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拾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绵慢子,四海心中喷喷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床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间:“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国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者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调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他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提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倒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愿,“杂夹种倒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阴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肉?”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间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葱葱故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双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猜香扑鼻。   陈尔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卫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车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吹须碌眼,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性命交关,陈尔亨即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怕,但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情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坠地声,然后大门膨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阴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他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线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陈尔亨说:“我们走了,你休息一会吧。”   谁知翠仙叫住他俩,并且取出钱来塞在陈尔亨手中。   她大概认为还是陈尔亨这个患难之交对她有点真心吧,故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替小家伙想办法,李竹那边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翠仙明明自身难保,仍肯为他出力。   想说几句话,可是老实的他哪里开得了口,只得作罢。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帮我的忙呢。”   陈尔亨拉着四海离去。   有了钱,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车,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环去。   四海却有点不安。   “拉车的年纪已不小,我年轻方壮,却骑在他身上。”   “发疯,这就叫你难过了?告诉你,罗少爷,这不止是个人骑人的世界,这还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顿时噤声。   过一刻,四海又问:“洋人为何同翠仙吵?”   陈尔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过一刻,他说:“他不准她见别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结婚。”   “不,他在英国有未婚妻。”   国海说:“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钱来,但是天天上来闹。”   四海失声,“那怎么办?”   陈尔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办法,小小一个罗便臣,难不倒她,她还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赶走他。   呵。   他们口到客栈,吃饱了,说一会话,四海没有心事,便打起瞌睡来。   陈尔亨手头一松,坐不住,出外留哒。   客栈是一间间板房,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婴儿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虫,咬得人怪痒。   但一切都难不倒四海、他想着故乡的明月,母亲的叮咛、以及弟妹可爱的面孔,便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惊醒。   睁开眼睛,只见房内黑压压都是人头。   刚想说话,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挣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来。   站在陈尔亨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四海认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还有一人面壁而站,个子比较小,身披一件长黑憋,看不清脸容。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讶异。   陈尔亨压低声音,“听着,四海,莫作声。”   四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见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辫子也剪断。   他扔一套衣裳过来,“换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听话,立刻剥下身上多日未洗旧衣换上新衣,接着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没声价催促,“快,快,莫连累我。”   他们一行四人即时离开小客栈。   上了人力车,摸黑来到码头。   雾掩拢来,各人站在码头上,看不见腿,雾气徘徊在他们腰间,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诡异。   只听得李竹沉声喝道:“下船去!”   陈尔亨拉着两个人随着一块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颤动一下,一脚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驶出去。   月亮悄悄在乌云边探出一角脸。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边那小个子的面孔,吃了一惊,那人是翠仙!   她为什么要在浮刻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倒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惶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版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