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指南 作者:苏童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旧式工房的窗户被风力一次次地推揉,玻 璃、木质窗框以及悬挂的胳肉持续地撞击着,对于失眠的杨泊来说,这种讨厌的噪音听来令 人绝望。 房间里有一种凝滞的酸臭的气味,它来自人体、床铺和床铺下面的搪瓷便盆。杨泊闻到 了这股气味,但他懒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起来。杨泊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 睡中将一只脚搁到了他的腹部,杨泊的一只手抓着孩子肥厚的小脚,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 一络头发。他觉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头脑随同面部一起浮肿起来。在早晨最初的乳白 色光线里,杨泊听见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里吹响哨子,一些新鲜活泼的人声市声开始了一天 新的合奏。杨泊知道天亮了,他该起床了,但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 是睡五分钟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啼哭,于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体压 在杨泊身上,从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后朱芸坐在被窝里给孩子把尿,便盆就贴着杨泊的 脸,冰凉而光滑。他听见朱芸嘴里模拟着孩子撒尿的声音,她嘴里的气息温热地喷到杨泊脸 上,类似咸鱼的腥味。杨泊睁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过,朱芸的头发散乱地被垂着,粉绿色的 棉毛衫腋下有一个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脸色显得枯黄发涩,杨泊不无恶意地想到 了博物院陈列的木乃伊女尸。 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说。 杨泊朝外侧翻了个身。这句话也是他们夫妇每天新生活的开始。你该起床了,去取牛 奶。几年来朱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杨泊突然无法忍受它的语调和内涵。杨泊的脚在被子下 面猛地一蹬,他说,我要离婚。朱芸显然没有听清,她开始给孩子穿棉衣棉裤。朱芸说,我 去菜场买点排骨,你马上去取牛奶,回来再把炉子打开,听清楚了吗? 我要离婚,杨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闷,语气却很坚定。床板咯 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朱芸走出了房间。她打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一个女声正有气无力地 播送天气预报。关于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关于风力和风向,关于渤海湾和舟山群岛的海浪 和潮汛。杨泊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主活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朱芸为什么每天都要准时 收听天气预报。现在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会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朱芸拎着菜篮回家,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将糖果盒里的瓜子和水果 糖扔得满地都是,而杨泊仍然没有起床,你今天怎么啦?朱芸温怒地走过去掀被子,你不上 班吗?你不送孩子去幼儿园啦?她的手被杨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见杨泊的头和肩部从被窝 里慢慢升起来,杨泊的眼睛布满血丝,一种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离婚,杨泊说。 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 说正经的,我们离婚吧。杨泊穿上假领,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墙 上,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结婚合影。杨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暖昧的微笑,他说,我想了一 夜,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我要离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边,起初她怀疑地看着杨泊脸上的表情,后来她便发现杨泊并 非开玩笑,朱芸的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些杨泊言行异常的细节。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脸色苍 白,她看着杨泊将他汗毛浓重的双腿伸进牛仔裤里,动作轻松自如,皮带襟上的钥匙链叮叮 当档地响着,朱芸扬起手朝杨泊掴了一个耳光,然后她就呜呜地哭着冲出了房间。 自杨泊表明了离婚意愿后,朱芸一直拒绝和杨泊说话。朱芸不做饭,什么也不吃,只是 坐在椅子上织孩子的毛衣,偶尔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杨泊,发现杨泊胃口很好地吞咽着通 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动了动。她轻轻骂了一句,杨泊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也许是畜生, 也许是猪猡,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骂他。杨泊耸耸肩,把碗里的由味精和香料调制的汤也喝 光了。杨泊故意很响亮地顺着嘴,他说,世界越来越进步,日本人发便了方便面,现在女人 想让男人挨饿已经不可能了。他看见朱芸绷着脸朝地上阵了一口。她用竹针在烫过的头发上 磨了磨,又骂了一句,这回杨泊听清了,朱芸在骂他神经病,杨泊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 过,挖了挖鼻孔,然后他举起食指凝视着上面的污垢,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杨泊说 着就将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弹到了地上,神经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烤火的炉子早已熄掉,谁也没去管它,朝北的这个房间因此陷 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杨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旧的扑克,牌阵总是无法通联,他干脆将扑克扔 在一边,转过脸望着沙发上的朱芸,他看见朱芸的脸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他不知道那 些阴影是窗帘折射光线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她恶劣的心情。现在他觉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 着时更加难看,而她在黄昏时的仪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杨泊搓了搓冻僵的手,他说,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你脑子里 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跟畜生说话。朱芸说。 谩骂无济于事。现在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谈谈,我知道这要花时间,所以我向单位请了 两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这点时间。下个星期我还要去北京出差。 那么你先告诉我,谁是第三者?是俞琼吧?我不会猜错,你已经让她迷了心窍。是她让 你离婚的? 不。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呢?这实在荒唐。杨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他 说,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无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么简单。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一只鞋子吗?喜欢就穿,不喜欢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来,她朝地上狠狠地跺 了跺脚,我哪儿对不起你,我是跟谁搞腐化了,还是对你不体贴了?你倒是说出理由来让我 听听。朱芸扔下手里的毛线,冲过来揪住了杨泊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抻着,她的眼睛里沁满 了泪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负义,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给你打洗脚水,我怀胎八个月 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让你舒服,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说呀!说呀! 杨泊的身体被抻得前后摇晃着,他发现女人在愤怒中触发的暴力也很可怕。杨泊顺势跌 坐在床上,整理着衣领,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疯了,离婚跟洗脚水没有关系,离婚跟 性生活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性生活离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对吗?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枪朝杨泊砸过去,噙着泪 水,你找这个理由骗谁去?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们夫妻吵架。结婚五年了,我辛辛苦 苦持家,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可我从来没有跟你吵过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说 话,你凭什么? 离婚跟吵架次数也没有关系。杨泊摇着头,扳动了玩具手枪的开关,一枚圆形的塑料子 弹嗖地打在门框上。杨泊看着门框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说,主要是厌烦,厌烦的情绪一天天 恶化,最后成为仇恨。有时候我通宵失眠,我打开灯看见你睡得很香还轻轻打鼾,你的睡态 丑陋极了,那时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枪,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枪,说不定我会对准你 的脸开枪。 我不怕你的杀心。那么除了打鼾,你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味。 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饭后剔牙的动作,你吃饭时吧叽吧叽的声音也让我讨厌。 还有什么? 你急是把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一到夜里你守着电视没完没了地看香港电视连续剧,看 臭狗屎一样的《卞卡》。 继续说,你还厌烦我什么? 你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却总是来跟我讨论爱情,讨论国家大事。 还有呢?你说下去。 我讨厌你跟邻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亲亲热热,关上房门就骂人家祖宗三代,你是个庸 俗而又虚伪的女人。 全是屁话,朱芸这时候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她说,你想离婚就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这么 说你跟我结婚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你又错了。杨泊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儿口说。当初我爱过你是真的,结婚是真 的,现在我厌烦你,因此我必须离婚,这也是真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 地发展和变化。你我都应该正视现实。现实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商 讨一下离婚的具体事宜,然后选一个好天气去法院离婚。 没那么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离成婚。