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一章   秭归县的大堂,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张灯结彩,喜气洋溢,里里外外到处是笑脸。有的是觉得新奇有趣的笑,有的是憧憬着荣华富贵的笑,有的是自鸣得意的笑,但也有用脂粉遮掩了泪痕,强自妆点的笑。   大致说来,秭归县的美人,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都集中在这里了——朝廷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尽管诏书中煌煌申明,以德为主,仪容并非所重,只要平头整脸,身无恶疾,皆有入选的资格。可是谁都知道,入选的主要条件是色!   因此,平素有艳名而又不愿选入深宫的,早在诏书下达之时,便急急忙忙地物色儿郎,草草婚嫁。这半年以来,办喜事的人,比平常多了三倍。东西这一来剩下的美人就不多了。选美的钦使,掖庭令孙镇,大为失望,不断地皱眉、摇头,喃喃自语:“千城易得,一美难求!”   “钦使说哪里话!”有个待选的蓬门碧玉,心直口快,不服气地抗议,“有位美人,不但秭归第一,只怕天下也是第一!”   “喔,”孙镇动容了,“你说,是谁?”   话是说出口了,却大为懊悔。她嗫嚅着说:“我是说着玩的!那里有什么天下第一美人?”   孙镇已当了二十年的掖庭令,后宫佳丽,何止三千?成天在脂粉丛中打滚,将女孩儿的心理摸得熟透、熟透,知道她的话不假,只是忽生顾忌,故而改口。如果逼着问,当然可以问得出实话,但可能会别生枝节,反为不妙,所以一笑置之。只问她的姓名。   “我叫林采。双木林,采选的采。”   “看你口齿伶俐,也有可采之处!”   陪侍在旁的秭归县令陈和,立即高声说道:“取中林采!”   孙镇不过是那么一句话,入选与否,犹在考虑,陈和自作主张地作了这么一个宣布,使得他颇为不悦,但也不能不算,只好承认:“取中林采。”   因为如此,他就不肯轻易发言了,看来看去,一直看到离末尾只剩五、六个人了,第二个还没有选出来,陈和不免着急,陪笑问道:“莫非再没有能中法眼的?”   孙镇犹未答言,有个圆圆面孔,喜气迎人的女郎,笑盈盈地向他行礼,用很清脆的声音说:“钦使安好!”   “你倒很懂礼节。”   “懂礼节就好!”陈和一旁接口,“宫廷中礼节最要紧。”   陈和不置可否,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美。”   “赵美?”   是疑问的口气,便意味着有名实不副之感。陈和急忙成人之美,“钦使,”他说:“美有各种各样的美,有的人,初看不错,再看不过如此,越看越不顺眼;有的人呢,初看似乎平庸,再看有点味道,而越看越美。拙见钦使以为如何?”   “嗯!嗯!高见,高见。”孙镇敷衍着。   “钦使,”陈和又说:“这赵美是官男之相,主理贵子。”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孙镇,他点点头说:“可取者大概在这一点了!也罢,选上她一个。”   于是看到末尾又回头,总算勉强又选中一个,名叫韩文,定额四名,还差一个。陈和看孙镇大有再也不屑一顾之意,便又说道:“钦使,请再看看,可有遗珠?”   “不必再看了,本无珍珠,何遗可言?”   “那,不还差一名吗?”   “是的,我知道。”说完,孙镇便管自回到别室休息去了。   陈和情知不妙,但不便追了去问,先料理了中选的林、赵、韩三家该送的羊酒采礼,鼓吹前导,亲身登门道贺。一家一家走完,回到衙门,已近黄昏。置酒款待钦使之时,方始从容叩问。   “钦使,尚差一名,是宁缺毋滥呢,还是另行复选?”   “既不可缺,亦不可滥,另行复选,亦嫌费事。”孙镇答说:“我看,林采口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妨召来看一看。”   陈和听得这话,心中一跳。“林采胡说八道!”他说:“哪里有甚么第一美人?秭归自从出了‘三闾大夫’师弟,秀气都拔尽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不美。钦使莫轻信妄言!”   “三闾大夫”就是作《离骚》的屈原,与他的弟子。一代才人的宋玉,相传都是秭归的土著。师弟皆善辞赋,瑰奇伟丽,冠绝古今,所以陈和有此说法,然而毫无效果。   “陈兄,”孙镇正色说道:“美人如日月星辰,纵或一时为浮云所掩,终必大显光芒,为世人所共见。倘或真如足下所说,秭归的秀气为屈、宋师弟拔尽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不美,自无话说。万一真的出现了天下第一美人,而且早就是足下的子民,那时候,陈兄,这欺罔之罪,恐怕你当不起!”   事态严重了!做主人的陈和,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原来林采的话,一点不假,秭归确有国色,只是父母视如性命,舍不得她远离膝下,所以一闻采选的信息,在陈和那里行了重贿,得以剔除在候选的名单之外。不想林采多嘴,而孙镇精明,看来是瞒不过了。   孙镇从陈和脸上,看到他心里,知道可处死刑的“欺罔之罪”四字吓倒了他。只是话说得太硬,无法弯得过来,须为他找个开脱的借口,事情才能转圆。   于是,他略想一想说道:“陈兄,你到任未几,只怕地方上的情形还不太熟悉。明天不妨多派出人去,加意访一访,果然有此一美,选入深宫,天子宠幸,于足下的前程,亦有锦上添花之妙!”   先作威,继以利诱,又为他留下挽回的余地,陈和的嘴怎么还硬得起来?一连叠声地说:“是!是!谨遵台命。”   第二天一早,陈和派人去召请一位绅士,名叫王襄,此人当过传宣王命的“谒者”,久在胡地,以后弃政从商,与匈奴从事贸易,挣了极大一份家财,暮年思乡,弃落归根,回到秭归定居,不过一年有余,但以家业殷厚,赋性慷慨,所以很快地便成了本地的一位大绅士,颇得陈和的尊敬。   奉召到了县衙,后堂相见。王襄一眼望到几案上,便是一愣——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四镒黄金,他认得出,正就是自己送陈和的原物。   “王公!事不谐矣!”   “贤父母何出此言?”王襄急急问道:“是不是出了变故?”   “事出意外!”陈和蹙眉答说,“都只为一个姓林的多嘴,说得一句‘秭归第一美人’,钦使已经发觉了,昨夜发话,倘有这么一位美人,匿不报选,将来要治我以“欺罔之罪’。这不是儿戏之事!王公,厚贶心领谢谢。方命之处,并乞鉴谅。”   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啊!”   伺候起居的一个童儿应声而至,在陈和指挥之下,将那四镒黄金,用布袱包好,放在王襄面前。   “厚赠奉璧!”陈和拱拱手说:“效劳不周,歉疚之至。”   “不,不!区区不腆之仪,仍请笑纳。”王襄将一包黄金推了过去,随即起身说道:   “告辞!”   “王公!”陈和握住他的手臂,怔怔地半晌作不得声。   他这难以启齿而又必须要有结果的心事,王襄是充分了解的。黄金退回,女儿就要送出去了!可是,他却不能在此时作任何承诺,唯有装聋作哑地保持沉默。   这就逼得陈和不能不开口了。正在考虑如何措词之际,童儿走来通报:“钦使来了!”   人随声到,孙镇已从别室缓步而来。陈和大感窘迫,首先要处置的那四镒黄金,受贿的真脏俱在,落入孙镇眼中,异常不妥。幸而那童儿很机警,趁王襄趋前迎接,挡住了孙镇视线的机会,眼明手快地将一包黄金移了开去。   这下,陈和才得放心,定定神为王襄引见:“这位是朝廷特派的孙钦使。”   “王襄参见钦使!”   “不敢当,不敢当!王公请坐。”   王襄急忙欠身逊谢:“尊称不敢当!”   “也不算尊称。足下为国宣过劳。如今优游林下,年高德邵,怎么当不得这个称呼?请坐,请坐!”   于是孙镇与王襄相向而坐,陈和在客座相陪。略略作了几句寒暄,做主人的渐渐导入正题。   “王公,”陈和说道:“钦使千里迢迢,可说是专为令媛而来的。”   “正是!”孙镇接口,“久闻令媛德容言工,四德具备,一旦选入深宫,必蒙恩宠。老夫先致贺了!”   “岂敢,岂敢!”王襄惶恐地,“钦使对小女过奖忒甚,将来一定会失望。”   “哪里的话?”陈和趁机说道:“何不此刻就烦尊驾将令媛接了来,容我们一瞻颜色?”   “这却有些难处!”王襄答说:“小女不在归州。”   “不在归州?”陈和不免一惊。   “是的。小女随她两个兄长打猎去了。”   此言一出,孙镇与陈和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不肯信他的话,而且孙镇有些不悦,“这也奇了!”他沉下脸来说:“深闺弱质,还能骑马射箭不成?”   “这有个缘故,小可自辞官以后,久在西北边境经商,所以小女也能像匈奴女子那样,骑马打猎。”   孙镇的脸色稍为缓和了些,“原来如此!”他问:“令郎、令媛去打猎,哪天回来?”   “我想,大雪封山以前,总得回家。”   由于这句话,使得孙镇脸上的皮肉又绷紧了,看着陈和冷冷地说:“如今才初秋,下雪还有两三个月。”   “钦使怎么能等两三个月?”陈和的神色也不好看了,“我想一定可以找得回来!令郎、令媛去打猎,不能漫无目标,总有个方向吧?”   “大概在北面。”   “北面甚么地方呢?”陈和板着脸说,“彼此要相见以诚才好!”   这竟有点教训的口吻了!王襄心里很不是味道,同时也有深深的警惕,想了一下答说:   “大概是在八学士山。”   能说明确实的地点,便是肯合作的表示,陈和便又用抚慰的语气说:“八学士山离城只有十里路,来去也很方便。王公请你赶快派人把令媛接回来!以令媛的才貌双全,何愁不得恩宠?王公,你荣宗耀祖,光大门庭的机会到了!”   王襄点点头,便待起身告辞,孙镇却还有话说:“这是公事,得有一道手续。王公,令媛是何芳名,多大年纪?”   “小女单名一个嫱字,别号昭君,今年十八岁。”   “是了!”孙镇即唤来登录名簿的小吏,当面交代:“今有秭归县民王襄,面报其女王嫱,别号昭君,年十八岁,候选入宫。”   原来这是一计,让王襄亲口报了名,便再也不能抵赖了。   “我可不要这种荣宗耀祖,光大门庭的机会!”王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要我的女儿!”   “夫人,你不要太固执!我又何尝舍得?只为有人多了句嘴,连县官都庇护不得。皇命所关,谁敢不遵?你要往宽处去想才是。”   “我不管。要我的女儿可以,先拿把刀来把我杀掉!”   竟到了无可理喻的程度。王襄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搓了半天的手,叹口气说:“只怪你的肚子太争气,生了这么一个秭归第一的女子。为女儿,我也是什么办法都想到了,你如今仍旧不肯听劝,那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我去下狱受罪。”   这一层,王夫人当然也想到过。她的看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只要不惜倾家荡产,总可以把丈夫救出来。   但这个看法只能做,不能说,一说出来便仿佛是忍心让丈夫下狱,夫妻的情义何在?因此,这时候只好沉默。   于是,站在她身后的侍儿小翠,拉一拉王夫人的衣服。王襄眼尖看到了,大声叱斥:   “小翠,你又在捣什么鬼?”   “总管等着夫人给钥匙,开仓库。”   王夫人一听便能会意,立即接口:“啊,我倒忘了!”她站起身来,“等我先去交代了钥匙再说。”   原来让昭君跟着他两位兄长,一位表兄去打猎,本有让她远避之意。此时小翠献计,不必跟王襄争执,只派人到八学士山去寻着昭君,叮嘱她到表兄家暂住,岂不就轻易躲过了难关?   王夫人认为此计大妙,吩咐照办。然后回到丈夫那里,装模作样地争执了好一会,才作出无可奈何而让步的表情,叹了气说:“好了,随你吧!反正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于是王襄派了一名年轻力壮的干仆王兴,郑重交代:“你马上到八学士山去找着大爷、二爷跟小姐,关照他们立刻赶回来!话不必多说,倘或问你是何要紧事,你就说不知道好了。”   尽管王兴机警干练,毕竟晚了一步,以致于扑了个空。不过搜索查访,小主人的行踪,大致可以推断出来,对主人不能说是没有交代,因而连夜赶回来复命。   “大爷、二爷、小姐,一定是跟表少爷回巴东了!”王兴这样报告:“我问了好些人,都说是往西面出山的。正是到巴东的大路。”   “那么,你怎么不赶了去呢?”   “来不及了。一路查访延误,等问清楚,算一算辰光,已经半天的路程。我怕老爷惦念,所以先赶回来报信。如果一定要大爷他们回来,我再赶到巴东就是。”   “也好!你马上再到巴东去一趟。”   刚遣去了王兴,县里就着人来请,自然是询问昭君的下落。王襄只好据实答复,然而有许多疑窦是无法解释的。   “王公,我倒请问,令郎、令媛要到巴东亲戚家去作客,莫非你就一无所知?”陈和又加了一句:“听说府上的家教是很好的啊!”   若有家教,子女何能不禀命而行?这明明是指他虚言搪塞。王襄有口难辩,只好这样答说:“已经派人到巴东去追了,一定找得回来的。”   “那要几天功夫?”   “一来一往总得五天功夫。”   陈和不敢作主,转脸问道:“钦使以为如何?”   孙镇沉吟了一回,毅然决然地答说:“好!就是五天。不过五天以后,一定要人。”   “是。”   “如果没有人呢?”   “那,”王襄慨然答说:“任凭治罪。”   “这个罪,”孙镇提醒他说:“可不轻噢!”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是问心无愧。如果不容我慢慢寻访,将事情弄清楚,就加我以抗旨之罪,也只好认命了。”   话说到软中带硬,令人听了不受用。所以孙镇在他辞去以后,向陈和很发了一顿牢骚,少不得也有些责备陈和,不该不知道这事的轻重,居然接受王襄的“请托”。又说事情果真起了变化,唯有“公事公办”,决不徇情。   这一行,连陈和也有些看急了!因为所谓“请托”,就是受贿,此事可大可小,只看孙镇的意向。如今孙镇颇为愠怒,自己为明心迹,也只有拿“公事公办,决不徇情”八个字作自保之计。   于是,那交还王襄而辞谢不受的四镒黄金,再次退还给王家。见此光景,王襄知道事成僵局,连夜又派了人赶到巴东,催昭君务必克日赶回秭归。   到得第四天,王兴从巴东回来了,带来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昭君与她的两个哥哥,根本未到巴东。   这会到哪里去了呢?不由人不怀疑,是在深山中遇了险?   王太太急得两泪汪汪,坐立不安。王襄自然也怀有深忧,只是为了安慰妻子,不便形诸颜色,只召集亲族中的壮丁,悬下赏格。请他们分道入八学士山去搜索。   乱糟糟地初步处置刚毕,县里则又着人来请了。王襄自然据实陈告,而孙镇却不肯信他的话,只是连连冷笑。   “实不相瞒,”王襄愁眉苦脸地说:“内人本来不舍得小女被选入宫,如今心思也改变了。生离到底强于死别,小女若能平安归来,情愿入选。倘或遇险,从此永别,愚夫妇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那时钦使要治我的罪,在我根本就无所谓了。”   说得如此沉痛,孙镇不能不信。但由他的说话中,越发可以想见昭君是何等晶莹圆润的一颗稀世明珠!因而对她的生死下落,亦就更为关心,与陈和商量,不妨也派人帮着搜寻。   陈和当然照办。派出十来名差役裹粮入山,细细查访。   这样三天过夫,不大的一座八学士山,几乎搜遍了,毫无踪影。如说遇险,不论是坠入深谷绝涧,或是为猛虎毒蛇所噬伤命,总有迹象可寻,而竟杳然。何况王家兄弟还带着下人,一行人众,就是遇了险,不致于全数遭难,总也有个把人可以逃出命来,回家报信,而亦竟无一有,岂不是一桩大大的蹊跷。   孙镇居心此刻苛刻,认定这是王襄有意安排的一个骗局,颇有受人戏侮之感,因而越发恼怒,决定要“公事公办”了。   于是下令将王襄拘提到案,亲自审问。“你可知罪?”他说,“这个骗局,疑窦重重,你何以自解?”   “我不必作何解释,请钦使治罪好了。”   在王襄自觉不必辩,辩亦无益,爱女如果遇险,则一切都可置之度外,所以这样回答。   而孙镇却误会了,以为是他词穷服罪,正好证明自己的看法不错,这就不必再推究案情,只须考虑如何治罪。   转到这个念头,立刻发觉自己遭遇了难题:第一、没有司法的权责,不能治王襄的罪;第二、就算能治罪,不知道应当援用哪条律例?所谓“抗旨”、“欺罔”,到底只是口头恫吓的话,写入“狱词”,据以定罪,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虽不能治王襄的罪,却可以交代陈和逮捕,带回京去。这样想停当了,便即说道:“王襄,你既然无以自解,承认是个骗局— ”“钦使!”王襄抗声说道:“治我的罪可以,我可不能承认是个骗局。”   孙镇一愣,“你怎么又翻供了?”他说,“既非骗局。那么,人呢?”   “小女生死不明,教我如何交人?”   答得振振有词,驳他不倒。可是,孙镇亦非弱者,不跟他辩这一点,只说:“好!就算生死不明,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前你还不能卸责,我亦不能放你。唯有拿你带进京去,交付廷尉衙门,依律治罪。只要你的女儿能够报到。或者能确实证明,是出了意外,我仍旧可以放你。”   这样处置,不算过分,王襄问一句:“要怎么才算是出了意外的确实证明?”   “如果出了意外,总有尸首吧?”孙镇作了个结论:“反正没有活的有死的!王昭君若无下落,你就休想回家了。”   王襄黯然无语,听凭孙镇交代陈和,将他下狱。王夫人得知信息,急得几乎昏厥。央求族人出面,请求保释,陈和一口拒绝,孙镇则决意加重压力,关照陈和,尽快将王襄解送进京。   于是,陈和连夜备办文书,派定解差。第二天一早起解之前,照例先要“过堂”,先传两名解差上堂回话。“你们的盘缠跟文书领了没有?”   “领到了。”   “这王襄是抗旨的罪名,等于钦命要犯。你们这一路解送,要格外仔细!”   “是。”   “好!先退下去。”陈和大声吩咐:“带王襄。”   王襄已换了罪犯的打扮,身穿赭色布衣,腕上加着手铐,容颜惨淡地上得堂去,双膝一跪,静待问话。   “王襄!奉钦使之命,将你解进京去,今天就要启程。”   “是!”王襄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你要明白,这不是本县故意与你为难,亦不是钦使对你有何成见,实在是圣命难违,只好将你解送进京,自己去分辩。一路上,解差不会难为你。如果你女儿有了下落,亦可以将你追回来,释放回家。总之。你不要怨本县无情!”   “我不怨父母官,只怨我女儿不孝。”   “你明白就好!”陈和大声说道:“来!拿王襄送上槛车。”   槛车俗称囚车,专为长途解送重犯之用。是一个安着轮子的木笼,笼盖是两块木板,中间各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犯人入笼蹲坐着,两块木板盖上,缺口恰好掐住脖子,脑袋露出在上,跟戴了一面枷一样。   这时王夫人已经得信赶到。眼见丈夫落得这般光景,伤心愧悔,两泪滚滚而下。不过她赋性刚毅,拭拭泪安慰王襄:“老相公,你请宽心:我一定设法救你回来!”她看看左右,人多不便说心里的话,只加了两句:“我有把握,一定能救你回来!暂时吃两天辛苦,都是我不好。”   “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只是两儿一女,还有外甥,都无下落,这件事真叫我放心不下!”   “我又派人到巴东去了。也许王兴上次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路上,两下错过了。”王夫人又说,“我们俩一生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老天爷不会这么无眼,活生生夺走我们两儿一女。你放心,一定好好的在那里。”   “一回来,你要连夜派人来通知我。”   “当然,当然!”王夫人指着王兴说,“我派他一路跟着你进京。行李、衣服,还有钱,都交给他了。”   接着,王夫人又重托了两名解差,沿途照应。暗示将有重礼送到他们家。两名解差均会意,满口答应,决不让王襄受苦。   于是,老夫妻洒泪而别,槛车辘辘地出东城而去。日中时分,在一处邮亭暂歇,解差将槛车打开,让王襄下车活动。   随行的王兴很能干,先买了酒肉请解差享用,然后服侍王襄吃饭,陪着闲话。   这处邮亭,地当要冲,车马络绎,异常热闹,但各人管各人互不惊扰。哪知突然间店客纷纷起立,有的赶出门去,有的探头注目,王襄不免诧异,关照王兴也去看看,是出了什么事。   王兴奔出去一看,惊喜莫名。愣得一愣,方始醒悟,应该赶紧去告诉主人。   “老爷,老爷!”他一路奔、一路喊:“天大的喜事!”   “是何喜事?”王襄投着而起,也向门外走去,要自己去看个明白。   也就是话刚出口的时候,门外马停,随即出现一条飘逸的影子,一路散播着神奇的魔力,将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住了。   “昭君!”王襄大喊。   “爹!”昭君扑了过来,伏在父亲的肩上,用她那一头黑亮如漆,柔滑如丝的长发,不断地摩着,眼中含泪而唇边绽开了满足的笑容。   一时肃静无声,大家屏声息气看着他们父女,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还是昭君那银铃般的声音,打破了异样的静寂。   “爹!你吃苦了没有?”   “没有!没有!”王襄有千万句话要问,却不知先提那一句?定一定神才发现他跟女儿如此受人瞩目,心中浮起一片骄傲又不安的感觉,便高拱双手,大声说道:“搅扰各位,抱歉之至!请各自便,请各自便!”   这一说,邮亭中的过客,大都不好意思盯着看了,进餐的进餐,交谈的交谈,原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不过,不论在干什么,视线总是不时飘过来,有意无意地在昭君左右绕一绕。   他们父女俩的激动心情,也比较平静了,坐下来先谈昭君的行踪。   “你们到哪里去了?”五襄犹不免有埋怨之意,“你莫非不曾想到,我跟你娘会怎么样的着急?”   听得这话,昭君异常不安。不过有些话,她还不便说——都要怪母亲不好,派人来通知,避难巴东,实在是多此一举。   若非如此,就不会迷路陷身在深山中,几乎活活困死。   其次要怪她大哥王传,当时她就表示,母亲的办法行不通。皇帝所限,不是躲避得了的事,而王传却坚持须遵母命,先到巴东再说。这话也不便明告父亲,她只歉然地笑着说:   “爹,女儿现在不是在你身边了吗?”   “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是在山中迷路。到得巴东,才知道爹派王兴来过,立刻从水路赶了回来,到家才知道闯了大祸!我衣服都来不及换,急着来看爹。可惜,迟了一天,要是昨天赶到就好了。”   如果昨天赶到,王襄就无须过堂起解。不过他倒也不在乎坐一趟槛车,他关心的是妻子的态度,是不是依旧坚持原意?   “你见了你娘没有?”他这样问。   “见了。”   “你娘怎么说?”   “娘,”昭君微皱着眉说:“好像又高兴、又发愁的模样。”   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爱女无恙,当然会高兴。然而远上京华,长居深宫,想到从此与爱女见面无期,又何能不发愁?   发愁亦无用,事到如今,已成定局。王襄只能这样叮嘱爱女:“昭君,你先要把心思放宽来,别哭哭啼啼地,那会害得你娘更舍不下。”   “是!”昭君垂着眼说,声音中带些幽怨。   王襄亦沉浸在悲思中,默然无语。于是王兴便趁此机会上来回话。   “老爷,”他说,“两位解差哥说,小姐一回来,情形就不同了。今天不如就住在这邮亭等城里的动静。”   这下提醒了王襄,“县里可知道你安全归来的消息?”他问昭君。   “娘派大哥到县里去面报了。”   “这么说,”王襄回答王兴,“两位解差的主意不错。只要他们肯担待,我自然落得少受些罪,今天就住在这里。”   “两位解差哥肯担保的。不过——”王兴故意不说下去,做个眼色示意。   “当然,当然,应该酬谢。”王襄急忙答说:“你斟酌好了。”   要斟酌的是酬谢的数目。王兴倒也像主人一样大方,出手不菲,两名解差都很满意。为了表示谢忱,特献殷勤,向管理邮亭的亭长去办交涉,假借县令的名义,要了两间上好的房间,供王襄父女留宿。   这就少不得道破昭君的来历,亭长大感兴奋,急急备了现成的酒食,来向王襄父女致贺,好好应酬了一番,方始亲自引导着去安顿他们的宿处。   “昭君,”王襄体恤地说:“你一定累了,去歇个午觉。”   昭君并不想歇午觉,只是看父亲倒像是累了,如果自己不回卧室,父亲就不能休息,所以答一声:“爹也好好歇一歇。”   “心里有事,不会睡得着。”   “闭目养养神也是好的。”昭君将父亲扶坐在靠壁之处,轻轻将他的眼皮抹下来,然后关上窗户,方始悄然到隔壁自己的卧室。   在昭君温柔的侍奉之下,王襄恬适地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睁眼一看,是满面兴奋的王兴。   “老爷、老爷,县官陪着孙钦使来拜访。”   “喔,”王襄揉一揉睡眼,不自觉地说:“今天用不着宿在邮亭了。”   于是,王襄站起身来便走。王兴却一把拉住他说:“老爷,这一身衣服——”王襄这才想起,自己穿一身赭色布衣,乃是罪服,便问:“有何不妥?”   “要不要换一换?”王兴答说:“箱笼中带着老爷的便衣。”   王襄想了一下,答说:“不!不能擅自更换,否则解差会受责备。”   说罢往外走去,只见孙镇与陈和在院子里站着迎候,他那身衣服非常惹眼,陈和一见便不安地大声说道:“请王公更衣!”   这是免罪的表示。王襄想起无端被当作囚犯,不免有些愤慨,很想赌气不换。不过,他为人到底忠厚,终于还是回身进去,换了便衣,方始出来。   “王公!”陈和指着孙镇说道:“我特地陪了孙钦使来贺喜。”   “贺喜?”王襄答说:“不知是何喜事?”   “令媛无恙归来是一喜;选入皇宫,更是一喜。至于我,应该致歉!”说着,陈和深深一揖。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将王襄残余的气恼,一扫而净,还礼答说:“不敢当,不敢当!两位请上坐。”   “王公请上坐,”孙镇又说:“听说令媛在此?”   “是的。她是听说我槛车上路。不太放心,特意赶来见一面的。”   “真正孝思不匮!可否,让我拜见?”   “言重了!”王襄向王兴说道:“你去看看,请小姐出来。”   等王兴一走,孙镇与陈和又作了一番解释。不断致歉。   原来孙镇当时只疑心王襄有心藏匿爱女,其情可恶,处置不免过当。此刻听说昭君露面,并无不愿被选之意,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昭君进宫蒙宠,想起他的无礼,或会报复;那时她怎么说,皇帝怎么听,少不得有一场大祸!因而邀了陈和一起来,名为道贺,实在是赔罪。   王襄当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不介意;小女亦最明白事理,能够谅解二公,事出无奈。”   孙镇与陈和都大感欣慰,相当郑重地俯首致谢,及至仰起身子,恰好看到奉爷命出见的昭君。孙镇只觉眼前一亮,心头一震。他在掖庭多年,经眼的后宫佳丽,逾千论万。而这样的感觉,却还是第一次。   陈和也看傻了!心里悔恨不已,这样的人才。岂仅秭归第一真是天下无双。早知如此,应该自己上书举荐,这绝世姿容,一入御目。必定封为皇后一人以下,所有宫眷之上的妃子,那时皇帝垂念“荐贤”之功,昭君思量蒙宠之由,自己何愁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只为了王襄的那四镒黄金,贪小失大,实在愚不可及!   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念头一转,人已离席而起,迎着昭君,长揖到地。   “不敢当!”昭君从容逊避,向王襄先问一声:“爹爹召唤女儿。”   “对了!”王襄站了起来,向孙镇说道:“小女在此,听候发落。”   “王公此言,孙某惶恐无地。”孙镇确是很惶恐,俯首说道:“种种无状。请贵人千万宽宥!”   “‘贵人’!”昭君轻声自念,觉得这个称呼不可思议。   “是!入选的良家女子,暂称贵人,不过,”孙镇转脸向王襄说:“令媛是真正的贵人。绝世名媛,而况才德兼备,必蒙尊荣,可以断言。可喜可贺!”   接着,孙镇与陈和再次道贺。王襄少不得有几句客气话,而昭君矜持不答,告个罪又回后面去了。   “我们也该送王公及贵人进城了。”孙镇问陈和,“车马可曾齐备?”   “早已齐备。请问王公,是不是即时动身?”   “是,是!悉遵台命。”   就这时,王家也已派人来接迎,是昭君的二哥王学,带着两名昭君的侍儿,另外还有一辆帷车。这辆车,自不如陈和带来的蒲轮安车来得舒服。因此,孙镇为了献殷勤,坚持让昭君坐公家的车。王家父女拗不过意,只好接受。   进城已经黄昏,孙镇关照陈和亲送王襄与昭君回家。其时左右邻居,一干亲友,都已得到消息,齐集王家,一来道贺,二来探听详情。陈和本来还想在王家作一番周旋,见此光景,只得作罢,殷殷致别而去。   在王家,宾客去一拨来一拨,门庭如市,上灯未已,少不得还要张罗饮食。远道慰问的亲友,变成贺客,更须安排宿处。闹哄哄地直到三更过后,王襄夫妇方能在一起叙话。   当然,王夫人不会有笑容。长子王传向着父亲,刚脱缧绁之灾,所渴望的是家人的慰藉。母亲这副神情,未免太过,所以劝慰着说:“娘,这是喜事— ”一语未终,已触怒了王夫人,接口喝断,“什么喜事?”她说:“骨肉分离,再无见面之日,还说是喜事!你做长兄的,天性这等凉薄,莫非竟没有一点点手足之情?”   王传无端挨了一顿骂,心里委屈万分,但也不敢顶嘴;昭君自是老大过意不去,急忙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别冤屈了大哥!听说我要离别膝下,大哥已哭过一场了。”   “娘!”老二王学能言善道,另有一番解释,不过他也怕挨骂,所以言之在先,“我要说个道理你听,若是不通,等我说完了再骂,行不行?”   王夫人除了女儿以外,便爱次子,当即答说:“好!我听你说。若是花言巧语哄我,看我拧你的嘴。”   “娘,大哥说得不错。实在是喜事!娘一心念着将来不能跟妹妹见面,这是过虑。在别人,就像这次选上的那林、韩、赵三位,也许一人掖庭。除非有放回家的恩诏,再也不得与家人见面,可是妹妹不同!进得宫去,皇帝不是没有眼睛的,一见当然中意。等一封了妃子,推恩母家,爹会封侯,娘就是呼妇。大汉朝最重外戚,那时全家搬进京去,不但娘可以时常进宫去看妹妹,就是妹妹,一年也总有一两次回来看创爹。这不是喜事是什么?”   这一大篇话。说得王夫人心境大变。虽不能尽祛离愁。但已不觉得这是件难堪的事,这一下。脸上也就微有笑意了。   “话是不错。不过,也不能太大意。以为凭自己的性情、模样,一定就会得宠。红花虽好,还要绿叶扶持!”王夫人想了一下说,“老相公,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我想把林、韩、赵三家的女儿连他们父母一起请来。联络联络感情,将来进宫也好有个照应,你道如何?”   “当然好!”王襄答说,“我想林、韩、赵三家,一定也有这样的意思。”   果然,到得明朝,不待王襄发柬邀请。林、韩、赵三家约齐了先来拜访,异口同声地表示:一入长安,首蒙荣宠的必是昭君。到那时务必请昭君念着乡谊,照应林采、韩文与赵美。东西说罢,三家父母一起下拜。王襄夫妇逊谢不遑,少不得也有一番郑重拜托的话。王夫人看林采端庄稳重俨然大姊的模样,格外笼络,拉着手问长问短,一再叮嘱:“你昭君妹妹不像你懂事,脾气也嫌太刚,务必请你当自己的妹子那样看待。”又当着昭君的面说:“你妹妹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她!”   感于王夫人的诚意,林采很诚恳的答说:“照顾昭君妹妹就等于照顾我自己。”   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韩、赵家亦都以此语告诫爱女。见此光景,王夫人自然深感欣慰,因而离思别恨也就比较容易排遣了。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章   轻舟直下,到了江陵作短暂的逗留,等各地采选的良家女子集中之后,方始转由陆路北上。自襄阳折往西北,出紫荆经蓝田,入长安。   长安城高三丈五尺,周围六十五里,南北形状不同,城南是南斗,城北为北斗形,所以有人叫长安城为斗城。   斗城中经纬各长三十二里十八斗,八街九陌、三宫、九府、三庙十二门、九市、十六桥,帝都繁华,甲于天下。但昭君未能细细领略。安车自长安东面的青城门驶入。一直便趋掖庭。   掖庭在未央宫,是汉初所建的三宫之一。周围有二十八里之广,内有殿阁三十二处,金铺玉户、青琐丹墀,富丽非凡。妃嫔所住的后宫。名为椒房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取其芬香温燥。其中共分八区,或称殿、或称舍,最有名的是第一区昭阳殿与第三区增成舍,玉砌朱栏黄金槛,处处与众不同。   掖庭就在后宫的两翼,分东西两处,秭归四美,分配在东掖庭,入门之初,照例登录,首先上前的是韩文。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管登录的宦官问。   “我叫韩文,荆襄秭归人。”   “长得倒还文静。”那宦官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问:“有什么特长?”   “我会刺绣。”   “那很好。深宫寂寞,不愁日子不能打发了!”宦官提高了声音叫:“下一个。”   下一个便是赵美,自己报了姓名籍贯。不知怎么,那宦官对她的印象不好,话就不好听了。   “名美而已!”   虽只四个字,却让赵美如箭穿心般难受。林采见她满脸通红,泪光闪现,知道她听懂了那宦官的刻薄话,说她“名美人不美”,急忙握住她的手,投以抚慰的眼色。   “你呢?”宦官不理赵美,看着林采问:“是何名字?”   “林采。双木林,风采的采。”   “风采不坏!那里人?”   “我们四个,都是秭归来的。”林采一面回答,一面回头看着昭君。   这一下,使得原本为众所瞩目的昭君,越发吸引了所有的视线。那宦官将她从头看到脚,不断地点着头。   为了掩饰羞窘,昭君索性自己报名,“我叫王嫱。”   “哪个祥?吉祥的祥?”   “是女字旁,一个吝啬的啬字。”   “这个字倒少见。”   “她又叫昭君。”林采接口,“昭彰的昭,君王的君。”   “这个名字好!册籍上就登记王昭君好了。”   突如其来地插嘴,兼以声音阴冷,昭君与林采都微一吃惊。抬眼看去,方始发现宦官身后,高大宫门所遮蔽的阴影中站着一个又干又瘦的中年人,脸如削瓜,鹰鼻鼠眼,看上去不似善类。但看他的服饰,听他发号施令的口气。便知他的身分不低。林采比较世故。便即报以一笑,那人却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只盯着昭君。   那宦官登录了名字,便又问道:“你有什么特长?”   “一无所长?”   “不,不!”林采赶紧又说:“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精于女红,是我们秭归的第一美人。”   “名不虚传。”宦官指着昭君所提的布囊问:“那是什么?”   “琵琶。”   “琵琶!好极了,好极了。恭喜你!圣上最喜爱的乐器,就是琵琶。”   昭君诚然多才多艺,但洒扫铺设这些收拾屋子的琐事。在家绝少自己动手。所以一到了被指定的住处,望着萧然四壁,与地上杂置的箱笼,领有茫然之感。   “昭君,”出现在门口的林采,诧异地问:“你在发什么愣?”   “我不知道从何措手?”   “喔,”林采笑道:“你从没有自己做过,难怪你!来,我来帮你。”   于是反客为主,一切都是林采安排,昭君反而只是听指挥、供奔走而已。   一面做事一面说闲话。林采的行李不多。老早布置好了,还去各处串门,打听到好些有关掖庭的情形,此时一一说与昭君。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掖庭令孙镇调职了。   “怪不得!我老在纳闷,怎么到了掖庭,是他自己所管的地方,反倒不见他的踪影。”昭君接着问说:“那么,新任的掖庭令是谁呢?”   “就是站在大门口,阴恻恻,脸上没有四两肉的那个人,名叫史衡之。这个人,”林采向窗外张望了一下,虽无人偷听,还恐隔墙有耳,特意走近昭君身边,低声说道:“这史衡之阴险无比,可得当心他!”   “喔,林姐姐,你必是听到什么了?”   “是啊!不然我亦不好随便冤枉一个人。据说,他原是孙镇提拔起来的。这一次孙镇出使,由他代理,居然秘密地奏了一本,说孙镇的措施如何乖方?是告到皇太后那里,皇太后便吩咐皇上,拿孙镇调出去管离宫。史衡之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掖庭令。”   “这么说,掖庭是归皇太后管?”   “皇太后要拿权,也没有她的办法。”林采的兴趣在谈史衡之,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史衡之这个人,心很黑,死要红包。”   “这。我爹已经替我准备了,是十两银子的见面礼。”   “你送十两,我也送十两。还有,”林采问道:“照料我们起居的傅婆婆,也该给个红包。你看送多少?”   “至少也得五两吧?”   “好!我去通知韩文、赵美,大家送一样的数目。”   林采一走,傅婆婆正好也来了。名为“婆婆”,实在是个中年妇人,肥大白胖,风韵犹存,只是举止言语,装成老祖母的样子,所以成了“傅婆婆”。   傅婆婆是掖庭中许多女执事之一。掖庭的房舍,千篇一律,一排一排,鳞次栉比。每一排中间是一条南北向的甬道,称为“永巷”。东掖庭共有四十二条永巷。便有四十二个像傅婆婆这样的女执事。她们的身分不上不下,类似大户人家的“管家婆”,权威要看主人信任的程度而定。傅婆婆很能干,一直都受掖庭令的看重,所以在东掖庭中,是个有头有脸的女执事。   她的能干,当然包括知人之明在内。第一眼看到昭君,便知她在掖庭。不过如逆旅的过客。因而特献殷勤,来看创有什么可以争取昭君好感的机会。   傅婆婆问长问短。殷勤得很。却又不是没话找话瞎敷衍。   所问的话。不是人家担心的,便是人家有兴趣的。在昭君看,世上从未有像傅婆婆这样善体人情的人,因而一下子就全心倾服了。   看创敷衍得够了,傅婆婆起身说道:“王姑娘,我就住在北头小屋。不拘时候,有事尽管招呼我,不要怕不好意思,脸皮薄,自己吃亏。”   不说她自己愿意日夜照料。却提出忠告,说“脸皮薄,自己吃亏”。这话在昭君听来,亲切无比,不由得便说:“傅婆婆,你请慢走!”她把本预备等林采来,一起交出去的红包取了出来,递到傅婆婆手上,“这十两银子,烦你送给史长官。”   傅婆婆想了一下说:“好!先存在我这里。等多几个人托我,一起送上去。”   “对了!托付了你,了我一件事。这五两银子,送你买件袄穿!”   “这可是受之有愧了!我如果不收,你心里一定咕噜。以为我嫌少。”傅婆婆很恳切地说:“说实话,王姑娘,我指望你的,不是这么五两银子。这话——暂时也不必说它!反正我领你的盛情就是。”   傅婆婆倒真的是一片好心,巴望昭君即日就能上承恩宠,很想替她在史衡之面前,重托一托。但初想如此,再想不妥,这个新任的掖庭令,疑心病特重,必以为自己是受了昭君的多大的好处,所以力荐,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过,她本心也真的喜爱昭君,入晚无事,又来探望。对灯独坐,乡思飞越的昭君,遣愁无计。当然也欢迎有这样一个人来闲谈破闷,所以急忙起身让坐,态度上表现得很热烈。   “一个人在想家?”   昭君笑了,然后点点头问:“傅婆婆怎么知道?”   “这我看得多了。我也不来劝你,劝亦无用,过些日子,自然而然就好了。”   “但愿‘这些日子’快快过去。”   “别人不敢说,像你,这不过短短的几天。”傅婆婆说:“一出了头。花团锦簇的日子,即使想家也不要紧!”   “怎么呢?”   “那时候,你要——”傅婆婆突然问说:“王姑娘,府上还有那些人?”   “爹、娘,两个哥哥!”   “都好福气。”傅婆婆脱口称赞。   这意思是说。父母两兄都可因她的承宠而贵盛。果能如此,自然得极大的安慰。昭君不由得绽开了笑容。   “唉!”傅婆婆突然叹口气,“今天我才懂了。”   昭君愕然,“傅婆婆,”她问:“何故忽发感慨?”   “今天我才懂了,说什么美人一笑,能够忘忧。果然有这样的事。”   原来是极大的恭维!昭君又笑了:“谢谢你,傅婆婆!”   “好了!我该走了,在你这里,越谈越不想走,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就因为傅婆婆来闲谈了这片刻。激起昭君无限憧憬,很容易掩没了乡愁,熄灯归寝,居然一夜安眠。   御苑秋光,大有可观。丹枫黄菊,疏柳高槐,说不尽的杰阁嵯峨,曲径通幽。所苦的是过于辽阔,从一早逛到近午,只不过经历了三分之一。韩文比较纤弱,首先告饶了。   “三位姊姊,歇一歇吧!”   “喏,”,昭君指着前面说:“那面有个亭子。”   是一座石亭,建在鱼池东岸,昭君领头到了那里。却还余勇可贾,只在亭子外面,用根竹枝摆弄水面,不时有受惊的五色鲤鱼跃出水面。金鳞映日,一现即没。   “昭君,”林采在喊:“请过来,我们有话说。”   昭君丢下竹枝,回到亭中。先开口的却是韩文,“昭君姊姊,”她说:“我有个提议。我们四个,千里迢迢到了这里,深宫寂寞,举目无亲,不如结为异姓姊妹,彼此也有个照应。她们两位都同意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赞成,我赞成!”昭君笑逐颜开地,“这可是太有趣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们先来叙一叙长幼。”韩文自陈:“我今年十八。”   “我也是十八。”昭君说。   “巧了!已经三个十八了!”林采问赵美:“你呢?”   “十七。”   “那你最小。”韩文笑道:“未有大姊,先有小妹。”   “大姊恐怕是我了。”林采说:“我的生日大,是人日。”   “人日是正月初七。”韩文说:“我是重阳生日。”   “次序都定了。”昭君指着林采说:“大姊!”然后手指自己,“我与百花同日生,二月十二,居次。”   于是赵美起身,盈盈下拜:“大姊、二姊、三姊,小妹拜见。”   “小妹,慢慢!”林采以大姊的身分阻拦,“称呼虽定了,总还得在神前盟个誓,结义是件很郑重的事。”   这却是个难题,宫中何来神祠?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楞。   毕竟还是昭君有主意:“大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千金一诺,生死以之,原不在表面仪文。”她指亭外挺立的苍松说:“三位姊妹看那株老松,经年长青,就如我们姊妹四个的情谊,始终不改。不如撮土为香,各表心期,就请‘十八公’作我们异姓姊妹,祸福同当的一个见证。”   话还未毕,其余三姊妹已纷纷抚掌称善。于是由林采领头,出了亭子,对着那株夭矫的老松,面北依序排成一排,便待下拜。   “二妹,”林采说道:“索性再费你的心,拟几句盟话,等大家祝祷时,念一念。”   “大姊吩咐,勉力从命,只怕词不达意。”   “原是一片心。”韩接口说道:“二姊只把我们大家的诚意,代为祝告上苍就可以了。”   昭君点点头,打了个腹稿。等四姊妹一起跪下,依序自己报名以后,朗朗念道:“少同乡里,长入深宫;愿结姊妹,言出由衷;自今以后,祸福相共;若违盟誓,不得善终!”   念罢,四人一起顿首。然后到亭子里,又按长幼分别行礼。林采少不得还有几句勉励的话,她说一句,大家应一句。   各人都觉得就此片刻之间,对另外三人平添了好些关切之情。   入夜,傅婆婆来访昭君,见林采、韩文、赵美都在,便即笑道:“恭喜,恭喜!听说你们四位结拜成姊妹,那位是大姊啊?”   “你看呢?”赵美反问。   傅婆婆一个个看过来,指着林采说:“想来林姑娘居长!”   大家都笑了。笑停了,林采问道:“傅婆婆,你看我像做大姊的样子?”   “像!像!”傅婆婆灵机一动,有件事正愁无法向昭君启齿,难得她有个“大姊”,便即说道:“林姑娘,既然你是大姊,我有件事想私下跟你谈一谈。”   听她话中有“私下”二字,林采便点点头,向傅婆婆使个眼色,领她到自己屋中去谈。   “林姑娘,有件事,我很为难,只好跟你商量。”   “好,你说!”   “掖庭令史长官看中了昭君姑娘那双玉镯,叫我来要,我实在说不出口。林姑娘,”傅婆婆央求着:“这件事拜托了你,行不行?”   林采颇感意外,沉吟了一会答说:“行是行,不过人家肯不肯可不敢说。”   “最好、最好昭君姑娘肯答应。”   “我且跟她谈了再说,”“那,”傅婆婆歉然地说:“史长官等着回话,能不能麻烦林姑娘就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信。”   林采点点头,掉身而去。一路走,一路思索,重回昭君屋里。三个妹妹一齐望着她,眼中都是询问的神色。   林采立即有所警觉,自己做大姊的应该开诚布公,爽朗坦率。如今虽是昭君个人的事,都无须私下谈论,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说:“二妹,傅婆婆来说,掖庭令史长官很中意你腕上的那只镯子,希望你能割爱。”   昭君还未回答,性情爽直的韩文先就骂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轻点、轻点!”林采急忙喝阻。接着又向昭君说道:“二妹,这只玉镯很珍贵,不过,总是身外之物,不如就割爱了吧!我想,你将来不知道会有多少珍贵首饰。”   “是啊!”赵美接口:“二姊,你就慷慨点儿吧!”   “大姊、四妹,”昭君立即回答:“我不是小气的人,不过,要我别样首饰,可以奉送。这只玉镯,实有不便,一则是家传之物,二则家母再三嘱咐,见了这只镯子,如同见她老人家的面。大家请想,这,我怎么能割得下这份爱?”   “原来有这些道理在内,”林采立即改变了态度,毫无犹豫地说:“那自然要保留。”   赵美为人懦弱怕事,怯怯地说:“找样别的东西送他吧!”   “好!”昭君慨然答应:“我来找。”   “现成就有。”赵美指着昭君腰带上的玉佩说:“这块玉也不坏,送他也不算薄了。”   “那怎么行!”韩文表示反对,“环佩随身之物,怎么可以随便送给臭男人?”   “那,”赵美问:“怎么办呢?公然拒绝不大好吧?”   “不如再送他十两银子算了。”   “大姊,”昭君取决于林采:“你看呢!”   “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昭君又包了十两银子,托林采交给傅婆婆。转送史衡之。   林采携着银子走出门外,便是一条长长的永巷。所谓“穿堂风”格外厉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过头脑却反清醒了,心想:昭君腕上的那只镯子,是上好的绿玉,通体晶莹,十分珍贵。史衡之祈求是如此之奢,十两银子怎么搪塞得过去?   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但不容她多作考虑,傅婆婆已经迎了上来,只能陪着先回自己屋中再说。   “不成功?”傅婆婆看着她的脸色问。   “是的!”林采答说:“人家有人家的难处。”   听完林采所转述的,昭君不能割爱的缘故,傅婆婆亦觉得不便强人所难。不过,她与林采的想法相同,认为十两银子搪塞不过去。   “林姑娘。”她说:“我倒不是怕在史长官面前不好交差,我是为昭君设想。来日方长,不要一上来就得罪了长官。”   “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只有另想办法。”林采想了一下说:“我倒有两样首饰,替她送了吧!”   林采开箱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一支“金步摇”,一双碧玉耳环。玉色比昭君的镯子淡得多,又是小件,价值当然无法相提并论,但亦算是珍饰了。   “林姑娘,你这又何必?替人家送了,你自己戴什么?”   “那就不管它了!谁叫我是大姊呢?”   “林姑娘,你倒真够义气。”傅婆婆想了一下说:“好吧!   等有机会我告诉昭君,好让她将来补报你。”   “不必,不必!傅婆婆,”林采乱摇着手,“多谢你的好意,说穿了就不值钱了!还有句话,在史长官面前,千万不能说破,这两样东西是我的。”   “我懂,你不必管,我不会鲁莽的。”   说完,傅婆婆就走了。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三章   史衡之的脸色很不好看。望着案上的两样首饰,十两银子,几次想说一句:“拿走!   谁稀罕她这些东西。”但终于忍住了。   忍耐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敢过分得罪昭君。若是退了回去,未免太不给面子。此时虽可使昭君有所畏惧,甚至还会将玉镯割爱,可是她心里一定记恨着!一旦承恩得宠,在枕边告上一状,那时只怕有人头落地!   “长官!”傅婆婆劝说:“昭君倒不是小气的人,实在— ”“别说了!”史衡之挥一挥手,“我是看你的份上,不然我就要扔出去了!罢,罢,她不痛快,我就有让她不痛快的时候,这十两银子,你拿去花吧!”   “效劳不周,不敢领长官的赏。”   不愿领赏,就该告辞,却又不走。史衡之不免奇怪,定睛看时,她脸上是有话想说的神气,便即问道:“还有什么事?”   “长官,那昭君为人很识大体,决不是借故推托,请长官不要生她的气。”   “咦!”史衡之越觉不解:“你为什么拼命替她说话?”   傅婆婆停了一下,率直答说:“无非图个将来,眼前多留点情面在那里。”   史衡之觉得她这句话意味深长,沉默了一会答说:“我亦不致于毁了她的一生。不过,还是我刚才的那句话,不能让她太痛快。”   史衡之的气量狭窄,几乎睚眦之怨必报。傅婆婆心知再劝不但无益,而且可能引起误会,更为不妙,所以默默退出。   心里却不断地在思索,不知史衡之会如何地让昭君“不痛快”?   三更已过,东西掖庭,都已重门深锁。史衡之正将入寝,突然听得铜铃振响,急忙奔了出去— 这是宣旨的信号,皇帝不知又从“图册”上选中了什么人了。   掖庭的大门上另外开一道小门,打开一看,外面是皇帝贴身使唤的小黄门周祥。   “请进来!”   “不必了!”周祥问道:“荆襄选来的美女,可有一个叫王昭君的?”   “有啊。”   “奉旨宣召。你马上送到寝宫来吧!”   说罢,周祥提着灯笼,便待转身而去。   “慢慢,慢慢!”史衡之一把拉住他说:“王昭君水土不服,精神不佳,这还不去说它,并且身上长了恶疮。怎么进御?”   “长了恶疮!”周祥诧异:“是何恶疮?”   “现在还不知道。只是指缝间流水。”   周祥不由得紧皱双眉,“怎么长了这种疮!”他说:“那是疥疾。”   “你如果不信,自己去看看。”   “不必,不必!”周祥乱摇着手,“疥疾是要过人的。你也得当心。”   “是!明天我就把她隔离开来,今天就烦你据实覆奏吧!”   周祥一面答应,一面提着宫灯回寝宫去覆命,心里却颇为昭君痛惜,错过了难得的承恩机会。   皇帝当然也觉得扫兴。他是召见孙镇时,听说荆襄有此佳丽,出落得风华绝代,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与众不同?如今听说王昭君长了恶疮,不免亦有一番怜惜之意。随即吩咐周祥,传谕史衡之通知御医,悉心诊治,务期痊可。   刚刚别去的林采,忽又回到昭君屋中。她满脸怒容,倒让昭君一惊,少不得动问缘故。   “大姐,”她问:“你不说跟四妹约好,到御苑去钓鱼的吗?”   “是啊,只为听来一个消息,气得我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二妹,我告诉你一件事— ”语声突然停顿,为的是掖庭中的房舍鳞次栉比,隔墙每每有耳。而且镇日无事,有人专以“听壁脚”作为消遣。所以林采必须先到屋外,看清楚没有人偷听,才敢细说。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到这里。指名宣召你到寝殿,你道史衡之怎么对人家说?”   一听“寝殿”二字,昭君颇觉脸上发烧,忸怩地说:“人心难测,我怎么猜得到?”   “一点不错,人心难测,说起来真气人,简直是狼心狗肺,史衡之说你长了恶疮,近不得皇上。”   “这,这个谎,也未免编得太离奇了!”昭君越发脸红如火,却不是害羞,是因为无端受此中伤,气恼使然。   “小人无所不用其极!二妹,你要当心,更要忍耐。俗语说得好:‘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到有一天你能见着皇上了,别忘了狠狠地奏他一本,要为这里姐妹除害。”   “是!”昭君答说:“只要我能有进言的机会。”   “你一定有的— ”林采还待再言,却为昭君的眼色拦住,因为傅婆婆正从窗外经过。   “两位姑娘都在这里,再好不过。”傅婆婆一进门就说:“史长官让我来通知,后天一早,请大家都到大厅里去,有画工来画图。”   “画图!”林采问说:“画什么图?”   “怎么,林姑娘,你还不知道这个规矩?”   “什么规矩,我们全不知道。”   原来后宫佳丽之中,皇帝不能遍阅亲选,因而定一个规矩,各方良家女子,选入掖庭,皆由画工作图绘像,每人一幅,注明年籍特长。皇帝闲时浏览,在图册中看中意了方始降旨宣召。   听傅婆婆讲了这个闻所未闻的规矩,昭君觉得新鲜而已,林采却深为注意,以相当认真的语气问说:“傅婆婆,照此看来,这件事很要紧罗!”   “那还用说?”傅婆婆还得一处处去通知,站起身来就走了。   “二妹,二妹!”林采极兴奋地:“说到机会,机会就到。   这画图的规矩,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太好,太好了!”   林采盛赞这个规矩合理。认为有此一法,天生丽质,不愁埋没。彩笔为媒,胜似旁人任意雌黄。又说三千宠爱,必萃于昭君一身,实在可喜可贺之至。   一番恭维,说得昭君忸怩不安,“大姊,”她真的有些疑心,“莫非你在取笑?”   “自己姊妹,我怎会取笑。真的,二妹。”林采很认真地说:“到后天你得着意修饰,不可马虎。还有,对画工也要谦虚些,年长喊伯伯,年轻喊叔叔。有道是‘谦受益,满招损’,口角春风,只显得你有修养,性情好,何乐不为?”   “是!”昭君是诚恳受教的神态,“我一定记着大姊的话。”   京城中画工甚多。善画人物的,都在掌管宫廷事务的少府衙门登记,以便征召。为新选来的后宫女子画像,自然要征选画工,这是个颇有油水的好差使,所以自问具备入选资格的,早都在留意这件事了。   有个画工叫毛延寿,是他们这一行的佼佼者,只是人缘不好,常受排挤。得知甄选画工的消息,派他一个徒弟杨必显,走了中书令石显的门路,总算入选了。   入选的一共四个人,到期至掖庭报到,谒见史衡之。寒暄既罢,谈入正题。史衡之告诉他们,需要画图的美人,一共七十二名,每人分配十八名,仍照惯例,以拈阄为凭。问大家意下如何?   “自然以史长官的意思为意思。”毛延寿代表他的同行回答。   “既无异议。便动起手来。各位请!”   东掖庭大厅中,七十二美人一个不缺。三三两两,各自找相熟的姊妹在一起轻声议论,表面闲逸,内心紧张。难得有几个从容自在的,而昭君就是这难得的几个中的一个。   “二妹,”林采一拉她的衣袖,“你看,大家都瞩目的是你。”   “轻点!”昭君急忙阻拦,“叫人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不独掖庭同伴,朝夕相见而仍不免注目。四画工乍睹颜色,更是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昭君身上。这压力就太重了。昭君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躲开那许多双眼睛!   于是脚下不自觉地移动了。往后一缩,转个身便是一道门,等她到得门外,林采发觉来追,昭君已是头也不回地,一直奔回自己卧室。口中喘气,心头却觉得轻松了。   过不多久,门外出现了傅婆婆,脸上浮着笑容,而脚步却很从容,一面踏进来,一面说道:“王姑娘,真巧,拈阄第一个就拈到你。恭喜、恭喜!”   “傅婆婆,”昭君接口问道:“喜从何来?”   “中采啊!第一个就拈到,岂非夺魁的吉兆。”   “多谢关爱。”昭君笑道:“这也是无凭的事。”   “哪个说无凭。