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TXT小说电子书下载网站http://www.txtbook.com.cn提供. 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 推荐使用TXTBOOK Reader 电子书阅读器阅读电子书,下载地址:http://www.txtbook.com.cn/reader/ 在线小说阅读:http://www.vip265.com 第一部分 开场白 我的爷爷王汉魁,字秦峰,沂蒙山区沂蒙县人,生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卒于1997年,享年97岁,但按我们老家的算法加上闰月,实则长寿百年不止。 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 8岁前,他在我们老家接受了半是私塾,半是新学的启蒙教育。接着入沂蒙县爱济小学上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我爷爷有幸成了它的第一届学生(关于教会、教堂以及学校的故事一直延续到我父亲及我叔叔身上)。 14岁时,他考入了潍县广文中学。这是当时当地最好的中学。18岁时考入了当时济南的第一所新式私立中学——正谊中学高中部。正谊取自董仲舒的“正其谊而不谋其利”,该校成立于1913年,由山东著名教育家鞠思敏创办(现为济南十七中)。无奈此时家道中落,已无力供应,只好回家务农,时称“值业”,即有点继承家业的意思。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爷爷能够去读正谊中学,他一生的历史将会重写。因为当时的正谊中学是所名校,出了不少名人。比如讲,“四人帮”的得力干将张春桥、现在的国学大师季羡林。 我的曾祖父为前清的举人(1878年参加的济南府会试),加上祖上的荫德,到了他这辈上还是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不过老婆不多,前后共两个,但只生了3个男孩,我爷爷为老三(座山雕也是老三,呵呵),他和上边的大哥为一母所生。大哥7岁那年掉到弥河里淹死了,实际就剩下了他和同父异母的二哥。偏偏长得白白净净的二哥不争气,从16岁起就抽上了大烟(原因独特)。不到30岁时,人就像个小老头了。鉴于爷爷脑瓜灵,心眼善(我爷爷就说,在这一点上,我特随他。这也是他晚年经常随我在济南生活的原因之一)。我的曾祖父就把继承发扬家业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爷爷身上。 不料,就在我爷爷20岁那年,即民国九年(192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土匪绑了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我家那时的家底,赎出他来完全可以。但这希望却被毁在一个“阴谋”上。 到期不赎,理当撕票。但是,在一个完全能逃的深夜他却因“救人一命”而没有逃走。这仁义之举,感动了所有的土匪。加上他有文化,故就…… 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竟被群匪推荐为匪首。成了一个不会打枪的“山大王”。他常常说,我有点像刘备,不善带兵,“然仁德素著……部下舍生忘死”。 而他的二掌柜那四,则是“青州八旗兵”的后裔,从他身上你可了解到这支鲜为人知的清朝劲旅的故事。更富传奇的是,后来他竟“拐跑”了我的二奶奶! 他的队伍最多时达2000多人,控制着近10万人口的地盘(临朐、沂水、昌乐三县交界处)。 他经历了清末、民初、民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民国时,他的队伍跟杨虎城的晋军、张宗昌的手枪旅以及刘黑七的土匪都打过仗。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力践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梁先生的试验地邹平县离我们老家不到200里)使得他的“地盘”一片盛世景象,为此,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韩复榘还专门表扬过他(韩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军阀、老粗)。 抗战时,他打过鬼子,打过于学忠的第51军。也曾联合过八路军打鬼子。他最敬佩的是国民党的抗日游击队。因为人家枪好,吃得好。最后,他还是投了他最看不起的八路军——尤其是抗日战争期间。 当他的一干人马全都成了鲁中军区特务团时,他这个“团长”却又因一个偶然的因素(晕车,不能闻汽油味)留在了老家,仅仅留下了由陈毅政委、黎玉主席签名的省参议会的参议员证。多年后,当他的那些小排长、小连长都在南方当了大官时,他并不后悔。他说,这就是命(他也让我认命)。 土改时,他曾向我们的工作队直言不要…… 还乡团打来时,他又凭着自己的威望加以阻止…… 反右时,由于他的庇护,济南下到我们村的那两个右派过的是“幸福生活”。 没有他,村里的那棵300多年树龄的银杏树,肯定要被砍了用来大炼钢铁(疙瘩)。他用他的寿材换了下来。 最让全村人感激的是1960年挨饿的时候,由于他的指点,村里硬是没有饿死多少人…… 更让人称奇的是“文革”中,在他的大儿子(即我的父亲)被屈斗,生死不明,当地的造反派也想抓他这个“大土匪”、“大军阀”的严峻时刻,他临危不惧,“匪性大发”,终于力挽狂澜,渡过危难。 他一生有过四个女人(有名有姓的,没名没姓的就不好说了)。我奶奶虽名为压寨女人,实为普通小脚女人一个,二奶奶人漂亮,唱京剧的,旧时称“戏子”。她同我爷爷的故事最曲折。我爷爷最爱的还是我的三奶奶,人既漂亮又有文化,天津人,毕业于著名的天津圣功女子学院,是个基督徒,当年主动要求下乡“扶贫”,来到沂蒙,因我父亲和我叔叔的关系,与我爷爷相识并喜结连理。但红颜薄命,不幸早逝…… 1987年,在济南的一家婚介所,本来是为我找对象的他,自己倒“泡”上了一个51岁的老姑娘,我的这“X位奶奶”几天就容光焕发起来。可惜好景不长…… 他这一生一共才生了两个儿子。阴差阳错,该投国民党的却投了共产党(老大、即我的父亲),该投共产党的却干了国民党(即我的叔叔,1949年撤至台湾,官位最高至国军总参作训部副部长,少将军衔。1992年去世——还是死在了他前边)。 他死得也很离奇,临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与我的女儿抢可口可乐喝。结果……这又应验了那句老话,人到死了的时候,怎么都会死。 现在,我就开始讲我爷爷的故事。 ——最后我想提及的是,你作为小说欣赏也可以,你若作为一段历史研究也不是不可。这就要看你的鉴赏品味了。 2005年7月于济南 第一部分 第1章 虽非名门望族,亦是大户人家(1) 听我爷爷讲,我们王家在沂蒙县,乃至周边几个县,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亦是大户人家。提起沂蒙城西的王家,无人不知。 爷爷说,如果硬往根上寻。我们王家并不姓王,也不是什么汉族,我们的先祖实则是蒙元人(今长城以北的什么地方)。祖上跟着元世祖打天下,打到这山东腹地就不走了。因战功卓著被封了相当于县里粮食局长的官,就在沂蒙长住下来。那年月,“粮食局长”可是个肥缺。连“县长”也得另眼相看,故从此就发了起来。又过了几代,便完全汉化了(要不说汉族的同化力不得了呢)。大约是到了明初,我们祖上就姓了王(意为人中之王之意)。 据爷爷的回忆(当然是看的家谱。可惜被他的二哥当大烟钱给当掉了),自明代起,我们王家也出了几个人物,其中一位是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的进士,官至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詹事、礼部尚书;还有一位是崇祯十年(1637年)的进士,官至南京户部郎中,安徽合肥府知府;到了清初乾隆五年(1740年),我们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曾任河北沱州知府。他回来探亲时,结识了在潍县任知县的郑板桥。两人以画会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爷爷说,他上中学时,还曾见过家里保存的一幅郑板桥的真迹。条幅的开头写有这样一句“与文士觞咏,有忘其为长吏者”。可惜这幅字同样被爷爷的二哥…… 我们王家最后一名考取功名者为我爷爷的一位小叔。他叫王宗德。是光绪元年(1875年)考取的“殿试一等第二名钦点翰林院编修臣王宗德”。旧时考取了功名,是件光宗耀祖的体面事。朝廷不仅授予爵禄,还赐予旗帜,竖立在精工制作的石旗杆夹上。我们家的那块旗杆夹由麻石打制而成,长1.86米,宽0.56米,厚0.22米。旗杆夹孔为长方形,为立旗杆所用。爷爷说,我家宗祠前的这块旗杆夹历经百年,很有点沧海桑田的味道。最后深埋地下达半米之厚,直到1958年大炼钢铁才被从地下挖出。后来,被沂蒙县文物监理站的人给搬走了。但在“文革”中,它却被红卫兵砸成了两半。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则被当成一级文物保存在县博物馆里,和山旺化石并列(2003年我回沂蒙给爷爷上坟,还去瞻仰了这块凝聚着祖上荣誉的旗杆夹石,上边隐约可见这样一行刻字“……会试考列最优等第一名光绪元年殿试一等第二名钦点翰林院编修臣王宗德立”)。 我们王家家道中落,大约始于清道光年间(很有点与国同衰的味道)。最主要的是因我爷爷的祖父领导了反对德国人修胶济线的所谓护地运动。结果是护地未成,家业也大大衰落。爷爷的祖父被判重刑。为了救他,家里花了大批的银子。结果是人财两空,人还是死在了济南的大牢里。那时,爷爷才刚出生。 不过,毕竟有着多年的积累,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到了爷爷这辈还是很风光的。人一提起沂蒙县西五里远的王家老镇的王齐厚家(我曾祖父名齐厚,字鲁重),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据我爷爷回忆:那时节家里仍有3000多亩地,12000亩山林,佃户多达40多户。每年纯粮食收入就有4万多斤(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家里还在县城和青州府开设了油坊、烟馆(但我们的家法却严禁抽大烟,这一点我将在后边详谈)和车马店。领导护地运动前,家里还在青岛开有一家商号,但为了筹钱救爷爷的爷爷,便廉价当掉了。爷爷说,多年后,他的父亲每谈及此事,还连连感叹。 ...... 上初中时,我曾偷偷问过爷爷:“那时,咱们家对广大农民群众是不是残酷剥削,无情压榨呀……” 每每这时,爷爷便压低声音说:“你听书上胡说,别的财主家我不敢说,单是咱王家,还有关家桥关润林家(他们家出了个共产党,叫关庆民,土改时又全家被抄。这家的故事也特别多,容我后叙)等其他几家财主,没有一个是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恶霸。平日里对佃户们都很好,当年缴不上租的,就拖一年,一年不行,两年,有的时候实在歉收,就给减免……” “黄世仁不是还强拉喜儿当老婆嘛……” “当老婆?没听说过,反正咱们王家没干过。”爷爷笑笑说,“别忘了,咱王家祖上立的规矩,娶妾不能过二房,要轮,也轮不到喜儿那样的丫环的份儿。” 要说喜儿,我爷爷说,倒是有不少穷人家的女孩愿到咱们家当丫环的。要知道,在大户人家里当丫环,不但收入高,而且还体面。大户人家大都知书达理,儒风甚浓,时间长了,还可学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所以,旧时有句话,“宁要大户家的丫环,不要小户家的千金。” 我们家的历代子孙秉承的是《朱子家训》“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爷爷还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我们王家不但不欺负穷人,还诚心实意地帮助他们。每有荒年,或者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王家宗祠前的广场上总要摆上那口大锅,专为穷人熬粥喝。从早熬到晚,一锅接一锅。四方八邻的穷人都曾喝过我们王家施的粥。最远的北至青州(现益都市),南达沂南。说方圆百里,绝不为过。 第一部分 第1章 虽非名门望族,亦是大户人家(2) 爷爷说,我们家的锅很大很大,能放三四个孩子洗澡,锅沿处铸有“大明永乐五年”的字样。多年后仍锃明瓦亮,且从不生锈。就是雨水淋了也不生锈,这口大锅后来就被埋在了我们王家大院的废墟里。直到1964年搞“四清”时,才被起了出来,运到潍坊地区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说明词这样写着:“旧社会地主阶级专门用来煮活人的大锅,只要缴不起租的……”被歪曲的还有我们家的几间地窖(即地下室),那本是我们家夏天用来存放食物的地方,却被写成了关押穷人的“地牢”。 “你曾爷爷50多了,还自己拾粪呢。”爷爷说到这一点时,脸上充满了敬佩之情,“一到农忙,他就亲自下田,同长工们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呵呵,那个时候,长工们吃的有时比咱家的都好。你曾爷爷割起麦子来一阵风,比正当年的壮劳力差不到哪里,那些青年后生专爱和他比赛,好赢他的酒喝……” 我有点不太相信:“输了真打酒吗?” 爷爷说:“那可不?那酒可是老牌子的景芝白干。再要上镇西姚家的二斤猪头肉,会把伙计们喝得高高兴兴,干起活来谁也挡不住。” 爷爷稍停又说:“不过,也有你曾祖父赢的时候,只要他赢了……” “穷人买酒喝……”我想,肯定是这样。 爷爷摇摇头:“哎哎,错了,哪能让下人破费,不是买酒,而是做一种老头看瓜的游戏,把裤子脱到一半,然后人坐在地上,低头,用裤腰带勒住头,人就直不起腰,两眼瞅看自己的球蛋了。哈哈……”爷爷大笑起来。他说,当年他在潍坊广文中学上学的时候,就盼着放暑假,一到了暑假,他就跟着老爹上地里干活…… 还有,我爷爷告诉我。我们王家还常常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比如讲,逢年过节请外地的戏班子来村里唱大戏,组织山会,耍龙灯,踩高跷,修桥,铺路等等,都是我们王家出钱。有钱人多信奉“仁义礼智信”,不道德的很少。村里、族内有了纠纷,亦多是由我们家公断,办案的不会吃请、收钱,更不会吃两头,断案的结果亦能公平公正,令双方口服心服。那时的人也迷信,认为多行善总有好报,至少死了不会下地狱,下辈子还能托生个人,而不至于托生个猪或狗。 在我读初中的年代,爷爷所描绘的这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 ...... 不过,爷爷也说了些我们王家发家的“捷径”。那就是一到荒年就“用粮换地”,荒年景的穷人真不易呀,那时的粮食比金子还要贵。穷人有时为了活命,只好把平日里比命还要贵的土地拿出来换粮食。我们家平时存粮多,这时就成了救命粮。于是,很多穷人便用自己的土地换我们家的粮食。 “是自愿的吗?”我有点怀疑。 “当然是自愿的……”爷爷肯定地说,“有时候,你不换他还不高兴呢,你要知道,我们家奉行的是这一条:换地不换命,地仍由你种。就是说,地还是由你们家来种,只不过是变成了佃户关系。来年缴租就是……所以,你有时不买,他都不乐意。说,王老爷你瞧不起俺。怕我来年种不好你家的地……” “原来如此……”至少,我所学到的有关“阶级斗争”的学说,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爷爷多次说,我们王家奉行的是“善为本”。到我曾爷爷那一代,信的都是佛教。爷爷不再信了,但他仍奉行“善为本”的信条(所以,1947年土改的时候,他力劝过搞得过火的工作队,半年后,又规劝过疯狂报复的还乡团)。 不过爷爷也说过他的父亲及老辈上“很剥削阶级”的地方,那就是动不动就坐八抬大轿。哪怕就是从镇西我们王家大院到镇东的茶馆里去喝茶,那也要坐轿。因为坐轿是身份的象征,就像现在的人争着买轿车……爷爷说我们家的那顶轿那个威风呀,就别提了。周边全镀了金,顶子是纯金的,所有的缨子全是用江浙一带产的上好丝绸做的。八个抬轿的壮劳力。全是20多岁的小伙子(结婚的不要),个个虎背熊腰,一顿要吃下五海碗面条。否则不要。八个人没事就抬石头训练。要练得颠起来,有板有眼。 我们家的轿进城的时候,那才叫威风,也是镇上及县城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大都自动闪在路边。一边行注目礼,一边看热闹。一群半大的孩子会跟在轿后进城。好在从王家老镇到县城不过五里,否则得热闹死。 据说,同治年间,当时的一位知县坐轿上“县政府”上班,半道上遇到了我们王家的一位长辈,立马让自己的轿停下,让我们的老长辈先行。我们老长辈也够意思,当年的赋粮一下多交了200担。喜得个知县又“登门拜访”。 总之,说起祖上的荣耀,爷爷便充满了自豪感。谈及自己的一生,爷爷也算满意:“我王汉魁没白活。” 但谈及他的两个儿子,他却不甚了了。他的老大因一只小手枪,阴差阳错干了共产党,老二则稀里糊涂地干了国民党。老大(即我的父亲。“文革”中在一个十六级的级别上被屈斗,至今生死不明),老二却在1949年随驻防青岛的国民党50军撤至台湾,后官至台国军总参作训部副部长少将副厅长。1981年退休。当国民党当局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放松了“管制”,允许他这一级的退休人员与大陆亲属会晤时(在香港),却又因我们这边的原因,父子俩终未见面,成为终生憾事。 对于我父亲的不幸,爷爷充满同情。这也是他格外疼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是他长子的长子…… 爷爷格外器重我爱我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我大小是个作家,算是继承了祖上“勤读书、勤务农、不做官、做善邻”的家风。爷爷也欣赏我诚实勤奋,有话敢说的性格——所以,他常常鼓励我写写他…… 第一部分 第2章 被土匪绑票,人生从此改变…… 爷爷被土匪绑票,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故事则是出在他被绑以后,能赎的,却没有被赎回…… 所以,爷爷多年以后,曾对收编他的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说:我有点像林冲,是被绑上沂(梁)山的…… ...... 在说到我爷爷当年被绑票前,得先说说山东的土匪。 山东历来(清末民初)匪患严重是有历史根源的。首先大家都知道,山东自古民风剽悍,民间习武几成风尚,梁山一百单八将的影响无处不在。因此,在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中,各路军阀政客都把扩军招兵的眼睛盯在了山东大汉们的身上,纷纷来山东扯起招兵的大旗。当时就有“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兵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之说。一时间,诚如当时的报纸所言:全国各路军兵,竟有半数为山东籍。而一旦部队打散或遭遣返,众多士兵便被迫回乡。断了生计(那时是没有“军转干”和“复员安置”的,最多是发几块大洋作路费)只好为匪…… 据北洋政府陆军部1918年的调查:山东土匪主要由定武军(即张勋率领的辫子军,复辟失败后被遣散)及在逃士兵与饥民混合而成。一时间,山东境内的土匪如蝗虫般铺天盖地。 沂蒙山区地处山东腹地,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自然就成了各路土匪的老巢。 鉴于山东匪患严重的严酷现实,1923年的山东省议会曾建议行政当局:拒绝外省来鲁招兵,同时严禁本省民众应征。由此可见匪患之严重以及当局用心之良苦。 ...... 至于我爷爷被绑架,则纯属偶然。 绑我爷爷的那股土匪是盘踞在老鹰崮的马大眼一伙(沂蒙山区七十二崮,崮崮都有好故事)。老鹰崮易守难攻。往上是险峻的崮顶,下边是个很大的村子——崮下村,村头有300年树龄的银杏树。远远看去,枝繁叶茂,极为壮观。马大眼当时有100多人,30多条钢枪(即步枪)、3枝盒子炮(即德造驳壳枪)。 原来他们踩好了点是绑我曾祖父的。他们探得的消息是我曾祖父阴历三月初六要去青州的几家铺子查账。故决定在临朐九山一带的一个名叫豁兔坡的树林里动手。不料,临走那天,我曾祖父的“唠病”(即现在称的老年慢性气管炎)又犯了。没办法。我曾祖父只好临时委托我爷爷前往代劳。这时节,我爷爷实际已经成了我们王家的“接班人”。很多家族大事,我曾祖父已有意让他办理。这其中的原因有两条,一是我爷爷本身有文化,那个时候的初中生(还是在潍县上的),相当稀罕,说是凤毛麟角,一点也不为过;二是我的二爷爷(即我爷爷的二哥)因故染上了毒瘾,不但抽,而且好赌。常常把家里的文物、字画拿去抽、赌。对此,我曾祖父曾想拿出祖训、家法,“吸毒者一律逐出家门,永不相认”,以作惩罚。但是鉴于我二曾祖母(二爷爷的生母)的苦苦哀求,以及我大爷爷已淹死的惨剧。再加上当时已是民国,提倡自由,强调个人价值,传统家法亦不提倡。故就让我二爷爷混了下来。 正是由于我曾祖父的手软,才在后来害了我爷爷。 ...... 话说我爷爷那天骑马走至豁兔坡,一进树林,马大眼的人马就围了上来。马大眼对于当时绑了我爷爷深感不过瘾:“怎么是你,你老爹呢?” 爷爷从未见过这阵势,当时还真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因为他读过太多的绿林好汉,打家劫舍之类的旧小说,知道这些人主要还是为了钱。他马上让护送他的两个保镖交出了枪(两只土枪,两把砍刀)。 马大眼眨着一双大眼说:“我老远一看不是两挂的马车就知道你老子没来……不过,没逮着老子,逮着儿子也行。” 后来的事实证明,马大眼的算盘还真失算了。假如他真的逮住了我曾祖父,没准他真的要发一次大财。 再说土匪很快将“绑信”传给了我们家:现大洋8000块、快枪5枝,限期7天。我曾祖父当时一口气没上来就昏过去了,家里人乱成一团。 要说我家的经济能力赎我爷爷是不成问题的。当时,难办的只有一条,5杆快枪不好凑。为了凑齐这5条快枪,我曾祖父让我二爷爷专门去潍县买。当时潍县城驻着张宗昌的一个团。经常干些倒卖军火的勾当。 但事情坏就坏在我二爷爷手里,他拿着买枪的钱又抽又赌,全糟踏光了。一开始我曾祖父还以为他就是单纯的吃喝玩乐,以后才知道了他的真正用心……但这时,他已卧病在床,不能主家了。 第一部分 第3章 能赎不赎,该撕没撕……(1) 7天很快过去,赎金并未送到,按理说,土匪是该撕票的。结果马大眼不但没有杀了我爷爷,还跟他成了好朋友。我爷爷说,这完全是凭了他的善良、诚实、义气和有点文化。 我爷爷所做的第一件“仗义”的事,是阻止他们杀害一个年仅8岁的男孩“肉票”。这孩子是昌乐北孙家洼的一个富户的儿子,说好了,7天期限,赎金2000大洋。但到了第7天上,那家人家赎金没有送到,但捎信来说,家里实在凑不齐,要求缓3天。马大眼很不痛快,命令手下先剁下男孩的一根手指,作为警示。 我爷爷当时就站出阻止:“马掌柜的,这孩子的手指你不能剁……” “为什么?”马大眼从心眼里看不上我爷爷这个白脸书生。我爷爷皮肤就是挺白净,所以,多年后他稀里糊涂成了杆子头以后,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八路军,还是于学忠的51军,都不相信他是山大王。 我爷爷说:“不为什么,就是因为这样做太狠……” “不狠能做土匪吗?” “但做土匪不能光狠吧。”我爷爷不慌不忙地说,就像是在课堂上背课文,“做土匪是为的啥,绑票是为的啥?你不就是为了砸几个钱吗?有时,肉票的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你宽限几天有什么不可?你宽限几天就饿死了?” 马大眼说:“那当然不至于……” “就是嘛,你宽限几天,兴许还能感动人家,买东西还兴讲个价呢,绑肉票也未必不可!况且,这孩子的家人也不像是耍滑头。” 马大眼让说得动了心:“那好吧,看在兄弟你的份儿上,就宽限3天,3天时间一过……” 我爷爷一挺脖子:“你剁我的手指……” 结果,到了第三天上,那家人家果然把赎金凑齐送来了。孩子也被安全地赎回。 此事以后,马大眼的杆子在当地名声大振。称他们为“善匪”,说他们讲“义气”。有些被绑了票的人,反而积极的凑款赎人,如此一来,过去十分费劲、棘手的绑票勒钱,比以前变得容易多了。 因勒钱容易多了,土匪也变得仁义起来。每每要绑以前,总是再三研究,看看绑谁最好。最后,就成了“催款”了。往往是派个人到一些大户说一声,大户们便自觉地送钱来了。这样你来我往,就大大地减少了血腥气。此后,这种做法被我爷爷总结为:得财不伤主,要钱不要命。 我爷爷办的第二件让土匪们敬佩的事,是让他们学文化,至少要认得“常用百字”。事情起因源于一个“贴墙根”(即探子)的自动送死。这天,这位探子去城里踩点,路过城门,见一大堆人围着张布告看,他凑热闹也贴了上去。岂料,那张布告就是点名要逮他的。他却傻乎乎地跟着看。正看得出神,被保安团的探子认出来了,还没等人愣过神来,已被五花大绑了。那保安团的小头目用枪管专戳他的眼:“说你是睁眼瞎一点不假。” 这位探子仍不明就里:“你才瞎呢。老子眼贼着呢,不然干不了贴墙根。” “狗屁,我是说你不认识字,自投罗网。”小头目得意地指指布告,“知道上边写的是什么吗?上边专写着令擒拿自匪首马大眼以下,各土匪大小头目12名。第8位就是你的大名……哈哈……” 探子听了这话马上明白了:“哼,老子下辈子非当秀才不可……” 三天后,这位探子按当时的“处罚”条例,被砍头示众,那颗双目不闭的人头,就在布告的旁边一直挂了五天五夜。 这两件事就发生在我爷爷被绑大限已到之际,按土匪老规矩,应该撕票。但很有头脑的马大眼留下我爷爷,将期限又宽限了五天。 ...... 话分两头说。我们家为什么时间已到仍未送来赎金呢?这原因可就稀奇了。 这时我曾祖父连惊吓加气愤,“唠病加重”生命已危在旦夕。据说,当时连下人都不大听他使唤了(极像当年的齐桓公,临死连口粥都喝不上了)。实际管家的已是我二曾祖母。 说到这儿,必须交代一下我曾祖父的婚姻了。我曾祖父一生娶了两个妻子。大曾祖母(即我的亲曾祖母)是淄川的一个陶瓷商人的女儿,算是大家闺秀。她为我曾祖父生了二男二女。二男即是我爷爷及他那7岁时被淹死的哥哥。二女均很普通,当时,早已嫁人。最远的嫁到了青岛,最近的也嫁在了临朐冶原镇。 我的曾祖母因大儿子被淹死,脑子受了刺激,已经犯了轻微的精神病。在我们老家,人称为“疯汉”。故平日里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爷爷身上。旧社会里是讲“母以子为贵”的。所以,平日里由于我爷爷的争气。她的精神状态尚好,可现在,我爷爷被土匪绑了票,她一下就完全变疯了。 曾祖父病了,曾祖母疯了。 这王家的权力自然就落到了我二曾祖母的身上。我二曾祖母人很漂亮,是青岛胶县一家大户的女儿。有个哥哥在青岛海关做事,会说洋话。她打小就没裹过脚(这在当时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且又年轻我曾祖父17岁。故平日里十分娇横,我曾祖父也让她三分。 说也奇怪,她自生下我爷爷的二哥以后,便没再怀过身子。据说,她是学外国娘们儿,为了保持体型,不想再要孩子,为这一说法佐证的是我爷爷的二哥生下后,她就没有喂过他一口奶,而是吃奶妈的奶长大的。在科学十分发达的今天,人们都说母乳的营养最大,提倡母乳喂养。但那个时候的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大凡有钱人家妻子生了孩子,都是找奶妈喂奶,自己图个轻闲,也为保持体型。 像是验证现在人们的这一结论,我爷爷的二哥从小就体弱多病。最大的病症是胃疼(老家人称“心口疼”)。吃不多,不能见凉,腻油晕,只吃鱼,肯定是营养跟不上,爷爷的二哥长得又瘦又矮,面色腊黄。他的大烟瘾也是坏在这胃疼上——有一次,他实在疼得熬不了,我二曾祖母就让他抽了口大烟。当时疼是止住了,但却落下了大烟瘾。这也是我曾祖父最终没有把他驱逐出门的一个原因。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大烟这玩意儿是沾不得的。人一旦沾上,哪怕你是佛祖,也会彻底变坏,这个坏就是不要脸面,不顾廉耻,男的可以去盗,女的可以为娼。因为抽大烟要耗费巨资,你纵有万贯,家底也会被抽空的。抽空了怎么办,就只有……后来,爷爷的二哥变成败家子也就不奇怪了。 爷爷的二哥虽然不争气,但毕竟是二曾祖母的亲儿子。在嫡庶之问,二曾祖母当然选择自己的亲生……故,这位狠心的后娘作出了一个恶毒的决定:不再赎我爷爷,最好是让土匪杀了。这样一来,她的亲生儿子便可以独自继承整个王家的家业了! ...... 第一部分 第3章 能赎不赎,该撕没撕……(2) 能赎不被赎,理当要砍头。但马大眼却没有杀我爷爷。不但没杀,而且还由称呼其“学生”改为称呼其“先生”。因为他发现我爷爷不但有文化,知书达理,而且还特讲仁义,义气十足。这两点,是做土匪最为重要的。 大约在我爷爷被绑的一个月后,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马大眼一伙对我爷爷的看法。 那时,我爷爷虽被称为“先生”,教土匪们认字了,但一到晚上,还是要关“号子”的(土匪的土牢房)。有一天晚上,轮到一个50多岁的老土匪老赖疤看守我爷爷。看到半夜,这老赖疤的烟瘾犯了,一个劲地打哆嗦,流鼻涕,并把头碰了个大血窟窿,血一个劲儿地直冒,人也昏了过去。这时我爷爷完全可以逃跑,但是他却没有跑,不但没跑,还撕破了自己的绸布长衫替老赖疤包好头,并使劲掐他的人中,守护着他直到天亮众土匪起床。 马大眼问明了事由,当即赞扬我爷爷够仁义,并宣布他不再是肉票,可在山上玩一阵子后下山。那位被救的老土匪获救后,扑通一声跪在我爷爷的面前,一个劲地称他为救命恩人,并说,你这是救了我全家。因为他的家里还有个80多岁的老母亲和一个瘫子老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老赖疤同大多数土匪一样,亦农亦匪,年景好点或农忙的时候,下山为农。年景不好,农活不忙的时候,上山为匪,我爷爷告诉我,这才是沂蒙土匪的真实情况。 我爷爷急着下山回家,他也是担心家里急(但他并不知道家里的变故),担心我曾祖父的身体。可马大眼却不让。他说,反正我现在一不要你家的钱,二不要你的命了,你急啥?再说,现在是冬天,是山上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咱弟兄俩多玩玩。比如讲,玩玩抓狐狸、雪地里罩兔子,砸开三龙潭里的冰抓老鳖等。 另外,就是让我爷爷再帮着认字,我爷爷就在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教他们。当时,他们认的除了三字经外,就是些常用字(别忘了,我爷爷可是上的新学)。比如讲“农民种地”、“水浒梁山”(因为马大眼自称是草莽英雄,并说自己算过命,58岁那年他能当皇上)。“官军、政府”、“东边青岛,西边济南”、“土木水火”、“兄弟一家”、“中华民国”、“革命党孙文”、“大总统袁世凯”等等。 喜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爷爷急匆匆下了山。他揣着马大眼送给他的50块大洋直奔王家老镇。但一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曾祖父的灵牌位。原来老人连惊带吓、加气,已命赴黄泉。而他那个变疯的母亲仍是一无所知,仍关在自己的西厢房里吱吱呀呀地唱她的《小寡妇上坟》。 接下来的消息更让我爷爷心寒,我那冷冰冰的二曾祖母阴风阳气地说,你弟弟为了赎你,去潍县买快枪,被人家设“骗局赌”给骗了,家产差不多快输光了。现如今,你们的父亲也不在了。不如弟兄俩现在趁早分家算了。赶明天我先回胶县一趟,把你舅舅请来当个中人,操操心…… 细心的爷爷早就发现自己虽为长子,但已不是合法继承人了。原先的账房先生已经换了,所有的账本已经封存。家丁也全部换成了二曾祖母的娘家人。二曾祖母的两个远房侄子,整天挎着盒子炮,寸步不离她的左右。 爷爷平日里就对下人不错。下人们几乎都很敬重我爷爷这位“三少爷”。第三天夜里,有三个下人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爷爷屋里,告诉了他二曾祖母故意拖延不赎他,好独吞家产的整个毒计。我爷爷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当下就想找我二曾祖母拼命。但被下人拦住了,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的上策就是赶快远走高飞,留下来是凶多吉少,别说家产,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事实上,我二曾祖母已经有了除掉我爷爷的恶毒计划,那就是借沂源县的另一股土匪郑五麻子,来杀掉我爷爷。不过,当我爷爷知道了这一秘密时,已是他与郑五麻子联合打下沂蒙县城以后的事了。 爷爷听从了下人的劝告,将带来的50块大洋分给几个下人,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的疯母亲(我曾祖母亦于半年后去世)。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人就撒了丫子。家里财产一分没带。就这样,家有万贯的王家三少爷,一夜之间成了分文不值的穷光蛋。 接下来的发展,想必大伙也想到了,我爷爷无处可投,一咬牙,又上了老鹰崮。 第一部分 第4章 二上老鹰崮,当上三掌柜 爷爷的主动上山,高兴死了马大眼等一伙土匪,他们设宴为我爷爷接风洗尘。我爷爷不太能喝酒(他说,这是随了他的母亲,他母亲就不能喝酒,喝一点就脸红,而他的那位二哥,不但能抽大烟,还能喝酒)。喝了一点就号啕大哭起来,哭自己命苦。 马大眼当下就劝他说:“兄弟别哭,天无绝人之路。不行你就留在山上,入伙一块干。如今是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那袁大总统不过如此,也是仨饱一个倒。咱在这沂蒙山里也算得上一方英雄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官府抓不着,百姓还怕咱,这小日子也算得上赛神仙了。” 马大眼当下还推举我爷爷为“三掌柜”的。 “怎么样,弟兄们,这王先生,不……王兄弟够不够格?” “够,够……”众土匪又是一阵欢呼。 就这样我爷爷稀里糊涂地入了伙,并一下当上了三把手…… ...... 现在我该向大伙交代这支杆子的二把手了,这是个在我爷爷的一生中有着重要关联的一位人物。正是他,在不久的将来,推举我爷爷从三掌柜的位置一跃而坐上了大掌柜的头把交椅。也正是他“拐”走了我的二奶奶(爷爷的第二个妻子),但我爷爷却没有杀他们,反而让他们远走高飞。抗战中,俩人又再度合作…… 现在,再让我们回到这支队伍的二掌柜,那四的身上。对,他就是姓那,歌星那英的那。他在家排行老四。 说到那四,就必须说到山东的一段近代史。遗憾的是,这段近代史,相当多的中国人都不曾知道…… 在清初的1729年,具有战略眼光的雍正皇帝下令在山东青州(今益都市)驻兵。 青州,古代九州之一,位于山东中部,东西扼中原大地至胶东半岛通路,南北控沂蒙山区到鲁北平原的走廊,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清朝雍正年间,山东德州已有清兵驻防,青州一带的防备则隶属登州总兵,为什么又要在青州大兴土木,驻扎重兵呢? 这就要谈到雍正的执政方针和战略眼光了。 雍正皇帝执政期间不但进一步巩固了康熙年间的中华版图,而且注重加强国内沿海地区的海防力量。当时驻扎在山东德州的清兵职责是保护南北大运河通道的畅通,而对登莱地区及胶州半岛沿海防御却是鞭长莫及。在青州驻扎一支精锐的嫡系部队,一旦遇到海防战事,随时可以驰援,而且还可以兼顾浙江沿海及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军事行动。 因此,雍正指示当时的河南山东总督田文镜:“若登莱胶州有必不可驻防处,青州酌量定议。” 就这样,雍正七年七月清政府决定“青州城外建造新城后,自京派拨八旗满洲兵二千”,并且“永远设防”。 按照雍正的旨意,青州八旗共有官兵2000人,建一座普通兵营根本无需大兴土木加建新城,但清代八旗制度实行兵民合一、军政合一,带有明显的游牧部落特征,军队携眷定居。这样加起来人数达到1万多人,还有战马3000多匹。 那四一家,就是这众多官兵中的一支。据我爷爷讲,他的祖上应是下级军官。 1732年9月,一座新城在青州府北城外拔地而起,按编制设官署58所、兵房2016所,其他还有学堂、演武厅、庙宇等,共4899间,占地746640平方米。 旗城的住宅面积,风格按官职等级排列森严。旗城的最高长官为将军一品,乾隆二十六年裁撤,最高长官为副都统(从二品),而当时的青州知府才官至四品。将军住在为他建造的将军府,协领衙门4所,每所16间。 普通旗兵不论携眷多少,每户均为官房两间,独门独院,房为木结构,四梁八柱,青砖灰瓦,大花格木雕窗棂,房后有便门,屋内盘火炕。 那四的祖上分得的官房为六间,是座四合院式的建筑。但那四经常对我爷爷说,他的祖上是很了不起的统领大将军,立下过战功,他们祖上在北京的房子才气派哩,甚至还有公主下嫁过他们家。我爷爷说,凭那四的人品,应该不是吹牛。可惜的是,那四家也应验了“富不过三代”的历史定律,也是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 青州的这支旗兵一直实行“供给制”,俸饷及粮食按照官职大小统一由当时的户部发给,官兵待遇极其悬殊,例如雍正年间青州八旗的最高长官将军,一年所得俸银为2100两,家属可得米150石;而普通骑兵每月军饷2两,每年配给其家属米15石,已足以养活六七口人。 这支队伍随着清王朝的兴衰而兴衰,到了清朝末年,清政府腐败透顶。青州旗城的兵额有增无减,粮饷却被层层克扣,只能发到六成,一个普通士兵的收入已经无法养活全家老小,只能靠赊账和变卖家产度日。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清政府颁布了要求驻防八旗“另筹生计,各自食力”的诏书,旗城才出现了由满人自己经营的工艺局、丝厂作坊等,甚至还组织部分闲散劳力去沂山鲁山的军马厂垦荒,但由于这些八旗子弟早已丧失了生产能力,马是越喂越瘦,甚至出现了倒卖军马的荒唐事。 辛亥革命的胜利预示着清代八旗制度已经走到了尽头,不久,这支在1842年7月(第一次鸦片战争)的镇江阻击战中大败英军的精锐之师,便作鸟兽散。此后,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分赴济南与青岛(回北京的是极少数),有的去纱厂当了工人,有的拉三轮,有的干搬运工。女眷中亦有不少当了妓女。 那四便是这众多散民中的一位。很多人到了他这一代上,除了会识几个字,打几圈麻将,最擅长的就是喂鸟、养鱼。要说扛枪打仗,他们恐怕连枝汉阳造都扛不动。好在那四的祖上不是什么大官,以上恶习基本没有沾上。加上其父亲自小对他要求甚严,文能读兵书,武亦会两手。他又在青岛码头上干了几年苦力,也算是有了些历练。因此,自上了老鹰崮后,很快就适应了山上的生活。 那四同所有的满人一样,豪爽、实在、义气。他非常敬重马大眼,对他忠心不二。而且他特别能喝酒。这一点让全体匪众佩服。那时候,能不能喝酒往往是衡量一个男人是不是男子汉的重要标志。第三就更是顺理成章了,他上山时毫不保留地将祖传的,据说是康熙年间的一对玉镯和二根金条全部入了伙。于是,赢得了大伙的信任和敬重。 那四当时的年纪,约30岁(我爷爷比他小11岁),同所有的满人一样,除了爱喝烈酒外,还爱抽关东烟,再就是唱京戏。即便是在他参加了八路军以后,他这三个特点也没改掉。八路军那边生活艰苦,常常没有烟抽,于是就抽干树叶。尤其是抽烟这一项,甚至影响到了我的那位二奶奶。自被他“拐跑”后,也学会了抽旱烟。真正应验了东北的那句老话:“东北三大怪……大姑娘叼着大烟袋。”至于唱京戏,他倒也唱得有板有眼,只是没有伴奏,就只好自顾自地清唱:“我站在城头上观山景……”弟兄们给他改成了“我站在老鹰崮上观山景……” 因为有了那四这位二掌柜,所以我爷爷就当上了三掌柜。不过,在马大眼不幸战死以后,却是由于他的力荐,我爷爷才由三把手一跃而成了一把手。他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显示出了他的智慧和远见,这就不是什么义气所能解释的了。以后,他在林彪的四野一直当到了师长,也就不奇怪了。关于这些,我在后边的章节中还要一一详谈。 第一部分 第5章 实行新政(1) 我爷爷上山入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力阻了马大眼要下山杀我二曾祖母为他报仇的决定。 “算了算了,宽大为怀吧。”爷爷冷静地说,“‘以孝悌绵家教,以勤俭持家业,以忍让余地步’乃我祖上遗训,她毕竟是我弟弟的亲母。我与弟弟又毕竟是同父所生,我那个可怜的弟弟又是个多病之人,你杀了我二妈,谁来照顾他呢?” 一番话说服了马大眼等众匪兄弟。 那四称赞我爷爷为“善人”。说这样的人,在他们满族里“是不能杀生的”。 爷爷这番话救了我二曾祖母一命。但这个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毕竟没得好报。1938年12月8日,日本鬼子的飞机第一次轰炸沂蒙县城。这次来了三架飞机投了9颗大炸弹,城里投了7颗,大概是看着城西王家大院院子太大,便将另两颗投在了我们家。其中一颗没响(直到1955年,才由县公安局用马车给拉到潍北靶场处理了),另一颗正巧落在了三间大堂屋里,也把我二曾祖母给拦腰炸成了两截,一截肠子给炸到了百步外的马厩里。从那以后,马厩里的五匹马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以此事为契机,我爷爷以三掌柜的身份提出:以后下山筹粮款,不应不分青红皂白乱绑一气。尤其是穷人,你绑他,他也没有钱。真要撕票,就会失去人心。结果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久而久之,造成老百姓与兄弟们的坚锐对立。他说:“那将使咱们队伍的日子更难过。而弟兄们提着脑袋当杆子,不就是图个有吃有喝嘛,要不谁还上山?” 马大眼一开始并不认账:“不管那一套,干这行的就是认钱不认人,自古以来,拉杆子就是这么干的。” 我爷爷耐心劝道:“不见得,杆子也分仁义与不仁义,那水泊梁山的好汉们不比咱气势大?你看他们何曾欺负过草民百姓?他们干的都是官府和大贾。我们应该向他们学着点。” “老三说得有理。”那四就支持我爷爷,“你们汉人不是有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二哥说得有理。”爷爷接过那四的话继续说下去。“常吃窝边草,兔子自己就藏不住。大哥你抬眼仔细瞅瞅,这些年兵去匪来,老百姓早已是民不聊生,贫苦不堪。如今的各村各户,要么穷得光剩下石头了,要么自己拉起了围子,组成了什么民团、大刀会、红枪会,与兵匪对着干。咱去硬抢,势必要流血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改暴为仁,变抢为要……” “那老百姓能给你?笑话!”马大眼一拍腰间的双枪。 爷爷说:“我话没说完呢,咱要是要,但不是白要,咱可以立字据保护他们。保证他们不受其他土匪和什么人的袭挠。”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活普遍富裕以后,我爷爷还常给我提起民国初年老百姓的穷日子。那个时候的人,从来没有吃饱过,一个村里很少有瓦房的,一家人合穿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一个县城不过像个小镇子,很多地方连土匪都饿跑了! 那四马上明白了:“两好搁一好。” “兵不血刃?”马大眼将信将疑,“天下有这等好事?如果真能这样的话,弟兄们就不会流血掉脑袋了。”土匪虽然个个不怕死,但是一旦有了伤员和有阵亡的,仍是杆子们的头等伤脑筋的大事。因为山上缺医少药,负伤的整日里痛得哭爹喊娘,死了的还得花重金安抚家属,不然,谁还跟你干? 我爷爷坚信这么做完全可以,至少可以一试:“毕竟都不想伤和气,都不想流血死人。双方都得利的事嘛。我把这称做‘左手收钱,右手保人’。” 此后,这支杆子按我爷爷的办法办,先后同山下十几个村子订立了“协作协议”,由村子每月定时送上一定的钱粮,马大眼的杆子负责保护他们不受侵害。 至于过路的商人,则收“过路钱”,一般按货物的10%收取,这个尺度商人们都能接受。 这个办法还真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马大眼的杆子同老百姓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杆子们不再为吃喝发愁,老百姓也不再担心土匪的袭挠。 当然,意外的时候也有,但杆子们都说话算话了。 一次是远在沂源的土匪郑五麻子(外号大铡刀,自称包公再世,要扛着铡刀平天下,有时也是滥杀无辜)北上窜扰,半夜偷袭了一个叫小坡子的村子,杀死了一个壮力,牵走两头牛,烧了五间房。为此,马大眼亲自带着队伍前往赔不是,并采纳了我爷爷双倍赔付的意见:安抚那户死了人的人家100块大洋,对丢了牛的照一头赔两头,烧了房的重新盖。此举得到了老百姓的拥戴。 正是郑五麻子的这次骚扰,与马大眼这一帮结下了嫌隙,即便是在以后共同攻占沂蒙县城的行动中,他虽与我爷爷有过密切配合(那时马大眼已死),但还是没能避免最后的分道扬镳。 当然,也有杆子们开杀戒的时候。这本身又是个小故事。 有一次,他们这支杆子跟临朐北界的一个李姓财主说好了,这月由他出500块大洋,10石小米作粮饷。但弟兄们去取时,他却变了卦,叫来了临朐县的保安队,将三个杆子弟兄抓住活埋了,连小毛驴都给杀掉当了下酒菜。 第一部分 第5章 实行新政(2) 消息传到山上,众杆子怒不可遏,当晚即下山直扑李姓财主家。李姓财主怎么也没想到,老鹰崮的杆子们来得这么快,结果全家都被捂住了。按我爷爷的想法,是杀他们李家三人,算是一命抵一命。但马大眼坚决不听,力主杀其全家,包括长工与丫环。后来,在我爷爷的再三坚持下,长工和丫环才没杀,李姓财主本人,两个老婆,三个儿子,三个闺女和六七岁的小孙子,统统被砍头处死。我爷爷说,当大砍刀砍到最后一个孩子时,基本就卷刃了。满屋的血腥味让他两天没吃饭。 在实行仁政的同时,对于一些为富不仁的土财主,爷爷他们当然也是不客气的。说他们是杀富济贫也行,说他们是匪性使然也行。 沂蒙县东北的七里山,有一家姓吴的土财主。这家人家最大的特点就是为富不仁,为了积揽财富,不择手段。最大的表现就是在对待佃户的租子比例上,而且,这个租子还是特货——即大烟。按当时一般农村种粮佃租的比例,都是三七开,即佃户得三分,地主得七分,既然种粮是三七开,种大烟也应三七开。但这姓吴的不干,偏偏要一九开。他的理由是一成大烟的价值完全能顶三成粮食的价值。说什么,你们种烟的一点不亏。可他就没想想,他收去的九成大烟又该值多少七成的粮食?故老百姓都称他“外算里不算”。也有的说他是“属狗的,只进不出”。另外,吴姓财主还有两点不得人心的地方。 一是,50多岁的人了,为了保身子骨,还整天里喝人奶。光是为了他一人喝奶就雇了两个奶妈子,还都是生头胎的年轻媳妇,超过20岁的一律不要,虽说喝人奶确实有利健康,也是件很私人的事,但毕竟是件极不地道,尽招人骂的“瞎事”。你可以顿顿吃人参,但不可喝一口人奶。 二是,这姓吴的几乎是个大色魔,他本身娶有四房姨太太,还经常搞身边的丫环,搞大肚子就收作偏房。更加臭名昭著的是,他还是个老扒灰,居然连自己的儿媳也搞。他的三儿子留学法国,他就整天往三儿媳院里窜,慑于他的淫威,没有任何人敢于说什么。只有他的大婆子敢于使点小心眼,整天里让三儿媳回娘家“看看”。 对于这样一个祸害,马大眼和我爷爷他们早就想敲他。可怎么敲呢?明抢吧,怕坏了已经建起的好名声;软要吧,又怕这狗日的会来事,立马笑脸送上,让你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我爷爷想了个“鸡蛋里边挑骨头”的主意…… 这一次,按正常的做法,马大眼差信使给吴家送了幅帖子,索要大洋1000块、小麦50石、小米30石。很快,货全部送到了。但第二天一大早,马大眼就带着队伍上了七里山,在吴家大院门口架起了机枪。吴家老贼一看这阵势,裤子都尿湿了:“大掌柜的,这是咋回事……” 马大眼用脚踹踹身边的两个大筐:“你自己看……” 吴家老贼一见这筐,两眼就直了:“这不是我家刚刚送上的大洋吗?怎么了?” “怎么了?你姓吴的太不仗义。你仔细瞧。”马大眼亮出了胸前的双枪,“里边有不少是假的。” “什么?有假的?”吴家老贼一下被激怒了,“这不可能,这些钱全是从青岛钱庄里取来的钱,一直没用,怎么会有假?” 马大眼张嘴就要骂,但被我爷爷给拦住了。我爷爷先是向他行了礼: “姓吴的,依你的意思,你的银元不会有假?那是我们大掌柜的有假喽?” 这话把吴家老贼问得脸一下白了,“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爷爷不紧不慢地追一句:“你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 “我明话告诉你姓吴的。”我爷爷语气更加严厉,“我们这支队伍虽是落草为寇,但也是百里内外有名的仁义之师。我们的名声也不是你吴某人一人就能泼脏的。你说你的银元没假的,可有证据?有谁证明你的银元没有假?” 吴家老贼怕是一辈子都没遇上这等棘手的事,他只顾擦着满头的汗,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马大眼发话了:“姓吴的,你也别草鸡。事情既然出了,就应敢做敢当。这样吧,咱还是按行内的规矩来,假一罚二,大洋一分不能少,三天之内我派弟兄们来取!” “什么,2000大洋?”吴家老贼终于完全明白了。他一下瘫在了地上,半天没起来。 我爷爷不紧不慢地出来打圆场。“行了,吴先生,这2000块大洋虽不是个小数,但你吴家还是出得起的。你光是一年的大烟租子就富得流油了。就别在这哭穷了。” 姓吴的也是个明白人,明明知道是敲他,也只有认了。 第一部分 第6章 一跃成为大掌柜(1) 这次变故,便是马大眼在一次与官军的作战中,中弹身亡。 我爷爷说,马大眼死得很惨,两颗机枪子弹,同时穿过他的上身。一颗从小肚子穿进,从后脊梁骨钻出,带出几块碎骨头和一团肉;另一颗从前胸穿进,从右胳膊后边穿出,整个右臂被打断。当时人没死,直到第三天早上天不亮才咽的气。两天半的时间里,多是昏迷的状态,就是醒过来,也是疼得哇哇大叫,叫那四或我爷爷补他一枪。 爷爷常给我讲这事,故我才知道这样一个小知识:子弹穿过人的身体,前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洞洞,但后边却是个人的大血洞。原来,子弹进入人体后,碰到的是柔软的肉与脂肪,便改变了直来直去的线路(在空气中是这样的)。而是顺着惯性七拐八拐,胡搅一番,最后钻出人体。即便是这样,人的生命也是顽强的,除非击中要害。如大脑或心脏或动脉血管,一般情况下,人中弹后不会马上死去(即使中了要害处,也有半袋烟——即三五分钟的活头)。根本不像电影、电视里演得那样,扑通一声倒地而亡。而且,男人在死前大小便失禁;女人则是死后大小便失禁。另外,给死去的人抹合眼皮,也不是一抹就行的,而是要捂上很长时间,直到捂热了才能合上。我爷爷老说,现在的电视电影不胡扯的不多,大事小事都胡扯。 马大眼是在同张宗昌手下的手枪旅作战时,被击中身亡的。张宗昌坐山东时,对各路的土匪围剿多流于形式(韩复榘主政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很多时候,是官军与被剿的土匪事先联络好,双方一交战就朝天放枪,然后攻入“对方阵地”,官军的阵地是事先放上的枪枝、弹药,土匪的阵地上却放上白花花的大洋。拾完战利品后,各自胜利撤军。官军回去领赏,土匪上山聚餐。 那一次双方作战也是按事先说好打的。不料,活该马大眼倒霉,双方尚未开战,官军的机枪手喝多了,手一搂,机枪走火,一个点射发出了子弹,让咱马大掌柜吃了两发。土匪们一开始认为是官军食言,立马进入了战斗状态,那边马上发话讲是误会,千万别开打。这边,马大眼忍住剧痛,也阻止弟兄们开枪:“不要开枪,他们也不会破坏规矩,打了对双方弟兄们都不好。” 官军那边马上过来了一个副营长,是空手过来的,过来赔不是。马大眼信了这人的话:“别……别杀那兄弟,他不是成心的,不过我马大眼这条命也不是太贱的……” 那位副营长急忙说:“也是,也是,我们这边准备送过来十枝快枪,3000发子弹……” “不行……十五枝……少一枝都不行。”马大眼说完就昏死过去了。他周围的弟兄们立马就握紧了手中的大刀片。 官军的副营长一看这架势,马上答应下来。 就这样,一场误会要了大掌柜的命,一条人命换了十五枝快枪。临死,马大眼努力地挤出一句话:“我这是……是该死……”最终,他也没有当上皇上。 按规矩,大掌柜临上路前是要交代后事的(即接班人的问题)。但这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右手拉着那四,左手拉着我爷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动着嘴唇,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就咽气了。 ...... 这就留下了难题,放在一般的杆子队伍里,弄好了,和平分手,手下的几个小头目各人拉着各人的队伍拨腚,弄不好的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的火并。 不过,爷爷这支杆子没有这样。他们在马大眼闭眼的当天晚上,便定下来由我爷爷来当大掌柜的。这话是由那四说出来的,得到众弟兄们诚心拥戴。那四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按我爷爷的话讲,“是个大丈夫”。 当时,我爷爷是坚决反对的。他诚心诚意地说:“还是二掌柜的你干吧,一,你是将门之后,也有文化;二、你来山上时间也比我长,从打一上山就跟着大掌柜的;三、我一介书生,不会领兵打仗,更没有战功,恐难孚众望……” 没等我爷爷说完,那四已站到了土坑上:“弟兄们,咱废话少说,大伙说说看,三掌柜的能不能当头吧?” “能!”下边的众杆子齐声应道。 “大伙服不服他!” “服。” 那四伸出双手,压倒大伙嚷嚷:“弟兄们,再给大家明说件事。大掌柜的在的时候,我们哥俩曾拉过一件掏心窝子的事。大掌柜的问我,假定我哪天不在了,咱这帮弟兄们交给谁来带好?我当时就说,三掌柜的。咱们大哥当时就给我作了个揖说,那四呀,我的好兄弟……” 那四的这番话说下来,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二掌柜的,你也是个君子,大丈夫……” 我爷爷实在没话说了,就急巴巴地说:“可我到现在连枪也不会使呀……”说不会使是假的,我爷爷的意思是,他的枪法太臭,没有任何准头。 “大掌柜的,我就是你的枪!”说话的是队伍里的神枪手“一枪准”,按土匪的行话叫“炮台”。这小子是昌乐人,原来种西瓜,因好吃懒做,又好打兔子,西瓜是越种越小,最后饿得不行了。就上山当了土匪。练了一手好枪法,他曾救过马大眼的命,平日里说话挺算数。 “是呀,轮不着你使枪……” “诸葛亮也不会使枪,哈哈……” 那四趁热打铁:“好,就这么着了,弟兄们。让咱们按规矩向新立的大掌柜的行大礼。” 说完,首先跪下了。众杆子们也齐刷刷地跪下。向着我爷爷磕了三个响头。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我爷爷就当上了老鹰崮上的土匪头。接受完大伙的三个响头,就等于默认了。接下来,就是他这个新大掌柜的领着众弟兄进行“拜香”的仪式。 第一部分 第6章 一跃成为大掌柜(2) “拜香”仪式是在“忠义厅”里举行的(这是马大眼的上任仿着梁山好汉的聚义厅设置的,实为一座破庙)。拜香的时候,要插19根香,其中18根表示土匪们崇敬的十八罗汉。19根香要分成五堆,插法也是有一定讲究,以示公正和庄重。 土匪为什么崇拜十八罗汉呢?这里边还有个说法。懂点佛教知识的人都知道,十八罗汉是由十六罗汉演绎而来的。十六罗汉都是佛祖释迦牟尼弟子。受佛陀的嘱咐,担任护法,不入涅。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十六罗汉被加以增添至十八罗汉。为什么增加二位,而不是三位或四位,不得而知,也许是中国人觉得十八好听,或是八八要发之类。具体添了哪二位,众说纷纭。其中一说是“达摩波罗”和“布袋和尚”。但也有说是欢喜佛(即正在性交的佛)的。因为中国民间对性的压抑太大,人们就只好从佛教里过过意淫的瘾。 关于十八罗汉的故事,还有另一版本。说是从前有一户人家,兄弟十八个,家境贫寒,难以为继。娘就说:“你们兄弟都出外谋生吧。一年后回来,看看你们都学会了什么做人的道理和生活的本事。”于是,兄弟们外出游走一年。所到之处,都是穷人多富人少,富人不知稼穑却吃香喝辣,穷人受苦受累依然忍饥挨冻。他们回来对娘说:“天下不公平,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娘问他们想怎么办?他们齐声道:“世上什么行业都有了,就缺一个杀富济贫的行业!”娘稍一犹豫说:“可你们一杀人,人家不就认出是我的儿子了吗?” 弟兄几个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们带上面具不就是了。”于是,这十八个弟兄自制面具带上,开始了杀富济贫的行当。后来在各种传说中,他们十八兄弟也慢慢地成了十八罗汉的第二个版本了。 一切准备完毕。我爷爷就要面对着关公关二爷的塑像跪下来,他的腚后则是他的全部手下们,这些人不跪,全站着,像是监督他的发誓。被监督的人接着开始信誓旦旦:“今天,众弟兄推选我为大掌柜的,我不胜荣幸,也深感这副挑子太重。正如山规里讲的,一片忠心方可入庙,无几分义气何必焚香?今后我决心与众弟兄风雨同舟,共闯世界。做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我要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让众弟兄剐了我,炸了我……”如此等等,如同一篇小学课文。 我爷爷说,他虽然突然升了官,但却没有多么的高兴,也没有多大的不高兴,毕竟,这支杆子的日子还好过,众杆子也都诚心诚意地拥戴他。 这一切完毕,接下来是设宴庆祝。 喝酒的时候,那四对着老梁台(土匪中管账的,如军队中的后勤部长)喊:“老梁台,我要咱沂蒙山地瓜烧,那玩意儿过瘾……” 我爷爷说,那四那才叫喝酒,二斤地瓜烧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直嚷嚷地瓜烧不如东北的高粱烧和苞米酒带劲。 我爷爷不能喝,喝一点脸就红,更讨厌的是第二天胸口、手腕处还要起红疙瘩,痒得难受(这一点,我随了他,也不能喝)。不能喝的还有我那个后来去了台湾的二叔。那四就不让我爷爷喝,说你愿喝就喝,不喝拉倒,算我的。 就着酒劲,那四给我爷爷讲了不少真心话:“三弟……不,大哥……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干吗?除了你胜任外,我还是个旗人呀!你想过没有。” 这倒是爷爷没想到过的:“民国都快十年了,早不讲这个了。”实际也是,别说是青州的旗人,就是北京城的清人遗族也早已和汉人混为一体了。 那四却不这么看,他一口吞下一口肥羊肉:“说不是这么讲,那得看什么事,日常里吃喝拉撒,过年过节,风俗习惯是没大事,但碰到关键事,还是不行,你想想,咱这山上除了我以外,全是汉人,真要是由我来当大掌柜的,大伙到时候……” 爷爷沉吟一下,说:“也许你是对的!” “我是旗人,不能不这么想。”那四想了想又说,“再说,我对于能不能带好你们汉人心里没有底,按文明话讲叫没有把握。因为你们心不齐,喜欢兄弟阋墙窝里斗。”可别说,那四的高论以后还真得到了验证…… 那四喝完了二斤地瓜烧,只是脖子变粗了点:“反正是呀,我不愿同汉人共事,不过,你除外,这是真心话……因为你们汉人不但喜欢窝里斗,还不诚实,喜欢说谎,吹牛作假。在这些方面,你们远不如回回、蒙古人和藏人。我宁可同这些人打交道,同这些人打交道,不用那么累,不用多使心眼子。” 也就是这次深谈,我爷爷才知道了那四为什么上山当土匪的故事。原来,自青州旗兵被遣散之后,从他父亲那辈上在青州南关的闹市区开了家小酒馆,聊以为生。到了第三年,不曾想大祸临头,那年春上,他们家从寿光一张姓人家那里进了一批白酒,不料这酒是假酒,喝瞎了四个人的眼。这些人告到县府,县府派人抓走了他的父亲,并判定他父亲全额赔偿,要把酒馆作价卖掉,他父亲不服,一再声明自己只是卖,并没有造,不该“负全罪”。但不知县府是觉着自己管不着寿光,还是嫌太远“警费”不够,不愿去抓,还是觉着他们家是旗人,有意欺负他们,这案子就硬硬地判了。当天,酒馆被卖掉了。他父亲又气又急。趁着狱卒不注意,凭着平时学会的武功,杀死了狱卒越狱成功。这下祸就闯大了。县府立即派兵四处搜查,并扬言要抓他们家的全部男人。可怜他的父亲、36岁的哥哥及16岁的弟弟都被抓进了大牢。而他趁机逃脱了。眼看着无处可逃,他才上了老鹰崮。不久,他的父亲因杀了狱卒而被砍头示众。他的哥哥及弟弟也被逼流落他乡不知所踪。 自此,我爷爷和那四成了好朋友。直到那四与我二奶奶偷情的事被发现。 第一部分 第7章 “十不抢”与我的大奶奶(1) 我爷爷当上大掌柜后,更加抓紧了对这支杆子的改造。我爷爷说,他当时就想照着水浒里描写的英雄好汉那样,让这些人身上少些匪气,多些侠气。于是,他很快制定出了“十不抢”。 一、喜车、丧车不抢。喜车不抢是觉着老百姓娶个媳妇不容易,不能冲了人家的喜气,那样要背一世的骂名;丧车不抢主要是图个吉利,抢丧车是不是就意味着抢死呀,土匪们还是很忌讳的。 二、邮差不抢。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邮差是跑腿的(民国初年的邮差全是两条腿走),没有多少钱。而且邮差都为政府管,也为政府送公文,抢了就会惊动官府。不值。 三、摆渡的不抢。这一条很有远见。因土匪到处流窜难免会遇到河河沟沟,会常常求助于船老大。 四、悬壶济世的郎中不抢。因为挂彩流血是土匪的常事。山上缺医少药,郎中比金元宝还宝贵。 五、耍钱、赌博的不抢。据说,土匪与耍钱赌博的是一家人,所以不抢。 六、挑八股绳的不抢。挑八股绳的多为四种人,一是挑着家什到处锔锅的;二是挑着剃头挑子剃头的;三是挑着货担卖针头线脑的;四是卖瓜果梨枣的。不抢这些人是认为这些人谋生不容易,也没几个钱(不值得一抢)。不抢他们还可以从他们嘴里掏点消息什么的。 七、大车店不抢。沂蒙山的冬天特别冷,天寒地冻,土匪们外出活动难免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八、僧侣、道人不抢。抢他们要触犯天怒。 九、年老的鳏夫、寡妇、孤儿寡母不抢。因这些人太可怜,也穷,没什么抢头。 十、外国人不抢,避免引起外交纠纷,惹怒上边的官府。就像民国十四年(1925年)在临城截了洋鬼子火车的孙美瑶、孙美珠二兄弟,就是两个大傻瓜,到最后惹恼了黎元洪,还不是被砍了头?除了这十不抢外,还有“三严禁”。 一、严禁采花盗柳,即严禁强奸妇女。但可以逛窑子,可以有相好的。 二、严禁出卖江湖,即被捕后宁死不可出卖同伙。出卖者活埋处死(临刑前还要用大针把嘴缝上,以示到了阴间也不能乱开口)。 三、严禁“吃水”,即不允许私藏抢劫来的任何财物。抢来的东西要先一律上缴,而后论功行赏。 ...... 就在这个时期,我的大奶奶——我爷爷的第一位女人上山了。她也就是我的亲奶奶。但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在前半部分,我还是称呼她的名字为好。她可不是像传统小说里所描写的什么压寨夫人之类,而是充满了浪漫和传奇。 她的名字很普通。叫春妮,这在如今的沂蒙山区也是常见的女人名。她是因为被误抓而上山的。一枪准带着七八个弟兄原是抓一个小财主的小老婆的。结果阴差阳错绑了在他们家帮着做针线活的春妮,到了山上,松开了麻袋口才知绑错了。 为了这事,从不失手的一枪准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并罚自己一天不吃饭。 春妮是家小户人家的女儿,她家有十二亩山地,一头耕牛,二头猪,三只羊,外加一群鸡。实在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春妮已经许了婆家,婆家虽然开了家磨房,但也阔不到哪里去。 按规矩,肉票被绑的当天,“贴墙根”(探子,也负责给肉票的家里送信)就把信和赎金数告诉了肉票的家里。知趣的人家就忙着准备赎人。 杆子们绑了年轻妇女,尤其是未结婚的大闺女,被称为“花票”。一般情况下,“花票”被绑的当天,家人或婆家就应在天黑前将人赎回。 家人或婆家不予当晚赎回的,有很多原因,大多是因为穷。一时来不及,但一旦过了夜,也就不想再赎了。尤其是婆家的人,觉得这一过夜,闺女肯定也就让土匪糟蹋了。婆家不赎,娘家也就无心再赎了。因为赎回来也难以嫁人。有的闺女会很快自寻短见。要么就嫁到很远的地方,找个半老头凑合着过完一辈子。 实际上“花票”一旦过夜,最终被土匪糟蹋的为多数。因为土匪毕竟是土匪。这些女人被糟蹋后,有的放在山上做饭(晚上陪土匪睡觉,土匪则轮流享受),有的干脆被卖到妓院里。 不知为什么,可怜的春妮雪上加霜,娘家和婆家都没来赎人(以后两家还上了劲)。第二天一大早,一枪准就带着几个土匪来到了“秧子房”。他一闯进门就要脱裤子:“奶奶的,真倒霉,因为你俺都受了罚。俺非……” 春妮早已吓成了一摊泥:“求求各位大哥,俺还是个黄花闺……闺女。” “不是黄花闺女俺还不尝鲜呢……” “大哥,你们再宽限两天吧,求您了大哥……” 就在这危急时刻,我爷爷进了屋:“把人放下……” “大掌柜的……”众土匪一见,立刻收了手。 一枪准一脸的苦相:“大掌柜的,我忒倒霉了。我得从这妮子身上……” “不行。”我爷爷面色严肃地说,“我想……咱是不是也改改规矩,从现在起对于没赎的花票,不能糟蹋。” “为么……” “不为什么,这样太不地道。咱绑花票是为了要赎钱,是为了弟兄们的生计,而不是为了糟蹋女人。那样的话,咱去抢妓院不行吗?” 你别说,这几句话可真够憋人的。大半天没人说出话来,这时。一个年龄大点的土匪小声嘟哝了一句:“不是过了赎期了吗?” “花票的赎期只在当天,本身就不合理,也不公平。”我爷爷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什么男票可以三天、五天、七天,而花票只在当天,甚至不能过夜,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那四说话了:“大掌柜说得有理,也叫有远见,这样吧,花票也限三天吧。” 我爷爷说:“至少三天……” “要是三天还不赎呢?” 我爷爷说:“再说。” ...... 第一部分 第7章 “十不抢”与我的大奶奶(2) 就这样,从春妮开始,绑花票的规矩就改成了三天的赎期。赎期改了,得赶快通知肉票家里继续凑钱呀。那四就让送信的人专门骑马下山(我爷爷说,土匪两件宝,钢枪、快马。那时的马也稀罕。好马更稀罕。他们这支七八十人的杆子队伍,才有五匹好马。日本人入侵以后,他们曾从日军的手里偷过一匹好马)。 第三天上,春妮娘家的人真的上山来了,缴了赎金,把春妮领走了。来的人是春妮的一位老舅。临走前,我爷爷对他的那位老舅讲:“老哥,我可给你说清楚,你外甥女在这山上三天,可是没受半点欺负。” 那位老舅翻了翻白眼,似乎有点将信将疑。 春妮倒急了:“是这样的,舅舅,大掌柜人可好了……” 老舅乜斜了春妮一眼,朝她呸了一口。 我爷爷不愿意了,把手一拦:“怎么的?不相信?连你外甥女的话也不相信?那好,人你别赎了。你自己下山去吧。” 春妮的老舅急眼了,急忙给我爷爷跪下了:“别,别……大掌柜的,算我不懂事,我这儿给你赔不是了……” 就这样,春妮事件和平解决。在春妮家所送的赎金里有一头大肥猪。管账的老梁台,当场让人把猪杀了(土匪里边的能人多得是,可以说各行各业的都有),弟兄们大吃大喝了一顿。 不料,故事还没完。 第三天上,放哨的弟兄说,山下远远的有个大闺女骑驴上山来了。大闺女大白天的往山上来,怕是吃了药了。一群土匪呼地一下围上去看热闹。 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奶奶——现在,同样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开始称“我奶奶”。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奶奶,即我爷爷的第一个女人。 我奶奶来到众土匪面前,正颜正色地道:“俺要见大掌柜的。” 土匪们不敢怠慢,急忙引她去见我爷爷。我爷爷听说被放回的花票自己又回来了,也感到十分奇怪。那四还开了句玩笑:“这可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我奶奶一见到我爷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掌柜,俺看你心眼好,你就……就收留俺吧!” 我爷爷急忙扶起她:“咋的了,咋的了,这是咋的了,妹子,别急,慢慢说。”说着,又差人给她倒了碗山泉水。我奶奶一口气喝完:“俺……回家后,家里都不信俺的,说……说在山上三四天,还能有个囫囵身子?那些土匪……” 我爷爷一听,又气又急:“那你没跟他们说清吗?” “说了,越说人家越不信……” 那四应了一句:“这叫越描越黑。” 我奶奶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家里人,还……准备把俺嫁给李家崖子的一位50多岁的瞎子……” 一枪准立刻顶上句:“那还不如去死。” 我奶奶一昂头:“俺去死了,可……可上吊绳断了……” “哈哈哈……”众人一片大笑。 我奶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俺……俺想,这怕是阎王爷不收俺。这不,俺就跑出来了。俺寻思着,跑也没处跑,还不如上山来。俺觉着你们人不错……”说着,满眼羞涩地看了我爷爷一眼(按小说家的描写,应是深情的一瞥)。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爷爷说,他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马上就要当新郎了。他当时的初步打算是,留她在山上做饭。 我奶奶喁喁了片刻说:“俺想嫁给大掌柜的!” “哇……” “好哇……”众土匪一阵欢呼。他们为匪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事。 我奶奶的脸已经羞成了一块大红布,她低头抚弄着衣襟:“要是大掌柜的已……已经有了家室,俺就……就给你做小,俺保证好好伺候您,好好地待俺姐姐,好好地……俺会洗衣、做饭、缝棉袄……俺……” “你还得会生孩子呀……”一枪准哈哈大笑。 “俺大掌柜的还是个童男子呢。”老赖疤也跟着凑热闹。 “你就当咱老鹰崮的压寨夫人吧……” “哈……” ...... “我奶奶漂亮吗?”我一直没有见过我奶奶。她死于1960年春的大饥饿!你们还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压寨夫人应该会武功才行。大了以后,我常常问起爷爷这些话题。 爷爷就会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你奶奶不漂亮,也不难看。你奶奶最大的特点就是皮肤白,头发黑,尤其是用日本人的洋香皂一洗,头发是真顺滑(一如今天的广告,爷爷强调说)。 我们也没有什么传奇和浪漫。爷爷说,根本不像电影里、小说里说的那样。这些电影和小说胡扯的时候,忘了最根本的一条,旧社会的女人是要缠脚的,缠了脚的女人能干什么呢?她走步路都要扭三扭,你还能指望她跋山涉水?飞檐走壁?爷爷说,你奶奶那小脚是从七岁就缠了,缠得那真叫合格,前后没有六寸长。 我曾好奇地问爷爷:小脚的最大特点是什么?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臭!奇臭无比(你想想,什么人的脚经得起老长一条布的左缠右缠?缠上以后整天出脚汗,它能不臭吗?真难为一些现时的中国作家,竟把它写得浪漫无比、风花雪月)。 不用问,我奶奶也不会用双枪,更不会弹无虚发了? 狗屁,爷爷说,别说双枪,单枪她都不会使。连我都不大会用枪。她就会了?(我爷爷当上大掌柜后,一直用一枝三号左轮,像枝玩具。一次装5发子弹,子弹像颗小花生米,不过,抗战时,他曾用这枝小手枪打死过两个小鬼子。) 告诉你,你奶奶跟了我以后,就像个家庭妇女一样,整天在山上洗衣做饭,为众多弟兄服务。衣服一洗一大堆。那时候没肥皂,就用树上的皂角,敲碎了来搓衣服。众土匪都称她嫂子,都很尊敬她。 你奶奶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看“花票”,要是再绑了大闺女,晚上就同她睡在一起,好证明我们确实没有糟蹋“花票”。很快,你奶奶就生了你爸爸。那时,我还不到20岁,一年后,你叔叔降生,兄弟俩前后差了14个月。 人生就是这样怪,说生一个接一个,说不生,以后就再没有孩子了。爷爷说,后来跟那四跑了的你二奶奶一直未开怀。再以后的你那位三奶奶——一个忠实的基督徒,天津圣功女子学院的学生,倒是曾为你生过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姑,可惜的是长到四岁时,在逃脱鬼子的扫荡时不幸…… 第一部分 第8章 打下县城闹内讧(1) 爷爷说,清末民初的时候,政局那可真叫个乱。你想想,中国打从秦始皇起就习惯了在皇帝的统治下过日子。一旦没了皇上,这日子可怎么过? 爷爷记得很清楚,山东自打民国以来,几乎一天都没安生过。先是军阀张怀芝坐局到1916年,其后是张树元,坐局到1918年,接下来是田中玉坐局到1922年。接下来便是狗肉将军张宗昌。 “省长”走马灯似的换,下边的县长更是几月就一个面孔。而且,谁上来谁大贪一番,一个个自己先捞肥了再说。 有一年,沂蒙县的一个名叫张玉明的县长,因为太黑,终于激起了民愤。沂源的那股杆子郑五麻子(即先前袭挠过小坡村的那股杆子)主动来联合我爷爷他们,要两家一起使劲攻县城。 这话要从鸦片说起。人人都知道抽大烟有害,但更知道种大烟可以发大财。那时有“一亩烟,十亩粮”之说,甚至远远高于这个比价。尽管自清政府始,就明令禁止种、运、买卖、抽食大烟,但那大都流于形式。到了民国初年,禁烟运动更是形同虚设。 同全国大多地区一样,沂蒙县的大烟种植也十分兴旺。我们县虽多是山区、丘陵,但丘陵下的河套、山岭中的小平原还是有的,这里土质肥沃,气候湿润,十分适应罂粟的生长。 那一年,风调雨顺,全县的罂粟又是丰收在望。老百姓们都准备了“烟刀”,等着收割日子的到来。这时,县长张玉明发话了,要么将烟税提到四成,要么政府就全面禁烟——就是全部没收。 那时的烟税多为二成,三成的时候都很少。而且,从不明说,大家心知肚明即是,而这个张玉明狮子大开口,竟开口要四成。他的理由是,今年丰收,理应多缴,烟税进库,专修弥河(就是淹死过我爷爷大哥的那条河,一到夏天就发水,历届政府都没有治得了它。现如今倒不用治了,它已经污染得连水草也不长了)。 但老百姓根本不信他的,因为不知有多少县官都说集资修河,但最后,都不了了之。钱也不知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更有人说,张玉明在济南又包了个“学生妹”,手头需要钱…… 眼看着“动镰”的日子就要到了。张玉明也一天到晚骑着马,带着保安队的黑狗子到处巡查、威胁。这时,烟农中的老者想了个主意,与其给张玉明,还不如给土匪!张玉明是捞了就走(据说他原是张勋的部下,是安徽人,老百姓私下里称他为“张蛮子”),而土匪则是坐地户,有事还能找他们。 ...... 他们马上找到了郑五麻子,郑的这支队伍有300多人,两挺轻机枪,100多条快枪,是一支很有实力的队伍。 而且郑五麻子本人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他早年就是个混混,一天到晚好吃懒做。有一年夏天他在河里游泳时,碰上了一个也在游泳的官军。这官军的一枝快枪要了自己的命。为了得到这支快枪,他在水里结束了那位无冤无仇的官军的性命。有了这枝枪,郑五麻子很快拉起了一枝杆子。活动于沂源、沂蒙、临朐、昌乐一带。他最远处到过寿光和日照,是一枝十分凶悍的土匪队伍,他有一首不伦不类且非常可笑的顺口溜:老子天下第一团,人人都该我的钱…… 郑五麻子马上答应下来,但他考虑到自己的力量不够,就主动找到我爷爷要求联合行动。我爷爷他们早就听说了张蛮子的劣迹,也想把他驱走,遂答应下来。行动前,双方按土匪行里多年的规矩划定:一旦事成,郑五麻子队伍因人马多出力多,把持三个城门;我爷爷的队伍因人手少,把持一个城门,城里商号、店铺、烟馆的划分也按三一比例。 我爷爷谦让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郑五麻子当年的“不杀之恩”。郑五麻子为了卖好我爷爷,将我曾二奶奶当年雇他行凶的计划和盘托出。我爷爷当然也就接了这个顺水人情。 同时,双方还跟烟民们约定:一旦驱张成功,烟税只提三成。这当然受到老百姓拥戴。 打县城基本没费劲,由于有城里烟民和“勾子”(即土匪的内线)的配合,不到天亮即打下来了。 这次,郑五麻子采纳了我爷爷的建议,执行了“得财不伤主,要钱不要命”的政策,故伤人不多。保安队死了两个人,伤了七个,被抓的全放了。有不愿走的就入了伙。遗憾的是,让张玉明给化装逃跑了,这也埋下了祸根,三个月后,他又带着一个团的官军围了过来…… ...... 土匪们从来没有坐过县城,如今进了城,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终日里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县城里出现了畸形的繁荣。澡堂里一天到晚不断人,酒馆里总是抬出些醉鬼,妓院里成夜成夜的笙歌不绝。原先逢一、五、九的集,现在几乎天天都赶。郑五麻子本事大,还从潍县请来了个吕剧戏班子(那时还称山东琴书),一天到晚的唱大戏。 按事先的约定,我爷爷的杆子们守西门,东、南、北三个门都归郑五麻子的人守,守门可不是简单的站站岗,这里边学问很大,因为所有进城的人是要交“过路费”的。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物或给货。一般的情况下是收一成。 收二成的时候也有,那就是过路的人很富有。越富收得越多。很穷的老百姓兴许一个子不要。反正我爷爷是这么规定的。 客观地说,我爷爷他们把持的西门,一直比较规矩。但郑五麻子的杆子们就不行了。他们有时收到二成、三成。而且不分穷富。据说,西庄有位孤老太太挎了27个鸡蛋进城,想换点盐和油,结果还让守门的土匪给抢走了五个。孤老太太哭了半天也没用。还有的土匪借检查调戏妇女,专摸人家的裤裆,说是看看藏没藏大烟膏。 第一部分 第8章 打下县城闹内讧(2) 这些事告到郑五麻子那里,有时他也管,据说,他就把那个要了五个鸡蛋的土匪抽了五鞭子。但是,要是碰上他喝醉了,就不行了。不但不管,还要熊人家告状的:“怎么的,老子给你们赶走了张蛮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时间一长,该发生的事情你也猜到了,老百姓全走西门,不走那三个城门了。