朱芸咬紧牙关,她的脸在黄昏幽 暗的光线中迸射出一种悲壮的白光,然后她从饼干筒里掏出了半袋苏打饼干就着一杯冷开水 开始吃饼干,朱芸一边嚼咽着饼干一边说,你她妈的看错人了,你以为我好欺?我凭什么白 白地让你蹬了,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舒服? 这又不是上菜场买莱,讨价还价多么荒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 步,你说我们的夫妻生活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杨泊提高了声调说,必须离婚了。 我不管这一套,我咽不下这口气。朱芸把房门用力摔打着走到外面。杨泊跟了出去,他 看见朱芸进了厨房,朱芸在厨房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突然抓过刀将案板上的白菜剁成两半,杨 泊倚着房门注视着朱芸的背部,他说,现在剁白菜干什么?现在迫切的不是吃饭,而是平心 静气的商讨,我们还没有开始谈具体的问题呢。 朱芸不再说话,她继续剁着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现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 翻弄着白菜泥,杨泊凭经验判断她在盘算什么有效的点子。他看见她缓缓地转过脸,以一种 蔑视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非要离也行,朱芸说,拿两万元给我,你拿得出吗?没有两万元 你就别来跟我谈离婚的事。 杨泊愣了一下,这个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这笔巨款,因此这是一 种明显的要挟。扬泊摸摸自己的头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真奇怪,离婚为什么一定 要两万元?为什么要了两万元就可以离婚了?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这时候走出了厨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微笑。朱 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后她朝杨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车钥匙,我带孩子回娘家住 几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筹钱,你还想谈什么就带上两万元去谈。我操你妈的X。 杨泊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朱芸骑着车驮着孩子经过楼下的空地。凛冽的夜风灌进室 内,秋天遗弃在窗台上的那盆菊花在风中发出飒飒响声。杨泊发现菊花早已枯死,但有一朵 硕大的形同破布的花仍然停在枯枝败叶之间,他把它掐了下来扔到窗外。他觉得这朵破布似 的菊花毫无意义,因此也使人厌恶,在冬夜寒风的吹拂下,杨泊的思想一半在虚幻的高空飞 翔,另一半却沉溺在两万元这个冷酷的现实中。他的五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着窗台。两万 元是个难题,但它不能把我吓倒。杨泊对自己轻轻他说。 在一个刚刚启用的路边电话亭里,杨泊给俞琼挂了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听见俞琼熟悉的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从话筒里嗅到了海鸥牌洗发水的香味,并 且很唯心地猜测俞琼刚刚洗濯过她的披肩长发,于是他说,你在洗头吗?别老洗头,报纸说 会损坏发质。 没有。俞琼在电话线另一端笑起来,你说话总是莫名其妙。来了几个同学,他们约我去 听音乐会,还多一张票,你马上也来吧,我等你。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面好了。 我没心思听音乐会。我要去找大头。 为什么又去找他?我讨厌大头,满身铜臭昧,暴发户的嘴脸,俞琼用什么东西敲了敲话 筒,她说,别去理这种人,看见他我就恶心。 没办法,我要找他借钱,两万元,不找他找谁? 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你也想做生意吗?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两万元,你知道这是笔什么生意。 电话另一端沉寂了一会,然后突然啪地挂断了。扬泊隐隐听见俞琼的反应,她好像在说 恶心。这是俞琼的口头禅,也是她对许多事物的习惯性评价。杨泊走出电话亭,靠着那扇玻 璃门回味俞琼的反应。是够恶心的,但恶心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杨泊用剩余的一枚镍币在 玻璃门上磨擦,吱吱嘎嘎的嗓音使他牙床发酸,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坚持那样磨了一会,直 到发现这种行为无法缓释他郁闷的心情。他将镍市朝街道的远处用力掷去,镍市立刻无影无 踪,一如他内心的苦闷对于整座城市是无足轻重的。 冬天的街道上漂浮着很淡很薄的阳光,行人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越十字 路口和建筑物,穿越另外的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行人。街景总是恰如其分地映现人的心 情。到处了无生气,结伴而行的女中学生脸上的笑是幼稚而愚蠢的。整个城市跟我一样闷闷 不乐,杨泊想这是因为离婚的叫声此起彼伏的缘故。走在人行道的最内侧,杨泊的脚步忽紧 忽慢,他简短地回忆了与朱芸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 面了。譬如婚礼,譬如儿子出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一条白底蓝点子的裙子,初识朱芸时她就 穿着这样一条裙子,现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见它,几十个蓝色小圆点有机排列在白绸布上,闪 烁着刺眼的光芒。 杨泊走进大头新买的公寓房间时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杨泊听见了自己说话夹杂着浓重 的鼻音。大头穿着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显得很细很小,头就显得更大了。杨泊将一只手搭 到他的肩上说,没什么事,我只是路过来看创你。最近又发什么财啦?大头狐疑地看看杨 泊,突然笑起来说,我长着世界上最大的头,别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话慢慢说,先上 我的酒吧来坐坐吧,杨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柜里面张望了一眼,他说,那就 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点葡萄酒,报纸上说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头倒了一杯酒给杨泊,补充说,是法国 货,专门给小姐们和感冒的人准备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上忌和人头马XO。 我不喝,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使头脑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闹离婚?大头直视着杨泊的脸,他说,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 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你没结过婚,你没法理解它的意义。杨泊叹了一口气,环顾着房子的陈设和装演,过了 一会儿又说,你没离过婚,所以你也没法理解它的意义。 意义这种字眼让我头疼,别跟我谈意义。大头朝空中挥了挥手,他的态度突然有点不耐 烦,你是来借钱的吧?现在对你来说钱就是意义,说吧,你要借多少意义? 两万。这是她提出的条件。杨泊颓然低下头,他的旅游鞋用力碾着脚下的地毯,杨泊 说,别拒绝我,我会还你的,我到时连本带息一起还你,我知道你的钱也来之不易。 看来你真的很清醒。大头调侃地笑了笑,他拍着杨泊的肩膀,突然说,杨泊杨泊,你也 有今天,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欺负我的事吗?你在孩子堆里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让我 做山羊,让其他孩子从我背上一个个跳过去? 不记得了。也许我小时候很坏,很不懂事。杨泊说。 你现在也很坏。大头的手在杨泊的后背上弹击了几次;猛地勾住了杨泊的脖子,然后大 头以一种异常亲昵的语气说,杨泊,借两万不在话下,可是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弯下腰, 做一次山羊,让我跳过去,让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开玩笑?杨泊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变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记仇。 确实不是玩笑,是侮辱。杨泊站起来用力撩开大头的手。我以为你是朋友,我想错了, 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商人。杨泊走到门日说,金钱使人堕落。这是叔本华说的,这是真 理。大头,我操你妈,我操你的每一分钱。 杨泊听见大头在后面发出一阵狂笑,杨泊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在搂梯上他站住了,在 短暂而紧张的思考以后,他意识到这样空手而归是一个错误。虚荣现在可有可无,至关重要 的是两万元钱,是离婚事宜的正常开展。于是杨泊又鼓起勇气回到大头的门外,他看见大头 扛着一根棕色的台球杆从里面出来。杨泊咬了咬牙,慢漫地将腰往下弯,他的身体正好堵在 防盗门的外面,堵住了大头的通路。 你跳吧,杨泊低声地对大头说。 我要去台球房。我喜欢用自己的台球杆,打起来顺手,大头用台球杆轻轻击打着铁门, 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吗? 你跳吧。杨泊提高了声音,他说,别反悔,跳完了你借我两万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证你玩了一次,还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台球,我想离婚,杨泊几乎是怒吼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睛里迸出逼人的寒光, 来呀,你跳吧,从我身上跳过去! 大头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台球杆靠在墙上说,那就跳吧,反正这也是笔生意,谁也不吃 亏。 他们重温了童年时代的游戏,大头叉开双腿利索地飞越杨泊的背部以及头部,他听见什 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的心脏被大头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风掠过耳边。杨泊 缓缓地直起腰凝望着大头,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这是在开玩笑。杨泊嗫嚅着说。跳山 羊,这是开玩笑是吗? 不是玩笑,是你要离婚,是你要借钱。大头从皮带上解下钥匙圈走进屋里,隔着几道门 杨泊听见他说,这笔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贷款两万元跳一次山羊啦。 杨泊最后从大头手上接过一只沉甸档的信封。他从大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内 容,那是睥睨和轻蔑,朱芸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在恍惚中听见大头说,杨泊,其实你是个卑 鄙无耻的人,为了达到你的目标,我就是让你吃屎你也会吃的。杨泊的身体再次颤动了一 下,他将信封装在大衣口袋里,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大头举起台球杆在杨泊腰际捅了一 下,大头对杨泊说,快滚吧,你是只最讨厌的黑球8号,你只能在最后收盘时入洞。 当杨泊走进朱芸娘家的大杂院时他的心情总是很压抑,朱芸正在晾晒一条湿漉漉的印花 床单。杨泊看见她的脸从床单后面迟疑地出现,似乎有一种恐惧的阴影一闪而过。 钱带来了。杨泊走过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没说话,朱芸用力拍打着床单,一些水珠溅到了杨泊的脸上,杨泊敏捷地朝旁边跳 了一步,他看见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绳上,疲沓无力,手背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杨泊觉 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去屋里谈吧。 你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朱芸在床单那边低声说,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哭坏的,沙哑而含 糊,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事。我跟他们说暂时回家住两天,说你在给公司写总结。 迟早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他们说清楚。 我怕你会被我的三个兄弟揍扁,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没理由揍我,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们无关。 