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红马 我的父老乡亲,你们已经倦于守望。无论如何,那匹红马是永远消失了。河川里的细流 流了这么多年,谷地里摇曳着新鲜的野荞麦和香茅草,早年间呜咽的风变换了声音,回荡在 水波之上,唤起你的回忆,但是那匹马永远消失了。随着红马远去的是一个来自怒山的男 孩。他爷爷喊他锁,他的名字也许就叫锁。锁就是传说中那匹红马的小情人。锁出现在故事 中时,你注意听我爷爷吹响铜唢呐,声音很像一种啼哭。那就是锁的啼哭的模拟,锁是一个 酷爱啼哭的孩子。你要把锁想像成一个满身披挂野藤的裸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 头猛然发现红马在远去,一匹美丽异常的红马鬃毛飘扬,四蹄凌空,正在远去。锁把手指头 含在嘴里,开始啼哭。你想像锁是很多年前弃莽山野中的孩子,他的哭声惊动了水中的柳条 鱼和空中的山雀。有一只羽毛呈现翡翠色的山雀飞抵锁的肩头,和你一样静静地谛听男孩沙 哑的哭声。那时候鸟类动物是不怕孩子的。 你看见锁在暮色中面向东南方,东南方横亘着苍茫的山脉和森林。在苍茫的山脉和森林 对面就是海了。你根据锁站立的姿势和方向,可以辨别出那匹红马消失在东南方,消失在海 洋那边。这个故事中还必须出现锁的爷爷,那个一天天由强健走向衰亡的怒山老人。他就是 枫扬树磨房的主人。他的磨房盖在山上,是石块垒成的。没有一扇窗子。他自称是从很远很 远的怒山迁徙来的,那里的山民习惯于黑屋子中的生活,他们从早到晚点着松明灯,把牲畜 圈在土坑边,把孩子养在牲畜圈里。他们喜欢养马,喜欢抚养很多很多的孩子。那些马匹长 得比人俊逸百倍,膘肥体壮,他们的孩子却瘦骨嶙峋,一代代羸弱下去。就这样怒山人一年 年往南方游散,离开了他们的故乡。怒山马在主人流散的道路上东奔西散,有一匹跟随它的 主人来到了我的枫杨树老家。你也可以把这匹怒山马看成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老人在某一天 清晨出现在河谷地里。他牵着红马出现在河谷地里。那匹马高大雄壮,美丽绝伦,马脖子上 套着一只银色项圈,闪闪发亮。奇怪的是马背上有一座山峰似的草垫包微微颤动着。我爷爷 在收玉米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了那匹马,刹那间他心神迷离,他扔下了怀中的一堆老玉米朝他 们奔去。“那是马吗?客人?”“马。怒山马。”老人倦怠地回答,勒住了马缰。“马背上 驮了什么?”“没什么,一卷草垫子。” 老人拍了拍马,神色漠然地朝村里房子密集的地方走。我爷爷站在玉米地边望着他们疲 惫的身影,他发现马背上的草垫子自始至终在蠕动,里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怒山人牵着马 涉水过河时,我爷爷看见了锁,锁的脑袋黑黑的,从那卷草垫子里探出来,缩回去了。锁藏 在马背上过了枫杨树的河。怒山人为什么要把孩子藏好了赶路是一个谜。我爷爷说怒山人把 马和孩子作为财产,他们怕强盗。他们相信山外人抢不走马但会抢走孩子,所有的怒山人离 开山地时都把孩子包捆好了藏在马背上。我爷爷说他们毕竟是来自遥远的怒山呀。锁经常骑 着那匹红马下山,来到村里房子密集的地方。女人和孩子都从窗口注视神奇的马匹和马背上 的孩子。他们发现马和孩子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的脖颈上都套着一只银项圈。锁的一撮乌 黑的头发被他爷爷梳理成马鬃的样子,迎风飞拂。