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出版前言             红顶商人胡雪岩   胡雪岩(1823—1885),清末大资本家。初年在杭州设银号,经理官库银务。1861年从上海运军火粮米接济杭州清军,被太平军击退。次年又为清军勾结法国侵略者组织常捷军”。1866年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局,又为左宗棠办理采运事务,筹供军饷和订购军火,代借内外债一千二百五十余万两。他依仗湘军权势,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在杭州开设庆余堂药店,并经营出口丝业。1884年受洋商排挤破产。台湾作家高阳在《一代巨贾胡雪岩》(原名《胡雪岩》)一书里,描写胡雪岩白手起家,买空卖空,终成一代巨贾的传奇经历。《红顶商人胡雪岩》接续前书,但独立成篇。写太平军占领杭州,王有龄自杀,胡雪岩失去靠山,转投左宗堂门下,写胡雪岩晋升官场,操纵商场,攀上事业的巅峰,但面临着四伏的危机而不觉;揭开了胡雪岩传奇的新的一页。   小说内容丰富,情节曲折,写历史风云,波澜起伏;绘人情世态,细致入微;但以胡雪岩的口吻写“红顶商人”,对太平天国和清政府的斗争的描述、评介,自非我们所能苟同。   由于故事连接,为便于阅读,此书再版时,将原《红顶商人》、《萧瑟洋场》与《灯火楼台》合为一书,以《红顶商人胡雪岩》为书名。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一章   “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   “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档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主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会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一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成;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喔,”曾国藩揸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线是畅通的吧?”“是。全靠这条路。不过— 。”   “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跟王抚台不和。事情— 。”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 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 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   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我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乙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 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 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熬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出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发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卖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好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档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 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 。”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 ”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挝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下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嗟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1”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顶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分,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一,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 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仅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末,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 。”“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栽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   “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 。”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帧。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 。”胡雪岩矍然而起— 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 。”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 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 。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   “第一个就是轮船— 。”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台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档档档!”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早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   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抢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所;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例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了,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 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 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是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亲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沿;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 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肌。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妹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   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貂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 。”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 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 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痧,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 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栽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档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汉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 ”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沣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档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屯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 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 。”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 。”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适。”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 。”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 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创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   “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胡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满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功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听说,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把归他去。”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倌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最后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 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受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姊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鱼鸭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致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五章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七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道,“都好吧?”   “逃难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合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大声赞叹,“死得有价值。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连长毛都佩服。”据刘不才说,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想拦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敬他忠义,解下尸首,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觅来上好棺木盛殓;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于保护之下。   “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七姑奶奶问道:“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殉节了?”“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人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罪,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部将约定,决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人,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城破。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自我惊悸,面无人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遭遇。“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逃难的好去处。   “逃难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水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缸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慢点。”七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卖些常用的杂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肩上又背着铜钱,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拉过一串铜钱来,将“串头绳”上的活结,一下扯开,“哗哗”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然后跑几步,如法炮制。五六串铜钱撒完,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长毛发现住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道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奸淫掳掠外加一把火;难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相当复杂,余悸余哀都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长毛进城,由于李秀成的约束,照例会有的烧、杀、奸、抢倒不甚厉害;但杭州人不肯从贼,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阖家自尽的,不计其数。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几类: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满目极人间未有之惨,感情上承受不住,愿求解脱的,也是类;无衣无食,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以为迟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类;历尽浩劫,到头来仍不免一场空,于心不甘,愤而自裁的,更是一类。   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宇,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如果不包括军食在内,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无奈先发军粮,再办平粜,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   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说,“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刘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品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长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爱屋及乌,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捷,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着:“官司吃定了!祖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缴验“实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转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颤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轴辘,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诘。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却是丝毫不假。他受的伪职,名为“钱塘监军”,而干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长毛备办军需。   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古董字画,要运到“天京”,进献天王;一方面要从包埠赶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领,打扮得跟长毛一样,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难民无数,有姿色的妇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难保清白了。   “这个王八蛋!”刘不才愤愤地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教人担心的是,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他跟长毛一说,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小陷贼,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合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七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的。”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识,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的迁怒到他头上。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看中了雪岩,这就麻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长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心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咕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民食,请朝廷降旨查办。”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失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吗?”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着:“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末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咐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问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 。”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属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开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要我,就会听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长毛告密,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密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首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末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   “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字。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 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教我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   “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   “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   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六章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惟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须姊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热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楞。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   “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   “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末,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 。”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统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 。”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两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志;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叱;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哼!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受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末,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且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创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对不起,我现在不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陪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他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方,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画锦里,虽是闹事,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不闻不问。趁这三天功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准;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过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屯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   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奶哪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哪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哪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哪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哪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屯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饶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哪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哪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起来。”   “这— ”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 ”“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氵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继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 。”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 ,”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 ,”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哪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哪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哪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哪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哪,“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哪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哪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哪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 。”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哪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哪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哪预备替她做个媒— 。”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哪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哪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哪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哪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缮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 。”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 。”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   “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缮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八章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由此虎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欠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活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收复了浙北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北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中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示。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   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塘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脚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   刘不才站住脚,陪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   “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   “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通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   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番,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没有钱赌什么?”   “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   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   “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咪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叭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配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悲翠,琢成古钱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悲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勺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   “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门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   “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   “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个金表;大的是一副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这一下就目不旁观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   “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一面看,一面想,凭空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舍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这你就见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好。”   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功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威托我带来的。”他接着又说:“你家老太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   “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   “阜康钱庄的胡雪岩。”   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   “是他。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晓得一点。”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   “是的,我完全晓得。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了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我不便说他。”   “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不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   “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生;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   小张默然。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   “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   “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末,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   “一点不奇。他自然有事拜托你。”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助。”   “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倒是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不才故作郑重地嘱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密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   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点啥?”   “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早晚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   “我懂。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   “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靡炼。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呶一呶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号,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入细想一想,是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啥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脚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微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两好并一好,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   “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光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   果然,等杭州克复,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   “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预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预备了。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是!”   “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明,方始睡去。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妹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嗟可办。他这几年韬光隐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用,照数补米?”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头,现在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人家姓杨的不象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衣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人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只怕办不到。”“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齐。”   “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马,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担啥心事呢?”   “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光复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   “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亦不比长毛好多少!”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火,奸淫掳掠都来了!”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   “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到,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直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没有功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拭妹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气,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字,接过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的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过!”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夫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帖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恭喜,恭喜!”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干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之称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计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惟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经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惑,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民除寇,份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宫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括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   “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出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那末,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塘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公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外,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末,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功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功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   “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   “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着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阜康不日复业’;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   “藩司衙门的告示呢?”   “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那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   “那末,”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汤里来,火里去,惟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庄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严参。”“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算清的帐。外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样的新存户呢?”   “长毛!”胡雪岩说,“长毛投降了;这两年搜括的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长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活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过— 。”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符。不过此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   “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照站出来。不过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哪就什么都不必怕。时候不早了,上床吧!”   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处处都是疑问,实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刚光复,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镗;笃、笃、镗”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的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不安静;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效验了。”“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功夫?”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梆子没有?”“听到。”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夫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周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那时候去巡查就是。”   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咸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逃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骚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   紧急骚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口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矫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主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档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几句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楞,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我的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窑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侣落弟,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怕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左右调停,心力交痤,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无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只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括得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 。”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帧。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说:“鞠躬尽痤,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巍。”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 。”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次定暂进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   “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必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干,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呢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   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火旱之望云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伯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一套说词,“拜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一共七条:   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贼营拔出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   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 。”“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   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心来办。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   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毫无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   “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   “现在呢?”   “七万多。”   “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抬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厂、平粜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好极!”左示棠大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   “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   “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个名字。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功夫;以致想见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圆。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总克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   “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说这话,两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事,该怎么样做法?”   “大人古书读得多,历朝历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有,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是真是与民休息。   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能否象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赦!”   “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夫。”   “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属的丝,是浙北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格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扰害养蚕人家。”“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晴。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间事;常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   “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一心想独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   “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错!”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温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致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圣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睹底下却要帮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着这个— 。”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档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眼看洪杨肃清在即;军务告峻,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奉送“部费”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过七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了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帐!”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致于户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就有麻烦,也不致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然奏请免办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筹,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雷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行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 。”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   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茫#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   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 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 官文的宠妾是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九章   局势的发展,实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鸿章部下郭松林、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李鸿章及常胜军戈登合力猛攻之下,于四月初六十复;接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一定乘胜西趋,直扑金陵,为曾国荃助攻。哪知李鸿章尽管朝旨催促,却以伤亡过重,亟须整补为名,按兵不动。这是为左宗棠、胡雪岩所预料到的,李鸿章不愿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到的大功,有意作态。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梦呓的“诏令”,说“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过了两天,“天王”服毒自尽,实现了他“上天堂”的诺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岁儿,名叫“洪天贵福”;称号唤做“幼天王”。   消息外传,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还乡”,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抚,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国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国十余年的积聚,尽萃于“天王府”,足可用来裁遣将士,恢复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于江南及湘军,但应解的协饷,可以不解,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象左宗棠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广东便将复成浙江的饷源。他曾跟胡雪岩谈过,到那时候,要专折奏,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捐。胡雪岩口头一诺无辞,其实不当它一回事;在他看来,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扫左宗棠的兴,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鸿章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龙膊子”,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居高临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无策了。曾国荃用兵,独得一“韧”字;苦苦围困到这般地步,要韧出头了,更不肯丝毫怠慢,下令各营,由四面收束,直往里逼,逼近城下,昼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无时或已的炮声,遮掩他掘地道的声响。   金陵围了两年,曾国荃从朝阳门到钟阜门,挖过三下多处地道,有时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随死随埋,丛葬其中;有时是为长毛所发觉,烟熏水浇,死者论百计。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内的士兵,忽然发现一枝长矛刺了下来;其实是长毛行军休息,随意将矛一插,而官军轻躁没脑筋,使劲将那枝矛往下拉,长毛始而大骇,继而大喜,掘地痛击,功败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贵州人,也是曾国荃部下高级将领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为孤立其间,不能不格外卖力,免得遭受排挤。曾国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衔记名总兵,派他经理营务处。此时再挖地道,由他与记名提督河南归德镇总兵李臣典共同负责。   从六月初八开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药,可以作最后的攻击了。曾国荃问部下诸将:哪一营“头敌”;哪一营“二敌”?   诸将默无一言。便按官职大小,个别征询。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已经补上福建陆路提督,他依旧沉默;便只好问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愿打头阵,但要朱洪章拨一两千精兵给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当头。”事情便这样定局,还立了军令状,畏缩不前者斩!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药。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多,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内用粗布包炸药填塞,作为引线;引线点燃以后,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却不爆发,天空中的骄阳,流水烁金一般,炸药决无不燃之理;万千将士挥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这一次看起来又是陡劳无功。