他们会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这种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们实在要动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杨泊的脸固执地压在晾衣绳上,注视着朱 芸在脸盆里拧衣服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离婚,挨一顿揍不算什么。 杨泊听见朱芸咬牙的声音。杨泊觉得愤怒和沮丧能够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脸上现在呈 现出紫青色,颚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样鼓胀起来。有话回家去说,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 她说,别在这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父母丢人,我们说话邻居都 看在眼里。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事丢人,我不知道这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 跟邻居又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单那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哽 咽,朱芸蹲着将手从床单下伸过来,在杨泊的脚踝处轻轻地掐拧着,杨泊,我求你回家去说 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泊俯视着那只长满冻疮的被水泡得发亮的手,很快缩回脚,他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回 家?我把钱借来了,你该跟我谈具体的事宜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法院离婚。 等到夜里吧,等孩子睡着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杨泊脚下泼了盆肥皂 水,她恢复了强硬的口气,我会好好跟你谈的,我操你妈的X。 杨泊穿着被洇湿的鞋子回到家里,全身都快冻僵了。家里的气温与大街上相差无几,家 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种冰凉的寒光,杨泊抱着脑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他想与其这样无休止 地空想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几天来他的精神过于紧张了。杨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里,朝卡 式录音机里塞了盘磁带。他想听听音乐。不知什么原因录音机老是卷带,杨泊好不容易弄 好,一阵庄严的乐曲声在房间里回荡,杨泊不禁哑然失笑,那首乐曲恰恰是《结婚进行 曲》。杨泊记得那是新婚时特意去音乐书店选购的,现在它显得可怜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讽 意味。 杨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大舒服,头脑有点昏胀,鼻孔塞住 了,胃部隐隐作疼,小腹以下的区域则有一种空空的冰凉的感觉,杨泊吞下了一把牛黄解毒 丸,觉得喉咙里很苦很涩,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俞琼最后在电话里说的话,恶心。她说。恶 心。杨泊说。杨泊觉得俞琼堪称语言大师,确实如此。恶心可以概括许多事物的真实面貌。 夜里十点来钟,杨泊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朱芸闯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她的三个兄 弟。杨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动手前先关上了灯,这样杨泊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阴郁而愤怒的脸,杨泊只是感受到 他们身上挟带的冰冷的寒气,感受到杂乱的拳头和皮鞋尖的攻击,他听见自己的皮肉被捶击 后发出的沉闷的回音,还依稀听见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声,打!打死他我去偿命!杨泊头晕 耳呜,他想呼叫但颈部被谁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人痛打 着,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识到要保护他的大脑,于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 又摸到一只拖鞋护住了右侧太阳穴,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杨泊从昏迷中醒来,房间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杨泊摇摇晃晃地 站起来,拉到了灯绳。他发现房间仍然维持原样,没有留下任何殴架的痕迹。这很奇怪,杨 泊估计在他昏迷的时候朱芸已经收拾过房间,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书架上。杨泊觉 得女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间。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走到镜 子前,看见一张肿胀发青的脸,眼睑处鼓起一个小包。但是没有血痕。杨泊猜想那肯定也是 被朱芸擦掉的,为什么要这样?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举起手轻柔地摸着自己受伤的脸 部,对于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充满了歉疚之情。他身体单薄不善武力,他没能保护它们。最后 杨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处,他轻轻地抠出一块干结的淤血,抹在玻璃镜子上,然后他注视着 那块淤血说,恶心。真的令人恶心。 第二天又是寒风萧瑟的一天,杨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门去,走到门口看见楼道上并排坐着 几个择菜的女邻居,杨泊又回来找了副墨镜遮住双眼。杨泊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菜叶,头向墙 的一侧歪着。后面的女邻居还是喊了起来,小杨,你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杨泊站住了反问道,我们家昨天夜里怎么回事?女邻居说,怎么乒乒乓乓地响,好像在 打架?杨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休息了,然后他像小偷似的悄哪溜出 了旧式工房。 街上狂风呼啸,杨泊倒退着走了几步。杨泊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恃强欺弱,他已经被打得 遍体鳞伤,现在风也来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验和磨砺。杨泊想所谓的意志就是在这样 的夹缝中生长的,什么都不能摧垮我的意志。杨泊这样想着朝天空吹了声口哨。天空是铅灰 色的,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它们像一些破棉絮悬浮在烟囱和高层建筑周围。多日来气候总 是欲雪未雪的样子,杨泊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在售票处会顺利,但他远远地 就看见一支队伍从售票处逶迤而出;黑压压一片,杨泊的双眼眼球一齐疼痛起来。这是他特 有的生理反应,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这样,只要看见人排成黑压压的蛇阵,他的眼球就会尖利 地疼痛,他不知道这是哪种眼疾的症状。 售票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一半是排队买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黄牛票贩。杨泊站在标 有北方字样的窗前,朝窗内高声问,去北京的卧铺票有吗?女售票员在里面恶声恶气地回 答,后面排队去,杨泊就站到了买票队伍后面,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还卧铺呢,马上坐票 都没有啦,又有人牢骚满腹他说,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肯在家呆着,怎么都发疯地往北面 跑呢?杨泊在队伍后面轻轻地一笑,杨泊说,这话说得没有逻辑,既然是这么冷的天,那你 为什么也要往北面跑呢?发牢骚的人显然没有听见杨泊的驳斥,他开始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 骂铁路、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这回杨泊笑出了声,杨泊觉得到处都是这种不负 责任的怨气和指责,他们缺乏清晰的哲学头脑和理论修养,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耐 心,没有方法也没有步骤。 有个穿风衣的人在后面拉杨泊的衣袖,他说,到北京的卧铺票,加两包烟钱就行,杨泊 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排队。杨泊觉得那个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队,自然应该买到票,我 为什么要多付你两包烟钱?那个人说,别开国际玩笑了,你以为你排队就能买到票了?我告 诉你加两包烟钱你不会吃亏的,我给你二十块钱车票怎么样?可以给单位报销的。杨泊仍然 摇着头,杨泊说,不,我不喜欢这样,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买你这种不明不白的票。那个 人鄙夷地将杨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突然骂道,你是个傻X,杨泊一惊,你说什么?那个 人愤愤地重复了一遍,傻X,傻x,然后他推了杨泊一把,从排队队伍中穿插过去。杨泊目 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人钻进南方票的队伍中,杨泊觉得他受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 已经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着钱的手伸进去,被女售票员用力推开了,她说,你手伸那么 长干什么?杨泊说,买票呀,到北京的卧铺票。女售票员啪啪地在桌上敲打着什么东西,谁 告诉你有票的?没有卧铺票了。说着她站起来把窗口的移门关上了。杨泊伸手去推已经推不 开了,他说,没卧铺就买硬座,你关门干什么?女售票员在里面嗡声嗡气他说,不卖了,下 班了,你们吵得我头疼。杨泊看着手表,离售票处的休息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可她却不卖票 了,她说她头疼。杨泊怒不可遏,朝着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帐。他听见女售票员不温不恼 的回答,你他妈的才混帐呢,有意见找领导提去。 杨泊沮丧地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几个票贩子立刻跟了上来,那个穿风衣的也在里面,他 幸灾乐祸地朝杨泊眨眨眼睛,怎么样了?买到卧铺票啦?杨泊站在台阶上茫然环顾四周,他 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无理可讲,穿风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怎么样?现在肯付两包烟钱 了吧。杨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杨泊说,我决 不妥协。 这天杨泊的心情坏透了。杨泊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广袤的悲观和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天气 恶劣的缘故,当一个人的精神轻如草芥的时候,狂暴的北风就变得残忍而充满杀机。杨泊觉 得大风像一只巨手推着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后留下的伤处似乎结满了冰碴,那种疼痛是尖 利而冰冷的,令人无法忍受。路过一家药店时,杨泊走进去买了一瓶止痛药,女店员狐疑地 盯着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你哪里疼?杨泊指了指口罩后面的脸颊,又指了指胸口,他说, 这儿疼,这儿也疼,到处都有点疼。 星期一杨泊去公司上班,同事们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没等他们开口司,杨泊自己作了 解释,他说,昨天在房顶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没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杨泊拿了一叠公文走进经理办公室,默地把公文交还给经理,他说,这趟差我出不成 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么啦?经理很惊讶地望着杨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吗? 买不到车票。杨泊说。 怎么会买不到车票?没有卧铺就买坐票,坐票有补贴的,你也不会吃亏。