如此一来,郑五麻子不高兴了,噜嘟着脸来找我爷爷,我爷爷和风细雨地对他说:“五哥,这老百姓的脚长在自己的腿上,他爱走哪个门,咱可管不着,不过哩,我也劝五哥一句,让自己的弟兄们悠着点,毕竟乡里乡亲……” 郑五麻子听了,摸摸后脑勺,悻悻然回去了。据说,他回去后,借着酒劲把自己的弟兄们骂了一阵,让他们今后悠着点。但他手下的土匪毕竟匪气太浓,胃口并未见收敛。 另外,两支杆子的土匪们,也时常闹闹别扭。一次在妓院,我爷爷手下的那位一枪准,与郑五麻子的一位炮手,外号叫“五十步”的(意思是50步内,百发百中),为了抢一位妓女,两人上了。他们让那位妓女头顶一个苹果,站在30米远的地方,谁打中那个苹果,妓女归谁玩。结果是,两人都是一枪中靶。两人互不服气,嚷嚷着再比时,妓女却吓疯了,脱光了衣服,满大街地跑:“一枪一个眼,一枪一个眼……” 即便是自己的杆子里,也显出了出事的苗头。那个先前被我爷爷救过的老赖疤,抽大烟抽得快晃不动了,还想人家房东媳妇的好事。趁人家丈夫出门了,半夜里要送人家花手绢,让那媳妇告了。我爷爷一听,非常生气,把他狠狠熊了一顿,罚他给那家人家挑了三天水,打扫了三天院子。 老梁台还向他反映,弟兄们里边有用子弹换烟土的,但只是听说,没有抓住证据。 还有一次,那四去西街的一家年货铺买香烟。那家杂货铺的老板找他诉苦,说他的弟兄们经常的光买烟不给钱。说俺是小本经营,是从周村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分店进货,一月一清,货款回不来,就无法再进下月的货。今天你一盒“飞马”,明天他一盒“飞船”,后天他一盒“三喜”,让谁也受不了,这样下去得关门。 如果以上这些事还不算大事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件大事,却深深地震惊了我爷爷。我爷爷遂决定:赶快上山。 事情是这样的:郑五麻子小时一块掏鸟蛋、尿尿和泥巴的小伙伴,一听说他坐了县城,十分高兴,兴冲冲闯了县衙门:“麻子,你还真行……如今当上县太爷了。” “谁喊我麻子?”当时,郑五麻子刚刚睡醒了午觉,应该说酒已经醒了。 “我呗,还有谁,二蛋呗……”那小子兴冲冲地往里闯。 “你小子来干什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郑五麻子一脸的不高兴。 “你说干什么,找你喝酒呗……你忘了,咱们爬马寡妇墙头……” “让你马寡妇……”郑五麻子一脸的麻子全青了,接着掏出手枪一点,啪的一声,那位叫二蛋的翻了翻白眼就咽了气,一旁的土匪没一个敢吭气。 郑五麻子的这一枪,使我爷爷想起了《史记》里“遮道而呼涉”的典故:陈胜称王后,有个曾经与他一同佣耕的穷朋友去找他。宫门令非但不通报,还要捆他。适逢陈胜出,穷朋友于是“遮道而呼涉”。既“遮道”,又直呼其名,在穷朋友看来自然是亲切无隔阂,但在已称王的陈胜看来则是“无礼”,便窝了一肚子气。接下来,穷朋友“见殿屋帷帐”,竟敢当面批评陈胜摆阔气:“伙颐!涉之为王沈沈着!”这话虽是实话实说,但陈胜却很不高兴。 最后,穷朋友竟敢叙与陈胜佣耕时的“故情”,这无异于揭了他的老底。陈胜终于忍耐不住了,杀了自己的穷朋友…… 我爷爷第一次跟我讲起这则故事,是我从部队复员回枣庄搞创作的时候。他为了鼓励我写小说,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这城里不能呆了,得赶快走……”我爷爷跟那四一商量,马上开了个会,把事情前前后后一说。 土匪们平日里虽然跟我爷爷学了几个常用字,但对历史还是一片空白,你跟他们讲陈胜太远,爷爷就给他们讲了李自成李闯王进了北京后贪享受、争权力、闹内讧的故事…… 郑五麻子听说我爷爷要走,心里喜滋滋的。因为他早就想挤兑我爷爷了。如今看到他们主动“撤局”能不高兴吗?但他表面上还是挽留一番,最后还十分“仗义”地送了两箱子弹、五袋小米和三桶美国生产的照明用煤油(美孚石油公司的产品。在那个时候,这是最好的照明用油,比中国老百姓常用的菜油可好多了)略表心意。 ...... 果然不出我爷爷所料。郑五麻子的杆子在县城里很快就不得人心。几个乡绅联名跑到济南府告状。当时的山东督军是军阀田中玉。田中玉一声令下,从临沂调了一个团,把个小小的沂蒙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军团长令郑五麻子两天投降,投降还可保小命,否则破城后,一个活人不留。依老规矩,砍头示众。 郑五麻子从来就不是个服软的货,他硬是不降。不但不降,还把告状乡绅的家眷拉到城头上,用他的大铡,一个一个地铡了。官军团长急红了眼,一声令下开炮。那门用两匹马拉的小炮咣咣地响了起来。那时节的人哪里见过炮呀,这小炮一响,土匪们乱了。官军们经过一个夜晚的激战,终于攻下了沂蒙县城。 据县志记载,这场民国十三年的血战,官军伤亡59人,郑五麻子的土匪除了20多个幸免于难外,全部被捂。不是被打死了,就是受伤被俘了。被俘的多达130多人。“悉数在城东门被铡头示众,所用铡刀为郑匪所携带……行刑时间几近一上午。三把铡刀终至卷刃。匪首郑氏最后一个被行刑,被大铡八块……匪尸堆积如山,污血厚达二寸,血腥味三里不绝……” 需要指出的是,幸免于难的20多人,是由郑五麻子的儿子郑宝宝带着去安丘送烟土了,故躲过一劫。但12年后,他因参与了中共沂蒙县委领导的暴动,被韩复榘砍头示众。父子俩的下场都不妙。 据当地人讲:这场攻城血战是自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9月,捻军攻破沂蒙县城旋被清将僧格林亲统诸军复又夺回以来,最激烈的一次战事。在一百多年前的那次战事中,沂蒙县知县被捻军处死,衙署被焚,印信遗失。约月余,捻军即被清“德楞额兵勇”尾随追击,“捻军大败,一直退至兰陵镇(今苍山县,出兰陵美酒的地方)。” 第一部分 第9章 因为会唱京戏,我二奶奶上山 我二奶奶上山,是在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以后。我二奶奶上山本身就很有故事,她上山后又引出了一系列的故事。 我二奶奶人长得很漂亮(我爷爷说,我奶奶根本没法跟她比),她原是即墨县一个名叫“香四海”(也有称“响四海”)的京戏班子的花旦。那一年到昌乐闯码头,被城东刘家坡的地主刘川洪给看上了。刘川洪的一个侄子在北洋政府的财政部里是个不小的官,所以刘川洪这人很横。当年,他已70多岁了,但硬是纳年仅18岁的我二奶奶当了侧房。 对了,我二奶奶艺名红辣椒,俗名邹素芹。我们不妨先称她素芹。 活该刘川洪这老淫棍没艳福,他刚刚跟素芹拜了堂,三个来月后,素芹就让我爷爷下山捞活的杆子们给绑到了山上。刘川洪到底有钱,第二天3000块大洋加20两烟土,便一分不少地送到了山上。 按说,素芹应喜滋滋地恨不能一步下山才对。但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素芹死活也不跟着送钱的人走。问为什么,就是不说,最后说:“你们要是硬要送我下山,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那四问。 “俺就是留在山上当土匪也不下山。” “嗬,想入杆子?你会使枪吗?”几个弟兄们一起起哄道。 我二奶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俺不会使枪,使枪是男人的活儿。可俺会唱戏,别忘了俺的艺名红辣椒……” 清清嗓子,马上来了一段《穆桂英挂帅》。我爷爷打小最爱听家乡戏吕剧。最爱听《王二小借年》。杆子中的众弟兄几乎全是当地人,对京剧也是不大感兴趣,更听不懂。但那四是内行,我二奶奶还没唱完,他那儿就叫起好来。 “好来……”那四像是发现了传家宝似的急忙对我爷爷说:“大掌柜的,行。这妮的嗓子、唱功、眼神、招式都行。就留下她吧。闲来无事唱了给大家解闷。” “弟兄们,你们说呢?”我爷爷高声问道,我爷爷说,与其说留下我二奶奶唱京戏,不如说看上了她的美貌。 “行啊,这京剧吱吱呀呀的也蛮有味的嘛。” “热闹就行,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嘛。” “你唱穆桂英就当穆桂英吧,给俺大掌柜的当个压寨夫人吧。” 弟兄们一起哄笑起来,把我二奶奶闹了个大红脸。以后我爷爷才知道,我二奶奶对我爷爷早有爱慕之意。 接下来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我二奶奶正式成了我爷爷的第二位女人。但要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压寨夫人,我爷爷说也算不上。因为我二奶奶只会“文”(唱戏),不会武,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使爷爷多多少少愿听京剧了。还知道了当时的一些名角,如有着“金霸王”之美称的金少山、武生演员“小杨猴子”杨小楼,以及已经去世的“小叫天”谭鑫培等等。 ……时间长了,我二奶奶才告诉了我爷爷她为什么宁死也不回刘川洪家的原因。原来,那位老淫棍身子骨已经不行了,就变着法地折磨我二奶奶,他每到深夜,就放出自己喂的一只公猫来。让那只猫来舔我二奶奶的私处……很多人不知道,猫舌头是有一层细刺的,舔人是对人的一种强刺激。刘川洪为了怕我二奶奶喊出声,每晚都用棉布塞住她的嘴,这种折磨简直比用刑还难受。 我爷爷听说此事后,怒不可遏,大骂畜生,发誓除掉刘川洪…… 我爷爷第一次规规矩矩地按江湖规则办了事:深夜,给刘家射去了“响箭”,箭杆上绑了一封“讨命檄文”,称:……刘氏淫贼,荒淫无度,常用禽兽之行径摧残良家妇女……当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知道什么叫“响箭”吗?那是当年土匪们用来通风报信的手段。响箭是很有讲究的。首先,矢头(即箭头)须用高铜打造,磨得锐利而闪光。箭杆用扎木或竹子削成,笔直无弯。有的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标识,有的干脆刻上响马头目的名字,江湖上称作“明人不做暗事”。响箭的矢头下面吊着一到两只小巧的铜铃。响箭射杆上挖出扁而窄的风道,射出后由于空气的流动,而发出一种尖厉的哨声,用以震慑对方。故,旧时响箭又称“哨箭”、“鸣镝”(毛泽东《满江红》词中的“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就是指的响箭)。 不久,他就派人将刘川洪杀死在了当地的一个大集上,因为听说那个老淫棍又娶了个16岁的小妾……这是我爷爷少有的一次下令杀人。 实际上,我爷爷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常把“穷有志气,富有善心”这八个字挂在嘴边。 这个富字在这儿应当作权力讲。因为我爷爷一生未曾真正富有过(但也未贫穷过)。但,权力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老鹰崮山上的大掌柜,由匪转官的县西南三乡的区长——注意,不是招安。是平安地由匪首转为“地方官”的。这应归功于梁漱溟先生在山东邹平县搞的“乡村建设”运动,以及当时的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韩绝非像民间传说的那样简单粗暴,胸无点墨,洋相百出)。我爷爷说,如果不是七七事变日本人打来了,他兴许能当上沂蒙县的县长。 再回到我爷爷的富有善心上。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发生在我二奶奶和那四之间的那件事…… 第一部分 第10章 夺妻之恨,恨不起来 原来,因为那四和我二奶奶都爱唱京剧,唱来唱去,日久生情,不久两人就好上了。正巧,这事又被几个巡山的弟兄给发现了。 那段时间,山上山下比较平稳。没有大的动乱,光是收商人来往的过路费及各个村子的保护费就够吃的。这样,我爷爷每个月里总要单独下山几次(最多带个精明的马弁),他常去的有潍县城、昌乐城、临朐城等,最远的到过青岛。每次去都要住个三四天,主要是买买书、买买报,用来“透透新鲜气”。 那四与我二奶奶就是这个时间里好上的。 ...... 当几个巡山的弟兄们发现了那四与我二奶奶在山沟里“那个”时,马上告诉了我爷爷。 你可以想象到我爷爷的羞愤和震怒,他突然掏出了怀中的小左轮,往桌上一摔:“戏子就是婊子,婊子统统无情……” 从这句话里可以听得出,我爷爷主要是烦我二奶奶。在他看来,这事都怪我二奶奶。“母狗不撅腚,公狗不敢弄”。人、狗同理。你想想,整天价“郎君呀”、“官人呀”、“妹妹我呀”的唱,嗲声嗲气,眉来眼去,不唱出歪门事来那才叫怪呢! 按照山规,出了大事要召开“常委会”来共同研究。我爷爷就召了他手下的三个头头开会(加上那四共四人,人称四大金刚)。不用说,三位金刚主张严惩。尤其是那位排行老三的金刚来顺(外号“母蝎子”),更是恨不得吃了那四。当然,他的小九九我爷爷心里也清楚。 最后决定:“赐”我二奶奶上吊,卸掉那四的左膀,逐出山门。 不料到了开大会那天,事情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那四让人绑了自己,背上别着一把刺刀,急冲冲来到了台前,一声不吭,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爷爷面前:“大掌柜的,诸位弟兄,今天我有话要说,现在我是负刀请罪,我说完后,愿杀愿剐,悉听尊便。” 看这阵势,众弟兄们全都静了下来,我爷爷说:“当然可以,有话请讲……” 那四说:“先说下,这事与二夫人无关,是我戳叽的她,责任全在我。要杀要剐由我一人担着,请放了她。” “不不,这事与二掌柜的无关,”那四话未落音,我二奶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俺勾引的他,俺愿……罚……愿剐,请把他……他放了,呜……” 那四瞪了我二奶奶一眼吼道:“住嘴,这里没有娘们说话的份儿。” 我二奶奶马上不吱声了,只是嘤嘤地哭。 那四接下来的慷慨陈词,却把大伙说愣了:“其二,我要说的是……大掌柜的,您要扪着心口问问自己,您倒是有两个老婆子,那玩意儿一天到晚闲不着,可弟兄们呢?您想过没有?弟兄们也是人呀,也有七情六欲呀,那小猫小狗还叫春呢?对不对?平日里下山,您不让祸害妇女,这也对,弟兄们服。可是,单靠逛窑子,压寡妇就能解决弟兄们的烦心事吗?” 逛妓院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压寡妇”可能还陌生些。压寡妇就是指山上的弟兄们各自行使自己的本事,同山下的一些寡妇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隔三差五地来快乐一番。但是,这种方式常常出现一些问题,有时是一个寡妇同时挂了两三个弟兄,就要闹出些是非来。但寡妇也有自己的道理,我又不是你们当中哪一个人的老婆,谁使钱谁来呗,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撵……还有的则是弟兄们压了一些假寡妇,即有些是有夫之妇,让人家的男人告上山来,最后还得花钱消灾。 那四的话把大伙都说哑了,整个大庙堂里鸦雀无声。 那四好像还没有完,他突然大吼一声:“牛蛋,把你怀里天天掖着的红布兜和骑马布子拿出来,让大掌柜的看看,怕什么?想女人就是想女人,不想女人还算是男人吗?” 那四话一落音,众人便一片喳喳声。牛蛋是出了名的壮汉,三十多岁,膀大腰圆,耍得一手好螳螂拳。打起仗来十分勇敢,但弟兄们都说他有个臭毛病,爱收集些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裤腰带了,红布兜了,甚至还有裹脚布。他平时偷偷藏着。自己一个人放哨时,就拿出来使劲闻。 “是这样的吗?”我爷爷厉声问道。 牛蛋嗫嚅道:“回大掌柜的,是……是有这么……么回事。”说完,解开前怀,果然是件女人的红布兜。 若在平时,人们肯定一阵嬉笑声,但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笑。整个庙堂里一片死寂。我爷爷说,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那种气氛。 那四又跪着向我爷爷挪动了两步:“大掌柜,容我再说最后几句话,如果山上够吃够喝,还是想办法给诸位弟兄找个媳妇吧。就是不能全部找上,也得尽量找吧。论功行赏,论资排辈……” 说完,那四腾地站了起来,喊道:“行了,大掌柜的,我的话说完了。送我上路吧,下手快点,别让我受罪。” 那四到底是个有情义的人(这一点倒像个真正的满族人),临走,也没忘了跟我二奶奶打声招呼:“好妹妹,我先走一步了。下辈子如果大掌柜的嫌弃你,不要你的话,咱俩做夫妻。这回咱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好妹妹,大哥我对不起你了……” 我二奶奶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想跟上去,又怕我爷爷不同意。只得用生死惜别的眼神来送那四。 突然,我爷爷吼了一声:“站住!” 那四站在了原地,但是没有回头。 “给二掌柜的把绑松了……”我爷爷说这话时,底气明显不足。接着宣布:散堂子! ...... 事情的结局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爷爷在第二天即宣布放了那四和我二奶奶,说,兄弟你做得不对,但想得对;功过相抵,就这么着了,我成全你们。只是希望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们。 那四与我二奶奶当然感谢我爷爷的“不杀之恩”,小两口真的远离了老鹰崮,到了北边的潍县火车站,凭着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经营本事,干起了一个小饭馆,专门经营满族传统美食——火锅,号称“那家火锅”,据说,生意挺红火。直至七七事变日本人打来,那四才重入伍行,参加了共产党人关庆民领导的沂蒙人民抗日义勇军,不久又升入115师属下的七支队,成了八路军正规军。而我二奶奶则加入了鲁中军区的文工团,专唱京剧(解放战争时期,又入了华东野战军八纵的京剧团)。当然,这就是后话了(后话后边还有后话,但要容我慢慢讲)。 那四与我二奶奶下山不久,我爷爷就采纳了那四的意见,给35岁以上的一些老杆子(年轻的须有战功)都寻了媳妇。那个时候,只要有钱,有饭吃,寻个媳妇是很容易的。老百姓可不管你土匪不土匪,军阀不军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到了啥时候,也是这个道理。 那四的这一手还真有远见,对于稳定队伍起了很大的作用。平日里,山上打架斗殴,搓麻赌博的少了,下山惹事生非的也少了。老百姓因花花事而上山告状的少了。那些年轻些还没有娶上媳妇的弟兄们也都积极起来,遇到什么事纷纷争着上。 我爷爷还立了条新规矩,允许土匪中途退伙,行话称“拨香头子”。对那些家中确有困难,如父母年老多病,中年丧妻,子女尚小,或兄弟先走等,确无人照料的,可允许中途退出。退出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保证不透露山上的机密,保证不出卖弟兄,有消息要及时告之山上,等等。当然如有违反,惩罚也是相当严厉的。 闲暇时分,爷爷还领着他的杆子们种了不少地。他们在山坡上开了不少荒,种上玉米、大豆、地瓜等等。有的年份,打的粮食足够吃到明年的。这种最初的尝试为日后我爷爷他们的“大规模经营”打下了基础。他们生产的手工产品,居然能在1935年召开的山东省农产品博览会上获金奖。在以后的章节里我会专门介绍。 ...... 当我写到这儿的时候,你也许会说,这是土匪吗?那么,让我负责任地告诉你,这的确就是土匪,至少是民国初年沂蒙山一带的一支土匪。一句话,土匪也是人,也有善恶、强弱之分。“强人为盗,弱者为乞”,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和理念。所谓匪民不分,善恶皆有,大概是中国式土匪的主要表现。 如果不信,可查一下中国土匪的有关资料,以同时代的鲁南地区的另一支悍匪刘黑七(刘桂堂)为例。此人杀人如麻,仍提倡兔子不吃窝边草,亲自为土匪找媳妇(但遇到危机时也会杀掉所有女眷),强奸妇女者,活埋。东北地区的著名强匪曹保明亦有严格山规,“压花窟”者(即强奸妇女)一律处死。湘西土匪矍伯阶的山规其中一条竟是:不牵老百姓的耕牛,不抢老百姓的种粮,不杀老百姓的母猪。你瞧,订得还挺细呢。 第二部分 第11章 电话、无声电影和美国烤烟……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电话、教育馆、无声电影和美国烤烟…… 说到沂蒙山区,人们往往有两个概念,一是知道它是革命老区,二是贫穷落后。 1991年,我回老家为我奶奶扫墓,一路上见到的仍是灰蒙蒙的山岭、破落贫穷的山村、弯弯曲曲的山路。当地的朋友告诉我,沂蒙山区仍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在国家贫困线以下,人均年收入不到600元,失学儿童仍然居多,有的地方人、畜吃水仍然困难,个别山里仍在点煤油灯。 但谈起家乡的贫困,我爷爷却不以为然,他有着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这些贫困全是人为造成的!他说,从他年轻时起,沂蒙山区就没大正儿八经地建设过,不是匪患,就是兵灾,刚要搞点建设,日本人又打进来了。抗战好容易胜利了,又打内战。解放后刚要“好好地种点地”,又让收回去了,接着就是搞公社、大跃进、吃食堂,开始瞎折腾……直到改革开放,才算干点儿正事——对于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我爷爷是一百个赞成。“当年,韩主席(韩复榘)、梁先生(梁濑溟)就是这么搞的。早这么搞,中国早富了。”(注意,是原话。) 说到韩复榘,就要说到他主政山东的7年(1930年9月5日至1937年底)。说到梁漱溟,就要说到梁大儒在山东邹平搞的“乡村建设”实验院。正是以上这两个人物及他们所搞的事业,才使得我爷爷在他为匪的坎坷岁月里,居然还有一段“转匪为官”的特殊经历(注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招安”)。 ...... 说沂蒙山区历来贫穷落后,我爷爷很不赞成。我爷爷说,我们老家沂蒙县,西依济南,东临青岛,南达临沂(古沂州府),北靠青州(即青州府,后又有了胶济线)。位于鲁中,为古齐国重镇。历代是商旅集散地,亦是兵家必争之地(古穆陵关就在沂蒙、临朐二县交界处,穆陵关的故事后边还会提到)。自西汉起,就在此设县,以后历代更迭,县界及行政区划虽时有变化,仍改变不了这八百里沂蒙的山山水水。 远的且不说,单就我爷爷亲身经历的民初时期而论,沂蒙县就没有因为它是山区而落后于外边的花花世界。当时有个说法:“济南府的洋玩意儿,到沂蒙用不了两个集。”(即乡下的农村大集,一般三五天一个。)据我爷爷回忆:1911年(宣统三年),我们沂蒙城里就有了照相馆(现县博物馆西),是一家姓赵的人从上海买来的照相机。 1912年(民国元年)6月,沂蒙大清邮政局改称沂蒙中华邮局二等局。同年,全县实行新区划。全县设16区,我们那支杆子所在的老鹰崮有一部分就是沂蒙山的,大约有三个区。那一年,县里还成立了教育会、农会。县知事公署机构更新,分科办公,五班六房一律裁减,县武营(千把总)裁废。改县保安团及警察局。 1920年益都火柴公司成立,很快就在沂蒙设立了经销点。老百姓买上了一划就着的火柴,从此告别了火石的时代。 那一时期,沂蒙的养蚕及种烟业十分发达。农民多以这两项为生。他们多将蚕丝与黄烟卖给当时设在周村(现淄博市)的一些日资企业。那个时期,周村是个十分繁华的大镇。日本的一些企业,如三井、大菱、大丸、安元等,均在此设有分支机构与银行,经营布、盐、火柴、煤油、肥皂、香烟、啤酒等日用品。日本货以质量好、品种全、价格适中而大受老百姓欢迎。 1985年4月,山东枣庄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搞到了一张日本产东芝16英寸彩电的票,问我要不要。当时,我爷爷正好住在我家。他一听说是日本货,马上说要! “抵制日货,抵制日货,越抵制日货越好。哼……”老人家满脸的鄙夷,“当年我们在老家,也是嚷嚷着抵制日货,不过,那多半是些在城里的学生瞎嚷嚷,乡下的老百姓照买不误,因为人家玩意儿好嘛。什么仁丹、灵宝丹、鸡冠蚊香、自来水笔等等,那个鸡冠蚊香一点也不呛人,比咱们现在的蚊香都好。” 如今,这台当年花了1040元人民币买的彩电,至今还用着!其间,只是换了一次开关。如果你不信,可到我家里来查看(连同当年的发票)。 1923年,沂蒙县就创办了“地方模范初级小学”。 1925年,一刘姓留日学生在东关大街(现电影院西邻)开办“沂华药局”,主营西药。西药在沂蒙地区被认可。 1926年,沂蒙劳资招收部门,开始为临朐县的五井煤矿有组织地招收煤矿工人。矿工当时的收入是农民的2-3倍,多为失地农民(可见那时的城乡差别并不大)。 1925年,沂蒙县城的大街上,有了第一辆自行车,是一位姓吴的商人从北京买回来的,仅售八块大洋,是日本货。 1929年,沂蒙成立了自发的农民协会,由一位王姓律师任常务委员,下设组织和宣传两部门。协会曾组织农民抗税。 1930年,县卫生部门在省卫生署的支持下,在沂蒙城里部分人中接种牛痘疫苗。 民国时期,沂蒙县的真正发展,还是在韩复榘主政山东以后。韩复榘是1930年正式主政山东的。他一上任,就提出了“澄清吏治,根本清乡,严禁毒品,普及教育”的四大施政纲领。一时间,山东的局面很有点政通人和,欢天喜地,人祥马安的样子。 说到当年的韩复榘,我爷爷有自己的看法。他说,韩复榘根本不像以后的人们传说的那个样,没有文化,胸无点墨,简单粗暴,笑话百出,外带杀人如麻。韩首先很有文化,因为他出身破落的书香门第。如果他没有文化,冯玉祥也不会看得上他。韩尤其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爷爷有幸在当年的《山东教育时报》上,看到过他为纪念滦州辛亥起义烈士纪念碑撰写的碑言文。字体娟秀工整,遒劲有力,很有一番儒雅气,不像是出自一位行武将军之手,更不消说什么丘八老粗了。至于坊间传说中的笑话,比如讲什么韩复榘见学生们打篮球,就责问为什么10个人抢一个球,一人一个不就是了;什么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敬佩不已,可就是不明白行人为什么靠右走,那左边不就空了等等,一看就知道是瞎编的。中国人就这个德性,说糟蹋谁所有的屎尿全往他头上泼。 我爷爷说,韩复榘尤其痛恨贪官污吏。只要抓到,一律砍头,而且不让人说情。越是说情杀得越快。人们传说中的韩复榘经常“自断公堂,草菅人命”,实际就是指痛杀贪官。在我爷爷的记忆中,韩当政的头两年里,韩杀过省里的一位民政厅副厅长(这小子贪污菏泽灾民的救济款)和下边的五六位县长。韩任命官吏很严,各县县长均要由他考察合格,方可上任。 沂蒙县县长王达礼,外号王鞋底(这人的故事可多了,同我爷爷是拜把子兄弟,他马上就出场),就是韩复榘亲自任命的。说韩简单粗暴,大概是指他不大注意调查研究。即只要有人联合上告,尤其是乡下老百姓们联名,并按上了血手印的,这被告十有八九是砍头。韩的理论是:老百姓绝不会吃饱了没事告状玩,只要有人告,定是为官的有问题:“给我拉右边……”拉右边的枪毙,拉左边的放人。这倒是韩复榘过堂的真实特点。 在“韩主席施新政”的影响下,沂蒙县的各项经济建设也得到了很大发展。1933年,沂蒙县便架设了5条农村电话线路(资料证实为158杆公里)。 同年,即建成了较有规模的民众教育馆;该馆从上海买来了一部无声电影放映机,用手摇发电,放映无声电影,民众趋之若鹜,轰动一时。 1933年,沂蒙农民在农民协会的帮助下,开始引进“洋烟”。那是从美国引进的一种黄烟,沂蒙的湿润土质很适合它的生长。产量及质量均高于当地旱烟。当年,即已扩大到500亩。重要的是,烟农们收购了烟叶,不愁没有销路,当时设在周村的英美烟草公司,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中国人开办的),日本的三家烟草公司均争相收购。 同一时期,沂蒙农民引进的还有外国的“约克夏”肥猪及美国棉花,这些引进项目均为当地农民带来了不少实惠。 所以,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邓小平同志搞改革开放时,我爷爷只说了两句话,一是邓小平这人务实,二是这种形式俺早年就搞过…… 第二部分 第12章 为仁者非匪(1) 称我爷爷他们为“侠匪”的,就是我在前边提到的国民政府沂蒙县县长王达礼。此人是日本留学生,多少有点新派思想,也乐于接受新事物。早年,他还曾在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当过连长,说起来与韩复榘还是一个山头上的(西北军)。资历也不差上下。重要的是,这人爱干实事,外号“王鞋底”。 原来,只要抓到犯人,提到堂前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先抽一鞋底,打得不轻不重,但把犯人唬住了。他还美其名曰:如今是民国了,不是清朝那会棍棒、夹板伺候,那叫刑讯逼供,咱这叫文明执法…… 省政府明令禁烟,他是卖的吸的一起抓。他先是贴出告示,限期让瘾君子报到,报到者,由县府统一提供戒毒治疗费用,违期不报到,抓到入监,戒后复吸者,一律收监。复吸三次枪毙!他亲自派人到县城的各大小烟馆站岗,来一个逮一个,绝不留情。就是县城最大的日资烟馆“北丸老海馆”,他同样派人去站岗,气得那位日本老板悻悻然撤到了青岛。在他的坚决打击下,沂蒙县的禁毒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吸、贩、种的现象基本绝迹。为此,韩复榘通令全省嘉奖。奖品中最显眼的是20枝步枪,以便王达礼扩编县保安队(但抗日甫起,这一大好的禁毒局面就遭到彻底破坏,各方力量,为了筹措军费复又贩、种大烟。因为当时的烟土是公认的二等货币,统称特货,有时比钱还值钱)。 有一次,他看到一位老大爷拉车上坡十分吃力,便上前帮忙推车。老汉极为感动,便买了两斤点心去看他。他坚决不收。老汉说:长者赐、不算贿。他这才收下,不料,他掂了掂点心,觉着斤两不够。一称果然少了三两,他立马带人封了点心店。前后一算,将该店坑害“消费者”的黑心钱算出,折400大洋。用这笔钱他建了沂蒙县的“文昌阁”。 还有他专治舔腚者的奇招,干得也极得人心。有一次他查出县财政短了110块大洋。他知道事情出在那个好赌博的科长身上,可他手下的一位王姓科员偏偏为那位科长做伪证。气得王达礼七窍生烟。他从外围入手,终于查清了案子。那位赌博科长和王姓科员都耷拉下了脑袋。王达礼却不罢休,问那位王姓科员:“你袒护你的上司是什么行为?”王姓科员是鲁南一带的人,就用了当地一句土话:“舔腚行为。”王达礼说:“那好,我就让你舔舔腚。”他令那位科长在县署大堂上脱下裤子,在他的腚上涂满了辣椒酱,命那位王姓科员一口一口地舔干净。此事至今还在当地流传。据说,此事传到韩复榘那儿,韩听了哈哈大笑:“不愧是西北军出身。着令嘉奖,全省学仿。” 据说,王达礼曾作对联一副,来描绘自己的施政手段:“一阵风,一阵雨,一阵晴天;一半文,一半武,一半野蛮”,横批是“难琢难磨”。也别说,那一阵子,在王达礼的鞋底制理下,沂蒙县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盛世局面。 我爷爷同王达礼的相识也很别致,是在王达礼召开的“审石头”大会上。传说一个买豆腐的不小心被这个石头绊了一跤,豆腐家什全摔碎了,便心痛得蹲在石头旁号啕大哭。因为这一下断了他全家的生计。正好,王达礼路过此地,动了恻隐之心。他不动声色地劝那位豆腐挑子勿哭别燥,本官要在三天后在此审这块石头,为你讨个公道。县太爷审石头的消息传出后,人们备感惊讶好奇,石头如何审得? 第三天,人们纷纷前来看热闹,围了个人山人海。只见王达礼大骂石头几声后,突然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说:“……今天这热闹不能白看,来者须一人交出一毛钱,权作是赔给这位豆腐兄弟。这一毛钱放在一个人身上不算什么,但集中起来就救了一家人的命。”此话一出,人们方才明白。 当时,有一个人最后捐的,且一下捐了10块大洋。王达礼甚是吃惊:“敢问好汉是……” “在下王汉魁,听说县长大人要审石头,便专程从老鹰崮下来……”此人正是我爷爷,他当时牵着一头小毛驴。 一听“王汉魁”、“老鹰崮”几个字,王达礼的几个随从立马拉了枪栓,王达礼则一挥手:“慢!” 说着,还围着我爷爷转了一圈:“呵呵,久闻大名,王先生果然气度不凡,怎么就你一人来的?……” 爷爷抖抖缰绳:“还有一头小毛驴。”王达礼开怀大笑:“英雄本色。” 我爷爷双拳一抱:“我也是久闻王县长的鞋底厉害,早想拜访。” 王达礼抱双拳还礼:“好,王先生,爽快。走,我请你去德顺楼,吃临朐全羊。” 当下,两人直奔中心街口的“德顺楼”。这临朐全羊宴应是我们沂蒙山区的一道名菜。该全羊宴源于清代,是在宫廷全羊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沂蒙城有一菜庄,名“德顺楼”,烹调羊肉驰名齐鲁,当时曾有“青州游,莫过德顺楼”之说。其做法是把羊的躯体和内脏的不同部位,用不同的烹调方法,做出色、形、味、香各异的各种菜肴,并冠之以吉祥如意的名称。虽系全羊,却无任何羊的名字。如龙门角、采灵芝、双风翠等,一只羊做80多种菜。在制作工艺上,讲究刀工精细、调味考究。炸、溜、爆、烧、炖、焖、煨、炒,醇而不腻,具有软料、清淡、品味适中、脆嫩爽鲜等特点。选用羊身上各个部分做成的“全羊汤”酸麻辣香,清素不膻,用眼、耳、舌、心等做成的明开夜合、迎风扇、迎香草、五福玲珑、八仙过海等菜肴,质脆而嫩、味美无比,各具特色,而且上菜也挺讲究,先凉后热,先羊头后羊蹄,中间上素菜。 酒过三巡,两人也打开了话匣子。王达礼夹起一块羊肝放在嘴里:“请问王先生,这全羊宴味道如何?” “自然不错。”我爷爷呱叽着嘴说,“不过,恕我直言,这用料若是用我老鹰崮上养的黑山羊,恐怕味道更鲜。” 王达礼停止了咀嚼:“你的黑山羊想必更好?” “自不是吹牛,我那黑山羊是吃老鹰崮向阳坡上的嫩草长成,喝三龙潭里的水,冬天还吃地瓜秧、玉米和豆子。肉自然是肥瘦般配,味道鲜美,尤其是10个月的小羊,更是胜过所有肉宴。虽说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看它比不上我老鹰崮的黑山羊。” 这一说,王达礼还真上了劲:“那好,哪天我专门去一趟你的老鹰崮,尝尝你的黑山羊。” 我爷爷开玩笑说:“你可别给我吃光了,山上还要靠它赚钱呢。” 我爷爷说的是实话,当时,潍县、青岛、高密的不少小贩都乐于爬老鹰崮同我爷爷他们做生意。不光有黑山羊,还有其他山货。 ...... 第二部分 第12章 为仁者非匪(2) 几天后,王达礼真的上了山。同我爷爷是单骑下山一样。王达礼也是单骑上山,也骑了头小毛驴。以至于站岗的杆子误认为他是婚后回走丈母娘的新女婿。 王达礼在山上一共呆了两天。他亲自查看了老鹰崮及周围的十几个村,看了商贾们走的路线及“收费点”,看了杆子们闲暇时种的地,养的猪,喂的羊,还有一座不太像样的小学堂(老师是位老学究,外号半车书)。村子里的老百姓也都安守本分。和睦相处。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 一路上,尽管我爷爷总是先把王达礼介绍给众人,但人们似乎更敬重我爷爷,一口一个大掌柜。这使得王达礼更加敬重我爷爷。 在最南端的柳埠寨子(往南就是沂水县了),站在高达一丈高的围子墙上(即现在的3米高),王达礼禁不住一阵感慨:“听说你们在这儿击溃了刘黑七的进攻?” 我爷爷说:“不但击溃了,我们还追了他十几里地,要不是到了沂水县界,我还要追他。” 一位随行的老者颤颤微微地说:“多亏了大掌柜的平时练成的‘村村联防’(又名联庄会,这种联防组织在抗战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要不这围子也守不住。狗日的刘黑七的手下都是些杀人如麻的畜生,一旦破了围子,必是血流成河……” 要说沂蒙山区的土匪,就不能不说刘黑七。刘黑七(刘桂堂)是鲁南费县人,从小不务正业,为非作歹。以后拉起了土匪,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抢掠财物,无恶不作。沂蒙山的老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七七事变后,他又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后来,他又入了国民党的新编36师,直到1943年才被我八路军全部歼灭,刘本人亦被击毙。 刘黑七仗着人多势众,从来不把对手放在眼里。说实在的,沂蒙山区的其他几股土匪大都害怕刘黑七,但独独在我爷爷这儿,他碰了钉子。 这年的秋天,他手下的一股杆子流窜到了柳埠。同以往一样,他们先是下了“帖子”,限两天内,将小麦200石,玉米200石,猪10头,羊20只……准备齐全云云。 不料,柳埠的弟兄们根本不理这一套,他们迅速启动了平时的联防制。寨内的弟兄们和自卫团的壮劳力一律上墙。四门全部架上了机枪、土炮(刘匪没有想到我爷爷的“火力如此激烈”)。开战那天,只一个回合,刘匪就死了三个,伤了七人。这帮家伙打遍沂蒙无对手,没想到在这儿碰了钉子。那位小头目又组织再攻,这次倒是打到了围子城根下,但还是败了回去。人马又死伤一批。小头目急红了眼,想差人骑快马回去请刘黑七,搬重兵来血洗柳埠寨子。不料,还没等他来得及牵马,柳埠周围几个村子的增援人马就赶到了。围子里外来了个里应外合,刘匪的杆子们一下撒了丫子,200来人的部队被活捉了150多个,跑回去的仅有17人。我爷爷他们没像别的土匪火并那样杀了他们,而是每人狠揍一顿,留下枪枝弹药,银元细软,然后滚蛋。这些放回的土匪回去一说,刘黑七二话没说,将那小头目家法处死(据说是拉肠子致死——将肚子开堂,将肠子一段一段地拉出,直至人死掉)。 同时,刘黑七放出话来:“只要王汉魁不死,死也不进老鹰崮!” 此次胜仗以后,再也无人敢犯老鹰崮。柳埠寨的老百姓便想为我爷爷立块功德碑,上写:桑祥屏藩。但被我爷爷坚决制止了。 王达礼听了这段以后,禁不住连连称赞:“秦峰兄,你简直就是咱沂蒙县的半个县长。有你在,这沂蒙西南三乡不愁治理不好。” 不久,两人便换了帖子,结为把兄弟。王达礼还为我爷爷写了一幅字:为仁者非匪。 多年后,为了考察我爷爷的这段经历,我查证了大量资料,终于找到了它的理论依据。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者、著名的社会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就把这种劫富济贫、伸张正义、颇具侠士的土匪称为“社会土匪”。他认为:“社会土匪是一些被国君和政府视为罪犯的农民歹徒,但他们存在于农民社会中,被人们奉为英雄、胜利者、复仇者、为正义而战的斗士,也许甚至被看作解放的领导人,并且总是受到钦佩和支持。” 第二部分 第13章 一律砍头 中共领导的沂蒙暴动与韩复榘的“一律砍头” 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沂蒙山区,必须要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几次农民暴动,以及韩复榘对它的残酷镇压。也正是韩复榘满意于沂蒙县的镇压,专程前来视察,才从县长王达礼的口中得知了我爷爷的大名。 在我爷爷的记忆中,沂蒙山区的共产党的活跃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那一时期的共产党为呼应南方红军根据地的发展,也曾搞过一阵子的“武装起义”。但是,都失败了!原因有三:一是韩复榘的血腥镇压(抓住共产党人,一律处死);二是群众基础落后;三是沂蒙山区的地形地貌远不如井冈山,到了冬天光秃秃一片,连个兔子都藏不住。所以…… 我爷爷说,那个时候,他们对共产党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也是拉杆子的,也是杀富济贫。不同的是,他们“大掌柜”的是德国人和俄国人,共产党信的是“洋教”。1932年夏天,当时的中共沂蒙县委书记李诚(据县党史资料记载,他是中共第一任沂蒙县委书记,江苏人,认识王尽美,是邓恩铭的学生,参加过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曾亲赴老鹰崮劝说我爷爷他们参加他们的“统一行动”。为了增加说服力,李诚还带去了一个当地人——关庆民。 关庆民是当地另一大户关润林的小儿子,时任中共沂蒙县委青年委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因在济南模范师范读过书,思想先进,便加入了共产党。1927年大革命时,曾伙同几位同学南下广州参加北伐军。但因到了徐州后受阻又回来了。不久前,受中共山东特委的派遣,作为李诚的助手,回乡搞农民暴动。 关庆民很健谈,同我爷爷一叙旧,如同故交,还当场认了我爷爷为长辈,因为我爷爷同他父亲有过交往。 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我爷爷曾想参加。但最后从话音听出要服从他们的统一指挥,便犹豫了起来,说,我再跟其他几位兄弟商量一下再说…… 但郑五麻子的儿子郑宝宝和东乡的一些大刀会都参加了。郑宝宝是因自他爹死后,又拉起了一支杆子,想搞点名堂,便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 结果1932年秋(实为1932年10月1日)中共沂蒙县委策动的这次东南五乡的农民暴动,没用三天便被韩复榘残酷镇压了。县委书记李诚及其他四名县委委员,有四人被砍头示众。 ...... 为什么五人只杀了四人?这里边又有故事了。这惟一保住了脑袋的就是关庆民。原来,关庆民的爷爷非一般人物,他是最早的同盟会会员,当年留日,是孙中山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他因肺痨死于1923年。但他人死了,人际关系还在。关庆民的父亲一纸密电通到蒋介石那里:“犬子年幼,不幸中邪,恳望宽恕……”这封电报还真管用。据说当时宋美龄亲自给韩复榘打的电话,韩复榘又亲自给县长王达礼打了电话,就这样,关庆民保住了脑袋,被判17年徒刑,并很快被递押济南模范监狱服刑。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后,国共再度合作,方才出狱。出狱后,关庆民回到家乡,在其父关润林的全力支持下(变卖家产)在沂蒙拉起了中共领导的第一支抗日武装。但这已是后话。 至于郑宝宝因是“协从”,且不在党,给了点面子,吃了颗“花生米”,算是保了个全尸。据说,临刑前,他泪眼婆娑地望了老鹰崮一眼:这回又让王汉魁瞅准了…… 我爷爷说,由于他爱看报纸,所以,有关沂蒙山区其他地区共产党暴动的事,他还略有记忆。比如: 淄川华坞煤矿工人的大罢工(1930年5月);青岛大学学生罢课(1930年12月);校当局称之为“共产党暴动”;邓恩铭、刘谦初等22人被韩复榘杀害(1931年4月);博兴农民暴动失败(1932年8月,韩复榘亲督陈德馨旅血腥镇压);昌乐青龙山农民暴动失败(1932年8月);日照农民暴动失败(1932年10月,韩复榘亲令运其昌旅血腥镇压);沂水农民暴动失败(1933年5月);苍山农民暴动失败(号称“中国工农红军鲁南游击队”),遭韩复榘81师展书堂部的唐邦植旅血腥镇压(1933年7月);同月,新泰县龙须崮的农民暴动亦被残酷镇压。从1933年秋开始,各地的农民暴动在韩复榘的残酷镇压下逐渐趋于平息。 ...... 由于王达礼侦察、镇压李诚有功,韩复榘一时兴起,到沂蒙视察来了。他走的是济南、临淄、昌乐、沂蒙这一线。一出昌乐,就是沂蒙,一进沂蒙则是老鹰崮的“地盘”。 韩复榘的雪佛莱轿车一下驶上了一条宽而平的好公路,那憋了一路的轿车像吃足喝饱的小毛驴一样撒起欢来。 “达礼呀,我得赏你……”韩复榘对陪同他的王达礼说。 “请韩主席明示。”由于都是老西北军的关系,王达礼在韩复榘身边还算放得开。 “瞧你这路修的,嗯,打离开了济南就没跑过这么好的路。” 王达礼身子往前探了探:“实话禀告主席,这路不是我修的,而是个土匪……” “什么?”韩复榘一拍半秃的脑瓜:“土匪……” “主席莫慌,这位土匪嘛……”王达礼可是一副说山东快书的口气,不紧不慢将我爷爷的一些故事讲了一遍。 韩复榘听了直拍脑袋瓜:“妈了个巴子,还真有这等能人?嘿,不简单!嗯,嗯……这税银收得起来吗?”你瞧,这韩大主席就是没忘了根本。都说韩复榘傻,他傻吗? 王达礼说:“不比其他的少,也顺当。” “妈了个巴子的,这人是个能人,可以酌情重用。”韩复榘当即表态,“看来,我骂沂蒙山骂瞎了。”据说,韩复榘一直很讨厌和头疼沂蒙山区的匪患和贫穷。曾赐话曰:“乃王者之风不及之蛮地。” 王达礼接着打趣道:“主席,你还真骂瞎了。在庸夫懒汉手里,这里是穷山恶水,但在勤汉能者手里就是金山银水……” “妈个巴子的我懂,这叫靠山吃山。”呱的一声,韩复榘朝着脑瓜又是一下。 第二部分 第14章 只想当梁先生的好学生 我爷爷真正为官一任,富民一方,则是在“乡村建设”运动的经验在沂蒙县推广之时。说到“乡村运动”就要说到中国的最后一位大儒——梁漱溟先生。 在笔者看来,梁先生不仅是一位大儒,还是一位聪明人。他是一位同孙中山一样“聪明”的聪明人。孙中山的聪明在于看清了旧中国腐败落后的根子——封建专制,梁先生的聪明在于看透了中国经济落后的原因,即中国的农民过于散漫、愚昧和落后。这种散漫、愚昧、落后的主要表现是:一、缺少最起码的启蒙教育,缺少最起码的文化知识。五四运动之风远远没有吹到农村;二、长久的处于无政府状态,形同一盘散沙。现有的政府机构,也是只知道收税拉夫,远不知道为农民服务;三、经济凋敝,生产长年处于一种原始状态,靠天吃饭已成多年旧俗老约,没有半点“新法治农”的意识(如今讲科学种田)。而农村经济的停滞、凋敝又影响了整个中国经济的发展。梁先生的一句话一语中的:中国的历代政府不管农民,农民也不关心政府…… 鉴于此,出身书香门第,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梁先生决心改变中国农村的落后面貌。他力志从最基本的教育、开化入手。试图为中国农村的发展闯出一条新路。一开始,这位性格倔强的大儒先是在李济琛掌权的广东开展试点,名曰“乡治讲习所”。后因蒋介石扣留了李济琛而未办成,便又到河南搞了一阵,并成立了河南村治学院,梁任教务长,并亲自撰写了《河南村治学院旨趣书》。但因种种原因,效果不甚明显。 1930年9月,韩复榘正式到山东主政。这时,梁先生的乡村建设的宏图也有了新的契机。韩复榘热烈欢迎他率领河南村治学院的一帮学者到山东搞乡村建设。 村治学院的主要课程有:乡村建设理论、农业知识、农村自卫、精神陶练、武术等科目。学院院务组织有:教务处、庶务处、图书馆、乡村书店、招待所、农场、梁邹美棉运销合作社、庄仓合作社、卫生院、凿井队,其中农场和梁邹美棉运销合作社十分活跃,农场养有波支猪(波兰与中国猪混交种)、荷兰牛,有鸡场、鸭场,另设美棉托里斯种子田。农场领导养蜂、养蚕、领导带头植树造林,成立林业工会。县政府还设有户籍室、承审室、公报处、民众问事处、金融流通处、合作金库、乡村饭店、农民自新习艺所、国术馆等,邹平全县划为14个乡。县政府讲究高效办公,15间办公室实行“合署办公”,县长以下直辖一室五科(你看了以上这些感到吃惊是不是?然而这都是历史的事实)。 梁先生在邹平县的试验得到了南京国民政府的认可,遂由内政部召开第二次内政会议,议决县政府改革方案,令各省设立县政建设研究院,并设实验县。 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沂蒙县离着邹平最多100公里,故邹县乡村建设的经验很快在沂蒙得到了推广和普及。县长王达礼更是十分积极(王因推广乡村建设经验有功,于1936年升任青州专署副专员,但主要还是兼沂蒙县县长,他与我爷爷之间的故事一直延续到1943年,他死于对日军的作战为止),专门从邹县的乡村建设学院要来了17名学生,协助他工作。 分给我爷爷那个区(第九区,下辖三个乡,40多个村)的学生叫季风,20来岁,有文化、工作积极性高。当时,这批学生的官名叫“协理官”,即协助区长工作。很有权力(不像现在的某些顾问,一不顾二不问)。有时,重大的事情他们有拍板权,我爷爷非常尊重他,尽管他比我爷爷小11岁,大家都称他“季协理官”。而他也很尊重我爷爷,既不像杆子们那样称他“大掌柜”的,也不像老百姓那样称他“王区长”,而是尊称“汉魁兄”。 季风是济宁(府)金乡县人。在乡村建设方面很有经验。因为济宁、菏泽两个地区是全省的第二批模范示点县,季风在没有到乡村建设学进修前,是乡里的文书,已有了不少这方面的实践经验。 他和我爷爷很投脾气,就连看的书也很一致。比如《六韬》、《司马法》、《春秋左氏传》、《诗经》、《论语》、《老子》等等。其他如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之类更不在话下。 那几年里,没了兵乱,没了匪患,妇女也不再缠脚,儿童严禁被买卖,连小偷也不见了。真有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新风尚。 同时,西南三乡的生产得到了长足发展,主要以山货为主。而且这些东西要比粮食值钱得多。爷爷说,他们多是将山货卖给县里的贸售局或是来山上收货的商人,他们再将山货销往上海、北京、济南、青岛,甚至关外与内蒙。 在这些山货中,首推柿子。我们老家的柿子树有600多年的栽培历史,以果大,肉肥,色鲜,味美而著称。至今,仍有十数棵元、明年代的柿子树展现着玉树临风的美姿。老鹰崮上的孪胞柿树更是出名,年产柿子500多公斤。该树已载入本县的《奇树异木》卷册(县志的一部分)。我们老家的这种柿子特别好熟。温水浸泡10余小时即可去涩,甘甜可口,解热生津,另外它还可晒成柿饼,该柿饼圆扁(就像外星人的飞行器),甘甜性寒,败内火,凉心肺。具有润肺涩肠止血之功能,可治吐血、燥咳咯血、血淋、肠风、痔漏、痢疾等症。再就是山楂,老鹰崮的山楂,外号“大红袍”。这种山楂个大,肉肥,酸中带甜,营养丰富。它的外形特别漂亮,红艳艳,亮晶晶,上边还布满了金黄色的星星,故外号又叫“大金星”。它是健脾行气、祛瘀化痰,消食磨涨的良药。对治疗高血压、冠心病及高血脂症亦有较好的疗效(如今,济南、北京城里大街小巷的冰糖葫芦几乎全是用它作原料)。其次是娃娃蘑菇,我们当地人称它为“线莪子”。因为它形似胖胖的大娃娃,故名娃娃蘑菇。最大的重达五公斤。在七八月份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它往往生长在山洞、凿顶,因在一条线上生长,故又叫线莪子。这种蘑菇色泽洁白如玉,肉质鲜嫩,味道芳香,营养特别丰富,其性甘平偏凉,能健胃宁心,调剂平衡,有小人参之称。 那几年里,可以说是沂蒙县经济发展的黄金岁月。我爷爷“统辖”的西南三乡在每年的评比中连连夺魁。 由于生活稳定富足,山上的杆子们大都自动“转业”,当了农民或果农。我爷爷说有一阵子,枪锈得都拉不开栓了。 不仅如此,他们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生意越做越大,以至于走下山来,到城里做买卖啦。 “穆陵关杂货铺”即源于此。 第二部分 第15章 天下第一关——穆陵关(1) 季风有文化、有远见,他建议我爷爷把生意做大。我爷爷很快采纳。他们立刻在沂蒙县城里开了几家货栈,一律以穆陵关开头,如穆陵关烤烟铺、穆陵关炭栈、穆陵关棉花货栈等。为什么取名“穆陵关”呢?这就是我爷爷的主意了。说到穆陵关就要说到齐长城。 原来,在秦长城之前的200年到400年,山东境内就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古长城——齐长城。齐长城西至济南、长清一带;逶迤东延,直至海边。正好它的中间一段穿过我们老家的沂蒙山区。更巧的是,素有天下第一关的穆陵关就在我们县境内。 为什么说它是“天下第一关”呢,因为在《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西周时期全图”上,惟一标出的关隘就是穆陵关,可见它的历史。齐国著名的宰相管仲就曾说:“齐地南至穆陵。”而穆陵是南北交通要冲和齐长城的中点。我爷爷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包括解放后的一段时间,站在老鹰崮的崮顶,仍可看到穆陵关关楼的雄姿(1958年大跃进,及至“文革”中的农业学大寨,齐长城遭到严重的破坏)。 中国人历来就讲究什么“八大景”(即每个县都整出八处名胜古迹来,不管这古迹是否有价值)。古老的沂蒙县自然也有它的八大景。仅从齐长城一线望去,就有穆陵关、烽火台、点将台、常将军庙、石门晚照、孔子周游列国时留下的行教堂、威震边关的韩通城等。而在这八大景中,穆陵关最有名,所以我爷爷就取了这个名。 我爷爷他们搞生意如此快当,与当时他们的西南三乡有了丰富的家底有关。经过几年的辛勤劳动,老百姓的日子普遍有了提高。那个时候,普通农民穿绸衣,戴礼帽的已不在少数。出门都是骑毛驴,极个别的还有自行车。老百姓富了,乡里自然也很富。有了家底,货栈自然就办起来了(先期收购需要大量资金,没有钱就是空想)。 以烤烟为例,当时,沂蒙及周围几个县推广美国烤烟已成气候。一到烤烟收购的季节,周村辛店的几家外国烟草公司便来当地设立收购点,收购当地农民的烤烟,我爷爷他们的“穆陵关收烟铺”便以价高,量多(不压斤两),付现钱等优势,获得了丰富的货源。当地的农民也乐于把烤烟卖给我爷爷他们。我爷爷他们一旦收集到了一定数量的烤烟,就用一辆雇来的美国道奇大卡车运往青岛,卖给当时的大英烟草公司(现在的青岛颐中烟草公司的前身,青岛足球队的球衣上的“颐中”二字便是这家公司)。有时也卖给周村的日资南信、米星等几家烟草公司。我爷爷还顺便说,日本人做生意很实在,只要质量高,价钱绝对高(日本的三家烟草公司在1938年统一合并为“华北烟草公司”)。 再就是收购棉花。棉花收上来就只有一个买主了,即青岛的九家日本大型棉纺厂。我爷爷说,说良心话,七七事变前,日本的生意人及日本企业大都能礼貌经营,合法经营。他们对中国工人都很客气,青岛棉纺厂的中国工人有几次要求加薪,日本老板都同意了。他们也会照章纳税,从不耍滑头。 位于城西关的炭栈(现沂山宾馆处),则主要经营从临朐五井挖出来的煤。临朐五井一带出煤炭是远在清朝的事。清朝中叶,这儿的煤炭生产即已成气候,故有五井之称。但当时的煤矿主只顾采,而顾不上外卖,所以,先以低价买下,再转手卖出,利益还是相当可观的,但这需要大批资金,正好我爷爷他们做到了。他们成立了沂蒙县的第一家炭栈。 季风还建议成立了手工业合作社,专门生产手工艺品和小型的手工业产品。比如用弥边河上的苇子编成草帽,用红柳条编成菜篮、礼品篮等。 尤其是他们制作的一种“马扎”更是传到了海外。我爷爷将它命名为“季风牌”,并让他一人独占两成的股份。他们以高工资(当天支付现大洋)招来附近的能工巧匠制作。 该“马扎”用木质坚、纹理细、色泽紫红的檀木、柘木、长枣木组成撑梁、撑底,放锅内蒸馏熟煮,直至木性固定不再变形或干裂,然后,晾干加工。撑子用材轻、负荷重,要经得起人体的摇摆晃动。在这里,卯榫是最关键的部位。要上下内外,直冲斜靠。为了确保质量,我们不用通常的阴榫和明榫,专用难度大的“包榫”(也称插皮),使卯眼和榫头浑为一体,永不变形和松动。撑子的各件榫合后,再用潍县、周村特铸的“竹节铜轴”贯连起来,以两爿撑扎。最后用细白线为经,蓝白两色棉纱合股线为纬,顺撑梁两侧孔眼交织成几何对称的各种图案,做成美观舒适的撑面。当时,这种产品远销青岛、烟台(有烟台人又带入了韩国)、徐州、天津等地。在1935年举办的山东手工业产品展览会上,老鹰崮展出的撑子获得特等奖。 ...... 季风鬼子点多,我爷爷就十分佩服他。但凡他出的主意,我爷爷都采纳,为此,县长王达礼还想来挖墙脚,要把季风调县府规划局,统一全县的发展规划。我爷爷当然不放,说季先生是乡村建设研究院派到我这儿的,你要要人,请找梁先生(指梁漱溟)。这么一说,王达礼就无话可说了。 可他俩毕竟是拜把的兄弟呀,所以,只要县里有事我爷爷总是让季风赶过去帮忙。而季风只要下山,一准的是王达礼的那辆美国中吉普来接他——这是王达礼的专车,是韩复榘为了肯定他的工作而奖励他的。此事在当时的沂蒙县传为美谈,人人都知道韩主席奖了王县长一辆专车。 知道这辆车到沂蒙的第一天拉的是谁吧,我爷爷!王达礼拉上他说,走,老兄,到你修的马路上兜风去。我爷爷当然高兴,欣然上车,不料车没跑多远,不行了,赶快停车。怎么了?奶奶的晕车!我爷爷居然不能闻汽油味(正是这一独特的原因,断送了我爷爷以后的为官之路)。 第二部分 第15章 天下第一关——穆陵关(2) 这辆中吉普王达礼一直用到了日军来侵。他把它变卖给了烟台的一位商人,筹的钱用来拉起了抗日武装。这是后话。 王达礼因敬佩季风的人格,还主动戒了酒,并尊称他为“大学士”。说起来,这又是个小故事。有一次,王达礼把季风接下山,让他帮着筹划件事。季风给他出了三个点子,都很好。王达礼十分高兴,为表示谢意,便在德顺楼宴请季风(不过这次不是临朐全羊)。酒过三巡,王达礼又热闹起来,他非要那位60多岁的跑堂坐在他的首席喝酒,自己去替人家上菜。那老头哪敢,直是推脱。王达礼见他推脱,反而更上了劲,非要让老人“当一次县长”。如此推来让去,闹翻了整个酒楼。吃饭的不吃了做饭的不做了,统统地围了过来看热闹。 就在这僵局时分,季风说话了:“王县长,可否听我几句话?” 王达礼愣了愣:“当……当然可以。”但他手里还端着上菜盘子。 季风不动声色地说道:“县长大人一贯亲民爱民,没有官架朴实可亲,并为百姓办实事。此等美谈想必不说大家也知晓。” 围观的人群一阵鼓掌。 王达礼高兴得直晃脑袋,一仰脖子又灌下一口景芝白干。 季风接着说:“但今天之事,却有所不妥。这位大爷的工作是跑堂上菜,你不该在他的工作时间打扰他。如果真想请他吃饭,应在他不当班的时候……” “嘘……”人群中一阵嘘声。 话不多,但在理。王达礼的脑瓜有些冷了下来,他放下了手中的菜盘:“对……不起,今天我喝高了。对……不起,我……这儿给这位老哥赔……赔不是……”说着,朝那位老跑堂的深深鞠了一躬。 那位老者也赶忙向他鞠躬。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掌声。 人们散去后,王达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季先生,不,大学士,你,是第一个敢当面说我不是的人,说得好,说得对,我王某敬佩。我知道,我喝点酒就上劲,不然,大伙不会叫我王鞋底。我想利用今天这次机会正式宣布,我王某今后戒酒!”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季风慌了,赶忙站起来说:“别,别……王县长,少喝一点还是可以的。” 王达礼却上了劲:“不,不,我想试试看,不喝酒到底行不行。如今,蒋委员长号召开展新生活运动,本县长也该带个头。蒋委员长为当今皇上,却只喝白开水,我一个小小的县长为什么不可以喝白开水?好,就从今天开始,我要试一试。全县的大小官员都试一试,掀起新生活运动新高潮。” 从此后,王达礼真的戒了酒,尤其是在宴会上,他一律是以水代酒。在县府机关中,他也推行戒酒运动。尤其是对于喝醉了误事、闹事的官员,一律严惩不贷(当然不再是抡鞋底)。以此为发端,沂蒙县的民风也为之一新,打老婆的少了,打群架的少了,不孝敬父母的少了,老百姓们一个个的都跟着王县长“文明”起来(王达礼不喝酒的戒律一直到日本鬼子打进来才破戒,因为他喝了酒才能打仗,端着机枪第一个往前冲)。 关于季风,我还想交代几句。由于他的工作认真出色,梁先生想把他调回到乡村建设学院的乡村经济系做系主任。但就在这时,七七事变爆发了,梁漱溟先生的整个乡村建设研究系统南迁,季风却错过了这一机会。当1938年1月11日日军占领沂蒙后,他回了他的金乡县老家,并拒绝伪职,在县城街头卖烤地瓜为生。抗战胜利后,当时的国民省政府主席何思源先生筹办省农业厅下属的乡村经济研究所。何思源是菏泽人,与季风算是同乡,他很快得知了季风的大名,遂命人持亲笔信邀请季风来济南工作。季风欣然前往,开始了他人生的一个新阶段。 至于他解放后如何,以及怎样戏剧性地被打成了“右派”(因为一个字),以至又回到了沂蒙县劳动改造,并得到我爷爷的暗中照料,以后我还会详细告之。 总之,若不是1937年的七七事变,中日两国兵戎相见,沂蒙的发展是非常可观的。就这一点而言,他又特别痛恨日本人。可以这么说,日本的入侵既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他以及同时代的很多人的命运(季风遭贬,王达礼殉国,关庆民则死于党内的“肃托”)…… 第二部分 第16章 我的父亲及我的叔叔 到了该说说我父亲和我叔叔的时候了。 这两位岁数仅差一岁多,性格迥异,命运也大不相同的兄弟,是我爷爷一生的牵挂。他们一个在“文革”中生死不明,一个在台湾做了高官。 我的父亲生于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阴历三月(具体日子我爷爷记不清了,反正是桃花乍开、杏花落败的时候)。我的叔叔生于民国十四年(即1925年)阴历五月(具体日子我爷爷也记不清了,反正是刚刚过了端午)。兄弟俩就差了十四个月。 当时我爷爷还挺害怕,哟,生得这么密,这不成了生猪崽了吗?不料想这担心竟成了多余。无论是我奶奶,还是我后来的那位三奶奶,都没有让我爷爷的担心变成现实。尽管我的三奶奶为我爷爷生下了一个长得非常俊秀的女儿,可惜的是,我的这位小姑死于日军扫荡,死的时候才4岁,不然的话,我也会有一位姑姑了。 我父亲“文革”中被斗,生死不明,令我爷爷惆怅无限。而我叔叔呢?家里人一直认为他早死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从台湾军界退休后,才给我爷爷寄来了他的几张照片和一张全家福,从相片上依稀可见我爷爷的模样,有一张是他身着少将戎装,在桃园机场视察国民党空军部队的照片,这张照片大些,更能辨出我爷爷的模样。 山上的杆子们及附近的老百姓都尊称我父亲为“大少爷”,尊称我叔叔为“二少爷”。他们的大号王世荫和王续荫却无人叫起。 ...... 人们公认的是“大少爷调皮”,“二少爷老实”。 我爷爷说,我父亲从小就调皮,不安分。小时吃奶的时候,不知道换气,只知道一口气地吃,憋极了就哇哇大哭,我爷爷不明就里,就熊我奶奶。当时山上没有别的女人,更没有懂得侍弄小孩的女人,所以也是干着急。一到了阴雨天,我父亲还烦躁不安呢,不愿在屋里呆着,偏要我奶奶举着雨伞抱着,站在屋门口,听雨打雨伞的声音才不哭。而我叔叔就不,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不闹光睡觉,睡醒了也不闹,只知道看着屋顶傻笑,除非是尿了床才知道哼叽两声。我爷爷说我叔叔最省心,我奶奶可以放心地干点家务活,只要屋里放只猫就行,放只猫是为了防老鼠。有一回,猫被我父亲抱出去玩了,几只老鼠就围着我叔叔吱吱地乱转。亏了我奶奶正好回屋拿东西,才赶走了老鼠,不然,我叔叔的耳朵和鼻子未必就是完整的。如果只有半个鼻子或半个耳朵,他就不可能在抗战后期参加国民党山东游击总队的沂蒙保安团(团长就是王达礼),更不可能在多少年后升任国军少将。 在我父亲五六岁的时候,我奶奶已经看不住他了。他一有空便满山的乱跑。后边还要跟着我叔叔——他的“小护兵”,高兴的时候兴许还封他个“副寨主”的称号。“寨主”当然是他的。兄弟俩满山地跑,我奶奶就颠着双小脚在后边追,边追边喊,但这都没有用。 为了管束这对小冤家,我爷爷特让杆子里的“字匠”(即文书一类的人物)“半车书”来当他兄弟俩的启蒙老师。“半车书”是这位老字匠的外号。当年50多岁,原是位清末的举人,自称“学富五车”,人很正经,正经得有点酸腐。故杆子里的众弟兄便开他的玩笑,称他为“半车书”。那四车半呢?让他老爹吃喝嫖赌糟蹋光了。他是在穷困潦倒之际上的山,我爷爷看他挺可怜,便收他做了“字匠”。杆子里的“字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负责队伍里全部的文书工作,如造花名册、籍贯表,起草公告、帖子与官军的联络文书、奖罚文书等等。尤其对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文盲匪首来讲,“字匠”往往是半个军师。 我父亲及我叔叔倒还聪明,尤其是我父亲,脑瓜最好使,教他的字与文章,很快就能记、背。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统统不在话下。我叔叔往往要慢半拍,但在我父亲的提示、帮助下,也能很快跟上。 我父亲有时提些问题,总搞得半车书答不上来。他问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为什么是姓赵的在前边,而不是别的姓在前边?” 半车书支吾半天,只好作如下回答:“先人所传,不得而知……” 我父亲便接着说:“我想给他改过来,改成王钱孙李,周吴郑赵;或是别的什么,反正王字姓要打头。你没听说王字乃大王、国王、寨主之类的意思吗?” “我也要这么改,我哥是正王,我是副王。”我叔叔也跟着帮腔。 “不得胡来,休得无礼。”半车书扬扬手中的戒尺,那是我爷爷亲自授予他的,可随时用予惩戒,并且要真打。 也只有在这时,我父亲兄弟俩才会安分一会。 但过不了半天,我父亲又会提些刁钻的问题:“李白是个大朝巴(老家方言,即傻子的意思),干吗用铁棒磨针,铁棒那么粗,什么时候才磨好,用个洋钉不就是了。” 半车书作耐心解释:“此乃一种比喻,喻人做事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会成功的。” 我父亲并不认可:“用洋钉磨成针就够累人的,这比喻也就行了。用铁棒比喻还不把人比死?” 过了些日子,半车书找到了我爷爷,恭恭敬敬地说:“大掌柜的,老朽这般学识怕是教不了两位少爷了。如今,城里新学正盛,何不妨将他们送至山下。也好多纳济新潮,开阔眼界呀。” 我爷爷便说:“我何尝不想让他俩早日下山?只是你嫂子老是不舍得嘛,不过,先生既然讲了,就容我再思量一番。” ...... 不久,我父亲又闯了一次祸,终于促使我爷爷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这次祸是一枪打出来的。 这天,趁着半车书不注意,小兄弟俩又跑了出来。哥哥说,咱去抓山鸡。弟弟说,还有山鸡蛋。于是,小兄弟俩一阵小跑,便无了踪影。但他翻来找去,也没遇上什么山鸡,却碰上了巡哨的一枪准和他的几个弟兄。 老实说,这些杆子们都挺喜欢这小兄弟俩,一枪准上来就使了个下马威。 “好呀,二位少爷,又是逃学堂了吧。” 当哥哥的说:“才不是哩,我俩……” 当弟弟的说:“我们是要抓山鸡的。” “抓到没有呀……”几个杆子一齐逗他们。 哥哥挠挠头皮说:“嘿嘿,没抓到。” 弟弟跟上一句:“可我们上次抓到了,是只小山鸡……”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一群鸡。正在一只大公鸡的带领下咕咕觅食。当哥哥的一下有了主意,他摸了摸一枪准的枪托。 “大叔,都说你是一枪准,可俺没见过,你要真有本事,就给我一枪打它一只……” “我要是打准怎么办?”多少日子没打枪,一枪准手也痒痒。 哥哥说:“你要是打准了,我让俺娘给你炖了下酒。” 弟弟不乐意了:“那我怎么办?” 哥哥有点嫌他没出息:“两个鸡爪子都给你。” 在大伙的哄笑声中,一枪准一枪打翻了一只鸡。说来也巧,是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当天后晌,鸡的主人,崮下村的一位老太婆就找上山来了。一枪准听说了,直冒冷汗,就等着脱裤子了。脱裤子干啥?挨军棍呗!因为“山规”有规定:不抓不杀母畜(母猪、母羊、母狗、母牛、母马、母驴,当然也含母鸡),违背者,至少20军棍。 我爷爷当众把人集合起来审案子,小兄弟俩吓得直哆嗦,我爷爷索性让人把我奶奶锁进了号子房。 我爷爷怒气未消:“一枪准,你也是个老杆子了,可知打死母鸡该当何罪?” 一枪准嘟囔了一句:“是大少爷让打的。” 我爷爷更火了:“他让你吃屎,你吃吗?” 不料一枪准一下提高了嗓门:“吃!让吃就吃。” 一句话,把大伙都逗笑了。旁边的老太太得知是小孩子闯的祸,就连连说情。我爷爷这才决定:20军棍一分为二,一枪准15棍,我那可怜的父亲5棍;赔老大娘银元两块(那时候两块银元就可买一亩地),死鸡当然也让人家拿走了。我叔叔则为了最终没能吃上鸡爪子而哭泣了半天。 耿直的一枪准凭着一枪一只鸡的功夫,在几年后的穆陵关遭遇战中,一枪干掉了日军的小队长横二。可惜的是他死于1952年3月的“镇反”(我爷爷的保信迟到了半天——是何原因,后边会谈)。 小兄弟俩也因这次闯祸,被彻底放到了山下——正是这次进城,使他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接触到了新文化、新知识,为他们日后各自选择的道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而且,小兄弟俩的下山还成就了我爷爷与我三奶奶的美好姻缘…… 第二部分 第17章 大象和猴子怎能说话(1) 爱济教会学校:大象和猴子怎能说话 小兄弟俩上的新学正是我爷爷的母校——沂蒙县爱济学校,是一所六年制的小学校。这时,这所小学已完全实行了新式教学。说到这儿我必须介绍一下当地的教会情况,何况我的三奶奶也与教会有关。 在沂蒙传教的是英国传教士詹姆斯,年约50来岁。当地老百姓喜欢称他“詹大善人”,也有称他“大鼻子善人”的。对此,詹姆斯总是和蔼地笑笑,发人深思的是,他的父亲老詹姆斯也是个传教士,是1860年后第一批进入山东境内传教的英国传教士。他的主要传教点在青州和周村,他倾全家之财力,兴办了潍坊地区的第一家西式诊所,挽救了不少中国穷苦人的生命,不幸的是,他却在义和团运动中被乱刀劈死,而他的儿子小詹姆斯目睹了这凶残的一幕。当时,詹姆斯才13岁,1907年当他已经20岁时,他毅然踏上了他父亲曾经播散过仁义博爱的土地,继续他父亲未竟的事业。 同他的父亲老詹姆斯不同的是,他来到沂蒙后,不是办医院,而是在盖起沂蒙天主教堂的同时,在教堂旁边建起了一座能同时容纳100人的小学校——爱济小学(现沂蒙县实验中学)。因为在小詹姆斯看来,拯救中国人精神上的愚昧,远比医治中国人肉体的疾病更重要。 当时,沂蒙的天主教堂及爱济小学成了方圆百里的两大景观。 教堂为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教堂正面的两侧是高高耸立的尖塔,塔顶的十字架庄严肃穆;教堂的正门宽敞而高大,刻有拉丁文MAT-ERDEI的字样,意即天主圣母,两侧的门上刻有耶稣的记号IHS。正门的上方是所有的教堂都有的圆型玫瑰窗,镶嵌着许多块彩色的玻璃。教堂内宽敞,可容纳二三百人做祷告,教堂的穹顶显得十分高阔无比,给人一种置身于天堂的感觉。教堂的两侧,则是描写圣经故事的美丽壁画。教堂的壁翕里藏有一鸽型铜像,代表圣神,圣神铜像的旁边有太阳、月亮及星辰的绘画,象征着圣母童贞怀孕时一瞬间的灵光。在教堂的最顶端原有一座专门从英国订做的铜钟。铜钟会按原有的钟谱按时奏响,声音洪亮悦耳,声震数里远。我爷爷的好朋友、乡绅关润林还专为这钟写了一首诗:“响震三更梦,声传四野秋。”为当地人所叫绝。 沂蒙的老百姓纯朴善良,为了感谢大鼻子善人的善举,执意要在教堂的两侧蹲上两座石刻的狮子。左边写有“镇宅吉利”,右边写有“圣光普照”。而那位大鼻子传教士也真的能同“中国革命的实际相结合”,居然乐呵呵地接受了。 该教堂共遭受过三次大的破坏,第一次是1937年12月8日,日军飞机轰炸,炸碎了玫瑰窗上的所有的彩色玻璃。第二次是1958年大炼钢铁,为了炼铁,人们将正门及左右旁门及部分铁窗全部拆下投进了小高炉,结果炼出了一团废铁渣,同时遭难的还有那座铜钟。第三次大破坏,则是“文革”十年浩劫。教堂被青岛来的红卫兵放了一把火,一气烧了两天半,最后只剩下了个空架子。好在1986年,省有关部门批准重修教堂,但已完全没了原有的韵味。 沂蒙大教堂从1907年11月动工兴建,历时两年多完成。与此同时动工完成的就是这所爱济教会学校。 在最初的日子里,大鼻子善人为募集建学资金,不惜身体力行到处传教“化缘”。每逢附近乡下有集,他总是骑着一头小毛驴,在中国教徒的带领下,到各集演讲筹款。他筹集的第二个办法就是多收富家子弟的学费,以资助那些没有钱的穷人家的孩子。他这一手使得富人无话可说,穷人皆大欢喜。一时间,沂蒙的爱济学校越办越好,堪与和它同时期建成的周村遵道教会女校相媲美。 1927年北伐军统一了全中国。南京国民政府统一照会全国的教会学校,要求各教会学校将主办权交还中国当地的教育部门。詹姆斯积极响应,在1930年正式将爱济小学交给国民沂蒙县政府教育局,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传教和布道上。詹姆斯虽然交出了主办权,但仍在师资力量及资金上一如既往地支持爱济小学。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将整个潍坊地区的英美籍传教士和他们的家属关押至昌乐的乐道集中营(其中一部分遣送回国)。当时,该集中营关押了许多著名的外国友人,如蒋介石的顾问雷振远、华北神学院院长赫士、燕京大学校务长司徒雷登、年轻时的恒安石(1981-1986任美驻华大使)等等。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该集中营为美空降兵解放,人质获救。但詹姆斯下落不明——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同他的父亲老詹斯一样,长眠在了中国这块土地上。 ...... 我父亲和我叔叔这对捣蛋包前来就学的时候,已是国民政府将教会学校的主办权收回以后了,当时统称新派学堂。我父亲以后还常常提起他们当时的赵校长,是曲阜二师毕业的,个子很高,篮球打得很好。沂蒙县的第一场篮球赛就是由他操办的。 因为我父亲和我叔叔有着一点私熟的底子,就插班上了三年级。我叔叔并没有因为比我父亲小一岁多就少上一年级。让他俩上同一年级,并在一个班上,完全是我奶奶的主意,因为这样小兄弟俩可以相互照顾。再说,当时对于上学的孩子们并没有统一的年龄要求,有的十几岁了才上一年级。那个时候,能上学,并且是上新学堂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时,负责教我父亲和我叔叔并主带他们班的是位女老师,名叫彭奕敏。当时,她教国语(即语文)和英文,并负责这个班的生活(学生一律住校)。时间一长,彭奕敏就喜欢上了这小兄弟俩,尤其是喜欢我的父亲。 有一次上课,彭老师讲一个童话,讲一只大象和猴子斗心眼的故事。当讲道:大象听了哈哈大笑,就说,猴子你少来这一套,我可不上你的当时……我父亲竟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差点笑岔了气。他这一笑,班上的秩序就全乱了。先是我叔叔也跟着傻笑,接着就是全班大笑。 彭老师非常生气,厉声让我父亲站起:“王世荫,你为什么笑?” 我父亲认真地说:“老师,大象和猴子都是畜生,它们怎么会像人一样讲话呢?” 我父亲这么一说,老师也被逗笑了:“噢,是这样,这篇文章是童话,用的是拟人的方式,假托动物为人……” 接下来,我叔叔的表现更让彭老师笑得前仰后合。“王续荫,你为什么笑呢?” 我叔叔站起来说:“因为我哥哥笑了……” “哈哈哈……”全班都笑了。 ...... 第二部分 第17章 大象和猴子怎能说话(2) 彭奕敏老师长得非常漂亮,当年30岁出头,尚未嫁人,她是天津人,父亲是天津的一位富商,同袁世凯私交甚好(袁克定晚年落败,他曾慷慨相助)。彭奕敏毕业于天津的教会学校圣功女子师范(1929年改为女子中学,现为滨江道小学),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天到晚老想着做好事。毕业后,根据教会的统一安排,她在天津的一家教会小学当了一年多的教师。但她嫌天津的条件“太好了”,想到“更落后更贫困的地方去传播主的福音”。于是,在她的再三申请下,天津的浸礼会终于同意了她的要求,将她调到山东工作。到了济南后,济南的浸礼会想把她留在省城,但她坚决不干。说如若留在济南,我何苦还来山东,留在天津不是更好?就这样,她来到了这穷乡僻壤的沂蒙县,进了爱济小学当了名教师。 可以想象的是,像彭奕敏这样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老师,肯定会喜欢我父亲这样富有个性且又聪明的孩子。直到有一次,她亲自爬上教堂的阁楼,救下了我那闯祸的父亲。也就是在这次接触中,彭奕敏知道了我父亲原来是老鹰崮那位大名鼎鼎的“绿林好汉”王汉魁的儿子。 我父亲的这次闯祸可是在全校出了名的,甚至惊动了詹大鼻子,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音乐课,我父亲不喜欢听,就偷偷地跑了出来,他从教堂的后门爬上了教堂的阁楼。他的“跟屁虫”我那可爱的叔叔也要跟着爬,被他厉声喝住了。多亏我叔叔没有爬,这才有了报信的。直到他爬上了最顶层,都能摸到铜钟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被困在了中间,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实在没咒念了,这才让呆在下边干哭的我叔叔赶快去报信。不一会,全校的人都围了过来,也惊动了正在为教徒们抄写圣诗的詹大鼻子(我爷爷说,詹大鼻子写得一手好中国字,生活习惯也中国化了,能大口地吞咽煎饼卷大葱)。我父亲那时候毕竟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下就吓哭了。一哭脚下就有些不稳。詹大鼻子就连连喊着:“我亲爱的孩子,冷静,别慌,主是不会抛弃你的,他会来救你的。”说着就要往上爬,但他的身体实在太重了,爬到了中间就再也不能爬了:“上帝呀,让我长得瘦一点吧。” 这时彭奕敏老师站了出来:“詹姆斯先生,请您下来吧,我身体轻,让我来。” 其他的老师赶忙找来了打水用的井绳,彭奕敏缠上绳子,开始往教堂的阁楼爬去。她很快爬到了顶层,抓住了我的父亲。先是把他捆住,接着慢慢地往下放他,一层一层地放。放到井绳没了,自己就再下一层,就这样终于把我父亲救了下来。 我父亲下来后,按照当地最隆重的礼仪,给彭奕敏老师叩了个头:“谢谢老师的救命之恩。” 彭奕敏老师赶忙将他扶起:“不许这样,快快起来。博爱相助,是主的旨意……” 可我父亲偏偏不起来:“老师,求你件事,不然我不起来。” “什么事快说吧。” “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父亲,他会罚我下跪的。” 我叔叔跟着帮腔:“也可……能是军棍。”好像上次他也挨了军棍。 彭奕敏老师糊涂了:“什么?还有军棍?你父亲是……” “我父亲是老鹰崮的……” 如此这般,彭奕敏马上明白了:“哦,原来你是绿林好汉王汉魁的儿子啊,怪不得不一般,你父亲的故事,我可是听得太多了,他就是中国的罗宾汉哪……” 彭奕敏爽快地答应了小兄弟俩的要求,但接着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主啊,请原谅我的不诚实吧…… 第二部分 第18章 大老婆不大,小老婆不小(1) 谁也没有想到,这小兄弟俩的上学经历倒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彭奕敏老师最后竟成了我的三奶奶! 而且,最先提出此事的还是我奶奶。大老婆主动为老公找小老婆,你可能没听说过。你所见到的大多是我们的小说及电影里的描写:大老婆从来都是嫉恨小老婆的,而小老婆偏偏得宠。于是,就整天里明争暗斗,狗撕猫咬,弄得全家鸡犬不宁。其实,真实的生活远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的妇女没有地位,一旦大老婆年老珠黄了,往往都主动地替自己的当家人找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为的是拴住丈夫的心。