王姑娘,以你的容貌,加上毛司务的那枝笔,怕不是皇上一见就会忙不迭地来宣召。不过,王姑娘,那毛延寿的手段很高,心也很黑。你还得送一份重礼才好。昭君愕然,而且心里很厌恶,脱口答说:“那不是贿赂吗?”   “是人情。”   “人情也罢,贿赂也罢,我看不必。”   “一定要送的。”   昭君觉得不必与她多作争辩,微笑说道:“多谢你关切,傅婆婆!”   见此光景,傅婆婆大为不悦。一番好意,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仿佛疑心她从中捣鬼想好处似地,未免于心不甘。   “好吧!”她板着脸说:“反正我的心尽到了,听不听在你。”   说罢,立即掉身而去。   昭君知道自己应付得不得当,无端又得罪了一个人,心里很不是味道。叹口气,懒懒地坐了下来,不由地想到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做事容易做人难!   茫然地胡乱想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永巷中人声杂沓,都从大厅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正想去打听一下,三姐妹联翩而至,告诉她说,因为拈阄耽误了功夫,毛延寿提议,改从第二天起,正式开始作画。   “其实另有作用。”韩文不屑地说:“要人的红包,总也得给人送红包的时间!”   “不送呢?”昭君问了一句。   “那亦是可想而知的,不送就乱画。”   “随他乱画去!”   林采听出话中有因,立即问说:“二妹,莫非毛延寿已经来跟你要红包了?”   昭君点点头,将傅婆婆所说的话,以及她的答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承认傅婆婆是出于善意,不过她不愿意这么做。   于是三姊妹纷纷表示意见。赵美只是忠厚老实,并无主张,有主张的是林采与韩文。   “我赞成二姊的态度。”韩文说:“如果是这样进身,与自己去托媒人,有何两样?   羞死人了!”   “话不是这么说。凡事要讲实在!”林采特地声明:“我并不说画工能对二妹有什么帮助。只是希望不要因此而生阻力。   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尽力让二妹得以早承恩宠,在皇上面前有进言的机会,那时候,掖庭之中的一切黑幕,才有扫除的可能。”   这话打动了嫉恶如仇的韩文的心,反过来支持林采,去劝昭君:“二姊,为了这一点,倒不妨权从。你的品貌才艺。   原本出类拨萃,必蒙宠召。如今只希望毛延寿把你的真相画出来,并非以假为美。你亦不必介意。”   三姊妹站在一条线上了!昭君觉得势孤不敌,而内心总以为这样做法,即令奉召承宠,究不知是自己的颜色过人,还是毛延寿笔下的功劳,因而万分不愿。只是讲理讲不通,必得另外找个理由推托。   想一想有了主意,“大姊,”她说:“实不相瞒,我此刻除了腕上的一双镯子,别无长物,拿什么送毛延寿?”   “原来如此,我自有道理。”   林采未曾明说,作何道理,昭君也就不便多问。到得夜来,三姐妹又连袂来访。林采取出一个绢包,内中是四样首饰。   “二妹,这是我们三个缓急相共的一点意思,以此作为送毛延寿的礼物,你道如何?”   昭君感动不已。但说身无长物,原是托词,果真收受了,自己还有些首饰就再也不能穿戴了。否则,岂不为姐妹所笑,疑心她是在用手腕,将对毛延寿的贿赂,转嫁到他人头上?   “大姊、三妹、四妹,对我这样爱护,真是感激不尽。不过,盛意实在不辜负了。”   昭君停了一下说:“香溪上流的深山空谷中,每有幽兰,高洁之致,令人爱慕,我不自量愿以自拟。若说以行贿而得蒙宠召,实所耻为。如果毛延寿刻意求工,把我画得格外好,那就是欺骗皇上。同时对其他姊妹来说,这也好像不大公平。总之,我不能不请罪,是我太不识抬举。”说着,居然真的拜了下去。   即令如此,也不能消释三姊妹对她的不满。“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林采淡档地说:“就算是姊妹,亦不例外!”   “大姊这话,真叫我无地自容了!”昭君满脸涨得通红,是异常惶恐的神气,“既然这样,我依从大姊跟两位妹妹的意思就是。”   这一下,让林采觉得自己态度过分了。韩文亦有同感,便即说道:“不可以让二姊委屈!”   “是啊!”赵美接口:“二姊本来就长得姿容绝世,就算毛延寿画得坏,也坏不到那里去。”   听韩、赵二人这样说,林采就有话也只好咽回去了。   傅婆婆办事很勤快,受了毛延寿的委托。当天就一一说到。二十四个人收了十九份礼,汇齐了亲自送到毛家,交代清楚。   “辛苦,辛苦!”毛延寿转脸说道:“徒儿,你把名单拿来,对一对看,倒是哪五个人不卖帐?”   等他的徒弟杨必显将名单一时,第一个就发觉昭君未曾送礼。   “话我可替你说到了。”傅婆婆特意声明:“也劝了她了,无奈她一毛不拔,我亦不能勉强她。”   “她敢一毛不拔?”毛延寿冷笑:“明天看我拔她的毛!”   “那是你自己的事!毛司务,我可要告辞了。”   这是提醒他应该分配自己该得的一份。毛延寿不敢怠慢,丢下名单,将傅婆婆打发走了,余怒依然不息。   “别的都还罢了,只不过自觉生得丑,就笔下帮她的忙,也好不到那里去,索性省了这份礼。唯独这王昭君恶,自恃‘秭归第一美人’,一毛不拔!哼,”毛延寿咬牙切齿地说:“徒儿,你看为师的手段,不把她打入冷宫,万劫不复,我把毛字倒过来写。”   “师父,”杨必显劝慰着说:“也许是在筹措一份重礼,时间上来不及。师父倒不宜造次行事。”   毛延寿想了一下,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说:“明天见机行事。”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四章   拈阄第一个拈到,画却不必第一个先画。昭君为了众目所集,不免难堪,直到近午时分,方到掖庭大厅。   其时毛延寿刚替一个叫孟玉的画好像。本来是平庸的姿色,只为送了一份重礼,毛延寿着意描写,眼睛小了改大,眉毛粗了改细,嘴唇厚了改薄,却又配搭得十分匀称。因而连孟玉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怎么样?”毛延寿指着画幅,得意地问。   “太好了!毛司务,画得真好。”孟玉喜逐颜开,笑得眼睛咪成两条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应该说,我是你的重生父母。”   “重生父母?”孟玉愕然,笑容不自觉地收敛了,“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丹青古‘画’!孟玉,我给了你一张漂亮脸蛋儿,岂不是你的重生父母?”   “啐!”孟玉恼了,沉下脸来骂道:“狗嘴出不了象牙!真该拔你的毛。”   毛延寿嘴皮子一向刻薄,而脸皮很厚。挨了骂,依然不以为意。抬眼一看,发现昭君,随即呼名招手,让她对面坐下。   毛延寿双目灼灼地端详了半天,翘着大姆指说:“名不虚传,果然是罕见的国色。”   昭君记着林采的告诫:“谦受益,满招损”,随即欠一欠身子答说:“谬奖,不敢当。”   “当之无愧!依我看,岂仅秭归第一,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毛司务在取笑了。”   “奉旨画像,何敢玩笑?”毛延寿突然一本正经地,“请把头抬起来些。”   “是!”   “略带些笑容。”   昭君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唇角微绽,随即出现了极自然的微笑。毛延寿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一会,方始在绢上着墨。   “老夫画人先画鼻,”他一面画,一面朗声说道:“天子看人先看图。”   这话让林采听到了,不免替昭君担心。因为这是暗示他的笔底,可以决定昭君的荣辱。图像不佳,天子就不必看人了!   “总算完工了!王昭君,你看!”   听他的话,昭君便有意外之感,居然肯以图相示,倒要细看一看。等他将图倒转过来时,意外之感更甚,不由得喜滋滋回头招一招手:“大姊,你们来看。”   二姊妹一齐奔到昭君身后,四双眼睛,都为毛延寿的画笔所吸引住了。绢本上的昭君,丰神绝世,栩栩如生;尤其是扑人有股生动秀逸之气,是画家之画,非匠人之笔。   “二妹,你该谢谢毛司务才是!”   “是!”昭君心诚悦服地盈盈下拜:“多谢毛司务彩笔传神。”   “岂敢,岂敢!”毛延寿还着礼说:“这是老夫生平得意之作。一呈御览,必蒙宠召。可喜,可贺!”   昭君不便答言,只是矜持地微笑着。林采便替她交代了两句门面话,方始高高兴兴地相偕离去。   到了晚上,大家又聚集在昭君室中,谈论白天画像之事。   林采自道在自己被画的那好半天功夫,是在受罪。因为她一直在担心,怕毛延寿会将昭君画得不堪入目,一颗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不能宁贴。   韩文的感想不同,“我心里一直在想,”她说:“如果毛延寿敢将二姊画成一个丑八怪,我非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不可!”   “大概毛延寿也知道三姊泼辣,”赵美开玩笑地说:“所以不敢那样子卑鄙。”   “话说回来,世上是非难定!多说毛延寿如何如何,看起来人言亦不可尽信。”林采停了一下又说:“只不知二妹这幅像,呈到御前,会怎么样?”   “那还不是可想而知的,立即宣召,从此再不会到掖庭来了。”   “三妹,你休如此说!”昭君急忙表明心迹,“倘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样,我一定不负金兰结义之恩。三妹,你信不信?”   “信!信!”韩文歉然解释:“二姊,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会忘记我们,我是说,你一承恩宠,有了封号,自然住在椒宫,怎么还会回到掖庭来?”   这一说,昭君方始释然。等三姊妹离去以后,灯下独坐,思绪悠悠。想到罗襦乍解,初承雨露的光景,脸上不由得发热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门上剥啄作响,定定神问一声:“哪位?”   “是我!王姑娘你睡了不曾?”   是傅婆婆声音,昭君便去开了门,让她入内坐下,随口问道:“三更过了吧?”   “四更都过了!我睡不着,有句话非来告诉你不可。”   “是!请说。”   “你看毛司务这个人怎么样?”   “是个大大的好人!”昭君答说:“前两天倒似乎冤枉了他。”   “冤枉他?一点不冤枉!若说毛延寿是好人,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何出此言?”昭君不但不解,而且不信,“傅婆婆,你这话我不明白!毛延寿替我画图,十分用心,画得相当传神,姐妹们莫不称赞。真看不出来,哪里有藏奸使坏之处?”   “他藏奸使坏,能让你们几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看出来,他还叫毛延寿?”   “话不是这么说!傅婆婆,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那语气竟像是在替毛延寿辩护,傅婆婆叹口气说:“唉!   姑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毛延寿就像奸刁的馋猫一样,偷了鱼腥吃,嘴上连油迹都没有。你倒想,当着那么多人,他把天仙美女,画成罗刹夜叉,不就是明明自己招供,索贿不成,昧着良心胡来?且不说别人,史长官先就会拿住他的短处,跟他算帐。他吃得消吗?”   “可是,图已经画成了啊!”   “嗐——姑娘,你好傻!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通?他不会回家另画一幅吗?”   昭君愕然:“有这样的事?”   “一定的!”傅婆婆说:“我劝姑娘,趁现在还来得及挽救。”   昭君不答。心里七上八下地,始终不能判断傅婆婆的话,有几分可信。   “话说出来了,我睡得着了!”傅婆婆自语着,悄悄起身而去。   昭君一夜不曾睡着,而毛延寿师徒这一夜根本不曾睡。到得曙色已透,杨必显可支持不住了。   “师父,马上天就大亮了!这时候不来,我看不会来了。”   “气死我也!”毛延寿切齿骂道:“真正是不识抬举,不知眉高眼低的蠢货!”   “聪明面孔笨肚肠。”杨必显打个呵欠,“师父,请安置吧!”   毛延寿不理他的话,“什么聪明面孔?”他取过昭君的画像,越看越有气,邪恶地狞笑着:“王昭君,你自以为美是不是?我替你添点麻子长点毛!”   一面说,一面取笔在手,在画像脸上,信手乱点,嘴上画两撇胡子,最后画个大叉,将画像抛得远远地。   “去你妈的!”毛延寿突然想起,重新将画捡了起来,略一端详,回身喊道:“徒儿,你来画一张!照这样子,脸的横里加宽,颧骨画高,眼小眉低嘴阔就行了。”   “是!”杨必显说:“这会儿精神不济,恐怕画不好——”“用不着花精神,随便画好了。不过也不忙,睡一觉起来再动手。”   到得下午,杨必显照他师父的意思,将王昭君画成庸脂俗粉的模样。毛延寿表示满意,不过不得不加点工,看准部位,在画像左右眉上,各加了一个黑点,方始连同其他图像,一起送入宫中。   在图册上翻到王昭君这一页,皇帝不由得怀疑。记住的特长是:“多才多艺、善音乐、琵琶尤为精妙”。而容貌却颇不高明。向来选采良家女子入后,才貌又全,固为上选;有貌无才,亦可充数;至于才丰貌啬,则每在摒弃之列。他不知道王昭君何以能够入选?   要打破这个疑团,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是,宣王昭君来看一看、问一问。但皇帝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一来会引起误会,既召复又遣回,王昭君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到掖庭,必受姊妹们的嘲笑,亦觉于心不忍。   还有一个办法,出于周祥的建议,召毛延寿来问一回王昭君的颜色。皇帝接纳了。   “这秭归女子王昭君的像,是你画的吗?”   成竹在胸的毛延寿,平静地答一声:“是!”   “面对面画图,这王昭君,你当然看得很仔细罗?”   “是。”   “她的容貌到底如何?”   “启奏皇上,”毛延寿不慌不忙地说:“许臣直言,臣才敢回奏。”   “当然,我问你,就是要你说实话。”   “是。”毛延寿紧接着说:“请皇上先莫问容貌,这王昭君曾经长过两粒痣,可不大好。”   “喔,”皇帝细看一看图像,“是有两粒痣,一粒长在右眼角上,一粒长在左眉之上。”   “是!”毛延寿手指自己的左眉上方,“这个部位,名为‘辅角’,如果长痣,名为‘淫痣’。”   皇帝悚然动容地问:“是贞淫的淫吗?”   “是。”毛延寿清清楚楚地说:“如果男子长淫痣,必是凶暴刁顽,奸险欺诈,使酒好色之徒;若是女子长这粒痣,就不用说了,水性杨花,难偕白首。”   皇帝大为皱眉,看一看又问:“那么,右眼上的这粒痣呢?”   “这粒痣就更不好了,名为“白虎痣!’”青龙主吉,白虎主凶。可是主凶到如何程度呢?皇帝还未发问,毛延寿已先意承旨地作了解释。   “皇上圣明,妇女长了白虎痣主刑克,近之大凶!越疏远越好。”   听得这话,皇帝急急掩图,神色间似有余悸。当然一切都不问了。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五章   转眼过了年,京城里来了好些胡人,是为呼韩邪单于打前站的。   这些胡人来自塞外——秦亡以后,匈奴大兴,南侵中原。   高祖曾经领兵亲征,哪知被困在雁门关外的平城地方,七天之久。幸亏扈从的有个足智多谋的陈平,竟能让高祖安然脱险。此为陈平一生七秘计之一,说起来不大光彩,是走了内线,倒用一条美人计。   匈奴的酋长称为“单于”,单于之妻,称为“阏氏”。陈平就是在阏氏身上打的主意。   他命画工画了一幅绝色美女图,故意派人持着这幅图到阏氏那里去告密,说是“汉朝有这样一个美人,如今因为皇帝困急,打算把这个美人,送给单于,以求和解。”   阏氏心想,这个汉家美人一来,自己就会失宠。如果能让汉主脱困,这个美人当然留着自己享用,何必送人?东西因此阏氏跟他的丈夫,名叫冒顿的单于说:“从来两王不相困。单于虽然得了汉家的土地,但未必能吞并得下。且汉王能得天下,亦有神灵呵护。请单于多多考虑。”于是冒顿单于解围一角。适逢大雾,陈平以强弓硬矢为前驱,竟能强行突围脱困。从此汉朝对匈奴采取和亲的政策,一直到雄才大略的武帝即位,方始对匈再度用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大以为患,便倒过来想以和亲作为修好之计。呼韩邪此行的目的,亦即在此。   这呼韩邪单于是汉朝扶植的。当初匈奴五单于内讧,呼韩邪投降汉朝。当今皇帝特遣大将甘延寿、陈汤,领兵四万,远出汉北,大破呼韩邪单于的死对头郅支单于。这是三年前的事。   因此,呼韩邪上书请求入朝,以尽藩臣之礼。皇帝下诏嘉许。特派中书令石显,大鸿胪冯野王,负责接待。   这石显是个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枢密要件。只是宣帝精明强干,所以阴险而有才的石显,不敢为非作歹。当今皇帝柔懦不似宣帝,石显既得宠,便把持权势,培养羽翼,成了一名权臣。亦就因为这个缘故,呼韩邪一到京便先去拜访石显。   当然,一份见面礼是少不得的,而且礼还很重,从轻裘肥马,到珍贵的药材,凡是塞外的名产,应有尽有。因此,石显在感激之余,不免有些担心。呼韩邪厚馈如此,必有什么事委托,倘或办不到,如之奈何?   见了面,彼此自是亲热非凡。看看应该说的客气话都说完了,呼韩邪却仍无告辞之意,石显便忍不住动问:“特承单于枉驾见访,必有所谓?叨在爱末,尽请吩咐。只要办得到的,无不尽心。”   “正是有件事要拜托石中书。”呼韩邪转面关照:“胡里图,你跟石中书说一说。”   这个胡里图是呼韩邪的心腹大将,生长在胡汉杂处的边疆,不但说得一口极好的汉语,并且知书识字,文质彬彬,不像一个武夫,此时欠一欠身子说:“单于有件小事——”那知平时极擅词令的人,这会儿却是一开口便错了。鲁莽的呼韩邪大喝一声:“什么小事!”   “喔,喔,”胡里图急忙改口:“是件大事,婚姻大事!”   “婚姻大事?”石显问道:“是哪位的婚姻大事?”   “自然是我家单于的。”胡里图说:“我家阏氏,去年秋天去世。这位阏氏,地位最高,犹如汉家的元配正室。单于决意要觅一位才德俱备的贤媛,补这位阏氏的缺。久闻当今公主,幽娴贞静。我家单于,愿作汉家女婿。倘蒙皇上许婚,愿以宝马香车,迎归塞外,以期两国和好,永息干戈。”   石显听罢,吸口气说:“原来如此!”   “石中书,”呼韩邪自己也说:“这件大事,要靠你帮忙罗!”   “单于委嘱,敢不尽力!但恐力不从心!”   “别客气,塞外人人知道,汉家天子面前有个石中书,一把抓!”呼韩邪接着喊一声:   “胡里图!把那玩意拿出来。”   胡里图取出来一个鹿皮囊,又跟石家要来一个黑漆盘,解开皮绳,倾囊一倒,只见几大粒晶莹圆润的明珠,在黑漆盘中流走不定,直如一团霞光,令人不敢逼视。   “石中书,请收了!这都是你的。”   石显又惊又喜,但却不敢收受,摇着手说:“已承厚贶,又何敢当此重赏?何况,无功不受禄!”   “对了!无功不受禄。”呼韩邪的话说得很率直:“这是谢媒的礼!”   这一说,石显更要辞谢,“是,是!”他说:“得能做成这头媒,诚为石显的荣幸。不过,要等媒做成功了,才敢领赏。”   呼韩邪粗中有细,心知一定要当作一笔交易来办,收了礼,就得拍胸担保,事必有成,是强人所难。实际上是,事之成否,全系于石显之肯不肯全力以赴?为今之计,只要石显见情,其他都可不问。   “石中书,笑话###!”他的机变亦很快,拍着石显的背说:“你我至交,脑袋都可以相共,何在乎身外之物?我是说笑话的,你千万不能认真。和亲成不成,是另外一件事。   即或不成,我还是感激你的。而况除了这件事以外,我要请你帮忙的地方还很多,几颗珠子算得了什么?你收下来赏人吧!”   这番话有些杂乱无章,但乱中有不乱之意在。石显是真心接纳,即或这一次事与愿违,以后也还可以补他的情。   想到这里,觉得如再推辞,就显得自己有了成见,不愿深交。或者以为和亲之事必不可行,因而节外生枝,生出其他无谓的误会。然则,于私于公,岂非两皆失策?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说:“单于,我们有句成语,叫做‘恭敬不如从命’。我觍颜拜受厚赐,只为来日方长,不争一时。”   这话可不大妙。不过话已说在前面,不能不做出很漂亮的样子,“原是,原是!”他说:“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   “是!”石显凝神静思了一会,突然问说:“单于明日可得暇?”   呼韩邪无法回答,转脸问胡里图:“明天有什么事?”。   “明天,”胡里图想一想答说:“事情很多,总要到黄昏才有功夫。”   “那么,”石显又问:“晚上可有约会?”   “此刻还没有。”   “既无预约,我就占先了!”石显对呼韩邪说:“明日晚晌,奉屈单于小酌。”   “何必客气!”   “决非客套!”石显很郑重地说:“明天我想找两位达官,与单于见个面。”   “喔,”呼韩邪很有兴趣地问:“是哪两位?”   “一位是冯大鸿胪;一位是— ”石显姑且先空下来:“匡丞相。”   听说是丞相,呼韩邪自然重视。怕弄错了人,特意问一声:“可是凿壁偷光的匡丞相?”   “是!正是他。”   这匡衡字稚圭,籍隶东海郡,原是农家子,境况清苦。哪知匡衡生来好读书,白天下田,晚上才能用功,却又买不起蜡烛,因而在墙上凿个洞,借东邻富家的光读书。以后听说邑中有一家大户,藏书极富,便即登门自荐,愿为佣工,不计报酬,但愿得窥典籍。那家主人,大为感叹,允如所请。   匡衡多年苦学,终于成名。博闻强记,兼以口才过人,议论风生,由此得蒙先朝外戚大将军史高的赏识,荐为郎中。在仕途中扶摇直上,没有几年竟做到丞相。   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来应该大有作为。无奈匡衡学问虽好,能说不能行,所以大权旁落成了石显的工具。不过,由于少年苦学,有凿壁偷光的那段佳话#所以呼韩邪颇为敬重。听说石显邀他作伴饮宴,更觉兴奋,欣然乐从。   到了第二天下午,中书府热闹非凡。石显除了邀请匡衡与冯野王以外,又广延宾客,多征歌妓,香衣鬓影#舄履交错,几乎到了淳于髡所说的“一石亦醉”的那种境界。呼韩邪乐不可支,喝得酩酊大醉。当夜便宿在中书府,直到第二天近午时分方醒。   等起身盥洗已毕,午宴却又齐备。这一次的陪客只有一个大鸿胪冯野王。此人在朝中亦是响当档的人物。他是上党潞县人氏,名将冯奉世的次子。冯奉世九男四女,不但儿子个个杰出,长女尤其是难得一见的巾帼须眉。   冯奉世的长女名叫冯媛,选入掖庭,颇承恩宠,封为冯婕妤。一天皇帝携同妃嫔,临幸上林苑观兽斗,不想有头大熊,突然逸出栅栏,直扑御座。   皇帝左右只是些宫眷,见此光景#都吓得大叫一声,返身便跑。唯有冯婕妤从皇帝身后闪出来,一直往前#挡住了熊的去路,幸亏有此一挡,左右护卫的郎官,才能及时赶到,斧钺交施,制服了那头大熊。   皇帝惊魂虽定,却不免困惑。问冯婕妤说:“那么一头狰狞蠢恶的大熊,人人都怕,何以你就不怕?”   “臣妾何能不怕?”冯婕妤答说:“不过臣妾听说熊性与其他猛兽不同,得人而止。为了保护圣上,冒险一试。”   因为有此救驾之功,冯婕妤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尤其是太后,对她更为看重。   是故石显特邀冯野王作陪,一半固是表示尊重他的职掌,一半也是有意为他与呼韩邪拉拢— 石显料事比较精明,预见到求婚公主一事,恐有窒碍,到时候或许要请冯婕妤出来斡旋。而外廷臣子中唯一能向冯婕妤有所请托的人,就是冯野王。   那呼韩邪粗中有细,听石显一提冯野王与冯婕妤是兄妹,便知他的用意,所以席间不断为前夕的大醉失态而道歉,同时也很恭维冯野王,特别是提到冯奉世当年在塞外的威名,肃然起敬,仰慕之色,溢于言表,使得冯野王大为感动,当然也就深具好感。   午宴既罢,呼韩邪回返宾馆。石显却将冯野王留了下来,有事商量。   商量的正就是呼韩邪求亲之事,石显却先不说破,“冯公,”他问:“你看呼韩邪此来的意思如何?”   “很好,很好!颇有和好的诚意。”   “正是!”石显说:“不过有件事恐怕不容易向圣上陈奏。”   “喔!何事?”冯野王问:“莫非又想中朝的赠与?这怕难。   频年征伐,国库不裕,如之奈何?”   “倒不是在财物有何企图。他是执持中朝的家法,有意为天子之婿。”   “原来是要求和亲。这— ”见此光景,石显故意这样说:“我看只有拒绝他了,即令他大失所望,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中书,”冯野王很注意地问:“所谓‘大失所望’者,意思是他志在必得?”   “有是有这样的意思,不过太妄诞了!婚姻原是两厢情愿的事。不能说,他要如何便如何!朝廷有朝廷的威严,哪怕— ”石显故意不说下去。   冯野王不知是计,急忙说道:“中书,扶植呼韩邪,保我北疆无事,有多少心血贯注在上头。莫轻言征伐之事!”   “那当然。就交恶,也不能为这件事开战。说起来和亲不成,翻脸成仇,也叫人笑话。”   “是,是!若说求亲求不成,反挨了一顿打,这话传到四夷,人人寒心,只怕边疆从此会多事。”冯野王想了一下说,“不知道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打消此意。”   “很难。”石显大摇其头,“他们的想法与中原不同。只以为求为汉家天子之婿,是效忠的表示。倘或不许,即表示不以为其为忠,那,后果就很难说了。”   “这倒是棘手的难题。也许,”冯野王想了一下说:“皇上能舍私情为社稷,亦未可知。且等呼韩邪觐见了再说。”   “是的!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只好见机行事。”   等冯野王辞去,石显将整个情势考虑了一遍,认为呼韩邪的愿望,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实现,那就是在一种迫于情势,不容皇帝细想的局面之下,不能不许。倘或依照通常的惯例,上表乞请,则夜长梦多,结果一定不妙。   因此,石显奏请皇帝在便殿接见呼韩邪。因为在盛陈仪卫的大朝仪中,着重在礼节,所说的无非彼此和好之类的官样文章。而在便殿中,呼韩邪既可从容陈词,为他帮腔亦方便得多。当然,呼韩邪应该说些什么,是石显预先教导过的。   行过了礼,皇帝少不得有一番慰问,“你是哪天到的?”他问呼韩邪。   “十天以前。”   “路上走了多少日子?”   “整整一个月。”   “很辛苦吧?”   “多蒙陛下垂问。”呼韩邪挺着腰说:“外臣的筋骨好,倒也不觉得辛苦。”   “你越老越健旺了!”   “外臣不老!”呼韩邪应声而答:“外臣的阏氏,已经亡故。   外臣愿做陛下的女婿,替陛下保障西北边疆。”   皇帝一愣,“你,你说的什么?”他侧着耳朵等候答奏。   呼韩邪大声说道:“外臣愿意娶公主为阏氏,做陛下的女婿。”   “这,这,”皇帝左右顾视,“这是怎么说?”   “启奏皇上,”石显踏出来回奏:“和亲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呼韩邪单于忠心效顺,如能结以婚姻,永息干戈,再无外患,实为社稷苍生之福。”   皇帝这下真愣住了,以乞援的眼光看着陪侍的大臣,而大家都把视线避开了,于是皇帝指名问道:“匡衡,你怎么说?”   匡衡不愿与石显的意见相异,顿首答说:“和亲确为本朝家法。”   “冯野王,你看呢?”   “乞皇上以国家为重!”   以国家为重,当然顾不得父女之情了。皇帝无奈,只好答说:“许婚就是!”   “多谢陛下,不以外臣为不肖!外臣感激天恩,真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接着扬尘舞蹈地俯拜谢恩。   消息传到后宫,公主大惊失色,当时就哭了出来。宫女飞报皇后,亲临探视。十六岁的公主一恸昏厥,急忙灌姜汤、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过来,母女抱头痛哭。这下将老太后也惊动了。   太后未到皇帝的便殿之前,皇后已经先赶来向皇帝质问:父女天性,骨肉相连,何能忍心以十六岁的公主,下嫁既老且丑的呼韩邪?皇帝亦自知做了一件极孟浪的的事,无奈“天子无戏言”,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有要求皇后谅解他的苦衷。   商量尚无结果,忽报太后驾到。皇帝更为着急,只得上前迎接,亲自将太后扶上宝座,硬着头皮陪笑说道:“怎么把你老人家也惊动了?”   “听说有了大喜之事,我还不该来看一看?”太后冷冷地答说。   皇帝平时就畏惧这位老太后,此时自知做错了事,加以太后一开口的话风,便令人有凛冽之感,所以更讷讷然无以为答。   在难堪的沉默中,只听脚步杂沓。一群宫女拥着泪流满面的公主,匆匆而来。一进殿门,公主放声大哭,跪在太后面前,抽抽咽咽地且哭且诉:“孙女儿再不能在太后面前承欢了!请太后做主。”   “你别哭!我自有道理。”太后威严地喊一声:“皇帝!”   “儿臣在。”   “你身为汉家天子,莫非连亲生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荫覆黎民?”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皇帝觉得负荷不胜,急忙也跪了下来,“母后责备得是。不过,儿臣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和亲乃是本朝的家法,为了永息干戈,不能不许这头亲事。”   “哼!”太后冷笑道:“和亲虽是本朝家法,不过,你也要想一想,此一时彼一时,情势不同的道理。国势不振了不得已而和亲,委屈所以求全。这几年匈奴王单于自相残杀,其中最强的郅支单于,是我汉朝派大将甘延寿、陈汤把他击败了的,呼韩邪单于,因此才能不受他的欺侮。照理说,呼韩邪感德之不遑,何敢作此狂妄要求?”   这番义正辞严的责备,将皇帝说得不敢申辩,亦无从申辩,唯有推到臣子头上,“这,这,”他结结巴巴地说:“都是石显的主意!”   “石显,”太后厉声说道:“石显就是奸臣!”   “母后千万别动气,”皇帝唯求解除眼前的困境,这样答说:“儿臣去设法搪塞就是。”   “我不管你设法不设法搪塞,反正我的孙女儿决不嫁给匈奴!”   太后斩钉截铁地作了这个表示,起身就走,显得绝无丝毫商量的余地。皇帝不能不急召大臣,商议挽回之计了!   “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在宫里大闹家务?皇后跟我吵架,太后大骂我一顿?”   听这一说,奉召的石显、匡衡与冯野王,无不惶恐,一齐俯伏请罪,石显的责任最重,开口说道:“臣等侍奉无状,上烦睿忧,请皇上治罪。”   “我倒也不是怪你们,不过老太后的责备,不能不服!和亲虽是本朝的家法,只是今昔异势,呼韩邪受汉朝的扶植,实在不该作此非分的要求。”   “是!”石显答说,“扶植呼韩邪原是为了彼此和好,干戈可息。如果他求婚不许,两下失和,岂不有失扶植的本意?”   皇帝的耳根很软,觉得石显的话,亦有道理,心想,事已如此,也说不上不算。为今之计,唯有设法将这场麻烦料理开,谁是谁非就不必去细辨了。   “石显的话也不错。如今为难的是,老太后坚持不许,把公主接到慈寿宫去了!你们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总不能教我左右为难吧?”   三个人都没有话,因为一时想不出可以解除困窘的善策,君臣蹙眉相对,难堪之极。   突然间,匡衡发言:“臣有一策,或者可行。后宫佳丽甚多,选取一人,封为公主,下嫁远人,这样子,也就可以不失信于呼韩邪了。”   话还未完,皇帝已大感轻松。冯野王亦深以为然,紧接着说:“此策甚妙,诚为两全之计。伏乞皇上嘉纳。”   皇帝当然赞成,不过,多问一问也不要紧:“石显,你以为如何?”   石显心里很难过,这并不是什么奇计,自己也该想得到的!如今为匡衡着了先鞭,只好附和,“倘若公主一定不愿下嫁,此为唯一之计。”他说:“事为机密,决不能有丝毫泄露,否则呼韩邪必有异议。”   “顾虑得是!”皇帝随即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遵旨。”石显提出请求:“皇上先取图册,点明人选,臣好预备。”东西皇帝准奏,当时便命周祥取了图册来,翻来翻去翻到王昭君,立刻作了决定。   “这个秭归女子王昭君,枉担虚名,而且面有凶痣,离得越远越好。就让她跟了呼韩邪去吧!”   “是!”石显的声音中有些勉强同意的味道,“王昭君的封号,请皇上示下。”   “你们倒想一想看。”   “莫如用‘宁胡’二字。”匡衡建议。   “宁胡”有安抚匈奴之意,皇帝欣然接受。匡衡又建议,将王昭君封为“长公主”——皇帝的姊妹称为“长公主”,这也就是以呼韩邪为皇帝的妹婿。因为公主目前只有一位,如说已远嫁塞外,将来另配驸马时,就会使人诧异。这个建议,当然亦蒙嘉纳。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六章   当天晚上,石显便召掖庭令史衡之到府,为的是要交代这件事,准备“宁胡长公主”的册封仪典。   史衡之出于石显门下,亦几乎是无话不谈的交谊,所以一看石显愁容满面,史衡之关切之余,便率直相问了。   “相公何以不愉?”   “唉!”石显叹口气说:“有件事窝囊得很,呼韩邪单于来求亲,皇上已亲口答应,将公主许配了给他,忽又反悔。如今是匡少府献计,后宫挑一个人,封为公主嫁出去。公主是冒牌公主,相貌又不好,你想呼韩邪怎么会愿意?”   “这,”史衡之说:“国家之事,何必相公发愁?”   石显何能不愁?受人重贿而事情搞得很糟,如何交代?不过,这话不便跟史衡之道破,只说:“皇上派我主持这件事,你想,呼韩邪如果不高兴,不就要跟我找麻烦?”   “是!是!”史衡之紧接着问:“不知道封做公主的是哪一个?”   “王昭君。”   “王昭君?”史衡之大为困惑:“相公怎么说她相貌不好?”   “相貌很好?”   “岂止于很好?是真的好!不说天下无双,至少六宫粉黛,相形逊色。”   石显大为诧异,“然则——”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   原来石显已想到了,必是画工作了手脚。如果一说破,王昭君即时会承恩宠。但对呼韩邪来说,自己的难题仍在,倒不如将计就计为妙。   “衡之,我们也不必管王昭君相貌是好是坏,圣下亲点,必有深意,未便违旨。不过,王昭君封为‘宁胡长公主’一事,至今仍是极高的机密!你懂了吧?”   “是!相公无须叮嘱,我决不会泄露机密。请释怀。”   “好!你回去以后,暗中准备封长公主的仪典好了。就连王昭君本人面前,亦不必提起。”   “是!”   石显化愁为喜了。第二天一早便具请柬,请呼韩邪,即晚赴宴。同时带去口信,说有极好的消息面告。   在石显的想像中,呼韩邪自必欣然应约,谁知大谬不然!   原来胡里图的本事很大,居然已探得内幕,密告其主。呼韩邪容易冲动,一听就翻脸了,当时就要找石显理论。胡里图苦苦相劝,直到找出一个理由:“这一吵,石显自然要追究是谁泄密?而且以后一定会严加防范。那一来,中朝就再无人敢为单于效力,许多有用的机密消息,亦从此不能猎得,所关不细。”这才使得呼韩邪勉强依从,且等接到正式通知,再作道理。   因此,应邀之时,脸色阴沉,与主人的满面含笑,成为两个极端。石显心知不妙,出言格外谨慎。酒过三巡,方始考虑停当,决定尽量说实话。   “单于,承委之事,已有结果。皇上已经禀明太后,决定以新的宁胡长公主,下嫁单于为阏氏。”石显很沉着地说:“单于,做皇上的女婿,不如做太后的女婿,你道如何?”   “我?”呼韩邪冷笑:“哼!我觉得汉朝很不够意思。说话不算话,还做什么皇帝?”   “不是皇上说话不算话,实在是母命难违。老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从小抱持养大的,舍不得她远离膝下。单于,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通人情!”呼韩邪答了这一句,将脸转到一边。   这样的语言与神态,不但石显难堪,连胡里图也有芒刺在背之感,唯有尽量用歉疚的眼色向主人示意,劝他忍耐。   石显微微颔首,还报以谅解的眼色。然后用很诚恳的语气问道:“单于,你看我石某够不够朋友?”   “这件事,弄成这么一个结局,可就不够朋友了!”   “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我为单于,处处尽心尽力,如今除了名分上委屈一点。不!”   石显自我纠正,很起劲地说:“就名分上也不委屈,一样是一位公主。”   “哼!”呼韩邪讥嘲地回答:“公主倒是公主,不过上面要加两个字:‘冒牌’。”   “哈哈!”石显故意爽朗地大笑:“单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冒牌的比真的好!单于,我请问,真的公主,你见过没有?”   “我从哪里去见?”   “那就更难怪了!”石显突然放出一副好整以暇,毫不在乎的神色,掉转脸跟胡里图举杯,“胡将军,你常到中国来的,有机会见过公主吧?”   “倒没有见过。”   “不见也罢,见过你也会大摇其头。”   “喔,”胡里图很注意地问:“金枝玉叶的公主,何以如此令人厌恶?”   “名实不称!”石显答道:“公主相貌不好,脾气也坏。”   他的话刚完,呼韩邪就顶了过来,“那是你嘴里在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的意味。   正因为他是这种轻蔑的语气,使得石显能够假意发怒,“单于!”他沉着脸说:“你的成见也未免太深了!不管怎么说,我是中书令,忝居相位。莫非还有意造谣言来骗你不成?”   这小小的一顿官腔,发得恰到好处。呼韩邪不由得气馁了。   “石中书、石中书!”胡里图急忙打圆场:“您老误会了,我家单于说得急了些。若说怀疑石中书,那是绝不会有的事。否则,也不肯一到长安,便以这桩大事奉托。”   “是啊!”石显趁机收篷,放缓了语气说:“我亦是感于单于意思之诚,所以殚精竭力,多方调护。刚才我说公主如何如何,决不是瞎说。相貌好不好,此刻无从印证,姑且不谈。   脾气不好,应该是可想而知的。”   “是,是!”胡里图向呼韩邪抛过去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往下追问:“请石中书指教,何以公主的脾气不好,能可想而知?”   “你请想,公主从小娇生惯养,又别无姊妹,自然纵容得十分任性。如果脾气好的话,就该乖乖听皇上的话。纵觉委屈,到底父命难违!居然大吵大闹,寻死觅活。这个脾气之坏,岂非可想而知?”   现实的例子,格外有说服的力量。不但胡里图深以为然,连呼韩邪也觉得错怪了石显。   “单于,”胡里图不能不动:“看石中书的话,一点不假。”   “你少开口!”   虽是叱责的话气,但听得出来是做作,只为抹不下面子向石显认错,所以故意吼这么一下。胡里图固然听懂他的意思,石显更是别有会心。   “单于,”他说:“仅仅公主相貌、脾气不好,劝单于不必娶她,那还只是尽到一半的心。要将‘宁胡长公主’撮成单于的良缘,才是完全尽到了心。”   “石中书,”呼韩邪借酒遮脸,大声地问:“宁胡长公主好在哪里。”   “我要说出这位长公主的一个外号来,单于,包你动心。”   “石中书,你也太小看我了!”呼韩邪大剌剌地说:“黄金、美人,我见得多!”   “这个美人,你可没有见过。号称‘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头衔,呼韩邪何能不为之动容?胡里图当然亦很重视。心里在想:石显可能言过其实。但王昭君是美人,大概不错。   而呼韩邪在一转念间,却全不是这样的想法,“你看,”他向胡里图说:“又在说鬼话了!”   一面说,一面笑。那笑容是真的觉得好笑的笑。在石显看来,心里自是极不舒服,冷冷地问道:“单于,何出此言?   从哪里看出我是在说鬼话?”   “我倒要请教,”呼韩邪俯身向前:“如果是‘天下第一美人’,皇帝为什么不留着自己亨用?”   “是啊!”胡里图失声接口,认为呼韩邪问得太有理了。   石显的不悦之感消失了!难怪他,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这样怀疑。“言之有理!”他不慌不忙地答说:“单于,其中有个缘故。皇上召幸后宫佳丽,向来是先看图,后宣旨。   这王昭君是将画工得罪了,故意把她画得很丑,以致埋没。”   “这,”呼韩邪问:“是真话?”   “单于,”石显正色说道:“你一再不信任我之所言,当我是何等样人?”   “石中书,”胡里图急忙又插进来打圆场:“我家单于的性子直。”   “对了!”呼韩邪说:“我的性子直。喜欢追根究底,请问那个画工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不过我可以猜得到,一定是毛延寿。过去他就干过这样的事。”   “单于,”胡里图认为石显不可能撒这么一个弥天大慌,因为王昭君迟早会有见到的时候,以丑为美,何能瞒得住天下人的双目?但呼韩邪性情鲁莽,再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来,会闹得不欢而散,所以急急拦在前面:“话不说不明。石中书的解释很圆满,单于不可不信。”   呼韩邪点点头:“事情看来倒不假,不过太巧了。”   “是啊!世上就有如此凑巧的事。看来倒是天假其便,特意留着这段艳福,等单于来享。”   “也要看了人再说。”呼韩邪的脸色完全缓和了,想了一下问道:“石中书,今天你算是正式给了答复?”   “不,不!我是叨在爱末,先向单于报个喜信。等王昭君封了长公主,降旨匹配单于,冯大鸿胪会郑重通知。那时,”石显略停一下问道:“单于的聘礼,可曾预备了没有?”   “当然,当然!”胡里图代为答复:“备得有很隆重的聘礼!”   “那好!单于,你就等着做老太后的女婿吧!”   直到宣诏这天,王昭君才得到信息,自己要成为公主了。   报信的是傅婆婆,语焉不详,只为皇帝要封她为公主。这是不能令信其为真的话,因为没有原因。甚至,要编都编不出来。   四姊妹都聚集在昭君屋子里,虽然都为她高兴,但更多的是困惑。你一言,我一语在猜测。为什么要封昭君为公主?   结果是没有谁猜的原因,可以成立。   “一定是傅婆婆弄错了!”韩文极有把握地说。   “不然!”林采另有看法:“傅婆婆的话,一向很靠得住。   消息不会假。”   到得中午,掖庭令着人来请昭君去叙话。这就有点像那回事了!三姊妹陪着昭君同行,在大厅中等待。约莫一顿饭功夫,方见昭君从史衡之的屋子里出来,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三姊妹一拥而前,同声问说。   昭君微颔首,证明实了有这回事。性急的韩文急急问说:“二姊,到底为什么封你为公主?”   “是要我和番。”   “和番?”   “三妹,回我屋里说去。”   回到自己屋子里,昭君细说了史衡之告诉她的话,封为“宁胡长公主”,下嫁呼韩邪单于。下午就有钦使来宣诏。册封的仪典,由客曹尚书另行准备。昭君须打点着进宫谢恩。   “二姊,”赵美问说:“什么叫长公主?”   “皇帝的姊妹,称为长公主。”韩文为她解释。   “这样说,二姊就是太后的女儿?”   “对了!”   “这一说!我就不该再叫二姊,要叫长公主— ”“不,不!”昭君急忙抢着说:“三妹、大姊、四妹,我既还没有正式册封,也还没有移居,你我仍旧姊妹相称。就是将来册封了,私底下我们也仍旧是姊妹。不过,”她容颜惨淡地说:“只怕叫姊姊、妹妹的日子,也不多了!”   远嫁塞外,音容长隔。昭君已浮起浓重的离愁。三姊妹见此光景,顿有依依不舍之情,无不黯然。   “不要这样!”林采强笑道:“二妹的大喜事,应该高兴才是。”   于是包括昭君自己在内,都是强抑悲伤,勉为欢笑,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说她从此是金枝玉叶,荣宗耀祖;说她屈身和番,功在国家;还说她居然能重游儿时嬉笑之地,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说来说去,韩文终于忍不住提出一个疑问:“封二姊为长公主,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封二姊为妃嫔?”   这也正是存在林采与赵美心底的一大疑团,所以虽未附和,却都沉默,表示同感。见此光景,昭君不忍独保秘密了。   “大姊,”她说:“你还记得毛延寿画像那天的情形不?”   “怎么记不得?我们不都还在说,看起来人言不可尽信,竟是冤枉了他!不过,何以那么一张画送了上去,竟会石沉大海似地,音信毫无?”   “是啊,”韩文接口说道:“你看,像孟玉那样,竟然亦承恩宠!提起来真是气人。”   “大姊,三姊,”赵美连连摇手:“你们先听二姊说。”   “说起来,恐怕不是冤枉毛延寿。”昭君声音中,略有些怅惘的意味,“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傅婆婆来敲我的门,她说,她有句话不跟我说睡不着觉,毛延寿是在等着我送礼去,如果不送,他们另外画一张像呈给皇上。”   听得这话,一个个将双眼睁得好大。林采问道:“那么,二妹,你送了没有呢?”   昭君不答。韩文开口了:“大姊,你这话问得多余!如果送了,何致于会有今天?”   “是的。”赵美点点头:“毛延寿一定画了很丑的一张图送到御前。也许— ”“四妹!”林采急急打断她的话。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美未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也许正因为画得太丑,所以皇帝舍得把二姊远嫁塞外。”这话如果说出口,昭君会更难过,故而赶紧拦阻。   “一切都是命!”昭君叹口气说:“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什么呢?是不听姊妹的劝告,不肯对毛延寿稍假词色,以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另有别的想法?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肯问,怕更惹她伤感。   “我在想,”林采强笑着,打破了难堪的沉寂,“不知道二妹穿上公主的服饰,是怎么个样子?”   “那也不难想像。”韩文接口说道:“必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正说到这里,只见傅婆婆迤逦而来,后随两老媪,手中捧一大一小两个木盒。傅婆婆入门先笑盈盈地贺喜,然后揭开那个大的盒盖,里面正是一套长公主的礼服。   皇后的礼服,名为“蚕服”。长公主的礼服次一等,名为“助蚕服”,是淡青的所谓“缥色”,极其朴素。但另有一副形似团裙的绶带,正好与助蚕服相反,华丽非凡。而长公主身份的尊贵,亦就在此— 自长公主及诸侯的封君以上,礼服才有绶带。长公主赤绶,红地彩绣,另加四条飘带,颜色不同,赤、黄、淡青和深青带红的颜色,带钩是一个黄金的辟邪品。   较小的那个木盒,其实是一个圆形的帽笼,内装一顶假发,盒底另有一个长方小盒,置着全副首饰,玳瑁簪子碧玉钗,垂珠耳珰金步摇,共是四件。   “好富丽,好珍贵!”赵美高兴地喊:“大姊,我们快替二姊打扮起来。”   “慢慢!先谢了傅婆婆再说。”   林采很会做人,从不疏忽对下人应有的体恤。先替昭君开了赏钱,打发了傅婆婆一行三人,方始领头为昭君上妆。   上妆自然是先梳头。从春秋战国以来,贵妇盛行高髻,但是,头发少梳不成,多了梳起来也很麻烦,因而使用假发,其名为“鬃”。久而久之,成了制度,自皇后以次的贵妇,在比较隆重的场合,都戴假发。   而为昭君妆饰,从头上开始,就有了意见,“二姊的头发又黑、又多、又亮,为什么不梳一个高髻?”赵美说道:“戴鬃,既不好看,又不舒服!”   “说得不错!”韩文立即附和,而且引经据典:“毛诗上有两句鰅发如云,不屑鬃也!’意思是说,自己有很好的头发,何必借助于假发?”   “你们俩的话,都有道理。”林采说道:“不过戴鬃发是礼节。昭君进宫谢恩,第一次见太后就失礼,似乎很不妥当。”   “这— ”韩文看着昭君说:“二姊,你自己怎么说?”   昭君报以歉然的笑容:“三妹,”她握着韩文的手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听大姊的话。礼不可废!”   “你这么说,我也不反对!”韩文看着假发说:“亦应该施以膏沐。我来。”   于是韩文自告奋勇去整理假发,梳光上油,费了好半天才收拾妥贴。   这时的昭君,已经在林采与赵美的细心照料之下,换上了“助蚕服”,拖曳在后的下摆,配上前面的绮丽赤绶,别有一种庄严的美,及至戴上光亮高耸的假发,配备了全副首饰,顿觉仪态一变,看去挺立如松,仿佛高不可攀,但望到她双瞳剪水、皓齿樱唇的一张宜喜宜嗔春风面,不自觉地会浮起满腔的倾倒爱慕,只想倚伏在她裙幅之下,希望得到她的一顾。   “长公主— ”“三妹!”昭君赶紧纠正韩文:“我说过,我们还是姊妹相称。”   “不!”韩文答说:“我不是有意改用尊称,我是心口如一。   我心里在想,一位公主就正该是这华贵的模样!”   “是的。”赵美接口:“我有同感。”   “看来,”林采笑道:“荆山香溪的灵气所钟,我们秭归注定要出一位公主。”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七章   皇后,冯婕妤以及其他的妃嫔,几乎完全集中在宁寿宫。   因为礼制所关,当宁胡长公主来向太后谢恩时,他们理当侍班,同时在宁胡长公主朝谒太后以后,也还要见礼。为此,除了因病或别样特殊缘故,事先奏明太后请假以外,无不早早到了宁寿宫。   当然,昭君是早由掖庭令史衡之引领,在宁寿宫前待命,预定行礼的时刻一到,礼官高声鸣赞。八名宫女捧着巾栉、拂尘、提炉等等仪物前导,引着昭君进入殿门。当拾级登阶时,眼力最好的冯婕妤,倏然双目大张,喉间发声。这副神态,立即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再细看时,左右妃嫔、宫女,甚至连皇后在内,无不面现惊异,使得她更觉不解。   “皇后!”她喊。   “臣妾在。”皇后躬身答应。   “我眼睛花了!”太后说:“看样子,这王昭君很引人注目,是不是?”   “是!长公主是绝色。”   “绝色?”   皇后未及答言,礼官已朝声赞礼:“宁胡长公主朝谒皇太后叩谢慈恩!”   于是,昭君先站住脚,整一整襟袖,盈盈下拜。用极清越的声音说道:“臣女昭君,叩见皇太后,恭请万福金安。”   “你就是王昭君?”   “是!草茅女子,何期上蒙慈恩,收归膝下。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   昭君起身,前行数步,依旧跪在太后膝前,咫尺之间,应该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太后竟似昏瞀不明似地,一再擦拭老眼看又看,久久不发一言。   这一下,不但昭君心慌,皇后与冯婕妤亦大感不安,屏声息气,不断偷窥着太后的脸色。可是看不出什么来。   那是因为太后十分深沉的缘故。其实她心里正激起无数波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与惋惜。同时也在考虑,是不是另外封一个公主,远嫁塞外,而将昭君封为妃嫔?   终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在时机上不容她充分思考,“昭君,”她问:“你真有报恩的心?”   “皎皎此心,惟天可表。”   “报恩就是报国,”太后略停了一下又说:“昭君,你总知道,婚姻凭父母之命?”   “是!”   “如今有个呼韩邪单于来求亲,我想拿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   听得这话,昭君的脸色变了,犹如日丽风和的艳阳天气,突然阴霾四合,地惨天怒。   不过,她的声音仍旧是清朗坚定的:“父母之命,岂有不愿之理?”   明明万分不愿,而偏偏回答得这等勇敢,太后很感动地说:“难得你深明大义,真不愧为汉家公主!”   这是对昭君的盛赞、感激之意与自重之心,同时并起,矜持地低下头去,表示逊谢。   “女儿。”   竟然称呼也改过了。昭君不免有些惶恐不胜之感,急忙答一声:“臣女在。”   “塞外虽苦,到底,你也是他那里的王后。你须记着,将来要劝你夫婿,效顺汉家,两国和好。”   “是!”昭君忽然两眼发热,强忍着泪答说:“绝不敢稍忘慈命!”   “好!好!你们姑嫂也见个礼。”   这是指示参见皇后之意。昭君一面答应着,一面转过身来,面向皇后,待行大礼,不道双臂已被扶住了。   “妹妹!”皇后满面笑容的说:“你好俊!真正是国色天香。”   “皇后太夸奖了!请释手,容我拜见。”皇后还待谦让,是太后说了句“礼不可废”,方始正式朝拜。接着跟冯婕妤及其他妃嫔也都见了礼。   叙辈分、定称呼、询家世、谈乡情,如众星拱月般包围着昭君。正说得热闹的当儿,一声传报,皇帝来朝谒太后了。   太后是皇帝的继母。生母许后,是先帝流落民间之时的糟糠之妻。第二位霍后,是大将军霍光的幼女,早就去世。如今这位太后姓王,是先帝的第三位皇后,极受皇帝的尊敬,除了喜庆节日,及朔望以外,每逢三、六、九,都要到宁寿宫来视膳问安。这天是十一月初九,是循例问安的日子。   “你来得正好!”太后喜滋滋地说:“正好看看你那个妹妹,全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样子!”   “母后是指王昭君?”   “是啊!”太后吩咐宫女:“把长公主请来。”   在别室的昭君,已经听到了太后的话,想到这一阵子刻意讲求,如何得能邀得皇帝的恩泽,心里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但转念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与皇帝乃是兄妹,立刻就能扫除绮态,平静地随着宫女来见皇帝。   当然,一半是羞涩,一半是礼节,她的头是低着的。到得皇帝面前,俯拜在地,口中说道:“昭君拜见皇上。”   “少礼、少礼!”皇帝虚扶一扶:“请起来!”   “是!”昭君先抬眼看了一下,方始起身。   哪知就这一瞥之下,皇帝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地,突然一惊,然后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谁也看得出来,皇帝是震眩于昭君的颜色。但谁也不明白,皇帝何以是一脸大惑不解的神色?   终于,皇帝开口了:“你就是王昭君?”   “是!”   “你是秭归来的?”   “是!”   “你善琵琶?”   “只是喜爱琵琶,弹得不好。”   “你,”皇帝说:“昭君,你抬起脸来,我仔细看一看。”   这在昭君是件很为难的事,只能想像着皇帝是自己的胞兄,抬起脸来,微微含着笑,就像兄妹之间,偶而戏谑的那种神态。   皇帝想看的部位,早就看清楚了。但视线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所以口中也就不作声。   这一下,昭君可是坚持不下去了,慢慢地将双眼避开,然后又低下头去,方听得皇帝问道:“你额上不有两粒痣吗?”   “痣?”昭君答说:“昭君额上从来没长过痣!”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皇帝越发困惑了。   皇帝决定亲自调查这件画像与本人何以不符的怪事,而且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召毛延寿来当面询问。   在皇帝不曾下令召见以前,毛延寿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是杨必显打听来的消息,呼韩邪求婚,皇帝封王昭君为宁胡长公主,遣嫁塞外。照他的看法,昭君如果始终没有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机会,真相可望不致败露,否则,皇帝一定会追究,毛延寿欺罔之罪,铁证如山,性命岂能复保?   