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许地山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 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 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 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 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 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 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 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 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 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 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 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 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 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 “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 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 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 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 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 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 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 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 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 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 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 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 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 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 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 “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 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 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 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 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 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 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 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 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 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 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 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 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 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 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 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 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 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档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 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系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 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 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 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 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 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 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 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 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 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 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 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 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 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 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 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 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 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 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 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 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 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 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 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 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 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 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 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 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 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 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 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 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 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 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 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 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 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 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 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 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 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 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 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 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 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 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 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 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 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 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 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 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 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 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 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 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 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 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 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 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 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 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 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 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 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膊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 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 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 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 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 ”他 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 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 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 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 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 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 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 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膊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 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 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 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 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 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 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 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 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 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 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 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膊膊膊膊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 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膊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 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 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 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 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 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 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 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 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 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 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 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 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 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 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 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 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 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 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 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 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 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 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 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 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 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 你阔一点… ”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 人们直笑话我。… ” “笑你什么?” “笑我… ”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 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 意思办; 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 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 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 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 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 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 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 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 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 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 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 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妹茫茫无寻觅 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 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 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 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 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 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 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 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 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 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 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 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 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 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 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 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 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 ”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 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 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 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 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 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档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 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 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 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 “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                       (原载1934年《文学》3卷1号)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樊家铺 作者:吴组缃   一   八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寂寞的桂花香气绕着那个一排茅铺的村子幽淡地飘散着。   这座村子名叫樊家铺,是从西南乡各村镇到县城,或经过县城到外埠去的一条要道。茅铺约有三四十家,坐西朝东,连成长长的一排,面当着乱石砌成的大路。那些低矮的土墙,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隙。有的用一支杉木抵着地。勉强支撑着;有的已掉下大块的泥土;有的甚至露出腐朽的屋梁和顶棚,看去已不象还有人在居住了。   各家茅铺的门前,笼罩着大路,都有用稿草和杉木搭盖的过亭。过亭上面盖着的稿草,和茅铺项上的一般样:在明丽的阳光里呈现着一片灰黑的颜色。稿草上面络成斜方格子的草索,完全松散断乱;连杉木的梁柱也多半歪歪倒倒不成个样子了。过亭的里面,杂乱地摊着些稿草堆:有的想是从屋顶掉落下来的;有的则是外乡逃荒来的乞丐打田畈里搬来作床褥用的。几张积着厚灰土的薄板台凳,都已残废不堪,零零落落地倒卧在乱草堆里。   这时有个女人从一家茅铺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茎狗尾草,插在牙缝里挑弄着;一边把背靠到一棵杉木柱的旁边,向路上眺望。这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蓬松着黑发,样子显得很憔悴,太阳穴上一边粘着一片正方形的黑色头痛膏药。两条又浓又粗的修整的眉毛下覆着一双生涩的眼睛。眼睛想是有了风火病,勉强瞅睁着,露出络有淡红经络的白珠。身上穿着一件齐膝的竹布褂,上面已经有了几块补钉,但是洗得很干净。   她用手掌罩住前额,皱着眼皮眺望了许久。望了一会路的南段,又掉过身肢望北段。两头的大路弯弯曲曲直通到山坡下,并看不见一个过路的人。   整个的樊家铺是沉浸在死寂里,除了隔邻茅铺里断断续续发出沉重的打草鞋的木棒声和一两声婴儿的啼哭。   寂寞的桂花香气随着微风吹送到她的鼻官中,她抬头从顶棚的破隙里望望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满枝碎的花朵闪着黄金的微光。她又望望这连成长排的破败的茅铺,望望这摊乱着稿草的过亭,她扔去了那茎插在嘴里的狗尾草,悠长地吐了一口气。   “都死完了么!”她喃喃地低声自语着。   她渐渐想到数年以前这里的热闹景象。   在从前,各家过亭里原都整齐地排列着长条的木板台凳,茅铺门口也都各有一张板桌跨在门槛上。上面摆着播有黄篾筷子的竹筒,几只叠着放好茶叶的粗茶碗,几盒“仙岛牌”“小刀牌”的香烟,和几盆子红椒炒黄豆,炸溪鱼,炒韭一类小菜。各家灶沿上都有两三把炊壶冒着腾腾的热气,跳动着盖子,象个倒了嗓子的花旦似地哼唱着。那些过往的客人,有挑担的,有抬轿子的,有推小车的,有赶牲口的;有的是店铺的老板伙计或朝奉。他们或从外埠把大批盐,糖,煤油,洋货,布匹之类货物运到西南各村镇去,或把各村里镇的稻,棉,丝,茧之类土产运向外埠去。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打这里过,从早到晚络绎不绝。自己和邻舍的“板奶奶”或“板姑娘”都穿着新浆洗的竹布褂裤,胸前系着花布围裙,鼻上渍着微微的汗,热红着两腮,提着水壶或拿着饭碗象春天的蝴蝶似的忙乱着,从过亭飞到灶沿前,从这一桌飞到那一桌;一边脸上含着轻盈的微笑,和客人答着话。   那些过往的客人刚刚承受了自己和别家女店主一番殷勤招待,跺跺脚腿上的尘土,擤擤鼻子,脸上含着辛苦安详的笑,重新上道时,就又听到漫田漫野的歌声传入耳里来。那正是自己丈夫和邻舍男子们在田里工作时随口唱的“花鼓腔”。每到秋收过后或新年正月里,田里没事了,他们照例在茅铺后面的晒蹈坦上搭起一座简单的戏台,你家拿出锣,我家搬出鼓,几件简单的行头,配上娘的老婆的衣服首饰脂粉等东西,连夜把“七仙女下凡”“蔡妙凤辞店”“送香茶”“祝英台”之类烂熟的故事精彩地扮演出来。自己家里人,亲戚,邻近各村的男女老幼以及住宿的过客们都来聚精会神的作看众。有趣的时候哈哈大笑,悲惨的时候牵起衣角擦眼泪;到“会腔”的时候就前台,后台,甚至台上,台下一个声音一个调子接应合唱起来。……   “线子!”   大路的北头有个矮矮的人影蹒跚地走近亲。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老婆婆。一手拄着一根树枝作拐杖,另一手用树枝驮着一个大衣包在背上。女人听到声音猛然从凝思中惊醒过来,掉头向路北望去,看见是自己的娘。   “娘么!”线子嫂懒懒地说,“又回家去做什么?”   那老婆婆走到过亭里,自已动手从草堆里扶起一条板凳,把包袱放到地上,一边坐下,一边把头上扎着的“包头1”解下来,对着那张胖而皱的脸子扇拂着,微微喘着说:   “回家做什么?回家去养老”娘也快要饿死了!”   “饿不到你头上来。”   “你这没有天良的X,你当娘怎么了?东家怕土匪,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土匪写信给县衙里,十天之内要五万块,五万块。——啊呀,八月的天还这么热!天也不是个天了!”说着把包头放到板凳   1这是一块叠着的黑绸。由做儿子的花钱送到地藏王庵里盖上一个“法印”,拿回来给娘系在发额之间,直到进棺材。据说有这个东西的,到了阴间可以减刑赎罪。乡中有儿孙的老太太无论贵贱大多有之。上,两手牵起衣角扇动着:“你这里还是没生意吗?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   “人都死光了!鬼都不上门。”   “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够得粗钱开销吗?”   “打了多少稻?莫阿召个话。我们饿死了也不同你老娘贷—个。   “你这没有无良的x,你当娘怎么了?你当娘是个有钱的?你当娘腰里留着多少钱?”   “有钱没钱我不管。”‘   女儿的说话听在娘耳里,犹如生吞了几块冷石头,娘望望她那张冷硬的脸子,觉得自己的苦楚都无从说出来;擤擤鼻子,叹了口气说:   “不倒碗茶给我喝喝吗产”,。   “等一会吧,还要烧。”说着懒懒地走到里面去。   北路又走来一个人。瘦长的身肢,穿着一件宽大的灰布长领衣;小小的脚,套在圆头鞋里,如同一对小鲫鱼。一走步,打一个踉跄;手里一根龙头拐杖抨击着石路。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圆光光的头在太阳光下两边晃动着。老婆婆认得她是两亩山地藏王庵的尼姑莲师父,站起来,招呼说:   “莲师父。从城里来吗?”   “城里来。--好桂花香!”站住了,左手捻着香珠子说。   “听到消息吗?土匪写信给县衙里,十天之内要五万元,五万元。有钱的人家都搬走了。——路也真难走。莲师父身肢倒结实。歇歇吧。”   “你还是在西门赞治第赵老爷家伺候么?回来看姑娘?”   “就是的呀。莲师父你请坐。”说着让莲师父同在那条狼狈的板凳上坐下来:“我在赞治第头尾帮了九年工。现在赵老爷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上海去了,昨天走的。东家也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东家。太太要带我到上海去。我怎么个去法。我家里大大小小一大窝?我把骨头送到外乡去?给赵老爷拖上一个大累赘?我想想,我不去。东门元康祥三老板说雇我。我今天去问,又说不雇人了。土匪土匪的,家家手头都是难的了。”   “你是个有福气的,也该回家养养老了。”   “莲师父,说那里话!我养老?有那个命根?我养儿子孙子的老!一个女儿不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   “几个大汉?我倒忘记了。”   “三个没有用的货,八个小的,这几年稻子不值钱,丝茧没人受,老大到城里当了团丁了,还是赵老爷的面子,天大天大的面子。老二老三在城里做杂货店,一个一个做了“茴香”了!这一家饿瘪臭虫,不就在我一个老棺材身上叮血吃?一个女儿还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   “线姑娘脾气扭一点,”那尼姑说着把声音放小了:“上次在这里碰着你,我看她那颜色,也真不象个见娘的颜色。看不得,唔,看不得。你是奶头上送来的呀,唔,不嵌肉也难怪。”   “早先不是这样的。”喉咙也跟着低了:“就是去年小狗子--我女婿,交不得东家田租钱,东家招呼区公所派了两个弟兄来讨,要拿人。线子到城里去求我,说近来茶棚饭店没生意,手里没一文钱,要我填一填。我看她说话多容易!我又不是在城里当知县,我到那里弄钱填?这几年丝茧没销场,那家不是看风转舵不养了?他两口子却屎垫了心,还要养。说人家不养我偏来养。痴心想发个大财,一养就养了个十大盘。自己一点桑叶不够吃,挨到三眠快见老,没叶了。又是叫我拿钱出来买叶子。你饭店没生意,又没叶,又没钱,你养什么蚕,莲师父?”   “年轻人做事都冒冒失失的。”   “那我管不上。你自己吃屙的屎,你自己吃。我不管。--不是我不管呀,我拿什么管?我一家十多个身分,十多张嘴,不吃不用了?就是我一个老棺材是该死的?”   “唔,唔,可是呀。”那尼姑锁起扁皱的嘴巴,连占着光头说,“到底自己身边的要紧呀。”   “她屎垫了心,说我有钱上人家的‘会’1,就没钱借给她。要死嘞,我上人家的会?我上了多少会?大不了老前年张嫂子丈夫死了,出不得。太太的面子叫我上了她一脚五十的会。一年摇两次:三月一次,九月一次。今年四年了,我还只是付,摇不到手。看看只好得末会了。那几年,大家手头还过得,我才上的呀。我要卖,我要顶。求爹爹,拜奶奶,那个顶你的?人家正求你顶他的,上他的呢。两年了,都是借钱付。就是春天在你庵里借了五块钱去付会,她看见了,要我转借给她买桑叶。我付了四年的一个老会,我不要了?我把付出了的都白丢了?她就和我结了仇,当我是个有钱的。当我百万豪富,当我藏着金银元宝不肯拿出来帮衬她。我辛辛苦苦做到头发白,我做了强盗?抢了人家?我肉里出钱?现在好了!东家走了;走了!大家一样了,那要饿死了!给她眼见了!”老婆婆说着,老花眼里漾满了泪珠;颤抖着手从掩襟里伸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块手帕来擦眼皮。   “嫁出门外的女,泼出门外的水。一口长气仅了,也罢了。人呢?”   “在里面烧茶。看我走了十来里路,汗一把,水一把的,茶也不赏碗给我喝;还要讨,还要我自己讨。”   “人心大变了。菩萨托了梦,听到说过吗?上个月的事。菩萨手里捏着钢鞭,一脸怒气。从来没见过那怒气。我看见手里有钢鞭,我晓得不好了。民国推翻那年也是捏着钢鞭的。阿弥陀佛。慈悲慈悲吧。”那尼姑显出一脸严肃骇怕的样子,把嘴巴锁得满沿是皱折,连捻着香珠子,吐着气。   “呃,菩萨说了什么?”   “菩萨把钢鞭望西北方一指,半天不开口。我跪着,头都不敢抬。怎么敢抬?半天,半天,说话了。声音象打铜锣。--平时不是这样的。说大劫要到了:白头发去一半,黑头发一齐算。就只两句话。半天,半天,不开口。我求着说,超度超度吧。”深深换了口气。   老婆婆盯着眼睛望着那光头,也挺一挺腰,吐了口气。   “菩萨还说什么呢?”   “果然呀,菩萨托梦的第三天,五龙山的土匪动作了。你刚才说土匪要五万,问我可晓得?--可晓得呢!赵老爷不是我关照,他肯搬了走?这都是人难,算不得数。人心大变了,菩萨也不能容的。十月初四起,天要黑七天。”   “菩萨说的?”   “我说是那个呢,莲师父说话呀。”线子嫂皱着眼睛从茅铺里探出头来,毫无表情地说。   “莲师父谈菩萨托梦,劫难要到。线子,你来听听吧。”   “有钱的怕却难。我们不怕。天掉下来,还有比我们长,比我们高的。你们打打主意吧。”说着重新进去了。   “听听这个话。”   “唔,唔。”莲师父连摇着头,哼着鼻子说。   “还是没茶吗?线子,线子。”老婆婆高声喊。   线子嫂提着一把瓦壶和两只大碗走出来,望地上一顿,把眼睛揉了两揉说;   “那里真的就渴死了?灌吧,灌灌足。”   老婆婆吐了一口长气,弓着背在地上取了碗,先倒了一碗给那尼姑,而后才自己倒了喝。喝了一碗,又喝第二碗   “莲师父,我这样的人,活一年,是一年;活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都淡了念头了。人家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呀,我现在是现在是— ”   “怎么样?“线子嫂远远向南路上招着手,高声喊,“还是不肯饶么?”   来的那个人赤着上身,肩上披一块蓝布披巾;黑布裤子直卷到腿弯上。身肢虽粗壮,脸子尖尖地,却很有点清秀。