为雪白的小鸟 做你呼唤自由的使者 一旦窥见了你的秘密 便像那坚硬的礁石 受了千年的魔法不再开口 让你的飓风把我炼成你的歌喉 让你的狂涛把我塑成你的性格 我绝不犹豫 绝不后退 绝不发抖 大海呵,请记住—— 我是你忠实的女儿 一早我就奔向你呵,大海 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 【初春】 朋友,是春天了 驱散忧愁,揩去泪水 向着太阳微笑 虽然还没有花的洪流 冲毁冬的镣铐 奔泻着酩酊的芬芳 泛滥在平原、山坳 虽然还没有鸟的歌瀑 飞溅起万千银珠 四散在雾蒙蒙的拂晓 滚动在黄昏的林荫道 但等着吧 一旦惊雷起 乌云便仓皇而逃 那是最美最好的梦呵 也许在一夜间辉煌地来到 是还有寒意 还有霜似的烦恼 如果你侧耳倾听 五老峰上,狂风还在呼啸 战栗的山谷呵 仿佛一起嚎啕 但已有几朵小小的杜鹃 如吹不灭的火苗 使天地温暖 连云儿也不再他飘 友人,让我们说 春天之所以美好、富饶 是因为它经过了最后的料峭 【人心的法则】 为一朵花而死去 是值得的 冷漠的车轮 粗暴的靴底 使春天的彩虹 在所有眸子里黯然失色 既不能阻挡 又无处诉说 那么,为抗议而死去 是值得的 为一句话而沉默 是值得的 远胜于大潮 雪崩似地跌落 这句话 被嘴唇紧紧封锁 汲取一生全部诚实与勇气 这句话,不能说 那么,为不背叛而沉默 是值得的 为一个诺言而信守终身? 为一次奉献而忍受寂寞? 是的,生命不应当随意挥霍 但人心,有各自的法则 假如能够 让我们死去千次百次吧 我们的沉默化为石头 像矿苗 在时间的急逝中指示存在 但是,记住 最强烈的抗议 最勇敢的诚实 莫过于—— 活着,并且开口 【中秋夜】 海岛八月中秋 芭蕉摇摇 龙眼熟坠 不知有“花朝月夕” 只因年来风雨见多 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 心,不知在哪里停泊 道路已经选择 没有蔷薇花 并不曾后悔过 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 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要有坚实的肩膀 能靠上疲惫的头 需要有一双手 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 尽管明白 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悼】 ——纪念一位被迫害致死的老诗人 请你把没走完的路,指给我 让我从你的终点出发 请你把刚写完的歌,交给我 我要一路播种火花 你已渐次埋葬了破碎的梦 受伤的心 和被损害的年华 但你为自由所充实的声音,决不会 因生命的消亡而喑哑 在你长逝的地方,泥土掩埋的 不是一副锁着镣铐的骨架 就像可怜的大地母亲,她含泪收容的 那无数屈辱和谋杀 从这里要长出一棵大树 一座高耸的路标 朝你渴望的方向 朝你追求的远方伸展枝桠 你为什么牺牲?你在哪里倒下 时代垂下手无力回答 历史掩起脸暂不回答 但未来,人民在清扫战场时 会从祖国的胸脯上 拣起你那断翼一样的旗帜 和带血的喇叭…… 诗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 生命因你不朽的诗而伟大 【赠】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月光流荡的舷边 在那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地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我为你举手加额 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 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 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又漫过了 你的堤岸 你没有问问 走过你的窗下时 每夜我怎么想 如果你是树 我就是土壤 想这样提醒你 然而我不敢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 祖国啊! 