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毛延寿身当其事,更识得其中的轻重,不过,他不相信世间有骗不过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慌张。本着这个想法,动足脑筋去思考,终于有了化险为夷的把握。   “你不必替为师的担心!”他对杨必显说:“今日之事,早在估计之中,亦早筹好了解救之计。如今就怕你沉不住气,本来无事,反倒惹出些意外的麻烦。徒儿,你最好把这件事忘掉,就当从未有过一样。倘有人问起,你答他三个字:不知道!”   杨必显听师父说得这么轻松,大为宽慰,“师父,别的不行,装糊涂我会。”他说:   “你老放心好了。”   他倒是放心了,毛延寿何能放心得下?口问心,心问口,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商量,将皇帝可能会问到的话,自己如何回奏,以及回奏之时所应有的神态,真是揣摩得到家了。   因此,当他奉召进见时,态度出奇地冷静,与皇帝的震怒,恰成对照,使得周祥亦为之困惑,不知道他何所恃而敢于如此不在乎?   “毛延寿,你好大胆!”皇帝指着昭君的画像说:“我问你,你为什么把王昭君画得这么丑?”   “回奏皇上,”毛延寿从容答道:“臣将王昭君画得这么丑,臣心里亦很难过。不过,出于爱君之心,不得不然。”   皇帝不止于诧异,真是骇然,“还说是爱君之心?”他厉声质问:“你还敢当面撒谎?”   “臣的忠心,可质鬼神。”毛延寿神色不动地回答:“王昭君天香国色,盖世无双。   臣如果照实画像,进呈以后,王昭君必蒙宠幸。那时候,”他突然现出痛心的神色:“臣不忍再说下去了!”   皇帝有些明白了,神情也缓和了,“你是说,因为她有一粒淫痣?”他问。   “淫痣犹在其次。”毛延寿指着自己的右眼角说:“最要命的是这里有粒白虎痣。”   “我仔细看了。”皇帝疑疑惑惑地说:“王昭君脸上,并没有痣啊!”   “不是没有,是皇上未曾看出来。”   “没有看出来?”皇帝尽力回忆——昭君的容貌,已像烙印般刻在他的心版上,纤细靡遗,怎么样也看不出来她右眼角上有一粒痣。   “皇目明鉴!”毛延寿另有解释:“王昭君既然长了这两粒大凶之痣,当然会想法子消掉。她消痣的手法很高明,可是瞒不过臣的眼睛。”   “你是说,我的眼力不如你?”   “皇上以此相责,臣不胜惶恐!”毛延寿急忙伏地作出请罪的样子,“皇上君临天下,役使群臣百工,俾各尽其所长。   臣供奉丹青,奉诏画像,阅人已多,倘非格外细心,洞察入微,何以上答报恩?”   “你不必多作辩解,我明白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我并没有一定要在眼力上胜过你的意思。”   “皇上圣明!知臣有尺寸之长。藏私不言,敷衍塞责,自觉寸衷难安。”   “你很忠心。不过,”皇帝不放心地再问一句:“你会不会看走眼呢?”   “不会!请皇上召王昭君复验。”   “当然!我是要复验。你下去吧!”   听完昭君自叙的身世,皇帝讶异不止。世间之事,巧得不可思议。从小生长在胡地的昭君,居然又要远嫁胡地!莫非真个命中注定,要作胡妇?   不!他断然地在心里说:事情犹可挽回。不过首先要澄清的是那两粒凶痣。   “你看过毛延寿替你画过的像没有?”   这一问恰恰投昭君之所愿,整个谜围快要解开了!内心有着无可言喻的激动。不过,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警告自己,不可失了常度。因而,定一定神答说:“毛延寿画的像,臣妹见过。进呈皇上的,是不是臣妹所见的像,可就不知道了。”   “原来有两张!”皇帝很注意地说。   “也不一定——”“昭君,”皇帝抢着问道:“你所见的那张,画得如何?”   “大致不差,或许过分渲染了些。”   “何谓过分渲染?”   “是,”昭君矜持地说:“是图像美于人。”   “图像美于人?”皇帝越发骇然:“然则又何以变了呢?周祥取图像来!”   取图像一看,昭君顿时色变。无限委屈与气愤一齐显现在脸上。最后,双目一闭,却仍未能包住两滴晶莹的眼泪。   看这模样,皇帝便知大有蹊跷。正将动问时,周祥来报:“秭妇女子林采、韩文、赵美宣到,候旨取进止。”   “不用了!让她们回去吧。”   原来皇帝的意思,是宣召这三人来作个昭君有痣无痣的见证。如今看来,此举自是多余。不过昭君却不肯错过这个机会——为自己作个确切的证明,犹为次要,最难得的是,三姊妹有见驾的机会,便有蒙宠的可能,何可轻易忽略。   “启奏皇上,还是让昭君的同乡姊妹,来辨个分明的好。”   “何须再辨?不必了!”   “请皇上恕昭君私心,藉此亦得与姊妹会晤。”   “原来你想看看她们?那好!让她们进来吧!”   宣召入殿,由林采领头报名行了面君的大礼,又要参见长公主。昭君逊席相避,但以礼制所关,毕竟向空的席位拜过,皇帝方始开口:“你们都抬起头来。”   逐一细看,林采端庄,韩文清丽、赵美娇憨。若以三等九品的分法,这三人在掖庭女子中,不是上中,也算中等之材。可是皇帝一看到昭君,便觉得此三人不过庸脂俗粉,不屑一顾了。   “你们都是长公主一县之人?”   “是!”林采回答。   “以前可相熟?”   “以前只知名字,不曾见过。”   “进宫以后,可常在一起?”   “是!”林采答说:“无日不见。”   “一天要见好几次。”韩文接了一句口。   “你们感情很好?”   “是!”昭君答说:“回皇上的话,昭君与她们三人是异姓姊妹。”   “原来你们结义了,”皇帝信口问道:“你们可见过长公主脸上长过什么痣?”   “从未见过。”   林采的话刚完,韩文便即说道:“长公主脸上有痣。”   两人的话不同,连昭君都吃一惊。赵美一急,忘却礼节,大声说道:“三姊,你说瞎话!”   那种忘其所以的神态,惹得皇帝倒笑了,“韩文,”他问:“你说,长公主脸上哪里有痣?”   “右眉心之中。”   听这一说,昭君释然了。微微笑着,自是默认的表示。   “真的吗?”皇帝凝视着昭君的脸:“怎么看不见?”   “细看就看见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也就无须再对昭君的三姊妹作任何询问了。皇帝吩咐,各赐彩锦一端,钗环一副,遣走了林、韩、赵三人。   “妹妹— ”“启奏皇上,”昭君急忙抢着说:“蓬门女子,滥窃名器,已觉逾分,实在不敢再当皇上这样的称呼,请唤贱名。”   “不!我还是叫你妹妹,”皇帝紧接着说:“韩文说你右眉心中有一粒痣,怎么我看不见?”   “极小的一粒痣,不易察觉。”   “那么韩文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秋灯夜雨,同席而眠,相距不过数寸,所以看得真切。”   “等我看一看,不知妹妹这粒痣,主何吉凶?”   听得这一说,昭君便将脸扬了起来,迎着光亮。皇帝走近了细看,果然在右眉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隐在她那根根见肉,偃伏整齐的眉毛之中。   “这有个名目,妹妹你可知道?”   “昭君愚昧,请皇上赐示。”   “叫做‘碧草丹珠’。”   昭君只听母亲说过,这粒痣名为“草里藏珠”,主生贵子,却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名目,不由得笑道:“想来是皇上自己想出来的。”   “对!你觉得这个名目如何?”说着,便伸手来抚摸昭君的右眉。   守礼谨严的处子,对男人的这种动作最警敏不过。很快地往后一缩,皇帝那双手悬在半空里有些放不下来了。   昭君倒觉得抱歉,也有些惶恐,然而无可解释。只能将头低了下去,轻声说道:“皇上如果别无垂询,昭君告退。”   “不忙,不忙!”皇帝的声音中毫无不快的意味:“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说。”   “毛延寿可曾向你索贿?”   昭君觉得不必为毛延寿隐瞒,而且也是瞒不住的事。不过,这一下可能会牵连傅婆婆,可觉于心不忍,因而迟疑着不知何以为答。   “想来是他索贿,你没有理他,所以故意陷害?”   “也不能说是索贿,只是有那么一点暗示的意思而已。”   “呃,他是找史衡之来跟你开口的?”   “不是!”昭君不愿牵涉到任何人。想了一下说:“是他自己暗示昭君的。”   “他怎么说法?”   “他在画像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老夫画人先画鼻,皇上看人先看图。’昭君没有理他。图画成了也没有故意使坏的样子。到后来,有人告诉昭君,必得给毛延寿送一份重礼,否则,他当众画的是一幅图,送呈御前的,又是另一幅。”   “啊,啊!”皇帝突然想起,毛延寿所画的图都很动人,及至召来一看,亦不过尔尔。如今才知道,那些人都是送了重贿的!   不过,以媸为妍,犹有可恕。像昭君这种罕见的国色,意忍心画成那个样子,绝无可恕!转念到此,怒不可遏。连与昭君从容共话的乐趣都不顾了!   “你先回宫。”皇帝的声音已相当激动了:“我立刻要抓毛延寿来杀掉!”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八章   中书令石显,奉到严旨,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逮捕毛延寿。哪知道去得太晚了,毛延寿早就举家逃匿,只抓到替他看家的杨必显。   “说!”石显就在毛家审问杨必显,“毛延寿逃到哪里去了?”   “小的实在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替他看家?”   “小的师父只说,皇上怕要杀他,要去避避风头。小的问他避到哪里,他说,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只关照小的,好好替他看家。”   “你既然知道皇上要杀他,居然还敢替他看家,莫非你真有代师服罪的义气?”   这一说,将杨必显的脸都吓黄了,“大人,大人,”他极口喊道:“小的哪里有这个胆子。他是师父,小的不能不听他的。小的还问他,如果皇上宣召怎么办?他说,就回答不知去向好了!”   “你还敢替毛贼隐瞒?替我打!”石显喝道:“着实打!”   一顿皮鞭打得杨必显死去活来,只是一面哭,一面喊,说是实在不知道,打死他也没有用。   见此光景,料想是真的不知道。下令停鞭再问:“毛贼走的时候,可曾带行李?”   “带了他的钱财,还有一幅画?”   “一幅画?”石显问道“是什么画?”   “王昭君的像。”杨必显说:“本来已经毁掉了,又把它找出来随身带着。”   石显听不懂他的话,于是要杨必显解释,如何在掖庭画像的那天,深夜等王昭君来送红包,而竟音信杳然。毛延寿一怒之下,将原来画得极美的王昭君图像废弃,另画一幅进呈。就是现在皇帝所见的,而这张废弃在屋角的图,昨夜毛延寿临走之前,特意找了出来,随身带走了。   显然的,这张已废之图,对毛延寿还有很大的用处,能把这个用处找出来,也许就能找到毛延寿的踪迹。石显恍然如有所悟,但一时无暇细思,还得从杨必显口中,多了解一点情况。   “我再问你,他的家属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杨必显说:“不过小的没有看见。小的折腾了大半夜,那时候睡着了,等醒过来,看到师父给我留下一道简,把我师娘、小师弟全带走了。”   “简呢?”   “在这里,”杨必显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简,双手拜上,“请大人过目。”   接过来一看,简上写的是:“字付必显吾弟:愚师将遭不白之冤,命危旦夕,不得不携卷亡命,后会有期,千万保重!”   不说隐匿而说“亡命”,看来是要逃出京师,石显没功夫再问,吩咐将杨必显送到廷尉衙门收押。随即打道回府,又找到校尉,当面下令,长安各城门务须严密盘查,防备毛延寿潜逃。同时又通知掌管京畿治安的执金吾,设法搜捕毛延寿。   两天过去了,毛延寿尚未就逮。皇帝一见面就查问,石显既不能推诿,又无法交代,伤透了脑筋。   到得第三天上午,呼韩邪派人到中书府来说有紧要公务,派遣专差回国,要讨一道关符。石显已经允许了,灵机一动,关照石敢当说:“你告诉呼韩邪,单于派来的人,关符可以发,不过要他所派的专差亲自来领。”   石敢当答应着走了。近午时分,石敢当来报,说呼韩邪所派的专使,不通汉语,无法亲自来领,希望石中书通融这一回。   “哼!”石显冷笑:“通融有何不可?只要他不拿我当傻瓜,备马!我看呼韩邪去。”   一到了宾馆,呼韩邪满面含笑,亲热得很。未及叙说,先就说道:“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谈,石中书,你很够朋友。”   “听单于这话,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呼韩邪的神态显得有些轻佻:“石中书,真公主我不要了,我要假公主好了。”   “单于是愿意迎娶宁胡长公主?”   “我不知道什么公主,只知道是王昭君。”   石显很注意他这句话,表面声色不动,暗中却非常用心,慢条斯理地说:“不错!就是宁胡长公主。”   “不错就好!不过,”呼韩邪顺口说道:“假中可不能再假了。”   “单于,”石显神色凛然地问:“何出此言?”   呼韩邪知道失言,也是失态了!不好意思地掩饰着,“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他乱摇着手:“石中书,你莫当真!”   “既是说笑,我何能认真。不过,单于,”石显问道:“我倒要请教,你怎么忽然中意假公主,情愿连真公主都不要?”   “噢!”呼韩邪振振有词地:“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真公主脾气不好,相貌也不怎么样。”   “是的,我说过。只是我不明白,单于何以这样子中意宁胡长公主?想来是因为她脾气好,相貌也好,是不是?”   “是啊!我听人说过。”   他又不经意地露了口风。石显却不放过他,紧接着问:“谁?”   这一问,声音短促,带着质问的意味。呼韩邪才发觉自己的话太多了,也太快了,因此略想一想,很谨慎地回答:“不相干的人,说出来,石中书也未必知道。”   石显心想,这个人必是毛延寿!是此刻就拆穿呢,还是先装糊涂?   考虑下来,决定:“我先不问!”他换了个话题:“单于,你要派一名专差回国?”   “是啊!特意跟你讨一道关符。”   “关符现成!我带来了。”   “那好!”呼韩邪伸出手来:“给我吧!”   石显何能轻予,但让他伸出手来缩不回去,这件事可是大大不妥,念头一转,堆足了笑容一把抓住呼韩邪的手说:“单于这双手好得很!等我来仔细相一相。”   一面说,一面就扯着对方的手,自己将身子靠近了,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说他的手主贵、主长寿,荒诞不经地胡扯了一顿,方始急转直下地说:“单于,请你把专差唤出来,我把关符当面交给他。”   呼韩邪一愣,只好向胡里图示意:“你把专差叫来!”   “是!”胡里图答应着。脚步迟滞地向外走去。   石显本就成竹在胸,这时更摸透了底蕴,觉得不必多磨辰光了!于是喊一声:“胡将军!”   胡里图无端一惊,站住脚,回身答应:“石中书。”   “贵处所派的专差,说是不通汉语?”   “是的,不通汉语。”   “既不通汉语,唤了来也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呢?”   原来是这么一个疑问!胡里图很轻松地答道:“那不要紧,我可以翻译给他听。”   “那么,专差上了路呢?晓行夜宿,少不得要跟逆旅打交道,莫非胡将军也陪去替他当通事?”   胡里图不防他有此一问,张口结舌地好费劲才答了出来:   “那当然不是。我会另外派一名通事给他。”   “这样说,关符不就要两道吗?何以只跟我要一道?”   话风越逼越紧,将胡里图问得瞠目不知所对。呼韩邪亦早就消失了在石显进门之前便挂在脸上的笑容,心恨胡里图无用,气得想骂他一顿。   石显却不客气了,正色说道:“单于,汉家待你不薄,转眼又将成为汉家的女婿,不该庇护汉家的奸贼!”呼韩邪大吃一惊。旋即省悟,装糊涂地笑道:“石中书,你真不够意思,怎么无缘无故这样子责备我?你说的什么,我丝毫不知。”   “那就明说吧!请你把毛贼交出来!”说完,双手一敛,按在腹部,扬着脸不看呼韩邪。   “什么毛贼?”   “单于何苦还要明知故问?”   呼韩邪紧闭着嘴,与胡里图面面相觑,尴尬万分。而躲在屏风后面的毛延寿,双脚却在瑟瑟发抖了——原来他真如石显所预料的,带着王昭君的图来见呼韩邪,细说经过,要求掩护他逃向塞外。同时表示,中国的关塞道路,山川形势,都在他腹中,愿意画出来供呼韩邪将来入侵之用。不想杨必显道出他携图而遁的经过。给了石显一条线索,而又有讨关符这个漏洞,循理衡情,断定他藏匿在此。最糟糕的是呼韩邪词穷理屈,看来不能不顺从石显的要求了!   转念到此,如梦方醒。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一面想,一面脚下已经移动,一溜烟出了宾馆后门,连他积多年的财产,亦只好弃之不顾了。   屏风前面,石显提出了最后警告:“单于,石某有一言奉告:宁胡长公主与毛延寿之间,你能选其一,决不能兼得!”   呼韩邪动容了。胡里图也在考虑此事的利害得失。   “再说明白一点吧!”石显又逼紧一步:“毛延寿已经逃不出京城了!单于,你想庇护,只怕也难。”   听这一说,胡里图立即有了主张,喊一声:“单于!”同时使个眼色,是借一步说话的意思。   “请,请!”石显很大方地摆一摆手:“两位想是有所计议,请便,请便。”   于是胡里图告个罪将呼韩邪引到一边,悄悄说了他的看法。既然石显已有防备,城门关卡必定严加盘查。毛延寿不能出长安、到塞外,便无什么用处,不如交了出去,免得失和。   呼韩邪同意他的主张,走到石显面前,很爽直地说:“石中书,我有话声明在先,毛延寿是自己投奔到这里,不是我勾引来的。照道理说,既然他有求于我,我应该帮帮他的忙,不想你说得那么严重,我为了彼此和好,把毛延寿交给你。不过,要请你看我的面子,饶他一个死罪!”   这是石显无权应承的事,只好虚与委蛇,“是,是,单于!”   他说:“我一定尽力救他的命。”   “那就是了!”呼韩邪向胡里图说:“你去把他带出来。”   胡里图一去去了好一会儿,方始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毛延寿遍寻不获,想来是逃走了。”   “逃走了?”石显深为怀疑,因怀疑而不悦,脸色非常难看。   脸色难看的不仅石显,还有呼韩邪。胡里图知道这一下很麻烦。就自己来说,简直是闯了一场大祸,因为呼韩邪搞得无法交代了。   “单于,我连圊厕都搜过了。”他恨不得有两张嘴来分辩:“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事。   毛延寿在我们这里是客,不是囚犯,守卫的难免疏忽。反正,我可以发誓,我不会违背单于的命令,故意徇情纵放。”   这番话加上呼韩邪的脸色,让石显充分谅解了。而呼韩邪对胡里图当然亦是信任不疑,听得这样解释,便对石显表明了态度:“石中书,他的话,我确信不假。事出意外,空口分辩没有用。毛延寿确是逃走了!如果不信,请你搜!”   “言重、言重!”石显答说:“要搜,也不在单于这里搜。   我得赶紧回去。告辞!”说着,拱一拱手,撩起紫袍下摆,急急往外走去。   一回府,就得到消息,皇帝急召。于是,石显吩咐僚属,通知司隶校尉及执金吾,一面加紧盘查,一面搜捕毛延寿。   进得宫去,匡衡与冯野王已经入殿。等石显行了礼,皇帝自然又问起毛延寿。这一天,石显智珠在握,话就比较说得响了。   “回奏皇上,毛延寿的踪迹已现,仍在京城。臣已派人加紧搜捕,必不让他轻逃法网!”   “非抓到他严办不可。”皇帝略停一下说道:“我今天召你们来,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决定撤消宁胡长公主的封号。”   听得这话,三个人的感想不同,匡衡是诧异,冯野王是不满,而石显是害怕——害怕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皇上怎么变了主意?”匡衡叩问。   “我另有处置。”   所谓“另有处置”,不言可知是将王昭君由长公主改封为妃嫔。冯野王所不满的,正在于此,认为皇帝重色而轻国,有失人君之度。   “请示皇上,”他故意这么问说:“宁胡长公主的封号撤消以后,是否另行改封?”   “那是以后的事。”   皇帝闪避,冯野王偏要进逼,他提高了声音说:“看光景,皇上是有纳之为妃之意?”   “这——”皇帝含汉糊糊地,“到时候再说。也不一定。”   “但愿皇上打消此意。”冯野王率直奏谏:“果然如此,是国家的大不幸。臣不敢奏诏!”   “臣,”匡衡也说:“亦以为不可!”   话说得太欠含蓄,皇帝脸上挂不住了!青一阵、红一阵地终于老羞成怒了。   “你们是齐了心打算抗旨?”   匡衡与石显皆是一惊。而冯野王却不肯屈服,抗声辩说:“臣为国家,为皇上着想,第一,公主封号轻予授受,有失朝廷体统;其次,失信于外邦必致启衅,如果为一女子置国家安危、百姓祸福于不顾,乃是昏庸之主——”皇帝勃然大怒,“住口!”他手击御案,声色俱厉:“冯野王,你竟敢骂我是昏庸之主?简直要造反了!你当我不敢杀你?”   “皇上请息雷霆之怒!”石显急忙劝解:“冯野王赋性耿直,不过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之心。”   “哼!诽谤君上,亦是忠君爱国?”皇帝气鼓鼓地连连冷笑。   “臣不敢诽谤君上。”冯野王亦作申辩:“臣的意思是,为一女子置国家安危、百姓祸福于不顾,乃是昏庸之主之所为。   皇上必不以为然!”   皇帝越发生气,厉声诘责:“照你这么说,我如果纳了王昭君,就是昏庸之主?”   匡衡觉得这样说法不太公平,便脱口说了一句:“冯野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别人替他辩护,冯野王自己却服罪告饶了,顿首说道:“臣死罪!”   “不错!你们都犯了十恶不赦的死罪!”皇帝大声喊道:“石显!”   “臣在。”石显战战兢兢地答应。   “你传旨廷尉,冯野王大不敬,以律治罪。”   “大不敬”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最轻是死刑。这未免太过,石显觉得皇帝这样擅用威福,以后大臣人人自危,自己亦恐不免,因而必须犯颜力争。   “皇上请— 。”   皇帝不容他开口,大声打断:“你不必多说!”   “此事关系重大,臣不能不谏。”   “我不要听!”皇帝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往帷幕后面走去。   石显大伤脑筋,看着匡衡冯野王,叹口气说:“两公的言语,实在也太耿直了。”   匡衡平日为人平和,这时候不知怎么发了书呆子脾气,大声说道:“直谏而死,死且不朽。匡某追随冯公之后,亦愿同死。”   “好了!好了!”石显急忙拦阻:“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冯公!”   “在。”冯野王答应着。   石显踌躇了。他想到的一条路是请冯婕妤去转求太后,必可救了冯野王。但怕他性情太刚,不肯去求他妹妹,那一来不就成了僵局?   转念到此,他立即作了决定,此事不必跟冯野王说破,只说:“请到舍下暂住,等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已经在石显心里了。他将冯野王带回中书府,一则有监管之意,以便对皇帝“传旨廷尉定罪”这句话有交代;再则不愿他回家与冯夫人见面,否则就妨碍他的计划了。   他的计划是关照妻子去看冯夫人,细说其事。请冯夫人回宫去见冯婕妤,向太后求情。如果冯野王回了家,石夫人去拜访,说话诸多不便,而冯夫人少不得跟丈夫商量,冯野王或许不赞成这样做法。   事情办得很快。当天晚上,太后就知道了这回事。   太后对这件事很生气,当夜就派人通知皇帝:次日朝罢到慈宁宫,她有话说。   ----------------------------------------------------   中文东西网扫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九章   毕竟住入了多少女孩子曾经向往的华丽宫阙,可惜玉砌雕栏的上阳宫,竟如茅茨土壁的旅舍,无非稍住即行,将重到儿时嬉游之地的塞外!昭君每一转念到此,即不免有梦幻之感!   幸喜秀春、逸秋,善伺人意,朝夕不离地陪侍在身边,足破愁怀,但这天一清晨不同了,两个人一个也不在跟前,无意间向外一望,发现她们在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昭君的眼力极好,还可以看出她们脸上都有惊疑的神情。   “秀春,”她走到廊上,将她们喊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些甚?”   “不相干的事。”秀春答说,表情却更紧张了。   “你们别骗我!看你们的脸色,一定有事。”   秀春、逸秋相互看了一眼,仍然有着非常为难的样子。   “说啊!”昭君的脸色转为严肃了:“我什么都不瞒你们,希望你们也别瞒我。”   这句话说动了逸秋,将昭君的封号,可能会撤消,以及冯野王为此而获罪的传闻,都告诉了昭君。   昭君大为不安,“事由我起,亦非所愿。”他搓着手说:“如果为此而让冯大鸿胪得到什么罪名,你们想,我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长公主,”秀春劝慰她说:“事情不与长公主相干,只要表明了心迹,大家都会谅解的。”   这句话提醒了昭君,欣然乐从,“你说得好!”她说:“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见太后。”   巧得很,刚到慈宁宫,还未入殿。正好皇帝也奉召而来,站住脚问她因何在此?”   “昭君来给太后请安。”   “好!那就进去吧!”   “昭君尚未启奏太后,似乎不得擅入。”   “不要紧!有我。”   皇帝与昭君同行,格外显得触目。进殿一看,太后神色凛然。皇后与冯婕妤亦都在,低着头默不作声。   “娘!”皇帝说道:“昭君来给娘请安。”等昭君行完了礼,太后问道:“听说皇帝要撤消你的封号,不认你作妹妹了,你知道这件事?”   “臣女方才听到宫娥说起。”   “我当你早就知道的呢!”太后转脸问皇帝:“这样说,是你的意见?”   “是!”皇帝陪笑答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话就很难回答了,因为猝不及防,没有想到太后会出面干预。同时看到冯婕妤忧愁的脸色,心知关于撤封之事,已传入深宫,在老太后面前是无法支吾其词的。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答说:“儿子的意思。我中国的第一流人物,流落到塞外,未免太可惜了!”   “原来如此!”太后喊道:“长公主!”   昭君不敢答应。而皇帝知道,自己别无姊妹在太后面前,这一“长公主”自然是昭君。便扯一扯她的衣袖说:“太后在喊你!”   昭君一惊,急忙敛袖躬身,恭恭敬敬地答应:“母后!”   “皇帝说你远嫁塞外,可惜了。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觉得可惜?”   “母后!臣女愿明心迹。”昭君定神,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塞外为昭君儿时生长之地,黄尘漠漠,十分凄凉。但既负有和亲的使命,则为报国恩。何敢惮此一行?并无可惜之可言。”   “你听见了没有?”太后问皇帝。   皇帝大为懊丧,但实在没有想到昭君会持此态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听见了!”   “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容儿子再与大臣商议。”   “何用再商议?”太后停了一下,又叫昭君:“长公主。”   “臣女在。”   “大鸿胪冯野王说:不宜失信番邦,这话,你以为如何?”   昭君想了想答道:“自然是正论。”   “我想”,太后特为替皇帝圆面子,所以不用诘责,而用暗示的语气说:“冯野王一向忠心耿耿,皇帝亦一定以为他这话是正论。”   皇帝很机警地答说:“是、是!”   “好罢!那么,皇帝,你是饶了冯野王了?”   “是!”皇帝硬着头皮回答。   “还有,昭君的封号,不能撤消;和番的大计,不可以变更!”   皇帝默然,好久都答不出话。一时整座殿廷,仿佛霜风凄紧,无不察觉到逼人而来的凛冽之感。尤其是昭君,更为紧张,一眼不眨地只望着皇帝。   “说啊!”   皇帝仍然不答,而皇后觉得自己有责任化解僵冻的局面,便即轻声说道:“请皇太后宽皇上的限,等考虑过了,再来回奏。”   “是!”皇帝赶紧附和,“儿子亦是这个意思。既称大计,草率不得,让儿子召集大臣,细细商量了再说。”   太后对皇帝可以不假词色,对皇后却不能不支持统摄六宫的地位,特别卖个面子,点点头说:“好吧!你明天就来给我回话,别又推三阻四的。”   “儿子不敢!”   “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封宁胡长公主,是用我的名义颁旨。你如果觉得为难,我可以替你料理。”   由这句话中,足以看出太后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不准撤消这件事,态度非常坚决。因此,皇帝大感为难,慈命难违,昭君难舍,不知如何才是两全之计。   回到御书房中,长吁短叹。什么都鼓不起兴致来做。周祥当然知道他的心事,便建议召石显来问计。   “好吧!”皇帝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找他来!”   如果石显不是与呼韩邪有格外密切的关系,以及呼韩邪对昭君那么倾倒,而且可能手中握有昭君的图像,他当然有法子,可为皇帝解忧。此刻,他却不能不站在太后这一边,帮着相劝。   “后宫佳丽甚多;就算别无足以当意者,皇上富有四海,岂无更胜于长公主的绝色?请皇上以慈命为重!”   “我找你来,不是要听你这两句话!”皇帝怫然不悦,“我亦并不是为了昭君的颜色!”   一听话风不妙,石显赶紧惶恐地顿首:“臣死罪!”他说,“事缓则圆,请皇上先不必为此忧烦,容臣徐徐图之。”   “老太后等着回话,缓不济急。唉!”皇帝狠狠地说:“都是毛贼该死!赶快抓来,非办他的死罪,不足以解我之恨。”   “是!”石显下定决心:“臣必当尽力,三日之内逮捕毛延寿归案。”   石显辞殿而去,皇帝的难题,依然存在,闷闷不乐地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了。   周祥却想到一计。这一计正也就是石显想到而未敢献议的,因为呼韩邪曾经提出警告过:假中不可再假。而周祥却无此顾虑。细细想周全了,方始开口。   “皇上别恼,臣有一个法子定可为皇上解忧!”   “什么法子?何不快说!”   “臣在想,宁胡长公主的面貌,那呼韩邪又不曾见过,何不另找一位美人,冒充长公主?”   皇帝心想:言之有理啊!为何不能冒充呢?不过,事情太容易了,反而不能信以为真。   “行吗?”   “为何不行?”   “譬如说,拆穿了怎么办?”   “怎得拆穿?拆不穿的!”周祥说道:“请皇上尽管出理由反驳,臣来解答。”   皇帝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容貌,要挑跟昭君相像的呢,还是只要美就好?”   “能美就好!”周祥毫不考虑地答说:“横竖呼韩邪不知道长公主是什么样子。”   “其次,”皇帝问道:“呼韩邪手下总有了解中国的人,所以口音也要紧。”   “是!应该挑荆襄一带的人,秭归更好。”   皇帝点点头,接下去问:“第三,等嫁了过去,夫妻之间少不得说说闲话,问起昭君的家世,乡土人情,不要露了破绽,才好。”   “那也容易。若是挑中荆襄女子,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至于家世,请长公主跟她细谈一谈就是了。”   这话倒也不错!皇帝很细心地搜索可能会发生的疑问,最后想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周祥,我问你一件事,如果我这时派你到塞外,你心里会怎么想?”   周祥愣住了,在回答以前,先要明了皇帝的意思,但怎么想也不明白,唯有这样回答:“皇上派臣到哪里去,臣都要去的。”   “不是问你肯不肯去,不肯去就是抗旨,那还行吗?我是问你,去是去了,心里怎么想?”   皇帝又很郑重地加了一句:“你要跟我说真话。你不必怕!我不是真的要派你去。”   这一说,周祥恍然大悟。他很聪明,不作正面答复,直接就皇帝所问这一句话的本意上去回奏:“皇上的意思是怕冒充的那个人,心里不愿意,说不定就会在呼韩邪面前,将真相和盘托出?”   “是啊,你说能不防吗?”   “是,是,非防不可。”周祥喜滋滋地说:“臣早就想好了人了!皇上所示的几层顾虑,恰好都不足为忧。真正洪福齐天,恭喜恭贺!”   “噢!”皇上只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语言,便觉愁颜一宽,急急问道:“你想到的是谁?”   “宁胡长公主的三位结义姊妹,挑一位去,有何不可?”   是啊!皇帝在心里说。那三个人相貌虽远逊昭君,但也算美人,可以过得去。至于荆襄的风土人情,自然熟悉。昭君的家世,本就约略知晓,一定可以设法冒充得过去。所成疑问的是,这三个人之中,可有心甘情愿代昭君远嫁的?   提到这一点,周祥认为以异姓姊妹的情义,必有心甘情愿的人。就算没有,迫以皇帝,亦不能不从。同时厚赐家属,切实告诫,这样恩威并用,那“假昭君”顾念父母兄弟的安全,敢不谨慎小心?决不会有自暴真正身份,惹得呼韩邪对中朝有不满的事情出现。   “说得有理!”皇帝大为高兴,立即降旨,“召史衡之!等我当面交代。”   “这— ”周祥迟疑了。   他的迟疑是做作,为的早想取史衡之而代之,所以这件功劳决不能让与史衡之。这迟疑是腾出功夫,思量如何中伤史衡之。   “怎么”皇帝问道:“叫史衡之有何不妥?”   “是!”周祥已想好了话,从容答道:“臣之愚见,以为不妥。像宁胡长公主这样的国色天香,竟差点埋没,足见掖庭令未能尽职!”   是啊!皇帝的耳朵最软,心想如果史衡之早日荐贤,王昭君必已封为妃嫔,又何致于有今天这种僵局?推原论始,失职之罪,实无可辞!   “你倒提醒了我!史衡之不能再当掖庭令了。”   这一说,周祥却又慌了手脚。因为自己尚未展开活动,石显的态度亦不可知,如果此时逐史衡之出掖庭,接替的人,不见得会是自己。那一来不但便宜了他人,而且可能阻塞了自己调往掖庭之路。因此,眼前还得保全史衡之。   “启奏皇上,掖庭令固有失职之罪,不过这时候似乎还不宜更动。为的是太后正在大生其气,别再加深了误会。”   掖庭令的人选,照例要征询皇后,请示太后。此时更迭,对史衡之有着很明显的惩罚意味,太后问到,似难交代。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办。”皇帝格外叮嘱:“可别再太张扬了!”   “臣谨遵旨。”周祥响亮地答了这一声,复又请示:“臣可否传旨,召林采、韩文、赵美三位美人前来,由臣去磋商?”   “可以。”   于是周祥派人到掖庭宣旨。从史衡之以次。都以为这是昭君请求皇帝,召三姊妹进宫叙话,哪知所见到只是周祥,不由得都感到困惑了。   更令人不解而且觉得窘迫的是,周祥并不开口,只目不转睛似地,直盯着三个看。她们当然不会猜得到,他是在作初步的甄选,先就三人的仪容作一个取舍。   细细看下来,周祥认为该在林、赵二人中择其一。除却昭君,四姊妹中该推韩文为美,可惜她生得文雅纤瘦,与须眉如戟的呼韩邪不甚相配。   相配的第一个是林采,身材高大,丰容盛鬷,恰像塞外的阏氏。其次是赵美,得娇媚二字,看上去应为呼韩邪所喜。   “内相,”林采动容了:“皇上宣召,有何见谕?”   “皇上命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周祥略停一下,突然问道:“你们三位跟宁胡长公主的情分如何?”   “我们是异姓姊妹。”   “亲姊妹亦有视如仇人的。”周祥说道:“名分是一件事,情分又是一件事。”   “内相说得不错。”韩文接口答说:“不过,内相要知道,我们就是因为情分深了,才有异姓姊妹的名分。”   “是的。”赵美作了更明白的表示:“我们跟长公主的情分,比亲姊妹还深。”   “那好!”周祥乘机说道,“如今长公主因为有个特别的原因,不能远嫁塞外,得有一个人,袭用她的封号、姓名代她去作呼韩邪的阏氏。想来你们既与长公主比亲姊妹还亲,一定肯为她牺牲。”   听得这一说。三姊妹无不惊异莫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原因?”赵美问说。   “四妹!”林采与韩文不约而同地喊,也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赵美看到林、韩二人相视微笑的神态,恍然大悟,高兴地说:“我懂了,我懂了!”   “懂了就好,放在心里!”林采以大姊的身份,作此叮嘱。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周祥急急补充:“这件事机密非凡,连掖庭令都要瞒住。到现在为止,连长公主自己都还不知道。”   “这不是很奇怪吗?”好东问西问的赵美失声问说。   “是还来不及跟长公主说,在你们三位推定了人。我再去禀告。”周祥接着又说:“韩姑娘比较瘦弱,塞外的天气怕不相宜。”   “不见得!”韩文摇摇头。   “内相。”林采问道,“这是件大事,我们先要把情形弄清楚。我们姊妹三个,哪个都可以代长公主到塞外去,不过那个顶合适,要我们自己去商量。”   “好!请你们自己去商量。”周祥想了一下又说:“情形是这样:第一,冒充长公主的封号跟名字,一直到百年之后,都不能让呼韩邪知道真相;第二,要心甘情愿,不然难免出麻烦。这是为国尽忠,皇上自然会有恩赐,父兄要做官的做官,要金银的有金银。”   “是了!”林采看了一下说:“请内相给我们一个清静的地方。”   “你们就在这里好了!”周祥指一指庭院中的石凳,“我在那里坐,你们商量好了,招呼我一声!”   于是三姊妹围坐在一起研究这件大事。首先说话的,又是赵美。   “我倒很想替二姊去。不过,我实在有点怕!”   “怕!”韩文问道:“怕什么?”   “我不会说话,我常常管不住我自己的嘴。万一露了马脚,那不是闹着玩的事!”   “对!”林采接口,“这决不是闹着玩的事!倘或没有把握,会害了国家,害了自己跟家里的人,还有,也要害昭君。看起来只有我— ”   “大姊!”韩文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吃牛羊肉,一闻见奶酪的气味就会吐。这一去了,怎么住得惯?”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只好去了再说,慢慢也许就惯了。”   “大姊,”韩文郑重其事地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自己姊妹,何话不可说?”   “那!我就冒昧了!大姊,你是真的想做汉家长公主、匈奴的阏氏?”   “没有这话!”林采平静而坚定地答说:“我只是为了昭君。”   “既然如此!大姊,你不必勉强。”   “我不能去,四妹不能去,莫非— ”   “自然是我去!”   韩文那种当仁不让,义无反顾的神态,跟她纤弱的体质似乎不配。林、赵二人不由得都愣住了,真不能相信她有这样的勇气。   “怎么”韩文知道她们心中的感觉,故意问说:“大姊、四妹觉得我不相宜?”   “不,不!绝无此说。”林采急忙答说:“三妹肯去,最好不过。就怕塞外苦寒,你的身子经不住。”   “不要紧!大姊,你请放心好了。”韩文又说:“你想,你们三人都伤风过,我呢?”   听她这话、赵美首先就忍不住开口了,“真的,”她说:“三姊连清水鼻涕都没有流过!”   “这一说,我倒真的可以放心了,不过,”林采做事很扎实,又追问一句:“三妹,事情就算定局了?”   “在我这面算是定局了!只不知道人家要我不要我?”   “且等我去说了看。我想,应该一点都不会有挑剔的。”   于是,招招手将周祥邀了进来,说知其事,周祥的讶异又过于林、赵,好久都不作声。   “内相,”赵美胸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我三姊人瘦身子好,寒暑都不侵的。她人又能干,懂得怎么应付,不像我,连说句敷衍的话都不会。”   “原来如此!”周祥很机警地:“我也就是顾虑到韩姑娘清瘦,在冰天雪地中吃不消。既这么说。你们三位先请回,等我回奏了皇上,另有旨意。”   将林采等人遣走了,周祥立刻去见皇帝,细细奏陈。皇帝对她们三姊妹的印象不深,记不起韩文有多瘦,只觉得她们姊妹的义气,着实令人感动,同时也为消解了一个难题而大感轻松。   可是有一点很重要,“呼韩邪会不会看不中韩文?”他问。   “这就很难说了。”周祥率进答道,“呼韩邪单于像一头野牛,也许觉得韩文太瘦了。”   “肥瘦不管。相貌过得去不?”   “那是过得去的。”   “过得去就好。”皇帝吩咐:“召中书!”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章   听完皇帝的话,石显大为意外,也大为担心。可是,他不敢露在表面上。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皇帝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臣不知宁胡长公主作何处置?”   “不是下嫁呼韩邪吗?”皇帝答说。   石显一愣。又想一想才知道皇帝误会了,便率直而于礼节不符地又问一句:“臣是说,王昭君作何处置?”   “王昭君就是宁胡长公主。”   这一来,越发让石显困扰了!心想皇帝真糊涂,缠夹不清,何以分辨?既然王昭君仍是宁胡长公主,仍然下嫁呼韩邪,那么让韩文李代桃僵之计,不就根本用不着了吗?   其实,这倒不是皇帝糊涂,是他没有了解皇帝的意思。   “石显,”皇帝从他脸上的神态,看出他心里的感想,为他解释:“宁胡长公主昭君下嫁呼韩邪,虽非通国皆知,至少京城   里都已传遍了,这是决不能更改的。如今嫁过去的,不管姓韩姓林,说起来总是王昭君,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是,是!”石显微带惶恐而惭愧地说:“臣愚昧。”   “我懂你刚才所问的话,你是问,真的王昭君,假的韩文是不是?”   “是!是假的韩文。”   “我想封她为妃。这件事还得奏明太后才能办理,眼前不忙。”   “以臣愚见,如果皇上已经决定,待嫁的公主似宜移入离宫。”   “这话也不错。”皇帝答说:“传旨史衡之照办就是。”   “是!不过这里有点窒碍,如果假韩文没有名号,则深宫一位,离宫又有一位,变成两位宁胡长公主,甚为不妥。”   “嗯,嗯!这话更不错!”皇帝沉吟了好一会说:“既然如此,移居之事,暂时搁一搁。等封妃之事得太后准许,再一并办理。”   “是!”   “毛延寿呢?”   皇帝又问到这件令人头痛的事了。石显心想,虽有眼线报告,说曾见宾馆附近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窥探,可能毛延寿又托庇在呼韩邪那里。可是这话不便直奏,否则皇帝对呼韩邪大为不满,说不定连和亲一事都会打消,岂不惹出难以收场的麻烦?   然而不是直奏,又该怎么说呢?三番五次托词搪塞,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反倒是皇帝心存体恤,不忍追过。“毛某奸贼,只要未曾逃出国境,总有法子抓他来明正典刑,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跟执金吾好好商量着办!”   “是!”石显告退出殿,一路出宫,一路在想心事,事情是愈来愈棘手了!若要安然无事,全靠部署得周密,走错一步,麻烦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来。想来想去,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还是要抓毛延寿。唯有抓到毛延寿,整个真相才能明了。明了了真相才知道有哪些漏洞,应该弥补。   回到相府,先召心腹计议。石敢当认为皇帝虽有与执金吾商量着办的面谕,但可以不必遵从,“这件事,当然应该推给执金吾。但既然相爷自己来办了,半途再找执金吾,好像非求教他不可似地,这有损相爷的威望。”他说:“何况功成在即,又何必让执金吾捡个现成便宜?”   “果然功成在即,自然不必请教人家。不过,”石显怀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功成在即,莫非你有三、五天内就能抓到毛延寿的把握?”   “是!”石敢当响亮地答应。一出了口,又觉得话不宜说得太满,因而又加了一句:“大概有六、七分把握。”   “有一半以上的把握,就很好了。”石显显得高兴地问:“你说给我听听看,这六、七分把握,是怎么来的?”   石敢当有个计划,但不便公开,因为一说破,第一石显绝不会同意,第二也可能走漏消息,以致毛延寿闻风先遁。   “说啊!”石显在催了。   “相爷!”石敢当自恃得宠,笑嘻嘻地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天机不可泄漏,说破了就不灵了,请相爷只当我没有说   过这句话。能在三五天内抓到,相爷重重赏我,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石显失笑了,“你就是卖的一张嘴!”他又说:“我倒有个法子,不妨试一试。”   石显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法子,对杨必显以无罪释放,暗中派人跟踪,也许他会知道毛延寿隐匿的处所,如果他去寻找师父,那就成了照路的一盏灯笼了。   石显这一计也是交付石敢当去办。石敢当认为这与他的计划并无冲突,或许还有助力,因而欣然乐从。   杨必显恩蒙释放,当然非常高兴。出狱回家,步门不出,跟踪的人守了两日两夜,毫无动静,石敢当决定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正当要带人出发之际,突然有了新的情况。石显府邸中有个小吏,名叫李收,人很能干,但不懂得吹牛拍马那一套,所以在石显面前,不及石敢当来得吃香。这一次搜捕毛延寿。   他冷眼旁观,认为路子走错了!毛延寿狡诈百出,随处都可以设法藏身。可是他的弱妻幼子,必须找地方安顿,能把这个安顿之处找到,自然就能追出毛延寿的下落。于是李收声色不变地寻访,终于在毛延寿的朋友尤五处,得知了他的些许下落。李收设计让尤五在家中等候毛延寿来救妻儿,但又被毛延寿用诡计逃脱了。李收未抓到毛延寿,但抓了他的妻子。后来,石敢当亲自带着人,乔妆改扮,其一名田岳者,手提一篮鲜花,他看见一个像似毛延寿的人,用计要来生擒他,但又被毛延寿逃脱了,毛延寿逃到夷馆,去向呼韩邪求救。   “毛延寿!”呼韩邪指着昭君的图像说:“你画得不像。”   “什么?”毛延寿大不服气:“单于,你老说我这张图画得不像?”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说我画得不像王昭君?”   “你跟我争什么?”呼韩邪指着胡里图说:“你问他,像不像?”   原来韩文已经假冒宁胡长公主王昭君,移居上林苑,只待太后遣嫁,呼韩邪震于昭君的美名,渴盼一瞻颜色,跟石显商量,希望能先见一次面。这是个难题,但不便峻拒。石显只好这样表示,只有不着痕迹地,在远处望一望,若要正式会面,无此规矩,碍难从命。   于是石显安排呼韩邪在上林苑的树林中藏身,让韩文带着侍女,装做闲游,在花丛中露了个面。呼韩邪踅起脚望了半天,虽觉得人也还美,但与图画完全不像,因而闷闷不乐。   “是不大像!”跟着呼韩邪一起去窥美的胡里图说:“昨天原要你跟着去的— ”   “胡将军,胡将军!”毛延寿抢着说:“我怎么能跟着去,你真是开玩笑。至于说我画得不像王昭君,我真有点不信邪!”   他敲着额角想了一会又问:“单于,请你说,人跟图哪点儿不像?”   “是圆脸— ”   “请慢!”毛延寿找来一幅绢,握笔在手,方始又问:“请说,看到的是什么样儿?”   “圆脸,眉毛很黑,嘴唇格外红— ”呼韩邪将前一天在上林苑中所见到的“王昭君”的容貌,细细说了一遍。   等他讲完,毛延寿也画完,将笔一掷,神气地问:“看,   是这个人不是?”   呼韩邪与胡里图,视线落在图上,不约而同地发声:“就是她!”   “没有错?”毛延寿再钉一句:“请细看。”   “对!没有错。”胡里图说。   “嘿,嘿!”毛延寿笑了。   “你笑什么?”呼韩邪问。   “我笑单于,有眼无珠不识人,错把韩文当昭君!”   “什么?”呼韩邪勃然色变:“不是王昭君?”   “不是!”毛延寿清清楚楚地说:“她叫韩文,也是秭归人,王昭君的结义姊妹。”   呼韩邪脸色发青,将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胡里图从未见呼韩邪如此盛怒,不安地搓着手,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劝解:“单于,这韩文虽不是王昭君,可也很美。”   呼韩邪尚未搭言,毛延寿却又开腔了:“很美,不错!”他说:“可惜比起王昭君来,一个天,一个地。”说着,将手先往上,后往下一指。   这一下无异火上浇油,呼韩邪蓦地里拍案而起,“气死我也!”他捶着胸吼:“好小子石显,非找他不可。”   呼韩邪与胡里图走了,石敢当却还未到。田岳已鲁莽了一回,不敢再造次行事,唯有耐心守候石敢当。   这一守直守到正午,方见石敢当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面就说:“坏了!坏了!毛延寿又闯了一场大祸。不知道他在呼韩邪面前说了些什么,呼韩邪赶到相府,大闹一场。如今不能再惹是非了!”   田岳愕然:“莫非就此罢手?”他问。   “暂时按兵不动,不过仍旧要监视着,等相爷到掖庭查问明白了再说。”   “掖庭一定有奸细!这是私通外国的罪名,要通了天,”石显冷冷地说:“只怕你这个掖庭令也不必干了!”   “相爷,”史衡之平静地回答:“掖庭没有奸细。”   石显有点光火了,厉声喝道:“还说没奸细?有名有姓,还知道是王昭君的结义姊妹,这不明明是奸细泄漏的吗?”   “是!有奸细泄漏,可是绝非我这里的人。”   看史衡之如此沉着,是有把握的样子,石显的脸色缓和了,“那么,你说,奸细是谁呢?”他问。   “这,我可不知道,韩文冒充宁胡长公主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傅婆婆,在掖庭三十年了,人很靠得住。”   “还有一个呢?”   “诺,”史衡之指着鼻子说:“就是我!”   “你当然不会。这姓傅的老婆子,你把她叫来,我问一问她。”   “是!”   等传来傅婆婆,石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韩文现在是什么身份?”   “知道。”傅婆婆答说:“是‘赛昭君’。”   “这话你没有跟旁人说过?”   “那是什么事!怎么能瞎说?如果我跟别人说了,叫我嘴上长个疔!”   一语未毕,史衡之喝道:“住口!你怎么胡乱赌咒?”   石显倒不介意,只困惑地自语:“这可真怪了!这个私通外国的奸细是谁呢?又有哪个奸细,能够认识后宫的佳丽,还知道她们姓名呢?”   “回相爷的话,有!”傅婆婆很快地接口。   石显与史衡之无不惊讶。“是谁?”两人不约而同地问。   “要说认识后宫美人,说得出名儿,又会做私通外国的奸细,那没有别人,一定是一肚子坏水的毛延寿!”   “啊,啊,言之有理!”石显想了一下,又说:“不对!韩文的事,是这几天才有的。毛延寿已经逃跑了,他怎么会知道是赛昭君?”   “相爷啊相爷!”傅婆婆有些得意忘形,指手画脚地说:“你老人家哪知道毛延寿的鬼!不许他到上林苑去偷看吗?”   “对!对!”石显向史衡之说:“替我赏傅婆婆两匹绢。”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一章   呼韩邪大闹中书府的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昭君耳中,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个风波如果闹大了,一定瞒不过太后,亦一定会传召诘责。那时何辞以对?   因此,昭君嘱咐秀春,务必设法跟周祥取得联络,请皇帝驾临,以便面奏其事。其实皇帝亦已有所听闻,心里对石显非常不满,也觉得事情很麻烦。不过为了宽昭君的心,表面上不动声色,用坚定的语气向她保证,石显一定会有妥善的办法。   而石显之对皇帝,亦犹如皇帝之对昭君,心里着急,脸上泰然。他承认有这回事,不过不足为忧,自有应付之道。   “你怎么应付?”   “一口咬定,呼韩邪在上林苑所见的丽人,确是宁胡长公主王昭君。凭什么说不是?他拿不出证据来的。”   听得这话,皇帝比较放心了。“不过”,皇帝说:“话虽如   此,他既有不满之意,谅必还要来纠缠。”   “臣自有安抚之法。”   “此事有关朝廷体面,更不可让风波闹大了,免得皇太后生气,你不妨跟匡衡、冯野王他们商量一下,集思广益,善为处置。”   “是!”   石显遵照皇帝的意思,约请匡、冯二人到府议事。另外还约了一个史衡之,别有话说。   等宾客到齐,做主人的先谈了事实的经过,转达了皇帝的旨意,又说了他自己的意见,方始请教宾客,有何指教。   “事已如此,只好如石公所说的,硬不承认。”匡衡笑说:“只要没有把柄,呼韩邪亦就只好委屈了。”   “冯公呢?”   “此事关系我大汉朝的威信,若说欺骗了呼韩邪,四夷番邦,会生异心,所关不细。”   “是!我与冯公的想法,正复相同。因此,我要请诸公切切关照部属,眼前住在上林苑的是宁胡长公主王昭君!如果有人说,那不是王昭君,而为他人冒充,就是瞎造谣言。”石显郑重其事地说:“请诸公严厉纠正。”   “这当然。不过,”冯野王说:“但愿是名实相符的王昭君。”   石显心中一动,他要跟史衡之谈的,正是这件事,此刻冯野王与自己所见正同,似乎不妨跟他深一层地谈。只是冯婕妤夹在中间,而且皇帝对冯野王的印象也不好。想想还是算了!   送走匡、冯,留下史衡之。石显装作闲谈似地,从容说道:“现在跟呼韩邪的纠纷,好比打官司,被告明知理屈,但以原告举不出证据,不妨硬赖。就怕原告官司输了,心终不服,到头来还是拉破脸。”   “是!”史衡之说:“平心而论,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应该把王昭君嫁给他。”   “大家都是这样的看法,无奈皇上不肯放手。我想,必须釜底抽薪,才能挽回。”   “相爷。”史衡之想了一下问:“何谓釜底抽薪?”   “无非王昭君自愿和番。”   史衡之细细咀嚼他这句话,认为很有道理,“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没有什么意思。”他说:“果然王昭君作此表示,我想,皇上也许就肯放她了。”   “正是这话。”石显拍着他的肩说:“衡之,这要拜托你了。   你深宫内院,出入无阻,便得请你把这番意思透露给昭君。”   “遵命。”   “不过要小心。”   “相爷是怕昭君会把我们劝她的话,奏知皇上,惹起麻烦?”史衡之自问自答地说:“不会!昭君深明大义,知道事情的轻重,在皇上面前说话很有分寸的。”   “好!此事办成,加官晋爵,在我身上。”   由于石显作此承诺,史衡之大为兴奋。细细筹划了一番,第二天上午到昭君宫里求见。   这是昭君被封为长公主以后,第一次得见史衡之。究竟在掖庭相处多日,颇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之感。接见赐坐,殷殷垂询。周旋了好一会儿,方始问起来意。   “是有几句话陈告长公主。”史衡之一面说,一面看着秀春。   这是要求秀春回避,昭君会意。随即以饲鹏鹉为借口,将秀春遣开,好容史衡之开口。   “长公主,呼韩邪大闹石中书家,不知有所闻否?”   “是啊,我也听说了。”昭君很关切地:“何致于闹得破脸?”   “说起来是我们的理屈。如今文武百官都很为难,呼韩邪得理不让人,大有决裂之意。果真到了这一步,百姓恐怕又要遭刀兵之灾了!”   “既然如此,应该奏闻皇上。”   “谁敢?”史衡之以手作势,砍一砍后颈:“冯大鸿胪、匡少府,小差点丢掉脑袋?”   “然则,列位就坐视不管了?”   “正以不能坐视,所以进宫来见长公主。”史衡之的脸色凝重:“我是受了大家的嘱托,来求长公主作主。”   “我作主?”昭君茫然反问:“军国大计,我又何能为力?”   “不然!”史衡之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化干戈为玉帛,全在长公主一念之间。长公主,解铃还须系铃人!”   “啊!”昭君恍然大悟,沉思久久,方以抑郁而坚毅的声音答说:“拜烦转告列公,就说昭君以身许国,此志不渝。”   有此表示,史衡之自感欣慰,辞出宫随即转报石显,于是,石显下了帖子,专请胡里图小酌。便衣相会,家伎侑酒,始终不谈正事,倒让胡里图忍不住了。   “石公宠召,定有要紧话吩咐。”他说:“酒够了,有话请说。”   “唉!”石显未语先叹气:“我心里很难过,我替单于尽心尽力,最后落了个灰头土脸,那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自是应该感到歉疚的一件事。胡里图一半道歉,一半解释地说:“石公,那天,单于在府上是太鲁莽了。单于的性子得直,最怕人欺骗他— ”   “呃,呃,老弟!”石显神色凛然地打断:“你怎么也说这话?谁骗了单于?你去打听,住在上林苑,不是宁胡长公主是谁?”   “不是说了吗?是韩文。”   “哎呀!还要韩文!那可真是天晓得了!”石显仿佛遇见不可理喻的人,而又非说理不可似地着急。停了一下,又突然问道:“老弟,我倒要请问,是谁在单于面前挑拨是非?”   胡里图笑笑说:“石公,没有人。”   “不对!一定有人。我跟你说了吧,我问过掖庭令,后宫确有个韩文,是王昭君的结义姊妹,如今好好儿地还住在掖庭,夜夜盼望着皇上宣召。老弟,后宫有这么一个人,连我都要问了掖庭令才知道,单于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他,他又从哪儿去知道这个人?”   这番分析,透彻贯底。胡里图语塞了。   “是这个人不是?”石显蘸着酒在食案上写了个“毛”字。   “你是说毛延寿?不是,不是!”胡里图说话的章法,有些乱了:“石公,你就别再问了。反正我怎么样也不能告诉你。   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上林苑所见的虽也是个美人,跟图上— ”又失言了!胡里图赶紧住口,而出口之声,已入他人之耳。   石显这时候却显得异常沉着了,“什么图?毛延寿所献的图,是不是?”他慢吞吞地说:“老弟,你不想想,毛延寿能把王昭君画得格外丑,就能把他画得格外美。‘小人之才适足以济其恶’,此之谓也。”   胡里图被他说得将信将疑,只瞪眼望着石显,就像能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话是真是假?   “老弟,这件事我实在好气。我还不敢奏报皇上,怕皇上知道了,大发雷霆,也许就伤了你我两国的和气。说实话,如今该翻脸的是我们,不是单于。我之愿意委屈,无非想到甘延寿、陈汤,扫荡沙漠,帮你们单于去了个强敌,此番辛苦非比寻常,应该格外珍惜贵我两国的情谊,不必为了小事伤和气。”   “是,是!”胡里图被说服了:“贵我两国的和好最要紧!   我一定把石公这番至意,转陈单于。”   “好!我备一份请柬,请你带回去。单于如果不再为此事介怀,明天中午请过来一叙。否则,我亦不便勉强。”   “是,是!我一定劝单于接受石公的好意。”   “拜托,拜托。”石显又说:“胡将军,你我所谈,乃是两国的大事,不可使闲人与闻。”   胡里图心中明白,这是暗指毛延寿而言。当即很诚恳地表示遵从。然后叙些闲话,喝得醉醺醺地尽兴告辞。   石显有他的一番打算。第一,不能失和。第二,非要抓毛延寿回来不可。如今已经证实,毛延寿匿居在宾馆之中,料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就不妨从容处置,反正只要将呼韩邪敷衍好了,一定可以将这个犯人抓回来,至于宁胡长公主究竟是真昭君还是假昭君,要看情形再说。是真昭君当然最好,否则只好见机行事。此时无法预定。   打算得好妹地,不想石敢当操切从事——他一直监视着宾馆,只为有呼韩邪在,不敢擅闯。这天中午,呼韩邪带着胡里图相府赴宴,是个极妹的机会,石敢当与田岳化装为泥水匠与木工,一共去了五个人,托词修理房屋,居然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一到客厅,发现了证据,有一幅尚未完成的呼韩邪画像,当然是毛延寿的手笔。于是大肆搜索,在茅房里把毛延寿抓了出来。   “石大爷、石大爷!咱们老交情… 。”   “谁与你老交情?”石敢当喝道:“你胡扯!”   “是,是,我不敢高攀。石大爷,你老最讲义气。”   “什么义气!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还配讲义气?”   “是!”毛延寿伸出手来,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嘴吧,打一下、骂一声:“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该打!”打完了又在身上乱掏乱摸地取出来一副耳环:“喏、喏,石大爷,这个,我的孝敬。”   “你们看看,”石敢当向田岳说道:“这小子,到这时候还敢挖苦我,笑我是娘儿们。”   毛延寿自己也发觉了,赶紧惶恐地掩饰:“不,不,这是孝敬石大奶奶的。”他又乱掏乱摸:“我还有,我还有!只求饶我一条狗命。”   “你跟相爷说去!他肯饶你,你就有命了。”石敢当吩咐   从人:“把他的耳环收起来。行贿有据,罪加一等。”   于是半拖半拉地将毛延寿带走,暂送京兆衙门寄押。到晚来呼韩邪回宾馆一看,勃然大怒,即时要兴问罪之师。   “气死我了!”呼韩邪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劲捶着胸脯说:“我从来都没有受过这种气,非找姓石的算帐不可!”   胡里图还在解释,石显却赶了来了。他已接得报告,知道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将石敢当狠狠骂了一顿,然后赶来料理。当然,他也不能光赔罪道歉。要顾到自己的身份,只有见机行事。   “单于,”石显佯作不知:“似乎正在生气?”   呼韩邪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你还装糊涂!”他跳脚吼道:“姓石的,亏你还是丞相,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你把我跟胡里图骗了去喝酒,派人假扮工匠,闯了进来到处搜查。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石显知道他是火爆脾气,一发出来就不要紧了。所以很沉着地答说:“是我手下太鲁弃。不过事非得已,听说毛延寿逃到这里来了,事机急迫,没有来得及通知单于。”   “什么?没有来得及通知我?领头的就是你家那个小厮,我去的时候还照过面。一晃眼不见了,乔装改扮到这里来逞凶,那不是有意跟我过不去?”   “误会,误会,单于,别生气,损坏的东西我照赔。”   “这口气咽不下!把我的画像都撕成两半了!”   “这,”石显亦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气:“换了我也忍不住。   我回去查。谁闯的祸,我要重重办他!”   听这一说,呼韩邪的气平了些,说话的神态亦就比较和缓了,纯粹是讲理的口吻:“再说,毛延寿得罪了你们,可没有得罪我,他到我这里来,就是我的客,你派人来抓走我的客,不就跟抓我一样吗?”   “单于,”石显平静地说:“这话你可缺点儿理!”   一句话把呼韩邪刚伏下去的怒气,又勾了起来,暴跳如雷地责问:“什么?我缺理?”   “单于,单于,”胡里图急忙拉住:“你先听石中书说完。”   “去你的!”呼韩邪将手臂一甩:“都是你,才会上人家这个大当!”   “单于,毛延寿是钦命要犯,你不该收留他。”   “啊!”呼韩邪指着石显的鼻子问:“你通知我没有,说他犯了罪,不能收留他?再说,你可以跟我要人啊!上一次,你跟我要,我不是给了吗?”   “可是,他逃走了。”   “是我放他逃的吗?你自己的犯人,自己抓不住,怎么怨我?”   石显语塞。心里不免懊悔,太轻视了呼韩邪,只以为他是个草包,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哪知言词居然犀利得很,竟能问得人无词以对,说出去只怕不会有人相信。   呼韩邪却是越说越气,还有套令人难堪的责备话,“都说中国是礼义之邦,你们这么对待我,礼在哪里,义在哪里?”   他又谈到和亲:“几次三番的欺骗,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算了,今天在你家里说过的话不算!要结亲,把真昭君给我。不能,这一段儿就算吹了。胡里图!”   “在。”   “收拾行李,咱们明天就走,这儿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大家走着瞧!”说完,气冲冲地往里走了。   这下,石显可真有点着急了。本来杯酒言欢,前嫌冰释,不管昭君真假,呼韩邪都愿做汉家的女婿。本来,在他来说是件委屈的事,而石敢当惹出这么一场祸,以致一发不可收拾。石显想到这里,不由得顿足骂道:“石敢当这个混帐东西,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唉!”胡里图亦为之扼腕:“功败垂成!”   “不!”石显不肯认输:“胡将军,事已如此,一切在我。   请你向单于声明两点:第一,我郑重道歉;第二,和亲之事照计划不变。”   胡里图面有难色,“恐怕很难!”他说:“如今单于必又想起上林苑的美人,是赛昭君,不是真昭君。”   “真、真!”石显加重语气:“如假包换!”   胡里图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又说:“还有件事。单于对你派人来抓毛延寿这一点,很认真。石公,你知道的,我们胡人在沙漠中守望相助,最重义气。不管什么人,只要逃到你帐幕中,你又留了下来,就应该跟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地保护这个人。所以… ”   他虽不说,石显也能想像得到。不过还是问问清楚为妙:“所以怎么样?请往下说。”   “如果杀了毛延寿,事情就很难挽回了。”   这是另一个难题。石显心想,如果此时明说,毛延寿必死无赦,局面立刻就会决裂,好歹且先敷衍着再说。   于是点点头,含糊地答说:“我知道。”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二章   关在京兆尹衙门里的毛延寿,是死囚的待遇,白天脚镣手铐,到晚来睡的倒是高铺,不过手足都绑在特制的木台上。   这个木台名叫“匣床”。   三天匣床睡下来,毛延寿大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一听狱吏说一声:“毛司务你今天大喜!”却又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你,你老说明白一点儿,什么喜事?”   “那就说明白一点吧,省得你做糊涂鬼:今天奉旨拿你处斩,你有什么话交代家族?”   这一下毛延寿真的昏死过去了,瘫痪在地,不便上绑,狱卒取来一桶冷水,当头一淋,毛延寿方始悠悠醒转,放声大哭,乞求饶命。狱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死囚,料知劝亦无用,只有不理他。   就在这扰攘之际,突然由廷尉衙门派了人来,阻止行刑,将毛延寿提走,随即转送中书府。   毛延寿喜出望外,心知事有转机,一条性命全靠在石显身上。一路上盘算,必得整顿全神对付石显,好歹将死的说他活来。   进了相府后堂,他满面感激地跪倒磕头,恭恭敬敬地说:“毛延寿叩谢相爷不杀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石显答说:“我无权不杀你。”   “相爷太过谦虚,皇上只听相爷的话。毛延寿自知死罪,只有相爷能救我一条小命。”   “我倒想救你,无奈你太狡猾,救人不敢相信你!”   毛延寿痛苦地咧起了嘴,然后猛然一咬牙,重施自责的故技,一面打自己的嘴吧,一面骂:“毛延寿,你混蛋!毛延寿,你该死!谁叫你平常不做一件好事,到想改过向善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   “毛延寿!”石显大声喝阻:“你真的想回心向善?”   “相爷莫问我,我又不能将心挖出来给相爷看!”   “我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相爷、相爷!”毛延寿“咚咚”地磕着响头:“果然如此,相爷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你先不要高兴!”石显正一正颜色说道:“要看你的本事,如果你办不成功,还是要死!”   “一定办得成功,一定办得成功!”毛延寿精神抖擞地说:“相爷智珠在握,最能识人,当然已经估计到,必是我毛延寿力所能及的事,才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也是实话。石显觉得很中听,点点头说:“话虽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性命出入的事,何敢轻心?”   于是石显吩咐左右回避得远远地,方问毛延寿:“呼韩邪跟你的交情不错吧?”   毛延寿不敢说实话,“嗯、嗯”地支吾着。   “说实话!”石显提出警告:“你越诚实,活命的机会越大。”   “是!”毛延寿豁出去了:“呼韩邪对我交情不错,管我叫‘老毛’”。   “如此相称,交情很不错的了。毛延寿,我现在要把你送回呼韩邪那里,你要跟他忏悔,说你骗了他。”   毛延寿乱眨着眼睛问:“请相爷的示下,说我骗了他什么?”   “你第一次逃到宾馆,是不是带去一张王昭君的图?”   “有这回事。”   “那你就跟呼韩邪说,王昭君那张图不对!你不过为了煽惑他,故意画得那样美。其实,本人与你所献的图,并不相符。”   毛延寿想了一下,连点头:“相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他又迟疑地问:“呼韩邪如果问我,真的王昭君是什么模样,我该怎么说?”   “你想呢?”   “住在,”毛延寿试探着问:“住在上林苑的韩文?”   “王昭君!”石显重重地说,倒把毛延寿吓一跳:“记住!   如今住在上林苑的,是宁胡长公主王昭君。呼韩邪已经见过了。”   “是,是!这下,我完全明白了!”   “光明白还不行!你要说得呼韩邪相信。他如果不相信,你还是不能活命。”石显略停一下又说:“毛延寿,我知道你诡计多端、花样百出,你好好去筹划,要怎么样才能让呼韩邪相信你的话!”   这可是极大的难题,毛延寿不断用手敲着额角,三角眼一扬一眨地煞费踌躇。   如是有好一会的功夫,毛延寿突然问道:“相爷,有件事我不明白,你老人家放我出去,不怕我逃走?”   石显微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儿的玩具,一个竹框蒙薄皮的小鼓,两面结着绳子,上系一粒黄豆,只捏住把子一捻;小鼓摇转,黄豆打击鼓面“冬、冬”作响,其名谓之“博浪鼓”。   “你认得这玩具是谁的吗?”   毛延寿入手便知,上有一个“毛”字,是他亲手所书,“这、这是小犬的玩具”。他说:“怎的到了相爷手里?”   “你妻子跟你儿子,我已经派人好好安置在极妥当之处。”   毛延寿一惊,而表面却不能不堆满笑容道谢。   石显虽掌握了毛延寿的“命根子”,但亦并非一味威挟。   好言慰勉,作了很多将功赎罪,及有赏赐的诺言。毛延寿自是感谢不尽。   将这一段说开了,毛延寿问道:“请示相爷,我什么时候去看呼韩邪?”   “如果你已经想妥当了,随时可以去。”   “想妥当了!一句话,随机应变,我闯的祸,还要我自己来摆平。”   “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石显大声吩咐:“备马伺候。”   由于胡里图事先的疏通兼以毛延寿被送了回来,呼韩邪当然不会再像头一次那样对石显不客气。但亦没有什么笑容,只是以礼相待而已。   “单于,你看,我把毛延寿带来了。”石显说道:“皇上看单于的面子,赦免了毛延寿的罪名。”   居然能够赦免,倒是出乎呼韩邪意外的。等将毛延寿带了上来,他便问道:“老毛,你被赦了?”   “是的,要谢谢单于。”   “谢什么?重新替我画张像是真的。”   “可以,可以!”石显急忙接口:“毛延寿现在是自由之身,尽可以在你这里作客。”   谁知毛延寿却摇摇头说:“不行!”   这一声,连石显都楞住了。呼韩邪问道:“你不愿意替我画?”   “不是不愿意。”毛延寿答说:“我的罪是被赦免了,可是我宫廷画工的差事也丢掉了,我得想法子糊口。”   “这,”呼韩邪笑道:“还用你愁吗?我送钱你花就是。”   毛延寿顿时精神一振,“那好!”他说:“单于要什么时候画就什么时候画。”   “今天就画。你在我这里住几天。”   “可以。”   于是石显作个准备起身告辞的姿态,“好了!”他说:“咱们把话说开了,一切误会,涣然冰释。”   “既然说开了就算了!”   “和亲之事,仍照原议。”   “原议是原议,可是得王昭君。”   “是王昭君!”石显装作诧异地,“单于不是相过了吗?”   “什么?”呼韩邪瞪大了眼:“那不是韩— ”   “文”字不曾出口,毛延寿突然打断:“不,不,是王昭君,是王昭君。”   这下,呼韩邪心头疑云大起,看看石显,又看看毛延寿,大声问道:“老毛,怎么回事?”   这时在座的四个人,各具一副表情,呼韩邪是惊怒;胡里图是困惑;石显在沉着中透着紧张,怕毛延寿应付不下来会露出破绽;而毛延寿的表情绝妙,满脸胀得通红,惊惶窘迫,溢于词色。   “是我不好,是我闯的祸。这中间有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我太荒唐,太不负责就是了。”   见此情景,石显放心了,正好顾应情势,为毛延寿做个配角,把一段戏好好唱下来。“想必毛延寿碍着我,有些话不便说。单于,”他站起身来:“我告辞吧!”   “石中书,”呼韩邪略事抱歉:“今天不能留你喝酒了,胡里图替我送客。”   目送胡里图陪着石显走远了,毛延寿平静地说:“算了,上林苑住的是假昭君。”   石显的计划完全落空。毛延寿居然将真情都告诉了呼韩邪!   不但透露了真情,还为呼韩邪借台代筹,当然也是为他自己觅生路。他劝呼韩邪要狠,越狠越好。以他本人为例,若非呼韩邪对石显施以强大的压力,他就不可能刀下留人,又回到这里。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老毛,我现在问你,我怎么样才可以把真昭君弄到手?而且,”呼韩加强了语气说:“又能让石显相信,你真的把我说服了?”   “有办法,第一,单于,你要早早脱离虎口,到了边界上,就是你狠了。第二,你要假装相信,上林苑住的是真昭君。”   “装糊涂很容易。”   “第三可不大容易。”毛延寿说:“单于你得收买一个人,给你通消息,做你的内应。”   “单于早有这个意思了,”中途加入密谈的胡里图说:“就是没有门路。”   “我指点你一条明路。”毛延寿说了一个字:“史!”   “掖庭令史衡之?”   “包会上钩。”   “其实,老毛,你不也可以给我通消息吗?”   “我?”毛延寿指着鼻子说:“我得跟单于走啊!”   “跟我走?好!”呼韩邪很高兴地说:“可是,石显肯放过你吗?”   “肯,”毛延寿极有把握地:“到时候我教单于一句话,管教石显哑口无言,非放不可。”   “慢来,慢来!”胡里图有疑问:“老毛,这一来石显当然知道,你又投到单于这儿来了。那时候,你的妻儿怎么办?”   毛延寿没有开口,只竖起手掌,朝下一砍,是个杀头姿势。   “你舍得?”呼韩邪问。   “没法子,我得活命。”毛延寿说:“石显这个人,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就算我替他把事情办成了,单于你把韩文当昭君娶回去了,真昭君做汉宫的妃子了,石显他还是要杀我。   单于啊单于,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老毛如果连这点都不懂,我还能混吗?”   “好吧!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吧!”呼韩邪向胡里图说:“我们怎么走,怎么敷衍石显,怎么连络史衡之,走了以后该做些什么?你跟老毛好好商量一下。”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三章   依照毛延寿的策划,第一步是通知石显,说呼韩邪接到警报,国内发生叛乱,非赶紧回去镇压不可。事起仓猝,无法亲自迎娶宁胡长公主回国。希望两个月之后,在边界迎亲。   这个要求当然不会被拒绝,于是第二步,折简邀客。其中也有史衡之。特别带了口信去。请他格外早到,另有要事拜托。   史衡之如言照办。一到宾馆,是由胡里图接待,引入静室,屏退从人,他用对待自己人的那种态度,轻声说道:“我家单于对史公仰慕已久,以后还要请多多关照。”   史衡之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冠冕堂皇地答说:“两国和亲,便成一家。若有可以效劳之处,自然不敢推辞。”   “好说,好说!”胡里图顺手取过身旁的一个小包,递到史衡之手里:“区区微物。聊表敬意。”   “不敢当。谢谢!”史衡之不经意地将布包放下。   “史公,”胡里图怂恿着:“你何妨打开来看创。”   打开来一看,史衡之又惊又喜,竟是一方温润无瑕的美玉。   看他的表情,胡里图知道说话不必有何顾忌了。“史公,以后有什么你觉得应该见告的消息,请随时赐示。”他说:“过一天我再约史公详谈。”   “好,好!一定效劳,一定效劳。不过,这么贵重的珍赏,实在不敢领。”说着,史衡之将那块玉推了回来。   明知他是假客气,但推来让去有好一会的麻烦,亦觉无味。胡里图正在思索,该怎么样一下子就能让他老实收下,勿作虚文?只听外面高声唱道:“贵宾到!”   这是个好机会,胡里图急忙将玉往史衡之怀中一塞,用匆遽的声说道:“快、快!请收好,别让他们看见。”说罢,一跃起身,迎了出去。   贵宾已经登堂了,是石显与冯野王。接着匡衡等人,陆续而至,济济一堂,不下二十位之多。做主人的,有意周旋。   作客人的,特别是石显,觉得大功将成,心情开朗,所以彼此醉酢之间,情绪相当热烈。   开筵入席,匡衡坐了首席。但呼韩邪不断在敷衍的对象,却是居次的石显。酒过再巡,主人捧爵说道:“这一次入觐,多蒙各位照应,感激不尽。尤其是石中书。我还替石中书找了好些麻烦,真不好意思。”   “言重、言重!”石显笑容满面地说:“为来为去,为的是两国和好。今天有此美满结果,我们的心力不算白费,是件很值得安慰的事。”   “可惜,”匡衡接着:“不能叨扰单于一杯喜酒。”   “是啊!”呼韩邪蹙眉答道:“实在是国内出了麻烦,不能不赶回去。”   “只好明年单于送长公主归宁的时候补席了。”   “对,对!”呼韩邪紧接胡里图的话说:“那时一定请各位好好儿一醉!”   “说不定,”史衡之凑趣接口:“还要请吃红蛋!”   “红蛋?”呼韩邪不解地问胡里图。   “汉家的风俗,生了儿子,要拿鸡蛋染红了给亲友报喜。”   “原来这样叫吃红蛋!哈、哈,一定#####定请各位吃红蛋。”   呼韩邪乐不可皮,笑得胡须飞张,声震屋瓦。客人也笑,有的是陪着他笑,有的是觉得他傻态可掬,不由得笑了。   笑声中出现了一个人,令人注目,是毛延寿。   “毛延寿为列公上寿。”   他的态度从容得很,从侍者手里取过一爵酒,缓步上前,首先奉敬的是匡衡,而就当快走到席前时,呼韩邪突然出了声音:“石中书,”他是突然想起的神态:“我们说件事,这老毛我要把他带走。”   此言一出,举座动容。毛延寿却会做作,三角眼几乎睁圆了。大出意外与困惑不知所措的神情却摆在脸上。   “单于,”石显还怕听错了,特意问一句:“你是说要把毛延寿带走?”   “对,那天在上林苑,我没有看得太清楚,如果不把老毛带在身边,我就不知道送来的是不是真昭君?”呼韩邪紧接着又说:“石中书,你请放心,等长公主一到,我打发他跟送亲的人,一起回来。”   “噢,噢,原来如此!”石显慢吞吞地回答,借此筹思对策。他在想:只要毛延寿肯合作,带走不妨。这样想着,眼角不由得瞄到毛延寿脸上。   毛延寿却很沉着的,脸上隐隐有跃跃欲试之色,在石显看来颇似有借此建功之意。这就比较好办了,石显徐徐答说:“单于要带毛延寿走,如今他不是宫廷的画工,连皇上都不须奏闻,无非加发一道关符,方便得很。不过,毛延寿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全凭相爷作主。”   “我怎么作你的主!你自己决定。”   “我?”毛延寿使个眼色:“现在没有差使,闲人一个,如果相爷肯发关符,我落得去玩一趟,过两个月跟送亲的差官一起回来。”   “好!关符我一定给你。”   “多谢石中书,”呼韩邪接口:“这样就很圆满了。”   因为有此一段友谊的表现,席间十分热闹。不过石显总像有桩心事在心头。当夜不便作处置,第二天一早,把史衡之找来商量。   “你看,该不该放毛延寿去?”   “相爷不是答应呼韩邪了吗?”   “答应的事可以不算,另外想法子搪塞。”石显说道:“他去有利有弊,你看如何?”   史衡之受了呼韩邪一方价值不菲的美玉,自然向着外人,不过他的说法很聪明。   “好在毛延寿的‘命根子’在相爷手里。”对于毛延寿的去留,虽未明白表示意见,但意思已很清楚,认为不妨让毛延寿跟了呼韩邪去。石显本没有这样的想法,此刻听了史衡之的话,决定维持诺言,随即进宫面奏。   皇帝的第一心愿是能够留下昭君,其次才是杀毛延寿。   如今第一心愿已可达成,而况将来还可以治毛延寿的罪,所以对石显的奏报#颇为满意,很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兴匆匆地亲自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昭君。   昭君的心情很复杂,有些没来由的不安,也有些对韩文抱歉的感觉,当然更多的是兴奋——想到能够长伴君王,得遂始愿,亦不免在欣喜之外。还有好事多磨的感慨。   “呼韩邪在上林苑窥探过,本觉得韩文也是美人,如果不是毛延寿,又何致于有此波折?如今也不必去提它了!昭君,”   皇帝很起劲地说:“等韩文一动身,我立刻就封你为妃子。你喜欢用那个名字做名号?”   “昭君不知道,只要,”她道出了心声:“能够光明正大地侍奉皇上就好。”   “光明正大?”皇帝想了一会。点点头说:“我自有道理。将来的名号一定让你满意。”   “多谢皇上。”昭君提出一个要求:“请示皇上,可否准昭君去看一看韩文?”   “可以,可以!也是应该的。明天我就派周祥送你去。”   姊妹相见,离情潮涌,执手私语,到了应该回宫的时候,犹自依依不舍。   “二姊,你请吧!”反是韩文催促:“回去晚了,许多不便。”   “不要紧,我再坐坐。”昭君从手腕上捋下一只绿镯子,递了过去:“三妹,这只镯子你戴着!”   “不,不!”韩文双手推拒:“二姊镯子是一对,拆散了不好。”   “我们姊妹不是拆散了吗?”昭君指着另一只手上所戴的玉镯,“这一只,是母亲给我的,亲情所奇,不便奉赠。送你的这一只,原是皇上所赐,我已跟皇上奏过,准我转赠。三妹,你不必客气!此去风尘仆仆,万里荒凉,三妹为我受苦,实在于心不安。区区微物,亦说不上报答,只不过见物如见人而已。”   “既是二姊这样说,我就觍颜拜受了。”   于是昭君拉过韩文的手来,亲自替她将镯子戴上,眼泪却忍不住一阵阵流,滴在镯子上,显得玉色格外鲜艳。   韩文当然也很伤心,不过比昭君来得坚强,所以反而劝慰:“二姊,你不必为我难过,我觉得能够这样,总强似在后宫埋没。”   “三妹,你能够这样想,我很安慰,你尽管放心去吧,我自会提醒皇上,格外派人照应伯父、伯母。”   “多谢二姊!”韩文又说:“还有大姊、四妹。”   “这更不用你惦念,我自会就近照应。三妹,塞外严寒,你的身子并不算好,千万自己保重。”   “是,我知道。”   正谈到这里,周祥在门外大声喊道:“要事面禀。”   确是要事,慈寿宫派人来通知,太后召见昭君及韩文。   当着皇帝、皇后、冯婕妤、昭君的面,太后问韩文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代替昭君远嫁塞外?”   “是!”韩文毫不含糊地说:“回奏皇太后,韩文心甘情愿。”   “我可再提醒你,如果嫁过去以后,日子过得不如意,有怨言了,或者平时语言不当了,泄漏了真相,这,”太后神色凛然地说:“这可不是儿戏之事。”   “皇太后请释慈怀,韩文此去,一切利害关系,都已彻头彻尾想过,决不敢丝毫疏忽,贻患国家。”   “好,好— ”太后颇为嘉许:“果能深明大义!”   “多谢皇太后夸奖。”   “皇帝,”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喊。   “臣儿在!”   “从今天起,”太后指着韩文说:“她就是王昭君。”   “是的,”   “从今天起,她就是宁胡长公主。”   “正是。”   “那么她呢?”太后指向昭君:“不但封号没有了,连姓名都没有了。”   皇帝一愣,旋即欣然,“回奏母后,”他说:“还是有名有姓了,姓王名嫱。”   “恢复了本名也好。”   “再回奏母后、儿臣要封王嫱为‘明妃’。请母后赐准。”   此言一出,自太后以下,脸上都浮起一层难以言喻的表情,除却皇帝与昭君以外,其余的人的感觉,大致相同,骤听之下,似乎意外;细想一想,势所必然。   虽说势所必然,到底要奉了懿旨,才能作数,所以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老太后脸上,唯一的例外是昭君。低着头是悚恐待命的模样。   就这一副近乎悚恐的神态,使得太后于心不忍。本来民间佳丽,一经选入后宫,人人都有被封为妃嫔的资格,太后是没有理由不准的。她此刻踌躇的是,妃子的名位高于婕妤。昭君后来居上,对冯婕妤一说,似乎委屈了些。欲求公平,不是抑此,便是扬彼。太后想了一会,决定做一件大欢喜之事。   “皇帝!”她喊。   “臣儿在。”皇帝不免紧张了,一面答应,一面偷觑太后。   “准封王嫱为明妃。”   “是!”皇帝响亮地答应。   “不过,冯婕妤亦该晋封了。”   “是!是!臣儿遵懿旨。”皇帝欣然乐从,接着转脸喊道:“明妃!”   昭君茫然不省,还是韩文轻轻推了她一下,方始憬悟,急忙敛手答应:“臣妾在。”   “还不快向太后谢恩?”   “是!”昭君整一整襟袂,盈盈下拜:“臣妾叩谢太后。”   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勉尽妇职,辅助皇后善事皇帝的勉励之词。接着又指示昭君以大礼参见皇后,并与冯婕妤见了礼。   昭君尊称她为“姐姐”。   然后,太后赐宴,除了皇后的态度,略见淡漠以外,慈寿宫中倒是笑语喧哗,很热闹了一阵。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四章   经过彻夜的考虑,史衡之终于作了大胆的决定。   于是,刚刚出了雁门关的呼韩邪,便已知道昭君已被封为明妃,移居与未央宫有木桥相连的建章宫。册封典礼,定在宁胡长公主与呼韩邪成了嘉礼以后举行。   信是胡里图事先的安排,由在汉地经商多年的,精通汉语的“胡贾”专程送到的。同时还有史衡之的口信,只能他给呼韩邪写信,呼韩邪不能写信给他,显然的,这是为了保密免祸。   “怎么办?”呼韩邪向毛延寿问计。   “要看单于的意思。”毛延寿答说:“我早就说过,一离了虎口,就是单于狠了。”   “对!”呼韩邪勃然作色,抚刀而起:“我的气受够了。得好妹发兵找石显算帐!”   “单于,单于,”胡里图比较识大体,急忙劝阻:“不必生气,不必生气。”   “哼!你的气量倒大。”   由此开始。呼韩邪拿胡里图出气,发了好大一顿牢骚,胡里图逆来顺受,不发一声。毛延寿少不得作个和事佬,从中解劝。顺便又附和着呼韩邪,骂皇帝、骂石敢当。胡里图颇有反感,但也不发一声。   直到呼韩邪怒气已减,而又单独相处时,他才婉言相劝:“单于,老毛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单于如果劳师动众,为老毛报私仇,那不是太不上算了吗?”   “嗯,嗯,这话算你有理。可是事情没有了结,莫非就此算了?”   “不是!我的意思,不必马上发兵,不妨先礼后兵。”胡里图说:“先写封信给石中书,倘无满意答复,再作道理。”   呼韩邪沉思了好一会,点点头答应了一半:“好,先写信,后发兵。”   胡里图不便再争,反正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眼前先把事情压下来,总是不错的。   于是,胡里图亲自动笔,以呼韩邪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石显。关照胡贾,回到长安,找到中书府,将信丢下就走。   这封信给石显带来了莫大的心事,简直坐立不安了!   当务之急自是要找出泄密的漏洞在何处?而第一个该找的是史衡之。因为最可能的漏洞是在掖庭。   “我给你看样东西。”石显摒绝从人,将呼韩邪的信交了过去。   史衡之看到一半,心知自己做了一件很欠检点,而麻烦不小的事。但此时唯有镇静自持,看完了信,假作吃惊地说:“这呼韩邪,神通倒真广大!他是怎么知道内幕的呢?”   “所以,”石显冷冷地说:“要问你呀!”   “问我?”   “不问你问谁?这一次总该不是毛延寿了吧?册封明妃的事,是毛延寿跟呼韩邪走了以后才发生的。”   “可是,相爷,这件事满京城都在传说。”   “不错!不过,明妃就是王昭君,只有掖庭的人才知道。”   “掖庭可不止史衡之一个人。”   这针锋相对的回答,固然犀利。但有一个极大的语病。是无形中已承认秘密是由掖庭中泄漏的。石显是何等脚色,抓住他话中的这个漏洞,丝毫不放松了。   “毛病出在掖庭,而你是掖庭之长。如今我就着落在你身上,把泄漏消息的人查出来!”说完,石显转身就走了。   话虽如此,查出来又待如何?这呼韩邪,石显心中叹气:真是我命中的魔头!   第三天上午,史衡之来向石显复命,已经查出结果,只是这个结果令人惊诧——史衡之说,泄露秘密的赵美,已经畏罪自尽了!   “有这样的事!”石显楞了好一会:“是怎么泄漏的呢?”   “详情已无法究诘了。”史衡之从容答说:“前天奉了相爷之命,我立刻派傅婆婆秘密查访。赵美大概是察觉了,顿时神色不安。今天黎明时分,忽报赵美中毒,等我赶到,已经不救。据说临终之前,向人透露,她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也就是多说了一句话,不该把她二姊跟三姊的秘密,告诉了不相干的人。”   “这不相干的人是谁呢?”   “不知道。”史衡之答说:“秘密由赵美所泄,那是再无可疑问的了!”   石显细舷想了一下,觉得不无疑问。随即问道:“她怎么知道在查这件事呢?”   “那必是傅婆婆不小心,从神色中让她猜出来了。”   “就猜出来了,赵美又怎么知道多了这句嘴,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以致畏罪自杀呢?”   “那!”史衡之的机变很快,立即找到解释:“她们姊妹四个,都是灵心蕙质,绝顶聪明。看相爷亲到掖庭密查,接着又追查泄密的人,料知是闯了大祸。”   “这也未免太聪明了一点。”石显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服毒死亡。”   石显变色,“掖庭中怎么能有毒药?”他沉下脸来问:“万一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试问你有几个脑袋?”   这一着是史衡之疏忽了,然而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唯有惶恐地请罪。   “光凭这一点,你这个掖庭令就不能干了!”石显作了断然的处置:“解职听勘!”   于是,史衡之连掖庭都不能回去了,立即被交付廷尉衙门暂加看管。掖庭令的职务,另行派人署理。史衡之想不到石显是这样严厉地对待,心中懊恨不迭,但已无计可施,唯有暗中拿定主意,掖庭发现毒药,失察的罪名可以承受,泄漏机密的罪过,都推在赵美身上。   那知史衡之一失了势,掖庭中的情形顿见不同。平日畏惧他阴险刻薄,什么气都只有容忍,甚至话也都不敢说。此刻无须再效寒蝉,就说了也不要紧了。   首先是傅婆婆,透露了一个秘密,说是赵美曾在无意中撞见史衡之与胡贾在密谈。及至石显到了掖庭,史衡之怕赵美会揭破他的隐私,所以杀之灭口。这话传到林采耳中,当然关切,私下找了傅婆婆来,面询其事。   “我不知道。”傅婆婆一口否认。   “傅婆婆,”林采很恳切地说:“你待我们姊妹不错,我们姊妹如何待你,想来你总也知道。这件事你总听说过吧?何妨告诉我听听!”   “林姑娘,我没有什么好告诉你的。这件事要认真追究起来,会有人头落地。我不要说不知道,就知道了也不能,”傅婆婆加重语气说:“也绝不能告诉你!”   林采对人情世故很熟练,将她的话体味了一下,解出她的言外之意。实际上她已经承认了有这回事,不过不愿牵涉在内,所以不肯明说而已。   “谢谢你,傅婆婆。”林采向她保证:“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把你的名字说出来。”   “你要怎么样?林姑娘,”傅婆婆问:“你要把这些流言去告诉明妃?”   “是的。”林采坦率承认。   傅婆婆脸色沉重,歇了好一会才说:“纸包不住火,宫里终归会知道的。倘或牵涉到我,林姑娘,请你先替我求一求明妃,我事先一点不知道这件事,更不会有丝毫害赵姑娘的心思。”   她何用有此一番表白?林采不免奇怪。但往下追问时,傅婆婆却又装聋作哑,推得干干净净。林采无奈,只好提出一个要求。   “傅婆婆,请你替我送封信到建章宫。”   “这,我不便。除非,林姑娘,你向新来的掖庭令说明白。他答应了,我一定替你走一趟。”   要这样子费事,倒不如自己进宫去一趟。当时便要求署理的掖庭令,送她到建章宫。这本为规制所不许之事,只为知道她有明妃的奥援,破例特许。只是这天已来不及,第二天一早离开掖庭,到晚方回。于是,史衡之的秘密及他所引起的风波,昭君大致都知道了。   “你上奏说史衡之才不胜任,又以赵美服毒自尽,史衡之不无责任,解职交廷尉衙门听勘。如今办得怎么样了?”   “臣正在加紧勘查。”   “我问你勘查的结果!”皇帝提高了声音,显得很不耐烦。   “是!”惴惴然的石显答说:“一两日内必有结果。”   “哼!”皇帝冷笑一声:“我倒知道了!你要不要听听?”   石显既惊且诧,何以皇帝会知道结果?也许只是听了无稽的流言。便沉着地奏:“乞皇上垂谕。”   “赵美是史衡之下的毒,为了灭口。你知道不知道史衡之为什么要灭她的口?”   这说得有两分像了,石显很谨慎地答说:“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史衡之跟一个胡贾在打交道,让赵美撞见了。又说你到掖庭去查问过,所以史衡之非杀赵美不可。石显,”皇帝加重了语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查问些什么?以致于逼得史衡之下此毒手!你总应该很明白吧?”   这番话说得石显目瞪口呆。因为与他所知道的情形凑在一起,符节相合,事如观火,完全明了了!   到此地步,自己再不能隐瞒了。俯伏顿首,以请罪的语气说道:“史衡之罪该万死,臣备位中书,亦难辞失察之咎。如今听皇上垂谕,方知史衡之果然与呼韩邪有勾结,而且泄漏了一椿绝大的机密。”   皇帝悚然动容,俯身向前,急急问道:“是什么?”   “呼韩邪已经知道了,原来的宁胡长公主已封为明妃。”   “有这样的大事!”皇帝大吃一惊:“你又怎么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个机密了呢?”   “数日之前,有人投简臣家,即是呼韩邪的书信,具道其事,而且还有威胁的话。”   “他怎么说?”   “蛮夷之人,未蒙王化,不值一哂。请皇上无须究诘了。”   可想而知,威胁的话很难听。皇帝恼怒异常,心潮鼓荡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不过皇帝虽气得说不出话,而石显却无法保持沉默。即使一时拿不出办法,至少该有几句劝慰之词。   这样想着,便先硬着头皮说:“皇上请释睿怀,事缓则圆,容臣徐徐图之,必有办法。”   一听这话,皇帝倒又光火了!屡次说有办法,至今仍未妥贴,反而愈来愈僵。还有毛延寿,抓到了竟又放走,更觉可恶。这样想着,真想将石显痛斥一顿。可是转念自问,除却石显,又有谁能办得了这件事?除非干戈,而调兵遣将,亦依然非石显不可。既在如此,倒不如放聪明些,加重他的责任,让他格外尽心尽力去办。   于是皇帝问道:“你说必有办法,倒是什么办法呀?”   石显一筹莫展,何尝有何办法?不过,此时不能不抓一两句话来搪塞。“无非,”他一面想,一面答说:“动之以情,临之以威。软硬齐施,必会就范而后止。”   “好!”皇帝就他这几句话颇为欣赏,但须问个仔细:“如何动之以情?”   这是出题目考试,而题目并不难,石显略想一想答说:“天朝于呼韩邪有恩,若得一能言善辩之士,细为劝说,同时策动呼韩邪的亲信胡里图从旁进言,呼韩邪亦未必不能见听。”   “倘或不听,又当如何?”   “那就要临之以威了!臣请召陈汤入京,授以镇边将军的名号,率领劲旅,会猎北鄙。呼韩邪不能不生警惕!”   “好!”皇帝欣然同意:“即日召陈汤。我以为双管齐下,一面动之以情,一面临之以威,宽猛相济,更易收效。”   “是!”石显趁机恭维,顿首说道:“睿智天纵,臣万万不及。”   “还有,”皇帝问道:“毛延寿呢?”   “这在送亲之时,便可带回,明正典刑。”   “这一次,”皇帝皱眉说道:“我看多半也是他在捣鬼。”   “启奏皇上,宁胡长公主改封为明妃,是毛延寿走了以后的事,似乎与他无关。”   “怎可断定与他无关?也许就他在撺掇。”   这当然也是很可能的事,但石显不愿承认。因为一承认了,就会受到质问,既知毛延寿不可靠,何以准他跟随呼韩邪而去?所以石显含汉糊糊地答说:“请皇上宽怀,一切都会妥贴,也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尽管皇帝出以镇静,石显内心着急,而表面不动声色,但有许多事是瞒不住的,如史衡之下狱,赵美死于非命。于是流言四起,日甚一日。其中也夹杂了若干真实的机密,如密召陈汤,以及禁军中在挑选习于北方严寒的士兵等等,加上别有用心的一些太监、宫女的恶意渲染,很快地编织成了一套听来令人悚动的“故事”,说皇帝为明妃所惑,要一显神武,取媚美人。决定亲率六军,远征漠北,以名将陈汤为先锋。这个消息由明妃告诉赵美,赵美无意中告诉了史衡之,而史衡之却又泄漏到外国,事为皇帝所知,勃然震怒,以致史衡之被捕下狱,赵美则畏罪自杀了。   这个离奇的“故事”,十有九人,深信不疑,辗转传述,最后传到慈寿宫,老太后大为惊诧,立即查问,弄清楚了一部份事实真相,随又宣召皇后诘责。   “你是皇后,统摄六宫,就是个当家人。这一阵子掖庭弄得乌烟瘴气,有人中毒不说,居然还是谋杀!又说史衡之私通外国,被捕下狱,正在审问。宫闱之内,如此不整齐,皇后,你不觉得惭愧吗?”   最后这句话,责备得很重。皇后羞惭满面地低下头去,委委屈屈地说:“臣妾死罪!”   太后自觉过分,放缓了脸色问道:“这些情形,莫非你不知道?”   “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怎么不想法子整顿呢?”   “臣妾有臣妾的难处。”皇后迟疑地答说:“要谈整顿,只有请皇上降旨。无奈— ”   “怎么不说下去?有什么无奈之处?”太后的声音又严厉了:“你尽管说!”   “臣妾已有五天不曾跟皇上见面了。”   “你是说,皇帝五天未到中宫?”   “是!”皇后答说:“只在皇上来跟太后请安的时候,才能望见影子。等臣妾想找机会向皇上进言,皇上已经走了。”   “那么,这几天是在什么地方呢?”   “建章宫。”   “建章宫?”太后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了。脸色立刻变得严重:“难怪有那个流言!”   皇后无语,太后亦没有再说下去。显然的,责备皇后是错了,但应该责备谁呢?是皇帝还是昭君?太后不免困惑,唯有付之叹息而已。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五章   烽火台一个接一个,燃起狼粪,黄浊的狼烟,直冲半天。   烽烟起了!   是由北面来的警报!除却呼韩邪兴兵,还有谁呢?石显惊疑莫释,但敌人侵犯的大事,不敢隐瞒延误,随即入朝面奏。   “有这样的事,”皇帝愤怒多于一切:“呼韩邪真是在自速其死了。”   “臣亦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石显答说:“第一,呼韩邪方有书信到来,不等回音,便即兴兵,于理不合;第二,呼韩邪应该自己度德量力,何敢与天朝为敌?”   “那么烽烟莫非有误?”   “烽烟不可能出错误的。”   “那就是了,边关一定有警,呼韩邪居然敢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下令:“召集廷议!”   其时朝中大臣,都已获知警报。但都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为想来想去,呼韩邪没有理由称兵犯境。及至跟石显见了面,得知有此一封要挟的书信,才恍然事出有因了。   廷议的气氛当然很沉重。皇帝尤其显得激动。连连拍着御案,厉声说道:“呼韩邪欺人太甚,不想想我汉朝帮过他多么大的忙,竟敢无故侵犯,你们大家看,应该怎么惩治他?”   群臣相顾无言,都觉得这是必须慎重考虑的一件事。   “石显,”皇帝指名问道:“你怎么说?”   ‘臣以为,”石显慢吞吞地答说:“和战大计,总要先请皇上裁定。战是战的办法,和是和的打算。”   “哪里谈得到和字?当然要发兵迎头痛击!”   “启奏皇上,”冯野王又忍不住了:“发兵一事,不可轻言,自古兵凶战危。而且,似乎师出无名。”   最后一句话又触怒了皇帝,“什么叫师出无名?匈奴打过来,我们发兵抵挡,这叫师出无名吗?”   冯野王正要申辩,匡衡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言,然后他平静地说:“发兵御敌,理所当然。不过,事先没有准备,战事就没有把握,臣以为能和得下来,还是以和为贵。”   “这还像一句话。”皇帝的气消了些。   “皇上既如此垂谕,臣以为今日廷议,应以谈和为主。”   “不是谈和为主,是谈和为先。”皇帝气愤地说:“呼韩邪有无理要求,我绝不能答应。”   “皇上的意思是,呼韩邪如果能收回天理的要求,就可以和得下来?”   “对了!不过,备战还是要加紧。那样子,和不下来,也不要紧。”   “是,是!”石显紧接着皇帝的话说:“如今是备战求和。”   “不错!”皇帝格外回重语气:“备战求和!”   这四个字,便成了对付呼韩邪兴兵的方针。石显以宰相的地位,无形中主持廷议,到此时开始谈实际的行动。“大计已定!”他说:“请皇上先指派谈和的专使!”   “大鸿胪职司列邦交涉。”匡衡提议:“臣请以冯野王充任专使!”   皇帝不答,只摇摇头。否定了匡衡的建议,却不说理由。   显然的,是他个人对冯野王不满。   “臣举少府匡衡!”   对石显的举荐,匡衡不愿接受。但皇帝却抢在他前面说道:“匡衡,你不许推辞!你跟呼韩邪去说,只要他收回无理的要求,别的都好商量。不过丧权辱国的条件,绝不能接受。”   “是!”匡衡无奈,只好再拜受命:“微臣遵旨。”   “至于备战之责,石显无可旁贷。”   “是!”石显早已料到,这个责任必落在自己头上。所以答奏之语,亦早就想好了:“调兵遣将,征发粮秣,其事甚紧,容臣另行上奏。”   皇帝也知道,军事机密,不宜付诸廷议。所以传旨退朝,但却留下石显在御书房中密议。   陈汤是已经发文书去宣召了。调兵现成,亦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所要研究的第一件大事是军费筹划调度。   这一点石显亦是胸有成竹。国家财用,归大司农及少府职掌。少府握有山泽之利,尤为重要,石显保荐匡衡出使,用意就在希望兼摄少府,一掌财权,便有许多好处。而皇帝却想不到他有私心,只觉得石显负责战备,为了调度军费便利,兼摄少府是顺理成章的事。   “皇上请放心!”石显很起劲地:“足食足兵,臣有把握。只待陈汤一到,商议如何发兵镇压,就可以定夺。”   “嗯!”皇帝忽然想起:“备战之事,务须不动声色!”   这又何消说得?石显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在纳闷,由皇宫一直想到府邸,只猜出皇帝作此嘱咐,是要将备战的消息瞒住宫中,却猜不出是宫中何人?   非常意外地,匡衡与冯野王已先石显在他府中等候了。   “我们是出了宫就到府上来的。”冯野王先作解释:“我跟匡少府的看法相同,关于和战的大计,应该有个最后的打算。”   石显愕然,“刚才廷议中不是皇上已作裁决了吗?”   “及时补救,还来得及。”   石显看一看两人的眼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着地点点头说:“请教两公,如何补救?”   “决不能打仗!”冯野王很激动地说:“师出无名,未战先败。石中书你想,如说我大汉朝为了一个妇人,大兴兵戎,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照皇上的意思,衅非我开,既然人家打了过来,则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似乎也不算师出无名。”   “若说衅非我开,这话也不尽然。我们一再失信于呼韩邪,是不争的事实。”   石显有点词穷了,转脸问道:“匡公的意思如何?”   “打仗要钱。我这个管钱的,可是最怕打仗。”   石显很深沉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们三个人的意见,可说完全相同。”他很机警地说:“能和不能战。”   “是的。”匡衡答说:“因为如此,对呼韩邪的交涉就不能委屈求全了。我并不惮此远行,只怕徒劳无功。”   “难就难在这里!”石显停了一下说:“皇上所说的‘无理要求’是什么?两公自然知道。”   两人点点头,表示会意。匡衡又说:“其实明妃倒是深明大义的。无奈… ”他苦笑了。   “无奈天子多情!”石显已想好一条计策,要让冯野王去碰个大钉子,故意迟疑地说:“路倒是有一条,却非冯公不可。”   “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冯野王慨然表明:“请石中书指点,我一定照办。”   “是条釜底抽薪之计。”石显将声音放得极低,“能请皇太后出面主持,才可以改变皇上的决定。”   “啊!啊!”冯匡二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   “不过,千万不能说,这是我的主意。”   匡衡与冯野王答应着欣然告辞,石显亦觉得胸头一畅。原来他的主意是,由冯野王透过冯婕妤的关系,向太后进言,撤消明妃的封号,暗中仍旧将韩文换回来,还人家一个真正的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此计若成,化干戈为玉帛,呼韩邪仍会领自己的情,倘或不成,必是皇帝不允,追究是谁的献议,则大碰钉子的是冯野王,与己无干。至于备战,和不和都是该做的事。反正匡衡一出塞,自己接掌了少府金印,好歹都会增加财富。   太后一向反对大动干戈,因此,冯婕妤所说的话,很容易听得进去。而况朝中大臣,亦都主和。但为难的是昭君已封为明妃,出尔反尔,说要撤消她的封号,这话对皇帝却说不出口。   踌躇了两天,太后才算筹划妥当。第三天一早传懿旨:驾临建章宫。皇帝及所有妃嫔都不必随扈。   当然,是预先算好了的,趁皇帝这天上朝的时刻启驾离宫。安车沿着宫墙直驰而西,抵达建章宫时,皇帝尚未退朝。   昭君得报,不免惊惶。匆匆上装,出殿接驾,太后已经下车了。   于是行了礼,昭君亲自搀扶太后入殿。升上宝座,重新又行大礼。一套仪注完毕,只听太后问道:“谁是管建章宫的?”   “宦官尤震。”昭君答说。   “宣他来!”   “是。”昭君示意秀春去传宣尤震。   “你听说了没有,呼韩邪发兵攻打边关了!”   昭君大惊,“臣妾一无所闻。”她不自觉地问:“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此事。”太后说道:“自古以来,为妇人兴兵戎的,也不止这一次。”   听得这话,昭君心如刀绞,红着脸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你也有难言之痛,是不是?”   “皇太后圣明。”   “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不过— ”太后欲言又止,彷彿很为难似地。   既说“不怪”,却又下了个“不过”的转语,意思还要责怪。昭君要弄明自己错的地方,便即说道:“请皇太后明示。”   “不过,事情很明显的摆在那里,是和,是战,是祸是福,关键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听得这话,昭君颇有惶惧不胜之感。立即跪了下来,困惑地说:“臣妾一身,对国家真有那么重的关系?”   “对了,除了皇上,都知道你对国家有那么重的关系。昭君,”太后出以提示的语气:“你应该知道自处之道。”   昭君实在不知道何以自处?但太后既然说到这话,当然已决定了处置的办法,然而自处之道,只是唯命而行而已。   她略一沉吟,冷静地答说:“请皇太后赐示,臣妾该如何,便如何,决不敢推诿。”   太后点点头,很嘉许她的态度。因为如此,反而不肯直截了当地降旨,先说一句:“就怕你心里不愿。”   “臣妾受皇太后、皇上深恩,”昭君进一步表示:“只要于国家有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真心话?”   “决不敢上欺皇太后。”   “好!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有男儿气概,既然如此,我为了国家百姓,只好做一件狠心的事。昭君,我迫不得已,非得收回成命,撤消你明妃的封号不可。”   “是,”昭君勇敢地承受:“叩谢皇太后成全之恩。”   一语未毕,殿外传呼,是皇帝驾到了。每次朝罢,他总是一直来到建章宫。这天听说太后一个人来看昭君,不令皇后妃嫔随扈,料知必有事故,所以急急赶来,是一脸不安的神色。   等行完了礼,太后不等他开口,先就告诉他说:“有件事,我得说与你,我把明妃的封号撤消了。”   皇帝大惊,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犯了什么错?”   “错不在她,在你!”   这是责备的话。皇帝急忙地跪了下来。“儿臣有错,请母后教训。”他说:“昭君没有错,不该撤她的封号。”   “什么?”太后微微发怒:“你说我做错了?”   “儿臣不敢这么说。儿臣的意思是— ”皇帝很吃力地说:“怕引起误会。”   “什么误会?”   此时此地,此事此情,对皇帝有五不利:第一、要尊重母子的名分;第二、要顾到国家的祸福;第三、懿旨已下,事成定局;第四、匆匆赶到,情况不明;第五、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当然,只要是生身之母,哀乞硬求,那“五不利”都不足为虑。无奈太后是继母,名分重于情分,国事重于家务,所以皇帝自己也知道,要想把眼前的局面扳回来,能让太后收回成命,是件很吃力的事。   