一看样子就象个花鼓戏里的旦角。   “是小狗子吗?”老婆婆把茶脚泼了,拿着空碗说:“去做什么来了?”   小狗子不作声,一步一步走近了。那脸上,流满汗珠,板得象木头雕就的一样。   “小狗子,”老婆婆说,“娘现在好了!赵老爷走了。一家人都到上海去了。现在我们都要饿死了,都要饿死了!土匪要五万块,写信给县衙里。”   小狗子还是不作声,用披肩抹着脸上的汗;又从额上除下“汗吸子”,拿在手掌里挤捏着;汗水滴在自己赤脚上,把脚跺了两跺,地上冒起了一层尘土来;转过身,走进屋里去了。   “还是不肯饶?找到稻贩子没有?”线嫂子钉在后面问。   “稻贩子!稻贩子!都要吃人了!”小狗子在屋里嚷。   “一块六,还只肯一块六?和城里砻坊里的价钱一样?”   “想发财!一块六!做乱梦么!”   那尼姑瞪着眼睛,瞪了老半天,拄着拐杖站起来,说:   “太阳快偏西了。还有三里山路。人心大变,阿弥陀佛,慈悲慈悲。”   “就走了么?”老婆婆问。   那尼姑刚开步,就打了个踉跄。用拐杖拄定了,回过头说:   “你坐一会吧。我比你走得慢。”   说着,蹒貂跚跚走出过亭了。   老婆婆望着黑洞洞的屋里,发了一会呆;半晌,弓着背,在地上包袱里摸了一会,掏出几支红蜡烛和一块肥皂来,慢慢走向屋里去。   屋里低矮而且昏暗,只从东边一个瓮口窗上透进一线淡光。刚进来,眼前缭满绿色的花晕,简直瞧不出人是在那里;渐渐有点看得出了。小狗子捧着头,坐在板房的门槛上。线子靠在灶沿旁边,用葫芦瓢舀着水。一瓢一瓢倒在木盆里。   “线子,线子。赵老爷家还愿的神烛,我要了几支;要烊了,放个阴凉地处吧。”说着走到一支水缸边,把蜡烛给放在缸拐里,“这是一块日光皂,风干的,也是太太给的。”   “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有的。--到底怎么的,小狗子?今年田租钱还是不够付,小狗子?”   没回答。   “还是不够付,线子?”   “六亩八分田,打了二十五担稻。前几天问砻坊,只肯照一块六算价。今天找稻贩子,说一块六也不行了。只抵还砻坊的‘放青’就快三十块。东家的租钱只好拿去还了。东家漆黑铁硬,半文钱不肯饶。稻子打一粒,要一粒去。三个朝奉看守着打,都扣在砻坊里。”   “是那一家?”   “问那些做什么呀!— 是阜丰泰,又是你赵老爷的店?这些烂了心肝的都一个个是阎王!春上时候,稻子秤出来给我们,两块五两块大算价;现在我们抵帐只肯一块六--一块六还不肯!杀人不见血!”说着,把木盆端进板房里:“洗澡吧。”   “这个四种不得了,小狗子。快休兵,要赶快。”   “他娘的!老子要杀人!老子从阜丰泰开刀!”小狗子嚷着站起来,走过板房里去洗澡。   “是真的呢!这个田种不得了。你们村上这一溜可还有几家是种田的?”   “不种田,做什么?吃什么?”线子娘冷笑着说,“风凉活!我们可不比你老人家呀。我— ”   “不种田,做土匪!听陈扁担说,隔壁老四,老三,推车的小三花,大毛子都上了五龙山了。老子也来干;你不杀人,人就杀你。颠倒这么的!”板房里面的声音。   “小心点嘴巴吧!”线子娘看看娘。   老婆婆僵着站了一会儿,重新吐了一口气。一边向外面走着说:   “我走了。现在好了!大家都要饿死了。”   天上乌洞洞地,四面的山峦都被雨雾封锁着。朦朦细雨牛毛似的漫天没地流飞。一阵凉风吹过来,茅铺前后的那些树木瑟瑟乱响。桂花树上凝积着的水点随着憔悴的残花,从过亭上盖着的稿草的破罅处洒落下来。   过亭下的乱草堆里一簇一簇地坐卧着褴褛不堪的乞丐。那是从外地来的逃荒者。妇人们有的赤露着胸口,跌坐在稻草上,一边整理着脚边一大堆的污秽的破布条,一边任小孩爬在地上钻到自己胸口吮着乳;有的手里捧着一只缺口的瓦钵,里面盛着从田畈里扫检来的农人们遗落的稻粒,一把一把地抓了望嘴里塞,皱着眼皮,舔咂着。男子们有的坐在地上,在一块缸瓦的破片上面攒着粘泥;有的在用模子铸着粗劣的小泥人,一只一只晾在墙上;有的手里拿着一支竹竿,竹竿头上扎着草把,把粗纸制作的红红绿绿的人物鸟兽插到上面去。小孩子有的拉长了肮脏的丑脸子高声号哭;有的在潮湿的泥地上乱爬;有的随手在地上检拾着从上面洒落下来的桂花,一颗一颗地塞到嘴里去,满嘴上都沾着污泥。   茅铺里有个妇人把一个乞丐推出来。那乞丐的背上用草索捆着一个小孩,手里捧着一个破瓦钵,里面也是盛着混有泥土的稻粒。   “你要抢么!”那妇人说着,把茅铺的板门掩上了。   那女丐捧着钵子苦笑了一会,把嘴一撇,打着满口外乡话说:   “奶奶的!--草又烧不着,借炉子使一使也不行吗?”说着,低头在钵里舐了几粒稻子在舌上,慢慢嚼动起来。   远远一阵不成腔调的军号声破空而来:   “低档档打— 创创创创得打!”   许久以后,从南路的山坡下转出一支队伍来。队伍渐走渐近,零乱的脚步声震得四野里一片响动。   那队伍总共不过四五十个人。都穿着不称身的灰布制服,绑腿胡乱缠在下腿上,袜子穿草鞋,泥泞直齐脚踝。每个人都用一种不自然的别扭姿势驮着一杆枪在肩上。有的驮的是来福枪,有的是猎人用的“土枪”及长到一丈多的“过山龙”。一个四十岁上下,留着仁丹胡子的长官,戴着白手套,架着眼镜,整齐的中山装上斜挂着一排子弹,手里打着一把雨伞,挺着胸口跨在马背上。腰下的指挥刀碰击着铁镫和皮鞋,铿锵作响,俨然一位大将,威武非凡。   队伍的前面,一个旗手领头。那旗杆又粗又高;旗手歪着嘴巴,露出半边牙齿,把旗杆的下端抵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挺一挺地走着,显得十分吃力。旗子白布黑字,已被朦朦细雨淋透;偶然有风吹来,很勉强地把叠折处微微吹开:是“X X县人民自卫团第三分队”几个八分字。   “立— 定。稍息!”走近了过亭,那长官放出尖溜溜的嗓子威武地喊。   茅铺里走出几个憔悴的妇人,站到门口张看。过亭里那一群乞丐,也都各自停止手里的工作,对队伍瞪着害怕的眼睛。   那长官走到过亭里,收下雨伞,下了马,脸向着乞丐群,立定了,右手把着腰下的指挥刀,板着威严的脸子;半晌、举起手做着手势,打着不成熟的普通话,说了:   “你们,听好了:你们,自己都有家乡。你们,都有。现在,我们,地方上,很是紧急。— 很不,平静。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你们,要在,三天之内,离开本地。三天,三天。懂了没有?三天之内,离开,本地。别处的也招呼了。一律,离开。都一样。外乡人,我们,不许,停留。”   回头转向那几个看热闹的妇人,改了本地话问道:   “家里有男汉么?”   “不在家。”妇人们答道。   “店里住了客人么?”   “没有,那有客人嘞?这两年— ”   “好,听清楚;以后如有形迹可疑的旅客,你们要随时报告我们局里。地方上不平静,我们已经有个准备。大家安心做活,不要惊慌。”   大家都鸦雀无声。   过亭外面,冒着雨“稍息”在那里的队伍里走出一个矮个子团丁,他手里拿着的那支“过山龙”几乎比他自己身肢高过两倍。他踌躇着走到一家茅铺门口,苦笑着那张扁脸,向一个妇人低声喊道:   “线子!”   线子嫂看见喊着自己的这人一副狼狈滑稽的样子,起初惊了一下;接着,认得是她大哥,撇着嘴,笑了:   “归队!”那长官尖声叱嚷。 *** contiune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离 婚 老舍   一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平。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自然张大哥的天平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有不经张大哥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参观婚礼--看着伤心。这决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觉得这样的结婚,即使过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张大哥的天平上是没有半点将就凑合的。   离婚,据张大哥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因为媒人的天平不准。经他介绍而成家的还没有一个闹过离婚的,连提过这个意思的也没有。小两口打架吵嘴什么的是另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打不爱,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和离婚还差着一万多里地,远得很呢。   至于自由结婚,哼,和离婚是一件事的两端--根本没有上过天平。这类的喜事,连张大嫂也不去致贺,只派人去送一对喜联--虽然写的与挽联不同,也差不很多。   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张大哥虽然没这么明说,可是确有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准是离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必须从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细细加以分析,然后设法把双方重量不等之处加上些砝码,便能一天云雾散,没事一大堆,家庭免于离散,律师只得干瞪眼--张大哥的朋友中没有挂律师牌子的。只有创造家配批评艺术,只有真正的媒人会消灭离婚。张大哥往往是打倒原来的媒人,进而为要到法厅去的夫妇的调停者;及至言归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认第一次的介绍人,而以张大哥为地道的大媒,一辈子感谢不尽。这样,他由批评者的地位仍回到创造家的宝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适宜作媒人。张大哥与媒人是同一意义。"张大哥来了,"这一声出去,无论在哪个家庭里,姑娘们便红着脸躲到僻静地方去听自己的心跳。没儿没女的家庭--除了有丧事--见不着他的足迹。他来过一次,而在十天之内没有再来,那一家里必会有一半个枕头被哭湿了的。他的势力是操纵着人们的心灵。就是家中有四五十岁老姑娘的也欢迎他来,即使婚事无望,可是每来一次,总有人把已发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二   张大哥是个博学的人,自幼便出经入史,似乎也读过《结婚的爱》。他必须读书,好证明自己的意见怎样妥当。他长着一对阴阳眼:左眼的上皮特别长,永远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没有特色,一向是照常办公。这只左眼便是极细密的小筛子。右眼所读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番--那被囚禁的半个眼珠是向内看着自己的心的。这样;无论读什么,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   这个小筛子是天赐的珍宝。张大哥只对天生来的优越有点骄傲,此外他是谦卑和蔼的化身。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听张大哥的,没错!"凡是张家亲友要办喜事的少有不这么说的。彩汽车里另放一座小轿,是张大哥的发明。用彩汽车迎娶,已是公认为可以行得通的事。不过,大姑娘一辈子没坐过花轿,大小是个缺点。况且坐汽车须在门外下车,闲杂人等不干不净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体统,还不提什么吉祥不吉祥。汽车里另放小轿,没有再好的办法,张大哥的主意。汽车到了门口,拍,四个人搬出一顶轿屉!闲杂人等只有干瞪眼;除非自己去结婚,无从看见新娘子的面目。这顺手就是一种爱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轿屉倒出来的,因为已经热昏过去。所以现在就是在秋天,彩汽车上顶总备好两个电扇,还是张大哥的发明;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三   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决不会闹"共产"。张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结婚,便会老实起来,是个事实,张大哥于此点颇有证据。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人脸上起了几个小红点,或是已婚的眉头不大舒展,必定与婚事有关,而马上应当设法解决。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这几天眉头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张大哥嘱咐他先吃一片阿司匹灵,又告诉他吃一丸清瘟解毒。无效,老李的眉头依然皱着。张大哥给他定了脉案--婚姻问题。老李是乡下人。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老。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张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对于由北山来的卖果子的都觉得有些神秘不测。最远的旅行,他出过永定门。可是他晓得九江出磁,苏杭出绸缎,青岛是在山东,而山东人都在北平开猪肉铺。他没看见过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乡下人,因为他不是生在北平。张大哥对乡下人特别表同情;有意离婚的多数是乡下人,乡间的媒人,正如山村里的医生,是不会十分高明的。生在乡下多少是个不幸。   他们二位都在财政所作事。老李的学问与资格,凭良心说,都比张大哥强。可是他们坐在一处,张大哥若是象个伟人,老李还够不上个小书记员。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一块儿谈心,一定会说出极动人的言语,而老李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们中的一位。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样不起眼。张大哥在没剪去发辫的时候,看着几乎象张勋那么有福气;剪发以后,头上稍微抹了点生发油,至不济象个银行经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会在身上打转,好象里面絮着二斤滚成蛋的碎棉花。刚刮净的脸,会仿佛顺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涩又暗。他递给人家带官衔的--财政所第二科科员--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认这是事实。他要是说他学过银行和经济学,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脸,好象他脸上有什么对不起银行和经济学的地方。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一些,一嘴整齐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上茶来,他必定要立起来,双手去接,好象只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烫了自己的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后,他一语不发,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哪里去。   作起事来,他可是非常的细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见上司,出外差,分私钱,升官,一概没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买书看书是他的娱乐。偶尔也独自去看一回电影。不过,设若前面或旁边有对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个吻,他能浑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铁掌专找女人的脚尖踩。   至于张大哥呢,长长的脸,并不驴脸瓜搭,笑意常把脸往扁处纵上些,而且颇有些四五十岁的人当有的肉。高鼻子,阴阳眼,大耳唇,无论在哪儿也是个富泰的人。打扮得也体面:藏青哔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抽着英国银里烟斗,一边吸一边用珐蓝的洋火盒轻轻往下按烟叶。左手的四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刻着篆字姓名。袍子里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装的汗衫,因为最喜欢汗衫袖口那对镶着假宝石的袖扣。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于是钱包,图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像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像。   没有张大哥不爱的东西,特别是灵巧的小玩艺。中原公司,商务印书馆,吴彩霞南绣店,亨得利钟表行等的大减价日期,他比谁也记得准确。可是,他不买外国货。不买外货便是尽了一切爱国的责任;谁骂卖国贼,张大哥总有参加一齐骂的资格。   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宗旨与主义。无论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马上成为最得人的张大哥。新同事只须提起一个人,不论是科长,司长,还是书记员,他便闭死了左眼,用右眼笑着看烟斗的蓝烟,诚意的听着。等人家说完,他睁开左眼,低声的说:"他呀,我给他作过媒。"从此,全机关的人开始知道了来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转身。从此,张大哥是一边办公,一边办婚事:多数的日子是没公事可办,而没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设计与经营。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张大哥去办。"以婚治国,"他最忙的时候才这么说。给他来的电话比谁的也多,而工友并不讨厌他。特别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张科员大哥,准可以娶上个老婆,也许丑一点,可是两个箱子,四个匣子的陪送,早就在媒人的天平上放好。   张大哥这程子精神特别好,因为同事的老李"有意"离婚。四   "老李,晚上到家里吃个便饭。"张大哥请客无须问人家有工夫没有,而是干脆的命令着;可是命令得那么亲热,使你觉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说有工夫。   老李在什么也没说之中答应了。或者该说张大哥没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应了。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他就好象电话局司机生同时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去的观念删净,他无法答对。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带了书包也想起来。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事。   "早点去,老李。家常便饭,为是谈一谈。就说五点半吧?"张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为商问。   "好吧,"老李把事才听明白。"别多弄菜!"这句说得好似极端反对人家请他吃饭,虽然原意是要客气一些。   老李确是喜欢有人请他去谈谈。把该说的话都细细预备了一番;他准知道张大哥要问他什么。只要他听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语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细腻的。   整五点半,敲门。其实老李十分钟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里转了两三个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时刻有益处,他便不但不来迟,也不早到,这才彻底。   张大哥还没回来。张大嫂知道老李来吃饭,把他让进去。张大哥是不能够--不是不愿意--严守时刻的。一天遇上三个人情,两个放定,碰巧还陪着王太太或是李二婶去看嫁妆,守时间是不可能的。老李晓得这个,所以不怪张大哥。可是,对张大嫂说什么呢?没预备和她谈话!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张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语气,连长像,都有点象张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时候她看着象张大哥的姐姐,有时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说话,你才敢决定她是张太太。大嫂子的笑声比大哥的高着一个调门。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张开;大哥出了声,她已把窗户纸震得直动。大嫂子没有阴阳眼,长得挺俏式,剪了发,过了一个月又留起来,因为脑后没小髻,心中觉着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李老!"张大嫂称呼人永远和大哥一致。"大哥马上就回来。咱们回头吃羊肉锅子,我去切肉。这里有的是茶,瓜子,点心,你自己张罗自己,不客气。把大衣脱了。"她把客人的话也附带着说了,笑了两声,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终没找到一句适当的话,大嫂已经走出去。心里舒坦了些。把大衣脱下来,找了半天地方,结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没敢动大婶的点心,只拿起一个瓜子在手指间捻着玩。正是初冬天气,屋中已安好洋炉,可是还没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话来得方便的多。有时候因看朋友,他能够治好自己的伤风。   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等都要作个先知先觉。"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风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张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与这吃"前期"火锅,与气象预告的小伞,相合。客厅里已摆上一盘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张大哥是在冬腊月先赏自己晒的水仙,赶到新年再买些花窖熏开的龙爪与玉玲珑。留声机片,老李偷着翻了翻,都是新近出来的。不只是京戏,还有些有声电影的歌片--为小姐们预备的。应有尽有,补足了迎时当令。地上铺着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着似乎比坐着舒服;可是谁也不敢说蓝地浅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朴秀雅的。   老李有点羡慕--几乎近于嫉妒--张大哥。因为羡慕张大哥,进而佩服张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张大哥不用仆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用衙门里一个男仆。仆人不怕,而且有时候欢迎,瞎炸烟而实际不懂行的主人;干打雷不下雨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可是张大哥永远不瞎炸烟,而真懂行。他只要在街上走几步,得,连狐皮袍带小干虾米的价钱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气好象会跟他说话似的。没有仆人能在张宅作长久了的。张大哥并非不公道,不体恤;正是因为公道体恤,仆人时时觉得应当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适。一切家事都是张大嫂的。她永远笑得那么响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的摇头了。不对!这样的家庭是一种重担。只有张大哥--常识的结晶,活物价表--才能安心乐意担负这个,而后由担负中强寻出一点快乐,一点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来的快乐,一点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钱的快乐。张大嫂可怜!   五   张大哥回来了。手里拿着四个大小不等的纸包,腋下夹着个大包袱。不等放下这些,设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远用左手,不直着与人交握,而是与人家的手成直角,象在人家的手心上诊一诊脉。老李没预备好去诊张大哥的手心,来回翻了翻手,然后,没办法,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对不起,对不起!早来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无事忙。坐下。有茶没有?"   老李忙着坐下,又忙着看碗里有茶没有,没说出什么来。张大哥接着说:"我去把东西交给她,"头向厨房那边点着。"就来;喝茶,别客气!"   张大哥比他多着点什么,老李想。什么呢?什么使张大哥这样快活?拿着纸包上厨房,这好象和"生命","真理",等等带着刺儿的字眼离得过远。纸包,瞎忙,厨房,都显着平庸老实,至好也不过和手纸,被子,一样的味道。可是,设若他自己要有机会到厨房去,他也许不反对。火光,肉味,小猫喵喵的叫。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谁知道!"老李,"张大哥回来陪客人说话儿,"今儿个这点羊肉,你吃吧,敢保说好。连卤虾油都是北平能买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没别的毛病。我告诉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构构,"他把烟斗从墙上摘下来。   墙上一溜挂着五个烟斗。张大哥不等旧的已经不能再用才买新的,而是使到半路就买个新的来;新旧替换着用,能多用些日子。张大哥不大喜欢完全新的东西,更不喜欢完全旧的。不堪再用的烟斗,当劈柴烧有味,换洋火人家不要,真使他想不出办法来。   老李不知道随着主人笑好,还是不笑好;刚要张嘴,觉得不好意思,舐了舐嘴唇。他心里还预备着等张大哥审他,可是张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内以前不谈身家大事。   是的,张大哥以为政府要能在国历元旦请全国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饺子呢,就用不着下命令禁用旧历。肚子饱了,再提婚事,有了这两样,天下没法不太平。六   自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老李向来没吃过这么多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汤--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象是一碗想象的,有诗意的,什么动植物合起来的天地精华--给冲得滑腻,言语就象要由滑车往下滚似的。   张大哥的左眼完全闭上了,右眼看着老李发烧的两腮。   张大嫂作菜,端茶,让客人,添汤,换筷子--老李吃高了兴,把筷子掉在地上两回--自己挑肥的吃,夸奖自己的手艺,同时并举。作得漂亮,吃得也漂亮。大家吃完,她马上就都搬运了走,好象长着好几只手,无影无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设若她不是搬运着碟碗杯盘,老李几乎以为她是个女神仙。   张大哥给老李一只吕宋烟,老李不晓得怎么办好;为透着客气,用嘴吸燃,而后在手指中夹着,专预备弹烟灰。张大哥点上烟斗,烟气与羊肉的余味在口中合成一种新味道,里边夹着点生命的笑意,仿佛是。   "老李,"张大哥叼着烟斗,由嘴的右角挤出这么两个字,与一些笑意,笑的纹缕走到鼻洼那溜儿便收住了。老李预备好了,嘴中的滑车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动了。   张大哥把刚收住的笑纹又放松,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刚稍微与外面的空气接触,门外有人敲门,好似失了火的那么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会儿,他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   第二   一   "有什么事,坐下说,二妹妹!"张大哥命令着她,然后用烟斗指着老李,"这不是外人;说吧。"   妇人未曾说话,泪落得很流畅。   张大哥一点不着急,可是装出着急的样子,"说话呀,二妹,你看!"   "您的二兄弟呀,"抽了一口气,"叫巡警给拿去了!这可怎么好!"泪又是三串。   "为什么呢?"   "苦水井姓张的,闹白喉,叫他给治--"抽气,"治死了。他以为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治的;反正是治错了。这可怎好,巡警要是枪毙他呢!"眼泪更加流畅。"还不至有那么大的罪过。"张大哥说。   "就是圈禁一年半载的,也受不了啊!家里没人没钱,叫我怎么好!"   老李看出来,她是个新媳妇,大概张大哥是媒人。果然,她一边哭,一边说:"您是媒人,我就仗着您啦;自然您是为好,才给我说这门子亲,得了,您作好就作到底吧!"   老李心里说,"依着她的辩证法,凡作媒人的还得附带立个收养所。"   张大哥更显着安坦了,好象早就承认了媒人的责任并不"止"于看姑娘上了花轿或汽车。"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着急。"他向窗外叫,"我说,你这儿来!"   张大嫂正洗家伙,一边擦着胡萝卜似的手指,一边往屋里来,刚一开开门,"哟,二妹妹?坐下呀!"二妹妹一见大嫂子,眼睛又开了河。   "我说,给二妹弄点什么吃。"张大哥发了命令。"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堵着呢,还吃?"二妹妹转向大嫂,"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给拿了去啦!"   "哟!"张大嫂仿佛绝对没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哟!这怎会说的!几儿拿去的?怎么拿去的?为什么拿去的?"   张大哥看出来,要是由着她们的性儿说,大概一夜也说不完。他发了话:   "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让了。二妹夫他怎么当上了医生,不是得警区考试及格吗?"   "是呀!他托了个人情,就考上了。从他一挂牌,我就提心吊胆,怕出了蘑菇,"二妹妹虽是着急,可是没忘了北平的土话。"他不管什么病,永远下二两石膏,这是玩的吗?这回他一高兴,下了半斤石膏,横是下大发了。我常劝他,少下石膏,多用点金银花:您知道他的脾气,永远不听劝!"   "可是石膏价钱便宜呀!"张大嫂下了个实际的判断。   张大哥点了点头,不晓得是承认知道二兄弟的脾气,还是同意夫人的意见。他问,"他托谁来着?"   "公安局的一位什么王八羔呀--"   "王伯高,"张大哥也认识此人。   "对了;在家里我们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挤下不少眼泪来。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么都好办。我这个媒人含忽不了!"张大哥给了二妹妹一句。   "能托人情考上医生,咱们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来。""那可就好了,我这先谢谢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眼睛几乎完全干了。"可是,他出来以后还能行医不能呢?我要是劝着他别多下石膏,也许不至再惹出祸来!"   "那是后话,以后再说。得了,您把事交给我吧;叫大嫂子给您弄点什么吃。"   "哎!这我才有了主心骨!"   张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点什么不可。"来吧,二妹妹,咱们上厨房说话儿去,就手弄点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宽了,胃也觉出空虚来,就棍打腿的下了台阶:"那么,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说会子话去。"她没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向他说的:"您这儿坐着!"大嫂和二妹下了厨房。   二   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张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个小媳妇?没出嫁的时候,真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看现在,小梆子似的;刚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结婚--"他没往下说,似乎是把结婚的赞颂留给老李说。   老李没言语,可是心里说,"马马虎虎当医生,杀人……都不值得一考虑?托人把他放出来……"   张大哥看老李没出声,以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皱着眉,那些事!"   "没事!"老李觉得张大哥很讨厌。   "不过心中觉着难过--苦闷,用个新字儿。""大概在这种社会里,是个有点思想的就不能不苦闷;除了--啊--"老李的脸红了。   "不用管我,"张大哥笑了,左眼闭成一道缝,"不过我也很明白些社会现象。可是话也得两说着:社会黑暗所以大家苦闷,也许是大家苦闷,社会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样好了。张大哥所谓的"社会现象","黑暗","苦闷",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连阴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来是这么想,不觉的说了出来;连头上都出了汗。   "不错,我的都是常识;可是离开常识,怎么活着?吃涮羊肉不用卤虾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也许--呕,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共产党!"张大哥笑着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劲。在他的心中,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枪毙!"这不是共产,"老李还是慢慢的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象一首诗,愉快象一些乐音,贞纯象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   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不过,诗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实不客气的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实际的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用八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的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构构!""你不是劝我离婚?"   "当然不是!"张大哥的左眼也瞪圆了,"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况且你已娶了好几年,一夜夫妻百日恩!