我是贫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 祖国啊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窝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 祖国啊 我是你十亿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喂养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珠贝——大海的眼泪】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一粒珠贝, 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 当波涛含恨离去, 在大地雪白的胸前哽咽, 它是英雄眼里灼烫的泪, 也和英雄一样忠实, 嫉妒的阳光 终不能把它化作一滴清水; 当海浪欢呼而来, 大地张开手臂把爱人迎接, 它是少女怀中的金枝玉叶, 也和少女的心一样多情, 残忍的岁月 终不能叫它的花瓣枯萎。 它是无数拥抱, 无数泣别, 无数悲喜中, 被抛弃的最崇高的诗节; 它是无数雾晨, 无数雨夜, 无数年代里 被遗忘的最和谐的音乐。 撒出去—— 失败者的心头血, 矗起来—— 胜利者的纪念碑。 它目睹了血腥的光荣, 它记载了伟大的罪孽。 它是这样伟大, 它的花纹,它的色彩, 包罗了广渺的宇宙, 概括了浩瀚的世界; 它是这样渺小,如我的诗行一样素洁, 风凄厉地鞭打我, 终不能把它从我的手心夺回。 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了一粒珠贝…… 【四月的黄昏】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 但请 轻轻, 轻轻, 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而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 让泪水 流啊, 流啊, 默默地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象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退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带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祭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 【归梦】 以我熟悉的一枝百合   (花瓣落在窗台上) ——引起我的迷惘 以似乎吹在耳旁的呼吸   (脸深深埋在手里) ——使我屏息 甚至以一段简单的练习曲   (妈妈的手,风在窗外) ——唉,我终于又能哭出来 以被忽略的细节 以再理解了的启示 它归来了,我的热情 ——以片断的诗 【北京深秋的晚上】 一 夜,漫过路灯的警戒线 去扑灭群星 风跟踪而来,震动了每一片杨树 发出潮水般的喧响 我们也去吧 去争夺天空 或者做一片小叶子 回应森林的歌唱 二 我不怕在你面前显得弱小 让高速的车阵 把城市的庄严挤垮吧 世界在你的肩后 有一个安全的空隙 车灯戳穿的夜 桔红色的地平线上 我们很孤寂 然而正是我单薄的影子 和你站在一起 三 当你仅仅是你 我仅仅是我的时候 我们争吵 我们和好 一对古怪的朋友 当你不再是你 我不再是我的时候 我们的手臂之间 没有熔点 没有缺口 四 假如没有你 假如不是异乡   微雨、落叶、足响 假如不必解释 假如不用设防   路柱、横线、交通棒 假如不见面 假如见面能遗忘   寂静、阴影、悠长 五 我感觉到:这一刻 正在慢慢消逝 成为往事 成为记忆 你闪耀不定的微笑 浮动在 一层层的泪水里 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 隔着长长的一生 心和心,要跋涉多少岁月 才能在世界那头相聚 我想请求你 站一站。路灯下 我只默默背过脸去 六 夜色在你身后合拢 你走向夜空 成为一个无解的迷 一颗冰凉的泪点 挂在“永恒”的脸上 躲在我残存的梦中 【一代人的呼声】 我绝不申诉 我个人的不幸 错过的青春 变形的灵魂 无数失眠之夜 留下来痛苦的记忆 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 我打碎了一层层枷锁 心中只剩下 一片触目的废墟…… 但是,我站起来了 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 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假如是我,躺在“烈士”墓里 青苔侵蚀了石板上的字迹 假如是我,尝遍铁窗风味 和镣铐争辩真理的法律 假如是我,形容枯槁憔悴 赎罪般的劳作永无尽期 假如是我,仅仅是 我的悲剧—— 我也许已经宽恕 我的泪水和愤怒 也许可以平息 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父亲 为了父亲们的孩子 为了各地纪念碑下 那无声的责问不再使人颤栗 为了一度露宿街头的画面 不再使我们的眼睛无处躲避 为了百年后天真的孩子 不用对我们留下的历史猜谜 为了祖国的这份空白 为了民族的这段崎岖 为了天空的纯洁 和道路的正直 我要求真理! 