各营将士,无不失望,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分班休息时;突然间,霹雳之声大作,仿佛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门的一段城墙,约有二十多丈长,随烟直上,耸得老高,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   这有个说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发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围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余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与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坚,城以花岗石为基,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砖与砖之间,用石灰泡糯米浆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处敲击,都会显出白印。五百年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毕竟还敌不过西洋的炸药;只是被炸以后,砖砖相砌,过于坚牢,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丈长的整段城墙,飞入空中的奇观。后来知道,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裂成数段落地,打死了数百人之多。   在当时,朱洪章奋身向前,左手执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于是九门皆破,有所谓“先登九将”,除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以外,还有记名总兵武明良、熊登、伍维寿、提督张诗日、记名按察使刘连捷、记名道员彭毓橘。捷报到京,自然要大赏功臣。据说文宗在日,曾有诺言:平洪杨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后,异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因此,亲贵中颇有人反对实现文宗的诺言;形成难题。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将一个王爵,析而为四,曾国藩功劳最大,封侯;其是曾国荃,封伯;接下来是一个子爵、一个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为不服。论破城当日之功。他实在应该第一,首先登城,生擒伪勇王洪仁达,占领“天王府”。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却以李臣典居首;据说,当朱洪章占领“天王府”,看守到黄昏时分,李臣典领兵驰到,自道“奏九帅之命接防”。于是“天王府”归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无缘无故起火,烧得精光。事后曾国荃奏报,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颗伪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李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将”中甚至不如孚泗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虽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气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帅”理论。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应付之道甚绝,他说:“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但叙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发;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说着,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着递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   朱洪章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黄梁一梦,锡爵之恩;黄马褂、双眼花翎之荣,竟不克亲承宠命;恩旨到时,已经一命呜呼。据曾国荃奏报,说他攻城时,“伤及腰穴,气脉阻滞”,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却又有人说,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携;李臣典一夜之间,御十数女子,溽暑不谨,得了“夹阴伤寒”,一命呜呼!当然,这是私下的传说;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萧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僮,出通济门往东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过茅山,经溧阳、长兴到湖州,与由杭州遁走的长毛会合。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撞见八个樵夫,其中有人认识他,却确不定,便冒叫一声:“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识破,便长跪相求:“哪位领路带我到湖州,我送三万银子酬谢。”   说着,他与他的书僮都将袖子抹了上去;但见四条手臂上,戴满了金镯子;另外有一匹马,驮着一只箱子,看上去并不大,可是压得马的腰都弯了,可以想见其中装的是金银珠宝。这八个樵夫见此光景,大起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钱财,一方面还想报功领赏。于是这八个人将李秀成主仆骗入山下的“涧西村”,公推一个姓陶的去向官军报信;目的地是驻扎太平门外的李臣典营中,因为姓陶的有个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转报,比较妥当。   姓陶的经过钟山,又饥又渴;想起这里是萧孚泗的防区,营中有个伙夫,因为供应柴草的关系而熟识,不妨到他那里歇脚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闲谈之间,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经过。这个伙夫便转告亲兵;亲兵转报萧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嘱咐,将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萧孚泗自携亲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驰到涧西村,将李秀成手到擒来;价值十余万银子的金银珠宝,亦归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斩讫,借以灭口;不过萧孚泗总算还有良心,没有杀那个伙夫,给了他五颗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马,暗示他连夜“开小差”,走得越远越好。   萧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国荃到后来才知道真相,吩咐赏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两银子。结果为亲兵吞没大半,只拿出去一个“大元宝”——五十两银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为萧孚泗凭一己之力所生擒,这份功劳,就真值得一个男爵了。因为“天京”虽破,“幼天王”未获,只说已死在乱军之中,对朝廷似难交代。幸好有个李秀成,论实际,其人之重要又过于“幼天王”,足可弥补元凶下落不明之失。   其时曾国藩已由安庆专船到江宁,抚循将士,赈济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处置李秀成,委派道员庞际云、知府李鸿裔会审,这李鸿裔,就是曾国荃向朱洪章所说“捣鬼”的“李某”。   从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审问的时间少,李秀成在囚笼写“亲供”的时候多;每天约写七千字,总计约七、八万言。却为曾国藩大删大改、所存不过三分之一;方始奏报。其中谈到城破后,洪秀全两个儿子的下落,说是“独带幼主一人,幼主无好马,将我战马交与骑坐。”“三更之后,舍死领头冲锋,带幼主冲由九帅攻倒城墙缺口而出。君臣数百人,舍命冲出关外,所过营塞,叠叠层层、壕满垒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帅营中,营营炮发,处处喊声不绝;我与幼主两个分离,九帅之兵,马步追赶,此时虽出,生死未知。十六岁幼童,自幼至长,并未骑过马,又未受过惊慌,九帅四方兵进,定然被杀矣,若九帅马步在路中杀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个小童,何人知也?”   这段供词,与曾国藩奏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之中”,有桴鼓相应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显删改之迹——“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国藩封侯的同时,又有恩旨赏赉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亲王僧格林沁,加赏一贝勒;湖广总督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江苏巡抚李鸿章一等伯爵;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浙江提督鲍超,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广西提督冯子材、均赏给骑都尉世职。   东南大员,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上谕中特为交代:“俟浙赣肃清后再行加恩。”这虽是激励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难堪;尤其是李鸿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往深一层去想,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江西、浙江亦在其列;这两省既未肃清,就是曾国藩责任未了,何以独蒙上赏?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气恼的是,江宁溃败的长毛,只有往东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带,本来打得很顺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压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国荃定于何时破城,进兵围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让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拦截,又何致于让溃败的长毛,如山倒堤崩般涌过来?然则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   朝中当国的恭王,以及上获信任,下受尊重,确能公忠体国,为旗中贤者的军机大臣文祥,却不知东南将帅之间,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紧接着大赏功臣的恩诏之下,又有一道督责极严的上谕,让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谕中说:“江宁克复,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这几句话,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报克复江宁的战功,不知如何铺张扬厉,夸大其词?因此对于后面:“着李鸿章将王永胜等军,调长兴,协防湖郡;左宗棠当督率各军,会合苏师,迅将湖州、安吉之贼,全行殄灭,克复坚城,勿令一贼上窜”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对胡雪岩说:“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还断了别人的建功之路。照字里看,大功已经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肃清;湖州长毛如毛,攻起来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来,也讨不了好。因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说江宁的‘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朝廷一定以为我们虚报军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当然只有劝慰,但泛泛其词,不能发生作用;而谍报一个接一个,尽是长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广德,窜入浙江境界,越过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后来了一个消息,是难民之中传出来的;飞报到杭州,左宗棠一看,兴奋非凡。   这个报告中说:“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宁城破以后,由“干王”洪仁干、“养王”吉庆元、“誉王”李瑞生、“扬王”李明成“保驾”,六月廿一那天,到达广德;然后由守湖州的“堵王”黄文金,在五天以后亲迎入湖州城内,并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为官军所获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干为“正军师”。   这一下,左宗棠认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当即嘱咐幕友草拟奏稿,打算飞骑入奏,拆穿曾国藩所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中的谎言。而正当意气洋洋,解颜大笑之际;胡雪岩正好到达行辕,听得这个消息,不能不扫左宗棠的兴,劝他一劝。   “大人,这个奏折,是不是可以缓一缓?”   “何缓之有?元凶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报?”左宗棠振振有词地说。   胡雪岩知道用将帅互讦,非国家之福的话相劝,是他听不入耳的,因而动以利害,“我们杭州人有句俗语,叫做‘自扳石头自压脚’,大人,你这块石头扳不得!”他说,“扳得不好,会打破头。”   “这是怎么说?”   “大人请想,这样一奏,朝廷当然高兴,说是‘很好!你务必拿幼逆抓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说。象左宗棠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一点就透,无烦词费;最主要的,还是他另有一种看法使然。   他这一次上海之行,听到许多有关曾氏兄弟和李鸿章的近况,皆由曾、李的幕友或亲信所透露。有许多札中的话,照常理而论,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这当然是曾李本人毫无顾忌,说与左右,深沉的只为知者道:浅薄的自诩接近大僚,消息灵通,加枝添叶,说得活龙活现,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没来由地伤害了好些人的关系,因为如此,胡雪岩对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这位“大人”的大没遮拦,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为他设计,离间曾李之间的感情;说不定有一天,左宗棠会亲口告诉别人如何如何。这岂非“治一经、损一经”;无缘无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着了!   而左宗棠有他这句话,已经足够。当时很高兴地,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这样的回答,在胡雪岩却又不甚满意;他希望左宗棠有个具体的打算说出来,才好秉承宗旨,襄助办事。因而追问一句:“大人是不是觉得愚见还有可采之处?”“什么愚见?你的见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不过,在我到底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而况李少荃一向为我— 。”   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论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鸿章一向为他所藐视。如今与他修好,仿佛有求于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岩认为从正面设词规劝,与在私底下说人短处不同,即令密语外泄,亦是“台面上”摆得出去的话,并无碍于自己的名声,因而决定下一番说词,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问道:“如今唯一的急务是什么?”“你是指公事,还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无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么?”   “自在是肃清全浙。”   “是,肃清全浙只剩一处障碍;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来,就可奏报肃清。那时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还早,封侯亦不足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赏,我是要力辞的。”   胡雪岩不知道他这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故作矫情,反正不必与他争辩,惟有顺着他的语气想话来说,才能打动他的心。   “大人这一首高!”他着大拇指说:“封侯不希罕,见得富贵于我如浮云,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过,朝廷如无恩命,大人又怎能显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这话倒也是。”左宗棠深深点头。   左宗棠终于松了口,胡雪岩也就松了口气。至于如何与李鸿章合作?就不用他费心了;一切形势,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谈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点,会攻江宁,李鸿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图补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愿与他合作,他自己亦会派兵进窥湖州,表示遵从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办贼,决不可有轸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实在需要李鸿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为东南长毛的逋光薮,残兵败将交集结在一起,人数超过左军好几倍。而且逼得急,会作困兽之斗,决不可轻视。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纵横,处处可以设仗邀击,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当年赵景贤孤城坚持,因势制宜,将地形的利用,发挥到了极致。如今长毛守湖州的主将黄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号以行,指挥容易。而且湖州所贮存的粮食,据报可以支持一年,这又比赵景贤当时的处境好得多了。   这进取湖州的两大障碍,都不是左宗棠独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鸿章可以帮助他克服这两大障碍。论兵力,有苏军的协力,才可以完成对湖州的包围— 当然不是象曾国荃攻金陵那样的四面包围。如果采取这样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够做得到,亦是不智之举;从古以来,围城往屯网开一面,因为不放敌人一条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斗,就算能够尽歼敌人,自己这方面的伤亡,亦一定是惨重无比。反过来看,留下一个纵敌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敌军的恋生之念,瓦解他的斗志。而况在预先安排好的敌人逃生路上,可以处处设伏,反为得计。   论地形,湖州外围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钱口;当年赵景贤雪夜失大钱,导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视昔,情势不殊,要破湖州须先夺大钱;而夺大钱,苏军渡太湖南下,比左军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时最大的关键是,攻大钱必须要用水师,而这又是左军之所短,苏军之所长。   李鸿章当然要用他之所长,尽力有所作为,既以弥补常州顿兵之咎;亦以无负锡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与胡雪岩深谈以后,默打算;自己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鸿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揽,放下诺言,限期独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鸿章驰驱前路,自北面攻湖州。两军不能合作,便成争功的局面;李鸿章争不过无所谓,自己争不过,让李鸿章喧宾夺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来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鸿章相助,是为上策。自己只要尽到了地主的道理,客军不能不处处情让,即使苏军先攻入湖州,李鸿章亦总不好意思,径自出奏。只要光复湖州的捷报由自己手中发出,铺叙战功,便可以操纵了。   打定了主意,暂且做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亲自提笔,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李鸿章,在商略扫荡东南余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鸿章亦很漂亮,答应将他部下的“郭刘潘杨四军”,全数投入湖州战场。郭刘潘杨——郭松林、刘铭传、潘鼎新、杨鼎勋四军,是淮军的中坚;其实李鸿章投入湖州战场,还不止这四军,另有以翰林从军的刘秉璋,与曾国藩小同乡、江南提督黄翼升的水师,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鸿章的心思与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张声势,将进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复,一方面象押宝似的,希望能俘获“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扫扫曾军的兴头。   在湖州的长毛,号称二十万,至少亦有六折之数;左李两方,正规军合起来不下八万,加上随军的文员、夫役,总数亦在十万以上。彼此旗鼓相当,发生恶战是意中之事;但胜负已如前定,而且长毛败退的情况,大致亦在估计之中。因为由于地形的限制,进取的方向,只能顺势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东南、西南两方面进逼;苏军则由东北、西北分攻,并从正北进扼大钱口,以防长毛窜入太湖。湖州的东面,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有重兵防守,而且东到海滨,并无出路;在湖州的长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冲过广德,则江西有李世贤、汪海洋,都是长毛中有名的悍将,能会合在一起,或者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   战场如棋局,不但敌我之间,尔虞我诈;就是联手的一方,亦在钩心斗角——李鸿章毕竟还是下了一着专为自己打算的棋,将刘铭传的二十营,陆续拔队,指向浙皖之交;名为进攻广德,断贼归路,其实是想拦截黄文金,俘“幼逆”,夺辎重。   湖州终于在七月二十六克复了。   如事先所估计的,黄文金果然开湖州西门遁走。大队长毛分三路西窜,到了广德,又分两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黄文金带着“幼逆”,由宁国过西天目山,经开化、玉山窜入江西境内。刘铭传穷追不舍;其他各军为了争功,亦无不奋勇当先,连追五日五夜,长毛溃不成军,黄文金死在乱军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却还是下落不明;比较可靠的传说是由江西南下,打算与窜至广东、福建边境的李世贤、汪海洋会合。然后西趋湖北;与“扶王”陈德才联结,自荆襄西入陕西,在关中另起一个局面。这当然是一把如意算盘。但即令打不成功,这样窜来窜去,如与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忧之事。因此,朝廷对两次三番,穷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于法,深为恼火。   更恼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肃清”的折子已经拜发,而洪福真未获,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时还难望分茅之赏。   辨明了“十万”之说;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言语晚为犀利:“至云杭城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仅是这两句话,便如老吏断狱,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但在结尾上,却又笔锋一转,故弄狡猾:‘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衍尤。”这段话是所谓“绵里针”,看来戒慎谦和;其实棱角森然,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思在内。   这通奏折发出,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词异常婉转,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却说“左宗棠自入浙以来,克复城隘数十处,肃清全境,厥功甚伟。本欲即加懋赏,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必将固辞;一俟余孽净尽,即降恩旨。”是很明显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过迟早间事。   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亦有温愉:“朝廷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潘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但是非好恶,已表现得很清楚。而许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左宗棠占尽上风;而与曾国藩的怨,自然也结得更深了。   曾左结怨,形诸表面的,是口舌之争;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盘之争。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   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用失之时,为了鼓励将帅,不按建制任职;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事所常有。但战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样了。   照常理而论,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到底百战功高;应该让他赴浙江巡抚本任,才是正办。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绝无退让之意。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虽由于忧谗畏讥,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计;其实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隐衷,估量他决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却又能左右为难之苦。一方面东南军务地穴于湖州克复、全浙肃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归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对于曾国荃告病,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确的处置;希望曾左之间,能够消释嫌怨,言归于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卸篆,饬令曾国荃到任。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决定成全曾国藩的心愿,许曾国荃辞职。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由谁替补?却颇费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则由左宗棠保荐。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并且这样处置,在曾国藩的面子上太难看。朝廷调和将帅,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   要考虑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因为洪杨所蹂躏的各省,浙江被祸最惨;善后事宜亦最难办,非清廉干练,不足以胜任。第二、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而又能为曾国藩,甚至李鸿章所支持,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第三、大乱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抚是洪杨平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大吏,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过战功,更为理想。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马新贻,字谷山;先世是回回,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泽县,已历四百余年之久,因此,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   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江西来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终于落网了。   收束平洪杨的军务,却还有相当艰巨的戡乱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计议,犹有三处叛乱要平服,才能臻于太平盛世。这三处叛乱是:第一、南窜的洪杨余孽;第二是扰乱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灵、为患西陲的回乱。   幸好人才旺盛,冠绝前朝;恭王与文祥决定托付四个人去平这三处的叛乱。   第一个仍然是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曾国荃功成身退,率领裁撤的湘军回湖南的同时,朝中有一道廷寄递到江宁,说“江宁已臻底平,军务业经藏事,即着曾国藩酌带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贼,务期迅速前进,勿少延缓。”这所谓“贼”,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为老巢,自经僧王全力攻剿,流窜到湖北、河南一带。张洛行虽死,他的侄子张总愚亦非弱者;加以陈玉成的旧部赖文光由关中回窜,因为“天京”已破,成了丧家之犬,自然而然地与捻匪合流,大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马队,追奔逐北,将捻匪撵来撵去的打法,并非善策;一旦疲于奔命,为捻匪反扑,非大败不可。同时,又因为僧王的身分尊贵,连西宫太后都不能不格外优容,是位极难伺候的王爷,指授方略,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责又怕惹恼了他,索性独断独行。因此,倒不如设法让他交卸军权,回京享福,才是公私两便之计。   能代僧王指挥数省的,只有一个曾国藩。不仅威望足够;而且他那“先求稳当,次求变化”,以静制静,稳扎稳打的作风,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于筹饷之责,朝廷也想到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鸿章。上谕派他接替曾国藩,暂署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则调慈禧太后的恩人,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上谕中虽未明言,曾国藩带兵驻扎皖鄂交界,从路粮台由李鸿章负其全责;可是这样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天经地义;第二,李鸿章带兵,曾国藩替他筹过饷,如今曾国藩带兵,自然该李鸿章筹饷;第三,两江最富,是海内最主要的一处饷源,所以谁当两江总督,都有筹饷的责任。   这样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错;只是委屈了曾国藩,便宜了李鸿章与吴棠,可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再有一个是杨岳斌。他是与彭玉麟齐名的水师名将,本名杨载福;因为同治皇帝这一辈,玉牒谱系上第一字为“载”,不免有犯讳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当江宁未克复以前,他已升任陕甘总督;打算赋以敉平回乱的重任。回乱不仅生于陕甘;也生于云南与新疆。云南将次平服,而新疆方兴未艾;朝廷寄望于新封子爵的鲍超,特降温旨,认为新疆平乱,“非得勇略出群如鲍超者,前往剿办,恐难壁垒一新”,所以命曾国藩传旨鲍超,在他回籍葬亲的两月假期一满,“即行由川起程,出关剿办回乱。”恭王和文祥知道鲍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将杨遇春,与他相提并论,很灌了一番米汤。上谕中说:“从前回疆用兵,杨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边域,彪炳旅常。鲍超务当督率诸国,肃清西陲,威扬万里,以与前贤后先辉映。该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话说得很诚挚,而命曾国藩传旨,亦有暗示他帮着催劝之意。无奈曾国藩对湘军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鲍超是他的爱将,当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传旨,并不劝驾。   再有一个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现任的闽浙总督,由江西瑞金为鲍超所败,而窜入福建境内的李世贤、汪海洋两大股,顺理成章地该由他负责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对此亦自觉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可是朝廷一连串的处置,却使他即气又急,愤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抚派了马新贻;蒋益澧落了空,也就等于是他失去了浙江这个地盘。其次是李鸿章调署两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陕甘总督杨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责成浙江每月拨给陕甘协饷十万两,并先筹措八万银子,作为杨军的开拔费用。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见僚属,大骂曾国藩、李鸿章和郭嵩焘。这样骂了几天,怒火稍减;想想既不肯辞官归田,就得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军务是有把握的,就是饷源越来越绌,得要找个足智多谋的人,趁马新贻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筹划妥当。   这个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属。“雪翁,”他说,“你看,挤得我无路可走了!你算沣看,我该到哪里筹饷?哪里都难!”   两个人将十五行省一个一个地算。除开穷瘠的省份,有饷可筹的富庶之地,都已为他人早着先鞭;江苏、安徽是两江辖区,曾李师弟的势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桢,对待曾军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山东、山西供应京饷,而且两省巡抚阎敬铭、沈桂芬清刚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湖北食用川盐,在沙市设局征厘,收入相当可观,可是官文是督抚中唯一的一个旗人,有理无理,皆受朝廷袒护,不容易打得进去;至于天府之国的四川,有骆秉章在那里,顾念旧日宾主之谊,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穷得很;我能筹饷的地方,只有贵省和广东了。东该给我的饷不给;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认得曾涤生、李少荃。此恨难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马谷山,听说倒还讲理;不过既是曾涤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见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默然。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难,左宗棠的知遇要报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乡,为左宗棠设谋画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骂。   胡雪岩一向言词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难事,一诺无辞;象这样迟疑不答的情形,可说绝无仅有。左宗棠微感诧异,不免追问缘故。   “不瞒大人说,我很为难。大人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当然出在浙江,筹得少了不够用;筹得多了,苦了地方。说起来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乡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岩又说,“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抚,我还可以出出主意,截长补短,见机行事,总还兼顾得到。现在换了马中丞,我又是分发江西的试用道,是大人奏调我在浙江当差;大人一离浙江,我当然不能再问浙江的公事,善后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况其他?”   他一路说,左宗棠一路点头,等他说完,做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答道:“你刚才所说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们要好好谈谈。万变不离的宗旨是:雪翁,你仍旧要帮我的忙。怎么个帮法,我们回头再商量,现在先谈你的难处;诚如所言,我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粮饷只有着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个确数,按月一定汇到,连日子都错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讲理,后讲情;情理都站得住,还争不过人家,我当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后这几句话,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论事,问一事:“大人预备定一个啥数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声音说:“我们自己人,我告诉你实话:我的兵,实数一万八千,不过筹饷要宽,照两万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极快。士兵每人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马草,加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平均要五两银子;两万三千人就是十一万五千两。另加统帅个人的用途;文案、委员的薪水伙食;送往迎来的应酬费用,每个月非十五万银子不可。   这笔巨数,由浙江独力负担,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转地说道:“闽浙一家。福建拨给浙江的协饷,前后总计,不下三百万两之多;如今福建有事,当然要帮忙。而况大人带的又是浙江的兵,理当浙江支饷。不过,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能够量出为入,事情就好办了。”   成语是量入为出,胡雪岩却反过来说,倒也新鲜;左宗棠便捻着八字胡子,含笑问道:“何以谓之量出为入?倒要请教。”   “譬如一碗汤,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抢着说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陕甘的协饷,决不能答应;第二,广东解浙江的协饷,有名无实,我要奏请停拨。”说到这里,他眼珠打转,慢慢地笑了,笑得极其诡秘。   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觉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问一句:“广东的协饷是个画饼,虽不能充饥,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请停拨,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这是个画饼。雪翁,”左宗棠突然兴奋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画饼要把它变成个又大又厚,足供一饱的大麦饼。你信不信?”“怎么不信?”胡雪岩紧接着问,“大人变这套戏法,可要我做下手?”   “当然!少了你,我这套平地抠饼,外带大锯活人的戏法就变不成了。”   “大锯活人”四字,虽是戏言,却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大人,你要锯哪一个?”“哪一个?”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锯我那位亲家。”胡雪岩骇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时光来冲淡,反有与日俱深之势;但何致于说出“大锯活人”的这样的话来?因此一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   左宗棠的脸上,也收起嬉笑之态,变得相当认真,眼睁得好在,嘴闭得好紧;但眼神闪烁,嘴唇翕动,竟似心湖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的。这就使得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要听他如何“大锯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别字相呼,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书读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照这一层来说,我佩服你。”   “不敢当。”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吩咐;拿顶‘高帽子’套在我头上,就有点吃不消了。”   “你我之间,何用要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为人,我的处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还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许还会大不以为然。这就因为你少读书;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势所必然!”   原来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大人”他说:“你老跟我谈‘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谈经,我跟你谈史。雪岩,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大义灭亲’、‘公而忘私’怎么讲?”   胡雪岩无以为答;觉得也不必答,老实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从这两句成语上头,谈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见,或许会大大地骂我。不过,我的行事,于亲有亏,于义无悖;于私有惭,于公无愧。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会在心里说一声: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不过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而且听出意思,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   他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伸毫铺纸,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在那些曲线、圆点之中,写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李世贤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总兵禄魁阵亡;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轻敌。”左宗棠又指着长汀、连城、上杭这三角地带说:“汪海洋在这一带;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贤更凶悍。然而,不足为虑,贼不足平!雪岩,你这几年总也懂得一点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细看了半天,方始答说“他们是由西面江西逃过来的;往东是出海,有好长一段路,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带兵压了下来,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说:“这两个长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广东,嘉应州首当其冲!”   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   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回——怕自己猜错了,冒昧一关,是大大的失言。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入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测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   “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   “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   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   “到时候看吧!言之过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   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长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克复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不致于拒绝。   “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军筹饷;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再加上开拔的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   “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   “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话不大有力量。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务— 。”   “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痊;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托人。”胡雪岩想了一会说,“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许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办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来办善后。”   左宗棠想了一下。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 所谓“许七大人”就是小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钊;如今逃难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许六大人”许乃普,以吏部尚书致仕,因为闹长毛不能南归;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家乡”。而且科名前辈,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颇加尊礼。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是李鸿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这一榜的会元;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在“辛酉政变”中出过大力,如今是极红的“小军机”— 军机章京领班之一,熟谙兵事,精于方略,对军务部署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走这条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时还可以请许彭寿以同年的交情,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   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因为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而要找替手,最适当的人选就是许乃钊。第一,他做过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实的“缙绅先生”;第二,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马新贻,照例应受“硬进硬出”— 开中门迎送的礼遇,这样为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许乃钊公正廉洁,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伦。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设;而且自己表示,要亲笔写封很恳切的信,向许乃钊致意。   谈完了公事谈“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处。左宗棠打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从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积极开始部署;除了战报以外,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饷军需,十分困难,自顾不暇;应该拨给陕甘的协饷,请饬户部另筹改拨。第二道是,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新贻,从速到任,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护理”。第三道是,奉旨拨解杨岳斌的“行资”八万两,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强设法筹拨半数。   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 每天夏秋之交,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京饷”;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举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门办公的经费;宗庙陵寝的祭祀费用;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节呈上的“交进银”,无不出在京饷之内,所以协饷可欠,京饷不可欠。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茶税二万两,上谕催解:“务于十二月内,尽数解齐。倘仍饰辞宕延,致误要需,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严参。”   虽奉这样的严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穷,必须浙江接济。当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穷之外,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养廉银”一万两,由票号汇到户部,作为京饷报解。   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广东的协饷,对浙江来说是个“画饼”。所以,停止的理由,不过“现在浙省军务肃清,所有前项协饷,自应停止”这样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帐目,却算得很清楚,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广东应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二十二万两;曾国藩奏道,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万,是则浙军“所得不过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奖励”;附带请求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报奖的文字,看来并不如武官的“请赏戴花翎”、“请赏加巴图鲁称号”来得热闹起眼;其实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因为由“试用道”改为“以道员补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而“赏加按察使衔”,便可以署理阜司,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监司大员”。在左宗棠来说,这一保,起码等于三年的劳绩。   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胡雪岩并不知道;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许七大人”;谈得十分融洽。将左宗棠所托之事,一一办妥;只不过耽搁了两夜,陪老母谈一谈劫后的西湖,与古应春盘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护理抚篆”的蒋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会面。   “雪翁,”与胡雪岩见着了面,蒋益澧哭丧着脸说:“你非帮我的忙不可!大帅交代下来了,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按月十二号汇出,迟一天都不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听得这话,胡雪岩也吓一跳。洪杨之乱,浙江遭劫特深,满目疮痛,百废待举,何来每月二十万两银子,供养入闽之师?当时估计,每月能凑十万两银子,已经至矣尽矣;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雪翁,”蒋益澧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不说话,私,老兄在大帅面前言听计从;公,俗语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目不可,只有让地方受累。雪翁,你也于心不忍吧!再说,我到底不过是藩司。”   最后这句话,才是蒋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令出即行,办事还容易;等马新贻一到任,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他当藩司的,不能不听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诺在先,不能不维持原数。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   想了一会,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便点沣头说:“好的。我来想办法。”   “这一来有救了!”蒋益澧如释重负,拱拱手问说:“雪翁,谅来胸来成竹了。是何办法,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当然,当然!原要请教。”胡雪岩答说,“第一,我想请左大人酌减数目。”   “酌减?”蒋益澧问,“减多少?”   “总得打个七折。”   “打个七折,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蒋益澧说:“如今军务肃清,我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点事。你看— 。”   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便是兴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蚕丝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树的栽培灌溉,与水田的要求,没有什么两样。所以自古以来,在浙江做官,而遗爱在民,久留去思的,无不是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视浙江海塘为名,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须用石塘;洪杨作乱以来,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日渐坍圮,现在要及时修复,估计费用须上百万银子;迫不得已,只有先办土塘,暂且将就。“就是办土塘,亦要三十万银子。土塘料不贵,人工贵;大乱之后,壮丁少了,就是人工费。”蒋益澧说,“雪翁,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么筹得一笔款子,拿海塘修一修?万一海塘溃决,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来,我真连觉都睡不着。”   听蒋益澧这样表示,即令是娇饰之词,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问。听他的语气是想做好官;正不妨与人为善,趁此机会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请放心。我来策划一下,大家量力捐办,不是难事。”   “那就再好没有。”蒋益澧很欣慰地,“还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关乎杭州、海宁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这也得好几万银子。雪翁,你倒想,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有啥开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请教。”   “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胡雪岩答说,“倘能照我的办法,可以救得一时之急,一年半载,福建军务,告个段落;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那时候就轻松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盐法我不大懂;大帅倒是内行。”“左大人是内行?”胡雪岩很惊异地问。   “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   “啊!啊!原来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廿六岁时,两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已;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   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饷;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   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师,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且放在心;先谈盐务。   “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   “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法?”   “自然是带队伍缉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帮,分拨过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   “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可以借重他之处?”   “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   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应诺。