离婚,什么话!"   "那么,怎办呢?"   "怎办?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聊斋志异》!"   "把她一接来便万事亨通?"老李钉了一板。   "不敢说万事亨通,反正比您这万事不通强得多!"张大哥真想给自己喝一声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导她。小脚啊,放。剪发不剪发似乎还不成什么问题。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结婚还不就是开学校,张大哥?"老李要笑,没笑出来。"哼,还就是开学校!"张大哥也来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边。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孩吗?小孩也需要教育!不爱理她呀,跟孩子们玩会儿,教他们几个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爱你的孩子?"   张大哥攻到大本营,老李没话可讲,无论怎样不佩服对方的意见,他不敢说他不爱自己的小孩们。   一见老李没言语,张大哥就热打铁,赶紧出了办法:"老李,你只须下乡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给我啦!租房子,预备家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说不便多花钱,咱们有简便的办法:我先借给你点木器;万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东西拉回来。决不会瞎花许多钱。我看,她决不能那么不堪造就,没有年青的妇女不愿和丈夫在一块的;她既来了,你说东她就不能说西。不过,为事情活便起见,先和她说好了,这是到北平来玩几天,几时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长里看,话可得活说着。听你张大哥的,老李!我办婚事办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没有不可造就的妇女。况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点诗意还神妙的多。小孩的哭声都能使你听着痛快;家里有个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欢喜。你打算买什么?来,开个单子;钱,我先给垫上。"   老李知道张大哥的厉害:他自己要说应买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设若不说话,张大哥明天就能硬给买一车东西来;他要是不收这一车东西,张大哥能亲自下乡把李太太接来。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头黄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说:"我再想想!"   "干吗'再'想想啊?早晚还不是这么回事!"老李从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从诗意一降而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说吧,还有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可是把这些提出讨论分明是连"再想想"也取销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   三   设若老李在厨房里,他要命也不会投降。这并不是说厨房里不热闹。张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说得异常复杂而有趣。丁二爷也在那里陪着二妹妹打扫残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发,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丁二爷白吃张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黄鸟。他的小鸟无须到街上去溜,好象有点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张家夫妇都出了门的时候,他提着它们--都在一个大笼子里--在院中溜弯儿。它们在鸟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秃尾巴的,烂眼边的,项上缺着一块毛的,破翅膀的,个个有点特色,而这些特色使它们只能在丁二爷手下得个地天天梦见天桥枪毙人,不敢出来。   "呕,在你那儿呢,那我就放心啦。"张大哥为客气起见,软和了许多;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帮什么忙呢?   老李提着一笼破黄鸟走了。张大哥看着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第二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着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会看一眼东屋那点"诗意"。他不能不承认他"是"迷住了,虽然他的理智强有力的管束着一切行动。既不敢--往好了说,是不肯--纯任感情的进攻,他只希望那位马先生回来,看她到底怎样办,那时候他或者可以决定他自己的态度。设若他不愿再欺哄自己的话,他实在是希翼着--马回来,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天生来的宜于在热带懒散着。说真的,也确是得给丁二爷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枪毙,不定哪天他会喝两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带他上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   "小鸟儿,叫吧!你们一叫,就没人枪毙我了!"丁二爷又对着笼子低声的问卜呢!   逃,逃###老李心里跳着这一个字。逃,连小鸟儿也放开,叫它们也飞,贩贩贩贩一直飞过绿海,贩到有各色鹦鹉的林中,饮着有各色游鱼的溪水。   他笑这个社会。小赵被杀会保全住不少人的饭碗,多么滑稽!   二   正是个礼拜天,蝉由天亮就叫起来,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头上胸前眼看着长一品一片的痱子。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北平象个闷炉子,城墙上很可以烤焦了烧饼。丁二爷的夏布衫无论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热得象急了的狗,捉着东西就咬。院子里的砖地起着些颤动的光波,花草全低了头,麻雀在墙根张着小嘴喘气,已有些发呆。没人想吃饭,卖冰的声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连袜也不穿贩一劲儿扑打蒲扇。只剩了苍蝇还活动,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状态。街上电车铃的响声象是催命的咒语,响得使人心焦。   为自己,为别人,夏天顶好不去拜访亲友,特别是胖人。可是吴太太必须出来寻亲问友,好象只为给人家屋里增加些温度。   老李赶紧穿袜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贩一大条伤痕被汗淹得并不上口,跟着一小队苍蝇。"李先生,我来给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弹动,为是惊走苍蝇。"我都明白了,小赵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来道歉!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吴先生又找着事了。不是新换了市长吗,他托了个人情,进了教育局。他虽是军队出身,可是现在他很认识些个字了;近来还有人托他写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们还闲得起吗?"   老李为显着和气,问了句极不客气的,"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方墩摇摇头,"哎,说着容易呀;吃谁去?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着腮上的伤痕,"这是那个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没饶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脸撕得紫里套青!跟吴先生讲和了,单跟这个小老婆干,看谁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着早半天,还得再看一家儿呢。"她仿佛是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专为利用暑天锻炼腿脚。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有一个不离婚的了!"   刚脱了汗衫,擦着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连她象纸板那样扁,头上也居然出着汗珠。   "不算十分热,不算,"她首先声明,以表示个性强。"李先生,我来问你点事,邱先生新弄的那个人儿在哪里住?""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你们男人都不说实话,"邱太太指着老李说,勉强的一笑。"告诉我不要紧。我也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闹得不太离格,我就不深究;这还不行?""那么你也不离婚了?"老李把个"也"字说得很用力。"何必呢,"邱太太勉强的笑,"他是科员,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简直的不能吵,科员!你真不知道他那个--"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着早半天,我再到别处打听打听去。"她仿佛是正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锻炼着腿脚。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又一个不离婚的!"他刚要转身进来,张大哥到了,拿着一大篮子水果。"给干女儿买了点果子来;天热得够瞧的!"随说随往院里走。   丁二爷听见张大哥的语声,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我说老李,"张大哥擦着头上的汗,"到底那张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劲,你看!"   老李明知道张大哥是怕这件事与小赵的死有关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闹出事来。他想了想,还是不便实话实说;大热的天,把张大哥吓晕过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没事,我还能冤你?"   张大哥的左眼开闭了好几次,好象困乏了的老马。他还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话,可是也看出老李是决定不愿把真情告诉他:"老李,天真可是刚出来不久,别又--"   老李明白张大哥;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司。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天真虽然出来,到底张大哥觉得这是个家庭的污点,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这事再引起别的事儿,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难堪;张大哥没有力量再去抵挡一阵。你叫张大哥象老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给你拿着那张契纸,凡事都朝着我说,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张大哥笑得很勉强,"老李你别多心!我是,是,小心点好!"   "准保没错!丁二爷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好,那么我回去了,还有人找我商议点婚事呢。明天见,老李。"   老李把张大哥送出去,热得要咬谁几口才好。   丁二爷顶着一头白毛汗从里间逃出来:"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张家去呀!张大哥要是一盘问我,我非说了不可,非说了不可!"   "我是那么说,好把他对付走;谁叫你回张家去?"老李觉得这样保护丁二爷是极有意义,又极没有意义,莫名其妙。三   张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钟,进来一男一女,开开老李的屋门便往里走。老李刚又脱了袜子与汗衫。   "不动,不动!"那个男的看见老李四下找汗衫,"千万不要动!"   老李明白过来了,这是马老太太的儿子。他看着他们。   屋门开了,马老太太进来:"快走,上咱们屋去!""妈!"马先生立起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这儿吧,这儿还凉快些。"   马老太太的泪在眼里转,"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计较他,他就是这么疯疯颠档的。走!"   马先生很不愿意走,被马老太太给扯出来。丁二爷给提着皮箱。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阶前,毒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四   大家谁也没吃午饭,只喝了些绿豆汤。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发泄出来,一声不出;一劲儿流汗。他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东屋一声也没有;他佩服马婶,豪横!因为替她使劲,自己的汗越发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难堪,可是依然一声不出。   丁二爷以为马先生是小赵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觉得他该揍,可是没敢把棒槌借给丁二爷。英偷偷的上东屋看马婶,门倒锁着呢,推不开;叫马婶,也不答应。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罗喀罗的成了小茶馆,高声的是马先生,低声的是老太太。   西屋的会议开了两点多钟。最后,那个女的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马先生并没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东屋。东屋的门还倒锁着。"开开吧,别叫我着急了!"老太太说。屋门开了,老太太进去。   老太太进了东屋,马先生溜达到北屋来。英与菱热得没办法,都睡了觉。三个大人都在堂屋坐着,静听东西屋的动静。马先生自己笑了笑。"你们得马上搬家呀,这儿住不了啦!"大家都没言语。   "啊!"马先生笑了。"都滚吧!"   李太太的真正乡下气上来了,好象是给耕牛拍苍蝇,给了马先生的笑脸一个嘴巴--就恨有俩媳妇的人!"好!很好!"丁二爷在一旁喝彩。   马先生捂着脸,回头就走,似乎决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爷的助威,马先生的惨败,都被老李看见了,可是他又似乎没看见。他的心没在这个上。他只想着东屋:她怎样了?马老太太和她说了什么?他觉不到天气的热了,心中颤着等看个水落石出。马先生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些,原来浪漫的人也不过如此。浪漫的人是个以个人为宇宙中心的,可是马先生并没把自己浪漫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到家来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自然,浪漫本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结果要是使老母亲伤心,更不能干!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心已凉了一半: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饭!虽然没听见她说话,可是她确是和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凉了:马先生到东屋去睡觉!老李的世界变成了个破瓦盆,从半空中落下来,摔了个粉碎。"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别人还可以,她!她也是这样!   起初,只听见马先生说话,她一声不出。后来,她慢的答应一两声。最后,一答一和的说起来。静寂。到夜间一点多钟--老李始终想不起去睡--两个人又说起来,先是低声的,渐渐的语声越来越高,最后,吵起来。老李高兴了些,吵,吵,妥协的结果--假如不是报应--必是吵!他希望她与他吵散了--老李好还有点机会。不大的工夫,他们又没声了。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这个院子与那个怪物衙门一样的无聊,没意义。他叫醒了丁二爷,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告诉了丁二爷。   "好,我跟你到乡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枪毙了我!"丁二爷开始收拾东西。   六   张大哥刚要上衙门,门外有人送来一车桌椅,还有副没上款的对联,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门,同事们都兴奋得了不的,好象白天见了鬼:"老李这家伙是疯了,疯了!辞了职!辞!"这个决想不到的"辞"字贴在大家的口腔中,几乎使他们闭住了气。"已经走了。下乡了,奇怪!"张大哥出乎诚心的为老李难过。"太可惜了!"太可惜的当然是头等科员,不便于明说。"莫名其妙!难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测着。不能,乡下还能给他预备着科员的职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张大哥贡献了一点新材料。"丁二是谁?"大家争着问。   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详述了一遍。最后,他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跟衙门?"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没有祖国的孩子 作者:舒群   “果里。”   旅居此地的苏联人,都向他这样叫。不知这异国的名字是谁赠给他的;久了,他已默认了。虽然,他完全是个亚洲孩子的面孔:黑的头发,低小的鼻子;但是,他对于异国的人,并不觉得怎样陌生。只是说异国的话,不清楚,不完整;不过,听惯了,谁都明白。   蚂蜒河在朝阳里流来,象一片映光的镜面,闪灿地从长白山的一角下流转去。果里吹着号筒,已经透过稀松的绿林,沿着一群木板夹成的院落响来。于是,一家一家的小木板门开了,露出拖着胖乳的奶牛。   “早安,苏多瓦!”   果里向牛的主人说着每天所要说的一句习惯语。   “果里,一月满了,给你工钱,另外有一件衣服送你穿吧,— ”   “斯巴细(俄语,谢谢的意思),苏多瓦!”   也许有年青的姑娘,被果里的号筒从被子里唤醒,手向果里打招呼:   “可爱的果里,回来时,不要忘记了啊!”   “啊,是的,红的小花!”   果里比她记得都结实些。然后,她把夜里没有吃尽的东西装满了果里的小铁锅。   “啊,列巴(面包),熟白汤(菜汤),斯巴细。”   于是,果里再走起路来,他的衣袋里多了一元钱的重量,他的嘴,忙动起来,面包与号筒交替地让他的两腮撑起一对大泡子。走过我们宿舍的时候,牛在他的身后,已经成了群,黄色的,黑色的,杂色的最多,白色的只有一个,背上还涂着两团黑。小牛,有很小的嫩角刚突破毛皮,伸长它的颈,吻着母亲的股部,母亲摆起尾巴,极力地打着它。等到果里的小鞭子在地上打了个清脆的响声后,他摆起指挥官下令的姿态,让脸上所有能迭起皱折的地方全迭起皱折来;牛望着他,牛群里立刻有了严肃的纪律。   “果里!”   我们刚洗过脸,拥在展开的楼窗前,叫着他,丢纸团打着牛,打着他,他便扬起头对我们大声喊:   “不要!牛害怕。”   我们不听。终于把果里那牛群的纪律破坏了;并且,弄起一阵恐慌,牛与牛撞着角。这使他的小鞭子不得不在地上多响了几下。   “我告诉苏多瓦去。”   他故意向回去的方向转过,抛出两个较大的步子。   天天他要在我们面前说几次苏多瓦。他也知道,我们对于苏多瓦并不怕,虽然苏多瓦是我们的女先生。天天又不快些离开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所要谈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我来念书好吗?也住大楼,看电影。”   果里又同我说了。   果里沙总是用手指比划着自己的脸,果里的脸。意思是让果里看看自己的脸和他的脸,在血统上是多么不同啊。   果里沙点着自己的鼻尖,高傲地对果里说(这还是第一次呢):   “我们CCCP(苏联简称)。”   “啊,果瓦列夫,CCCP?”   果里把我的名字呼出来。果里沙窘了。果里便摆头向我们所有的同学问:   “果瓦列夫是中国人,怎么行呢?我是高丽人,怎么就不行呢?”   果里沙打了两声口哨后,装做着苏多瓦给我们讲书的神气说:   “高丽?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这国家。”   这话打痛了果里的脸。比击两掌都红,没说一句话,便不自然地走开了。牛群散乱着,他的小鞭子在地上也没了声响。   以后,果里和牛群不从我们宿舍的门前经过了。   每天的早晨和晚间,失去那个放牛的朋友,觉得太无味,也太冷落。   我和果里沙倚在窗前,望着蚂蜒河边的一条草径;那里是泥泞的,摆满大的小的死水池,有的镶着一圈,有的蒙着一层全是一色的绿菌。看不清楚蚊虫怎样地飞过着,只听见蛙不平地不停地叫。晚风常常送来一片难嗅的气味;有时宿舍的指导员让我们闭起窗扇;所以在这条草径上很少寻出一个人的影子。有游船渔船经过的时候,是靠近那边迅速地划过。这块地方好象久已被人憎恶着,遗弃了。   然而果里是在那里走熟的。草茎蔓过他的腰,搔着牛的肚皮,也看不见牛的胖大乳头了。果里每次看我们在楼窗上望着他;他的头便转正了方向,用眼角溜视着我们。   “不许你再对果里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的国家,好让果里再从我们的门前走。”   我好象在教训果里沙,很严厉的。   “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他们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国家,那不是耻辱吗?”   “那么,安重根呢?”   “我立刻记起来,哪个人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安重根怎样勇敢的故事。可是,果里沙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他仍是不信任我的话。   一阵牛的哀叫传来,我们看见果里跌倒在死水池里。   “果里!果里!”   我们用两只手在唇边裹起一个号筒样,向果里喊,他会听得很清楚;可是,他不留意我们,他不睬我们。   不过,我总想找着机会,再和果里好起来。   那天落了整夜的雨,草径被浸没在水中,混成一片河流。我想这次果里一定会从我们宿舍门前走向草场的吧?恰好又是星期日,自然可以和果里玩在一起了。但是,果里呢,他仍是在那里走,沿着留在水面的草径,做路的标识。牛的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头一摆一摆地,似乎很难地把蹄子从泥泞中拔出。   我们吃过饭,我和果里沙便赶向草场去。黄色的薄公英从草丛里伸出来,一堆一堆的,山与河流做了草场三面的边界,另一面是无边际的远天连着地。散开的牛群,看上去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细小,躺着的,吃草的,追着母亲的……果里坐在土岗上吃着面包皮,眼睛在搜索着牛的动作,牛的去向,我们的视线触着了他,惹起他极大的不安。如果不是有牛群累着他,也许他会跑开,逃避我们。   “果里,我们给你气愤了吗?”   我把他那深沉的头托起来,问他。他竭力把头再低沉下去,说:   “不是,绝不是的。”   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样美的不俗的好句子;而且,说得十分完整,没有脱落一个字音。不过,他的姿态太拘束,太不自然,似乎对陌生人一样的没感情。   果里沙还是原有的脾气。指着宿舍顶上飘起的旗——一半属于中国,一半属于苏联的。这给果里很大的耻辱;果里是容忍不下去,离开我们去给牛蹄擦泥水。   我们全在寂寞中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找到了一句适当的话来问果里——   “牛蹄太脏了,你不怕脏吗?你擦它做什么?”   “就是因为太脏才要擦的。牛的主人是不允许牛蹄脏的啊!”   “那么,你为什么带着牛从河边走呢?我们宿舍门前不是很清爽的吗?”   我的话刚说出来,就又懊悔,说的不妥当。这不是对于果里加了责难吗?在果里的内心不是更要加重他的痛苦吗?   “我是不配从你们宿舍门前走的。”   他说的很快,他很气愤。   我说了许多话,是劝他仍从我们的门前走。实际我们不愿意失去这个放牛的朋友。他天天会给我们送来许多新鲜的趣味;并且,我们房里一瓶一瓶的,红色与黄色的野花,全是他给我拾来的。这几天来,那些花都憔悴了,落了,我们看着瓶里仅有的花茎,谁都会想起果里来——果里沙也是同样的。果里却抛开我,再不在我们门前走过一次。   最后,果里允许在我们门前走的时候,我几乎痛快得要叫出来。不过,我还不肯信任,直等到他吹起归去的号筒。   暮色里的牛蹄,是疲倦的,笨重的。长久的日子,已经使它们熟识了从自己的家门走进。余下我们走回宿舍。宿舍的每个角落全死静着。我记起所有的同学已去俱乐部,去看电影。我看时钟还留给我廿分钟的余闲,便叫果里也去,他高兴地说:   “好,看电影去,我还没有看过一次呢。”   但是,在影场的门前,发生了极大的难题,这个守门的大身量的中国人,便坚持不许果里进去。我和他说了许多中国话,仿佛是让他给我些情面。他总是不放开这么一句话——   “他不是东铁学校的学生。”   “你让他进去吧,我们的先生和同学全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穷高丽棒子!”   果里不懂中国话,他很沉静地站着。   我的喉咙却突然热涨,对那个守门的中国人大声地叫着:   “他是我们的朋友!”   他装起象我父亲的尊严说:   “你和他做朋友,有什么出息?”   在灯光下、我和果里仿佛是停在冰窖里的一对尸体。果里突然冒出一句中国话——   “好小子,慢慢地见!”   现在,我晓得果里正是因懂中国话才那样气愤的吧!我问他懂中国话吗,他说只会那一句;一句我也高兴,好象为我复仇了。   不过,我一夜没有安静地睡,似乎有很大的耻辱贴在我的脸上。早晨我躺在床上,就听见果里一声声的号音从窗前响过了,远了;我没有看见果里。   在教室里,果里沙对我说:   “从认识果里起,今天他是第一次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也快做我们一样的学生。”   我想果里为了昨夜受的屈辱,故意给自己开心吧?果里沙却说是真的。我问。   “他和谁说妥的呢?”   “苏多瓦。”   我样我相信了。因为苏多瓦是我们班上的女教员。   “那么,他什么时候上学?”   “他今天去告诉他的哥哥,明天就来。”   我想,果里来了,坐在哪里呢?我们教室里只有一个空坐位,而且在小姑娘刘波的身旁。她平常好和每个同学发脾气,小眼睛瞪得圆大的。如果果里坐在她身旁,一定不中她的意。明天教室里,除去我十七八岁,就算果里大了吧?最大的果里沙也不过十三四岁。并且,所有的书桌,仅是我和果里沙坐的比别人的高起些;只有叫果里沙走开,让果里坐在我的身旁。   放学之后,我在宿舍里正为果里安排床位,他来了,却是忧伤地。我问他快做学生不是很可喜的消息吗?可喜的消息,怎么换来了他的忧伤呢?我清楚地看了一下,他脸上还有泪滴。   同学们很快来缠着他。   我问:   “你哭过了吗?”   他点点头,好象又要哭出来。   “你明天不是上学吗?怎么还哭了?”   “我才跑到田里去,对哥哥说,哥哥不许。”他的鼻尖急忙地抽动两下,又说:“你和哥哥商量商量吧。”   于是,我和果里到家去了。同学们等着这个有趣的消息,要我快些告诉他们。其实,果里的家并不远,转过我们宿舍的一个墙角,十几步便可以走进他的房子。来去只要五分钟,事情全可明白。不过,桌里的哥哥在田里,没有回来,却是意外的。   时间空空地流过着。我并不躁急;因为果里的家里处处都是奇迹。房子小得象我们宿舍的垃圾箱。不过,垃圾箱里的垃圾也许比果里房里装的东西洁净些,贵重些,墙角下堆着污旧的棉衣;穿衣时,随着身子的动作将自然迭成的皱折展开后,还露出衣布原有的白颜色,很新鲜。那边……   果里为我找出他一向保存着的好东西,我一样一样地看着;他两手合拢着又举在我的眼前说:   “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然后,他用聪明的话暗示我,我也不明白;因为他讲的俄语太乱,所以总是没有被我猜中。最后他说:   “这里有爸爸,也有妈妈。”   是两个从像片上剪下的人头:男人是他的爸爸,女人是他的妈妈。然后我立刻发现极大的疑点问他——   “妈妈这么老;爸爸怎么那样年轻呢?”   “妈妈现在还活着;爸爸是年轻就死的。”   “死的太早了!”   我望着果里爸爸的像,我说话有些怜惜的意思,不曾想到竟使果里的牙齿咬紧,很久才放出一口轻松的气息:   “爸爸死的太凶呢!”果里说。   我从果里脸上的神态也可以看出他爸爸确不是寻常的死。   “爸爸是读书的人,看,这不是还留着很好看的头发吗?(他指着头像给我看)爸爸的胆子大,那年他领着成千成万的工人,到总督府同起来,打死了三十多人,当时,爸爸被抓去了。三个多月,妈妈天天去看,一次也没有看见。妈妈不吃饭了,也不睡觉了。在樱花节的那天,别人都去看樱花,妈妈带着哥哥去看爸爸。这次看见了,在监狱的门口,妈妈差不多不认识爸爸了;爸爸只穿了一条短裤子,肩上搭着一块毛巾,肋骨一条一条的,很清楚,那上面有血,有烙印。妈妈哭着,爸爸什么话都不说。到爸爸上车的时候,总是喊着……看樱花的人追着车看,妈妈也追着车看……在草场上,拿枪的兵不许妈妈靠近爸爸。爸爸的身子绑得很紧,向妈妈蹦来几步,对妈妈说——你好好地看着孩子,不要忘记了他们的爸爸今天是怎样被——枪响了一声,爸爸立刻倒下去。……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下我,这是妈妈以后常常讲给我听,我记住了的。”   他说的话太快,也太多:有些地方,我听不懂;也有他说不懂的地方,所以我没有完全明白。   “那么,妈妈呢?”我问。   “妈妈?妈妈还在高丽。”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说——我们不要再过猪的生活,你们找些自由的地方去吧!我老了,死了也不怕——五年前,妈妈到姨母家去住。我们来中国的时候,我才十岁。”   天黑了,他哥哥才回来。他说得很好的中国话,所以我们讲话很方便。他真是不许果里做我们学校的学生。并且他说的理由也是很多很多——   “我种地太苦,唉,还不赚钱,也许有时要赔钱,你没有看中国年年有灾祸吗?你也知道吧?   “我们吃饭全靠果里放牛的钱,到冬天又要歇工,好几个月得不到工钱。   “我知道读书对他好。我是他哥哥,我不愿意我的弟弟好吗?”   “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他可以去,我不用他管。家里还有母亲呢。每月要给她寄几块钱吃饭。”   “唉!不象你们中国人还有国,我们连家都没有了。”   我把他的话传给我们的同学,同学们失望了,但是很快地也就忘却了。   果里的号筒仍是唤成牛群到草场去。   “不象你们中国人还有国… ”   我记住了这句话。兵营的军号响着,望着祖国的旗慢慢升到旗杆的顶点。无意中,自己觉得好象什么光荣似的。   但是,不过几天,祖国的旗从旗杆的顶点匆忙地落下来;再起来的,是另样的旗子了,那是属于另一个国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后的第九天。   于是,散乱的战争骚扰着,威胁着每个地方。不久,那异国的旗子,那异国的兵,便做了每个地方的主人。恰好我们住的地方做了战争上的大本营。戴着钢盔的兵一队一队地开来,原有的兵营不敷用,已挤住在所有的民房里。就是果里那个垃圾箱般的房子,也有兵住下。   我们照常上课。但是,果里的号筒不响了,牛群整天关在每个主人的院内,叫着,似乎在唤着果里。   “果里呢?”   我们谁也没有忘记果里。忙向草场望去,只有一阵一阵的秋风扫着,把草打倒在地上。果里平常坐惯的部个土岗,被风扬起的土粒滚成一团一团的浓烟。我们想果里卷到浓烟里去了吗?等到浓烟散尽的时候,那里没有果里的一只手,一只脚,给我们看见。我们想他在家里;可是,他在家里做什么呢?死静得好象连一个人都没有。有的,我们同学的便会指说:   “看!少儿达特(俄语:兵)。”   接着就是——   “少儿达特杀了果里吗?”   “杀了,也像杀了老鼠一样!”   果里沙仍是对自己高傲,对果里轻蔑。我相信果里绝不像老鼠那样懦弱;果里沙却说:   “高丽人都像老鼠一样。如果不是,在世界上,怎么没有了高丽的国家?”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语,他的小拳头在胸前击了两下又说:“象果里那样人,我不欢喜,不愿意同他做朋友。”   日子过久,谁也不再谈关于果里的什么话。又加天天到俱乐部去听演说。在时间上,已经没有多少空闲。这次苏多瓦怕我们太疲倦了,要带我们上山玩一次。   我们怕山上的蛇虫;有一次蛇虫毒伤了我们好几个同学。所以,这次我们每个人都带一支体操用的木棒,三十多人排成一列棒子队。   秋天的山,全是一片土与沙粒。已经不是夏天来时那样好看,可有,什么都没有;只是土与沙烂打着我们的眼睛睁不开;上去后,只感到两腿很竣痛,秋风不住地搜索着我们血流中的温暖。苏多瓦为了我们的趣味,领我们向另一山角蠕动的人群走去。   那里,有许多的人:年老得胡子全白了的,年青的,半残缺的,年岁太小的。锄头,铁锹,斧子… 在他们每个人的手里。在山脊间已经成一条沟壕;在沟壕里,我立刻看见果里的哥哥。   “果里呢?”   我正想问他,果里的面孔就已经在我们每个人眼前出现了。看来,那他不是我们以前所认识的那个放牛的果里;现在的果里是个小工人,我们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我们给他的破制服;他的颧骨高起许多,使眼球深深地陷进去,被埋藏在泥垢与尘土里。他靠着壕边,同壕一样高,很吃力地握着铁锹向外抛沙土。   “果里!果里!”我们喊他。   其实,他早已看见我们,只是故意地躲开。我们与果里的距离只有八九步远,喊他自然会听见,他不仅不看我们,而且,把头移动向另一方向,更加紧地的工作。我走进两步,我看出果里是要和我说话的。他所要说的话,全埋藏在他的嘴角与眼角间啊。于是,我更大声地叫起——   “果里,我们来了。”   “果里,你在做什么?”   “果里,很久不见你了。”   果里没说话,只是在动作上给我们一个暗示,让我们向右边的大石头上望去,那里有两个兵安闲地吸着纸烟。然而,我们却不去顾他——   “来!果里”   “来!来… ”   惹起一个兵来了,站在壕的边际上;果里象失了灵魂一样死板。那兵用脚踢他的头;他的头仿佛有弹力地摆动而下,鼻孔有血流出。突然,他的铁锹举高,又轻松地落下,照样向壕外抛着沙土。   不知为什么,我们所有的木棒都向那个兵做了冲击式。兵便出量着给我们看他肩上斜背着的枪。   苏多瓦领我们回去的时候,果里的眼睛溜着我们,终没有说   一句话。我们只有默祝果里最好不再遭到什么不幸。   第二天早晨。   “呀… 呀… ”传来了这尖锐的叫声,刺痛我们的心。   拍拍的声音连续地响着。果里在一只手两只脚下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的家门前,脸贴着地,尘土从他的嘴角不住地飞开。像是所劈下的小树干,那兵的全力都运到这小树干的顶端,落在果里的股部、腰间。   “呀… 呀… ”   这声音给我的感觉,比小树干落在自己的身上还痛。   果里沙却切齿地说:   “该打,打死好了。”   我用眼睛钉住他,表示我对他的话极愤恨。