因为你不这样做,事情会更糟,男人会到处拈花惹草,家里的钱会流水般地往外淌。 不过,我奶奶为我爷爷找小,倒不是怕我爷爷逛窑子或搞寡妇,主要是因我爷爷精力太旺盛。她一个人实在承受不了;以前有我二奶奶时,还好一些,但自从我二奶奶跟了那四下山以后,就只有我奶奶单身独抗了——关于这些不太方便启齿的事,是在我结婚成家以后。我爷爷才慢慢地告诉我的。他的话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他说:“性命性命,一个人先有性,才有命。如果没了性,命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对于性的最简单明了、又最深刻到位的解释了。 我爷爷对我说,一个男人不爱漂亮的女人,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因此在我离异后再找对象的时候,他老是让我捡漂亮的找,不漂亮的不谈。 我奶奶在中间牵线的另一个原因,是觉得我爷爷与彭奕敏老师俩人挺般配;俩人都有文化,且互相爱慕,还有,就是她觉着彭奕敏人心眼好,又漂亮,拖到30岁还没嫁人,太不公平。 ...... 再说彭奕敏老师,当她知道了他们小兄弟俩的真实身份以后,对他们就更好了。没事的时候,还把他们带到她的宿舍,给他们拿蜜饯、桃酥、饼干吃。这些点心在当时都是小孩子最爱吃的,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肯德基。当然,彭奕敏老师也忘不了谆谆告诫小兄弟们要好好学习:“不然,主会生气的……” “主生气是个什么样子呢?”这样的话题往往是我父亲提出来。 “主生气的样子当然是……”彭奕敏老师还真的回答不出。因为主被钉在十字架上已经很痛苦了。 “老师,我也不想让主生气。”哥哥大口地吞咽着桃酥,“只是一天到晚老是憋在学堂里太难受了。哎,老师……”这时,一个带来了一段美好姻缘的主意出来了,“我想起来了,咱能不能增加武功课呢?让大家都练,同学们肯定很高兴。” 彭奕敏老师一开始还没很上心:“可咱们学校的老师没有会武功的呀。” 哥哥马上说:“我们山上有的是,让我爹挑几个嘛。” 这么一说,彭奕敏来了兴趣:“这倒是个好主意。” 很快,她就把开设武术课的想法向学校和教堂方面讲了,校长和詹姆斯都很支持。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父亲和他的弟弟返回山上时,小兄弟俩就多了份使命,怀里揣上了彭奕敏老师代表校方及教会写来的邀请信。 我爷爷看了来信后,当场表示赞同。他本来就不同意死读书,老读书。孩子嘛,多活动下筋骨没坏处。再就是,我爷爷一个劲地夸彭奕敏老师毛笔字写得漂亮。隽秀而丰满,有点颜体的味道。 我父亲帮腔说:“俺彭老师人长得才漂亮哩。” 我叔叔就说:“跟画里的七仙女一样。” 我爷爷当下就挑了个外号叫“九斤刀”的陈姓杆子和会螳螂拳的牛蛋(牛蛋已经成家了,媳妇小他九岁,模样又俊,当年就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来当学校的武术教练。那位姓陈的“九斤刀”是指他耍得一把九斤沉的大刀,重且有力(一般的大刀片,六至七斤沉,约三尺长)。而且他一旦耍起来,七八个人围不上去。至于螳螂拳是我爷爷觉着这套拳路比较实用、花架子少。 这事正待实施的时候,正好县长王达礼也知道了,马上表态说,这是好事,县里支持。王县长这么做当然是有来头的。原来,国民政府看到日本人不断地在华北制造事端,中日大战似有爆发之势,故要求各地教育部门有计划地对青少年和学生进行一定的军事基础训练。武术是其中一项,称为“国术”。为表示县里的态度,王县长表示,两位拳师的俸禄由县财政支出,我爷爷当场谢拒,说王大县长,看不起老鹰崮的弟兄们是不是? ...... 彭奕敏他们上山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好,天空特别蓝,太阳特别亮。彭奕敏那天似乎也特别漂亮,用桃花满面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当我爷爷向她抱拳致礼的时候,她却大方地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哇,罗宾汉……” 我爷爷读过中学,当然知道西方传说中的英雄好汉罗宾汉:“哪里哪里,彭老师过奖了,我乃一介草民。” 彭奕敏不无崇敬地说:“不,你是真正的英雄。噢,对了,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的两位公子也是小捣蛋。” 一句话,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当我爷爷把我奶奶介绍给她时,她一下瞪圆了惊诧的眼睛:“哇,主哇,你怎么没有挎双枪?” 我爷爷说:“嘿,连我都不太使枪,还能轮上她……” “真是不可思议……”彭奕敏耸了耸肩膀。 同行的詹姆斯神父解释道:“他是靠主的力量来统领他的人民的,这力量就是博爱和仁慈。” “有那么点意思。”我爷爷说,“你们说博爱和仁慈就是我们佛教里讲的行善和普渡众生。” 彭奕敏的丹凤眼马上一闪:“对了,王先生,你入我们天主教吧。” 詹姆斯更是锲而不舍:“是呀,王先生,你天生就是主的儿子,你瞧,你们的蒋委员长、蒋夫人,还有冯玉祥先生等等,他们都入了基督教,都成了主的好孩子,王先生,你就……” 我爷爷赶忙摆手:“不,不,我王汉魁乃闾巷布衣,一介草民,怎能与领袖人物相比?谢了,谢了。今生今世王汉魁什么党也不入,什么教也不进。我只信我自己做人的信条:以诚待人,以善行事,上不欺天,下不坑民。仅此而已……” 彭奕敏与詹姆斯几乎同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哇,多么了不起,愿主保佑你……” 第二部分 第18章 大老婆不大,小老婆不小(2) 这次上山,大家玩得都很开心。客人不但游览了老鹰崮,欣赏了崮下村的那棵300年树龄的老银杏树,还到穆陵关下边看了看,吃饭的时候,饭菜也是十分丰富的,詹姆斯用金黄的小米煎饼卷着山上种的“鸡腿葱”(沂蒙县的特产,以葱白长似鸡腿而闻名,辛辣而甘甜),一口一个的好吃。但彭奕敏却吃得很少,对于爱吃的鸡肉炖蘑菇也是只点了几筷子。我爷爷早看在眼里:“彭老师怎么不下筷,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彭奕敏秀眉微颦:“不,我胃不太好,小时就不太好。” 我爷爷像是开玩笑:“难怪你老是把点心给孩子们吃。哈哈……不过别太在意,十人九胃,十胃九寒,是不是受凉了?” 彭奕敏就像被大夫号准了病根:“对对对,就是我上中学时喝汽水太多,受了凉,老是吐酸水。” 我爷爷仔细端详了下彭奕敏的脸色说:“不过不要紧,看你气色不错,也不是太消瘦,恐怕不难治。” “您还会看病?”彭奕敏来了兴趣。 我奶奶说:“多少会点,他没事好抱着个药书看,差不多也是半个郎中了。” 我爷爷很是自豪:“按你们的说法,这叫万能的主赐给了沂蒙山无穷无尽的药材,咱老鹰崮就是座中药铺,那天我给你采几种发热的药,你回去熬熬喝。同时,坚持多吃姜……” “姜?就是那种很辣的姜?”彭奕敏作出了痛苦的表情,好像她已吃了一嘴的姜。 “对,就是它。它可是个好东西。”我爷爷认真地说道。又问在座的人,你们知道孔子在当年的那种生活条件下,为什么能活到76岁吗?就是因为他“每餐必姜”! 我爷爷笑笑说:“很多人学圣人这,圣人那,可就是忘了学他的养生之道!也不曾注意到古书中对这一点的记载。要知道,姜是发热的,对人的身体百益而无一害。记住,要多吃姜,尤其是生吃。”说完,拿起桌子上的一块姜咬了一口。人们这才注意到,他的饭碗前就放着一块姜。 “我现在就吃……”彭奕敏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个小孩,拿过姜就咬了一口,顿时辣得直淌眼泪:“哇,主啊……” 在我的记忆中,打我记事起,我爷爷就整天强调要吃姜。我想,他之所以活了快100岁,的确与每餐必吃姜有关。 彭老师他们快下山的时候,我奶奶多了一嘴:“大妹子呀,你心眼好,人也俊,该寻思着找个婆家了。”按年龄算,我奶奶比彭老师还小两三岁,但她是结过婚的人,故就按当地风俗称她妹子。 “不是不想寻思呀。”彭老师倒很爽快,“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 詹姆斯耸耸他的大鼻子:“仁慈的主还没有给她送来。不过,会送来的,会送来的。” 我奶奶叹了口气说:“唉,怕只怕这沂蒙县里没有配得上你的呀……”接着又嘟囔,你最好还是回天津去找,成了家也好回天津。顶不济也是济南和青岛。不料,彭老师却说得很坚决:“我要是想在大城市找,就不来这穷山沟了。主认为,这里更需要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爷爷同彭奕敏老师的接触自然就多了起来。我爷爷常去学校,看看国术课的进展情况,顺便给彭老师捎去他精心采摘并晾晒的中草药,彭老师碰上礼拜六也会随我父亲和叔叔一起来山上玩玩。时间一长,在彭奕敏老师的胃病明显好转的同时,俩人也有了感情。主终于将我爷爷送到了她的面前。我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把这事给捅开了。 1937年春,我爷爷和彭奕敏喜结良缘。酒席是在王达礼当年请他吃全羊宴的德顺楼举办的。方方面面的人都到了。县府的王达礼县长主持婚礼,已是商会会长的关润林也到了,教会方面是詹大善人,村治学院方面是季风…… 酒过三巡,一身儒雅气,爱吟诗作画的关润林,捋着垂至前胸的银白胡须(关有美髯公的雅号)作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老婆不大;下联是:小老婆不小;横批是:英雄美人。 不久,最初的两位“月下老”——我的父亲和叔叔已经遵从彭奕敏老师,不,我三奶奶的教诲,考取了青岛的礼贤中学,到青岛上学去了。我三奶奶说,我可以不到济南、青岛找对象,但世荫、续荫两个孩子必须到济南或青岛上学。经过再三权衡,最后定在青岛。理由是,青岛是港口城市,靠着海,外国人多,新生事物多……以后的历史发展证明了我三奶奶的预言,此后的青岛,无论是日本人1938年对它的再次占领(第一次是1914年,1922年巴黎和会后交还中国),还是国民党对它的接管,还是解放后的岁月,尤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改革开放,它几乎都跑在时代的前列。至今,很多的西方人都知道青岛,而不知道济南。 对于我三奶奶这样一个既善良,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女性,谁也不会想到她仍没有逃脱旧中国女性“红颜薄命”的噩运……此次不幸,使我爷爷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他常常哀叹:人生无常,一切都在命中。 第二部分 第19章 鬼子来啦(1) 鬼子来啦,1938年1月12日…… “那个小鬼子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两个家伙把枪往树上一支,人在三里远外架电话线……” 以上这话是我爷爷亲口告诉我的。他强调说,那个时候的中国人,真的是一盘散沙。 我爷爷告诉我,日本人是1938年1月11日占领昌乐的,第二天占领沂蒙。 日本占领昌乐的第二天,当地的富绅们便组成了维持会,家家门口挂上太阳旗。日本人很高兴,唱了一晚上的歌。 沂蒙县虽然没在第二天就成立维持会,但是占领沂蒙县城的第一批鬼子也没祸害老百姓。他们一共来了100多人。带队的是个少佐,长得白白净净,带一幅电影里日本人常戴的眼镜,但说起话来却像吼叫,尤其是对他的士兵。他的名字叫麻田什么玩意,一段时间里,老百姓都称他为麻田太君。这次是日本占据沂蒙县城人数最多的一次。此后,常常换防,人数有多有少,最少的只有三个人,但早上起来仍坚持出操,其中有一个40多岁的老鬼子待的时间最长。据说,他头部受过伤,平时只是负责喂喂马和看看仓库。 因为此前鬼子的飞机曾来轰炸过,我在第五章一开头已经说过了,炸了我们家老宅子,并炸死了我曾二奶奶的那次轰炸。所以,老百姓个个门窗紧闭,不敢外出。几个年纪大点的老头,为了讨好鬼子,就在街当口摆上了点心和茶水,但鬼子们没吃也没喝,而是分别去了县政府(过去的老县衙门,直到1954年才拆了)和教堂,并在门口升起了太阳旗。而后,100多个鬼子卸下枪械装备,开始吃饭,吃的全是自己带来的饼干和罐头食品。几个大胆一点的孩子跑近了观看,有个老鬼子还丢了几块水果糖,但孩子们抢到手后,又一哄而散。 第二天,鬼子便在县衙门口、教堂门口和民众教育馆门口等几处热闹的地方贴出了“安民告示”,原文大意如下: 此次日军进驻支那是为平息争端而来;中日同文同种,理应相互提携,共存共荣,共产主义害了俄罗斯,又来中国伸毛腿;中日不该战,一俟和平协议签署,旋即撤军(强调一下,并没有“大东亚共荣圈”的提示,此口号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提出的,但很多人往往搞混了)。 接下来,日军最高指挥官麻田少佐领着几个鬼子军官开始一一拜访城里的几个大户,请他们出面组织维持会,当时日军奉行的政策是“访谘父老,求拜贤能,物色各方公正士绅出面维持秩序。” 他们找到的第一位人选就是当年差点被韩复榘、王达礼砍了脑袋的共产党人关庆民的父亲关润林。在上一章里我刚刚作了交代,他时任商会会长。但遭老人的拒绝,老人推说自己年老体衰,无法胜任。想回乡下养老,随后,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挥毫泼墨写下两句诗:雪满山城鸦去尽,独留老鹤守寒梅。 麻田少佐是日本东京文理学院大一的学生,入伍前就酷爱中国文化,并粗通中国古诗文。当下对这首诗大加赞赏,便没再纠缠,而是一挥手很快撤出了关家宅院。第二天,关润林便悄然离开县城回老家关家桥“养老”了(实为组织抗日)。 日本人做的第二件事是组织老百姓,清理、翻修县城里的厕所(我们老家人称茅房)。那里的厕所一是少,二是很不讲究。一到夏日,奇臭无比,遇到下雨天,屎尿四处流淌,不远处则是吃水井。本来,王达礼的新生活运动接下来就是修厕所,不料想还没来得及,日本人就打进来了。日本人当然不高兴,就捂着鼻子说,大大的不卫生,有病的大大的。并马上组织人进行整修,挖了储存坑,翻修了墙壁及盖顶。同时,把很多水井的井台用洋灰(即水泥)砌高。 还有一件事在老百姓中影响很大:一个日本兵吃了城西关王婆子的豆腐脑没给钱,王婆子壮着胆子告到了麻田少佐那里。麻田少佐当场把那个士兵找来,问他吃没吃老太太的豆腐脑,那位士兵说没吃,麻田少佐让那士兵张开嘴,士兵一张嘴,露出了残留在牙缝的豆腐渣和一嘴的韭菜花味。麻田少佐一句话未说,抡起手掌向那个士兵的脸上扇去,一气扇了五六个耳光,方才住手。随后又赔了王婆子钱。 ...... 当时的中国老百姓,已经完全地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不战而退。下边的专署和各县政府也乱成了一锅粥,有跟着韩往南撤的,也有坚持守土抗战、明知不胜、也要一战而死的,如聊城的范筑先,但全山东毕竟就他一个英雄。大部分的专署及县政府是选择了先行隐蔽,而后慢慢组织抵抗的路子。沂蒙县以东的高密国民党抗日游击队就是这么做的。1938年4月15日(阴历3月15日),他们在高密孙家口一带设伏,袭击了过路的日军一个车队,打死了当时的侵华日军中将中岗弥高及39名日军士兵。此事在当时影响甚大,大大地鼓舞了人民群众的抗日热情(作家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对此有过描写,后又被拍成电影)。 王达礼走的就是这条路子,当他听说他一贯敬仰的省主席韩复榘不战而撤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韩主席算是完了……”(果不其然,韩在当年的2月24日被蒋介石以“违抗军令擅自撤退”的名义处决,同日任命原国民党青岛特别市市长沈鸿烈为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 当时,王达礼的下属及南撤下来的昌乐县长劝说他一块南撤时,他予以断然拒绝:“父母官平时为民谋利,战时守土为本,我既是一县之长,就有统领百姓同力抗战之责。我不走,你们谁想走谁走,我要进山里打游击。沂蒙山区72崮,够我转一辈子的。我就不信小日本的屁股蛋子能坐稳了……”于是,他断然将县保安队的50多号人、41枝步枪、一挺轻机枪带进了老鹰崮还要往南的牛头崮等山沟沟里。同时,他还设法带出了县财政的10万块现大洋,这为他日后拉起了一支近300人的游击队打下了基础。 临走,他来到了老鹰崮,动员我爷爷同他一起南撤。但我爷爷没有同意。我爷爷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是政府的一县之长。你暂时进山是对的。但我不能走,毕竟西南三乡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是撤不走的。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我就要对他们负责任。我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如果小日本不祸害老百姓,那另说;如果他们偷鸡摸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我手里的这些枪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一死,死了还是岳飞、文天祥。” 我爷爷说,当时,老百姓没什么觉悟,也不知什么国内形势、国际形势,他们就是这么想的,简单而执著。 王达礼想了想说:“也是,还是汉魁兄想得更周到。那就先这么着,我先带着队伍进山,你就留在这儿观验观验。咱们一里一外,也好有个照应,咱们常联系。” 临走,我爷爷执意要送王达礼两箱子弹。王达礼十分激动:“这年头枪火就是命根子,还是大哥你留着用吧。” 我爷爷说:“你别忘了,你是政府的人,是明牌子,我不过一介草寇。眼下你更需要它……” 王达礼过意不去,抹去眼泪,脱下了自己的一件全用狐狸后腿皮做的皮大衣:“汉魁兄,别跟我废话,这皮子你穿上,权当是小弟在你身边。” 我爷爷的眼泪也出来了,他深知王达礼的脾气,连推脱也未推脱,就接下了来。抗战后期王达礼在安丘“项山大战”中光荣殉国(是役,国民党113师与日寇血战竟日,重创日军,少将师参谋长张植桴壮烈牺牲)。我爷爷就再没舍得穿那件皮子,而是一直保存在身边。1960年大饥荒,为了活命,我爷爷才将这皮子卖了,一共卖了40块钱。这40元钱,也没有救了我那可怜的奶奶。 ...... 第二部分 第19章 鬼子来啦(2) 国民党的王达礼暂时退了,共产党的关庆民却迎风而上,很快在沂蒙县拉起了抗日武装,番号叫“山东沂蒙人民抗日义勇军(1938年6月,山东的各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统称八路军旗号,关庆民的游击队亦改编为“八路军山东抗日纵队沂蒙独立团”)。 王达礼前脚走,关庆民后脚就到了。 自1932年他游说我爷爷参加暴动未果至今,已是6年过去了。国民党的监狱并没有使得这位共产主义的信仰者身体憔悴、面黄肌瘦。他依然是带了幅玳瑁眼镜(玳瑁属于爬行科,海龟纲、大的有一米多,色彩斑斓,花纹多样,隐约透光,还可入药,这种珍贵的眼镜只有有钱人才能戴得起)。说起话来同他老子关润林一样高音阔嗓。 他是从他们义勇军的根据地柿子崮赶来的。柿子崮在沂蒙县的最南边,周围全是山,距离县城80多里,再往南就是沂水地界了。这儿比起老鹰崮和王达礼占据的牛头崮来,要偏僻得多,穷得多。但是,正是这两点,被关庆民看中了。他就是要在国民党及其他势力达不到的地方扎下根来。 跟他同行的除了两个护兵外,就是个20来岁的青年后生。那模样居然长得和他一样,眉清目秀的。曾让我爷爷着实纳闷了一阵子。 他上山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郑宝宝葬在哪里,他表示有空去烧把香。“毕竟是随我们共产党搞暴动的人……”关庆民最后的话里流露出些许歉意。 我爷爷说出了郑宝宝葬身的地点,又附带说了句:“共产党还是有人情味的。” 接着,书归正传。关庆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我这次上山,还是来劝说的。不同的是,上次是想请王先生搞暴动,这次则是想请王先生跟我们联合起来打日本。” 我爷爷当然知道他的来意,便说:“不瞒关先生你说,王县长前脚刚刚走了,也是想拉我一块干。而我呢,想着再观验一下……”接着,我爷爷把他的想法详细说了一遍。最后的意思当然很明白,不想入伙。 关庆民很有耐心:“不瞒王先生说,我们共产党搞抗日,同王达礼的国民党搞抗日有很大不同。” 我爷爷有点不太高兴:“关先生请打住!人家王达礼可没说你们半点坏话。他在我这儿压根没提你们的事。” 关庆民急忙作解释:“王先生误会了,我不是在说王县长他们的坏话,我只是说,我们共产党人今后的抗日政策和方针,将不和国民党一样。我们要发动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一起同日本侵略者作战。” 在说这话的同时,他拍了拍站在身后的那位后生:“你看,这就是我的侄子关满仓。今年才20,刚成了家,在家里开了座磨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这不,也让我给拉来了。” 我爷爷这下明白了:“噢,我说这后生怎么这么像你,原来是贤侄,看来庆民老弟救国是铁了心了,我王汉魁真的是万分敬佩。” 关庆民的大嗓门声调更高了:“这就叫全民抗战,这就叫发动群众。” 我爷爷还是不太相信:“沂蒙山的老百姓都老实呀,恐怕很难让他们齐心,更别说拿枪上战场了。唉,中国人历来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日本人看来还算规矩,老百姓犯不着跟他们玩命。” 说来说去,我爷爷还是不想入伙。他最后强调说:“不管怎么说,我得为西南三乡的老百姓着想。如今,省主席跑了,王县长撤了,老百姓成了无头雁。总得有人管吧,那我就来挑大梁。我这也是爱国、爱百姓。一句话,只要小日本不惹我,我就老老实实在这老鹰崮呆着,哪边也不参加。” 关庆民见说不动我爷爷,只好作罢。临走,他送我爷爷一套文房四宝,据说是从北平一古玩商那儿搞来的。尤其是那几支细毛笔,纯正的狼毫,正适合我爷爷写小楷。我爷爷也不小气,送给了他们四箱子弹:“我看了,共产党就是穷,你们连身军装都没有,说实话,你们比不上王县长。我送了他们两箱,送给你们四箱。” 那个时候,子弹就是命!这四箱子弹使得关庆民一伙高兴得不得了。 当然,他们谁也想不到,这四箱子弹在不久后的那次埋伏战中起了大作用。那一仗,关庆民的“山东沂蒙抗日义勇军”打死了两个鬼子,打伤了四个鬼子(但是,事后也遭到了日军的疯狂报复)。 第二部分 第20章 首次会见日军(1) 首次会见日军,文的武的都比了 日本人的办事效率就是高,他们驻下不久,就了解到了爷爷的情况,这引起了麻田少佐的高度重视。他当下盛情邀请我爷爷下山,说是商谈“合作”事宜。麻田少佐还写了一封亲笔信,信是毛笔写的。写的是宋体,一笔一画,足见有几分功夫。也表现了对主人的尊重。信虽是用日文写的,但由于很多日文的单字、单词是从中文演变的,故上下对对,意思也能明白个八九分。 至于送信的“信使”,你可能想象不到是谁,他就是教堂的神父詹姆斯詹大鼻子。那时,日本同西方各国的关系尚未破裂,他们之间虽然在对华利益上有着极为深刻的矛盾,但还不至于闹僵。所以,面子上还维持得过去。 我爷爷说,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沂蒙县下了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大雪封住了所有上下山的小道,但詹姆斯神父还是十分娴熟地骑着一头小毛驴上了山。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我那已经有身孕的三奶奶还专门为他做了一只老母鸡。里边当然是放了很多姜的。 看完麻田少佐的亲笔信,我爷爷几乎没作任何犹豫便决定下山:“不管这是鸿门宴,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都得去。只有亲自去了,才能摸清小日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詹姆斯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看日军纪律还好,你不妨去摸摸情况。眼下,战事尚未结束,中日关系走向如何,谁人也无法肯定。为了沂蒙的芸芸众生,王先生还是去一趟的好。” 我三奶奶作为一个女人,多少有些不放心:“你可不能单刀赴会,最好多带几个人。” 这个建议倒被我爷爷采纳了,他当下决定带上一枪准、九斤刀和一个叫“六指”的小偷出身的兄弟下山。一枪准腰插两枝20响,后边别了四颗手榴弹。九斤刀别了一枝三号匣子枪。后背上斜插着他的那把九斤重的大刀片。刀刃被他磨得雪亮铮明。六指却什么也没带,空着手。不过,他空着手去比拿什么家伙都强。六指当年不过十八九岁,从小没了爹娘,就在沂蒙街上混了个偷的绝计,以扒窃为生。“六指”的外号也由此而来。据说,他那手活儿就是到了“青岛大码头”上也不逊色。 为了慎重,也是山规所定的规矩,我爷爷下山前,又专门对二掌柜的作了交代。当时的二掌柜名叫“来顺”,一个普通的农村人的名字。但他的外号却叫“母蝎子”,意即狠毒。日后,当我爷爷他们同日本人彻底撕破脸开战以后,凡是抓到的日本兵,他多是活埋……只埋到上半胸。再在埋土的周围,站上两个弟兄使劲踩,直到被埋的人眼珠子活活地蹦出眼眶为止(这可是你在小说和电影里看不到的。后边我会一一道来)。 来顺当年比我爷爷大上个四五岁,但他一直尊称我爷爷为“三哥”,尤其是没有外人的时候,在公共场合,他还是叫“大掌柜的”。 来顺使一枝九成新的德国镜面匣子枪,他把枪往桌子上一拍:“三哥你放心地去,只要小日本动你一根汗毛,我领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我爷爷说:“眼下看来,日本人还不会怎么样咱。但是,对于这些东洋人,咱还是不得不防。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是要防,二是万一有事不能硬拼。你还要替咱西南三乡的老百姓着想。所以,我的意思是我走后,你即刻派人给下边的各村、寨、关口下帖子,让他们高度警惕,做好应变的准备。如果我傍后晌仍不能回来,你可先带老鹰崮的弟兄们下山……” 安排妥当后,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一行人就下山了。我爷爷是想着早去早回。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爷爷不但不会打枪(是指打得很准,很专业),而且还不太会骑马。但骑驴又太不雅观。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骑。除了原有的马鞍子外,还放了床破褥子。为了怕马不老实,“六指”还专门牵上了马。因为詹姆斯说了,说日本人的东洋马特别高、特别大。所以,我爷爷一行人将山上最好的马挑了出来(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怎么着也比不上人家的高头大马)。 ...... 麻田少佐及几个日本军官早已迎候在县大衙的门旁。远远的,就能看得到人家的威风,几匹马都是又高又大又壮,鬼子们穿着崭新的米黄色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我爷爷一看这阵势,急忙让大伙下马。 “咋的了?”牵马的六指不情愿。 我爷爷低声催促:“让下就下,少唆。” 大伙听了,急忙下了马,连詹大善人也下了小毛驴。他们这一下马,日本人也急忙下了马。麻田少佐骑的那匹大白马仰天一声嘶鸣,显示出几分高傲。 六指贼眼一滴溜,嘟囔了一句:“老子早晚拂了你(即搞定的意思。他的搞定当然就是偷了)。” 翻译是日本人带来的(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是东北人),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头戴战斗帽,斜挎王八盒子,而是一身便衣,没有挎枪,尤其是他头上戴的狗皮帽子,看上去就像是个收黄烟的生意人。 双方相见,拱手致礼。 麻田的中国式拱拳礼还算标准:“忘(王)先生,久羊(仰)久羊(仰)……” 我爷爷也拱拳还礼:“麻先生久仰……”当时就是这么称呼的。 双方一搭话就闹了个笑话。麻田说,我要送你个“红萝卜”。 我爷爷说,你的红萝卜,我的不要,我们这儿的“潍县青”萝卜,大大的好,比你的红萝卜,要好吃的大大的…… 但经翻译一翻译,才知道我爷爷理解错了。日语的“红萝卜”就是“人参”的意思。翻译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就是关外的人参,老参,大大的好。” 至此,我爷爷才明白,觉得日本人出手挺大方。一时间挺后悔自己啥礼物也没带,唉,哪怕真的带几个“潍县青”萝卜也行啊。最后,临走时,我爷爷只好给麻田手书了自己的一幅小楷。麻田高兴得哇哇直叫,恨不能再送个“红萝卜”。 进得正屋,我爷爷他们愣住了:屋里没有椅子和桌子,而是一溜离地一尺高的“大通铺”,上边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褥子,还摆了几个长方形的桌子。 麻田先自脱下了自己的军靴:“抱歉了,这是我们依(日)本的榻榻米,很虚(舒)服的。但愿各位喜欢。” 其实,日本的榻榻米与盘腿而坐的习惯,于我们沂蒙人并不陌生的。因为沂蒙冬天冷,几乎家家烧坑,坑上放个低矮的炕桌。一家人吃饭,所有人均围坐一起。 不习惯的是身高马大的詹姆斯,他耸一耸肩,勉强盘腿而坐。 “习惯,习惯……”我爷爷带头脱下了自己的大棉鞋,并对沂蒙的火坑及炕桌作了解释。这下麻田更高兴了,直嚷嚷着:“依(日)本的榻榻米,系(是)从中国大汉朝代……” 第二部分 第20章 首次会见日军(2) 由于要表达的意思太复杂,麻田只好请翻译代劳。翻译恭恭敬敬地说:日本的榻榻米这种形式,实际源于中国汉代的习惯,从汉唐至清朝中叶,中国人和日本人一直是用这种形式吃饭,聊天,会客的。桌子、椅子这种东西是中国于清末才从伊朗引进的。所以…… 麻田在没有盘腿而坐以前,深深地向我爷爷鞠了一躬:“不仅是榻榻米,还有建筑,围集(棋)、胡(喝)茶、豆腐,统统的,都是从你们这儿引进的。依(日)本,中国,同文同种,友善,提喜(携),大大的……” 看不出麻田是有半点讽刺,这反而使我爷爷不好意思起来:“不不,你只说对了一半,过去中国是老师,但老师被学生打败了,学生跑到前头去了。甲午一战就是最好的说明,我们堂堂四万万人口的大国,败在了你们蕞尔小国的手里,惭愧惭愧……” “不不,”麻田连连摆手,“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呵呵,我跟贵国的好多留学生都是好朋友。我不希望在战场……上兵……兵……” “兵戎相见。”翻译忙接了过来。 “对对,兵戎相见。”麻田收敛了原先的笑,“我们应响(相)互提携,共同发展。现在,我们已占领了你们的国都南京,你们已无力再战,中日两国应尽快停战。不要让共产党捐(钻)了空子……到那时,我们就会撤军……和平、和平,哈哈……” 麻田少佐虽然有一定的头脑,也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是,对于中日战争的预测却是错误的。中国并没有很快乞降,谈判,而是继续抵抗!无论是当时的中国国民党,还是刚刚取得合法地位的中国共产党,均采取了抗战到底的方针。麻田少佐不久便为自己的错误判断付出了代价。他奉命参加了1938年10月的武汉大会战,并在这次战役中被炸身亡。至今,他的灵位还摆放在日本东京的靖国神社里。 两个日本女人很快送上茶来。麻田示意用茶:“王先生,我们还是开门见善(山)吧。哎,是这么说的吗?”怕自己说错了,麻田又问身边的翻译,翻译连连点头:“对对,只是……是山,不是善……” 我爷爷忙说:“能听懂就行了,你再接着说。” 麻田又认真地记下了“山与善”,接着说:“开门见善(山)地说,我们想请王先生出任本县的维持会长!不知王先生……” 我爷爷当即蹙了蹙眉,稍作沉吟,说道:“谢谢麻田先生的一番好意。只是我王汉魁乃闾巷布衣,蝼蚁草芥,担此重任,恐难以服众。” 麻田为了争取时间,不再勉强说汉语,改为由翻译官翻译,大意是说,我爷爷谦虚了,他早就听说,我爷爷武士大大的,很有号召力。并说,他们家在幕府时代也是武士出身。他的指挥刀就是祖传的,可“三胴切”,即一下腰斩三人。 我爷爷连连摆手:“我武士的不是!我不过是《三国》里的刘备。三国,刘备,知道吗?” 翻译话未落音,麻田就叫起来:“哇哇,三国,中国后汉时代的故事!我看过的……刘备,我的知道,他的仁义大大的!”接着又补充:“还有关羽先生,他的武士大大的,他的呛呛(长长)的刀大大的厉害……” 我爷爷说:“对对,我就是只有仁义至爱,不会舞刀弄枪的刘备。你看我没有带枪。” 詹姆斯插话说:“王先生是用主的精神来统领他的臣民的,他是不会用刀的罗宾汉……上帝呀,我的腿麻了。”他毕竟不习惯盘腿而坐,而且身材高大,不一会两条腿就麻了。 麻田抓过我爷爷的右手,看了看他的食指,果然没有经常扣动扳机的硬茧,我爷爷便说:“论枪,我不如他。”他指了指身子右后的一枪准,“论刀,我不如他……”他又指了指身子左后的九斤刀。 麻田一下来了兴致,他呼地站起:“那好吧,王,我们比武,你随便从我的士兵里挑一个,比枪法,我,同你的这位佩刀武士比刀!可否?” 我爷爷一看这劲头知道不比也不行,便答应下来。 诚如很多读者猜想的那样,麻田提出了以下条件:如日方获胜,我爷爷必须出山担任维持会长;如果我爷爷一方获胜,算拉到。 不过我爷爷却没答应,他口气坚定地说:比武可以,但不能以输赢定。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不会出山:“麻田先生,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是讲气节的,如果我要为你们办事,老百姓就会骂我是汉奸,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不好办了。目前的形势下,我只想独立自保,保我西南三乡万千百姓的平安。别的我就顾不上了。” 麻田好不扫兴:“那……我们比武还有什么意希(思)……” 我爷爷说:“别着急,武照样比,维持会的人选我已经给你选好了。” 麻田的一双眼一下瞪圆了:“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我爷爷为日本人的这股诚实劲而大笑起来:“我要骗你是小狗。” 翻译把这誓言一翻译,乐得麻田哈哈大笑。 ...... 接着开始比武,先是比枪法。麻田随便地从门口站岗的士兵中拉过一位,讲明了情况。那士兵哈依一声,就提起了枪,正好,30多米远的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喳喳地叫着。只见那日本兵从提枪、上膛、瞄准到射击,一气呵成,中间一停没停(有人做过调查,在最初的侵华日军中,士兵普遍纪律严明,军技高超,从端枪到命中目标,一般不超过三五秒钟)。不用说,这一枪下去,那只喜鹊一头栽了下来。 麻田十分得意地耸了耸肩膀,我爷爷却不动声色,他示意一枪准开始,一枪准不慌不忙,摘下双枪。但扫来扫去,却不见目标。正当大家着急之际,一群觅食的麻雀轰地从屋顶飞过。一枪准两手一扬,啪啪两声,两只麻雀应声落地。有一只正好落在詹姆斯的肩膀上,鲜血淋漓地把个詹姆斯大善人吓了一跳:“噢,我的上帝……” 麻田马上鼓掌:“哇哇,你的武士大大的厉害!我的佩服!” 接下来的刀术,麻田决定亲自上阵。他从刀架上取下了自己的祖传宝刀。 九斤刀的刀也有来头。这刀原是清宫内侍的配刀,以后流落民间。又不知怎么传到了他们陈家。九斤刀的爷爷曾用这把刀闹过义和团,说起来也算家传宝刀。 第二部分 第20章 首次会见日军(3) 我爷爷说,真正的武林比武是不能伤了人的,都是点到为止。日本人也知道这一点,也信奉。所以,两人的比武也就是支支招,按后来九斤刀的说法,他只使出了七分本事。他最要命的“扑地削瓜”、“横空揽月”、“灌顶刺眉”根本没用上。麻田的几招不好看,但很实用。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位衣着破烂,其貌不扬的中国武士看在眼里,但在他连连三手进攻都被对方很快瓦解,并且有一回挡刀竟把虎口震得发麻后,他才不再小看眼前的这位舞刀人。最后,他突展“斜劈”,将九斤刀冲了个趔趄,(与雪地太滑也有关系);才算勉强赢了对方。九斤刀有点不服,但被我爷爷用眼神制止了。 这样的话,比赛结果是1比1。按三打二胜的规矩,还应再比一场,或枪或刀或别的什么。但我爷爷存心不想再比,就说,我承认你日本武士大大的厉害还不行吗?你厉害,你武士真正的,我的这个。我爷爷竖起了小拇指,这下把麻田哄笑了。我爷爷就说,让我的“马夫”为你变个小魔术吧,咱大伙乐呵乐呵的。麻田一听很高兴就应了下来。我爷爷便点了六指:“小子,该你了,给他们露一手。” 六指早憋了一股劲,一步蹦了出来,说,我想让刚才上茶的两个小日本娘们配合一下。翻译显然是嫌“娘们”这个字眼太不文雅,翻译的时候就改成了“小姐”。 上茶的两个日本娘们都挺年轻,但长得一般,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老远就能闻到她们身上的香味。她们一律穿着和服,胸前别着菊花型的胸针。大冷天还是穿着木瓜达板子(即木屐)。每倒一次茶,就向你鞠一躬,退下的时候,不是直接转身,而是先退后几步再转身。可以想象,她们就是当年的慰安妇。不过我爷爷说,看不出她们很痛苦。以后时间长了,中国的老百姓也知道她们是陪日本鬼子睡觉的。但是,仅仅是当笑话谈,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一些老太太还特别愿意把东西卖给她们,因为她俩买东西很少讲价。 麻田立刻将两个日本娘们叫了出来。六指作了交代:让她们装作是在街上闲逛,他从她们对面走过……两个日本娘们也很高兴,叽喳叽喳的就装作是在街上闲逛的样子,六指从她们对面走过,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只见六指膀子轻轻一扛,其中的一个菊花胸针,已经到了六指的手里。那个“被偷”的日本娘们一声尖叫,惊喜得不能自持,恨不能让对面的中国人再偷一次。 麻田啪啪地拍起了巴掌:“毛猴子的大大的……”据说,日军以后将神出鬼没,声东击西的游击队称为“毛猴子”便源于此。 ...... 我爷爷的这一手缓和了气氛,麻田不再坚持比下去。中午,麻田设宴款待我爷爷一行。喝着难喝的日本清酒,我爷爷说出了他的人选:詹姆斯。 这既出乎麻田的意料之外,也让詹姆斯本人万万没有想到。我爷爷对麻田说:“你不就是找个人办事吗?只要能帮你吆喝起来,你管它哪国人干什么?詹姆斯在我们沂蒙生活多年,是个中国通,而且很有威信,老百姓都听他的……” 麻田似有犹豫:“我们亚洲银(人)的事情,最好是我们亚洲银(人)自己办,不要让西方人插手。” 这话让詹姆斯很生气,他以西方人特有的直率说道:“麻田先生的话有偏见。中国有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基督教也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儿子,都会得到上帝的关照。在上帝面前,人与人是平等的,人与人应该互爱。这个人是指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全人类。” 本来詹姆斯他还犹豫这会长当还是不当。但让麻田少佐的话一刺激,他反倒想干了。 我爷爷当然了解詹大善人的性格,急忙出来打圆场:“詹姆斯先生的话应更全面些。也看得出,詹姆斯先生愿意担当此任,那就不妨先让詹姆斯先生干段时间看看。” 我爷爷的这话使得双方都不便说什么。麻田的心情似乎更复杂些:“嗯,看来我们东洋人应向西洋人学习,你们这么快就融入了华夏民族的心中,佩服佩服……” 詹姆斯则说:“这不难,这不难,只要你做到了上帝所号召的仁慈和博爱。” 就这样,日军于三天后公布了对詹姆斯担任维持会长的任命。由一个西方人来担任中国一个县的维持会长,也算创了整个抗日战争的奇迹(遗憾的是詹姆斯的会长没干多长时间就被撤掉了,因为他暗地里曾给抗日武装搞过紧缺的药品)。 我爷爷硬是不干,麻田也没再勉强,但是他毕竟有些不放心,便与我爷爷约法三章:老鹰崮上的武装力量不得与大日本皇军对抗! 我爷爷说得更明白:只要你日本人不祸害老百姓,我保证不对你们日本人掂枪! 麻田说:“我保证。君子一言,死()马难追。” 我爷爷纠正他说:“是马难追。” 麻田使劲顶舌,但还是不行:“死马难追。”又说了两遍,还是“死马难追”。 最后,就是要字了。我爷爷也没客气,摆好笔墨,运足精气神,认真地抄录了一首唐代诗人郎士元咏穆陵关的《送别》: 穆陵关上愁云起, 安陆城边远行子。 薄暮寒蝉三两声, 回头故乡千万里。 看着这幅字,麻田一个劲地叫好。看着看着,眼角不禁湿润了:“胡(回)头故乡千万里……呵呵……看来我该……回家了。” 第三部分 第21章 沂蒙县抗日第一枪(1) 1986年春,八一电影厂的大制作《血战台儿庄》在枣庄地区拍摄外景。这是内地改革开放后所拍摄的第一部正面描写国民党积极抗日、浴血奋战的影片。那个时候我还在枣庄文联工作,家也在枣庄。我爷爷当时正好在我那儿闲住。 当他知道这一消息后,激动不已。他虽已86岁高龄,但仍坚持骑自行车去了枣庄西边约十里的齐村。这儿是八一厂拍摄国民党士兵与日军拼大刀片的外景地。那儿一共拍了三天,老人跟着看了三天。一边看一边还喁喁独语地评论着。 我爷爷告诉我,真正在抗日战场担纲主力的,是国民党的主力部队。以山东为例,韩复榘撤退后留下的真空,很快从由河北撤下来的石友三部顶替。截至1939年1月,石部按国民政府的统一部署,北调回冀;石部在山东期间虽未打什么大仗,但对于牵制山东的日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随后,国民党苏鲁战区总司令于学忠奉命率部陆续入鲁,先后布防甲子山、沂蒙山,抱犊崮山区。于部辖国民革命军第51军、第57军、第89军及山东、苏北各地方游击队和保安部队(含沂蒙王达礼部。那时各县县长一律兼任各县游击队、保安团军事长官,王部以位于老鹰崮以东约60多里的牛头崮为根据地)。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沈鸿烈也率部由鲁西进入鲁中山区,驻沂水县东里店。 在沂蒙县首先对小鬼子开战的也是王达礼率领下的国民党沂蒙县保安团。这一仗打的是场伏击战,说起来应算胜仗,但王达礼的部队损失也挺大,原因是情报没搞准。 这次战斗发生在我爷爷与麻田约法三章后不久,时间大约在三月间,背景也是当时有名的台儿庄大会战。当时,从潍县到沂蒙,再到沂水、临沂,是一条日军的运输线。日军大批的作战物资及给养,都经这条运输线运往台儿庄战区。 王达礼亲自喊上保安团副团长兼一中队队长丁老三前往侦察。丁老三是牛头崮的一个小地主,有着200来亩山地。这人读过几天私塾,亦略通古今中外,知道些“汉贼不两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道理。日本人一打进来,他立刻拉起了一支30多人的民团武装,自称司令。王达礼知道后,亲自登门劝其接受改编,委任他为副团长兼任一中队队长。他的人马不变,指挥权不变。还发给士兵每人一身新军装,补充30发子弹,月军饷大洋五块(八路军的干部才两块)。王达礼毕竟是正统的国民政府县长,很有号召力,丁老三非常痛快地接受了改编。 我爷爷告诉我,当时实际最想抗日的还是这些富户人家,因为什么呢?这里有一个最浅显的道理:怕日本人来了,家产保不住。为了保家,也得跟小日本干。有时鬼子扫荡,想抓“抗日分子”,捡门楼盖得高的人家抓准没错。 当然,也有个别富户人家走向另一面的,当维持会长或干脆当汉奸,其最初的出发点依然是“保家产”。因为日本人承诺,只要为“中日提携出力”,财产大大地受保护。并且日本人还支持你把买卖做大,甚至帮你跟设在周村和青岛等地的日资企业联系生意。 ...... 王达礼和丁老三化装成小贩,在那一带转悠了两天,发现每天下午两点多,日军就会从沂蒙县城开出一辆军车去沂水,车上押运的日本兵一般有六七人,配一挺轻机枪。王达礼决定在城南的二十里沟伏击日军。二十里沟距县城20里,村东头有一座清咸丰年间修建的石桥,石桥长五十步,宽约六七步,汽车到了这儿准得减速。 王达礼毕竟是老西北军出身,有着一定的军事经验。他决定一、二队设伏,三队作预备队,同时警戒县城方向,以防城里的鬼子支援。他的一、二小队全体人员加起来不下60人,虽然枪不过40枝,多是些老套筒和汉阳造,其余的都是大刀片和红缨枪,但毕竟人多势众。王达礼下决心吃掉这六七个鬼子。 下午两点刚过,鬼子的汽车开过来了。远远的一阵尘土,尘土刮过,竟是两辆日军汽车!这下让王达礼和他的保安团一下傻了。说实在的,那时的中国人,谁都没有同小鬼子真刀真枪地干过,只是知道人家是飞机、大炮、机关枪,要打还真不容易。王达礼跟丁老三一商量,还是打。他娘的,拼死也得打,打败了也得打,这可是咱沂蒙县的第一仗。 还算不错,第一辆车刚驶到桥中央,埋设的地雷爆炸了,一声巨响,汽车歪在了那儿,开汽车的鬼子被炸得当时就趴在了那儿。事后查明,他是被打死的四名鬼子中的一名。坐在驾驶室里的另一个鬼子被炸得满脸是血,跳下车后就抽出了指挥刀,吼叫着喊开枪。车厢里的鬼子先是一愣,缓过神来后开始开枪射击,但由于不知道目标在哪儿,只是先放了一阵空炮。鬼子的第一遍枪响起的同时,王达礼保安团的枪声才零零散散响起,毕竟是没打过仗,鬼子的机枪响起的时候竟有人撒丫子就跑,被王达礼厉声喝住:“谁跑枪毙谁。”这才压住了阵脚。 第二辆车看到前边枪声响起,竟一加油门冲了过来。来到桥头前一个急刹车。押车的几个鬼子跳车向两边扑来。好在这辆车上的鬼子没有机枪,还不太坏事。 王达礼急忙命令扔手榴弹,保安团的这帮弟兄多是警察,没打过阵地战,经提醒才想起自己不仅有步枪。还好,一阵子手榴弹扔出,挡住了冲锋的鬼子。鬼子有负伤的,但仍跪在地上坚持射击。这次排子手榴弹最大的收获是炸伤了鬼子的机枪手,使得他的机枪老是打高。 第一辆车上有一个鬼子坚持不下车,很沉稳地射击,三八大盖的枪声也显得特别脆,他几乎是一枪就能打倒一个保安团的兵。王达礼急了,大喊给我一枝步枪,旁边的一个士兵急忙递他一枝,他一看,准星都磨秃了,急忙说,这玩意儿不行,给我一枝好点的,第二枝枪递过来,王达礼说这还凑乎,他不急不忙端起枪,叭的一声,车上鬼子的脖子下边流出一股血。人也慢慢倒在了一边。这一下,保安团士气大振。 双方僵持下来,鬼子若要冲,一是要爬河堤,二是要挨手榴弹;王达礼的保安团也不敢冲,鬼子毕竟火力强。就这样僵着的时候。第一辆被炸毁的鬼子汽车一下着起火来,火越烧越大,车上的弹药开始爆炸,被王达礼打死的那个鬼子被炸成了两截,上半身子就挂在车厢上。鬼子们开始乱了起来,几个胆大的保安团的弟兄,趁乱跑过去捡了几枝三八大盖和几个甜瓜手榴弹,有一个没捞着枪就捡了个钢盔。 “见好就收吧……”王达礼跟丁老三一商量,一声哨响,保安团趁乱撤离了战场。 ...... 第三部分 第21章 沂蒙县抗日第一枪(2) 毕竟是第一次作战,撤退时没有来得及撤下自己的伤员,这样,除了三个被打死的保安团士兵外,还有四个伤员被日军抓去了。另一个被抓的士兵却是给吓晕的,他一枪未放也没伤一点皮,但却硬是昏了过去。事后,也数他死得最惨,让日本兵一刀一刀给刺死了。 这次战斗共打死日军4名,打伤9名。第二天下午,日军在沂蒙教堂前的空地上举行隆重的火化仪式,4名被打死的小鬼子的骨灰装进了精美的骨灰盒里,然后运到济南,再统一运回国内(但以后随着鬼子伤亡剧增,就顾不得这么讲究了)。 第二天一大早,麻田便气急败坏地带领50多个鬼子,开赴二十里沟,但走到一看,傻眼了,这儿不靠村庄,只好气急败坏地又赶了回来。说到这儿我必须介绍一个历史的真实:当时的日军规定,哪个村庄发生了“武装抵抗和袭挠日军的行为,大日本皇军就要对哪儿发动报复”。可这次袭击的地点附近并没有村庄。所以,麻田少佐只好气哼哼地回去了。 但被俘的保安团伤员和那个被吓昏的士兵却倒了血霉。日军将他们五人绑在教堂前的大树下,扒下上衣,硬硬冻了一整天。这期间,不时的有日本兵过来对他们进行暴打。麻田少佐还专门集合起中国的老百姓,围在教堂前观看。 其间,詹姆斯神父曾以“詹会长”的身份跟麻田进行过交涉,说:“根据日内瓦公约,贵国应善待对方的伤员,不应虐待俘虏,这太不人道了。” 麻田居然也有理由:“你别往(忘)了,詹姆斯先生,中日两国并没有宣战,从卢沟桥事变到后来的淞沪事变(即淞沪会战),我们两国都没有宣战。没有宣战就不是战争状态,不是战争状态就没有必要遵守日拿(内)瓦公约。” “那……那我不干这维持会了,我辞职,我抗议。”詹姆斯吼道。 麻田口气很硬:“你不干也不行。你干得听(挺)好,我们很满意……” 麻田对詹姆斯的组织能力的确很欣赏。前些天,让他组织征集20头小毛驴运送粮食,他竟在半天内就办好了。当然,也许是日军条件优厚的缘故:征用三天,管吃管喝,完成任务后,一人一块现大洋。是由那位40多岁的老鬼子发的(后来,人们知道了这个老鬼子名叫秋仁正男,这老家伙居然在沂蒙县待到了1953年!想知道怎么回事吗?请慢慢看)。 被折磨得半死的4名中国伤员一律被枪决。日本兵射击的时候,枪就抵在脑门上,三八枪冲力大,4个人的头盖骨全被掀开了。被强迫观看的中国老百姓哭得昏天黑地。最惨的就是那个被吓昏的士兵,他是被十几个鬼子一人一刺刀给活活刺死的。每刺一刀,那个可怜的士兵便喊一声:“俺的娘呀……”剌一刀,喊一声,十几刀后就没了动静了。 ...... 王达礼的保安团打的这一仗,极大地鼓舞了沂蒙人民的抗日热情。王达礼把队伍拉进老山里进行休整的时候,山里的老百姓自动组织起来“劳军”,这家下面条,那家包饺子,村里还杀了一口猪,别的村还有杀羊的。王达礼被传成了神枪手,被说成是一枪就穿了那个小鬼子,脖子上的血洞有鸡蛋那么粗。保安团的士兵还把缴获的日本三八大盖、手榴弹,还有那顶钢盔,都拿出来展览。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对于牺牲的士兵,王达礼也从县财政里拨了一笔钱对其家的人进行抚恤。一家平均发了100块现大洋,牺牲者的家人无不感激涕零。那个被刺死的士兵的弟弟还英勇报名参加了保安团。借此机会,王达礼的保安团又招了一部分新兵。 此后,王达礼、丁老三部以牛头崮为根据地,队伍迅速扩大。当时,他们提出的口号是:“战志坚韧,军风整饬;毁家纾难,戮力以赴。”王达礼的保安团还有着严格的群众纪律。他亲自为部队立下了“三清四自”的条款:三清是,庭院扫清,锅碗洗清,借物还清;四自是:衣服脏了自洗,吃面自磨,炊事自理,枪炮自扛(不拉夫),这些纪律很受老百姓欢迎。1987年新编的《沂蒙县志》就这次伏击有过公正的记载:“……国民党保安团在国民政府沂蒙县长王达礼的率领下,于城南二十里沟处伏击日军车队,打响了本县对日作战的第一枪……” 第三部分 第22章 国难当头,以命相拼 沂蒙县的第二枪,就是共产党人关庆民领导的“沂蒙人民抗日义勇军”打的了。 这一时期的义勇军战斗力应是很差的。因为他们中间几乎没有真正打过仗的军人,只有几个军阀混战时原直鲁联军的士兵。有个副班长,算是最大的官。其余的全是农民、小贩、屠夫、小商人等。而且武器也差,除了30多枝步枪、3把匣子枪、20多颗手榴弹外,基本上全是大刀、长矛。 说到关庆民的这支队伍,就要说到他的父亲关润林了。自打关润林拒任维持会会长后,便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关家桥。回到老家后,他拿出了5000块现大洋,给了自己的儿子作经费拉队伍。当时的这5000块现大洋,可拉150人的队伍(不仅含买枪弹的钱,还包括一定时间内的吃、穿、用)。当时的行情是:两块大洋买一颗手榴弹,一块大洋买5粒子弹。有些小货郎专门干这买卖。这种现象一直延续了整个八年抗战。 关润林是个很有民族气节的乡绅。祖上曾闹过义和团,在沂蒙县也有一定影响。如今,日寇入侵,国家危亡,他理所当然地站了出来。 在儿子的队伍刚刚拉起的时候,他就赠送给儿子一面锦旗,上书16个狂草大字:国难当头,以命相拼、伤时拭血,死则裹身。遗憾的是,这面旗并没有打到抗战结束。随之而来的,还有个令人悲痛欲绝的事件…… 老子英雄儿好汉。本来就是共产党人,且搞过一次暴动的关庆民更是热血沸腾,他在自己身先士卒的情况下,还把自己的侄子关满仓拉进了这支队伍。 正是他的这一拉,才使得他们关家在他本人死于党内的“肃托”,其父死于1947年的“土改扩大化”后,算是有了革命事业的接班人。1983年,关满仓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十二师(时驻山东兖州)副师长的位子上离休。1992年去世(同样没有活过我爷爷)。 说实话,王达礼的第一仗对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义勇军来说是个刺激,关庆民公开地讲,王达礼的保安团能打,我们共产党的队伍更能打,论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我们共产党应更胜一筹。所以,抗日义勇军决定,也打上一仗,让王达礼看看,让老百姓看看。 ...... 那么,在哪儿打呢?城郊,肯定是不能去的,再打伏击,已是不可能,因为在王达礼打了那次伏击后,小日本提高了警惕,每次运送战争物资,均是三辆车押送。每辆车上均配有轻机枪一挺。而且还有更狠毒的一招:每辆车上拉上几个中国老头、老太太,你说你怎么打吧。 想来想去,决定打东峪子镇的一小队日本兵。东峪子镇位于县城以东30里远的地方,是通往安丘和高密的必经之路,也是个比较大的镇子。当时住了一个班的日本兵,一共十几个人,由一名日军军曹带领。这个班的日本兵,每天早上都要起来出早操,路线是出围子东门往南,上乡间小路。出操的时候还喊口号,唱日本歌,是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决定打以后,他们将伏击的地点定在了围子东门南一里多的地方,这儿有一片老坟地,坟地里的坟头墓碑以及树木可以作掩护。那条跑操的小路正好从坟地的旁边通过。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坟地的后边紧靠着一个40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名叫小李庄。关庆民他们打算,万一埋伏失败,也好往村里撤。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一行人出发了。当时,他们精心挑选了50多人的突击队(以有枪的为主,年轻力壮的为主,家在小李庄的为主)。 临行前,他们喝了壮行酒,关润林还杀了一口猪慰问大家。吃饱喝足,他们连夜出发。鸡叫头一遍前,便全部进入了埋伏点。 早春的天亮得应该算早的。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队跑操的小鬼子终于出现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人人扛着枪,打头的一个还扛着机枪。远远地就听到了大皮靴的踏踏声。近了,近了,小鬼子终于来到坟地的旁边。 关庆民一声打,义勇军的枪声响了,不知是天太冷,还是第一次打东洋人太紧张,第一阵枪声响过以后,仅仅是打伤了三个鬼子,让人感到高兴的是,带队的军曹被打伤了。但这家伙十分顽强,跪在地上指挥作战,用他的王八盒子向着坟地猛烈射击。其余的缓过神来后,也迅速卧倒向坟地射击。 “瞄准了打,别慌,别乱来……”关庆民大声喊着,他的破驳克枪只打了三枪就卡壳了。气得他爹呀娘呀地直骂。直到那位直鲁联军的老兵提醒他别乱开枪。他才向队伍喊了几句。 “达达达……”鬼子的机枪扫了过来,关庆民的破毡帽让穿了个洞。吓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很快,义勇军伤亡了五六个人。 又是一阵乱枪后,有一个鬼子趴下不动了。还有一个胳膊受了伤。他的一个同伴急忙用刺刀割断绑腿带给他包扎。趁鬼子火力减弱之际,义勇军又打了一阵枪。有一个队员太兴奋了,站起来喊:“我打中了,我打……”叭,一颗子弹飞来,正中脑门,人一下就趴那儿了,连吭都没吭一声。 队伍有点乱,有两个队员吓得哭了起来。鬼子趁势向坟地挪动,伤了腿的军曹在后边压阵。 那位老兵大声说:看样子鬼子要冲锋,让大伙准备手榴弹。关庆民就喊了声准备扔手榴弹。结果,有的队员太紧张,已把手榴弹扔出去了。不过这一来有点歪打正着,正好有两三个鬼子起身要冲锋被炸了个正着。鬼子马上被炸翻在地。这一下,大伙的劲头被鼓了起来,枪打得更密了,有人又扔了几颗手榴弹,但效果却不大。那位老兵连声喊道,等小鬼子冲锋时再扔! 趁着小鬼子愣神的功夫,几个胆大的队员在关满仓的带领下一气冲了上去,去捡鬼子的三八大盖。有一位正要拿枪时,突然发现鬼子还没死,紧紧地拽着枪不放,旁边的一位义勇队员一看,抡起大刀片就是一刀,把个鬼子劈成了两半。拿枪的队员趁势一使劲,一条三八大盖到了手里,但问题也来了,抡大刀片的队员说,鬼子是我砍死的,枪该归我;但抢了枪的队员说是我先拿到手的,该归我。关满仓火了,大声喝道,什么时候你们还在这里磨牙,快撤。几个人刚撤回来,鬼子的机枪就扫过来了。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一阵机枪声响过,一辆三轮摩托车载着三个鬼子从围子里冲了过来。显然这是未出操的鬼子听到了枪声过来支援了。 “啊,电驴子……” “电驴子,机枪……” 义勇军一下乱了起来。因为队员们从来没见过摩托车,而且摩托车上还能开机枪!在他们眼里,这玩意儿简直就像坦克车!就管它叫“电驴子”。 鬼子一看自己的援兵到了,哇哇哇地站起来就要往坟地里冲。“快扔手榴弹……”关庆民大喊起来,那位直鲁联军的老兵也跟着喊。于是,队员们一下扔出了八九颗手榴弹,这才阻止了鬼子的冲锋,在那位老兵的建议下,关庆民果断地下令撤退。到底是本地人,地形熟,一眨眼的功夫,义勇队的人全部撤到了村子里。 义勇军进村以后,鬼子也没有追击,就急忙抬着阵亡的鬼子和伤员回围子里。一位早起拾粪的老大爷说,他亲眼看到鬼子被打死两个,被打伤了五六个,瘸瘸拐拐地回镇上了。 第三部分 第23章 小李庄惨案 鬼子撤回东峪镇的当天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义勇军里几个胆大的队员,在那位老兵和关满仓的带领下还重返了坟地,拾回了不少子弹壳,一个队员还意外地捡到了日本人丢下的一个钱包,里边除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日元外,还有一个日本娘们的照片。大伙如获至宝,纷纷传看,胆大的还亲了照片几下,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为了防止鬼子追击,关庆民连夜将队伍撤走了。 关庆民他们撤走的次日凌晨——前后不过几个小时,惨案发生了。 驻沂蒙县城的60多个鬼子在麻田少佐的亲自带领下,分乘三辆汽车,包围了小李庄。天刚麻麻亮,枪声便响作了一团。鬼子包围小李庄后,要求所有的男女老少统统地到村中央的空地上集合。接下来的事情便像电影里我们所看到的一样了:鬼子要求村里的人说出义勇军到哪里去了,谁家窝藏过义勇军,谁家有人参加了义勇军。 一开始,当然没有人说,没人说倒不是因为坚强,而是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早吓得六神无主了。 那位东北人出身的翻译又说了两遍,还是无人说话。麻田急了,向着翻译官咿哩哇啦一阵子,翻译官说:“敢问哪位是村长先生。” 村长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这是位50多岁的半老头。 翻译官上下看了他几眼:“那好吧,请你说出袭击皇军的抵抗分子的下落……” 村长支支吾吾,显然不想说:“这,这,我那天去了东峪镇……镇……办办……事去了,我不在……在家……” 翻译官又紧逼一句:“……那谁家当了抵抗分子你总该知道吧……” “这……” 麻田不耐烦了,他显然是在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只见他朝那位负了伤的军曹使了个眼色。那军曹二话不说,掏枪就打。两枪全打在村长的胸口,村长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村长倒地后,痛得直打滚。地上很快就流了一滩血。 村长的媳妇看到了,拨开人群就要冲过去。麻田又哇啦了一声,就近的一个日本兵端起刺刀就捅,一刀捅在了村长媳妇的大腿上,村长媳妇一下倒在了地上,爹呀娘呀地喊了起来。 人群开始骚动了,很多人哭了起来,是被吓哭的——尽管我们的电影从来不这么拍。 “嗒嗒……”一阵机枪扫过人们的头顶。哭喊声被镇住了。 麻田示意翻译官掏了一把白花花的现大洋:“皇军说了,谁说出来奖给谁现大洋,谁要是不说……” “我知……知道村里谁家当兵了。”村里一个名叫皮二的二流子一看现大洋,眼立马瞪圆了。 麻田走近皮二:“来,来来,只要你说去(出)来,马上给你……” “真……真的吧?”皮二还有点不相信。 麻田让翻译官丢到了地上几块大洋。那皮二忙不迭地去拾:“东头……头刘旺家的二哥当了兵了,昨晚打完伏仗后还回家喝了粘珠(即稀粥)。” 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刘旺的父亲和他的一个弟弟忽的冲了上来,扑到了皮二的身上就打:“好你个混蛋,你瞎说,谁说我们家老二当兵了……” 皮二被打趴在了地上:“我瞎说,我瞎说,别打了,别打了……” 鬼子被搞迷糊了,搞不清到底谁是真假。四个鬼子兵上前架住了刘家爷俩。麻田怒气冲冲地走到皮二面前,用手枪点着他的头:“雪(说),他们家到底是不是抵抗分子……” 皮二哭丧着脸说:“司令爷爷呀,你不能让他们打我呀。疼呵,不打我,我就说实话,他们家就是……不信,你问问乡亲们……” 麻田像是被提醒了,马上命令翻译官询问大伙。翻译官连着问了两声。乡亲们没有吱声的。这种沉默被鬼子认为是默认。麻田一挥手,四个鬼子将刘家爷俩摔倒在地,几刺刀下去,爷俩顿时成了个血人。刘家父子破口大骂:“好你个皮二,狗汉奸,烂秦桧,我们刘家饶不了你……”刘家弟弟被刺了五刀,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在那翻白眼。 小李庄的人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人群整个炸了营,人们哭叫着向四处逃散。麻田没有想到老百姓会“炸营”,只好命令开枪。鬼子的机枪响了,30多名乡亲被打倒在血泊中(事后查明为36人,其中有3名妇女和2名老人,4名儿童)。加上先前被打死的村长及刘家父子,一共39人罹难!伤者21人。 接着,日本人又强迫皮二带路,指明谁谁谁家是“当了兵的”,然后一把火烧光。又把碾子上的石骨碌推到吃水的井里(既让你碾不成米,又让你吃不上井水——沂蒙山区的老百姓最恨鬼子这手)。 鬼子们一直折腾到快吃晌饭,才悻悻而归。 皮二自知在村里呆不下去,像哈巴狗似的跟在麻田后边,一口一个“司令爷爷”地喊着,希望把他带到城里。 麻田问:“你为什么喊我司令爷爷?” 皮二说:“司令不是最大的官吗?”这话逗得麻田、翻译官和鬼子们大笑。麻田说,好吧,你从今后就为皇军办事吧。皮二马上跪在地上给麻田磕了三个头,每嗑一个,口袋里的银元就掉出几块,皮二接着再装进去。自此,皮二算是成了沂蒙县的第一个汉奸。不久便接任詹姆斯干了维持会长。 当然,他的下场也不会好的。多年后,他还是被老百姓给活剥了!呵呵,从头顶割开个十字花,浇上水银,然后四个人一人扯一块头皮…… 第三部分 第24章 事件的连锁反应 小李庄惨案影响甚大。 詹姆斯神父听说后,大骂:“魔鬼,魔鬼,撒旦,撒旦。”并连夜用英文给驻在天津的浸礼教会总部写了一封信,如实地揭露了日军的此次暴行。当时的教会报纸《主的福音》用中英两种文字,全文刊登了詹姆斯的来信,天津的浸礼教会甚至向日军驻山东最高指挥机关提出抗议。可以想象的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我三奶奶这时刚刚生了我小姑不久,她本来奶水就不多,这一气,奶水差不多就没了。她急着要下山去组织学生到日军司令部抗议。她毕竟是上过教会女校的,对一些国际法略知一二,知道杀害无辜的平民是一种犯罪行为。但我爷爷就说她是书生意气,跟日本人是没理可讲的,坚决不同意她下山。我奶奶也跟着帮腔,说你本来奶水就不多,要是再生气,再劳累,兴许能彻底断奶。与此同时,我奶奶加大了“白水煮猪蹄”的数量(我们老家的土方,用来为产妇发奶的)。过去是一次煮两只,现在是一次煮四只,一点盐不放,煮的汤又浓又白。我三奶奶每次喝的时候都得硬捏着鼻子喝。 无巧不成书的是,此次遇难的39人中,有4家是有亲人在老鹰崮当杆子的。刘家老二自不必说,其中还有二掌柜来顺。来顺76岁的老父亲是被机枪扫死的。可怜他老人家身上中了7发子弹,全打在了上身,子弹从后边射进,从前胸、肚子钻出,五脏六腑全打烂了。来顺哭得眼睛肿了三天。还有一位杆子的表姑被打死了,一位杆子的六舅被打掉了两节手指头。 此事在老鹰崮炸了锅,有埋怨关庆民打鬼子不该连累老百姓的,但更多的人是仇恨日本鬼子太狠毒,一下打死了那么多无辜的老百姓,此等血海深仇不报,还算什么中国人! 我爷爷知道,早晚要跟日本人翻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日本人一开杀戒就是39个人,这简直比那些老土匪还狠毒。来顺和大伙发誓要报仇! 但是我爷爷很冷静,要报仇不是件容易的事。鬼子武器好,又在城里,硬打死拼是不行的。他力劝大家;君子报仇10年不晚,咱嫌10年太晚,咱晚他10天半个月行不?…… 小李庄惨案的消息传到了王达礼的耳朵里,这位县长大人很是愤恨。 他恨日本鬼子凶残,一气就杀了39人!这般血海深仇不报。我王达礼枉为一县之长! 找鬼子报仇需要瞅准机会,没有机会就等等。但是,找关庆民理论却是随时可干的事。当然,熊熊他们毕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要趁机收编他们……王达礼气哼哼地带着丁老三及四个护兵,骑快马朝着西南方向的柿子崮斜插过去。 由于都是山路,马跑不起来,等赶到柿子崮时,已是头晌了。说来也巧,正赶上关庆民的队伍开饭。饭实在是太简单了。白菜炖豆腐,地瓜面的窝窝头。关庆民正一手拿着个窝头,一手握着棵大葱沾黄酱:“王县长驾到,有失远迎,你们凑合着吃点。” 王达礼一看这饭就觉着翻胃:“这叫什么饭,吃这玩意儿怎么打小日本?走,去找家馆子,我请客。” 关庆民咔嚓咬下了一大口窝头:“这村子太穷,没有馆子。要不给您几个加份炒鸡蛋,我这就通知伙房去做……” 丁老三附在王达礼耳边说了声:“这柿子崮远不是我们那牛头崮,这是老山里,是咱沂蒙最穷的地方。” 伙房很快炒了盘鸡蛋,又上了两条咸鱼和几块腊肉。王达礼问道:“有酒吗?” 关庆民说:“王县长不是戒酒了吗?” 王达礼抓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破戒了,日本人来了,我得喝,喝了好有劲揍他们。” 关庆民急忙让上酒。伙房的人搬出一坛子高粱烧。“关老弟还是不喝酒?”王达礼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当年,在赴刑场前,王达礼曾问关庆民喝不喝点酒。关庆民大义凛然,十分镇静:“不喝。平时滴酒不沾。这时也半滴不碰。姓关的照样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节,王达礼曾十分地敬佩关庆民的不怕死。 王达礼不由长叹一声:“转眼间6年过去,关老弟不会再记恨我吧。” 关庆民亲自为王达礼倒上酒:“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国共两党再度合作,共同抗日,当揭开历史的新一页。” 王达礼接过酒一饮而尽:“痛快!不瞒你说,老兄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共同抗日之事,你看,你们打了个小李庄伏击战……” 王达礼将来意一一说出。最后强调说: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单独行动,行动前要周密考虑,千万别连累了老百姓…… 王达礼指指关庆民的那顶破毡帽:“你瞧,你们连军装都不穿,算得哪门子义勇军?你们穿着便衣开战,小鬼子就认为是老百姓在打他,他们就拿老百姓开刀。” 关庆民扶扶眼镜说:“小鬼子这样做,只能激起老百姓的更大仇恨。我们趁机号召老百姓参军入伍,壮大我们的抗日力量。告诉你们吧,小李庄事件后,他们村一下有八九个后生参加了我们义勇军。” 丁老三却不冷不热地来了句:“你们就会搞这一手。6年前,你们搞暴动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小的庄子,居然有30多口子参加,真是厉害。” 王达礼用目光止住丁老三:“……那么请问,你们的队伍人越来越多,那枪支弹药,吃饭穿衣怎么办?如今既然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战,你们不妨直接归顺县保安团……” 王达礼马上开出以下条件:关庆民可任保安团副团长,兼三中队队长,义勇军改编为三中队,关满仓可任三中队副队长。补发步枪15枝,子弹1000发,每人每月军饷五块大洋! 王达礼接着和盘托出以下计划:国民山东政府准备重新整编山东境内的原国民党保安团等地方武装,拟组建保安15、16、17等三个正规旅。他说:“我们沂蒙县保安团拟编入保安15旅。到那时我们将更加兵强马壮,丰衣足食。军饷及补给均由国民政府统一负责。怎么样?关老弟……” 关庆民一直不说话,最后一推眼镜说:“当然好,当然好。但是,建立独立的武装力量是我们党早已定下的宗旨。所以,王县长的好意,就恐怕有违了。” 丁老三把喝酒的碗一摔:“你们这不是另搞一套吗?” 不料关庆民却不生气:“就是,就是,就是另搞一套呀,你们看,就连我们的根据地都选在这没有人来的穷地方。共产党就是不怕穷……” 丁老三哼了声:“那你怎么不说,这儿离鬼子最远呢?” 但关庆民自有自家的道理:“要不怎么说敌后呢?敌后,敌后,就是这个意思。再说了,我们坚持在柿子崮,可与你们牛头崮及王汉魁的老鹰崮成三角之势,正好相互照应。” 王达礼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关老弟,既然我说不过你这张嘴,咱们就各行其道吧。” “再吃点饭吧。”关庆民真诚相留,“专门为你们下的面条。” 丁老三已先自出了门:“免了,气也气饱了。” 王达礼不愧是一县之长,临走话有些放松了:“关老弟呀,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找我,我保证一视同仁,抗日嘛。” 但不久后,王达礼与关庆民的矛盾趋于公开。因为关庆民也成了“县长”了,只不过是“沂蒙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这是中共领导的各地游击武装根据延安总部的统一指示紧急成立的。至于原因,容我后述。 第三部分 第25章 绑票式袭击 谈起当年第一次攻打日本人,我爷爷总是充满了自嘲的口味:狗拉屎没大架,就连打日本人也是带有杆子味。 如果说王达礼和关庆民他们打日本人纯是军事行动的话。那么,我爷爷他们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个“经济成分”在里边——筹款,就这一点而言,说他们是绑票一点也不冤。 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我爷爷他们筹划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还是打东峪镇!不过,并不是打东峪镇的那一个班的日本兵,而是打它的“铃木出张所”。 这个名你可能听着很新鲜吧。是的,它的确有点新鲜。其实,它就是个日本人经营的烟草收购站。只不过是日本人不这么叫,偏偏叫“出张所”。 打这个出张所有三个充分的理由:一是可以出其不意,因为日本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关庆民刚刚伏击了他们,其他的中国人还会打他们;第二是出张所有钱,收烟的钱大大的;第三是好打,到了晚上,只有两个站岗的,里边还有两个鬼子兵睡觉轮岗。其余的都是日本平民,多则三五个,如赶上往青岛送烟叶,则只有两三个。 我爷爷他们决定干掉四个鬼子兵。其他的日本商人,原则是不打不杀,但是需把他们的所长铃木绑到山上,然后向日本人开高价!哈哈…… 临行前,我爷爷他们决定要给自己的队伍起个名称,为的是杀完鬼子后,公开贴出告示,好比是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这一来是标明老鹰山的弟兄们都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二来是告诫小鬼子此事与东峪镇的老百姓无关,不得祸害他们! 开会起名的时候,一枪准首先说:“王县长的队伍叫保安团,共产党的队伍叫人民抗日义勇军,我们……们不妨叫人民抗……” “别,别……”我爷爷马上摆手,“我一听人民就烦,别动不动地什么人民!咱就是些普通百姓,起那些高名干吗。” 九斤刀说:“叫民众或百姓吧……” 二掌柜的来顺说:“对,这名实在……” 六指说:“那就叫沂蒙民众抗日护国军。” 我爷爷沉吟了一下,说:“护国军太大,咱护的什么国?咱们能护住县,护住咱西南三乡就不错了。” 六指脑子反映灵,就说:“那就叫沂蒙民众抗日护家军吧。” 大伙一致说可以,我爷爷说:“那就这样吧……先护住家再说,家都护不住,哪里来的保国?” 接着开始写告示,按常理,应该我爷爷写,但“半车书”老先生说,大掌柜的小楷太规整、秀气,没有血腥味,还是我比划着来点狂草吧。这老先生便带上老花镜,胡甩了几幅:杀人者,沂蒙民众抗日护家军。 首次出征,大掌柜的理应亲自统领。但让来顺给挡住了:“拉倒吧你大哥,你是杀人的料吗?给你一把刀你知道往哪里捅吗,你就在家歇着吧,你只管准备好庆功宴就行。” 弟兄们也跟着随声附和,意思是说,不就杀几个小鬼子吗?还用得着你吗?我爷爷一看,也就没再坚持。 ...... 我爷爷亲自为他们敬酒壮行。晚上八九点时,来顺带着一干人马出发了。因为从老鹰崮到东峪镇有50里路,路上要走两三个小时。他们争取凌晨一点动手,一个时辰内一定完事。 路上还算顺利,走夜路对于这些老杆子来说,小菜一碟。东峪镇的围子算不上高,当时的鬼子挺大意,只在东门设个岗,来顺一行三翻两翻便全部上了围子。铃木出张所在镇中心,一盏昏暗的汽灯下,两个鬼子十分精神地站在大门两侧,三八大盖上的刺刀贼亮,这使来顺一伙很感意外,他们原以为日本人也会像中国的官军那样,站夜岗十有八九都打瞌睡。这样上去小刀子一抹脖子(必须是下颏下的动脉)就完事了。 现在咋办呢?六指马上有了个主意,他同来顺一叽咕,来顺同意了。于是,六指、一枪准,九斤刀几个人装成醉汉晃晃悠悠地围了上去。六指对一个鬼子说:“太君,你的刺……刺刀没上准?” 鬼子不知道是没听懂六指的中国话,还是讨厌他们喝醉了,连连摆手让他们走开。 六指笑嘻嘻地凑了上去,一转眼,枪上的刺刀被卸下了来。鬼子一下傻了眼,正待发火,六指手一抖,嗨,那刺刀又上到枪上了。这下鬼子乐了,哈哈笑了起来,另一个鬼子显然也被吸引了,也凑了过来。不等鬼子笑声落地,六指的匕首已结结实实地划过了鬼子的脖子。只见一道污血呼地喷出老远。旁边的牛蛋顺势抱住了鬼子。没有使他迅速倒地。这一切完事,另一个鬼子还没发现哩。“魔术大大的真奇妙……”另一个鬼子伸过头来。 “我叫你真奇妙。”早就憋足劲的牛蛋手一伸卡住了小鬼子的脖子。来顺接着下刀,几乎抹断了小鬼子的半个脖子。“快,进屋,先摸带枪的……”来顺第一个冲进了院子。 九斤刀落在最后,因为他有事做,只见他把手中的大刀一挑,一颗鬼子的头落地了。又一挑,另一颗也落了地——杀了人砍头示众,似乎是那个年代的习惯。他们把这习惯也用在了日本人身上。 来顺他们摸进院,很快就摸到了两个鬼子兵住的东耳房,他一使眼色,六指、_牛蛋、一枪准等几个人便冲进屋里,一阵扑打后,就完事了。只见六指和一枪准一人提着颗鬼子的人头走出了屋。 接着,一伙人又摸进了堂屋。堂屋很大,充满了烟叶味,堂屋的两侧传来了呼噜声。来顺命令六指点上灯: “灯一亮,就扑人。” 话未落音,灯就亮了。弟兄们分别扑向两边的侧房。也巧,一边睡了两个日本人。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铃木正好在。四个日本烟商还在睡梦里呢,就被揪到了堂屋中厅。 “你们稀(是)什么人?”铃木一伙在中国呆了多年,多少都会讲一些中国话。 来顺说:“老子是沂蒙民众抗日保家军。” “稀(是)共产党,还稀(是)国民党?”铃木又问。 来顺说:“老子什么党也不掺和,说白了老子就是老鹰崮的好汉们。” 听说是老鹰崮下来的,铃木一伙慌了:“你们要干……干什么?” 来顺亮了亮手中的匕首:“一要命,二要钱……” 铃木努力地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我们稀(是)平民,你们不能伤害我们……” 来顺一听这话火来了,扬手一巴掌:“平民?我老爹还是平民呢,小李庄的39个冤魂都是平民。” _牛蛋一拳下去,铃木嚎了起来:“我抗议,我抗议……” 铃木一嚎,其他三个日本人也跟着嚎。他们一喊,附近有狗叫了起来,来顺急了,对牛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三个睡一会。” 只见牛蛋运足劲,对着每个人的后脖梗斜劈了一掌,也不知道是螳螂拳中的哪一招,反正三个人立马都不吭声了。 这时,六指及另几个弟兄已在西侧房里抬出了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全是现大洋及法币。来顺立刻下令:“每个人都带点,能带多少带多少,要快。” 铃木看到钱被抢了,一下扑了上来:“大大的不兴(行),这是公司的钱……你们不能……”铃木的声音太高了,附近又有狗叫了起来。 说到这儿,你可能觉得我把日本人写得太高大了。但实际上日本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都很有责任心和荣誉感,也不怕死,就这一点而言,你不能不敬佩他们。 这次狗叫的时间长了些。来顺只好催促弟兄们,要快,准备撤,并让六指解下腰间的细麻绳准备捆铃木:“你的,跟我们山上走一趟的干活,别捣蛋……” 铃木一看,明白了,顿时脸色骤变,只见这个矮矮的壮壮的日本人猛地挣脱六指的双手,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来顺的下裆处。这时,来顺的“别捣蛋”才刚刚出口。事后,_牛蛋跟他开玩笑:“二掌柜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别捣蛋,结果你看,让小日本踢了蛋……” 从这一脚上可以判断铃木的日本武士功夫大大的。来顺被踢酸了整个下半身。这位“母蝎子”急眼了,一个前扑,匕首结结实实地穿透了铃木的心脏,尖刀从背后出来了三指宽!你说这劲该有多大吧。铃木张张嘴翻了翻白眼,倒在了地上:“这……稀(是)公司的钱……” 肉票虽然没有绑成,可大把的大洋及法币却到手了,来顺一声撤,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东峪镇。 ...... 最先发现鬼子人头的是几个老百姓的狗。原来,这些狗闻到了腥味就围过来了。也许它们意识到这是日本人的人头,故只是围着叫,却不曾上前噬啃。狗叫声又惊动了起得最早的挑大粪的大粪工,几个大粪工一看血淋淋的人头,便没人腔地喊了起来。最后惊动了那一个班的鬼子,鬼子这回可顾不上出操了,全部拉到了这儿。