【往事二三】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只映山红 桉树林旋转起来 繁星拼成了万花筒 生锈的铁锚上 眼睛倒映出晕眩的天空 以竖起的书本挡住烛光 手指轻轻衔在口中 在脆薄的寂静里 做半明半昧的梦 【流水线】 在时间的流水线里 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 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 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 在我们头顶 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穹 在我们身旁 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 星星一定疲倦了 几千年过去 它们的旅行从不更改 小树都病了 烟尘和单调使它们 失去了线条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觉到了 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但是奇怪 我惟独不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丛树与星群 或者由于习惯 对自己已成的定局 再没有力量关怀 【墙】 我无法反抗墙 只有反抗的愿望 我是什么?它是什么? 很可能 它是我渐渐老化的皮肤 既感觉不到雨冷风寒 也接受不了米兰的芬芳 或者我只是株车前草 装饰性地 寄生在它的泥缝里 我的偶然决定了它的必然 夜晚,墙活动起来 伸出柔软的伪足 挤压我 勒索我 要我适应各式各样的形状 我惊恐地逃到大街 发现同样的噩梦 挂在每一个人的脚后跟 一道道畏缩的目光 一堵堵冰冷的墙 我终于明白了 我首先必须反抗的是 我对墙的妥协,和 对这个世界的不安全感 【群雕】 没有天鹅绒沉甸甸的旗帜 垂拂在他们的双肩 紫丁香和速写薄 代替了镰刀、冲锋枪和钢钎 汨罗江的梦 在姑娘的睫毛下留有尾声 但所有风霜磨砺过的脸颊上 看不到昨夜的泪痕 是极光吗?是雷电吗 是心灵的信息爆炸 吸引了全部紧张急迫的视线 是时远时近的足音 响过。在一瞬间 顿时,生命如沸泉 慷慨挺拔的意志 使躯体开放如晨间的花 歌谣架着乌云之轭冉冉上升 追求,不再成为一种祈愿 在历史的聚光灯下 有最粗糙的线条打凿出来的 这一群战士 本身便是 预言中年轻的神 【献给我的同代人】 他们在天上 愿为一颗星 他们在地上 愿为一盏灯 不怕显得多么渺小 只要尽其可能 唯因不被承认 才格外勇敢真诚 即使像眼泪一样跌碎 敏感的大地 处处仍有 持久而悠远的回声 为开拓心灵的处女地 走入禁区,也许—— 就在那里牺牲 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 给后来者 签署通行证 【向北方】 一朵初夏的蔷薇 划过波浪的琴弦 向不可及的水平远航 乌云像癣一样 布满天空的颜面 鸥群 却为她铺开洁白的翅膀 去吧 我愿望的小太阳 如果你沉没了 就睡在大海的胸膛 在水母银色的帐顶 永远有绿色的波涛喧响 让我也漂去吧 让阳光熨贴的风 把我轻轻吹送 顺着温暖的海流 漂向北方 【兄弟,我在这儿】 夜凉如晚潮 漫上一级级歪歪斜斜的石阶 侵入你的心头 你坐在门槛上 黑洞洞的小屋张着口 蹲在你身后 槐树摇下飞鸟似的落叶 月白的波浪上 小小的金币飘浮 你原属于太阳 属于草原、堤岸、黑宝石的眼眸 你属于暴风雪 属于道路、火把、相扶持的手 你是战士 你的生命铿锵有声 钟一样将阴影从人心震落 风正踏着陌生的步子躲开 他们不愿相信 你还有忧愁 可是,兄弟 我在这儿 我从思念中走来 书亭、长椅、苹果核 在你记忆中温暖地闪烁 留下微笑和灯盏 留下轻快的节奏 离去 沿着稿纸的一个个方格 只要夜里有风 风改变思绪的方向 只要你那只圆号突然沉寂 要求着和声 我就回来 在你肩旁平静地说 兄弟,我在这儿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是喧闹的飞瀑 披挂寂寞的石壁 最有限的营养 却献出了最丰富的自己 是华贵的亭伞 为野荒遮蔽风雨 越是生冷的地方 越显得放浪、美丽 