因为自己先已气馁,言语就越发钝讷。好半天才能回答:“是怕误会皇太后处置不公,昭君心里难免觉得委屈。”   太后的神情,恰与皇帝相反,从容自如地说道:“那么,你自己问问昭君看。”   皇帝毫不迟疑地转脸去问:“昭君,你没有错处,把你明妃的封号撤消了,你不觉得委屈?”   “不!”昭君硬着头皮回答。因为是挤出来的声音,反显得短促有力。   皇帝不但失望,而且着急。说话章法越发乱了,只连连问说:“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中毫无掩饰地表达了他的心情,使得昭君意乱如麻,万感交萦,以致无从启齿,只胀红了脸看着皇帝。   “我替她回答吧!”太后冷冷地:“她说过了,只要于国家有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你心里的话?”皇帝问昭君。   “是!”她仍然是挤出来的声音。   皇帝困惑而痛苦,微微顿足作恨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太后接口:“如果你不糊涂,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   皇帝无奈,不得已而求次,“母后,”他说:“昭君撤消了明妃的封号,改封为婕妤吧!”   “那是降封,不是撤封。”   皇帝语塞。而心里却不肯认输,“这一撤,不又撤回掖庭了吗?”他说:“昭君没有错,受此待遇,儿子总觉得不服。”   何用你不服?太后的话都将出口了,却又自己缩了下去。   他仔细想一想,在昭君确实情所不堪。换了自己亦会觉得不甘心。   “也罢,”太后果然让步了:“仍旧让昭君住在这里好了!”   太后又加了一句:“看你的造化吧!也许,建章宫能一直让你住下去。”   这意思是,呼韩邪如果知难而退,事情仍可挽回。因此,皇帝又生出无穷希望。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态度,对呼韩邪是和重于战了!   因此,匡衡受命,星夜急驰,尽可能早日与呼韩邪会面,消弭兵祸— 当然,除却丧权辱国的条件不能接受以外,希望昭君亦能留下而不遣。所以匡衡的任务是相当艰难的。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六章   到达边关以外,已是大雪纷飞的天气了。   由于向导得力,很容易地与呼韩邪取得了联络。但以两军对阵,彼此警戒,经过双方特殊的安排,所以在三天之后,方能在呼韩邪的帐篷中相见。   “匡少府,辛苦!辛苦!请坐。”   匡衡冻得手足皆僵,噤不能言。直待几杯热酒下肚,逐渐回暖。引到火堆坐下,精神稍稍恢复,方能开口。   “单于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托福!托福!”呼韩邪歉然地:“这种天气,还要累你出关。”   “还不是来劝和吗?单于,”匡衡半真半假地责备:“女婿打到岳家,这道理说不过去吧!”   “那不能怨我,我知道,都是石中书的花样。我一再跟他说,假中不可再假,谁知道他玩假的玩上瘾了。这亦未免欺人太甚。”   “单于你不可轻信流言。长安那么远,一句话传来传去,传得早就大失真相了。”   “你是说我轻信摇言。那么,我请问你,王昭君封为明妃,有这回事没有?”   “是不是,单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妃是明妃,王昭君是王昭君!而且,明妃的封号也撤消了。”   此言一出,不独呼韩邪,坐在一旁的胡里图、隐在幕后的毛延寿,不约而同地都在问:“为什么?”不过两个是在心里问,发声的只有呼韩邪。   “为什么?”匡衡带着点委屈的神情:“还不是表示诚意吗?为了怕你单于误会。”   这一下呼韩邪倒是不能不沉吟了。   “单于,”匡衡把握机会,紧接着又说:“我要说句公道话。当时弄巧成拙,我也有责任,不过事到如今,单于你坚持非要王昭君不可,也未免稍微过分了一点。这种天气,马蹄子陷在雪里,好半天拔不出来,你以为打仗是好玩儿的事吗?”   “这是你们逼我的嘛!”   “谁逼单于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单于你不是器量很宽的吗?你倒想想,汉家对你怎么样,你不能老想坏的,不想好处。”   “就为了两国和好,我才向汉家求亲。不应该耍我!”   “哪个在耍单于?只有事事迁就,真是像待娇客一样。”   “什么?”呼韩邪问胡里图:“匡少府说的什么客?”   “娇客。”胡里图为他解释:“新女婿是很娇贵的客人,所以叫娇客。”   “你想,”匡衡接着他自己的话说:“呼韩邪为了毛延寿发脾气,马上把毛延寿给你送来;因为对明妃生误会,马上撤封。这样委屈求全,只为想到当年甘延寿、陈汤的一番汗马功劳,来之不易,应该珍惜。单于,你眼光放远一点,以我中国四海之广,人才之众,选个十个八个比王昭君更美的美人,送来侍奉你单于,也是稀松平常的的事。”   这番话,把胡里图却说动了,便出面劝解。但刚喊得一声:“单于!”便为呼韩邪打断了。   “你少开口!”他转脸转对匡衡说:“匡少府,今天晚了,你也辛苦了。请先休息一下,回头咱们喝酒再谈。”   “好,好!”匡衡觉得有点把握了,很高兴地说:“回头我叨扰单于,好好让我醉一醉。”   于是胡里图引路,将匡衡先带到另外一座帐篷。少不得也还有一番比较真诚的话说。呼韩邪当然也要考虑,认为匡衡此来求和,先就给了面子。想到他所说的种种让步的情形,也是实情,气便消了一大半。   就在这时候,一转身发现一个人影。这是胡地最犯忌的事。急忙拔出匕首,先加戒备。只听见来人急急说道:“单子、单于,是我!”   “原来是你!老毛,”呼韩邪收起匕首:“吓我一跳。”   “单于倒不说,你那当我是刺客的样子,拔刀动枪地,吓我一大跳!”   “那要怪你自己。说过多少遍了,进帐之前,一定要出声。你总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不是我鬼鬼祟祟,不能让匡衡听见我的声音。单于啊,”毛延寿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你老,又可以作汉家的女婿了。”   “是呀!”呼韩邪搔搔头皮:“女婿打老岳母,好像有点欺侮人。”   “哼!”毛延寿冷笑:“单于,我说句话,不怕你动气。你也把人家看得太无用了!凭汉朝,是能让你呼韩邪单于欺侮的吗?不欺侮你呼韩邪单于,已经很好了。”   这些话是恶毒的挑拨。呼韩邪的脸色变了。不过,最近由于胡里图常常苦口婆心的劝解,他也慢慢学会了忍耐。所以脸色终于又恢复为平静。   一计不成,心生一计。毛延寿故意问道:“单于,你是说太后是你的老岳母?”   “是呀!我还是娶宁胡长公主,做亲戚算了。”   “单于,”毛延寿又问:“假的比真的好?”   呼韩邪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眨着眼问:“假的怎么会比真的好?”   “既然如此,人家把真昭君留着等你去娶,你怎么倒不要了呢?”   呼韩邪越了不解,“匡衡并没有说这话啊!”他说:“昭君是昭君、明妃是明妃。根本无所谓真假。”   “哼!”毛延寿冷笑道:“匡衡那种骗三岁小孩子的话,怎么单于也会相信?”   这无异刺他幼稚。呼韩邪心头恼火,沉下脸来说:“老毛,你好没道理!看得我也不过三岁的小孩,是不是?”   “是的。”   “什么?”呼韩邪大怒。一掌便扫了过去。   那一掌扫着,毛延寿的半边脸会发肿。而他敢捋此胡须,自然早有防备,身子一闪,躲开两步不慌不忙地说道:“单于,你听我说个道理。如果不对,你再揍我也不迟。”   “哼!我也不揍你。你如果说得没理,我让匡衡把你领回去。”   “好!我说的道理,单于如果听不进去,也就相处不下去了,不走何等?”毛延寿说:“单于,我先请问你一句话,既然明妃是明妃、昭君是昭君,明妃何用撤除封号?”   “你不听匡衡说了吗,为的是怕我误会。”   “这就怪了!如果与昭君无干,单于误会些什么?换了我,一定这样答复:明妃不是昭君,昭君住在上林苑待嫁。不信,你自己来看。至于明妃,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有册封的诏书为凭。何得妄加干渎?单于,那时候不怕他不自己乖乖认错!”   呼韩邪不作声。想来想去,他的话驳不倒,内心怕真的有蹊跷。   “单于,我把他们的用心说给你听吧,明妃就是昭君,暂撤封号,是要看你单于态度。如果息事宁人,马马虎虎算了。   他们乐得把假昭君送了来,真昭君仍旧封妃。倘或单于一发狠,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怎么不同?”   “单于,你倒想想匡衡的话!你发一发脾气,把我老毛给你送回来了。再发一发脾气,把明妃的封号撤消了。单于啊单于,你的脾气真管用。”   “原来发脾气有那么大的好处!”呼韩邪失声说道:“我自己还觉得过分了呢!”   “一点都不过分,”毛延寿很起劲地说:“旁观者清,什么都瞒不过我老毛。单于,你该大大再发一回脾气。一发,准保天下第一美人,归你的怀抱。”   呼韩邪沉吟了好一回,终于下了决心,“好,”他说:“再大大地发他一回脾气!”   牛皮帐外大雪纷飞,帐内温暖如春,匡衡先还有点拘束,因为胡妇行酒,未语先笑。而且劝作“不中规矩”,肌肤相触,不算回事,这在讲礼法的匡衡看来,是一件很令人受窘的事。   可是新酿的青稞酒,几杯下肚,肥腴的烧羊肉,补充了精力之后,他的心境不同了,想起淳于髡所说的“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不同境界。油然而起放浪形骸的欲望,同时因为炉火炽旺,身上燠热难受,索性卸去长衣,换了胡装的短服,拥着胡妇,欢然快饮了。   可惜言语不通,未免煞风景。举座所可交谈的,只是呼韩邪与胡里图,因而他想起一个人,“毛延寿呢?”他问。   “毛延寿水土不服,也怕冷。”呼韩邪说:“我送他到比较暖和的地方养病去了。”   “喔!”匡衡趁机说道:“既然他水土不服,不如我把他带了回去。”   “那怕不行,”呼韩邪说:“他住的地方,得好几天路程,恐怕赶不及。匡少府,你预备哪一天回去?”   “只要单于歇兵和好,我随时可以走。”   “歇兵和好也容易,”呼韩邪说:“我暂时不动手,等他们把宁胡长公主送来。”   “当然,当然!”匡衡立即接口:“我一回去就奏闻皇上,择吉启程,将宁胡长公主连一份极丰厚的嫁妆,一起送来。说不定,我还要走一趟。”   “辛苦,辛苦!感激不尽。不过,匡少府,你总知道宁胡长公主姓甚名谁?”说至这里,呼韩邪的脸色一变,“烦你上覆太后,把真昭君送来成亲,万事皆休。不然,哼!哼!”   这一下,将匡衡的酒兴绮念,一扫而空。推开陪酒的胡妇,双手按在膝上,正色问道:“单于,为何出此要挟之言?”   “这不算要挟,我只是重信用,要讨回公道。”   匡衡暂不作声。因为心中怒气难平,怕语言决裂,无法转圆。歇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但话中仍有悻悻然之意。   “单于,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昭君不可!昭君死了呢,莫非你就不要别的妇人了?”   “死了我也要!”呼韩邪脱口相答:“既然昭君已许婚给我,死了也要埋在我这儿。”   说出这样的话,言尽意决,再无磋商的余地了。匡衡愤极反笑,“好,汉汉呼韩邪单于,”他端起酒说:“今天你替我接风,可也是饯行。多谢多谢,哈、哈!”   大笑声中,匡衡喝干了酒,起身向帐外便走。   箫声呜咽,淡月溶溶,昭君左右的宫女,这一夜都有这么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不辨是春是秋。   “别再吹了吧!”逸秋低声自语,仿佛祷告似地:“吹得人心都酸了。”   但箫声却越发凄清激越了。随风飘度,引来冉冉一盏红灯,跟在灯后的是皇帝。   “皇上— ”   “别作声,”皇帝轻喝:“你们别管我,我是听箫来的。”   逸秋与一起接驾的女伴,轻答一声:“是!”悄悄退在一旁。   皇帝示意周祥掩蔽灯光,自己站在花荫下,直到洞箫的袅袅余音,散入微茫的星空,才现身出来。   于是,逸秋急步走报。昭君既惊且喜,迎了上来,只听鼓楼上已打三更了。   “皇上怎么来了,而且这么深的夜?”   “不想睡,只想来看创你。好一阵不见了,你身子怎么样?”   “多谢皇上垂念,身子倒也无病无痛。”   “那还罢了。天天想来。”皇上忽然叹口气:“唉!不提也罢!”   他不提,她也知道— 周祥跟逸秋很好,有话总告诉她,据说太后虽然接纳了皇帝的请求,让昭君仍旧在建章宫暂住,但限制皇帝不得到建章宫。像此刻的微行,当然是瞒着太后的。   唯其如此,更令昭君感到君恩深重。但不便有何表示。只说:“外面冷,皇上请殿中坐。”   “外面好,我爱这片月色。只是,箫声太凄凉了。”   “原来皇上早就驾到了!”昭君嗔责左右:“你们也不来告诉我!”   “你别骂她们,是我不准她们惊动你的。那一来,我就无法聆听你的妙奏了。”   “难得献丑。”昭君笑道:“偏偏落入皇上耳中:真正是有污清听。”   “你吹得很有功夫了。可惜,这管箫,不是最好的。”   “原来皇上是行家。”   皇帝紧接她的话说:“应该说是知音。”   这句话让昭君深为感动,也是最有力的鼓励。她将秀春捧在手中的箫,取了过来说道:“愿为知音,再奏一曲。”   “不,不!箫笛都伤气,一之为甚,岂可再奏?”皇帝略停一下说:“这样,我来试一曲,你用琵琶相和如何?”   于是秀春指挥宫女取来琵琶,为皇帝及昭君设座。琵琶非坐着弹不可,箫却不便坐在锦茵上吹,所以皇帝倚着柱子坐在栏杆上,仰望着月亮说道:“有支曲子名为‘云破月来’,你总知道。”   “是!”   “你定弦吧!”   皇帝吹出一声“角”音,昭君定好了弦,等箫声一起,随即轻拢慢捻,丝丝入扣地应和着,曲调初起时,箫闲自如,宛如一片浮云遨游太空。忽然商声陡起,音节激烈,仿佛飞沙走石,狂风大作。说也奇怪,就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花丛墙角在静悄悄偷听的宫女,都觉得凄恻恻地想哭了。   渐渐地,箫声琵琶声都慢了下来,低了下来,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又变得宽舒平和了。天上的乌云亦缓缓移过,月色渐露,终于清光大来。戛然一声,琵琶上的大小弦,尽皆沉寂,留下洞箫的悠长余韵。   “高明之极!”昭君由衷地赞美:“皇上果然比昭君吹得好。”   皇帝听而不闻,双眼只是望着空中,月色映照,发现两颗晶莹的泪珠。昭君大吃一惊。   “皇上!”她失声而喊。   皇帝亦是一惊,抬眼从昭君脸上惊疑的神色中,才发觉颊上凉凉地,泪痕未干。   “噢,”皇帝强笑着:“没有什么!”   这是尴尬的局面。秀春和逸秋都善体人情,将心比心,知道皇帝不愿让大家看这样的情形。而且如此良宵,正宜低诉相思,什么人在旁边都是惹厌的。所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悄悄退下。其余的宫女,随同进退,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了。   “昭君真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突然伤心。”   “一时的感触。”皇帝神情如常了:“你冷不冷,不如回殿中去坐。”   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去捏一捏昭君的手臂。翠袖单寒,动人怜惜。皇帝不容分说,搀着她进入殿廷。   这座便殿题名“悦清”,构筑时原就设计着可供赏月之用,台基甚高,窗户特大,廊沿较狭。两人倚窗而坐,正适天中的八分月,洒落一窗银光,恰好笼罩着偎倚着的一双俪影。   “你的境况,犹如浮云掩月。你看,云破月来,依然一片清光。”   是安慰的话,但昭君明了,是有意设词慰藉。其实,皇帝的眼泪,已说明了一切。他所看到和想到的,是浮云掩月,而非云破月来。   “多谢皇上!昭君唯愿速死!”   皇上大惊,扶住她的肩头,急急问道:“昭君,你怎么说这话?”   昭君有些懊悔,自己的话太孟浪了。但既已出口,不必再作什么掩饰。“昭君是不祥之身,自己命苦,还… ”她说不下去了。   “你不要这么想!”皇帝很有力地挥着手:“天子富有四海,难道连你这么一个人我都会守不住?我不信。”   昭君不作声,只悠悠地叹口气,将脸扭了过去,举起罗袂,偷偷拭泪。   “昭君,”皇帝很认真,也很着急地:“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皇上的心,昭君知道。无奈!”她很吃力地说:“连皇上都作不得主。天子富有四海,诚然!可是皇上也别忘了一句话。”   “哪一句话?”   “以四海养。”   这是指太后——天子以四海为甘旨,颐养太后。皇帝听得这话,恰如胸前被捣了一拳,好久都说不出话。   见此光景,昭君少不得强打精神,故作豁达,很吃力地作出欢笑形容,作为对皇帝的慰藉,直到晓钟动时,皇帝方始别去。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七章   回到长安,匡衡行装刚卸,石显便来拜访了。   慰问寒暄,有好一会的周旋。谈到此行的结果,匡衡叹口气,将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石显脸色大变,听完,久久不语。   “石公,你觉得很意外吧?”   “唉!”石显叹口气:“呼韩邪居然这样子不通人情!实在想不到。”   “真可谓之为翻脸无情。”匡衡说道:“最令人不解的是,谈得好妹的,转个背,马上就变了!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捣鬼。”   “有人捣鬼?”   “是,我想是毛延寿。”   石显也是这么想的,但在匡衡面前却不能承认,因为准毛延寿随呼韩邪而去,是出于石显的主意。而今毛延寿甘为汉奸,他就得负主要责任,所以否认其事。   “不会,不会!必是史衡之的花样。”他又叮嘱:“匡公,明天见驾,不必提毛延寿的事。”   匡衡点点头,却又问道:“如果皇上问起毛延寿,我怎么说?”   石显想了一下答说:“果然问起,你只说毛延寿病得快要死了。”   这一夜石显几乎通宵不寐。想来想去,用兵一事,毕竟不妥。因为自他代掌少府之后,方始发觉,财用不足,远征即令能够成功,亦已大伤元气,还是以和为贵。   皇帝是在便殿延见匡衡,听取报告之后,手击御案,大发雷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断然决然地说:“只有用兵了!”   “请皇上三思!”匡衡奏谏:“兵凶战危。”   “臣等又何尝不想大张挞伐,宣扬国威?无奈,”石显很吃力地说:“此非用兵之时。”   “为什么不是用兵之时?”   “战备不足,财用未充。而况雨雪载途,调兵困难。”   “是的。”匡衡接口说道:“臣亦以为天时、地利、皆于我不利。”   “哼!”皇帝冷笑:“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我告诉你们,我决不能受辱!若说雨雪载途,调兵困难,那就在来年春天发兵好了。”   石显松了一口气。来年春天还早,到时候再看情形说话。   辞出殿去,石显立即关照僚属,大设酒宴,邀请朝贵聚会。这一次,匡衡作了很详细的报告。除了呼韩邪的态度以外,还有一路的见闻,主要的是呼韩邪在军事方面的部署。照他的看法,仗是打不起来的,但如不加安抚,逼成僵局,事情就很难说了。   应邀的宾客,有些长于军事,有些熟悉边情,这两类人发言最多,问了匡衡许多话。会中虽然未作结论,但一直在细心倾听而很少开口的石显,却有一个相当精确的估计: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呼韩邪既然只是虚言恫吓,并无甘冒战火的决心,则汉朝即不宜轻言发兵。   另外一半,又分成两派: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这一面,觉得呼韩邪忘恩负义,骄慢自大,应该兴师问罪;一派则以为伸张国威,亦非用兵不可,但要值得一战。为了一个妇人而以兵戎相见,则师出无名,未战先就输了一着。   总结起来,可以说是不主张在此时开战的,占了极大多数。当然,果真召集廷议,可能会有人改变了论调。而石显心里有数,即令在座的人,在皇帝面前不改口,亦不宜召集廷议,因为那只有逼得皇帝愤懑莫释,一意孤行。   “石公,”匡衡悄悄问道:“今日之会,公意具见,是不是该奏闻皇上?”   “不是!”石显以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应该奏闻皇太后。”   仍然是经由冯婕妤这条路子,将这件大事传入太后耳中。   附带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太后婉言劝导皇帝,避免用命令的语气。   太后接纳了请求,所以采取比较缓和的手段。先派人侦察皇帝的动静,得到的报告是,皇帝终夜徘徊,口中念念有词,对和战大计,颇难决断。   既然如此,正宜及时劝阻。于是等皇帝照例朝见省视之时,以慈爱的口吻问道:“听说你这两天,晚上总睡不好,中夜还起身徘徊,到底是甚事让你为难?”   “呼韩邪无礼,想来母后已经知道了?”   “是啊!这件事该有个处置。”   “正是如此。儿臣就为了考虑和战,所以晚上睡不好。”   “那么考虑定了没有呢?”   “大计难决。”皇帝答说:“还要召集廷议。”   “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战的多,还是主和的多。”   “这,这很难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召集廷议的好。”太后问说:“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太后有一番解释。照她的估计,臣下主和的多,不必召集延议,便可断定。皇帝如果尊重公意,则无须经过廷议,径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岂不更显得英明。   听完这几句话,皇帝好半晌作声不得。他心里也明白,太后劝他不必召集廷议,是为了廷议如果主和,他必不肯听从。   那一来就会引起极大的波澜,决非国家之福。   当然,如果主战的人多,则经过廷议,师出有名,自己在此刻可以很响亮地说一句:“请放心,一定照延议办!”无奈,这一层并无把握,就说不起硬话了。   “人生在世,不管什么身份,都会有不如意的事,全靠自己善于譬解,才能消除烦恼。皇帝,”太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想想你的责任!”   “是。”皇帝低头答应着。欲言又止地,始终没有一个确实的答复。   于是太后催问:“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母后的训示自当遵从。不过,”皇帝很吃力地说:“和也很难。”   “怎么难法?”   “讲和不是投降?”   “谁要你投降?”太后说道:“呼韩邪再无礼,也不至如此狂妄。”   “即非投降,受辱是一样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和亲怎么说是受辱?如以为门不当,户不对,汉家的长公主下嫁匈奴是失了面子,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是!”皇帝忽然想到一个说法,理直气壮了:“昭君已受了明妃的封号,岂可再遣出塞外?以汉宫的妃嫔,而为单于的阏氏,有辱国体。”   这话说得太后一愕。“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皇帝,你是说,你之不愿送昭君出塞,是为了保全国家的体面,而不是你自己舍不得昭君?”   “是!”皇帝很响亮地答应着。   “好!”太后沉着地点点头:“我总想得出法子。”   皇帝不知道太后有何善策?设身处地去想了又想,认为太后不会想出什么好法,昭君是一定可以留下来了!如今之计,只是如何安抚呼韩邪而已。   “除了割地,什么都好办!”他自语着。立即宣石显和匡衡,说了自己的决定,让他们去筹划,如何再去跟呼韩邪讲和。   谁知到了第二天,建章宫中起了极大的变化。   所得到的报告,王昭君已经不在建章宫中。来报的是一名太监。由于昭君不喜太监执役,除了一天一次洒扫殿廷,以及粗重工作为宫女力弱所不胜,方始传唤太监入内以外,平时只能在殿门以外待命。所以这名太监只见到箱笼移出宫外,昭君眼泪汪汪地上了车,此外,即无所知。   皇帝自然着急,不知昭君因何移居,移到何处,来接的车辆又是奉何人所派?这一切疑团,派周祥去一问,自然立即就可明白。而皇帝仍觉得一来一往,多费周折,不如直截了当,亲自去查问。   “命驾建章宫!”皇帝嘱咐:“要快。”   要快就不能传集应有的随从。周祥知道皇帝的心境,弄来一辆安车,让皇帝坐上以后,亲自执辔,很快地赶到了。   建章宫平静如常,但一进了殿门,立刻就感觉到了。因为有一架鹦鹉,调教得极其伶俐,平时一见皇帝驾到,就会一声声呼唤:“明妃接驾!”此时声息不闻。而且抬眼搜索,也看不到彩羽朱喙了。   来接驾的是秀春。她行礼未毕时,皇帝便即开口问了:“明妃呢?”   “奉懿旨,迁回掖庭了。”   “迁回掖庭?”皇帝越发惊诧:“你没有听错吧?莫非迁到上林苑?”   “回皇上的话,是掖庭。”   “谁来传的旨?掖庭令?”   “不!是冯婕妤。”秀春又说:“不过随后,掖庭令就来照料了。”   何以派冯婕妤来传懿旨?皇帝深为不解。不过送掖庭而非送上林苑,却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至少表示,太后并没有将韩文换回来,仍旧以昭君为宁胡长公主的打算。   “我再问你,冯婕妤可还说了些什么?”   问到这话,秀春便想起冯婕妤冷峻的脸色,遂即答道:“除了传懿旨以外,一个字也没多说。”   “明妃呢?有什么话?”   “除了谢恩以外,另外没有说话。”   “也不问问,皇太后为什么让她迁回掖庭?”   “没有!”秀春又加了一句:“明妃不肯问的。”   “为什么?”   皇帝脱口问了这一句,随即觉得自己的话多余。那样一问,明明是觉得迁回掖庭是受了委屈的表示。以昭君的性情,是不会有此一问的。   既然问不出所以然来,惟有派人去查询。当时吩咐周祥即刻赶往掖庭,问明究竟,迅速回奏。   不想周祥未回,又另有一报,说是太后已下懿旨:昭君赐死,照长公主的凶仪殡殓。这如晴天一个霹雳,仓猝之间,无法查证。亦不敢费功夫等查明白再作处置,唯一可做之事便是一面派人到掖庭传旨:太后的懿旨,暂缓遵行;一面赶到慈寿宫去救昭君。   太后刚刚召见过掖庭令,问了昭君迂回掖庭的情形,又问可曾接到昭君赐死的懿旨?答奏是:“刚刚接到,正在遵办。”   所谓“正在遵办”,是必须有所处置,而以秘密安静为主,务须避免引起惊扰。所以通常都在深夜执行,或饮鸩,或自缢,任人自择。如果自己下不了手,或者恋生不肯遵旨,才不得已用弓弦扣喉,与绞杀无异的手段。   太后了解这些习例,召见掖庭令亦就因为有此习例,必须格外叮咛,限于正午复命。这就是说:在正午以前,必须处决昭君。   就是在掖庭令刚从边门退出之时,皇帝步履仓皇地赶到了。   “母后!”皇帝一见面便跪倒:“请开恩!”   太后见皇帝一到,便知来意,心里好不自在!此时故意问说:“开什么恩?”   “请恕王昭君一死。”   原以为皇帝只知道昭君迁回掖庭,谁知竟连赐死的懿旨,他也知道了!太后大为生气,看着左右大声问道:“是谁多嘴,告诉了皇上?”   随侍在侧的皇后急忙回答,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敢多嘴!消息绝非在这里泄漏。”   “是儿臣到了建章宫才知道的。”皇帝答说:“随后又听说昭君已蒙赐死。请母后开恩,王昭君没有错。”   真可谓口不择言,其实最后那句话不说也不要紧,说了更坏。   “她没有错,是我错了?”   这一下,皇帝才知道话说得欠考虑,急忙争辩:“儿臣绝不是这个意思,敢于找个借口,忤逆母后。”   “是!母亲请息怒。”皇后也帮着求情:“皇上绝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事情摆在那里很明白,非黑即白,昭君没有错处而赐死,当然是我不该下这道旨意罗!”   “儿臣决不敢忤逆母后,不过王昭君实在可怜。”   太后又何尝不知道昭君可怜,不过事到如今,唯有硬起心肠,作个一了百了之计,因而冷冷答道:“可怜的人多着呢!”   这样滴水泼不进去的情势,迫得皇帝又只好向皇后求援了。看在夫妇的分上,皇后明知太后意志坚决,而且已碰过一回钉子,说不得也只好硬着头皮,再讨一场没趣。   “请皇太后恕王昭君一死— ”   一语未毕,引起太后的震怒,铁青着脸打断她的话:“慢着!怎么你也这么说!你不是有许多委屈,都是由王昭君身上来的吗?你太懦弱,没法儿整肃宫闱,来跟我哭诉,如今,我替你出面料理了,你倒又在那里装好人,这是怎么说?”   这番责备不轻,皇后又羞、又愧、又委屈,不由得声音就哽咽了,“臣妾死罪!”她跪了下来:“皇太后回护,臣妾感激得不知怎么报答,也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不会说,就别说了!”   这是暗示皇后不必过问。皇帝想到昭君命如游丝,焦急莫名。深藏心底,怎么样也不愿说的一句话,终于被逼了出来:“请母后开恩!”他说:“只要王昭君不死,怎么样都可以!”   太后心想,早肯撤手,不是什么风波都没有?沉吟半晌,觉得不能不准,但还得问个清楚。   “是送到塞外?”   皇帝心如刀绞,好半晌答不出来。不过表情上是看得出来的,真个无奈,唯有割舍。见此光景,太后却真有些恼恨王昭君了。   “哼!今天才知道,王昭君真的长过凶痣。”   “那— ”皇帝忍不住分辩:“那是毛延寿瞎说。”   这句话恰如火上加油,“你怎么知道毛延寿瞎说?”太后沉下脸来:“我看他一点都没有说错。这一阵子,六宫不安,都是她一个人起的祸。如今索性大动干戈了!我告诉你,我赐死是为了大汉朝的国体。”   皇帝无语,皇后看太后意思有些活动了,心想反正钉子已碰得头破血流了,不如再碰一下。否则,为德不卒,钉子就是白碰了。   “皇太后为国家百姓操心,皇上也是知道的,总请皇太后开恩,先放宽一步。等臣妾去劝皇上,果然到了王昭君非死不可的时候,臣妾一定奏请皇太后再降懿旨。”   这话说得相当委婉。而皇后站在皇帝一边,又不免使太后势孤之感,非趁势收篷不可。   怒气不息而无可奈何,“好吧!”太后将置在玉座旁的拄杖拿起,顿一顿说:“我不管了,也管不了!看你非把大汉朝的天下断送了不可!”说着,霍地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母后!母后!”皇帝跪了下来,拉住太后的衣服。   皇后却又拉住皇帝的衣服。等他转脸来看时,她使个眼色,向外呶一呶嘴。皇帝恍然大悟。救人要紧,母后面前请罪,不必急在此一刻。   于是皇帝松了手,而太后亦就毫无顾视地走了。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八章   青衣布裙的昭君,望着桌上的一杯药酒,泪滴如断线珍珠似地滚滚而下。她不是贪生,只是想起赐死的噩耗传到家乡,年迈双亲不知道会怎么地哭得死去活来?方寸之间,有如脔切般刺痛,以致于再也无力自制而已。   “大姊,”她突然伸手:“我要跟四妹作伴去了。”   手刚伸到酒杯上,却为林采一把按住。“二妹、二妹!”她几乎是哀求的表情:“你千万不要这样。等一等!”   “还等什么?”门外冷冷的声音在接口。   林采与泪眼淋漓的傅婆婆,莫不一惊。明知是谁的声音,还是都回头去看。果然不错,是掖庭令在门外。   “傅婆婆!”   “在。”傅婆婆奔了出去,搓着手,低声音说道:“你老就高抬贵手— ”   “什么高抬贵手?”掖庭令大声喝断:“皇太后的懿旨,限午时复命。你看看太阳!你去跟王昭君说,别这么贪生怕死。”   “皇上不是有旨意,暂时留下人来吗?”   “不错!有。”掖庭令故意提高了声音:“皇上的旨意在前,太后的旨意在后。我倒问你,就算是一家普通人家好了,我是该听娘的话,还是儿子的话?”   “大姊!”昭君冷不防地又去夺药酒:“掖庭令的话不错,懿旨不可不遵。”   “不!不!一定有后命。忍死须臾。”   一言未毕,听得掖庭令在门外厉声喊道:“林采,你出来!”   林采不理他,“你想偏了!”林采急促地说:“生死原不算什么!可是不能枉死。”   “林采!”掖庭令的声音更高了。   “我们姊妹一场— ”   “没那么多好说的。”   “我只说两句。”   “你老,就容他们姊妹说两句话吧!”傅婆婆亦代为求情:“两句话功夫,亦误不了多大功夫。”   “好吧!两句。”掖庭令终于答应了:“多一句也不行。”   “多谢长官。”   “别罗唆了!”掖庭令喝道:“快去说。说完两句就走。”   “是!”林采与昭君泪眼相向,声哽喉头:“二妹,叫我说什么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向对方,相拥痛哭,这一下掖庭令可忍不住了,正待发作,傅婆婆见机,奔过去拉开了林采,眼却望昭君。   “昭君姑娘,你有什么后事,尽管交代!你别管你姊姊,她可不能跟你多说什么。”   昭君比林采又沉着些,微点一点头,劝慰林采:“大姊,你不必伤心,一切命中注定,我谁也不怨。有朝一日得能见我爹娘,不必提起今天的情形,只说我是病死的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像我,也算为国而死,没有什么好遗憾。只是皇上的深恩,无从报答了。”   “是啊,二妹!皇上一定会求太后收回成命,你不能死!”   一语未毕,掖庭令大声喝道:“好了,好了,林采出去。再不知趣,可要难看了。”   “长官!”林采跪了下来:“求你老再开开恩,不要逼得太厉害。”   “什么?”掖庭令厉声向傅婆婆说:“去!把她拉出来。”   见此光景,昭君一伸手端起酒杯,伸向唇边。就当鸩酒快将入口之际,只听步履杂沓,等掖庭令回身去看时,林采抢步上前,双手直扑,“拍”地一声,将酒杯扫落在地上。   “宣懿旨!”   是周祥的声音。引吭高呼,使得林采精神一振,急急奔出去看时,掖庭令已跪于当地在听宣懿旨了。   “奉懿旨:王昭君免死!”   一字一句,清晰异常。林采喜极而泣,想转去告诉昭君时,才发现周祥身后另有一人,正是当初赴荆襄选美的钦使孙镇。他怎的到了此地?这样想着,不由得将脚步停住了。   原来另外还有旨意— 这一道旨意,出于皇帝,恼恨这个署理掖庭令田信抗旨,将他革职拿问,另外派了孙镇来接替他的职务。   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可真是喜上加喜。因巍这署理掖庭令田信,小人得意,大改常态。本来冷静沉着,不苟言笑,不算坏事。但过了份,冷静变成冷酷,寡言变成阴沉,那就望而可畏了。所以林采此时,不但心头宽松,而且志得意满,掉转身去,飞也似地赶回昭君的房间。   “好了!皇恩大赦了!”说得这一句,林采气喘个不停,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昭君原已隐约有所闻,只是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如今从林采口中证实,心底掀起极大的波澜— 到了这时候,才觉得生之可贵。尘世间的一切,不是想像中那样冷酷无情!一种感激涕零的意绪,刺激得她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喊出一声“姊”随即扑了过去。   非常奇怪地,临死以前,昭君只怨造化弄人,自己命苦。而既生之后,却有无限的委屈需要倾泄,因而伏在林采怀中,抽抽咽咽地哭个不止。   林采当然早就止了眼泪,像抚慰娇生惯养的小妹妹那样,不断地拍着,哄着,屋内屋外,亦已挤满了人,随来相劝,最后是孙镇到了。   “别伤心了!是大喜事。”他说:“林姑娘,请你快替你妹妹理理妆,我陪她到慈寿宫去谢恩。”   “啊,啊!”林采一惊态度也变了,完全是大姊下命令的态度:“可再不许哭了!这是件大事,耽误不得。”   说着,脱开身子,将昭君扶到一边坐下。于是傅婆婆去打洗脸水,另有比较热心的女伴帮忙,卸镜袱的卸镜袱,调脂的调脂粉,理衣衫的理衣衫。而昭君心里却很着急:哭声虽止,泪痕未消,一双肿得像胡桃大的眼睛怎么见人?   “大姊,”她低声说:“你看我这眼睛!”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太后当然会谅解。”   “不是要谁谅解,是怕— ”   “怕什么?”   “怕人误会。”昭君很吃力地说:“怕人误会我贪生怕死,哭成这个样子。”   “不要紧!”林采答说:“请孙公代奏太后,你是感激慈恩,不能自己,所以哭得这么凶。不是在赐死之后,被赦以前哭的。”   话虽如此,眼泡肿成这个样子,究竟不大好看。亏得傅婆婆有主意,将热毛巾绞干了,覆在她双眼上,同时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摩。如是三两次,肿消得多了。   于是换上一身锦衣,由孙镇带领,直到慈寿宫。层层通报,奏到太后那里,正好皇后也在,认为这是多余的事,决定有所建议。   “请示皇太后,不如免了吧!”   “为什么?”   为的是怕昭君哭哭啼啼,或者另有陈诉,都不免形成麻烦。不过,这番意思,不便直奏。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时,太后却又开口了。   “不能免!我还有话要交代。叫他们进来。”   宫女打起帘子,孙镇带着昭君一前一后,踏入殿中。到得是地方了,孙镇跪了下来,略等一等,估计后面的昭君,全已跪下,方始开口。   “掖庭令孙镇,带领王昭君,叩谢皇太后大恩大德。”   接下来便该昭君自己表示。不想太后的话接得很快:“你不是叫田信?”她问。   这话问得人一愣。“臣姓孙,单名一个镇字。”他说:“田信已被免职了。”   “是谁免了他的职?”   越问越离奇了,孙镇只能照实回答:“是皇上的旨意。”   “为什么?”太后问:“田信做错了什么?”   “臣愚昧。”   “对了!你不会知道的。”太后冷笑:“反正总有不如皇帝之意的地方。”   孙镇无法答话。皇后心知皇帝又做了一件很鲁莽的事,惹得太后大为不悦,却也不敢开口。为了打破僵局,孙镇将身子往一边挪一挪,意思是让昭君说话。   “掖庭女子王昭君,叩谢皇太后赦死之恩。”   “免死不免罪!”太后冷冷地说:“谁准你穿这衣服的?”   这样严苛的诘责,殿中人无不大感意外。昭君更是像浸在冰桶中似地,只觉其冷彻骨。   当然,这该孙镇回答。他很有点急智,想一想答说:“回奏皇太后,布衣不能见驾。”   这一答,太后无话可说,直截了当地下令:“孙镇,把王昭君打入冷宫,你可好好派人看守,谁也不准跟她见面!你听清楚了没有?”   “是!”孙镇答应着,向昭君低声说道:“谢恩。”   于是昭君咽着眼泪说道:“谢皇太后成全之恩。”   “皇太后— ”   皇后忽然于心不忍,想替她乞情。但刚刚喊得一声,便为太后打断了。   “皇后!”她略停一下,匆匆又道:“有话回头说!”   原来太后从皇帝撤换田信,而以孙镇接任掖庭令这件事中,看穿了皇帝的心事,这不仅是痛恨田信只遵懿旨,更要紧的是孙镇到了掖庭,必会设法秘密安排皇帝与昭君的约会。   这样藕断丝连,难解难分,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因此,狠一狠心将昭君打入冷宫,实在是非如此不足以使皇帝与昭君隔离。   随着石显所通知的,仍由匡衡来说和的书信之后,在长安坐探的胡贾也赶到了,带来了好些消息,但支离破碎,莫明究竟。唯一清楚的是,汉家母子不和,派匡衡复来是太后的决定,皇帝并不以为然。   这些话听在毛延寿耳中,别有会心。他向呼韩邪说:“这一次可是真的了!”   “不见得,”呼韩邪摇摇头:“石显的花样跟你一样多,我不知道匡衡来了,我该怎么办?”   毛延寿一愣,“单于,”他说:“你这话可连我毛延寿都不懂了。”   “照说,没有女婿打岳家的道理,应该撤兵。可又怕送来的是假昭君。撤了兵再发兵,麻烦很大。”   “原来如此!”毛延寿手指敲着太阳穴,沉吟久久,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单于,要不要让我替你去一趟?”   “到哪里?”   “长安哪!”   “长安!”呼韩邪大为惊奇:“你敢回去!”   “为什么不敢?这一趟我没有把柄在石显手里,怕什么?我一定要回去!”毛延寿加重了语气说:“我得把我那条‘命根子’弄回来。”   “你有把握,石显不会要你的命?”   “单于,蝼蚁尚且贪生。没有把握,我能回去吗?”   “好!老毛,你这一趟回去,替我办两件事。办成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行!单于请吩咐,是哪两件事?”   “第一,打听打听王昭君。”   “当然。单于不说,我也会给你办。”   “第二,打听打听军情。”   “这— ”毛延寿困惑了:“不是说,女婿不打岳家吗?”   “要把真昭君给我,我才是汉家女婿,不然还得打!”呼韩邪又说:“而且我也得防备,汉朝亦许会发兵攻我。何能疏忽?”   “如果汉家发兵来攻,单于,”毛延寿毫不经意地说:“我只一举手之劳,叫他来得去不得。”   看他那种信口开河,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呼韩邪大为光火,沉着脸说:“老毛,你当你是什么人!看你那种自以为本事通天的样子,我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这一说,毛延寿也火了,“什么?”他的手几乎指到呼韩邪脸上:“你道我吹牛?单于,我再说一句,我只要一举手劳,叫汉家的卒伍,来得去不得!”   呼韩邪愣住了,声音不由得就软了下来,“好!”他说:“你讲个道理我听。”   这个道理讲出来,呼韩邪改容相谢,承认毛延寿的本事,纵非通天,却彻地— 对呼韩邪国的地形,他了解得太透彻了。   这一次谈得很投机。因为一方面显得有诚意将昭君送来塞外;而另一方面则别有用心,特加礼遇,所以匡衡此行,比上一次要轻松得多。   大题目都谈好了,可是提到迎亲,呼韩邪却是满面歉疚,“照道理来说,自然应该亲迎。”他说:“无奈撤兵是件大事,交给胡里图,我实在不大放心。”   这话说得在道理上。匡衡原是跟石显谈过的,倘或呼韩邪不愿亲迎,只好送亲。于是点点头说:“撤兵是要紧的。我们把宁胡长公主送来就是!”   “那可是太好了!何时启程,请先通知我,好到边界来迎接。”呼韩邪又说:“少不得还要请匡少府辛苦一趟。”   “那就不一定了,也许派别人。”   “匡公,”毛延寿突然插嘴:“这一次我可要跟你老回去了。”   “什么?”呼韩邪故意抢话来说:“你要回去?”   “是!”毛延寿毫不含糊地回答,接着解释原因:“单于,你这里我住不惯。天气太冷,住的是帐篷,吃的嘛,除了羊肉,还是羊肉。算了,我得回长安去了。哪里都没有自己家里好。”   呼韩邪做足了一脸抑郁的表情,最后用一种强自割舍的语调说:“好吧,你请吧!”   匡衡听在耳中,大为高兴。本来石显托过他的,若有机会,千万将毛延寿带了回来。不想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好!那还不该高兴?   “好吧,”他说:“只要单于肯放你,我当然带你回去。”   “放了,放了!”毛延寿一叠连声:“不放也不行!塞外我实在住不惯。”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呼韩邪慨然说道:“老毛你一定要走,我也没法子,只好将来在长安见了。”   “是!长安见。”毛延寿眼圈有些红了,做足了相处日久,依依难舍的神态。   ------------------   中文东西网 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十九章   局势急转直下。主和的君臣都改变了态度。这是受了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陈汤,一个是毛延寿。   陈汤奉召到京,首先去看石显,责备他对呼韩邪的态度过于软弱。在他看,讨伐呼韩邪一举,不但势在必行,而且战必可胜。加以毛延寿随匡衡归来,有所献议,获胜更有把握,所以本来犹豫的人亦变为坚定了。   石显于和战并无定见,对呼韩邪亦只有利害关系,并无感情可言。他的考虑是个人的功名第一,国家的利益其次。如今陈汤有把握制服呼韩邪,自然是宰相的勋业,于己于国,两皆有利,且又能迎合皇帝的意旨,何乐不为?   因此,在廷议中,他首先慷慨发言:“呼韩邪受大汉的扶植,不思感恩图报,竟敢假借名义,轻易挑衅,其情实在可恶。臣请皇上即日下诏讨伐,以伸天威。”   皇帝反倒慎重了。“匡衡,”他说:“你刚从塞外归来,有什么看法?”   “臣于军事,素所未习。窃以为用兵糜饷,如果旷日持久,支出浩繁。臣职司度支,不能不预先筹划,恐非旦夕之间,可以毕事。”   “这,该陈汤说话了!”   “是!”陈汤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说:“历来远征西域,春去秋回,成为定例。倘非如此,便受天候的限制,严冬大雪,有被困之危。臣以为此番讨伐呼韩邪,宜集重兵,兼程行军,庶几一战而胜。粮秣军需,如能事先筹划妥善,不虞匮乏,臣有把握,四个月内,必可凯旋。”   “如果只是支持四个月的战争,不须加税,国库亦可应付。”   “匡衡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皇帝环视君臣,最后将视线落在冯野王身上:“你有什么意见?”   “容臣先问陈汤。”冯野王回视同列:“陈将军,请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士气可用,军需亦足,我有十分把握。”   “既然如此,”冯野王朝上说道:“臣愿申同仇敌忾之志。”   “好!好!”皇帝欣喜地说:“连你都觉得不能容忍了!”   接着皇帝作了裁断,指定陈汤为讨伐的主帅。一切作战计划,军需征集,兵员调配,以及与此役相关的事项,由石显与匡衡会同陈汤商办。都限一个月内筹划就绪,以便择期出师。   退朝以后石显又留了下来,因为他自陈尚有机密面奏,所以君臣二人在御书房,还有一次对谈。   开口之前,石显将一幅地图展开在皇帝面前,上面题着“呼韩邪国兵略形势要图”十字。山川道路,施朱布彩,画得十分工细,皇帝还不曾见过这么讲究的地图,不由得便定睛注视了。   “这幅地图是哪儿来的?”   “请皇上暂勿垂问。”石显有着掩不住的笑容,也就是掩不住的得意。“只请皇帝示下,此图有可取之处否?”   “画得很细,就怕是虚好看。”皇帝答说:“我得让陈汤来看一看,才知道这幅地图,究竟有多大用处。”   这番答语,在石显意料之中,因而就越发得意了,坐直了身子说:“臣交陈汤看过,请皇上即刻宣召陈汤,问他的观感。”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观感了!说来我听。”   “陈汤说,他虽在西域多年,但以用兵不在呼韩邪那里,所以,”石显敛容低首,不徐不疾地说:“塞外别的地方都熟悉,唯独呼韩邪例外。有这幅图正好弥补他的不足。”   怪不得,皇帝心里在想,陈汤敢有那样的把握,原来所凭的就是这幅兵略图!   “别人呢?”皇帝很细心:“到过呼韩邪国的人不少,你问过他们没有?”   “问过。都说大致不差。”   “大致不差?”皇帝想了一下问:“这意思是还不十分确实?”   “不是这意思。只为奉使到塞外的人,都走大路,一路山川要隘,人家不肯说,自己就不便问,所以只能就个人经历,说得一声‘差不多’。”   “这倒也是实话!”皇帝又问:“这幅图既是这么来的,想来进图的人,一定到过塞外,那是谁啊?”   “是!臣必当奏闻。只是臣奏明了此图来历,还求皇上恩出格外。”   “你先说来看,是谁?谁进的图?”   “毛延寿。”   “毛延寿!”皇帝大为摇头:“是毛延寿进的图?靠不住,靠不住!”   “如果靠不住,臣不敢妄陈。”   “我看,”皇帝大摇其头:“不大靠得住!”   “回奏皇上,”石显加重了语气说:“毛延寿自知罪孽深重,而居然敢回国来,所凭藉者,就是这幅图颇为珍贵,而自觉可以稍减咎戾。方今用兵之际,请皇上再开恩一次,怜其悔悟之心,赐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帝不即作声。好半晌才叹口气说:“你又要害得我心里不舒服了!”   石显知道,皇帝是恨透了毛延寿,除非皇帝能想到还有一个比毛延寿更可恶的人,才会移转他的心思,将毛延寿暂且丢开。   这样想着,立即有了计较:“臣以为,”他说:“毛延寿可恶,总不如呼韩邪索我天朝第一美人来得可恶!”   “这话不错!”皇帝矍然而起:“好吧!准毛延寿将功赎罪。不过,石显,你要好好看住他。”   “是!”石显答说:“毛延寿就住在臣家,臣已派家奴,日夜监视。”   一言未毕,突然殿外传呼,皇太后驾到。这一来,君臣二人,相顾错愕,太后突然驾临皇帝的御书房,是极其罕见的事。可知此来必有所谓。   “容臣告退!”   “你别走远!”皇帝向后窗一指,然后匆匆迎了出去。   等石显刚出侧面,太后已踏上台阶。皇帝叫应了,亲自搀扶入殿,奉请上坐。   “不必!我说几句话就走。”太后紧接着说:“听说你今天又召集廷议,商量用兵之事?”   “是!”   “结果呢?”   “文武君臣,所见佥同。”皇帝神采飞扬地说:“都主张讨伐呼韩邪。”   “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啊!”太后诧异地:“上次大家都赞成息事宁人,这一次怎么完全变了呢?”   “这是因为陈汤回朝,他对战事,有十分把握的缘故。”   “照这么说,是陈汤在做皇帝?他说要讨伐,大家都跟着他说,应该讨伐!”   “母后这话,”皇帝不以为然地:“太重了!”   “太重了?哼!”太后微微冷笑:“你不想想,社稷苍生为重,听陈汤片面之词,轻易用兵,实在太欠考虑了!我再问你,匡衡怎么说?”   “他说,战事如果在四个月内结束,库藏敷用,不必加税。”   “四个月不能结束呢?百姓的负担不又加重了吗?”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果然为了救亡图存,百姓倾家荡产,资助军需,亦是心甘情愿的;若是为了一个妇人而兴兵,没有一个人会赞成打这一场仗!”   这话说得透彻无比。石显心想,太后实在厉害,不如避之大吉。谁知太后的厉害,犹超过他的想像,明知他躲在后窗下,故意装作不知,等他的身影从窗外闪过,却又不放他逃了。   “谁在外面?”太后厉声喝问。   这一喝,殿外都听见了。禁卫闻警,当然会四下搜查。让他们抓住推到太后面前,宰相的脸面何存?因而石显很知趣,也很窘涩地现身而出。   “臣石显叩见太后!”石显磕着头说:“慈驾忽临,臣回避不及,死罪###!”   “你的死罪不在这上头。”太后道:“你身为中书令,居宰辅之位。皇上意气用事轻动干戈,你谏阻了没有?”   “皇太后的责备,臣无地自容。”   “母后不必责备石显。”皇帝接口说道:“大计是儿臣一个人决定的。”   “你也该问挝我啊!”   “本朝家法,大政不宜上烦慈忧。”   此言一出,太后色变,皇帝亦傻了!悔恨自己出言太不检点。这句话可真是说得太重了。   太后心里难过极了,也气极了。自觉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掉转身子就走,而且走得很急,搀扶的宫女,心惊胆战,唯恐她倾跌。皇帝更是惶恐莫名,连喊着:“母后,母后!”甚至跪了下来,可是,太后不屑一顾。   这一下,引起了许多流言,许多不安。   首先是陈汤最着急。特为去看石显,表示调兵遣将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如不动,如今太后与皇帝在大计上意见不合,口头上冲突得如此厉害,则何去何从,令臣下困惑之至。   石显是这样答复他:“看样子,皇帝的意思很坚决,迟早不免一战。不过,太后既然大为生气,眼前在皇上自不便有所动作,免得误会更深。”   “我原知道该缓一缓,无奈一缓就等于白白费事,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我也知道你要问的就是这一点。无奈眼前连皇上都没有主意。陈将军,我倒请问,不缓一缓怎么办?”   陈汤一股浓眉打起个结,厚厚的嘴唇闭着,沉思了好一会,开口说道:“石公,我是军人,性子比较直。皇上到底是何意向,我得亲自叩问。请石公奏明皇上,特赐召见。”   “应该,应该。”石显急忙答应:“明日五更时分你我朝房相见好了。”   到得第二天黎明时分,陈汤先到。不久石显也来了,带了一个人,穿的汉装,而面目却与汉人微有不同。陈汤久在胡地,一望而知是个匈奴。   “石公,候驾多时。”陈汤迎上去招呼,视线却落在他身后那人。   “陈将军,我有点事奉告。”石显向身后那人吩咐:“朱克,你就站在那面廊上,别乱走!”   名叫朱克的人,点点头,不答话,掉身而去。陈汤等他走远了便即问道:“石公,此是何人?”   “来鉴别毛延寿的那张地图的。”石显忧形于色地:“那张图恐怕有诈。”   “怎么?”陈汤一惊:“毛延寿使诈?”   “现在还不知道。我跟你要谈的,正是这件事。”   原来昨天当陈汤辞出相府不久,石显便奉急召,进宫谒帝。因为皇帝听人提起那张地图,说到其中有座山谷,并无通路,而图上却画着一条大道。因此,皇帝嘱咐石显,觅一个深知呼韩邪的人,来看创这张地图与实际地形,究竟有几许差别。   “这个朱克,不是呼韩邪的人,不过在呼韩邪住过七、八年,所以让他来辨识。”石显是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样子讨伐之事,只好作为罢论了。回头见了驾再说吧!”   陈汤默然,心里在打主意。石显亦无暇细谈,相偕赶到御书房候旨。等发出毛延寿的那张地图,传唤朱克细看,指出来三处与实际不符,一处如皇帝所听说的,那座山确是死谷;另外两处,一处有水草而图上未标明,而标明有水草的一处,却是黄尘漠漠,千百里内难见人烟。   于是石显与陈汤入殿谒见,据实回奏。皇帝勃然震怒,“毛延寿真该千刀万剐,若照他的图拟订作战计划,千军万马,陷入死谷,如何得了?石显,”皇帝吩咐:“即刻将毛延寿处死!”   “请皇上饶毛延寿一条命。”陈汤代为乞求:“臣留着他有用处。”   “这种人还有何用处?”   “兵不厌诈!”陈汤答说:“这幅图如果是毛延寿故意把他画错的,其中一定有原因。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大可利用。”   “啊!啊!”皇帝欣慰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以诈对诈。”   “是。”   “我想他故意画错,无非诱人入陷井。”   “皇上圣明!”   “好!暂且留着毛延寿一条命。”皇帝又问:“照此看,打仗可有把握?”   “能识破他的机关,臣有把握。”   “有把握就不必理会意外的纷扰。你们仍旧照常预备好了。”   说“你们”便包含石显在内,所以两人同声答道:“遵旨。   退出宫外,陈汤的心境大为舒畅,因为他的疑难顾虑一扫而空了。当下与石显商量了一番,决定即时找毛延寿来问。   到得中书府,派人将毛延寿接了来,石显指着陈汤问说:“这位是陈将军,你见过没有?”   “毛延寿当然见过,只是陈将军不识毛延寿而已。久闻陈将军威名盖世,今天幸会之至。”   “请坐,请坐!”陈汤很客气地说:“我有点事向你请教。”   “不敢。”毛延寿坐了下来。   “你到过呼韩邪那里没有?”   “到过。”   “他那里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还可以。”毛延寿说:“我虽只去过一次,可是心里先有准备,要好好留心,以便回来禀告相爷,所以看得很仔细。”   “你真是有心人!”石显装出极欣慰的神气,志向可嘉。   陈汤亦在神色中表示嘉许之意,然后把地图摊开来问道:“这张图是你画的?”   “是我偷了呼韩邪的秘本,临摹下来的。”   “呼韩邪的大营扎在这里?”陈汤指着图问。   “是。”   “他们大营的东面有条捷径?”   “是。”   “你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   “路宽不宽?”   “有宽有狭。”   “嗯!嗯!”陈汤沉吟着。