他又说:   “果瓦列夫,你看果里,那不是一匹老鼠一样么?”   以后,果里真像一匹老鼠跟着佩刀的兵,常从我们宿舍前来去;他独个人的时候不多。这使果里沙更看不起他,骂他,向他身上抛小石头,伸出小拇指比量他……果里沙想尽了所有的方法欺辱他;他却不在意。   有一天,我们快就寝的时候,果里跑来。果里沙的手脚堵塞着门,不许果里进来。   “你还有脸来吗?你不要来了。”果里沙说。   “我找果瓦列夫!”   “果瓦列夫都会替你羞耻。”   我看出果里是有什么迫切的事情,不然,他的全身怎么发抖呢?我给他拿来几片面包,他不吃。我问他这些日子怎样过去的,他也不说。仿佛所有的时光没有一刻余闲属于他,很迫忙地说道:   “借我一把刀。”   “做什么?”   “你不要问。我有用处。”   我在衣袋里把平常修铅笔的小刀拿出来。他说:   “太小了!”   “你要多大的的?”   他用两手在床上隔成他所需要的刀的长度,我便把我割面包的大尖刀给他。他还用手指试验着刀锋快不快。然后他高兴地说:   “好!太好了!”   他临走时,告诉我——_   “那些‘魔鬼’明天早晨去苇沙河。”   果然是去苇沙河,果里房脊上的旗子没有了。一队一队的兵,骑马的,步行的,沿着山路走去。只有几只小船是逆着蚂蜒河划下;船上的兵仅是几个人。果里就坐在小船上,为佩刀的兵背着水壶,食粮袋。我们守门的那个老头子,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时,就起来去看,这些话就是他讲给我们听的。   过后守门的老头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在一口气里又冒出一串话来,说是果里投河了。   先是二个打猎的外国人看见的——有个孩子顺着蚂蜒河漂来。于是他投到水里把孩子拖上河边,用人工呼吸方法换来孩子的气息,喊了几个人来,守门的老头子也在里面,他认识出了那孩子是果里。   我们去的时候,苏多瓦也在那里,另外是别班里的同学。果里躺着不动,衣眼贴紧在身上,一滴一滴的水湿了他身旁很大的一块地方;他已经没有了知觉;虽然,他嘴里还嚼着不清楚的话。大家正在互相询问果里投河后的情形,我们学校的铃声叫我们立刻回去上课。只有苏多瓦还留在果里的身旁。   今天,苏多瓦告诉我们,在我们这班里有一个新来的学生。每次有新来的学生,苏多瓦都是要先告诉我们的。每次也就打听出这新来的学生是升班的,是降班的,是从外埠新来的。不过,这次却是例外,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新来学生的底细。   距上课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们便随便地猜扯起来。男生说,新来的学生是好看的姑娘,最好和自己坐一个书桌。女生说,新来的学生是猴样的,这样弄得每个书桌都叫响着。   门突然地开了,教室里立刻静下来。我们悄悄地跑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装做整理着书本,修铅笔。我们想,是因为我们闹得太厉害,苏多瓦来了。然而,不是苏多瓦。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果里。他穿的同我们一样:黑皮鞋,黑的裤子,黑的卢巴斯缶(俄语衣名);胸前也有两个小衣袋,装得饱饱的,书夹里放着一包新书。他张大着嘴,象是有许多要说的话,想在一句话里吐给我们,可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在午间,很快吃过饭,我们聚拢在一起。我问他:   “现在,你高兴了吧?”   “我不是骗你,我真不高兴。”仿佛仍有极大的恐怖,痛苦,留在他的眼里。“苏多瓦待我太好了。给我养好病,又送我到学校来。你们看!”他指尽了他身上所有的一切给我们看。   当我问他为什么投河的时候。似乎他的脑里又复活了一幕死的记忆。于是,像给我们背诵出几页熟读的书:   “忘了是哪一天,魔鬼告诉我,他们要走了;要我的哥哥去,还要我去。我知道去了就没好,我想爸爸在魔鬼的手里死了;妈妈怕我们再像爸爸一样,才把我们送出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来。谁想到这魔鬼又在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攫住我们,夜夜都没睡觉,哥哥望着我,我望着哥哥,不敢说话。… ”   “和老鼠一样!”   果里沙冲断了果里的话。   时候,果里不像个孩子;孩子没有他那样沉静的姿态。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哥哥跟着走了。我还跟着那个带刀的魔鬼(他的眼睛,好象在询问着我们看没看见过他所说那个带刀的魔鬼,我们向他点着头)。船上除去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个船夫,魔鬼在用铅笔记着什么,我心跳,跳得太厉害了——你们猜我想做什么?”   “想投河呢!”我们许多人同样地说。   然而果里沙突然地跳上书桌,把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弄乱了。他较快地说:   “你们说果里想投河,我看太不对。你们知道吗?河里有老鼠洞。”   “在河里,一共是三只船。两只在前边。我们在后边。前边的船,走得才决呢!没走到三四里的时候,离开我们有半里多远。等他们拐过老山头,我们还留在老山头这面。我只觉得一阵的麻木,我的刀已经插进魔鬼的胸口。然后,我被一脚踢下来,再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把头转向我问:“你知道那把刀?是你借我的啊!是你借我的啊!”   “好样的,好样的,”果里沙抱住果里又说。“这才是我的好朋友!”   果里搬到宿舍来,除去苏多瓦赠给他的毛毯之外,再什么都没有。果里沙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他一半,并且,在贩卖部内给他买了牙刷,牙膏,袜子,手巾,小手帕……费用全写在自己的消费簿上。   此后,果里,果里沙,我们三个人成了不可离散的群,有时缺少一个人,其余的便感到不健全。每天我们都是在一起,到河边地,到俱乐部去,到车站的票房去,到许多人家去看果里以前所放的牛。他还认识哪个叫什么名字,哪个牛有什么习惯,平常他最欢喜的是哪个,最讨厌的是哪个——由牛群结我们讲出许多的笑话。”   在冬天,果里学会滑冰,便成了他的嗜好;可是,我们不许他常去冰场。因为那时街头又满了果里所说的“魔鬼”和“魔鬼”的旗子。不过我们学校的旗子,仍是同从前一样——一半中国的,一半苏联的。   只有那半面中国旗,我爱啊;可是,果里为什么也爱呢?我们每天望着,仿佛在旗上开了花。然而,花,毕竟要有谢落的一天——校役给我们看了一面新做的旗,一半是苏联的,黄色的小斧头,镰刀,五角的小星星,在旗面上没有错放一点的位置;但是,另半面却不是属于中国的了。那全新样的,在地图与万国旗中,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校役悄悄地把旧的旗子扯落,升上新的旗子。   我们天天仍是希望把旧的旗子升起,那怕这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也好。可是,我们总失望。只有扑到储藏室的玻璃上,看看丢在墙角下的旧旗子。   不久,更有惊人的消息传来。我们学校的旗子快完全换新样的了。   我请两点钟假,到叔叔家去;回来晚了。苏多瓦正给我们的同学讲什么,她停下,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迟,我说:   “这地方不安宁;叔叔把祖母送走。祖母留我吃了饺子。”   我说完,苏多瓦完全没有谴责我,真是意外的。她又继续她的问话——问每个苏联学生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学生好像喊了一个口号——   “回祖国去!”   “果瓦列夫,你?”苏多瓦又问。   “回祖国去!”我说。   “怎么回去?”   “叔叔回来接我。”   “苏多瓦从讲桌来,走近果里的身旁问:   “果里!”   “什么?”   “你呢?”   果里咕噜两声,说不出什么。他只是呆着,在呆望墙上悬着一张世界地图。在那地图上,靠近海洋的一角,有他的祖国,仍涂着另一种颜色区分他祖国的边疆:但是他说:   “跟果里沙去吧!……”   苏多瓦做出孩子一样的讽刺,手指点着果里的头;果里的头渐渐地沉重下来。她立刻又严肃地说:   “果里,你不能跟果里沙去的。将来在高丽的国土上插起你祖国的旗,那是高丽人的责任,那是你的责任!”   为了明天的别离,苏联的同学分赠我与果里许多小物品,做纪念。   “果里呢?”同学们问。   我在院里寻到果里。只是他一个人,在树影下踱着小步子。月光浮在他的脸上,我看见有泪珠。他不住地问着自己:   “到哪里去呢?”   最后,我告诉他——   “我们两个一同走吧!”   于是,我们送别苏联同学登了驶向祖国的专车后,便筹备起我们的行程。虽然,已经知道南线车轨被破坏(这是叔叔必经的路),但是,我们仍倚在门前,望着邮差来。那许多信,没有一封是叔叔的;都是从苏联来的。同学们告诉我们,当他们到莫斯科的时候,有许多人欢迎他们;以后,又送他们进了学校。……   十几天了,叔叔的消息完全没有。而且守门人天天催着我们走,大门立刻要锁起来的。守门人为了我们没有路费,在旅程上给我们个秘密的方法。   于是,坐过一天一夜的火车之后,我们又飘流在海洋上了。   虽然我们是藏在货舱里,被塞在麻袋的缝隙间,不住地有老鼠从我们头顶跑过,但是,不停止的轮机似乎在告诉我们——   “向祖国去的孩子们!不要害怕,不要叫饿,让一刻你们应当忍受的!”   我是十分安心,果里却问:   “在岸上被检查了,下船也要检查吧?”   “检查怕什么!”   “你是不怕的。我呢?”   我们同是说着俄语,仿佛忘记了我们是异国的人。为了果里的安全,不应当再说俄语,要说中国话了。所以我改用中国话说:   “从现在起,我们说中国话吧。”   “如果有人问是哪国人呢?”果里仍是说的俄语。   “说中国话,自然你要说是中国人啦。”   “说不好!”   我开始试验他了:   “你是哪国人?”   “中国人。”   是不像中国人。他说话的重音,放在“人”字上。其实,我和他说中国话,他明白;不过,他说的太不中听。   “你装中国人,装我的弟弟。我说话,你一点不要说!”   然而,下船的时候,警察偏偏地问果里——   “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吗?”   终于果里被看出是高丽人。果里所说的魔鬼,这里也有的;于是果里又被魔鬼抓住了去。他看我也被一只大手抓住衣领。他说:   “我是高丽人,他不是的。”   (录自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文学》第六卷第五号) 提示   舒群(1913-1989)满族,原名李书堂,笔名黑人,黑龙江哈尔滨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员。作品有小说集《没有祖国的孩子》等。   短篇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创作于1933年,是舒群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代表作。作品在抗日救亡中产生过强烈的社会影响,被视为左翼文学的优秀作品之一。   作品通过东北沦陷区三个不同国籍孩子悲欢离合的故事,特别是通过失去祖国的朝鲜小孩果里的苦难遭遇,启迪人们认清失去祖国的危难,号召人们奋起斗争求得解放,同时表现了三个不同国籍孩子的友谊,揭示了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精神的一致性。作品真实地再现了三十年代初东北人民的悲惨命运和民族矛盾,给被压迫人民指出了斗争方向,达到了同期文学没有达到的时代高度。   作品在形象塑造和性格刻划上很有特色,能以多种技法深刻、具体、感人地揭示人物性格特征,有层次地展示人物性格的发展。同时,注意抓住人物思想性格的主导方面,运用富有情趣的细节描写来突出人物形象。在结构上,作品也具有独创性。作品没有按照时空顺序结构成篇,(而是采用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跳跃性的选取若干片断,自成剪接而成,使小说既谨严缜密又起伏多变。同时,第一人称的运用使人感到真实、自然,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力量。   (王科)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牛车上   萧红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   “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   “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象要在我的膝头上睡觉了。   “后塘溪。”她说。   “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   “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着瓶口。   “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   “你这姑娘……顽皮,巧舌头……我    ”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过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王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象是在飘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家这样放肆一般地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鸭子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象外祖父拉我的手又在说:“回家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老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在车辕。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的在擦着下颚,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的远方。   我寻找黄猫的时候,黄猫坐到五云嫂的膝头上去了,并且她还抚摸猫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蓝布头巾已经盖过了眉头,鼻子上显明的皱纹因为挂了尘土,便显明起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醒转。   “到第三年他就不来信啦!你们这当兵的人……”   我就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   赶车的舅舅,抓了我的辫发,把我向后拉了一下。   “那么以后……就总也没有信来?”他问她。   “你听我说呀!八月节刚过,………可记不得那一年啦,吃完了早饭我就在门前喂猪,一边[口空][口空]的敲着槽子,一边[口高]唠[口高]唠的叫着猪。……那里听得着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着:‘五云嫂,五云嫂,……’一边跑着一边喊:‘我娘说,许是五云哥给你捎来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来。……他还活着吗!他……眼泪就掉在那红笺条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这红白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猪食就丢在院心,……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袋。我就赶紧跑,跑到南村的学房见了学房的先生,我就一面笑着,就一面流着眼泪,……我说:‘是外头人来的信,请先生看看,……一年来的没来过一个字。’学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就说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丢在学房里跑回来啦!……猪也没有喂,鸡也没有上架,我就躺在坑上啦!……好几天,我象失了魂似的。”   “从此就没有来信?”   “没有。”她打开了梅子汤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们这当兵的人,只说三年二载,……可是回来,……回来个什么呢!回来个魂灵给人看看吧!… ”   “什么?”车夫说:“莫不是阵亡在外吗?… ”   “是,就算吧!音信皆无过了一年多。”   “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   “还问什么,… 这当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揩皱的嘴唇好象撕裂了的绸片似的,显着轻浮和单薄。   车子一过黄村,太阳就开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麦田上飞着鹊雀。   “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我一面捉弄着黄猫的尾巴,一面看着她。但她没有睬我,自己在整理着头巾。   等车夫颠跳着来在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辕,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象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象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搅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   “不喝点吗?清凉清凉,… ”   “不喝。”她说。   “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水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擦一擦!尘土迷了眼睛,… ”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惊奇。我知道的   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 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 好长的猪鬃来,… ’后一年,我好象把他爹忘下啦,… 心上也不牵挂,… 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会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梁,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 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归拢起来。什么牛毛啦,… 猪毛啦,… 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啦呀!… 就选一个暧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 那一次没有带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闹热;没有几捆猪鬃也总卖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的在那里看,象是从一早那一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 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 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不懂得那一套,… ‘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 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 又听说么,… 又听说么,… 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来枪毙。… ”   “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地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扶着下颚。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 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 ”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象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 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 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 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象那名字响了好几遍,… 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 喉管里象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 又咽不下去。… 眼睛冒着火苗。… 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近啦!… ”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 那里还记得起猪毛,… 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 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 ”   “…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 ‘告示’听说又贴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意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 我从小就怕见官,… 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 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 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尽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 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 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 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 都说若不快点去看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 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 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钉东钉东的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 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 姜五… ’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 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在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象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了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摊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象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那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颚也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一堆羊群,放羊的孩了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换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着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带兵帽子的人,还每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朝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档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口高]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呼隆的又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功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那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那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那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   “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   “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一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他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家小,… ”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了下来似的,好象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皱纠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 兵不当啦也不回家?… ”   “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大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 这若是套的马,… 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 ”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祆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 喝上两杯,… ”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吃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 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  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大雾!”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 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提示   本文发表于1936丰,系萧红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标志着作家小说艺术“日臻成熟”。作品勾勒了北中国军阀混战,劳动人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画面。作品通过五云嫂及乡亲的亲人被军阀残杀的遭遇,愤怒地控诉了反动军阀草菅人命的滔天罪行,含蓄地指明了劳动人民生活悲剧的根源。作品在鞭挞黑暗的同时,也揭示了以五云嫂为代表的劳动群众的心灵之美,表现了他们相濡以沫的崇高情怀。   作品构思精巧,富于戏剧性。五云嫂和车夫都是军阀的受害者,牛车成了两个“天涯沦落人”命运的纠结点。虽属巧合,确是通过偶然表现了必然。作品充满了抒情诗似的氛围和情调,以散文般舒展自如的笔法,描写一辆在乡间缓缓行进的牛车,凭借“我”的视点,讲述了一个凄楚的故事,悲凉透骨,空旷袭人。此外,作品画面感亦极强,犹如一帧帧优美的风景画。 (王科)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热情之骨 作者:刘呐鸥   午后的街头是被困静浸透了的,只有秋阳的金色的鳞光在那树影横斜的铺道上跳跃着。从泊拉达那斯的疏叶间漏过来的蓝青色的澄空,掠将颊边过去的和暖的气流,和这气流里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烂熟的栗子的甜的芳香,都使者比也尔熏醉在一种兴奋的快感中,早把出门时的忧郁赶回家里去了。他觉得浑身的热力奔流,好象有什么不意的美满在前头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轻轻地漫拖着走。   可是这时从他肩膀摩擦过去的两个白帽蓝衣的女尼。却把他唤到故国家乡的幻影里去了。也是这一样天清气朗的太阳之国,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旁边是这些象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际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反照的碧油油的海水。杂草间微风把罗马时代的废址的土味送过来。他仿佛听了喷泉边村里汲水的女儿们嬉笑的声音。然而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往步了。   玻璃的近旁弥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润湿而新鲜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满身披着柔软的阳光正在那儿谈笑。好乐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老是不依地吵闹着。只是瓶里头的郁金香却伸着懒腰,张开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觉。比也尔在棕榈的后面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开着,写着“Say it with flowers”的金字的小门进去。   --你这儿是有香橙花的吗,姑娘?   从花的围墙中跳起来的是一个花妖似的动人的女儿。   --你要香橙花吗,先生?那你不到温室里去是没有的。   一对圆睁睁的眼波,比也尔心头跳了一下。   --是的吗?可是诱惑我进来的确是香楼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刚喝过可可?你试闻一闻这花看哪,可不是仿佛有那种香?   她把一朵从这些渊明菊,Cineraire的中间拾起来的大轮金盏花拿到她这买花客的刮得光滑可爱,刀迹苍然的下颏去。   比也尔向后稍退,把手杖从腋下拿了下来说,   --不错,正是这个。可是你怎么说我刚喝了可可?   比也尔只看见红海里浮出两扇的白帆,并听见人鱼答应的声音。比也尔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觉得在甜蜜的兴奋之后,闻了这金盏花,似乎有那种相近香橙花香的。   --哟,姑娘,你象是从春神的花园里出来的。   比也尔从没见过象在他襟前纤弱地动着的那样秀腻的小手。他想,把这朵金盏花换了这一只小手,常挂在胸前观赏可不是很有趣的吗?他想把采动着的嘴唇凑近去时,那小手已经缩回去了。   --我看你好象很是热爱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吗?我对你说。我家乡的小村是围聚在橙树的绿林中的。住在村里,四时可以闻见微风把橙香和鸟声一块送过来。而且我也曾在阳光和暧的检树下献给了真实的心肠,也曾在橙香微醉里尝了红唇儿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闻到了那种芳烈的气味,就想起对象地中海水一样地碧绿的眼睛。   --喝,那么好的地方吗?西班牙?意大利?   --Non!Le Midi!Southern France!   --啊!Riviera,Cote d’azur——吗,蜜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现在,……   这时携着小孩的妇人的顾客进来了。   --那么,再会!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发见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尔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时,听见背后金丝雀叫了两三声。街头依然晒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尔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阳的恩惠的法国南方的。那对闪烁的眼底下的深窝,表着他奔放的热情。那延到深棕色的头发上去的白暂的额角,表着他的无限的想象力。他在自己的村里学好了一些写和读,就被人送到中部一个城里的僧侣书院。他的童年时代的大部就在这庄严的高墙中过去的。在那里他天天只是在拉丁文的古籍中埋着头,对着正统的教义研磨。但是在这少年都动的胸中,就是有了多么宏大的罗马文化,处女受胎的故事也是不能生出效力的。他要求的并不是没生命的过去,他的愿望确是自然切实的现在。於是他的感情便学着院内那些攀墙摸壁的藤蔓的样,爬过那层厚重的培垣了。他时常利用假期回南方去,在育空下跟着同年辈的异性如同大地上的野兽似的自然地游戏。完结了这沉重的过程,他便上都城巴黎去。在这儿,几年间,他的心神并不全是在专门的政治教典上的,他学了在卢森堡公园干恋爱的方法。他也跟着了同学,朋友们追逐酒店的女儿。在郊外的Bois de Boulogne的晨星下掠夺女同学的处子之夸,也算是他这几年间所收获的一个。   然而在这几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他的精神不是依然饥饿着吗?虽然一踏进酒店,夜光杯里是充满着莱茵地方的美酒,台子上就有浓艳的女脚跳着癫痫性的却尔斯顿,结局听说往时一到冬天从附近的树林就有豺狼出来咬人的巴黎市的灰色的昙空,是他厌恶的。他仰慕着日光,仰慕着苍穹下的自由。就使这儿几年间所得到的一些象罩住赛纳河上的北方的水雾一般的印象和感觉一时消灭了去,他也是丝毫不感到怜惜的。所以他就和毕业同时,弃掉了那灰雾里的都市,到这西欧人理想中的黄金国,浪漫的巢穴的东洋来了。   但是一来之后,他是大半为之失望了的。他觉得手里拿着铁铲的白色禽兽满挤在黄金国的门口。来不上半年,就有同僚的下个先辈,为了经济上的目的,说少壮的外交官是不应该孤零一个人的,拿着一个近视眼的女儿强迫着他娶做妻子。所以他这一年来的外国生活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是他不绝望。他觉得一定有象罗谛小说中一样的故事,或是女性在什么他不晓得的地方等着他。   这就在今天实现了。他真不相信这么动人,这么可爱的菊子竟会这么近在眼前。