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   “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接济。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   “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二十万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位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行手棋”,用来箝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   “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分,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盐课收入,决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蒋芗泉这个藩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致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艰窘吧?”   “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肘,动弹不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   提到沈葆桢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有所争执,自己不见得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   转念以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末,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率直答道:“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问。   “这我就不敢说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   “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执可取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向芗泉透露。”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辩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巡抚,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   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   “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   “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一句:“你不妨与芗泉谈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   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有话你趁早说。”   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尽管说。”   “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查明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王履谦贻误情形’那一案— ”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 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印”、“内务府”,被指定为“蒙明”,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人家的管家— 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连,拎在手里“蒋朗蒋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簿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奏稿留底”。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   “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官民之间竟成了敌对的局面。   因此,绍兴府知府廖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长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时,官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久,绍兴沦陷;廖宗元殉难;而王履谦则先期逃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肘,不顾大局,使王有龄深恶痛绝,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岩亦就因为如此,耿耿于怀,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   当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会追究杭州沦陷的责任,不容王履谦逍遥法外。第二年— 同治元年春天,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请,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案中,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诬赖廖宗元所带的炮船通贼,以及杀亲兵、打知府,都是他带的头。左宗棠在复奏中说,“张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严紧,挟忿怀私,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应俟收复绍兴府后,严拿到案,尽法惩处。”   如今不但绍兴早已光复,而且全浙亦已肃清。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节,却无下文。胡雪岩所说的“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为难,却是一念不忍。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谁负了谁,谁怎么亏欠谁?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事隔数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余生;似乎应该心平气和,看开一步了。   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便催问着说:“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说吧!不要耽误功夫。”   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口中谈着,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接着又说:“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应该将功赎罪;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当然可行。”左宗棠问道:“此人家道如何?”“从前是富绅;现在的情况,听说也不坏。”   “那好!我来告诉芗泉,转知绍兴府,传他到案;责令他量力捐款,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这样,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善后局采访事迹,陆续禀报;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讲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惟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库;其次,惟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致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   “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芗泉就是。”   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然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纵汉有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须一笔极大的经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了!不然从“桃花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   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末福建的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仅,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一垫,说法不同。   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险。   “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   “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来。”   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办理,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紧要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赴左宗棠的约会。   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机匠,试造火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警觉。   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务局,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大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   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膊膊”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惟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节奏匀净。然后蓦地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   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貂跚跚,勉强推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一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   “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   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   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 。”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入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奏上谕:“东南贼势蔓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赋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   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   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须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目贵目贵不明,于此可见。你看年这一篇!”   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   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   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   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趋避不汲,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合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   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   “经费不必愁。当然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过— 。”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   “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   “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   “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   “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   “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这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路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   “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   “是的。”胡雪岩脱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说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   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   “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份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造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   “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章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员,呜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   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榜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补知府魏光邴,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   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踞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窜。左宗棠的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敌人南窜。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驱贼入粤,则援闽之师,随贼而至,会形成长毛与“友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   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而派方耀、卓兴入闽会剿,明阻长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   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的土匪,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率的台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衡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擢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在他家乡平乱。   乱党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国历史上阴魂不散的老牌乱党白莲教的余孽。在彰化名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长毛是勾通的。   咸同之交,浙江沦陷,在福建的官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其党羽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自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   这个略仿太平天国建制,沐猴而冠,仿佛戏台出将入相的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健的力请,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复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   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复,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于张厝庄、林戆晟败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   不过肃清残余乱党,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据漳州以后,戴潮春的余党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为此。   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收复漳州、汀州等地,责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乱党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   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那知李世贤早有准备,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   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仇报仇的心理,淬厉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于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惠寿不中用,竟让长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驻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   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驻营在万松岭上,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营,以为犄角之势。   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专候林文察入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入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发动突袭。   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长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狰狞可怖的鬼相;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处,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   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袭,未战先乱。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都不肯逃,结果中枪阵亡。溃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保障泉州门户。   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殉职。   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军一已由福州赶到闽南,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会优厚。   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窜入海,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肃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收复闽南偏北的龙岩;接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收复闽粤交界的永定。   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驱贼入粤”,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长毛,往南撵向与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军守漳州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是彻底被遮断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复,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合在一起,成为“困兽”了。   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布置。   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   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漳州克复,再未变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安土匪,内讧滋事;经离松林凰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塘、上宅、浒井各乡匪巢洗荡。”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过两三日路程;廿一克复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廿五还不知道。如果已经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报捷?   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   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阵亡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将中最高职衔的提督,请未见得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能不准,李鸿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了然于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内外,防贼抄袭。”   再则谓:“总兵刘连捷、阜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庙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处可以看出,郭扬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剿,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次;然则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   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贼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宫太后,拟发“廷寄”,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漳州克复,“侍逆潜开西门而遁”;接下来便说,“漳州别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图复逞。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必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确的反应,但蒋益澧可当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   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可问。军兴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粤则昔悍而今弩矣!各省饷事或由匮而渐裕,粤则昔饶而今竭矣!”光是这两句话,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攻击在内;当然,郭嵩焘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着便专责饷事,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厘税。   左宗棠是这样指责:“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绅士民,询及潮郡厘税,合计杂货之厘、洋药之厘、汕头行厘、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万余两,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潮州为粤东腴郡,而厘税之少如此,外此已可类推。”这是有意歪曲事实。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最难办的就是广东;当郭嵩焘莅任之初,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广东办厘的情形,有异于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广东的形势,“澳门据其西,香港绕其东,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属之洋人,而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设香港,以图倚附夷人,便其私计,一切劝捐抽厘,从不敢一过问。其有意规避捐输者,亦多寄顿香港,希图幸免。统计出入各货,凡大宗经纪,皆由香港转输。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粤东兼有逋逃之薮。”   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广东的士绅,往往包揽税捐;厘金开办之初,亦由劣绅承包,任令侵渔中饱。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后收为官办,则原来包厘的劣绅,因为失去特权,心有不甘,从中煽动捣乱,聚众捣毁厘局之事,不足为奇;官府胆怯怕事,不敢惩办祸首,反而撤去委员,或调动府县地方官,以裘发协。而结果是越迁就,越棘手。   从郭嵩焘到任后,以易除中饮,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颇有成效,从未设局的琼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开办。至于潮州,就广东而言,偏处东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方由潮嘉惠道张铣,设法开办;数目虽少,但总是一个开端。潮州的民风,因势利导,好话说在前面,无事不可商量;强制硬压,则偏不服从。张铣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认厘捐,以后可以陆续增加;而况贼势方急,官府与绅民之间,为此先起争执,是件极危险的事。这个看法,郭嵩焘深以为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实,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万,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   最恶毒的是,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闻海关各口所收,每岁不下二百万两,其解京之数,无从稽考。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于正供固期无误;而于该省筹饷大局,实裨益非浅。特此为二百年旧制,非外臣所敢轻议。”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他说:“臣率客军入粤,偶有闻见,自不敢不据实直陈。至兵饷兼筹,任大责重,非明于开济之才,不能胜任。浙江市政使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   这就是所谓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话上:“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如此推崇,分量实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这样降心推崇,也实在不类他的为人。因此有人传了来一个内幕,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蒋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力主加这“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十个字;如果流言属实,算起来是一字千金。   不过,行贿之说,虽不可知;而就事论事,却非有此十字不可。蒋益澧的才具如何,军机大臣大都了解;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是故虽经左宗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为粤抚,并利用李鸿章作陪衬,来抬高他的身价;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分量之重,如雷灌耳,那就装不得聋,作不得哑了。   不过,装聋不许,却可装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请,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驰赴广东办理军务,兼筹粮饷。”   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左宗棠对克复汪海洋所盘踞的嘉应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一仗大捷,汪海洋为乱枪所杀;十天以后,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复嘉应州城,贼首歼灭净尽,余孽荡平。”   这一下等于肃清了长毛余孽,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各军遣归本省;然则蒋益澧“驰赴广东”,办何“军务”,筹何“粮饷”?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回,蒋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于是借题发挥,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   所借的题目是“高连升带所部赴任”。高连升的本职是“广东陆路提督”;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则高连升亦应有广东履任。提督到职,除本标亲兵以外,无须另带人马;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尽携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乱初平,民心不定,“以资镇压”;实际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万金银子的饷银,当然归广东负担。   可是,广东欢迎高连升,却不欢迎高连长的部队。于是左宗棠上奏指责广东,大发牢骚,说是“臣扪心自问,所以为广东谋者,不为不至,而广东顾难之。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为旋闽,兹则臣所不解也。如谓高连升军饷仍应由闽支领,则试为广东筹之,应解协闽之饷,约尚有三十余万两,此次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银,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以闽饷济闽军,约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后,诸患渐平,陆续裁撤此军,亦未为晚。”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壮更显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诿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处,出自圣裁。”   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上任了。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便要转而攻端了。瑞鹿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州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广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连,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纾朝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典檄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此重咎耶?”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请:“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的受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不“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天的功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弁,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擢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将军务吏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众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来,洪杨荼毒遍东南,但广东受灾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寄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却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得很够格了。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韧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首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调补,那末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乱势缓,已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扑灭愈好的情况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要饷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肃清福建广东残匪,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分;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计,夤缘请托,希翼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火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衔头,而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说。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入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救于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粮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横、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制抑英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建建议,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   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跟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瞀,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祥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瞀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须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愁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剿捻宜用车战;平回则千里馈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复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议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过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词,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的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忡,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儒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剿捻不同。捻匪窜扰中原,威胁京畿,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天高皇帝远,不致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两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我们先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坚决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你不能相处的。惟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桢。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官,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向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民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荷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有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余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情,沈荷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轻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   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一章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科;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召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功夫。”“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争!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切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米。”   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 办屯垦要农具、要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顶“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险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官军,常常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窝藏在其中的盗匪,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惟独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末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万六千。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五十四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筹三百五十四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之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军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无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缓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须个把月的功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长毛余孽肃清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籴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讲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   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啊!算起来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惹得曾国藩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费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地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下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致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参半;而有些话怕一说出来,洋人憨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楞。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苦力,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能干而勤快,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廿万银子,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一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十、丽如银行   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钩。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他干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的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赚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接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吃了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北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末,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   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建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于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局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局,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一章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   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圣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   “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乱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复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签订了“中俄返还伊犁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既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所谓“廷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如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虽非锒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定了“斩监”的罪名。不过,朝廷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间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经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锋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傣“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   “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怂算数,不议了?”   “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   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   “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定日子了。”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拣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贷”辟瘟丹、虎骨木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利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   “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捞起袍褂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   相互作了揖,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   “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抱着拳文绉绉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   “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   “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   “还好,还好。不过… ”徐用仪微蹙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   “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   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   “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交浅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   “是的。”   “还有呢?”   “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如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入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均金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民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如今听徐用仪提到均宝,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   “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   “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什么路子?”   “是这样的——”   “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   “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   看得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   “明白。”   “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   “古应春将他的话细了想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   “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了,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叔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   “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楞,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堂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公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   “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成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样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   “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   “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 ”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快,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未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均金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一个呵欠。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头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价钱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 ”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 ”“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你举个譬仿我听听。”   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就不以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仿佛是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枝玉箫,“玉萧?你要倒仔细看看是不是玉?”古应春拿起那枝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箫,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   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原来左宗棠平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底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来,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   其中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   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响,称为“协饷”。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因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制中国新开各口岸,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官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拨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钱仍旧借不到。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错,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所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装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借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莫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各省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艰难,深惧仔肩难卸,掣肘堪虞,将来饷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均金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籍籍,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   “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   “是。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这是什么讲究?”   “汇丰是洋商的领袖,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好比刘钦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成语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创‘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   “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已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职;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分一厘。”   “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   于是古应在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   “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分二厘五,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九厘七毫五。”   “是年息?”   “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厘七毫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   “一共是六年。”   “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   “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   “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叹口气:“唉!”“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分。除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均金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   “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   “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不要紧。”   “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多了。”   “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就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的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   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身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了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   “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齐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毅齐、石泉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   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倒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   “那末,你留下来陪我谈谈。”   “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   “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   “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好!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   “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   “现有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子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卅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到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   “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   “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么样犒赏?”   “大人的意思呢?”   “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   “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   “你说。”   “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样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   “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   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天就定局了。”   “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后天来伺候。”   “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己的事去好了。”   “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   “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教左大人心里舒服。倘或宝中堂噜苏,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这笔洋款借得划算。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   “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   “这个数。”胡雪岩将手一伸。   “那末,送四万,留下万作开销。”   “好的。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   第二天三月初九,徐筱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稿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不过,三五天内,决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   “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   “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   “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   “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   “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   “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说:“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   “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档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到章京人,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   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风。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   “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   “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   “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   “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齐,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那末,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   “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总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   “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宝佩蘅就是宝均金。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   “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   “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候。”他请了个安。   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章   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   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钧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   “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   “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   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谟诂、奕匡力;军机大臣有宝均金、李鸿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   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挽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   争胜好强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均金拱拱手说:“我初遇大丧,军机职司何事,都请佩翁主持。”   “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脉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宾天是什么时候?”王在问。   “戌时。”   戌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   “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   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官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   “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宝均金问道:“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   “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均金答说:“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   “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口,怎么能开口说话?”   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   “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觉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   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   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分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为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盲,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朕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不但有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来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协力,互为拭泪;诛徐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所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姊妹”俩相对流涕。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这样东西,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须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惟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虑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均金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   “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末,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宝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   “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   因为念旧重情,宝均金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新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均金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错就做错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   “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老早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创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祸。不过报应也太惨了。”“打听,打听。”胡雪岩说:“齐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   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均金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好于宝均金。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此人怎么样?”   “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   “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龙去脉。”   原来宝均金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即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上官看宝均金的分上,只有格外宽容。   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均金,要他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均金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均金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穷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徵,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咸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徵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欲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有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徵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长女的身分,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徵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的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帐,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吊上一吊。”   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祥,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上”,姊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宝均金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果然,吴棠看宝均金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帐,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那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桢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象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均金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象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阜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亦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均金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博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丁宝桢“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如何,详细具奏。”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分,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均金见了面,他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桢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   “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日子过了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均金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均金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   “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   “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徐用仪心想,这一来玉均金得以耳根清净,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均金办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清谈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宝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说:“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   “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着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   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声舞榭,弦索不闻,正感到寂寞无聊时,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心。   “如今是国丧,也能上堂子— ”宝森突然缩住口,倒象说错了话似的。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渎,因而觉得碍口。   “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   “怎么不能?”古应春答说:“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莫奈何。”   “真的?”宝森有些不信。   “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大行家,有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   “听说过,可没有看过。”   “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汶祥的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义愤填膺。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力不能及于夷场,徙呼负负。   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绊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   “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统。   “啊,啊,对了。”宝森“拍”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看我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岩问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那要问他自己。”   “我想,”宝森答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   “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煜向宝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文,说赴沪就医好了。”   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理,我们一起走。”邂逅初逢,即使一见如故,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流连三月之久而不费分文,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因为如此,反而令人有难以接受之感;宝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开口:“你久在四川,对雪岩不熟;雪岩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缘,象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算不了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无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长,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宝森乘机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谢。”   “说这话就见外了。”胡雪岩转脸对古应春,“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爷公馆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带,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后,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谈入正题,首先问说:“森二老爷预备带几个人?”   宝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说:“我只带一个。”“一个怎么够?”汪惟贤屈着手指说:“打烟的一个,打杂的一门跟班的一个,至少得三个人。”   “我就带一个打烟的。”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没法子。”   “这是福寿膏。”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脱去布套,是个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顺手递过去说:“森二爷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   宝森接来一看,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吹箫引凤”,便知是一枝烟枪;抽开盒盖,果不其然。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见过许多好烟具,这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但妙处却在竹管是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抽起来格外过瘾。   “好东西。”宝森爱不忍释,“总得二百两银子吧?”“森二老爷中意,就不必问价钱了。请留着用吧!”汪惟贤不容他谦辞,紧接着又说:“敝东交代,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太累赘,都由我们预备。”   说到这样的话,倘再客气,就变得虚伪了。宝森拱拱手说:“胡大先生如此厚爱,实在心感不尽。不过,人,我准定只带一个,带多了也是累赘。”   “是,是。我们那里有人,森二爷少带也不要紧。还有,现在是国丧,穿着朴素,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在上海现做好了。”   他说什么,宝森应什么。等汪惟贤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烟枪过足了瘾,看辰光未时已过,宝均金已经下朝了,乘兴省兄,打算去谈一谈这件得意之事。   宝均金家的门上,一看“二老爷”驾到,立即就紧张了,飞速报到上房宝均金刚想关照:说我头疼,已经睡了。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料想挡也挡不住,只能叹口气,挥一挥手,命门上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过一阵子再说。”宝均金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这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发问。   “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   “喔,那一件。”宝森答说:“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宝均金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喔,”宝均金问道:“到上海去干什么?”   “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   “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   “胡雪岩。”   “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均金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烦。”   宝森愕然,“人家会有事托我?”他问:“会是什么事呢?”“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噜苏。”   “哼!”宝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   宝均金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这几天。”   宝均金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帐房里支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了去。”   “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宝福悄然而至,走到宝均金面前说道:“朱铁口来过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哪个胡大人?”   “有手本在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问。   “一个成化窑的花瓶。”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均金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必再在宝森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   “朱铁口走了没有?”   “还没有。”   宝均金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   “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子也交到帐房里了。”“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   “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贤劳,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   宝均金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   遣走朱铁口以后,宝均金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借这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桢当年的故事。丁宝桢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州的亲友,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宿,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银子”中支付,尽管量入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惯例,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因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分、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多少银子?”   “五千银子。”   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那末— ”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桢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丁宝桢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他。   宝均金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   “接头好了。这一回的条件,确是比以前来得好。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愆的缘故。”徐用仪又说:“本来早就想出奏了,为有东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暂缓一缓。”   “也不必再缓。请你转告左帅,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户部议奏,那就要算老帐了。”宝均金突然问道:“丁稚璜当当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陪笑答道:“那是个有名的笑话,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话。”宝均金正色说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几件破烂衣服,让他当五千银子,怎么对得起东家?外头也一定有闲话,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处。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让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没办法。左帅借债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计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仪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圆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好,不过,”宝均金沉着脸说:“丁稚璜当当,几乎月月如此;左帅借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千万说清楚。”   “是。”   答应归答应,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徐用仪退值以后,先去访胡雪岩,将宝均金的话,告诉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话,要不要说?   “当然不必说。”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军事成功了,以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说这话,惹左大人不高兴?”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到了贤良寺,转达了宝均金的意见。左宗棠本来就想这么办,但未想到宝均金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兴亲自执笔起草奏稿。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以及各省协饷,不能及时而至,拖欠年复一年,越积越多的困难。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说有德国商伙福克,在兰州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总督出票,因于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户部咨复,以借数虽经奏明为四百万,惟期限、利息,以及还款来源,应该补叙说明。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景,不在其位,似乎不应再谋其政,所以此处须作一番解释:“臣卸篆北上时,与刘锦棠、杨昌浚晤谈,均以甫经接任,筹饷艰难,属臣代为借箸。臣虽去任在即,亦不欲贻累替人,遂飞饬办理上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抵都后,连接杨昌浚、刘锦棠来函,言及饷源已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即据情入告,情词迫切异常。”   以下是根据“胡光墉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所称,开具办法: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   期限:六年还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丝。   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息照减。   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动局,据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头两年不还本,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使巨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办事司官,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值,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总督章京则各有专司,此案归“英国股”及“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但赋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间”,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宁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   “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   “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   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哪里,等我勾当了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谈吐,不象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请理翁劳步。”接着又说:“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尾才会清楚。”   “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   “是的。”   “差多少?”   “一万三千多两。”   “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老怎么也来了。”   “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头。”   “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   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柜先打个交道。”   “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千定金。如意制就,来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有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天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   “那末怎么样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说道:“老萧,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来;周大老爷验收不错,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萧诺诺连声,“马上送来,马上送来。”“慢慢!”胡雪岩将老萧唤住;转脸说道:“理翁,我想送了来也不好,一则要担风险,再则也怕招摇。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果然不错,就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岂不省事。”   “说得是。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萧一走,方始开口道谢。“小事,小事!”胡雪岩问道:“理翁还有什么未了?”“多谢,多谢。没有了。”周理堂紧接着问:“这笔款子,如何归还?”   “悉听尊便。”胡雪岩紧接着说:“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我想请理翁指点,指点迷津,我是怎么想不开?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觉得,就不致于想不开了。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不显,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说:“看相这件事,本无足奇;不过在脸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阅历。雪翁心中有贼,此贼不除,精神就好不起来。”   “喔!”胡雪岩也听说过“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句成语,当即问说:“我心中之贼是指啥?”   “钱,一个钱字。”周理堂问:“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开钱庄的。”胡雪岩笑道:“我们这一行,称之为‘铜钱眼里翻斤斗’,不想到钱,想什么?”   “是不是?我说雪翁心中有贼!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来?”   听得这话,胡雪岩不免惭愧,想了好一会说:“理翁的话,我听出点味道来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只怕不容易;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样了,怎么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赚钱,而是想花钱,就跳出来了。”“这话,还要理翁明示。”   “道理很简单。”周理堂说:“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这是花钱;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如何罗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园、如何请人品题。这些东西想起来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个‘钱’字忘掉了。当然,这也不是人人办得到的,力量不够,要为钱犯愁,反而是自寻烦恼;雪翁根本不必愁钱,当然也就不会有烦恼。”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从康熙年间开始,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凡有宫殿营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设计,然后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出了名的“样子雷”,耳姓名反而不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岩进京,在应酬场中认识了“样子雷”,听他谈先世的掌故,说他家全盛时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圆明园,建成了请皇帝来看,某处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满意,复又拆去,这样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总之终乾隆六十年,圆明园无一日不在大兴土木之中。   乾隆年间,国库充盈,皇帝只要觉得什么事能够怡情悦性,尽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钱,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克享天年的道理。听了周理堂的话,印证乾隆皇帝的作为,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虽仍然不忘如何赚钱,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钱?大起园林,纵情声色;以前眠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却另添了一样病:肾亏。   好得是开设着一家海内第一的大药铺;连带也认识了无数名医、秘方珍药,固本培元,差能弥补。补药中最为胡雪岩所重视的是一种膏药,名称很难听,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岩多娶几房姬妾也不要紧了。   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传的药铺才有。胡雪岩曾不惜重金,想聘请这家药铺的主人南下,到胡庆余堂去专制狗皮膏,却未能如愿;想买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岩每逢春天,就得派专人到北京来采办狗皮膏;这年自己进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关照汪惟贤订购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样重要药材缺货,尚未制就,而胡雪岩可坚持要随身携药南归,这一来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药,却因徐用仪带来的一个消息,胡雪岩决定再在京里住一阵,要看一个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带着洋人陪森二爷先走。我倒要看看他一这关过得了,过不了?”胡雪岩说:“他的这套把戏,只有我顶清楚,说不定左大人会问我,也说不定另外还会有机会。”另外会有什么机会呢?古应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独胡雪岩去一个商场上的劲敌,而且也可能接办招商局。胡雪岩口中的“他”,是个常州人,名叫盛宣怀,字杏荪。他的父亲单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由州县做起,做到汉口道告老还乡,在苏州当绅士,因为盛宣怀需要利用老父的这种身分,在江苏官场上为他打交道。   盛宣怀是一名秀才,年轻时跟有名的“孟河费家”学过医;医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怀只要有机会,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觉不宜入这一行,所以进京捐了个主事,准备入仕。时当同治末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大兴洋务;盛宣怀在这方面的脑筋特别快,而且记性好,口才更好,钻头觅缝,得以见了李鸿章一面;相谈之下,大蒙赏识,便加捐了“花样”,以候补道的身分,为李鸿章奏调到北洋当差,不久被派为招商局的会办,以直隶的候补道,久驻上海,亦官亦商,花样百出。   招商局创办于同治十一年,出于李鸿章的建议,为了抵制外商轮船,“拟准官造商船,由华商雇领,并准其兼运漕粮,俾有专门生意,而不为洋商所排挤。”奉旨准予试办,即由北洋拨借经费,另招商股,派浙江海运委员候补知府朱其昂筹办,定名轮船招商局,向英国买了一条轮船,开始营业;由于经营不善,不过半年工夫,老本亏得光光。胡雪岩是股东之一,也送了几万银子在里头。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关道陈钦建议李鸿章,派候补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陈、林都是广东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广东同乡,一个是怡和银行的买办唐廷枢;另外一个是富商徐润,由他们募集商股四十余万两银子接办。但本有官本,且又领官款为运费,所以仍然是官督商办,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怀得以由李鸿章派去当会办。   改组后的招商局,业务日有起色;徐润又别组保险公司,承保本局船险,假公济私,大发利市。洋商轮船公司,遇到劲敌,业务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来票面百两升值已近一倍,结果跌到五十几两,且有继续下跌的趋势。   于是徐润起意,收买旗昌,但在盛宣怀的策划之下,变成了一个骗局。骗谁呢?骗曾当过江西巡抚、福建船政大臣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沈葆桢,而实际上是骗公家的钱。   盛宣怀的设计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买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当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时,盛宣怀偕同唐廷枢、徐润连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说动藩司梅启煦。   江苏有两个藩司,一个称为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个称为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南京。梅启煦的关节打通了,方始向总督衙门上了一个呈文,说旗昌洋行甘心归并,开价二百五十余万;倘能收买,获利之丰,一时难以估计。   沈葆桢亦是勇于任事之人,当时虽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愿廷搁,在病榻召见盛宣怀,徐润等人,听取说明。这天是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盛宣怀善于玩弄数字,讲得头头是道,且有佐证,沈葆桢听得满心欢喜。但招商局南洋虽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为主,所以沈葆桢表示,这件事应该会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   “机不可失!”盛宣怀为沈葆桢解释,洋人以冬至后十日为岁终,在这年便是四天以后的十一月十七。公司主管三年更换一次现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为止。过了十一月十七,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谈判,便捡不到这个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资,重整旗鼓,招商局便会遭受威胁,惟有乘机归并旗昌,招商局始能立于不败之地,结论是“事有经权,而况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范围之内,大人不但当仁不让,且须当机立断。”   沈葆桢盘算之下,还有顾虚,美商的旗昌固然归并了,英商的太古、怡和又将如何?   “太古、怡和船少,不足为虑;旗昌归并以后,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号之多,势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怡和只有跟着招商局走。招商局从前吃亏的是,自己没有码头栈房,有时不能不迁就太古、怡和,现在有了旗昌的码头、栈房,不必再迁就他人,主客之势,自然就不同了。还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办保险,利权不外溢,就等于另开了一条财源。”   沈葆桢完全被说服了,命盛宣怀当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谈判,尽量压低“受盘”的价格,先把交易敲定下来。至于收买旗昌的资本,原呈中提出官商合办之议,命盛宣怀尽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数以“官本”补足,如何筹划,另作计议。获得这样的授权,骗局已必可实现。盛宣怀一到上海,复又调动官款,收买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以后,一面委托一名外国律师担文,办理接管的手续;一面赶到南京,向沈葆桢复命,事情已经定局了。   据盛宣怀的书面报告,说是“议定码头、轮船、栈房、船坞、铁厂,及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项一概在内,现银二百万两。其余汉口、九江、镇江、宁波、天津各码头、洋楼、栈房,作价二十二万两。”总计二百二十二万两,较原来的开价,减了三十万两之多。   至于付款的办法,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银二十万两;约定十二月十八日续付二十万;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万,即行交盘。余数如何分期交付,亦已商定。   至于商股,盛宣怀说已招到一百二十二万两;短缺“官本”一百万两,盛宣怀亦已借箸代筹,某处可拨多少,一一指明,当然这也是预先跟梅启煦商量好的。   谈停当了,便须出奏,类此案例,倘为北洋主稿,便须南洋会衔;南洋主稿,自然亦须北洋会衔。盛宣怀极力申说,时机迫促,往返磋商,误了二批交款之期,所付二十万定洋将遭没收,劝沈葆桢单衔出奏;又说李鸿章与沈葆桢是同年,遇到这样的好事,只会赞成,不会反对。沈葆桢想想也不错,同意单衔出奏;在折尾上声明:“时值冻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   运道冰封,陆路仍可通行,显然的,这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沈葆桢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盛宣怀特设的圈套,先则以“十七之期”对沈葆桢“当仁不让”;继而以恐误二批交银之期会遭损失,迫使沈葆桢单衔出奏,这种种设计,都是为了要出脱李鸿章,以便将来骗局败露时,李鸿章得以未与闻共事的局外人身分,易于回护。   果然,四年以后骗局败露了。发难的是一个湖南籍的名士、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上折严劾招商局管事道员盛宣怀等蒙蔽把持,营私舞弊。当时言路上很有力量,朝廷对一班“清流”的议论与主张,十分重视,当即饬下两江总督“痛加整顿,逐一严查。”   其时的两江总督名叫刘坤一,湖南新宁人,对于李鸿章久怀不满。原来李鸿章自从“用沪平吴”后,一直视两江是他的地盘,官拜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却能巧妙地运用洋人,以及实际上办理洋务的关系,在两江安插私人,直接指挥;最使刘坤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鸿章的妻舅赵继元在两江的胡作非为。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名叫赵文楷,是嘉庆元年丙辰科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亦点了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如何侥幸而得列清班,一直是个谜。不过,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的那枝笔,做京官决无出头之日,因而以翰林捐班为道员,在吏部走了门路,分发江南候补。那时的两江总督是曾国藩,当洪杨初年时,怕功高震主,决定急流勇退,遣散湘军,抚植李鸿章的淮军来替代;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便派了他一个极重要极肥的差使: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凡事自作聪明,恃有妹夫李鸿章作靠山,在曾国藩以后的历任两江总督马新贻、李宗羲、沈葆桢,都不大能指挥得动他;沈葆桢病殁,继任的刘坤一,资格比较浅,就更不在他眼里了。   除了赵继元对身在南洋而惟北洋之命是从的盛宣怀等人,刘坤一亦耿耿于怀,久已想动手了。因此,一奉朝旨,立刻派上海道刘瑞芬及上海制造局总办李兴锐,“调看该局帐目,逐款严查。”   刘瑞芬是安徽贵池人,出身是个秀才,同治元年从李鸿章援沪,主管军械的采购与转运,以军功保到道员,曾经督办淞沪厘金,署理过两淮盐运使,是淮军系统中一名很重要的文官。   刘瑞芬跟李鸿章的关系很密切,但奉命查办此案,却很认真,因为他为人比较正派,看不起盛宣怀那种奸诈取巧的小人行径;加以刘坤一为人精明,在授命之前将他找了去,率直警告:如果查得不确实,他会另外派人再查,“那时老兄面子上不好看,可别怪我。”   其实盛宣怀搞的那套把戏,知道的人很多,刘瑞芬即令想为他掩饰也办不到;及至调出帐目来一看,疑问到处都是。刘瑞芬为了慎重起见,特为找了几个内行朋友来研究,其中之一就是古应春。   “帐本说商股只有四万多银人,可是盛杏荪当时具禀两江,说‘已于十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议,即于十九日付给定银二十万两’,这二十万两银子是哪里来的?”   “根本没有这回事。”古应春说,“只要算一算日子,就知道他是假话。”   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照西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盛宣怀当初跟沈葆桢说:“若逾十七之期,则受代人来,即无从更议。”即指新的年度开始而言。然则中历的十一月十八、十九,即是西历的正月初一、初二,洋人犹在新年假期之中,旗昌公司固然无人办事,外商银行亦一律封关,所谓“定议”,所谓“付给定银二十万两”,全属子虚乌有。   其次是各省所拨的官款,总计一百万两,照数转付旗昌银行,银数固然分毫不短,但古应春深知内幕,指出这一笔百万银子中,盛宣怀等人中饱了四十四万两。   “证据呢?”各省官款是实数,都由阜康汇来,招商局派人来提走了白花花的现银,转存外国银行。可是,付给旗昌的,不是现款,是旗昌的股票。”古应春有《申报》为凭,载明当时旗昌股票的行情是,票面一百两,实值五十六两。   这就是说,盛宣怀只须花五十六万两银子买进旗昌的股票,便可抵一百万银子的帐,岂非中饱了四十四万两。光是这两点,舞弊的证据便很确实了。   彻查的结果,掀开了整个内幕,盛宣怀与徐润等人所玩的花样是:   第一,以定银二万五千两,与旗昌订定收买的草约。   第二,挪用招商局的官款,收购每一百已贬值至五十六两的旗昌股票。   第三,以对抗洋商轮船公司,挽回利权的理由,捏词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说动沈葆桢拨给官本。   第四,捏称已付定银二十万两,造成既成事实,并以运道冻阻,无须咨商北洋为借口,迫使沈葆桢单独负责。   第五,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权,委托英籍律师担文,依法接收旗昌。   第六,官本一百万两汇到招商局后,盛宣怀等以旗昌股票,照面额十足抵换现银。   第七,应付旗昌余款,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垫付四十余万两,尚短六十九万,由“官本缓息”、商股存息”,以及保险费盈余等陆续给付。事实上现银与股票之间,仍有很大的一个差额,饱入私囊。   所谓“官本缓息”是江南各省拨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余万两,应付利息,暂时停止“商股存息”是商股利息暂付一半,所余一半改为股本。这样陆陆续续,东挪西凑牵扯不清,根本是一盘糊涂帐。   哪知刘坤一尚未出奏,盛宣怀等人先发制人,列举了十八条申辩的理由,具禀北洋,由李鸿章抢先出奏,希望造成朝廷的先入之见,发生排拒刘坤一的意见的作用。加以盛宣怀的大肆活动,刘坤一的复奏,果然“留中”了。   李鸿章的复奏,照例要抄送南洋;刘坤一一看,真正是“歪理十八条”。他的笔下很来得,当下亲自草拟奏稿,驳斥李鸿章。首先说明:李鸿章认为刘瑞芬等,查案不无错误,为盛宣怀极力剖辩,奏请免议;此则朝廷自有权衡,非臣下所能置议。不过,刘瑞芬等所禀盛宣怀的贪诈情形,颇为明确,“有不敢不再陈于圣主之前者。”   首先要驳的是,李鸿章所陈,当初收买旗昌,请拨官本银一百万,并饬两准盐运使劝盐商就“盐引”派搭股份,预计可得银八十万两,再通饬南洋各省藩司、各海关道,随时劝谕富商搭股,并无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之说。刘坤一先引沈葆桢当年所奏,“臣于病榻传见盛宣怀等,续据禀称,各商尽力攒凑,只能集成银一百二十二万两,所短之数,拟请南洋各省,尽力筹拨一百万两”的原文,向李鸿章提出质问:“如盛宣怀无此凑集一百二十一万两之说,则沈葆桢何所据而云然?如谓此一百二十二万两即系原禀请饬藩运海关劝商搭股之项,则事既经官,沈葆桢何以不于折内明晰声叙;又何以不札饬各司道查照办理?”   李鸿章又说,藩司、运使、关道并未“帮同劝谕,各商亦未即附本,仅集股银四万余两”。虽有“官本缓息”等项,可以弥补此一百二十二万两的一部分,所短尚多,因而盛宣怀等不得不暂向钱庄借款来付旗昌,这也就是招商局利息负担甚重的由来。   对这一点,刘坤一分两方面来驳,一是由沈葆桢方面来看,倘如盛宣怀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而要动用官方力量劝谕商人附本,如此渺茫之事;沈葆桢能“轻掷百万库款”吗?   再是从盛宣怀方面来看,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说的方法来凑集,那末“盐引”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各藩司关道劝谕富商附股,已有多少?理当具呈催问,而竟无一字之禀,甘愿以重息在外称贷,这是合理的吗?   由此分析,刘坤一作一论断:“是盛宣怀先有凑集百二十二万两之言,故不敢复有所请;而沈葆桢信以为实,无俟他谋也。”又说:“此等重大事件,往往反复筹商,至于数目,必须斟酌尽善,而后上闻,似不得执盛宣怀等饰词而抹煞沈葆桢奏案,以刘瑞芬等为未查原卷也。沈葆桢于光绪三年陈奏饷事,论及提拨招商局之款,自悔孟浪,固有难言之隐矣。”接下来又说:“臣之所以奏参盛宣怀者,原不独此两端,”而是因为另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旗昌公司当时已濒临倒闭边缘,即欲收买,应照西洋“折旧”之例,为何照原价承受。刘坤一最有力的指责是:“盛宣怀等收买旗昌轮船,原谓去一劲敌,可以收回利权,乃局面愈宽,而虚靡更巨,去年系第五届,竟亏至二十四万六千有奇,国帑高资,势将付之乌有。随经候选道员叶廷春入局经理,是为第六届,遂余银至二十九万有奇,短长并计,实多出银五十三万二千两,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悉由力求节省而来,则盛宣怀等之滥用滥支,一年之内数十万两,岂不骇人听闻,即将盛宣怀查抄,于法亦不为过,仅请予以革职,已属格外从宽。”   原来此骗局成功后,局本大增,利息日重,而旧船、码头、仓库的管理,亦须大笔费用,成了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盛宣怀、唐廷枢计议,不如找个人来接办,以便脱身。多方物色,找到一个江苏的候补道叶廷春,同意接手,其时为光绪四年夏天;依照西洋会计年度跨年的算法,称之为“一届”,这年是第六届。   叶廷春接办后,实事求是,办求节流,至年底盈余二十九万两;到第二年会计年度届满,实盈五十三万余两,即是刘坤一所说的“短长并计”。   盛宣怀等人的原意是,金蝉脱壳,将叶廷春当作“替死鬼”,不过叶廷春居然能将这个烂摊子经理得有声有色,贪念一动,便又设计排挤;叶廷春一看不是路,知道盛宣怀心狠手辣,又有北洋的奥援,说不定会惹祸上身,因而急流勇通,招商局便又归盛宣怀等人把持了。   刘坤一此奏,事实俱在,理由充足,盛宣怀本万无可免,哪知奏报到京,适逢慈安太后暴崩,这件案子便压了下来,胡雪岩原以为慈安的“大事”一过,会有结果,盛宣怀等人撤职,招商局或者会派他接办。可是他没有想到,盛宣怀另外走了一条路子;同时李鸿章亦正有用他之处,两人一凑,竟得化险为夷。   盛宣怀新走的一条路子,便是慈禧太后的亲信、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此人本学的皮毛行生意,京师称之为“毛毛匠”;又以制皮需用硝,所以李莲英的外号叫做“皮硝李”。他是二十几时赌输了为债主所逼,无可奈何,“净身入宫”。作为逃避。原是“半路出家”,早先的许多同行、朋友,仍有往来,所以盛宣怀得以找到关系,大事结纳。   至于李鸿章有重用盛宣怀之处是,正在开办电报。早在同治三年,俄国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朝廷断然拒绝,俄国改变计划,采取迂回的办法,先将西伯利亚陆线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敷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长崎,一条是长崎至吴淞口外的大戢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戢山岛。先后在同治十年完工。大戢山岛已在中国领海之内,但朝廷认为无足轻重,置之不问。   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戢山岛沿长江伸一条水线进来,直通上海,在黄浦滩登陆,而且公然设局营业。这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圣彼得堡。当然欧洲各国,也能经由圣彼得堡的转运,获得同样的便利。   这条名为北钱。大北公司另有一条南钱,由大戢山岛经厦门鼓浪屿而达香港,长九百五十海里,再由香港通新加坡、槟榔屿以达欧洲。南北两线的电报最初只用洋文,后来发明四个阿拉伯字编组的中文吗,一共七千字,印刷成书,普遍发售,于是,不识洋文的中国人,也能分享电报的便利了。   其次英国亦不甘让大北公司独擅利薮,同治九年由英国公使威妥玛策动英商东方电报公司,自英国设海线经大西洋、红海及印度洋而达印度;再另组大东电报公司,由印度南境,延伸这条海线经新加坡、越南西贡等处至香港”及至正式向中国申请自香港铺钱经汕头、厦门、福州、宁波至上海时,却一直未获成议。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黄埔设局营业,大东公司毫不客气地自香港经福州,设海线至上海宝山,再转接至英租界,开张营业。   盛宣怀是早已看出电报这项万里一瞬,恍同晤对的通信利器,必有前途;但在内地架设陆线,颇为不易,最大的障碍是,破坏了人家的风水,一定会发生冲突,即令勉强架设好了,亦会遭人拔杆剪线,所以对此事的进行,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到了光绪五年,机会终于来了。当时因为伊犁交涉,中俄关系大为紧张,除西北以外,东北及朝鲜的情势亦颇为不稳。李鸿章统筹军务全局,看人家有电报之利,掌握军情,占尽先机,未战已先输一着,因而接纳盛宣怀的建议,延聘大北公司的技术人员,架设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到天津北洋公所的陆线,试办军报,效果良好。这一来,盛宣怀自然要进一步建议,创设由天津至上海的陆线电报。光绪六年七月,李鸿章上奏:“用兵之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陆路则有火轮车,飞行绝迹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于是和则玉帛相亲,战则兵戎相见,海围如户庭焉。