然后半自语似地:“如果声东击西,由这条路出奇兵直扑呼韩邪大营,不知道他往哪里逃?”   “陈将军,”石显假意阻止:“进兵的方略,我们随后再议。”   “是,是!”陈汤也仿佛醒悟了的样子,闭口不言了。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章   多少天的踌躇,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将周祥唤到面前问道:“明妃安置在哪座宫?”   禁中冷僻荒凉,难得人到,房舍甚多,统名“冷宫”。昭君所居之处,在未央宫西北,树林之外,高墙之下,有一排矮屋,原是宫女获咎,或者身染恶疾,方始遣发来此居住。昭君被谪,由太后指定住于此处。孙镇不敢违旨,只得将东偏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安置昭君。比起西面所住的那些宫女,境遇自然好得多,但与玉砌雕栏的椒宫相较,自有天渊之别,甚至比掖庭也还差得远。   这个地方,皇帝怎么去?周祥随即跪下谏劝:“请皇上莫问。”   “为什么?”   “那里非万乘所到之处。”   “胡说!”皇帝有些发怒:“普天之下,我哪里不能去?”   “实在是窒碍甚多。”   周祥列举皇帝不宜去的理由:第一,太后将昭君打入冷宫,就是为了要将她与皇帝隔绝。此去岂非违忤慈意?第二,从无帝后,到过那里。体制攸关,大臣知道了,会上表谏劝,又惹麻烦。第三,此去只能步行,而天寒露重,皇帝如果冒风寒而致染患微恙,所关不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帝到那里,看到昭君的苦况,定会伤感,而昭君亦必不安,不如不去。   前面三点理由,说得都很好,皇帝不能不重新考虑。但最后一点说坏了,越是如此,皇帝越不放心,坚持非去不可了。   “奴才不敢奉诏。”   “你敢不奉诏!”皇帝大怒:“看我杀了你。”   “杀了奴才,也不敢奉诏。”   如此痞赖,皇帝无计可施了。想一想说:“好,你不去就不要你跟着,我自己找人带我去!”   周祥拗不过皇帝,唯有伴驾随行。另外带四名小黄门,在两盏绛纱宫灯前导之下,穿过一重重的宫殿,到了木叶尽脱的御苑。一弯凉月,阵阵秋风,满地飞舞翻滚的黄叶。沙沙作响。那种萧索的景象,皇帝未见昭君,已觉伤感不胜了。   穿出林子,迎面是一长条矮屋。皇帝站住脚问:“在哪里?”   “顶东面那两间。”   “不见灯光,想必已经睡了。”   “是啊!夜太深了,”周祥还不死心,希冀皇帝能够悬崖勒马:“不如明日再来!”   “胡说。”皇帝抬腿便走。   越走越近,越近越怯,越怯越慢,终于又停了下来。紧随在后的周祥便踏上一步,躬身问道:“可要先通报?”   皇帝想了一下答说:“你先去看看,不要吓了她。”   周祥答应着,急步走到昭君屋外。抬头一看,不由得在心里喊一声:“糟糕!”原来门上有锁,钥匙却不知在何处?   想一想只有先窥探一番再说。移步窗下,借着月色从窗纱破洞中望进去,只见地上孤零零一领席子,一床布衾,微微隆起。细看时,有一头黑发露出衾外,昭君正在睡梦中。   她的封号,早已撤消,但皇帝仍称她“妃子”。所以周祥亦如前称呼,轻轻喊道:“明妃,明妃!”   喊到第五声,昭君才醒。她倏地坐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地侧耳静听。   “明妃!”   这下不错了!她问:“窗外是谁?”   “周祥。”   “周祥!”昭君急急起身,将一条布裙在胸下束住,走到窗前问道:“深夜到此何事?”   “皇上来了。”   他是轻轻的四个字,在昭君却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她目瞪口呆,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似地,不辨是何感觉。   “明妃,请你把窗开开。”   昭君神智突然清醒了,“不,不!”她急促地说:“请奏知皇上,赶快回驾!这里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我也不敢面驾!”   “来都来了!不见不行。”周祥答说:“我劝过,劝不住。唯有见个面,才好劝皇上早早回宫。”   “不!”昭君的声音像铁那么冷、那么硬:“如果皇上来了,我就碰死在墙上!”   周祥愣住了,没有想到昭君会如此坚拒,同时也想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坚拒。就这彼此僵持之际,只听更楼上已鼓打四更了。   “你看看,”昭君又说:“这是什么时候了?再一个更次,便该上朝,不见皇上,四处会找。”   这话用不着她说,周祥亦顾虑得到。他一言不发地疾趋到皇帝面前,跪着说道:“请回驾吧!时候太晚了,马上就有打扫的人来,诸多不便。”   唯有这话才能劝阻皇帝。当朝接见群臣,在他人视为大事,而皇帝并不在乎。果然,周祥深知皇上心理——多情天子惘惘不甘地走了。   到得第二天夜里,无风有月,宛如春夜。皇帝徘徊花间,不由得叹口气:“唉!辜负了如此良宵,辜负了绝世佳人!”接着喊一声:“周祥!”   原来皇帝思念昭君之心,又勃然萌发,不可抑制了。周祥到此时不能不说实话,昭君是如何以死要挟,不愿见驾。而皇帝不信。   “你在胡说八道!”皇帝又骂:“死没良心的东西!明明看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你竟无动于衷,早知你这样子丧尽天良,倒不如当初让他们一顿大杖,打杀了你!”   这话,在周祥可当不起了。原来四年以前,周祥调戏宫女,罪当杖毙。不想命中得救,正将行刑时,偶然间为皇帝发现,一念恻隐,赦免了他。看他聪明伶俐,收在身边,日渐得宠。如今这样指责,周祥又惶恐,又委屈,跪下来答奏:“奴才决不敢有一字虚假!也不敢再谏劝皇上!奴才陪侍皇上到了那里,请先不要露面,听奴才面报明妃,皇上就知道了,若是明妃愿见皇上,请皇上即时将奴才处死,毫无怨尤。”   是这样言之凿凿,皇帝不能不重新考虑。以昭君的性情,这也是可能的。然则,倒不便造次了。   “也罢,”皇帝说道:“你就陪我悄悄去探望一番。今夜月色甚佳,连灯都不要了。”   “是!”周祥又说:“还有件事,奏知皇上,明妃住屋是下了锁的。”   “钥匙呢?”   “不知在谁那里?”周祥答道:“要问自然问得出来,只是该不该去索讨钥匙,请旨!”   “这,我想想!”   要,就会让太后知道,皇帝正在踌躇时,周祥又补了一句:“其实也不要紧,横竖皇上是绝不忍让明妃撞壁身亡的。”   这样旁敲侧击的说法,比正面道破,易于入心。皇帝不但不想要钥匙,而且深深警惕,不可让昭君发现自己,当然也不让她发现周祥。   于是君臣二人,避人潜行。穿过林子,正好一阵西风,传送乐声。皇帝不由得站住脚,略一分辨,便听出是琵琶。不言可知,是昭君苦中作乐。   渐行渐近,不须风送,亦可听见乐声。嘈嘈切行,似泣似诉,一片无告的幽怨,连周祥都听得心酸。皇帝举袂拭一拭眼角,向东绕了过去。避开窗户也就避开了昭君的视线,悄悄立在墙外静听。   戛然一声,弦音顿歇,随即听得昭君在自语:“不想我会落得这般光景,要见皇上,除非是在梦中。”   一听这话,皇帝心中冒火,听这口气,昭君是渴盼能够相会。周祥明明撒谎,可恶之至。   一念未毕,听昭君在叹息:“唉!不见也罢!梦中相见,醒来时一场空,无非湿透了枕头而已。”   “一场空”三字入耳,皇帝深受刺激,不由得激动了!说什么富有四海,一个心爱的女子,亦竟不能长相厮守,任令怨叹,真不知所贵乎为天子的是什么?   昭君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起伏心潮,“不知道皇上还会不会来?周祥有没有把我的话转奏?”他听见她说:“想想周祥的话也不错!昨天倒不如见皇上一面,切行实实劝一劝,看样子,皇上一定不死心,还会悄悄来探望。倘或让老太后知道了,母子之间,又生闲气。唉,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里,皇帝再也无法自制了,一闪身出来,望着窗口喊道:“昭君!”   昭君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皇帝。两行热泪,如断线珍珠似地,滚滚而下。突然间掩脸回身踉貂跄跄地跌了进去。   这一下,惊坏了皇帝,以为她要撞壁求死,不由得大喊:“昭君!昭君!”   周祥亦发觉不妙,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使出全力,用肩头向门撞去。这一排无人理会的矮房,年久失修,门窗朽腐,周祥连撞两下,终于撞开了。   进去一看,昭君是伏在衾上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见双肩抽搐不停。周祥既不便扶持,也不知如何劝解?正在发愣之际,听得身后足步声,是皇帝进来了。   周祥很乖觉,此时此地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因而很快地退了出去。   “昭君,你别哭,我的心都乱了!”   皇帝一面说,一面将她的肩头扳了过来。那种梨花带雨的神情,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觉得她可怜,何况多情天子,自是忍不住泫然欲涕。   昭君却自激动中清醒,不过现实的一切,仍使她茫然。只见她突然从皇帝臂弯中挣脱出来,张大了眼问:“是不是在梦里?”   “不是,不是梦中。”皇帝拉起她的手去摸他的脸:“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果然!不是在梦中。可是— ”昭君反有美梦已醒的怅惘。   “昭君,你的话我都听见了!眼前只不过一时的灾难,我如今要替你做几件事— ”   “不!”昭君抢着说道:“谢谢皇上,不要再惹皇太后生气了。”   “皇太后已经同意,凡事让我作主。”   皇帝是在撒谎,但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来,当然使昭君信以为真。泪眼晶莹之中绽开极甜的笑容,有种无可形容的韵致。   “第一件事,我要把你移到别的地方,这儿哪里能住?”   “可是,这得皇太后赦免才行。”   “一定会赦免,你不用担心。”皇帝接着又问:“你想不想父母?”   “自然想。”   “我吩咐地方官把你的父母接进门来,让你们会面。”   “那可是太好了!”昭君肃然下拜:“叩谢恩典。”   “起来,起来!你何用如此!”皇帝又说:“昭君,你放心,这就像一场恶梦,很快地就会过去。”   昭君自是深感安慰,脸上的表情大不相同了,偎依在皇帝的胸前,越显得温柔了。   “从此刻,”她自语似地说:“从此刻见到了皇上开始,恶梦已成好梦。”   “好梦!不,”皇帝纠正她:“好梦由来最易醒!我俩不是梦,是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的好姻缘。”   “真的?”昭君仰着脸问。   “当然是真的。”皇帝正色答道:“别忘了,我是大汉天子,君无戏言。”   这下提醒了昭君该守礼法,再一次脱出皇帝怀抱,规规矩矩地答一声:“是!”   “昭君!”皇帝将手伸了出去:“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昭君驯顺地膝行而前,皇帝一把揽在怀中。月色斜照,经过泪水润泽的一张脸,更显得白里透红,光润无比。皇帝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极轻,极轻地……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一章   局势外弛内张,就表面看,一切仍如原来的计划,遣送昭君和番。因此,皇帝特意嘱咐皇后进言,请太后恢复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   “宁胡长公主的封,本来就没有撤消。”太后对事理了解得清澈异常,纠正皇后的说法。“不过移花接木,给了韩文了。”   “是!”皇后答说:“臣妾的意思,就是要请皇太后将此封号赏还给她。”   “只要是她出塞,当然她就是宁胡长公主。”   “臣妾还有建议,既然是宁胡长公主,似乎应该将她移到上林苑。”   这才是皇帝的本意,皇后受了利用,太后却不是轻易就会受愚的,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皇后又说:“请皇太后俯念国家的体统— ”   “好!”太后打断她的话说:“你提到国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许。不过,你得提醒皇上。他也别忘了,要处处顾到国家的体统。”   “是!”   皇帝如愿以尝,对昭君有了交代,当然很高兴。遗憾的是,太后已有暗示,他不能随意进入上林苑宁胡长公主的住处,不免怏怏。从而又想到昭君不免寂寞,所以特意传旨,让韩文仍旧留在上林苑,为昭君作伴。   由冷宫移住别苑,而且恢复了长公主应有的一切待遇,对昭君应是一件喜事。但她另有一番抑郁难宣之情,想到皇帝可能因为她而大动干戈时,内心更有无可言喻的惶惧不安。偏偏皇帝由于懿旨限制,不得相见。心中的抑郁不安,无可倾诉,加上秋风渐厉,感受风寒,竟致恹恹成病了。   起先只是有些发烧,似无大碍。及至起身都觉困难时,奉旨为她作伴,亦就负有照料之责的韩文,不能不派人去告诉周祥,转奏皇帝。   于是,接连派了两批侍医来为昭君诊视,其中有一个女医官。   这个女医官复姓淳于,单名一个秀字。“淳于”本来是齐鲁之间一个小国的国名。国亡人在,即以淳于为姓。但这小国之中,却出过两位天下闻名的杰出之士,一位是战国齐宣王时期的淳于髡,不但为滑稽之雄,而且智数过人,在当年学者荟聚的临淄稷下,是位风头人物。   再有一位是旷古绝今的名医淳于意,他管过供应天家玉食的太仓,所以人称“仓公”而不名。文帝年间,因结怨权贵而获罪,他的小女儿缇萦上书救父,感格天心,为之修正刑律,更是一般脍炙人口的美谈。   这淳于秀便是仓公的曾孙女,而本姓为薛。因为仓公只有五个女儿,并无儿子,将一个姓薛的外孙抱了来做孙子,便是淳于秀的父亲。   这淳于秀家学渊源,内科精湛,固不待言,而且善施刀圭,外科亦是高手。当下替昭君诊了脉,开了方子,说了几句宽心静养的话,随即进宫复命。   “宁胡长公主的病,要紧不要紧?”皇帝问说。   “长公主的病,虽不要紧,却很麻烦。”淳于秀答说:“外感不重,心病不轻。心病须得心药医,药石无所奏其效。”   “喔,心病!”皇帝问说:“应该用何心药?”   “若能圣驾亲临慰藉,长公主的病,不药可愈。”   “原来如此!”皇帝吩咐:“周祥,传旨赏这女医官黄金十镒。”   等淳于秀谢恩退下,皇帝大费踌躇。因为上林苑不比冷宫,可以悄然而往。车驾一出,慈寿宫就会得到消息,太后面前不好交代。   想了半天,只有传旨先派林采到上林苑陪伴,作为一种关切的表示,希望能代“心药”的作用。   “大姊!”昭君惊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掖庭令告诉我,皇上有旨,着我来陪陪你。”林采仔细端祥着昭君:“二妹,你瘦了!咳嗽好像很厉害。”   “天气骤寒,着了点凉,不要紧的。”   “只怕不关乎天气。”林采装得不轻意地说:“忧能伤人,你自己要想开些!”   “唉!”昭君叹口气,没有说什么。   “大姊,”韩文在一旁说:“外面有什么消息?不妨谈谈,替二姊解个闷。”   她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林采会意,外面的好些传言,是不宜使昭君入耳的。因而便说些新奇有趣,可当笑话来谈的里巷琐事。   尽管林采的口才出色,将那些宫闱中趣闻妙事,形容得淋漓尽致,而韩文又在一旁凑趣助兴,有时嗟叹,有时欢喜,将林采所谈的新闻,烘托得格外热闹,目的是想转移昭君的心情,忘却烦忧,破颜一笑。可是她们的苦心是失败了!昭君始终打不起兴致,总是一副萧索落寞的脸色。   “我再讲一件奇案。”林采并不气馁,依旧兴致勃勃地在谈。“有家人家,两代居孀。儿媳妇二十不到,婆婆也只有三十多岁,正是— ”   到底是处子。即令在掖庭中,亲密女伴,两夜联榻,枕上并头低语,不免谈论初承雨露时将会如何如何。对男女间事,已非一知半解,但此刻要谈到盛年孀妇,春心独在的光景,却有些羞于出口。所以林采一直流畅的词令,初次遭遇了顿挫,微红着脸不知怎么才能说得下去。   韩文是听就听得羞了,因而也是第一次不开口帮腔,独有昭君不同,若无其事地接口说道:“想来正是最怕寂寞的时候。”   “对了!那种年纪最怕寂寞。于是— ”   于是,将近中年的婆婆私下畜了一个面首,即是她家的一名长工。因为形迹不谨,外面颇有流言。但只知那长工常入内室,却不知是婆婆还是儿媳的入幕之宾?   流言越传越盛,族中有人发了话,做婆婆的心肠甚狠,为了保护自己的声名,竟说通了长工,诬赖儿媳失节。闹到当官,长工一口咬定,某月某日如何将少主妇勾结上手。及至传儿媳上堂,林采问道:“你们道那儿媳妇如何?”   “自然得为自己分辩,真是真,假是假,这名节上头,”韩文摇着头说:“断断不能马虎。”   “不然!”林采说道:“竟是点头承认了!”   “有这样的事!”这回是昭君失声而言:“她怎么说法?”   “没有话。堂上问她经过的细节如何,儿媳只是哀哀痛哭,一句话都不说。”   “这,”昭君又问:“莫非就此定谳了?”   “那也没有这样糊涂的官。”林采答说:“县令倒是响当档的清官,明镜高悬,万民爱戴。明知儿媳受诬,只是自己不作分辩,便有救不得她的苦。”   “这么说,成了一件悬案?”   “这样的案子,如何悬得起来?当然要结案。那县令看看审结的限期已到,焦急莫名。不料一急倒急出一计来了。”   这一计是反其道而用的苦肉计,谓之“敲山震虎”。那县令将婆媳二人及长工一时提上堂来,下令将奸夫笞臀二十。   打屁股的竹板子名为“箠”,五尺长、三寸宽,削平竹节,一个壮汉被打二十板子,还禁得住,所以婆婆还沉得住气。但打屁股要剥亵衣,儿媳一见羞得赶紧转过脸去,而婆婆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就这不同的表情,县令越发心有定见了。   二十板打完,县官又问,通奸的是谁?长工毫不改口,而儿媳亦依然如旧,只淌眼泪不说话。   于是再打二十。而且县令向小寡妇“警告”,如果不招,要将长工一直打下去。拚着前程不要,要将奸夫毙于杖下,看淫妇心疼不心疼。   第二个二十板一打,小寡妇固有不忍之意,但无非是常皆有的恻隐之心使然。唯独老寡妇却已急得心惊肉跳,怪态百出。等要打第三个二十板,那狼虎之年的婆婆,毕竟挺身而出了。   “由此可知,”林采讲完这段新闻,谈她自己的感想,只很简简单档的一句话:“世上什么都可以假,唯独感情假不得,隐不得。”   昭君默然。韩文亦到此方知林采的隐喻。这个比喻似乎拟于不伦,但意思却很深,昭君对皇帝的情分,以及她内心的矛盾微妙,都可在这个故事中深喻。   而在昭君,这个故事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现在很了解自己的心境了。明明一片心都已在皇帝身上,而始终不肯明确地承认;明明舍不得离开皇帝,偏偏要装得远嫁塞外,亦不在乎的态度。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也算是一种心境的开朗。尽管矛盾纠结,不知如何才能解消?至少可以看得出矛盾存在。不再是混沌一片,昭君觉得心里比较好过些了。   当然,一半也靠淳于秀的药力。一夜过去,咳嗽已减,胃口亦开,精神已好得多。而心里亦已积了好多话,要跟林采与韩文从长计议。   “我现在想几件事:第一、太后与皇上母子失和,决非国家之福;第二、为我大动干戈,倘或战败,我就是千古的罪人;第三、兵连祸结,百姓受苦。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子好走。”   “何以见得只有一条?”韩文大不以为然。   “三妹,”林采拦住她:“你先别打岔,听二妹说完。”   “依我想,只有一条路:不如一瞑不视,万般烦恼都没有了。”   何以忽动此念!林采与韩文无不吃惊,不约而同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何以使不得?”昭君争辩着:“大姊、三妹,我是想了又想,才下的决心,这不是轻生。”   居然道出“决心”二字,林韩二人越觉事态严重。因为如此,反而不急着劝解,姊妹俩人眼色微询,取得了默契,由林采向昭君说词。   “你还道不是轻生。二妹,我原来很佩服你,如今却失望了!你亦为寻常女子,私心极重。”   这是做文章从反面掀起波澜,昭君心里不服。不过林采居长,她不能不尊敬,所以尽力保持平静地问:“大姊,怎见得我的私心极重?”   “你说,你一瞑不视,便可消除万般烦恼。然则,你只是为求自己解脱,抛下许多难题给别人。有道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你这样做,不是私心作祟?”   “大姊,这话我可不能承认。诚然,我有烦恼,可是我一死,解消了国家的难题。太后、皇上,母子可以不致失和;汉朝与呼韩邪亦可不致于再兴兵戎;百姓可免干戈流离之苦。这些,都是非我死不可得的事,难道也是私心?”   昭君自是侃侃正论,但林采的口才高人一等,不慌不忙地答说:“二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须知宫闱事秘,易起流言,你这一死,必然为太后带来恶名。”   “恶名!为太后带来恶名?”昭君愕然:“大姊,我不懂你的话。”   “我一说,你一定承认。你果然死了,民间不会了解你这番为国家、为百姓的苦心,必定道是你是为太后逼死的!你想这不是为太后无端蒙上恶名?”   “是啊!”韩文在一旁帮腔:“外头一定会这样说。因为太后曾赐你的死,这件事,外面知道的人很不少。”   “这— ”昭君口齿迟滞了:“皇上总不致对太后误解吧?”   “是的!皇上当然知道,你的死,不是出于太后的逼迫!   而是出于呼韩邪的逼迫。凭心而论,若非呼韩邪这么痞赖,得理不让,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妹,你也不必寻出拙见吧?”   昭君默然。心里承认林采的分析不错。于是韩文又插嘴了,“这倒不可不防!”她说:“皇上如果是这么想,一定饶不得呼韩邪。”   “饶不得他,便待如何?”林采问,同时使个眼色。   韩文完全领会得到她的用意,便即答道:“那一来,可真要大动干戈了!”   “那倒也不见得!”林采故意这么说:“人都死了,何必大动干戈?”   “正因为人死了,才非要讨伐呼韩邪,才能报仇雪耻。”   “报仇犹可说,怎说雪耻?”   “怎么不是雪耻?”韩文振振有词地说:“堂堂汉朝的妃子,让蕞尔小国的呼韩邪,逼得天子都无法庇护,非寻死路不可。这还不是耻辱吗?”“啊!”林采故意吃惊地说:“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莫非无法化解了?”   “大姊,你是说,这一场战火,可有化解之道?我看很难。”   “何以呢?”   “皇上一直觉得呼韩邪欺人太甚,故有讨伐以示膺惩之意。但他人不感,只说皇上为了贪恋美色,不惜兴兵。故而有人以为师出无名。若是二姊一死,便师出有名了。”   “怎么?”一直在倾听的昭君,不由得吃惊地抬眼:“为什么我一死,反倒师出有名?”   “那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不是为了要留下二姊你兴兵,皇上的话就说得响了:呼韩邪逼死了汉朝的妃子,就是目中无汉!这样,如果还能忍气吞声,别说皇上,恐怕皇太后也不愿意!”   “你是说,”林采抓住好题目,赶紧又问:“太后本来一直反对兴兵。若是二妹一死,她就不会反对了?”   “是啊!太后反对兴兵,是因为兵起无名,怕百姓口中不敢讲,心里怨恨皇上。如今情形不同了,人家欺侮到咱们头上,还能没有表示吗?”韩文又加了一句:“大姊,你可别忘了,太后不像寻常人家老太太,胆小怕事。太后是很有决断的人!”   “照此说来,真是没有化解之道了?”   “这倒也未必。只要,”韩文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说:“只要呼韩邪肯赔罪。”   “他肯吗?”   “是啊!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是我,我就不肯。人财两失,临了儿还要跟人家赔罪,太窝囊了。”   “糟糕了!”林采顿着足说:“照此看来,竟是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俗话说得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而言者有心装做无意,更易教人入彀。林采与韩文这样假作辩议,句句打入昭君心坎,一死便当挑起战火,是确凿不疑的事。于是,昭君的轻生之念,即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接着,两行清泪,断线珍珠似地滚滚下落。   林采与韩文都不大明白,她这副眼泪从何而来?相顾错愕之下,那一吹一唱,专为说给昭君听的话,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做人真难。大姊,三妹,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昭君哽咽着说:“世上真有求生不可,求死不得这回事。”   一连三个“真”字,真可想见昭君的心境,万般无奈。林采心想,劝是劝得她回心转意了,再不担心她会寻短见。可是她心中的为难,亦须替她设法解消。这比劝她忍死要难得多,只有平心静气地慢慢商量。   “二妹,你不要着急。我绝不相信世上有何过不去的难关。最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要钻牛角尖。”   “不!我细舷想过,确实是难。大姊,你请想,如果不能死,活着可又怎么办?莫非我以汉家妃子的身份,真个出塞?”   “当然不会。”   “然则呼韩邪呢?肯让步吗?”   “当然要劝得他让步。”   “这是一定的!一定要他让步。”韩文接口:“以汉朝疆土之广,人才之盛,莫非终无苏秦、张仪之类的辨士,可以说劝呼韩邪?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林采很快地说:“果真呼韩邪坚持己见,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迫使他就范。”   “是什么办法?”昭君问。   林采不答。韩文却忍不住开口了:“当然是兴师问罪!”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如此!”   “不然,”林采作个区分:“和战如今在不定之际。可是,二妹,你如果自忧不善,这场仗就打定了。”   “唉!”昭君又叹口气。   “二姊,”韩文说道:“天塌下来有高人顶,你不必太自苦— ”   正说到这里,听得殿外传呼:“皇上驾到!”   这一下,林采与韩文赶紧回避。而昭君却不能不挣扎着起身,出殿接驾。   她一面走,一面在想,如今是以何身份见君?而念头转到,随即有了定见。走到门口,皇帝已经入殿,她闪开一步,侧面跪下,而皇帝的动作很快,不等她开口,便俯身伸手来扶。   “妃子,起来!”   昭君不答,管自己说道;“臣妹昭君,给皇上请安。”   皇帝一听愣住了。怪不得叫她“妃子”她不理!“昭君,”   他暂且改了称呼:“起来说话。”   “是!”   昭君站起身来,等视线相接时,只见她目不斜视,面无笑容,皇帝不由得气馁了。   “淳于秀的药,可有些效验?”他勉强保持着平静。   “多谢皇上。淳于医官的药很好。”   “很好就好!”皇帝没话找话地说:“这间屋子好像很冷。”   “请皇上这面坐!”昭君指着东面说:“等熏炉的火一上来就不冷了。”   西面罗幔深垂,是昭君的卧处。不引皇帝入她的内寝而引入东面起座之处,是更进一步地表示了她决心占住宁胡长公主的身份,以妹事兄之礼,对待皇帝,如果再往深处考察,可以想像得到,这又是她决心遵照懿旨,预备出塞和亲的表示。   这样想着,皇帝异常懊丧。当然,他亦绝不肯就此撒手,忍令昭君远出漠北,在荒凉的苦寒的塞外,了此一生。不过,他很了解昭君的性情,此时不宜多说什么,姑且先以兄妹的身份相叙。   “秀春,”昭君大声吩咐:“赶紧在薰炉中续上兽炭,再备热汤来为皇上驱寒。”   “驱寒莫妙于酒。”皇帝接口:“昭君,我记得你有自己炮制的白花酒,想来还有。”   采撷百花,亲手炮制的佳酿,存得还多,只是酒能乱性,昭君不想拿出来。转念又想,没有百花酒,并不能阻止皇帝喝别的酒,比较起来,还是百花酒淡些,宜于皇帝饮用。   于是昭君亲自去捧了半瓶百花酒出来,说是仅仅余此,希望皇帝浅饮即止。这话说得不好,皇帝口头答应,心里却反有非痛痛快快醉一场不可的欲望。   无奈酒既不多,杯子更小。其实杯子并不小,只为和阗美玉,整块雕成,玉工舍不得糟蹋材料,中间空得不多,所以看上去并不小,而酒却只容得一口。沉甸档地徒然压手而已。   “这些匠人,不是蠢如鹿家,便是奸狡如毛延寿。”皇帝越说越气,将一只玉杯使劲扔了去。只听砖地上清脆的爆裂之声,当然是玉碎了。   宫女、太监尽皆变色,从未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昭君当然也有些惊心,不过表面上很镇静,略略提高声音喊:“秀春,取一只金爵来!”   皇帝在玉杯一出手时,心中便懊悔不安,怕吓了昭君。   此时倒是略略放心了,但觉得好没意思。特别是生气绷着脸,一时无法放松,十分难受。   在难堪的沉默中,秀春取来一只金爵。昭君亲手倒满了酒,捧向皇帝,口中说道:“估量瓶中所余,大概还有一爵。   皇上是浅酌慢饮,还是一口气干了它?皆无不可。不过,酒就是这么多!”   她的话说得很快但声音很平稳。见得她已拿定主意,只许皇帝喝这么多酒。既然如此,皇帝自然知所取舍了。   “我慢慢喝!”他说:“其实我亦不喜欢喝急酒。只是我不能忍受无谓的限制,限定我一口就只能喝那么多。”   “凡是限制,都不是无谓的。”昭君答说,声音很低。   若是别人,作此近乎顶撞的回答,皇帝一定又会被激怒,但对昭君不同。他喝口酒说:“你这话倒有些意味!试举例以明之。”   “臣妹不须举例。只请问皇上,朝廷天天有诏会,告诫臣工,要这样,不可那样。凡此限制,不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的吗?”   皇帝觉得她的话对,也不对,却无从细辨对在何处,不对者何在?便笑着答说:“你的话,我没法儿驳你,可也无法领悟。”   “圣明莫如天子。皇上这么说,臣妹惶恐之至。”   皇帝无法再说得下去,心里不免懊恼,不知不觉地引爵鲸吞,大半爵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干掉了。   昭君颇悔失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讽劝皇帝接受太后对他的限制。只好默默地斟酒,不敢再多一句嘴。   “是最后一爵吗?”皇帝问。   “尚有余沥。”   “独酌了无情味,你能不能陪我喝一点?”   这便又是妃嫔的模样了。昭君心中以为不可,而口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正在为难时,灵机一动,喜滋滋地问说:“臣妹召唤两美,来为皇上侍饮,何如?”   “喔!”皇帝想到了:“你是说林采、韩文?”   “是!”   “好罢。”皇帝无可无不可地。   于是昭君不但添人,还添了酒。一则是自己想脱身事外,再则也是希望林采与韩文能承宠幸,要多给她们机会,所以托故告个便,就此一去不来了。   林采与韩文都不甚了解她的用心,而在皇帝面前又不免戒慎之感,所以都是规规矩矩地坐着,而且将头低了下去。皇帝上坐平视,只能看到两段雪白的后颈,和两头黑发上在微微颤动的金步摇。   “你们不必拘束。就只当与昭君姊妹相处,想吃想喝想说话,都随意好了。”   “是!”林采答应着,与韩文都将头抬了起来。   “你们这几天跟昭君在一起,谈些什么?”   林采在考虑如何回答。韩文心直口快先开口了。“婢子等两个,都在劝长公主。”她说:“劝她心境开朗些,皇上一定有办法。”   这是皇帝这天到了上林苑,所听到的第一句中听的话,不由得举爵喝了一大口。“还是你们好!”他说:“比昭君了解我。”   “长公主不是不能仰体圣心。”林采急为昭君辩护:“实在是怕皇上为难— ”   “不!”皇帝打断她的话说:“她不必替我担心。我说毫不为难,是违心之论。不过韩文说的一点不错,到头来我自有办法。”   “是!”林采又将头低下去了。   虽看不出她的脸色,皇帝亦知道她一定在怀疑,以为他是故作宽慰之词。皇帝的心事,已闷了多日,颇想一吐。难得有两个可谈的人,便不再顾虑可能会泄漏机密,决意说一说自己的办法。   “讨伐呼韩邪之事,绝不可免。太后不甚期明白外事,只说委屈求全。殊不知委屈有限度,逾此限度,便是示人以弱,适是招侮。何况委屈亦并不能求全。”皇帝激动了:“你们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堂堂汉家天子,连个妇人都不能庇护。试问,天下后世以我为何等主?”   他这番话至少表现了决心不让昭君远嫁塞外的坚强态度。这对林采自有一番鼓舞的作用,她不自觉地又抬起头,用殷切的眼光在看着皇帝了。   “用兵是绝不可免的。”皇帝又说:“也不尽是为了昭君。”   这句话引起林采与韩文深深的注意。不过关切虽一,想法不同。林采是为了昭君,若有不得不讨伐呼韩邪的理由,则自太后至民间百姓,都不会再骂昭君是祸水。在韩文,关心的是国家大事,很想知道除了为昭君以外,还有什么不能不用兵的缘故。   “皇上,请满饮一爵!”韩文一面为皇帝斟酒,一面以退为进地试探:“军国大计,婢子等不宜与闻。”   “你们都很知道轻重,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女子,谈谈不要紧。”皇帝徐徐说道:“当年本派有西域都护,专司监视西域诸国。其中最大的三国,叫做乌孙、康居、大宛,却都为郅支单于所镇服。长此以往,西域只知有郅支,不知有大汉。因此,陈汤定计,密结乌孙出奇兵征服了郅支。匈奴与西域诸国,方始真正臣服于汉。”   “是!”韩文接口说道:“那呼韩邪单于,本来亦受郅支单于的威挟。郅支既灭,呼韩邪方得高枕无忧,理宜报答,不想这等无礼!”   “他的无礼,乃是藐视我汉朝,不过拿昭君做个题目而已。”皇帝沉思了一下又说:“我大致还记得起当年甘延寿、陈汤灭了郅支,报捷奏的疏。韩文,你再与我斟满了酒。”   “是!”   于是皇帝念道:“‘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古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晴明,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其属下,宣悬首蛮陌,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皇帝举爵一饮而尽,重重地又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所以非讨伐呼韩邪不可。不然,将来就要大费手脚了。”   “皇上高瞻远瞩,婢子等莫可赞一词。只是,”韩文踌躇了一会,终于说出口:“唯恐战事没有把握。”   “这你不必杞忧!汉朝如果连呼韩邪都制服不了,还能称为‘强汉’吗?”   “是!婢子失言。”韩文示意林采为皇帝“上寿”。双双举杯,却仍旧由韩文致颂:“婢子等预驾皇上,命将出师,百凡顺遂,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皇帝笑容满面地接受了。又还赐韩文一杯,自己陪了一爵。脸浮大白,略有酒意,谈兴亦就越发好了。话题不脱讨伐呼韩邪一事。皇帝对陈汤深具信心,所以他如何调兵遣将,不闻不问。极有把握地表示,只待冬去春来,陈汤领数千劲卒,昼夜急驰,一战而胜,只在明年初夏,便可班师。   “长公主出塞,”韩文问道:“不也定在明年春天?”   “定是这么定,到时候看情形。”皇帝答说:“那时,也许走到半路,已闻捷报,重新折回京城;也许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如今— ”   皇帝突然顿住,长叹一声,是颇为无奈的神情。林韩二人不知皇帝何以有此表情?虽不敢问,却都现出渴求解答的神色。   “如今只有一道碍,怕到时候太后仍会插手干预。”皇帝惘惘然地说:“怎得想个法子,瞒着太后才好!”   话中有征询的意味,林采与韩文都听得出来。林采持重,不敢多说。韩文却喉头痒痒地,有不吐不快之感。   “婢子妄陈,”她终于说了出来:“要瞒住太后,事并不难。不过,婢子的愚见,与其隐瞒,不如说服。”   “喔!”皇帝乱眨着眼,显得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似地:“韩文,你倒先说,怎的瞒住太后,事并不难?”   韩文刚要开口,林采投过来一个示警的眼色。这使她警觉了!心里也懊悔。宫闱之中的是非,往往由此而生。替皇帝出主意瞒住太后,说起来便是邪谋,便是蛊惑,倘或传到太后耳中,便是一场皇帝都救不得的杀身之祸。这样想着,不由得便打了个寒噤。   皇帝却全然不能体会她如此严重的心境,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冷?来,过来,这里暖和。”   一面说,一面伸手过来,想拉她到薰炉旁边。韩文有些惶恐失措,又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失了主宰,行动便有些错乱。及至皇帝一拉住她的手,方寸之间更如一池吹绉了的春水,身子发软,竟一头栽倒在皇帝怀中。   这一下,神智反而比较清楚了,若有人误会她是有意狐媚,那可是洗不清的冤屈。因此,身子一仰,双手一撑,从皇帝怀中滑出来,正襟危坐,满脸赤红地说:“婢子失礼。”   “这要什么紧!你坐过来。”   “是!”韩文恭恭敬敬地回答,膝行两步,靠近薰炉。   “你还没回复我的话,”皇帝提醒她说。   韩文定定神才想起,皇帝要问的是什么?本来是在想法子闪避的,此刻变了主意。因为一本正经地奏对,正好将刚才的失态,掩饰得不留痕迹。   于是略想一想,正容答道:“汉家离宫三十六,幸喜都在关中,最远也不过到凤翔。皇上奉皇太后稍作巡幸,亦不致劳民伤财。倘或陈将军发兵之日,正皇太后游览之时,岂不就瞒过去了?”   “有理,有理!”皇帝拍掌嘉许:“不想你胸中颇有邱壑。定照计而行。”   “不过,”韩文紧接着又说:“如果不须隐瞒,得使皇太后晓然于皇上不能不用兵之故,默赞其成,最得上策。”   “上策是上策,行不通又为之奈何?”   “只要说得动听,皇太后自然接纳。”   皇帝看一看韩文,又看一看林采,将手中的酒爵放下,凭案问道:“听你所说,似乎另有一番见解,倒说与我听听。”   “婢子哪里有什么见解?只不过由皇上的垂谕,想到有两个说法,或者能够打动皇太后。第一、国家为安西陲,很费过一番经营。如今呼韩邪无礼,如果不早作处置,过去的心血,恐将白费。”说到这里,韩文停了下来,是等待皇帝对她的第一点看法,作个详断,再作道理。   皇帝也很慎重,闭着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这个说法稍微有点牵强,不过意思很好。拿当初征服郅支,与如今讨伐呼韩邪,作为国家为安西陲一整套的作法,则不但师出有名,而且仍由陈汤领兵挂帅,亦就成了顺理成章事了。你再说第二点!”   韩文受此夸奖,越发矜持,垂着眼,缓慢地说:“第二个说法,或不免违心。不过,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亦须说得通才好。婢子怕这个说法,不易为人同意。”   “且休管!你只说来着。”   “说是:呼韩邪有不臣之心,借故生衅;即令委屈,未必可以求全,就算遣长公主远嫁,呼韩邪恐不会念汉家和亲的恩德,依旧会假借别样名义,移兵侵犯— ”   “这个说得好!”皇帝不待她说完,便抢着说:“没有人敢不听。不然— ”皇帝亦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想到一个钳制人口的办法,虽有效而近乎不讲道理,此时不便先说。   看到皇帝与韩文如此投机,林采自不免在心底泛起酸味。   但一到她自己发觉,立即自与我谴责,不该有此妒意。当初姊妹结义,曾有盟词,祸福相共。纵或雨露不能均沾,但姊妹得宠,与有荣焉。再说,自己身为大姊,应该处处照应妹子,何可相妒?   这样一想,决定为韩文制造机会。“皇上可要进一瓯醒清汤?”她问。   “好,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正在想一瓯酸酸儿的汤喝。”   “婢子即刻去办!”林采顿首告退。临走时向韩文使个眼色,示意她放出手段来笼络皇帝。   等将一瓯用鲜鱼椒酢调制的醒汤做好,林采命秀春送了上去。嘱咐她说:“你说我的手给烫伤了,不能到御前伺候。倘如不问,你就不必多说。”   遣走秀春,又召周祥,是问他倘或皇帝今夜留在上林苑,有何规矩?周祥告诉她说,应该通知掖庭令,皇帝是独宿,还是有人荐寝?召幸的是谁,亦须记在简册,以便将来查考。   “我知道了。”林采点点头:“皇上今夜大概不会回宫了,你等消息吧!”   接着,她又找来一个掌管寝殿的老婆子,吩咐她准备衾枕,以便皇帝留宿。安顿好了一切,方始去看昭君。   昭君依旧神情萧索,她的心里很矛盾,要避嫌疑,却又忍不住去想林采、韩文与皇帝谈笑,是如何热闹?几次想借故重回筵前,而总觉得不妥。就在这有些坐立不安的当儿,看到林采,心里倒是一喜。   “大姊,你怎么不在皇帝跟前?”   “我是特意避出来的。”林采看了逸秋一眼。   昭君会意了,将她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三妹怎么样?”   “三妹今天可出了风头了。”林采答说:“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一点都不露怯。”   “喔,”昭君关切地问:“谈些什么?”   这就不便透露了,因为料知昭君不以为然,必起争辩。在此时大非所宜,所以含汉糊糊地答说:“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   “稍微说些我听。”   “是— 是大骂毛延寿。”林采赶紧将话题扯开:“皇上对三妹似乎很中意。我想,承恩在今朝,皇上今天大概不会回宫了。”   接着,林采将她所作的部署,都说了给昭君听,昭君的本意就在荐贤代自,听了当然高兴,不过有些替林采委屈。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难以措词,只得暂且丢开。   这沉默而又有脸上心事的神情,使得林采误会了,以为她终究难舍恩情,心生感慨,所以反过来安慰她。   “二妹,你实在大可宽心。照我看,九九归原,到头来,你仍是一位汉家的妃子。”   “大姊,”昭君有些诧异地问:“你这话从何而来?莫非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对你实在仁至义尽了。二妹,你亦不必固执,军国大事,后宫可以不管,一切听皇上的就是。”   昭君恍然大悟,皇帝仍旧打算兴兵,而且听这口气,林采认为皇帝的决定是睿智的。这是“逢君之恶”,她颇生反感,所以依旧保持沉默。   在林采,这等于是一种试探,见此光景,自然住口不语,搭讪着站起身来说:“我看看去。他们是怎么个情形了。”   所谓“他们”,是指皇帝与韩文。等她走近帷幕,只见秀春向她微微摇手,林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极轻地掀起帷幕一角,向里张望。   所看到的情景,多少使林采感到意外,皇帝面容严肃,韩文正襟危坐,倒像召见大臣,平章国事的模样。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而林采又隔甚远,所以里面说些什么一无所知。可以确定的是,绝非调笑。   转眼之间,皇帝已站了起来,韩文的动作比他更快,急步走在前面,掀起帷幕。高声说道:“伺候皇上回宫。”   怎的要回宫了?林采旋即想起,自己是假装烫伤了手的,此时不便让皇帝发现,便往屏风后面一躲。好一会听声音静了下来,方始现身。回到昭君那里,只见韩文跟她正在促膝深谈。   “怎么?”林采迫不及待地问:“皇上忽然想回宫了?”   韩文的神情很尴尬,仿佛辜负了他人极大的一番盛意而又无理由可以解释似地。   “莫非皇上生气了?”这是故意逼韩文的一句话。林采也知道,皇帝并未生气。   “说来话长。”是昭君开口,脸上却是感动的神色:“慢慢谈吧,总而言之,越是这样,越让我不安。”   话越来越玄虚了!林采是比较稳重的人,便不急着往下追问,只说:“三妹,我在帷幕外面张望了好半天,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很奇怪,你跟皇上谈得似乎很深,很认真,倒是谈些什么呀?”   “回头告诉你。”   到得晚饭已过,昭君服了药先自归寝。韩文始斜倚薰笼,将与皇帝所谈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林采。她们真是很尽了一番心,为皇帝与昭君打算,十分周到。首先,她劝皇帝要忍耐一时,上林苑再也休来,而且昭君二字亦最好不提。唯有这样将心上人置之度外的态度,才可以免除太后的顾虑与防虑。同时,也唯有用这样的态度,才可以挽回母子的情感,而一旦真要用兵之时,太后才有可能同意。   “皇上听了没有呢?”林采插嘴问说。   “蒙皇上喜纳了。”   “今天皇上不愿留在这里,就为的是照你的话,要绝迹于上林苑?”   “那倒不是。”韩文又说:“我又替皇上献了一计,果真要攻呼韩邪,宜乎出奇兵。正不妨以送亲为名,瞒过呼韩邪,到了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想不到你还懂兵法!”林采笑道:“皇上真该练一队娘子军,就派你当统帅。”   “这是我一时想到,皇上亦不会真的听我。他说,他要跟陈汤去商量。”   “还谈些什么?”   “还有,就谈一开春便奉太后巡幸离宫,以便陈汤发兵。”   “怪不得!这都是一本正经的事。”林采紧接着又问:“皇上对你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韩文脸上发红,显然的,她是害羞不能说实话。   林采当然还要追问:“他有什么表示?”   “应该有什么表示?”韩文反问。   林采不容她闪避,凑在她耳边轻轻问道:“有没有说,他喜欢你,要你陪他?”   韩文羞得连耳根都红了,想起皇帝曾一度探手入怀,便连心都跳得很厉害了。   “别害羞!”林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她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要,我说不好。这里是昭君的地方,应该尊重她。皇上不噜苏了。”   “原来这么回事!”林采又问:“那么皇上可曾说,回宫之后,再来宣召。”   “没有。”   “没有?”林采略有些困惑。凝神想了一会说:“是了!”一定是路太远,宣召不便。我有主意了。”   韩文不知道她是何主意?不便问,也不想问。   第二天一早,林采去跟昭君商议,想将韩文送回掖庭。唯一的原因是,便于皇帝宣召。昭君亦原有此意,不想林采所见正同,自然高兴。不过,韩文是奉旨来此陪伴昭君,仍须奉了旨意才能回掖庭。   “这也不难办到。”林采答说:“我想不如索性由二妹写个表启,送呈御前,请将三妹遣回,岂不简捷了当?”   “这倒使得。只不知如何措词方为得体?”   “是的,这道表启得好妹斟酌。我看要这么说,表面上多谢皇上派她来陪伴,如今病已痊可,不必再陪,暗地里却要有荐贤的意思。”   “说得是!等我来试试看。”   于是昭君提笔拟了个稿子,与林采字斟句酌,认为妥当了,方始用木简漆书,缮写停当,时已近午,随即派人送到未央宫。   韩文这天上午正好也在写家书,对于她两个姊姊的作为,一无所知。到得午膳时,方始见面,只觉肴馔格外丰盛,却再也想不到,昭君有替她“饯行”的意味在内。   饭罢闲坐,等昭君托故避开,林采才悄悄说道:“三妹,你不妨收拾收拾随身衣服,说不定今天就有旨意,让你搬回掖庭。”   “怎么?”韩文愣了好一会才说:“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跟二妹的想法完全相同,如今是该你出头的时候了。”   听林采细说了缘由,韩文的表情,着急多于一切:“大姊,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她说:“能不能把那道表启追回来?”   这下轮到林采大惑不解了,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回头我再讲道理给你听。请先回答我的话。”   “不行!”林采摇摇头:“这时怕已经送到御书房了。”   韩文皱着眉不作声,好久才说了句:“只好另想别法。”   “三妹,”林采不安地问:“莫非我们做错了,错在哪里?你快说给我听。”   “大姊,你应该想得到,兴兵是万不得已之事!与呼韩邪到底不是什么正邪不并存,汉贼不两立的深仇大恨。若是呼韩邪能够慑于汉家声威,臣服求和,自然以和为贵。到那时候,拿什么跟人家和?”   “我不知道。”林采答说:“我也不大听得懂你的话。”   “这也怪我不好。”韩文自责似地说:“我应该早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就不会有这么阴错阳差的事发生。”   “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有个想法,一直摆在心里。兴兵必不可免,而和总是要和的。既然和好,自然仍旧结亲。二姊当然不会到塞外,然则不应该有个人替她吗?”   林采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内心的感觉异常复杂,既感动又佩服,且还不免自惭与不安。自惭的是思虑不如韩文来得细密,而不安的是怕一着错,满盘输,误了大事。   见此光景,韩文反倒安慰她说:“大姊、二姊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皇上或许也可想到,可以留着我代二姊出塞,否则,我面奏皇上亦还来得及挽回。”   “但愿如此,”林采激动地说:“三妹,我真没有想到。你为昭君,用心如此之深,实在了不起!”   韩文强持地笑着,心里充满了一种自豪的感觉。本来一直是随人摆布,一忽儿是掖庭内子,一忽儿是宁胡长公主,一忽儿又回掖庭。女孩儿家娇贵的身份,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如今可是要挺起脊粱来做自己的主了,料定终究仍会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和番,将来不管会吃多少苦,但叫青史留名,便不枉了这一生!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二章   昭君的表启送到御书房时,皇帝正在召见石显与陈汤,听取军事部署的报告。   “作战计划有两案,”陈汤指着地图说:“一案是大举讨伐,发兵二十万共分五路进兵,此案,有利有弊。”   “慢慢!”皇帝打断他的话问。   “且先说,分哪五路?”   “由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分道并进。”   “这是扫穴犁庭,打算彻底降服呼韩邪敉平西域。”   “是!这就是利。”陈汤严肃地答说:“以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扬威域外,边境可得数十年的安宁。此为武皇帝以来未有之大举。”   “弊呢?”   “只恐过费民力。”   “这不是弊,只是窒碍,”皇帝说道:“且说另一案。”   “另一案是兵分两路,奇正相生。”   “不!”石显纠正他说:“是以奇为正,表面发兵的两万,按正规行军,另遣精兵五千,由陈汤沿此山路出击。”   “这就不对了!”皇帝大为摇头:“这座山不是死谷吗?”   “是!”陈汤解释:“由这条路奇袭是表面的说法,臣等意料,这是呼韩邪让毛延寿故意画错地图,以便布下陷井。倘或信以为真,由这条路奇袭,呼韩邪必在谷中设兵埋伏,是师孙膑在马陵道杀庞涓的故智。”   “不错,然则你何以又明知故犯呢?”   “回奏皇上,臣到此处假装中计,一面另外派兵抄后路,出其不意,直攻呼韩邪大营,必可得手。”   “很好,将错就错,奇中有奇,确是妙计。”   “皇上奖饰逾恒,臣惶恐不胜。”陈汤顿首说道:“这不是臣的矫饰之语,实在是从古以来,并无必胜之算。诚恐到期诸事不能凑手,臣虽身入险地,以死报国,但不能赎臣误国之罪。”   皇帝从他的话中,体味出弦外有音,随即问道:“你说到期怕诸事不能凑手,那么,要怎么样你才能凑手呢?”   陈汤想了一下答说:“皇上怨臣冒昧妄陈之罪,方可畅所欲言。”   “没有关系!你的忠勇智略,我了解得很,有话你尽管说好了。”皇帝又说:“你要诸事凑手,无非要我授予充分的职权,这一层,你不必顾虑,我早就预备这么做了。”   “多谢皇上识臣遇忱。”陈汤看了石显一眼,略有些踌躇地说:“不过事情很为难,臣当先锋之任— ”   “不!”皇上打断他的话:“你挂帅印。”   “臣不能挂帅印!”陈汤脱口相答。   “为什么?”   “主帅为三军观瞻所在,行动须受拘束。臣致胜在奇袭,行踪不得为人所知。所以,不宜当主帅。”   “嗯,嗯,言之有理。”皇帝问道:“你看,谁可以挂帅?”   “臣不敢妄保。”陈汤又说:“但如主帅不明臣的策略,臣又不便明言,事到临头,只要有一点照顾不到,就会功败垂成。”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的想法不错,这一计全靠滴水不漏,保密到家,才能成功。你的意思是希望有一个彻底了解全盘计划的人挂帅?”   “是!皇上圣明!”陈汤答说:“臣正是此意。”说着又看了石显一眼。   这是暗示,皇帝心领神会。看石显似乎莫知莫觉,便暂不说破。只点点头答道:“我自有道理。你再说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臣尚有难处,但愿是无根的杞忧,臣怕发兵之前,皇太后有懿旨干预。”陈汤的脸色非常严肃:“若非谋定后动,而在命将出师之时,突生阻挠,则以呼韩邪在京城所布谍探之广,必然窥破弱点,因而不逞之心大炽,真个兴兵犯境,岂非自召其祸。”   这一说,皇帝与石显都动容了!到底是大将,顾虑周到,看法深透。皇帝不由想起韩文的话,立即作了决定。   “有人亦曾想到这一层,不过利害关系,没有陈汤说得透彻。办法是有一个,原来我还在考虑,如今势在必行了!”皇帝说道:“你们将发兵的日期决定下来,我可以算好日子,奉太后巡幸离宫,这样就可以避免懿旨干预了。”   “发兵的日期须视长公主出塞的日期而定。”石显踌躇说:“这一层尚须请旨。”   原来昭君和番一事,一变再变,连石显都有点迷迷糊糊,说不出一个究竟。他只知道,皇帝最终的目的,是要迫使呼韩邪自动让步,不再坚持昭君下嫁,而表面上只是一句话,明年春天送亲。究竟是不是真的遣送,等陈汤一战成功,昭君中途折回,还是李代桃僵,由韩文冒充公主,或者根本不送,只以兵戎相见?都还须讨得皇帝口中一句确实的话。   在皇帝,却被石显的话所提醒,想起韩文的建议,“有人献计,不妨暗遣精兵,以送亲为名,到了地方,打他个措手不及。”皇帝问道:“你们以为这个想法如何?”   “似乎有欠光明正大。”石显答说。   “陈汤呢?”   陈汤的表情,与石显正好相反。石显是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可笑,而陈汤一无笑容,是认真在想的神气。   “容臣考虑以后,另行回奏。”   “好!你去仔细考虑一下,看此计究竟可行与否?送亲一事,等陈汤考虑有了结果,再研究。”   “是!”石显答说:“不过,陈汤先前所奏,他只能当先锋,不能挂帅印。伏祈皇上留意,早早派定主帅。”   皇帝笑了:“早到此刻就派,如何?”   “如果宸衷早有定算,伏乞赐示。”   