不拘墙头、路旁 无论草坡、石隙 只要阳光常年有 春夏秋冬 都是你的花期 呵,抬头是你 低头是你 闭上眼睛还是你 即使身在异乡他水 只要想起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眼光便柔和如梦 心,不知是悲是喜 【芒果树】 ——赠阿敏 芒果树长高了 退休的伯伯给它浇水 女人在它身上晒棉被 一个足球飞来 擦伤了顶芽,打断了嫩叶   芒果树不能避开人类   损害或仁慈它都不能拒绝   它甚至不知道,在湖边   它的影子有多美 芒果树开花了 画家们走过都耸耸肩 因为这花又小又灰 夜晚,情人们在树下—— 你闻,多好,啥香水   芒果树正努力   学会一种新的舞蹈   它听不懂   也没有时间烦恼或陶醉 芒果树结果了 小贩们的指尖压着秤尾 有人讨价,有人嫌酸 有人把芒果寄到遥远的北方 在那里,它引起遐想和敬畏   芒果树的枝叶低垂   像行星完成了自转   至于收获是甜是涩   它并不理会 芒果树终于卸去了负担 它还来不及想一想 它做得对不对 他开始感到寂寞了 于是再长高,再开花 再把又甜又涩的果实交付给世界 【周末晚上】 风狂吹 夜松开把持 眩然沉醉 两岸的灯光在迷乱中 形成一道颤抖的光辉 仿佛有 无数翅膀扇过头顶 一再纵恿我们 从这块山岩上起飞 不,亲爱的 仅仅有风是不够的 不要吻着我结疤的手指 落下怜惜的眼泪 也不必试图以微笑 掩饰一周来的辛劳与憔悴 让我们对整个喧嚣与沉默的 世界 或者拥有或者忘记 【北戴河之滨】 那一夜 我仿佛只有八岁 我不知道我的任性 要求着什么 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 引我走向沙滩 在那里 温柔的风 抚摸着毛边的月晕 潮有节奏地 沉没在黑暗里 发红的烟头 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 你嘲弄地用手指 捺灭那躲闪的火星 突然你背转身 掩饰地 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 海怎么啦  什么也看不见 你瞧 我们走到了边缘 那么恢复起 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 回到冰冷的底座上 献给时代和历史 以你全部 石头般沉重的信念 把属于你自己的 忧伤 交给我 带回远远的南方 让海鸥和归帆 你的没有写出的诗 优美了 每一颗心的港湾 【无题(1)】 我探出阳台,目送 你走过繁华密枝的小路 等等!你要去很远吗? 我匆匆跑下,在你面前停住 “你怕吗?” 我默默转动你胸前的钮扣 是的,我怕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我们顺着宁静的河湾散步 夜动情而且宽舒 我拽着你的胳膊在堤坡上胡逛 绕过一棵一棵桂花树 “你快乐吗?” 我仰起脸,星星向我蜂拥 是的,快乐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你弯身在书桌上 看见了几行蹩脚的小诗 我满脸通红地收起稿纸 你又庄重又亲切地向我祝福: “你在爱着。” 我悄悄叹了口气 是的,爱着 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 【惠安女子】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鼓岭随想】 宁立于群峰之中 不愿高于莽草之上 ——题记 我渴 我的鞋硌脚 我习惯地说 别 否则我生气了 我故作恼怒地回过头 咦,你在哪里呢 圆月 像一个明白无误的装饰音 证明我的随想曲 已经走调 泪水涌出眼眶 我孤零零地 站住 你的视线所无法关切的地方 峰群似以不可言喻的表情 提醒我 远远地,风在山鼓吹号 呼唤我回到他们中间 形成一片 被切割的高原 我还渴 我的鞋硌脚 我仍然不住地 在心中对你絮絮叨叨 终于我忍住眼泪说 亲爱的,别为我牵挂 我坚持在 我们共同的跑道上 【馈赠】 我的梦想是池塘的梦想 生存不仅映照天空 让周围的垂柳和紫云英 把我汲取干净吧 缘着树根我走向叶脉 凋谢于我并非伤悲 我表达了自己 我获得了生命 我的快乐是阳光的快乐 短暂,却留下不朽的创作 在孩子双眸里 燃起金色的小火 在种子胚芽中 唱着翠绿的歌 我简单而又丰富 所以我深刻 我的悲哀是候鸟的悲哀 只有春天理解这份热爱 忍受一切艰难失败 永远飞向温暖、光明的未来 啊,流血的翅膀 写一行饱满的诗 深入所有心灵 进入所有年代 我的全部感情 都是土地的馈赠 【童话诗人】 ——给G·C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心也许很小很小 世界却很大很大 于是, 