近来俄罗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国以至上海,莫不设立电报,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独中国文书尚恃驿递,虽日行六百里加紧,亦以迟速悬殊,望尘莫及。”   最明显的实例是,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到上海只须一天;而上海至北京,由轮船传递,要六、七天,如果海道不通,由陆路驿递,最快也得十天,“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反迟十倍。”电报的灵捷,真令人梦想不到。   至于军务上的用途,李鸿章举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军报为例,说是“号如各营,顷刻响应”。这两句话对醇亲王来说,真有莫大的魅力,全力支持李鸿章的要求,亦即是接纳了盛宣怀的策划,决定建设天津至上海的陆路电线,当然是委任盛宣怀负责筹备。   其时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已将发作,盛宣怀看得很清楚,筹办内陆电报一事办成功,可以将功折罪;但必须从速进行,而且要诸端并举,头绪搞得非常复杂,非由他一手经理,换‘个人就无从措手不可,因为那一来即令有了处分,亦不能马上执行。只要一拖下来,等大功告成,李鸿章奏请奖叙,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处分。   因此,盛宣怀首先在天津设立电报总局,奉到总办的差委外,立刻到上海聘请丹麦教习,在天津开办电报学堂;同时向外洋采买机器,三天一个禀帖;五天一个条陈,把场面搞得非常热闹,至于最要紧的勘察线路,却不妨慢慢进行,他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不愿一上来便遭遇一片反对的声浪,且等机器买到了,人也训练好了,诸事就绪,就差架线,那时用一道上谕,责成沿路各省督抚实力奉行,自然畅能无阻。   胡雪岩料事,一向总有七八分把握;在他以为盛宣怀这一关就算能过得去,“电报总局总办”这个差使,一定不保。哪知这一回的预料,完全落空。   依然是徐用仪那里来的消息,刘坤一的奏折,让慈禧太后塞在抽斗里了。凡是外省的奏折,由各省驻京的“提塘官。,直接送交内奏事处,用黄匣呈送御前——目前是送到长春宫由慈禧太后先看,在软而厚的折子上,用指甲掐出记号,内奏事处的太监看掐痕用朱笔代批,不外乎“知道了”、“该部知道”、“交议”,以及请安折子上批一个“安”字之类。凡是重要事件,一定“交议”亦就是交军机,名为处议奏;在第二天一清早发交值班的军机章京,名为“早事”,奏折留中,“早事”不下,军机处根本不知有此一折,自然也就无从催问,当然也可以假作不知,故意不问;盛宣怀在军机都打点到了,所以绝无人谈论刘坤一有这么一个复奏。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有人说是李莲英的功劳;但据徐用仪说,却得力于醇王的庇护;而醇王的肯出大力,主要还是盛宣怀那三寸不烂之舌厉害。   由于李莲英的保荐,醇王特地在宣武门内太平湖的府邸接见盛宣怀,原来从光绪皇帝接位以后,醇王是“皇帝本生父”的身分,大家怕他以“太上皇”自居,所以近支亲贵及朝中重臣,都认为他不宜过问政务,投闲置散,只管着神机营,六七年下来,不免静极思动;如今慈安太后驾崩,慈禧太后大权独揽,而恭王当政二十年,已有倦勤的模样,看样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不会远。一旦接了军机处,必定同时也接总理衙门,当今政事,最要紧的是洋务,听说盛宣怀在这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又听说电报是最得力的“耳目”,究竟如何得力?却还茫然不解,因而听得李鸿章谈起盛宣怀的能干,以及筹办电报总局如何尽心尽力,当即欣然表示:“我很想找他来谈一谈。”   盛宣怀以前虽没有见过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个门客“张师爷”,却早为盛宣怀所结纳,逢年过节,必有礼物;不一定贵重,但样数很多,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显得情意殷勤,张师爷对盛宣怀颇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见醇王以前,特别关照两点: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认为中国要跟西洋学,醇王不以为中国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虽然好武,但自己觉得书也读得很好,诗文都不差,所以说话时要当心,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人家以为他但明武略,并无文采。   盛宣怀心领神会,想起素有往来的工部尚书翁同齸,身为帝师,与醇王走得很近,常常吟诗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诗稿来,念熟了好几首,以备“不时之需”。   在府中抚松草堂大礼谒见了醇王,自然是站着回话;略略报了履历,静听醇王发问。   “那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的话,电报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   醇王听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话,不免另眼相看,便即问说:“你也读过兵书?”   “在王爷面前,怎么敢说读过兵书?不过英法内犯,文宗显皇帝西狩,忧国忧民,竟致于驾崩。那时如果不是王爷神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设想了。”盛宣怀略停一下又说:“那时有血气的人,谁不想湔雪国耻;宣怀也就是在那时候,自不量力,看过一两部兵书。”   所谓“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变”时,醇王受密命在热河回銮途中,夜擒肃顺;到京以后,又主持逮捕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听盛宣怀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   “宣怀在想,当年英法内犯时,如果也象去年那样,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设了电线,大局就完全不同了。”   “喔,”醇王很注意地问:“你倒说说其中的道理。”“有了电报,就是敌暗我明了。兵贵神速;制胜的要诀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洋人刚刚上岸,两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闯。可是他的耳目不灵,就可以智取;譬如他们有多少人?枪炮有多少?打算往哪一路进攻?我们打听好了,发电报过来,就可以在险要之处,部署埋伏,杀他个片甲不回。”   “啊,啊!”醇王不断握拳,仿佛不胜扼腕似的。“僧忠亲王的神武,天上闻名,八里桥那一仗,非战之罪;当时如果有电报,洋人决不能侥幸。”   “我想想。”醇王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照你的说法,洋人的兵轮来了,如果炮台挡不住,一上了岸,行踪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简直是寸步难行了?”   “是!王爷真是明见万里。有了电报,不但洋人内犯,寸步难行,就是海口的炮台也挡得住。譬如说,登州到大沽口,沿线如果有电报,就可以把洋人兵轮的方向、大小,还有天气好坏,逐段报了过来,以逸待劳,有备无患,哪里会有挡不住的道理?”   “嗯,嗯。这道理也通。”醇王问道:“电报还有什么用处?”“用处要自己想,中国人的脑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处比洋人多,不过利用电报也可以做坏事,所以请王爷千万记住,将来管电报的人,一定要是王爷信得过的亲信。”   “喔,”醇王问道:“怎么能用电报做坏事?。“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怀说,“打仗的时候,谎报军情,是件不得了的事?”   “说得不错,这一层倒真要当心。”醇王又问:“用电报还能做什么坏事?”   “有。”盛宣怀想了一下,“我说个笑话给王爷听。”   在他人看是笑话,身历其境的人却是欲哭无泪——数年前有个姓候补道,被派到外国去当参赞,无意间得罪了同僚;一个姓吕的庶务,在使馆经手采买,营私舞弊,为胡参赞在不经意中所揭发,于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服”为理由,奏请调遣回国,仍回原省候补。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吕庶务方知其事,私下打听,才知道是吃了胡参赞的亏,自然恨之入骨。   这姓吕的城府极深,表面声色不动,对胡参赞的态度,一如平时,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国,是由于胡参赞多嘴的缘故,临行之时,问胡参赞是否要带家信?万里重洋,难得有便人回国,使馆同事都托他带家信、带物品;胡参赞如果独成例外,显得彼此倒象有什么芥蒂似的,所以也写了家信,另外还买了两个表,托他顺便带回国去转寄。   姓吕的是捐班知县,原在江苏候补;胡参赞家住吴江,密迩苏州,因此,信上虽写了吴江的地址,并且关照只顺托民信局转递即可,而姓吕的情意殷勤,特为跑了一趟吴江,拜见胡参赞的封翁,大谈异国风光。胡封翁心系远人,得到这些亲切珍贵的信息,自然很高兴,也很感激,写给胡参赞的家信中,对这位“吕公”盛赞不已。姓吕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动得很勤。胡参赞也常跟姓吕的通信,竟结成了至好。   此人之谋报复,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但采取什么手段,却顺看情况,视机会而定。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认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会有机会。果然,机会来了。   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地位,全家亦无不重视“老太爷”的一言一动,有一次胡封翁“发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已闹得天翻地覆。姓吕的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做功夫。几经考虑,定下了一计,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两年前的夏天,天时不正,疫疠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胡封翁并未感染时疫,只是年纪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个,内心不免抑郁,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细述胡封翁的颓唐老境,却又劝慰胡参赞,“为国宣劳,自有天助”;全家孝顺,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何况还有朋友在,缓急之济,必当全力相助;胡参赞大可放心。   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信,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八个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所谓“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来奔丧。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公使电奏:参赞丁忧,请予开缺;并声明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更正前电。   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却无法更正。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只有请公使备文呈报总理衙门,转咨吏部备案,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   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想到了许多事该敬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电报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否则机密容易外泄。”他说:“疆臣窥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况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弥缝,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国将不国,太可怕了。”   听得这话,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只让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   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王爷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所能及。不过由王爷的开示,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不知道有用没有用?”   “什么法子?”   “就是密码。”盛宣怀答说:“现在汉字的电报,每个字四码,有现成的书,照码泽字,那是明码,如果事先约定,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码,或者减多少码,只有彼此知道,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醇王问道:“这个加码、减码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了?”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谓“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使用的方法是,通信双方预先约定,用多大的纸、每页几行、每行几字;其次是看用那种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处?然后就要花心思了,犹如科场考试的“关节”那样,把要说的一两句话,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收信的人,将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来的字,连缀成文,就是对方要说的话。“套格”确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来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里有墨水,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第二,是不能畅所欲言,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   “比较起来,加码、减吗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怀又说“还有一层,套格一定要预先做知好,送交对方;加码减码,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码本,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码本了。”   “这话我不大懂。”盛宣怀字杏荪,醇王很客气地称他“杏翁,请你说清楚一点儿。”   “是,譬如说吧,王爷交代我‘天地玄黄’四个密码本——实际上是交代一句话,‘天’字减一百二;‘地’字减三百三;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头两个明码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原码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这个码字的字,才是王爷要用的字。”“那么,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密码不就不密了吗?”“是,是!王爷一语破的。”盛宣怀答说:“所以最保密的办法,就是自己编一本密码本;不按部首,随意乱编。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密上加密,就更保险了。   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譬如象“洪状元”——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如“寅东”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东为“一东”;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寅东寅”为正月初一寅时,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会弄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杏翁,”他说:“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怎么收,演练给我看看?”   王爷怎么说‘能不能’”王爷吩咐,宣怀自然遵办,不过先得预备预备。”   “要预备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盛宣怀计算了一下,允以五日为期。辞出王府,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带同得力学生及工匠,运用收发报机、发电机之类,在醇王府中,临时架线,布置妥当,恰好是第五天自设的限期。   醇王府的范围很广,花园题名“适园“,正厅名为“颐寿堂”,是恭王所题;内悬同治皇帝御笔“宣德七德”的匾额。这是极严肃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设电杆;所以在颐寿堂后拉线,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清楼,一端通往抚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风月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收到电码,交由两名学生分译。   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电码更是熟得不须翻书,便能识字,一个念、一个写;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只见写的是:“京华盛冠盖,车马纷长衢,十日黄尘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见林壑疏,朱邸开名园,别在城西隅,东风二三月,杂花千万株,俯檐弄嘉禽,出沼窥文鱼,追陪竟日夕暂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即录送风月双清楼。九思堂主人。”   “少荃相国”指李鸿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别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这是不是错了?”   “不错。”   “可是意思不通。”   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将“女足女足”四字涂去,另写了“S*S*”二字,盛宣怀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电报新书”中,并无“S*”字;所以醇王用测字法,写成“女足”。   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变通办法。醇王对于自己初次使用电报,遇到难题,而能应变,且为人所接受,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通的这一点,非常得意。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可靠的,也是可亲的了。   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有些得自传闻,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清宫中对秘密通讯的方法,一向重视,尤其是在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决于俄顷的紧要关头,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记忆中,早年听说过康熙末年夺嫡的许多故事,有的使用“矾书”;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州话的“字头”来拼音,“九阿哥”胤的门客中,有一个是“东正教”的教士,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州话,传递反抗雍正的信息,虽为雍正截获了,却不知说些什么?因而胤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终是个谜。   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辛酉政变”。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离开来,尤其是对恭王,监视更严;以致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计,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痛责一顿板子,打发回京,实际上是携带两宫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当时有电报,能用密码通信,调遣神机营到热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舍,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拉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这样,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说盛宣怀目前总办电报局的差使,极其要紧,且亦无人替代,不宜对他有所处分。而况就算他有过失,能将电报办好了。亦足以将功折罪。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一定会感恩图报;如何能干,可资以为耳目,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一的奏折“留中不发”,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饬令盛宣怀不得干预招商局局务。   获知了这些内幕,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数年以来,他虽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不是个好惹的人,但总觉得此人还不成气候,无需过虑,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   “将来上海、天津的电报一通,盛杏荪在管这件事,消息比我们灵通,已经占先一着。”胡雪岩对汪惟贤说:“这还在其次;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手脚,弄些伪消息、伪行情过来,一相信了它,岂不大上其当。这一点,你要格外当心。”“我知道。”汪惟贤答说:“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行情我们自己报。”“不错。将来丝的行情,一定要自己报。”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三章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上海已略感厌倦于酒绿灯红,脂香粉腻的宝森,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一乘蓝呢的大桥在等候,另外一匹顶马、两匹跟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四散排开,挡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宝森登岸。   船家将船泊稳,搭好跳板,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伸出一条粗竹杆,掐稳两端,高及腰际,宝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头,立即便有一个穿得极体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来——宝森在上海也见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斋,捐了个候补知县,作胡雪岩的清客,专职是接待宾客。“森二爷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森二爷路上还舒服?”   “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虚传。”“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的情形。”   “长毛”两番破杭州,被灾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做清客捧宾客以外,亦须不忌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等候。   “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宝心,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他处积雨水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入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   “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   “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窠巢大书“积善衍庆”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想其中当是家祠;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录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森二爷刚到,先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岜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廊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宝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好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   “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斋,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   “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蓦地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到他险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里的积滞都消了— ”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是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军木师的领袖。洪杨既平、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疾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谁就非倒楣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振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有是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乱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须带兵将帅,就地自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仗,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饷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须另筹财源。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务国事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象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宝桢接任江督。丁宝桢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桢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桢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黩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桢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分,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语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人他军需总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认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末是谁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曾九不相宜。”宝均金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这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均金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末,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均金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且。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顺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录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珅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   “两方面勾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贼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胡雪岩悚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村,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宵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楞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候;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万去站班伺候,冀盼一邀;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力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   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 ”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末,应春,你说,如何是好?”   “当然只有不即不离。”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买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 青黄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 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北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惟他马首是瞻的。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虑,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州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   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白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   “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们一天,我尽一天的心。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的样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早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   “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   “加茧捐。要教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宵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正中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的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宵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破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本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糊答一声:“嗯。”“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实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   “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烧掉了。”   “他怎么样呢?气坏了?”   “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他怎么说?”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   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   “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   “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   “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   “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   “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磬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磬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锱铢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那末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磬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磬响钱。”   “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地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   “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何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何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   “为什么呢?”   “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   “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胜,会是怎样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收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和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怕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既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既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惟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   “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   “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   “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都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之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裨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须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到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论石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枝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说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进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天;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春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庆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已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烫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锺,锺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锺;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锺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锺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杓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暮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汇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烫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听;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言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理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你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约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昨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有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国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这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楞,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四章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廿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廿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楞,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贷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不坏,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贷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贷,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微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是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不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空,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不锅用极小的火,下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酒、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时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此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象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或者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看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诀窍是分两次蒸— ”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象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悄、冬菇悄、是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的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功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象’,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好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沣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沣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象《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虽说看起来象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 ”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我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止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伸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捷,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好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末,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断?’”   “抽签。”胡雪岩签说:“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貂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尽管他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象一点都不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楞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廿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支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宵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主,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争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脱礼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好,好!我会说。”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甘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棠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复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折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上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左宗棠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责以外,且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盛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家,不意为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中朝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居今然参劾杀洋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些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郭嵩寿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时李鸿章办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贡,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来,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扬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呼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修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桥,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禊袍下摆,跪了下去。“不敢,不敢!”郭嵩焘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助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此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专派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缺军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要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分,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或查复。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复,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是来查案。须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咸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士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长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剿捻匪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杨宗濂由“李大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在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扎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左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由于是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复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是否有意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簿,传杨宗濂到案质询,方照核实。”接着声明: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狡诈”的考语,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这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叠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棹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   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复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然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哪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   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经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为督销局,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原来李鸿章的淮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先命使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以迅速赴援。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司,关指海关,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分,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要稳秘,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别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发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没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阜。一封是写给江宁谒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就索性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是有别的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舷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五章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购,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一个莲步姗姗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即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福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银两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档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不骨。”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 ”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顺。   “七姐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妹地,何必借酒浇愁?”“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卅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末,有两处非去不可。”“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   古应春问:“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汉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末,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在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叫:“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贷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比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你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了,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银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帐。”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末,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走法?”   “你不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脚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蚕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在身上,裙幅一动,真象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象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即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啊!”胡雪岩想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那末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台,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争,“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继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那末,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   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扰。”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关照轿案,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宵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烫天最好。”“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午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   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罗四姐又说:“快,靠靠靠点走。”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天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那就后天。”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宵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宵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沣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喔,我倒想起来了— ”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开药店?”她问。“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即方便,又道地。”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纪”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我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划,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妙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沣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loms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遣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你不相信?她问。“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买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嫌得辛苦。象我— ”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少,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象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我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涨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楞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里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 ”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他,不晓得— 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是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末— ”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   “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破破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等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的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为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你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我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我有个八字— ”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的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说,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作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两座古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胡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不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不错。”   “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我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的人最好?”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金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 ”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货’,一定的道理。”“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案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步,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那末,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线、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说,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象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她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罗?”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作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身子要自己爱惜,哭瞎了怎么得了?”“哪里就会哭瞎了?”罗四姐顾而言他地问:“七姐,你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巾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里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末,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去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沣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罗?”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谈写信。“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象七姐你这样的人。”“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富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象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   “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末,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收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   “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一时也想不起。”   “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故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子,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地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她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身分,居然降尊纡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六章   十天以后,罗四姐接到了家信;罗大娘照她的话,是请乌先生代写的。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祝,为人热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心头有个疑问,何以回信要指定他来写。再原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所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不过胡雪岩的动静,在她是很关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详舷细细告诉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她正是这个道理。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乌先生的代笔,浅显明白;罗四姐先找老马来念给她听过,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着信支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说,“我有封信,请你给我看看。”“哪个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长,当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紧话在里头,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说:“有个洋人来看他,他在等。”于是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百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 ”   “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他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好!你再讲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 ”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顿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   “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   “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象还提到我女儿。”   “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又绞丝的金镯子。”“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开姐夫,请你再讲。”   “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   罗四姐还未开口,开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沣头:“等我来想想。”   “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监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   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苦夫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太多了。”“已经多了,何防再欠一回”   “我怕还不情。”   “那也有办法— ”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   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西湖,我只好陪他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兴地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   古应春楞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定办到。”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到约须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住,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问,“完工了没有?”“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四罗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弯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来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罗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具摆设藏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饰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同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车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帐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提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我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   “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食”,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恐怕— ”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这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定,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太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跟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   “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象亲姊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支看她。”   “她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那末,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   “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故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   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会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 ”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四姑娘”;三年五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那末,”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她”是指胡太太。   “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   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便心里不愿,亦不会贸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过去才可以。”   “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   “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   “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也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 ”胡雪岩说:“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呢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   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   “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   “那末,小爷叔,你看呢?”   “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只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   “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   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开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   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不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请乌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   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   “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设,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无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阔气,只以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不便现于形色,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   “罗四姐,我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会闯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上海我也来过两回,说实话,这样漂亮的房子,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紧接着又说:“古家当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虽比你的大,不过没有你的新;摆设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细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齐。”   听他这样夸赞,罗四姐心思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无过于从小相亲的熟人,看到此人肯争气、有出息、青云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时的心情,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却是美中不足的空虚。“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   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说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乌先生诧异,“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   “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罗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来是她。”乌先生眨着眼想,越起越糊涂,“那末,古家两夫妇,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爷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爷叔’,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其中有个缘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她的哥哥行五— ”   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   “照姑奶奶说,松江的漕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种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得,我这趟为啥来的?”   这样问法,罗四姐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说Z:“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不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信明白。”“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   “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   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因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话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样子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家。”   “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   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   “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 ”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老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烫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   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烫”,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须为她第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烫去谈好了。”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放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箸。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   心里有此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许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巾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巾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地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档‘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办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人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到半夜,我们离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离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玻璃门,门上另两层帷幕、一展白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是,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黄白“杭菊花”或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   “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我凭啥资格支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者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于是她试控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   “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   “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慧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   听得这一说,罗四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姊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舷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   “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怎么样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   “你的女儿当然姓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不啥?”“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   “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样,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   罗四姐老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它处的让步。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   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待进门,无非一乘小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   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力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样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我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   正事谈到这里,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拉近来;罗四姐也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说:“事情不急,七姐尽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向亮处,“不晓得你扮成新娘子,是个啥样子?”   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一句:“七姐真会寻开心。”一闪站起身来,“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两人携着手复回楼下,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饱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然后问到乌先生下榻之处。   “客栈已经定好了。”古应春问道:“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事要跟乌先生谈?”   “今天太晚了。”罗四姐答说:“有事明天也可以谈。”“那末,我送乌先生回客栈。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生到罗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   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带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   “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   “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   “好!那末罗四姐,总要让她的面子过得去。”“这有点难办。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应春计算所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控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问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   “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   “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   “兼祧!”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   “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这不是啥回门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   “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挝乌先生,看他怎么说。”   “能这样,乌先生还有什么话说?至于你说,‘定规’,这话是错了,要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   “你这么说,那就快写信去问。”   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不过,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反正是不是写了信,她也不会知道,所以答应着说:“我会写。”   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坐了马车支观光,一圈兜下来,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来吃晚饭,为的是谈罗四姐的亲事。   “我跟她谈过了,她说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晓得。不过,既然我是媒人,她说有些话,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是的。乌先生你说。”   “第一件,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现在暂且可以不管。不过,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认做干女儿;将来要到胡家来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   “胡太太的儿女,还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补充着,极有把握地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较麻烦,她说七姑奶奶答应籽她的,要我请问七姑奶奶,不晓得是啥办法?”   “办法是想到一个,不过,还不敢作主。这个办法,一定要胡大先生点了头才能算数。”   “是的,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原意,象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难得。”乌先生可说:“不过,先谈谈也不要紧。”   这件事很有关紧,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让她丈夫去谈,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比较妥当。   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讲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认为无须作何修正。倒是乌先生的态度,让她奇怪;只见他一面听、一面事锁紧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时惯有的样子,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于是古应春讲完了,她冷冷地问:“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还不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当。”   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乌先生,请你说个道理看。”他问“何以不妥当。”   “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佩服他、赞成人的很多;妨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不得了。”   “参上一本?:参胡大先生?”   “这我就不懂。”开姑奶奶接着也说,“犯了啥错?御史要参他。”   “七姑奶奶,请你耐心,听我说——”   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钱塘县的弄房书办,已历四代,现在由乌先生的长史承袭:“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学,对“户婚律”当然亦很熟悉,所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   他说,以“兼祧”为娶“两头大”的借口,是习俗如此,而律无明文;不过既然习俗相沿,官府亦承认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如俗语所说的“两房合一子”,方准兼祧,这在胡雪岩的情形,显然不合。   “你们两位请想,既称‘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服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鸿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何用他来兼祧?”   “这话说得有道理,‘胡大先生’这信称呼,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应春对他妻子说:“兼祧这两个字,无论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一定要这么办,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论官常先就有亏了,这叫做‘宠妾减妻’,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事实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亏得乌先生指点,”她说,“差点做错了事情,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筋斗倒也栽不大,不过面子难看。”乌先生又说:“讲老实话,胡大先生还在其次,我先要替罗四姐想一想;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穿红裙,弄出来这场麻烦,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说风凉话的人就会说:‘一进门就出事,一定是个扫帚星。’开姑奶奶你倒想,罗四姐以后带好做人?”“乌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见识真正高人一等,”开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姐是啥身分,这一来‘妾’的名声就‘卖朝报’了。”   “卖朝报”是句杭州的俗话,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老面姓的名字忽然在“朝报”上出现,一定出了新闻,“卖朝报”的人为广招徕,必然大声吆喝,以致于大街小巷,夫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为“宠妾减妻”而奉旨申斥,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官门抄”就是南宋的“朝报”;所以开姑奶奶的这个譬喻,十分贴切。   “是啊!”乌先生说,“那一来,不但杭州上海,到处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荣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罗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应春急忙接口,“那就拜托乌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只要这一层讲通了,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   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在的苦哀,但总觉得快快有不足之竟;不过对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来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劝你一句话,英雄不怕出身低,一个人要收缘,结果好,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七姑奶奶又说:“我当你陪嫁的妈妈,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风俗,富家小姐出阁时,贴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担,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姊妹,亦未见得必有,应该能够弥补一切了。“七姐,”罗四姐眼圈红红地说:“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今生才会认识你。”   “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真是前世修来的。”七姑奶奶说:“做个女人家,无非走一步帮夫运;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个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诸葛亮,也只好叹口气。我们小爷叔的本事,现在用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来,你就是女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头?”   听这一说,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很兴奋地说:“七姐,我同你说心里的话,我自己也常也想,我如果是个男的,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来,只可惜是个女的。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头,如何做法,他也会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试一试。”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转地说:“不过,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会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开人矿。这话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罗四姐笑道:“你的花样真多。”“我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要花样。我刚刚说道,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控出来。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别的都算小生意了。”   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听完了细细思量,方始逐渐领悟,庄容说道:“七姐,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不过,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现在才晓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对啊!”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说:“你到底聪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亲迎”的花轿以外,其余尽量照“六礼”的规矩来办,先换庚帖,然后下聘;聘礼是两万现银,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供罗四姐为老娘养老之用;当然还有一座房子,仍旧置在螺蛳门外。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过户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他费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聘礼最重首饰,只得四样,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还更贵重,新穿的珠花、金刚钻的镯子、翡翠耳环、红玉簪子,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关照古应春,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支先定了,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钱庄,验货收款。   “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姊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支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   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借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跛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   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   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急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   “我来看堂木器。”   “喔,喔!’阿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房间里。”   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问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   “当然是紫檀?”   “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来看看。”   我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象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都不同。”   “罗四姐,到底是顶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识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   “为啥?”   “这本来是进贡的——”   “进贡?”罗四小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   “不错。”   “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   “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   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侍,坦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   “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   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听以听得这话,便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显得挤。   “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通通是龙凤的花样,千篇一律,看都看厌了。你说,是不是呢?”   “话倒也不错。那末,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   “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   “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   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之乱,已经平定;捻匪亦郁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太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   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待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胪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已。”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   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和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姓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   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   “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在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卖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   “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很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   “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   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业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罗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   “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啊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螨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   “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脚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肖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会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七章   自从罗四姐嫁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肱,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胡雪岩水涨般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间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乱,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头目,西面的叫马朵之,盘踞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鏊,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扰地;北面叫马他隆,是三大头目中最狠的一个,势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老巢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大财源。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隆的金积堡,此人狡诈百出,专门煽动善良的回民,与汉人为敌,但表面却对宁夏将写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却看穿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匪与甘回的勾结。捻匪分为两大股,称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菲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媒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匪的特性在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窜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匪见了就逃;但一停下来,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匪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江捻;西捻的头子叫张总愚,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隆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乱亦不知何时才能平定?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中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五年可以平定回乱之时。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克复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于是又施狡计,“上书乞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但部众或者收编为官军、或者遣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戡乱剿匪,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作乱的,狡诈者多,诚实者少,平洪杨那几年,土匪乘机窃起,就抚而又反复者,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隆又有善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弄,所以置之不理,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则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骑兵相逼,重重围困,一筹莫展,最后听从幕宾建议,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通道。于是曾国藩移军祁门以西、徽州以西的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溃,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旗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失,“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江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办,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讯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松山的重用,自不待言。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平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平,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四州以后,进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隆惊恐万状,一面再次求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子,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坐视不顾,于是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堕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克复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继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从咸丰末年,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奥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同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军投过来的,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就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麟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属地纪律,一半是左宗堂治军较严;一半亦由于心诚悦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诚悦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汀子弟满天下”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到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堂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父”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上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甚至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呈,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   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老太太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痧,刮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   “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店?”   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的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其中有个苏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托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形渐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不但自误,而且误人。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可言。大家听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赛金花作妾。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说少年创业,精力过人,就是没有钱;及至创业已成,钱是有了,精力却嫌不足,姬妾满眼,广田自荒,说不定还会戴上绿帽子,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因而打听,有没有好春药,只壮阳,不伤身。当时便有人指点,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可以买到外用的“狗皮膏药”,药性王道,不似内服的春药,竭泽而渔那样霸道。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颇以制售此药为耻,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而且只特制,不零售。刘不才的人缘不错,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出重金订制了一批。胡雪岩试用之下,床第之间,便就此放纵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七姑奶奶说:“除非你想得开。”   这意思是,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纲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在想,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但做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倘或娶进一房姨太太来,为人厉害,又为下人撺掇。联络大太太,不顾“先进门为大”这个规矩,明枪暗箭,处处作对,虽不见得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气,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正在沉吟之时,七姑奶奶又开口了:“去年秋天,应春生了一场伤寒,病好调养,不能出门,在家也实在无聊不过,请了个说书的‘出堂会’来解闷,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说的一部书叫做‘儿女英雄传’,讲女人家吃醋,实在有点道理。”“喔!”螺蛳太太问道:“说书的怎么说?”   “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不会吃醋的,吃得可笑、可怜、可怕,譬如—”   “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谈;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   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将来有了儿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还要会教训。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哪个不说你贤慧?这样子吃醋,真吃得神了!”   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   “只怕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须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出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重,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意完全象是她出的主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   “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开新居。胡雪岩便与螺蛳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将“十二金钗”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事,老爷还要斟酌。”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要想法子。”他问:“你有啥好主意?”“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正正一大片,象王府的气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强,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怪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也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道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那里个什么所在?”“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问: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澍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话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但螺蛳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原是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一章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浩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请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东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服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定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候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国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分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致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它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的,一律请吃寿酒。”“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最前端,与大学士宝均金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父母”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太六尺,一共六间,南面监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排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步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须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喇喇”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作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纨绔,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毛笔”,是德馨紧赏识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钭郑崦耐鹱钊艘庀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问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待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匆匆?