那位在上次的伏击战中伤了腿的军曹,腿伤本来已快好了,可一见到现场的那个惨状,急火攻心,一下又跪在了地上。腿伤从此便落下痼疾,再也没有好起来…… 第三部分 第26章 老鹰崮保卫战(1) 一仗下来,一枪没放,杀了五个小鬼子(还有那位铃木呢),伤了三个——这三个还不如死了,牛蛋一铁掌也不知道劈到了什么穴位,三个人从此再不能说话,右半身子全瘫,大小便失禁,只能躺在床上,类似半个植物人。 此次“重大伤亡”也惊动了日本山东驻囤军最高指挥机构,下令“严加惩处”。由于“保家军”一如当年的武二郎留下了姓名,故鬼子的屠刀没有砍向东峪镇的老百姓。 必须承认,麻田少佐还是颇有些军事修养的。他依照“国际惯例”,先向我爷爷他们下了道“最后通牒令”:命我爷爷三日内交出杀害日本人的凶手和所有被劫的钱。否则,血洗老鹰崮!信是麻田少佐亲自手书的。毛笔字大见长劲。 送信的当然是詹姆斯神父了。他还是骑着他的小毛驴来的。因为他只会骑小毛驴。护送他的却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兵。四匹马夹着一头小毛驴,显得格外滑稽。 就连天性善良的詹姆斯也知道,这场血战不可避免,嘴里只好一个劲地阿门:“万能的主啊,那就让他们少流血吧……” 我爷爷亲自手书:“战表”一封,大意如下:自甲午一战以降,小日本屡屡欺我大中华……尤其自九一八事变后,你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已强占了我中国的大半领土,我华夏同胞只有齐心抗日,全力以赴……小李庄一战,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害我无辜百姓。你们能杀得中国人,中国人为什么杀不得你们?既然杀戒一开,便只有战场上见。当然,你的“红萝卜”大大的好,喝得我差点没淌鼻血……(我爷爷说的是实话,高丽参就是火大。) 据说,麻田少佐收到“战表”后,对着战表深鞠了一躬,然后下令:出击。 ...... 这次,沂蒙城里的鬼子几乎全部出动,只留下了那个老鬼子秋仁正男和其他的几个鬼子看家。 麻田带着100多个鬼子气势汹汹直扑老鹰崮…… 很多读者可能猜想了,日本人武器精良,又是主动出击的第一仗,这次老鹰崮肯定要吃亏。其实你猜错了。这次日本人没有捞到什么便宜!原因有二:一是他们太轻敌了,没有带山炮,只带了两个掷弹筒;二是,我爷爷他们布置得当,弃村守崮,以己之长,击敌之短! 何以布置得当?是我爷爷和他的手下会用兵吗?非也!此次布置得当纯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是他们占卜占来的…… 不用说,自我爷爷下了战表后,老鹰崮便进入了战备状态。但是,这仗在怎么打上,他们出现了分歧。一部分人说先守崮下村,地形我们熟,我们可以利用房屋跟日本人一屋一屋地打,一房一房地争,实在打不过。再上崮。另一部分人则不同意这么个打法,认为小鬼子武器好,人数也不少,如果先守村里就是硬耗,不如放弃村子,集中兵力在崮上,以逸待劳。 结果,两种意见互不相让。最后没法,只好拿出了山上最古老的方法:扔现大洋,如果袁大头的那面朝上,就先村后崮;如果袁大头的那面朝下,就直接上崮,抛扔的结果是朝下。 然而,正是这面朝下的大洋,却使我爷爷他们意外地打了一次胜仗,并为老鹰崮带来了两年多的和平期…… 山上的人就是这样,一旦决定的事就齐心合力地干。原先反对的人不会阳逢阴违,这是山上的规矩。大伙立马连夜行动起来,先是把崮下村的老百姓全部转移走。尤其是妇女儿童。四条腿的也全部带走(指牛羊等)。村里自动留下几个老头,让他们为鬼子烧烧开水,添添马料,为的是“讨好”鬼子,别让他们烧村子——我爷爷说,小鬼子走哪里烧哪里,这一手甚毒!甚坏!要知道,中国的老百姓穷,盖间房子不易,一把火烧了,三年起不了房地基! 当时,村里还有一家姓马的媳妇生小孩子,实在行动不便,便由婆婆照顾着留了下来。为了怕鬼子袭扰,这家人家还专门在门口挂上了一根女人用来拴裤腰的红腰带和几块小孩子的尿布。不料,被打急了眼的小鬼子还是轮奸了这婆媳俩,并把一家三口全杀了。 ...... 战斗是天一亮打起来的,麻田根本没把“护家军”放在眼里,鬼子的机枪一响,他们就朝村子里冲去,结果并没有反抗的,只是钻出来了几个打着太阳旗的老头,他们开始摆出点心和茶水,但鬼子理也不理,开始逐家逐户搜人。 麻田将指挥部设在了村头的那棵大银杏树下,一个老头递给他一杯茶,他接了过来,还向那老头鞠了一躬。接着,开始仰头欣赏树叶婆娑的银杏树,那神情似乎在说:哇,大概我们全日本也找不出这么大的树来。 鬼子们陆陆续续来报告说,毛猴子的没有…… 麻田开始问老头,毛猴子的,哪里去了?老头按事先约定的说,都到山上去了。麻田一声令下,鬼子们开始向山上冲去。 山上早已做好了准备。就个人的战斗力来看,这帮子人不可小视,因为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土匪,但就整体战术看,他们就差了一截儿。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在行,正儿八经的阵地战听都没听说过。 鬼子一冲锋,山上的人慌了。管土炮的老赖疤手一慌,先点了一炮,结果因为离鬼子太远,连鬼子的汗毛都没碰着,他身边的一枪准急了:“奶奶的老赖疤你慌个鸡巴呀,还坏了我的好事,我已经搂准一个了……” 老赖疤当然不服:“你鸡巴抖个啥?大不了废一炮呗。等会有好看的,你是快枪一打一条线,我是土炮一轰一大片,咱看谁更厉害……” “好了好了,别磨牙了。”来顺制止了两人的争吵,现在他是这儿的最高指挥官。他把我爷爷放到崮顶的最高处,还派了机灵聪明的六指和几个弟兄保护,我爷爷真的成了“我站在老鹰崮上观山景……” 老赖疤的那一炮没打着鬼子,却吓了鬼子一大跳。但他们看看没了动静,又站起身来向山上冲去。一会儿的功夫,黄压压的上来了一片。 “打他个狗日的!”来顺首先开了枪。 阵地上一片枪炮声,老赖疤点放了他的第二炮,这一炮厉害,一下轰倒了五六个,但没有一个死的,全都伤了,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地哼哼着(鬼子负了伤从不哭爹喊娘)。 鬼子立刻卧倒开始还击,三八大盖的“巴——勾”声,歪把子机枪的嗒嗒声震耳欲聋。这批鬼子的射击技术到底了得,一阵子枪响以后,开始有人伤亡。 老赖疤旁边的一个兄弟被打掉了整个右耳朵,血一个劲地淌。老赖疤因刚刚抽了几口,精神头特别足,三下五除二给他包好了,却捂住了他的右眼。来顺让这人撤到后边去,他却不肯,硬是要起来瞄准。刚起身,一颗子弹又打了过来,正中脑门。 第三部分 第26章 老鹰崮保卫战(2) 鬼子开始抬伤员,忽忽啦啦上来了十几个,来顺看是机会,让老赖疤快开炮。老赖疤却因刚才那位弟兄的脑浆涂了一脸正犯着恶心,给耽误了。好在旁边的机枪响了,又把小鬼子给打趴下了。 一枪准一直想打鬼子的机枪手,那狗日的躲在一块石头后边,老是找不到好的机会。山上的机枪一响,鬼子的机枪压了过来。这一来,那狗日的腚给露出来了。一枪准一看,只好打腚了:“去你娘的腚……”那小鬼子的腚就让掀去了一块肉,小鬼子给打得一个激凌,机枪也不响了。 好像是鬼子的一个小队长喊了几句什么,那两门掷弹筒咣咣地响了起来。几发炮弹落下,山上弹片飞舞,烟雾弥漫。伤亡的人多了起来。老赖疤趴在那一动不敢动,“他奶奶的到底是洋炮厉害,又脆又响……” 炮轰的同时,鬼子们开始往下抬伤员,原来小鬼子打炮是在作掩护。小鬼子就是这点好,就是被打死了,尸体也要抢回去。 鬼子有个炮手很大胆,居然把掷弹筒支在了就近的一个大秃坟头上。这样,他就完全暴露。一枪准瞅准时机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正中小日本的脑袋,那小子一下就扑在了掷弹筒上。连人带炮从坟头上滚了下来。一枪准这边高兴得就要喊,还未喊出口,一阵机枪扫了过来,他的右膀被打伤了。原来,鬼子的副机枪手一直在等机会报仇,这下终于找到了。来顺让人给他包扎了下,就让他退到山上去了。 随着鬼子把伤员抬下,第一波进攻就算结束了,双方各有伤亡,也算不上谁胜谁败。 ...... 中午的时候,鬼子们开始在银杏树下支锅做饭,这些狗日的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头没有撤走的老牛,他们用两辆大车把牛反扣在下边,从牛身上活活地割肉,割下一块就拿到火堆上烤,烤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血淋淋地往嘴里填。这就可怜了那头老牛了,每割一块肉,那老牛就惨叫一声。一直到整个腚被割完了,还没死呢。 弟兄们看在眼里怒火中烧,这小鬼子也太不是玩意儿了!天下哪有这么吃牛的!有几个弟兄要杀下山去,但被我爷爷制止了,他愤愤地说:“小鬼子不是人,等会多打他几个,为咱们的老牛报仇。” 六指这时来了主意,说:“大掌柜的,你给我几个弟兄,我摸下去,拂他一匹大洋马来,他吃咱一头牛,我拂它一匹马。” 我爷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以借机骚扰一下鬼子。来顺让他们多带几颗手榴弹,说:“可能的话把村北头麦场上停的汽车炸毁一辆。” 六指说:“那玩意儿咱头次见,不知捣哪儿呀。” 牛蛋说:“傻呀,捣眼不就行了,没看见前边那两个眼呀。”这小子指的是车灯。多年后,这还作为笑话被崮下村的老乡传说。 鬼子们吃过午饭,又向山上冲来,这次他们变换了战斗队形,变齐头并进为两翼进攻,这样兵分两路,兵力就集中了。山上也一阵慌乱,急忙调整,最主要的是老赖疤的土炮,到底向哪边。我爷爷说南边一路坡不陡,把土炮放那儿吧,两门都搬过去;北边坡陡,小鬼不好冲,多放几杆快枪就是。机枪则是一边一挺。 刚布置完毕,小鬼子就冲到了阵地前边,兴许吃了生牛肉有劲,打头的几个蹿得像兔子。你不承认小鬼子训练有素不行,只几下就来到了眼皮底下。来顺让老赖疤开炮,老赖疤说:“我这炮得在鬼子站起来的时候才有效,趴着不来劲!”接着,老赖疤说:“你们先扔手榴弹,把小鬼子炸起来,我接着开。”来顺说:“那土炮捻子长,等你捻子着完,小鬼子又趴下了。” 老赖疤说,活人能叫尿憋死。我不会把捻子截短吗?说着用匕首把原来一长的捻子截短了一半。 来顺知道这样危险,说:“你可小心着点。” 来顺带人扔了几颗手榴弹,躲在石头后边和草丛里的鬼子被炸了起来,乱作一团,就在这时老赖疤的土炮响了。轰的一下,鬼子倒下一片,同样是大部分有伤,很少有当场死亡的。以后的岁月里,小鬼子最怕中国人的土炮,一伤一大片,使战斗力大大地减弱。 再看老赖疤,哇,整个人被炮烟熏成了个黑鬼,只有两只眼还骨碌着白眼珠。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放了两炮,小鬼子的进攻算阻住了。后来才知道老赖疤因为来不及躲,耳朵全被震聋了。 北边坡陡,小鬼子冲得确实慢,加上机枪放在了那儿,小鬼子冲到五六十米的地方也冲不动了。两边就这么僵持着,偶尔的,枪打得准的弟兄们会敲倒个鬼子兵。鬼子的射术也不赖,弟兄们随时有人被击中。总的来看,小鬼子是攻,而山上是易守难攻。吃了亏的小鬼子,也不敢抵近射击,只能远远地放两炮,威胁也不是很大。 鬼子就在下边喊:“投降大大的,不杀你们……” 山上的就喊:“小日本你有本事就冲,少放空屁……” 不知什么时候,山下乱了起来,麦场上一辆鬼子的汽车着起了火,小鬼子一阵慌乱,一部分鬼子开始下山增援。 ...... 后来据六指他们说,他们很容易地摸到了麦场边上,麦场上一共有两个鬼子放哨,六指他们一齐放枪,放倒了一个,另一个已经端着刺刀冲到了前边。九斤刀把大刀一抡说:“快,我来对付这狗日的,你们快去捣鼓汽车,别忘了捣眼……” 第三部分 第26章 老鹰崮保卫战(3) 那小鬼子一看九斤刀手里提着刀,一下来了劲,三下五除二,退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呀呀地吼叫着冲了上来。九斤刀先是让退子弹给退蒙了,这不傻吗?有枪不开(以后时间长了,才知道了小鬼子的这个臭毛病)。那好老子陪你玩玩!小鬼子的劈刺绝对是训练有素,几个很标准的突刺,还着实让抡着大刀的九斤刀慌了手脚。因为他的刀太短。不行,不能让小鬼子这么耗着,我得来点花花招。当小鬼子再次向他的前胸刺来时,九斤刀没再后跳,而是敏捷地往右边一躲,接着左臂一使劲,夹住了鬼子的枪管。几乎同时,右手刀片一飘,噌的一声,小鬼子的脑袋就飞到了一辆汽车的轮下。那个没了头的小鬼子还端着枪站在那儿,半天才倒下。 这时,六指他们已撤了过来:“九斤刀,快撤,全捣鼓瞎了,都砸瞎了。”原来,他们把四辆汽车的车灯全砸破了。 跟在最后的牛蛋说:“那你们都过瘾了,我也得过过,干脆赏他两个手榴弹。”牛蛋随手把两颗手榴弹扔进了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这歪打正着的手榴弹才真正起到了破坏作用。这辆汽车被炸起火。一下子吸引住了鬼子。 (这辆被炸的汽车最后烧得只剩下了个铁架子。就这么一直放到了1942年,当时,太平洋战争正激烈进行。日本的整个国力资源现出疲态,遂派人把它拉到了青岛四方机车车辆厂回炉化铁,做成了迫击炮弹。) 汽车起火的当儿,一匹鬼子的大洋马在村里狂奔起来,仔细一瞅,才看到那大马的屁眼里捅了一把刺刀,那大洋马疼得嗷嗷乱叫,撞翻了好几个拦它的鬼子兵。这当然是六指干的,他捅了这匹马的同时,还偷走了一匹大洋马。他说到做到了。遗憾的是我爷爷镇不住这日本马,只好让给了来顺。来顺训了半个月才算把它驯服。而我的三奶奶就死在这匹马上! 汽车着火,洋马被盗,鬼子们乱成了一锅粥,快傍黑的时候,鬼子们吹了一阵号。山上的人不懂,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贸然下山。原来,这是鬼子们撤退的信号。小鬼子攻了一天,没捞到半点便宜。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临撤前,他们干了件任何人也没想到的事,几个给他们烧水的老头,全让他们用刺刀挑了。在这以前,他们已糟蹋了马家婆媳。马家的那个还没满月的孙子,让小鬼子给捅了五刀! 自此,老鹰崮的人们与小日本的仇恨越结越深。 麻田少佐这一仗没打好,受到了驻潍县的联队长的狠狠训斥,整个脸都让扇肿了。不久,他就南调武汉战区,去参加武汉大会战,并在那里一命呜呼。 这次战斗打得很痛快,高兴得老百姓欢欣鼓舞。一些唱拉魂腔的艺人就编了一首歌,很快传唱开来: 地瓜糊涂喷喷儿香, 扒上10碗才抗枪, 二锅(哥)你抗枪干什么? 二锅(哥)我抗枪打东洋。 五百里沂蒙石头硬, 小鬼子皮靴跨跨响。 枣木的炕桌最结实, 沂蒙山的爷们是顶门杠! 高粱煎饼卷大葱, 硬是撑得上不去炕。 睡不着来去骂炮楼, 气得小鬼子直骂娘。 春分的露水立秋的雾, 石碾子滚在碾盘上, 齐心协力打鬼子, 老百姓就是那神兵天将。 这首歌一唱唱了40年,1985年,县里召开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大会, 有好事者又给填了一段新词: 沂河流水不起浪, 两岸全是俊姑娘。 大柿子黄来山楂红, 哪里也比不上俺家乡。 沂蒙山那72崮, 个个的故事千年长。 人生百年就像是撒泡尿, 活一天就该活得气昂昂…… 这位好事者就是我爷爷! 第三部分 第27章 不打不相识 1939年底到1940年初,沂蒙的抗战形式变得复杂起来。首先是中共领导的各地武装力量统称:“八路军山东纵队”,公开打出了八路军的旗号。关庆民的义勇军被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沂蒙独立团,下辖三个大队,约1000多号人马。这时,他们中的一部分官兵终于穿上了军装,军装为草灰色的,是用草木灰和槐树叶子染的,洗上三水就得再染一次。 王达礼的保安团已被保安15旅改编。国民党方面想让王达礼干个副旅长,兼着保安团团长。但王达礼不干,他说老子抗日是为打鬼子,不是为升官,我还是干我的保安团,你只要及时给我补充给养和军饷就行。这时,他的队伍已达700多人。可谓兵虽不多,但个个能打。王达礼给自己的队伍定了个死规矩,想入保安团的必须有枪,有枪的编,无枪的遣。就这一点而言,他最瞧不起关庆民那帮共产党,只要想参军,拎把大刀片都行,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打鬼子吗?那岂不成了大刀会了。 沈鸿烈刚刚落脚,国民党苏鲁战区总司令于学忠也奉命率部队陆续入鲁。当时,沂蒙山区的老百姓对东北军的印象不是很好,觉着是他们丢了东北三省。放着老家的鬼子不打,跑到山东来争食吃。 我爷爷见过于学忠,对他印象不错,认为他说话和气,没有官架子,治军也严。我爷爷敬佩他的是,他始终喂着张学良的马,而且从不骑。他说是要等少帅回来时再骑。说这话时,眼里溢满了泪水。我爷爷说:“路遥知马力,板荡识忠臣。”就这一小件事,说明于学忠这人的忠诚与厚道。 ...... 说起我爷爷与于总司令的相识,那就可有故事了。用中国的那句“不打不相识”的老话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原来,于部的直属警卫营就驻在一个叫北小湾的村子里,一河之隔的南小湾就是我爷爷他们的地盘。有一天,警卫营的一位姓吴的班长喝多了,把在河边洗衣服的南小湾的一个叫三花的大闺女给强奸了。三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此事一出,影响非同小可。驻北小湾的兄弟们火上了头:他娘的,“鸡巴采花,脑袋搬家”,这是咱们的老规矩。不行,非把那家伙“施山规”不可(挺厉害,先割蛋,一个时辰后再活埋)。 接着,在一个小头目的率领下,一伙兄弟们冲进了北小湾。还好,人家到底是正规军,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不愿将那位吴班长交出来。连长说,我们定将军法从事:枪毙! 这帮弟兄怎么也不相信那位连长的话,一伙人硬是不走。吃饱了喝足了,还一泡屎拉到了人家的堂屋里(土匪就是土匪)。 那连长一见这样,知道是碰上了难缠的。立马快报军部。于学忠听说了,一边派人向我爷爷报告,一边策马亲赴北小湾村。那帮弟兄们一见于总司令到了,气焰才稍稍收敛。 于学忠说,请山上的弟兄们相信我,我于学忠历来治军严谨,我定会军法从事。那小头目还是有些不相信,嘴里叽叽咕咕的。于学忠啪的一下掏出了自己的佩枪:“如果诸位弟兄不相信的话,你们毙了我……” 就在这时,我爷爷策驴赶到了,老人家一看这架势,照头给了那小头目几鞋底(跟王达礼学的):“简直是胡闹!” 那个小头目和他的一帮弟兄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话都说不清了。 我爷爷则向于学忠致歉,而于学忠则连连说对不起。接着下令:“立刻枪毙!” “于司令呀,可别这样,可别这样……”三花的老母亲急三火四地闯了进来,“唉唉,年轻人血性高,这事难免呀,要不这样吧,让这孩子戴罪立功去杀小鬼子,若是战死也不算白死,也算是为三花的爹报仇了。”三花的老父亲赶集的时候,因在街上拐角撒了泡尿,被小鬼子给捅了一刺刀,抬回来没几天就死了。 看样子,于学忠有点为难,就转而征询我爷爷的意见,我爷爷说:“行,这事就这么办。死囚戴罪立功,自古有之……” 那位吴班长恍恍惚惚如在梦中,醒来后,急忙向三花的老母亲叩了个头:“大娘,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接着又给于学忠叩了一个:“于总司令,我丢了咱东北军的人,我不是玩意儿,我一定战死沙场,以洗罪名。” ...... 说来有趣,这吴班长的话只兑现了一半:在一次战斗中,他只身一人捅死了三个小鬼子,还得了一幅日军的军用地图!但遗憾的是,他没有战死,不但没死,连块皮也没碰破。 “我的妈呀,这可咋整……”打完仗,这位吴班长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好让人把自己绑了来见于总司令。 这一来大伙为难了。我爷爷说,这只能说吴班长这人福大命大,他已从死人堆里滚过一回了,我看就免死吧。可于学忠不同意,这位总司令说,功是功,过是过。还得枪毙。 三花的娘更是着急,怎么着也不想让枪毙。她急得屋里屋外地乱跑,最后,她忽然想出个新主意,她一把拉住于学忠说:要不这样吧,于总司令,我去问问俺三花,她愿不愿意嫁给吴班长,若是愿嫁,这事就算完了,若不愿嫁,你再枪毙也不迟。 于总司令能统率千军万马,但对这事却没了主意。只好问我爷爷:“汉魁兄,这事能这么办吗?” 我爷爷说:“怎么不能?只要闺女愿意……” 结果当然是大喜。那三花早就听说了吴班长奋勇杀鬼子的故事,已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位大英雄。她满含羞涩地向着自己的母亲点点头…… 于是,一场美好姻缘从此结成。婚礼就在于总司令的司令部办的。于总司令和我爷爷成了这对新人的证婚人,自此,东北军同我爷爷的队伍和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得到了良好发展。 吴班长与三花婚后过得非常幸福,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名字是让于学忠起的。吴班长后升至排长,在1944年3月的一次战斗中光荣负伤,后退伍到了南小湾村,因而没有参加内战,也因而躲过了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他们夫妻俩生活得一直清贫、平静而又幸福,生有三子三女,三代同堂。夫妻白头偕老,俩人于1984年同年同月去世,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月。 第三部分 第28章 八路军将来能成事 我爷爷说,在当年五花八门的抗日武装中,他最佩服的就是八路军。八路军那叫真正的人穷志不穷。当时的于学忠,以及后来接替他的李仙洲(国民党二十八集团军,于1943年3月由皖北入鲁对日寇作战)都由重庆国民政府直接拨饷,王达礼的国民党地方部队则由国民山东政府直接拨饷。我爷爷的民众护家军是老鹰崮的草头王,自然不愁吃喝。 苦就苦了关庆民的八路军,国民政府不承认他们,一分钱不给,一颗子弹不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靠自己想办法。(据刚刚解密的资料表明,重庆国民政府于1940年10月正式拒发八路军的一切供给)而八路军还就是能“忽悠”——走到哪儿都是发动群众。老百姓还就信这“忽悠”,都跟着他们干。男青年参军的一个接一个。没参军的也组织了青抗会。妇女则组成识字班,白天纳军鞋,做军粮,晚上围在一起识字学文化(识字班由此得名,这是山东解放区的一个奇特的现象,这一名称一直叫到知青下乡的时候)。短短的时间里,柿子崮的周围就连成了一片,成了可靠的根据地。 关庆民同王达礼的队伍水火不容,两支队伍常常闹磨擦(这一点,我后边还会提及)。但我爷爷同他们关系处得都不错。有时,他们两家闹磨擦,还要请我爷爷出面调停。 有一次,县里召开各抗日武装大会,王达礼公开向关庆民挑衅:“关老弟,你们既是八路军就应开到山西去,归第三战区阎司令长官指挥。你呆在咱沂蒙这地界儿上瞎捣鼓啥?” 关庆民不动声色地说:“不错,按战区划分算,我八路军是划归第三战区。但王县长您也别忘了,蒋委员长多次明示:如果战端一开,则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有蒋委员长这句话在,我八路军为什么就不能在沂蒙打鬼子呢?” 王达礼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去摸鞋底:“你……你这是胡搅蛮……缠!哼哼,共产党……就会耍嘴皮子。” 事后,王达礼曾恶狠狠地说,悔不该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留下了关庆民的脑袋,以至后患无穷。 ...... 我爷爷最佩服八路军的有两点: 第一点是官兵一致,当官的从不欺负当兵的。当时八路军的军饷是,当官的每月两块钱,当兵的每月两块钱。当时的一块钱买不了一只鸡。有一次,他们因为防务上的事请我爷爷到柿子崮去商谈。他们想请我爷爷吃顿饭。可整个部队的人硬是凑不齐买只鸡的钱。那个时候,共产党的上级已经为关庆民的这支部队派来了一个政委,这人是江西人,老红军出身,是1938年10月由黎玉、张经武同志率领由延安来到山东工作的。他讲一口南方话,好把“马夫”叫做“马虎”,“吃饭”叫成“气饭”。他特爱吃辣椒,就是吃西瓜也要就辣椒。所以,战士们称他“辣政委”。 这时,房东大娘知道了,二话没说,就杀了一只鸡送来了。辣政委当时就拿出笔来写了个欠条:今欠房东大娘一只鸡钱,下月发饷一定还上……这事让我爷爷十分感动。等他回到老鹰崮后,专为独立团送来了20只鸡和3只黑山羊。 我爷爷佩服八路军第二点就是,他们在自己的解放区实行减租减息。减得不多,就三成!这三成可使大户们不必伤筋动骨,而广大的老百姓也得到了较大的实惠。大伙跟共产党一块儿抗日的决心就更大了。有一年夏收,鬼子要来抢粮,有一个大户的20亩麦子还没有收割,关庆民他们听说了,立即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去阻击前来抢粮的鬼子。又派出两个连的战士帮忙突击割麦。结果20亩麦子一天割完。负责打掩护的也胜利完成了任务。只是牺牲了两名战士,另有9人负伤。此事大大地感动了那位大户,他一下拿出了当年麦收的五成支援了抗战。 再就是要讲一个小故事了。 有一年,柳埠往南的沂水大崮镇上,驻了一个班的小鬼子。那一带抗日力量活动得少,小鬼子就特别大胆,常常三五成群地到附近村庄里找花姑娘。有时就在腰上挂把刺刀,连枪也不带。得到这一情报后,驻防柳埠的兄弟们就想趁机杀几个小鬼子。他们还商量好了:一定抓个活的回来。用刀割下小鬼了的那玩意儿,看着到底是不是像猪X一样,又细又长,还绕弯弯。 这一天,听说鬼子又出了大崮镇的炮楼,柳埠的兄弟们在一个名叫枣孩的小队长的率领下出发了。赶到村里时,正赶上几个鬼子满街的追大闺女、小媳妇。 “啪啪啪”枣孩开枪了,上来就打伤了一个鬼子,那小鬼子捂着自己腰上的伤倒在了地上,已被他按倒在地的一个大姑娘趁机逃脱。 枪声吸引了其他几个鬼子,他们顺着枪声追过来。枣孩又开了几枪,将鬼子引开,村里的几个兄弟趁机将几个惊魂未定的大姑娘疏散,也准备开始撤。这时,一个弟兄说,咱不能就这么走了。咱是来干吗的?小队长不是已经打伤了一个小鬼子吗,走,有种的去割他的那玩意儿。这一说,弟兄们又来劲了,他们又折身返回街里,那受了伤的小鬼子正忙着解绑腿给自己包扎呢,一看来了几个中国人,顿时慌了。上去就要摸枪,但已经晚了,两把刀子已捅进了心口窝。大伙急忙解开他的裤子一看,没劲了——奶奶的,跟咱中国人不一样吗?什么又细又长…… 这时,鬼子已围了上来。弟兄们只好往回撤。撤到村外,眼看鬼子就要追上了,这时,山上突然响起了机枪声。鬼子当场被打倒两个,剩下的一看不妙,扭头就往回跑。这时,山上冲出一支队伍,穿着破破烂烂的灰军装,一看就是八路军。 这时,被救的弟兄中有人认出了八路的指挥官:“咦,这不是那二掌柜的吗?怎么?干了八路了?”八路的中队长正是那四:“是呀,干了八路了。嘿嘿,干了有一阵子了。” 旁边的一位小八路急忙介绍说:“他是我们中队长哩。” “中队长多大的官呀……” “管百十号人呢……” “这官是不小,只不过是土八路。”大伙一阵大笑。 当时,老百姓分辨洋八路,还是土八路,除了看武器外,就是看肩章上的“八路”二字,要是机器砸的呢,就是洋八路(115师主力)。要是自己缝的呢,就是当地的土八路。 那小八路显然不服:“告诉你,土八路打好了,就能升洋八路。”这话让大伙再次笑了起来。 ...... 八路军救了山上的弟兄,我爷爷非常高兴,尤其听说是那四带人救的,就非要请关庆民和那四上山一叙。关庆民和那四真的上了老鹰崮。我爷爷他们非常高兴,杀了一只黑山羊,又到三龙潭里网了两个老鳖,那顿饭吃得像过年。 我爷爷由衷地说:“二掌柜的干了八路军有出息了,比在山上当这草寇强。” 那四说:“这也是没办法。让小日本给逼的……” 原来,鬼子占了潍县以后,他还是开他的火锅店。一开始还行,后来发生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高丽人,也在那条街上开了饭店。打出的牌子是“日本料理”,基本上是为日军服务,仗着有日本人撑腰,两个高丽人特别坏,经常在街上欺负中国人。不是买东西不给钱,就是调戏妇女,他们往往手持一根大木棒,稍不顺眼照头就打!偏偏那位60多岁的高丽老头看上了那四的媳妇(即我原来的二奶奶),有事没事地过来滋挠。有一天,那四去市场进羊肉去了,那个高丽老色鬼又来了,就在危急时刻,那四买完货回来了,一看此景,大吼一声,拾起高丽老头的大棒照头就是一闷棍,当时那白脑浆就淌出来了。那四一不做二不休,又用宰羊刀把那高丽老头的阳具割下,钉在了门板上。 而后,带着媳妇连夜出城。 他们原来是想去张店再开饭店的,不料在城西遇上了在那一带活动的关庆民的八路军独立团。关庆民给他们讲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让那四两口子听得口服心服。尤其是听说那四的媳妇会唱京戏时,关庆民更是盛情挽留,说八路军鲁中军区刚刚成立了文工团,正缺这方面的人才,你留下,肯定受欢迎。 那四参军后,作战很勇敢——他毕竟有着两层老底子哟。每次战斗没有不见血的。故很快就当上了中队长。他媳妇在鲁中文工团干得也很好。军区领导还专门为她从青岛买来了京胡等乐器。当时,鲁中军区驻沂水,两人倒也常常见面。关庆民有时为了照顾那四,常常让他到军区“开会”。 当然,那四有个地方还是向我爷爷保了密的,那就是他没有说出那时“他已在党”(这在当时是保密的)。 八路军救了老鹰崮的人,我爷爷当然是要感谢人家:“庆民老弟呀,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只要能做得到。” 关庆民提的两点要求让我爷爷感慨不已。一是,以后再跟小鬼子仗战时,剩下的子弹壳别丢了,捡回来给我们,我们再翻新做子弹。 这一句话把我爷爷感动得当场决定,再送两箱子弹给关庆民他们:“嘿,八路军没说的,你们早晚要成事……” 第二件事,关庆民压低声音说,他们搞到了100两“特货”(即大烟土),想委托我爷爷给换成药品或子弹…… “八路军难啊……”关庆民连连说。 我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关庆民的手直晃……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爷爷他们还为八路军买过药品和布匹,在这一点上,詹姆斯神父帮了大忙。他因此还遭到过日军的怀疑,并被撤了维持会长的职务,直到被日军关进了潍县乐道院。 第三部分 第29章 一个县出了两个县长 王达礼的国民党保安团与关庆民的八路军独立团,公开闹磨擦是在关庆民担任了“沂蒙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之后。 王达礼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但却把牙根气肿了。他本来就老爱犯牙疼病。 “一山岂能容二虎?想我王达礼,是国民政府任命的正统县长,已经干了多年。这共产党怎么一下也蹦出了个县长?这也太邪乎了吧?”王达礼到处地骂,并在全县范围内公开贴出告示;拒不承认关庆民的所谓县长,要求民众予以抵制。 实际上,共产党任命自己的县长实属无奈之举,因为当时日寇封锁严重,根据地连一两盐都运不进来。而国民党成心挤兑共产党、八路军,不仅不承认他们的番号,一分钱的饷也不拨。共产党也是人,也得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没办法,只好成立自己的政府。从县至区至乡、村,层层皆有,走到哪里,找到村长,一声令下,吃的喝的住的就好办得多。 ...... 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军终于短兵相接了。 有一次,关满仓(即关庆民的侄子,时任中队长)带着一个中队进了一个叫刘家洼的村子。这儿是游击区,形势很乱,一会儿是城里的鬼子来了,一会儿是国民党的保安团来了,一会儿是八路军来了。老百姓被搞得疲惫而紧张。关满仓带着人进村的时候,天刚亮。关满仓找到村长,要求村长给弄点吃的。同时,要求村长给筹200斤小米。部队可以付现钱。 村长四十来岁,姓袁,能说会道(不然当不了村长,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村长颇具典型性)。袁村长先敬了关满仓一枝烟:“关队长,要说吃的还不愁,我马上通知各户准备就是,可要说这200斤小米……” 关满仓是个直脾气:“有话直说。” 袁村长干咽了口唾沫说:“王县长刚筹了300斤小米带走了。现在老百姓快揭不开锅了,只怕这200斤小米……” 关满仓说:“150斤怎么样?” 袁村长如实说:“那也难。” 关满仓拉下脸说:“要是有抗日民主政府关县长的命令呢?” 袁村长愣了愣:“什么时候又出来个关县长?” 关满仓拿出了一份盖有鲜红大印的公告:“瞧,关县长是根据地人民群众选出的县长。” 袁村长迟疑了一会,说:“那……那王县长怀里的那颗大印好像比这还大吧……” 关满仓有点火了:“不管怎么说,这150斤小米还烦袁村长多费心,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有着严格的群众纪律,现钱一分不会少。” 袁村长思忖了下,答应给办。 但袁村长出来后,多了个心眼,马上派人去牛头崮找王达礼作了汇报。王达礼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立刻带了一个大队300多人,直奔刘家洼。 ...... 王达礼的人马刚到村头,正遇上关满仓带着队伍扛着120斤小米向外走(实在没有筹到150斤)。 王达礼一声令下,保安团包围了关满仓的人。王达礼认识关满仓,说话时还是蛮客气的:“满仓晚辈,说来我同你爷爷也算世交。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我斗胆直言:你们共产党也太没王法了吧?想闹点粮食就闹,何必打着县长的旗号。” 关满仓当然不服了:“王县长这话说得可有点欠周全,怎说我们是打着县长的旗号?我们的县长就是县长,名副其实。是根据地的老百姓选的。” 王达礼满是嘲讽地笑了笑:“根据地?就柿子崮周围那十几个穷村?那好,你回你们的根据地威风去,别在我们国民政府的地盘上发号施令。” 关满仓说:“那我们也是为了打鬼子呀!” 王达礼笑得更响了:“打鬼子?你们打了多少鬼子? 对于鬼子的大扫荡,关庆民的独立团都是避其锋芒,从不与鬼子正面交战,而是在鬼子的外围或鬼子扫荡完撤回据点时,再咬上它几口。这套战术是辣政委亲自部署的。他当年在江西苏区反围剿时,用的就是这套战术。这一手很让对手头疼。 关满仓有些急眼,吼道:“我们那叫游击战……” “只怕是游而不击吧……”王达礼撇了撇嘴角。引来保安团士兵们的一阵哄笑。 “不仅如此,”王达礼似乎越说越气,“你们还专门兜我们的后腚,下我们弟兄的枪,这太不仗义了。” “团长,少废话,咱也下他的枪……”保安团的士兵们劈里啪啦地拉着枪栓。 王达礼说的“兜后腚”是指上次大榆村战斗的事。大榆村战斗是场遭遇战。保安团与日军一个小队,皇协军一个中队苦战一天。终因不支而败退下来。负责断后的两个班的弟兄撤到小宋庄时,实在走不动了,就住下了。刚吃完饭,关庆民的独立团围了上来。说,你们不打鬼子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保安团的一个排长火了,说,老子们刚在大榆村跟小鬼子拼了一天的命。一个排死伤了十几个弟兄。怎能说我们没打鬼子?我倒想问你们这帮八路干吗去了?你们驻在柿子崮,离大榆村不过几里地,难道听不见枪声?怎么不去支援我们?如今我们打鬼子打乏了,刚要喘口气,你们又冒出来了…… 但不管保安团的弟兄们如何骂人家,八路人多势众,最后还是被人家下了枪。 这帮弟兄们回来后一说,王达礼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发誓要报这一箭之仇:“团长,咱们也下他们的枪!” “咱要以牙还牙呀,团长……” “对呀,团长,不然八路以后还会欺负咱们。” 保安团的弟兄们纷纷咋呼起来。王达礼一想也是,他奶奶的,这次要不治治这帮土八路,以后的日子准不好过。想到这儿,很有点旧恨新仇一起涌向心头的滋味:“弟兄们,抄家伙!” “哪个敢动?”关满仓冷冷一笑,瞥了眼房顶。 乖乖,又让八路占了先机!他们的两挺机枪已经上了房!王达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大手一挥:“奶奶的,机枪靠前。”一声令下,保安团的三挺轻机枪都端到了最前边。 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发生,这时,袁村长发话了:“怎么着?中国人打中国人吗?不怕小鬼子笑话?要打你们到山上去打,别在我们刘家洼打。你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然后窝里斗?挺有本事是不?不怕老百姓笑话!” 几句话不多,但挺耐听。先是关满仓让自己的部队收了枪。然后王达礼的保安团也下了家伙。一场火并终于避免。 但从此后,王达礼加强了牛头崮防区及游击区的控制。严令各乡、村不得承认关庆民的县长身份,不得为八路军筹款、筹粮。违者军法从事,并在日本人前来扫荡时,不予保护。 王达礼的这一手很厉害,挤兑得关庆民这个县长实际仍是柿子崮周围二十几个穷村的“乡长”。这一被动局面一直延续到1944年。 第三部分 第30章 穆陵关遭遇战(1) 我小姑不在的时候才刚刚四岁。 我小姑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加上长得漂亮,山上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最疼她的人是我奶奶,小姑就是她一手带大的。也许是天性善良,也许是因自己没有生过女孩,她一直把小姑视为己出。她亲切地称我小姑为“糯米人”。在带孩子方面,我三奶奶几乎是一身轻松。所以,我三奶奶十分敬重我奶奶,一口一个大姐,一如一母同胞,毫无嫌隙。 我小姑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什么“爹”、“娘”、“饿了”、“喝水”、“太咸”、“不好吃”,都是朗朗上口。再大一点就不尿床了。负责搂她睡觉的我奶奶从不担心,一到要尿尿,她就会轻轻喊:“大娘,尿尿……”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就会唱儿歌了,那都是我奶奶教她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满山跑,上上下下吃青草”。再大一点,她就知道不浪费粮食,吃饭的时候,她会把掉下的每一粒米粒拾起来吃掉:“吃了不疼瞎(浪费的意思)了疼。”每每这时,大人们便会喜在眉梢。 可以想象得到,有着较高文化修养的我三奶奶,对她的启蒙教育抓得也是很紧的,在她能唱儿歌的时候,我三奶奶便有意识地教她些英语单词。如“Yes(是),No(不),God(上帝),Iloveyou(我爱你)”等等。并使她养成了一些良好的生活习惯,如自己洗小手绢,自己梳头,大便后用纸擦屁股。 山上的弟兄们也都喜欢她。如果有谁拿出一个梨子对她说:“喊爹。” 她就会甜甜地喊一声“爹”。 “喊亲爹。” “亲爹……” 于是,弟兄们就会一阵大笑,争着去抱她。一枪准还专门为她抓了一只“红嘴猴”(一种小鸟)给她玩。有一天,小鸟不幸被大花猫咬死了,她居然哭了一天没吃饭。但是家里的那条名叫“老虎”的狗如果欺负大花猫,她又会打“老虎”。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及我叔叔小弟兄俩已经十五六岁了。他们虽在青岛的礼贤中学里读书,但是只要一放假就赶回家来看望自己的妹妹。日本人十分重视教育,也十分尊重学生。只要凭着一个学生证,穿着那时的学生服,就可以通过层层日伪封锁钱。站岗的日本兵还会向你鞠躬。所以,那个时候我父亲和我叔叔常回来看看。 我的小姑也特别喜欢她的两个大哥哥。只要他俩一回来,她就会“大锅(哥)”、“二锅(哥)”地喊,当然,喊“锅”(我老家方言,哥的意思)的时候一定是守着我奶奶的时候。而一旦喊“大哥”、“二哥”的时候,那一定是守着她母亲的时候。 于是,我父亲和我叔叔便给她开玩笑:“到底是锅还是哥……” 她居然说:“一会儿是锅,一会儿是哥……” 这时候,我父亲和我叔叔便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兄弟俩就会把从青岛带来的点心、糖块、小贝壳、小蛤蜊之类的礼物,争相送上。小兄妹仨就会玩得天翻地覆。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却死于鬼子对老鹰崮发动的大扫荡…… ...... 我爷爷的杆子们打小鬼子主要是打游击战,他承认这是跟关庆民的八路军学的。而不是像王达礼那样,爱跟小鬼子死拼。 大家都看过电影《平原游击队》,都知道神出鬼没的李向阳。我爷爷说,他们跟小鬼子斗心眼时,不比李向阳差到哪里去。他们也是化装成老百姓进城摸鬼子,专在饭店、妓院、澡堂里摸。摸到后一律不在当院杀(怕连累老百姓),而是抹了脖子后放在茅房里。再就是绑活的,嘴里堵臭袜子,用拉大粪的车给拉回来。拉回来干吗呢?换枪、换子弹、换大洋或盐、布匹等,而且每一次都是狮子大开口。但小鬼子很重视他的士兵的生命,一般都是有求必应。 日本人对于我爷爷这种战术感到十分头疼。所以,早就酝酿着对老鹰崮来一次彻底的扫荡——日本人可不像我们以往课本里讲的专打共产党、八路军。他是见谁打谁,既打共产党,也打国民党,总之,所有的抗日武装他都打。见谁逮谁! 终于在发生了一件事情后,日本人动手了。 ...... 这件事情,我们可称之为是“中国的李向阳,碰上了鬼子的李向阳”。鬼子也有李向阳?对,鬼子也有李向阳…… 这一天,来顺又带着一帮弟兄进了城。他们化妆成一伙皮货商。一进城就进了德顺楼,等了一上午不见一个小鬼子,倒是来了一伙卖秫秸的乡下人。这帮人进了饭店后也在大堂里要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死盯着外边的大街。这些乡下人压根没有注意到邻桌的来顺一伙。 倒是六指凭着职业的敏感,觉着有点不对劲:“二掌柜的,这些人的腰里有家伙。” 来顺压低了嗓门:“你琢磨是谁的队伍……” 六指说:“不是关庆民的独立团,就是王达礼的保安团,奶奶的,这不是抢咱的生意吗?” 来顺说:“告诉他们,让他们躲远点,别误了咱的事。”末了又加上一句,要说偷鸡摸狗,还是咱在行。 六指愣愣地走向了前,对一个矮矮粗粗的人说:“喂,弟兄们,是不是一边凉快去……” 这伙人显然没有注意到邻桌的几个人,更没有想到会有人来赶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就是这时,有一个人像让蝎子蜇了似的喊道:“太君,他们……就是毛猴子!”喊叫的是化妆成了老头的汉奸皮二。 这一下炸了营,这伙“乡下人”有的从腰间里掏了王八盒子,有的奔向门口,从秫秸堆里抽出了三八大盖。 六指反映最快:“是小鬼子……”话未落音。一个就地滚龙,躲到了一边,同时抽出了二十响。几乎同时,来顺等人也抽出了腰间的短枪,双方几乎是同时开火。这时,王八盒子性能上的低劣就显现出来了。日方的三枝王八盒子和两枝三八大盖的火力大大的低于来顺他们几人的驳壳枪。 一阵对射后,小鬼倒下了三个,而来顺一伙只有年龄稍大,行动迟缓,且耳朵背的老赖疤被打中负伤(事后才知道他又犯了烟瘾)。 让来顺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被当场打死的小鬼子里,居然有一个是宪兵中队长。他是专程从济南来视察“治安”的。须知,日本宪兵是有着至高权力的,他有权统辖和惩戒一般的日本军人和伪军,在整个抗战时期,一般的县城里最多驻着三五个日本宪兵。这次一下死了一个中队长,驻山东的日军宪兵司令部的恼怒可想而知。他们发誓要荡平老鹰崮。鬼子怕兵力不足,又紧急从安丘和昌乐调来了两个小队的日军,外加驻在临朐的吴化文的“和平建国军”的一个营。 (至于老赖疤,死得够可怜,日本人对他来了个“以毒攻毒”。他们用大烟壳子熬了整整一大锅水,一点一点地给他灌,直灌得他七窍慢慢渗血,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死。我爷爷知道后,哀叹一声,说他到底还是死在了大烟上。) 第三部分 第30章 穆陵关遭遇战(2) 最先得到情报的是共产党设在城里的情报点。关庆民立刻派那四上山,并建议我爷爷他们连夜向山里撤退,实行八路军的办法,坚壁清野,一根鸡毛也不留下,这样做起来虽然麻烦,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老百姓的财产。杆子们虽然也不太乐意,但还是照着做了。那四一直忙前忙后进行指导。 就在队伍和乡亲们朝穆陵关方向撤的时候,死神已慢慢地接近了我小姑…… ...... 在这里我需要交代一下当年的“无人区”和由此产生的狼害了。 1941年至1942年应该是整个沂蒙县抗战最艰苦的时期。日寇加强了对整个沂蒙山区的残酷统治。所有的武装力量。无论是共产党的八路军,还是国民党的正规军、地方军以及我爷爷那样的民间武装,统统地被日寇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更糟的是原属国民党军的吴化文公开投降了日寇。被改编为“和平建国军第三方面军”,一切听命于汪系南京政府。为了表示对“大东亚圣战”的支持,吴化文对占领区内的中国老百姓实行了残酷统治和血腥镇压,使得老百姓背井离乡,四处逃散。一时间,临朐、沂蒙、沂水、蒙阴的部分地区成了“无人区”。无人区内几十里不见人烟,所有的村落均是断壁残垣。院内的蒿草足有半人高,院落都成了狼窝,狼群随处可见了。多的几十只,少的十几只。 我那位可爱的小姑就是被狼叼跑的…… 悲剧发生在队伍撤到穆陵关下的时候,时值黑夜。我小姑突然说,她要“拉”(即解大便)。当时,带着她的恰好是她的母亲。若是我奶奶带她就好说了,就会对她说,拉吧,她也就原地拉了。可我三奶奶比较讲卫生,就对她说:“走远一点,臭哩……” 我那小姑就蹒跚着脚步最多走了十几步。但就这十几步,要了她的命。那些饿极了的狼一下扑了上来。 当一声凄惨的叫声传来时,已为时太晚。一条像小牛似的大灰狼叼起我小姑遁入夜色。我三奶奶当场就晕死过去。我爷爷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来顺急忙组织人去追,可哪里追得到。人没追上,还引出了一大批狼来,围着队伍吼叫。一枪准要开枪,但被我爷爷制止了:“不能开枪,一开枪狼会越来越多……” 因为我小姑的缘故,队伍撤得慢了些。等到天麻麻亮时,他们同鬼子遭遇了。事后才知道,这是汉奸皮二带着鬼子来抄他们的近道的。最先发现敌情的是眼睛特准的一枪准:“大掌柜的,前边树林里有人……” 六指的耳朵则特别尖:“是鬼子,说的话咱听不懂!” 对面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于是,有人喊话了:“老鹰崮的弟兄们,你们跑不了了,还是归顺皇军吧,天天吃白面哩……”是汉奸皮二的声音。 来顺照着声音处打了一梭子快慢机:“我你奶奶皮二,你欠的血债还没还呢,让我逮着了非活剥了你不可……” 皮二毫不示弱,也向这边打了几枪:“母蝎子,你听着,咱还说不准谁逮谁哩。” 这一仗就在穆陵关下打的,是一场典型的遭遇战。1987年重新编写县史志时将其称为“穆陵关遭遇战”。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爷爷的弟兄们早已憋足了一口气,他们又是投弹,又是开枪,又是大刀片,和小鬼子们打了个翻江倒海…… ...... 天大亮的时候,双方还在僵持着,就在这时,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从不会骑马的我三奶奶,猛地跨上了那匹六指缴来的日本大洋马,向着敌人的阵地冲去:“杀鬼子呀,杀鬼子……” “拦住三嫂子……”来顺大声地吼着。 “拦住呀……”大伙齐声喊道。 离得最近的是那个小头目枣孩。他一跃而起,就去抓马缰绳,但是没抓着,那匹大洋马箭一般地冲向前去。 结果可想而知,鬼子的机枪一下扫了过来,我三奶奶从马上一头载下。我三奶奶前胸全被机枪子弹打烂了。临死的时候,圆瞪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像是在永远地呼唤我那可爱的小姑。我爷爷把她抱在怀里,呜咽着说:“你……你和孩子去……去天堂吧。天……天堂里应该更好呀……” 我三奶奶的死再次激起了弟兄们的杀敌热情,弟兄们红着眼向小鬼子扑去。在这场战斗中,我爷爷破天荒地杀了两个小鬼子。其中一个与九斤刀有关系。 原来,九斤刀已经抡死了五个小鬼子。前些天,他不知从哪儿得了个“偏方”:往大刀上抹枪油,这样刀砍过的伤口好得慢。所以,他每砍完一个小鬼子就要抹一次枪油。当他第六次抹枪油的时候,一个小鬼子突然窜到了他面前,他动作一慢,大刀竟砍在小鬼子的右膀上拿不下来啦!小鬼子疼得嗷嗷叫,扛着刀就往回跑。九斤刀一下急傻了眼:“我的刀,我的刀,我的祖传宝刀……” 他越喊,那小鬼子跑得越快。九斤刀就越急:“哪位好兄弟快开枪,抢回了我的刀,我请客……” 这时,离他最近的就是我爷爷。说实在的,我爷爷真不会打仗,望着满眼的鬼子只知道喊:“打,狠狠地打……” 九斤刀急了:“大掌柜的,你的小左轮,快开枪……” “对……”我爷爷似如梦初醒,“对对对,快开枪。”这才伸直胳膊,六发子弹一口气搂完。结果,六发子弹全部打中,那个背着大刀的小鬼子一头载到了地上。九斤刀一个箭步冲上去,摘下了自己的刀:“大掌柜的,我请您喝酒。” 第二个被我爷爷打死的小鬼子是真正的小鬼子,最多十五六岁,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在被我爷爷的小左轮打中胸口时,竟不知道喊一声,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伤口就倒下了。 他是在押着两个伪军往上冲时,被我爷爷打死的。他们三个冲到十几米远的时候,我爷爷扔了一颗手榴弹,可惜,皮毛也没炸着。他们又往前冲,我爷爷急了,大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中国人的躲一边。”这一喊,提醒了两个伪军,两个家伙扭头就往后跑。我爷爷一闭眼搂了火,六发子弹全部打出。但这一次可没上回那么准,五发子弹全部打空,只有一发子弹打中了。可就是这一发,正好击中了那位日本小兵的心脏! 多年以后,我爷爷还一直在想着那个日本娃娃兵,想着他临死前的表情。若他不来中国打仗,兴许会像我父亲和我叔叔那样,呆在学校里念书,家里或许也有一个四岁的小妹妹…… 这次战斗的最大收获就是在天快黑的时候,一枪准终于找到空挡,敲碎了鬼子指挥官小队长横二的脑瓜,这使日军陷入了慌乱,加上天色将晚,鬼子们主动撤离了战场。 第三部分 第31章 “重庆地下分子”及赴日留学梦(1) 又该说说我父亲及我叔叔了。因为小兄弟俩都大了,到了该做出人生选择的时候了。 这个时期,正是他们在青岛礼贤中学上学的时期,毫无疑问,这正是日伪时期。 如此,我们就要不可避免地谈及很少有人涉及的日伪时期的教育。说到日伪教育,我们印象中总是这样一番情景:日本人横行校里,强迫中国孩子学日语,别的都不学了,学不好的皮鞭大大的,师生们不能够表现出一丁点的反日言论,否则,宪兵队的干活。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以这一时期的青岛中学为例,大致情况如下:正校长为中国人,副校长为日本人(多为日方宣抚班成员,亦称辅导员)。一般情况下,还是正校长说了算。学校的教师也以中国人为主,日本教师也有,主要教日文,课程之丰富也是难以想象的,共有语文(国语)、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动物、植物、矿物、生理卫生、地理、历史、修身(后改为“公民”)、体育、劳作、美术、音乐、军训、日语、英语共二十门。要求在三年内授完,其中日语课每周为六节。实事求是地说,这六节课并不算多。同时,日本人并不排斥英语。这一点曾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当然,为了鼓励学好日语,校方还实行奖学金制度。学习日语好的学生,每月可以受到一定的奖励。奖品为现金和学习生活用品等。我叔叔就因日语学习好,经常受到表彰,发的奖品用不了,就送给我父亲,我叔叔差点还被选为赴日留学生。当然是公派。如果成行,日伪当局每月发给他生活学习费用80元。这在当时是个很高的数目,须知,那时的一些中小学教师的薪金,亦不过每月50到100元! 只可惜,因我父亲的缘故(他那爱惹事的哥哥参加“重庆地下分子”领导的抗日活动)和他自身的缘故——他跟班上的一名日本女生“拍拖”,受到其他日本男生的忌妒,因而未能成行。若不,他就不仅仅是国军少将了,很可能是当时台湾驻日本大使! 当时日伪教育的方针是:“救助文盲,辅助失学”、“贯彻东西一体之精神”、“中日亲仁善邻,力求共存共荣”、“依据东方道义要谛,彻底消灭共产主义”、“努力实施大东亚共荣圈”、“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为了自卫,中日两国必须亲善,共存共荣,共同建设东亚新秩序”等。 日本教师同中国学生之间基本可以和睦相处。有时,还会像朋友一样开玩笑。我父亲班上的(这时,他弟兄俩已不在一个班了)日语老师名叫东野三郎,是日本山口县人,在家时就是中学教师。后在关东军服役,因车祸摔断了腿,以后来青岛教日语。任职期间他曾两次回日本探亲,每次回来,总要捎些糖果给同学们吃。东野的汉语比较差,我父亲等几个同学就捉弄他。有一次,他出钱让同学给他买地瓜胶吃(一种土制糖果):“那稀(是)什么……” 我父亲就说:“那稀(是)狗屎。” 东野就直咂舌头:“好好,狗屎好气(吃),狗屎好气(吃)……” 东野上日语课时,严格要求用日语点名,对话。但课后他又会向同学们学汉语。并用小本本一字一句地记,常常背到半夜,第二天还要求中国同学帮他纠正,他经常邀请同学们去他的住地去玩,只要去了,他就热情接待。他非常喜欢我父亲的“调皮”,还送了他一个从国内带来的小铜佛做纪念。 东野讲课好举实例,用事实说话。比如讲,他说中国首先是政治腐败,全国没有高效统一的政府,官员普遍贪污,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大众的生活却一贫如洗,导致社会不公……他又说日本先进,中国落后,所以中日应互相提携,共同发展。他以1937年为例说:日本的钢产品是580万吨,生铁239万吨,石油169万吨,水泥611万吨,发电量303万千瓦,工业总产值是近60亿美元,占国民经济的80%,已成为工业强国。 “反观你们支那,”东野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4.6亿人口,1142万平方公里(含外蒙),拥有丰富的鸡(资)源,可以上这些项目,你们却连日本的零头都够不响(上)。你们只有13.6亿美元的产值,农业产值就占了90%。我们能造所有的飞机、大炮、坦克、军舰,你们只能造汉阳造的步枪,连机关枪都造不了……所以,日本的这个……”东野竖起大拇指,“支那的,这个……”再竖竖自己的小拇指。 这么一比,常把同学们比得灰头灰脸。 尽管日本老师东野同他的中国学生们个人关系很好,但这并不能阻挡同学们日渐增长的抗日情绪。同理,他最喜欢我父亲,但我父亲的抗日情绪也最烈。 说我父亲在上初三时就是光荣的地下工作者,你可能认为我在吹牛,但我要告诉你,这是真事。只是,他并不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而是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日本人称之为“重庆地下分子”! 把我父亲发展为“地下党”的,是另一位国民党的地下党。他姓赵,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尤其精通先秦散文及唐诗,而且上课前从不备课,但学生就爱听他讲课。赵老师是军统的骨干分子,也有说他是军统青岛站副站长的。说起他们从事的地下工作,甚是好笑,根本不是什么行刺,暗杀或搞爆破,而是听收音机,记录新闻,然后刻印成传单散发。 当时,日本当局为了控制中国老百姓的思想,对收音机管制特别严。老百姓只能使用伪“华北广播协会”监制的三管或四管收音机。三管只能收青岛的,四管只能收北平的。同时实施收音机登记收费办法,凡有收音机的,电台每月派人收取所谓的“收听费”(大概就像现在的管理费)。由日本宪兵亲自挨家挨户检查收音机。认为没有问题的就在收音机上贴上一张盖有“日本宪兵队检阅济”的纸条(就是“验讫”的意思)。如果发现收音机是“超外差式两个波段”的,那就是反满抗日,收听敌台的证据。灾难将随之而来。 赵老师同我父亲的武器恰好是一台两波段的收音机。那时,赵老师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两人常常以讨论功课为名偷听重庆电台的广播,然后将广播内容记下,再交相关人员刻印成传单散发。为了保密起见,他们一律是单线联系。纪律一点也不比我党的差! 大约一直干到1942年,赵老师终于被发现了。发现他的是另一位老师,教数学的,外号蛤蟆眼。这人的实际身份是南京汪系76号的特务,同时又是日本人在青岛的黑社会组织“地涌塾”的成员。单从“塾”的字义讲,是个学习团体,但他实际上以学习为表象,实为培养为日本人工作的特工人员,他的主要对象是中国的老师和学生,地点设在太平路栈桥西边郯城路南口的一个小院内。由日本人提供全额拨款。对学员进行忠君、爱国、爱东亚、灭共产的思想教育,同时还要学习拳道、剑术等等。 蛤蟆眼对赵老师进行了长时间的跟踪,终于在一天晚上逮捕了他。并当场搜出了那部两波段的收音机。巧的是,我父亲那天不在。日本人将赵老师抓进宪兵队进行了严刑拷打,要他说出他的下线。但赵老师死也不说,致使日本人束手无策(赵后来被判处15年监禁,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方才出狱,由戴笠派专机接回重庆)。 蛤蟆眼将怀疑的目光盯向了平时与赵老师“过从甚密”的我父亲,但苦于没有具体证据又不好随便捕人。这时东野老师起了个好作用,他拍着胸膛说:“王的好学生,反日的不回(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料这时我叔叔又“出事”了。 ...... 第三部分 第31章 “重庆地下分子”及赴日留学梦(2) 人说性格决定命运,真是一点不假。我叔叔上中学后,老实、木讷、本分的性格几趋形成。平日里,他就知道学习。他数学、三角、几何、物理一般,但日语学得挺好,常常是“优等生”,月月能拿奖学金。兄弟俩星期天下馆子吃海鲜,全是弟弟请客。 顺理成章的,我叔叔的大名上了“赴日留学生预备名单”。这时,班里的一名叫静江美惠子的日本女同学爱上了我叔叔。日本小姑娘的示爱方式丝毫不亚于欧洲女孩,同样的大胆而热烈。她的父亲是青岛一座日本纱厂的老板,家里很有钱,她经常给我叔叔买好吃的,一口一个“续荫君”,喊一声鞠一个躬。她还常常到我叔叔住的集体宿舍里找出他的脏衣服来洗。有时星期天,她还雇上一辆黄包车拉着我叔叔去游玩。 不过,我叔叔的艳福终于招来了他班上几个日本男生的嫉妒,他们抽空子在一天晚自习后,把我叔叔痛打了一顿。 这事让我父亲知道了,他岂能善罢甘休。他专门选在大白天上课的时候,手提一根大木棒(用报纸包好),从教室后门进入,照着打我弟弟的几个日本男生每人一棒,直打得那几个小子躺在地上哇哇乱叫。我父亲还不罢休,吼道:“今天下午大操场,武士大大的,谁不去谁孙子……” 说完,扛起木棒扬长而去。 事情当然闹大了,学校决定开除我父亲。 正巧,日方外调我家情况的人员也回来了(赴日留学生一律政审,日本人的政审同样严厉,家里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日背景)。结果令校方大吃一惊:其父系当地有名的抗日武装首领,断不可重用……(此前,兄弟俩的档案填的是“小商人”,父亲为沂蒙县“穆陵关炭栈”老板。) 于是,结果可想而知,兄弟俩均被学校以“打架斗殴,滋事挠学”为名,驱出校门。 ...... 在回家的火车上,兄弟俩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先是哥哥问:“怎么样,那个……那个她了吗?” 弟弟不解:“哪个哪个呀……” 哥哥有点急:“那个就是那个呗……”说着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弟弟明白了:“没……没那个。但那个了……” 轮到哥哥不明白了:“那个是哪个呀……” 弟弟又瞧不起了:“那个还不明白呀,真是……”说着做了个亲嘴的动作。 “原来是这个呀?”哥哥马上又瞧不起了,“这个算什么呀,要是我,早干了!不干白不干。” “她倒是让我干来……”弟弟有几分懊丧。 “傻吧……”哥哥哼了一声。 需要交代的是,静江美惠子一年以后,还专程到沂蒙找过我叔叔,她去了“穆陵关炭栈”。但到那里哪能找得到人呢?最后是几经打探,才知道我们家是老鹰崮的人,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她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孩怎敢贸然上山。这位多情的日本姑娘只好怅然返回。 第四部分 第32章 第三次大围剿(1) 小兄弟俩回到老鹰崮不久,就发生了日寇对老鹰崮进行的第三次大围剿的事件。 这次大围剿源于一位日军飞行员的意外被俘……不久前,一架日军飞机从徐州飞青岛执行任务,不料飞到老鹰崮上空出了机械故障,飞行员只好迫降在了三龙泉附近的一块玉米地里。俘获他时,还费了老鼻子劲,他拒不投降,还用手枪打伤了我们三个弟兄,其中就有牛蛋,这小子的左手中弹,直接影响了他的螳螂拳(左手不便,直接影响右手),把这小子恨得鼓鼓的,恨不能一刀一刀零剐了他。 我爷爷当然知道这飞行员的价值。所以,便派专人守护,任何人不得伤害他。而以前抓住了日本兵,总是要让那些龟孙子受点皮肉之苦。 八路军首先听说了,关庆民派那四亲自上山,要求我爷爷换三位被俘的八路军干部,其中最高级别的有滨海兵工厂的一位副厂长和一位北海银行专管印钞技术的工程师。其次,还有四支队的一位副团长。 王达礼听说了,也立刻亲自上门,要求用这位飞行员换回军统青岛特别行动小组的三名成员。这三名成员是按戴笠的命令,潜回青岛准备搞城市暗杀和破坏日军胶济线运输的。不料行至沂蒙时,被日军抓获。三人都受到了严刑拷打。其中一人双腿被打断,另一人一只眼珠被挖出喂了狼狗。还有一人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但这三人至死不降。戴笠亲自电示沈鸿烈营救,沈鸿烈又将营救的任务交给了王达礼。 我爷爷跟山上的杆子们一商量,认为不管是共产党的人,还是国民党的人,咱都救,咱行善行到底。 日军也很痛快,同意了我方一换六的方案。 这一切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双方交换完人员以后,大约过了两天,那位日军飞行员突然大吐血而亡。临蹬腿前骂道:“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了,比武的,使了暗器……” 原来,在被释放的前天晚上,被打伤的牛蛋主动找上门来,要与这位飞行员“比武”。日军飞行员傲气十足,欣然应战。两个回合下来,牛蛋“败得很惨”。日军飞行员更加不可一世,一口一个“支那猪”的狂骂。到了第三个回合,眼看就在牛蛋又要被击倒地的时候,只见他大吼一声,来了个黑虎掏心,朝着日军飞行员的胸口重重一掌。那小鬼子不由得一个哆嗦,但很快又稳住了,并将牛蛋再次击倒。小鬼子乐得哈哈大笑。其实懂得武功的人都知道,牛蛋的这一掌击出的是“内功”,被击者看上去没什么损伤,但过去一二天后,内脏就会彻底玩儿完。故武林界早有“一拳不如一掌”之说。 ...... 日本人吃了亏,当即恼羞成怒,发誓要教训一下这些“不守信用”的中国人。这次日军出动了两个小队和伪和平建国军两个中队。兵力虽不是很多,但有一点是狠毒的,他们事先占领了穆陵关。也就是说,他们挡住了我爷爷他们的退路。迫使我爷爷同他们决战。 形势是严峻的。我爷爷和来顺等几个头目一商量,当下作出三项决定:一是尽快疏散家属和附近百姓,向西南方向的三岔沂源山区转移;二,加修工事,准备决战;三,分别去给关庆民和王达礼送信,要求他们增援。 我奶奶主张她的两个宝贝儿子跟“家属”一块撤。但我父亲和我叔叔都不愿意,他兄弟俩说,我们都大了,又是男人,我们要打鬼子,不能当缩头乌龟。 我爷爷当然同意小兄弟俩的要求,冲我奶奶瞪了一眼:“队伍里不是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吗?人家的孩子能打,咱们的就不能打?” 我奶奶哭得嘤嘤的,又不敢大声哭:“可他们不会……会放枪呀。” “我另有任用!”我爷爷说。 原来,我爷爷说的另有任用就是让小弟兄俩分别去送鸡毛信(真正的鸡毛信,用腊封上口,上粘一根血红的鸡毛)。 “六指,你带上你大兄弟去找王县长的保安团。”我爷爷马上点兵布将:“牛蛋,你带上你二兄弟去柿子崮,找八路军的关庆民。” 我父亲和我叔叔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执行任务。我父亲就是事多,他突然提到:“爹,那得发枝盒子炮给我们吧。” 我叔叔也跟着叫劲:“我想要枝小点的王八盒子。” 我爷爷说:“不行,山上要打仗,缺枪,再说你们也不会使。这样吧,一人两颗手榴弹。” 小兄弟俩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有家伙总比没家伙强嘛。四个人刚刚下山,小鬼子的进攻就开始了。 ...... 这次小鬼子的兵力虽不多,但却带来了两门八二迫击炮。这玩意儿专打躲在大石头后边的目标,一般情况下,一敲一个准。而且这玩意儿不同于日军班一级携带的掷弹筒,它可以躲在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悠闲自得地敲你,而你要想打它,却不那么容易。 鬼子还是老战术,先炮轰,后冲锋。 迫击炮弹带着“嘶嘶”的刺耳声,一颗颗落在老鹰崮上。一时间,老鹰崮上硝烟弥漫,弹片横飞。山上的弟兄们不时有人伤亡,有人在骂,有人疼得嗷嗷大哭。 我爷爷有点沉不住气了:“来顺兄弟,你在这儿盯着,我去阵地看看,这小鬼子的炮实在邪乎。” 他专门到四门土炮那里查看了情况。如今老赖疤不在了,就由他的几个徒弟来放炮。“炮长”是那个上次被那四救过的枣孩,这小子机灵,放起短捻炮来,不比老赖疤胆小。但这小子会保护自己,他让所有的弟兄,每人耳朵里塞了一块小猪肉,以防震聋耳朵。这小子凭着这种机灵,以后当了我军的师长。(我就是当的他的兵,时间是1973年,呵呵。) 枣孩大声地对我爷爷说:“大掌柜的你放心,我这四门炮今天全部要喝血……” 我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枣孩的肩膀…… 第四部分 第32章 第三次大围剿(2) 我爷爷又跑到了一枪准趴着的地方,一看,火了:“你怎么躲这么个小地方,炸伤了你怎么办,过一会全靠你点名了。” 一枪准狡黠地眨眨眼:“大掌柜的外行不是?这小鬼子的迫击炮专捡大石头打,我这小石头正好。你数数,我周边有一颗炮弹吗?” 我爷爷捶了他一拳:“要不就说你是老油子呢。” 一枪准还忘不了说笑话:“大掌柜的,我要是再敲个小队长,你得请我喝酒呀。” 我爷爷说:“你别敲小队长了,你等会就敲那几个放炮的吧,这炮让咱吃亏不少。” 一枪准说:“太远,这我没把握。再说,他们躲在一片凹地里。” 我爷爷说:“我不要求你打中,你就给我一枪一枪地放,只要不让他们顺顺当当的……” “我懂,我懂,这叫火力压制……”一枪准马上明白了。 一枪准的枪是枝三八大盖,这是队伍缴获的第一批日军装备,他平时擦得贼亮,谁也不让碰,只是把刺刀给了别人:“我用不着这玩意儿……” 话未落定,小鬼子们的冲锋开始了。小鬼子穿的是米黄色的军装,黄压压的一片,和平建国军穿的是灰军装,灰压压的一片。如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和平建国军的士兵冲在前边,小鬼子压在后边,不同的是,冲在前边的伪军并不是胆小怕死,畏缩不前,而是都很勇敢(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正是这支伪军,在几年后的济南战役时,随吴化文起义,后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一年多后,又是这支部队,第一个冲上了南京的蒋介石总统府)。 伪军同小鬼子冲得都挺放心,觉着轰了大半个时辰,山上的活人该是不多了。但没想到,刚刚冲上前沿,山上的步枪、机枪、土炮就一起开火,一下打倒了一大片。 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放火烧,因为这会儿刮的是顺山风。于是,就有弟兄点起了山火。这山火一烧,伪军和日军都沉不住气了。一个个全从草丛、石后站起来。山上又是一阵乱打,伪军和小鬼子又倒下一片。其余的全撤了丫子。 山上的弟兄们一看敌人退了,高兴地欢呼起来。一个弟兄有点太得意忘形了,竟站起来欢呼,被趴在下边的一个负了伤的伪军一枪把嘴打烂了,疼得呜呜的直叫。 这一下把枣孩惹怒了,他把一门土炮一调腚,一炮轰过去,把那个负了伤的伪军打成了筛子。事后他们一查,那家伙浑身上下四十多个窟窿。 来顺一边熊那个受了伤的弟兄“活该”,一边命令:大家注意隐避,还一边帮那个家伙满地找牙。 很快,小鬼子的迫击炮又响了起来。 我爷爷对一枪准作了个手势,一枪准已将标尺调高。正巧,敌人迫击炮阵地上有个鬼子正举着望远镜观察。 一枪准屏住呼吸,搂了火。望远镜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有人朝这儿开枪。叭,又一枪,子弹擦耳而过。那望远镜急忙躲了起来。望远镜一躲,炮声打得稀了,而且弹着点开始乱了起来。 我爷爷马上发话:“再拿五排子弹过来,你就这么给我玩。” 这等于敲掉了敌人炮兵的眼睛,敌人迫击炮对于山上的威胁变小了。很快,山上又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 ...... 不知不觉,挨到了下午,约摸黄昏的时候,山上的弟兄们瞪大了眼睛,希望敌人撤兵回城。因为整个抗战期间,日军往往是天黑以前一定返回城里或据点。 但这次却没有丝毫的撤军迹象。这帮狗日的已在支锅烧水、煮饭。他娘的,看来这帮狗日的跟老鹰崮是上了。但就在这时,山下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响起的。 我爷爷一下明白了:“援兵到了,两路都到了……”果不其然,是关庆民的八路军和王达礼的保安团赶到了。我爷爷心里一笑,这两个家伙事事劲。 来顺拔出了自己的盒子炮一扬:“弟兄们冲啊,捉活的,捉一个赏20块大洋……” “20块大洋啊……”众弟兄一窝蜂似地冲下山去。 三方会战,结果可想而知,小鬼子及伪军急忙扔掉饭碗就逃了。此后一直到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小鬼子再也没有冒犯过老鹰崮。 显然是撤退得太急了,他们忘掉了炮阵地上留守的两个小鬼子。这两个小鬼子被俘后可叫来顺他们折腾毁了。他们先是挖了坑,将两个小鬼子埋了进去,埋到前胸时不埋了。这时,两个小鬼子的舌头都让自己咬烂了,上半身己堆满了血,脸涨得像个猪肝。这时,九斤刀说,点天灯吧(用刀尖在头顶戳一小口,血会喷得老高)。来顺说,点天灯太老了,看我来点新鲜的,他叫来了两个弟兄,围着小鬼子猛踩,每踩一圈,小鬼子的眼珠就往外鼓一鼓,直到最后完全从眼眶里蹦出,鲜血随之四溅,直到最后气绝身亡。 第四部分 第33章 一碗水端平(1) 老鹰崮被救后,我爷爷感激不尽。当即决定,让我父亲及我叔叔小兄弟俩,一个干国民党的保安团,一个干共产党的独立团(他倒会一碗水端平)。 只是结果富有戏剧性,原准备干国民党的我父亲,最后干了共产党;原准备干共产党的我叔叔,最后干了国民党。 ...... 保安团一气出动了三个中队,几乎是倾巢出动,并且是由王达礼亲自带队。这让我爷爷倍感诧异:“哎呀呀,达礼兄,你的伤好没好?你派个人不就是了吗?” 王达礼的伤是在上次的袭击战中被小鬼子炸伤的,一块炮弹皮不偏不倚,正好击穿了他的肚皮,肠子呼噜噜流了出来,他牙一咬,把肠子往肚子一塞,又领着弟兄们冲了上去。此事在整个沂蒙迅速传开,人们都知道了王县长托着肠子战日寇的英雄事迹。国民党苏鲁战区为表彰他的英雄事迹,特奖大洋1000块,他一分没要,全部给了保安团的弟兄们! 王达礼解开上衣让我爷爷看伤口:“没好利索,但起码肠子不会出来呀,哈哈……” 我爷爷一看伤口,有个小茶杯大,禁不住用手摸了下:“咦?你是请的哪路神医给你治的?该不是华佗再世吧。” 王达礼哈哈大笑:“说了你也不信,用的是诸城一个老中医的偏方,一只小公鸡的鸡皮,往上这么一糊,一缝,哎,40天的时间,妥了。” 我爷爷禁不住连连惊叹:“达礼呀,我真服了你了,你真是咱们沂蒙县的一宝。怎么样,能喝酒吧,咱好好庆祝一下。” 王达礼说:“少喝点行,这伤口还没好利索。” ...... 共产党的独立团是那四带队来的,来了两个中队,兵力也不少。我爷爷同样对他表示了发自内心的感谢:“那四兄弟,我代表山上的兄弟们谢谢了……” 那四急忙说:“一家人不用谢。” 王达礼在一旁吊了吊嘴角:“关大县长怎么没来呀?” 那四还算有礼貌:“他另有重任。再说,老鹰崮我熟。” 王达礼仍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另有重任?该不是攻打县城吧。” 那四毫不示弱:“等我们队伍壮大的时候,会打的。” “等你们队伍壮大?”这话让王达礼更火了,“你们放着日本人不打,专打我们,这队伍能不壮大吗?有本事冲着日本人使,去打县城、打潍县、打青岛。” 那四仍不动声色:“会有那么一天的!早晚……” 我爷爷一看,急忙喊着上菜,上酒。这才多少压住了双方的火气。 酒过三巡,我爷爷开始说话了:“两位都是我的弟兄,今天我也就有话直说,如今我这两个儿子也长大了,也到了干事的时候了。所以,我决定,让他们一个跟着共产党干,一个跟着国民党干。” 王达礼听了,连连摆手:“别,别,让俩侄子都跟着我干,我保证他们前途无量,别上共产党的贼船。” 王达礼骂共产党,那四当然不愿意:“王团长说话欠妥。我们共产党走得正,站得直,深得老百姓拥护,怎说是贼船?” 王达礼骂得更厉害:“说你们是贼船是抬举你们了,你们压根就是邪教,专门糊弄老百姓。中国这么穷,你们搞什么共产?中国的国情能跟苏俄比吗?凭什么非要听那几个洋人的?斯大林是你们亲爹呀?” 那四自从干了八路军,确实很有长进,任王达礼如何骂,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请王团长说话注意分寸,如今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你这样辱骂自己的兄弟,有违上峰旨意。” 王达礼一拍桌子:“那是委员长心太软,要是换上我,我先杀共产党,再抗日。小日本算什么?只是癫痫之疾,腋肘之祸;而你们搞共产才是中国的心腹之患,遗患无穷!你看着,弄不好中国早晚毁在你们手里!” 我爷爷只好端起酒杯两边劝:“今天是兄弟相聚,莫谈政治。这样吧,我让我的两个儿子举起酒杯,一人敬你们两位一杯,算是我的心意。” 接着,我爷爷说,我那大儿哩,生性灵活,聪颖过人,根据他这秉性,我让他干国民党:“来,世荫,敬你王县长一杯。” 我父亲得令,敬了王达礼一杯:“谢谢王大爷……” 我爷爷马上纠正:“不,这里没什么大爷不大爷的,是王县长。” 我父亲马上改正:“谢谢王县长……” 王达礼高兴极了:“好,大侄子,凭你这机灵劲,我日后保举你去国军正规军。” 我爷爷又让我叔叔端起一杯酒:“续荫哩,生性木讷,忠厚老实,我看就让他干共产党。来,老二,端起酒来,敬你那四队长一杯。” 我叔叔十分听话地举起酒杯,敬了那四一杯:“谢那四队长……” 那四已经喝了不少,这次又是一饮而尽:“好,二侄子,跟着共产党,保你前途无量。” 我爷爷怕王达礼和那四还要吵下去,只得以王达礼“伤口未愈”为名,让人把酒席撤了。 ...... 第四部分 第33章 一碗水端平(2) 第二天,王达礼和那四的队伍分别准备下山,返回自己的驻地。王达礼因伤口又被扯了一个小缝往外渗血(他就说是让那四气的),被我爷爷好歹留下养伤。保安团的两个中队由副团长丁老三带着返回牛头崮,另一个中队留下跟着王达礼。 我父亲当兵心切,非要跟着丁老三先回牛头崮不可:“王县长,我到了就发我二尺布吗(指军装)?” 王达礼躺在床上说:“我保证,还是新的,再发你一支小马枪。” 一听说还有枪,我父亲更高兴了:“说话算数!” 王达礼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人一辈子凭的就是说话算数。” 看到当哥哥的一到部队就能拿到枪,当弟弟的有些眼红。我叔叔小声地问了那四一句:“那叔,那……那我到了咱们队伍上也能马上有枪吗?” 那四倒实在:“这个呀,恐怕做不到,咱八路军的规矩,要拿枪去跟小鬼子和伪军拿。” 我叔叔到底是木讷:“那小鬼子能给咱吗?” 我父亲在一边又急了:“你榆木脑袋呀,那是让你从小鬼子手里夺,军事术语叫缴获。” 我叔叔的脸一下拉长了:“那就夺呗……” 这话一下把大伙逗笑了,气氛算是缓和下来。 因为我父亲非要跟着丁老三走,我爷爷只好决定把我叔叔留下来:“那四兄弟,我就留他几天,好让他照顾下王县长的伤。一旦王县长痊愈,我亲自送孩子到你们部队上。” 这本是人之常情的事,那四当下便痛快答应下来。 不曾想,这一走一留,改变了小兄弟俩的命运。 ...... 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第三天,丁老三便头缠绷布,带着一帮子残兵败将回到了老鹰崮。弟兄们一见王达礼,便大骂起来:“妈那个屁,关庆民真不是玩意,他趁咱们援助老鹰崮的空,集中优势兵力,把咱们的牛头崮给端了。一个中队的弟兄除了十几个战死的外,全部当了俘虏。 王达礼一听,差点没吐出血来:“他妈个巴子,难怪那四说姓关的有重任,原来是捅我的老窝了。关庆民!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这一事件后,王达礼提出了这样一个口号:宁亡于日,不亡于共;宁可匪化,不可共化。 原来,关庆民趁王达礼把主力拉出来援助我爷爷的空,集中优势兵力(外加军区二团的一个营)占领了牛头崮,并立刻布置好口袋,专等王达礼回来。 丁老三和所带的两个中队毫不知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人不但负了伤,还被关庆民捉了个活的。 审问的时候,关庆民发现了我父亲,问明事由,马上说:“算了,大侄子,你干脆跟我干吧,我们八路军是人民的队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子弟兵。他们不是发你一支小马枪吗?那好,我发你一支小手枪!” 我父亲一听是小手枪,脸上一下笑开了花:“真的?” “我能骗你吗?”说着摘下自己的小手枪,“给,这就归你了!” 我父亲接过手枪:“噢噢,我要干八路,我要干八路。” 事后才知,关庆民知道我父亲是个初中生,马上决定留下!(那个时候,八路军特缺有文化的人,只要是初中生,两三年后一准是营教导员。) 丁老三一看,着了急:“大少爷,那可不行,你要干八路军,我怎么对令尊大人交代。” 关庆民说,这好办,我给你写个“收条”,你交给他老爹,一切都没你的事。接着让卫生员给丁老三包扎伤口,然后礼送下山。 瞧,就这么简单,我父亲的命运被一支小手枪改变了(很快他就被调到军区机要科当了机要员)。 手握关庆民打的收条,我爷爷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说:“达礼兄,真对不住了。这样吧,干脆让老二跟着你干吧。” 王达礼一把握住我爷爷的手:“也好,汉魁兄,就让老二跟我干吧。我看出来了,老二忠厚勤快,外憨内秀,没有歪歪绕,咱国军就喜欢这样的人。