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了雨后的塔松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椹、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的记忆 抖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世界也许很小很小 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小窗之歌】 放下你的信筏 走到打开的窗前 我把灯掌得高高 让远方的你 能够把我看见 风过早地打扫天空 夜还在沿街拾取碎片 所有的花芽和嫩枝 必须再经一番晨霜 虽然黎明并不遥远 海上的气息 被阻隔在群山那边 但山峰决非有意 继续掠夺我们的青春 他们的拖延毕竟有限 答应我,不要流泪 假如你感到孤单 请到窗口来和我会面 相视伤心的笑颜 交换斗争与欢乐的诗篇 【在诗歌的十字架上】 —— 献给我北方的妈妈 我钉在 我的诗歌的十字架上 为了完成一篇寓言 为了服从一个理想 天空、河流与山峦 选择了我,要我承担 我所不能胜任的牺牲 于是,我把心 高高举在手中 那被痛苦和幸福 千百次洞穿的心啊 那因愤怒与渴望 无限地扩张又缩紧的心啊 我的心 在各种角度的目光的投射下 发出了虹一样的光芒 可是我累了,妈妈 把你的手 搁在我燃烧的额上 我献出了 我的忧伤的花朵 尽管它被轻蔑,踩成一片泥泞 我献出了 我最初的天真 虽然它被亵渎,罩着怀疑的阴云 我纯洁而又腼腆地伸出双手 恳求所有离去的人 都回转过身 我不掩饰我的软弱 就连我的黑发的摆动 也成了世界的一部分 红房子,老榕树,海湾上的渔灯 在我的眼睛里变成文字 文字产生了声音 波浪般向四周涌去 为了感动 至今尚未感动的心灵 可是我累了,妈妈 把你的手 搁在我燃烧的额上 阳光爱抚我 流泻在我瘦削的肩膀 风雨剥蚀我 改变我稚拙的脸庞 我钉在 我的诗歌的十字架上 任合唱似的欢呼 星雨一般落在我的身旁 任天谴似的神鹰 天天啄食我的五脏 我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 那篇寓言 那个理想 即使就这样 我成了一尊化石 那被我的歌声 所祝福过的生命 将叩开一扇一扇紧闭的百叶窗 茑萝花依然攀援 开放 虽然我累了,妈妈 帮助我 立在战线的最前方 【心愿】 愿风不要象今夜这样咆哮 愿夜不要象今夜这样迢遥 愿你的旅行不要这样危险啊 愿危险不要把你的勇气吞灭掉 愿崖树代我把手臂摇一摇 愿星儿代我多瞧你一瞧 愿每一朵三角梅都送一送你啊 愿你的脚步不要被家乡的泪容牵绕 愿你不要抛却柔心去换取残暴 愿你不要儿女情长挥不起意志的宝刀 愿你依然爱得深,爱得专一啊 愿你的恨,不要被爱跺起了手脚 夜,藏进了你的身躯象坟墓也象摇篮 风,淹没了你的足迹象送葬也象吹号 我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为你担忧,一半为你骄傲 【“?·!”】 那么,这是真的 你将等待我 等我篮里的种子都播撒 等我将迷途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厂棚 点起小油灯和火把 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 与明亮或黯淡的灵魂说完话 等大道变成歌曲 等爱情走到阳光下 当宽阔的银河冲开我们 你还要耐心等我 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 那么,这是真的 你再不会变卦 即使我柔软的双手已经皲裂 腮上消退了青春的红霞 即使我的笛子吹出血来 而冰雪并不提前溶化 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 即使黑暗在黎明之前赶上我 我和大地一起下沉 甚至来不及放出一只相思鸟 但,你的等待和忠诚 就是我 付出牺牲的代价 现在,让他们 向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 【船】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垂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限的大海 纵有辽远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向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岛的梦】 我在我的纬度上 却做着候鸟的梦 梦见白雪 梦见结冰的路面 