他想一想,觉得她的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象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那两扇真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从海里生出的贝壳吗?那腰的四围的微妙的运动有的是雨果诗中那些近东女子们所没有的神秘性。纤细的蛾眉,啊!那本任一握的小足!比较那动物的的西欧女是多么脆弱可爱啊里这一定是不会把蔷薇花的床上的好梦打破的。比也尔一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头跳动。   比也尔的两脚再被揪到那间小花店里去的是隔天的下午。   可是比也尔在那儿寻出的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小女量一量他的样子,就做着手势,口里象说,——   ——姊姊吗?就来了。   不一会,她真的来了。她认出了是他,便露出满脸的笑容,表示着无上的欢迎说,   ——是先生吗?再给你一朵金盏花儿好吗,大轮的?   比也尔还未答应便双手拿一个办事室用的小皮包,献出一个结着红丽绷的美丽的盒子。   --这是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同小妹妹来吃吃吧!   她开了的口,片刻不能合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客气地说,   --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破费你好不好。   三人就在凤尾草的吊盆下赏起马尔塞庖丁的腕力来。尤其是小妹妹,好象急遽地觉得这碧眼的洋先生一时亲密起来了一样,大块小块尽管吃。   --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听说有初恋的滋味,你相信吗!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们女学校的朋友们都把巧格力糖当做一种接吻的代名词。   --啾,啁,啁啾。   金丝雀象说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两三声。   吃也吃完,谈笑也谈饱了的这天黄昏时候,比也尔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戏的应诺,就匆匆地离开了那家芸芳满室的花店。   戏院的路是通着菜馆的,菜馆的路又通着舞场。就是那郊外处处好驱车的坦平的道路也不象同这些没有连接的。何况又在这秋光澄媚的时候呢?由过去的一个月,比也尔已知道了金发的女儿所喜欢的,黑发的女儿也无不喜欢。她现在已经向他开口就“比也尔,比也尔,啊,比也尔”的叫了起来了。然而这一个月间,关于女人自身,比也尔所得到的知识却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儿一样欢喜吃糖果,欢喜喝混合酒,欢喜看蹴球的比赛,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内的外国人办的学堂里念过好几年书,经过很奢华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怎么样呢,比也尔是不明白的。她似乎不大愿意说,比也尔也怕听见她这样可爱的女人有了脸黄骨枯,终日躺在床上对着小红灯的父亲,和跑起路来恰象水鸭陆行的母亲。那个小妹妹又怎么同她住在一块,这也是他愿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关心的究竟是她一个人。他若能够时常听见她那讲起外国话来有特别魅人的声音。能够不时看见那对神秘的黑眼睛,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问的。   一天晚上,从影戏院出来,比也尔便把那娇小的身体夹到月明的河岸上去了。岸榜是一只大型的摩托船待着他们。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就在窗边柔软的坐褥上躺下。   船穿过了两条新月形的大桥,一直向河口驶去。夜半的水上是寂无人声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鱼鳞。从船窗望去,蒙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象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   ——这儿好了吧!觉得青草的气味吗?   从司机室出来的比也尔说,   ——不,桂花吧!什么地方呢?   ——海岸公园的下面。   比也尔看见她两个眼圈被体内的热气烘得粉红,便接着说,   ——把这灯熄了吧,凉爽一点。   她的轮廓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浮映出来了。头发是小冈上的疏草。   ——你看那颗金星哪,不是不时都孤零吗?我以前就象它,但是自从得到了你之后,我就有了领前的明灯了。你知道我是热爱着你的。   比也尔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嘴唇。这样寂静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与爱人共感着同一的脉搏,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消沉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上的波纹。他只觉这是天上并非人间。   ——Ma ch6rie,你不冷吧!   她摇头,疏发下只是醉眼朦胧。   这时比也尔的内面好象一道热汤滚了起来一样。他觉得从她颈部升上来的一种暖气是不能忍耐的。他心头一跳,便把她软绵绵的身体放在坐褥上,喘出几个声音来。   --Ma ch6rie,我……   在那强的大的压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体象要溃碎了。她并不抵抗,只以醉眼望着他。但是忽然樱桃一破,她说,   --给我五百元好么?   比尔一时好象从头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样地跳了起来。他只是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围的两手放松。半晌不能讲出半句话来。他想,梦尽了,热情也飞了,什么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这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爱人竟是个常人以下的娼妇吗?他不能相信自己了。幻灭,落胆,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并不是金钱的问题,五百元也不够买自己想买给她的钻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同时又觉得一种愤怒,眼圈即时热将起来。半晌他站起来默默地开了灯;走进司机室里去。寂静的水上被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这时女人也已经爬了起来,整好纷乱的衣衫,披上了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苍青半明的灯光下。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那里预想得到这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值。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笛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阶梯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浮出一片红云了。   第二天比也尔整天卧在床上。办公是不在他头里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余光在西富边踌躇不去的时候,侍者才拿了一封桃色的信封进来。比也尔翻了起来坐在床上,两只手象缩了筋一样地战栗着,眼光象要透过纸背。用不到说是她的手迹。虽是不大高明的外国文,然而所欲讲的却讲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这样: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样生气。你的爱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对   于你的心理,你却有些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未嫁的女儿,可是我已   经是大家的妻子了。萧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的丈夫因为他时常在远   方,所以你未曾见过一次,然而我们母子都是很爱着他的。就对你说了   也不要紧,我是这市里名家的女儿哪。你不相信就请向长安寺街的尽头   那个花园里的那间大洋房里面的人们问问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们的   家庭教师。他虽不是富裕,然而他却是勇敢奋斗的青年。我会爱上了他,   虽说一半是为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实是为了他的美丽的精神。不然我   那会不顾家人的反对,弃掉了一切舒服的生活,跟他走来做这卖花的生   意见?但是这卖花的生意一做起来我就觉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义了。自   己要糊口的自己赚,至少比住在那壮美的房屋,穿好衣,吃好饭是更有   意思的.   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而更在过去的一个月内,照着你吃,跟着你看,   这不是有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况又肯委身于你呢?比也尔,不,先生.   你想想看吧。你说我太金钱的吗?但是在这一切抽象的东西,如正义,   道德的的价值都可以用金钱买的经济时代,你叫我不要拿贞操向自己   所心许的人换点紧急要用的钱来用吗?在我五百块钱,如果向我父亲写   一封信去,不说五百块,江是五千块也可以马上拿到手里的。可是我觉   得向你要便当一点。我知道你是不会吝惜这五百块钱的。就是这一个月   间你为我花的也不在这数目的两倍之下吧!还是你说我不应该在那个   时候说出来吗?我本来是不受管束的女人,想说就说,那种不能把自己   的思想随时随时刻表示出来的人们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这个人太Ma-   terielle也好的。   你每开口就象诗人一样地做诗.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种诗,在这个时   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诗的内容已经变换了。就使有诗在你的眼   前,恐怕你也看不出吧。这好了,好让你去做着往时的旧梦。   玲玉上   比也尔·普涅先生。   把这个看完,比也尔便象吞下了铁钉一样地忧郁起来。   二八,十,二六。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熔炉》创刊号,选自水沫书店,一九三0年四月初版《都市风景线》)   提示   刘呐鸥:(1900-1939),台湾台南人,生于日本,先后在东京和上海等地学习日文和法文。曾主办《无轨列车》刊载新感觉派小说而成为这一流派的创始人。他1930年出版的《都市风景线》收入些前写出的八篇小说,是我国第一本较多地采用现代派手法技巧写出的短篇小说集。   《热情之骨》写的是法国血气方刚的青年比也尔与东洋的花店女郎玲玉的故事。比也尔在法国受过僧侣书院的禁锢,出国这一年来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一见花店女郎便为之倾倒。第二天再见便妙语传情,第三天同去看日戏,感受到女郎的热情。后来,月夜泛舟中他们由相爱到作爱,卖花女郎突然说到向他要钱,使他震惊、幻灭,意识到女郎的热情的骨子里只是金钱而已。此后卖花女郎致信述及她的身世和婚姻家庭状况,以及贞操与金钱关系的辩白更是对都市社会病态的男女们精神空虚、生活堕落的暴露。他们无所谓爱情,只不过逢场作戏,一切都成了赤裸裸的金钱系。但在暴露中夹杂着欣赏,因而也透露不健康的倾向。   小说截取几个生活片断加以组接,情节有跳跃性,行文简洁扼要。文中写到花店、卖花女郎,用语新奇,鲜明生动衬托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感情色彩。在顺叙中央有倒叙,也运用了意识流手法来展示人物的潜意识和隐意识,有助于对人物心理的揭示。   (思珏)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三十年代诗人 阿垅 陈梦家 冯雪峰 光未然 金克木 林庚 施蛰存 田间 徐迟 殷夫 臧克家 朱湘 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出版的诗集有《无弦的琴》(1942)。 无题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陈梦家(1911-1966),出版的诗集有《梦家诗集》(1931)、《铁马集》(1934)、《梦家存诗》(1936)等。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冯雪峰(1903-1976),原名冯福春,出版的诗集有《真实之歌》(1943)、《灵山歌》(1946)、《雪峰的诗》(1979)。 孤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 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 盖着我, 像一座森林 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 你的胸膛灼热, 一碰着你, 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炙。 光未然(1913- ),原名张光年,出版的诗集有《雷》(1944)、《五月花》(1960)、《光未然诗存》(1998)等。 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 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也失掉了饭碗, 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副歌) 震天的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金克木(1912- )出版的诗集有《蝙蝠集》(1936)、《雨雪集》(1986)。 生命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 林庚(1910- ),出版的诗集有《夜》(1933)、《春野与窗》(1934)、《北平情歌》(1936)、《冬眠曲及其他》(1936)、《林庚诗选》(1985)等。 冰河 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 这一条冰河小心的流着 人们看不见水的蓝颜色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在长的路上人们来往着 这一个冬天在冰里度过 没有人看见水的蓝颜色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施蛰存(1905- ),原名施德普,新诗多发表于《现代》杂志。 桥洞 小小的乌蓬船,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 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 经过了它,谁知道呢, 我们将看见些什么? 风波险恶的大江吗? 纯朴肃穆的小镇市吗? 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 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 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 感谢天,我们底旅程, 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 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 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 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 田间(1916-1985),原名童天鉴,出版的诗集有《未名集》(1935)、《给战斗者》(1943)、《她也要杀人》(1947)、《非洲游记》(1964)、《清明》(1978)等。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出版的诗集有《二十岁人》(1936)、《最强音》(1941)、《徐迟诗选》(1992)。 都会的满月 写着罗马字的 I IIIIII IV VVVIVVIIIIIII IX XXXIXXII 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 殷夫(1909-1931),原名徐柏庭,出版的诗集有《孩儿塔》(1958)。 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 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 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 谐和着鸦队的合唱! 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 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白荆花低开旁周, 灵芝草暗覆着幽幽私道, 地线上停凝着风车巨轮, 淡曼曼天空没有风暴; 这哟,这和平无奈的世界, 北欧的悲雾永久地笼罩。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人生和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你们的小手空空, 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 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主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臧克家(1905- ),出版的诗集有《烙印》(1933)、《罪恶的黑手》(1934)、《生命的零度》(1947)、《凯旋》(1962)、《放歌新岁月》(1991)。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朱湘(1904-1933),出版的诗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1927)、《石门集》(1934)等。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灵石输入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山峡中 作者:艾芜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岩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象也在伯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有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忘却的人,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经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借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的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示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杆,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接着咒骂起来:   “他妈的!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这里的江水也可恶,象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样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象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杆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么?……”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象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我们的学问,哈构构。”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哪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象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角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然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     …我不干了!我不… ”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 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嘎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你们!… 菩萨!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么?… 哦… ”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叩了一下,说:   “菩萨,破破破破破也同你一样的例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我说嘛… ”   “你说,… 你一开口,就不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恨恨地诅咒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赶快退后几步,何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你进来… ”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明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轻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饭煮得怎样了… 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作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 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 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祸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装模作样地喊道:   “呵呀,… 尿都跌出来了!… 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作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么?”   接着大笑起来。   “嘿嘿,… 酒鬼… 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象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象哪,活象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   “爷爷,你抱抱!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闯着,一面呶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较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 喊声外公吧!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作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作忙忙赶街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饭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 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象!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 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作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么!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着: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咳!”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敦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象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词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象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题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伙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抢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敦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树枝拔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不过什么?不过!……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杆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一面拔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咋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构构。”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览览,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   我漫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档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作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开,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象昨术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岩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作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 提示   艾芜(1904—1992),原名汤道耕,四川省新都县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南行记》、长篇小说《山野》、《百炼成钢》等。   《山峡中》写于1933年,后收入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中,是艾芜早期的代表作。小说开拓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城,富有神秘的传奇色彩,描写了为生活所迫以盗窃为生的山贼的生活。以魏老头为道的这伙山减,他们有着奇特的名字,有着不同常人的人生哲学。他们不信菩萨不信书本,“不怕”和“扯谎”成为他们的人生信条,宁愿铤而走险,在“刀上过日子”,也不愿听任于命运的摆布。他们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产物,是一些性格被扭曲的畸型人物。作者正是通过这个人生社会的特殊角落控诉了旧社会的黑暗和丑恶,同时流露出对他们悲掺命运的同情和叹息。小说中的人物充满着浪漫、传奇的理想化色彩,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手段残酷,而内心深处却仍保留着正常人的善良和侠义,作者对这伙山贼采取了既批判又同情的态度。山贼中野猫子的形象最为感人,她既有被罪恶社会所扭曲的“野性”的一面,又有不曾完全泯灭的“人性”的一面,是一个“人情”与“野性”和谐统一的艺术形象。   悲剧故事的展开和多姿多彩的山光水色的描写构成鲜明对比,显示了浪漫主义色彩。借自然景物的美反衬出黑暗的人生社会的丑,借自然景物的丑来烘托故事的悲剧气氛。语言简洁、明快,动作性强,是反映我国西南边疆风土人情的优秀作品。   (冯敏)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生与死   白朗   老伯母坐下去又站起来,两腿软颤着,眼前一片黑云半天才飘过去,她长叹一声,摸摸墙再望望天花板,墙还是那末湿,湿的发凉。让臭虫的尸骸和血迹涂成的壁画却不见了。空气仿佛是澄清了些,可是,那潮湿的气息,混搅着浊重的石灰味,依然使老伯母的呼吸感到阻碍,天棚呢?天棚还是那末低,低的一伸手就摸到了棚顶,低的透不过气来,任是墙壁刷得怎样白,也照不亮这阴森的地狱呵!   “改造,父父父父父了什么呢?天杀的!”老伯母咬紧了干皱的嘴唇,狠狠地骂着,她的两只干姜般的手捏绞在一起,象是在祈祷:   “唉,让魔鬼吃掉这群假仁假义的狼吧!”   为了生气,老伯母又呛嗽起来,她把头顶和手掌紧紧抵住墙,呛嗽不使她深长地透一气。刺痒紧迫着喉管,最后她竟大口地呕起痰来,呕得胸腔刀刮似的难熬,她时时担心会把肠子呕出来。呕过之后呼吸就更加急促了。   “老伯母,开饭啦。”一个生了绣的洋铁罐筛了进来,夫役陈清的脸也出现在风眼口上。   老伯母掉转了头,她那涕泪横流的面孔,使陈清的胜孔马上忧郁起来,他怜惜而柔和的问:   “哭了吗?”   “哭?”老伯母象似吃了一惊,“哭什么?陈清,我为什么要哭呢?”   “唉!这样大的年纪了,倒要坐牢,受刑,想想还不伤心吗?”   “你想错了,陈清,一根老骨头,换了八条命,还不值吗?坐牢,受刑,哼,就死也甘心啦。”老伯母一想到这,她的心便欢快得象开了天窗。   陈清想要说:   “岂止你一根老骨头呢?安巡官,今天早晨也死在东洋人的毒刑之下了,尸首破破烂烂地!”   但,他把这溜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的是怕老伯母伤心,实际呢?他这又是想错了。”   “吃饭吧,老伯母。”陈清把那洋铁罐又掂了一掂。   老伯母不去接,连看也不看一眼。她说:   “我不吃,陈清,你替我泼了吧,……连狗都不肯吃呵!”   “不是,老伯母,这是我们吃的二米饭,我还给你买了一角钱的酱肉呢。”   老伯母感激的真要流出眼泪了:   “咳,你真是好心肠,但是,我正饱得肚子发胀呢!”   她抚摸着那膨胀的肚皮,宛如吃了多量的面食那样饱闷着,虽然是继续不断地吐泻了一日一夜,而前天过堂时被灌了的半桶冷水,还在肚里冰凉的充塞着,她又怎会感到饿呢?   陈清的嘴劝不空老伯母的肚皮,终于提着洋钱罐失望地走了。   隔一会,看守孙七嫂投进来一包蛋糕,说是第四监号的女犯凑钱央她买来的,这盛情她不忍拒绝,于是,她含着眼泪收下了。   是春满江南的时候了,可是这三月的塞北,却还在冰与雪与严寒的威胁之下辗转着,嗅不到一点儿春的气息。北国里好象似没有春,有,可是多么短暂哟,象天空的流星般只是一瞬便消逝了。这阴暗森寒的地狱呵,更是永远享受不到春光的温柔抚爱了。   老伯母蜷宿在士敏土的地上,虽是铺着三号送来的棉褥,然而那由地上透过来的冷气,还在使她的身子不自禁地起着痉挛。她掩了掩身上的被子,她的心是多么不安哪!被子也是穷得一无所有的女犯送来的呢?她们是这样卫护着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的老命,她们呢?她们不会冻病吗?   她一向是委屈着自己卫护着别人的,只要别人不受痛苦,她便心安了。现在,要别人来体贴她,她的心反倒不安起来,这不安掀起了回忆的网,老伯母的心,宛似一架摇起的秋千,一刻儿飞到东,一刻儿又飞到西,一条思索的蔓藤蜿蜒着脑子不停地爬着。她想得太疲倦了,才闭起了眼睛。   “我死在东洋人的机关枪下,是光荣也是耻辱,妈妈!你要报仇!”是儿子擎着一个破碎的头颅,站在门边这样喊。   “妈,……我……我没有脸……再活下……下啦……”是凄切而无力的哭声。   老伯母在朦胧中一下被惊醒过来,她张开眼睛四下望了望,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祷着:   “我可怜的孩子们哪,别再来魔缠妈妈了,妈妈就要来同你们一道的!”   “老伯母”这亲切的呼声,一年多了,安老太烫听的比她的儿子呼“妈妈”仿佛更熟稔,更亲热些。从她走进这监房不久,女犯们便不约而同的赠给了她这末一个尊敬的称呼。日子久了,竟成了她的绰号,女犯们这样称呼地,看守夫役也这样称呼她,后来,就连警察也老伯母老伯母的在向她呼唤了。这是多么悦耳感人的呼唤呵!在这地狱般的监牢里,她获得了人间的温情;同时,那人生最痛苦最残酷的场面,也被她看到领略到了。老伯母为那亲切的呼声感动了,老伯母也为东洋人的残暴激愤了。   然而,最初老伯母不是为了犯罪而被关进这地狱来的囚徒;她是为了生活,也是为了寂莫,由她的小叔安巡官介绍到女监来看管囚犯的,虽然和犯人只隔着一道门,而她却还有着自由与权威。   是的,在犯人之中,她是有着无上权威的,她可以随便的咒骂犯人,她可以随便的鞭打犯人,犯人要向她低头,要向她纳贡,然而,仁慈的老伯母却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她只是看着别人在行使这无上的权威罢了。   一九三一年是一个大动乱的时代,那大动乱卷逃了老伯母的独生子,起初,她真不明白知书达理的儿子怎么会发了疯,竟抛下了老母,爱妻,更抛掉了职业而逃到“胡子队”里去。她为这愤恨,她为这痛苦,她为这不体面的事件愁白了头发。   这在儿子逃走不久,她把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儿媳送到了回乡屯的母家,自己便到这个拘留所里来服务。   