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恶心,我情绪不好,杨泊摸了摸脸上的淤伤,他说,我昨天从房 顶上摔下来了。 莫名其妙。经理有点愠怒,他!次起了那叠公文,又专注地盯了眼杨泊脸上的伤处,我 知道你在闹离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妻子那么贤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欢,我 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赶离婚的时髦? 离婚不是时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灵有关。杨泊冷静地反驳道。 那你也不能为私事影响工作。经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显是被杨泊激怒了,什么买不 到车票?都是借口,为了离婚你连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觉得你的话逻辑有点混乱。杨泊轻轻嘀咕了一句,他觉得经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 想更多地顶撞他,更不想作冗长的解释。杨泊提起桌上的热水瓶替经理的茶杯续了一杯水, 然后他微笑着退出了经理的办公室。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在走廊上杨泊听见有个女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啼哭,他对这种哭声感到耳熟,紧接着又听 见一声凄他的哭喊,他凭什么抛弃我?这时候杨泊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朱芸来了,杨泊在 走廊上焦的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恐惧。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 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围坐在朱芸身边,耐心而满怀怜悯地倾听她的哭诉。 只有他对不起我的事,没有我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什么跟我离婚,朱芸坐在一张木条长 椅上边哭边说,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脚上则不合时宜地套了双红色的 雨靴,女同事们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杨泊听见一个女同事在说,你别太伤心 了,小杨还不懂事,我看他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们会劝他回头的,你们夫妻也应该好妹 谈谈,到底有什么误会?这样哭哭闹闹的多不好。 自作聪明,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墙站着,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来的真正目的。如 果她认为这样会阻挠离婚的进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们结婚时他一分钱也没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连他穿的三角裤、袜子都是我买 的,我图他什么?图他老实。谁想到他是装的,他是陈世美,他喜新厌旧,现在勾搭上一个 女人,就想把我一脚蹬了,你们替我评评这个理吧,朱芸用手帕捂着脸边哭边说,说着她站 了起来,我要找你们的领导,我也要让他评评这个理。 杨泊看见朱芸从接待室里冲出来,就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杨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 的下摆,朱芸回过头说,别碰我,你抓着我于什么?杨泊松开了手,他说,我让你慢点走, 别性急,经理就在东面第三间办公室。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关注地望着杨泊。杨泊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挡着自己的 脸,走进了楼道顶端的厕所,他将厕所门用力撞了三次,膨,嘭###然后就朝走廊上的人 喊,我在厕所里,你们想来就来看吧。走廊上的人窃窃私语,杨泊朝他们做了个鄙夷的鬼 脸,然后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马桶已经坏了,蹲坑里储存着别人的可恶的排泄物,周围落满 了各种质地的便纸,一股强烈的恶臭使杨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来。他想一个人是 经常会被恶臭包围的,怎么办?对付它的最好办法就是屏住呼吸。杨泊的耳朵里依然有朱芸 的哭诉声回荡着,他尽量不去想她和经理谈话的内容。现在他被一面墙和三块红漆挡板包围 着,他发现其中一块挡板被同事们写满了字,有几排字引起了杨泊的关注:`` \\\\\\\\\\\\\邹经理是条色狼 \\\\\\\\\\\\\我要求加三级工资 \\\\\\\\\\\\\我要出国留学啦 杨泊不大赞赏在厕所挡板上泄私愤的方法,但他喜欢这种独特的自娱态度。最后他也从 口袋里掏出双色圆珠笔,在挡板上飞快地写了一排字:`` \\\\\\\\\\我要离婚 冬天杨泊终于还是去北京出了一越差,火车驶至河北省境内时,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 辆货车竟然迎面朝杨泊乘坐的客车奔驰而来。杨泊当时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觉到火 车停下来了,人们都探出车窗朝一个方向张望。事情终于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错了轨次, 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杨泊吓了一跳,在漫长的临时停车时间里,他听 见车厢里的人以劫后余生的语气探讨事故的起因和后果,而邻座的采购员愤愤不平地对杨泊 说,你说现在的社会风气还像话吗?扳道工也可以睡觉,拿我们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杨泊 想了一会扳道的事,在设想了事故的种种起因后,他宽宥了那个陌生的扳道工。杨泊淡然一 笑说,谁都会出差错,也许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许他正在跟妻子闹离婚呢。 杨泊用半天时间办完了所有公务。剩下的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是他主平第二次来 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结婚时的蜜月旅行,他记得他们当时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馆 里,每天早出晚归,在故宫、北海公园和颐和园之间疲于奔命,现在他竟然回忆不出那些风 景点的风景了,只记得朱芸的那亲白底蓝点的连衣裙,它带着一丝汗味和一丝狐臭像鸟一样 掠过。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荡人群里疼痛难忍,他还记得旅馆的女服 务员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弄脏床单,床单一律要过十天才能换洗,杨泊在西直门立交桥附 近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几个女同事曾经托他买果脯和在苓夹饼之类的东西,他就近跳上 了一辆电车。时值正午时分,车上人不多,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售票员指着杨泊说,喂,你去 哪儿?杨泊一时说不上地名,哪儿热闹就去哪儿,随便。售票员瞪了杨泊一眼,从他手上抢 过钱,他说,火葬场最热闹你去吗?土老帽,捣什么乱?杨泊知道他在骂人,脸色气得发 白,你怎么随便骂人呢?售票员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挑衅地望着杨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练 吗?他说,傻X,你看你还穿西装挂领带呢!杨泊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红色羽绒 服。你怎么随便侮辱人呢?杨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员的衣服,他没想到售票员就此扭住了他的 肘关节。傻X,你他妈还想打我?售票员骂骂咧咧地把杨泊推到车门前。这时候杨泊再次痛 感到自己的单薄嬴弱,他竟然无力抵抗对方更进一步的侮辱。车上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前面 有人问,后面怎么回事?穿红羽绒服的售票员高声说,碰上个无赖,开一下车门,我把他轰 下去,紧接着车门在降速中启开,杨泊觉得后背被猛地一击,身体便摔了出去。 杨泊站在一块标有青年绿岛木牌的草圃上,脑子竟然有点糊涂,脚踝处的胀疼提醒他刚 才发生了什么。真荒谬,真倒霉。杨泊沮丧地环顾着四周,他觉得那个穿红羽绒服的小伙子 情绪极不正常,也许他也在闹离婚。杨泊想,可是闹离婚也不应该丧失理智,随便伤害一个 陌生人。杨泊又想也许不能怪别人,也许这个冬天就是一个倒霉的季节,他无法抗拒倒霉的 季节。 马路对面有一家邮电局。杨泊后来走进了邮局,他想给俞琼挂个电话说些什么。电话接 通后他又后悔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谁?俞琼在电话里很警惕地问。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杨泊愣怔了一会说。 是你。你说话老是没头没脑的。俞琼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的声调突然快乐起来,你 猜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去舞厅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担心你不快活。杨泊从话筒中隐隐听见一阵庄严的音乐,旋律很熟悉 一时却想不起曲名,他说,你那边放的是什么音乐? 是你送给我的磁带,《结婚进行曲》。 别说话,让我听一会儿吧。请你把音量拧大一点。杨泊倚着邮电局的柜台,一手紧抓话 筒,另一只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来阻隔邮电局的各种杂音。他听见《结婚进行曲》的旋律在遥 远的城市响起来,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躯和灵魂,杨泊打了个莫名的冷颤,他的心情倏地 变得辽阔而悲怆起来。后来他不记得电话是怎样挂断的。只依稀听见俞琼最后的温柔的声 音,我等你回来。 这天深夜杨泊由前门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细雪,广场上已 经人迹寥落,周围的建筑物在夜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轮廓。杨泊绕着广 场走了一圈,他看见冬雪浅浅地覆盖着这个陌主的圣地,即使是那些照相点留下的圆形木盘 和工作台,也都在雪夜里呈现肃穆圣洁的光芒。杨泊竭力去想像在圣地发生的那些重大历史 事件,结果却是徒劳。他脑子里依然固执地盘桓着关于离婚的种种想法。杨泊低着头。用脚 步丈量纪念碑和天安门城楼间的距离,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离婚的步骤:一、要协 议离婚,避免暴力和人身伤害;二、要给予朱芸优越的条件,在财产分配和经济上要作出牺 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为新的栖身之地;四、要为再婚作准备,这些需要同俞琼商量。 杨泊的思路到这里就堵塞了,俞琼年轻充满朝气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她的 乌黑深陷的马来人种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视,始终追逐和拷问着杨泊,你很睿 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杨泊想起俞琼在一次做爱后说过的话,不由得感伤起来。夜 空中飞扬的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帽子和脖颈,广场上荡漾着湿润的寒意。杨泊发现旗杆下的 哨兵正在朝他观望,他意识到不该在这里逗留了。 杨泊觉得在天安门广场考虑离婚的事几乎是一种亵读,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人私事, 它总是由你自己解决问题,人大常委会是不可能在人民大会堂讨论这种事的。杨泊因此觉得 自己夜游广场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杨泊推开家门,意外地发现朱芸母子俩已经回家了,尿布和内衣挂在绳子上,还在滴 水。地上扔满了玩具和纸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脚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扶看孩 子,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一件湿衣服。她直起腰望着杨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 一丝慌乱,也有一丝胆怯。 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朱芸轻轻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杨泊。又低头 玩起积木来。朱芸说,你看你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着要爸爸吗? 