皇帝因为心情愉快,而石显是宦官出身,打皇帝做太子时,便是侍从,有时出以弄臣的姿态,所以皇帝戏谑地用手遥指,而目光收拢,手指内移,最后指向石显的鼻尖说:“就是你!”   石显惊惶失措,连声说道:“臣非其选,臣非其选!臣不谙兵事,何堪主帅之任?”   “我知道,”皇帝仍然是逗弄的神情:“你是怕吃苦。”   这一说,石显不敢再推辞。而皇帝也实在说到了他心里,想起枕戈待旦,寒衾如铁的苦况,不由得就愁眉苦脸了。   “你不必愁!”皇帝倒有些于心不忍,“有陈汤替你当先锋,你这个主帅不过摆摆样子,尽可以缓缓行去。春二三月,风景正好,只当郊游。”   “臣受皇上付托之重,岂敢如此掉以轻心。臣唯恐才具不胜,误了大事,绝非畏难怕吃辛苦。”   “这样最好!你绝误不了大事。”皇帝转脸问说:“陈汤,你看我选石显为帅,可算适当?”   “适当之至!若得石中书力帅,臣甘愿听命。”   “你听见没有?”皇帝这次是很郑重地问。   “是!”石显无奈,唯有硬起头皮答应:“臣愿竭余年,勉效驰驱。”   “你别怕!决不会让你把老命送掉。”皇帝又说:“你该这么想,你有别样功劳,就是没有军功。这趟挂帅,奏凯而还,岂不是锦上添花?”   “多谢皇上裁成。臣有生之年,皆是报国之日。”石显比较高兴了。因为想到皇帝那句“锦上添花”,料知这趟辛苦,不会白吃。加官晋爵,犹在其次。若得长保相位,于愿已足。   黄昏时分,数骑快马到了上林苑,领头的是掖庭令孙镇。   这当然是昭君那道表启的反应。但情况已有变化,韩文的苦心,林采已经深知,昭君却不以为然。所以此时孙镇求见,应该如何应付,姊妹之间,还须作一番斟酌。   “二妹,你应该成全三妹的苦心,想两句话将孙镇搪塞走了算了。”   “三妹的苦心,我自然感激。不过,你我姊妹一体,三妹有此承恩的机会,岂可错过?大姊,”昭君故意宕开一笔:“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见机而行,如何?”   这句话提醒了韩文,随即接口:“二姊的话不错。果然是来宣召,等我见了皇上再说。”   林采与昭君都懂她的意思,要将她的看法,面奏皇帝,一切都由皇帝决定。事到如今,除此更无善策,昭君便点沣头说:“三妹,凡事不可强求,到了御前,千万休执拗。”   商量定了,昭君接见孙镇。果然,是奉旨宣召韩文入宫。   由于为时已晚,车行迟缓。孙镇歉意地表示,希望韩文骑马入城。   “这,”昭君说道:“可不知道她会不会骑马?”   “会,会!”   “孙公,你怎么知道?”   “韩姑娘跟人说过。我都打听过了。”   “孙公办事真细密。”昭君又问:“皇上可还有别的话?”   “皇上说,长公主的表启已经看到了,一切都等召见了韩文再说。”   “喔,”昭君有些不放心:“皇上的意思是,召见韩文有所垂询呢,还是要给她封号?”   所谓“给她封号”,当然是召幸以后的事,这在孙镇就无法回答了,想一想说:“这要看韩文自己了。”他笑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孙镇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韩文如花解语,似玉能言,能使君王忘忧,自然就会一步登天,否则,纵不致获咎,必不能得宠,昭君心想,以韩文的性情,爽朗有余,娇柔不是,加以有心内避,只怕难谐好事。那时送回掖庭,不免太屈辱了她。   这样一想,便向孙镇提出要求:“倘或只是有所垂询,召见以后遣回。孙公,请你仍旧让她回上林苑,如何?”   孙镇面有难色,“如果别无旨意,自然可以照办。”他说:“只怕皇上交代下来,岂敢违旨?”   “不会的,皇上很看重韩文。决不会非拿她送回掖庭不可。   果然如此,请孙公代奏,就说昭君改了心意,请皇上仍将韩文送回上林苑来作伴。”   “这倒使得。”   一语未毕,韩文已由林采相伴而来,盛装高髻,别有一番雍容华贵的气派。孙镇暗暗喝一声采,起身相迎。   “二姊,”韩文带些羞窘地笑道:“大姊拿你的胭脂不心疼,都堆在我脸上了。”   “是要浓妆才好。”昭君也笑着回答:“我跟大姊等你的喜信。”   韩文越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昭君便趁势替她理一理头上的金步摇,然后取一幅鲛绡,轻轻拢在她头上,因为此去骑马,怕九陌红尘,染污了她的头发。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三章   韩文不知道这是未央宫的哪座殿,但知必是寝殿。绛蜡高烧,帷幕深深,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慌,浑不似在上林苑,在路上那样子有把握了。   “姑娘,”一名花信年华的宫女含笑说道:“请卸妆吧,皇上在御书房批阅章奏,总得二更时分才会驾到。”   “不!”韩文直觉地答说:“等皇上驾到了再说。”   怎么叫“等皇上驾到了再说”?那宫女颇有新鲜之感,因为从未听到过有那一个召幸的掖庭女子,有此说法。   看到她的笑容收敛,韩文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硬了些,便陪笑问道:“姊姊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连。”   “连姊姊— ”   “姑娘,不要这么叫我,不敢当。叫我名字好了。”   “不!”韩文不自觉地还是执拗的语气:”我只叫你连姊姊。”   阿连无奈,只好报以苦笑。“姑娘,”她说:“当着皇上,可千万别这么叫。”   “为什么?”   “皇上不喜不分尊卑,胡乱称呼。不然,姑娘你反而害我了。”   “真是如此,我自然当心。此刻叫叫不要紧,连姊姊,我想我还是衣饰周整的好。因为,皇上有许多话问我。”   这又是阿连所不解的,想了一下问道:“姑娘必是懂音乐的。”   “何以见得?”   “皇上在寝宫,除非谈音乐,不会谈别样。”   于是,韩文矜持地笑了,这表示她正是懂音乐的。   阿连不作声了,心里在想,能懂音乐更易得宠,应该小心伺候。当即问道:“姑娘来了以后,还未用膳,一定饿了?”   “不,我不饿,你不必费心。”韩文又说:“我要什么,自然会不客气告诉你。”   这句话等于明告阿连,休再絮聒。她很知趣地答应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韩文依然在灯下默然端坐,不过心境却不同了。由于阿连的提醒,她想起皇帝深好音律,自己有一番谏劝的话,不妨就其所好,相机设喻,比较易于见听。   于是一个人搜索枯肠,从记忆中去找到好些故事,腹稿打得差不多了,皇帝也到了,传呼之时,正是鼓打二更。   见驾行礼便使得皇帝大为注目,因为浓妆艳抹,与前一天所见的雅淡风韵,恍如换了个人似的。   “荆襄真的出美人。”皇帝笑道:“荆山璞玉香溪水,钟灵都在女儿身!”   韩文微笑不答,抬眼看一看皇帝,仍旧将头低了下去。   “你何不御妆?也轻松些。”   “以礼事君,不敢亵慢。”   皇帝一愣,掖庭女子向来以色事君,这韩文竟道是“以礼事君”。然则自己是不是也该以礼相待呢?心里这样反应,尚无结论,而身子却不由得坐正了。“韩文,”皇帝说道:“可惜了,你是女儿身。”   “圣意何在,窃所未喻。”   “如果你是男子,一定是我安邦定国的良臣。”   这一说使得韩文真个有受宠若惊之感,睁大了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只望着皇帝。   “你说以礼事君,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礼以制情,此刻你我相处,莫非于礼不合?”   “婢子出言无状,惶恐之至。不过既蒙皇上以‘女儿身’为惜,婢子自不敢妄自菲薄,以掖庭女子所以事君者事皇上。”   皇帝暗暗点头,自觉质问她的话,相当厉害。不过她竟然针锋相对,振振有词。这样一转念间,觉得有此人把酒纵谈,亦是消遣长夜的一法。于是拉一拉手边的丝绳,帷外玉磐涔涔,随即有人奉召而至,正是阿连。   “置酒!”   “是!”阿连答应着,又加了一句:“韩姑娘尚未晚食。”   “喔!为什么?”皇帝看着韩文问。   不想吃饭,自然是因为胃纳不佳,不须有何特别的原因,韩文觉得无从回答,皇帝亦就不多追问。好在上方玉食,即便是宵夜,亦比民间富家的正餐来得丰盛。待一会撤馔以赐,就可以让她果腹了。   寝宫中另设膳房早就有预备的,所以咄嗟立办。贵人尽皆肉食,何况是天子。但韩文却甘于蔬食,因此对于皇帝所赐的珍馐,反有无福消受之感。   但本乎“长者赐不能辞”之义,韩文只好努力加餐。而皇帝却以为她健于饮啖,所以当一座小鼎捧上来时,他闻见香味,便即笑道:“你的口福不错!今天有炮豚。这是天下的至味,连昭君都不曾尝过。”   韩文听说过炮豚的做法,是用杀净的猪或羊,腹中塞满干枣,外面用苇竹包好,糊满黏土,在火中烤透,剥去泥草,将已熟之肉切成大块,糊上米粉下油锅炸,然后置于小鼎,在大汤镬中隔水炖三天三夜,调酱而食。香、嫩、鲜三字俱全。老饕一提起炮豚就会掉口水。   可是韩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过于油腻。皇帝看她停箸不食,少不得又要问:“何以不下箸?”   “是— ”韩文灵机一动,作了违心之言:“皇上曾道,长公主亦未尝过这天下的至味,婢子何忍下咽?”   “你们姊妹倒真是情深。”皇帝嘉许地说:“不过她有许多享受,是你没有的,今天就一味炮豚占了她的先,亦不算过分。”   “总觉于心不安,”韩文紧接着说:“婢子斗胆上言,异日侍宴时,愿与长公主享。”   “好!好!”皇帝欣喜地说:“你的愿望一定可以达到。不过,那时候不是与长公主同享,而是与明妃同享。”   提到这话,韩文立刻转为严肃的脸色,用低沉抑郁的声音说:“但愿如皇上所望。”   “怎么?”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怎么说是但愿?有什么不可抗的阻力,不能让昭君成为明妃?别人不知道,你不是很了解我的计划吗?”   “是,婢子辱承皇上以大事垂询,惊宠莫名。只是细舷想去,使外藩畏威,非长治久安之计,总还要让他怀德才好。”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皇帝语气平静下来:“你倒说,怎样才能让呼韩邪怀德?”   “无非仍坚婚姻之约。”   “什么?”皇帝指着韩文问:“你说的什么?”   韩文知道皇帝误会了,以为“仍坚婚姻之约”,便是遣嫁昭君。情急如此,着实可笑。但嘴角刚一牵动,立刻警觉,这是失礼不敬,因而尽力忍住。那模样就显得很怪了。   第一句话误会了,第二句非说得很清楚不可,韩文觉得有个说法,言简意赅,一说就明白。   “虽然重申婚姻之约,仍用李代桃僵之计。”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皇帝问道:“是谁代替昭君出塞呢?”   韩文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多余,但不能不答:“婢子愿意效劳。”   皇帝点点头:“将来再说吧!”   谈了半天,落得这样一个结论,韩文不免觉得泄气。而皇帝的兴致却很好,频频举爵,已颇有酒兴了。   韩文有些着急,因为看样子,今夜是要留下来了。一承恩宠,那李代桃僵之计,即使不会成为画饼,但掖庭之中,再要找到一个能够冒充昭君而可以乱真的女子,却颇不易。因此,她觉得刚才的献议,仍应重提,好歹要弄出一个确实的结果来。   “韩文,”皇帝问道:“昭君妙解音律,她的琵琶,是胡地名师所授,确是不同凡响。你呢,你们姊妹,可从她那里学到一点什么?”   这谈到自己有所准备的题目上来了。韩文从容答道:“婢子略解琴趣。”   “喔!”皇帝的神情,显得有些惊喜:“想不到你会鼓琴,我倒要领略一番。有一架好琴,你可以试一试。”   这架琴有六尺长,十三弦二十六徽,琴身用七宝装饰,华丽非凡。上有一句铭:“璠玙之乐。”   “你知道不知道这架琴的出典。”皇帝问说。   “婢子愚陋。”   “等我来告诉你,当初高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首破咸阳,迳行府库,只见暴秦所遗金玉珍宝,不计其数。这架琴便是其中的珍玩之一。”   “既是高皇帝所遗。婢子不敢抚玩。再者,琴长六尺,安十三弦,亦非婢子所能鼓。请皇上另外赐琴。”   听得这话,皇帝不免失望:“原以十三弦琴,无人能鼓,指望你或者会。”他说:“如今只好仍用七弦琴。”   话虽如此,韩文的琴艺是不坏的。入手便觉不凡,使得皇帝不能不凝神静听。   一曲玩罢,韩文援琴唱道:“四裔既护,诸夏举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韩文的琴艺平平,歌喉却宛转嘹亮,但正如她的为人一样,劲爽有余,却缺少缠绵低徊的韵味。   话虽如此,皇帝还是抚掌称善。然后笑道:“只可惜这种歌词,没有什么意味!”   “国家安宁,其乐无央。婢子献此曲以为祷颂。”   “这还罢了。”   “武皇帝的圣武神功,诚为旷古所无。可是匈奴毕竟未灭,”韩之略停一下说道:“当年群臣奏请在西域轮台一带,驻兵屯田,武皇帝曾有诏令,想皇上必然省记?”   “倒不太记得了,你念来我听。”   “是,婢子敬为皇上诵之。”韩文略停一下,朗然肃然地念道:“‘乃者贰师败,军士死众虽伤,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下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赋敛、力农桑、养马补缺,毋怠武备而已!’”   武帝当年的这几句话,在韩文以冽然的声音念来,格外容易深入人心。皇帝愀然动容,好半晌作不得声。   这一来,韩文却有些不安,怕自己直谏太过,反而激出皇帝的意气来。   “韩文,”皇帝终于开口了:“我实在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曾劝我用兵,此刻却又说了许多用兵苦民的话,不是出尔反尔吗?”   这话,韩文不能承认。“出尔反尔,便是欺罔。婢子虽愚,绝不敢如此。”她说:“婢子曾建议出奇兵,扬天威。不过婢子亦曾谏劝皇上,用兵之外,亦须怀柔。畏威怀德,相互为用。并非一味劝皇上大张挞伐。”   “这还罢了!”皇帝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接纳你的想法,讨伐之后,仍旧约以婚姻。”   听这一说,韩文自不免得意,脸上绽开笑容,越觉得明爽可人。皇帝倒有些动心了,不过为了成全她的志向,只有自己克制。   “我曾说过,我中国第一流人才,绝不能流于外邦。昭君自不必说,像你,容貌、见识、志气,又岂能归于第二流?”   “皇上过奖了。”韩文顿首拜谢。   “我觉得你远至塞外,也很可惜。”皇帝很严肃的喊一声:“韩文!”   “婢子在。”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皇帝紧接着说:“我不是说你会讲假话,我是怕你在人情上觉得不好意思,勉强应承,那样对人对已,乃至对国,都不大好。”   “是,”韩文感动地答说:“皇上体恤深微,婢子感激不尽,必当遵旨,照实回奏。”   “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假充宁胡长公主?”   “是!”韩文当仁不让地回答。   “你倒说些理由给我听。”   韩文略想一想,从容答道:“第一,婢子与长公主幼同乡里,口音及生活习惯,尽皆相同,不致令人生疑;其次,长公主的身世,婢子完全了解,如果呼韩邪谈起,不至于露出马脚;再次,若有人不愿出塞,只以奉旨行事,不得不从,日久天长,偶发乡思,致呼韩邪得知真相,此事所关不细,婢子自愿代长公主远行,情形不同,可保无虞。”   “嗯、嗯,你的话很实在。”   “婢子还有两个原则,不过听来似乎狂妄。”   “不要紧,你有什么说什么,我自会裁度。”   “是,”韩文答说:“既谓之和亲,自然要劝呼韩邪永远驯服。此中有许多大道理,或者不是一般人所能道的。”   “这,一点不错!”皇帝深深点头:“我很知道。”   “再有一层,若说以假为真,随机应变,能够消释呼韩邪的误会。婢子自觉亦颇有几分把握。”   照此说来,共有五个原因之多。除非根本不谈和亲,或者虽和亲而不是以宁胡长公主下嫁,否则除却韩文,更无适当的人选。   然而皇帝犹有一两分不能同意,为的是总替韩文有些可惜。想了一会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韩文,我面奏太后,另外给你一个封号,你用你自己的真姓名和番,如何?”   韩文的心一跳,暗暗在想:这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可是,万一呼韩邪坚持,仍非宁胡长公主不可,又将如何?   于是她拜谢着说:“蒙皇上格外矜怜,感激下忱,非言可喻。只是婢子的身份,暂时还是不要确定的好。”   皇帝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再勉强。心里在想,既不能加以封号,唯有多赏珍异之物,酬谢她这片纯挚的忠义之心。   “韩文,”皇帝用极富感情的声音说:“你的苦心,我实在不能辜负;可是我也实在不愿意放你回去,我的心,你应该了解。”   “是!”韩文低着头轻声回答。   “今天夜深了,你总不能再回上林苑。”   “启奏皇上,”韩文抢着说道:“婢子有不情之请。”   “你说。”   “仍请皇上派人,将婢子送回上林苑。”   皇帝略想一想,准了她的要求:“好,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接着,拉动唤人的金铃,将周祥召来问话。“孙镇还在不?”   “尚在候旨。”   “传我的话,让他持我的节去见城门校尉,开城将韩文送回上林苑。”   “是!”   “还有。”皇帝一面想,一面说:“赐韩文玉环一双,彩锦十端,金步摇一支。”   “回奏皇上,今夜怕来不及了。”   “明天送到上林苑好了。”皇帝心想,所赐之物只有三样,应该成双才好,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适当的东西,便问韩文:“在上林苑,你最喜欢哪一处?”   “上林苑周围三百里,说不尽的美景如画,婢子竟不知何处最好。”   “当然是靠近宣曲宫的,你想想,最喜欢哪一处?”   上林苑中,宫观台榭甚多,宣曲宫在昆明池之西,临水变曲,音节特美。皇帝因为昭君妙解音律,所以指定她在宣曲宫。韩文将此宫附近的形势回想了一下,找到一处了。   “婢子以为宣曲宫之南的扶荔宫,最堪流连。”   “你很会挑!”皇帝微笑着表示嘉许:“此宫是元鼎六年,破了南越以后所修,内多奇草异木,可惜,荔枝始终没有种活。如今,就赐你住扶荔宫。”   原来问她喜爱何处的用意在此!韩文喜出望外,笑盈盈地上拜:“蒙皇上厚恩,荣耀无比。”   “好好去吧!过几天我再把你接来谈谈。”   于是韩文拜辞皇帝,由周祥领着出殿。等孙镇迎了上来,周祥将皇帝的话,一一交代清楚,很客气地向韩文说道:“韩姑娘请当心,夜深天寒,着了凉不是耍的。”   孙镇却纳闷,第一、皇帝何以不留韩文侍寝?第二、如说韩文忤旨,却又何以有这样的厚赐?第三、既有如此厚赐,又何以不赐封号?而以掖庭女子,赐住上林苑扶荔宫,也是件于礼制不合,情理不通的事。   不过,有一点他是想通了,韩文很受皇帝的重视,因此,他亦格外巴结,亲自照料她上车,然后领了作为天子使者身份的节,骑马先到城门校尉的廨署,宣旨开城,顺便要了一队兵,火炬辉煌,马蹄奔腾,将韩文护送到上林苑。   那一队兵有二十多人,二十多枚火炬照耀,目标很大。上林苑的监丞得报,以为皇帝深夜驾到,来看昭君,急忙起身,   束具扎带,迎将出来,不道却是韩文。   “监丞,”孙镇将手中的节一扬:“看到了没有?”   “原来是钦使!”监丞跪下答说:“听宣圣旨。”   “奉旨:赐掖庭女子韩文住扶荔宫。”   “遵旨。”监丞站起身来,有些茫然。   “你赶快把扶荔宫收拾出来!”   “不必、不必!”韩文急忙拦着孙镇的话说:“等明天再收拾。今夜,我仍住在宣曲宫好了。”   “是、是!”监丞躬身说道:“不必下车,径驶宣曲宫好了。”   “请你不用管我。”韩文指着士兵们说:“他们都辛苦了,请你酒食慰劳,明天我自送一切费用给你。”   “这不消韩姑娘费心,照例要接待的,小事、小事!”   “小事”当然交给手下去办。监丞的“大事”是护送韩文到宣曲宫。孙镇亦是如此,尽管韩文一再辞谢,而他坚持要将她送到宣曲宫,当面交代给昭君,才算达成皇帝交付的任务。   于是车声辘辘,沿着昆明池向西而去。到得宣曲宫,已是曙色初现。昭君与林采都正好梦方酣,为宫女唤醒,急切间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急急披衣出迎,看到韩文满面春风,方始安心。   “怎么在这时候,突然回来?”昭君问道:“莫非… ”   “二姊,”韩文抢着说:“一切都等回头细谈。如今请二姊先接见掖庭令,他有话面陈。”   于是昭君重新穿着整齐,方始出见。一看孙镇持着节,立即又转到下方,准备跪听宣旨。   “没事、没事!”孙镇赶紧解释:“孙镇持节为使,与长公主无关,只是以掖庭令的身份,来向长公主复命,韩姑娘未蒙皇上留下,所以我仍旧护送她回上林苑。不过,韩姑娘虽未留在宫中,却另有恩命,孙镇顺便来报喜。”接着,他将皇帝对韩文的赏赐,说了一遍。   昭君有着意外的惊喜,向孙镇及监丞道了谢。等他们一走,随即赶到韩文哪里,只见一屋子的人——都是来赶热闹的宫女,看见长公主来了,一个个逡巡退去,只剩下林采及奉命为韩文执役的两名宫女了。   “三妹,恭喜###!”昭君含笑道贺:“想来奏对称旨,今天必还有赐封的后命。”   “不!二姊,不会有的。”   韩文一面卸妆,一面细谈与皇帝见面的情形。林采与昭君都十分惊异。尤其是昭君,想不到她对匈奴的了解,竟比自己还多。   “事到今天,情势才算明显,将来的一切,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林采说道:“我们姊妹三个,大概还有七八个月的团聚。良辰无多,不要辜负才好。”   昭君同意她的说法——开春就会用兵,奏凯议和,总在初夏时分可以获得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然后新凉天气,送韩文出塞,算起来确是只有七八个月的团聚。   “大姊,”昭君感动而不安地说:“三妹这样替我设想,我真不知何以为报?”   “倒也不是全为二妹,”林采另有看法:“三妹是一片报国的忠忱。”   不管她是忠君报国,还是为了成全昭君,反正自愿作寒荒万里之行这件事,即以须眉而言,勇气亦为常人所不及,何况巾帼?至于姊妹情深,一别恐永难再见,离愁特重。唯有在这七八月的聚首之中,尽量相慰,更是林采与昭君共有的感觉。因此,这两个做姊姊的人,从这天起,几乎与韩文寝食不离,形影相共。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四章   陈汤的作战计划又作了一次修改。主要的是根据皇帝的意思,以少量的兵力,求最大的战果这个宗旨,重新部署。   计划中只动用五百精兵,而以极端机密与准确的行动,劫持呼韩邪个人。然后由皇帝特颁恩命,不但释放,而且仍许他作妹婿。这样才能使得呼韩邪心悦诚服。   以五百精兵而能获此结果,皇帝是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批评的。但是,能不能有这样的结果,当然是件可怀疑之事。   “你有多少把握?”皇帝很认真地问陈汤。   “臣不敢说。”陈汤答说:“如果照臣的计划完全办到,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一点把握都没有。”   “启奏皇上,”石显插嘴说道:“此事非成即不成,并无第三个结果。”   胜有大胜小胜,败有大败小败,甚至不胜亦不败。而照陈汤的计划,不是劫持呼韩邪获得大胜,就是包括陈汤在内的五百人全军覆没。其间的关系甚大,皇帝不能不慎重考虑。   “成败的关键,决于将出发之时。”陈汤为皇帝进一步指出:“如果一切都能表现出和亲的诚意,能够瞒得过毛延寿,就能瞒住呼韩邪,致胜可必。否则,不如不行此计划。”整个计划的要点,就在瞒天过海,要连太后都能瞒得过。   这一点,皇帝倒是可以同意。但为了求其“真有其事”,让昭君从众目睽睽之下,登车出京,换马出关。这一点,皇帝始终不能放心。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石显劝皇帝说:“臣极信任陈汤,愿皇上亦复如此!”   石显说话一向谨慎,这句话却失言了,皇帝怫然不悦,“莫非我就不信任陈汤?”他很严厉地诘责:“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倒还我一个证据看。”   石显知道话说错了,顿首请罪:“臣出言无状,请皇上治以应得之罪。”   皇帝当然不会真的怒不可遏,只是方在用兵,需要陈汤出死力之际,怕因为石显的话,而引起误会,纵非寒心,亦会泄气,所以这时候亦仍是着重在解释。   “陈汤的忠勇,我所深知,怎会不信任他?我只是怕出一点差错,全功尽弃。”皇帝停了一下又说:“长公主身体甚弱,如果长途跋涉,中途致病,岂非会误了全局?所以我觉得应该从长计议,不是对陈汤的计划怀疑。”   陈汤已深切了解皇帝的用心。宰相为他差点受责,而皇帝又这样唯恐他误会,说起来实在令人既感激,又不安,因而赶紧俯伏在地,惶恐地说:“皇上不以臣为不肖,天语褒奖,愧感无地。臣所计划,原有不切实际之处,容臣再细加筹划。”   “也好!反正时候也还早,计划亦不费事,尽不妨从容计议。”   等退出殿来,陈汤又向石显道歉,对他的全力支持,也表示了谢意。可是谈到计划,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修改之处。   “嗨,陈将军!”石显颇为不满:“既然计划无可修改,你怎么在皇上面前又另是一套话呢?”   “不是那么说,圣怒不解,莫非真的再让中书受责备?”   “说起来倒是为我!”石显苦笑着说:“也罢,且回我那里好好商量去。”   “是!”陈汤紧接着又说:“不过,到得相府,中书跟我应该是怎么一个脸色,最好先说好。”   “何以呢?”石显问了这一句才想到:“是为了毛延寿?”   “是啊!毛延寿日夜在窥视,虽然机密保持得很好,可是脸上也应该瞒得住他才是。”   石显点点头,一面想,一面说:“今天我们联袂入宫,他当然想像得到,是为对付呼韩邪一事,有了结果。他当然希望知道你我见了皇上以后的结果。那么,他是希望知道怎么样的一个结果呢?”   “他一定想知道,皇上到底批准了计划没有?如果批准了,他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去刺探,计划的内容是什么?那时候,也许有可以利用之处。”   “说得是!”石显同意:“我们就当皇上已批准了计划好了。”   于是到得相府,石显与陈汤脸上都是欣然有喜色的样子。   不过毛延寿也很谨慎,根本就不照面,只是从相府下人的动态中,去窥探主人的情绪。这天厨房里大为忙碌,疱丁忙得满头大汗,因为“相爷”好像格外高兴,忽然想起要吃烹牛头。现宰现做,颇为费事,却又不能让宾主枵腹以待,还得另外预备肴馔。而且既有贵客,又不能不讲究些,这样就等于同时调制两顿晚膳,自然忙得不可开交了。   毛延寿心想,若非有极得意之事,石显不会有此兴致。这一得意之事,是又必与陈汤相关。连日以来,石、陈二人同在密室中,计议通宵,当然是有关进兵的大计。如今进宫归来,兴高采烈,不言可知,是皇帝深为嘉许。然则那个进兵的计划是怎么拟的呢?   这不急,他在心里说,慢慢儿等看出端倪来,再研究如何下手盗取计划。对沙漠用兵,总是春去春回,连调兵遣将,也是个把月以后的事。   哪知他不急,陈汤却心急,告知石显,派人来唤毛延寿有话说。   毛延寿行了礼,石显指一旁说道:“你就坐在这里!”   “是。”   “不,”陈汤指着他左首说:“不如坐这里,说话方便。”   客人上坐,主人侧座相陪。如果坐在主人下首,与客人相隔甚远。此刻改了位置,与石显相对而坐,不但与陈汤的距离拉近,而且身分也抬高了,是陪客的地位。   “毛司务,干一杯!”   “是,是!”毛延寿受宠若惊地干了酒,又敬陈汤。   “毛司务你知道的,我转战大漠南北,唯独对呼韩邪国的地形不甚熟悉,要向你请教。”   “陈将军言重了,我在呼韩邪国逗留的日子不多,也不算太熟悉。既蒙将军垂问,我唯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该如此!”石显插进来说:“毛延寿,‘知之为之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不可说一句假话,或者自作聪明加上些枝叶,那一来会误了陈将军的大事。”   “相爷,请放心!毛延寿不敢。”   “我想你也不敢!”石显又说:“你的胆子虽大,还没有大到敢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地步。”   “相爷说笑了!”毛延寿神态自若地:“除非我不是人,是禽兽,会心向他人?”   “不会、不会!”陈汤是非常信任的态度,“毛司务,我想问问呼韩邪一家的情形。”   “是!请陈将军吩咐。”   “呼韩邪有几个儿子?”   “很多!”毛延寿想了一下答说:“二十三,还是二十四,记不清了。”   “你都见过?”   “不!见过十来个。”   “照你看,哪个最能干?”   毛延寿不即回答,想一想反问一句:“我不知道陈将军是指哪方面的才干?有的会畜牧、有的会经纪、有的会打仗,情形不一。”   “我是说,将来哪个可以继承呼韩邪?”   “那大概是老二。”毛延寿说,“老二会识人、会用人,够资格治国的。”   “老二对我们汉朝怎么样?”   “不好!”毛延寿摇摇头:“对汉人的成见很深。”   “喔!”陈汤略一沉吟:“那么,对汉朝好的呢?”   “是老大。”   “老大的才干如何?”   “也还可以。”   “老大孝顺不孝顺?”   “最孝顺不过。”   陈汤与石显对看了一眼,眼中皆有失望的神色。这就使得毛延寿越发好奇了!不过,他不敢开口动问究竟。   “呼韩邪最喜欢哪一个儿子?”   “是排行十七的小儿子,说是最像他。”   “最不喜欢的呢?”   “老八。”   “老八对老子如何?”   “这就是件怪事了!”毛延寿说:“呼韩邪不喜欢的这个儿子,偏偏对老子很孝顺。”   “那么,”石显插进来问说:“最不孝的是哪一个?”   “老五。”   “老五才干如何?”石显紧接着说:“我是指领兵打仗。”   “还可以,很勇敢的。”   “智谋呢?”   “不行!是个草包。”毛延寿摇摇头。   “那就难与图大事了!”石显对陈汤说。   于是宾主两人,相对蹙眉,仿佛遇见很棘手的事似地,过了好一会,陈汤突然问毛延寿:“毛司务,呼韩邪那许多儿子之中,哪个跟你比较好?”   “老大。”   “老二呢?”   “老二也— ”   毛延寿本想说,“也还好”,话到口边,想起自己说过,老二对汉人的成见很深,为什么对他这个汉人还好?追根究底问下去,自己在塞外的原形就会完全暴露。因此,突然咽住,另想别的说法。   “老二也是一样,对汉人总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那么,”石显问说:“老五呢?”   “老五跟我很合得来。”   石显望着陈汤点点头,陈汤不作声,摆出凝神静思的样子,及至开出口来,即让毛延寿吓一跳。   “老毛,”他改了称呼:“我跟相爷在筹划,想在呼韩邪内部策反。老五虽是草包,只要有人替他做军师,一样可以成功。这个军师,我看,老毛,非你莫属。”   毛延寿楞住了,“陈将军,”他问:“你是要我去策劝老五反他老子?”   “对!老五不是很不孝吗?他一定肯做这件事,何况跟你的交情不坏。你去了,悄悄儿跟他说,汉朝支持他,到时候会派兵接应。至于一切细节,我们再商量。”   在他说这段话时,毛延寿已经想好了答语,乱摇着双手说:“陈将军,别样吩咐都可以从命,这件事不行!因为第一、我是假托水土不服的理由回来的,无缘无故又跑了去,呼韩邪定会起疑;第二、老五不孝,呼韩邪很讨厌这个儿子,我不大有跟他接触的机会,如果过分亲近,呼韩邪更要起疑。我这条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异域,死不瞑目。”   陈汤碰了个钉子,脸色自然不好看。石显却说:“他倒也是实话,劳而天功,大可不必!另想别法好了。”   “不但劳而无功,抑且无益有害。”毛延寿说:“请相爷另想别法。”   “好!”陈汤忽然转为欣喜之色:“我想起一个人,可以办这件事。”接着又问毛延寿:“呼韩邪的儿子之中,最热中权位的是谁?”   “是老四。”   “其人如何?”   “志大而才疏。”   “那还是老五。”石显说:“老五有两可取:不孝、勇猛。”   毛延寿心想,这算是有了结论,却不知行动如何?从第二天起,便私下留意,只见不断有“胡商”出入相府,其中有他的一个熟人名叫于南陀,便默记在心,寻思得找个机会,跟他谈一谈才好。   机会用不着他去找,石显自会给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石显的耳目之中,知道他眼见胡商往来,心里发痒,如果放他出府,他一定会去找相熟的胡商探问动静。那一来,一条反间计就有成功的可能了。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五章   一过了上元,长安城里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气氛,街上多了许多士兵,铁匠铺的买卖比平时兴隆了两三倍,家家都接到了官方的生意,打刀打矛,限期交货。于是流言不胫而走,说皇帝将要大举讨伐呼韩邪。而从许多迹象上看,流言是有根据的,最明显的一项证据是限制住在藁街上的胡人不准出城。而申请出雁门关的关符,也突然觉得很困难了。这一切,可以解释为防止军事部署及行动的泄漏之故。   毛延寿已经能够行动了。他当然也听到了这些流言,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因为这个消息应该早早通知呼韩邪,好让他有所准备。无奈关津太严,想为呼木请一道关符,不但不容易邀准,说不定反会引起石显的怀疑。   当然,去打听打听消息,总是好的。趁这一天入春以来第一个好天,策杖来到相府。等到天晚,石显方从宫中回府,一见毛延寿,十分关切,问长问短,又让他陪着喝酒,显得兴致极好。   “事情很顺利,一切调度,井井有条。预定上已出兵,到那时候,你总该完全好了吧?”   “是!还有一个多月功夫,一定可以复原。”毛延寿略停一下说:“相爷!如今外面的流言很盛,都知道要大举讨伐呼韩邪,这消息难免会传到塞外,似乎不妥。”   “既然是大举讨伐,当然是堂堂之阵,无须隐瞒,不但不必隐瞒,到时候还要发檄文给呼韩邪呢!”   “等他看到檄文,已无法布置了。此刻泄漏消息,让敌人有所防备,在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你这是杞忧了。我告诉你吧,呼韩邪根本就无法防备,天军十二万,由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分道进兵,定期会师,扫穴犁庭,一举灭了呼韩邪,既为皇上出一时之气恼,又可以保边疆廿年之平安,”石显得意地说:“我有此相业,足以留名青史,也可以心满意足了。”说罢,举爵一饮而尽,毛延寿暗暗吃惊,但表面上,仍旧向石显称贺,同时问道:“这五路兵都归陈汤将军指挥?”   “不!他是先锋。”   “那么,谁挂帅呢?”   “舍我其谁?”石显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毛延寿大感意外,不过他很机警:“相爷,既然是你老人家挂帅,我当然在大帐伺候。”他故意这样说,因为唯有这样说,才是正常的反应。   “不行!你还得跟陈将军在一起!不然,你怎么尽你向导的职责?”   毛延寿不作声,面露怏怏之色,石显少不得还要安慰勉励他一番。   由这天开始,毛延寿便又经常到相府走动,每次去都能见到石显。而且每次都见他意兴豪迈,仿佛年轻了十来岁似地。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发觉石显回府下车时,步履蹒跚,脸上的气色,难看到极点,又似一下子老了十来岁。毛延寿大惑不解。再看从人,如石敢当,亦是脸色阴沉,好像生下来,就没有笑过,这是为什么?   很例外地,这天石显知道毛延寿在,却并未召他晤谈。他亦无从打听,问起来,有的摇摇头,有的答一句:“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答,有嫌他多事的表情。   反而是呼木,因为在大鸿胪署中有熟人,打听到一个很珍秘的消息,据说宫中起了轩然大波:太后知道了调兵遣将,打算大举讨伐呼韩邪,震怒异常。不但严厉地指责了皇帝,而且特召昭君,犹如审问一般,将皇帝所有的计谋,都问了出来。最惨的是石显,不仅仅止于被痛责,差一点相位都不保。   怪不得,这可真是石显平生未有的打击了。“现在呢?”毛延寿问:“还发不发兵?”   “你没有看见?这两天街上的兵已少得多。”   “这么说,是偃旗息鼓,什么都不必谈了?”   “是的。”呼木答说:“你不防去打听打听陈汤!我听说他也受了责备,一气之下自请出镇吴越,已经离开长安。”   “呃!”毛延寿又问:“那么和亲之事呢?”   “想来是照约履行。大概不久就有明诏。”   听得这些话,毛延寿心里替呼韩邪高兴,但表面上却正好相反,故意三天不到相府,第四天带着一副愁眉苦脸上门,希望能够见着石显。   到得下午,石显回府。一直在大门口闲坐的毛延寿,随众侍立,看到了石显,也让石显看到了他。   “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石显依然郁郁寡欢。   “是的,”毛延寿答应着,意兴萧索地跟在他身后。   “完了!”石显浩然长叹:“几个月的心血,完全白费,落了一场笑柄!”   “唉,真是!”毛延寿装得痛心疾首地说:“太后为什么这样子爱管闲事?”   “不必去谈了,且借酒浇愁。”   陪着石显小饮,慢慢地话又多了,毛延寿终于将憋了好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请问相爷,现在对呼韩邪不讨伐了,总还该有别的处置办法吧?”   “当然,非战即和。”   “怎么和法?”   “和亲啊!”石显反问一句:“还能有别的和法?”   “和亲?相爷是说— ”毛延寿不敢再说下去。   “这一趟可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拿宁胡长公主,也就是封过明妃的王昭君,送到塞外,去做呼韩邪单于的阏氏。”   “这,”毛延寿不问不行:“皇上舍得吗?”   “太后所命,又是昭君含泪允承了,皇上不舍也不行。”   “这一下心里总不舒服吧?”   “岂止于不舒服?心里恨极了!”   “恨极了?”毛延寿大为紧张:“恨谁?”   “你想呢?”石显斜着眼看毛延寿。   这一看将毛延寿吓得发抖:“相爷,是恨我?”   “不是恨你,是怨罪魁祸首。”   祸端皆由毛延寿而起。他知道辩亦无益,如今唯有求饶。   于是,他起而复跪,伏地不起。“相爷救命!”说着磕头如捣蒜。   “起来!起来!”石显说道:“你放心。”   听得这一说,毛延寿不由得仰起脸,惊喜地望着石显。   “你一时死不了!为什么呢?既然和亲,就索性大方些。皇上既释了王昭君,又要杀你,呼韩邪知道了,心里当然不是味儿。再说既是办喜事,也不宜行刑。所以你放心好了!”   细想一想!怎能放心?“一时死不了”,总有死的时候。毛延寿可以估量得到,三、五个月以后,皇帝必是命廷尉衙门,随意给他安上一个罪名,绑上法场,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之中。   任凭毛延寿如何哀求解释,石显只是喝着闷酒想心事,直到被他絮聒得烦不过了,方始问出一句话来:“你倒替我想想,我有什么法子救你?”   “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肯救我一条性命,自然有法子。皇上对相爷言听计从,替我求个恩,留着我一条死不足惜的微命,将来终有将功折罪之日。”   “那么,你说,你有何功可建?”   这就不是空言所能搪塞的了。毛延寿细想了一会,欣然说道:“相爷,我看这样,还是回到最初的那个法子上来,另外选一个人,要跟宁胡长公主相貌相像的,我再替她着意修饰一番,可以冒充得过,同时,我也跟着去送亲,在呼韩邪面前硬说是真的王昭君。呼韩邪又从哪里去辨别真伪?”   “这一计听来有理,可惜时不我待。”石显摇摇头:“一时哪里去找跟宁胡长公主相貌相像能冒充得过的人?”   “后宫佳丽三千,我就不相信找不出来。”   “就算找出来了,说话不是归州口音,王家的一切,毫无所知,怎么冒充得了?弄巧成拙,反而大为不妙。算了!算了,你的主意仍不通!”   毛延寿嗒然若丧,半晌开不得口,而石显却说话了。他还有田毛延寿之处,主要的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上车出长安,远赴塞外的长公主,是货真价实的王昭君。所以其势不能不自我转圆,好让毛延寿有机会去“作证。”   “我在想,你只有一个机会可望求得一线生路。”   “是!是!”毛延寿顿生希望,急忙答说:“请相爷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把你派为送亲的随员,到了塞外,你须在呼韩邪身上格外下功夫,让他对汉朝效忠,有个极其切实的表示。那时候,我就可以有理由替你在皇上面前乞恩了。”   “这,是我为汉家臣子的份所当为。”毛延寿说得冠冕堂皇:“只不知,要让呼韩邪如何表示。”   “这再研究。无非献地进贡之类。”   “遵命!呼韩邪那里有些什么好东西,我到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一定说动他进献给皇上。”毛延寿诡秘的一笑:“其实,胡女也有极美。”   石显笑笑不答,毛延寿也就说不下去了。从今天开始,他又上了心事,而石显却闲逸异常。多少天来,这两个身份绝不相配的人,钩心斗角,一直赌心计,或胜或负,相去皆不甚远,惟独到了此一刻,胜负悬殊,成了一面倒的形势了。   当然,这在石显是胜之不武,唯有收服了呼韩邪。保全了明妃,才算是真正的胜利。这一点,石显到此时已有七分把握,他心情闲逸的缘故在此。   对于陈汤的计划,皇帝唯一不能同意的是,怕昭君难耐长途跋涉,最好始终不出长安。可是,这在陈汤的整个计划之中,是个很重要的关键。非有人眼见昭君出长安,不足以取信呼韩邪,出其不意的突袭,即无实现的可能。   思量再思量,只有一个折衷的办法:昭君行至中途折回,也就是只出长安不出塞。皇帝终于同意了,但需要了解细节,因而在石显的安排之下,秘密召见陈汤,有所垂询。   大家都知道,陈汤因为太后震怒,打消了讨伐呼韩邪的计划,灰心泄气之余,自请出镇吴越,已奉旨准许,并已离开长安。其实,这是个障眼法,他本人隐居在终南山中。   皇帝即是在终南山下的离宫中召陈汤,在场的除了石显,别无他人。   “启奏皇上,”他说:“宁胡长公主王昭君,非得呼韩邪所派的迎亲使节,亲眼得见不可。到了雁门关,暗中另行换人,将长公主悄悄送回长安。此事只要部署得周密,必可瞒人耳目。”   “换谁呢?”   “臣以为仍以韩文为宜。”   “韩文身子也很瘦弱。”皇帝想了一下:“那也说不得了。”   “是!臣一路加意保护就是。”   “那么,韩文应该先走?”   “是!”陈汤答说:“臣一奉准,立即护送韩文,先在雁门关埋伏,出关之时,一方面换下长公主,一方面由臣掩蔽身份,混入送亲的行列中,决不会有人知道。”   “毛延寿呢?”皇帝问说:“他岂能不认识你。”   “这一层,臣亦考虑过。”石显答说:“到了那时候,不妨派毛延寿先驱,到呼韩邪那里去联络,约定时地相会。这样遣他远离大队,就一切都不碍了。”   “好!”皇帝深为满意:“一切照办。”   “皇上不以臣不才信任不疑,臣感激莫名,唯当竭忠尽智,上报天恩。”陈汤以恳挚得近乎激动的语气说:“此事成功全靠周密谨慎,一丝不忽。其中细节甚为曲折,臣昧死作不情之请,伏乞皇上俯允。”   “好,你说吧!不过,”皇帝将此二字说得又怒又重,表示这是一个不可让步的限制条件:“凡有计划,再不可惊动太后了。”   为了要使呼韩邪相信,汉朝确已放弃了讨伐的计划,特意让太后做了一次傀儡,由她来提出坚决的反对。而太后自然不知内幕。为了皇帝为一名女子而兴兵戎,真个大大地生了一场气。类此情形,可一而不可再,所以皇帝提出这样严重的警告。   不过,陈汤处之泰然,“臣岂敢再惊动皇太后?臣的不情之陈是,想请皇上准臣与宁胡长公主及掖庭女子韩文见一次面,以便臣将细节彻底说明。”   “这不算不情之请,是应该的。”皇帝还问:“你们应该密谈,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是不是?”   “皇上圣明!”   “好,我派周祥给你安排。”   “是,臣待命。”   到得第二天日中,周祥坐了一辆车来,带来一套医士的服饰,请陈汤乔妆改扮,坐上帷车,直驶上林苑,下得车来,陈汤不辨身在何地?但见一片极大的园圃,栽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初春不花,但已发芽。一片隐现的生机,令人鼓舞。   “这是扶荔宫,皇上特赐韩姑娘住在这里。”周祥指着那些树木说:“再过个把月,天气回暖,这里就好看了,奇花异卉,都是外面所看不到的。”   “可惜!”陈汤脱口说了这一声。   “陈将军可惜什么?”   李代桃僵的这一计周祥是知道的,所以陈汤直诉感想:“纵有盛开的奇花异卉,韩姑娘是看不见了。”   “只怕!”周祥起了同感:“只怕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陈汤无言低头,心头恻恻然地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忧郁。   “陈将军!”周祥指着殿旁的小屋说:“你先请这里坐。”   等陈汤进屋坐定,周祥很快地去而复回,招招手,默无一言地,将他引入殿中。   殿内有宫女在迎接,周祥在门槛外说:“逸秋,这是皇上派来为韩姑娘诊视的陈太医。”说着使个眼色。   陈汤这下明白了,以为韩文诊疾为名,始得密谈。而这个叫逸秋的宫女,显然跟周祥一样,得参机密,但在其他宫女、太监面前,自己便是陈太医的身份。   帷幕启处,香风飘送,中人欲醉。陈汤抬眼望去,那位丽人虽非绝色,但清丽脱俗,亦足当美人之称,尤其是那双澄澈的眸子,不动沉静,转时灵活异常,仿佛目光扫处,纤悉无遗。是个极聪明而可信任的女子。   不问可知是韩文,想起自己是太医,在秦朝称为侍医,身份与将军大不相同,因而先伏首致礼,口中喊一声:“韩姑娘!”   “陈太医少礼。”韩文问道:“想来尚未用膳,应该饿了?”   “不要紧,不要紧。”陈汤答说:“多谢关切!”   “且先用膳,”韩文笑道:“皇帝不差饿兵。可是?”   陈汤不知她是否语带双关?只含汉糊糊地微笑不答。   “我先告退。”韩文这一次是说了隐语:“要请陈太医诊治的不仅是我,还有长公主与我大姊林采。”   “是了,”陈汤心里明白。   等她退出,随众便有人捧来食案,逸秋斟酒,陈汤拦住了。   “陈太医不是好酒量?”   陈汤的量宏,确是有名的。逸秋知道他的酒量,当然知道他的身分。这证明了自己的猜想不错,因而只暗示地答说:“你知道我今天不宜喝酒。”   “是!”逸秋问道:“回头太医诊疾要预备些什么?”   “漆笔木简,预备开方子用。”   “那是一定会预备的。此外呢?”   “此外?”陈汤想一下说:“想烦你照看,莫放闲杂人等,来惊扰病人。”   等陈汤膳罢,天色已经入暮,偌大离宫,灯火不多,显得异常凄清。陈汤半生戎马,见过许多号哭流离的情景,到过许多荒寒阴冷的地方,却能无动于中,唯独此一刻,恻恻然地有着无可言喻的哀郁。   忽然,帷幕之外,有衣裙窸窣之声,而且听去不止一人,知道三姊妹连翩而至了,便即起身,肃然等待。   “长公主到!”逸秋揭帷轻喊。   陈汤不知该如何自称,只好低声说道:“拜见长公主。”   抬头看时,陈汤顿有目眩神迷之感,只觉得昭君艳光照人,不敢逼众。就这刹那间,他一直存在心底的一种困感,风流云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以前没有见过昭君,所以不能想像,为什么万乘天子会为一个女人颠倒如此?竟而不惜大举兵戎。此刻他明白了,只要设身处地去想一想,他自己也会这样去做。   “长公主、陈将军、大姊,请坐!”   由于韩文的声音,陈汤才发觉还有一陌生的丽人。丰容盛节,稳重沉静,心知即是林采,便深深低首,作为致礼。   “三妹,”昭君指着席位说:“相去太远交谈不便。我想陈将军是皇上所倚重信任的大将,而且此时此地亦不须避什么嫌疑,不如接席而坐。你看可使得?”   “我跟长公主同感。”   “既如此,”昭君微笑着说:“请陈将军自己动手吧!”   “是!”陈汤将客位的一方锦席,移近主位——主位是居中,林采与韩文一左一右相陪。虽说接席,主客双方仍有五、六尺的距离。   “久闻陈将军英名盖世,今天能识面,亦是一大快事。”昭君从容地寒暄着。   “长公主夸奖了。”陈汤是军人的风格,开门见山地转入正题:“呼韩邪无礼,陈汤受命,加以膺惩,但此行由于种种限制,不能不秘密行事。成败系于彼此的合作是否密切,因而奉旨来向长公主及韩姑娘,陈述此行的一切细节,倘或词不达意,有欠明晰,请长公主及韩姑娘不必客气,尽量询问。”   “是的。这是无须客气的事,不过,我们亦希望陈将军明白,此去我们全在鼎力保护之下,应该怎么做,陈将军不妨视如军令下达,千万不必有所顾忌,免得误了大事。”   “长公主这样子说,陈汤就更有信心了!”   “那再好不过。就请细细说吧。”   先说韩文。而陈汤一开始便觉得碍口。因为照计划,须他先带着韩文悄哪赶到雁门关去埋伏,以便出关之时,暗中与昭君相换。而一男一女,欲求行踪隐秘,旅途方便,莫如扮作夫妇,兄妹同行,有时亦不免不便,譬如住处,兄妹同宿一室,终觉于礼不合,夫妇则不仅同室,同榻亦自不妨。这样处处就都方便了。   但要说与韩文扮作夫妇,这话便觉碍口,所以期期艾艾地,一上来就有受窘的感觉,语言也就越发迟钝。   毕竟还是韩文爽朗,“陈将军的意思是,要拿我当妻子?”她问。   这又太爽朗了,开口大有语病。陈汤急忙顿首答说:“不敢不敢,我是说,为求行动方便隐秘,请韩姑娘权且扮为拙荆。”   “可以。”   有了一个开头,话就好说了。“韩姑娘,我告罪在先。”他说:“夫妇之间,说话行动都很随便,为求逼真,也许我有得罪韩姑娘的地方,请韩姑娘切切记住,不可认真,否则露了马脚,一着错,满盘输。”   “我知道,这不消陈将军嘱咐。”   “不但我如此,要请韩姑娘亦如此,只是我拿韩姑娘当妻子,韩姑娘不拿我当丈夫,还是会有破绽。”   这就难了!韩文未曾出嫁,不知如何侍奉丈夫?虽然“周礼”上说得很详细,但也不是一时学得会的,就算学会了,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又如何做得出妻子的模样?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陈汤。这一看的心情,自然是极微妙的,因而陈汤在她眼中,也就不同了。三十多岁年纪,两道极浓的剑眉,一双炯炯的眸子,鼻直口方,皮肤黑得发亮,不但英武,而且英俊。得婿如此,应该可以心满意足。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韩文羞惭地在心里自责,脸上颇有些不自在,昭君与林采都发觉了,看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知道她心里的为难,都有不忍之心。   于是昭君说道:“陈将军,我这妹妹,心思最灵敏。到时候她一定知道,怎么样才装得像,这一点请陈将军放心。我想只要陈将军多费心,随处为她掩饰,想来不致会露出破绽。”   陈汤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免强人所难,只好这样答说:“但愿如此!”   他们这样一折冲,将韩文的窘态遮了过去,恢复常态,便又问道:“请问陈将军,出国以后,是坐车还是骑马?”   “先坐车,”昭君代为回答:“一入沙漠,只有骑马。”   “这就要好好想一想了。”韩文说道:“车有车帷,可以不让人识面。在马上,可让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会不会发现换了人呢?”   “韩姑娘顾虑得极是。”陈汤答说:“整个计划,就是这上头不够完美。不过,我仔细想过,只要步骤周密,行动小心,亦自不妨。”   这下面的解说,便与昭君亦有极大的关系了。照陈汤的设计,昭君登车,只须让毛延寿看清楚。中途尽量不露面,但至雁门关时,又须毛延寿再见一次,及至一出了关,可以先遣毛延寿去报告。这样,一入沙漠,马上是否真的昭君?派来迎亲的胡人,并不知道,不难瞒过。   “当然,另外还有遮掩的方法,譬如,塞外多风沙,应该披一件斗篷,这样身材头发,就无法细辨了。”陈汤想了一下又说:“再如能抱一面琵琶,半遮面庞,亦是掩饰之一法。”   “这一来,”韩文笑道:“我可得加紧跟二姊学琵琶了。”   “是的!”陈汤接口:“时间不多了,只有几天的功夫。”   一闻此言,首先是林采泛起浓重的离愁,昭君想到雁门关前一别,自己重回琼楼玉宇般的宫阙,而韩文走向黄沙漠漠,直到天边的穷荒绝塞,相形之下,有如上天入地,于心何忍?更是泫然欲涕了。   反倒是韩文自己比较放得开。她一面想一面说:“二姊的琵琶,人间罕有,一时哪里学得会?再用功也只得两三分,画虎不成反类犬,反露破绽。倒不如藏拙为妙!”   “韩姑娘,这可不大合情理。”陈汤说道:“不唱不弹,只抱着琵琶遮面不累得慌吗?”   “陈将军!”韩文笑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说藏拙,不是不弹不唱,是另创新声,专工一曲,或者能显一日之长,勉强可以冒充得过去。”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陈汤大为赞赏:“韩姑娘的见识高人一等,佩服之至。”   陈汤为人诚恳,这几句话又非假意的恭维,所以无论声音、表情,都很能感动人。韩文不由得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自觉地流露了情愫。   昭君心中一动,暂且不言,只附和着说:“我与陈将军同感。而于另谱新声,为了机密,不宜请教乐工,只好我来试一试。”   “好啊!”韩文很高兴地说:“出于二姊之手,一定是好的。我想这个曲子,不妨就题为‘出塞曲’。”   “好!”昭君点点头:“我就从这个题目上去构想。”   “如今再谈一件事。”陈汤换了一个话题:“需有个得力的侍女,心思要巧,身体要好,不然不能胜任。”   “是的!”昭君与林采不约而同地应声。   “这一点,我亦早就想过。”韩文说道:“我还私底下问过逸秋、秀春,她们是一样的心思,怕万里风沙,吃不起辛苦,变成一个累赘。”   诚然,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为了掩护方便,必得从平时所了解信任的侍女中去挑人。但环顾左右,都像秀春、逸秋那样身体纤弱、难耐长途跋涉。   “这便怎么处置?”昭君皱着眉说:“只怕要奏请皇上亲裁了。”   “这大可不必!”林采平静地说:“如果真的没有人,我陪三妹到塞外去走一趟也使得。”   这话令人深感意外,不过细想一想,都觉得这是很可以考虑的一个主意。韩文心直口快,首先就说:“若得大姊作伴,那可是太好了。不过,一则,累大姊吃这趟辛苦,于心不安;第二,名份上头太委屈,亦断断不可!”   “名份上头,倒不是窒碍。”陈汤说道:“民间嫁娶,至亲送亲的亦很多。至于女眷送亲,虽说罕见,却绝非没有先例。”   “既有先例,那就不必再有顾虑。我就算姊姊送亲,将来仍旧跟陈将军回来。”   “大姊,”昭君很冷静地说:“你的身体比我们都好,不过塞外苦寒,风沙漠漠,几百里天人烟,那种凄凉苦况,毕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然则三妹呢?”   “我是凭意志。”韩文答说:“原是准备去吃苦的,一切都会甘之如饴。”   “我亦是准备去吃苦的。”林采很快地接口:“三妹吃苦是报君恩,我吃苦是全私谊。姊妹之情,不能坐视,而况一路作伴,并不寂寞,苦亦苦不到哪里去。”   “回来呢?”韩文说道:“回来可是踽踽凉凉一个人。”   “回来还怕什么?