二侄子,你要争口气,为你王叔我争口气,为你爹争口气,将来争取干上个将军!” “那我就干上将军。”我叔叔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说。 不料一语中的,我叔叔在几十年后,真的当上了台湾国军的少将。 第四部分 第34章 关庆民冤杀,王达礼殉国 关庆民和王达礼都没有活到抗战胜利。 关庆民先于王达礼去世。他的死简单而离奇,糊涂而冤枉。影响当然也很恶劣(导致他的外甥魏明亮反水)。直到1981年山东省委以鲁发XX文件,才给他平了反。 王达礼自被关庆民端了窝后,无处可呆,只好撤到了安丘的曹家泊一带。那些日子里,他无一日不想着取关庆民的人头,以报仇雪恨。但无奈关庆民的队伍越打人马越多,八路军的势力已在整个沂蒙山区占据上风。 但就在这时,一个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深夜,已经当了王达礼贴身副官的我叔叔敲响了王达礼的窗户。 这会儿,王达礼刚刚躺下,一听有人敲门,有点烦:“什么事,深更半夜的。” 我叔叔说:“报告县长,是件重要的事,我爹让我立即禀报。” “有多么重要?” “是好事,你的仇人关庆民死了。” 听说关庆民死了,王达礼扑棱一声翻身起床:“怎么,姓关的死了?” 不错,关庆民死了,是被党内作为托派分子给枪毙的。这事很突然,共产党内从上至下“肃托”,有的地方不积极,负责同志就受批评。没办法,只好再补几个。关庆民就是最后被补上的。事情的经过也很简单,关庆民接到了军分区通知,到军分区开会。他带了一个警卫员到了沂水黄山辅军分区所在地,一到驻地,两人就被下了枪,接着,他被宣布为托派分子。 “我怎么会是托派分子?”他被搞得一头雾水。 负责同志说:“我们当然是有根据的,当年搞暴动的五个同志有四个牺牲了,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你?” “这……”关庆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那是我爷爷的关系救的……” 负责同志说:“对,这就够了。”接着,上级领导又说出了第二个根据:那就是你家出身大地主,能真心抗日吗? 听了这话关庆民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全力地挣脱着身上的绳索:“我真不真心抗日,沂蒙的老百姓知道!不行,我要见政委……” “他也救不了你,这次运动是从上至下的……” 第二天一大早,关庆民被通知转移看押地点,他一出屋门,就被人用匣子枪打中了头部,一共中了三枪,当场毙命。 我父亲那时正在军区机要科当报务员,是最先知道这一消息的。当时,他脸都吓白了,整整一天没吃饭。 我爷爷听说后,简直不相信这是真事。 现在,当朝思暮想都想杀掉关庆民的王达礼知道这事后,他更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而且,他也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仰天长笑,举杯庆贺,而是沉思良久,喁喁独语:“共产党?搞不懂……姓关的,可惜了……” ...... 关庆民被杀的余震继续扩大。先是他父亲关润林老先生披一身白衣,举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木牌步行三天,至军区所在地沂水,求见军分区各位领导:“为什么杀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抗日数载,没有功劳,可有苦劳?没有苦劳,难道有罪?何罪之重,足以处死?”据说,军分区领导个个躲开,拒不召见这位“地方名绅”。 收殓关庆民尸体的时候,关润林搞得极其隆重,关家九族都到场了。关庆民的尸体上仍然覆盖着当年他亲笔题写的那幅锦旗:国难当头,以命相拼;伤时拭血,死则裹身。 关润林抚摸着这幅浸满了鲜血的锦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儿啊,你……你这也是死则裹身呀……” 再,就是关润林自此后,毅然断绝了同共产党、八路军的一切关系,他不再接济八路军,不再救治八路军的伤员,转而全力支持王达礼的保安团。 最重要的是,他的外甥,当时的关家桥民团的大队长魏启亮,原本是准备投奔表哥关庆民的,但立即改变了主义,投奔了驻在安丘的王达礼部(后魏启亮同共产党彻底闹翻,尤其是土改以后,成为沂蒙还乡团一大队的大队长,经他手杀掉的共产党员和贫协委员多达200多人,这是后话)。 我父亲也受到了影响,这几乎改变了我父亲的一生。他立刻被从军分区机要科“下放”到了独立团。干吗呢?管伙食(这是八路军内部多年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要是犯了错误,下放后勤或当炊事员,这传统直到我参军时还保持着)!这就为我父亲1953年被“打老虎”埋下了伏笔…… 关庆民死后不久,王达礼也去世了。他是在同日寇的激烈战斗中光荣殉国的。 当时驻在安丘的国民党主力部队是113师,那一年,在安丘的项山,113师同日军打了一次大仗。师参谋长,国军少将张植桴阵亡。在这次战斗中,王达礼的保安团本无任务(考虑到他是外县的保安团),但他同丁老三及手下的弟兄们拼命请缨,硬是要上了任务,配合主力守阵地侧翼。 那天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打了两天两夜,王达礼身上已多处负伤,脸色苍白,几无气力,但他还是坚持不离火线,亲自操纵一挺机枪。 我叔叔作为他的副官,硬是命令两个士兵往下抬他。他拔出手枪说:“谁动我毙了他!” 大家一看他这么血性,再也无人吭声了。他的机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哑的,大伙急得要命,我叔叔跑过去一看,他两眼圆睁,已气绝身亡。我叔叔立马大哭起来:“团长阵亡了,团长阵亡了……” 消息传开,阵地上哭声一片,士兵们不相信他们的团长会壮烈殉国。他们哭喊着,怒骂着,吼叫着将小鬼子的冲锋再次打了下去。 士兵们真是杀红了眼了。他们立马拽出了昨天晚上俘虏的四个小鬼子,强令他们跪在王达礼的遗体面前,然后由丁老三带头,一人给小鬼子一刀,结果四个小鬼子被捅成了马蜂窝。我叔叔也上去捅了一刀,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手有点抖,但还是狠狠地捅了进去,由于用力太大,拔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劲才拔了出来。 王达礼的忠烈事迹被逐级上报,一直上报到重庆国防委员会,由蒋介石亲自签署命令:追授王达礼为陆军少将(因他抗战前就因推广乡村建设经验成绩卓著,而担任过青州专署副专员),并奖励其家人1000亩土地。 命令行文如下: “查王达礼久历戒行,夙称忠勇。此次奉命力战倭寇苦战经时,杀敌无数,竟以身殉国,眷怀忠烈,悲悼万分,当以明令褒扬……并追认陆军少将,交行政院转饬军政部从优议恤,以彰忠烈。” 必须补充的是:王达礼老家在河北沧州,国民政府所赠予的1000亩地在土改时被悉数没收。王的三儿四女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四人。 值得欣慰的是,1988年经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王达礼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其灵柩亦被获准安葬在沂蒙穆陵关烈士陵园,当时的安葬仪式非常隆重,我爷爷应邀出席,并作了简短发言,因为老人太激动了,会后吸了半天的氧。 第四部分 第35章 留下的那个老鬼子 抗战终于胜利了!浴血奋战的八年,居然一眨眼就过去了!当消息传来时,人们根本就不相信。 于是,在沂蒙县出现了这样的历史镜头: 日军由于通讯设施先进,先于我们获知了投降的消息。第二天一早,驻沂蒙的32个日军在一位小队长的带领下,在营区大门口赤手列队向所有过往的中国人鞠躬。门口的太阳旗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几幅标语:投降终战,中日亲善,支那大大的,日本小小的。 沂蒙的老百姓被这一切惊呆了,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胆大的人唆使一位“疯汉”(即疯子,精神病人)向前打日军小队长。那位疯汉傻乎乎地上前就揍,结果被打的小队长一口一个“哈依”地站着挨揍,人们这才相信了。于是,几个胆大点的冲上去,照着小日本连踢带打,算是报了仇。但更多的人只是“围观”! 有趣的是,日军挨打时,一口一个哈依,但维持起秩序来,仍是一丝不苟,比如,不允许男人打老婆,不允许随地大小便,病死的鸡鸭猫狗不得乱扔,学校不能停课,抓住小偷仍然关起来,不允许破坏树木及庄稼,对传染病人立即隔离。 当然,还有,拒不向共产党的八路军缴械。 ...... 抗战是结束了,但抗日战争的故事却没有结束,还记得我在前边提到的那个专门喂马、管仓库的老鬼子兵秋仁正男吗?故事就发生在他身上。 也许是岁数大点的缘故,也许因为他是个后勤兵,秋仁正男倒不像其他的鬼子兵那么凶狠,城里的老百姓从没见他买东西不给钱,或是打人骂人,他也从来不带枪,只是腰挂一把步枪刺刀。他走起路来,总是迈着日本步兵典型的操典步,目不斜视,有时高兴了,还会自哼自唱《君之代》。 有一阵,他还帮助过附近的一个寡妇,那位寡妇挺可怜的,才20岁出头,就带着两个孩子单过(这在旧社会并不奇怪,十五的娘亲十六的爹)。一些地痞流氓常去想她的好事。他知道了,就端着刺刀把几个小流氓赶跑了,并在寡妇的门前挂上了日本太阳旗,还常常送些食物给这寡妇。 这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一边比画着,一边对他说:你娶了她吧…… 秋仁听了,憨憨一笑说:我的“老王八”,不行的,这样帮助就很好。 这话把几个老大娘逗了个仰天大笑。原来,几个被赶的小流氓为了报复他,就教给他说“老王八”,就是年龄太大的意思,他就当真了。 他呵护这个小寡妇一年多的时间,直到这位小寡妇嫁到了莒南一个做粉丝的殷实人家。 以后,那几个老大娘才从他嘴里得知:我的,妹妹,也是瓜(寡)妇,我的妹夫,在你们湖南衡阳战死了。 本来,他是应同所有日军一样到青岛集结,然后回国的。但当时有一批物资和四匹战马需要照料,他就被留了下来,说半个月后,再来接他。 于是,沂蒙县便留下了最后一个鬼子兵。 ...... 但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天天盼,日日想的上级并没有来接他,但秋仁还是对所有关心他的中国人说:“沙川少尉,会来接我的,我的,要认真等候……”他说的沙川少尉是最后一任小队长。 于是,秋仁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人们常常看到他穿戴整齐地骑着一辆自行车(孔明牌,有趣吧),从他的那间小趴趴屋,到不远处的仓库打扫卫生或翻晒物品。四匹战马也喂得膘肥体壮。有时下大雨,他也坚持跑操,每个星期一的早上,他还要对着一面日本国旗唱《君之代》(那幅日本国旗被他画在一张中国仕女图的背面)。就这样一直到了1945年的11月,国军正规军的一个团开进了沂蒙县城,接管了那四匹马和仓库里的所有物资。 秋仁没事干了,但他的上级迟迟没来接他,他只好流浪沂蒙街头。善良纯朴的沂蒙人民凭着中国人特有的善良,热情地照顾他。大伙你今天送一顿,明天他送一顿,继续供养着这位日本老兵。 久而久之,脑子本来就有伤的秋仁,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他常常望着东方发呆,而且见人就问:“见到沙川小队长了吗?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好心的中国人便安慰他说:“沙川小队长到了潍县了,快到了,你再等等……” “伟(潍)县在东京的什么地方……”他还会问。 “在东京东边,二十来里吧,反正快了……” 秋仁就笑呵呵地走开了,碰到第二人,他又是那句“见到沙川小队长了吗……” 精神一失常,他的生活就成了问题,常常是饿一顿,饥一顿,原先的破军装也变得褴褛不整,一位好心的中国大娘给了他件破花棉袄,他就当成了宝贝,三冬四夏全穿在身上。 此后,沂蒙县城在国民党与共产党手里二易其手,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可怜的日本老兵。直到我爷爷发现了他。 那是我爷爷下山来巡察炭栈的时候,见到了蓬头垢面的秋仁正男。那天,秋仁穿着花棉袄迈着正步走在教堂前的东大街上,一边走一边还唱《君之代》。后边则是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并往他身上扔石子。我爷爷倍感好奇,问炭栈的伙计:“怎么这疯汉会唱日本歌?” 伙计说:“他就是个日本人。” “什么,日本人?怎么回事?” 伙计将秋仁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当晚,我爷爷难过得没吃晚饭。 第二天,我爷爷郑重其事地对炭栈的掌柜的说:“这样吧,从今天起,咱们炭栈负责照顾这个日本老兵,任怎么说,他也是个人啊。我一个月给炭栈拨30块钱,到时你们少进账就行。平日里安排他看看炭场子。噢,对了,先找个郎中给他看看,反正不能再让他在沂蒙的大街上乱跑,再让我看见了我扣你们的工钱……” 炭栈掌柜唯命是从,当即表示:“大掌柜的菩萨心肠,一切按您吩咐的办!” 就这样,这位日本老兵就被安排到了穆陵关炭栈当了一名看场子的。店里的伙计都不敢怠慢他,供吃供喝,一星期还带他洗一次澡,一月剃一次头。 ......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秋仁正男于1953年7月病逝。临死前,他紧紧握住我爷爷的手:“报告……告沙川队长,我完成任务……务了,可以回家了吗?” 我爷爷满含眼泪说:“秋仁君,你出色地完成了交给你的任务,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秋仁死后,我爷爷让人把他的棺木抬回了老鹰崮,埋在了崮下村村北头的一片土岭上。这时我爷爷已是个地地道道的崮下村的村民了。尽管他还有个空衔:省参议会参议员,此证发于1946年年底。 1972年,中日两国恢复了正常的外交关系,一切本该早早进行的工作也随即展开。 1975年8月,战后整整30年的时候,一对40多岁的日本中年夫妇和三个小孩来到沂蒙县,在县有关部门的安排下,到崮下村认领了秋仁正男的骨骸。男的正是他的儿子秋仁春上,女的则是他的儿媳,三个小孩是他的孙子。 临回国前,秋仁春上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率全家在我爷爷面前长跪不起,以感谢他对其父亲晚年的收留和照应。我爷爷老泪纵横,几乎不能自已:“将心比心,将心比心……” 当时,秋仁春上还赠了我爷爷一笔巨款(合7万元人民币),但被他全部上交了当时的县革委。 第四部分 第36章 队伍交给共产党 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共两党为了政权又展开了内战。 正如我爷爷早年所预言的那样:八路军成了事。我爷爷说,他至今搞不明白,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国军怎么最终会败在了共产党手里。 抗战刚结束时,国民党还控制着一些地盘,有时还能占据县城小半年,但差不多一年后,国民党的部队便不见了踪影。 八路军一旦完全控制了局面,说实在的,老鹰崮的弟兄们何去何从,就成了首要问题。过去那日子好过呀,那叫在夹缝中生存,那叫三国演义——我爷爷一直这样形容抗战时期的中国,我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所说的“三国”即:苏俄支持的共产党,美英支持的国民党,日本支持的汪精卫(南京政府)。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爷爷感叹道:“看来得投共产党了……” 第一个上山当说客的是那四,当时,他们独立团已改编成了军区的教导二旅,旅长为那四,关庆民的侄子关满仓任旅参谋长。 “那四兄弟来劝我投八路军?”我爷爷仍是热情款待。 那四也照喝不误:“不仅如此,我还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对,”那四有几分激动,说,“这个月底我就要随大部队渡海去东北。” “去那儿干啥?”我爷爷有些不明白了。 那四说:“抢地盘!与国民党抢地盘!如今,小日本已经投降,为夺中国天下,国共两党必有一战,现如今双方均调兵遣将,磨刀霍霍。我们抢占东北,是棋先一着。” “怎么偏偏轮上你了,你这一走,我还挺想的。”我爷爷有几分动情地说。 那四笑笑:“别忘了,俺的大哥,我是满人呀……” 我爷爷一听明白了,便不再说什么。唉,刚刚打了八年,老百姓还没喘口气,怎么自家兄弟又干起来了呢? 那四把他在部队里学的新名词全说了出来。他说,这关乎未来中国的命运,国共两党的决战是不可避免的。别看国民党人多枪好,但共产党定能夺得天下…… “是呀,我也是在想,这国民党怎么这么不经打呢?共产党是越打越多,越打越壮。” “专制和腐败!”那四的口气斩钉截铁,“你看,现在全国是国民党说了算,国民党里又是蒋光头一人说了算,这就叫专制,别人没有一点民主;而专制又导致腐败,你看全国的财富几乎全部掌握在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手里,而老百姓却大量地失业和失去土地。这样的社会能不垮台吗?” 专制和腐败,这可是新名词,让我爷爷苦苦思索了许多日子。 那四临下山时,我爷爷终于表态:容我同弟兄们商量商量。 那四说:“这事恐怕容不得你商量,接受改编是肯定的,需要商量的是个别人员,比如讲,老弱病残和无枪人员。谁不愿干的可以遣返回家,就像八路军里的复员,部队是会安置的(当时的安置费以小米折算)。” 我爷爷一听更放心了:“有安置就好,我也好对弟兄们有个交代。” 那四已经上马了,发现我爷爷眉头紧蹙,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就让警卫员在前边走:“汉魁兄,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我爷爷稍作沉吟:“那四兄弟呀,既然要投共产党,我就剩下一件心事了,那就是你二侄子呀,前些天,他还来了一封信,说调到国民党青岛保安总队去了。那是正规军,去了就给了中尉军衔,你说这……” 那四一下压低了声音:“汉魁呀,按说照纪律,我不该对你多舌,但我们毕竟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所以我就给你透点消息。二侄子调到青岛保安总队是因他日语讲得好,是随总队长李先良前往接收青岛的。你放心吧,二侄子干的是文官。再说,我们地下党正在想法策反他。” 我爷爷马上喜上眉梢:“那就好,那就好……” 那四说:“二侄子也是个人才呀,将来我们建设新中国是少不了各类人才的。这事你放心就是了。” 那四策马而去,这是两人所见的后一面。林彪的四野进关时,时任师长的那四因负伤而转业在了东北的林业部门,我“二奶奶”亦同时转业。他们在东北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 大约是在1946年的三四月间,反正是阴历刚过了寒食节(即清明),地里到处都是上坟的,我爷爷终于将自己的一干人马交给了共产党,接受他们的改编。 当时的国内形势正是趋于大战爆发前的平静时期,军调部济南小组(中共代表为陈叔亮,国民党代表涂叙五,美方代表雷克,随行人员十余人)正东奔西走,做着表面文章。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双方都在厉兵秣马,准备大动干戈。在这样的情况下,共产党凭地里一下多出来一支一千多人的武装(有枪者),岂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爷爷的队伍被暂编为军区特务团。我爷爷任团长,政委当然是新派的,据说是陕西人,“沾边”的老红军(即红军到达陕北后参军的,并未进行过长征),好吃面,好喝羊肉汤,好把“我”说成“俄”。 改编大会在县教堂隆重举行。但我爷爷这个团长居然没有出席——因为他坐着一辆破美国吉普吐了一路,到了会场时,已吐得五脏六腑全部倒了个个,一睁眼就晕,只能卧床休息。他对那位政委说:“看……看来,我没有当官的命……” 不能坐车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那时的部队已经过了骑马指挥作战的年代。即便是骑马,我爷爷骑得也不顺溜。他最擅长的还是骑驴,但天下有骑驴指挥作战的将军吗? 部队改编完毕后,接着就南下泰安,参加对泰安的保卫战。这一路上要走二三百里路,没办法,我爷爷只好告假休息,指挥权暂交副团长来顺。 泰安围困战一完,特务团接着挥师南下枣庄,配合北上的新四军一部围攻枣庄、峄县一带之敌。 就这样,队伍越打越远,他这个空头团长越来越没意思。很快,他就写了一份辞职报告,递交给了山东省军区。信的开头,用的竟是我们的祖传家风“爱读书,勤务农,不做官,做善邻”的十二字口诀。 当时的山东军区政委是陈毅,省政府主席是黎玉。他们看了辞告觉得“情有可原,照准”。但考虑到我爷爷的社会地位以及对于“人民军队建设所做的贡献”,便委任他为省参议院参议员(一月发120斤小米)。遗憾的是,他这个省参议员从未参加过一次省参议会,只有那个议员证是真的。 这个小本本为红皮,布装。里边有毛泽东、朱德的油印像,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参议员证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现在,这份参议员证仍保存在我的家里。我不知它应算哪一级的文物,但我敢肯定的只有一条,凭谁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第四部分 第37章 山雨欲来——就要土改啦(1) 说起土改,人们并不陌生。它是发生于1946年至1953年的波及全国范围的一场土地革命运动。这场运动的实质就是把原先地主所拥有的土地和财产无偿地分给占大多数的农民。 我们对于土改的感性了解,大多是通过电影和小说,如丁铃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等。 说到土改,就要说到我爷爷的另一位老朋友关润林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关润林和无官一身轻、无财不怕抢的我爷爷完全不一样,他还是个有着大批土地和财产的大地主,尽管他在抗战期间支持过抗战,是个开明地主,但开明地主也是地主。据说,听说关润林在被乱棍砸死后,我爷爷曾暗暗庆幸自己:这才叫破财免灾,多谢佛祖了。 自我爷爷揣上了省参议员的空衔后,他便在崮下村落了户。在这儿落户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是王家老镇伤了他的心,再说,那儿也没什么人了;二则是我三奶奶及我小姑的坟就在老鹰崮下,住在这儿可时刻与她们为伴。于是,我爷爷就在村北头的坡地上盖了两间小屋子,与我奶奶相依为命。偶尔地,回城里的炭栈看看(当地政府为了他的生计,还给他留下了这家炭栈。这家铺子也在1956公私合营了)。这个时候的我爷爷,说高雅点是“闲云野鹤”,说通俗点就是个“领小米的老农民”(比县长领得还多)。 在我爷爷的记忆中,我党真正下决心搞土改是在1946年,即著名的“五四指示”以后(这一天,中央发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之所以下这么大的决心,是因形势已经明朗:内战不可避免,必须早做准备!而这个准备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至于兵源倒不缺,解放区有的是人。 就这样,为了筹措战争经费,为了调动老百姓参战的积极性,在我党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土改开始了…… 大约是1946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懒洋洋的阳光照在懒洋洋的我爷爷身上。他正在屋外的坡地上同我奶奶一起晒柿饼和山楂片。这时,山下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都是农民打扮,但却推了一辆当时极少见到的胶轮独轮车。事后才知道,那是关润林派来接我爷爷下山的“专车”。 “不好了,王先生。关老爷让我们来请您……”来人惊慌失措,有喊王先生的,也有喊王参议的,但最后大伙统一了称呼,都喊王先生。而我爷爷,似乎也更喜欢后一种称呼。 “有话慢慢说。”我爷爷将他们让进屋,泡上了茶,又拿出了一些当年的新花生。 “要土改了,我们关老爷已被管制了……” “什么叫管制?”我爷爷问,这在当时是个新名词。 “就是被关在自己家,不允许随便走动。”为首的自我介绍说,我叫常锁,是关润林家的长工头头。常锁为人忠厚老实又孝顺,为了照顾多病的老母亲,如今30多了还没成家。他虽是外姓,但关润林从不把他当外人。 “谁下的命令?”我爷爷当时很吃惊。但以后发展到可以随便打人、杀人的时候,我爷爷曾为这时的吃惊而深感幼稚。 “贫农团……”一个60多岁的老农民抢先道。他是个孤老头,有个不雅的名字叫狗剩,他介绍的情况更让我爷爷吃惊:所有财主家的人员分开关押,女眷单关,并不得见面。 “那关家二奶奶呢?”我爷爷急切地问道。 常锁说:“单关呗,二奶奶哪里受过这苦?成天价哭。更糟的是,他们那小闺女雅丽,才刚刚16岁,也被从潍县的学堂里叫回来了。” “雅丽那孩子也被管了?”我爷爷真的着急了。他历来喜欢关润林的这个二房媳妇生的丫头,人又漂亮又机敏。他甚至有跟关润林攀亲的意思,那就是让我父亲跟雅丽成婚。 关润林虽然富甲一方,但也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人。他一生就娶了二房女人,一是大老婆方氏(即关庆民的生母),可惜方氏死于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那时,关庆民还在济南模范师范读书。关润林一腔希望全部放到了这个独生儿子的身上,丝毫不想续弦的事。不料儿子信了共产主义,并回乡搞农民起义被判了17年徒刑。在这种情况下,在众多亲朋好友的劝说下,关润林才娶了这位比他小了近20岁的二房。这二房的娘家是个破落地主,从小没吃过苦,小时还读了三年书。她自忖自己这般境地,亦不可事事十全十美。嫁个年龄相当的年轻人,一怕自己吃不了苦,二怕人家不好好待诚自己。嫁给关润林呢,除了年纪大点,其余事事顺心,生活优裕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关润林是真的宠爱自己。有了这一点,做女人的还不就一百个满意了吗?故两人婚后感情甚好。王达礼当时还开玩笑说,这叫老牛吃嫩草。 两人婚后不久,他们生下了关庆民的妹妹关雅丽,关雅丽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像关润林那样聪明善良,像其母那样漂亮温柔,十四五岁就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眼下,听说女眷也被关押了,我爷爷是真的急了:“那村公所呢?原先的村公所就不管事了吗?” 关家桥是个大村,村公所也很大。从1943年起,就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打鬼子的时候,我爷爷他们偶尔去过村公所派饭派粮,一会儿就办了。 “他们都靠边了,现在是贫农团当家,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大伙七嘴八舌地说道,工作队的成员大都是以胶东过来的干部为主,因为他们那儿土改搞得早有经验。工作队队长才20岁出头,是文登人,说话慢声慢气,但办起事来却急狠,曾一巴掌把村东头的赵来悦扇倒在地。 我爷爷说,那贫农团的可是咱村的呀,本姓本家,乡里乡亲的,还能怎样?我爷爷的想象是有根据的,沂蒙山区的人生性善良、纯朴,千百年来一直过着“上下不相靠,贫富两相安”的平和日子。 不料,常锁立刻骂上了,说这帮人更坏。讲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熊起他们家老爷来,像熊孙子。 “其实,那棉裤腰才是孙子辈的。现在,正好颠倒了。”说话的是老狗剩。他说的“棉裤腰”是一个人的外号,村里有名的二流子,父辈留下的地全卖了,平时横草不竖,光靠偷摸过日子。30多了还是一个人,连个媳妇也没说上。在他们关家这一姓里,排孙子辈。老狗剩本人则排在关润林上一辈,关润林得喊他叔。 “现在讲究越穷越光彩,越穷越革命。如今,棉裤腰当了贫农团主席,拉了一伙村里最穷的人,开始专富人的政。说这叫革命。” 我爷爷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脸色也变得铁青。关于土改的事,他到县里参加县参议会时,倒也听县参委传达了“五四指示”。文件上明明写着“对开明绅士等应适当照顾,中小地主、富农、开明绅士等可保留略多于农民的土地”。可到了下边为什么就…… 我爷爷不让人察觉地叹了口气:“他们总不能像对待皮二那样对待关先生吧……” 第四部分 第37章 山雨欲来——就要土改啦(2) 皮二作为沂蒙县最大的汉奸,在整个抗日期间广发横财,在家里置了地,在城里买了商号,还娶了三房姨太太,成了沂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抗战胜利,小鬼子一滚蛋,他当然倒了血霉。他倒也想让国民党改编的,无奈他汉奸的名声太臭,最终还是被当成汉奸给抓了(是国民县政府抓的)。所有的财产一律充公,人也在公审后被判处了死刑。可是执行的时候,没有一枪就完,而是被带回了老家。 小李庄的乡亲们折腾了他两天两夜,当年所有被害的39户人家,统统齐上阵,一人一刀地凌割。最后是用刺刀在他头顶上割了个十字花,四个人一人扯一块头皮,浇上水银,人被活剥了皮,剥到了前胸时,眼珠还动哩。 想到这儿,我爷爷浑身袭过一阵凉意,急忙说:“那你们老爷的意思是……” 常锁和老狗剩这就要下跪,但让我爷爷扶起了:“我们老爷的意思是王先生您威望高,又是省参议员,可否跟县委如实反映情况,适当关照一下我们老爷。” 我爷爷半晌没有说话,呷了一口茶后,才慢慢说:“你们家老爷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自祖辈起信奉的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道德,讲究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处世哲学。他常常挂在嘴角边的那句话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一生尽做善事。我当然要帮他。我不是在帮他个人,而是在帮道义。只是,只是……” 我爷爷这稍一“只是”,来的人恨不能又要下跪:“王先生,您可得尽力呀……” 那位叫狗剩的老头更是要大哭起来:“王先生,你一定要想办法呀,我们关老爷好人呀,他哪次见了我都喊我六叔,从不嫌我穷。村里的老人没有不说他好的。”原来,关润林有个从祖上传下来的好传统:逢年过节,村里凡是60以上的老人,不管本姓外姓,一人两斤面粉,四斤粉条,两斤猪肉。年年如此,从不间断。 我爷爷急忙又将他们扶起,说我不是说我个人不尽力,只怕是我个人扭转不了乾坤呀。如今,共产党为了做江山,正在动用一切招数。土改的势头只会更猛烈,不会平缓…… “关老爷说了。咱可以多给钱呀。”说话的名叫大福,40来岁,一个很朴实的农村汉子。他们家从老辈起,就是关家的佃户,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多年前,关润林还将人故意放在他家家门口的一个女婴,抱给大福委托他抚养。当然,这抚养是有条件的,每年由关家出400斤小米,并赠一亩地,一直养到女孩16岁。然后,那亩地随女孩嫁人。这期间,大福不能有半点虐待孩子的行为,应“视为己生”。然后,找保人作保,三方签字画押!如今,这女孩已经9岁了,长得十分可爱。 说着,大福打开了独轮车上的一个皮箱:“看,关老爷这次让我们先带来1000块大洋,还说,以后花多少,他听着……” “慢……”我爷爷神色庄重,像是压根没有看到那箱子白花花的大洋。 他说,这共产党看来不是个使钱就行的主。因为他感到这共产党同历代的官匪、兵、军都不大一个味。就说这新来的县委书记吧。虽然才二十三四岁,却像个四五十岁的人,平时不苟言笑,城府极深。大伙只知道他原是青岛的一位铁路工人,抗战时是地下党,上过鬼子宪兵的老虎凳,宁死不屈。现在,讲究工人阶级领导农民兄弟,就来了咱沂蒙县当书记。这人平时话不多,一天到晚地挎着个盒子枪,吃饭同县委警卫的战士们一起吃,买盒烟都自己掏钱,看样子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听我爷爷这么一说,几个老百姓全都拉长了脸,一个个茫然无措,几乎要哭出来。 我爷爷又急忙说:“不过呢,还是咱沂蒙的那句老话,有枣无枣打一杆,为了你们老爷,我的好兄弟,我还是要腆上我这副老脸的。好,吃过晌午饭咱就进城。” 常锁嗫嚅了一句:“那这钱使不上?” 我爷爷说:“肯定使不上。” 大福苦笑着来了一句:“嘿嘿……那正好,一边推着王先生,一边推着现大洋,不偏沉了。”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的。 第四部分 第38章 必须按指标选地主 与想象的一样,县委书记并没有买我爷爷的账。他的那副老脸算是白腆啦。 我爷爷找到县委,接待他的是位年轻的秘书,20岁出头,诸城人。年轻人倒还热情,听我爷爷讲明身份,说明来意,急忙命令通讯员将我爷爷安排到县府招待所,说他马上就同书记联系,看书记什么时候有空。 到了第二天晚饭后,年轻人才过来说,书记这两天为了土改的事正在全县巡视工作,但考虑到你为革命作出的贡献,以及省参议员的身份,决定今晚抽时间见见你。 书记看来是真够忙的,直到晚上9点多了,才来到了我爷爷的房间,一进门就是道歉来晚了,让我爷爷也说不出什么。 这人到底是工人阶级,说话很直率,一开头就说:关润林虽然抗战有功,属于开明绅士,但是,这次土改是我党历史上自1927年的土地革命运动以来,最波澜壮阔的一次群众运动。这次运动要做到“户户斗争,村村流血……” 我爷爷有几分毛骨悚然:“村村流血?” “对,就是每个村总要杀几个人!” “一定要杀?”我爷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原则是百分之十。这是革命需要,也是我们在胶东地区土改的经验。”县委书记用的是在大会上作报告的口气。 我爷爷努力使自己静下神来:“要……要是村里实在没有恶霸地主呢?” 县委书记笑了,像是在笑我爷爷脑瓜不好使:“那就矬子里边拔将军!至于关润林嘛,这就要看驻村工作队及村里革命群众的意见了。一般情况下,驻村工作队有权提出处理意见,然后报区委。区委就有最后的生杀大权!所以嘛,以后这事你就不必再……” 至此,我爷爷才明白了,他找县委算是“越级”了。他应该找区委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找区委也是枉然。那个时期的各区委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革命指标”,对于各村报上来的死亡名单,全是红笔一勾…… 这次谈话的一个最大收获,应是意外收获:县委书记告诉我爷爷,地下党对我叔叔的策反工作已告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是我叔叔顽固不化,而是另有隐情。师长的夫人看上了我叔叔的忠厚老实及一表人才,欲招其为乘龙快婿。就这样,一纸令下,我叔叔进了国民党的51军青岛警备司令部做了少校副官。从此,也与地下党失去了联系。地下党不去找他,他也就无法革命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有关我叔叔的最后一条准确的消息。此后的消息便是传说了,说他死于淮海战役,也有的说他死于解放军渡江时。总之是死了,我奶奶为此不知哭过多少回。 好在我父亲在八路军里干得还不错。“八路军”只是人们的习惯称呼,其时,已改编为华东野战军。我父亲所在的部队改编为十纵(司令员宋时轮,政委景晓村)。在莱芜战役中,我父亲因“筹得煎饼3000斤,军鞋500双……”而荣立三等功。 扯远了,再回到人命关天的土改。 我爷爷在县里碰了软钉子,索性直奔关家桥。他想凭着自己的老面子,直接找工作队商谈。县官不如现管嘛。 没想到,工作队队长更不好说话。“那位学生”——我爷爷宁肯这么称呼那位说话慢声慢气,一口文登腔的队长——看了我爷爷的参议员证以后,不冷不热地来了句:“是敌工部负责的对象……” 这一句就让我爷爷气炸了肺。当时还没有统战部,敌工部负责一切对敌、友方面的工作。我爷爷虽不算敌,但最多是友。 棉裤腰当然知道我爷爷的大名,就趴在工作队长的耳边叽咕说:“这人可厉害啦,是不是……” 队长一拍手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油印本:“土改是党中央、毛主席制定的战略部署,任何人不得干扰!” 这巴掌拍得并不响,却把棉裤腰吓得再也不敢多嘴了,只是朝着我爷爷讪笑。 队长随后让棉裤腰安排好我爷爷的食宿:“王参议员既然来了,就正好参观参观,明天还要开批斗会,看看贫下中农的革命热情吧。” 棉裤腰领着我爷爷去村公所,这时,我爷爷才闻到他一身酒气。原先的破棉裤也没有了,浑身上下一式新,头上还带了一顶毡礼帽。时不时地,要掏出怀里的一块金壳怀表看看。所有的人见了,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关团长。 我爷爷就看不上这种“穷人乍富,挺胸凹肚”的熊样,忍不住刺挠了他一句: “翻身挺好的吧?” 棉裤腰连连点头:“挺好,挺好!不用下地,吃得还好。瞧,这一身全是俺四爷爷家的。” 我爷爷说:“乡里乡亲的你们拉得下脸吗?” “嘿嘿,”棉裤腰挠了挠刚理剪的大分头,“一开始是不太好意思,可后来工作队硬压,大伙也就习惯了。嘿嘿……” “你四爷爷怎样?我要去他家看看行吗?” 棉裤腰哎呀一声说:“恐怕不行了,前天就让抓到我们关家祠堂给看起来了,祠堂也给分了,砸了……” 我爷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么说是被关起来了?” “可不呗,”棉裤腰多少有几分内疚,“不光关呢,还打他了!” “打他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我爷爷恨不能把棉裤腰狠揍一顿。 棉裤腰说:“是呀,都是乡亲或本家,大伙都下不了手,可抵不住工作队,你不下手就是阶级立场问题,到时不分你东西,怎么办?” 我爷爷再也气不过了,在大街上吼了起来。 棉裤腰示意我爷爷别生气:“明天恐怕还有新招。” “新招?什么新招?” 棉裤腰眨眨那双喝醉的红眼,不再说话:“不让多嘴,赶明儿您就知道了。” 第四部分 第39章 一刀剁掉鸡头——要有这狠劲(1) 工作队长还算客气,亲自交代棉裤腰为我爷爷安排了个单间房,伙食是一荤一素两菜,外加白面卷子(馒头)。这大概是当时我军县团级干部的最好待遇。 棉裤腰跑前跑后很是积极,还新铺了被褥。隔壁正好是贫农团的办公室,这使我爷爷有幸进一步了解了他们下一步的批斗计划。 我爷爷挂念着关润林,就问棉裤腰,能否通融一下,让他们见见面。棉裤腰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恐怕不行,这事是工作队长亲自管,我说不上话。” 我爷爷退而求之:“那关家二奶奶及他们的小女儿雅丽呢?可否……” 棉裤腰说:“这倒可以,关押女眷的事是由我管的……” 我爷爷趁热打铁,掏出了五块银元:“那就麻烦你……这是点小意思。” 棉裤腰一见银元,当即说好办,并说定鸡叫头遍,人睡得最死的时候,由他来领着去看关家女眷。 冬天黑得早,晚饭也吃得早。吃完了团级待遇的两菜一汤,天还早,人根本无法入睡。我爷爷就拧亮油灯,想以参议员的身份向上级写一封信(那时还不兴叫报告或上访),谈谈自己对土改的看法。 不料刚要凝神动笔,隔壁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工作队要召集贫农团及积极分子开会。隐约中,我爷爷还听到有人高声问:“大公鸡带来了吗?”是那位工作队长的声音。 “带来了,这鸡可真俊,是花冠子……”说话的是滚地蛇的哑嗓音。 “队长,开会带鸡干什么?” “该不是杀了喝酒?” “哼,比喝酒要有意思的多。”又是那位工作队长的声音。 我爷爷顿感纳闷,兴许共产党也要学山上的土匪,来个歃血盟誓?要不就是……好奇心促使我爷爷要到当院里走一走,看看他们要开什么会。 院落很大,种了五六棵石榴树。这些树都曾捆过小鬼子的俘虏兵。因为捆得太多,太紧,树皮都快磨光了。每棵树干上都浸透着斑斑血迹。整个抗战期间,我爷爷他们大概来过关家桥不下十几次。那个时候,关润林可是关家桥说一不二的人物,他跺跺脚地皮都要晃三晃。他凭着崇高的威望,将关家桥的民团、老百姓团结在一起。鬼子来扫荡,他们就学八路军的法,东西一埋,向深山里躲。鬼子一走,他们立马又返回家园,该灭火的灭火,该种地的种地,该盖房的盖房,又昂首挺胸地生活在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可如今,当年的主人成了阶下囚,大英雄变成了窝囊废,有钱变成了罪过。唉,叹一声物是人非,又有谁能转乾坤? “今天的批斗会不是很好,不够激烈……”工作队长手中的旱烟锅使劲地敲打着桌子。那时的人远不像现在的人,处处扮嫩,而是相反,处处扮老,好显得成熟、稳重(这样提拔就快),而扛烟袋是表示成熟的重要标志。 工作队长继续敲着桌子:“上级指标很明确,关家桥作为一个大村,必须处死五名以上的地主老财,不然就会完不成任务……” “啊,要杀五个人?”会场就像炸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工作队长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旱烟袋:“总之,土改就是革命,革命就得要一批人的命!”说着变魔术般地突然拎起了一把大菜刀,又一把抓过那只大公鸡,嚓地一声,只见他刀起鸡头落,鸡血一下喷了几步远。 “呀!”人群中一阵嘘声。 我爷爷则觉着那大菜刀简直就是砍向自己的,他浑身上下一阵战栗。按理来说,刀光剑影几十年,什么样的枪林弹雨没见过,什么样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没见过,老人家都不曾怯胆过!但唯独这今儿,面对一只被一刀剁了头的大公鸡,面对着这股扑面而来的阵阵血腥,我爷爷这个老杆子头都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便急匆匆返回屋里。 回到屋里照样是坐立不安。想睡,睡不着;要写,只写了个“黎玉主席明鉴……”便再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陈毅已率胜利围歼了国民党74师的华东野战军南下作战了,山东的工作由黎玉主持)。而隔壁的吵吵声却一阵阵袭来。 “队长,俺听说这土改不光分地,分财产,还分女人是吧?”有人十分兴奋地问道。 胶东话不紧不忙:“事是那么回事,但不能这么说。大伙想想,关润林凭什么娶了个小老婆,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吗?可咱们贫农兄弟呢?有的人一辈子都讨不到个女人,这就叫不平等。” “常锁呀,”这是棉裤腰的声音,“要是把关家二奶奶分给你当老婆,行不行呀?” “使不得,使不得,俺不要……”是常锁的极度恐慌的声音。 响起了一声烟袋锅敲桌子的声音:“不行,你必须要,这是政治任务!这才能说明我们穷人翻身是彻底的,真正的。 工作队长说:“根据咱解放区的规定,16岁以上就可嫁人,地主家的嫁给谁,要由咱贫农说了算。一般情况下,最富的嫁最穷的……” “俺最穷……”棉裤腰首先喊道。 “俺才最穷,俺啥也没有……”是滚地蛇的声音,“你棉裤腰孬好还有条破棉裤呢。关家的小妮子应该分给我……” 会场上又是一阵嬉闹声。 我爷爷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愤怒得像一头狮子,想猛地扑过去,将隔壁的人撕碎。但是,他知道,他做不到这一点,甚至连起码的阻拦都做不到。他长叹一声,一下跌倒在床上…… 毕竟快50的人了,跑了一天,累了一天,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第四部分 第39章 一刀剁掉鸡头——要有这狠劲(2)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有人在推他,吃力地睁开眼,见是棉裤腰。还行,这小子到底没有食言。棉裤腰嘿嘿地笑着:“大掌柜的,您老跟着我……” 夜很黑,很有点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味道。人们都早早关门睡了,偌大的一个村子连几声狗叫都没有,给人一种死寂、沉闷、恐惧的感觉。 关家二奶奶和女儿雅丽被关押在了一座废弃的谷仓里。谷仓破烂不堪,屋顶有大大的缝,凛冽的西北风打着旋儿往里边灌。我爷爷实在想象不出,平日里衣食无虑、养尊处优的母女俩眼前会是一种什么境况。尽管我爷爷有了思想准备,但真正见面时,还是吓了一跳,母女俩蓬头垢面,几无人样。显然是棉裤腰已经打了招呼,母女俩已知我爷爷会来看望她们,俩人显得特别激动,一见到我爷爷,急忙就跪下了:“谢三哥这时候还想着俺……” “小妹快起,孩子快起……”我爷爷急忙扶起娘俩,泪水已倾盆而下。 因为关润林比我爷爷大了十来岁,平日里我爷爷都称他大哥,对他的这位小夫人,我爷爷有时还开玩笑喊“小嫂子”。但现在,双方都没了这个雅趣。 我爷爷这个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妹子呀,我见到润林了,他一切还好!你放心……” 关家二奶奶似有点不信:“三哥您真的见到了?” 我爷爷马上说:“这我还能蒙你吗?见到就是见到了。”多年以后,我爷爷还说,我没撒谎,我只是说见到了,没说别的。但仅仅是这一句话,就给了陷入绝境的母女俩以极大的安慰。 “记住!”我爷爷急忙转了话题,“任何时候都要挺住,挺过去就行了。” 关家二奶奶说:“俺是挂念孩子他爹呀,他是一家之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俺和雅丽可怎么过呀。”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还有,俺有些搞不懂,俺那大孙子满仓不是八路营长吗?从这根线讲,俺不是军属吗?怎么还要整俺呢?” 这话可把我爷爷问住了,他支吾了半天,说:“唉,共产党的事难说,庆民干得好好的,不也是被当成托派给杀了吗?再说,满仓在外边打仗,家里的事他也许不知道……” 我爷爷说得对,当时关满仓所在的部队被分为西兵团(外线兵团),由陈毅、粟裕率领,在鲁西一带执行作战任务,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当他知道自己的爷爷死于土改时,已是三年以后了,当时部队驻防川北,任务是帮着地方土改…… 孩子毕竟是天真的,雅丽愤愤地说:“我马上写信让满仓带兵打回来。”是那种典型的小姑娘式的口气。 望着雅丽的天真,我爷爷只是感到些许辛酸,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孩子,你大侄子本身就是共产党,能回来打共产党吗?眼下,要紧的是好好照顾你娘……” 依稀的豆油灯光下,仍可见雅丽的清纯秀丽,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仍然流溢着希望的光:“三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俺娘的。他们要是敢欺负俺娘,我就跟他们拼命!”原来,她一直掖着一把剪子。这把剪子虽然没有保护了她的母亲,但是,它却在半年后的大报复中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它至少喝了30多位贫农团员的血。(当我爷爷听到这一消息时,曾仰天长叹,老天爷呀,是什么使得一个漂亮、温柔、清秀、单纯的16岁少女,变成了一个复仇狂!) “大掌柜的,时候不早了,换岗的快来了,是不是……”在门外望风的棉裤腰一脸讪笑地走了进来,见了昔日的女主人,连连点头:“二婶子好!您看这运动,我也是……” 我爷爷打住他,又掏给他五块银元:“行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搞什么运动也不能没了人味,何况你们还是本家。记住,多给她们娘俩添床厚被子,每人再添双棉鞋。” 棉裤腰急忙装起钱:“大掌柜的放心,我明天就办。” 又作了一番嘱咐,三人才依依惜别。不曾想,这一别后不久,关家二奶奶便惨遭噩运:她被贫农团的几个积极分子轮奸致死,而且就是当着女儿雅丽的面…… 运动继续“深入发展”,半个月后,关润林、赵来悦等六名地主富农被乱棍砸死(超额完成一名,算上家属,共死亡13人)。几个人均被割了头,并被挂在了村头的大树上。 关润林到底得民心,他的头挂到了第三天夜里,便不见了。有人说,是贫农团怕关润林的阴魂归来,丢了喂狗了;也有的说,是些有良心的人冒死将头身合并收殓了——但不管怎么,在半年后的还乡团的残酷报复中,村里有一些基本群众毫发未损。这些人是谁,我不说大家恐怕也能猜得出。 必须值得一提的是:不久,上级党委发现了土改工作中存有极“左”倾向,遂紧急发文予以纠正。中共华东局在发出的《关于暂停土改及禁止乱杀的指示》中严肃指出:严告各地一律停止土改,禁止乱打、乱抓、乱杀,并责成各地党委和军队负责干部要严格对此负责。如再发生上述现象,则应执行纪律,错杀人者应予偿命。 之后,那位说话慢声慢气的工作队长,很快就被调到刚刚解放的鲁西南地区搞土改了…… 分得了土地的广大农民无不对共产党感恩戴德,纷纷参军支援前线。当时沂蒙县流行的一首歌最能说明问题:“最后的一碗米送来当军粮,最后的一尺布送来做军装,最后的亲兄弟送来上战场,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

第四部分 第40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 尽管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不乏有大声疾呼“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德报怨”的宽容哲学,但真正实践起来,却很难办到,上至皇上天子,下至山民村夫,概莫能外。在处理德怨关系时,人们更多地讲究血仇血报,以命抵命。于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充满血腥味的流血史。皇帝容易出现暴君,老百姓容易产生暴民,改朝换代须用暴力。而且必定是变本加厉,你杀了我一人,我必杀你10人,你反过来又会杀我50人,甚至100人。无论是大到政治集团,还是小到姓氏种族、邻里村落,无不是沿着这一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地杀将下去。 1947年八九月间,也就是土改工作刚进行了半年,沂蒙大地风云突变,由于我人民解放军赴外线作战,国民党乘虚重新占领了沂蒙县。随着国民党军主力返回的还有一些由流亡地主、富农、有钱人组成的还乡团。还乡团倚仗着国民党主力部队的撑腰,对土改中的我党贫农团干部及积极分子进行了疯狂的血腥报复。 我爷爷记得特别清楚,那年的庄稼长势特别好,特别是地瓜和玉米。玉米每棵杆上长了两个穗,连小穗都长得特别饱实。我爷爷还记得清楚,那是一个中午,天闷热闷热,他只穿了一个小裤衩,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打叶子(即撕掉玉米底部的叶子,以利生长)。这时,就听到我奶奶在地头上喊他,说关家桥来人,来的是个结巴,不认识,说是棉裤腰让他来的,还带来了两只鸡和20个鸡蛋。 “又来事了……”我爷爷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急匆匆回到家里一看,见来人小40岁,有点面熟,仔细一想这人似乎是跟风的。站在台上批斗关润林的时候,几乎光动嘴,没动手。这人显然是渴急了,将我奶奶熬的绿豆榴叶汤喝了三大碗,一见到我爷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掌柜……柜的呀,您可……可要救咱关家桥的百……百姓呀。关老爷的外甥魏启亮带着还乡团开始杀人啦。死的全是贫农团里的头头的家人,棉裤腰家死的是他的老爹,滚地蛇家死的是他的老母,都是活活砍头,并被挂在关家宗祠前的一棵大树上。” 我爷爷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些积极分子呢?” “魏启亮……说了,偏偏不让积极分子早死,一定要让他们先看着自己的亲人们死,煎煎他们的心,然后再……” 结巴说到这儿又扑通跪下了:“大掌柜的,您老一生菩萨心肠,这不,棉裤腰……偷偷地让我来请……您老下山……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早干什么去了?”嘴里是这么骂,人还是得下山。 贫农就是贫农,可没有关大财主家的胶轮车,我爷爷只好坐着吱吱呀呀的木轮车,颠了大半天才赶到了关家桥。 一进关家桥,首先看到的就是被重新整修了的关家宗祠,再就是宗祠前的广场。但如今,最显眼,不,最刺眼的却是广场前那棵大树上的血淋淋的人头。 “嘿,你不是说死了五个人吗?怎么挂了七颗?”我爷爷眼特尖,一眼就查清是七颗。 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准是又……又杀了两个呗,我过去看看又是谁?”说完,一溜烟跑了过去,但很快又折了回来,“哎呀呀,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造孽呀!呜呜……” “什么?连孩子也杀……”一生见过无数死人的我爷爷不由得大吃一惊。 没作片刻停留,我爷爷急匆匆大步向村公所走去。他想,早到一会儿,或许就能多救下几个人。 离着村公所还有好远,就听到里边传来没人腔的喊叫声。进了门,就见院里的几棵大树上,每棵都绑了两个人。几个还乡团的士兵正一人一根皮鞭地在打人,每打一下,还要蘸蘸旁边水桶里的水。水桶里的水全被血染红了,在这大热的天里,散发着一股腥臭气。 “你们魏大队长呢……”岗哨根本拦不住我爷爷,他一进院就吼了起来。 其实魏启亮就坐在当院的一把太师椅上,正抿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在喝水。魏启亮和他的表哥关庆民差不多岁数,但人要秀气得多,说话也细声慢语,比起关庆民来,他倒更像是从济南模范师范毕业的。 “三叔,您来了。”其实没等我爷爷喊,魏启亮就早已看见了一把推开岗哨的我爷爷,人早已迎了上来。 “又该轮到你们了是吧?”我爷爷当头一句。魏启亮让他先坐下,并让人倒茶,他也不理,而是一一走到被打人面前观看。 “三叔,这可怪不得我们。”魏启亮说这话时显得底气十足,“这是共产党先不仁,我们才不义。共产党不是讲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吗?” “他们不仁,你们就不义?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七八岁的孩子也该杀吗?” 魏启亮一听明白了:“三叔,您这就不了解情况了不是,他们也杀我们的孩子呀。赵来悦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最小的孙子才五岁,全让他们给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彻底革命,以防将来阶级报复。” “有这事?”这回该轮我爷爷吃惊了。 “您上次来,才待了几天……”魏启亮小声嘟哝了一句。 这时我爷爷正好走到了棉裤腰的身边,棉裤腰已被打得没个人样了,脸肿得像个大冬瓜。我爷爷就问:“真有这事?” 棉裤腰费力地点点头:“……可……可那不是我让杀的,当时人们都杀红眼了。” “你们哪……”我爷爷扬起手,照着棉裤腰就是一巴掌。 棉裤腰被打得嗷嗷直叫:“三爷爷呀,您得救救我们呀……” 其他被捆打的人也一起哀求:“三爷爷呀,您可得救救我们呀……” “救个屁!”一转身,却又压低了声音,“启亮大侄子呀,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加码地杀下去,就没完了。该消停就消停吧。” 魏启亮急忙将我爷爷迎进大堂屋,说外头太阳毒,里边凉快。末了才对手下说了一句:“那就别打了,都松了,但都得绑上,就按他们的法绑,还是让那人绑。” 我爷爷一杯凉茶正喝着,院子里传来了一片松绑的哎哟声。但很快的,被松开的人又被重新绑上了,而且捆法不一。我爷爷一下发现了问题:“哎,那绑人的人不也是贫农团的积极分子吗,怎么他……” 魏启亮一笑说:“三叔好眼力,你还记得他那会儿是专门干什么吗?” 这一说,我爷爷想起来了。“对了,是专门绑人的!” “对,三叔说得不错,他是专门负责绑人的,是经胶东工作队的专人教会的。我跟他说定了,好好地教我们,教好了呢,可赏个全尸,一枪毙了;耍滑头,就捆死他。所以这小子特卖力。”魏启亮越说越得意,“这绑人可有大学问了,有五花大绑,有一柱擎天,有双龙戏珠,还有……” 第四部分 第40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2) 咔叭,咔叭,伴随着这奇怪的声音,外边有人在哀嚎:“我骨头断了,我的骨头断了……”像是棉裤腰的声音。 这声音让我爷爷毛骨悚然,他急忙又赶到屋外,见两个还乡团员正在那位“老师”的指教下,用力地捆绑棉裤腰。 魏启亮得意洋洋地对我爷爷说:“三叔,您知道吗,这种捆法就叫‘双龙戏珠’。将被绑者的头,夹在他自己的双腿之间,整个人弯曲如虾,捆绑完成后,被绑者除了哀声之外,全身一动也不能动,而被绑者的双手,和足踝绑在一起,更是苦不堪言。这一绑法分正、反两种。反绑法更残忍,是将人的双腿反过来夹住头,可令被绑者脊骨折断,肋骨根根撑破皮肉露出来。不过呢,这一手很难学,要学好长时间。” 显然,这棉裤腰被用的是第二种。 魏启亮又怕我爷爷心软要说情,就主动开了口:“三叔,你可别太菩萨心肠。咱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贫农团可就用这种办法捆死过咱们的人,外村也有被他们捆死的。” 躺在地上的棉裤腰已顾不得哀求了,他干脆说:“魏大哥呀,你还……还是改回去用皮鞭抽吧。” “这……这又是什么名堂?”我爷爷看到一个50多岁的老头,被捆了个笔直,痛得满脸都是大汗珠子。 “大掌柜的,这呀,叫‘一柱擎天’。”一个还乡团员抢先说道,“不是吹,您待在山上几十年,恐怕也不会这一手,我学了好几次了也学不熟呢。您瞧,这要利用细麻绳把人所有能活动的关节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牵引,首先从足脖子开始,绳子巧妙地把双腿完全拉直,关节向前可动的,向后拉,向后动的,就往前拉。一旦捆完嘛,嘿嘿,人就笔直而不能动,最后在头顶打结。再折磨下去嘛,有两个法,一是拉紧头顶的绳子使劲吊起来,如同吊一根木棍。另一种是吊起后,再在头上加重物,由于人身上的各处关节已经失灵,身体无法作任何弯曲,重物一压骨骼格格乱响,人就会疼得大汗淋漓,汗中带血。” 魏启亮很知趣,怕我爷爷再也看不下去,就劝我爷爷再回屋喝茶。 我爷爷反倒来了劲:“我偏要再看看……” 魏启亮的聪明程度绝不亚于关庆民:“那好,这可是三叔你说的,你得狠下心。” “这叫五花大绑。”魏启亮对一个被绑的年轻人说,这孩子最多20出头。魏启亮介绍说,这孩子还算有良心,没有人命,今天只是教训他一下。按说五花大绑最不痛苦,却是绑死刑犯的。它的全部奥妙在于人的后脖部位有个活扣,以防犯人死前呼叫,一抽活扣,就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多年后,我爷爷同我说起这事,我还挺惊讶的,就说,怎么张志新临死前还被割了喉呢?敢情这五花大绑被废除是一种进步了。我爷爷沉吟良久说:“还是不进步的好……” 还有一种叫“参头法”。此刻,那位捆人“老师”正耐心地教两位还乡团员在一个贫农团员的身上试验。那认真劲一如他半年前在地主、富农们身上学捆人。这“参头法”的最大优点就是共有三个活扣。而三个活扣又各有用处,动动这个,身上的某个部位就会被拉紧,动动那个,人的身体的另一个部位就会拉紧,这是专门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犯人的。若是三个活扣一起拉紧,人就快玩完了。 魏启亮又说:“还有个捆法叫‘四马攒蹄’,不过今天没用上,这里全是男犯……” “什么意思?”我爷爷侧视了魏启亮一眼。 魏启亮一边让我爷爷回屋喝茶,一边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那是对付女犯的,就是把人的双腕双踝,反扭过来捆住,人一点也动弹不得,男人想怎么样就怎样,俺二妗子她……” 魏启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戛然而止。 “你二妗子她怎么了?” 魏启亮嘴里支吾着,但眼泪还是滚落下来:“俺二妗子她……她死……死……了。” 我爷爷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那你表妹呢?”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随着一声“表哥,我让你办的事呢?”门外走进了一个姑娘,腰里扎着一根武装带,武装带上右边别了支小手枪,左边别了把剪子。 我爷爷一惊:“雅丽呀,你这是……” 那雅丽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就好像我爷爷这半年里一直住在关家桥,俩人天天见面:“噢,三叔来了……哎,表哥,我让你办的事呢?”那口气好像她才是还乡团大队长。 魏启亮急忙说办了办了,转而又低声告诉我爷爷:“您老别见怪,打我一还乡,她就变成这样了。” 我爷爷心里直嘀咕,这不和疯子差不多了吗? “啊,苍天啊,竟有这事?”我爷爷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魏启亮说,还有更狠毒的,有一天晚上,滚地蛇等几个积极分子摸到了破谷仓,要糟蹋雅丽,被雅丽用剪刀刺伤了手。在这危急时刻,雅丽的母亲挺身而出,说她还是个闺女,将来要嫁人,要来就找我吧…… 我爷爷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痛苦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造孽呀,造孽呀……” 接下来的介绍使我爷爷更加毛骨悚然。还乡团一回来,雅丽第一个向她表哥要了一支小手枪,带着一个班的还乡团士兵挨门挨户地抓当时糟蹋她母亲的人。除了滚地蛇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抓。 报复继续进行,几被“艺术化”—— 很多人肯定预测到了,雅丽的下场也不会好了。你猜对了,她同样死得很惨烈,1948年4月,潍县战役中,城破之际,她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剪子猛戳自己脖颈十一刀,自戕而亡! 魏启亮也死于此次战役。魏启亮及他的手下拼至最后一颗子弹,最后身中五弹气绝身亡。当时,潍县城里集中了所有的周边各县的还乡团,他们知道,一旦被俘虏会是什么下场,所以个个拼死抵抗,无一投降! ...... 当天晚饭时,魏启亮就在我爷爷喝的稀粥里下了点蒙汗药,当夜就把睡得正香的他老人家送回了崮下村。他嫌他唠唠叨叨的碍事。 我爷爷被送走后的几天里,关家宗祠前的那棵大树上的人头就增加到了26颗! 这些事对我爷爷刺激太大,多年来只要一提起来,他就浑身发抖,直冒冷汗,并不由自主地抛出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名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第四部分 第41章 桃花开杏花败(1) “桃花开杏花败,栗子开花炸咸菜。”这是一首民谣,一种生活流程,也是一个季节。 在这个季节中的一天凌晨,杂乱的脚步声及翻墙声惊醒了县城南关菜市街东口的一个小院落。 凭着早年养成的警觉,一枪准一个鲤鱼翻身跃起:“谁?” “县公安局的,别乱动!” “公安局?”一枪准颇感纳闷。 “对!你就是李丰收吗?” “是呀。”一枪准一直没有个大名。这李丰收还是我爷爷给他起的。他当时还挺高兴,说三年丰收一次也行。 “请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几个人端着枪站满了屋子。那时的公安人员同军人穿一样的衣服,只是左臂上有个“公安”字样的臂章。 “俺没犯什么事呀?”一枪准的老婆吓得呜呜大哭。 “他以前是土匪。” 一枪准多少有点明白了:“俺是‘遣散’人员,跟复员差不多呀,还分了200斤小米呢……”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少废话,带走。” “贵他娘,伺候好媳妇,她可怀着咱的孙子呐……”一枪准大声嘱咐着,上了门外的胶轮大车。 这是1951年的春天,沂蒙县根据上级领导的统一布置,掀起了镇压反革命的高潮。早在1950年7月,中央就对各解放区下达了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但各地行动不快,“心不狠,手太软”。延至10月,中央又下达了《关于纠正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右倾偏向》的指示。1950年12月,各地开始大的行动。 一枪准被关押在了县公安局的临时监守所里(现城南十里沟派出所)。54岁的李丰收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13天。他属于那种“抓得快,审得快,杀得快”的“三快人物”。尽管35年后平了反,但他的老婆、儿媳和即将出生的孙子却为此遭了大难。 “这不是卖青萝卜的李大哥吗?怎么?你也进来了?”难友中有认识一枪准的。 “俺……俺……唉,谁知道……”一枪准叹了口气,蹲在了旮旯里。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有人悄声地问他。那个时候只要有人举报,哪怕是匿名举报,公安局也会马上就抓。 “我卖我的青萝卜,能得罪什么人?”当年遣散时,一枪准曾想带着老婆、孩子回昌乐老家,但我爷爷劝住了他,我爷爷说:“你回昌乐干么?再种西瓜?你能吃得了那苦?再打兔子?你还能有以前的枪法吗?你胳膊那伤能吃得消?你干脆就在这沂蒙城里落户算了。你这200斤小米,反正吃不了,不如用它当本钱做点小买卖,吃上饭算了。再说,弟兄们生死与共多年,好歹也有个照应。”一枪准一想也是,就听从了我爷爷的劝告。 一枪准还算有经营头脑,他决定专以贩卖潍县的青萝卜为生(又名潍县青)。说起潍县的青萝卜,那可是跟老潍县一样齐名。这种萝卜呈柱形、细长、皮青绿、外着白锈,入土部分为白色,但只占身长的四分之一。每根约一斤重,大小适宜。该品种肉质紧密、颜色翠绿、先辣后甜,甜而多汁,落地碎,触刀裂,秋天收获,可贮存一冬,开春还不易糠心,能吃到来年阳春三月。潍县青草卜以白浪河、虞河、潍河两岸及北宫一带出产的为佳。我们老家就有“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赶不上潍县的萝卜皮”一说。 一枪准看准了这种物美价廉、薄利多销的产品,他买卖做得很大,挖了个很大的地窖子,每年冬天里都要存上几千斤,可以一直卖到过年好长时间。凭着自己的辛苦,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惟一让一枪准感到伤心的是,他的大儿子大贵今年二月里死了,死于伤寒病,死时才24岁。大贵属兔,所以一枪准就总认为是自己过去打死的兔子太多,妨的。 好在大贵的媳妇已怀胎十月,马上就要生。这又给一枪准带来了一线希望:“只要给我生个孙子,我李家有后,我死而无憾……” ...... 审讯出奇的简单。公安局一口咬定一枪准解放前干过土匪。 一枪准进行辩解:“我们不叫土匪,我们是水浒梁山的那帮好汉,是义匪。” “胡扯,土匪就是土匪,哪里来的义匪?” 一枪准就硬争:“是的,是义匪,这是国民政府王县长亲自说的。他还请我们大掌柜的喝酒哩……” “住嘴,国民党的县长没有好玩意!” “反……反正我没有图过财,害过命。我没人命……” “可你砸过妓院,差点打死一名妓女。那是我们的阶级姐妹。这是阶级感情和阶级立场问题。” “哎哟,这可冤枉,逛窑子是使了银子的,能算犯罪啊?旧社会的男爷们谁不……” “住嘴!经查,抗战期间,你们和国民党的游击队也有联系。” 一枪准更急了:“那是联合打鬼子呀。我们还和共产党的独立团有联系呢,我们大掌柜的跟他们关团长是……” “那人是托派分子,不准再提这人。” “可……可打鬼子却是真的吧。我至少打死过七八个小鬼子,我这胳膊的枪伤……” “住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一句重复,审讯结束。 回到监房,一枪准心里直觉堵得慌。他一声不响地蹲在了一边。监房的囚友大多是过去的土匪、散兵、国民党部队的连以下军人、道会门的头头等,其中还有一个自封的“皇帝”。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知道吧,沂蒙的镇反过弱,益都特委不满意,要求县里杀一批,口号是宁可多杀,不可少杀,宁可“左”倾,不可右倾。我们这些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话激起一枪准一身冷汗:“可俺不是反革命。” “可你是土匪呀。只要当年没扛过共产党的大旗的,都危险。” 一位囚友问得更具体:“你没瞎说什么吧?” “俺也没有什么,还能说什么?” 这人60来岁,应是个老油子。以后才知道,他曾经在张宗昌手下当过炮手:“告诉你,就是有也别说,什么也别说。” “墙上不是写着坦白从宽吗?” “狗屁!”老油子哼了一声,“那是蒙人的,好让你乱咬同伙。真正办起来就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有人笑了起来,说这才叫经验。 第四部分 第41章 桃花开杏花败(2) 大伙了解到一枪准的情况,都有点替他喊冤。老油子又说:“现在只有一个法,你得寻摸一下,有没有人能够帮上你。前两天,在这里关了个姓苏的,以前也干过土匪。但是他救过共产党的一个大干部,现在那人在济南当大官。他说了这情况后,咱县里派人一调查确有这么回事,就没枪毙,给判了7年。估摸看三五年就能出来啦。” “俺也有人!”一枪准几乎跳起来了,“俺们大掌柜的呀,他现在是政府的参议员哩,领的小米比县长还多。” 人们听说一枪准的后台是当年老鹰崮的王汉魁,都羡慕得要死。都像公安局长似的说,你肯定死不了。 正好,几天后,一枪准的老婆来给他送吃的,他急忙对老婆交代了,让她赶快上山找我爷爷。同时,又急切地问道,儿媳妇快生了吧。他老婆告诉他,自他一被抓走,儿媳又急又怕,情绪受了影响,怕是要提前几天生。 “那好,一生下来赶快告诉我。老天保佑,最好是个孙子。” “酸男辣女,媳妇整天想吃酸的,号脉的先生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那就好,那就好。”一枪准几乎要老泪纵横了。稍一想,又犯愁来,“呀,忘了,今年又是兔年,怎么这孩子同他爹一个属相哩,怕是生来又不顺利!” “瞎说什么呢,咱孙子是玉兔吉祥,会长命百岁,命大福大的……”老婆子不禁落下泪来。 这老两口子的祝福只说对了一半,这个生下来以后被我爷爷取名李祈安的男孩,作为“历史反革命的贤孙”,前半生可以说是历尽屈辱和坎坷,直到1979年以后,才出现转机。凭着他的聪明和才智,很快成为沂蒙县的第一家个体户。有了钱后,开始对社会进行了他极为独特的“报复”,拼命生孩子,一气生了六个,三男三女——后全部上完了大学本科。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是“吃金喝银”的命。“祈安哥”(他以后成了我的好朋友)的故事我后边会适时介绍。 ...... 到了第三天,一枪准的老婆又来“送吃的”了(那个时候的探监不像现在有明文规定,基本是可随便探望),实际是来给他送信的。老婆说,见到大掌柜的了。大掌柜的一听就急了,连夜下山进了城,直接面见了县委书记,并给了县委书记一封信。 “信上咋写的?” 老婆说:“俺就知道你要问,俺就背下来了。信上说,李丰收同志不是历史反革命,最多有几年为匪的历史,但没有祸害老百姓,没有人命。抗战期间,英勇杀敌,从没同八路军搞过摩擦,本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大掌柜的,恩人哪!”一枪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同监的囚友们说,这是“喜哭”,应该祝贺!就把他老婆带来的一只烧鸡、20个煮鸡蛋、5个咸鸭蛋、2斤青萝卜给“共产”了。一枪准乐得屁颠屁颠地给大伙分发,自己连个萝卜皮都没要:“我等着出去吃更好的,给,给……” 俗话说,祸不单行,喜也成双。他老婆还带来了个好消息:媳妇生了,真是个小子,八斤重,哭声特别大。 一枪准喜极而泣,大喊:“哈哈,俺有孙子了,俺有孙子了……” 哭完,又认真地对老婆说:“告诉媳妇,她还年轻,想改嫁也行,但孩子得给咱李家留下,这是李家的种。” 由于种种原因,大贵的媳妇一直没有改嫁,含辛茹苦地将孩子抚养成人。李祈安长大后非常孝顺,是沂蒙县有名的孝子。如今,当年的大贵媳妇已经当了老奶奶。2003年,我为写作此书专赴老家采访,在吃完了祈安哥(他大我6岁)的全羊宴后,还专程去他家——玫瑰别墅园,沂蒙县惟一的高级住宅区——看望了老人。老人的第一句就是:“要不是你爷爷,祈安当年早就饿死了。祈安这条命是你奶奶的命换的……”至于这一点,我会慢慢地告诉大家。 春雨下起来了,而且是少见的连阴天。整个天空黑沉沉的,雨丝不大,但也不停,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直下得路边的青石板生了青苔,直下得老屋里的椽子头起了白毛。处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的心情除了烦躁还是烦躁,没有半点敞亮。 早就传来了消息,说五月一日前要杀一批反革命,人数为全区之首。 五月一日的前一天,雨突然停了,街上有了行人,小鸟也出来觅食了。但天还没放晴,仍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可能重新下雨。 开午饭的时候,突然飘来了红烧肉的香味,每个号子里还破例发了一瓶景芝白干。有经验的犯人马上明白了:这是上路饭!这么说,马上就要…… 果不其然,院里响起了美国道奇大卡车特有的轰鸣声。院里一片嘈杂,间或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大伙很快听明白了,趁着天放晴,决定提前在今天下午行刑。因为不下雨,可以召集更多的革命群众观看,以壮革命声威。事情就这么简单。 监房里立刻陷入了一片骚动。有人当场大哭起来,有人瘫倒在地上,有的两眼发直,神志混沌。也有的在做最后的喊冤:“报告政府,俺冤哪……” 那位60多岁的老油子哈哈一阵大笑,抓起酒瓶就喝:“不吃白不吃,死也要当饱死鬼!” 一枪准也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相信这是上路饭,更不愿相信这批即将上路的人里也会有自己。他坚信肯定会有人打开牢门喊道:“李丰收,出来……” 也许,大掌柜的正在跟县委书记据理相争。也许,县委书记说,这事还算事吗?我马上给公安局长打个电话。也许公安局长已经接到了电话。也许公安局长正坐着美国小吉普向看守所驶来。也许,这些人要跟自己开个小玩笑,直到枪响前的一刹那,才拍拍自己的肩膀:起来吧,老哥,没你的事……因为那时陪绑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些“也许”都没有出现。 一枪准还是同所有的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押上了第三辆美国道奇大卡车。他这车一共装了20多个死刑犯。 犯人先是游街示众。小小的沂蒙县被游了两个来回。正好是风停雨霁,街上行人正多的时候。很多人朝这些反革命分子扔石头、土块。这些人中小孩居多,越是小孩扔得越起劲。 “贵他爹呀,听说县委书记已经批了……这是咋回事呀……” 一枪准迷迷糊糊中听到车下有人在大声喊,他一个激灵,听清了,是自己的老伴在喊。他急忙循声望去,见自己的老婆正踮着个小脚跟着他的车跑哩。他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怎么,县委书记批了?可信呢?” “批了,肯定的,大掌柜的亲眼看见的……” “那这是咋回事……”一枪准还想喊,但让押解的解放军战士照头拍了一巴掌。 “俺有县委书记……记的保信……” “还省委书记呢?谁都想拉大旗……”说话的是押解的班长,最多十八九岁,挎了一支冲锋枪。 “轰……”首先是犯人们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不,真的,俺真有县委书记的……啊啊啊……”再也喊不出来了。 原来,一枪准的喊冤声惹烦了押车的班长,班长就熊那个战士对阶级敌人不狠,战士一肚子气就全撒在一枪准身上。他一使劲,将手中的活扣一紧,五花大绑中的制胜一招起作用了。一枪准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根本无法张嘴,只能靠鼻孔呼吸。 直到来到城东关的刑场,一枪准一直没有机会再喊他的“县委书记……” 那么事情的真相又是怎么回事呢?实际上,县委书记真的批示了,而且批语还特别详细:查该犯没有民愤,没有人命,且抗战有功,应予减刑……信写好后。秘书就交与了通讯员。通讯员16岁,还是个孩子,因下雨路滑,就没当时送公安局。反正明天才杀人,今晚送去也不迟。不料,下午老天突然放晴,于是…… 说起来,谁也没有错,但一条人命就搭上了。 第五部分 第42章 只可错抓,不能错放(1) 我父亲出事那年是1953年,即三反五反深入发展的那一年。如果说以往的一些事端毕竟是发生在我爷爷的故交、朋友、战友身上,因而涉及未深的话,那么,这次可就是他的至亲了。 我父亲是在淮海战役前转业的。这也许让你感到奇怪。不错,当时正是组织干部南下的时候,山东解放区抽调了大批地方干部随部队南下,准备接收新解放区,当时的一些通讯员、炊事员之类的后来都混到了县团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父亲怎么会转业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因为我父亲有文化,那时正规中学毕业的中学生如凤毛麟角。