杨泊放下旅行袋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孩子的脸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气,是朱 芸惯常搽的那种香粉。除此之外,杨泊还闻到了一股粪便的臭味。他皱了皱眉头,他用一种 平淡的口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给你熬了一锅鸡汤。朱芸没有回答杨泊的话,她看着厨房的方向说,汤里放了些香 菇,还热着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喜欢喝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对美味佳肴没什么兴趣,让我伤脑筋的是生存问题。杨泊脱掉鞋子躺 在床上,他说,我很累,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杨泊觉得背上袭来一阵凉意,侧身一看是 一块棉垫子,垫子被孩子尿得精湿,杨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后扔到了地上,讨厌。杨泊说。 你怎么扔地上?朱芸捡起了垫子,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你连孩子也讨厌了?孩子尿床 是正常的,你怎么连孩子也讨厌了? 我只是讨厌这块垫子,请你不要偷换主题。 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孩子是你的亲骨血,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讨厌你自己的孩子 呢? 我不知道。杨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发潮的被褥里,他听见朱芸急促的喘气声,那是她 生气的标志。杨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欲念,他想惹朱芸发怒,他想打碎她贤惠体贴的 面具。每个人都讨厌我,即使是一个北京的电车售票员。杨泊闷声闷气他说,所以我也有理 由恨别人,讨厌你们每一个人。 别骗人了。朱芸讥嘲地一笑,她开始悉悉索索地替孩子擦洗,她说,那么你连俞琼也讨 厌啦?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许连她也令我讨厌,这恰恰是我们生存中最重要的疑问。杨泊朝空中挥了 挥手,他从棉被的缝隙中窥视着朱芸,这些问题我没有想透,而你更不会理解,因为你只会 熬鸡汤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场价格和银行存款上。你整天想着怎样拖垮我,一起往 火坑里跳。 杨泊发现朱芸紧咬着嘴唇,她的脸色变成钢板一样的铁青色。杨泊以为她会暴怒,以为 她会撒泼,奇怪的是朱芸没这么做。朱芸抱着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张着嘴望着天花板,杨泊 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好像在骂放屁,然后她抱着孩子走到外间去了。房门隔绝了母子 俩的声音和气息,这位杨泊感到轻松。他很快就在隐隐的忧虑中睡着了,在梦中杨泊看见孩 子的条形粪便在四周飘浮,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睡梦中的表情因而显得惊讶和厌恶。 不知道天是怎样一点点黑下来的,也不知道邻居们在走廊上突然暴发的争吵具体内容是 什么。杨泊后来被耳朵后根的一阵微痒弄醒,他以为是一只虫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朱芸 的手指。原来是朱芸在抚摸他耳后根敏感的区域,你想干什么?杨泊挪开朱芸的手,迷迷糊 糊他说。现在我不喜欢这样。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感觉到朱芸那只手对他身体的触 摸,那只手在他胸前迟滞地移动着,最后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围。杨泊坐了起来,惊愕地 看了看朱芸,他看见朱芸半跪在床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睡裙,她的头发象少女时代 那样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着头,杨泊看不见她的脸。你怎么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额,他看 见朱芸凄恻哀伤的表情,朱芸的脸上沾满泪痕。 别跟我离婚,求求你,别把我这样甩掉。朱芸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梦呓。 穿这么少你会着凉的。杨泊用被子护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他向外挪了下位置,这样朱 芸和他的距离就远了一点。这么冷的天,你小心着凉感冒了。他说。 别跟我离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来,她不断地绞着手中的一绺头发,我求你了,杨泊, 别跟我离婚,以后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会对你好的。 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该谈的都谈过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愿,我决不随意改变 自己的决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中掠过一道细望的白光。她说,你是在逼我,让 我来成全你吧。我死给你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户扑过去,拔开了窗户的插 销。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杨泊看见朱芸的粉红色睡裙疾速地膨胀,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 的汽球。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朱芸尖声叫喊着,一只脚跨上了窗台,杨泊就是这时候冲上去 的,杨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别这样,他说,你怎么能这样?朱芸呜呜地大哭起来,风吹 乱了她的发型,也使她的脸显出病态的红润,别拽我,你为什么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 着窗框,她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下滑的姿势,我死了你就称心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杨 泊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他头脑发晕,他觉得有点恐怖,在僵持中他甚 至听见一阵隐蔽而奇异的笑声,那无疑是对他的耻笑,它来自杨泊一贯信奉的哲学书籍中, 也来自别的人群。笑声中包含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出人命了,你现在怎么办? 杨泊后来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经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像发疟疾似 的不停颤抖,而且无法抑制,杨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绕着朱芸走了几圈,他对朱芸说,你 的行为令人恐怖,也令人厌恶。他看见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里紧捏着一把水果刀,朱芸 的眼神飘荡不定,却明确地含有某种疯狂的挑战性。请你放下刀子,杨泊上去夺下了水果 刀,随手扔出了窗外,这时候他开始感到愤怒,他乒乒乓乓关上了窗子,一边大声喊叫,荒 谬透顶,庸俗透顶,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难道离婚都要寻死觅活的吗?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类似低档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 快活。 你说什么?杨泊没有听清,他回过头时朱芸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沿着鼻翼慢慢泪落。 朱芸不再说话,她身上的丝质睡袍现在凌乱不堪,遮掩着一部分冻得发紫的肉体,杨泊皱了 皱眉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堆粉红色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头脑,但它散发的腐臭 将时时环绕着他。杨泊意识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这也是离婚事宜拖延至今的重要原 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约会的时间,地点在百货大楼的鞋帽柜台前。这些都是俞琼选定的, 俞琼对此曾作过解释,因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学习,当杨泊的电话拨到研究所的会议室 时,俞琼就对领导说,我舅舅从广州来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说,我男朋友让汽车撞了, 我马上去医院看他。至于选择鞋帽柜台这种毫无情调的约会地点,俞琼也有她的理由,这个 地方别出心裁,俞琼说,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们尽管坐着说话,假如碰到熟 人,就说在试穿新皮鞋。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椅上。有个男人挤在一边试穿一双白色的皮鞋,脱了 旧的穿新的,然后又脱了新的穿旧的。杨泊和俞琼都侧转脸看着那个男人,他们闻到一股脚 臭味,同时听见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这时候捂着嘴笑 起来,肩膀朝杨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么?杨泊问俞琼。 他说的话富有哲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每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脚,我就烦躁极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约 会。 他说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杨泊,肩膀再次朝杨泊撞了一下。 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想? 他是笨蛋。杨泊耸了耸肩膀,他说,他不懂得进化论,他无法理解新鞋子和旧鞋子的关 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让我们来讨论。我们还是商定一下以后约会的地点吧,挑个僻 静的公园,或者就在河滨一带,或者就在你的宿舍里也行。 不。俞琼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 就宣布过,本人的恋爱不想落入俗套。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你的浪漫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杨泊看了看对面的鞋帽柜台,那个试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 和营业员争辩着什么,他说,皮鞋质量太差,为什么非要我买?你们还讲不讲一点民主啊? 杨泊习惯性地捂了捂耳朵,杨泊说,我真的厌恶这些无聊的人群,难道我们不能换个安静点 的地方说说话吗? 可是我喜欢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琼从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照了照镜 子,她说,我今天化妆了,你觉得我化妆好看吗? 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年轻。杨泊看见那个男人终于空着手离开了鞋帽柜台,不知为什 么他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三去河滨公园吧,杨泊说,你去了就会喜欢那里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俞琼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链,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她的嘴辱浮出一 层暗红的荧光,眼睛因为画过黑晕而更显妩媚。杨泊听见她突然暖昧地笑了一声,她说,知 道我为什么不想在公园约会吗?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见,这你说过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俞琼将目光转向别处,她轻声说,因为你是个有妇之 夫,你是个已婚男人,你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儿子。 这就是原因?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去扳俞琼的肩膀,被她推开了。俞琼背向 他僵直地坐在简易长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杨泊触到了她的紫红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 冰凉的感觉。