到底是什么急事?”“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胡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为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末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均金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蜜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蜜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支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一胡雪岩的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力求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于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风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来,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有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客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耽心后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原来贺寿的日期,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怕要用手抓。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例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你来看,有份全帖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甬道,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重杨,一齐吸入镜中,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回,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到影入池,复又重生于有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娇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梅。”“喔,你是新派过来的吗?”“不!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帖来看。   全帖的具名是“教遇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迁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赫鹭宾”。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一巧珠、巧珍两姊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 ”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杓清水,细细研墨。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渖未干,便拿起全粘,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楞,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唇相讥,“巧珠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摆给哪个看?”“啊!”瑞香脸都气白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X!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跑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做主。”“好了,好了!”胡雪岩解劝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L::你还跪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毛笋炒腊肉’!滚!看见小梅盈佑欲泪,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当着瑞香支抚慰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那份寿礼,送到灵隐。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察花园出入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宫灯,领着古应春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帖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样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他不晓得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一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侍,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哌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强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X不小X#,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致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龄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哌哌哌摺”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绢,擤一擤鼻子答说:“哪个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须找书来看。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着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得;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班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致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物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阴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还有锦乡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睥。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分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兀,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我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若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调皮捣蛋,她一个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占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花奶酥;是醇亲王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好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尝了一口说道:“我再来一点。”“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父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史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岩胡雪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茶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得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晓峰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呜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咪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第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起的事;但一进去他,女着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进,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署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末,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便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地基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断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细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一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人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线虽出得不坏,但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生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利造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向,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人心惊肉跳。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章   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帖”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站,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话虽如此,但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则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斗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象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   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外表看来象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内”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白乐天在贵外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 ’”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原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井,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许,他们的丝,说能卖就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不是很大的难题。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这— ”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末,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愈听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听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 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后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检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也还不迟。”“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帐,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 ”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帐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宵夜的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点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过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的‘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末,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着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庭,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貂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古老爷,”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创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   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我也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案,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浇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瓜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   这黄老爷单然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档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定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家,决无差错。”“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真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哪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怎么会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左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羽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子说:“是可以移动的。”“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人个睡也宽敞些。”小玉便依言将红木~*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发馥郁了。“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栽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了,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哪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末,你呢?”悟心幽哪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 ”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说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是,“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划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全,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划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论传论,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案、船老大、店小二、脚案,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象牙帖出来看创。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创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绣的花样的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觉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 ”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觉得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占有一个,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起码晚了两个钟头;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点迟疑,很想不去,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气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气,脸上现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那只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叭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欢喜,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搪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   “以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这个意外的变化,不但古应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里有好些话要说,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所以默然等待。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他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帖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到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说,哪哪哪哪要啥,我给你寄了来。”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房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砚笔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向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声;不过看得出来,心里非常高兴。“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赶往上海,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直到吃晚饭时,才能谈正事,“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预定后天到上海,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   “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你看应该怎么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倒好象疏远了。”   “太客气虽不必,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说:“我想挑个日子,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司令官都请来。”“这要先说好。照道理,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古应春又说:“放礼炮的事,已经谈妥当了,不过,日子不晓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   古应春不作声,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   “‘排单’是早已来了,哪天到,哪天看哪个地方,哪天什么人请客,都规定好了,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推说没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他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我们转动局一问也很敬重他们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怎么跟我说的。”   古应春始而默然,继而低声说道:“小爷叔,你不要动意气。我听到一个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关照他跟盛杏荪联络,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面前献计,说左湘阴容易对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听完,不大在意这话,“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看他这种掉以轻心的态度,古应春不免兴起一种隐忧,但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自己私下打了一个主意,要为胡雪岩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鸿章与左宗棠在两江明争暗头,倘或有牵涉及于胡雪岩的可能时,更要预先防备,弭祸于无形。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两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国驻沪海军,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经过租界,派出巡捕站岗、仪队前导,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黄浦江上的各国兵舰,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呜放十三响礼炮,声彻云霄,震动了整个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   行馆设在天后宫,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然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明天再来请安。”   “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既然左宗堂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乱,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迁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亟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就因为这个奏折,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的,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不过陆防之议,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常西征收功,内召入军机;不久又外放两江,李鸿章旧事重提,这回大获全胜,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一是在营口设营,编练新工海军;二是筹款续造“钢面铁甲”兵轮,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拨作购铁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修炮台,同时并举。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茶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拦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件事着手。已经派人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享密)沅帅督粤,即明发。”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曾九帅这回不会象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已有根深柢固之势,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案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古应春说道:“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要你到时候提醒我。”   那车案笑嘻嘻地不作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工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工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进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擦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荼,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档的吴侬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胡雪岩,愈发大惊小怪,“喔唷噜噜,难末事体大格哉!啥叫财神老爷还清得来哉介?   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见过歇?奴见过格。”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哉。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末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向。”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琦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局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决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碉笑笑寒喧:“这几年还好吧?”“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   “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这时果盘已经摆上来了,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来,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班噜!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呒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说道:“吃酒末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便给,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末,翻台到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叔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愈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幺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有说清楚了,完璧归赵。如何?”   “啊唷 !”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却是看得出来,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   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   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桠上去畹。”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呈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话宗,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帮”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噢!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道,站起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呒拨格号规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奴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打”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光,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抛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缮缮缮砂地一口气抽完,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筒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   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奸”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镛,是个妨贤妨能、瞒上期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州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里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考拱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烧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致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末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象张振轩就是。”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三章   张振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关心,因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生利害冲突,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   “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由军功起家。现在京里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们?”胡雪岩又说:“以前在广东,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驻扎天津,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多少,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   “张振轩倒不算老粗。他是廪生出身— ”   “原来是禀生。”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老粗,未免失言,因为他知道廪生在秀才之中,仅仅次于拔贡,一县之主,县衙门里可以领一份钱粮,童生进学,亦须廪生作保,照例亦须送一份谢礼,反以资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实学,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个有限名额而有丰富收入的廪生,轻易畀予的。   “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璋、郭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他的“山房”中。“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臬司,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反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   “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防蒙,张振轩跟清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   大前年— 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葆桢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予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年庚辰科会试,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齸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於于、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文等三人盘桓。   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文张佩纶、盛吴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廉和可亲,加以“北洋分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愈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春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胫、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 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说,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齸,而翁同齸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尽;那时产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传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洪杨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够不够分量;第二要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奉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么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加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这个缘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得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大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   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进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前宫后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那末,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帐就可以出来了。”“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定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着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不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圹;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枝,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枝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的一声;接着又听得“彭”的一声,那枝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排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的枪好?”“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我是要找一枝‘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新兵,在用了。”“好、好!拿一枝来。”   这枝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这显出真工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种。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说道:“好,汉汉汉得很。”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福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的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枝,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枝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枝,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贷,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碉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这话他不会相认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妹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了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福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定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要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当下欣然答说:“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书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的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价格方面,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面枝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   “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由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   “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 ”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又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是!”   看看没有话了,福七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这念,横亘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作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致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示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地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廿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故爷陈松生与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新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厂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厂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就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货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已,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末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 ”那翻译吞屯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   “那末,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爷”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合肥道赵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份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党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议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癵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廷。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即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哀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恺连秀才都不是,不过捐了监生,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开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恺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恺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恺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壬午,“子午犯酉,大比之年”,袁世恺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须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作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了。   七月十二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象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是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跟闵妃争权。那闵妃象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乱党,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癵应已有勾结。哪一个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象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待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定,登陆后连夜急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华,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时“大院君”李癵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癵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是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密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癵应来自投。   李癵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癵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癵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癵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癵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是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癵应的长子,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四章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但亦无法,只好等纰漏出来以后再来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周家禄,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慰亭,”他问:“你是中书科中书?”   “怎么样?”袁世凯不置可否,先打听出了什么事。“你看!”   是北洋来的公事,说庆军保奖一案,中书科中书袁世凯,保升同知,业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档册,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请饬该员申复云云。   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平地起楼台,搞了个五品同知,这个职务是武职,故别称“司马”;但官却是文官,前程无量,比二、三品的副将、参将还值钱;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这个底缺如果不存在,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很沉着,“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说:“你倒猜上一猜。”   “用不着猜,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部照’,姓不错,是袁,名字不是,当然是借来的。”   “是,是,周先生明见万里,这件事,”他打了个千说:“请周先生成全。”   “成全不用说,据实呈复,连庆公都要担个失察的处分。”周家禄紧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容易,一个麻烦,要你自己挑。”   “那请周先生指教,是怎么样的两个办法。”   “先说容易的,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周家禄说:“这个办法,不但容易,而且方便。你方便,只要一角公文,袁世凯为袁某某的改名。恢复原名即可。”   袁世凯不愿用这个容易方便的法子,因为他在韩国已是知名人物;尤其有关系的是,朝中自慈禧太后、恭王到总理衙门章京,都知道有个在朝鲜立了功的袁世凯,一改名字,区区同知,有谁知道。   不过他拒绝的理由,却不是这么说,“周先生,实不相瞒,”他说,“原来的部照,是我一个堂侄子的,此人业已去世,恢复原名,有许多意外的纠葛。请说难的那个办法吧!”“难的那个办法,就是你自己托人到吏部去活动。吏部那些书办,花样之多,意想不到,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你这件事,只怕非千金莫办。”“是、是。我照周先生的意思去办。”   “好!我暂且把公事压下来,等你到吏部活动,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   “是。多谢、多谢。”   “慰亭!”周家禄笑道:“我有一首打油送你。”   说完,拈起笔来,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纸,一挥而就;袁世凯接过来念道:“本是中州歪秀才,中书借得不须猜。一时大展经纶手,杀得人头七个来。”   等他念完,周家禄哈哈大笑,袁世凯也只好陪着干笑几声,以示洒脱。   回到自己营帐,袁世凯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徐世昌,是个举人,办事很扎实,托他去活动,万无一失。只是照周家禄说,花费须一千两银子,款从何出,却费思量。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张謇。他兼管着支应所,粮饷出入,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一千两银子就有着落了。见面招呼,一声“张先生!”张謇便是一楞,原来他称周家禄是“周先生”,叫张謇一向只“老师”二字,如今不但改了“先生”,而且还加了姓,此又何故?   一时不便责问,只冷冷地答一声:“有何见教?”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错了,但亦不愿再改口,只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困难,请张謇“成全”。   “成全不敢当,不过既然是朋友,理当相助。支应所的款子是公款,我不便私下借给你;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的公费每月二百两,你写五张‘领结’来,我把你的五个月公费先发给你。”   “好!请问领结如何写法?”   本来“印结”之结,当作承认事情已经结束来解释,辞句上不大好听,没有人去理会,只是袁世凯心里有病,将张謇所开的印结式样,拿回去一看,上面写的大意是,领到某月份公费二百两,当面点清,成色分两,均未短缺;嗣后倘有短缺,决不致提出任何补偿的要求。倒象防他会耍赖似的,心里已经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当作作官秘诀来用的“六部成语”,其中“吏部”有一条常用的成语,叫做“甘结”,注解是:“凡官府断案既定,或将财物令事主领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据,上画花押,谓这甘结”。顿时大为光火;原来所谓印结是这么一种做低服小的表示,不过画花押改为钤印而已,他觉得支应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这回的保案中,张謇不过是以县丞保用为七品的知县;自己是同知,所谓“五品黄堂”,凭什么要向支应所具印结?   当时大发了一顿牢骚,但不具印结,领不到银子,只好忍气吞声照办。可是张謇虽然听说他背后大骂“何物支应所”,觉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脸嘴,令人齿冷;但还是很帮他的忙。   “慰亭,”他问,“你这银子是要在京里用?”“是的。”   “那么你要寄给谁呢?”   “我的一个总角之交。”袁世凯答说:“姓徐,大概已经是新科举人了。”   张謇懂他的意思,他这姓徐的朋友应北闱乡试,如今已经发榜,可能榜上有名,不过远在异国,未得京师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张謇说道:“我当然不能发你现银,用银票呢,又怕寄递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烦。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喔,请张先生说。”   又是“张先生”!听惯了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现在第二回听见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刺耳。不过张謇还是很耐心地说:“本军的饷银,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发的;我现在给你一张领据,你寄给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领,岂不方便。”   “好,好!费心张先生了。”   “你贵友的大名是哪两个字?”张謇又说:“领据上指明由某人去领,比较保险。”   袁世凯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说:“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里人?”   “这也要写在领据上?”   “不是这意思。我要写明他的身份,赴北闱当然不是监生,就是生员,生员就要写明哪一县的生员,所以我问他是哪里人。   “他是生员。”袁世凯说:“他原来浙江宁波人,乾隆年间迁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阳知县,殁在任上,葬在河南汲县,他家以后就一直寄居在那里,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隶人,或者河南人。”   “这样说,他还是天津的生员,如果是汲县进的学,就得在河南乡试。”   张謇开了领据,指明由“原天津生员徐世昌“具领”。等这张邻据寄寄到徐世昌手里,他已经是新科举人了。徐世昌是与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场的。三场考毕,在等候发榜的那一个月之中,功名心热,得失这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常常往来的一个好朋友,便劝他去求一支签。   他这个朋友叫柯绍半,字凤笙,山东胶州人。告诉徐世昌说:“琉璃厂的吕祖祠,那里的签,最灵验不过,有求必应;有应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   徐世昌欣然乐从,到了琉璃厂吕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庙还盛,信心便又添了几分。当下虏诚祷祝,抽了一支签出来,上面写的一首诗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频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楼透,便是丹成鹤到时。”“这好象工夫还不到。”徐世昌说:“今科恐怕无望。”“不然。”柯绍半说:“照我看,这是指春闱而言,第二句‘频添火候莫差池’,是说你秋闱得意以后,要加紧用功,多写写‘大卷子’,明年会试中式,殿试得鼎甲,那岂非‘十二重楼诱’出?”   徐世昌听这一解,大为高兴。再看诗后的“断曰”:“光前裕后,昌大其门庭”,益发满心欢悦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报来了,不过徐世昌却格外难堪,原来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   当下开发了喜封,在会馆中乱过一阵,等静下来不由得凄然下泪。   “大哥,我看你的闱墨比我强。”徐世光安慰他说:“一定是五经魁,报来还早呢!”   原来乡试发榜,弥封卷子拆一名,写一名,从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写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写榜从第六名开始,前五名称为,“五经魁”,留到最后揭晓,那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经魁的卷子时,闱中仆役杂工,人手一支红蜡烛,光耀如白昼,称为“闹榜”。其时黄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说是“报来还早呢”。   “报!”外面又热闹了,徐世昌侧耳静听,报的是:“贵府徐大少爷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五名举人。”   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泥金报条上所写的,还怕会眼花看错,报子“连三元”来讨赏,赏了二十两还不肯,说是:“大少爷、二少爷,双喜临门,起码得赏个一百两银子。”这总不是假的吧!   争多论少,终于以四十两银子打发了“连三元”。不过这是“头报”,接下来还有“二报”、“三报”,少不得还要破费几两银子。这一夜会馆中很热闹,徐氏兄弟棠棣联辉,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更是贺客接踵不断,直到午夜过后,才得清静下来,虽然人已经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二弟,好灵啊!”徐世昌突然跳起来,大声嚷着,倒把徐世光吓一大跳。   “大哥,什么东西好灵?”   “,二弟,你不能用‘东西’这种字眼,我是说吕祖的签好灵。你看。”徐世昌指着签词:“‘光前裕后’,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吗?”   “呃!”徐世光也觉得有点道理,“真的,吕祖已经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过,二弟,你也别太得意。你将来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长的身份,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么,徐世昌说:“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我将来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刚刚是在谈吕祖的签,大哥一定在签上有所领悟,而没有说出一个究竟来,我就不便置喙了。”   “当然!当然是签上透露的玄机,你看:‘昌大其门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荣宗耀祖吗?”   “徐世光无话可答,只有连声应说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们徐家的门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肃穆地说:“明天到吕祖祠去磕个头,一则谢谢他老人家的指点;再则今后的行止,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   徐世光听兄长的话,第二天又一起到吕祖祠祝告求签。这回是各求一支,叩问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签,意思不是如回家读书,明年春天会试再来;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门何所图,胜如家里坐,虽无上天梯,一步高一步。”“二弟,你回去,我不能回去。”徐世昌说:“签上说得很明白,出门胜似在家。我在京用功为妙。”