最初两个月,老伯母看管着一个普通监房,那里面有匿藏贼脏的窝主,有抽大烟的老太婆,有不起牌照的私娼……虽然她们之中没有谁受过很重的毒刑,可是,她们的食宿,她们的疾疴和失掉自由的痛苦,老伯母已经觉得够凄惨了!她是以一颗天真的慈爱的心和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她们,爱护她们。   一个凄厉的冬天。   东洋人入主了哈尔滨,这个规模不算太小的拘留所,就隶属在刑事科之下,他们认为老伯母可靠,便又把老伯母调到特别监房作看守。   “你要特别当心,这里全是重要犯呵,倘有一差二错,不要说你的责任重大,就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哩!”   当老伯母被调的那天,安巡官这样严厉地对她下了一个警告。接着,安巡官又补充着说:   “要紧的是,不要让两个监号的犯人有谈话的机会,串了供,事情就不好办啦!你该严厉地监视着,做得有成绩会有好处给你,不好,哼,你要知道东洋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伯母没有说什么,她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来和这些所谓“重要犯”接触;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难道这样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们会去杀人放火做强盗吗?她问送饭的陈清,陈清告诉她:   “她们是政治犯。”   “正事犯?”   这样一解释,老伯母更加糊涂了,等老伯母再问的时候,陈清也摇头了。   松花江的水早已结成了坚固的冰,泼辣的老北风无情地吼着,连地心也冻结了,可是老伯母看管的那三个监号的女犯,竟还在穿着夹衣,她们整天坐在士敏土的光地上,拥在一起不住地发抖,老伯母看着她们冻得青紫的脸,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不让你们家送棉衣给你们呢?”   “他们不许送呵!并且我们家也许还不知道我们的下落哩!”   得来的答复,竟是这样的奇突。老伯母真是不解。   “怎么?连衣服全不许送?”   “你知道,我们要求了多少次都不答应。”   老伯母气得几乎暴跳起来,她立刻去找她的小叔:   “滴水成冰了,我那边的八个女犯还没有穿棉衣。我想告诉她们家人送来吧?”   安巡官瞪起圆眼珠子,把桌子一拍,吼道:   “多事,刚把你调过来两天半,你就要多事,用不着你发什么慈悲,东洋人说啦,不许送!”   “这是怎么说的呢?难道让她们活活冻死不成?”   “冻死是她们自找……去去,赶快回去!”   老伯母知道即使磨破了嘴唇,也不会说软小叔的毒辣的心肠,于是她忍住激愤按着狂跳的胸脯,退了出来。   紧接着女犯们一个一个病倒了。那整日整夜痛苦的呻吟与呓语,使老伯母坐立不安,于是她又去找她的小叔:   “总通冻倒了,棉衣,医生,都是他们需要的呀!”   然而,结果仍是和第一次相同,她被痛斥出来。   老伯母来这监房还不到十天,已经为了女犯的痛苦而憔悴了,她那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她的心淤塞的透不过气来。   安巡官的残忍,反而掀起了老伯母的义愤,她是在不顾一切地牺牲着自己。经常是偷偷摸摸地为女犯传递家信搬运衣被,甚至下饭的菜和治病的药,铅笔纸张……这一切必须的事物,都被她巧妙地带进监房。   女犯中有两个家在外县的,还有一个没有家的,老伯母默默地想:   “被子是可以两个甚至三个人盖一床的,衣服是不行的呀!”   她焦急了四五天,一直到月底薪水发下来,她才欢快地揣着钱跑到旧货店买了三套棉衣,一套一套的分做三次穿进监房移到女犯的身上。   现在,八个年青的女犯个个笑逐颜开了,她们获到了温暖,获得了抚爱,更获得了些许的自由,都是她们被难以来所未曾享受到的,也是她们所不敢梦想的呵!   然而现在她们什么都享受到了。当夜深的时候,只要她们说一声:   “老伯母,我要到第X号去玩一玩,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你要机警一点儿呵!说话也要小点声呵。”她一边嘱咐着,于是她一边打开了铁门。   女犯们都蒙受到了意外的安慰,老伯母也欢快着了。虽然她为她们筹思着,奔跑着,并且提心吊胆;然而,当她把身子放在床上时,那疲倦是带着一种轻松滋味的,她每每是含着神秘的微笑舒服地睡去。   “老伯母!”   “老伯母!”   这呼唤,不断地在她耳边响着,她也就不停地奔跑着。她不厌烦,也没有什么畏惧,虽然安巡官的警告不时地涌上脑际,可是安巡官那副残忍的脸孔,一想起,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狼心狗肺的!拿鬼子当亲祖宗,早晚还不给鬼子吃啦!”   同时,老伯母觉得她这违反安巡官警告的举动,也正是对他的报复呢。   你看!老伯母是多么高兴呵!又是多么天真哪!她运用那不大灵活的腿,一滑地踏着雪地吃力的走着,分张开两只胳膊,象要飞起来似的,那样子,完全象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她花白的发丝飘舞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地相映着地下的白雪,她流着鼻涕,流着泪,迎着腊月里凛冽的风,带着一颗凯旋似的心,一封信,走向女犯的家,隔一会,她又带着信带着食物或衣服踏着雪地按着原路走回来。一路上,她总是筹划着怎样把这些东西带进监房不被检查出来。有时,为了想得入神而走错了路。   然而老伯母她得到什么酬报呢?没有呵!她是什么酬报都不需要的,当犯人的家属诚意地把钱向她衣袋里塞的时候,她是怎样拚命地拒绝着,到无可奈何时,她甚至都流出眼泪来:   “你想,我是为了钱吗?你是在骂我呀!……你看,我的头发全白喽!……”   老伯母指着心,指着头发,那种坦白,诚挚的表示,使对方感动得也流泪了:   “老太太,你老人家为什么提心吊胆的在冰天雪地里奔跑,我们怎能忍心呢?”   “这样,我的良心才好过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抢出门来,象怕谁捉她回去似的,一直到走在街上,她才如释重负似的喘过一口气。真的,那诚意的酬劳,反会使老伯母难堪的。   当她把东西交给女犯时,她嗔怒着说:   “你把我的心地向你的父母表白一下吧!”   女犯流着泪读着家信,也流着泪感激老伯母赐予的恩惠,有时,竟抚着老伯母的肩头呜咽起来:   “老伯母!我将怎样报答你呢?……”   老伯母抚摸着女犯的乱发,抖颤着嘴唇说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要你们不受委屈,我怎样都行呵。”   然而,她们真的不受委屈吗?老伯母的欢快仅仅维持了两个月,这以后,情形便突然变了。东洋人开始伸张开它凶利的爪在向它的俘虏猛扑了。老伯母的心又跌入山涧里去。   痛苦的,抑压着的呻吟,又复布满了监房,那空气是可怕而凄厉,老伯母感到她仿佛置身在屠场中,屠户的尖刀在无情地割着那些无援的生命,她眼见着这样惨目的景象,她的灵魂也在一刀一刀地被割着了!她能逃避开这恐怖的地界,然而她又怎忍抛掉这些无援的生命呢?   老伯母现在是由看守一变而为看护了,夜里她把耳朵附在门缝上,听听外面没有一点声息了的时候,她便开始在监内活动起来,她手捧着一大匣“爱肤膏”,为那遍体刑伤的女犯,敷擦着伤处,口里不住地慰问着,而且咒着:   “狼心的鬼呀,和你们有多大的冤仇,竟下这样的毒手!”   为了老伯母无微不至的看护,女犯们的刑伤很快地便好起来。可是,旧的伤痕刚刚平复下去,新的伤痕紧接着就来了。老伯母宛如一个受过弹伤的麻雀,整天地在恐惧与不安中。她最怕那两个提人的警士,他们一踏进门,老伯母那颗仁慈的心便被拉到喉头,直到过堂的犯人回来,她的心才降落回胸腔里,可是,马上又会给另一种痛苦占据了。   老伯母对东洋人的仇恨,一天天地堆积起来了。   起初,女犯们问到她有没有儿女时,为了怕她们讪笑,她总是吞噙着泪水,摇着脑袋说:   “没有呵,我什么也没有呵!”   如今,她一方面看见了东洋人无耻的凶残,一方面受着女犯们的启示,环境的熏陶,把老伯母的观念转移了;她觉得她有那样一个儿子,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正是她的光荣呢!她愉快地骄傲地问着女犯:   “我的儿子那样做,是应该的呀,不是吗?”   老伯母接到儿媳病重的消息,便立刻赶回顾乡屯,等二十天之后,她再回到这座监牢的时候,女犯们已经受够了替班看守的辱待了!老伯母呢?她也曾大病过一次呢。她的脸完全没有血色,两只温和的眼,变得那样迟钝而呆直,皱纹更深更多了,两腮深陷,颧骨就更显得凸出,唯有那高大的鼻子,还是那样笔直而圆润,女犯们惊问着:   “老伯母,怎样,你的儿媳病没有好吗?”   “孩子生了吗?”   “完了,完了,什么全完了?”老伯母两手一张,颓然地坐在监号门外的小凳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珠都不动一动。女犯们再问,她自语似的说:   “我的儿子……是应该的呀!”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女犯怀疑地问着。   然而,老伯母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抖擞着嘴唇,频频地摇着脑袋。苍白的发丝随着脑袋左右飘动着。   夜里,老伯母才抹着老泪告诉她们她的儿媳死了。然而她并不是病死,而是受了东洋兵的奸污而服毒自杀的。当老伯母赶到那里时,手足已经冷了,她握着老伯母的手,只迸出了一句:“妈……你报……报仇!”就断了气。   老伯母的喉咙让悲哀塞住了,她用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来:   “她断气之后,那孩子还在肚里翻转一阵呢!”   老伯母瞪大着泪眼,捏紧拳头,接着说:   “我的儿子,……也在珠河阵亡了,就在她媳妇死后第三天,……我得到的信!”老伯母抑压着的呜咽在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人人都为老伯母的遭遇流了泪。   凄惨与悲愤弥漫了监房,女犯们的呼吸粗迫,眼睛放着痛恨的光,这座不见太阳的黑暗囚牢,真的变成阴森恐怖人们幻想中的地狱了!   春天去了,春天又来了,老伯母苍白的发丝雪样的白了。   一天,安巡官把她叫了去。看着老伯母憔枯的面孔和深锁着的眉头,安巡官淡档地问道。   “怎么,你还在想你那叛逆的儿子吗?”   “不,一点也不,那忤逆,那强盗,他该死,他该死呀!”老伯母干脆地说,故意做出发恨的样子,好使安巡官不怀疑她。   接着,安巡官告诉她,为了要改造监房,明天暂把女犯调到南山冈署拘留所去,大约六七天之后再调回来。   老伯母听了安巡官的话,象遇赦的囚犯一样高兴了。她把这消息告诉女犯。最后她说:   “呵!机会终于来了!”   然而,女犯一点也不明白这话的用意。   夜,撒下了黑色的巨网,一切都被罩在里面。监房里已经悄静无声,夜是深了,女犯都已熟睡,只有老伯母还在角道里来回地慢踱着,她不时的俯着门缝向外探视,一个念头总在她的脑里翻上翻下:“只要逃过今天,那就好了!”   今天,又是第五夜了。半年来,老伯母总是惧怕着这个恐怖屠杀的夜,半年来,这恐怖的夜经过无数次了,每逢到“第五夜”的时候,老伯母便不安起来,她跳着一颗极端恐惧,极端忧愤的心,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由远处飘来的沉哑的呼呼声,会使她的全身肌肉打起无法控制的痉挛。有时,夜风从门边掠过,老伯母也常常被骗而起虚惊的。   钟,敲过了三下,老伯母自语着:“是时候了!”于是她急急地把耳朵紧贴着门缝,屏息着,那最熟悉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了,终于停止了。老伯母把贴在门缝的耳朵收回来,换上去一只昏花的眼睛。空旷寂寞的院心,立着一个昏黄的柱灯,她拉长了视线望着目力可达的铁门,铁门缓缓地开了,走进了四个鬼祟的黑影,他们的脚步是那样轻,宛如踏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儿回声。   四个鬼祟的黑影消逝在尽东边的男监了,一刻又从那里出现。这次,却不是那样静悄了,人也加多了五六倍,虽然老伯母半聋的耳朵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是看着那拥拥挤挤蠕动的黑影,她知道他们是在反抗,在挣扎,然而,又怎能挣脱魔鬼的巨掌呢?   黑色的影群被关在了铁门之外,呼呼地沉哑的轮声由近而远,而消逝了。   老伯母为这群载赴屠场之蓬勃的生命,几乎哭出声来了。陈清的话,又在她的脑际膨胀起来:   “老伯母,看着吧!她们迟早是要遭毒手的!”   “为什么呢?”   “她们是政治犯哪!东洋人最恨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别说她们这样重犯,你知道,近来死了多少嫌疑犯哪!她们,依我看也是逃不了的,要不,为什么老不过法院?”   想到这,老伯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连忙走到风眼口遍视了一周,三个监号的女犯统通平安的睡着,她才放了心。   南岗署拘留所只有两个房间,前边临街的一间是普通犯,里面的这间便作了那八个政治女犯的临时监房,另外隔出了一个狭狭的甬道,老伯母便日夜的守在那里。   晚上,八点钟一过,办公室的人们便走光了,只有一个荷枪的东洋警察守在拘留所的门口,这个东洋警察也是女犯调来之后加派的,他是接替着“满洲”警察的职务。   东洋警察是多么难于摆布的家伙呵!老伯母为了他万分不安着,她怕他毁灭了这千载一时的良机。今夜——一九三二年三月一日之夜——只有今夜,过了今夜,什么全不中用了!再过两天,她们又将被牵回那禁卫森严的地狱里去了!   计策终于被老伯母想出来了,那计策是太冒险了一点。   女犯们苍白的脸上,全涂了一层脂粉,蓬乱的发丝现在是光滑而放着香气,更有的梳起圆圆的发髻,……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着歌舞升平的队伍一到,老伯母便要实行她的计策了。   夜之魔吞蚀了白昼的生命,天然的光明,让虚伪的灯光替代了。老伯母的心象被装在一个五味俱全的布袋里,悲愤,欢欣,恐惧,更有那绵绵不尽的离情,她倚着门站在那里耸着耳朵,腿好象要软瘫下去,她把右手插在衣襟里面,为了过度的抖战,手里那个完好的电灯泡几乎滑落下来。   远处响起了高亢而错杂的歌声,不整齐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老伯母听去,至多离这拘留所也不过五十步了,于是她把右手从衣襟里抽出来,运足了手力,咬紧嘴唇,把手里的电灯泡猛地向墙上一掼,接着,一个脆快的响声震撼了全室,更荡出屋外,老伯母疯狂般地向门外跑去,摇动着正发怔的XX警察的臂,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枪……枪……快快地……后边……那边的去!”老伯母用手指着拘留所的房后,东洋警察慌张地跑去了,口里吹起警笛。   老伯母踉貂跄跄地跑回监房,她打开了门,喘吁吁的说道   “孩子们……逃吧……那边有提灯的……人群接你们来了!”   女犯们洒着感激的泪水,争握着老伯母的手:   “老伯母,你也逃吧!”   “我等一等,……你们快逃吧……我可怜的孩子们……快吧……”   当提灯大会的人群经过拘留所的门前时,八个被禁锢了一年多无望的生命,杂在人群中走了。   半夜,东洋人来查监,发现老伯母昏倒在甬道里。她是服了多星的红矾,中了毒,可是被他们救活了。   可是,五天之后的夜里,老伯母伴着二十几名不相识的男犯,由刑事科拘留所的特别监房里,被拖上为她往日所恐惧的黑车。那部车,秘密而神速地驰向郊外去了……   提示   白朗(1912-1994),原名刘东兰,辽宁沈阳人,后举家迁黑龙江齐齐哈尔。九·一八事变后,参加反满抗日的革命活动,并开始文学创作。流亡关内后,创作了大量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作品。散文集《从月夜到黎明》、短篇小说集《伊瓦鲁河畔》等都广有影响。   短篇小说《生与死》1936年写于上海,1937年2月发表于《中流》1 卷第11期,是带给白朗文学声誉的代表作。   作品通过日伪监狱里的女看守老伯母由对政治犯的同情到舍生忘死救出八名革命者的经历,热情颂扬了沦陷区人民的反抗斗争精神,反映了东北人民思想觉醒的曲折历程。老伯母这个形象有很高的典型意义。作品真实而深刻地描写了她思想性格的发展过程:开始,在敌伪欺骗下,她并不理解抗日斗争,是敌人的兽行和政治犯的影响,才使她理解了民族抗争,才使她的母性之爱升华为一种献身革命的精神,并进而成为革命战士。作品构思独特,笔墨集中,多侧面地描写了人物的心灵与性格,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语言通畅而细腻,雄健而柔媚,在朴实中蕴含着激情。   (王科)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送报夫 作者:杨逵   “啊,这可好了……”   我想。好象快要被很重很重的担子压扁了的时候,忽而把这重担卸下时的那种轻松快活的感觉。   为什么呢?我到东京快一个月了,在这将近一个月当中,我每天都从早晨到晚间,跑遍东京市的各职业介绍所,从这一区域跑到那一区域,跑得脚硬如棒,还未能找到一点工作!而且口袋里的二十元只剩了六元二毛,留给抱养三个弟妹的母亲的十元,在这一个月当中也该决要花光了吧!……_   这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又在报上看到全国失业者三百万而大吃了一惊的时候,忽然在XX新闻店窗户上看到“征募送报夫”的招单,怎能叫我不高兴得跳起来呀!  “这样我的立志可有前途了!”   我说好象从地狱跳上了天国一般的高兴也不足为奇吧。   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快步跑到XX新闻店的门口,把门打开,很礼貌地鞠了个躬说了声:“访问……”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钟。好象是晚报刚送到了,房间里满是人在忙着叠报纸。   在穿工作眼的许多人当中,只有一个穿着漂亮洋装的,头发也修整得很时髦。可能是店东,他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忽然回头把雪茄拿在手里,吐着烟雾说:  “什么事?……”   “这个……送报……”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玻璃窗上的招单。   “你……想试一试么?……”   老板的声音是严厉的。我象要被压住似地发不出声来。   “是……是的。想请您收留我……”   “那么……读一读这个规定,同意就马上来。”   他指着贴在里面壁上的用大纸写的分条的规定。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地读下去的时候,我陡然瞠目地惊住了。   第三条写着要保证金十元,我再读不下去了,眼睛发晕……   过了一会回转头来的老板,看我那种哑然的样子问;   “怎样?……同意么?……”   “是……是的。同意是都同意。只是保证金还差四元不够   听了我的话,老板从头到脚地仔细地望了我一会。   “看到你这副样子,觉得可怜,不好说不行。那么,你得要比别人加倍地认真做事!懂么?”   “是!懂了!真是感谢得很。”   我重新把头低到他的脚尖那里,说了谢意。另外把郑重地装在衬衫口袋里面、用别针别着的一张五元票子和钱包里面的一元二十钱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老板的面前,再说一遍;   “真是感谢得很。”   老板随便地把钱塞进抽屉里面,说:   “进来等着,叫做田中的照应你,要好好地听话!”   “是,是。”我低着头坐下了。从心底里欢喜,一面想:   --不晓得叫做田中的是怎样一个人?……要是那个穿学生装的人才好呢!……   电灯开了,外面是漆黑的。   老板把抽屉都上好了锁,走了。店子里面空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老板另外有房子。   不久,穿劳动服的回来了一个,回来了两个,暂时冷清清的房子里面又骚扰起来了。我要找那个叫做田中的,马上找住一个人打听。   “田中君!”那个男人并不回答我,却向着楼上替我喊了田中。   “什么?……哪个喊?”   一面回答,从楼上冲下了一个男子,看来似乎不怎么坏,也穿学生装。   “啊……是田中先生么?……我是刚刚进店的,主人吩咐我要承您照应……拜托拜托。”   我恭敬鞠一个躬,衷心地说了我的来意,那男子脸红了,转向一边,说:   “呵呵,彼此~样。”   大概是没有受过这样恭敬的鞠躬,有点承不住笑。   “那么……上楼去。”说着就登档地上去了。   我也跟着他上了楼。说是楼,但并不是普通的楼,站起来就要碰着屋顶。   到现在为止,我住在本所的XX木赁宿舍里面。有一天晚上,什么地方的大学生来参观,穿过我们住的地方,一面走过一面都说,“好坏的地方!这样窄的地方睡着这么多的人!”   然而这个XX派报所的楼上,比那还要坏十倍。   席子里面皮都脱光了只有草,要睡在草上面,而且是脏得漆黑的。   也有两三个人挤在一堆讲着话,但大半都钻在被头里面睡着了。看一看,是三个人盖一床被。从那边墙根起,一顺地挤着。   我茫然地望着房子里面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哭声,吃惊了。   一看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子在我背后的角落里哭着,鸣呜地擤着鼻子。他旁边的一个男子似乎在低声地用什么话安慰他,然而听不见。我是刚刚来的,没有管这样的事的勇气,但不安总   ——我有了职业正在高兴,那个少年为什么在这时候呜呜地哭呢?……   结果我自己确定了,那个少年是因为年纪小,想家想得哭了罢。这样我自已就比较安心了。   昏昏之间,八点钟一敲,电铃就“令…亮亮亮亮”地响了。我   “要睡了,喂。早上要早呢……两点到三点之间报就到了,那时候大家都得起来……”   田中这样告诉了我。   一看,先前从那边墙根挪起的人头,一列一列地多了起来,房子已经挤得满满的。田中拿出了被头,我和他还有一个叫做佐藤的男子一起睡了。挤得紧紧的,动都不能动。   和把瓷器装在箱子里面一样,一点空隙也没有。不,说是像沙丁鱼罐头还要恰当些。   在乡间,我是在觉地方睡惯了的。乡间的家虽然坏,但是我的癖性总是要扫得干干净净的。因为我怕跳蚤。   可是,这个派报所却是跳蚤窝,从脚上,腰上,大腿上,肚子上。胸口上一齐攻击来了,痒得忍耐不住,本所的木赁宿舍也同样是跳蚤窝,但那里不象这样挤得紧紧的,我还能常常起来捉一捉。   至于这个屋顶里面,是这样一动也不能动的沙丁鱼罐头,我除了咬紧牙根忍耐以外,没有别的法子。   但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找到职业,这一点点……就满不在乎了。   “比别人加倍地劳动,加倍地用功吧。”想着我就兴奋起来了。因为这兴奋和跳蚤的袭击,九点钟敲了,十点钟敲了,都不能够睡着。   到再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我就数人的脑袋,连我在内二十九个。第二天白天数一数看,这间房子一共铺了十二张席子,平均每张席子要睡两个半人。   这样混呀混的,小便涨起来了。碰巧我是夹在佐藤和田中之间睡着的,要起来实在难极了。想,大家都题得烂熟的,不好掀起被头把人家弄醒了。想轻轻地从头那一面抽出来,但离开头一寸远的地方就排着对面那一排的头。   我斜起身子,用手撑住,很谨慎地(大概花了五分钟里)想把身子抽出来,但依然碰了佐藤君一下,他翻了一个身,幸而没有把他弄醒……。   这样地,起来算是起来了,但是走到楼梯口去又是一件苦事。头那方面,头与头之间相隔不过一寸,没有插足的地方、脚比身体占面积小,算是有一些空隙。可是脚都在被头里面,那是脚那是空隙,却不容易弄清楚,我仔仔细细地找,找到可以插足的地方就走一步,好不容易才这样的走到了楼梯口。中间还踩着一个人的脚,吃惊地跳了起来。   小便回来的时候,我又经验了一个大的困难。要走到自己的铺位,那困难和出来的时候固然没有两样,但走到自己底铺位一看,被我刚才起来的时候碰了一下翻了一个身的佐藤君,把我的地方完全占去了。   今天才碰在一起,不知道他的性子,不好叫醒他,只好暂时坐在那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一会在不弄醒他的程度之内我略略地推开他的身子,花了半点钟好容易才挤开了一个可以放下腰的空处。我赶快在他们放头的地方斜躺下来。把两支脚塞进被头里面,在冷的十二月的夜里星出了汗才弄回了睡觉的地方。   敲十二点钟的时候我还睁着眼睛睡不着。   被人狠狠地摇着肩头,张开眼睛一看,房子里面骚乱得好象战场一样。   昨晚八点钟报告睡觉的电铃又在喧闹地响着。响声一止,下面的钟就敲了两下。我似乎没有睡到两个钟头。脑袋昏昏的沉重。   楼下有的人已经在开始叠报纸,有的人用湿手巾擦着脸,有的人用手指洗牙齿。没有洗脸盆,也没有牙粉。不用说,不会有这样文明的东西,我并且连手巾都没有。我用水管子的冷水冲一冲脸,再用袖子擦干了。接着急忙地跑到叠着报纸的田中君的旁边,从他那儿分得了一些报纸,开始学习怎样叠了。起初的十份有些不顺手,那以后就不比别人迟好多,能够合着大家的调子叠了。   “咻!哌哌哌哌哌!”自己的心情也和着这个调子,非常的明朗,睡眠不够的脑袋也轻快起来了。   早叠完的人,一个走了,两个走了出去分送去了。我和田中是第三。   外面,因为两三天以来积到齐膝盖那么深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完,所以虽然才早上三点时光,但并不怎样暗。   冷风飒飒地刺着脸。虽然穿了一件夹衣,三件单衣,一件卫生衣(这是我全部的衣服)出来,但我却冷得牙齿咯咯地作响。尤其苦的是,雪正在融化,雪下面都是冰水,因为一个月以来不停地继续走路,我的足袋底子差不多满是窟窿,这比赤脚走在冰上还要苦。还没有走几步,我的脚就冻僵了。   然而,想到一个月中间为了找职业,走了多少冤枉路,想到带着三个弟妹走投无路的母亲,想到全国失业者有三百万人……这就满不在乎了。我自己鞭策自己,打起精神来走,脚特别用力地踏。   田中在我的前面,也特别用力地踏,用一种奇怪的走法走着。每次从雨板塞进报纸的时候,就告诉了我那家的名字。   这样地,我们从这一条路转到那一条路,穿过小路和横巷,把二百五十份左右的报纸完全分送完了的时候,天空已经明亮了。   我们急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肚子空空地,觉得隐隐作痛。昨晚上,六圆二十钱完全被老板拿去作了保证金,晚饭都没有吃,昨天的早上、中午……不……这几天以来,望着渐渐少下去的钱,觉得惴惴不安,终于没有吃过一次饱肚子。   现在一回去就有香的豆汁汤和饭在等着,马上可以吃一个饱,想着,就好像那已经摆在眼前一样,不禁流起口涎来了。   “这次一定能够安心地吃个饱。”这样一想,脚下的冷,身上的颤抖、肚子的痛,似乎都忘记了一样,爽快极了。   可是,田中并不把我带回店子去,却走进稍稍前面一点的横巷子,站在那个角上的饭店前面。   昏昏地,我一切都莫名其妙了。我是自己确定了店子方面会供给快餐的,但现在田中君却把我带到了饭店前面。而且,我一文都没有……   “田中君……”我喊住了正要拿手开门的田中君,说,“田中君……我没有钱……昨天所有的六元二十钱,都交给主人作保证金……”   田中停住了手,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于是象下了决心一样。   “那么,……进去饭罢。我垫给你……”拿手把门推开,催我进去。我的勇气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容易以为能够安心地吃饱肚子,却又是这样的结果,我悲哀了。   “但是,这样的劳动着,请他垫了一定能够还他的。”这样一想才勉强打起了精神,吃了一个半炮。   “喂……够么?……不要紧的,吃饱啊……”   田中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温和的懂事的男子,看见我这样大的身体,还没有吃他的一半多就放下了筷子,这样地鼓励我。   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虽然肚子还是饿的。   “已经够了。谢谢你。”说着,我把眼睛望着旁边。   因为,望着他就觉得抱歉,害羞得很。   似乎同事们都到这里来吃饭。现在有几个人在吃,也有吃完了走出去的,也有接着进来的。许多的面孔似乎见过。   田中君付了账以后,我跟他走了出来。他吃了十二钱,我吃了八线。   出来以后,我想再谢谢他,走近他的身边,但看到他的那种态度(一点都不傲慢,但不喜欢被别人道谢,所以显得很不安)我就不作声了。他也不作声地走着。   回到店子里走上楼一看,早的人已经回来了七八个。有的到学校去,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谈话,还有两三个人摊出被头来钻进去睡了。看到别人上学校去,我恨不得很快地也能够那样。但一想到发工钱以前的这些天的饭钱,我就闷气起来了。不能说总是请田中君代垫的。听说田中君也在上学,一定没有多余的钱,能为我垫出多少是疑问。   我这样地烦闷地想着,靠在壁上坐着,从窗子望着大路,预备好了到学校去的田中君,把一只五十钱的角子夹在两个指头中间,对我说:   “这借给你,拿着吃午饭罢。明后日再想法子。”   我不能推辞,但也没有马上接过来的勇气。我凝视着那角子说:   “不……要紧?”   “不要紧。拿着罢。”   他把那银角子摆在我膝头上,登档地跑下楼去了。   我赶快把它拿起来,捏得紧紧地,又把眼睛里向窗外。   对于田中君的亲切,我几乎感激得流出泪来了。   “生活有了办法,得好妹地谢一谢他。”   我这样地想了,忽然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吃惊地回过头来,还是昨晚上哭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恋恋不舍似地打着包袱,依然“呜!呜”地擤着鼻子,走下楼梯去了。   “大概是想家罢。”我和昨晚上一样地这样想着,再把脸朝向窗外。过不一会,我看见了他向大路的那一头走去,渐渐地小了,时时回转头来的他的背影。   不知怎地,我悲哀起来了。   那天送报的时侯,我又跟着田中君走。从第二天早上起,我抱着报纸分送,田中跟在我后面,错了的时候就提醒我。   这一天非常冷,路上的水都冻了,滑得很,穿着没有底的足袋的我,更加吃不消。手不能和昨天一样总是放在怀里面,冻僵了。从雨板送进报去都很困难。   虽然如此,我半点钟都没有迟地把报送完了。   “你的脑筋真好!仅仅跟着走两趟,二百五十个地方差不多没有错。”   在回家的路上,田中君这样地夸奖了我,我自己也觉得做的很得手。被提醒的只有两三次在交叉路口上稍稍弄不清的时候。   那一天恰好是星期天,田中没有课。吃了早饭,他约我去推销订户。我们一起出去了。我们两个成了好朋友,一面走一面说着种种的事情。我高兴得到了田中君这样的朋友。   我向他打听了学校的种种情形以后,说:   “我也想赶快进个什么学校……。”   他说:   “妹的,我们两个互相帮助,拼命地干下去罢。”   这样地,每天田中君甚至节省他的饭钱,借给我开饭账,买足袋。   “送报的地方完全记好了么?”   第三天的早报送来了的时候,老板这样地问我。   “呃,完全记好了。”   这样地回答的我,心里非常爽快,起了一种似乎有点自傲的飘飘然的心情。   “那么,从今天起,你去推销订户罢。报可以暂时由田中君送,但有什么事故的时候,你还得去送的,不要忘记了!”老板这样地发了命令。不能和田中一起走,觉得有些寂寞,但晓得不能够随自己的意思,就下了什么都干的决心,爽快快地答应了“是”,田中君早上晚上还能够在~起的。就是送报罢,也不能够总是两个人一起走,所以无论叫我做什么都好。有饭吃,能够多少寄一点钱给妈妈就行了。而且我想,推销订户,晚上是空的,并不是不能上学。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去送报,专门出街去推销订户了。早上八点出门,中午在路上的饭店吃饭,晚上六点左右才回店,仅仅只推销六份。   第二天八份,第三天十份,那以后总是十份到七份之间。   每次推销回来的时候,老板总是怒目地望着我,说成绩坏。进店的第十天,他比往日更猛烈地对我说。   “成绩总是坏!要推销十五份,不能推销十五份不行的!”   十五份!想一想,比现在要多一倍。就是现在我是没有休息地拼命地干。到底从什么地方能够多推销一倍呢?   我着急起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出了门,但推销和送报不同,非会到人不可,起得这样早却没有用处。和强卖一样地,到夜深为顺手推进一家一家的门,哀求,但依然没有什么好效果。而且,这样冷的晚上,到九点左右,大概都把门上了闩,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天好容易推销了十一份。离十五份还差四份。虽然想再多推销一些,但无论如何做不到。   疲惫不堪地回到店里的时候十点只差十分了,八点钟睡觉的同事们已经题了一觉,老板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向老板报告了以后,他凶凶地说:   “十一份?……不够不够……还要大大地努力。这不行!”   事实上,我以为这一次一定会被夸奖的,然而却是这副凶凶的样子,我胆怯起来了。虽然如此,我没有说一个“不”字。到底有什么地方比奴隶好些呢?   “是……是……”我除了屈服没有别的法子。不用说,我又出去推销了。这一天惨得很。我伤心得要哭了。依然是晚上十点左右才回来,但仅仅只推销了六份。十一份都连说“不行,不行”,六份怎样报告呢?……(后来听到讲,在这种场合同事们常常捏造出乌有读者来暂时度过难关。可是,捏造的乌有读者的报钱,非自己掏荷包不可。甚至有的人把收入的一半替这种乌有读者付了报钱。当然,老板是没有理由反对这种乌有读者的。)   第二天,我惶惶恐恐地走到主人的面前,他一听说六份就马上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了。   脸涨得通红,用右手拍着桌子。   “六份?……你到底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不是连保证金都不够,很同情地把你收留下来的么?忘了那时候你答应比别人加倍地出力么?走你的!你这种东西是没有用的!马上滚出去!”他以保证金不足为口实,咆哮起来了。   和从前一样,想到带着三个弟妹的母亲,想到三百万的失业者,想到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都没有找到职业的情形,咬着牙根忍住了。   “可是……从这条街穿到那条街,一家都没有漏地问了五百家,不要的地方不要,订了的地方订了,在指定的区域内,差不多和捉虱地找遍了。……”   我想这样回答他,这样回答也是当然的,但我却没有这样说的勇气,而且,事实上这样回答了就马上失业。所以我只好说:   “从明天起要更加出力,这次请原谅……”   除了这样哀求没有别的法子,但是,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应该要怎样出力。第二天的成绩马上证明了。   那以后,每天推销的数目是,三份或四份,顶多也没超过六分。这并不是我故意偷懒,实在是因为,在指定的区域内,似乎可以订的都订了,每天找到的三四个人大多是新搬来的。   “因为同情你,把你的工钱算好了,马上拿着到别的地方去罢。本店事严格,规定是,无论什么时候,不到一个月的不给工钱。这是特别的,对无论什么人不要讲,拿去罢,到你高兴的地方去。可怜固然可怜,但象你这样没有用的男子,没有办法!”   是第二十天。老板把我叫到他面前去,这样教训了以后就把下面算好了的账和四元二十五线推给我,马上就象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对着桌子做起事来了。   我失神地看了一看,账:   每推销报纸一份五线   推销报纸总数八十五份   合计四元二十五钱   我吃惊了,现在被赶出去,怎么办,……尤其是,看到四元二十五钱的时候,我哑然地不能开口。接连二十天,从早上六点转到晚上九点左右,仅仅只有四元二十五钱!   “既是钱都拿出来了,无论怎样说都是白费。没法。但是,只有四元二十五线,错了罢。”这样想着,我就问他:   “钱数没有错么?……”   老板突然现出凶猛的面孔,逼到我鼻子跟前:   “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一连二十天……”   “二十天怎样?一年、十年,都是一样的,不劳动的东西,会从哪里掉下钱来!”   “我没有休息一下。……”   “什么?没有休息?不对罢?应该说没有劳动!”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说了,灰心地想:“加上保证金六元二十钱,就有十元四十五钱,把这二十天从田中君借的八元还了以后,还有二元二十五钱。吵也没有用处。不要说什么了,把保证金拿了走罢。”   “没有法子,请把保证金还给我。”我这样一说,老板好象把我看成了一个大糊涂蛋,嘲笑地说:   “保证金?记不记得,你读了规定以后,说一切都同意,只是保证金不够?忘记了么?还是把规定忘记了?如果忘记了,请再把规定读一遍看!”   我又吃惊了:那时候只耽心保证金不够,后面没有读下去,不晓得到底是怎样写的!……我胸口“咚!咚!”地跳着,读起规定来。跳过前面三条,把第四条读了。   那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第四条,只有继续服务四个月以上者才交还保证金。   我觉得心脏破裂了,血液和怒涛一样地涨满了全身。   睨视着我的老板的脸依然带着滑稽的微笑。   “怎么样?还想取回保证金么?乖乖地走,还在这里缠,一钱都不给!刚才看过了大概晓得,第七条还写着服务未满一月者不给工钱呢!”   我因为被第四条吓住了,没有读下去,转脸一看,果然,和他所说的一样,一字不差写在那里。   的确是特别的优待。   我眼里含着泪,歪歪倒档地离开了那里。玻璃窗上面,惹起我的痛恨的“募集送报夫”的纸条子,鲜明得可恶地又贴在那里。   我离开了那里就乘电车跑到田中的学校前面,把经过告诉他,要求他:   “借的钱先还你三元其余的再想法子。