那是杨泊花了私藏的积蓄给她买的礼物,他不知道为什么羊皮摸上去也是冰凉 的,杨泊的那只手抬起来,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 缩,可是我正在办离婚,杨泊说,你知道我正在办离婚。况且从理论上说,已婚男人仍然有 爱和被爱的权利,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我结过婚吗? 恶心。知道吗?有时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怀里,夜里却睡在她身边,我真是恶心透了。 是暂时的。现实总是使我们跟过去藕断丝连,我们不得不花力气斩断它们,新的生活总 是这样开始的。 你的理论也让我恶心。说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样,庸庸碌碌,软弱无能。俞琼转过脸, 冷冷地扫了杨泊一眼,我现在有点厌倦,我希望你有行动,也许我们该商定一个最后的期限 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题是她把事情恶化了。前天夜里她想跳楼自杀。 那是恐吓,那不过是女人惯常的手段。俞琼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会死?她真要想死 就不当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时候面对她,我觉得我的意志在 一点档地崩溃,最可怕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百货大楼打烊的电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逛商店的人群从他 们面前匆匆退出。俞琼先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到杨泊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杨泊 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开了。 春天以前离婚吧,我喜欢春天,俞琼最后说。 他们在百货大楼外面无言地分手。杨泊看见俞琼娇小而匀称的身影在黄昏的人群中跳 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大街上闪烁着最初的霓虹灯光,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汽油、塑料和烤 红薯的气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拥挤的人群来去匆匆。杨泊沿着商业区的人行道独行,在 一个杂货摊上上的摊了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汽球。杨泊抓着汽球走了几步,手就自然放开 了,他看见汽球在自己鼻子上轻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后朝高空升上去。杨泊站住了仰起脸朝 天空看,他觉得他的思想随同红色汽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体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急剧地朝下 坠落,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这种感觉有时和疾病没有区别,它使人焦虑,更使人心里发慌。 杨泊坐在街边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有一辆半新的拉达牌汽车在他身边紧急刹车。大头的 硕大的脑袋人车窗内挤出来。喂,你去哪儿?大头高声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车吧.杨泊看 见大头的身后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杨泊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车,大头又说, 你客气什么?还要我下车请你吗?杨泊皱着眉头朝他摆了摆手,他说,我哪儿也不去。真滑 稽,我为什么非要坐你的车?大头缩回车内,杨泊清晰地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是个超级 傻X,闹离婚闹出病来了。杨泊想回敬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大头虽然无知浅 薄,但他毕竟借了两万元给自己。 黄昏6点钟,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家走。杨泊想他也该回家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将面 对朱芸,辱枪舌剑和哭哭笑笑,悲壮的以死相胁和无休无止的咒骂,虽然他内心对此充满恐 惧,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家去,迎接这场可怕的冗长的战役,杨泊就这样看见了家里的窗 户,越走越慢,走进旧式工房狭窄的门洞,楼上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他就站在 杂乱的楼梯拐角听了一会儿,关于海湾战争局势,关于苏联的罢工和孟加拉国的水灾,杨泊 想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和危机之中,何况他个人呢!杨泊在黑暗里微笑着思考了几秒 钟,然后以一种无畏的步态跨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一个女邻居挥着锅铲朝杨泊奔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女邻居边跑边说,朱芸服了一 瓶安眠药,被拉到医院去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怎么还迈着四方步呢? 杨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本地看着女邻居手里的锅铲。他说,服了一瓶?没这么多,我昨 天数过的,瓶子里只有九颗安眠药。 你不像话!女邻居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她用锅铲在杨泊的肩上敲了一记,朱芸在医院 里抢救,称却在计较瓶子里有多少安眠药,你还算人吗?你说你还算人吗? 可是为什么要送医院,我昨天问过医生,九颗安眠药至多昏睡两天,杨泊争辩着一边退 到楼梯口,他看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谴责的目光几乎如出一辙。杨泊蒙住脸呻吟 了一声。那我就去吧。杨泊说着连滚带爬地跌下了楼梯。在门洞里他意外地发现那只褐色的 小玻璃瓶,他记得就在昨天早晨看见过这只瓶子,它就放在闹钟边上,里面装有九颗安眠 药。他猜到了朱芸的用意。他记得很清楚,有个富有经验的医生告诉他,九颗安眠药不会置 人于死地,只会令服用者昏睡两天。 在市立医院的观察室门口,杨泊被朱芸的父母和兄弟拉住了,他们怒气冲冲,不让他靠 近病床上的朱芸,朱芸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她,要不是我下午来接 孩子,她就没命了。杨泊在朱芸众人的包围下慢慢蹲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 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杨泊竖起食指在地上划着什么,他诚挚他说,我没有办法制止她的行 为,朱芸的哥哥在后面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跟她结婚就结婚,想跟她离婚就 离婚?杨泊回过头看了看他,杨泊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有个女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她对门口的一堆人说,你们怎么甩下病人在这里吵架? 十七床准备灌肠了,杨泊就是这时候跳了起来,杨泊大声说,别灌肠,她只服了九颗安眠 药,周围的人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响起一片粗鄙的咒骂声。杨泊被朱芸的兄弟们 推揉着走,别推我,我发誓只有九颗,我昨天数过的,杨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很快他就 被愤怒的朱芸兄弟悬空架了起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把他扔到厕所里,揍死这个王八 蛋,杨泊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垂死的羚羊陷入了暴力的刀剑之下。我 没有错,你们的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杨泊含糊地嘟哝着,任凭他们将他的头摁在厕所的蹲坑 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的拉线,五十立升冰凉的贮水混同蹲坑里的粪液一起冲上了杨泊的头 顶。杨泊一动不动,杨泊的血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凌,它们在体内凶猛地碰撞,发出清脆的断 裂的声音,摁紧他的头,让他清醒清醒。又有人在喊。杨泊依稀记得抽水马桶响了五次,这 意味着二百五十升冷水冲灌了他的头。后来杨泊站起来,一口一口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用 围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对那些侮辱他的人说,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苦难的洗礼。 这个冬天杨泊几乎断绝了与亲朋好友的来往。唯一的一次是他上门找过老靳。老靳是杨 泊上夜大学时的哲学教师,他能够成段背诵黑格尔叔本华和海德格尔的著作。他是杨泊最崇 拜的人。杨泊去找老靳,看见他家的木板房门上贴了张纸条,老靳已死,谢绝探讨皙学问 题。杨泊知道他在开玩笑。杨泊了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跑来开门的老靳的妻子。她说,老靳 不在,他在街日卖西瓜。杨泊半信半疑,老靳卖西瓜?老斯怎么会卖西瓜?老靳的妻子脸色 明显有些厌烦,她把门关上一点,露出半张脸对杨泊说,我在做自发功,你把我的气破坏掉 了。 杨泊走到街口果然看见了老靳的西瓜摊,老靳很孤独地守卫着几十只绿皮西瓜,膝盖上 放着一只铝质秤盘。杨泊觉得有点尴尬,他走到老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发财了,老 靳。 狗屁,老靳搬了个小马扎给杨泊,老靳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荡,他说,守了三天西瓜摊, 只卖了三只半西瓜。大冬天的,上哪儿搞来的西瓜?杨泊说。 从黑格尔那里。有一天老黑对我说,把我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有时间读我的书,不如 上街去捞点外快。老靳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摘下眼镜在杨泊的衣服上擦了擦,老黑还 对我说,生存比思想更加重要,你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在现实中全部化为乌有,思想是什 么?是狗屁,是粪便,是一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西瓜皮。 我不觉得你幽默,你让我感到伤心。杨泊朝一只西瓜皮踢了一脚,他说,想不到你这么 轻易地背弃了思想和信仰。 别踢我的西瓜。老靳厉声叫起来,他不满地瞟了杨泊一眼,老靳悦,别再跟我探讨哲学 问题,假如你一定要谈,就掏钱买一只西瓜,卖给你可以便宜一点。说真的,你买一只西瓜 回家给儿子吃吧,冬天不容易吃到西瓜。 那你替我挑一只吧。杨泊说。 这才够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称西瓜的份量,嘴里念念有词,十块三毛钱,零头免了, 你给十块钱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杨泊的脚边,抬头看看杨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发现杨泊在 这个冬天憔悴得可怕。听说你也在闹离婚?老靳说,你妻子已经服过安眠药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泊疑惑地问。 我有经验,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老靳沉吟着说,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弄不好会两败俱 伤,你知道吗?我的一只睾丸曾被前妻捏伤过,每逢阴天还隐隐作痛。 我觉得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累极了。我觉得我的脑髓心脏还有皮肤都在淌血。杨泊咬着 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万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 下面该怎么办。 要动脑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他说,我前妻那阵子差点要疯了,我心里也很害怕。 你知道我后来用了什么对策?我先发疯,在她真的快疯之前我先装疯,我每天在家里大喊大 叫,又哭又笑的,我还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拦汽车,我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她一天比 一天冷静,最后离婚手续就办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来,我有我的目标和步骤。