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流域几个码头 白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白河到沅陵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 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 花陈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 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 凡有桃花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 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 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引自《边城》)由沅陵沿白 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滨水极多。传说中的大酉洞即在 附近。洞中高大宏敞,气象万千。但比起凤凰苗乡中的齐梁洞,内中平坦能容避难的人一万 以上,就可知道大酉洞其所以著名,或系邻近开化较早的沅陵所致,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 清奇的码头,应数王村,属永顺县管辖,且为永顺县货物出口地方。夹河高山,壁立拔峰, 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 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休息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悦耳的曲子, 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一齐向林中飞去。水边还有许多不知名水鸟,身小轻捷,活泼 快乐,或颈膊极红,如缚上一条彩色带子,或尾如扇子,花纹奇丽,鸣声都异常清脆。白日 无事,平潭静寂,但见小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缓缓向上游划去。傍山作屋, 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一派清芬的影响,本县老诗人向伯翔的诗,因之也 见得异常清壮。 白河多滩,凤滩、茨滩、绕鸡笼、三门、驼碑五个滩最著名。弄船人有两个口号:“凤 滩茨滩不为凶,上面还有绕鸡笼。”上行船到两大滩时,有时得用两条竹纤在两岸拉挽,船 在河中小小容口破浪逆流上行。绕鸡笼因多曲折石坎,下行船较麻烦,一不小心撞触河床中 的大石,即成碎片,船上人必借船板浮沉到下游三五里方能得救。三门附近山道名白鸡关, 石壁插云,树身大如桌面,芭草高至二丈五尺以上。山中出虎豹,大白天可听到虎吼。 由三门水行七十里,到保靖县。(过白鸡关陆行只有四十余里。)保靖是酉水流域过去 土司之一所在地。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濒河两个洞为最美丽知名。一在河南,离县城三里 左右,名石楼洞,临长河,据悬崖。对河一山,山上老松数列,错落布置,十分自然。景物 清疏,有渐江和尚画意。但洞穴内多人工铺排,并无可观。一在河北大山下面,和县城相 对,名狮子洞,洞被庙宇掩着,庙宇又被老树大竹古藤掩着。洞口并不十分高大,进到里面 去后,用火燎高照,既不见边,也不见顶,才看出这洞穴何等宏敞阔大,令人吃惊。四面石 壁白润如玉,地下铺满白色细砂。洞中还另有一小小天然道路,可上升到一个石屋里去。道 路踏脚处带朱砂红斑,颜色极鲜艳。石屋中有石床石桌,似为昔日方士修炼住处。蝙蝠展翅 约一尺长大,不知从何处求食。洞中既宽阔,又黑暗,必用三五个火燎烛照,由庙中人引 导,视火燎燃到三分之二后,即寻外出,不然恐迷路不易走出。火燎用枯竹枝作成,由守庙 道士出卖给游洞者,点燃时枯竹枝在洞中爆炸,声音如枪响,如大雷公边炮响。洞中夏天有 一小小泉水,水味甘美。水中还有小小鱼虾,到冬天时仅一空穴,鱼虾亦不知去处。 近城大山名杀鸡坡,一眼看去,山并不如何高大,但山下人有人上山时杀一鸡,等待人 到山顶,山下人的鸡在锅中已熟了。因此名叫杀鸡坡。对河亦有一大山,名野猪坡,出野 猪。坡上土地丛林和洞穴,为烧山种田人同野兽大蛇所割剧,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种田开 山人家来吃小猪,从被咬去的小猪锐声叫喊里,可以知道虎豹走去的方向。这大虫有时在大 白天也昂头一吼,山谷响应许久。 种田人因此常常拿了刀矛火器种种家伙,往树林山洞中去寻觅,用绳网捕捉大蛇,用毒 烟设陷阱猎捕野兽。岭上最多的还是集群结伙蹂躏农产物成癖的野猪,喜欢偷吃山田中包谷 白薯,为山民真正仇敌。正因为这种损害庄稼的仇敌太多,岭上人打锣击鼓猎野猪的事,也 就成为一种常有的仪式,常有的娱乐了。 本地出好梨,皮色淡赭,味道香而甜,名“洋冬梨”,皮较厚韧,因此极易保藏。产材 质坚密的黄杨木,乡下人常常用绳索系身,悬空下垂到溪谷绝壁间,把黄杨木从高崖上砍 下,每段锯成两尺长短,背负入城找求售主,同卖柴一样。碗口大的木料。在本地人眼中看 来,十分平常。这种良好木材,照当地人习惯,多用来作筷子和天九牌。需要多,供给少, 所以一部分就用柚子木充数。出大头菜,比龙山的略差。湘西大头菜应当数接近鄂西的边县 龙山最好,颜色金黄,味道甜而香。出好茶叶,和邻近山城那个古丈县的茶叶比较,味道略 淡。然而清醇之中,别有一种芬馥之气。陈家茶园在湘西实得风气之先,出品佳美,可惜数 量不多,无从外运。 永绥县离保靖四十五里。保靖县苗人居住较少。永绥县却大部分是苗人。逢场时交易十 分热闹,猪、牛、羊、油、盐、铁器和农具,以至于一段木头,一根竹子,一个石臼,一撮 火绒,无不可买卖。大场坪中百物杂陈,五色缤纷,可谓奇观。石宏规是本县苗民中优秀分 子之一,对苗民教育极热心,对苗民问题极熟习。一个大学毕业生,作了几次县长。 三个县分清中叶还由土司统治,土司既由世袭,永顺的姓向,保靖的姓彭,永绥的姓 宋,到如今这三姓还为当地巨族。土司的统治已成过去,统治方法也不可考究了,除了许多 大土堆通称土司坟,但留下一个传说尚能刺激人心。就是作土司的,除同宗外,对于此外任 何人新婚都保有“初夜权”。新妇应当送到土司府留下三天,代为除邪气,方能发还。也许 就是这种原因,三姓方成为本地巨族。土司坟多,与《三国演义》曹操七十二个疑冢不无关 系,与初夜权执行也有关系。 白河上游商业较大的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 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 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个桶形,周围数百里,四面 陡削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阳,且有很好泉水,出产好米和杂粮,住了约 一百户人家。若将那条山路塞断,即与一切隔绝,俨然别有天地。过去二十年常为落草大王 盘据,不易攻打。惟上面无盐,所以不易久守。 白河上游分支数处,其一到龙山。龙山出好大头菜。山水清寒,鱼味甘美,六月不腐, 水源出鄂西。其一河源在川东,湖南境到茶峒为止。因为这是湖南境最后一个水码头,小虽 小,还有意思。这地方事实上虽与人十分陌生,可是说起来又好像十分熟习。下面是从我一 个小说上摘引下来的,白河流域像这样的地方,似乎不止一处。 凭水倚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 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用的五倍子。上行则运棉花、棉 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 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 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 从梯子上爬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水若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 两处为水冲去,大家只在城头上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对于所受损失仿佛无话可说, 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临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 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 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 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那个目的 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好义,同一般当地人相 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做得十分敏捷勇敢。 城外河街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 花衣庄,莫不各有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绍水 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 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 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来 问:“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 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醇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木滤子 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同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河街, 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布的 裤子,把眉毛扯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 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靠在临河窗口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 歌。到了晚间,却轮流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 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 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 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墩着的这一个,便同样呆着打 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的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痴到无可形容,男子 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 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却不理会自 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 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 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 了一切。(引自《边城》)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