朱红的宫墙后 一口沉闷的大钟 撕裂着纹丝不动的黄昏 呵,我梦见 雨后的樱桃沟 张开圆圆的舞裙 我梦见 小松树聚集起来发言 风沙里有泉水一样的歌声 于是,在霜扑扑的睫毛下 闪动着动人的热带阳光 于是,在冻僵的手心 血,传递着最可靠的春风 而路灯所祝福的 每一个路口 那吻别的嘴唇上 所一再默许的 已不仅仅是爱情 我在海潮和绿茵之间 做着与风雪搏斗的梦 【礁石与灯标】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握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站在我的肩上 亲爱的,你要温柔些 低低的云头已有预兆 北方正下雪 寒流解散船队如屠杀蝴蝶 水手们回到陆地,聚在岸边 你男子汉宽宽的手掌 抚爱闲置的舵把与风桅 那些被围困的眼睛转向你时 ——都包含热泪 亲爱的,你要温柔些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快乐些 海鸥还会归来 太阳已穿过西半球的经纬 明天,澄清的早湖 将在我们的身边开满白蔷薇 你是不是感到孤单 也许你已经很累很累 但是听我说,亲爱的 当发光的信念以你确定方位时 你要快乐些 【旧宅】 阳光,蛇一样 在阴冷的墙根游动 百叶窗紧闭 那些向大海张望过的眼睛 都已长眠不醒 光滑的雕栏 落叶积深的台阶 都像一页页掀不动的记忆 只有倚身墙头的圣诞花和扁柏 在热切的沉默中期待 但始终没有人来临 只要有一阵风 风将邀请饥渴的林木舞蹈 矢车菊节奏地摆摇 如受了挑逗的少女 只要有一点声音 或许会惊起 大楼深处那口意大利钟 暮色颤抖 盖过了夕阳 园边的曲径,谁 应招而来又冉冉远去 一颗荒芜被遗忘的心 一首过时的流行歌曲 【会唱歌的鸢尾花】 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 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 ——题记 一 在你的胸前 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 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 在一片叮当响的月光下 用你宽宽的手掌 暂时 覆盖我吧 二 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 雪地。大森林 古老的风铃和斜塔 我可以要一株真正的圣诞树吗 上面挂满 溜冰鞋、神笛和童话 焰火、喷泉般炫耀欢乐 我可以大笑着在街道上奔跑吗 三 我那小篮子呢 我的丰产田里长草的秋收啊 我那旧水壶呢 我的脚手架下干渴的午休啊 我的从未打过的蝴蝶结 我的英语练习:I love you,love you 我的街灯下折叠而又拉长的身影啊 我那无数次 流出来又咽进去的泪水啊 还有 还有 不要问我 为什么在梦中微微转侧 往事,像躲在墙角的蛐蛐 小声而固执地呜咽着 四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 不要惊动我 别理睬那盘旋不去的鸦群 只要你眼中没有一丝阴云 让我做个荒唐的梦吧 不要笑话我 我要葱绿地每天走进你的诗行 又绯红地每晚回到你的身旁 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 原谅并且容忍我的专制 当我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亲爱的,不要责备我…… 我甚至渴望 涌起热情的千万层浪头 千万次把你淹没 五 当我们头挨着头 像乘着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车 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向后倒去 时间疯狂地旋转 雪崩似地纷纷摔落 当我们悄悄对视 灵魂像一片画展中的田野 一涡儿一涡儿阳光 吸引我们向更深处走去 寂静、充实、和谐 六 就这样 握着手坐在黑暗里 听那古老而又年轻的声音 在我们心中穿来穿去 即使有个帝王前来敲门 你也不必搭理 但是…… 七 等等?那是什么?什么声响 唤醒我血管里猩红的节拍 当我晕眩的时候 永远清醒的大海啊 那是什么?