杨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十块钱,放进老 靳的空无一文的钱箱里,杨泊说,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成为泡影,事 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面,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每天在两个女人的阴影下东奔西走, 费尽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压着千钧之力,有时候连呼吸都很困难。 问题看来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该看看我写的一本书,你猜书名叫什么?《离婚指 南》。本来今年夏天就该出书的,不知出版社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出来。 什么书?你说你写了一本什么书? 《离婚指南》。老靳颇为自得地重复了一遍,是指导人们怎样离婚的经典著作,我传授 了我的切身体验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赌谁只要认真读上一遍,离婚成功率起码达到百分之九 十以上。 你总算对人类作了一点贡献。杨泊闷闷不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杨泊这次笑得很厉 害,他不停地捶着老靳说,我要看,我想看,等韦出来后一定送我一本。 那当然,对所有离婚的人都八折优惠。 杨泊帮着老靳做了两笔生意就走了,他把那只海南西瓜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了没多 远听见背后响起膨的一声,回头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两瓣,瓜瓤是淡粉色 的。这个王八蛋。杨泊骂了一句,他没有下车去捡。杨泊回忆着老靳说的话,你先发疯她就 不会疯了。这话似乎有点道理。问题在于他厌恶所有形式的阴谋,即使是老靳式的装疯卖 傻。我很正常,杨泊骑在车上自己笑起来,万一装疯以后不能恢复正常呢,万一真的变疯了 怎么办呢。 公司扣去了杨泊的奖金,理由是杨泊已经多次无缘无故的迟到早退。杨泊在财务科无话 可说,出了门却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女会计在里面尖声抗议,你骂谁?有本事骂经理去, 是他让我们扣的,杨泊说,没骂你,我骂我自己没出息,扣了几个臭钱心里就不高兴。 杨泊在办公室门口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拦住,你叫杨泊吧?女人说着递来一张香喷喷的粉 红色名片,我是晚报社会新闻版的记者,特意来采访你。 为什么采访我?杨泊很诧异地望着女记者,他说,我又不是先进人物,我也没做过什么 好人好事,你大概槁错了。 听说你在离婚。女记者反客为主,拉杨泊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她掏出笔和本子,朝杨 泊妩媚地笑了笑,我在写一篇专题采访,《离婚面面观》,你是第九十九个采访对象了。 莫名其妙。杨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他朝各个办公室的门洞张望了一番。这是我的个 人私事,不是社会新闻,杨泊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想说。 你不觉得社会新闻是从个人私事中衍生的吗?女记者用一种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注视着杨 泊,谈谈你的想法好吗,不会占用你大多时间。 我心情不好,我刚刚被扣了年终奖,杨泊踢了踢脚边的一只废纸篓,他说,“因离婚被 扣奖金,当事人无话可说”,我看这倒是一篇社会新闻的题目。 谈谈好吗?谈谈离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还是夫妻感情不和?假如是性生活方面不协 调,也可以谈,没有关系的。女记者豪爽地笑着鼓励杨泊,请你畅所欲言好吗? 没有什么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想离婚。 太笼统了,能不能具体一点? 我烦她,我厌恶她,我鄙视她,我害怕她,我还恨她,杨泊的声音突然不加控制地升得 很高,他跺了跺脚说,这么说你懂了吧。所以我要离婚。离婚。 很好。女记者飞快地写下一些字,然后她抬起头赞赏他说,你的回答虽然简单,但是与 众不同。 杨泊已经站了起来。杨泊一脚踢翻了走廊上的废纸篓,又追上去再踢一脚。狗屁。杨泊 突然转过身对女记者喊叫,什么离婚面面观,什么离婚指南,全是自作聪明的狗屁文章,你 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离婚,离婚就是死,离婚就是生,你们懂吗? 这次一厢情愿的采访激起了杨泊悲愤的情绪,杨泊沉浸其中,在起草公司年度总结的文 章中,也自作主张地抨击了公司职员们的种种品格缺陷。他认为职员们自甘平庸的死气沉沉 的生活,却喜欢窥测别人的隐私,甚至扰乱别人的生活秩序。杨泊伏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 抨击的对象扩展到公司以外的整个国民心态,他发现这份总结已经离题千里,但他抑制不住 喷泉般的思想,他想一吐为快,最后他巧妙地运用了一个比方,使文章的结尾言归正传。杨 泊的总结结尾写道:一个企事业单位就像一个家庭,假如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好是早日 解体以待重新组建,死亡过后就是新生! 杨泊把总结报告交到经理手中,心中有一种满足而轻松的感觉。这样的心情,直保持到 下午5点钟,5点钟杨泊走出公司的大楼,传达室的收发员交给他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没有 落款,一看笔迹无疑是俞琼的,今天是元月5号,算一算离立春还有多少天?杨泊读了两 遍,突然想到上次俞琼给他规定的离婚期限,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收发员观察着杨泊的 反应,指着明信片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杨泊好像猛地被惊醒,他对收发员怒目而视,什 么什么意思?你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读职,杨泊说着将明信片撕成两半, 再撕成四份,一把扔到收发员的脸上,什么意思你慢慢琢磨去吧。杨泊温怒地走出公司的大 铁门,走了几步又折身回到传达室的窗前,他看了看处于尴尬中的收发员,声音有点发颤, 对不起,杨泊说,我最近脾气很坏,我不知这是怎么了,总是想骂人,总是很激动。收发员 接受了杨泊真诚的道歉。收发员一边整理着桌上的信件一边说,没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 好,我知道离婚是件麻烦事。 连续五天,杨泊都收到了俞琼寄来的明信片。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日期在一天天地变 更。到了第六天杨泊终于忍不住跑到了俞琼的集体宿舍里。恰巧只有俞琼一个人,但她顶着 门不让杨泊进去。 我现在不想见你。俞琼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推着杨泊的身体,我说过我们要到春天再 见,那些明信片你收到了吗? 你寄来的不是明信片,简直是地狱的请柬。 那是我的艺术。我喜欢别出心裁。你是不是害怕啦? 请你别再寄了。杨泊拼命想从门缝里挤进去,他的肩膀现在正好紧紧地卡在门缝中,杨 泊说,别再寄了,你有时候跟朱芸一样令我恐惧。 我要寄。我要一直寄到春天,寄到你离婚为止。俞琼死死地顶着门,而且熟练地踩住杨 泊的一只脚,阻止他的闯入。俞琼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撒娇更像是一种示威。 让我进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杨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想去抓俞琼的手,结果被 俞琼用扫帚打了一记。杨泊只好缩回手继续撑住门,你不觉得你太残忍吗?杨泊说,你选择 了错误的方式,过于性急只能导致失败,她昨天差点自缢而死,她也许真的想用死亡来报 复,那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请你别再催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给了你一年时间,难道还不够? 可是你知道目前的情况,假如她真的死了,你我都会良心不安的。我们谁也不想担当凶 手的罪名。一年时间不够,为什么不能是两年三年呢? 我没这份耐心。俞琼突然尖声喊叫起来,然后她顺势撞上了摇晃的门,将杨泊关在门 外。杨泊听见她在里面摔碎了什么东西。恶心,她的喊叫声仍然清晰地传到杨泊的耳中,我 讨厌你的伪君子腔调,我讨厌你的虚伪的良心,你现在害怕了,你现在不想离婚了?不想离 婚你就滚吧,滚回去,永远别来找我。 你在说些什么?你完全误解了我说的话。杨泊颓丧万分地坐到地上,一只手仍然固执地 敲着身后的门,康德、尼采、马克思,你们帮帮我,帮我把话讲清楚吧。 恶心。俞琼又在宿舍里喊叫起来,你现在让我恶心透了。我怎么会爱上了你?我真是瞎 了眼啦! 冬天以来杨泊的性生活一直很不正常。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冲动,杨泊在 黑暗中辗转反侧,心里充满了对自己肉体的虔视和怨患。借越窗而入的一缕月光能看见铁床 另一侧的朱芸,朱芸头发蓬乱,胳膊紧紧地搂着中间的孩子,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保持了阴郁 的神经质的表情。杨泊深深地叹着气,听闹钟滴嗒滴嗒送走午夜时光。杨泊的思想斗争了很 久,最后还是决定像青春期常干的那样,来一次必要的自渎。 杨泊没有发现朱芸已经悄悄地坐了起来,朱芸大概已经在旁边观看了好久,她突然掀掉 了杨泊的被子,把杨泊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杨泊抢回被子盖住,他说,你睡你的觉,这不关你的事。 没想到你这么下流,你不觉得害臊吗? 我不害臊,因为这符合我的道德标准。杨泊的手仍然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我还没完,你 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一点也不害臊。 朱芸在黑暗中发愣,过了一会她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朱芸一边哭一边重重地倒在 床上,杨泊听见她在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睡在两人之间的孩子被惊醒了,孩子也扯着嗓 子大哭起来。杨泊的情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事就是制止母子俩的哭声了,杨泊 首先安慰朱芸,别哭了,我不是存心气你。这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杨泊说,我真的不是存 心气你,请你别误会。 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我不会碰你,假如我碰了你,那才是下流,你明白吗?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你非要说我下流我也没办法。杨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想睡了。杨泊最后说, 我没有错,至多是妨碍了你的睡眠。也许我该睡到别处去了,我该想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住 处,火车站的候车室也可以对付。 你休想。朱芸突然叫喊起来,你想就这样逃走?你想把孩子撂给我一个人?你要走也可 以,把你儿子一起带走。 杨泊不再说话。杨泊摊开双掌蒙住眼睛,在朱芸的絮叨声中力求进入睡眠状态。除此之 外,他还听见窗外悬挂的那块腌肉在风中撞击玻璃的声音,远处隐隐传来夜行火车的汽笛 声。每个深夜都如此漫长难捱,现在杨泊对外界的恐惧也包括黑夜来临,黑夜来临你必须睡 觉,可是杨泊几乎每夜都会失眠。失眠以后他的眼球就会疼痛难忍。 临近农历春节的时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场大雪。城市的街道和房屋覆盖了一层白 茸茸的雪被。老式工房里的孩子们早晨都跑到街上去堆雪人,窗外是一片快乐而稚气的喧闹 声。杨泊抱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北京之行,想起那个雪夜在天 安门广场制定的四条离婚规划,如今竟然无一落实。杨泊禁不住嗟叹起来,他深刻地领悟了 那条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哲学定律:事物的客观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杨泊把儿子送迸了幼儿园。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秋千架旁边时吃了一惊,他看见俞琼坐在 秋千架上,她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戴了口罩,只露出那双深陷的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 杨泊看。她的头上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杨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俞琼,你跑到这儿来等我? 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你看看这个。俞琼突然拉掉了脸上的口罩,俞琼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它 们是暗红色的,有两道伤线切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俞琼的 嘴唇哆嗦着,她美丽的容貌现在显得不伦不类,俞琼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凄凉,她说,你还 装糊涂?