锁骑马环顾我们的村庄,精神总是很散淡 很忧伤。那匹怒山红马咴咴地嘶鸣不止,它惊醒了所有梦中的乡亲。女人们都喜欢锁,她们 一再地在窗边叫喊:“锁,下马来,给你吃玉米饼子。” 锁高傲地摇着头。锁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喜欢跟马说话,他不喜欢我们。而枫杨 树的女人们仍然在窗边叫喊: “锁啊,你的鸡儿长大了,你要穿裤子了。”锁的黑脸上掠过一道愤怒的光。他双腿一 夹马腹,红马就越过村巷和晒场,走了。锁是一个裸身男孩。锁的爷爷答应给他缝制一条麂 皮裤子,但是多少天过去裤子一直没有缝好,锁的爷爷连针线也没有,他怎么给锁缝麂皮裤 子呢?听我爷爷追忆他跟怒山人的交往:他背着粮食上山去石头小屋做客。他跟那爷孙俩坐 在草垫子上喝家酿米酒。那匹红马就站在他们身边嚼咽干草。我爷爷去山上主要是想多看几 眼那匹马,他甚至想骑上那匹马走一走,这是一种稚气的愿望,我爷爷一直羞于启口。 我爷爷对怒山老人说,“你缺什么就对我说,枫杨树这地方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你找 到。” “什么都不缺。”怒山老人突然压低了嗓门,盯着我爷爷的眼睛,“就缺一个女人,把 你妹妹嫁给我吧,她很漂亮,我一来就看上她了。”“老天,你要我妹妹?”我爷爷先是一 惊,然后大笑起来,“可你有七十了吧,我妹妹才十六岁呀!”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我从来不记这个。”怒山老人的神情不快,显然受到了一次伤 害。他翻身跳离草垫子,走到一块大石桌前,掀掉上面的坛坛罐罐,他对我爷爷说,“你能 把石桌举过头顶吗?”我爷爷估计那石桌起码有二百斤重,他摇了摇头。怒山老人便轻蔑地 笑了,他说:“你像树杆子一样年轻,你举不起石桌,我老了,你看着我把石桌举过头顶 吧。”紧接着怒山老人脱下皮袄光着膀子双手拎起了石桌,他将石桌举过头顶的同时对我爷 爷喊,“把你妹妹嫁给我吧!”我爷爷难忘当时的场面。他不知怎么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听见红马在身边含蓄地嘶鸣起来。后来他把一袋子玉米面扔在马蹄下就出了石屋。你要知 道他承受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最致命打击,羞辱和气恼像两只利爪抓破他的心,埋下 一颗仇恨的种子。我爷爷从此意识到枫杨树男人的衰弱委琐,从此他开始苦练一身超人的体 魄和武力,后来成为枫杨树有名的地头蛇。我爷爷的妹妹当然就是姑奶奶娴。娴已经仙逝多 年。你无法想像娴这个乡村女孩的美貌。她在十六岁时就丰盈饱满如同一朵野石榴花。娴的 短促生命里留下一种惊人的浪漫使人回味无穷。一切都跟怒山的男孩锁有关。你听见我爷爷 又一次吹响了铜唢呐,声音像是一个女孩做梦时古怪而内涵强烈的叹息。铜唢呐吹奏的就是 娴的爱情。你会感到吃惊。娴在出嫁前八天突然爱上了锁。这种爱情很明显带有晦涩难辨的 色彩,不宜张扬却又无法回避。娴从前不出家门,但是出嫁前八天她穿着一条红草裙到山上 去了。她提着一只竹篮抓着一把挖菜刀走过村庄,有人问她去哪里,她说,“天气多好呀, 我去山上挖野菜。”娴走过了浅河川,因为她听见锁在谷地里大声痛哭。锁在河边凝视他的 红马大声啼哭。许多人把锁的哭泣声幻听成一只杜鹃鸟在枫杨树乡村上空回荡,那是神鸟带 来不祥的消息,春天从而浸透了莫名的悲伤。但是你不知道悲伤的河流怎么流到了这里。你 不知道锁为什么总在大声啼哭。娴看见谷地里的阳光是鹅黄色的,锁坐在浅水里像一条发亮 的小鱼。