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一个人先回家乡;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是兵部尚书张之万家,他们是世交,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读书,附带办办笔墨,住在张家后院。   后院很宽敞,徐世昌布置了卧室、书房以外,还有余屋,打算着设一个神龛,供奉吕祖;主意将定未定之际,夜得一梦,梦见吕祖,告诉他说:“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事须秘密;我云游稍倦,需要小憩时,自会降临,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不宜有人打搅。”   平时做梦,刚醒来时还记得,稍停一停,便忘得精光;只有这个梦,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非同小可,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所以一切亲自动手,找一间最隐密的房间,悄悄置了一座神龛;白天门户紧闭,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方开密室,在神前烧香膜拜,同时置了一副“吕祖神签”,以便疑难不决时,得以请吕祖指点。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少不得也要求支签,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签上指示,不但可办,而且要速办;迟则不及。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吏部有没有熟人?   “什么事?”   “是一个朋友袁慰亭,有点麻烦。”徐世昌细说了缘由。“这是吏部文选句该管。”张瑞荫说:“这种事找司官,不如找书办。”   “正是,袁慰亭信中关照,也是要找书办;我问有没有熟人,就是说吏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   “我们这种人家,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张瑞荫说:“等我来问问门上老牛。”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脸一红说:“是,是,我说错了。就拜托你找老牛问一问吧?”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他说:“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在吏部文选人司很吃得开。不过不知道在在京?”   “怎么?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老何原籍山西蒲州,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不知道走了没有?”   “你赶快去一趟。”张瑞荫说:“看看何书办在不在?在呢,就跟他说,有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的始末,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请老牛去谈。这是有回扣的事,老牛很巴结地,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到晚来回话,“好险!”老牛说道:“只差一步,行李都上车了,明儿一大早就走。”   “喔,你跟他谈了?”   “是的。”   “有办法没有?”   “他们怎么会没办法?”老牛笑道:“就怕‘盘子’谈不拢。”“他开的‘盘口’是多少?”张瑞荫问。   “何书办说,这件事一进一出,关系极大,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家,不但升同知不必谈,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   “不是吏部的事,”徐世昌问:“是哪一部的事呢?”“刑部。”   “好家伙!”徐世昌大吃一惊,“还要治罪啊!”“人家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全听他的。不过,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那就只好听他狮子大开口了。”“要多少?”   “两千。”   正好差了一半;徐世昌面有难色,将袁世凯的信,递给了张瑞荫看。   看完信,张瑞荫问道:“老牛,他跟你说了没有,是怎么个办法?”   “大少爷,你倒想,他肯跟我说吗?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事不难办,不过就告诉了你,你也办不到。”   “好吧,跟他讲盘子吧,最多给他一个半数。”张瑞荫又说:“徐老爷的朋友,不是外人。”   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是!既然大少爷交代,我尽力去办就是。”老牛又说:“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   连夜折冲,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先交一半,等办妥了再交一半。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领了出来,存在阜康福钱庄,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交给张瑞荫。   张瑞荫办事也很周到,将老牛唤了来说道:“你最好把何书办约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说明白。怕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徐老爷对袁老爷也有个交代。”   “是。”   老牛便去约好何书办,在一家饭馆见面。部中胥吏的身份甚低,尽管衣着比纨绔子弟还讲究,但见了张瑞荫称“大少爷”,对徐世昌叫“徐老爷”,站着说话,执礼甚恭。   等把银票递了过去,何书办接到手中,摆在桌上,然后请个安说:“跟大少爷、徐老爷回,事情呢?一举手之劳,不过要经十三道关口,一关过不去就不成。银票我暂时收着,也不会去兑,等事情办妥了再说。”   “是的,你多费心。”张瑞荫问:“徐老爷应该怎么回复袁老爷?”   “请徐老爷告诉袁老爷,说当初捐中书的名字不假,只为将门之后,投效戎行,所以改名‘世凯’。只要北洋这么咨复吏部,一准改名,袁老爷的同知就升定了。”   这个诀窍说穿了不稀奇,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关节,一改名字就可能会把整个前程断送掉,因为要刁难的话,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折磨个一年半载,及至一关通过,又有另一关,非把钱花够了数,不能领一张俗称为“部照’的任官“文凭”,而在更名未确定以前,不能分发,不能赴任,只有闲等,先就是一大损失。所以考试发榜,吏部铨选,如果姓名弄错,往往情甘委屈,将错就错,象袁世凯这样顺利的假“更名”,实在很少。   即令如此,公文往返,也得半年工夫。其时局势又已有变化,李鸿章的回任已经定局了——从张树声父子无意间得罪了张佩纶以后,李鸿章发觉张树声对北洋有“久假不归”之势,便利用时机,极力拉拢张佩纶,走李鸿藻的路子,搞出来一个与张树声各回本任的结果,但李鸿章母丧尚不满一年,而朝鲜的内乱已经平定,不必再动用武力,就没有“墨从军”而且“夺情”的理由,好在洋务上棘手之事甚多,以需要李鸿章与各国公使折冲的借口,将李鸿章留了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再颁回任之谕。   当李鸿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时,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对左宗棠打算驱逐李鸿章势力出两江的情形,印象深刻。同时,对洋务、军务的见解,大相径庭,象中国与法国在越南的纠纷,李鸿章认为“彼欲难餍,我饷难支”,应该和平了结,决不可用武,而左宗棠主张支持助越拒法的“黑旗军’刘永福,不但以军火接济云贵总督岑毓英转以援刘,而且正式致书总理衙门,认为“主战主和,不难一言而决”,目前的情势,“不但泰西诸邦多以法为不然;逆料其与中国不协,必致事无结束,悔不可追”,就是法国亦何尝不顾虑,真要与中国开战,危险甚大,不过势成骑虎,不能不虚张声势,如果中国动摇,适中其计。他说他“默察时局,惟主战于正义有合,而于时势攸宜,即中外人情亦无不顺”   就因为他一直有这种论调,所以朝廷特派李鸿章前赴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这是一个名义,实际上李鸿章并不必赴广东,在上海、在天津,都可以跟法国公使宝海和谈。但如左宗棠不断鼓吹武力干预,到最后恐终不免要到广东去指挥对法战事,那一来只怕非身败名裂不可。   当然,总署亦很持重,不会轻信左宗棠的“正义”说,只是李鸿章跟宝海的交涉,因此而愈感困难。   对法如此,对英亦常使李鸿章伤脑筋。英商的海洋电报线希望由吴淞接一条旱线到上海,左宗棠坚持不许;英商希望减轻茧捐,左宗棠亦表反对。而最使李鸿章为难的是,左宗棠倡议洋药土烟加厘一事。   “洋药土烟”皆指鸦片,“加厘”便是加“通行税”。左宗棠认为鸦片流毒无穷,主张寓禁于征,奉旨允准后,会同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交涉。   威妥玛提出洋药进口增加税,行销内地在各关卡所征厘捐不增加;左宗棠也同意了,但每箱的进口税,中国要一百五十两;英国只愿缴八十两。相差太巨,一直没有成议。   以后左宗棠外放,交涉由李鸿章接办,而威妥玛奉调回国,希望此一交涉能如英国的条件谈成功,增添他回国以后的面子,李鸿章有心帮忙,却以左宗棠的不肯妥协,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对,搞得事成僵局。   但在事业上最大的冲突是,李鸿章原主“海防”,而张佩纶有个专设“水师衙门”创办新式海军之议,大为李鸿章所欣赏。但左宗棠一到两江,巡阅过海口及长江以后,改变了他原来“陆防”的主张,特意将水师出身的彭玉麟请了来,商量造新式兵舰,而且已经开始在办了。左宗棠首创福建船政,对此道不能说他是外行;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创办新式海军,左宗棠决不容北洋单独掌权。“海防”、“陆防”之争,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论,便无他虑;如今左宗棠亦主张海防,那就变成彼此竞争着办一件事,权不能独专、事不能由心,是李鸿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因此,无论看眼前,算将来,李鸿章认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   这得从剪除左宗棠的羽翼着手。李鸿章手下的谋士,都有这样一种见解;且认为第一个目标,应该是胡雪岩。   于是上海道邵友濂便与盛宣怀等人,密密商定了一个打击胡雪岩的办法,在洋债还款这件事上,造成胡雪岩的困窘。   其时胡雪岩经手、尚未清结的借款,还有两笔,一笔是光绪四年八月所借的商款,华洋各计,总计六百五十万两;洋款不借借商款,其中别有衷曲,原来光绪三年,由胡雪岩经手,向汇丰银行借款五百万两,借还均用实银,条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期限七年,连本带利分十四期拔还。   每期六个月,仍由浙、粤、江海、江汉四关出票,按期偿还。此外有个附带条件,即商定此项条件后,如果借方作罢,三个月内关票不到,则胡雪岩罚银十五万两;汇丰如果三个月内不交银,罚款相间。   这笔借款由于两江总督沈葆桢的介入,一波三折,拖延甚久。其时西征军事颇为顺手,刘锦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进,并分兵与陕西提督张曜会功吐鲁番,一举克复,回乱首脑之一的白彦虎仓皇西遁;刘锦棠亦推进至吐鲁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逊,回众投降者两万余人。但回部首脑经和硕、焉耆,出铁门关在库尔勒地方,跟俄国军方搭上了线,而西征军却因粮饷困难,无法西进,左宗棠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在五月里谈成功了这笔洋债,至少望梅止渴,军心先是一振;同时在上海、湖北、陕西的三处粮台,借商款应急,亦比较容易措手了。   哪知在办手续时,起了波折,原来英商汇丰银行贷款,照例要由总理衙门出面,致英国公使一个照会,叙明借款条件等等,由英国公使再转行总税务司及驻上海领事,转知汇丰银行照办。   这一来,如果贷款放出去收不回,便可由英国向中国交涉;这通照会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所出的保证书,所以由汇丰银行拟好稿子,交给胡雪岩,再经左宗棠咨请总理衙门办理,而汇丰的稿子中,说明“息银不得过一分”,然则左宗棠的奏折中,何以说是月息一分二厘五?为此,其中处于关键地位的总税务司赫德,表示这笔借款不能成立。   这当然要查。左宗棠根据胡雪岩的答复回奏,说汇丰的息银,只有一分,诚然不错,但付款办法是以先令计算,折付银圆;这种银圆,一向在东南各省通用,称之为“烂番银”,西北向不通用,所以仍旧须借以两为单位的现银。   但先令的市价,根据伦敦挂牌,早晚不同;到时候如果汇价上涨,胡雪岩便要吃赔帐,所以接洽德商泰来洋行,“包认先令”,这要承担相当风险,泰来洋行得息二厘五,并不为多。   左宗棠表示,此案“首尾本属一贯”,只是前次“未经声叙明析”,又力言胡雪岩“息借洋款,实无别故”。很显然的,这是左宗棠硬顶下来的,朝廷不能不买他的老面子;左宗棠心里却觉得很不是味道,从此对胡雪岩的信用便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却不能不用胡雪岩。   胡雪岩当然亦想力盖前愆,于是而有借商款的办法,这年——光绪三年年底,左宗棠写给胡雪岩的复信说:“今岁饷事,拮据殊常,非枢邸严催协饷,筹部款,大局已不可问。洋款枝节横生,非阁下苦心孤诣,竭力维持,无从说起。“现在年关满饷,仍待洋款头批速到,始够支销,除清还鄂欠外,尚须匀拨陕赈及甘属灾黎,所余洋款,除清还沪局借款外,核计敷至明年夏秋之交而止,此后又不知何以为计?尊意以为兵事可慰,饷事则殊可忧,不得不先一年预为之地,洵切实确凿之论,弟心中所欲奉商者,阁下已代为计之,非设身处地,通盘熟筹,不能道其只字,万里同心,不言而喻。”   原来胡雪岩早替左宗棠算过了,年底本应发饷;陕甘两省旱灾要赈济,再还了湖北、上海两处借款,到得明年夏秋之间,便又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了。借款筹饷要早一年便须着手。   可是洋款已不能借。借洋款是国家的责任,虽说由各省协饷,但灾荒连年,各省情形都不好,欠解西征协饷,无法归还欠款,仍须政府设法,所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而且左宗棠因为借洋款,要受赫德的气,自己亦不大愿意借洋款,尤其是英商的款子。   胡雪岩想到左宗棠说过,“息耗太重,如果是商款,楚弓楚得,倒还罢了。洋人赚了我们重利,还要多方挑剔,实在不甘。”同时又一再表示,“何必海关及各省出票?倒象是各省替陕甘来还债;其实还的还是陕甘应得的协饷。我主持西征,筹饷我有全权;协饷不到,先借款子来接济,这就是所谓调度。商人如果相信陕甘相信我,由陕甘出票就可以了,何必劳动总署?”   因此他设计了一套借商款的办法,往返磋商定议,由胡雪岩邀集商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另由汇丰“认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合并三百五十万,组识一个乾泰公司负责借出。照左宗棠的计算,在七年之中,陕甘可得协饷一千八百十万以上,除还洋款以外,至少尚有千万之多,所以借几百万商款,一定能够清偿;但协饷收到的日期不一,多寡不定,所以提出来一个“机圆法话”的要求,第一,不出关票;第二,不定年限,可以早还,亦可以迟还;第三,有钱还钱、无钱暂欠,利息照算,不必定为几个月一期。   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只能替他办到不出关票,此外年限定为六年,期次仍是半年一期,利息是一分二。   当然借商款亦须奏准;左宗棠于光绪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一个月以后奉到廷寄:“借用商款,息银既重,各省关每年除划还本息外,京协各饷,更属无从筹措,本系万不得已之计。此次故念左宗棠筹办各务,事在垂成,准照所议办理。   嗣后无论何项急需,不得动辄息借商款,致贻后累。”所谓“京饷”,即是在京的各项开支,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给、八旗士兵的饷项,以及一年三次送入宫内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开支的“交进银”在内,是最重要的一笔预算,由于左宗棠动辄借款之累,连京饷都“无从筹措”,这话说得很重了。   为此,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入京,为了替刘锦棠筹划西征善后,才迫不得已,在近乎独断独行的情况下,借了汇丰银行招股所贷的四百万两。   这两笔款子的风险,都在胡雪岩一个人身上。三百五十万的商款,自光绪五年起分期拔还,几乎已还了一半;而且每期本息约十来万银子,邵友濂亦知道,难不倒胡雪岩,要刁难他,只有在光绪七年所借的那一笔上。   这笔款子实收于光绪七年四月,年息九厘九毫五,前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万两,分两期给付;光绪九年四月付第一期、十月付第二期,每期各五十万两。   以前各次洋债,虽由胡雪岩经手,但如何偿还,不用他来操心,因为各省督抚加了印的“关票”,汇集于江海关后,税务司还要签押负连带责任,如果各省的“关票”不能兑现,税务司可以截留税款,代为抵付。可是这最后一次的四百万两,在借款时为了替刘锦棠解除后顾之忧,左宗棠近乎独断独行,只以为未来数年协饷尚多,不愁无法偿还,所以大包大揽地说:本银“如期由上海转运局经手交还;如上海无银,应准其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一惟恐总理衙门及李鸿章策动棘德阴挠,但求成功不惜迁就的承诺,无形之中便将全部风险都加了在胡雪岩的肩头上,因为各省如果不解,汇丰银行一定找胡雪岩,他们不必多费周折,请英国公使出面跟户部打交道;以胡雪岩的财力、信用与担当,每期五十万两银子的本银,亦一定挑得起来。   话虽如此,五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邵友濂与盛宣怀秘密商定,到时候,“挤他一挤”,虽未必能挤倒,至少可以打击打击他的信用。   其时——光绪九年春天,中法的关系复又恶化了。本来前一年十一月间,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在上海谈判,已经达成了和平解决在越南的纠纷的三点协议。但法国海军部及殖民部,分别向他们的外交部表示,不满宝海与李鸿章的协议,海军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而又恰好法国发生政潮,新内阁的外交部长沙美拉库支持军部的主张,推翻前议,而且将宝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专程来华谈判。   妙的是法国公使宝海,特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鸿章,他劝李鸿章坚持前议,不防指责法国政府违约;有了这种反对他们政府的法国公使,李鸿章觉得谈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旧照原定计划,奏请准予给假回籍葬亲。李还不肯回任,但为了开始建设旅顺军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来了,既然请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张树声暂署。   但就在二月里李鸿章在合肥原籍时,法军在越南复又动武,不但攻占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国在越南权益,招商局运米的船,在海防为法军扣押;设在海防及顺安的两处仓库,为法军占领,其中的存粮及其他物品,当然也被没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礼部乞援外,并特派“刑部尚书”范慎来华,效“申包胥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动,清议昂扬,都主张采取强硬的对策;甚至驻英兼驻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亦打电报回来,建议派军援越,不可对法国让步。当时疆臣亦多主战,云贵总督岑毓英,备战已有多时,但署理两广总督的曾国荃,却不愿轻启战端,清议深为不满,因而主持总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径向法国抗议;一面奏准命李鸿章迅回直隶总督本任,接着降谕,派李鸿章以直隶总督的身分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同时命左宗棠筹划江南防军待命南调援越。这时胡雪岩恰好在江宁,便跟左宗棠说:“好象应该还有张制军回两广本任的上谕;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两位直隶总署?”   “妙就妙在没有张振轩回本任的上谕。”左宗棠答说,“总署也知道李少荃决不会到广东,恐怕也不会回天津。”   “这,大人倒多指点指点,让我们也开开茅塞。”“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上,对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气的。当年江宁之围,师老无功,李少荃已经克复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宁,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不愿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广东,曾老九怎么办?”   “是,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大人说李合肥也不会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张制军就得回广东,那一来不是又要把曾九帅挤走的吗?”   “正是如此。”   “照此说来,京里只说叫李某某回任,对于张曾两位没不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能只领虚衔,暂时不必回任。”“不错,举一反三,你明白了。”   “那末,李合肥怎么办呢?”   左宗棠沉吟了好了一会‘问说:“你看呢?”   “我看,他仍旧会到上海。”   左宗棠点点头,“我想他也只能先驻上海。”他说:“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   胡雪岩当即说道:“我本来想跟大人辞了行,回杭州,以后再到上海;照现在看,似乎应该直接到上海的好。”   原来各省关应解陕甘,以便还本的协款,都交由江海关代转;所以各省解缴的情况如何,非要胡雪岩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   “好,你到上海首先办这件事,看情形如何赶紧写信来。看哪里还没有解到,好及早去催。”   胡雪岩的估计很正确,李鸿章果然奏请暂驻上海,统筹全局,察酌南北军情,再取进止。意思是江南防军如果力量不足,无法南调,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请准如所请;于是李鸿章在三月底专轮到了上海,驻节天后宫行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五章   一见古应春的面,胡雪岩一吓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应春,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唉!”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小爷叔,我的运气太坏!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要倾家荡产了。”古应春说:“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   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廿二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廿六岁,已经积赀十来万,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   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   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台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岁。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   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场”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东,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议,彼此合作。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   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决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你能不能投资?”   “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   “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   “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   “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   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的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由英国汇来现金。   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合足五成半之数。   “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入股如何?”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痫症,合作设大分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   “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卅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恻然心伤,“应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楞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来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老宓,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都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差别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   “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   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即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   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沣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帐可查;查清楚了,透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了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晨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吗,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代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借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此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蚕做丝人家的饭碗,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来,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一的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笑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恳。”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成旭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借两百包给我:七面百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定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   “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定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这件事老太太都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地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   “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那么,小爷叔我们两家是一家,你说嘛!”   “话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姐就说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终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不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   “依我说,”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爷叔,你手下那么多人,莫非就不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还是说好听话,拿他妹子赎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这份人材,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作声,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好逼七姑奶奶往深处去谈。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是为瑞香在着急;盘算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说道:“小爷叔,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不然会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怎么会造孽?”“如果瑞香落了火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七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   “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我不说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问。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   “这话— ”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地说:“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   “即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象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教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决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   “小爷叔,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一谈起人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就可以晓得了?”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双眼发亮,显然大为高兴。   “七姐,”胡雪岩问说:“现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   “他不愿也要愿。”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小爷叔你不必操心。”   “不见得。”胡雪岩摇摇头:“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问过他,他说他决不想,好好一个家,何苦生出许是非?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   七姑奶奶“哈”一声笑了出来,“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她说:“小爷叔,你真当我阿木林?”“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 ”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她哥哥也就没法子了。”   “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一套话,去应付她哥哥。”   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末,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愿意”二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妹子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拣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下,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瑞香于心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戒套入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妹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说:“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一时不改也不要紧。”七姑奶奶接下来说:“我们谈正经。将来你哥哥、嫂嫂来,我们当然也拿他们夫妇当亲戚看待。眼前,你有没有想一想,怎么样应付他?”   “我还没有想过。”瑞香迟疑地说:“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问道:“《红楼梦》你看过没有?”瑞香脸一红:“我也不认识多少字。”她说:“哪里能够看书?”   “听总听人说过?”   “是的。”瑞香答说:“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好比贾太君;我问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才知道出在《红楼梦》上。”   “那末贾宝玉你总也知道?”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都听说过的。”“袭人呢?”   “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   “不错。袭人姓花,她的哥哥叫花自芳,也是要来赎他妹妹,袭人就说,当初是家里穷,把我卖到贾家,即然如此,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我想,你也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说。如果他说,现在把你弄回去,是为你着想;你就问他当初又何以不为你着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嗯,嗯!”瑞香答应着,“我就这样子同他说。”“当然。我们还要送聘金。”   “这一层,”瑞香抢着说:“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无意中改了口,名分就算从此而定了。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宫为行馆,邵友濂必须终日陪待在侧,听候驱遣。   非常意外的,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信到转运局去邀胡雪岩,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并且说明,是为了“洋药”进口加税一事,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   “洋药进口加税,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李合肥明天跟我谈起来,一问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我记得你有个亲戚是土行大老板,他总清楚吧?”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广东潮州人,姓曾,开一家烟土行,牌号就叫“曾记”,规模极大,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古应春跟他不大有来往,但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   “实不相瞒,你问我,我还要问人。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曾老板说:“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过高攀不上;应春,你晓得的,我一个月吃三回鱼翅,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岂不省事?”“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意跟这些人来往,不敢代为答应,只说:“我去试试看。”   于是曾老板备了个“全贴”交古应春带回。胡雪岩有求于人,加以古应春的交情,自无拒绝这理,欣然许诺,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是一支极大的吉林老山人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寒暄恭维了好一阵,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在这烟土行当帐房,似乎太委屈了。   “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罂粟,中国从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苏东坡四川人,他做的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汤里加蜜,是当调肺养胃的补药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说道:“一开口就是诗。”“吴先生,”古应春说,“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   鸦片进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到万历年间,规定要收税,是当药材用的,鸦片治痢疾,万试万灵。   不过明末清初,吸食鸦片是犯禁的,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口,到了康熙二十三年,放宽海禁,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收税不多,每十斤征税两钱银子。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间,曾下禁令。有句俗语:“私盐愈禁愈好卖”,鸦片亦是如此,愈禁得严,走私的愈多;从乾隆三十八年起,英国设立东印度公司,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走私的情形就更严重了。   走私的结果是“白的换黑的”,鸦片进口,白银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是四千箱,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至于私运白银出口,道光三年以前,不过数百万两,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这还是就广东而言,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国家命脉所关,终于引起了鸦片战争。   “至于正式开禁抽税,则在咸丰七年。”吴秀才说,“当时是闽浙总督王懿德,说军需紧要,暂时从权,朝迁为了洪杨造反,只好允许。第二年跟法国定约。每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所以称做‘洋药’;在云南、四川出产的,就叫‘土药’,不论洋药、土药在内地运销,都要收厘捐,那跟进口税无关。”   但左宗棠却认“税”跟“厘”实际上是一回事,主张寓禁于征,每百斤共收一百五十两。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是分开征收的好,还是合并为宜。   以合并为宜。”吴秀才说:“厘捐是从价征税,土药便宜洋药贵,如果拿洋药冒充土药,税收就减少了。”“不错、不错。这个道理很浅,也很透彻;不过不懂的人就想不到。”胡雪岩很高兴地说:“多谢、多谢,今天掉句文真叫‘获益良多’。”   胡雪岩有个习惯,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一次茶;而且一定带足了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一点心意。他有许多朋友,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在谓园见到的,大臻境况并不太好,问问的近况,量人所需,捍两张银票在手里,悄悄塞了过去;见不到的他会问,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友,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胡大先生来了没有?”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   “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致于贪这点小利;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   不管他什么花样,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   “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我主意还没有定。”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特地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   “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定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   “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此。”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汉糊糊地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   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算完整。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   “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   “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请小村那里补足。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   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送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办妥当,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送帖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光。”   “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   “地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国菜馆。”   “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六章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陪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正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加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月息一厘,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分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班,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货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成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看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致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是,是。近来有个新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活、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万一争不到,自扳石斗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话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教人既惊且喜。“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口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竞“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竟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缫丝厂的情形,我不在清楚,不过洋丝比土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的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进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句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   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譬方,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 ”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旁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决不行的。要么… ”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叔爷,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更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量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纺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惟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决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常年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来年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了,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小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奉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墉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   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七章   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认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说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遇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即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惟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地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师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   “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分来跟他谈烫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时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都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石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末一年以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这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鉴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思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厉害。”   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样,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   “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设;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   “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教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楞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悄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   “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各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此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碗饭,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划,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说话。“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楞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发嫁妆要教大家都来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大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力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太要动心。“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 ”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稿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到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晓得,我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和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的。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罗四姐也赞成的。”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就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我同密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罗。”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韧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末,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象亏欠了瑞香似的。”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廿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皇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象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挂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而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末,”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末,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为啥要换老板?”“那末,”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姊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   讲了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很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以不致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弛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道。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累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道地加一几条火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放回圆子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惑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末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楞。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 ”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那末,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 ”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法。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即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栽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也应该不同了。”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思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妹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致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他在阜康有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多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的,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膊,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钱,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笑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我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末,”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罗?”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那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 ”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教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了出来,我来替你出气。”“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   那天— 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面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姊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政通的太太说:阜康有廿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瑞得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陪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廿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密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末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珠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惊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人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罗四太太告诉大先生。”“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罗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罗四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罗四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罗四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罗四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加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的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狮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时洋场上也是响当档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罗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教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听得这一说,古应春惟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罗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   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治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的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   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师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妇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帽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裏,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有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翕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了——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