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干的?杨泊抓住秋干绳,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会找到你的?她从来没见过你。 正要问你呢。俞琼厉声说着从秋干架上跳下来。她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片,一边审视着 杨泊,是你搞的鬼,杨泊、是你唆使她来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杨泊,我没猜错 吧。 你疯了。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没想到她会把仇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也疯了,我们大 家都丧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我来是为了交给你这个发夹。俞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镶有 银箔的发夹,她抓住杨泊的手,将发夹塞在他手里,拿住它,你就用这个证明你的清白。 什么意思?杨泊看了看手里的发夹,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发夹? 她就用它在我脸上乱抓乱划的,我数过了,一共有九道伤。俞琼的目光冰冷而专制地逼 视着杨泊。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要你去划她的脸,就用这只发夹,就要九道伤,少一道 也不行。我晚上会去你家做客,我会去检查她的脸,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疯了。你们真的都疯了。我还没疯你们却先疯了。杨泊跺着脚突然大吼起来。他 看见幼儿园的窗玻璃后面重叠了好多孩子的脸,其中包括他的儿子,他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着。有个保育员站在滑梯边对他喊,你们怎么跑到幼儿园来吵架?你们快回家吵去吧.杨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骑上车像逃一样冲出了幼儿园的栅栏门,他听见俞琼跟在他身后边跑 边叫:别忘了我说的话,我说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杨泊记不清枯坐办公室的这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记得同事们在他周围谈论今冬的这场大 雪,谈论天气、农情和中央高层的内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握住那只黑色的 镶有银箔的发夹,他下意识试了试发夹两端的锋刃,无疑这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凶器。杨泊 根本不想使用它。杨泊觉得俞琼颐指气使的态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没有权利命令他干他不 想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晚上将会出现的可怕场面。想到俞琼那张伤痕累圹的 脸,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恶而凶残的目光,杨泊有点心灰意懒,他痛感以前对俞琼的了解 是片面的,也许他们的恋情本质上是一场误会。 这天杨泊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雪后的城市到处泛着一层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 明似暗,街上的积雪经过人们一天的踩踏化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宫的门楼下跑来跑 去,抢拍最后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点。一个手持相机的男孩对他的女友喊。杨泊刹住 自行车,停下来朝他们看了一会儿,傻X,有什么可笑的?杨泊突然粗鲁地哺咕了一句。杨 泊为自己感到吃惊,他有什么理由辱骂两个无辜的路人?我也疯了,我被她们气疯了。杨泊 这样为自己开脱着,重新骑上车。回家的路途不算太远,但杨泊骑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用双 腿撑着自行车,停在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见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涤一 新,墙上显出了依稀的红漆标语。他看见三层左侧的窗口已经亮出了灯光,朱芸的身影在窗 帘后面迟缓地晃动着,杨泊的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么?一个邻居走过杨泊身边,他疑惑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怎么不回 家? 不着急。天还没黑透呢。杨泊看了看手表说。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饭呢。 我一点不饿。杨泊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匆匆走过的邻居,麻烦你给朱芸带个口信,我 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邻居边走边说,看来你们公司很器重你呀。 是急事。我没有办法。杨泊望着三层的那个窗口笑了笑,然后他骑上车飞快地经过了老 式工房。在车上他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只黑发夹看了看,然后一扬手将它扔到了路边。去 你妈的,杨泊对着路边的雪他说,我要杀人也绝对不用这种东西。 杨泊不知道该去哪儿消磨剩余的时间,自行车的行驶方向因此不停地变化着,引来路人 的多次抗议和嘲骂声。后来杨泊下了车,他看见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营业,杨泊想在如此凄 冷的境遇下洗个热水澡不失为好办法。他在柜台上买了一张淋浴票走迸浴室。浴室的一天好 像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服务员接过杨泊的淋浴票,满脸不高兴的样 子,怎么还来洗澡,马上都打烊停水啦。杨泊扮着笑脸解释说,我忙了一天,现在才有空。 服务员说,那你快点洗,过了七点半钟我就关热水了。 淋浴间里空空荡档的,这使杨泊感到放心。杨泊看见成群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会感到别 扭,也害怕自己的私处暴露在众目殴暖之下。这样最好,谁也别看谁,杨泊自言自语着逐个 打开了八个淋浴龙头,八条温热的水流倾泻而出,杨泊从一个龙头跑到另一个龙头,尽情享 受这种冬夜罕见的温暖。杨泊对自己的快乐感到茫然不解。你怎么啦?你现在真的像个傻 X。杨泊扬起手掌掴了自己一记耳光。在蒸汽和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朱芸和俞琼的脸交替闪 现,两个女人的眼睛充满了相似的愤怒。别再来缠我,你们也都是傻X。杨泊挥动浴中朝虚 空中抽打了一下,让我快乐一点。为什么不让我快乐一点?杨泊后来高声哼唱起来,这是庄 严动听的《结婚进行曲》的旋律。杨泊不仅哼唱,而且用流畅的口哨声自己伴奏起来。很快 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动得热后盈眶,他哭了,所幸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眼泪。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关热水啦,浴室的服务员在外面警告杨泊说,我们要打烊,你却在 里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别关热水。让我再洗一会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杨泊的声音在哗 哗的水声中听上去很衰弱,烦躁的浴室服务员对此充耳不闻,他果断地关掉了热水龙头,几 乎是在同时,他听见浴室里响起杨泊一声凄厉的惨叫。 杨泊离开浴室时街道上已经非常冷清,对于一个寒冷的雪夜来说这是正常的,但杨泊对 此有点耿耿于怀,那么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消失不见了。杨泊一个人在街上独行, 他的自行车在浴室门口彼人放了气阀,现在它成为一个讨厌的累赘。杨泊走到一个十字路 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该采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头家了。 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有个穿睡衣的女人出来,隔着防盗门狐疑地 审视着杨泊。杨泊发现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 我找大头,我是他的朋友。杨泊说。 这么晚找他干什么? 我想在这儿过夜。 过夜?女人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你来过夜?大头从来 不搞同性恋。 杨泊看见那扇乳白色的门砰然撞上,他还听见那个女人咯咯的笑声,然后过道里的灯光 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妈的,又是一个疯女人。杨泊在黑暗中骂了一声,他想他来找大头果然 是自讨没趣。杨泊沮丧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钱少得可怜,工作证也不在,找旅社 过夜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回家去?杨泊站在雪地里长时间地思考,最后毅然否定了这 个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经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见朱芸和俞琼之中的任河一个人。杨 泊想,今天我已经丧失了回家的权利,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时分杨泊经过了城市西区的建筑工地。他看见许多大口径的水泥圆管杂乱地堆列在 脚手架下。杨泊突然灵机一动,他想他与其在冷夜中盲目游逛,不如钻到水泥圆管中睡上一 觉,杨泊扔下自行车自个钻了进去,在狭小而局促的水泥圆管中,他设计了一个最科学的睡 姿,然后他弓着膝盖躺了下来。风从断口处灌进水泥圆管,杨泊的脸上有一种尖锐的刺痛 感,外面的世界寂然无声,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是悄悄融化,杨泊以为这又是寒冷而 难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后来竟睡着了。他依稀听见呼啸的风声,依稀看见一只黑色的镶有 银箔的发夹,它被某双白嫩纤细的手操纵着,忽深忽浅地切割他的脸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肤。 切割一直持续到他被人惊醒为止。 两个夜巡警察各自拉住杨泊的一只脚,极其粗暴地把他拉出水泥圆营。怪不得工地上老 是少东西,总算逮到你了。年轻的警察用手电筒照着杨泊的脸。杨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 已经冻得发紫,它们茫然张大着,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别来缠我,杨泊说,让我睡个好 觉。 你哪儿的?来工地偷了几次了?年轻的警察仍然用手电照着杨泊的脸。 我疼。别用手电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 你哪儿疼?你他妈的少给我装蒜。 我脸上疼,手脚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谁打你了? 没有谁打我。是一只发夹。杨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着警察的腿从泥地上慢慢站起来, 他说,是一只发夹,它一直在划我的脸。我真的很疼,请你别用手电照我的脸。 是个疯子?年轻警察收起了手电筒,看着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不是小偷,说话颠三倒 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尔没地方睡觉。杨泊捂着脸朝他的自行车走过去,脚步依然摇摇晃晃 的,他回过头对两个警察说,我不是疯子,我叫杨泊,我正在离婚。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 离婚了。 杨泊最后自然是没有离婚,春季勿匆来临,冬天的事情就成为过眼云烟。 有一天杨泊抱着儿子去书店选购新出版的哲学书籍,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了俞琼,俞琼早 早地穿上一套苏格兰呢裙,和一位年轻男人手挽手地走过。杨泊朝他们注视良久,心里充满 老人式的苍凉之感。 书店的新书总是层出不穷的,杨泊竟然在新书柜上发现了老靳的著作,《离婚指南》, 黑色的书名异常醒目。有几个男人围在柜台前浏览那本书。杨泊也向营业员要了一本,他把 儿子放到地上,打开书快速地看了起来,杨泊脸上惊喜的笑容渐渐凝固,渐渐转变为咬牙切 齿的愤怒,最后他把韦重重地摔在柜台上。杨泊对周围的人说,千万别买这本书,千万别上 当,没有人能指导离婚,他说的全是狗屁。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全是狗屁?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这本书真的是狗屁。 狗屁,杨泊的儿子快乐地重复杨泊的话,杨泊的儿子穿着天蓝色的水兵服,怀里抱着一 支粉红色的塑料手枪。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