而那匹怒山红马站在黄桷树下,它昂起修长的脖子,眼睛发出玛瑙的光泽,静静感 受着世界的声音。 “锁,你为什么要哭?” 锁听不见女孩的声音。锁在春天的下午就是个牧马神。牧马神在春天的下午需要哭泣。 “锁,你为什么要哭?”娴把剜菜刀扔到篮里,把篮子扔到水里,她跪到水边也坐在锁 的身边,拉住他的手,“告诉姐姐,你为什么要哭?”“马要死了,马活不长了。” “你别哭了。女孩子才喜欢哭。你看马在吃草,马怎么会死呢?”“不,马要死了,马 一离开怒山就活不成了。”娴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她充满柔情地摸摸锁的光头顶,然后拎着 美丽的红草裙朝马跑过去,“马好着呢,你看我来骑马。”娴拉住马缰时打了个趔趄,那匹 马咴咴地嘶鸣不已,后蹄像弓一样绷起来又迅速弹发,差点撕碎了娴的红草裙。锁的吼声同 时炸响:“别靠近马,你不能骑它!” 娴双手叉腰在近距离内打量着那匹怒山红马。她发现了红马的愤怒,她不理解红马的愤 怒。 “我不能骑马?因为我是女的吗?” “因为马不认识你。马不喜欢陌生女人。”“锁,你也是一匹马,你也不喜欢陌生女 人。”“我爷爷说人都是马变的,人都是马的后代,但是人的良心都坏了,他们现在不喜欢 马了。” “锁,你是一匹小马驹,多可爱。你看我是一匹马吗?”“你是一匹母马,不,你是一 个女人。我爷爷喜欢你,他要你嫁给他。”“你爷爷?他快一百岁了吧?是男人都想要我。 我不嫁你爷爷,再过八天我要嫁给平原上的一个货郎,他送给我八匹小花布。再过八天我就 要嫁人了。你懂不懂嫁人是怎么回事?”“你不嫁给我爷爷他会杀了你。” “我不怕你爷爷。男人都是发臭的,男人都很脏。锁,只有你干净得像水一样,你知不 知道女人都喜欢你,都想搂着你睡觉呀?”一切都跟春天的下午有关。娴被野地里拂荡的湿 润芬芳的风置于绝境,成为一只晕眩的蛱蝶。她在鹅黄色的阳光下发颤,凝视怒山男孩锁的 光裸的身子,目光渐近痴迷。你要知道是野地里拂荡的湿润芬芳的风牵动了娴的手,那只手 上青春荡漾,抓住锁佩戴的银项圈,像蛇一样在锁赤裸的身子上自由游动。锁沉默不语。你 已经知道锁是一个牧马神,牧马神静静地望着娴的手,瞳仁里映出的是红马的影子。你已经 知道就是野地里拂荡的湿润芬芳的风牵动了娴的手,娴的一只手充满渴望朝天空摊开,另一 只手解开了她的红草裙。娴轻轻地说,“锁呀,姐姐也是一匹马,你骑上来吧。”那个牧马 神,那个怒山的男孩骑在我姑奶奶娴的身上,你要相信他是一个纯洁的骑手。你要相信他喜 欢所有的马。我爷爷的故事到这里总是停顿。无论如何这是一段隐秘的家史。让我们在祭奠 红马时也给娴的亡灵点上一棵香茅草。娴是一个极其浪漫而又不幸的女人。十个月后她死于 难产。她的婴孩生下来从黎明哭到深夜,嘹亮的哭声给母亲送葬。她的婴孩形状像一匹小马 驹,让平原上的人们惊诧万分。 告诉你娴出嫁的时候真的抱着八匹五颜六色的小花布。她的披散的长发涂上花粉油挽成 妇人的头髻,斜插了一朵紫红色的野芍药花。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娴坐在一顶花 轿上离开枫杨树,路过河边谷地。她看见怒山男孩锁跟以往一样,坐在水边对着那匹红马哭 泣。娴这时候才懂得了锁哭泣的意义。她从花轿上站起来,朝锁勾起手指做了个神秘的手 势:“锁,你长大了,你该穿裤子啦。” “红马要走了。”而锁在河边哭泣着回答。锁垂着头,没有向远嫁的娴多看一眼。送嫁 的人们都听见了锁的凄凉奇怪的回答。后来他们回忆起来,是锁第一个向娴透露了红马远去 的消息。那天人们在枫杨树的山梁上发现一匹奇怪的马在顺风奔驰。那马活似一个人的形 体,它凄凉地呼号着顺风奔驰,四肢拍击岩石的厚土,杂沓有声。