二是他在部队管后勤管出了经验,而当时的沂蒙县正缺个这方面的人手。三则是我爷爷的影响。当时的县委书记马大林(刚解放时县级领导换得很勤)就认为,凭着我爷爷的人脉,有些工作可以好开展。 就这样,马大林书记亲自找到了部队,要求把我父亲留地方工作。马书记的理由是:南下固然重要,但老根据地的工作也不能偏废。只有把地方工作搞好了,才能有力地支援前方……就这样,我父亲就回了地方,担任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兼管县委、县府的后勤保障工作。 你要问当时的干部是愿意南下,还是愿意留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百分之二百的愿意留下,尽管他们表面上还要纷纷报名。道理很简单,故土难离,家乡最好。中国人积淀了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的思想和小农意识并不是几句漂亮口号就能根除的。至于后来很多人都混成了高官,那是以后的事。人可没有前后眼,况且做官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所以,当时更真实的情况是,很多南下干部还没过江就开始想家,再加上水土不服,很多人开始烂脚丫,生疥疮,大米也吃不惯。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开小差回了家,他们宁肯党员职务不要,也要回家,哪怕下庄户种地。在这些人中,有的甚至是抗战初期参加工作的老同志。而我父亲能有幸被组织留下,并得到重用,的确是件让人喜上眉梢的事情。 我爷爷听说后,更是高兴,连连诵道:“老来有一子陪伴在身边,乃最大的幸福……美不美,家乡水,身在家乡其生可乐,其死可葬,无憾无怨。” 我父亲回到地方后,首先上了山,同我爷爷一起,去我三奶奶及小姑姑的坟前烧了纸,告诉她们,他回来了,可以常来看望她们。同时,还代表他那已杳无音信的国民党弟弟,我那憨憨可爱的叔叔给她们磕了三个头。 晚上吃饭,我奶奶做了几个菜,一家人破例地喝了点酒。我爷爷郑重其事地说:“饮水不忘挖井人。咱欠人家马书记一个人情,你只能好好地干才能报答人家。” 没想到这一个“报答”就出事啦…… 当时在我父亲掌管的县机关财政中,有一批土改批斗地主时分得的浮财,其中有件无价之宝的工艺品。这件工艺品由一个汉白玉的白菜叶和一只翡翠绿的蝈蝈组成,玲珑剔透、惟妙惟肖,十分逼真。晴天对着阳光可隐约透视蝈蝈的内脏,阴天时,白菜叶则可渗出细细的水珠。当时,有人说,这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连不了全城,也能连半个城。 那天我父亲正在仓库里点验浮财,马书记走了进去,一看这宝物,便爱不释手,说,拿去研究研究,几天就送回来。当时我父亲碍于面子,也没办什么手续就让他拿走了,这是1952年割麦时的事。 但从那以后,马书记再也没提送回的事。我父亲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及此事。此事就拖了下来。 1952年秋,中央一声令下,作出了开展三反五反的决定,其中就有反贪污、反浪费。运动一开展,肯定要查钱和物。一查,那件汉白玉的工艺品不见了。 在这以前,我父亲曾暗示过马书记,要搞运动了,是不是……但马书记顾左右而言他,竟不提这事。 检查结果可想而知,我父亲马上被隔离审查。 在县委机关小范围的批斗会上,我父亲不知如何是好。他多次用求助的眼光看向主持会议的马书记,马书记则有意避开…… 在大伙的连连批斗下,我父亲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它跑什么地方了,反正我没贪污……” 在所有的批斗者中,有一个人是最积极的,他就是办公室的另一位副主任巩海峰。因为他与我父亲都在追求我的母亲,被荣称为“县委一枝花”的打字员李梅。 巩海峰对我父亲是不依不饶:“就你自己保管,你没贪污,那是谁拿了?” 我父亲只好辩解:“我真的没拿……” “那难道是它自己长翅膀飞走了?”巩海峰挥拳要打,被马书记制止了。但这人马上又抬出了另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问题:“还有,你在青岛上学期间,涉嫌参加国民党的军统组织。你必须向组织上说清楚!” “胡扯,这是血口喷人!”我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绝不是任人拿捏的人,他马上跳了起来,“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当时,我只是参加了一位老师组织的抗日活动,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国民党,更没参加什么军统组织……” “那你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 “那是因为我参加了抗日活动,但参加抗日活动并不等于参加了国民党,更不能等于参加了军统组织。”我父亲据理相争,“再说,那时提倡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我父亲终生不改的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最终在14年后要了他的命。 这时,马书记讲话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是谈经济问题,而非别的,我看这样吧,这事先别急,还是让王世荫同志自己考虑一下吧。王世荫同志也是个老同志了,谅他会有个正确的认识。我们的政策呢,历来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我要见我爹!”我父亲当时吼了起来。 没想到马书记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书记表了态,其他人也就不便说什么了。 第五部分 第42章 只可错抓,不能错放(2) 消息很快传到崮下村,我奶奶哭了一夜,我爷爷沉默不语。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急三火四地下了山。他始终坚信,他的儿子不会干这事的。 一见面,我父亲就嗷嗷大哭起来,趁着看守不注意,我父亲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我爷爷立刻释然:“噢——原来如此。” “爹,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爷爷思忖良久,沉稳地说道:“无论如何不能咬出马书记来。因为当时就你两人在场,没人为你作证。马书记来个死活不认账,你也枉然。如此,还得罪了马书记,他再来个落井下石,你就彻底完了。现如今只有一个法,就是咬死不知道,因为同样没人证明你偷走了。事实上你也没偷。这样,最多是个保管不慎,落个无头案。这样,就保住了马书记,保住了马书记,就有希望保住你自己!” “马书记老是装憨……”我父亲愤愤地说。 “孩子呀,能装憨的人是最聪明的。” 最后,我爷爷这样告诫我父亲:你就来个一问三不知,我在外边再找找马书记。 我爷爷当然要找他!不找他找谁呢? 我爷爷大大方方地提了几斤核桃去找马书记,到县委大院他的家里找的他,大白天的,刚吃过午饭,而且是逢人便问。所以,大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马书记及爱人格外地客气,又是递烟,又是泡茶,我爷爷一一谢过:“马书记呀,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哪里哪里,我正想去山上看您呢。” 我爷爷不亢不卑:“这话我相信。这不,我这主动登门了。” 马书记又是一阵哈哈。 我爷爷继续说:“咱开门见山吧,世荫这孩子是你要来的,如今出事了,怪只怪他没经过什么历练。没什么社会经验。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马书记,还望马书记……” 马书记连连说道:“唉,王老先生呀,这话还用说吗?咱们谁跟谁呀?世荫这孩子有文化,又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前途。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的。” “好!”我爷爷又像是回到了当年的老鹰崮,“有马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相信马书记乃真君子,说到做到。在下我先谢了!” 马书记也连连拱手:“理当全力保护。嘿,小巩那里嘛,好说,我知道这里也掺杂了年轻人恋爱的因素,您放心。” 听了这话,我爷爷从骨子深处佩服马书记的城府老道和政治伎俩。最后又搁下一句话:“马书记想必是明白人。世荫万一有差错闪失,恐怕您这当……” “打住,打住!”马书记不再让我爷爷说下去,“这儿我说了算,我是县委书记,王老先生恐怕还不知道这次运动的政策吧?叫只可错抓,不能错放。所以,我只好……哈哈……” “只可错抓,不能错放……”我爷爷对这句话咀嚼了半天。 “哈哈……”最后,两个人全笑了。 ...... 事情的结果是不了了之。这个不了了之是指没有被逮捕判刑。 马书记亲自对这个案子作了批示:没有证据证明王世荫同志贪污,此宝物极有可能被盗。建议加强对此类浮财的管理(以后就由银行统一保管了)。 但宝物毕竟是在我父亲手里被搞出的,我父亲受到了行政和党内处分:撤销办公室副主任职务,党内严重警告(那时还没有划分行政级别)。 正好国家开始掀起经济建设高潮,枣庄矿区急需大批干部,当时称之为“上企业”。我父亲就被调到了枣庄矿区。名义上说是支援工业建设,实际上还是“变相发配”。凡是调去的干部,大都是有点毛病和不足的。我父亲虽不愿去,但也是不得不去。 好在,一枝花李梅毅然决定同我父亲一块儿调往枣庄。这就给了我父亲极大的安慰。以后,他们两人在枣庄结婚,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我。所以,搞得枣庄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李梅的决定大大地伤了巩海峰的面子,他对我的父亲更加嫉恨在心,“文革”中的1967年,枣庄的造反派来沂蒙调查我父亲的问题,身为县革委副主任的他竟添油加醋,说我父亲曾参加过军统。正是这一结论,弄得我父亲至今下落不明。 我奶奶则以为枣庄是在中国的最南边,去枣庄又是“南下”,便急得光是哭,直到我爷爷说枣庄就在省内,不远,坐火车当天就到,这才不哭了。 当李梅第一次以儿媳妇的身份来山上看我爷爷奶奶时,我父亲悄悄地说,他仍没告诉李梅此次事件的实情,我爷爷用力地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用我们党内经常夸干部的那句话说:“王八羔子啊,你成熟了……” 第五部分 第43章 反右反右,鬼哭神愁(1) 恐怕谁都没有注意到1957年是农历的丁酉年,这一年又是鸡年。民间早有“鸡年难吉”的老话,故又有“丁酉丁酉,鸡鸣泪流,反右反右,鬼哭神愁”的说法。 但是,当年所打的55万名“右派”中,有一人记住了,他就是当年山东农业口的右派分子之一季风,即我爷爷上世纪30年代在家乡搞“乡村建设实验”时的老朋友。他是因为一个字而被打成的右派。 1990年春的一天,受我爷爷委托,我在济南东郊的燕山小区找到他时,已是耋耄之年的季风老人思路仍十分清晰,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谈了一下午:“要不是您爷爷,我早完蛋了……还有那个小右派路琴……” “您是说路琴阿姨……”这些故事我已听我爷爷讲过多遍。 “对对,我们还是常见面的,患难之交呀。”季风老人连连点头。 “我已经看望过她了,她也快退休了。”我急忙说,“我爷爷说了,马上就来济南住一段时间,来了就会来你们家的,他说一定要聚一聚。” 季风老人说:“来的时候什么都别带,就带些三龙潭的虾来就行……” 我一听就笑了:“季爷爷,您还没忘了用网打捞红虾的事吧。” 季风老人马上会心地笑了:“哈哈,这是我当年出的洋相啊,一晃都30多年了……” ...... 其实,我爷爷说,真的不是他事后诸葛亮。1957年那年,他也预感到要出事。因为我三奶奶及我小姑的坟头上的野独蒜又莫名其妙地发黄了。我爷爷一生不信这教那教,但却十分迷信,凡事常常讲预兆,有点什么事就十分过敏。1947年那年,这蒜也黄过,光长叶子不长蒜,那一年,国共两党在我们家乡打了几次大的恶仗,还闹了土改与还乡团。 知道野独蒜吗(也叫贼蒜)?这是一种爱在坟头上长的一种草类。根部只长一个独蒜头,大的有大拇指那么大,味道和大蒜一样。老乡们常常挖来调菜吃。同时,又有种说法,谁家的野独蒜长得旺,说明谁家的人丁就兴旺,家业就发达。 我爷爷是在去县里开政协会时,无意中碰到季风的。那个时候,已经是第二届政协了。建国前的参议员几乎全部进了政协,大部分都没有实际职务,只是领的工资不少,我爷爷就领97.46元,按内部的说法“相当于17级”,因为他的资历老。 那天,县委会议室里很热闹,县委马书记(此人不久后调地区任副专员)正在讲话,说讲话有点客气,实为训话,每训几句,还念一段毛泽东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和《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会议桌前围了十几个人,人人都低着头,面色难看,萎靡不振。在他们的后边,还放着些铺盖、行李等。我爷爷一问才知道是省里统一分下来的“右派”,县里劳动改造的,这些人要一直分到各村。 在没有发现季风前,首先引起我爷爷注意的倒是个小闺女“右派”,那闺女最多不过20岁,黄黄的脸,扎了两条小辫。说她是黄毛丫头吧,可她又像是个刚刚做了母亲的,因为她的两个乳房鼓得老高,胸前的花格上衣明显有被奶水浸透的水迹。她始终泪眼汪汪,隔不一会,就要在办公室一位女打字员的陪同下去厕所一趟。我爷爷天生的心善,便拉住打字员问:“这闺女怎么了?” 打字员小声告诉他,她不是个闺女了,是个六月大的孩子的母亲,是济南文化口的一个“右派”。因在哺乳期突然下放,奶涨,需要经常地挤挤奶。她哭是可怜家中的孩子没奶吃。 “真可怜……”我爷爷脱口而出。 “老政协,这话只能您说。”那打字员说完急忙溜了。 那时,人们称呼公家的人(拿工资,吃皇粮的),都习惯是姓氏加上职务或职业,如张书记、李县长、王记者、赵技术员。我爷爷是个政协委员,县里的人便称他为王政协,年轻点的便尊称他“老政协”。 “这个小闺女我要了……”我爷爷当即决定,将这位小母亲要到崮下村去。他刚一定下这一念头,心里又咯噔一下,怎么了?原来他看到了季风! 不错。是这老弟,还是当年那个样,只是胖了些,眼镜也换了,似乎还不如当年的气派。怎么?他也成了“右派”?嗯……随后我爷爷释然,是呀,不打他的“右派”,还打谁的“右派”呢?梁漱溟老先生解放后受批,韩复榘是个军阀…… 还是那句老话,别看我爷爷身居山乡僻壤,但他有文化,有看报纸和听广播的习惯(这时资讯传播的途径又多了项广播)。所以,对国家的一些大政方针、时事要闻,他都能知道个八九。对于反右运动他始终也有自己的看法,共产党的有些人气量太小,号召人家提意见,人家提了,又说人家反党…… “马书记,分我两个‘右派’吧。”会议一结束,我爷爷就拉住了马大林。马大林因在我父亲的问题上有愧,对我爷爷始终是尊重有加。 马大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哥,这些“右派”是下乡来改造的,谁都不想要,您怎么……” “我最会改造人了,谁不知道?哈哈……”我爷爷示意嗦。 “好好好,就依您的办。”马大林也乐于送个顺水人情。 第二天,一男一女,一老一小两个“右派”就被接到了崮下村,接人的事是我爷爷亲自安排的。当时的村支书姓穆,不到30岁,是个复员兵,村里人都称他穆蛋,他对我爷爷十分尊重。同村里其他人一样,称我爷爷为“三爷爷”。当天一大早,他就派出了村(这时,已称高级社)里惟一的一辆胶轮大车。接回来时,村里才刚刚吃过晌午饭。 在这以前,我奶奶已经听我爷爷说了有个名叫路琴的“小闺女正奶着孩子被打成了‘右派’”的事。所以,车一停,我奶奶首先接过了路琴的行李:“来,路‘右派’,跟大娘走……” 村里人一开始仍按老规矩,称这两人为“路右派”和“季右派”。只是过了一段日子里,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才改了称呼。 “大娘,上哪去……” 我奶奶踮着个小脚说:“先找个孩子吃吃奶,别鼓着,这个时候不能鼓,要不会落下病,再生孩子就不好办了。” 那位小母亲当时就哭了。 以后,这位叫路琴的小母亲就被穆蛋直接安排到了自己的一个侄子家里,他侄媳妇刘英(这位“花木兰”的故事颇多)也是刚刚生了个女孩,奶水不够吃,正好,可帮着她奶孩子……以后,当我爷爷及村里人知道了路琴被打“右派”的原因时,才知道那才叫一个冤! ...... 第五部分 第43章 反右反右,鬼哭神愁(2) 季风已经不认得我爷爷了。 也许是他被打“右派”打晕了,也许是眼睛不如以前好使了。我爷爷把他的铺盖提到家了,他还是没反应过来。我爷爷就有意启发他:“嘿,穆陵关,知道吗?王达礼,县长,好用鞋底抽人。还有,你仔细看看……” “你是……”季风这才瞪起眼睛使劲瞧。 “我是……”我爷爷学着他的口气逗他。季风读书时遇到疑问,也是这个口气。 季风一下想起来了:“你是汉魁兄!啊呀呀……我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这是缘分,是天意。”多少年后,我爷爷一直这么认为。 晚饭自然是丰盛的。我爷爷专门用三龙潭里的小虾做了份辣椒炒鸡蛋。以后,季风还为这虾米出了次洋相,为村里的老百姓所津津乐道。 我爷爷破例喝了一杯酒:“我首先告你个实底,你俩是我要来的……你暂时先住我这儿,由我来监督你的改造,哈哈。” “那好,那好……” “不过,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季风忠诚地执行了这一君子协定,直到1961年国庆,被突然摘帽回到济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慢慢地我爷爷才知道季风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一个字,一个“时”字。 说起来,事情竟如此荒唐:毛泽东不是有个农业的八字宪法吗?叫土、肥、水、种、密、管、工。季风就提出,还应加个“时”字,即强调时间千万不可过季的意思。说实在的,如加上这一个字,八字宪法只能是更科学、更全面。但是,单位的很多人却不愿这么看。他们认为,难道毛主席还不如你英明吗?还不如你会种地吗?毛主席连日本鬼子、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于是,他就成了一个“右派”。 也好,他解放前不是在沂蒙山区搞过什么乡村建设实验吗?不是紧跟过梁漱溟和韩大军阀吗?那就再让他回山沟沟里。 “这简直叫不讲理,这叫什么事?”从这以后,只要一提反右,我爷爷就气得哆嗦。 季风小声说:“我这还算好的,有的就自杀了。省办公厅的一个科长,才23岁,因为给领导提了两条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一天到晚地批斗,还要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陪着。他气不过,就跳黄河自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爷爷倒敬佩这种人。 “哪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季风叹口气说,“这反倒惹下了麻烦。” “又怎么了?” “他不是跳的黄河吗?结果尸体一直没找到。领导上就诬告他妻子把他藏匿起来了,说他根本就没有死。最后硬是把他妻子也逼疯了,怀孕三四个月的胎儿也流产了。”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季风苦涩一笑,说:“从这事以后,有些‘右派’就改变了自杀的办法,专门跳楼,跳五层以上的楼。一是保证摔死,二是留下尸体,免得给家人留麻烦。” “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呀!”我爷爷仰天长叹,自愧在山沟沟里待得太久了。 “你可不能寻短见!”末了,又孩子般地强调一句。 季风说:“冲着你老哥,我也不会的,再说,全家人还靠我这54元的工资呢。” 季风运气也不错,被划了个“三类右派”。对此类右派处分标准是:撤职,开除党籍,留用察看。行政降三级。当时,季风已是正科长,行政19级,现降为22级,工资也由85元降至54元。 为安慰季风和路琴的情绪,我爷爷请季风和路琴到家里吃了顿韭菜包子(即水饺),并让支书穆蛋作陪。在这以前,我爷爷已经知道了路琴被打成“右派”的经过,其荒诞过程并不轻于季风,甚至让人好笑。 她的顶头上司文化馆馆长想她的好事,经常以工作为由带她出去,时间一长,她开始拒绝。反右运动一开始,这位领导挟私报复,说她平时不接受领导,不接受领导就是反党。于是,就划成了“右派”。更可恨的是这位领导哄她说,现在是搞运动,你写份检讨,应付一下认了这“右派”,而后就可以放你三个月的假,回家喂孩子。当“右派”可以放假?这话对路琴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她就写了自己的认罪书。结果认罪书交上去的第四天,就被罚下放了。 好在这些天,刘英等老乡们对她挺好,又有个孩子帮着吃奶。她的情绪多少安定下来,但就是想她才半岁的儿子,一给别的孩子吃奶她就哭。 “闺女呀,”一直到她摘了帽子回济南,我爷爷都是这么称呼她的,“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你着急也没用,慢慢会好的。过些天看看有机会让你回济南一趟看看孩子。” “真的吗?三爷爷……”我爷爷称她闺女,她倒好,随村里人官称我爷爷为“三爷爷”。以后季风开玩笑说,这叫“革命阵营乱称呼”。 我爷爷说:“我蒙你干吗,闺女,村里就不买个针头线脑、种子化肥了?让谁去不是去?”“可俺是右派……”路琴一脸的感激又挂上了无奈。 我爷爷口气坚决地说:“以后不要提‘右派’这字,咱老百姓不相信像你们这样的人反党。你若要反党,得先把孩子喂大了不是。” 这话把路琴逗笑了,这才叫破碲为笑。 我爷爷看看他俩人说:“记住,你俩下到咱崮下村,就是咱崮下村的人,咱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说了不算咱说了算。对不?” 这话让所有的人都宽慰起来。 接着,我爷爷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他说:“实际上,在咱们中国传统文化里,以右为上,以左为下,以右为好,以左为次。大凡好人好事好文章,皆称‘无出其右’。荒谬过激、脑浆发烧、半吊拉叽的,才称‘旁门左道’,被人咒骂,嚼舌根。” 大家听了这话良久无语。 这穆蛋那天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更痛快:“‘季右派’和‘路右派’你俩听着,咱乡下人懂不了很多大道理,但就认死理,老百姓都知道‘右派’都是有本事的人,很多还都是在党的人。怎么共产党还反对共产党呢?他既然要反对共产党,他还入共产党干什么?直接反不更省劲吗?”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是最朴素的真理。反思反右的文章连篇累牍,像这样直白而又精彩的不多。 我爷爷当下还交代,要紧的是给他们找个轻快活。 穆蛋说:“放心,三爷爷,您是知道的,社里的轻快活多得是。” 穆蛋是话里有话。那时已从初级社过渡到了高级社。所谓的高级社基本以自然村为标准区划。崮下村不大不小100多户人家,正好划成一个社。高级社时,农村发生了两个巨大变化,一是农民对入社有抵触情绪,便大量地宰杀牲畜,如耕牛、骡、马、驴等,对农业生产力造成了巨大破坏;二就是村官多了,村干部人浮于事,如:一个社里就有脱产的“九大员”。从专职的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到记工、炊工员、饲养员等等,一应俱全。当时有顺口溜讽刺曰:书记队长白吃饭,会计保管不出汗。人人都想去喂猪,文书是个小白脸。记工从来不下地,饿不死的炊事员…… 既然全国的农村都这样了,再安排两个闲人又何妨? 第五部分 第44章 两个“右派”的“幸福时光” 1957年,当全国的55万“右派”不是在原籍被监督改造,就是在劳改农场干着超强的体力劳动,且吃不饱、睡不好时,却有两个“右派”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子度过了他们轻松而愉快的生活。 首先,村里的老百姓给这两位“右派”早早地摘了右派帽子。这里边还有个小故事呢。 尽管村里人按习惯一口一个“季右派”,一口一个“路右派”地叫,并不含有任何歧视成分,反而认为是一种尊称。但是,季风和路琴听了还是很别扭的。 路琴不是文化馆的人吗?她生性爱唱,就经常唱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前苏联歌曲:“同志,这宝贵的称呼,你一旦失去,就像生命已经结束……”唱的时候总是情绪忧郁,泪眼欲滴。 这一现象,被她的房东,即穆蛋的侄媳妇刘英知道了。刘英是村里识字班的主任,心直口快,性格泼辣,便问路琴为什么一唱到同志就哭。路琴对她说了“同志”二字的重要性。那时刚解放,人的思想十分单纯,彼此之间最喜欢称同志。那时有“一声同志吃遍全国”的做法(尤其是实行供给制的时候)。 路琴最后表示最好不叫他们“右派”,而改称同志。 刘英一听,一拍大腿:“俺的娘呀,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为‘同志’,这好办,路同志,我这就给俺叔说去。” 刘英马上找到支书穆蛋,穆蛋听了,也是一句:这好办。 第二天,在社员大会上,穆蛋郑重宣布:“从今天起,对‘季右派’和‘路右派’,就不要再称右派了,因为他们的工作有变动,担任什么职务,上级还没明确,所以,大伙就称他们为季同志、路同志吧。” 那时的老百姓老实,让干么干么,说喊么喊么。一天之间,“季右派”和“路右派”就变成了季同志和路同志。 不仅如此,穆蛋还作出一番决定:以后凡是念报纸念文件,只要有“地富反坏右”字样的,一律跳过那个“右”字!凡是有“劳动改造”字样的,一律跳过“改造”两个字!谁说漏了嘴扣谁的工分。 就这样,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当地的老百姓率先给下到村里的两个“右派”摘了帽。这两人应是全国“右派”中摘帽最早的两位。多年后,这一趣事在当地被传为美谈。年近70岁的穆蛋老人谈起此事眉飞色舞,喜不自禁。 ...... 对了,还有他们的工作。这当然是应了轻闲的标准的。季风被分配当了记工员,原来的记工员是个瘸子,心眼很好(崮下村几乎没有心眼不好的),就整天让季风跟在他的腚后,一颠一拐地去记工。他走得慢,季风也不能走快。 我奶奶就开玩笑说:“大兄弟,你悠着点,可别跟着变瘸了。”那瘸子就拼命追赶我奶奶:“好你个三嫂,今天我非看了你的瓜……”这个时候,也许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一个是小脚,一个是瘸子,会搅得村里、地头一阵鸡飞狗跳。 利用这些闲空季风读了不少书,研究了不少问题。他的认真劲和学究气一如当年。他和我爷爷偷偷议论一些话题。 前苏联的工业化进程本身就是错误的,有点拔苗助长,一开始是几乎杀尽了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并把他们的财富全部没收,接着又搞集体农庄,强迫广大农民参加,又直接损害了广大农民的利益,损伤了他们的积极性。 现在中国的农业,又在走前苏联的路子。而中国的农业更落后,强迫农民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是对中国农民的更大伤害。尤其是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以来,更是伤害了农民的利益,导致城乡差别逐步拉大。农民中已经有人吃不饱肚子了!梁先生(指梁漱溟)在政协会上的发言是中肯的,他说,现在城里人的生活是九重天,而农村人的生活是九重地,城乡差别太大,是搞不成社会主义的,只会越搞越糟。 当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后的1958年,一场更大规模的狂热——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会接踵而来。 每每谈完,两人还忘不了开上一句玩笑。 我爷爷说:“你可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季风就会煞有介事地说:“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说啊。” 于是,两人一阵释怀大笑。 路琴的工作也很清闲,是干饲养员。不过不是喂牛喂马的饲养员,也不是喂猪的饲养员。喂牛喂马太辛苦,因为夜里要起来添料,喂猪太脏,臭气哄哄,老远都能熏死人。那么她是喂什么呢?哈哈,喂兔子! 那时,什么都学前苏联,连喂兔子也是,上边从前苏联引进了一大批长毛兔,说是兔肉可吃,兔毛可卖,就让上上下下都喂起了前苏联长毛兔。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因为沂蒙山区比西伯利亚热,这前苏联的长毛兔到了咱这儿就不是长毛兔了,而是变成了短毛兔,而且个头也长不大,远不像照片上的那么大。 这样的话,剪下的兔毛本来就不多,剪下来还得统一卖给乡里的供销社,这么一倒腾,喂兔子根本就赚不几个钱。但钱不多也是钱,对于已经办了高级社的村里来讲,这就不错了。 喂兔子的组长由刘英兼着,组员共五六个大姑娘和小媳妇。俗话说三女一台戏,这五六个女的凑在一起,就几乎成了两台戏。加上刘英的大嗓门,那就更热闹了。一高兴的时候,还净拉骚呱,说的全是床上事……谁谁的男人脚丫子特臭,谁谁的男人完了事倒头就睡,谁谁的男人每晚上都能来一阵,谁谁的男人连骑马布子都洗。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谁的烦事都会少一些。 至于季风,在我爷爷那里几乎是“白吃白住”。但对外仍说是交14块钱,这里面除了两人当年的友谊外,还因季风家的人口太多,花费大,而我爷爷的“十七级”,几乎有近百元的收入,他同我奶奶无论如何花,也是用不了这笔钱的。 ...... 季风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带副眼镜,白天记工,晚上看书。他的生活自持力极差,因而常常闹些洋相。有时,他赶到半夜饿了,就用手干抓床头的奶粉吃,我奶奶就责怪他,床头就有暖水瓶,你不能起来用水冲一冲啊。他就说,懒,不想动。 村里人知道了这事,就跟他开玩笑:“季同志,干吃奶粉好吃吗?” 季风就会认真地回答:“不好吃,粘牙……” 以后,我奶奶就提前用煎饼卷好菜,再煮好两个鸡蛋放在锅里馏着,等到他看书看饿了时再吃也不凉。 季风还出过一次洋相,他看到虾米炒辣椒鸡蛋挺好吃,就自告奋勇去三龙潭去用拖网拖虾米。到了晚上,我爷爷切好了辣椒,打好了鸡蛋,等虾下锅呢,他却空着手晃晃地回来了。 “你打的虾呢?”我爷爷问。那时虾多,三岁的孩子都能用拖网拖上两大碗。 季风把拖网一摔老远:“全让我倒了!” “你怎么倒了呢?”我爷爷犯傻了。 “全是些青灰色的虾,没有咱们吃的红虾……” “你说什么?”我奶奶听出了点门道。 “没有咱吃的红虾……”这位老夫子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原来,他认为原先吃的红虾应是天生的。 我爷爷差点没让他笑断了肠子:“哎呀呀,我的大学士,哪有天生的红虾?那是煮熟以后才变红的,凡是虾,一旦煮熟后,都要变红。” “啊,原来如此……” 这个笑话到现在还在沂蒙全县流传。1983年,季风爷爷应邀去我县传授大棚菜技术,我爷爷还当众开他的这个玩笑。回来的时候,县委县政府还专门给了他半桶(用水盛着,几天内可以保证不死)三龙潭里捞上来的虾米。但据季风爷爷说,不知什么原因,已没有了当年的香气。 路琴当时最挂念的就是自己那半岁的儿子,但她很快就实现了回济南看孩子的愿望。支书穆蛋说到做到了。当时配给村里的一台前苏联产的双轮双犁的几个零件坏了,只有去济南才能买到。于是村里就派了大队会计和一个帮工,再加上路琴去了济南。路琴的职责是“帮忙提东西”。那时候火车还没有快车,全是站站都停的慢车。从益都站到济南,要颠六七个小时,但路琴的心情是高兴的,用归心似箭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1958年的春节,村里去济南买年货,又让路琴“提了一次东西”。但这一次去出了事。不久,村里接到济南某街道居委会的“来函调查”,问路琴一个“右派”分子,怎么老回家…… 穆蛋收到调查函问我爷爷怎么回信,我爷爷说,你就这么写:这是我们改造右派分子的一个手段,想看看她一路上有什么反动表现。 信写完,穆蛋又问,三爷爷该盖方章呢,还是盖圆章?那时,村里的章是方章(即高级社的行政章),村支部是圆章,我爷爷说,两个都盖就是嘛,盖个章能累死你吗? 第五部分 第45章 甩开膀子大炼钢(1) 敞开肚皮吃食堂,甩开膀子大炼钢 和煦宜人的秋风从老鹰崮徐徐拂下,擦过山坡上片片点点已经熟透的高粱,又穿过层层熟透的红柿子和山楂树,钻进了村东南的棉花地里。一朵朵雪白肥胖的棉桃在风的吹拂下,愉快地摇曳着。它们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翘首以待主人的采摘。 崮下村地虽不少,但多是山地。这块地是比较大的一块,便种上了棉花。沂蒙县的气候和土质也适应棉花生长。当时一亩地产五六十斤皮棉不成问题。 如此上好的棉花并无人采摘,来到棉花地里的反倒是一群山羊。放羊的是那个晚上要照看兔子的瘸子李拐子。只见他一瘸一拐地将羊群从地的这头赶到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羊群来到地里显然不是来摘棉花的,它是来吃棉花的。 羊吃棉花?这话听来有点新鲜是吧,不过,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那场全民性的大脑发烧中,这还算不得稀奇事。 “李寡妇呀,你听我言,偷偷会你在今晚。给我准备好一壶酒,一门二门要虚掩……” 李拐子心情高兴,小调唱得就欢。满地的羊就放开了胃口大嚼起来,或许是第一次吃棉花,或许是棉仔里有油太香,所有的大羊小羊、公羊母羊无不兴高采烈尽情地吃起来。 “李拐子,谁让你放羊吃棉花的?”我奶奶正领着几位老太太收地瓜,看到了,大吼起来。 “哟,三奶奶,你别急,是公社蒋书记让吃的。他说,现在大炼钢铁,反正也没人摘,烂了不如吃了……” “放屁,再大炼钢也不能不穿衣服,待俺有空就来摘。”我奶奶大声命令着,其他几个老太太也骂李拐子不是人熊,活该找不上媳妇。 因是“右派”分子,怕他们“破坏”大炼钢铁而被留在家里的季风也跟着帮腔:“哟,老李呀,这棉仔见了水可要发胀,一会儿羊喝了水要是出了岔子,你可要负责呀。” 李拐子一边嘟哝着:“这怨俺吗?”一边将羊赶出了棉花地。 路琴更是心疼地连连咋舌:“哎呀,我们家一连几年没做过新棉衣了,俺小宝的棉衣还是拾他小表姐的呢,可惜呀……” “棉花让羊吃,世界奇闻。”季风随后又加了一句。 其实,这还不如让羊吃了呢。因为上上下下光大炼钢铁了,硬是没有闲空来采摘这七亩棉花,到最后,全部烂在了地里。 这是1958年的秋天,沂蒙县73万人同全国人民一起,掀起了大跃进的狂潮。 首先,成立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崮下村归关家桥人民公社。公社下辖21个大队,27个自然村,约15万人口。公社成立那天,煞是热闹。县里召开了成立大会,几乎全公社能走得动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会场设在关家祠堂前的广场上,戏台是重新搭的,已远不像土改时批斗关润林时那样小家子气。会场上红旗招展,口号连天,口号是“人民公社是金桥”、“共产主义是天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上喝白汤,中午吃肥肉,晚上吃大鱼”。 新任县委书记周志海到会讲了话,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他宣布,沂蒙县已走到了“金桥”的正中间,再加一把劲,就到了共产主义了:“现在,有一个例子最能够充分证明这一点,就是全县最大的商店百货大楼已经开始实行无人售货啦,顾客去了,可挑选自己最满意的商品,然后自觉付钱……” 这可是沂蒙人民闻所未闻的新闻,自古以钱换物,以物卖钱,如今却讲究按需自取,自觉付钱,这可真是开天辟地换了朝代啦,原来共产主义的实现并不难。 正当台下的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公社蒋书记已经带头呼起了口号: “人民公社好……”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一天等于20年……” “吃白馍穿新衣,皮鞋擦得亮亮的……” 周志海言犹未尽,他学着革命导师列宁的样子,使劲压了压双手,才压住了翻江倒海般的口号声:“至于说到眼下的大炼钢铁,我们有着更加充分的把握,上级分给咱们县里是1000吨,但是县委一班人认为,我们完全可以拿下2000吨。少一两,就砍我的头!” 说着,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台下则是一片掌声。整个会场沸腾了,蒋书记又适时地领人喊了一阵口号。让全县人民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周志海做了这个动作的一年半后,他却因沂蒙县饿死了3600多人而被判处2年徒刑(处分算是最轻的,不客气地说,又是多亏了我爷爷)。 周志海讲完,公社蒋书记又上台讲了话,蒋书记没文化,脾气暴,资格在全公社也是最老的,打孟良崮那会儿他是部队的一位副排长,负伤后就带了一大把军功章转业回了地方,在关家桥可以说是说一不二。这人平时讲话很粗,而且爱带口头语,外号蒋大喇叭:“奶奶的,敞开肚皮吃食堂,甩开膀子大炼钢。冲啊……” 于是,轰轰烈烈的吃食堂和大炼钢铁运动、大修水利运动同时展开,共产主义在向我们招手。 ...... 一开始,人们对于吃食堂并不起劲,很多人家不愿交粮,也不愿报名。毕竟几千年来都是自家吃饭的,自家吃饭想吃啥做啥,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是一种天伦之乐。吃食堂算什么事,几百号人拥在一起好意思张嘴吗?但上边的指示很明确:吃食堂就是拥护毛主席,不吃食堂就是拥护蒋介石!这么一说,户户都拥护了毛主席。 “老少爷们,姊妹娘们,注意了……”穆蛋这几天的嗓门也够累的,他开始在全村喊叫起来,“先把家里的饭锅、菜锅、门把、门钉统统收齐交到大队,由大队统一回锅炼钢。吃饭去食堂。一家一桌,不要抢,管饱管足。城里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咱们村也快……” 村子里没有过大的房屋,食堂暂选定在村头的银杏树下,各家凑来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村东头一家姓王的,偷偷地藏下了一只炒菜锅,结果让民兵连长穆三胖带着几个民兵,当场给砸烂了。再一查,这姓王的是个中农。那好,捆起来游街。于是,几个民兵抓来一根捆猪的绳子,将那王中农一捆,在全村游街。没有锣,就让他敲一个刚刚收上来的破铜盆: “我反对进入共产主义……” “我中农思想作怪……” “我有罪,我该死……” 王中农一游街,全村人都老实了。所有的金银铜铁锡收得相当彻底。 第五部分 第45章 甩开膀子大炼钢(2) 大概只有一块铁没有收回,就是我奶奶用来喂鸡的一顶日本鬼子的钢盔。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我爷爷家,我奶奶就用它来当了喂鸡槽。因为小日本的钢好,愣是一点锈不生。 我奶奶不愿交,我爷爷也没阻拦。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家一户地全灭火,都去吃食堂,有点是胡闹:“季兄弟,这不是跟当年的太平天国搞的圣库制一样吗?这能行吗?” 季风当然不会说得很深刻,任何人那个时候都不会说得很深刻:“好像苏联也没这么搞。苏联的工农业基础肯定要比咱们的好啊。” “老大哥没这么搞,当弟弟倒要抢在前头。”我爷爷小声念叨了一句。 村里无论怎么再搜查,也不会查到我爷爷家!就这样,这顶小日本的钢盔逃过了大炼钢铁的劫难,没有被化成铁渣坨。当然,谁也没有想到,当吃食堂的狂风刮过,大饥饿来临时,它竟成了救命的锅! 吃食堂的那个牛劲可真叫共产主义万岁呀! 你瞧,全是白馒头、白米饭,随便吃,吃不了就搁桌子上,共产主义还怕浪费几个白馒头吗?至于菜嘛,顿顿几乎都是红烧肉,肥肥的肉块儿一熬一大锅。那时的农民真的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肉,就敞开肚皮吃,常常吃得半夜里上茅房。有一阵子食堂管理员还请示穆蛋:“支书呀,那猪下水还吃不吃?” “别的村吃吗?”那时,各个村比着办食堂,专看谁吃得好,谁先进入共产主义。 “有的村吃,有的村不吃。”管理员外号叫绕弯,意思是心眼多的意思。他解放前在青州和青岛做生意,挺有头脑。 穆蛋听了,有点烦他娘们:“那你说咱吃不吃呢?” 绕弯一听知道是在熊自己:“明白了,穆支书……”随即命令将所有的猪肝、猪肺、猪肠等统统倒掉。 几天后,绕弯又出了新招,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大批的牛奶、面包。早饭全让大伙吃这玩意,说共产主义的早饭都是这样的,苏联老大哥啦、波兰啦、捷克啦、匈牙利啦,都是牛奶、面包。但无奈崮下村人吃惯了小米粥和玉米煎饼卷大葱,几天下来,竟有一大半的人拉起了肚子。最后,还是穆蛋发话,不再牛奶面包了:“这干活的共产主义可以跑步前进,吃饭的共产主义就悠着点吧……”从那至今,崮下村的人还是吃不惯牛奶、面包。 那时候,除了大吃,就是大干。每每吃完饭后,就开始以连为单位,开赴山下去炼钢。为了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关家桥公社在最好的一片耕地上建了27座小炼钢炉。集中了全公社的劳动力来此会战。崮下村的小铁炉正好和关家桥村的小铁炉紧挨着。这使我爷爷有幸目睹了当年的佃户大福,因过度劳累而一头扎进了小铁炉里的惨剧。 崮下村的男女劳力被编成了三个基干民兵连。女民兵连由识字班的刘英率领,她们起了个“花木兰连”的响亮名字。因为关家桥村的女民兵连起的是“穆桂英连”,崮下村的“花木兰”决心打败关家桥村的“穆桂英”! 我爷爷说他们像太平天国,真是说对了。那时的人们不仅吃饭是共产主义式的,就连睡觉也是。男女民兵都是分开住,一个星期才准回家团聚一回。家里的孩子由老人带。尽管很多人不适应这种生活,但却无人敢于公开说:我不愿进共产主义的天堂。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 凡是经历过那段狂热的人肯定都记得:大办食堂、大炼钢铁、大修水利,几乎是同秋天的收成一齐来到的。1958年那年是格外的风调雨顺,收成特别好。按我爷爷的形容是:插根木棍都能发芽结果。知道为什么吗?因为1956年和1957年的收成是一平、一歉。而延续了几千年小农经济的中国农业总是逃脱不了“一平、一歉、一收”的固定循环,你说这是老天爷照顾中国也行,惩罚中国也行。 青壮劳力都去大炼钢铁了,地里的庄稼自然也就没人收了。庄户人种庄稼干吗?不就图个安稳日子吗?现成丰收的庄稼不收,这叫什么事呢?难道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吃粮食专吃钢? 正好,县委书记周志海来崮下村视察工作。他是坐着吉普车来的,我爷爷因烦闻汽油味,没去迎接他。这位教师出身的县委书记还算知书达理,专门来到村北头看望我爷爷:“哎哟哟,老革命,您身体好吗?” 我爷爷说:“我身体倒很好,可地里的庄稼该咋办呢?” 周志海面有难色地说:“哎呀,到处都存在这一问题,可当前讲究‘以钢为纲’”,讲究‘钢铁元帅升帐’,我这县委书记……嘿,你们看着办吧……” 周志海算是比较务实的。有了他这句话,我爷爷找来穆蛋做了安排。其实,粗中有细的穆蛋也早有这种想法,两人是不谋而合。崮下村留守在家的老头、老太太比哪个村的都多,这批老头、老太太拼死拼活抢收了不少成熟的庄稼。这就为不久后降临的大饥饿作了相应的准备…… 季风的本事又被派上了用场,他的老家金乡不是平原吗?他有着一手好的挖地窖储存过冬食物的技术,如,地瓜窑,一律要挖在干土处,不能泛潮。离地至少要有四尺(一米多一点),通风口不能太小,要容得下一人,最好向阳,隔几天,碰上中午阳光好,最好要掀开盖子进阳光。 第五部分 第46章 大棺材换下了银杏树(1) “炉里炼钢,炉外炼人,15年赶超英国”、“以钢为纲,拼命炼钢”等等大幅标语就张贴在几座小钢炉的附近。这些小钢炉全是土法上马的,其中有一座最大的还是利用了当年小日本修的一座碉堡。最先提出这一设想的是关家桥村的突击队长大福,为此,公社蒋书记还赠了一块大红匾,上写“共产主义英雄”六个大字。从此,老实木讷的大福成了全公社有名的大英雄。 这天,穆蛋正率领崮下村的突击队在为每个小钢炉增加风箱。因为只有增加风箱才能往这种土制钢炉里吹风送氧。炉中火只有见了氧气才能烧得旺,才能将矿石和焦炭烧化。在这以前矿石只红不化,真是急死人。 要增加风箱并不难,只需从每家每户拿便是,反正现在是吃食堂,用不着做饭,风箱也无用。要紧的是挑些又结实又能吹风的风箱。 “老三,这是谁家的?不行。”穆蛋一脚踹烂了一个破风箱,“这玩意也能支持共产主义?一点风都不能进,像个没牙的老太太,砸了当劈柴烧。” 身为突击队副队长、村民兵连长的穆三胖马上命令人把破风箱扔进了炉里,反正这些天正缺焦炭,已经开始烧木炭。用木炭也要赶上英国佬。 加完风箱,穆蛋还不放心。他抬眼往老鹰崮上望去,知道底细的人都知道他是在挂念上山砍树的刘英他们。没办法,烧的燃料成了问题,只有砍树了。所以,他命令刘英的“花木兰连”全部上山砍树。不管是什么树,只要是碗口粗的,统统砍了炼钢。 “支书你放心,咱们的花木兰肯定能打败关家桥的穆桂英。”公众场合,穆三胖还是称穆蛋为支书。 “你怎么知道的?”穆蛋两眼通红,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穆三胖压低了声音:“刘英出发前,派人侦察了关家桥的炉子,发现他们伐的树大多是碗口粗的。所以,她下决心就是比碗口细点的,也要砍……” “那可有点可惜。”穆蛋脱口而出,但一看周围围了很多人,马上改口,“没关系,该砍就砍,以钢为纲嘛……” 在那个年代,说话得处处注意,稍有不慎,便会被带上右倾的帽子。 快吃饭的时候,“花木兰”们回来了。她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三挂大马车上,全部拉满了从山上砍来的树。其中很多是柿子树、核桃树、山楂树。上边长满了果实。有几个社员看了,嘻嘻哈哈地上去就摘,被穆蛋狠狠熊了一顿:“没见过吃的吗?吃食堂还没吃饱呀?简直给共产主义抹黑。” 几个社员被熊了一鼻子灰,转身想走,又被喝住了:“哪去?还不一人一棵扛走?抓紧使劲干,落在了关家桥后边揪你们的球蛋。” ...... 中午是猪肉包子羊肉汤。大伙都吃得很带劲。因为砍了树,烧的有了保障,穆蛋十分高兴,他正同亲自来送饭的绕弯探讨中苏共产主义的不同。穆蛋嘴里嚼着一块肥羊肉:“俺看还是咱们中国的共产主义好,干的呢,是猪肉包子,稀的呢,是羊肉汤。前苏联的土豆烧牛肉不全乎,光有菜没有饭。” 绕弯就顺着穆蛋的话讲:“那当然,再说土豆烧牛肉有什么吃头,吃两顿就腻歪了。还有,苏联老大哥也尽撇洋的,土豆就土豆呗,还叫什么马铃薯……” “不能这么说,苏联是老大哥……” 正说着,连长刘英走了过来。这位花木兰干活力气大,吃饭也多,只见她一手抓着三个大包子,一口几乎咬掉半个:“穆书记,有件事,不知当讲不讲?” “这叫什么话,讲……” 刘英附在穆蛋耳边说:“关家桥那帮人在大福的带领下,去拆穆陵关了。那里的木料……” “什么,你说什么?”穆蛋像是让炉子里的钢水给烫了一下。其实他已经被烫了不止一次了。 刘英又把情况说了一遍。这使得她咽大包子的速度稍有减慢。 穆蛋把手中的大海碗(这种碗在那个年代很流行,足有现在的小脸盆那么大)一扔:“行了,别吃了,马上集合。” “马上集合!”穆三胖作为民兵连长,马上吼了一声。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支书喊集合是要干什么! 穆蛋跳上一座小高炉,把情况一说,动员道:“他关家桥要建共产主义,咱们崮下村也要建共产主义。他们能拆,我们也能拆。出发!” 就这样,队伍在吃了个半饱的情况下,向着穆陵关出发了。紧赶慢赶,一路风尘。抵达时,关家桥的人刚刚动手。那时,穆陵关还有座二层高的箭楼。“共产主义英雄”大福正率领着关家桥的一帮社员,往下揭那些漂亮而结实的琉璃瓦。揭一块摔一块,乒乓之间,自明朝万历年间重修的穆陵关开始走向毁灭。 “大福兄弟。”穆蛋在下边喊了起来,“您当了英雄了,得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才是,不能被窝里放屁呀……” 大福一看这阵势,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在当年的土改运动中竭力保持中立的人,如今变得聪明了,他向着穆蛋笑笑说:“看穆书记你说的,搞共产主义就是互相协助嘛,咱们共同拆就是,见面分一半……” 话未落音,两个村的社员们早已拆开了。大伙刨的刨,扒的扒,挖的挖,锯得锯,不到半天功夫,箭楼被扒成了个空壳(1989年,当地政府花巨资进行了修复,但已远没了当年的古朴庄严和凝重。一看就是现糊上去的)。接着,又拆箭楼下边的大门及其他附属设施。 损失最大的是旁边的将军庙。庙里的一座元朝时期的木刻佛像,以及一批明成化年间的古钱币也遭到毁灭。一块挖出的写有“有险不守,何以成关”字样的古石碑,也被拉下山当了小锅炉的炉膛横梁,被生生地烧毁了。 此行“收获”不小,共挖出大小方木、圆木30多根,椽子、飞头、横梁、窗木、窗户若干。这些木头真禁烧呀,因为它们都是上好的槐木和枣木做成的,极个别的还有楠木。这些沉睡了数百年的木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会为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炼钢铁作出牺牲。 第五部分 第46章 大棺材换下了银杏树(2) 县委是在第三天知道了这件事的。书记周志海在全县广播大会上公开表扬了这件事,说这是用封建主义的木头,炼了共产主义的钢铁,是个创举。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县城的大教堂,王达礼建成的文昌阁和其他古建筑统统在劫难逃,经受了自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劫难。 也许是从上边发下来的矿石(沂蒙本县没一点矿石,化石倒不少)过于顽固,也许是革命的热情还不旺盛,也许是共产主义一时还不愿落户在沂蒙,烧来烧去,里边的铁疙瘩就是只红不化,怎么办? “还是火不旺,再烧……”穆蛋命令道。 “没劈柴了……”有人小声说。 “还有!”穆蛋似乎胸有成竹!少顷,把手一挥:“回村去砍银杏树!” 这时,整个老鹰崮已经无树可砍了。满山的柿子树、苹果树、梨树、栗子树、松树、柏树、山楂树、枣树、桃树、杏树,甚至连极为罕见的橡树几乎全被砍光。从此后,几乎年年发大水跑山洪。此次大砍大伐对生态的破坏严重,至今未被恢复。 也许人们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砍伐得太绝了,当穆蛋提出要砍伐银杏树时,大伙一时陷入了沉默。人们已经没了往常的一呼百应,没了往常的一声令下立即行动。毕竟,村头的银杏树已经300多年了,它见证了崮下村的历史风雨,从大清,到民国,到抗战,到解放,到土改又到这大跃进,它经历了太多的历史风云,它承载了太多社会内容。它是村里的风水树,它是村里的里程碑。砍了它,村里的老少爷们是否会愿意,砍了它,又怎么向自己的子孙后代交代。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只见穆蛋大手一挥,“人家关家桥的大福连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就舍不得一棵树吗?”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是呀,世上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就是昨天夜里,连续劳累的共产主义英雄大福终于支撑不住了。从小高炉的炉顶一头栽到了小高炉里,当时炉火熊熊,眼看就要流铁。他人栽进去后,只听滋啦一声,大腿以上部位就化成了钢水,众人紧拽慢拽,只拽上了他的两条小腿。一阵风吹来,英雄大福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焦煳味,很快也没了! 三天后,公社为其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公社书记蒋大喇叭亲自主持,县委周书记亲自讲话。大福的儿子为其摔的老盆子,那个当年由关润林作证,由他养大的小女儿已经长到了17岁,这个永远不知自己真实身世的女孩为其高举招魂幡,哭得死去活来。大福是全县为大炼钢而跌进炉里一块儿炼了钢铁的三大烈士之一。 第二天一大早,一干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村里而来。穆三胖亲自跑到公社借来了木匠专用的大钢锯,那钢锯有八九尺长,要两个人扛才行。 与很多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等穆蛋一行人赶到银杏树下时,只见我爷爷已经领着几个老头坐在了树下,他们的面前放了三个大棺材。村里的人都认识,其中最大的那个红漆大棺材是我爷爷的。 我爷爷等几个老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场面有少见的严肃。 穆蛋有些不明就里,小心地问了问:“三爷爷,您这是……” 我爷爷不动声色:“听说你要砍树?” “是呀,这不都是为了……” “进入共产主义我不反对,但是别砍这棵树。咱崮下村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这棵树。”我爷爷接着拍了拍自己的大棺材,“你不是缺劈柴吗?那好,把它劈了大炼钢铁吧。这是楠木做的,禁烧。” “三爷爷,您这是……”穆蛋有些目瞪口呆。 “就按我说的做,还有这两口……” 说起我爷爷的寿材,村里没人不知道的。自打1946年部队南下,将他一人撇在家里后,他就花500块大洋订做了这口上等的楠木棺材。告诉你,这可是当年农村的风俗。谁都希望自己死后入土为安,在阴间过个安稳日子。我爷爷当然也不会脱俗。自有了这口棺材后,他每年秋季(秋分前后)刷一遍大红的油漆,都是他自己亲自刷。 如今,他将其视为生命的寿材献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从此后,村里人更加敬佩我爷爷。 40多年后,他常来济南跟我小住一段时间,其间,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后事安排问题。他说:“我虽然没有棺材了,但你不能烧我,我不火化,我还要入土为安,你就把我埋在你奶奶、三奶奶及小姑中间,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说,恐怕村里不会同意的。他挣着脖子说:“村里不怕,现在是穆蛋的孙子当村主任,他得喊我老祖爷爷,哈哈,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说这话时,他十分地自信和自豪。 多年后,我及村里的人满足了老人的这一心愿。而那时,已是1997年了。 第五部分 第47章 百斤鸡,千斤猪 百斤鸡,千斤猪,深挖土地三尺三 1958年的冬天终于姗姗来迟。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飘落,落在了那一团团说钢不钢,说铁不铁的黑渣坨上。渐渐地,大炼钢铁的狂热开始冷却。人们意识到,具有高科技含量的钢铁毕竟不是几句口号和汗水就能炼成的。 大队人马开始从小高炉前撤离。没人对这一切负责,没有人作过一点反思。倒是有个县一中的初二学生说了句:“这是钢吗?”马上被抓起来进行批斗,并在全县游街示众。随后被打断双腿,打瞎一只眼。只可怜这15岁的孩子最后被逼自杀。 从大炼钢铁阵地上撤出的人马,马不停蹄又转向了深挖土地的战斗。这天一大早,如往常一样,我爷爷又在山坡上转悠起来,远远地,他看见穆蛋正领着一帮人在那块最好的棉花地里挖“战壕”!不错,是战壕!不然不会挖这么深,因为他只能看见有人头在晃动。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又准备打小鬼子呀……”我爷爷远远地就吼上了。 “不是的,三爷爷,我们这是在深翻土地。”几个农民恭敬地回答。 “什么?深翻土地?就这么个深翻法?”我爷爷火了,“这不是在挖堑壕,也是在挖坟地,有这么深翻的吗?”我爷爷越说越气,“千百年来,咱种地靠的是熟土,熟土也吸肥,这熟土有多厚,你们不知道?” 穆三胖擦了把满头的汗说:“三爷爷您别生气,这熟土有多厚,咱庄户人家还能不知道?只是,这是上级的指示。这不,这是穆支书昨晚在公社开完了紧急会议紧急传达的呢!上级明确要求,深翻三尺三,亩产要上万!” “那穆书记呢?” “他挖了大半夜,刚睡下……” 我爷爷这才发现穆蛋睡在不远处的宣传栏上,他显然是太累了,人睡得像条小死狗。 我爷爷马上把自己披的当年王达礼送他的那件狐狸后腿皮大衣盖在了穆蛋的身上。正好,穆蛋在说梦话:“深翻三尺三……”把我爷爷吓了一跳。 “那个,三胖,你去我家,把季同志叫来,人家是农业专家,咱问问他要深挖多少才好。” 大伙知道我爷爷的邪劲上来了,谁都不敢说什么。民兵连长穆三胖像接了上级命令似的,大步跑去了。 就在这时,熟睡中的穆蛋又说梦话了:“蒋……蒋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要拿百斤鸡,千斤猪……嘿嘿,千斤猪……” 我爷爷心疼地说了句:“瞧这狗日的累的,尽说胡话。什么百斤鸡,天下也找不出百斤鸡吧……” 大伙都不说什么。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则在抿嘴笑,抿嘴笑的是个半大孩子,但这样的也要顶个整劳力使。 “你这孩子偷笑啥,你见过百斤鸡,那你拿出来献给村食堂吧。”我爷爷还逗了他一句。 不料,那孩子反而不笑了:“不是的三爷爷,您老不知道,真的要搞百斤鸡,千斤猪,这是俺穆支书昨天在公社开会时打的保票!” “什么?打了保票……”我爷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大伙七嘴八舌地介绍,我爷爷才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公社开的会。原来,为了提高生产力,有人提出了让鸡跟猪配种,以便生出百斤鸡;让猪跟牛配种,以便生出千斤猪的大胆设想。会上,很多村争先恐后要抢着搞实验。最后穆蛋嗓门大,就把这光荣的任务抢到了手,并马上着手挑选出最壮的十只母鸡和个头最肥的母猪,单独喂养,专等配种的上级人员到来。 多年来,我爷爷每每给我讲这个荒诞故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现。当时,他同样是这副表情:“敢情天下会有这等奇事,我王汉魁知不多,见不广,只知马和驴配对生的骡子就是个瞎种,别的俺就不知道了。” 大伙见我爷爷泼冷水,不知是随声附和好,还是表态反对好。大伙都在那里皮笑肉不笑。但大伙趁这空休息一下是真的。 季风睡眼蒙地被请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份刚出的《人民日报》。他的表态出乎我爷爷的意料之外。只见季同志扶扶眼镜说:“按常规讲呢,这种深翻绝对是糊弄。因为土壤的结构大致分三层,最上边的一层因为接受阳光、雨水为熟土,中间一层为模糊土,70公分以下的为生土,生土是不适宜庄稼生长的。但是……”他挥动了下手中的《人民日报》,“现在讲究大跃进,讲究革新、革命,只要意志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大伙又鼓起了掌来。只是太累了,才没有呼口号的。那个时代,鼓掌和呼口号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我爷爷的权威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走开了。 一会儿的功夫,季风跟了上来。 我爷爷头也不回:“你这叫指马为鹿……” 季风说:“天下都指马为鹿了,这马也就是鹿了。” 走着走着,我爷爷突然停下脚步:“嗯,还是季老弟厉害……” ...... 不到6月,先是县里宣布花费了320万个工时修建的沂蒙大水库失败。接着百斤鸡、千斤猪的事,渐渐地也没了影,公社里也无人再提这事。穆蛋去找蒋书记,蒋书记吼大着喇叭说,这事要等县里周书记发话,周书记则说,要看地区的安排。只是那10只母鸡和10只母猪实在是给喂肥了,最后,又全部进了村里的公共食堂,成了全村人的美味。 至于深翻的土地嘛,要到秋后才能见分晓,反正地是深翻了,种子也是密植的,撒了一层又一层。种子比往年多用了十几倍! 接着,兵营式的男女分居也结束了。各人又都回了各家。这事出自一个小故事:刘英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好喝酒,喝了酒就想那事。这天晚上,他实在熬不住了,就把刘英拖到了庄稼地里干了起来。不料被外村巡逻的民兵发现,抓住报了上去。上边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人家毕竟是两口子。县委周书记便借此批示:解散吧……其实他也没那么大的胆,是因为邻县已有了解散的先例。 这段日子还出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管食堂的绕弯去县里买东西,在共产主义的县百货大楼,他想贪小便宜,拿了两块大众肥皂,却只放一块的钱,一毛七分,结果被当场抓住。后被县里的民兵武装押送至公社,公社又通知村里去押人。穆蛋听说这事后,气得七窍生烟,喊上穆三胖带了四个基干民兵将绕弯押回了村里,接着在村头的银杏树下召开批斗大会。罪名是破坏全县共产主义的大好局面,破坏崮下村村民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 批斗会连揍加踹,连绕弯的老婆也上去扇了他一巴掌,说他是光着腚推磨——转着圈地丢人。最后,40多岁的绕弯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连屎加尿一起拉在了裤裆里,穆蛋嫌臭,这才散了伙。 不久,又传出消息说,县百货大楼的共产主义欠火候,很多人买东西不交钱或少交钱,月底一盘点,亏了近1000元。一看不行,只好关了门,对外宣称是:共产主义内部整顿,暂停营业。这一整就是40多年,至今未开业。 又不久,公共食堂开始越吃油水越少。有时好几天吃不到一块肉。没办法,村里只好重新启用点子颇多的绕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绕弯一上任就搞来了几副猪下水,虽是猪肝、猪肺、猪大肠,但大伙吃着特别香,比起共产主义的猪肉来都香。 ...... 1959年国庆的脚印渐渐来临。 国庆十年呀,这是大庆!全国人民都积极行动起来,为十年大庆而努力奋斗。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喜悦只是努力工作,再努力工作,以实际行动来为共产主义添砖加瓦。 但对于季风和路琴来说,则有着另一番内容和滋味。那就是党中央决定给一批“右派”分子摘帽。 又是按比例分配名额。崮下村的两个右派,只分一名! 这可就难为了穆蛋他们。这一名额让给谁好呢?要说他俩的“劳动”吧,都不错;论情况吧,路琴家里有孩子,但人年轻,身体好,季风虽没家庭负担,但人毕竟快50了,再待下去,身体也吃不消,再说,他毕竟是农业专家,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干。 但这事最终没让穆蛋为了难,季风主动将名额让给了路琴。路琴当然感激,临走前朝着季风鞠了好几躬,喊了声:“谢谢季大叔……” 第五部分 第48章 宁肯拔白旗,也要保肚皮 狂热在继续。而且,愈是最后的狂热,愈是疯狂,愈没有理智。 接下来是全县人民放卫星的日子,全县上上下下都贴满了这样的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产量低,就怕想不高”、“好地亩产过万,山地亩产半万”。半万就是5000斤。 穆蛋最后就毁在这个半万上! 那天,公社召开大队干部会议,由各大队报产量。县委周书记也到了,一下车就兴冲冲地闯进了会场:“好,城关的条件好,他们决心亩产七万,这在全县是最高的。怎么样,关家桥的工作历来都是不错的呀,大炼钢就是好样的……” 蒋大喇叭一看周志海到了,急忙让座,接着嗓门更大了: “怎么样,同志们,人家城关公社已亩产七万斤了,咱们条件差点,但亩产五万斤怎么样?” 下边响起了议论声,在一起发议论的是东部的一些有好地的大队,西部的一些大队,尤其是西南部大多是山地的一些大队都没说话的。崮下村是典型的山地,所以穆蛋更是蹲在一边,一声不吭。不过他心里一直在嘀咕:亩产七万斤,可能吗?前一阵子还搞过百斤鸡、千斤猪呢…… 终于,东部的一些地好的大队开始表态了。其中一个大队报的是亩产八万斤。“好!”最高兴的是县委周书记,“终于有人放了卫星,亩产八万,比城关公社的高了一万斤。” 周书记一高兴,蒋大喇叭脸上就有光: “好!周书记已经表扬咱们了,大家要加把劲!下边该山地的一些大队表态了。注意要有胆量,有气派,坚决抛弃头脑中的右倾保守主义。要像打孟良崮那样,不管死伤多少人,齐打了乎地往上拥。”他说完最后一句后,有人笑了起来。 山地的条件毕竟差,所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说话的。 蒋大喇叭又急了:“妈个了屁,还是男人不?还是共产党员不?你瞧你们这熊样,要在战场上我早他娘的毙了你们了。说,快说,谁先表态……” “俺保证亩产6000斤。”一位大队书记首先表了态。他头上冒了一头汗。 还好!蒋大喇叭很满意:“他娘的,有气派。” 接着依次报了下去:7000斤、8000斤,最高9000斤。 “穆蛋子,该你们啦。” 穆蛋张张嘴说:“俺村里地不好,俺……” 蒋书记不耐烦了:“有屁快放。” “俺看还是来个半万吧……” 蒋书记眨眨眼,就像看陌生人:“穆蛋子,你奶奶的没搞错吧?那可是咱的最低标准。” “俺……”穆蛋被熊得满头大汗,他原来想提百斤鸡、千斤猪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再考虑一下,你要保持这标准,可就要拔你的白旗啦。你这个书记也就别干了。” 一听说拔白旗,穆蛋有点慌,急忙说:“那容俺回去跟村里的社员商量一下……” 蒋书记也不想白旗出在自己家里,便说:“他奶奶的,先这样吧,明天下午继续开会。既然大家都放了卫星,交公粮也就不能落后,明天报数字时希望大家个个冲锋在前。” 那个时候,上上下下开会都是“不放卫星不散会”,有时能熬到下半夜,直到你表态放卫星。 当天晚上,穆蛋回村就把这事跟我爷爷说了,我爷爷觉着事关重大,就连夜召开了大队部会议。崮下村就有这个好处,首先是杂姓多,形不成氏族势力。穆家人口是最多的,偏偏穆家又很讲道理,从不欺负外姓人。土改时,村村都死了人,独有崮下村没死一个人,划成分也只划了一个富农,连个地主也没有。这在整个沂蒙县都是创了记录的。 “如今兴鞭打快牛,我看这个尖咱不能露。”绕弯到底心眼多,他首先讲了话。 “那咱就得被拔白旗,那多丢人。”穆三胖拍拍他那杆苏式五一式步枪说,他是一到天黑就扛枪。 穆蛋叹口气说:“要不咱先放了卫星再说……” 我爷爷这时说话了:“这事不这么简单,历朝历代种粮纳粮,你报得多了,纳得就要多,吹牛没有不纳税的。” 绕弯接着说:“问题是咱村的山地也产不了6000斤呀,别说6000斤,就是200斤都够呛。俺看……” “如今是大跃进,绕弯哥说话注意点。”刘英说话还是一身的花木兰味。 “大妹子呀!”绕弯像是动了感情,“咱现在不是关起来说一家话吗?再大跃进也不能瞎吹,到时把粮食都交上去了,咱喝西北风去?” 我爷爷显然支持绕弯:“何况今年粮食大部分都烂在了地里,到时上级再来个高征收,咱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绕弯一下站了起来:“那我再说几句实话吧,如今粮食已经出现吃紧,临朐、沂水的很多食堂已经办不下去了。昌乐的很多大队的油坊也不让办了,因为没有原料。根据以往多年的经验,搞不好从明年春里就要闹粮荒。我劝大伙还是小心为好,说大话就要饿肚皮。” 穆蛋接着说:“不放卫星就得拔白旗,我这支书……” 我爷爷看出穆蛋有怨气,就说:“支书这乌纱帽就这么重要?你不干别人就不能干吗?” 穆蛋翕动着嘴角说:“三爷爷什么意思……” 其实,什么意思大伙都知道。 最后,我爷爷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了全村老百姓的肚皮,穆蛋就当回白旗吧,拔就拔了,穆蛋不干了呢,让三胖干。” 穆三胖马上说:“我怕干不了。” 我爷爷有点不耐烦了:“你干不了还有你叔呢,你怕什么。” 穆蛋就说:“三爷爷说得对,你在台前,我在幕后,干好了是你的功,干坏了是我的错。” 穆蛋这话一落音,大伙都拍起了巴掌。 穆三胖连连说着谢谢,又拍了拍手中的步枪:“那民兵连长呢。” “你兼着就是,又不打仗。”我爷爷立刻说道,“这样还可以少个吃闲饭的。” 第二天去公社开会,穆蛋硬着头皮仍是报了半万!肯定的,白旗就是崮下村的了。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蒋书记一声他奶奶的,竟让两个民兵把穆蛋给捆了,押进了公社的禁闭室。那个时候,任何上级都可以随意地撤职或捆绑下级。 但穆蛋只是让蒋书记押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放人了。因为我爷爷听说了这事,马上套上胶轮大车去了公社,一进公社大院就喊开了:“蒋书记呢?为么捆我们支书?谁说拔了白旗就得上绑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蒋书记一开始是躲进了厕所,一看实在躲不过了,只好提着裤子出来了:“哎呀呀,王老前辈,您怎么来了……” 刚解放那阵,是讲资历的,解放战争的,见了抗战时期的就敬三分,公社书记见了县委书记也是敬三分。蒋书记当然知道自己吃了几两干饭,所以他就躲进了厕所。 “哎呀呀,老前辈,我也有苦衷呀……”他急忙将我爷爷让进了他的办公室,亲自倒上茶,又小声地说,他总得做做样子,一是唬唬全公社,二是做给县里看。 我爷爷更是老江湖,马上换了口气:“也是,你这书记也当得不易。” 于是,一切释然。 蒋书记说:“我这就放人。您老先把马车驾到村外老桥的西头等着,我让穆支书自己走过去。您老不也得给我个面子不是?” 这当然好说,我爷爷当场喝光一杯茶,立刻让胶轮车驾到了村外,穆蛋很快也到了。 第五部分 第49章 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1) 大饥饿终于来临了。这个仍被人们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噩梦,令所有经历过它的人至今心有余悸。 这是大跃进狂热症过后的必然结果。在这场狂热中,新中国严重地透支了其所有财力、物力、人力及时间,其后遭到惩罚是必然的。 1991年出版的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六十年》一书公开承认:“许多地区因食物营养不足而相当普遍地发生浮肿病,不少省份农村人口死亡增加。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据正式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一千万。突出的如信阳地区,1960年有9个县死亡率超过千分之一百,为正常年份的好几倍。”又查1993年出版的薄一波所著《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提及“三年困难时期”是由于“全国广大人民因食物缺乏、营养不良,相当普遍地发生浮肿病,不少农村因饥馑死亡增加,据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减少1000多万。在和平建设时期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实在是愧对百姓,应该永志不忘这沉痛的教训!”另据中科院《生存与发展》一书称:“保守估计,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约1500万人。” 进入本世纪以来,此类探讨更接近于事实真相,已有权威人士提出三年大饥饿时期,共饿死3000万人,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饥荒年代。如美国著名人口学家科尔根据我国官方公布的数据在《从1952年至1982年中国人口的急剧变化》一文中得出的结论是2680万! ...... 我们家也深受其害,我奶奶被活活饿死。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而已经担任煤矿领导的我父亲也没有能赶回去为她送终——因为矿工们经不住饿,纷纷开小差回家。当时矿上流行的口号是: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我父亲当时的首要任务是带领矿保卫科持枪巡逻。 实际上崮下村再次沾了山高皇帝远的光,当周围邻县的很多地区于1959年冬就已出现饿死人现象的时候,饥饿的魔爪才刚刚伸进这个幽静的小山村。 一开始的表现是公共食堂办不下去了,因为粮食基本上吃光了。好在村子是被拔了白旗的,所以在去年秋征粮时,征的还不算多,每人的口粮、饲料粮、种子粮(俗称三大粮)大约能合到150斤。加上以前偷偷储存的,应该说在全县都是最高的。这比起那些放了卫星的村,仅仅留下不足百斤粮食,简直就是进了共产主义。这也是崮下村饿死人少的重要原因之一。 进入1960年初,食堂已不见了当年大鱼大肉的风光,“早上稀饭,中午饭稀,晚上稀饭”。再往后,干脆改成了一天两顿,依旧是早上稀饭,下午饭稀。 这天晚上,天傍黑,绕弯拉着支书穆三胖和穆蛋来找我爷爷了: “三爷爷,这食堂办不下去了,说实在的,这饭稀得连锅巴也烧不成……” 绕弯说的“锅巴”是有故事的。这是在大饥饿的年代里一些炊事员的发明。他们在烧饭时,故意用大火烧,使锅底结成一层巴,最后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再享用。故那时就编了个顺口溜:“一人粮三钱,饿不死炊事员。” 但如今,连绕弯也称不住劲了。 也许是没吃饱的缘故,大伙都不说话。最后,还是我爷爷打破沉默:“那大伙说怎么办?” “要我说,干脆解散,粮食分到各户,由他们自由搭配。”那时,上级已提出了“菜代粮”、“瓜代粮”的口号。 “解散不行,上边查下来怎么办?”现任支书穆三胖首先不同意。那时上级要求很严,任何人不得自家生火做饭,一经发现,没收炊具,游街示众。 绕弯也急了:“那饿死人俺可不管。” 穆蛋毕竟当了多年的支书,说:“实在不行,咱再拔一回白旗,来个暗散明不散。” 这是个好主意,我爷爷和绕弯一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穆三胖最后也同意了,但又说:“不过咱得防止上级检查,得在崮顶放个哨。一看上边有人来,赶快通知大伙熄火。” 穆蛋说:“这还不好办吗?你是民兵连长,你安排就是。” 以后的日子里,在崮顶的最高处,就多了个武装民兵值班的望哨。这个望哨的任务是,一旦发现有公家人来了,不管干什么的,立马搬倒“消息树”。 “和打鬼子时一样……”每每看到消息树倒了,我爷爷总不免感慨一番。 食堂是暗散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由于前一阵子大炼钢铁将家里的饭锅、菜铲都收上去炼成了废铁渣,家家户户几乎无法做饭。最后,还是那个原先因不愿上交饭锅还挨了批斗的王中农想了个法:用大瓷盆煮饭,火温着点,总能烧熟。 回到济南原单位的“路右派”,不,路同志这时帮了大忙,她帮着村里联系了一批生铁锅,村里急忙拉了来应急。正常情况下,生铁锅在用以前是要用油咬一遍的。我们老家的人多是用块肥猪肉,火旺旺的,最后,肥猪肉化了,油也渗进了锅。但现在,去哪儿找肥猪肉?所以,这道必需的程序也就免了。大伙吃了好一阵子的生铁饭。 放羊的李拐子开玩笑说:“这样的饭压饿,值!” “瓜菜代”的日子开始了。 第五部分 第49章 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2) 这些所谓的瓜菜多是指南瓜、胡萝卜缨子、辣菜缨子、晒干的地瓜秧(以前这东西是喂猪的)。但这些东西既无营养,又不压饿,按刘英的话讲:“多数人家还不舍得吃,只能是拌上一点粮食熬成稀饭喝,撒上两泡尿就完了。”刘英能干也能吃。一顿能吃三大海碗,外加四个糠窝窝头。 渐渐地,连瓜菜也吃完了,就开始吃树皮、花生壳和野菜。好在崮下村有着大片的山地山坡,能吃的东西不少,什么酸枣了、野杏了、野柿子了、小核桃了等。野菜则是苦菜、荠芽、野独蒜、漫山爬、甜草根等。 这个时候的三龙潭功不可没。潭里边的水草、浮草、水萍等植物救了崮下村老百姓的命。以至于最后,穆三胖不得不派民兵把守,由队里统一捞取,而后分给大家。由于那些年里对水草的捞取量过大(现在的环保词汇叫掠夺性捞取),使得潭中的鱼虾大量减少,直到1964年方才恢复。 再往后,这些玩意也没有了,人们开始吃观音土,用这种东西掺上黑杂面,蒸窝窝头吃。人吃了这玩意拉不下大便来,憋极了只好用手抠,那个时候,家人互相抠大便成了非常平常的事。若是哪家人没有互相抠的,那才叫奇怪。 李拐子是个孤老头,没人帮着抠,他就自己抠,自己抠却怎么也抠不出来。肛门被抓得鲜血淋漓。第13天上,他硬硬地被“撑”死了! 这个被大便撑死的人,也是崮下村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他死后,缺了放羊的。这时,季风顶替他放起了羊。也正是这一机会,使他晃晃悠悠度过了大饥饿这一关。至于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下边我会介绍。 其后,村里又有三位老人被活活饿死。 ...... 1960年冬种小麦的时候,又发生一幕惨剧。那个时候的人已经饿疯了,饿得开始吃种子粮。