谁的意志 使我肉体和灵魂的眼睛一起睁开 “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 跟我来” 八 伞状的梦 蒲公英一般飞逝 四周一片环形山 九 我情感的三角梅啊 你宁可生生灭灭 回到你风风雨雨的山坡 不要在花瓶上摇拽 我天性中的野天鹅啊 你即使负着枪伤 也要横越无遮拦的冬天 不要留恋带栏杆的春色 然而,我的名字和我的信念 已同时进入跑道 代表民族的某个单项纪录 我没有权利休息 生命的冲刺 没有终点,只有速度 十 向 将要做出最高裁决的天空 我扬起脸 风啊,你可以把我带去 但我还有为自己的心 承认不当幸福者的权利 十一 亲爱的,举起你的灯 照我上路 让我同我的诗行一起远播吧 理想之钟在沼地后面侨乡,夜那么柔和 灯光和城市簇在我的臂弯里,灯光拱动着 让我的诗行随我继续跋涉吧 大道扭动触手高声叫嚷:不能通过 泉水纵横的土地却把路标交给了花朵 十二 我走过钢齿交错的市街,走向广场 我走进南瓜棚、走出青稞地、深入荒原 生活不断铸造我 一边是重轭、一边是花冠 却没有人知道 我还是你的不会做算术的笨姑娘 无论时代的交响怎样立刻卷去我的呼应 你仍能认出我那独一无二的声音 十三 我站得笔直 无味、骄傲,分外年轻 痛苦的风暴在心底 太阳在额前 我的黄皮肤光亮透明 我的黑头发丰洁茂盛 中国母亲啊 给你应声而来的儿女 重新命名 十四 把我叫做你的“桦树苗儿” 你的“蔚蓝的小星星”吧,妈妈 如果子弹飞来 就先把我打中 我微笑着,眼睛分外清明地 从母亲的肩头慢慢滑下 不要哭泣了,红花草 血,在你的浪尖上燃烧 …… 十五 到那时候,心爱的人 你不要悲伤 虽然再没有人 扬起浅色衣裙 穿过蝉声如雨的小巷 来敲你的彩色玻璃窗 虽然再没有淘气的手 把闹钟拨响 着恼地说:现在各就各位 去,回到你的航线上 你不要在玉石的底座上 塑造我朴素的形象 更不要陪孤独的吉他 把日历一页一页往回翻 十六 你的位置 在那旗帜下 理想使痛苦光辉 这是我嘱托橄榄树 留给你的 最后一句话 和鸽子一起来找我吧 在早晨来找我 你会从人们的爱情里 找到我 找到你的 会唱歌的鸢尾花 【献给母亲的方尖碑】 她随着落潮去了 夜色将尽,星月熹微 正当我疲倦地   在她的枕边睡着 梦见乌桕树,逆光的潮水 笑影儿在她的唇边   时抿时飞 她随着落潮去了,我的妈妈 黑暗聚拢在她周围 而我睡着了,风 悄悄进来 在她的病床上 撒满凋谢的红玫瑰 她随着落潮去了 却不能同潮水一起回归 让环绕着她的往事漂流无依 让寻觅她的声音终日含着泪水 她照料过的香橙树已经长大 为纪念她的果实   又能交给谁 她随着落潮去了,我的妈妈 现在我是多么后悔 凭青春和爱情的力量 能不能在黎明时把她夺回 让我在人心靠近源泉的地方 为母亲们 立一块朴素的方尖碑 【赠别】 人的一生应当有 许多停靠站 我但愿每一个站台 都有一盏雾中的灯 虽然再没有人用肩膀 挡住呼啸的风 以冻僵的手指 为我掖好白色的围巾 但愿灯象今夜一样亮着吧 即使冰雪封住了 每一条道路 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 我们注定还要失落 无数白天和黑夜 我只请求留给我 一个宁静的早晨 皱巴巴的手帕 铺在潮湿的长凳 你翻开蓝色的笔记 芒果树下有隔夜的雨声 写下两行诗你就走吧 我记住了 写在湖边小路上的 你的足迹和身影 要是没有离别和重逢 要是不敢承担欢愉与悲痛 灵魂有什么意义 还叫什么人生 【那一年七月】 一 看见你和码头一起后退 退进火焰和星星树的七月 是哪一只手 将这扇门永远关闭 你的七月 刚刚凋谢 看不见你挺直的骄傲 怎样溺在夕照里挣扎 沿江水莹莹的灯火 都是滚烫的泪 我的七月 在告别 二 听你的脚步在沙滩, 在空阶 在浮屿和暗礁之间迂回 我祈求过风 从不吹在你的帆上吗 生命在我们这个季节 从不落叶 只听说你青云直上 又听说你远走高飞 假若这是真的 你心头该是终年大雪 抚摸这些传闻如抚摸琴键 你真正的声音是一场灰 三 想象你在红桌巾后面 握手发言风度很亲切 笑容锈在脸上很久了 孤独蚀进心里很深了 七月的流水在你的血管里 一明一灭 万仞峰上的巨翱不是你 风口岩上的夜半松涛没有你 那么, 你对七月是个幻觉 那么七月对你是个空缺 想象不出你怎样强迫自己相信 说 —— 你已经忘却 【落叶】 一 残月像一片薄冰 飘在沁凉的夜色里 你送我回家,一路 轻轻叹着气 既不因为惆怅 也不仅仅是忧愁 我们怎么也不能解释 那落叶在峰的撺掇下 所传达给我们的 那一种情绪 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二 春天从四面八方 向我们耳语 而脚下的落叶却提示 冬的罪证,一种阴暗的记忆 深刻的震动 使我们的目光相互回避 更强烈的反射 使我们的思想再次相遇 季节不过为乔木 打下年轮的戳记 落叶和新芽的诗 有千百行 树却应当只有 一个永恒的主题 “为向天空自由伸展 我们绝不离开大地” 三 隔着窗门,风 向我叙述你的踪迹 说你走过木棉树下 是它摇落了一阵花雨 说春夜虽然料峭 你的心中并无寒意 我突然觉得:我是一片落叶 躲在黑暗的泥土里 风在为我举行葬仪 我安详地等待 那绿葺葺的梦 从我身上取得第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