人们都说又从哪里来了这 匹奇怪的马?后来有人从山上奔下来喊叫:那不是马,那是怒山老人。事情传开后却无人相 信,乡亲们想也许那天太阳太辣,他们看花了眼。而我爷爷对此沉默不语。他相信那匹怪马 就是怒山老人。第二天他看见怒山老人紫红色的脸膛迅速归于苍老。仇恨是一棵会开花会结 果的树。仇恨的树在我爷爷和怒山老人之间披挂了暗褐色叶子,繁衍了这个故事的枝节。要 说一下怒山老人的磨房。磨房里的碌碡、磨子从前都是我爷爷送给怒山祖孙俩的。我爷爷坦 白地说,他给他们送东西是有所图谋的。他自从见到那匹红马就神魂颠倒,他天生是一个占 有欲极强的男人。但是红马不喜欢他,红马总是拒绝他的亲昵。于是我爷爷又仇视红马。他 建议磨房用马来拉磨,怒山老人坚决地摇着头,他说,“怒山马不是一般的牲口。它不能拉 磨,如果马拉磨要人干嘛呢?我不是能拉磨吗?”你不是从怒山里来你就是无法理解那匹马 的尊严。那匹红马在我的枫杨树老家自由游荡,它就在你的窗外视线里自由游荡,你每天可 以看见它,却无法介入红马的神秘生活,红马只属于它的主人。后来我爷爷到山上的磨房去 就绕着那匹马走。他对马的渴念有如一口黑井莫测高深。有一天我爷爷对怒山老人说,“新 谷子打下来了,把碌碡和磨子还给我吧。我也要磨面了。”怒山老人说,“兄弟你好糊涂, 你不是说送给我了吗?”我爷爷笑起来,“你才叫糊涂,我从来不白送人东西。你要明白磨 房是我的,就像马是你的一样。”“我不能还你磨房,没有磨房我怎么养活锁和马呢?”我 爷爷沉吟了半晌说,“那我们做个买卖吧,磨房暂时归你,但是我地里庄稼打下来,你都要 给我磨成面。”你可以从这宗买卖中发现我爷爷又长又松的圈套,它是用我老家男人常有的 狡狯和占有心理编织的,如今毫不费力地套住了那个来自怒山的老人。 锁在黎明的幽冥天色中醒来给马喂草料。他抚摸着马的脊背,只有在这种触摸下锁才能 感觉到马与他同在。山上的石屋弥漫着干草和粮食的清香,锁推开木板门,迎面涌来的是枫 杨树的风和白雾。锁的移居外乡的生活天天如此,而变化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这个故事必 须讲到怒山老人真正的苍老岁月。怒山老人是在红马消失的前夕才真正苍老的。 就这样锁听见了他爷爷的咳嗽声从草铺上传来。锁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他爷爷的咳嗽 声。在怒山里,除非濒临死亡的人才会这样剧烈地咳嗽。锁惊恐地望着他爷爷。怒山老人躺 在草铺上,仿佛一棵被狂风刮断的老树。可是那阵风为什么一点也看不见呢?“锁,你过 来,你看我的腿是不是让鬼魂砍断了,我的喉咙是不是让鬼魂扼住了?我怎么爬不起来 呢?”锁爬到他爷爷身边,他闻见爷爷呼出的气息浑浊带着枯草的气味,爷爷以往在黎明时 分威猛勃起的生殖器突然萎缩得可怜。锁猛地抱起爷爷沉重的头颅,于是你听见了锁再一次 的哭泣。当某种幻想丧失时,你将准时听见锁的哭声。“你没看见鬼魂,爷爷,我看见你老 了。”“不。我只是夜里被鬼魂砍了一刀。我看见那个鬼魂从山下来,来偷我们的马。我只 是被鬼魂砍了一刀。”“爷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想来偷我们的红马。”“锁,你要明白世 上的牲灵唯有马是偷不去的。马的心跟人一模一样。马的眼睛能穿透黑夜寻访它的亲人。” 你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就在这天来临,锁那天没去河边放马。怒山红马被挂上笼头站在山 上石屋里。马的眼神是凄凉的洞察苦难的。怒山老人对锁说,“我们的马要拉磨了。你找一 块黑布把它眼睛罩住吧。