种子粮是保命粮,是过去的土匪都不抢的粮食。但现在的人已经顾不上了,前边刚刚种上,后边就有人扒出来往嘴里塞,实在没办法。穆三胖想了个绝招:往麦粒上拌上毒药,这才算制止住了扒种子的疯狂。但是悲剧并未落幕。几个半大孩子不知道,半夜里起来扒种子吃,结果全部中毒,五个孩子中死亡两个,抢救过来三个,其中两个成了痴呆。他们如今都50多岁了,其中的一个痴呆已于“文革”中走失,另一个至今天天坐在村头的银杏树下傻笑,成为大饥饿年代的历史见证人! 最可怕的消息来自关家桥,他们说,有一家只有孤儿寡母两人,家里已断粮多日。过些天,人们不见了那个八岁的孩子,又过几天,人们见那寡妇半夜里起来煮肉吃,肉香引来了附近的饿狗,更有人说,有邻居曾见到那寡妇在削一个男孩尸体大腿上的肉,这个男孩就是她那被饿死的儿子! 关家桥村在放卫星时在全县拿了个第三,上交的征购粮也特别多,早就断了粮。在大炼钢铁中被钢水融化的大福,其家人一家四口,全部饿死。他老伴是饿死在坑上,儿子饿死在猪圈食槽旁,好不容易养大的那个17岁的女儿是饿死在椅子上。姑娘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鼓,一如旧戏里的女吊死鬼。 崮下村在饿死了二三十人的时候,穆三胖急了,也害怕了,他找了辆自行车,挎上他的五一步枪就往公社跑。刚骑到村口,我爷爷从银杏树下闪了出来。 “三胖,干什么去?” 穆三胖一看,急忙下了车:“去公社呀,告急去……” 我爷爷说:“你觉得告急有用吗?” 那时,上级已经在开始分发救命粮,但少得可怜,经过七扣八扣,分到每人碗里不到五斤(每月)。 我爷爷的话把穆三胖问住了:是呀,你咋呼得再凶有用吗?现在是僧多粥少。上级也是没办法! 穆三胖急出了泪:“眼看都饿死了,该咋办呀……” 我爷爷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你现在要做的是正相反!” “正相反?” “对!今后死亡的人数一个不报。这样上边仍会按原人口补救济粮,这叫吃‘空饷’。这在旧军队里是常有的事……” 穆三胖一下抱住了我爷爷:“哎呀呀,大菩萨呀……” 掌握了这一小窍门,使得崮下村“名利双收”。公社表扬崮下村救济工作做得好,死的人少,给社会主义增了光;同时,村里仍在吃原先标准的救济粮。这样,就比其他村好多了。 第五部分 第50章 饥寒起盗心,兄弟尽阋墙(1) 饥饿的阴云越来越浓重,它重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使人们见不到一线光明。 突然间,人们发现自己的大便已经没了任何臭味,这是食物缺少粮食的结果。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但大饥饿的年代里,沂蒙一带的狗,已经不再吃屎!况且那时的狗也同人一样,已经饿得不成样子了。 接着人们发现,老鼠也开始大批饿死。很多稍大一点的老鼠往往是正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在那儿,再也爬不起来了。人们很高兴地捡起死老鼠去烤着吃,结果发现老鼠骨瘦如柴。 俗话说:“富贵起淫心,饥寒起盗心。” 人一旦饿极了的时候,为了起码的生存,为了最低的自然本能,会将平日里所有的尊严、荣誉、脸面、名声统统抛到九霄云外,所有的道德伦理,信仰理想统统顶不过一块窝窝头!这个时候的人们为了抵御饥饿的啃噬,往往会去偷,会去抢。 村里很快就传出了为了一个窝窝头,兄弟间大打出手的事。 这事就出在绕弯家。 那时还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一天一两粮,饿不死司务长。就是说,无论何时,管伙房的人总是可以利用职权和方便为自己填饱肚子。这时,食堂虽暗地里解散了,但架子还在,为的是应付上边的检查,同时上边来人也好接待。所以,绕弯除了在食堂能基本喂饱自己外,不可避免地也往家里捎回一两个糠窝窝头。因为他家里三个孩子,一个个正是敞开肚皮填不饱的时候。 这天晚上,绕弯同往常一样,将拿回家的窝窝头放在了饭橱里,便到西间房洗脸去了,擦了一把脸回头一看,两个窝窝头没了。再一看,院子里有个人影,像狗一样蹲在暗影里正大口地嚼着什么。绕弯一看明白了,拾起一根推磨棍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老三,还我的窝头……” 绕弯一共兄弟三人,老二九岁那年让山上的马蜂给蛰死了,剩下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老三家也有三个孩子,早已揭不开锅了。老三知道当哥的有点道道,平时里总是哀求他给点吃的。但绕弯自己已是自身难保,所以每次均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老三的哀求。没想到,今天老三尾随进了自己家…… 当绕弯第一棍落在老三的后背上时,老三嘴里正含着窝头的另一半,一半已被他吞咽下肚了。挨了一棍后,老三本能地站起,嘴里呜呜地哀求着:“哥呀,亲爹呀……” 但绕弯完全不顾这些,他吼叫着:“快还给俺……”伸手就去抠老三嘴里的窝窝头。这一抠不要紧,食指伸到了老三的嘴里,这个时候的老三是抱定宁肯丢命也不丢食的信念,只见他一使劲,咔嚓一声,绕弯的食指被咬下了一截。 “哎呀,俺的娘啊……”绕弯一声惨叫,一下蹲在了地上。老三趁机拔腿就跑。一路狂奔,一路狂吞。还没到家,两个窝窝头,连同哥哥的一段手指一块下了肚。 自此,兄弟彻底反目。直到今天,两家后人还互不来往(绕弯已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病故,老三还健在。但只要见了哥哥家的人便低头绕开)。 渐渐地,邻村里死人越来越多。但那时,死了人不能说:“又死了XX个”,只能说是“死了XX个”。 一开始,死去的人还是要埋的,为了埋死人,只好奖励活人。因为你不奖励就没人愿埋。就是想埋,也没劲儿埋。怎么办,公社做了规定,凡埋一个死人者奖励杂面煎饼一个、小咸菜一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们纷纷为了一个煎饼而奋勇报名。以至于埋尸成了一项很光荣、很实惠的工作。至少,这张剪饼可以保证你活到明天。 有时,为得到一张煎饼,人们不得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关家桥埋尸队在将一个人抬到村外时,发现这人还有一口气。埋,还是不埋?埋吧,人还没死,不埋吧,这一张煎饼就没了。 “干脆还是埋……” “顾不得这么多了……” “抬回去也是死。” 埋尸队的人意见竟空前一致!最后,这个还没咽气的人就被活埋了。 再过了一段日子,干脆连埋也不埋了。很多人就直接死在了自己的家里。那时,村里村外、屋前屋后、坑上坑下到处是饿死的人。用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 这时,在大右派季风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件事。这天,他收到了已经回济南的“路右派”寄来的一张包裹单,上写糕点两斤。原来,路琴对于季风将回城的名额让给自己,一直牢记在心,总想报答,就在这最饥饿的时候,给他寄来了两斤糕点。这无疑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季风收到包裹单后高兴得像个孩子,立马就找到我爷爷,要他和他一起去公社邮电所去取。 我爷爷知道季风的真正意图,是让他和他一块来分享这些糕点。我爷爷便找借口不去。 季风的执拗劲又上来了:“瞧不起我是不?你再说你不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爷爷只好答应了。 两人兴冲冲来到邮电所。由于饥饿的缘故,两人都出了一层虚汗,但两人拿到包裹以后,呆了,小木盒显然撬开过。打开一看,里边还剩下两块糕点! 季风与我爷爷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尽管只剩下了两块。四元钱的取包费照付。付完钱,打开包裹,两人马上来了个二一添作五。 包裹被撬已经成了历史之谜,是在济南就被撬了,还是在邮路上,还是到了关家桥以后,恐怕谁也查不出来了。 但这事却提醒了我爷爷,我爷爷马上找到穆蛋、穆三胖,说季同志是个文化人,是国家的有用之材,不能在咱手里出个闪失,得想个办法。最后,穆蛋出了个主意,让他替刚刚撑死的李拐子喂羊。因为喂羊可以…… 第五部分 第50章 饥寒起盗心,兄弟尽阋墙(2) 更愚蠢的是当时还有个混蛋透顶的死政策:宁可饿死,也不准逃荒。上边还提出了这样一个口号“宁死一百九十九,卫星红旗不丢手”。认为逃荒是给社会主义抹黑,是给共产党丢人! 于是,县里抽调大批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地守住沂蒙县的大小路口,严禁老百姓逃荒。 这下穆三胖的苏制五一式步枪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带着村里的基干民兵守在关家桥村的西头,凡是进城的老百姓都要审上几审,尤其是一家三口以上的。 不久,穆三胖的这支步枪又押解了一个人。这个人之所以被押解就因为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不过是个处方,而这个处方不过是两个字:粮食。 说这话的人是关家桥的一个老中医,一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奉行的是“悬壶济世”的行善哲学。周围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老中医……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很多人因缺粮而患了水肿,便到他那儿求诊就医。 病人问:“缺什么药?” 老中医曰:“就缺一味药。” “什么药?” 答曰:“粮食。” 就因这句话。被蒋大喇叭认定是“现行反革命”,是“煽动闹事”,并命令立刻抓人。但关家桥本村的民兵实在抹不开面子,不愿抓,便只好让崮下村的民兵来抓。穆三胖只好扛上枪执行了。 ...... 真的不是我爷爷事事都好,料事如神,实在是他经历的事太多了,所以,对所有的事他几乎都有经验。 在这样严酷的形势下,他找到了县委周书记。为了怕人看见,他是晚上去的。当时,县委的几个干部刚刚“开完会”,所谓的开会就是偷偷地吃点东西,那时已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是些糠窝窝和清煮胡萝卜。 周书记一看我爷爷夜间来访,甚是惊诧:“哎呀,老前辈,要不您也吃点……”周书记拿出了三个胡萝卜,这是他准备带回家的。 我爷爷说:“谢了。我有工资,有口粮,还能撑得下去。”这个时候,说实在的,我爷爷毕竟有商品粮供应(原先每月28斤,最少时减至21斤,后又有所增加),还有每月的工资。他和我奶奶两人吃,至少是饿不死的。只是他的一些老部下找上门来,才有些吃紧(一枪准的孙子求上门来,则直接要了我奶奶的命)。 “老前辈,您这深更半夜的来……”周书记一个劲地在想自己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做错了。 “周书记,你也是咱本地人吧。”我爷爷反倒不急不躁。 “是呀,我当然是本地人。” “咱沂蒙人一旦遇到荒年的做法,你可知道不?” “当然知道,逃荒要饭,闯关东。”周书记说,他家老辈的就有闯关东的。 “是呀,打从大清起,咱沂蒙就有闯关东的习惯。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就连当年吴化文制造无人区时都没有不让老百姓逃荒,小鬼子一来,逃荒更是家常便饭。” 我爷爷越说越气:“怎……怎么到了共产党,反而不让逃荒了呢?!” 周书记也连连嗟叹:“这不都是上级部署的嘛!” “你凭良心说,这政策对不对?” “是有点过分。” 我爷爷加重语气说:“人相食,是要上书的。现在饿死这么多人,早晚要查责任。而中国历朝历代都是‘菩萨都是对的’,刀把子最终砍向的是下边的一批替罪羊。到时你……” 周书记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一把拉住我爷爷说:“老前辈,您什么也别说了,打明天起,咱睁只眼,闭只眼。” 从那以后,沂蒙县的拦人政策有所松动,外逃的人有所增多(大都去了东北,也有去新疆打石油的),饿死的人才逐渐减少。 1962年5月,上头追究责任,周书记的处分在县委书记里是不轻也不重,仅判处2年有期徒刑(但1963年7月就放出来了)。 依我爷爷的性格,他当然也去找了公社书记蒋大喇叭。但蒋大喇叭仍固执地认为自己必须忠实地执行上级意见,仍坚持“宁可再死人,红旗也不丢”的政策。所以,关家桥公社跑出去的人最少。最终,他为自己的忠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五部分 第51章 我奶奶饿死啦……(1) 1960年麦收前的一个月,是粮食最为紧张的时候,可谓青黄不接。这天,我爷爷的小院里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带着个八九岁的男孩晃进了我家。之所以说他们晃,是因为他们已经饿得走不动了。 一进门,那女人就让孩子跪下了:“快,启子,给爷爷、奶奶磕头。” 那个叫启子的小男孩便听话地给我爷爷奶奶磕起头来:“爷爷,奶奶……”话未落音,人已歪倒在了一边。 “启子,我的儿呀,你可不能死……”那女人号啕大哭起来,“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向你爷爷、奶奶交代呀……” 我爷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孩子是不是……这脸盘怎么这么像……” “三叔呀!”那女人又大哭起来,“俺是李丰收的儿媳呀,这孩子是他的独苗孙子呀……” “噢——我说呢……”我爷爷马上明白了,这是一枪准的儿媳和孙子。 我奶奶这时早已拿来了筷子,拿筷子干么?撬那男孩的牙关。因为这孩子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这时的人都是牙关紧闭,只出气,不进气。若是再不进点食物,不用两顿饭的工夫,一准饿死。 说时迟,那时快,我奶奶已经撬开了那孩子的牙关,我爷爷及那男孩的母亲急忙给他喂了点杂面、野菜汤。一会儿的工夫,那孩子睁开了双眼。 很快,我爷爷便知道了一切。原来,一枪准的老伴前几天被饿死了,临死前对媳妇说:“你哪里也别去,赶……赶快上老鹰崮,去找你三叔,他这人是大好人,只要有一口吃的……我这老命不打紧,要紧的是启子,他是李家的独苗,必……必须活下来。” 就这样,一枪准的儿媳遵从婆婆的遗言,来到了山上,晃进了我爷爷家的小院。 “闺女,你放心。”我爷爷说话了,“有你三叔吃的一口,咱也得先让孩子吃!” 我奶奶就说:“要饿先饿死我这把老骨头。”不料一语成谶。 他母子俩大约在山上住了两三天,气色稍有好转,就决定还是回城里。因为孩子的奶奶还躺在炕上没埋呢! 这几天里,我爷爷还给那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李祈安。祈与启同音,但又比启富贵得多,祈安祈安,祈求平安,平安就是福。 以后,这个大我六岁的名叫李祈安的男孩,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直到现在,只要他一来济南,准要请我喝酒(尽管我随我爷爷,滴酒不沾)。 临走的时候,我爷爷将家里仅剩下的15斤杂面给了他们母子12斤,外加一大捆地瓜秧。 必须说明的是,那段时间里,求到我爷爷的人不在少数,全是他当年的老部下,像教我父亲和我叔叔读书的“半车书”,牛蛋的一个远房舅舅,老赖疤的大儿子等等。只要说是老鹰崮的,我爷爷总是慷慨解囊。我爷爷加重语气说:“记住,闺女,再挨过些日子,小麦就上场了……一定要挨过去呀……” 一枪准的儿媳是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她为了哺养启子,终生未改嫁),坚决要再留下几斤。但让我爷爷坚决阻止了: “孩子要紧,我们这些老骨头无所谓的事……”就这样,家里就仅仅剩下了三四斤救命粮。接下来才有了我奶奶被饿死的故事。 ...... 三四斤杂面很快就吃完了。这个时间,小麦正在灌浆!尤其是下雨以后,你站在麦田里,可以听到叭叭的拔节声,那声音才叫喜人。但声音却不压饿。 家里眼看快没吃的了。这时,季风的“羊奶”成了救命的奶。放羊可以趁机喝点羊奶,这就是村里为什么让季风放羊的全部秘密! 当季风在一天的半夜里,给我爷爷奶奶偷偷揣回来半钢盔羊奶时,我爷爷禁不住感慨万千:“哎呀呀,想不到我这老土匪,又干起了偷的勾当。” 季风说:“行了,汉魁兄,别斯文了,保命要紧,现在谁不偷呀。” 这话真说对了,那两年里,偷夏(麦子),偷秋(玉米、高粱,甚至偷冬窖藏的地瓜、胡萝卜等)。老百姓几乎家家都偷,反正都是集体的,你不偷,别人偷,不偷白不偷!不偷就饿死! 当那顶钢盔里的羊奶飘出香味时,已经躺了两天的我奶奶已经支撑不起来了。 “俺做了个梦……”我奶奶说。 “什么梦……”我爷爷用两个碗倒腾着凉羊奶。 “俺梦见咱又上了山,自己种地吃,那……那玉米棒子那么大……” 我爷爷沉吟半天,说了句:“是个好梦呀……” 但光靠羊奶是难以维持人的生命的!何况季风的羊奶也不是天天都能挤到,因为羊也快饿死了。可家里又没有半点吃的了。怎么办?我爷爷突然想起了当年王达礼送给他的那件全是狐狸后腿皮做的皮大衣:“我去卖掉这玩意保命。” 我奶奶说:“那可是王县长送你的大礼呀。” 我爷爷说:“现在要紧的是保命!要是没了人,就是件龙袍又有什么意义?王县长九泉之下有知,定不会说什么的!” 于是,我爷爷连夜进城,在绕弯偷拿过共产主义肥皂的百货公司门口支起了皮衣。但是,一天过去,竟无人问津。没办法,我爷爷只好去了潍坊,在火车站,才以40元人民币的价格卖掉了这件跟了他20多年的皮大衣。 沂蒙县的黑市粮价格显然低于潍坊的价格,我爷爷揣着这40多元钱,在黑市上买了5斤高粱面!然后,急急忙忙回家,但到家一看,小院的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有穆蛋、穆三胖、季风、刘英等人,大伙的眼圈都红红的,见了我爷爷,都不吭气。我爷爷一看这气氛,已经猜到了什么:“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行了……” “嗯,王奶奶她……” 就这样,我奶奶饿死了!死的时候62岁。我奶奶是1899年生人,比我爷爷大一岁! 丧事当然是只能简单办了,因为大伙都饿得没力气抬人了。我爷爷从5斤高粱面中拿了一部分,掺上些地瓜秧和甜草根,给大伙蒸了两锅窝窝头,大队里又挤出20张煎饼,算是给送丧的人填了肚子。 我奶奶的坟就在我三奶奶与我小姑的坟旁边。这是按她生前的愿望办的,她生前还说,若是我爷爷老了(即去世的意思),也要和她们埋在一起。她说,活是一家人,死是一家鬼。 村里人说,我爷爷在我奶奶的坟头坐了整整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睡。村里人都说,三爷爷又发神了,吃阳吸阴喝露水,这样能待七天七夜(当然是夸张)。我爷爷在想什么呢?他也许在想我奶奶当年骑着毛驴第二次上山找他的情景;也许在想她养育我爸爸及我叔叔的艰辛;也许在想她充当月老为我爷爷和三奶奶当媒人的美事;也许在想她日常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平淡无奇。但就是这些抹不掉的记忆,却是俩人相濡以沫、相亲相爱40余年的历史见证。生活原来很平凡,但又很伟大。 ...... 第五部分 第51章 我奶奶饿死啦……(2) 1960年的麦季终于来到了,饥饿的恶魔开始退却。 在小麦麦粒还在发育的时候,饥饿的人们就已经开始了“偷夏”。人们什么也不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天一黑就拥进麦地里,贪婪地捋着麦穗,然后放到手心里拼命地搓一搓,吹一吹,不等麦芒全部搓掉就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没等吃出麦香,半半拉拉的麦粒早已下了肚。 当然,面子上是不允许偷的。集体的财产嘛,哪能随便偷呢?于是,已经有了经验的穆三胖依旧背着他的那杆苏式步枪,带着几个基干民兵去“巡夜”。他们往往站在地头高喊: “不要偷麦哟……” “不要偷麦哟……” 但这种干喊很容易让人理解成: “都来偷麦哟……” “都来偷麦哟……” 往往是他们绕着麦地喊上一圈,然后也躲到一边搓了起来。 谢谢大自然,谢谢苍生。人们终于熬过了1960年的大饥饿。 但悲从喜来。在人们有了食物的时候,反而又出了人命!这回不是饿死的,而是撑死的。 撑死的?你有没有搞错……肯定,读者都会这么问。告诉你,我没搞错! 还记得那个因为私藏铁锅而被游了街的王中农吧。这回故事就出在他身上。那天,王中农实在是饿极了,就偷得特别多。而吃了麦粒是很渴的,渴了就喝水呀。这一喝不要紧,胃一涨,本来就有胃溃疡的王中农竟一命呜呼,给活活撑死了。 人命关天,一死人是要上报的。而公社正好要抓“偷夏”的典型,活该王中农又是中农成分。蒋大喇叭一声令下,让公社的民兵,押着王家的儿女,由其儿女将王中农的尸体抬到了公社大会场,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大会。 大会开了一整天,全公社所有大队的代表都发了言。蒋大喇叭意图很明确,想以王中农为典型,切实刹住遍布全乡的“偷夏”活动。 大家都知道,割麦的时候气候就已经很热了。王中农的尸体经过一天的暴晒,本来就鼓胀的肚子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大皮球,肚皮被胀得薄薄的,上边布满了粗粗的青筋,甚至隐约可见一粒粒没有消化的麦粒。那种惨景是很多人不曾见过的。 天傍黑时大会才开完,蒋大喇叭也许太忙了,竟忘了说句话,散会后,王中农的尸体就躺在台子上没人管了。王中农的两个儿子干巴巴地等在台下,也不敢去搬抬。这样,又给晾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太阳一晒,肚子终于爆炸了。臭烘烘的、血淋淋的肠子、肚皮炸开了一地,引来了三四条狗。消息传到蒋大喇叭那儿,他才发话可以埋人。王中农的两个儿子这才急急忙忙将老父亲的尸体埋了。 多少年来,关家桥的老百姓只要一提起这事,一个个仍是不寒而栗。麦收一过,虽然离着秋收还有段日子,但半生不熟的棒子、地瓜以及柿子、核桃、梨、苹果却能接上茬了。老百姓终于可以饿不死了。 ...... 1960年的秋收是个平年,但在老百姓的眼里却是一个最大的丰收年! 还有件高兴的事从天而降。这天一大早,县里开来了一辆吉普车。来到后就到处的找季风。最后,在后山的山坡上找到了他。当时,他刚要解开羊圈去放羊。 “你是季风吗?”同行的两个人表情严肃。 “是呀……” “我们是县委的。奉上级指示,从即刻起,给你摘去‘右派’帽子,立即返回原单位。” “你们说什么?”季风以为是在做梦。 “从即刻起……”县委的两位干部又重复了一遍。 季风呆呆地站在原地足有一两分钟:“是……是真的吗?” 两位干部说:“我们与你素不相识,干吗要开玩笑。瞧,这是上头的文件。” 不错,是份红头文件,季风记得当年打成他“右派”的也是份红头文件。 用“喜从天降”来形容季风是丝毫不夸张的。如果这时的当事人有心脏病的话,绝对是要犯病的。 “那……那我去和乡亲们告别一下。” “恐怕来不及了,还是请季风同志抓紧收拾一下行李,立刻上路。”没想到县委的两个同志毫不通融,“我们将负责把你直接送到益都火车站。” “为什么?”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反正这是上级的安排。行啊,摘帽了,好事呀,你就快点吧。” 就这样,季风几乎是被十分突然地押离了沂蒙。这种突然性丝毫不亚于当年被打成右派时。真是成罪也匆匆,平反也匆匆。 以后季风才了解到这是上级有关部门为了怕平反时“右派”闹事,采取的“突然平反,即刻回家”的办法。像季风等单独改造的“右派”还好说,而那些集中在农场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防范的重点了。 季风很快给村里和我爷爷写了一封信,对此事作了解释。别的什么没说。那时的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爷爷很快回了信,信上说:“此乃好事,应感谢这个突然……” ...... 进入到1961年初,形势又有所好转。当时由刘少奇出面主持全面工作。很快,务实的刘少奇、邓小平等一班人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国民经济政策。在农村,政事更是大踏步“后退”,实行“三自一包”,社员可分得自留地、自留畜、自留村,可以开出小片荒。 崮下村没别的,就是有荒地。所以,多年来,崮下村老百姓自己的荒地一直比别的村多。这时,原支书穆蛋又重新担任了支部书记,穆三胖又去扛他的苏式步枪啦。 最倒霉的是公社蒋书记蒋大喇叭,他于1961年4月被抓,罪名是“领导不利,饿死人太多”,两个月后被枪毙。整个审判程序很快,甚至说没有经过司法程序。 蒋大喇叭终于哑巴了,但关家桥公社的老百姓却对他恨不起来。那些平日里骂他的人,反而在他死后,常去他家看看,送米送面。其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才能体会到…… 第六部分 第52章 成长在铁道游击队的故乡(1) 稀里糊涂的,铁道游击队的故乡枣庄,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至今,我在填各类表格的“籍贯”时还是犯愁,是填沂蒙呢,还是填枣庄呢。填沂蒙吧,我既没在那儿生也没在那儿长;填枣庄吧,那儿确实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家。 我生于1957年元旦。按阳历算,是属鸡,但按阴历算,却是十一月,就是属猴。 因为生在元旦,我的名字最终被定为“新年”。这是在我快满月时才定下的。因为我出生后,爸爸非常高兴,便专门给老家的我爷爷写信报喜,并请他为我这个长孙起名子。不料我爷爷回信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一定要那么讲究。名字嘛,就是个记号,是个称呼。既是元旦生人,干脆就叫新年吧。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这段时间,是我爸爸妈妈工作、生活最为顺心的日子。那时我爸爸已在枣西煤矿担任了矿行政办公室主任,这为他在后来担任分管行政和后勤的副矿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枣西煤矿是枣庄矿务局较大的一个煤矿,位于枣庄以西、薛城以东(即小说《铁道游击队》里的临城)。以生产肥煤著称(有点近似无烟煤,上海的钢铁厂最喜欢要,再则是支持越南,当然,这已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 我妈妈那时在矿工会工作,矿上没有专门的妇联,就在工会设了这么个位置。矿上的女工不多,所以我妈妈的工作不是很累。 我妈妈比我爸爸小九岁,根本就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爸爸就给我爷爷奶奶写信,想让他们俩来枣庄帮着带带孩子。我爷爷很快回了信,说一时来不了,主要是队里正搞高级社,社员们都不想参加,并且在偷偷地杀猪宰牛,想着在入社前吃光喝光。现在,他要配合队里做工作。另外,还对我爸爸说的“不舍得放矿托儿所”的想法作出批评。说孩子从小不能过分溺爱,该历练就历练,并说自己打生下来,就由奶妈带着,一岁半就被强迫断了奶(为的是让孩子吃饭)。三岁就开始自己单独睡,五岁摸毛笔杆,8岁练打拳。一句话,孩子不能惯。 以后的日子大家都知道了,开始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我的爷爷奶奶就更顾不及来看我了。所以,我奶奶直到去世,都没有看上我一眼。 ...... 1963年,我上小学了。我背上妈妈为我买的大花书包,一蹦三跳地上了矿小(枣西煤矿职工子弟小学)。 就在这个时候,我爷爷来到了我们家。 这个时候,正是我六岁、我弟弟四岁、我妹妹一岁半的时候。于是,矿上的人们就常常看到这样的镜头:我爷爷怀里抱着我一岁半的妹妹,右手领着我,我再领着我弟弟,一块去矿门口的铁路桥上散步。那时,枣西矿的干部家属宿舍是在矿里,矿工家属宿舍是在铁道西。这甚至成了“文革”中矿领导挨斗的原因,说他们住在矿里是搞特殊化。 我爷爷这次来枣庄,也是我爸爸动员来的。因为我奶奶不在了,他也早在1962年7月退了休(工资当然照发。1983年以后,为了统战工作的需要,竟又让他进了县政协)。我爸爸怕他一人在老家寂寞,就三番五次地给他写信让来枣庄。 当然,我爸爸掩盖了他的另一个打算:给他在矿上找个老伴,以便彻底死了他再回老鹰崮的心。 为了消除我爷爷的寂寞感,我爸爸专门给他找了几位当年铁道游击队的老队员,来跟他聊天。这样一来,我们就免费听了不少打鬼子的好故事。 最常来我们家摆龙门阵的是住我们后排房的(那时的宿舍多为平房)洪大爷。洪大爷似乎岁数比我爷爷大,他是从通风区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洪大爷是铁道游击队的副中队长,参加过扒火车和夜袭临城,会使双枪,还会说几句简单的日语。如“噢以噢以,你洪脑,核以达散以,即噢达散以,考老拿散以(日本人,缴枪不杀你)”。但我只学会了两句:“八格牙鲁是混蛋,米西米西是吃饭。” 洪大爷是典型的枣庄矿工出身,为人豪爽耿直,说话一口一个“姐”字,就连到我们学校去作报告也是这样:“姐——,那个小鬼子刚要跑,我照他的腚就是一枪,一枪就把他打趴下了,姐——” “你是哪一部分的?”洪大爷第一次见我爷爷时,问的是句老行话。 我爷爷说:“鲁中军区独立团的。” “鲁中……姐——那是沂蒙山区腹地,我最多到过费县、沂南,是1943年底,让小鬼子撵得没地方去了。姐——咱都是115师的。”这一句话拉近了他与我爷爷的距离。 洪大爷很能喝酒,他爱喝那种高粱和地瓜干酿造出来的枣庄白干。喝的时候可以不就菜,只须几个鲜红的大辣椒即可。一开始,他要同我爷爷拼酒,我爷爷说不会喝酒,他还有点不高兴。 “王矿长能喝,你不能喝?” “爹是爹,儿是儿。”我爷爷正色说道,“我随我父亲,他随他奶奶。” 洪大爷琢磨了半天,才搞明白:“姐——那我自己喝了。” 我爷爷就给他斟酒。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我爷爷是团长时,曾连连向他敬礼:“原来你是团长,姐——厉害。我这人好扛上,到头来只闹了个中队副。姐——” 但我爷爷仍给他斟酒:“老洪哥,看你喝酒我也痛快……” “姐——那我喝……”洪大爷就抓起大茶杯喝下半杯。 他们在一起讲打鬼子的故事时,我们几个孩子都围在他俩周围听。这些孩子中最大的是洪大爷家的大儿子,我们都叫他洪亮哥,他比我大6岁,后来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的头头。那一年他才16岁,正好上初二(他一夜之间将他的父亲打成叛徒)。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则成了红小兵的头,专管我们这些人。另外一个是谢工程师家的儿子谢怀和他的两个妹妹谢大萍、谢小萍。谢叔叔是个华侨,从印度尼西亚归国的,在技术上颇有一套,谢怀和我同岁,但人长得很文弱,我们平时都称他为“蛮子”。在当地人眼里,似乎徐州以南的人都是蛮子。其实谢怀家是广东人,是南南南蛮子。“文革”中,他们家遭罪不少。谢怀的小妹妹谢小萍还被我们红小兵痛殴过。 那个时候,我成了最自豪、最骄傲的人。我爷爷是老八路团长,我爸爸是矿长,嘿嘿,怎么的。所以,小朋友们也都围着我转。再说了,他们要听故事,就得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我想把小板凳发给谁就发给谁。有时连洪亮哥都敬我三分。 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是吃晚饭时。因为这个时候是家里人凑得最齐的时候。我爸爸累了一天,爱喝点酒,他就自斟自饮,我爷爷虽不能喝,仍以茶代酒陪他聊天。我不能喝酒,就不喝,我弟弟新华也不能喝,也不喝,但我妹妹新丽反倒能喝点,大伙就用筷子蘸了酒争着喂她喝,常常辣得她直伸舌头,但还是乐此不疲:“吃菜,吃菜……” 那个时候,大人的一些话我有点似懂非懂。 比如我爸爸常开玩笑说:“爹,你可有点专讲过五关斩六将,不讲走麦城……” “小心为妙。”我爷爷便说,“谁不知道把粉擦在脸上。难道我就不是八路军的特务团团长吗?” 这话把我爸爸问得一愣:“对,对,是,是……” 我妈便说:“还是爹说得对,这年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 第六部分 第52章 成长在铁道游击队的故乡(2) 我爷爷关于长子长孙的旧观念特强,所以,对我是既喜欢,又要求甚严。他好喊我“龟孙”,我就说:“龟孙是骂人的。”他则说:“狗屁,那是不懂。俗话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龟是长寿之物。”我就只好当他的“龟孙”。他来我们家小住不久,就帮我做了一文一武两件事。 一文是鼓励我学好文。他看出我爱听故事,听了以后还可以自己编(我弟弟及谢怀等比我小的几个孩子最爱听我胡侃一气),就认定我有想象力,说我将来可以写文章。这点预言到了我三年级时,就得到了验证,因为我的造句是班里最好的。 他因为自己的毛笔字好,就认定我的毛笔字也必须好。而且他坚持“字是一个人的衣服”的观点,认为一个人有没有文化,要看他的字怎么样。所以,他一天到晚按着我的头皮练字:“一个永字,一个飞字(注意是繁体的飞),这两个字写好了,你的字基本就过关了。” 而我最烦写字,为什么呀,我认为只有女生才会趴在那儿认真练字。 我爷爷就说:“因为这两个字将汉字的所有的横、竖、撇、捺、点、勾都包括了。” “可现在都用钢笔写字了,不是旧社会了。”我用大人的口气吼道。 他马上拧拧我的耳朵:“胡扯。毛笔字是钢笔字的基础,只有练就了毛笔字,才能写好钢笔字。” 没办法,还得练。你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按着头皮练写字是多么的痛苦。因为我压根不爱好,所以也没练出来。 至于我爱编故事的特长,倒是得到了正常的发挥。以至于日后我成了专业作家,并有了一定成就后,我爷爷常常为此夸耀:“……小时候我就看他行。” 至于武的,老实说,我爷爷教会了我打架!至今,我还记得他的铭言:无赖是对付无赖的最好手段。 事情当然是有起因的。这就要说到矿上的具体情况了。作为国家的统配煤矿,它既不完全是城市,又决然不像农村,似乎是夹在城乡之间。 说它是城市,是指矿上干部、工人、家属的待遇,全是城市人口的待遇,说它是农村,出了矿大门就是农村,就是田野庄稼地。 由于建矿时征用了附近农村的地,当地的老百姓与矿上的关系就特别的紧张,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到矿上偷煤,偷木料。作为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把矛头指向了矿上的小孩。这些孩子常常在矿大门口或学校门口堵我们,向我们要钱,要饭票,要洗澡票,不给就打。而且他们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打准先打我。 “揍他,他是矿长的儿子……” 而我弟弟、谢怀、洪二妮等等几个孩子便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最后,挨了揍,还得“进贡”。 我们也尝试来点软的,送给他们铅笔、饭票甚至电影票,但是不行,你越软,他却越硬,要得更多。 以后,这事让我爷爷知道了,他大骂我是窝囊废,说男子汉应该跟他们对打。 “我不会别腿,打不过他们。”那个时候,我以为只要会了别腿,便会打败天下无敌手。 我爷爷说:“我教你,我教你两手,比别腿还厉害,准能打败他们。” 于是,我开始跟我爷爷学“武功”。他教我的第一手是蹲马步。我的妈呀,光练蹲马步就练了半个月,小腿肚都蹲肿了。我都练烦了,他却耐心地说:蹲马步是学武术的基础,先蹲好了马步再说。不然,我就不教你。 没办法,我就只好蹲下去,一直蹲到我弟弟和谢怀同时从背后推我都推不动为止。 第二手,是不要撕老婆架!这叫什么绝招呀?我爷爷说,对,这就是绝招。他说,打架最忌讳两人抱在一起,无法施展腿脚。真正会打架的人一定要与对手保持一定距离,然后靠快速的出拳、出掌、出腿来打击对方。 “噢,我明白了。”我真有点门窍大开的感觉,我找来我弟弟和谢怀他们来一练,还真的挺爽。 接着,我爷爷又教了我几手:当对方面对面掐住了你的脖子时,不要慌,在一个劲地压下巴颏的同时,将两手伸进对方的两条胳膊内向外使劲别,他就只好松手。当对方揪住了你的一只手,并把它扭到了你的身后时,你可顺便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手猛掐对方的脖子,可迫使他放开。当对方从背后抱住你的腰时,不要慌,可慢慢转过身,抱住他的头使劲拧。当然,还可使劲用肘去打他的腰部——不过,这一手是大人真的格斗时的一手,小孩打架不要用,因为被击打的腰部为肝区,而肘的力量是相当大的。 重要的是,我爷爷还告诉了我这样一个道理:这些农民的孩子是“无赖”,对待这些无赖的最好手段也是无赖。因为对无赖来讲没有道理可谈,你越讲道理,他就会认为你越软弱。所以只有对打,而且要狠。记住,以后长大了,也要这么干。咱不欺负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咱! 果然,这几手在实战中非常管用。几次对打下来,农村的孩子就再也不敢找我们的事了。以后,大家居然成了好朋友。我们常常请他们看电影(把门的叔叔我们都认识)、洗澡;他们则领着我们去瓜地里偷瓜,送给我们刚刚下来的棒子(煮着吃又嫩又香)、地瓜等等。 ...... 但我爷爷到矿上来,总是不长住。住上一段时间,他就想回老家。这里边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 他老是嫌矿上的空气不好。那座解放前就有的矸石山,总是飘散出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如同臭鸡蛋。他说闻多了就头疼,尤其是刮南风的时候。 他也不想在矿上找老伴。我爸爸和洪大爷给他张罗的两个目标,他都没看中。我爸爸给他找的那个,他嫌岁数太大:“快60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是我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洪大爷给他介绍的那个,他又嫌人家负担重:“你瞧瞧,她自己没有工作,还有四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14岁,我什么时候把他们抚养大!这负担太重,还是实际点吧。”他说完这些道理后,连洪大爷都说:“姐——实话,全是大实话。” 再就是老年人固有的乡土观念。他就认为老鹰崮好,崮下村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北京的金銮殿也不换他的那个农家小院。 不过,还有一个说法,我爷爷之所以好常常回老家,是因为他同村里的一个郑寡妇相好。郑寡妇那年才40多岁,是村妇女队长刘英的一个远房的姨。当时我是小孩,不懂这些事。是我爸我妈私下里议论时,我听到的。 就这样,从1963年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爷爷就一直在两地打游击。但作为我来讲,却觉得凡是爷爷来矿的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他一走,就特别慢。 第六部分 第53章 “卫东彪兵团”揪出一个大叛徒(1)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开始时,我10岁多一点,正要上四年级。这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年龄,对外界的一切事物似懂非懂,但又渴望知道。这个时期的孩子往往记忆力强,但思考能力差,盲从多于服从。他们多有着原始的冲动和热情,很有点一呼百应的样子。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刚刚16岁的洪亮哥一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卫东彪兵团”的总司令。卫东彪兵团是整个枣庄矿务局系统中学生的组织。起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有些人说,要保卫毛主席,还要保卫林副主席,就干脆叫“卫东彪”吧,把两人放在一起保卫。 洪亮哥是1966年11月底从北京回来的。他们一共去了20多人,是毛泽东和林彪第八次接见的红卫兵,也是所接见的最后一批红卫兵。洪亮哥刚回来的时候还撇了几天京腔,但让洪大爷给一巴掌拍回去了:“姐——我让你撇……”洪亮哥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中小学的学生们排队看他的眼睛。他说,他是见到了毛主席的人,再看他的眼睛就等于见到了毛主席。 那个时候矿中、矿小都已停课,校长和老师都被剃了阴阳头下井挖煤改造去了。一切都由洪亮哥他们说了算,不用上课啦,那真是太恣了。 我们排成好几个方队,挨个地去看洪亮哥的眼睛。每一队30人,对他行注目礼。每队看5分钟。因为人太多了,看长了排不过来。 洪亮哥在主席台上大着嗓门说:“你们要用一种极其极其崇敬的眼光看,这样就能看到毛主席,不能走神,走神就是心不忠,心不忠就看不到。” 接着就是呼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呼完口号,就开始看洪亮哥的眼睛,洪亮哥可威武了,他身穿一身黄军装,腰里扎着洪大爷当年扎过的牛皮武装带,像一位大将军。同学们就一排一排的开始看他。往往是前边的不愿退下,后边的又涌了上来。看过的大都激动地哭了,说他们终于见到了毛主席。 轮到我们这排了。我和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分在一排,因为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死烦她,同学们都烦她,因她“好显熊能”(按现在的话讲叫作秀),外号假小子,长得还不俊(想跟我好,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昨天刚刚把她哥哥从北京带回的一个鸡蛋大小的毛主席像章给我,但我还是装憨只说了声谢谢,便没再理她。 站在洪亮哥面前,我怎么也看不到毛主席,只是看到了他两眼熬得通红,眼角里全是又浓又黄的眼屎。这时,洪二妮说话了:“大哥,毛主席……” “叫总司令!” “是,总司令,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洪总司令目不斜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舞动着一双大手,缓缓向我们走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揪出我矿的大叛徒洪祥山……” 一听这三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本来要该出现的红光满面的毛主席,一下子给吓回去了。老英雄洪大爷何时成了叛徒? 洪二妮马上挥手高呼:“打倒大叛徒洪祥山!” 于是我们跟着高呼:“打倒……” “报告总司令,我们红小兵的任务呢?”洪二妮又请示道。 “看好黑五类的子女,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 “是,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 那时,谢怀的爸爸作为矿上的工程师,已被打成了“反动权威”,已经戴着高帽游了两次街。我爸爸暂被关押“牛洞”——即井下的一些废矿井。在全国各地大兴“牛棚”的时候,枣西矿因地制宜,充分结合自己的实际,发明了关押“黑五类”的“牛洞”。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打成“走资派”,是因去我老家搞外调的造反派“井冈红旗”还没回来。造反派的头头刘振学说,如果历史上稍有问题,就扫到走资派的行列,并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刘振学是矿上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参加的工作。他来到矿上不好好工作,常常勾结附近村里的人到矿上偷煤,偷井下巷道用的木料。我爸爸专门组织矿上的保卫科抓他,抓住后还让他游了街。所以,他对我爸爸恨之入骨。 洪大爷是被洪亮哥亲自从家里绑走的。当时,他带领了十几个红卫兵冲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年迈的妈妈上前阻拦:“亮子呀,他是你爸呀……” 洪总司令一把把洪大娘推开:“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保卫毛主席……” “姐——儿子打老子,姐——”洪大爷没文化,遇到这种事,根本讲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气得直哆嗦。他有矽肺病,实在不能生气。 最后,红卫兵还是五花大绑把洪大爷给捆走了。洪大娘想冲上来阻拦,但被洪二妮拦腰抱住了:“娘,我警告你,一定要与大叛徒划清界线,不然连你一块儿抓。” 最后这句话把胆小怕事的洪大娘吓住了,她不再大声哭喊,但仍啜泣不止:“你爹不是叛徒,他一直……” 洪二妮马上说:“你这叫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我哥说了,连刘少奇都是叛徒,我爹还能干净了?他有一阵子跟枣庄洋行的日本特务头子岗村打得火热。哼……” 洪大娘刚要说话,但被洪二妮厉声制止:“不准替叛徒说话,赶快给我做饭,吃了饭我们还要去破四旧。” 洪大娘只好踮着双小脚去做饭了。 ...... 第六部分 第53章 “卫东彪兵团”揪出一个大叛徒(2) 批斗洪大叛徒的大会在矿广场举行。这个广场很大,主席台(也称老戏台)是水泥砌成的,德国人那会儿,他们在这儿举行露天酒会、舞会;日本人那阵,这儿是审讯、吊打中国矿工的地方;解放后的1956年,搞工商业改造,原来的窑主一家五口在这儿被愤怒的矿工活活砸死;1958年,这儿搞过大跃进的誓死大会,但枣西矿所挖的两个新矿井全部报废,还砸死了9个工人。如今,这儿又成了批斗大叛徒的主战场。 洪大叛徒被身后的红卫兵一人拎着一支胳膊,强迫他做“喷气式”。不一会,头上便满是豆大的汗珠。旁边陪绑的是谢怀的爸爸谢工程师。他只是头上戴了高帽子,没做“喷气式”。谢叔叔本来就不胖,这会儿就更瘦了。再一边就是我爸爸了,头上也戴了高帽子,站在一旁低头认罪。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群小孩被洪二妮带领着站在最台前(就像看电影,小孩总是在最前边)。我妹妹新丽当时才6岁,见我爸爸被押上了台,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急忙劝她,可她还是不听。我看到洪二妮几次想发作,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始终没发火。 批斗会开始了。主持会议的是井岗红旗的头头刘振学。当时,他有个很奇怪的官名,叫“勤务员”,即人民的勤务员的意思,据说是从马克思的一篇著作中查到的。 刘总勤务员先是跟洪亮哥,不,洪总司令耳语一阵。洪总司令就上台批判了,他义愤填膺地说:“洪祥山,你个大叛徒,多年来,你一直用铁道游击队老英雄的牌号做革命的外衣,其实你是个大叛徒,你说,你为什么跟日本洋行的特务头子岗村那么熟?你为什么跟他称兄道弟……” “姐——我那是根据咱大队长王强的指示……打入……敌人内部的,是为了……”洪大爷费力地辩解着。我听到他喘气像拉风箱。 洪总司令马上打断他的辩解:“不准提王强,王强本身就是个老混蛋……”那时,枣庄铁道游击队四位老英雄被造反派打成了“四个老混蛋”。 “姐——他是我的领导呀,是他派我……” “叭”,洪总司令照着他的老父亲就是一脚:“所以,你就是一个叛徒,日本话说得那么流利,还跟岗村一块儿喝酒……” 这一脚很厉害,把洪大爷一下踢趴在地,好半天不能动:“姐——我憋得……得慌……” 离洪大爷最近的谢叔叔吓坏了,管自叩头如捣蒜:“我细(是)反动权威,我细(是)反动权威……” “起来,你还要交代,你跟日本娘们睡过觉吗?”当时,洪总司令在问这句话时,台下曾有人笑,但很快这笑声就被震天的口号声压住了。 “没有……睡过,日本娘们……们对我倒是挺好,我……那是为了摸情报。我在洋行……行待了两个多月,摸准了情报,才在一天的早上全部抹了小鬼子的人头,姐——说我是叛徒,我冤……” 不等洪大爷申辩,洪总司令的皮带就落在了洪大爷的身上,直抽得洪大爷断过气后,方才罢休。 谢叔叔早吓傻了,仍在那里:“我细(是)反动权威,我细(是)反动权威……”但却无人理睬他。 ...... 批斗大会终于散了。小孩们的故事又开始了。 谢怀的小妹妹谢小萍,当年和我小妹妹新丽同岁,当时也就6岁。批斗大会正酣的时候,她睡着了,不小心,毛主席语录掉在了地上,正好又掉到了一堆狗屎里(矿上喂狗的特别多)。这下洪二妮不愿意了:“好呀,谢小萍,你是不是对批斗你爸爸不满?是不是对毛主席不满?你把毛主席语录扔到狗屎里,揍死你这个小反革命!揍她呀……” 洪二妮疯了似的冲上来,把谢小萍推倒在地,狠狠地踏上了一只脚。 于是,红小兵们蜂拥而上,朝着谢小萍又踢又打,直打得谢小萍杀猪般地嚎叫:“我不敢反对毛主席了,我不敢反对毛主席了。” “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我记得当时我也打了,至少打了两拳。 洪亮哥能大义灭亲,亲自打他父亲,我为什么不能打谢小萍呢? 不光我打了,我弟弟新华、妹妹新丽也打了。他们在检查了自己的毛主席语录完好无损后也打了。 就连谢怀和他的大妹妹谢大萍也打了,亲妹妹又怎么样?谁让你把毛主席语录扔到狗屎堆里的…… 直到谢小萍爬到主席台上的毛主席像前磕头谢罪,这场殴打才告结束。 1983年8月,我妹妹新丽同专程从香港回枣庄考察投资事宜的谢小萍相见。两人几乎没有任何话说,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任泪水直流…… 那时,我正好在北京改稿子,便专程给谢小萍打了长途,问谢叔叔及陈阿姨好,问他哥哥谢怀,姐姐谢大萍好(他们全家在“文革”后期移居香港)。 谢小萍激动万分:“新年哥,我们全家都好,我们都爱读你的小说,你的小说总说实话……” 第六部分 第54章 你是军统特务吗 矿上掀起了跳忠字舞的活动。 那个时候,人人都要跳。洪亮哥那样大岁数的红卫兵就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下井的矿工就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矿工,保卫红司令意志坚定,谁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要他的狗命。” 到了我们这些小孩,我们又改成这样:“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敢打敢骂敢革命,谁要看不起革命小将,我们就让他刺刀见红。” 那个时候矿上的大喇叭天天高喊口号,天天播送革命歌曲。矿上旋律一响,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集合在一起跳忠字舞。 我们的领舞自然是洪二妮,她脸盘难看吧,但身条挺好,是块跳舞的料(1973年,她差点和我一起当了文艺兵。因为他哥哥的问题,政审时被拿了下来)。我们常常一练就是一上午,谁也不许说累,谁要说累,就是不忠于毛主席。 谢怀是我们几个孩子中最笨的,怎么教也不会,尤其是最后的那个动作“就让他刺刀见红”,他老是做不到位。洪二妮就熊他:“蛮熊,你为什么不使劲,你不忠于毛主席,和你爸爸一样。” 谢怀就吓得哇哇大哭:“报告洪司令,我的腿老是不打弯,我一定刻苦训练……”洪二妮是我们红小兵的司令,只是不带“总”字。 由于有着自己的妹妹被痛打的教训,加上自己是蛮子,所以,谢怀十分小心,那段时间里常常一人练到半夜,专练那段“就让他刺刀见红”。 终于有一天,领舞的洪二妮司令,跳得太用劲,一下跌倒在舞台下,摔肿了脸,红小兵的忠字舞才停了下来。不久,上边又说这是搞形式主义,这忠字舞就再也没人跳了。 但接着就是全矿上下男女老幼背诵老三篇,因为林副主席发出了指示:“老三篇是最容易读……”但实际并不是这么回事,小孩年轻人容易读,像我小妹妹新丽就背得滚瓜烂熟,常受大人表扬,我们家甚至因此让她去给我爸爸送饭。但是,没文化的老矿工们则不容易读。矿食堂有个炊事员李大爷,外号“红烧肉”,因为他的红烧肉做得最好吃(好像现在再也吃不上那么香的红烧肉了,不知是猪肉变了味,还是人的烹饪技术落后了)。他大字不识一个,领工资都是按手印。他背起来就特别难。他常常拿着毛选躲到一边去背,却常背错:“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新四军、八路军。” “是八路军、新四军……” 但他马上就会背成:“我们的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又错了,落了一句‘和共产党’……” 你越纠正他,他就越急。 还有一句:“……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他老是背成“庄里的人死了,还开追悼会。” 往后,他就成了学不好毛著的反面典型,在矿食堂全体职工大会上要受批评。他胖,弯不下腰,就干脆跪下向毛主席像“请罪”。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家几代血贫农,是您让我们翻身得解放,还教我学会了做红烧肉,可我连您的老三篇都背不会,这是我不忠于您的表现,我该死我有罪……” 斗到第三次上,李大爷爬上了8层高的洗煤仓,一跃而下自杀了。因为他太胖,把工友用来收尸的国防牌自行车(当时最加重的一种车型,青岛出产)都压坏了。 为什么我妹妹背得好,就单让她送饭呢?这是为了博得看守“牛洞”的造反派的高兴,好给我爸爸送点好吃的。我小妹妹新丽那时正上一年级,她长得恬静、可爱,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漂亮而有神。京剧样板戏《杜娟山》上演后,人们都说演柯湘的像我妹妹。又过了几年后,反映赤脚医生生活的电影《春苗》放映了,矿上的人又都说,演春苗的李秀明像我妹妹。她还特别聪明,她是我们家第一个背过老三篇的人。她的普通话也特别好,抑扬顿挫的节奏也掌握得好!要不是因为我爸爸的问题,她早就被选到矿务局作朗诵表演了。 一开始送饭我们没经验。因为我是老大,都是由我送。送去后,把门的造反派要检查,说走资派不能吃得太好。有一次,我急中生智,说:“新丽,你跟去送饭,记住,嘴要甜,要一口一个造反派叔叔,哄他们高兴……” 我妹妹人小鬼大,到了那儿,果然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不一会,居然给那些人背起了老三篇。逗得那些人哈哈大笑。很快,我妈妈专门为我爸爸烙的单饼卷鸡蛋就顺利地送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一招不灵了,尽管我妹妹以后还唱样板戏,还唱《打靶归来》等革命歌曲。我爸爸不但吃不上好的伙食,还被转移单押。我妈妈说这里边肯定有事。 果然,某一天的早上,矿革委主任刘振学(时为矿一把手,因革命需要,他已由总勤务员改称为刘主任)带了几个人到我家找到我妈妈宣布:“我们去沂蒙外调的材料已经来了,王世荫的问题已经得到证实,他早在青岛读书期间就加入了国民党的军统组织,是不折不扣的军统特务,我们奉命抄家……” 我妈妈辩解说:“老王的这一问题,1952年三反五反时已经有了结论,是没影的事。” “住嘴,三反五反的结论怎能算数。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要扫荡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搜……” 于是,几个人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连我们家的炉底都翻了,抄走了我爸爸存放的一些书籍、字画(其中有不少我爷爷的正楷书信),最后还拿走了我们家惟一的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说怀疑这是跟台湾联系的发报机。 被凶狠的吵骂声和劈里叭嚓的抄家声惊醒的我们三个孩子,急忙穿上衣服,龟缩在一边。我小妹妹毕竟太小了,就站在那儿睡着了。 洪亮哥领着几个年龄大的红卫兵走了过来,把我们兄妹三个叫到当院,让我们立正站好:“王新年、王新华、王新丽,你们三个听着,现在我以矿革委副主任的名义宣布,你们三个从现在起就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了!从今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矿革委一成立,矿务局的造反派便兑现了原先的诺言,鉴于洪亮哥在揭批自己父亲大叛徒的斗争中,勇于狠批私字一闪念,真正做到了大义灭亲,便让他作为学生代表,当上了矿革委副主任。 “还有你们,以后有事要多向我汇报。”洪二妮也跟着来了。她手握一杆红缨枪。那时,能扛红缨枪的只有她一人。 我们三个一齐回答:“是,洪司令。” 洪二妮很不满意:“回答得不齐,再来一遍。” 我们又一齐回答:“是!洪司令。” “还有,”洪二妮把红缨枪一顿,“王新丽以后不要背老三篇了,显什么熊能,毛主席的书不能让狗崽子背……”洪二妮老是背不好,谁背得好她就忌妒谁。 “我能唱……唱样板戏,李铁梅和小……小常宝吗?”我小妹妹可怜巴巴地问。 “不能唱!” 我小妹妹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一连哭了三天,哭得山摇地动,任谁劝也劝不住。 我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慌张,急忙给我爷爷写了一封信,谈到了矿上的造反派到老家外调的事,让他快去打探一下是怎么回事?问问到底是谁在捣鬼,还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第六部分 第55章 我也是造反派(1) 这个时候,我爷爷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毛主席说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所以上至中南海的刘少奇,下至崮下村的王汉魁,谁也别想逃脱。 沂蒙县的一帮子人也拉起了造反派组织,起名为“东方红战斗队”,后觉着战斗队规模太小,又改成了“东方红兵团”。并有一首顺口溜式的队歌: 东方红,出沂蒙。 誓死捍卫毛泽东。 打倒一切帝修反, 沂蒙山河一片红。 东方红兵团当时干了两件惊动沂蒙的大事:一是砸烂了“刘少奇的旧县委”,成立以秦三腿为首、巩海峰为副的县革委;二是决心揪出以大土匪头子、大军阀王汉魁为首的一批历史反革命。 在这里必须先说说县革委主任秦三腿。秦三腿是这人的外号,说句不文明的话,他的第三条腿是指他的生殖器,意思是说他的那玩意大,跟一条腿差不多。他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与他经常调戏妇女有关。他原是县酒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因调戏妇女,进过两次公安局,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就是这样一个人,靠造反起家,进了县革委会。不知为什么当时的造反派似乎都有点那个,枣西矿的刘振学吧,是好偷,老家的这位姓秦的吧,则好色。 至于副主任巩海峰,则是以解放的老干部的身份进的县革委的。“文革”开始时,他是县革委会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由于他有心计眼皮活,一如当年整我爸爸时那样,跟造反派跟得紧,所以,很快便官复原职。 东方红兵团之所以拿我爷爷开刀,毫无疑问是因我爷爷的资历最老,影响最大。拿了我爷爷就镇住了全县。 ...... 就在这危机关头,有人出面相救了。 这是1967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雪花漫舞,整个老鹰崮及崮下村全被白雪所覆盖。远远的,有一个人影向山上走来,由于雪太厚,他走得很吃力。几乎是在爬。 终于,人影在村北头坡地的小院里停下,并急促地敲起门来:“爷爷,爷爷……” “谁呀?”我爷爷急忙披上衣服。 “是我,李祈安,小安子,小安子呀……” “啊,小安子呀,你怎么三更半夜的……”我爷爷赶忙给他开了门。 这时,他的被窝里还有个女人,这人就是传说中同他相好的郑寡妇,刘英的那个远房的姨。不过,他没让李祈安看到她。 他将李祈安迎在堂屋,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快说,什么事孩子?” “快,爷爷您赶快跑,县里的造反派要来抓您了,标语都写好了,说您是大土匪、大军阀……” 摇曳的灯光中,我爷爷沉默了好长时间。“好哇好哇,终于搞到老子头上了。哼,没那么容易……” 接着,我爷爷又关切地问李祈安:“怎么样,孩子,你和你娘还好吧。” 那时,李祈安已经16岁了,已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还凑和吧,造反派让我和我娘扫大街,从东大门往西……” “要顶住,孩子,要照顾好你娘。” “爷爷您放心,我会顶住的。”自挨饿那年,我爷爷将救命的玉米杂面送给了他,他就认我爷爷做了亲爷爷。 “有空看看书。”我爷爷没忘了交代。 “我在自学算盘呢,”李祈安一说到算盘,眼睛里就放光,“我喜欢那玩意,喜欢算账。” 我爷爷说:“好,孩子,艺多不压身,好好学,学好了等着算总账!” 可以看得出,李祈安自小就有经营头脑。这就不难解释改革开放后,他为什么成了沂蒙的首富了。 我爷爷就是我爷爷,在这紧急关头,他仍是“胜似闲庭信步”。送走了李祈安后,他急忙敲开了支书穆蛋的家门。 穆蛋一听,有点吓坏了:“这些狗日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看您还是远走高飞吧。”当时,他提议我爷爷去南边的柳埠暂躲一下。柳埠就是当年我爷爷打退了土匪刘黑七后,老百姓给他送了一块“桑祥屏藩”匾的地方,那儿的老百姓都视我爷爷为神仙。 “三爷爷,咱连夜就走,我让三胖带几个民兵亲自送你。”穆蛋最后又说。 但我爷爷没有说话。他稳稳地坐在那儿,玩弄着桌上的一块毛主席像章。终于,他发话了:“走不是个办法,这回的‘文化大革命’不同以往,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说,我要一完蛋,当年的一些老伙计及他们的家人都要受牵连。” “三爷爷,那你说该怎么办?”穆蛋急了。 我爷爷一字一句地讲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讲?” “我们也成立群众组织,你来当总司令,三胖当副总司令,我来给你们当顾问!” “咦,好办法!”穆蛋一下乐了,“聘您当总顾问,总字显得大。” 我爷爷嘿嘿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觉着又像回到了1937年鬼子刚来那阵,到处都是总司令。哈哈……” 穆蛋想趁热打铁:“我去喊三胖去,咱一块商量下,这小子一下成了副总司令。哈哈……” 我爷爷说,算了,喊他干吗,反正就这么回事。咱俩胡吹海谤一阵就行了。 最后,两人商定,以崮下村、关家桥、柳埠南部山区,还有柿子崮的农民为主,成立“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也打造反的大旗,拒不承认大流氓秦三腿为首的县革委,“东方红兵团”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是典型的保皇派。油炸秦三腿,炮轰巩海峰…… 我爷爷最后说:“大旗要搞得大大的,总指挥部这几个字要更大。” “印章刻多大!” “刻成碗口那么大。”我爷爷说,因为他见过东方红兵团的章,有茶杯那么大。 “对,镇过他们……” 一两天的功夫,附近的农民全部组织起来了,号称10万大军(与我爷爷当年管辖的人数相当)。我爷爷的头上一下有了6顶光环——老八路、老英雄、老团长、老参议,老政协、老干部。 第六部分 第55章 我也是造反派(2) 有一阵子,秦三腿组织人员来抢人。但在关家桥西头的老桥上,让早有准备的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的人给堵了个正着。望着狼狈而逃的秦三腿,农民们又吹呼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秦三腿,三条腿,三条腿,跑得快……” 就这样,靠着这一招,我爷爷躲过了“文革”浩劫,他没有被批斗一次,没有被打过一次。 也就在这时,我妈妈的信也辗转到了我爷爷手中,我爷爷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又是巩海峰在捣鬼。但这在当时是一种常见的政治现象,一个人胡乱写点什么外调材料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运动后期,只要有人找我爷爷搞外调,他就老往好处写)。要想改变我爸爸的命运,只有重写一份证明材料。 这份材料必须由两方面组成:一为群众组织(必须声称是造反派);二为县革委。 群众组织的好办,就以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的名义写就行,怎么写怎么是,然后盖上那个碗口大的红章。关键是县革委的,为这事,我爷爷思考了差不多两天。最后觉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只有找巩海峰。那么,怎么找呢? 在一天的深夜两点,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我爷爷要通了巩海峰家电话。 “谁呀,深更半夜的……”是巩海峰的老婆接的电话。 “巩海峰的冤家。”我爷爷冷冰冰地说。 “您……您有什么事?” “冤家能有什么事?打冤家呗。” “你……你到底是谁?”这时,电话已被巩海峰接了过去。只听他老婆惊慌慌地说,是你的冤家找你。 我爷爷朗朗一笑:“按江湖上的老话叫冤家,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你的对立面,死对头。” “你是……”巩海峰并不像他老婆那样惊慌。 “明人不做暗事,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总顾问王汉魁。” “噢,老革命呀,你找我有什么事?”话语里多少还有点挑衅。 “无事不敲半夜门!当然有事。” “何事请讲。” 我爷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及要求说了一遍。由于准备充分,整个诉述过程痛快淋漓,声高气壮,竟无一句是打顿的:“总之,王世荫在青岛上中学期间的问题,县委马书记当年是做过结论的。你是当事人之一,不会不清楚。现在有人居然要陷害他,写他的黑材料……” “我不知道这事。”巩海峰开始耍赖。 我爷爷马上给他竖梯子:“不知道更好。那就烦请巩主任以县革委的名义,重新写一份材料。” “这件事嘛,容我……” “巩主任,请不要打官腔。我王汉魁让你写是看得起你。你若不写,我还可请别人写。”我爷爷一下加重了语气,“如果我真要到地革委找到马主任,我想你面子上也不会好看吧。” 马主任就是当年的县委书记马大林。他于“文革”前调到地委担任了副书记。如今,又作为解放的老干部参加了地革委的组建工作,任地革委副主任。 马大林的确可以成为巩海峰的压力。但是,还不够,巩海峰在电话里还是有点耍官腔:“这样吧,我再考虑一下。” 我爷爷寸步不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派人去你家取信,记住,是你家。” “老革命呀,你是不是有点……”巩海峰没想到我爷爷这么冲。 他没想到的还在下边哩:“海峰兄弟呀,就让我称一次老弟吧,你还年轻呀……怎么说呢?如今大公子该是14岁了吧,在县二中,听说和你不一样,是个逍遥派,而且专攻油画,常常一人住在学校里不回家……” “你什么意思……”巩海峰马上警觉起来。 我爷爷嘿嘿嘿嘿:“没什么意思嘛,巩主任不要紧张。我是说,如今武斗盛行,还是让贵公子小心点好!要不由我们红太阳派人去保护……” “王汉魁,你个老……”老什么,毕竟没有说出口。 我爷爷似乎听到了巩海峰的老婆在哭,并夹杂着她的怨骂声。这时他反而不说话了,而是背起了毛主席的语录:“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了,打就打了嘛,好人打好人误会,不打不相识;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光荣……哈哈,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多么……” “够了,我答应你……”电话里传来巩海峰的吼叫,但那分明是认输的哀嚎。用色厉内荏形容,实为恰如其分。