请把这一元二十五残留给我做暂时的用费。……”   田中向我声明,他连想我还他一钱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想到你这样地出去。你进店的那一天不晓得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没有,他也是和你一样地上了钩的。他推销订户完全失败了,六天之间被骗去了十元保证金,一钱也没有得到就走了的。”   真是混蛋的东西。   “以后,我们非想个什么对抗的法子不可!”他下了大决心似地说。   原来,我们饿苦了的失业者被那个比钓鱼饵的牵引力还强的纸条子钩上了。   我对于田中的人格非常地感激,和他分手了。我毫无遮盖地看到了这两个极端的人,真使人吃惊。   一面是田中,甚至节省自己的伙食,借给我付饭钱,买足袋,听到我被赶出来了,连说“不要紧!不要紧!”把要还给他的钱,推还给我;一面是人面兽心的派报所老板,从原来就因为失业因苦得没有办法的我这里把钱抢去了以后,就把我赶了出来,为了肥他自己,把别人杀掉都可以。   我想到这个恶魔一样的派报所老板就胆怯了起来,甚至想逃回乡间去。然而,要花三十五元的轮船火车费,这一大笔款子就是把我脑壳卖掉了也筹不出来的。我避开人多的大街走,当我在上野公园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蓦地瘫软了下来,真是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因为想到了田中,才觉得精神硬朗了一些。想着就起了舍不得和他离开的心境。昏昏地这样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留在故乡的,带着三个弟妹的,大概已经正被饥饿围攻的母亲,又感到了心痛如绞地难过。   同时,我好象第一次发现了故乡也没有什么不同,颤抖了。那同样是和派报所老板似地逼到面前,吸我们的血、剐我们的肉,想挤干我们的骨髓,把我们打进这样的地狱里面。   否则,我现在不会在这里这样狼狈不堪,应该是和母亲弟妹一起享受着平静的农村生活。   到父亲一代为止的我们家里,是自耕农,有两甲的水田和五甲的园地。所以生活没有感到过困难。   然而,数年前,我们村里的日本XX制糖公司说是要开办农场,积极地为收买土地而活动起来。不用说,开始谁也不肯,因为看得和自己的性命一样贵重的耕地,没人肯卖。   但他们决定了要干的事情,公司方面不会无结果地收场的。过了两三天,警察局发下了举行家长会议的通知,由保甲经手,村子里一家不漏地都送到了。后面还写着“随身携带图章”。   我那时候十五岁,是公立学校五年生,虽然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但因为印象太深了,当时的样子还能够明潦地记得。全村子卷入了大恐慌里面。   那时候父亲当着保正,保内的老头子老婆子在通知发下来的紧张气氛里,战战兢兢地带着哭脸接连不断地跑到我家里来,用打颤的声音问:   “怎么办?… ”   “怎么得了?… ”   “怎么一回事?… ”   同是这个时候,我有三次发现了父亲躲着流泪。   在这样的气氛里面,会议在发下通知的第二天下午一点开了。会场是村子中央的妈祖庙。因为有不到者从严处罚的预告,各家的家长都来了,有四五百人左右。相当大的庙挤得满满的。学校下午没有课,我躲在角落里偷看。因为我几次发现了父亲的哭脸,甚为耽心。   铃一响,一个大肚子光头的人站在桌子上面,装腔作势地这样地说:   “为了这个村子的利益,本公司现在决定了在这个村子北方一带开设农场。说好了要收买你们的土地,前几天连地图都贴出来了,叫在那区域内有土地的人携带图章到公司来会面,但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照办。特别烦请原料委员一家一家地去访问所有者,可是,好象都有阴谋一样,没有一个人肯答应,这个事实应该看作是共谋,但公司方面不愿这样解释;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回头大人和村长先生要讲话,使大家都能够了解,讲过了以后请都在这纸上盖一个印。公司预备出比普通更高的价钱… 呃哼!”这一番话是由当时我们五年生底主任教员陈训导翻译的,他把“阴谋”“共谋”说得特别重,大家都吃了一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次是警部补老爷,木村的警察分所主任,他一站到桌子上,就用了凛然的眼光望了一圈,于是大声地吼:   “刚才山村先生也说过,公司这次的计划,彻头彻尾是为了本村的利益。对于公司的计划,我们要诚恳地感谢才是道理!想一想看!现在你们把土地卖给公司!而且卖得到高的价钱。于是公司在这村子里建设模范的农场。这样,村子就一天一天地发展去。公司选了这个村子,我们应该当作光荣的事情… 然而,听说一部分人有‘阴谋’,对于这种‘非国民’我是决不宽恕的。… ”   他的翻译是林巡查,和陈训导一样把“阴谋”“非国民”“决不宽恕”说得特别重。大家又面面相觑了。   因为,对于怀过阴谋的余清风,林少猫等的征伐,那血腥的情形还鲜明地留在大家的记忆里面。   最后站起来的村长,用了老年的温和,只是柔声地说:   “总之,我以为大家最好是依照大人的希望,高兴地接受公司底好意。”说了他就开始喊名字。群众都骚动起来了。   最初被喊的人们,以为自己是被看作阴谋的首领,脸上现着狼狈的样子,打着抖走向前去。当上面叫:“你可以回去!”的时候,还是呆着不动,等着再吼一声“走!”才醒了过来,逃到外面去!   在跑回家去的路上,还是不安地想:没有听错么?会不会再被喊回去?无头无脑地着急,象王振玉,听说走到家为止,回头看了一百多次。   这样地,有八十五名左右被喊过名字,回家去了。   以后,轮到剩下的人要吃惊了。我底父亲也是剩下的一个。因为不安,人们中间沸腾着嗡嗡的声音。伸着颈,侧着耳朵,会再喊吗?会喊我的名字么?… 这样地期待着,大多数人都惴惴不安了。   这时候,村长说明了“请大家拿出图章来,这次被喊的人,拿图章来盖了就可以回去”以后,喊出来的名字是我的父亲。   “杨明… ”一听到父亲的名字,我就着急得不知所措,摒着气息,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站起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父亲镇静地走上前去。一走到村长的面前就用了破锣一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愿卖,所以没有带图章来!”   “什么?你不是保正么?应该做大家的模范的保正,却成了阴谋的首领,这才怪!”   站在旁边的警部补,咆哮地发怒了,逼住了父亲。   父亲默默地站着。   “拖去!这个支那猪!”   警部狠狠地打了父亲一掌,就这样发了命令。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后面跳出了五六个巡查。最先两个把父亲捉着拖走了以后,其余的就依然躲到后面去了。   看到这,村民更加胆怯起来,大多数是,照着村长命令把图章一盖就望都不敢向后面望地跑回去了。   后来听说到大家走完为止,用了和父亲同样的决心拒绝了的一共有五个,一个一个都和父亲一样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我一看到父亲被拖去了,就马上跑回家去把情形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了我的话,即刻急得人事不知了。 幸而隔壁的叔父赶来帮忙,性命算是救住了,但是,到父亲回来为止的六天中间,差不多没有止过眼泪,昏倒了三次,瘦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第六天父亲回来了,他又是另一情形,均衡整齐的父亲的脸歪起来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眼睛突了出来,额上满是疱子。衣服弄得一团糟,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大吃一惊,大声地叫了出来。   “哦哦!爸爸身上和鹿一样了!… ”   事实是,父亲的身上全是鹿一样的斑点。那以后,父亲完全变了,一句话都不开口。从前吃三碗饭,现在却一碗都吃不下,倒床了以后的第五十天,终于永逝了。   同时母亲也病倒了,我带着一个一岁、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的三个弟妹,是怎样地窘迫呀!   叔父叔母一有空就跑来照应,否则,恐怕我们一家都完全没有了罢。   这样地,父亲从警察分所回来时被丢到桌子上的六百元(据说时价是二千元左右、但公司却说六百元是高价钱)因为父亲的病母亲的病以及父亲底葬仪等,差不多用光了,到母亲稍稍好了的时候,就只好出卖耕牛和农具糊口。   我立志到东京来的时候,耕牛、农具、家里的庭园都卖掉了,剩下的只有七十多元。   “好好地用功… ”母亲站在门口送我,哭声地说了鼓励的话。那情形好象就在眼前。   这惨状不只是我一家。   和父亲同样地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的五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命运。就是不做声地盖了图章的人们,失去了耕田,每月三五天到制糖公司农场去卖力,一天做十二个钟头,顶多不过得到四十钱,大家都非靠卖田的钱过活不可。钱完了的时候,和村子里的当局们所说的:“村子的发展”相反,现在成了“村子的离散”了。   沉在这样回忆里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太阳落山了,上野的森林隐到了黑暗里,山下面电车灿烂地亮起来了,我身上感到了寒冷,忍耐不住。我没有吃午饭,觉得肚子空了。   我打了一个大的呵欠,伸一伸腰,就走下坡子,走进一个小巷子的小饭店,吃了饭。想在乏透了的身体里面恢复一点元气,就决心吃个饱,还喝了两杯烧酒。   以后就走向到现在为止常常住在那里的本所的xx木赁宿舍。   我刚刚踏进一只脚,老板印刻看到了我,问:   “呀,不是台湾先生么!好久不见。这些时到哪里去了?… ”   我不好说是做了送报夫,被骗去了保证金,辛苦了一场以后被赶出来了。   “在朋友那里过… 过了些时… ”   “朋友那… 唔,老了一些呢!”他似乎不相信,接着笑了:   “莫非干了无线电,讨扰了上面一些时日么?… 哈构构… ”   “无线电?… 无线电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反问了。   “无线电不晓得么?… 到底是乡下人,钝感… ”   虽然老头子这样地开着玩笑,但看见我似乎很难为情,就改了口:   “请进罢。似乎疲乏得很,进来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一上去,老板说:   “那么,杨君,干了这一手么?”   说着做一个把手轻轻伸进怀去的样子。很明显地,似乎以为我是到警察署的拘留所里讨扰了来的。当时不懂得无线电是怎么一回事,但看这个手势,明明白白地以为我做了扒手。我没有发怒的精神,但依然红了脸,尴尬地否认了:   “哪里话!哪个干这种事!”老头子似乎还不相信,疑疑惑惑地,但好象不愿意勉强地打听,马上嘻嘻地转成了笑脸。   事实上,看来我这副样子恰象刚刚从警察署的猪笼里跑出来的罢。   我脱下足袋,刚要上去。   “哦,忘记了,你有一封挂号信!因为弄不清你到哪里去了,收下放在这里… 等一等… ”说着就跑进里间去了。   我觉得奇怪,什么地方寄挂号信给我呢?   过一会,老头子拿着一封挂号信出来了,望到那我就吃了一惊。   母亲寄来的!   “到底为了什么事寄挂号信来呢?”我觉得奇怪得很。   我手抖抖地开了封。什么,里面现出来的不是一百二十元的汇票么?我更加吃惊了。我疑心我的脑筋错乱了。我胸口突突地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很难看清的母亲的笔迹。我受了很大的刺激,好象要发狂一样,不知不觉地在老头子面前落了泪。   “发生了什么事么?… ”   老头子现着莫名其妙的脸色望着我,这样地问我,但我却什么也不能回答。收到钱哭了起来,老头子没有看到过罢。   我走到睡觉的地方就钻进被头里面,狠狠地哭了一场。   信底大意如下;   说东京不景气,不能马上找到事情的信收到了。想着你带去的钱也许用完了,耽心得很。没有一个熟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单人,又找不到事情,想着处在这样窘境的你,我就心痛如绞。但故乡也是同样的。有了农场以后,弄到了这步田地,没有一点法子。所以,绝对不可软弱下来。就回家把房子卖了,得到一百五十元,寄一百二十元给你。设法赶快找到事情,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后才回来罢。我的身体不能长久,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好讨扰人家,留下了三十元。阿兰和阿铁终于死掉了。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想到总会晓得,才决心说了。妈妈仅仅只有祈祷在你的成功之前,无论有什么事情也不要回来;   这是妈妈唯一的愿望,好好地记着罢。如果成功以后回来了,把寄在叔父那里的你唯一的弟弟引去照看照看罢。要好好地保重身体,再会。   好象是遗嘱一样的写着。我着急得很。   “也许,已经死掉了吧… ”这想头钻在我的脑袋里面,去不掉。   “胡说,哪来这种事情!”我翻一翻身,摇着头,想把这不吉利的想头打消,但毫无效果。   这样地,我通晚没有睡着,跳蚤的袭击也全然没有感到。   我脑袋里满是母亲的事情。   母亲自己写了这样的信来,不用说是病得很厉害。看发信的日子,在我去做送报夫以前,已经过了二十天以上。想到这中间没有收到一封信,我更加不安起来了。   我决心要回去。回去以后,能不能再出来我没有自信,但是,看了母亲的信,我安静不下来了。   “回去之前,把从田中君那里借来的钱都还清吧。顺便谢谢他的照顾,向他辞一辞行。”这样想着,我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天早上的头趟电车,终于通夜没有阖眼。   从电车的窗口伸出头去,让早晨的冷风吹着,被睡眠不足和兴奋弄得昏沉沉的脑袋,陡然轻松起来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东京。”这样一想,连XX派报所的老板都忘记了,觉得舍不得离开。昨晚上想着故乡,安不下心来,但现在是,想会见的母亲和弟档的面影,被穷乏和离散的村子的惨状遮掩了,陡然觉得不敢回去。   这样的感情变化,因田中君的魅力受到了某一程度的影响,是确实的。   那种非常亲切的、理智的、讨厌客气的素朴… 这是我当作理想的人物的典型。   我下了XX车站,穿过两个巷子,走到那个常常去的饭店的时候,他正送完了报回来。   我在那里会到了他。   原来他是一个没有喜色的人,今天早上表现得尤其阴郁。   但是,他底阴郁丝毫不会使人感到不快,反而是易于亲近的东西。   他低着头,似乎在深深地想着什么,不做声地静静地走来了。   “田中君!”   “哦!早呀!昨天住在什么地方?… ”   “住在从前住过的木赁宿舍里。… ”   “是么!昨天竟然忘记了打听你去的地方!早呀!”   这个“早呀!”我觉的好象是问我,“有什么急事么?… ”   所以我马上开始说了。但是,说到分别就觉得,孤独感压迫得我难堪。   “是这样的,昨天回到木赁宿舍,不想家里寄来了钱。… ”   我这样一说出口,他就说:   “钱,… 那急什么?你什么时候找得职业,不是毫无把握么?拿着好啦!”   “不,--寄来了不少,回头一路到邮局去,而且,顺便来道谢。… ”   觉得说不下去,脸红了起来。   “道谢?如果又是那一套客气,我可不听呢… ”他迷惑似地苦笑。   “不!和钱一起,母亲还寄了信来,似乎她病得很厉害,想回去一次。… "   他马上望着我的脸,寂寞似地问:   “叫你回去么?”   “不… 叫我不要回去… 好好用功,成功了以后再回去。… ”   “那么,也许不怎么厉害。”   “不!似乎很厉害,而且那以后没有一点消息,不安得很   “呀!有信,昨天你走了以后,来了一封。似乎是从故乡来的。我去拿来,你在饭店里等一等!”说着就向派报所那边走去了。   我走进饭店里等着,听说是由家里来的信,似乎有点安心了。   但是,信里说些什么呢?这样一想,巴不得田中君马上来。   饭店的老板娘讨厌地问:   “要吃什么?… ”   不久,田中气喘喘地跑来了。   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他拿来的信上面。他打开门的时候,我马上看到了,那不是母亲的笔迹,我感到不安,心乱了。   不等他进来,我站起来赶快伸手把信接了过来。   署名也不是母亲,是叔父的。   我的脸色阴暗了,胸口跳,手打颤,明显地是和我想象的一样,母亲死了,半个月以前… 而且是用自己的手送终的。   我所期望的唯一的儿子…    我再活下去非常痛苦,而且对你不好。因为我的身体死了一半…    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你成功,能够替象我们一样苦的村子的人们出力。   村子里的人们的悲惨,说不尽,你去东京以后,跳到村子旁边的池子里淹死的有八个,象阿添叔,是带了阿添婶和三个小兄子一道跳下去淹死的。   所以,觉得能够拯救村子的人们的时候,才回来罢。没有自信以前,决不要回来!要做什么才好我不知道,努力做到能够替村子的人们出力罢。   我怕你因为我的死马上回来,用掉冤枉钱,所以写信留给叔父,叫他暂时不要告诉你… 诸事保重。   妈妈   这是母亲的遗书。母亲是决断力很强的女子,她并不是遇事哗啦哗啦的人,但对于自己相信的,下了决心的却总是断然地做到。   哥哥当了巡查,糟踏村子的人们,被大家怨恨的时候,母亲就断然主张脱离亲属关系,把哥哥赶了出去,那就是一个例子。我来东京以后,她的劳苦很容易想象得到,但她却不肯受做了巡查的她的长男照顾,终于失掉了一男一女、把剩下的一个托付给叔叔自杀了。是这样的女子。   从这一点看,可以说母亲并没有一般所说的女人的心,但我却很懂得母亲的心境。同时,我还喜欢母亲的志气,而且尊敬她。   现在想起来,如果母亲有读书的机会,也许能够做柴特金女史那样的工作吧,当父亲因为拒绝卖田地而被捉起来的时候,她不会昏倒而采取了什么行动的罢。   然而,刚刚看了母亲的遗嘱的时候,我非常地悲哀了。暂时间甚至强烈地兴起了回家的念头。   你的母亲在X月X日黎明的时候吊死了。想马上打电报给你,但在她手里发现了遗嘱,懂得了你母亲的心境,就依照母亲的希望,等到现在才通知你,你母亲在留给我的遗嘱里面说她只有期望你,你是唯一有用的儿子,你的哥哥成了这个样子,弟弟还小,不晓得怎样……   她说,如果马上把她的死讯告诉你,你跑回家来,使你的前途无着,那她的死就没有意思。   你弟弟我正细心地养育,用不着耽心。不要违反母亲的希望,好好地用功罢。绝对不要起回家的念头。因为母亲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叔父   “再看不到母亲了。她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这样一想,我决定了应该断然依照母亲的希望去努力。下了决心:不能够设法为悲惨的村子出力就不回去。   当我读着信的时候,田中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见我收起信放进口袋去,就耽心地问:   “怎样讲的?”   “母亲死了!”   “死了么?”他感慨无量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   “打算不回去?”   “……?”   “母亲死了已经半个月了,而且母亲叫我不要回去。”   “半个月……台湾来的信要这么久吗?”   “不是!母亲托付叔父,叫他不要马上告诉我。”   “唔。了不起的母亲!”田中感慨了。   我们这样一面讲话一面吃饭,但是,太难过了,食不下咽。我等田中吃完以后,付了账,一路到邮局去把汇票兑了,勉强地把借的钱还给了田中。把我的住址写给他就一个人回到了本所的木赁宿舍。   一走进木赁宿舍就睡着了。我实在疲乏得支持不住。在昏昏沉沉之中也想到要怎样才能够为村子中悲惨的人们出力,但想不出什么妙计。……存起钱来,分给村子的人们罢……但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依然是失业的现在,不用说存钱,能不能赚到自己的衣食住,我都没有自信。   我陡然感到了倦怠,好像两个月以来的疲劳一齐来了,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我沉沉地睡着了。   因为周围的吵闹,有时我就象从深海被推到了浅海似的,意识朦胧地醒来,但张不开眼睛,马上又沉过深睡里面去了。   “杨君!杨君!”   听见这样的喊声,我依然是象被推到浅的海边的时候一样的意识状态里面,虽然稍稍地感到了,但马上又要沉进深睡里面去。   “杨君!”   这时候又喊了一声,而且摇了我的脚,我吃了一惊,好容易才张开了眼睛,但还没有醒。从朦胧的意识状态回到普通的意识状态;那情形好象是站在浓雾里面望着它渐渐淡下去一样。一回到意识状态,我看到了田中坐在我的身边。就马上踢开了被头,坐起来了。我茫茫然把屋子望了一圈。站在门边的笑嘻嘻的老板,望着我的狼狈样子,说:   “你好象中了催眠术一样呀……你睡了几个钟头?……”   我不好意思地问:   “傍晚了么?……”   “那里,刚刚过正午呢……哈构构……但是,换了一个日子呀!”说着就笑起来了。   原来,我昨天十二点睡下以后,现在已到下午一点左右了。……整整睡了二十五个钟头,我自己也吃惊了。   老头子走了以后,我向着田中。   他似乎很紧张。   “真对不起,等了很久了罢?……。”   对于我底抱歉,他答了“那里”以后,兴奋地继续说:   “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来的……昨天又有一个人和你一样被那张纸条子钓上了。你被赶走以后,我时时在烦恼,未必没有对抗的手段么?正没办法时,又进来了一个,我放心不下,昨天夜里偷偷地把他叫起来,提醒了他。但是,他听了以后仅仅说:   ‘唔,那样么?混蛋东西……。’   和着我的话,一点也不吃惊。   我焦急起来了,对他说:   ‘所以我以为你最好去找别的事情,不然,也要吃一次大苦头。保证金被没收,一个钱也没有地被赶出去了。’   但他依然毫不惊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以后,问:   ‘谢谢!但是,看见同事们吃这样的苦头,你们能默不作声么?’   我稍稍有点不快地回答:   ‘不是因为不能够默不作声,所以现在才告诉了你么?这以外,要怎样干才好,我不懂,近来我每天烦恼地想着这件事,怎样才好我一点也不晓得。’   于是他非常高兴地说:   ‘怎样才好我晓得呢,只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帮忙?’   于是我发誓和他协力,对他说:   ‘我们二十八个同事,关于这件事大概都是赞成的。大家都把老板恨得和蛇蝎一样。’接着他告诉了我种种新鲜的话。归结起来是这样的:   ‘为了对抗那个恶老板,我们最好的法子是团结。大家成为一个同盟xx……(忘记了是怎样讲的)’同盟XX……好象很有办法呢。‘劳苦的人一个一个散开,就要受人糟蹋;如果结成一气,大家一条心来对付老板,不答应的时候就采取一致行动……这样干,无论是怎样坏的家伙,也要被你弄得不敢说一个不字……’这样说呢。而且那个人想会一会你。我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以后,他说:   ‘唔……台湾人也有吃了这个苦头的么?……无论如何想会一会。请马上介绍!’”田中把那个人的希望也告诉了我。   说要收拾那个咬住我们,吸尽了我们的血以后就把我们赶出来的恶鬼,对于他们这个计划,我是多么高兴呀!而且,听说那个男子想会我,由于特别的好奇心,我希望马上能够会到。   怂恿被人糟塌的送报夫失业者们去对抗那个恶鬼一样的老板,我想:这样的人对于因为制糖公司、凶恶的警部补、村长等而陷进了悲惨境遇的故乡的人们,也会贡献一些意见罢。   听田中说的那个人(说是叫做佐藤)特别想会我,我非常高兴。   在故乡时,我以为一切日本人都是坏人,恨着他们。但到这里以后,觉得好象并不是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坏人。木赁宿舍底老板很亲切,田中比亲兄弟还……不,想到我现在的哥哥(巡查)什么亲兄弟,拿他来做比较都觉得对不起田中。   而且,就象中国台湾地区的人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似地,日本人也是一样。   我和田中一起走出了木赁宿舍去会佐藤。   我们走进浅草公园,笔直地向后面走。坐在树阴下面的一个男子,毫不畏缩地向我们走来。   “杨君你好……”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好……”我也照样地说了一句,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因为他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但回转头来看一看田中的表情,我即刻晓得这就是所说的佐藤君,我马上就和他亲密无间了。   “我也在台湾住过一些时。你喜欢日本人么?”他单刀直入地问我。   “……”我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在台湾会到的日本人,觉得可以喜欢的少得很。但现在,木赁宿舍的老板、田中等我都喜欢。这样问我的佐藤君本人,由第一次印象我就觉得我会喜欢他的。   我想了一想,说:   “在台湾的时候,总以为日本人都是坏人,但田中君是非常亲切的!”   “不错,日本底劳力的人大都是和田中君一样的好人呢。日本的劳力的人不会压迫台湾人,反对军阀糟塌台湾人。使台湾人吃苦的是那些象把你的保证金抢去了以后再把你赶出来的那个老板一样的畜生。到台湾去的大多是这种根性的人和这种畜生们底走狗!但是,这种畜生们,不仅是对于台湾人,对于我们本国的人也是一样的,日本不少的人也一样吃他们的苦头呢。”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我脑子里面响,我真正懂了。故乡底村长虽然是台湾人,但显然地和他们勾结在一起使村子底人吃苦……。   我把村子的种种情形告诉了他。他非常注意地听了以后,涨红了脸颊,兴奋地说:   “好,我们携手罢!使你们吃苦也使我们吃苦的是同一种类的人!”   这次会见的三天后,我因为佐藤君的介绍能够到浅草的一家玩具工厂去做工。我很规则地利用闲空的时间……   几个月以后,在我和日本朋友的努力下把我赶出来的那个派报所里终于出了“乱子”。看到面孔红润的摆架子的XX派报所老板在送报夫的揭发下被绳之以法而低下了苍白的脸,那时候我的心跳起来了。   对于那给胖脸一拳,使他流出鼻涕眼泪来的这种冲动推动着我,但我忍住了。使他承认了送报夫的那些要求,要比我发泄积愤更有意义。   想一想看!   勾引失业者的“募集送报夫”的纸条子扯掉了!   寝室每个人要占两张席子,决定了每个人一床被头,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做大家的宿舍,席子的表皮也换了!   任意制定的规则取消了!   消除跳蚤的方法实行了!   推销报纸一份工钱加到十钱了!   怎样?还说中国人没有志气……!   “这几个月的用功才是对于母亲的遗嘱的最忠实的实践。”   我满怀着信心,从巨船蓬莱丸的甲板上凝视着日本帝国主义占据下的台湾的春日,那儿表面上虽然美丽肥沃,但只要插进一针,就会看见恶臭逼人的血脓的迸出。   原刊东京《文学评论》,一九三四年十月。 提示   杨逵(1905-1985),原名杨贵,笔名杨逵,台湾省台南县新化镇人。1924年东渡日本,1932年用日文写了处女作《送报夫》,翌年,发表在日本东京的《文学评论》上,不久,被胡风译成中文,发表在《世界知识》上。此外,杨逵还写了《水牛》、《模范村》、《鹅妈妈出嫁》等许多优秀篇章。   《送报夫》是杨逵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小说以东京为背景,通过一个台湾留日学生杨君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深刻地揭露了日本殖民者对台湾人民残暴统治的罪恶,并提出世界被压迫者联合起来共同奋斗的主张。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立志寻求解放,终于走上集体斗争道路的台湾农家出身的知识青年的典型形象。最初他是怀着解数乡民们在异族统治下疾苦的心愿而闯荡东京的。正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得到了日本革命青年田中、左藤的帮助,提高了认识,即殖民地人民与殖民国家的人民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侵略者、剥削者,才是解数乡民疾苦的正确的革命道路。   《送报夫》在艺术上具有浓郁的现实主义特色。作者为缩短文学与生活的距离,始终把杨君放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加以刻画。是按着主人公对生活从不理解到理解以致采取积极行动的发展变化过程来表现其性格的。这样写不仅朴实无华,而且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其次,小说的结构极为朴实。它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和惊险紧张的故事,而是按照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和对事物的体认与理解以及采取的积极行动来组织安排情节。尤其结尾处,小说以主人公杨君的视野和远景,给人以积极进取的力量。   (张民)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祥,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狼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   “什么呀?”她底妻子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狠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猎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狠底狠一般得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底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子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颠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底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底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鸣鸣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单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 ”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档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过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   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那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话好了。过三年… ”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声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腚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后。向他说:“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她唱起来了。她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 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底布蓬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票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扑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夫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晁晁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子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问她:   “拍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地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地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档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相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我有一只白玉的… ”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声音,他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署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谈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寿”同意义的字,如   “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儿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谟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拨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犭+至),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粹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 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的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俑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了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   “为春包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快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快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眼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浴”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苦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   “不,不,… 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远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他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好巴,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确她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解路也不算远郊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较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咽咽地答应。