别让它看见石磨。别让它看见自己的苦难。”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 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红马是怎么开始拉磨的。必须用一块黑布遮住马的眼睛,马才开始一 圈一圈地跑一圈一圈地拉磨。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的祖孙俩一个躺 着,一个跪着,默地凝视着红马拉磨。他们热泪滂沱。“锁,你要是会跟马说话,你告诉 它等我病好了,它就不再受苦了。”“马在哭,爷爷你听见了吗?” “你告诉它我们受这些苦全因为我们离开了怒山,我们来到了别人的土地上就变得衰弱 无力。” “马真的在哭,爷爷你听见马在哭吗?” 你们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已经来临。外面的白雾消失,阳光渐渐明亮,我爷爷正扛着 一包谷粒从山下走来。在所有故事中老人终将老去,孩子却是你心灵中的神明。怒山老人是 老了,实际上他已经不可能从草铺上爬起来摘掉马的笼头。红马拉磨的沉重蹄声因此日复一 日地变得古老而熟悉。你不要忘了锁是传说中红马的小情人。在红马拉磨的漫长岁月里,他 守望着他的马。你有一天听懂了锁的哭声,你就知道红马这时候不在山上的磨房里,红马正 在奔驰远去,它离我们清晰的视线已经很远了。 我爷爷说他的罪孽是一朵伞状毒菌,就是在这一年开放的。你知道我爷爷在这一年苦练 了男人的臂力和体魄。他从怒山老人那儿得到这种感召,最终回报给他。我爷爷在某天黑夜 纠集四名枫杨树汉子摸向山上的磨房。你知道我爷爷是去抢马的。那个多雾的黑夜在人的心 灵中是不真实的,但也可能是发生了的。抢马的人听见那匹马的咴咴嘶鸣震荡不安。抢马的 人带了一捆粗麻绳。他们走进石屋的时候也就是你做恶梦之时。怒山老人躺在黑暗中凝视着 门口一排黑影,一动不动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你们迟早会来,可惜我病倒了。”我爷 爷撕掉蒙面布上去捆绑了老人。他说他完全凭借两条铜鼓般的手臂捆绑了老人。一切都是蓄 谋已久的,我爷爷抢马时忘却了人类的禁忌。 “你们来得可巧。锁到外面去了。锁要是在你们就没法抢走马了。”我爷爷朝怒山红马 走过去。马又一次嘶鸣起来,声音充满了强劲的骚动。红马遍体泛光,在黑暗中犹如金山崩 塌。“你们当心马眼上的罩子,当心别让马看见你们的脸。”我爷爷终于抓住了马脖子上的 银项圈。他的手颤抖着摩挲着,马鬃猛地撩到脸上。我爷爷的脸滚烫滚烫。“你们牵着马走 出屋子,马就会飞奔起来。你们当心。”我爷爷的真正罪孽在于他拉下了红马眼睛上的罩 子,他回忆起那一瞬间总是悔恨交加。眼罩一俟落地,红马前蹄高高扬起,身体犹如箭矢射 出石屋。抢马的人看见的是一团红色闪电,朝夜色山谷急驰而去。记得怒山红马在远去的时 候频频回首遥望,你可以想像它在呼唤怒山的男孩锁。你听见我爷爷的铜唢呐再次吹响,摹 拟锁的哭声,你要把锁想像成一个满身披挂野草藤的裸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头 猛然发现红马正在远去,一匹美丽异常的红马鬃毛飘扬、四蹄凌空,正在远去。锁将手指含 在嘴里开始啼哭。锁的哭声对于我们来说持续了一百年。你在四面八方听见他的哭声,却再 也看不到他。红马的小情人随着红马一起远去。复归水恒的马,复归永恒的人,他们将一去 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