第六部分 第56章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1) 实际上,这种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也就过去了,但是放在我爸爸身上就没过得去。因为他太较真,所以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惨结果。如今近40年过去,作为他的长子,我更相信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迅速发展,矿上对黑五类的看押也更加严厉。他们又被转移到了鬼子时期的一座旧矿井里。这座旧矿井并不深,鬼子挖了一半就停了,因为这儿水位太高,要挖的话,成本太高。解放后,这座废弃的矿井实际就成了座仓库。因为矿井冬暖夏凉,空气潮湿,可以适量地存放一些用来支撑井下巷道的圆木或挖煤工具。 人被关押在这样的“牛洞”里,最大的特点就是时时刻刻有一种压抑、恐惧和寂寞的感觉,虽然每天上午、下午各有一段时间的放风。而且,为了折磨这些人,造反派还将他们单押。一人一间小屋,小屋用厚木板隔开,使他们之间无法交谈。 最先被整的是洪大爷。就他那牛脾气,他连一天“牛洞”都不愿蹲。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喊: “姐——干脆揍死我吧……” “姐——给点酒喝吧,我馋死了……” “我要见王副大队长……”他还将希望放在王强身上。事实上也是,当年他打入鬼子洋行,确实是奉了王强的“一定要跟敌人打成一片”的指示。 又过些日子,他又喊到:“姐——那不行我见杜政委,这事他也清楚。”他说的杜政委是杜纪伟,曾任铁道游击队政委。文革时任济南军区炮兵政委。 造反派就熊他:“再喊连饭也不给你吃了。” 但洪大爷还是喊,喊了一阵子,就变成了:“我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姐——我……” 据以后解放出来的谢叔叔私下里说:“唉,那个希(时)候呀,里(你)洪大爷其希(实)已经疯啦。唉,好括(可)怜呀……”谢叔叔一受惊吓,就像现在流行的港台腔。 终于有一天,洪大爷不再喊了,原来他已经死了。这位铁道游击队的老英雄死于“矽肺病并发症”。前来收尸的是洪大娘和她的那位已经出嫁的大女儿,我们都叫她洪燕姐。洪大娘和洪燕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洪亮哥没来,洪二妮也没来。据说,洪亮哥在听到自己的老父亲死去的消息时,正在开会研究对另一派组织的武斗方案。他头都没抬一下:“老叛徒,死有余辜。” 1981年3月,枣庄市委组织部公开为洪大爷平反,恢复名誉。追悼会那天,终于醒悟过来的洪亮哥,号啕大哭。他面对洪大爷的遗像,久久地鞠躬不起,以表示自己深深的忏悔——他已经没了下跪的能力,他的一条腿已在上山下乡期间被老乡用土枪误会打伤(而后截肢)。1968年底,矿上的造反派遭到清洗,洪亮哥的一切职务被剥夺,并被下到齐村山区当了知青。那儿生活太艰苦,一天的工分才合8分钱。有时半年吃不上一片肉,馋极了的知青就偷老百姓的狗吃。结果…… 南方人独有的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性格救了谢叔叔的命,使他这个曾经留学美国的“反动技术权威”被第一个解放出来。当然,客观的大环境也是他最先走出“牛洞”的原因之一。那时,枣庄地区的煤质好,而且担负着支援越南的任务。一有命令下来,上上下下齐动员,名曰创高产,包括机关干部在内的只要是能挖煤的,统统下井。枣西矿不大,但每次都要承担300吨以上的重任。 “你是反动技术权威吗?”造反派常常呵斥谢叔叔。 “我希(是),我希(是)……” “你舔过美帝国主义的腚眼吗?”渐渐地,呵斥掺进了嬉笑。 “甜(舔)过,甜(舔)过。” “你反对毛主席吗?” “过去缓(反)过,现界(在)不敢了……” “世界上你和谁最亲?” “活(和)毛主席最亲,林副主席第二亲。” “会背老三篇吗?” “会背,还会背《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于是,不等造反派同意,他就背了起来。谢叔叔脑瓜特别好使,常常是一字不差。有段时间里,造反派逗他背毛泽东著作,成了“牛洞”最主要的消遣方式。 凭着这股“傻劲”,谢叔叔很快得到了解放。“文革”后期,局势稍微平缓后,他就调到矿务局任了全局的工程师。改革开放后,他青春焕发,又帮着枣庄局在滕州一带开了两座矿。他退休后,矿务局又回聘他干了几年。直到1990年,他才去香港和家人团聚安度晚年。 ...... 关于我父亲的新材料很快就到了枣西矿,刘振学等人竟然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刘振学说:“看来王世荫的历史问题是不存在的,正好,上头又批评我们在解放老干部的问题走得太慢,现在行了,我们可以借机解放他……” 谈话是很隆重的。刘振学让人把我爸爸请到了矿革委的办公室里,十分客气地说:“王矿长,看来是误会了。关于你历史上加入军统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我们决定解放你,让你作为老干部的代表参加矿革委的工作,任副主任,分管行政及后勤。怎么……” “官复原职?”我爸爸竟是一声冷笑。 刘振学看出苗头不对:“怎么?你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我爸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是说事情不能就这几句话就完了。矿上必须给我召开平反大会,公开宣布平反决定。否则,我拒绝重新工作。” 瞧,这就是我爸爸的性格! 这是刘振学所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一时呆住了。还好,他毕竟不是那种何去何从,任你选择的简单人物,他考虑了一会说:“这事比较难办,恐怕矿上说了不算。这样吧。容我们研究下,请示下局革委。” 应该说,刘振学的这个表态还是蛮诚恳的。毕竟,我爸爸是老干部最合适的解放人选,矿上是不想放弃的。 就这样,本来可以马上就走出“牛洞”的我爸爸,又重新回到了“牛洞”。他这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 第六部分 第56章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2) 老枣庄的人都记得,1967年夏天的雨特别大,特别多,7月25日、7月26日(枣庄人俗称“七二五”、“七二六”)连着下了两天的大暴雨,导致洪水泛滥,矿井地下水位猛增。 7月26日凌晨四点,我爸爸等6名黑五类分子所在的“牛洞”突然冒水,水势迅速没过井口。两个小时后,井水退却,浮上了五具尸体。独独我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说法很多,有人说,我爸爸趁着涨水,爬出井口,逃生去了。有的说,我爸爸去了青岛崂山当了道士。有的说,枣庄南边的青檀寺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位中年和尚,看着眉目像是我爸爸。也有的说,这么大的水早淹死了,别人都死了,他还能逃?还有人说,这老洞子早在鬼子时期就与一条地下河挖通了,这条地下河连着东海,没准尸体漂东海去了…… 总之,当时说什么的都有。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今天。 ...... 我父亲生死不明,家里就像塌了天。 按现在的司法术语解释,这叫“失踪”。 这种结果是最折磨人的。你说人不在了吧,还没见到尸体,你说人还活着吧,满世界里都找不着。 我妈妈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时她还不到40岁。我爸爸妈妈平时感情甚好。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们俩人从未吵过嘴。我爸爸是知书达理,我妈妈是温柔贤惠。那些天里,我妈妈就像疯了似的,天天让我们兄妹三人上矿门口,看我爸爸是否回来了。她则在家里炒一大桌菜,而过去她是从不干家务的。 我们兄妹三人找爸爸自然也找疯了。矿上所有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我们爬上高高的矸石山,不顾自燃的硫磺的恶臭味高喊:“爸爸,您在哪里?快回家吧……” 我弟弟新华从小文弱憨厚(我爷爷说他有点像我叔叔),而且从小就爱流鼻涕。这时候,他的鼻涕会流得更多。他只会哭喊:“俺爸爸……俺爸爸……” 我小妹感情就丰富得多:“爸爸,您快回来吧,我给您背老三篇,爸爸,您快回来吧,我给您唱李铁梅……” “爸爸,您睡午觉时我再也不捣蛋了……”有一回,我爸爸从井下检查工作回来,累得很,刚要睡个午觉,我妹妹去掏他的耳朵眼,被他一急打了一巴掌——这是我爸爸惟一的一次打我们。 我爸爸的事传到我爷爷耳朵里后,他不由得悲伤万分,肝肠寸断,当即就急火攻心病倒了,稍有好转便带上郑寡妇和几包草药上路了。到了矿上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矿革委。 “刘主任,我来麻烦你了。不管怎么说,世荫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定性为走资派,所以,这事……” “哎哟,老革命,您看您这话说的。”刘振学对我爷爷的传奇经历略知一二,他是绝对不敢怠慢的。 “别叫老革命,叫老战友。因为我也是造反派,是他们的老顾问,我们有十万大军。哈哈……” “那就叫老顾问吧,嘿嘿……”刘振学讪讪地笑着。 “也好,天下造反派是一家嘛。这样吧,你赶快安排我和你嫂子住下,有关事宜还望快刀斩乱麻,我这身体不好!你看这几大包药,我可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儿,家里的十万大军还离不开我!” 这话有软有硬,软硬结合。刘振学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当即将我爷爷和郑寡妇安排在了矿招待所最好的房间,还派人买了熬药的砂锅。 我爷爷在与我妈妈商量后,提出了以下条件:暂作“工伤”处理,一次性补助2000元,我们兄妹三人每人每月生活费18元,一直供应到18岁。其间,若我父亲回来,以上条件作废。 刘振学表态说:“这事事关重大,得研究研究。” 我爷爷也很痛快:“行,那您就研究。” 从此,我爷爷一早到晚跟定了刘振学,他上班,他就坐一边看报纸;他开会,他就坐在隔壁等;他上厕所,他就跟着解裤腰;他回家吃饭,他也跟着回家。 刘振学表面上也让让:“要不您吃一点?” “也好,尝尝弟妹的手艺。”坐下就吃,就好像他是刘家的爷爷。 吃完了饭还不走,陪着刘主任聊天,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滔滔不绝,无话不谈。直到刘振学哈欠连天,这才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刘振学还没上班,他老人家早已堵在办公室门口了:“刘主任,昨晚睡得可好?” 在这同时,同行的郑寡妇,我爷爷让我们喊她郑奶奶,把我们家里里外外拆洗一遍。说实在的,要说操持家务,我妈妈还真不行。(“文革”开始前,矿上出钱给几位矿领导配了保姆,“文革”一开始,这些“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就让革掉了)。 到了第四天上,刘振学终于撑不住了:“老天爷呀,我真服了您……” 我爷爷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般吧。” 第六部分 第57章 爷爷帮我走后门——当兵去(1) 我爷爷作出了第二个决定就是,把我带回老家住段日子。他是这样对我妈说的:一是,这“文化大革命”还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学校反正又不上课,跟着他呢,还可以系统的读点书。二是,把我带走,她这边负担也会减轻些。 他劝我妈妈说:“你就放宽心,俗话说‘隔辈更疼’,新年是我的长孙,我会很疼他的。再说,他郑奶奶也喜欢他,会照顾好他的。” 郑奶奶就说:“新年是好孩子,新年是好孩子……” 但我却不太放心:“爷爷,老家有洗澡的地方吗?”我说的洗澡是指游泳,在矿上游泳太容易了。矿上有两座大跃进时挖的所谓露天煤矿,一下雨就全成了大水坑。 爷爷就说:“有,有有有,比这死水坑好多了,有三龙潭,深不见底,清澈透凉,你有本事就使吧,还有弥河,河有那么宽。”他把手使劲往后张。 “农村是不是不热闹?” “那我可以常带你去县城嘛。”爷爷的表情像是在巴结我。 “你们打鬼子的地方还都有吗?” “有,有有,那还能没有?我亲自带你去。” 这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还能找到子弹壳吗?” “说不定还能找到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那我去……”我蹦起高来。 “我也要回老家。”我弟弟一抹满脸的鼻涕。 “我也要回老家。”我妹妹也跟着凑热闹。 这时,我爷爷就说了一句:“……唉,又是两个小跟屁虫。”但当时我们谁也听不懂。 就这样我跟着爷爷回了老家。 ...... 老家和矿上是太不一样了。 首先是山多,山高。那高高的老鹰崮比起矿上的矸石山来不知要高多少。再就是空气好,那空气里“就像撒了蜂蜜,总是有股甜味”。这是我在作文中的描写。三龙潭的水那才叫一个清,又冷又清,一到夏天,我几乎全泡在里边。一开始,我认为三龙潭里最可贵的就是它的小虾米,其实不然,是它的老鳖,我没事就用自制的鱼钩去钓,每个都和小脸盆那么大小,再小的我不要,会放生。钓回来后,就让郑奶奶给我清炖,炖得汤白白的,像奶。有一阵子我吃老鳖吃得一个劲地流鼻血。 那个时候,山上的野鸡、野兔、刺猬特别多,也见过狐狸,不过,不像书上描写的那么狡猾,同样怕人,你一喊,它就溜了。偶尔见过狼,那是有一次爷爷晚上带我上山抓獾,在路上碰上了一只狼,但那时的狼已经很怕人,它看我们两眼就跑了。一直没有见过虎。我爷爷说,他的爷爷曾经见过虎,并说水浒里的李逵,其母就是被沂山的老虎吃掉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是环境恶化所造成的。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在山上喂的鸡下的蛋。我爷爷的小院前后喂了几十只鸡,全吃草仔、松子、蚂蚱、蠓虫等,下的蛋特别香。郑奶奶就给我煮着吃了。我只吃白,不吃黄。吃腻了煮的,郑奶奶就腌给我吃,这种鸡蛋腌出来特别香,蛋黄全部出油。那两年里我几乎吃了大半辈子要吃的鸡蛋。以至于差点吃伤了。加上如今的鸡蛋压根就没了鸡蛋味,所以,我现在基本是不吃鸡蛋。 我爷爷怕我闷得慌,就经常带我去县城里玩。为这他还专门学会了骑自行车(到后来就是我带他了)。一有空,他就到大队借来一辆上海产的加重永久,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进城了。只要是进城,我们一准是在李祈安的家里吃午饭。就这样,我们兄弟俩认识了。祈安哥整天不说话,但很有心计,总是恶狠狠的半句话:“等着吧……”那时,街道上已不让他娘俩扫大街了,但只要一有运动,他们还是天然的靶子。他对我爷爷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给我留着。每年的清明和我奶奶的祭日,他是一准的要上老鹰崮给我奶奶上坟。每次上坟都哭得不成样子。那时候,倒好像他成了我奶奶的亲孙子。 山清水秀空气好,老鳖、鸡蛋营养高,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长了20多公分。 更重要的是,我爷爷系统地让我学习了四、五、六年级的课文,尤其是语文。他从崮下村和关家桥找来了一些课文,亲自给我安排课程。课余让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他不反对我看《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小说。这些藏在山里的书籍有幸躲过了“文革”大浩劫,实为幸事。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我爷爷说,“你不能光看,还得写,练着写。” “我不喜欢古诗。” “傻了吧?”爷爷耐心地说,“我说的写,不是让你学古人写古诗,是让你练着写文章。” “写小说……”我对这个有兴趣。 “小说也行,大说也行,就是编。”爷爷说得一点不错,我常常自编故事。比如讲,我把洪大爷编进《铁道游击队》里去,洪二妮、谢怀、谢大萍、谢小萍、我弟弟、妹妹都爱听,有时连洪亮哥都能迷了。 我爷爷给我出题了:“你写一个我们特务团在老鹰崮打鬼子的故事吧。” 我就说:“好吧,不过爷爷,不是说你们原先并不是八路军吗?你们是柳八爷那样的部队?” “什么柳八爷?” “柳八爷是小说《苦菜花》里的一支土匪部队,后来被八路军改编了。” 我爷爷马上说:“谁说我们是柳八爷?不对,我们一开始就是八路军,你忘了你洪大爷说的了,我们都是115师的,再往上就是红军!” 咦?你听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从此以后,我爷爷任对谁说起过去的历史,一律是“我们鲁中军区特务团”,“我们八路那时候……” 我再写下去,我爷爷就成了“骑日本大洋马,使两把二十响,斜背一把九斤刀的大英雄”。 我爷爷当然高兴,还帮我修改:“我不但双枪打得好,我的大刀片也舞得好,一般的小鬼子五六个围不上边。我还把这一手教给了一个徒弟,那徒弟学会后,得了个外号叫‘九斤刀’。” 我就说:“我怎么听我爸我妈平时闲聊说,那九斤刀本来就会,他上小学时,那人还去教他们武术呢。” 我爷爷马上撇撇嘴:“听你爸胡扯,那人就是我教的嘛。你爸记错了……” 第六部分 第57章 爷爷帮我走后门——当兵去(2) 再以后,有人找他搞外调,他也这么写。有一次,浙江某市的体委来找我爷爷外调,调查的对象是过去那个会打螳螂拳的牛蛋。原来牛蛋转业后,在这个市的体委当副主任,当地的革委会想解放他,就来找我爷爷搞外调。 “那,这同志可是老同志了。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咱们的战斗英雄,他一拳捶死过一个日本飞行员……”我爷爷满口夸赞。 “不过,听说他早年当过土匪……” “不对,不对,压根没那事。当时是统战工作的需要,让我们暂不挂八路的牌子,我是他们的老团长,我能不知道吗?” 于是,我爷爷郑重其事地用他那手漂亮的小楷写下如上证明。然后按上自己的手印,有时还按好几个:“这样行了吗?……” 那个时候,来找他搞外调的特别多。不管来调查谁,不管被调查的人是不是还有印象,只要是他的“老杆子”(这话有点不好听,应叫老部下),他一律是尽说好话。 有时,我也和他闲聊:“爷爷,什么叫历史问题?” 他会没好气地说:“什么历史问题?谁都没问题!那个时候容易吗?能活过来的人都没问题!” 我很感谢我在爷爷身边的这段日子,他使我朦朦胧胧地懂得了如何做人。 善有善报,不久,他的善心就得到了回报,我参军啦,明说吧,走的后门——去的就是他当年的老部队。哈哈,孙子接过了爷爷的枪。 ...... 1973年3月,我已满16岁。这时,我正在矿中上初二。这段时间,因林彪事件已经发生,很多事情已开始慢慢在走上正轨,矿中上课还是比较正规的。我的语文非常好,是班里的课代表,写的作文常常被语文教师拿到班上朗读。最重要的是,我是学校宣传队“写戏的”,宣传队的快板、相声、小戏全是我一手创作。 但那个时候学习再好也没有用,因为不会让你自己去考大学。而是要先下乡,而后再由村里“推荐”。矿上的知青一般都是下到枣庄北部的齐村山区,那儿又穷又偏僻。这时,已经传出了洪亮哥馋得偷狗吃被人打伤的事。 不料,喜从天降,我妈妈有一天突然说:“你爷爷来电报了,让你今年当兵去!是他当年的老部队来枣庄招兵,带队的是他当年的一个老部下,那时还是个小队长,外号叫枣孩。” 一听说枣孩,我想起来了,就是当年那个揣着把盒子枪,领着几个弟兄,非要割小日本生殖器,后来又当了土炮队队长的小队长。 到了第三天,就有两个解放军来了我家,年轻的看样子是个警卫员,年纪老的个子不高(难怪叫枣孩),但一身粗肉,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军人。警卫员介绍说:“这是我们吴团长,特来看看你们。” 那位吴团长一见我,就把我抱在了怀里:“有点像你那位死去的小姑……唉,当年都怪我一把没有抓住马缰绳,不然,你三奶奶也不会……”说着泪就落下来了。 吴团长很干脆,马上就拿出了一张表:“记住,你年龄要多填两岁,并且是以文艺兵的名义招的。” 就这样,我参了军!去了我爷爷当年的部队。那时,部队驻福建厦门。 我参军前夜,家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我爷爷写了一封长信,劝我妈妈改嫁。那信我妈妈给我看了,意思是说:新年爸肯定是回不来了,你还年轻,不应委屈自己,新年去当兵,说明孩子已经长大了,新华、新丽亦很快长大,你不要再为了孩子而误了自己。我妈看完这封信,哭了半夜。她让我代她给我爷爷起草了一封回信,首先表示了感谢,同时坚决地说,世荫永远活在她心里,她心里已经无法装下别人…… 此后,我爷爷再未提及我妈的事。我妈一人含辛茹苦又带大了我弟和我妹,现正幸福地安度晚年。有时在济南我这儿,但大部分时间在枣庄我弟弟和我妹妹处。 这兵我一当就是5年!主要是在团宣传队搞创作(后到师宣传队)。我创作的很多节目在福州军区会演中得奖。但我并不满足这些,我开始偷偷地写小说,写了就偷偷地投给当时的《解放军文艺》。1975年的时候居然有一篇短篇被采用了,我一下成了师里的“名人”。 已经当了师长的枣孩决定提我当干部。他到处夸耀:“怎么样,老子带来的兵,我老团长的孙子,大才子一个,哈……” 但是,我却决定要复员回地方。因为那时我就决定,这辈子就写小说了,哪怕写不好!因为干别的我更不行。就我这性格,当官半天就得下台! 枣孩师长听了,大怒:“你他妈的写书写傻了吧……”就差没扇我耳光了。 我耐心地给他讲我的想法,并强调说,要想写好小说,最好回地方,在部队受的约束太大。 他没办法了,说:“这样吧,我还是写封信问问老团长,咱都听你爷爷的。” 你猜怎么着,我爷爷说:孩子大了,由着他吧。一招鲜,吃遍天。也许他是对的。 就这样,1978年3月,我复员回了地方,并如愿以偿地干了专业创作。 如果不是我爷爷支持了我当年的决定,我在部队也许最多混到团级,最后还得转业。 第六部分 第58章 改革开放了,“国民党”回来了 “文革”的梦魇终于醒了,翻天覆地的改革开放开始了。 在这个新的历史时期,我爷爷又遇到了几件大事。这几件大事,最重要的既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又被请回了县政协,并官升政协副主席(兼文史资料编辑室副主任,负责沂蒙自清末民初以来的所有大事的编纂工作),也不是在他的鼓动下,祈安哥率先成为了沂蒙县的第一个个体运输户,并第一个成为了县里的首富。而是关于我叔叔王续荫的消息,以及他所捐助的一笔巨款。 而其间,又发生了一些戏剧性的故事,凸现了我爷爷晚年的独特性格。 ...... 大约是在1983年的6月前后(我记得天已经很热了),我又接到了爷爷打来的长途。 “爷爷呀,又是什么重要的事呀……”那个时候,长途是很贵的,没有什么大事急事,他都是写信。 “你猜猜……”又是一个你猜猜,人老了,也变得像小孩一样了。 “该不是把个副字给您去掉,让您当政协主席了吧?” “没正经,好好猜,比这个喜气大。” 上次他打长途来,说的就是县里突然让他当县政协副主席的事。说县里、地区认为他是正儿八经的“国宝”,让他重返战斗岗位,并在城里给他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 “你说我干不干?”当时他曾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 “有什么实际工作吗?”我关心的是这个。 “说是让我负责编写自清末明初以来的……”我爷爷将让他干文史资料副主任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干!这是好事!您老人家可秉笔直书。您是历史的见证人呀。” “其实我也想干。嘿嘿。” 就这样,以他为主,这个文史资料写作班子很快组成了。他们撰写了大量的文史资料,如《沂蒙地主佃农关系考》、《沂蒙土匪史》、《沂蒙“乡村建设”实验报告》、《抗战初期的沂蒙各界现状》、《国民党沂蒙抗战史》、《八路军奋战在百里沂蒙》、《沂蒙人民支前忙》、《土改中极左路线的严重后果》、《还乡团在沂蒙的暴行》、《沂蒙的镇反和三反五反》、《难忘当年大炼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沂蒙》、《沂蒙“文革”十年浩劫史》等等。如今,这些史资有的已公开出版,有的内部发行。 还有一次,他打来长途,兴冲冲地说,又有件重要的事让我猜。 我猜了半天没猜着。 他就在电话里骂我:“还作家哩,这都猜不出来。告诉你吧,我要支持你祈安哥成为咱县里的第一个个体运输户。” “哟,这事可要谨慎。” “放心,我瞅准了,邓小平是真干,这是机会,谁逮着谁是……” 但接下来的消息,却让我大半年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哈哈,凭我的关系,我给你祈安哥贷了三万元的款。” “啊!”当时我差点没尿了裤子:“爷爷,这可是有风险的呀。还不上咋办?” 老头子却嘿嘿一笑:“不懂了不是?共产党的钱,就那么回事。书记、县长都在贷,还上就还上了,还不上也没见割谁的肉。嘻嘻……” 好在,以后这笔钱很快就还上了。祈安哥也很快富了起来。任何人没想到的是:他富起来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超生,他生了一个又一个,每生一个,上边就罚他的款。罚多少?拿去,祈安哥眉头都不皱一下,马上点钱。每到这时,他反倒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哼,老子别的法没有,我就是多生,你能怎么的?!”这一手也真够狠的,超生不犯法,你不能抓他坐牢,更不能杀头。 ...... 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重要的事了呢? 我猜了半天,猜不着,有点烦了:“爷爷,我正写长篇哩,别烦我好吧……” “跟我撇,是不是?不行,你就得猜!”他那边还一点也不放松。 “要不就是您又找了个老伴,我祝贺您爷爷,我们平时又不能照顾您……” “瞎扯,这事还用你操心。”老头子自信着哩。 原先和我爷爷一块生活的郑寡妇不久前也去世了。不过,到死,他们也没去扯结婚证。我爷爷一直认为“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人嘛,图得是个互相照顾,扯不扯证的没劲。虽然没扯证,但我爷爷待她不薄,帮她的儿子盖了两间房娶了媳妇。 “是刘奶奶还是王奶奶,还是张奶奶……”我听说最近又有好多人帮他找老伴。他吧,要求还挺高,人要利索,懂得互相体贴。年龄不能超过60岁!他说是这么说,实际还是专捡年轻漂亮的。 “是你刘奶奶,好了,别操我的心了……” 噢,是那位刘奶奶。以前听我爷爷在信中介绍过,说她是位小学教师,老伴病故,年龄是53岁! “过得还好吧你们……”我总是想多问问。 “好不好的全在我,告诉你。好着哩。”我爷爷有点不耐烦,“快猜呀你……” 我被憋极了,大声吼道:“行,我猜。台湾解放了!国民党完蛋了!” 没想他高兴地大叫一声:“好,离题不远了!” 离题不远了?这叫什么事?我反而再也猜不下去了:“爷爷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回事?哼哼,‘国民党’回来了!”他吼道,说不上是气,还是爱。 “什么?您说什么?”我一时如坠云雾之中,当年驻守厦门前线,防的就是国民党回来呀。 “是国民党,也就是咱们家的‘国民党’,你叔叔,王续荫大部长,这个王八羔子,一走40多年啊……”老人家放声大哭起来。 终于我明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大陆改革开放的发展,两岸关系有所松动。双方开始了互找亲人的活动。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爷爷,您老别激动,这是好事呀……” 我爷爷仍在语无伦次地骂着:“……这个王八羔子,他还活着,这40多年来,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他呀,想他还又不敢说,只好说他打仗死了……可谁想到,这个王八羔子还活着,来了信,也来了电话。呜……”伤心的哭声更大了,“这个王八羔子还活着,这个王八羔子也长得最像我……” 为了止住老人的哭嚎,我只好想法子逗他:“爷爷,您别骂我叔叔,他要是王八羔子,那他是不是也有小王八羔子……” 这一下,终于让老人不哭了:“有有有,在那边我还有两个龟孙,一个男龟孙,一个女龟孙,哈哈,都是大学生……” 噢,我知道了,叔叔有两个孩子。哈,我有堂兄妹了:“好呀,爷爷,您一共有五个龟孙孙了……” 扑哧一声,我爷爷笑了:“龟孙,不愧是作家,会逗爷爷我开心。” 第六部分 第59章 托到蒋经国(1) 你能托到蒋经国,我却见不上邓小平 骨肉分离40多年,理应立即团聚,以诉相思之苦,以享重逢之乐。但此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海峡两岸民众的往来,远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和便捷。 结果是理应的团聚,最终泡汤。我爷爷还差点被气了个半死。 大约是在上个电话后的第三四天,我爷爷又来了个电话,语气挺急的,让我无论如何回趟老家,说要商量件重要的事:你叔约我在香港见面。你来帮我拿拿主意,办办有关手续。 我一听就挺生气:“我叔也真是,哪有老子去见儿子,他要来看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回大陆。” 我爷爷耐心地解释说:“你又外行了不是?那不是台湾方面不允许吗?你叔要不是已从军界退了休,他连跟我通信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就不错了。据说,这还要托得蒋经国的后门呢。” “托蒋经国的后门,吹吧?” “放肆,哪有这么说你叔的。”老人袒护起了他的儿子,“你叔生性憨厚朴实,不是那种瞎吹的人。他寄来的照片里有和蒋经国合影的……” 我一听这话,马上肃然起敬:“哟,那我叔还真是个人物。” 什么也别说了,立马回家。那时交通还不是很方便,但走临沂,再向北拐,当天还是能够到沂蒙的。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天傍黑的时候,我终于到了爷爷在县政协大院的新家,新家在三楼,为的是照顾他(当地顺口溜:一楼脏,二楼乱,三楼住的是高干)。 一进门,我爷爷信中所介绍到的刘奶奶(那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哟,不要搞错呀)已经给我做好了晚饭。刘奶奶中等个,一身的书卷气,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对我特别亲,就好像我是她的亲孙子,她给我准备的晚饭很丰盛,其中就有煮好的老鹰崮的土鸡蛋。捣好的蒜泥也用香油和醋拌好了(自然又被我爷爷放了姜)。我照样是只吃蛋白不吃黄。 饭还没吃,老头子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叔叔给他寄来的信与照片抱到了我面前,很是自豪地让我欣赏。 叔叔的几张照片挺吸引人,有他和蒋经国在总统府前的合影,有他身着戎装视察桃园机场的单身照,有叔叔的全家福,叔叔、婶婶(台南人,已在1980年因胃癌去世)、我的堂哥、堂妹。还有堂哥在美国佛罗里达海边的留影,有堂妹在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门前的留影。 “哎,哎,你说,你堂哥、堂妹放着台湾的大学不读,跑到美国和澳大利亚读大学干么?”老头子很有点愤愤不平。 “那是因为人家的大学办得好。没见我们现在也派留学生去美国留学吗。”我却为我的堂哥、堂妹感到自豪。照片中的堂哥细高挑,戴一副宽边眼镜,长得很像我叔叔。堂哥名叫王制衡,是叔叔亲自起的,想必有一定寓意。如今他已毕业,在纽约的一家电脑公司做中层主管,早已买了汽车洋房,还娶了个美国姑娘做媳妇。 “行,有种,娶一个美国娘们。”我爷爷对这倒是十分赞成,“给咱王家争了气。” 但对于堂妹王雯颖(也是叔叔起的)谈了个澳大利亚小伙做朋友,他却有点咬牙切齿:“这叫什么事,你叔也不管,那个熊外国人,浑身是毛,跟猴子差不多,生个孩子也是一身毛……” 我马上反对:“噢,只许你孙子娶外国姑娘,不许你孙女找外国小伙,你这是男女不平等。” “你熊我干吗?我不过说说。”他哼哼两声作罢。 接着,是我叔叔的那封感情至深、催人泪下的家书: 父亲大人台鉴: 您老人家安好? 儿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5月随国民党50军撤离青岛赴台,转瞬四十余年。不肖犬儿,偏隅海岛,思念之情,寄语云天。几无一时一刻不念及父母,不念及兄长,不念及老鹰崮的一草一木。常常噩梦缠身,一惊虚汗。 惊闻母亲大人已于早年活活饿毙,更令不孝之子悲恨从头起。且叠闻兄长不幸于“文革”中被屈斗,至今生死不明,更令我百感交集,儿时的生活追忆更时时萦绕心头。为弟我时时乞求上帝,保佑我兄早日平安归来…… 虽是“古色古香”的文言书体,但我读来并不感到艰涩,而是出奇的顺畅,我读着读着,竟至流出了一腔热泪。我虽然没见过我叔叔,但血缘的无形亲和力,使我感到我远在台湾的叔叔就在眼前,他已一如多年所愿,已经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沂蒙大地,回到了他梦牵魂绕的老鹰崮,回到了亲人们的身边…… 信的最后是这样两行字:跪请金安,儿顶礼。 问了我爷爷才知“跪请金安”,是旧时儿子给父母写信的一种结束方式,以示尊重。至于“儿顶礼”则比较容易理解了。还有信封,也较别致,长方形,黄裱纸做成,字从左往右写,在收信人后边,还专门写上“亲启”。爷爷解释说,这是强调要收信人亲自收启。可惜,这些优秀的礼节统统已在大陆完全绝断! “我叔叔太不容易了……”良久,我的心情仍不能平静。 我爷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叔叔寄来的照片书信。过了一会,才说:“所以嘛,他约我去香港。大陆他是进不来的嘛。” 原来,不久前,台国民党“财政次长”、“代部长”杜均衡去世,其在大陆的儿子杜九森申请赴台奔丧,遭台湾当局拒绝(台担心大陆一贯的“统战阴谋”)。最后,他不得不以自杀抗议,只身闯关,未果,终酿成惊心动魄、血泪交织的“9•28”事件,震动海内外媒体(香港报纸首先披露)。至此,台湾当局稍微放宽了有关人士(当然不是平民)与大陆亲属会面的规定:只准在香港会见,时间为一周。 “你叔叔说,他托到了蒋经国那儿,蒋总统为了照顾他,给他安排在第一批。” “那是什么时间呀?”我关心的是具体时间。 我爷爷说:“今年9月底。” 我掐指一算:“这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恐怕还来得及。”事实上,我判断错了。 “就是不知要办什么手续……”我爷爷面带难色,“所以我这才叫你来嘛,你年轻,又有文化,帮我跑跑呗。” ...... 第六部分 第59章 托到蒋经国(2) 沂蒙我毕竟不熟。我现打长途到枣庄市委统战部的朋友那儿,一问才知,这事办起来可不容易:现政策规定,部分人员(如60岁以上,非公职、军队人员等)已被允同台湾亲属见面。但是,手续很烦琐,相当烦人。 按照朋友的指点,我第二天便去了沂蒙县公安局。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外事科,只有一个对外关系科分管这事。一位姓王的科长接待了我。我把情况一说,他倒很客气,因为他知道我爷爷的大名,并眼熟面花的算认识。他立即对我说:“需要本人户口本,免冠二寸彩照八张……” “八张?”我伸出手指做了个“八”字。 “对,八张。”王科长倒很耐心,“然后,填完这些表格,一式三份,一定要填清,填错了要重填。”他强调一点错都不行,否则云云。 “填完后,贴上照片,然后报到县局。” “再然后呢?”我问。 “县局每月十五号研究一次,然后报地区公安处。” “再然后呢?”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说相声。 王科长真是个好脾气,要不就是因为认识我爷爷,“当然是地区公安处研究喽!如果通过……” “就行了!”我急忙问。 “不!上报省公安厅外事处审批,如果通过由他们签发赴港通行证。”王科长终于回答完毕。 “明白了……”我如释重负。 我回来一说,老头子长叹一气,这么麻烦?要不咱……不去相见?不去见?嘿嘿,说说赌气话而已,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要见面了,岂能放弃? 如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知很官僚、很嗦、很烦心、很浪费时间、很牵扯精力,但是,你还得去办,你还得忍受。赶快的,去照彩照。好在县城里刚刚有了第一家用柯达相纸成相的彩色照相馆。我拉着爷爷去照了那八张相,怕效果不好,照了两次。 老头子在镜头前挺听招呼,工作人员让低头就低头,让笑笑就笑笑。 “爷爷,您有老人斑了。”我突然有了新发现。 我爷爷一扭身子:“谁说的?我这是青春美丽痘,是粉刺。”他不认账。 照相的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老革命”后,也跟着夸:“是粉刺,老爷爷……” 成相本该五天取,人家照顾他,三天拿到了。你别说,还行,老头子昂首端坐,面带笑容,很有一番派头。 赶快填表贴照片。填表时,我们爷孙发生了争执,他执意自己填:“我自己的历史我自己写,再说,自古以来,小楷填履历,我这把小楷正有了用武之地。” 也罢,人老了,想法也许是对的。 填完表,我立即将这些材料、照片及户口本送到了县公安局。但很遗憾,县公安局下午“政治学习”不办公。门卫让我第二天再来,无论我怎么解释那个门卫就是不听,拉倒,我只好返回。 第二天上午去送,又碰上公安局科以上干部开碰头会。交给别人吧,又不放心。而且,那些工作人员也不愿接。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两个小时的报纸,一直等到王科长散会。 王科长对我爷孙俩的效率大加赞扬:“好,正好,能赶上这个月的15号,要不,就得推到下个月。”接着,就是夸我爷爷的字好:“瞧,这小楷真正的正范,不行,我得求老爷子一幅字……” 说的无心听的有意,我当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回来后给老头子一说,老头子反而不好意思了。“人家不过是随便一说,咱能当真吗?” “必须当真。”我说,“哪怕给了人家,人家又扔了。因为咱现在求人家。” 这么一说,他倒认真了:“写什么好呢?邓小平说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那我就写先让一部分人去香港。”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老头子是开玩笑,这就是我爷爷的幽默。 最后,我爷爷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写了幅唐诗。不料,这开启了当地领导干部纷纷向老头子索字的先河,直到老头子1997年溘然长逝。 县公安局终于通过了,并上报到地区公安处。王科长又给我们透了个实底,潍坊地区(含烟台)当年随国民党50军撤往台湾的军政人员特别多,这些人中的大陆亲属已掀起了赴港探亲的热潮。到了地区一定要托关系。 还是一个托关系,那托谁呢。我爷爷想了想说,只有找原地委书记马大林。我一下想起来了:“就是三反五反时,既害我爸爸又拉我爸爸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听说他已中风瘫痪在床。其实他比我小多了。” “老天爷惩罚他。”我愤愤地诅咒着。 “别这么说,快死的人了。”爷爷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 爷爷毕竟年纪大了,最后决定由我一人去潍坊。祈安哥将他刚买的桑塔纳拨给我专用。我带着我爷爷的一幅字和我写的一部长篇,急匆匆赶往潍坊。在地委大院的宿舍里,我找到了马大林书记的家。唉,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呀,用风烛残年、行将就木、气息奄奄来形容都不够恰当。我只能这么说,对他原有的“害父之恨”,在见到他后竟荡然无存!呈现在你面前的这位老人骨瘦如柴,双目呆滞,两腮塌陷,颧骨高突,眼看就…… 听完他夫人的介绍,他顿时激动起来,嘴里发出着哇哇的声响,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我无法控制自己,急忙上前,紧紧握住了这位老人如柴的双手。在这一瞬间,长达30多年的恩恩怨怨顿时化为乌有。 还好,现任公安处政委是他的老部下,他答应尽全力。他当即示意夫人给公安处打电话,找到那位政委,把意思一说,政委十分痛快,表示马上就到家里来。 总算顺利,8月26日,我爷爷的申请被上报省公安厅,在整个潍坊地区,算是最快的。 这时,距九月底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根据以往的经验,紧研究慢研究,没有两三个月是下不来的。而且,我听说,省里申请的人更多,有的已经一年多了。 这可怎么办?只好走后门,到处托人,但我这样的小文人托来托去只能是省作协的这些人。而这时的作家,已经不太吃香了,吃香的是刚刚富起的个体户。 祈安大哥出手了,他一下拿出了三千块钱让我在济南搞“腐败”。 李祈安的钱你不拿,你不拿他真跟你急,他会一张一张地把钱撕得粉碎。 但这钱最终还是没花完,因为我托来托去,只托了个公安厅的副处级干部,而且这老兄还不是外事处的,跟外事处的人也不熟。就这样,紧赶慢赶,9月底到了。我气愤不已,我爷爷则仰天长叹,我要是能见到邓小平就好了……我叔叔白白在香港等了一个星期后,黯然返台(他回去,别人才能来)。 临行前,他给我爷爷打了个长途电话:“爹呀,我烦哪,我烦哪。本来,我还想为家乡做件大事的,但这事对我刺激太大了,我不想办了……”他说的这事就是捐款。 我爷爷说,你叔这是真生气啦。 第六部分 第60章 重修爱济小学,捐款汇给谁 骨肉分离30多年的重逢计划泡汤,我叔叔原有的心脏病一下又犯了,回到台北,就住进了荣军医院。医生的结论是:“不能劳累和生气,否则,会随时引发致命的心肌梗死……” 叔叔的秘书把情况告诉了爷爷。 我爷爷在电话里很干脆地说:“什么事想开点,别动不动生真气,就他这脾气若是在大陆,早气死九九八十一回了。” 三个月后,我叔叔出院了。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有时需要坐到轮椅上。他似乎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就又给我爷爷打了个电话:“爹呀,我老是累,好做梦,梦见回到了你身边,回到了老鹰崮……”说着说着就哭了。 “瞎说什么?咱爷俩还没见面呢。等上边政策松些的时候再说。” “爹呀,我上次说的要为家乡办的事,还是得办呀。” “这才像老二嘛。”我爷爷高兴地问,“那你想办什么事呢?” “还记得我上学的爱济小学吧,我想捐笔钱给他们。”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叔叔说,他一生清贫,辛苦积攒了约几十万台币(合人民币30万),如今儿女均已学成独立,都用不着,就想为家乡…… “好事,这是好事!”我爷爷马上喊道。接着,我爷爷告诉他爱济小学解放后就换名了,现在是县实验中学。又说,此事重大,容再三斟酌。 这样的大事我爷爷肯定与我商量。很快他又把我叫到了老家。 这时,祈安哥提出了一个问题,挺尖锐的:“爷爷,我看这事要冷静。一、爱济小学已不复存;二、现在的县实验中学是全县最好的中学,县里也重视,整天拨款,根本不缺钱。我倒想,俺叔叔这钱不如捐给最需要的学校,就像那崮下村小学。”祈安哥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凭什么城里的孩子上那么好的学校,农村的孩子就上差的学校。好学校的孩子将来可以考好大学,差学校的孩子日后只能是种地。这太不公平!照这样下去,到了下几代还是不平等。当年,我只上了五年级……” 祈安哥的公司虽有了很大规模,但他一直怨恨自己上学太少,他只上到五年级就辍学了。这其中既有当年的政治原因,也有经济原因。 “你别说,祈安的话我爱听,像我的孙子。”爷爷表态了。他最后说:“不行就把钱使在崮下村小学。正好,可解决附近七八个村的上学问题。” “可叫崮下村中心小学。”我说道。 “不,还是叫爱济小学。人老了有个怀旧心理。”最后证明,我爷爷说得对,我叔叔也坚持叫爱济小学。 把这意见给我叔叔一说,叔叔当即同意了:“好主意,自古救穷不救富……” 最后,他爷俩还商定:可以立个纪念碑,但只许这样写:爱济小学原学生,王续荫捐建。别的什么不注。同时,爱济小学四个字,由我爷爷书写。 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在30万元可是笔巨款。 分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来了,很殷勤地到县政协看望我爷爷,言谈话语间,很是关心款子什么时候到位。 县教育局长来了,请我爷爷到的德顺楼。那个时候的德顺楼虽然还没有上“临朐全羊”,但已承包给个人(后在1991年被祈安哥一次性买断至今)。饭菜十分丰盛,据说上了当时还很稀罕的鲍鱼。 县实验中学的校长也来了,这校长走的是人情路子,七拐八拐,居然续上了他的一个大爷早年曾在山上跟我爷爷干过,说是个机枪手云云,可我爷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些人一客气,反而引起了我爷爷的警觉。有一天差不多半夜,他把电话打到了我单位宿舍的传达室(那时,电话尚未普及),和我关系甚好的传达室大爷又去家里叫的我。 “爷爷,什么事,深更半夜……” “大事,我琢磨着……”他把县里的表现说了一遍,又说,“这么一搞,我反而不放心。要是把钱打了过来,他们不办正事怎么办?要是让他们吃了喝了怎么办?你不知道,这位副书记够贪的,”爷爷随即压低声音,“你祈安哥要上个水泥厂,他百般刁难,话里有话的说他儿子出国留学需要点钱……” 咦?瞧这块老姜,够辣的…… “说得好,爷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枣庄已经发生过这种现象了,将台胞捐的钱用来办公司和盖宿舍了。” “所以嘛,我想让你叔叔把钱寄给我个人,就说让我养老的怎么样?”老家伙狡猾狡猾的。 “好主意。这样你就可以掌握主动权了。爷爷,祝贺你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最后打趣说。 老头子接着说:“谁说是百万,是30万。”很认真的样子。 “好好,30万富翁。” “这还差不多……” 就这样,30万元很快打到了我爷爷的名下。为这,老人家还专门拿着户口簿去银行开了个户。“累得我够呛。”他逢人便说,“我有钱了,哈哈……” 钱没到了县政府,也没到了教育局,更没到了县实验中学。那些原先对他客客气气的人,见了他也不再理他。有一天,县委那位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在县府礼堂门口看到我爷爷,却装着没见着的。 我爷爷嘲他啐了口唾沫:“妈了个!”声音很大,估计那位副书记肯定听到了,他本人即使听不到的话,随行的工作人员也肯定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吭气的。 我爷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又小声来了一句“妈了个”。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县里的第一大个体户李祈安旗下的一个建筑队开始往崮下村运石料、水泥、砖瓦。问他干什么。他大声说:“给俺爷爷盖别野(墅)。” 很快,全县都知道了,老革命王汉魁要盖别野(墅)。只是到了挖墙基的时候,我爷爷才告诉县教育局,他盖的其实是小学校,说盖别野(墅)是跟你们闹着玩的。 尽管教育局对我爷爷的这个玩笑感到极不高兴,但帮着盖学校毕竟是件好事,教育局的领导还得笑脸相迎,连声致谢。 三个半月后,三排崭新的砖瓦平房建起来了(那时还不时兴盖楼,建材也便宜,水泥4元钱一袋,砖4分钱一块,瓦5分钱一块,沙子论车卖)。我叔叔的夙愿如愿以偿。只是在刻纪念碑时,又多了我父亲的名字。上写: 爱济小学老同学王世荫、王续荫捐建。 看到最后的署名,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我朝着台湾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躬:谢谢您了,叔叔…… 还有个小插曲呢。 学校盖好后,还剩下4万多块钱。面对这4万块钱我爷爷犯了愁。这时,崮下村的支书已经换成了穆蛋的儿子,我们不妨叫他小穆蛋。小穆蛋仍是老称呼:“三爷爷,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用吧,买点好吃的。” “去,我吃龙肉也花不了这些钱呀,不行,还得甩出去,不然我睡不好。” 最后,他又帮学校买了个小锅炉,又买了些体育用品。这样一算吧,还剩一万多,学校的校长(是绕弯的三儿)说:“这样吧,三爷爷您把这一万元存到学校的账户上,作为救助贫困学生的资金。” 我爷爷昏花的老眼马上一亮:“咦,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这钱不能给学校。” 绕弯的三儿说:“三爷爷连我也信不过?” 我爷爷说:“不是我信不过你,是我信不过这风气,怎么上边一来人就非要喝酒哩。是来检查教育,还是来检查饭菜?” 这么一说,绕弯的三儿无话可说了:“那您说怎么办吧,老人家,学校里差不多有100多名交不起学费的学生。” 老头子猛地来了一句:“要防止吃‘空饷’!防止吃‘空饷’。” 不仔细听的人,还真听不出“空饷”两个字来,也更不明白他话的意思。 两天后,他把小穆蛋和小绕弯同时找来: “这样吧,你俩听着。你们马上给我列出个贫困学生名单来,等哪天放学的时候,开个大会。我要给他们分钱,一人一百元,让他们的家长与学生本人同时签字!我要发到户,发到个人,跟过去在山上分饷一样……” 至此,小穆蛋和小绕弯才明白过来。两位自然不敢怠慢,只好照办。三天后,我爷爷将手中的余款全部散尽。 如今,当年的这批学生中大部分上完了初中,一小部分考了出来,工作遍布潍坊地区。最好的有读了山东师范学院的(现已改为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老家任教。由于基础差,他们没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实事求是。 第六部分 第61章 能上北京不去济南 1986年秋,济南市文联决定要我。条件非常优厚,给一套三室一厅;如评职称,报评副高;同时安排我爱人的工作。 对此,全家都很高兴。 但只有一个人不愿走,那就是我爱人小静。她的理由是:家在枣庄,从小在枣庄长大,兄妹们也在枣庄(她父母已过世,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怕到济南过不惯。 爱人在家是最小的,从小娇生惯养,我又大她几岁,故平日里处处让着她。爱人不愿去,这下可难坏了我。更重要的是,她放出话来:“如果非要去,就离婚。” 这话把我吓得差点休克。离婚可不是件小事。如果为了去济南而离婚,怕是有点划不来吧。 我爷爷那边倒着了急:“你怎么还不办手续,小心夜长梦多,共产党的事可是说变就变……” “我……我……”我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诉说一遍。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反应,末了,老头子才说了一句:“那我过去一下……” 第二天,他果然来了。是祈安哥送的他,专为他开了一辆东风牌卡车——他坐在驾驶室,打开车窗——哪怕是冬天,也得开个缝好散汽油味。加上大卡车的座位高,视线远,这样就可以不晕车。以后10多年里,包括他往返于沂蒙与济南,都是坐这种“专车”。 老头子的亲自出马,倒揭穿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爷爷来到后,并不动气,而是在一天晚饭后,同小静娓娓道来:“静儿呀,你虽然文化不高,但也上完了初中,应懂事理才是,新年能去济南工作,是大好事,这对他今后的写作事业肯定是有帮助的。济南是省城,是全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很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呢?你怎么……” “爷爷,我怕去了生活不习惯。”我妻子小声说。 “济南到枣庄不过300里,又不是去西藏,怎会过不惯?” “我……父母不在了,我不愿离开我哥和我姐。” “这更不是理由,姊妹们大了,都是应独立生活的。再说,过年过节了,你们就不会回来探亲吗?新年的妈妈、弟弟、妹妹也在这儿嘛。” 那时,我弟弟、妹妹已在枣庄矿务局机关工作,并且都已成了家。 “反……反正我是不想去。”妻子任起性来,谁也不好办。 当晚的谈话,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爷爷突然神经兮兮地对我说:“新年,不对头,这里边恐怕有别的道道。不然,不会不明‘能上北京不去济南,能去济南不在枣庄’的大事理。要不就是真傻了。 一连几天,我爷爷不再谈这事。他除了逗逗我两岁的女儿娇娇外,就是吃了饭就出门了,直到晚上才回来。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悄悄来到了我写作的小房间:“地雷的秘密我探到了……” “行了爷爷,你就别开玩笑了。济南那边又催了。” “小静有了第三者!”那时“第三者”这名词刚刚流行。 我又差点休克:“瞎扯什么呀,爷爷……” “是他小时的同学。”爷爷的口气丝毫不像开玩笑的。 “什么?同学?”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呀? “那人已经在闹离婚了……” 原来,爷爷这几天去搞“侦察”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小静确实跟他们单位的一位男同事来往密切。那人是位科级干部,已公开在闹离婚。这事单位里的人大多都知道。 “你呀,一天到晚就知道写你的小说。” “这不可能!”我大声忤气地说。 “你说你大小也是个作家,那人的条件不如你,是吧。”爷爷帮我分析起来,“但你架不住人家整天在一起呀,整天在一起难免会有感情。男女之间就是这么回事!” 仔细想想我有点认了。小静近来是有些不正常,比如讲,提前上班,下了班不按时回来,平时话不多,晚上不让碰,家务不想干,孩子不想看…… “要不我找她谈谈。” 爷爷叹了口气:“没用的。女人在这种事上有一股邪劲,九头牛也拉不回。当年你二奶奶在山上同我闹别扭,就是这股劲,最后还是跟你那四爷爷跑了……” “那该怎么办呢?”在这类事上,我是个低能儿。 爷爷想了想,一掌拍在写字台上:“以不变应万变!你立刻办手续,不要再耽搁。” “那她要真的不去呢?”一想到好端端的家要散了,我的心里就…… 万没想到,爷爷竟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以为你不去济南,你这个家就能保得住吗?” 我的脸一阵铁青:“这……这么说,小……小静是下定决心了?” “八九不离十。所以……”爷爷的长寿眉抖了几下,“与其去也是破,不去也是破,那就不如去了。男人,当以事业为重。有了事业成就,还怕没女人吗?凭你这龟孙的条件,咱得找个女大学生!” 没再作任何犹豫,我立刻办了调动手续。 果如爷爷所料,我的婚姻没撑一年,最终还是分手了。分手时,我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爷爷说,咱什么都不要就要孩子)。 半年后,前妻同她的同学结婚。婚后又生了一个孩子,两人过得很好,在此,我祝福他们。 ...... 这段时间里,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叔叔去世了,死于心肌梗塞。 爷爷听到这一消息时,正在老家,据说,他一听我堂哥打来的长途,当时就昏了过去,亏了祈安哥、刘奶奶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 我接到祈安哥的电话时,正在济南。我二话没说,放下手头的工作,当天就赶回了沂蒙(从济南到沂蒙比从枣庄到沂蒙方便多了)。 爷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祈安哥和刘奶奶照顾着他。他瘦多了,那股安静劲就像个还没满月的婴儿。听说我来了,他还有点不高兴:“你来干什么?工作那么忙。” 我知道他心里挺矛盾,又想我来,又怕耽误工作,就说:“我能不来吗?你这么大岁数了……” “龟孙,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没病……”说完,又笑了,说出院出院。 “爷爷,还是听医生的吧。”我知道,他这是见我来了心情高兴。 “医生得听我的。”他这就起身了,“你叔叔这个王八羔子,也没出息,也走在了我的前边。” “我……”看得出,他心中百感交集,两个儿子都走在头里。按中国民间的说法,这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下午,人就出院了。连院长都拦不住他。 谁知,刚爬上三楼的家,电话响了。他倒挺麻利,一把抓起电话。只见他听了一会儿,脸色骤变,由青变紫,接着说了句:“……拿它只当擦腚纸吧,我不要啦。” 说完,叭地下扣死了电话。 什么事呀,发这么大火?我与刘奶奶、祈安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惹他。过了一会儿,我才悄悄问了一句。一问才知道这么回事:刚才的电话是公安局王科长的电话,他是向他老人家报喜的,说他的赴港通行证批下来啦!嘿,这可真是绝妙的讽刺!难怪他把人家大骂一顿。 “怎么的?不该骂吗?人都死了,现在要那玩意有什么用。”他仍是余气未消。 那玩意擦腚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太硬。 但是,这“擦腚”的工作还得我去做。第二天,我抽了个空,亲自去了趟公安局,找到王科长当面解释清楚,并赔礼道歉。不料,王科长倒是个好脾气:“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这事办得是有点嘿嘿,内地嘛……嘿嘿嘿,哈哈哈……” 两个儿子都走在了他的前边,这打击可想而知。大约过了半个多月,爷爷的心情才稍有好转。 我叔叔临终前的两个遗愿对他倒也是种宽慰—— 一、遗体火化(尽管台湾允许土葬),抽空将骨灰运回老家,安放在我奶奶、我三奶奶及小姑的身边。 “这还差不多,没忘本,没忘了老鹰崮……”看得出,老人家心里挺高兴。 二、叮嘱我堂哥制衡,一旦时机成熟,回家办厂。 第一个愿望很快实现,第二个愿望却跟大家想象得不一样…… 第六部分 第62章 本来是给我找对象的(1) 我初到济南的一二年里,是我最为艰苦的时期,我既要写东西,又要单独带着三四岁的女儿。 这样的话,老人往济南跑得就勤了:“我来照顾你嘛,你写东西是大事。”这是他的惟一理由。 我就劝他别来,年纪大了,应该在家里静养。另外,是因为我听说,人家刘奶奶想跟他散。主要是嫌他在县城里待不住,动不动就往老鹰崮跑,他总是舍不得山坡上的那两间小屋,舍不得他刚刚盖下的学校,舍不得村里的乡亲们。 “散就散。我总不能因为她就不要老鹰崮了。”他倒满不在乎。 终于有一天,他打电话来告诉我:“我跟你刘奶奶散了。” 我一听,挺着急:“刘奶奶挺好的,您怎么……那以后谁照顾您呀。” “我挺好的,不用人照顾。这样吧,赶明儿我就去济南住一阵子,也好帮你看下娇娇。” 我急忙劝他别来了:“算了吧爷爷,我这儿住的是四楼,您上下多不方便呀。” “瞧不起我,是不是,嫌我老了,是不是。”他那边又生气了,“告诉你,村里很多八九十岁的老人都能拾粪、赶集、下地干活。他们行,我为什么就不能行。反正我明天是去定了。” 第二天,他就真的到了。 他还带来了老鹰崮上的“爬山虎”,这是一种藤蔓类植物,生命力特强,耐旱。只要种上几棵,就会爬满你的阳台,一派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 在济南的一些日子里,他主要帮我忙两件事:一是帮我看孩子,每天接送孩子来去幼儿园,顺便赶赶集买买菜;二是一天到晚地跑那些刚刚开张的婚姻介绍所。干么,给我找对象,但后来找着找着就岔了道,他看上了一个前往征婚的寡妇…… 要说疼孩子,那可是没说的。人说“隔辈疼”,他这又隔了一辈,那就更疼。他爱称我女儿为“小龟孙孙”。 “小龟孙孙,给老爷爷摸摸胡子。” 我女儿就用她稚嫩的小手摸他的胡子,摸一会儿不行,还要再摸一会:“叫老爷爷。” “老衣衣……”女儿咬字不清。 “对,老衣衣……”他也跟着喊,满脸的幸福。 济南的夏天是很热的,但一个夏天下来,女儿居然没生一个痱子。奥妙何在?一天洗三四个温水澡。“一出汗就洗,洗去身上的汗渍,再热不生痱子,信不信?”这是他的经验。 “这法好是好,就是麻烦。”我说。 “怕麻烦就别要孩子。”他很有点生气的样子。 孩子的吃他也很关心。他反对现在的孩子老吃鸡蛋肉鱼,主张多吃蔬菜和水果。 “吃点菜,好娇娇。”无论做什么饭,他总是忘不了做两个青菜。 “不好吃,我不吃,偏不吃……”孩子就不想吃。 “吃,吃了讲故事。”他宁可用一个故事换几口青菜。 孩子为了听故事,只好吃青菜。总算不错,孩子从小到大(现已上大一)基本不偏食。 孩子的棉衣他也很上心。找谁呢?找当年的那个下放“右派”路琴阿姨。路琴阿姨当然没说的,棉衣棉裤很快做好了。但经他一检查,棉裤不行:“这棉裤不科学,七八岁的孩子解系棉裤腰太麻烦,得改一下。” “孩子们的棉裤都这么做呀。大冬天的反正不能做成开裆裤吧,都上学的孩子了。”路琴阿姨很是为难。 “开裆裤,开裆裤……”他琢磨起来。 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棉裤又去了路琴阿姨家:“我有法子,还是做成开裆裤。” “开裆裤?” “对,棉裤开裆。但外边的罩裤不开裆,裤带改成松紧的,这不就既美观又方便了吗?” “哎呀呀,老人家,真有您的。”路琴阿姨敬佩得不得了。 没想到,这个法为很多的家长所接受,纷纷照办,掀起了小孩棉裤的新革命。 ...... 帮我找对象的事,他一开始托的是季风叔叔和路琴阿姨(只要我爷爷在济南,他们常来往,一到一起就谈当年的往事,一谈就感慨唏嘘、泪眼婆娑)。 他托人家就像派任务:“哎,你们俩,操操心,帮我孙子找个对象。这小子挺有出息,从枣庄当人才调来的,有一套三室一厅,是二级作家,噢,就是和大学的副教授同级,除了工资,还有点稿费,人品也好,随我,不抽烟不喝酒,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俊不丑。喂,总之吧……你们要上心,找好了我请您们喝喜酒。” 季风叔叔、路琴阿姨还真上心,先后给我找了好几个,但都让他给否定了:“不行,这个带了个男孩,岁数还跟娇娇差不多大。大了,怕要欺负我孙女,不行,带男孩的不行。” 有位女士带了个女孩,他还是不愿意:“不行,这个带女孩,不行,两个女孩在一起不好处,小事多,小孩不开心,大人跟着烦……” 有位女士什么孩没有,短婚未育,条件应该可以了,但又让他否定了: “不行,这个长得太差劲了。俺新年大小是个作家,要是领着这样的出去,人家还不得骂?不行,找媳妇不漂亮不行,哪怕其他条件差些。” 那就找个农村的吧,又年轻,又漂亮,尽着咱挑,但真正谈了,他又犹豫了:“还是不行,这农村的没文化呀,跟我孙子没共同语言啊,没有共同语言,这日子能幸福吗?” 找来找去,大半年过去了,他的作家“龟孙”还是光棍一条,还把两个老朋友累得不轻。 ...... 第六部分 第62章 本来是给我找对象的(2) 突然有一天,他接孩子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份济南的广播电视报:“来来,大作家,我有个新发现,上边有征婚广告,咱去婚姻介绍所吧,人家说了,婚介所是专干这个的,目标多。” “这好意思吗?”当时,婚介是个新兴事物。 “那怕什么的,谁还不找对象了?你不好意思,我去。”很快,他就整理出了我的一些照片、出版过的书、获奖证书等,蹬蹬蹬,去了婚介所。 下午快吃饭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回来了:“行,有门,婚介所的王大妈说,像你这样条件的,在济南算是抢手货,好找。” “花了多少钱?”我听说婚介都是要收费的。 “她要40,我给了她60。”很大方的样子。 “为什么?” “龟孙,还不是为了让人家尽快给你找呀?只要能给你找个好对象,就是花600又怎样。这些钱我还掏得起。”他的资格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工资已近400元。 尽管多交了20元钱,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找了一阵子,一个理想的都没有。有时,根本不用我见面,他就给否了:“这个不行,太胖,我孙子不会看上的。” “不算肥吧,女同志丰满点好。最好让你孙子自己过过目。”王大娘干婚介多年,还是挺有经验的。 “用不了他过目,我就能代表他。我是他爷爷,他什么眼光我能不知道?” 得,噎得人家王大妈再也无话可说? 有一次,王大妈笑嘻嘻地给我打了个电话:“小王同志,这不成了大爷找对象了吗?” 我只好连连向人家致歉:“大妈呀,对不起。我爷爷年纪大了,脾气有点那个,请多原谅……以后有了合适的,您给我打电话就是。多谢您啦。” 没想到,王大妈的话一语成真。 这天,热情的王大妈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这次的语气更喜庆:“哎哟小王同志呀,真赛呀(济南土话,真有趣的意思),你爷爷在俺这儿找起对象来了。霍,劲头那个足呀……” “怎么回事?大妈,慢慢说。”我什么结果都想到了,比如讲三年之内也找不上个对象。但是,就没想到这一点。 大妈哈哈一笑说:“他看上了黄河北的一个老姑娘(济南称济阳、禹城一带为“黄河北”),那女的今年51岁。我倒想问问,你爷爷多大岁数了?” 我心想,老头子肯定又瞒人家了:“怎么?他说他多大?” “他不说,笑嘻嘻地让人家猜……” “人家猜他多大?”你说这老爷子。 “人家猜他60多岁。” 得,20多年没了:“那他怎么说?” “他说差不多。” “啊?” “怎么了,小王同志……” “没什么,差不多……”连我也差不多了。 没几天他居然把人领家里来了,说是让我参谋参谋。这大婶(不对,叫错了,应该叫奶奶)还算利落,白白的皮肤,脸盘也耐看,不胖不瘦,就是略显憔悴。 他把我拉一旁:“告诉你龟孙,她长得有点像你二奶奶,那个唱京戏的。可惜,她什么也不会唱。” “行了,爷爷,人家愿意你就不错。” “说什么哪?是她追的我……” “你没跟人家说你85了吧?” 他一下急了眼:“谁说我85,爷爷我才61!” 我马上掩嘴一笑,不作声了。 很快,他在我的住处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住房,和那位老姑娘奶奶生活在了一起。他俩是每天吃了早饭到我这儿,在我这儿吃午饭,下午接回我女儿,在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拔腚打道回府”。就拉着那位奶奶颠颠回他们的家了。 那段日子里,老人家真是精神焕发,嘴里哼着邓丽君的小曲,上四楼不带歇脚的。他还专门跑了趟泉城路的百货大楼,花600元买了身藏青色的西装,系着樱桃红的领带,皮鞋擦得贼亮亮。整个像南洋归来的华侨巨商。 那位老姑娘奶奶也很开心。话虽不多,但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把我的家整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忘不了给几棵“爬山虎”浇水。也疼我女儿,女儿也贴她,甚至要“跟着奶奶去那个家睡觉”。更可喜的是,她原先的憔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面色红润,春风万里。 可惜好景不长,那老姑娘奶奶的娘家突然来了几个人,趁我爷爷出去买早点的空把人给架走了。毫无疑问,人家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 为这事,老头子等了几天,甚至还要去黄河北找人家:“奶奶的,我这人就是没有桃花运。” “啊,您还没有桃花运?”我故做惊诧状。 他闷着头来了句:“呵,是呵……” 第六部分 第63章 必须回来投资 大约从1993年起,老人家不大再在沂蒙与济南之间打游击。这倒不是因为我已经成了家(这媳妇到底还是俺自己找的),而是老人家毕竟已90多岁,身体各方面明显不如以前了。 最主要的表现有两个方面,一是耳背得很,同他讲话常常要很大的声音,他听不清,还要骂你声音太小;再就是眼花了,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齐鲁晚报》的6号字,可他偏偏爱看这份晚报。 他耳背,同他交流得就少了,他就骂你不理他了。“走,我回老家,在济南住有什么好的?水这么难喝。什么狗屁泉城,连泉水都喝不上(济南早就喝黄河水了)。”他要回去,就找借口,不是骂济南没水了,就是骂济南的鸡蛋不好吃,鸡肉、猪肉都不香,不如老百姓家里喂的香。只要他说走,你就得让他走。否则,他就会发脾气,不吃饭,或是坐在那儿生闷气。我只好赶快联系祈安哥,派出他的东风牌“专车”,驾驶室需放上两床被子。 ...... 1994年的清明前后,我的堂兄王制衡从美国转道台湾回来了。他是回来安葬我叔叔骨灰的。这自然是很隆重的,因为我叔叔的遗愿就要实现了。 我爷爷的心情当然也很激动,只是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高兴。说高兴吧,他终于见到了他的另外一个孙子;悲伤吧,我叔叔毕竟走在了他的头里。 就是那几天里,他突然提出:趁这机会要为我父亲修个衣冠冢。对此,我们家除了我妈妈不同意外,我们兄妹三个都赞同。因为可以肯定地说,我爸爸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只是尸体没找到。如果修个衣冠冢,我们也还有个祭奠的地方。至于我妈妈,必须承认,在我爸爸的问题上,她已经“磨叨”了。不承认我爸爸已经死去,只是她的美好愿望而已。 那几天里,家里的气氛可想而知。尽管我同制衡哥有很多话要谈,但是,我们也不便多谈。我们的心情很悲伤,干什么都小心翼翼,总怕老人家过不去这个坎。我们兄弟三人轮流值班(我弟弟也来了,我妹妹因我妈妈身体不好住院而在枣庄陪护),有时,还要加上他的另一个孙子李祈安(祈安哥跑前跑后,所有的杂事都是他办)。 不过还好,老人到底是经过风雨沧桑的。只是在安葬的那一天,在坟前滚过两行老泪:“两个王八羔子,都走在了我前边,都没出息……我恨哪……” 接着骂我们:“龟孙,不该是你们陪在我身边,应该是你们的爹。哼……你们的爹,不如他弟兄俩的爹!” 我们想了半天才搞明白,纷纷唯诺点头,连连称是。 “听着,给你们的奶奶磕三个响头……” 我们就急忙跪下,给我们奶奶的坟头磕头。 “还有你们没见过面的三奶奶和你们的小姑,你小姑要活着,该是……” 于是,我们再给另外两个坟头磕头。 “听着,我死了,就跟她们埋在一起……” 我们就连连称是。 接着又命令我们:“你们都到一边等着去,我要哭两声,我要跟你们奶奶说句话。” 我们只好躲到一边,但又不好走远。我们怕他一下子背过气去。 断断续续的,我们听到了他的抽泣:“春妮呀,我想你呀,你这一走就是30多年。这些年里,我时时刻刻想着……想着你呀,我见了别人也是想……想着你呀。你倒好,有两个儿子陪着,我呢?一个人,我苦呀……呜呜,你等着吧,我也快了,早晚咱俩会见面的。” 我们觉着他该哭够了,或是说我们觉着不该让他哭了,我们就让我弟弟先过去劝住他。 为什么让我弟弟先去呢,因为我弟弟是三个孙子里边最小的一个,再就是我弟弟长得特别像我爸爸,尤其是岁数大了以后,越来越像。所以,我爷爷特别地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有时,我爷爷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死死地端详他。按我们老家话叫“瞅”,越瞅心里越高兴。 我弟弟依然是当年在矸石山上哭喊“俺爸爸……俺爸爸……”时的木讷性格,话不多,但厚道。弟弟上前劝了几句,爷爷果然不哭了:“王八羔子,王八羔子,先走了,先走了……” 下山的时候,我们要搀扶他,被他拒绝了:“……有你们把我抬上来的那一天。记住,我再说一遍,我不火化,我要土葬,你奶奶是土葬的,我也要土葬,棺材好孬不要紧,反正我要土葬!” “是是是,爷爷,您放心。” “您身体好着哪……” 我们一起劝他。祈安哥更是拍着胸膛表态:“爷爷您老寿材的事,您放心,咱用最好的。” ...... 我叔叔的第一个愿望顺利完成了。但在讨论他的第二个愿望时,制衡哥却犹豫了。他认为,大陆的投资环境太差。 也难怪,制衡哥到底是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所以,他对大陆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和不解。比如讲,他会很认真地问你:国人为什么好随地大小便呢?政府为什么不管,警察为什么不管?我在日本、台湾可以见到官方的《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但在大陆为什么就看不到《读卖新闻》和台湾的《中央日报》?大陆为什么进口了那多么外国轿车?大陆到底是不是发展中国家?大陆的宾馆、饭店、政府办公楼为什么比学校盖得漂亮?大陆为什么分城市人口(非农业)和农业人口,这不是人为地制造不平等吗?大陆的农产品价格为什么这么低,农民为什么这么苦?凭什么一瓶饮料的钱可以买三斤小麦? 这些问题都很令人挠头。我只好就个人理解,一一作了回答。 但我爷爷一句话,却胜似我的“千言万语”:“大陆是落后,但正在变。现在比过去强多了,起码不会再打右派,不会再吹亩产十万斤,不会再闹文革……” “是是,有进步。”王制衡先生仍书生气十足。 爷爷苦笑一笑:“你们是没经过以前哪……” “但有一条是清楚的,”爷爷用足了底气说,“你父亲要回来投资,那是他的心愿,这叫叶落归根,人老了,都会这么想。” 不料,一贯不说话的祈安哥嘟哝了一句:“制衡哥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你看现在的这些当官的吧,个个都只顾自己捞钱,都争着上项目。”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孙子,我爷爷只是瞪了他一眼:“你就是忘不了你上水泥厂的事。” 祈安哥没再说话,只是撇撇嘴,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的确,为了上丰收水泥厂,祈安哥的40万砸进去了,前后跑了7个半月,盖了109个章,喝了至少一吨沂蒙春…… 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把这事拍了板。他对我堂哥说:“钱虽是你的,但这是你爹的遗愿。你要是个孝子,你就照着办!再说,你的血脉也是从咱沂蒙流出去的……” 我堂哥急忙应下了:“爷爷您放心,爷爷您放心……” 半年后,一座最先进的电子元件厂在沂蒙城北落户,它居然成了潍坊地区发达的电子工业的雏形…… 奠基仪式那天,县里请他老人家出席并讲话,他只说了两句就下了台:“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听着,希望你们少吃点,少喝点,把钱用在正事上。完了。” 台下一时静场!紧接着,掌声如雷…… 第六部分 尾声:谷雨惊雷送爷爷(1) 1997年五一节前,家里出现了一些怪异现象,使得我不得不有所警觉。 先是我一岁多的儿子(与后妻所生)常常半夜啼哭,哭起来就没完。 再就是我多年不曾犯过的神经衰弱又犯了,而这段时间我不曾熬夜,写作任务也不是很重。但是,还是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而且还常常做梦,我老是梦见我爷爷站在老鹰崮顶上耍大刀片,有时还梦到他跟王达礼一块喝酒,喝着喝着,洪大爷又参加了,洪大爷说:“咱再来次国共合作,姐——”还有一次,则是那位麻田少佐及那个日本老兵向我爷爷要字,他们给了他两台16英寸东芝彩电,老人家又把其中的一台送给了他亲手兴建起的爱济小学。有时,我还依稀看到我爸爸和我叔叔在老鹰崮玩耍,他们虽是大人了,但还穿着开裆裤,我奶奶踮着双小脚在后边追他们。接着,我又梦见,我奶奶饿死了,我爷爷坐在她床头哭,爷爷也很饿,我女儿就递给他一瓶可口可乐…… 还有个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是,我家原来一直长势良好的那些爬山虎,不知为什么,大面积死亡。要知道,5月里正是它大肆生长的季节…… 我跟妻子说了我的担忧,她瞪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说:“迷信什么呀你,爷爷身体壮着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向家里打了个长途。我一般都是打给祈安哥。平时我们不在老人身边,老人的生活都是由他照顾。你知道他雇的什么人当保姆吗?他雇了他远房的一个哥全家三口,一齐照顾老人,这待遇恐怕是军区司令员也不曾有的。他这位哥哥四十岁出头,嫂子也干净利落。一个儿子17岁,平时在县一中上学。晚上散步,都是他爷俩照顾我爷爷。散步的路线也是不变的,出政协宿舍,走德顺楼,至老教堂,在教堂前伫立片刻,而后回家。平时,他们就住在我爷爷家,那个儿子与我爷爷住一间屋,一有动静就去喊其父母。不过,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没发生过。 祈安哥对他堂哥全家要求甚严:要像对待亲爷爷一样照顾好老人。照顾好,有奖,数额大大的。照顾不好,拔腚走人,一分钱不给。为制约堂哥,工资是半年一发。 祈安哥在电话里说:“爷爷没事的,挺好。不过,你回来玩两天也行。我的丰收农贸集团总公司正式成立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正好,五一期间放假(那时还没有什么7天黄金周之说),女儿也想去看她老爷爷,我就顺便带上了她。 回到家时,才下午五点多。祈安哥说好了,要在他已承包的德顺楼热闹一下。所以,饭前的这段时间我们正好拉拉家常。 用精神矍铄来形容爷爷有点夸张,但用“精神头很足”、“头脑清醒”、“底气尚足”来形容还是比较客观的。 他破例地把我叫到他跟前,抓起我的手拍着:“我想你们哪……” “我们也想你,爷爷……”假如我要知道,两个多小时后爷爷会突然地离开我们,我也一定会抓起爷爷的手。 “老爷爷,我也想您。”我女儿说。 “你是小龟孙孙……嘿嘿……” “不对,是小龟孙孙女。” “都一样,男孩女孩都一样,哈哈……” “老爷爷,我看看您的手……嘿,像老树根。”女儿形容说。 爷爷很高兴,就用“老树根”抚摸我女儿的头:“行,也有那么点作家的味。” “老爷爷您好做梦吗?” 爷爷认真地说:“好做梦呀,是人都好做梦的。这些天我就是老梦到你老奶奶,她生我的气了,嫌我老不去找她……” “您怎么找她呀?” “去阴间呀。” “去阴间……” “行了,娇娇,别跟老爷爷说这些。”我试图扭转他们的话题。 但爷爷似乎很豁达:“去阴间怕什么?什么人都得去的,要去就高高兴兴的……” 六点左右的时候,祈安哥来接我们了。为了热闹,他带来了他的六个孩子。这些孩子里最大的17岁,最小的才5岁。 “我喜欢小孩,龟孙孙越多越好……”下楼的时候,是祈安哥的两个大孩子搀着他下的楼。 他的“专车”无疑是东风卡车。我和祈安哥及孩子们坐的是奥迪A6和一辆面包车。 宴席很丰盛,菜是“临朐全羊”,酒是祈安哥集团下属的酒厂出的当地特产“九九红山楂酒”。 “来,为老爷爷的健康长寿,干杯。”祈安哥发话了,所有的孩子们都举起了酒杯。 “吃,吃,你们吃,大口吃,放开吃……”爷爷高兴极了。一个劲地让别人吃。 “爷爷,你也吃。”我夹了个羊眼睛给他。最近他老说他的眼睛浑得很,看东西不清楚。 “你吃你吃,我喜欢看小龟孙孙吃饭,吃得越多我越高兴。” 祈安哥就让孩子们多吃,孩子们就狼吞虎咽。 “小娇娇你又喝洋汽水,我尝尝。”他对坐在他右首的我女儿说。女儿喝的是她平时最爱喝的可口可乐。 “这是冰的,太凉了,老爷爷喝了不好。” “谁说的?我偏要喝,喝了还打嗝,这个洋汽水,哈哈。”老人伸手就去夺。动作还真敏捷,他居然还真抢到了手。 但我女儿还在阻止他:“太凉了,老爷爷,要拉肚子的。” “谁说的,我偏不拉……拉……”拉字没说完,老人已举起了可口可乐…… 我将永远诅咒美国人的可口可乐的设计,它们设计得像惊叹号形的开口太不科学,一是太小,二是形态不好(还不如是纯圆形的)。大家都有体会,喝这种饮料不舒服,至少是不顺当。要么漏水,要想不漏水,就得大口喝! 坏就坏在这大口上,老人显然是不想浪费饮料,只好抬头,仰脖,大口吸气。一吸气,半口饮料,加上原先的食物,呼噜一声咽了下去。但是,糟,这一大口混合物并未下肚,而是滑到了老人的气管里。只见老人一哆嗦,手一震,便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老人的脸开始变得又红又紫。 这时,包括我在内,还没有人意识到灭顶之灾的到来。我站起来,来到老人身后,依照惯例给他捶背。 其实,对于咳嗽的病人来讲,或是对于被食物呛了气管的人来讲,捶其后背是否科学,我至今搞不清,但这至少是人们的一个习惯动作。 捶了一阵子,没有用,老人还是咳,而且越来越厉害。 第六部分 尾声:谷雨惊雷送爷爷(2) “新……新年哪,我有点憋……得……” “爷爷,您别慌,我们都在……”我接着建议把老人家平稳放倒,改为捋他的胸口。 大伙把他平稳地放在了一旁的大沙发上。但情况并未好转,老人的咳嗽声越来越小,脸色开始变紫,手开始乱抓…… “不行,得赶快打电话。”祈安哥掏出了当时刚刚流行的“大砖头”(手机),“喂,王大夫吗,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马上到德顺楼来,我爷爷吃饭给呛着了,快,快……” 这王大夫是集团医务室的大夫,也是祈安哥的朋友,当时他正在值班。 从王大夫接到电话到迅速赶到不过五分钟。但五分钟里,爷爷已慢慢地离开了我们。 “新年……年,抓住爷爷的手……”这是爷爷临终前的第二句话。 “爷爷,您放心,没事的,大夫马上就到。”我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在眼前慢慢离去。 “呃呃……”他开始用自己的双手抓挠自己的胸前。 我们几个急忙上去帮他抓挠。但渐渐地,他不抓了,而是再次抓住了我的手,双眼骤然一亮:“我……我看见……见你奶奶了……” 也就是说了三遍,一双老手便无力地耷拉下来。慢慢地,他的眼光凝定了,永远地不动了…… “爷爷——” “老爷爷——”满屋子的孙子及重孙子号啕大哭起来…… 王大夫急匆匆赶到了,他先是号了下脉,又看了看老人的瞳孔,而后,慢慢地说了句:“三爷爷走了……” 于是,一屋子的哭声更加强烈。 有很多作家在描写痛失亲人时,说他们的心里想的很多很多,什么浮想联翩,什么往事历历在目,等等。其实这都是胡扯。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不知干什么好。完全的呆,彻底的傻!甚至不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 ...... 我们没有开追悼会,因为我们要土葬,这是一个世纪老人的惟一要求,就这么办了。 所以,我们既没通知县里,也没通知爷爷领养老金的地方——县政协。实际上,早在五六年前,爷爷就不再去上班,尽管还给他挂着副主席的头衔。其实,这些人也并不希望你通知他们,而他们也未必不知道(县城没有多大),只是装作不知道。事后,还要假惺惺地埋怨你:哎呀,你怎么不告我们一声哩。 制衡哥当时正在美国的总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当我把消息告诉他时,尽管有着思想准备的堂兄还是备感震惊,并当即表示要赶回来。我立刻制止了他,说,来不及的,你的心情我理解,一切我都代表了。 制衡哥伤心大哭:“新年弟弟,只剩下咱们了……” 这话让我很伤感,也备感亲切:“哥,放心,我们永远是爷爷的好孙子……明年清明你一定回来!” 实际是崮下村柳埠、关家桥等周围的老百姓送的他。男女老少齐哭三爷爷走好!他当年的一些老部下以及他所救助过的一些人也来了。他们都带来了自己的后代,有的是全家开着拖拉机来的。一时间,整个崮下村人山人海,悲伤的气氛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祈安哥为爷爷准备的棺材实在够棒,长2米2,宽1米2,顶后23公分,是上等枣木的,用桐油和红漆混合刷的。 送葬那天,村里的八个小伙子抬的棺材。他们分别是穆蛋、穆三胖、绕弯、刘英等老人的后代。 作为长子长孙,我披麻戴孝,走在最前边,并摔了个很大的老盆子。祈安哥则打着长长的招魂幡,哭得两眼红肿。重孙子辈的人更多,村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来了,白茫茫一片(人人一顶白帽子,爱济小学为此停课半天)。 爷爷的墓穴就挖在奶奶和三奶奶之间。因爷爷生前早有安排,场地显得很宽阔。墓穴挖得很深,足有三米。这也是爷爷的意思,他说,睡得深了安静。 就在将棺材放入墓穴的时候,伴随着人们忽然放大的哭声,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并很快地笼罩住了整个老鹰崮。天色整个阴暗起来,并伴有大风从山林中穿过,发生阵阵呼啸声。 “刷——”一道刺眼的龙形闪电猛然闪过崮顶。 “轰隆隆……”少顷,天地间炸起一串雷! 阳历五月,只不过是阴历的谷雨前后,这时最多是春雨贵如油,断不会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哗哗哗……”炸雷刚过,倾盆大雨便下了起来。 “三爷爷呀,老天在为你送行呀……”哗地一声,所有的男女老幼都跪了下来。哭声、雨声混成一片…… 说来也怪,当坟头刚刚立起后,风雨骤然停了,而且是云开雾散,阳光熹微。片刻,便是晴空万里…… 就这样,我爷爷走完了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他又安眠在了他曾经生长、战斗、生活过的地方。他又见到了他熟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又见到了我的奶奶及他所有的亲人、战友、故旧。他将永远回味那经过的一切,无论是痛苦的、甜蜜的、悲伤的、豪迈的,还是幸福的。一个人能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应不枉活一世。 爷爷,我亲爱的爷爷,我敬爱的爷爷,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您!我们将永远是您的好孙子…… 本书由TXT小说电子书下载网站http://www.txtbook.com.cn提供. 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 推荐使用TXTBOOK Reader 电子书阅读器阅读电子书,下载地址:http://www.txtbook.com.cn/reader/ 在线小说阅读:http://www.vip26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