他很想对她说几句话剧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近来了,主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那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她的坏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发,高兴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是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近甚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她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太阳已经过午了,一股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门。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两位轿夫,一顶没蓬的轿。因为那时下秧的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蓬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意张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下的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睡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你真是大人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她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意张龌龊的狭窄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鼻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0年一月二十日 (输入金明学1997年8月25日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名篇先读》)  【编后按:柔石是左联五烈士之一,他的小说创作曾深受鲁迅先生称赞,只可惜英年早逝,才华未曾得以施展。本文是作者的代表作。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http://plains.yeah.net】       月牙儿 一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 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是那么点点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地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三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罗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四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象个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须进去,似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一号”。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妈妈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妈妈不叫我去了。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棗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我坐在那门墩上,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说:“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早上再来!”妈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歪歪着。为什么她老这么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五 妈妈整天地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过去,象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的又掉到暗处去。我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有那么点凉气,象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的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的黑,星也特别的亮,花也特别的香棗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象一层雪似的。六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我知道妈妈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楞着。她和自己说话。她想什么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七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这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她含着泪说:“不能叫你饿死!”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棗果然不再挨饿的话。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妈坐了一乘红轿,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得一点也不好听。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象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一会儿,月牙象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八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反倒爱“我的”小屋了。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我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我去上学。有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爸”,虽然我知道他很可爱。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妈妈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我心中明白,妈和我现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象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九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就想到花罢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棗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欢地戴在头上。我有机会便给她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轻似的。妈喜欢,我也喜欢。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v十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儿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没办法。我不能问妈妈,不能。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郑重地说我:“念书!念书!”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作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个事。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好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地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棗这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作……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我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十一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棗还是象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象狗似地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象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地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象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 十二 v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妈妈问我,“怎样?”假若我真爱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这不象妈妈能说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她说得很清楚:“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擦许多的粉,脸上还露出摺子来。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棗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棗她该马上就走。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象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轿后走过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愿意“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么呢,叫我象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她叫我自己挑选棗帮助她,或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我怎么办呢?十三 我对校长说了。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热。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过。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象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能吐出一个字。校长愿意帮助我。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棗就住在学校和个老女仆作伴儿。她叫我帮助文书写写字,可是不必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问题。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我的铺盖,她给了我。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泪到底翻上来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我呢,我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咧着嘴抽达,泪蒙住了我的脸。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种我决不肯作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象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象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会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没有。妈妈就在暗中象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即使她马上死了,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会知道。我只有这么个妈妈,朋友。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十四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练字,为是能帮助校长抄抄写写些不要紧的东西。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我不象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没人爱我。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象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就没有时间。我好象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对将来,我不象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没身分,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象仆人。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象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校长允许我这么办。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而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我很想看看妈妈。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棗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我看见了妈妈!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我要过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象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我记住这个小胡同的名儿。 十七 象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险新校长也这么办。我数了数我的钱,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这几个钱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我上哪儿呢?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愁,我得想主意。找妈妈去是第一个念头。可是她能收留我吗?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泪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作。我这才真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十九 这么一想,我好象已经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儿不重,风微微地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地活动着。月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轻摆的柳枝。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我心里说。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一个青年把我让进去。他很体面,也很和气。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说什么,我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这是他婶母棗胖校长棗给我的。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我要怀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脸好象笑到我的心里去。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象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象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长。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来。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象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象个磁人儿似的。她进到屋中就哭了。不用问,我已明白了。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她是个老实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骗了咱们俩!”她说。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她。她笑了。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我上哪儿呢?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象一片云那样的无倚无靠。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二十五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马上去找个事。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事情可是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此罢了。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少女们,等皇赏似的,等着那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女人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点害怕。可是“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她说,小顺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没有。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妹妹我爱你”。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拚命的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骂人。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客人们故意的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没心思说笑。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连衣裳没脱,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恶意地教训我:“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告诉你,丧气鬼,把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低着头,没人多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不为挣子儿吗?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得弄高领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亏,少分酒钱;小账是大家平分的。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但是,我不肯学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意往长了干呢,得照“第一号”那么办。“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的说:“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的卖傻的呢?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贱呢?闯开脸儿干呀,咱们也他妈的坐几天汽车!”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坐汽车?”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我干不了,拿了一块另五分钱,我回了家。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后悔丢了那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自从那回事儿,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女人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他所要的是肉,他发散了兽力,你便暂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女人就这么卖了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净是一些天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怕的程度不同,我没法接受“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点。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时候我象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地去挣好了。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象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象作着爱情的诗。我笑她们。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象磁人似的那个。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亲人似的。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了,”她很诚恳地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他又跑了。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要是找不到他呢?我问。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人。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开始卖了。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作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错了。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并不象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哈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便得到便宜。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所谓文明人,懂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作什么事。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贡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你一个吻。要卖,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这个。小磁人们不明白这个。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我有了买卖。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我连瞧他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连文明人也来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分。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二十岁。及至作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多*顾窍罅艘惶啵遣啪醯蒙狭怂悖锹猓*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乃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顶可怜的是那象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当地直响,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我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无目的,乱走。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馒头铺已经关了门。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在街上丧胆游魂地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里以外。这么一想,我哭起来。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没死。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地传给他。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发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我吃得并不错,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中有点脚步声。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常的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的开了门。“妈!”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妈妈已老得不象样儿了。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地走了,没给她留下一个钱。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退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她已找了我半个多月。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妈妈的口中。妈妈都往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奇怪。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没有;她只说出去给我买药。“我们老干这个吗?”我问她。她没言语。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她给我作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常偷看我,象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棗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棗除了干这个,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作。我们母女得吃得穿棗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我想好好对待她,可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她的眼已失去年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对于客人,她就自居为仆人,可是当客人给少了钱的时候,她张嘴就骂。这有时候使我很为难。不错,既干这个还不是为钱吗?可是干这个的也似乎不必骂人。我有时候也会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办法,使客人急不得恼不得。妈妈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钱的面上,我们不应当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还年轻,还幼稚;妈妈便不顾一切的单单站在钱上了,她应当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岁。恐怕再过几年我也就这样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老得和钱一样的硬。是的,妈妈不客气。她有时候劈手就抢客人的皮夹,有时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钱一点的手套与手杖。我很怕闹出事来,可是妈妈说的好:“能多弄一个是一个,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有时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叫他坐下,连他的鞋都拿回来。说也奇怪,这种人倒没有来找账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说不定也许病一大场。或者事过之后,想过滋味,也就不便再来闹了,我们不怕丢人,他们怕。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渌渌的带着血丝。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客渐渐少起来。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我得和野鸡学了。我打扮得简直不象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个红血瓢,我用力咬他们,他们觉得痛快。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四十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况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象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妈妈看出我的难过来,她劝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饭吃,她可以弄一笔养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谁呢?四十一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在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对,偷省钱。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人说爱我。 四十二 正在这个期间,巡警把我抓了去。我们城里的新官儿非常地讲道德,要扫清了暗门子。正式的妓女倒还照旧作生意,因为她们纳捐;纳捐的便是名正言顺的,道德的。抓了去,他们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给我作工。洗、做、烹调、编织,我都会;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他们教给我工作,还告诉我必须爱我的工作。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人。他们很乐观。我可没这个信心。他们最好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几多个女的,经过他们感化而嫁了人。到这儿来领女人的,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这是个便宜。从男人方面看;据我想,这是个笑话。我干脆就不受这个感化。当一个大官儿来检阅我们的时候,我唾了他一脸唾沫。他们还不肯放了我,我是带危险性的东西。可是他们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 四十三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