归心如箭,恨不得一脚走到家,什么苦都不在乎了。”   连陈汤在内,大家都笑了。   “既如此,事情就算定局了。”韩文深深俯伏:“大姊如此爱护,感何可言?”   “自家姊妹,哪谈得到这话。不过,”林采向昭君说:“此事还须奏闻皇上。”   “皇上一定答应的。”   “那就是了。”韩文看着陈汤问:“请陈将军再往下说。尤其是快见到呼韩邪时,我们应该作怎么样的准备?”   “这一层,还须见机而作,此时亦难细说。到了那里,我自会随时密陈。”   韩文点点头不再多问。她也知道,军事上的行动,必须保密。陈汤成竹在胸,只是故意不说而已。   “今天要奉告的,就是这些,陈汤告退。”说着便要顿首告辞。   “慢慢!”昭君问道:“陈将军还要赶回终南山?”   “不!明天一早才走。”   “既然如此,不妨再谈谈。”昭君问道:“陈将军府上哪里?”   “我家住河东。”   “河东是好地方!”   出雁门关必经河东,沿途情况,正是此行所必须了解的。   因此,昭君絮絮相询,而陈汤亦不厌其详地作了解释,一直谈到四更天方散。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六章   毛延寿被委任了一项差使,担任接待胡里图的专责,同时也作了胡里图与石显之间联络的专人。   “胡里图是呼韩邪派来迎亲的专使,当然要以礼相待。不过待客是一件事,交涉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先得弄清楚。”   石显的这番话为毛延寿带来深深的捆扰,嗫嚅着说:“相爷,我不知道跟胡里图有什么交涉?听相爷的意思,似乎有交涉要我跟胡里图去办?”   “不错!我想让你去办一个交涉,汉家的公主,身份尊贵,下嫁呼韩邪实在是太委屈了。所以迎亲之礼,应该格外隆重才是。”   “原来是这么一个交涉!”毛延寿释然了:“相爷请吩咐,这交涉该怎么办?我一定尽力。”   “好,你先看这张单子!”   单子上列着呼韩邪为了报答汉家恩泽,所应贡献的礼物,羊一万头,马四千匹,兽皮五千张,美玉一百方。凡是呼韩邪有的特产,都需索到了。   毛延寿一看就知道,这个交涉难办,觉得话不能不说在前面。   “相爷,”他说:“这张单子,只怕胡里图作不了主。如果他说,要送回去请示,一来一往就是两个月的功夫,我该怎么说?”   “他如果作不了主,叫他回去,用不着来迎亲了。”   毛延寿愕然!何以石显说话如此不讲理?但他不便替对方说情,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   “是的。如果胡里图作不了主,我就照相爷的话答他。”   辞出相府,转往宾馆,胡里图行装初卸,正要出门拜客,一见毛延寿,顿时改变了计划,寒暄过后,低声问道:“石中书怎能让你自由行动?”   “我奉命来照料足下,还有交道要打。”毛延寿说:“如今跟你交谈,不必有什么顾虑了。”说着,向里呶一呶嘴。   胡里图会意,将他引入最隐秘的一间屋子,又命随行的胡儿守住进出路口,方始拉着毛延寿并排坐下。   “我先问一句话,汉家下书,通知单于派人来迎亲,究竟是不是真的拿王昭君嫁给单于?”   “是的。不过是件很勉强的事。”   “喔,这里面想必有许多曲折?”   “一点不错。”   于是毛延寿将石显与陈汤设计,预备派兵大举讨伐,以及太后震怒,迫得皇帝降旨偃旗息鼓,不能不将昭君下嫁的经过,从头细叙,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才讲完。   “如此曲折,真有闻所未闻之感。”胡里图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不放心地问:“这一次是真的了?”   “你是说昭君出塞?”   “是的。”   “这可不敢说。反正到时候你看好了。”   胡里图想了一下又问:“你讲的这些情形,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   “也有看来的,也有听来的。不过,耳闻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呼木告诉我的。”   “哪一部分?”   “太后大发雷霆。”毛延寿紧接着说:“也就是他告诉我这话的那两天,满街的兵,忽然都不见了,其中的道理,你去想想看!”   “这就是了。”胡里图很欣慰地说:“没有想到这次是这样子顺利!”   “你先不用高兴。你看看这张单子。”   单子开头,大书“贡礼”二字,胡里图看不到几行,双眉就拧成一个结了。   “这要得太凶了,”他说:“呼韩邪力所不及。”   “你的意思是不肯照这单子送?”   “不是我不肯,是我作不了主。”   “那你就回去好了!”毛延寿扳着脸说。及至胡里图勃然变色,他却又从从容容地加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话,是石相爷让我这么跟你说的。”   “他?”胡里图犹有些气愤:“我家单于待他不错,何以如此不讲交情?”   “我也觉得奇怪!”毛延寿说:“照我想,一定是皇上的意思。憋了一肚气,无可发泄,有意难一难你们。”   胡里图深深点头,“说得是!”他比较沉着了:“你看,这个麻烦该如何应付?”   “少不得还是那句俗语,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胡里图本就是这样想,所以听毛延寿这一说,立即作了决定,走石显的门路,将这张礼单大大打一个折扣。   “老毛,石相爷对你与以前大不相同,是不是?”   “你以为他饶了我了?不!不!”毛延寿乱摇着手:“只为一时奈何我不得,也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暂时放松一步。等这次喜事完了,我的命也就完了!”   “何以见得?”   “为了昭君不能不下嫁单于,皇上恨不得吃我的肉!”毛延寿满怀委屈地说:“只望将来单于别忘了,他的艳福是我拿性命为他换来的。”   疏通石显是个铁定不移的主意,可是做起来不容易。主要的是,胡里图此来,除了照例应该进献的贡礼及馈赠中朝大官的仪物以外,并无特别珍贵之物可以取悦石显。   “我想只有就地取材了!”毛延寿说。   “何谓就地取材?”   “召集藁街上的富户,看有什么精金美玉,奇珍异宝,暂时借来一用,随后补偿。”   “不行,藁街上的情形,我很清楚。”胡里图摇摇头,“若说藁街上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怕就是一个乌娜诺。”   这是戏言,但生心里邪的毛延寿却有歪脑筋可动,盘算了一会,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怎么?老毛!”胡里图不解地:“你笑得好玄。”   “你说乌娜诺是奇珍异宝,这话一点不错。我听说她生具异香,但只有在枕席之间,香气才会发露。倘或她肯牺牲色相,能让石相爷真个消魂,又何事不可商量?”   “这个办法,”胡里图有些茫然:“行吗?”   “一定行,”毛延寿说:“事不宜迟,今天就布置起来。只请石相爷一个,备酒只要乌娜诺一个人。”   胡里图考虑了好一会说:“试倒不妨试一试。不过先得跟乌娜诺说好。这件事如果她不愿,固无从谈起,就稍微有点勉强,亦不会有好结果。”   “诚然!所以胡将军,你必得设法说服她。据我所知,乌娜诺吃软不吃硬,喜欢戴高帽,最好你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去求。”   “言之有理,我此刻就去。”胡里图矍然而起。   “你请!”毛延寿安坐不动:“我在这里静候好音。”   胡儿亦很讲究尊卑长幼,所以藁街上最受尊敬的是,一个年逾八旬,在中国待了五十几年的琴工。胡里图每到长安,不去藁街则已,一去总是先访那老琴工。唯独这一次例外,直接便来到乌娜诺所经营的酒家。   例外还不止于此。一进门便朝上顿首,这是有求于主人的隆重礼节,以致所有在那里饮酒作乐的胡儿,无不诧异莫名。乌娜诺则是困惑多于一切,只俯在一边,有如待罪的样子。   “请大家散一散!”胡里图的从人高声说道:“胡将军与主人有正事商议。”   听这一说,酒客们逡巡各散。乌娜诺到此时方始问说:“胡将军何故如此?逾分的举动,震惊世俗了。”   “我是为所有呼韩邪的族人来求姑娘。务必请姑娘许我所请。”   就此时又来了一拨酒客,见是胡里图在座,有的退了出去,有的索性走来问讯致敬。看来此处竟无法深谈。   于是胡里图问道:“姑娘可能暂抽身片刻,随我到宾馆。   我有要紧话奉告。”   乌娜诺有点踌躇,一则无人看店,再则怕惹起闲话。想一想说:“后面有间屋子还算僻静,就怕有人闯进来,不妨请胡将军带来的弟兄们挡一挡。”   “这也可以。请引路。”   于是乌娜诺带着胡里图到她卧室。入门便隐隐闻到一种似兰似麝,莫可名状的异香,不觉心头一荡,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摄心神。   “胡将军,有话请吩咐。”   “久闻姑娘深明大义。”胡里图将想好的话,念书似地背了出来:“如今有个难题,要靠你的大力。”   “汉家以昭君许婚单于,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如今汉家天子虽已应允照婚约行事,其实心中不愿,有所刁难,开来一张贡礼单子,是我们力量所万万及不到的,倘或拒绝,便将失和,说不定大兴兵戎。如今要请姑娘救一救呼韩邪的族人。”   听到这话,乌娜诺顿觉双肩沉重,负荷不胜。但勇气还是有的。“胡将军,”她说:“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做。”   “做你一定做得到,就怕你不愿意。”   听这么一说,乌娜诺不免狐疑,不过话已说出口,她亦不愿更改,只说:“请胡将军说来听。”   “是这样,”胡里图放松了声音:“此事的关键,全在中书令石显一个人身上。只要他肯帮忙,自然无事。如今就是要你设法,能劝得他肯帮忙。”   “喔!”乌娜诺沉着地问:“我能有什么法子?”   问到这话,胡里图有些碍口,答语就有些结结巴巴了,“我想请石中书来赴宴,只请他一个人,另外要请人劝他的酒,也是一个人。就是,就是姑娘你。”   乌娜诺完全明白了,是不是能答应还待考虑。不过有句话非得先确实求证不可。她想了一下,含蓄地问:“都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对了!”难出口的话已经出了口,以后就容易了,所以胡里图答得很快:“如果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那些关系重要的话,怎么会有机会说?”   想想也是,乌娜诺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极甜。   “姑娘,”胡里图的口舌忽然变得很伶俐了:“凭你这一笑,石中书就会听你的话,不信你试试。”   “果然只是笑一笑,对大家便有那么多好处,我又何乐不为?无奈— ”她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在犹豫,胡里图心想,不必逼她,静静地等待,让她考虑周详,结果会比用言语逼她更为圆满。   果然,乌娜诺怎么样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但也不十分甘愿,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只有一个做法,比较有意思。   “我可以答应。不过,请胡将军亦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胡里图一连声地:“你说!你说!”   “除非你把毛延寿杀掉。”   “这— ”胡里图一愣,旋即想到一个极好回答:“姑娘你放心好了!怕汉家天子不杀毛延寿?”   “不!那不算。要胡将军你,或单于把他杀掉。”   “这有点难— ”   “有难处就不必谈了。”乌娜诺抢着说。   胡里图大吃一惊,深怕她借此反悔,急忙说道,“杀、杀!一定杀毛延寿,不过,姑娘,你得说个缘故我听。”   “一切是非灾祸,都是毛延寿引起来的,他是个罪魁祸首,不杀他我不甘心。”   “好!”胡里图明白她不是故意出难题,以便食言,心就比较定了,很沉着地说:“姑娘,你总想过,在这里我是无法杀毛延寿的。”   “那么,到哪里才能杀他呢?”   “姑娘,”胡里图劝她:“你不要心急,毛延寿一定杀得掉。   可是事情有个做法,操之过急,反而会起变化。因为石中书虽恨毛延寿,可是他到底是汉家的臣子。打狗要看主人面,就是一条恶狗,亦不能随便处置,等他到我们那里,我请单于把他扣留,然后通知石中书,按上他一个罪名,这样杀他,才无后患。”   他的话不错,但乌娜诺听不进去。心里在想,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在石中书面前告上一个密,立即拿毛延寿一刀斩讫,岂不省事。   这样一想,对于胡里图的要求,自再无犹豫之理,点点头说:“我听胡将军的安排就是。”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七章   石显纳宠,极少人知。在相府中,当然是例外,不过石显治家,向来严肃,所以亦没有人敢随便谈论。消息到底瞒不住,甚至连宫中都知道了。   “听说你纳了胡女为妾。”皇帝率直问说:“可有这话?”   石显不防皇帝会有此一问,脸上不免有窘色。幸好是俯伏着,得以遮掩,“臣死罪!”他这样解释:“是胡里图特意向臣试探。臣如不纳此女,易启其疑心,会误了大事,所以从权而行。”   “这也罢了!”皇帝又说:“我亦疑心胡里图是一条美人计,借此希冀减免贡礼。”   “臣岂能中他的计?”这件事,石显是早就想好了说法的。   所以斩钉截铁地答说:“而且臣亦不能不分清公私,胡里图苦苦哀求,臣只答应他减免四分之一。余下应贡之数。胡里图已派人回去,通知准备了。”   这是一句空话。等陈汤大功一成,予取予求,所谓“贡礼”,根本就不必再谈。但皇帝被蒙住了,嘉许地说:“我亦知道你在这上面是不会马虎的。”   “食君之祥禄,忠君之事,决不敢徇私害公。”   “我知道,我知道。”皇帝问道:“王襄夫妇什么时候到京?”接王襄夫妇到长安,是皇帝在夜探冷宫,答应了昭君的。   行文到归州时,只为王夫人有恙在身,恐怕昭君惦念,只托词严冬行旅不便,开春上京,如今犹在路上,大概还有十天才能抵达。   听得石显的回奏,皇帝说道:“既然如此,出塞之期就定在半个月以后好了。”   “是!”石显答说:“半个月以后动身正好,再迟则塞外已在盛夏,士卒疲惫,战力受损,殊非所宜。”   在王夫人的感觉中,相见何如不见。因为见了面母女相聚不过几天功夫,则又要硬生生地分离了。   当然,昭君只到雁门关口,便可悄悄回返长安,不过这是极大的机密,倘或泄漏,满盘皆输。昭君最顾大局,宁可忍受老母的淋漓泪眼,不敢以道破真相作为绝好的慰藉。   就是这短短的几天,亦以长公主的体制,不能每天相聚。五天之中只不过见了三次面而已。第六天再到王襄夫妇所住的驿馆,是正式向父母辞行。   “要走了!”王夫人魂飞天外:“是,是哪一天?”本想说后天,昭君实在不忍,只好骗一骗母亲,“就在这几天,”她说:“待女儿先换衣服。”   由秀春、逸秋服侍着,昭君卸去长公主的服饰,更换了在家做女儿所穿的家常衣服,出来重新给父母行礼。   “刚才女儿穿的是长公主的服饰,体制所关,不便给爹娘磕头。如今不碍了,爹娘请上座,等女儿行礼。”   老夫妇俩不在乎这些礼节,昭君还是磕下头去。说到“辞行”二字,王夫人禁不住失声而哭。王襄劝道:“这还不是跟选入深宫,再难见面一样,你亦不必难过。”   “深宫与塞外不同。”王夫人哽咽着说:“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娘!”心如刀绞的昭君,忍不住暗示:“当初选入宫去,今天不还是见了面?虽到塞外,说不定也跟今天一样,再能见面。”   不说王夫人,就是王襄,亦何能体得话中的深意?王夫人认定了此番生离,便同死别,而尘沙万里之行,以昭君的娇弱,是不是能安然到达,更难释怀。越说越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这就不但昭君,连秀春、逸秋亦都陪上好些眼泪。   见此光景,不觉激起王襄的雄心壮志,“你不必哭了,”他对妻子说:“我送了女儿去,看她安顿好了再回来,那样,你就比较可以放心了。”   “这,”王夫人收住眼泪说:“好像也是一个办法。”   “万万使不得,”昭君摇着双手说:“虽说爹爹久在胡地,年纪到底大了,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的辛苦?”   “我年纪虽大,精神极好。再说又是走熟的路,不要紧的!”   “怎说不要紧?塞外万里之行,非比等闲,一路风霜雨雪欺凌,万一有点病痛,岂不受苦?那时,”昭君转脸说道:“娘,你老人家惦念我一个,已经够受的了,若还要惦念爹爹,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这番话说得极其透彻,王襄自动打消了原意,只将此去的道路的艰险,哪里该当心,哪里不妨稍作留连,以及塞外的风土人情,还有做一个阏氏应尽的道理,细细讲解,不厌其详。其中有些是昭君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闻所未闻,都很注意地记在心中,为的好转告韩文。   这一谈,谈到日色偏西。护送来的上林苑丞,已经催过好几遍,说是“回驾的时候已过,如果晚了,怕赶不回上林苑!”昭君无奈,只有起身辞别,王夫人泪眼淋漓,跟着到了门口,做女儿的再三劝阻,拦不住她,一定要看着昭君上车,才肯回身。   “娘,女儿走了!”昭君忍泪再一次暗示:“想来总还有见面的时候。”   “对,”王夫人语不成声了:“过几天出长安之前,我来送你,还可以见一面。”   行期又改了,只为春寒峭劲,昭君受了外感,头痛发热,迫不得已,只好让先行的陈汤与韩文,在雁门关多等些时候。   不过,等得也不会久。在侍医悉心诊治之下,不过五、六天功夫,昭君已经病去八、九,只是还有些咳嗽而已。   非常意外地,就在第七天上午,突然传来通知,说太后、皇后新临上林苑,来与昭君话别,还要赐宴。宫车已在路途之中了。   这叫人又惊又喜,但昭君更多的是不安。一时无暇细想,惟有跟上林苑丞商量,忙着接驾,将最大的一座宫殿储元宫,作为皇太后暂时驻跸之处,拿一切应有的陈设器用,急急地布置起来。   到得午间,诸事齐备,恰好车驾也到了。八宝香车,蜿蜒而来,直到储元的正殿之前,方始停下。   皇后先下车,亲自扶持皇太后上殿。盛装的昭君,率领在上林苑的宫眷,排列得整整齐齐地下跪迎驾。   “赐封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恭迎慈驾!”昭君朗声宣报。   太后笑容满面地伸出手去,“起来!起来!”她以极其慈祥的声音说:“快进屋去,外面冷。”   “是!”昭君又说:“拜见皇后!”   皇后笑笑,携着她的手一起入殿。重新又见了礼,献上茶果,经过一番例行的仪注,开始叙话。   “昭君,你的病可大好了?”太后问说。   “多谢皇太后惦着,伤风咳嗽的小病,已经好了。”   “刚才听见你还在咳。”   “天气稍为暖和一点,就会好的。”昭君再一次称谢:“多蒙皇太后垂念,感激不尽。”   “今年的天气也怪,开春了还跟严冬一样。”皇太后喊:“皇后!”   “在!”   “我想天气这么冷,昭君的身子又单薄,行期实在应该改一改。”   皇后一愕,不知太后何以忽发此言?细细一看,才从太后的眼色中领悟到是说说好听而已!于是踌躇着答说:“本来应该这么办,就怕已经通知了人家,而且已派了人来迎接了,似乎不便改期。”   “啊!”太后是被提醒了的神情:“再失一次信,确是不妥。昭君,只好委屈你了。”   到得此时,昭君才彻底了解太后的来意,原来是催她赶紧动身。当即答说:“昭君受恩深重,而况此行为国,怎谈得到委屈?”   “你真懂大道理!”太后非常满意:“女孩子像你这样的,真正少见!”   “皇太后太夸奖了。”   “我倒不是当着你的面才夸奖。你问皇后,我常说,昭君性情语言,都是上上之选。模样儿更不必说。真可惜了,唉!”   “是的。皇太后提起你就夸奖。”   皇后是凑趣附出。太后那一声叹息,昭君却看出,并非做作。她说的“可惜”,当然是觉得远嫁塞外,不是一头好姻缘!太后既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一旦从雁门折回是不是会替她庆幸,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呢?   这是个极费思考,也极值得去思考的一个疑问,眼前只能暂且抛开,回答太后跟皇后的夸赞:“昭君真是愧不敢当。”   “听说,”太皇换了个话题:“你的父母来了?”   “是!”   “住在哪里?”   “住在驿馆。”   “皇后,”太后特意叮嘱:“你可记着点儿,该多多赏赐,也不枉他们路远迢迢,上京一趟。”   听这一说,昭君跪了下来,“昭君代父母叩谢皇太后的恩典。”说着,磕下头去“起来,起来!还有赏,谢什么?”   “这一来,”皇后笑道:“皇太后可真是不能不多赏了。”   “可以,可以!多赏!”太后说道:“今天,我另有赠行的东西!”她转脸看着皇后:“把那东西拿过来吧!”   于是皇后亲手取来一个小木箱,是用极坚硬的枣木所制,朱漆银光,亮滑如镜。揭开箱盖,里面还有一个活动的内盖。皆用蜀锦衬袂,华丽非凡。昭君出身富家,但这样精致讲究的首饰箱,也还是初见。   “这里面的首饰,是我年轻时候所用的。如今想用也没有当年那一头好头发来戴。昭君,给了你吧!”说着,太后亲自去揭开内盖。   一伸手之间,宝光外露,耀眼生花。玉簪牙笄之外,有一副金步摇,因为保存得法,光灿如昔。太后亲手提了起来,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垂着长长的珠络,是妇人最珍贵,非有相当身分不能佩戴的首饰。   “来!”太后说道:“昭君,我替你戴上。”   昭君跪下答说:“皇太后过于厚赐,昭君万不敢受。”   “你知书识礼,怎么有句话记不起来:‘长者赐,不敢辞’?”   “皇太后这么训示,昭君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昭君,”太后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你刚才说。此行为国,一点不错。到了塞外,你总不要忘记和番的一个和字。”   昭君悚然心惊。今日受赐愈厚,受委愈重,将来由雁门回来,愈难自处。而眼前是一点闪避的余地都没有,唯有硬着头皮答说:“是!昭君不敢忘记皇太后的训诲。”   “我知道你会记着我的话!”皇太后俯下身体,为昭君戴好金步摇:“你起来,让我看看。”   昭君遵命起身,躬一躬腰,作为致礼。然后退后两步,回身走到太后身边。转侧之间。腰下裙幅摆动,头上珠络轻摇,那嬝嬝娜娜的姿态,就看背影,已令人生羡了。   “也真只有昭君才配戴皇太后的这副珍饰。”   连皇后都这么说,昭君愈觉不安。“其实,”她说:“皇太后应该赐皇后才是!”   “没有这话!”太后接口便说:“普天下做娘的,有些好东西总藏着给女儿,几曾见给过儿媳妇来?这不是我偏心,是不能坏了天下通行的规矩。”   “皇太后疼女儿就是。”皇后凑趣笑道:“何必还说个道理出来。天下的规矩,如果皇太后还不能改,谁还能改?”   太后也笑了。“皇后,”她说:“看筵席齐备了没有?”   太后赐宴是一早便已通知了上林苑丞的。御用的食料,亦早就送到。鼎烹的美食,非咨嗟可办,大致只是将御厨中已炮制停当的食物送了来,临时加温而已。因此,一声吩咐,立即便可开宴。   虽是太后做主人,席次仍按尊卑之序,太后居中,西向的是皇后,东向的是昭君。进膳本来应该奏乐,太后特命撤去,同时关照将席位移拢,为的是谈话方便。   依照礼节,敬酒上寿甫一举。太后便即说道:“不必行那些繁文褥节,咱们娘儿俩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该好妹说些话。免得等分了手,想起这句话未说,那句话忘了交代,牵肠挂肚的。更觉难受。”   “是!”皇后感叹着:“在一起不觉得什么,一说声要走了,心里怪不自在的!”   太后、皇后的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昭君总觉得是可感的,因而也因此增加了心头的负担,又一次想到,如果悄然从雁门关回来,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闲话。   “咱们先说正经吧!昭君!”   “臣女在。”昭君敛手相答。   “想来,你总有放不下心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对了!”皇后接口鼓励着:“你有什么求皇太后的事,趁这会儿说,皇太后无有不许你的。”   昭君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接受太后的好意,“臣女别无所求。”她说:“只请皇太后垂念掖庭无数良家女子,埋没青春,日夕以泪洗面。”   皇太后倏然动容,“皇后,”她很郑重地说:“你好生记住,跟皇上提一提,就说我说的,早下恩命,将掖庭女子多放些出去。”   “是!”   “还有呐?”太后问说:“你尽管说,只要办得到的,我无不依你。”   “臣女别无所求了。”   “听说你有几个结义的姊妹?”   “是的。一共四个,一个不在了。”   “啊!”太后记起赵美暴毙的事,却不愿多说,再问:“还有两个呢?”   还有两个叫林采、韩文!昭君话都快要出口了,突然省悟,太后如果要加恩这两个人或者传懿旨召见,韩文的踪迹说不定就会泄露,势必反引起轩然大波。这便怎么处?   急切之间,想不出闪烁避之方。而像这样的垂问,应该毫无难答的道理。如果犹豫不答,立刻就会引起太后的怀疑,后果十分严重。   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据实回答:“一个叫林采,一个叫韩文。”   “呃!”太后问皇后说道:“你派人去看一看,倘或这两个人,人才不见得出色,不如就放了出去!”   “是!”   “还有呐?”太后又问。   “已两蒙恩典。”昭君答说:“再不敢滥叨慈恩。”   “也罢!好在还有几天,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是!皇太后恩宠格外,昭君粉身难报。”   “再别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太后忽然叹口气:“是你命薄,又何尝不是我的福薄!”   昭君大吃一惊,急急问说:“皇太后何出此言?”   “如果我的福气好,应该生你这么一个女儿。”   这话,即令不是出于本心,亦足以使昭君感动得热泪双流,几乎呜咽出声。   皇太后一回宫便下了一道懿旨,赐王襄夫妇绮罗、珍玩、滋补养老的药物,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妇至上林苑暂住,以便与昭君叙亲子之情。   这是逾分的恩宠。王襄夫妇的感激之情,图报之念,盖没了爱女所将远离,永难再见的悲伤。尤其是老母的转变,使得昭君惊异不止。   “我也认命了,老太后这么抬举我,逼得我们只好舍了亲生女儿。”王夫人这样对林采说:“我当然很难过,不过不知道怎么,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我心里的想法就变过了,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么差错。失了父母的面子!所以如今我只是劝昭君,事到如今,唯有往宽处去想。林姑娘,照你看,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委屈之心是难免的。不过昭君妹妹,最识大体,伯母放心好了!”   连林采都不能不这么说了,昭君愈觉双肩沉重,几乎夜不成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   她悄悄起身,推着林采的身子喊:“大姊,大姊!”   林采倏地惊醒,映着月色,看昭君的脸上,有着一种出奇肃穆的神色,心里才安稳下来。   “大姊,我想通了。”她说:“我还是应该照我的初衷去行事。”   “初衷?”林采实在不敢确定她这两个字的涵义。“二妹,我不知道你的所谓初衷,是指哪个时候而言?”   “大姊,这话问得好。”昭君微仰着脸一面想,一面说:“在家乡初奉恩命时,说实话,当然希望能出人头地。但后来了解了和番一事,关系边险宁静,百姓平安,我就宁愿自己受苦,只求两国无事了!”   “原来你的初衷是指这件事!”林采不信地问:“那么,二妹,你不是又改了主意,要推翻陈将军整个计划吧?”   “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计划,只是他的计划可以用不着了!”   “此话怎么讲?”   “我遵懿旨。”昭君开始有些激动了:“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如果我悄悄自雁门去而复返,何可为人?”   “这,二妹你过虑了,说闲话的人,或许不免。但何能理得他们那许多?”   “不!为人立身处世,总要站得住脚。我如果不出塞,便无立足之地。大姊,你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能为人?”   这说得太严重了!林采骇然。“二妹!”她说:“你何苦这样子苛责自己?”   “决不是苛责。大姊,你听我说给你听— ”   昭君以为许了太后,一心为国,要做到和番的一个“和”字。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这么做。口是心非,不但不忠,甚至还犯了欺罔的大罪。   其次,仰体亲心为孝。如今连一向舍不得骨肉分离的老母,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处,上报慈恩。倘如去而复返,有失双亲本心,何能谓之为孝?而且这一回来,必是饱受讥讽,辱及父母。父母又觉得对不起太后的恩赐,中怀耿耿,寝食难安。不孝之罪,何可轻逭?   至于此去,如照陈汤的计划,眼前或可无事。但呼韩邪内心不服,一有机会,便图报复,倒楣的是百姓。倘或陈汤的计划,不能顺利达成,势必引起争战。呼韩邪大举入侵,兵连祸结,害惨了百姓,自然是不仁。   “二妹,”林采喘着气说:“你不必往下说了,不义,自然是觉得自己不能出塞,让三妹代替,有悖姊妹的情义?”   “是的!”昭君答说:“我还有一个关于三妹— ”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望着月光,怡悦地笑了。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二妹,”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将来你就会知道,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我就不问。”林采此时关心的是昭君,不是韩文:“二妹。你是这么个想法,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也应该想到。”   “皇上?”   “是!你对皇上应该有交代啊?”   “那可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不能陷君于不义!”   “照这样说,竟是连皇上亦对得起了?”林采茫然地说:“二妹,我自己觉得我平时度人料事,大致也都还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听你所说,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可是细想你的话,却又无一句驳得倒。这是什么道理呢?”   “大姊,我说实话。这些想法,来之不易,好几天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痛苦异常。为了解除痛苦,逼得我要自己想法子。苦苦思索,终于想出这番道理。如今,我是心安理得!”   “二妹,”林采很吃力地问道:“你是说,仍旧要出塞,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去做呼韩邪的阏氏?”   这有点明知故问。而昭君仍是正正经经答一声:“是的!”   “那么,一切计划都要改变了?”   “也不必变多少。”昭君答说:“到了雁门,我跟陈将军说实话,请他仍旧带着三妹回来。”   “这,”林采仍摇头:“二妹,你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陈将军是奉旨行事,怎能听你的话?”   这一说昭君愣住了。望一望月光,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抬起头来时,眼中充满了平静与自信。   “大姊,我有个绝妙的办法。不过一时还不能告诉你。”   “也罢!我就不问,我只看着好了。”   “对了,大姊,”昭君很兴奋地说:“你不但会亲眼得见,而且,我还得请你在旁边帮忙。大姊,你送我到雁门好不好?”   “怎么不好?太好了!”林采又说:“其实,我送你出塞亦无妨。大漠落日,风光绝异,能开开眼界,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算了,算了!大姊,你别想得那么美,你只送我到雁门,然后,你伴着三妹,让陈将军护送你们回来。”   “这么安排,就像游览一样,谁也不愿意放弃这种机会。不过,”林采紧皱着眉说:“雁门一别,只怕我们姊妹之间,都会哭得不知道怎么才能各自上路。”   这是预支了离愁,不说还好。一说,触及了昭君的痛处,顿时心乱如麻,觉得浑身虚脱似地,不由得就倒在林采怀中。   “怎么了?”林采惊呼着。但话一出口,立即发觉是自己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懊悔加上歉疚,不由得着急地说:“二妹,二妹,我是瞎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没有过不去的。我说的是废话,你莫当真!”   昭君了解她的心境,但更了解自己的心境,而感想是恐惧,深以自己在紧要关头不能克制感情为忧。不过她并不服气,自觉是经得起感情的考验的。   为了证明她自己具此力量,不顾一切地仰身坐正,由于动作太骤然,抬头时,将林采的下颏,狠狠地碰了一下,令人痛不可当。但林采能够忍受,甚至忘了痛苦,因为昭君的神态,消释了她的不安。   “大姊,人孰无情,不过要看得开!”昭君沉静地说:“我是看得开的。”   “是的,是的!”林采急忙答说:“连老伯母都看开了,难道你还看不开?”   昭君笑笑不答,尽力收拾杂念,只从理智上去考虑怎样才能善尽自己的责任。   “大姊,”她想停当了说:“明天我要进宫去见太后。”   “喔!”林采很谨慎地问:“是跟太后去辞行?”   “辞行是表面文章,我有话跟太后面奏。”昭君答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求太后,准你伴我到雁门。”那又何用面奏太后?要一个掖庭女子作为女伴,是一件太小太小的小事。林采心知昭君必另有目的。不过,她不肯说,自己亦不宜多问。   只点点头说:“好的!我待命就是。”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昭君一面请上林苑丞亲自到长安为她奏报,请求觐见太后,一面不待有何懿旨,便带着秀春上车了。   这一去到傍晚才回来。双颊生春,颇有中酒的模样。问起来,果然,是太后赐宴,命宫眷拿玉觥劝酒,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   “太后恩准了!”昭君很兴奋地说:“大姊,准你伴我一起到雁门。回来论功行赏,另有恩命。大姊,你倒不妨说,你想要什么?我还有机会跟太后面奏。”   “还有面奏的机会?”林采很注意地问说。   “是的!”昭君毫不含糊地答说:“动身那一天,太后还要在慈寿宫会见,算是送我的行。”   “是的!”林采在想,不知昭君陈奏了什么,但一定颇中太后的意,是可想而知的。   “大姊,”昭君笑道:“太后很夸奖你呢!”   “喔,”林采自然也绽开了笑容:“太后怎么说?”   “说你很稳重。这一次伴我从雁门归来,立刻放你出宫,而且,还要挑选一个英俊有为的郎官,把你许配给他。”   一听这话,林采又羞又喜,眼前立刻浮起侍从在皇帝左右,那些服饰鲜明,仪表俊伟的郎官——汉朝的制度,大臣的子弟得“纳赀为郎”,在御前供职。所以郎官的家世,无不高人一等。蓬门碧玉,托丝萝于高门,而又出于皇太后的恩命,能有这样的收缘结果,实在是一无所憾了。   心里高高兴兴地这样在想,口头上少不得还要做作一番,“二妹,”她薄嗔似地说:“何苦拿我开玩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趁早自己物色吧!趁我未出关之前,可以替你代奏。”   “越说越得劲了!”林采记在心里,而乱以他语:“太后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谈得很多!”昭君想了半天,毅然决然地说:“大姊,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样东西是连秀春、逸秋都不能看的。昭君将她们两人遣走,亲自去关了殿门,才将放在手边的一个锦袱解开,里面是黄丝绳所扎的一个木简。   “是敕命!”   “轻点、轻点!”昭君急忙拦住她。   “二妹,你见了皇上了?”   “没有啊!”昭君诧异地:“大姊,你何出些言?”   “我是说,这敕命— ”   “喔!”昭君抢着说:“这是懿旨。太后亲笔写了第一次的懿旨。”   “给谁的?”   “你想呢?”   “我想不出,总不会是给二妹你的吧?”   “虽不是给我的,却与我相关,是给陈将军的。写得很好。可惜已用‘封泥’缄识了,不然我可以拿给你看看。”   “你只告诉我好了。”林采问说:“必是不准陈将军拦阻你出关?”   “意思是这样的意思,不过说得很婉转,最后有句话很重。陈将军大概不能不听。”   “懿旨虽可抵消皇上的诏令,不过,二妹,你要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太后给外臣的懿旨?”   “太后给外臣的懿旨,说来不大合礼,不过事非得已,陈将军亦不会胶柱鼓瑟。”   “只要二妹有这个自信就可以了。”   “我的自信,出自最后的一句话:‘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恨!’”   “终天之恨?”林采大吃一惊:“皇上的终天之恨,不就是老太后宾天了吗?”   “太后的说法,正是如此。如果陈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擅动干戈,太后忧急愤懑,因则成疾,竟致不起。大姊,你倒想想,这是闯的多大的一场祸?”   林采有些心惊肉跳,“这可是太严重了!”她说:“陈将军决不敢再出关了!”   “正是,我想他亦不敢冒这个天下的大不韪。”   “可是!”林采仍有些不放心:“陈将军的性情刚强。万一乙意孤行,可又怎么处?”   昭君微笑不语。眼中又充满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狡猾,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   “二妹”林采有些失望:“我也算是会猜心思的,哪知道这会儿竟一点都摸不着边!”   “大姊,你先纳闷些日子,将来会有补偿。”   “好吧,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反正不想问了。言归正传,说陈将军吧!”   “你不说他性情刚烈吗?大姊,我有把握,把他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当然!二妹你做得到,可是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听得这话,昭君陡生不安。林采是误会了,误会得很深,必须及早解释,即时解释。   “大姊,难怪你误会,是我不好,话说得暧昧了。”昭君收敛了笑容,但也不是神色凛然,只是很认真地问:“不知道看出来了没有?陈将军对三妹颇有仰慕之意。”   “啊,啊!”林采细想一想:“果然,你提醒我了,确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不止一点点,你跟陈将军见面的时候不多,不知道陈将军对三妹如何倾倒。”昭君想了一下说:“可以下这么一个大胆的结论,三妹说什么,陈将军都会听。”   “原来你说的百炼钢可化绕指柔,把握在此。”林采襟怀开朗地说:“这倒真是我误会了。二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笑话!”   行期终于定了,是三月初一。由于太后的主张,派定匡衡为送亲的专使,毛延寿亦是随行的执事之一。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送亲的专使在未派定以前,毛延寿一直惴惴不安,怕遇到一个难伺候的,一路上处处不便。   如今见派的是匡衡,他的愁怀一宽,因匡衡忠厚无用,加以曾有渊源,不但易于相处,而且易受摆布。将来见机行事,定要教他言听计从,则不但性命可保,亦许富贵可期。   为此,他使尽解数,奔走于匡衡的衙署与私邸之间,大献殷勤,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便使得大家有了一个印象,毛延寿是匡专使的亲信。   启程的前两天,石显设宴为匡衡饯行,请了所有的大臣作陪,是难得的一场盛会。   宴罢,宾客告辞。主宾是匡衡,陪客要等他上车,才能各散。因此,石显无法独留匡衡密谈。想了个遮人耳目的办法,唤石敢当告诉与匡衡出入相随的毛延寿,将蒲轮安车,直驶藏娇的别墅,另设杯盘,作第二度的款待。   “匡公,”他问:“你可知陈汤此刻在哪里?”   “不是出镇吴越了吗?”   “非也!他此刻在边关上,匡公此去,必会相遇。”   以陈汤的行迹作个楔子,石显将整个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匡衡大为诧异。直到石显说完,竟亦还不能信其为真实。   “太不可思议了!这件事竟连太后亦被蒙在鼓里。可是,”匡衡很认真地说:“太后圣明,颇难测度。亦许已经洞彻其事!”   这下轮到石显惊疑了,“匡公何出此言?”他俯身问说。   “我受命为专使以后,特蒙太后召见,谆谆叮嘱:务必照约行事,将宁长公主王昭君送到呼韩邪国,不可轻易受人蛊惑摆布。”   “原来是这样的话!”石显释然了:“无非防着皇上舍不下‘明妃’,或有复命,特意叮嘱几句而已。”   “我所见如此,只是提醒石公,不可掉以轻心。”   “是!”石显丢开这一段,接着自己的话说:“匡公此行,务必为陈汤多作掩护。请格外注意的是,无论如何要拿毛延寿隔离开来。”   “我已经想过了。一入河东地界,我就派他兼程出关,到呼韩邪那里作报喜信的专差。石公你看,这可使得?”   石显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此计甚善,不过,须先知照陈汤。这件事,我来办。”   “喔!”匡衡突然想起:“若有紧急情况,必要跟陈汤联络,怎么办?”   这一下将石显问住了,陈汤的踪迹是绝对秘密的。同时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人需要跟陈汤作紧急通讯,所以这方面的安排,尚付阙如,此刻细想,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   “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呢?”他这样自语似地问。   “这很难说。”匡衡只是老成持重的想法:“凡事预则立。石公莫以为我此问为多余。”   “是,是!”石显发觉自己失言了,赶紧以致歉的声音说:“应该,应该!绝非多余。”   “然则请石公作一规定。”   石显沉吟了一下答说:“只有这样,请匡公将小介带去,有事让他去转达。”   “他知道陈汤在哪里?”   “连我也还不知道。”石显答说:“不过真有紧急情况,要跟陈汤通讯,我会教他,如何去联络。”   “很好!这下我可以放心了。”匡衡问道:“石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就是毛延寿。匡公无论如何,要把他带回来,明正典刑,以伸国法。”   “这可是个难题!匡衡不肯应承,到那时候,派他为先遣人员,到呼韩邪那里,他的行踪即非我所能掌握。万一脱逃,我又如何能将他缉捕到手?”   石显心想,这不妨利用呼韩邪以制毛延寿。不过如何运用,要看情形,此时无法预计。匡衡为人老实,这方面要教他亦教不会,倒不如简单省事,仍旧交给陈汤处置为妙。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匡公所言,确是实情,我不能强公之所难。只要求一点,请匡公在到雁门时,设法限制毛延寿的行动。等跟陈汤见了面,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听他处置。”   “好,好!”匡衡如释重负:“就这么办。”说着起身告辞。   到第二天,石敢当去见匡衡,说是奉石显之命,听候差遣。匡衡很客气地慰劳了一番,让他作为贴身的侍从。这一来,毛延寿便被疏远了。当然,他对石敢当忽然会到了匡衡身边,是存着很深的猜疑的。   这天一大早,匡衡带着所有的随从都到了上林苑,排齐了队伍等候宁胡长公主上车。上林苑外,百姓夹道伫候,名为欢送,其实十之八九是想一睹有国色之称的昭君的真面目。   朝曦影中,昭君出临殿外,高髻盛妆,仪态肃穆,一双眼却红肿着,看上去不似想像之美,但确是昭君!毛延寿很仔细地辨清楚了。   在双眼忍泪凝涕之下,昭君力持镇静地穿越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为的是要让所有见到的人,不管是长安的百姓,胡里图与胡人,以及毛延寿等等,都看清楚她是王昭君。   在百官相送的行列中,穿过长安北门,这天只走了十三里,歇宿之处,名为桂宫——这座宫是武帝所造,极其华丽。   正殿叫做明光殿,金玉珠玑为帘,连同七宝床、杂宝案、镶宝石的屏风,共为四宝,所以俗称为四宝宫。   昭君初出长安,得以在此住宿,是出于太后的特旨。但不管桂宫有多少睹玩不尽的景致,昭君却无心欣赏,一则是离情别绪,塞满心头;再则是刚一到桂宫,便得到消息,皇帝急召匡衡,不知是何事故?令人放心不下。   三更过后,已解衣归寝,忽然秀春来报:“匡少府求见!”   “这是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好见他?”   “二妹,”林采提醒她说:“必是极紧急之事,不妨从权。”   “那只有隔着殿门相语了!”   于是一个在槛内,一个在槛外,隔着屏门交谈。匡衡第一句话就是:“长公主只怕要在桂宫多住几天了。”   “喔,是何缘故?”昭君吃惊地问。   “皇上的意思,”匡衡无可奈何地说:“是要另谋挽回之计。倘若顺利,长公主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在这里住些日子,就为的是等候消息。”   “奇怪!”昭君问说:“所谓另谋挽回之计是指什么?”   “皇上未曾明谕。”   “照匡少府你猜想呢?”   “或者,”匡衡很吃力地说:“或者是去求皇太后。”   “求皇太后?”昭君越发不解:“求皇太后什么?”   “是匡衡猜想,未必是真。”   话越来越离奇了,而匡衡已在槛外顿首告辞。   “夜深了!长公主请安置,好在尚有数天耽搁,一切都不妨等到明天再说。”   这话也是,但明知尽有时间,可以打听详情,却怎么样也放心不下,与林采两人谈了一夜,无非都是揣测之词。   第二天睡到近午时分才醒,只见秀春神色紧张,颇有诡秘的神色,便顾不得梳洗,先就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可是听见了什么?”   “不是听见,是看见。”   秀春低声说道:“看周祥来到,查看各处通路,似乎… ”   “似乎什么?”   “我是猜测,只怕皇上要来!”   这又让昭君上了一段心事,不知道皇帝来了,见还是不见。少不得又跟林采商议,结论是:不能不见,但以长公主的身分觐见。   到得黄昏,可以断定皇帝是不会来了。由于前一夜没有睡好,这晚上昭君早早归寝,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罗帐昏昏,一灯如豆,仿佛犹在梦寐之中。秀春的声音,却是很真实的。   “长公主,长公主!匡少府求见。”   “怎么又是深夜求见?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昭君有些不高兴:“你告诉他,有话明天再说。”   “匡少府说了,他也知道这时候求见不适当,不过今夜的急事,比昨夜还要急。他只请长公主隔门接谈,说一句话就行。”   “也罢!”昭君无奈地说:“取我的衣服来!”   到得殿门口,门外匡衡说道:“深夜求见长公主,而且又是第二次,咎歉之情,非言可喻。不过车驾已快到了,不能不来通报。”   “什么?”昭君大吃一惊:“皇上要来?”   “是!快到了。”   “这,这怕不行。我已经卸妆,何能朝见天子?而况又是如此深夜!”   “事出非常,请长公主从权。”   “实在为难。”   “长公主!”匡衡的话中,有着诘责的意味了:“皇上深夜亲临,竟不得一视长公主话别,这件事传出去,只怕诸多未便。”   这是故意找顶大帽子扣下来,昭君倒并不在乎,什么“诸多未便”?与她全不相干。她心里在想:如此深夜,应避嫌疑,不然让皇太后知道了,只怕皇帝要受责备。但坚拒不见,却又于心何忍?春寒恻恻,从长安到此。这番辛苦不小!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说:“好吧!等我略略准备,请圣驾少待。”   “是!还来得及。”   于是,秀春唤起所有的宫女。林采当然也惊醒了,分头去办接驾应有之事。而最要紧的,自然是替昭君梳妆。   不一会,灯火辉煌,几案整齐。昭君梳一个便髻,不涂脂,不敷粉。但换了朝见天子的礼服。然后大开殿门,率领宫女在殿外接驾。   皇帝是由匡衡亲自引领着来的。昭君俯伏低头,朗声报名:“赐封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接驾。”   “起来,起来!”   皇帝站定了脚,想看一看昭君的脸,但她的头一直低着,直到入殿坐定,昭君平视,皇帝才发现她脸上隐隐有忧色,不免关切,但却不愿率直相问。   “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是。”   “白天想来,怕闹得大家都知道,想想算了,可是不行,想你想得很厉害,非看一看你不可,所以就这么悄悄儿地来了。”   皇帝的声音中,充满了渴慕之情。昭君十分感动,但也有同样的忧惧,怕自己的计划,无法实现。   “你怎么不说话?”皇帝的声音有点焦急了:“我也知道,你心事重重。不要烦,一切都会好的。”   “是,昭君也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请皇上把昭君忘掉。”   “办不到!”皇帝脱口答说:“我试过,不成功,真的,昭君,我不骗你,我不相信什么解语花、忘忧草。只觉得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不是没有烦恼,是可以把烦恼丢开,雄心勃勃地去考虑解除烦恼的办法。昭君,我要把天下治理好,实在少不了你!”   那种激动的词色,将昭君一颗近乎灰冷的心,又燃得炽热了。但亦不免奇怪,疑惑。奇怪的是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疑惑的是,自己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昭君不相信,”她说:“对皇上有那么重要。”   “说实话,我先也不相信你对我会有那么重要,等你一离开长安才知道。昭君,”皇帝执着她的手,很吃力地说:“这一阵子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手足无措!”   昭君一惊,怕自己是听错了,求证地问:“手足无措?”   “是的,手足无措!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也不知道怎么去做。”   昭君感觉神态严重了,不自觉地说:“照此看来,昭君可真罪孽深重!”   “不,不!”皇帝急忙分辩:“你这么想,可是大错而特错了!”   “那么,昭君该怎么想呢?”   看她是真的困惑不解,皇帝便很起劲地教导,实在是提出他自己的希望:“你应该这么想:‘有我陪伴,对皇帝就是很大的鼓励,能够激起他的雄心壮志,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最值得夸耀,最值得安慰的事。’”   昭君更为困惑了:“真的没有想到!”她说:“昭君对皇上有那么重要。可是… ”   她没有再说下去,皇帝不忍催她,怜爱地轻抚着她的手,让她想停当了再说。   好久,昭君仍是不开口。这就表示她有碍口的话。皇帝认为应该有所鼓励,才能让她说出来,便温柔地说:“不要紧,昭君,在我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不必忌讳。”   “我是在想,世事不测,祸福无门,人生总有一死— ”   “嗨!”皇帝不以为然地:“好端端地提这些话干什么?”   “请皇上赐谅,昭君不能不提。皇上福祚绵绵,昭君是一定死在皇上前面的,那时候,皇上又怎么办?”   这一下将皇帝问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摇摇头。   “是的,昭君料想皇上亦不曾想过,如今请皇上试想一想。”   “我不敢想!”皇帝摇摇头:“太可怕了!”   昭君非常失望,不由得用质问的口气说:“皇上一再垂示,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不道这么一件事都放不下!”   皇帝惭愧地低下头去。自己觉得是遭遇了无情的考验,想了好一会,叹口气说:“真的有那么不幸的一天,我亦只好自怨福薄。”   “是!”昭君面容肃穆地说:“皇上亦只好善自排遣。”   皇帝无话可答,交谈形成中断。沉默中回想说过的话,忽然发觉昭君的态度有异。她所说的一切,似乎都出于彼此不再见面这个假定,这是何缘故?   这样一想,皇帝大为不安。同时也想到了一件事,毫不考虑问了出来。   “昭君,你那天进宫见皇太后去了?”   “是的。”昭君答说:“是向皇太后谢恩辞行。”   “你怎么说?”   不问皇太后有什么话,而问她怎么说?昭君知道皇帝动了疑心,答得不妥,立刻便是一场大风波,所以话要想一想才出口。   “昭君当然不能奏上皇太后,说是到得雁门,便即折回。   只照就此出塞,怕难再见的情况,叩谢皇太后的恩宠。”   “这才是,”皇帝放心了:“皇太后怎么说?”   “话很多。”昭君一面想,一面说:“皇太后一再叮嘱,沿路自己小心,又训诫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关切之情,感戴不尽。”   “皇太后对你,可有恋恋不舍之意?”   “那自然有的。”   “这就是了!”皇帝兴奋地说:“等你重返长安,皇太后不知道会怎么样的高兴。”   “重返长安!”昭君在心中默念。突然悲从中来,落下两行清泪。   昭君心想,皇帝的看法,只怕与事实适得其反,而亦由此可见皇帝对太后全不了解,自己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使得太后与皇帝两皆满意的。唯一的自处之道,只是不动感情,冷静思考,求其心安而已。   因此,她改变了态度,不再说那些隐含规劝譬解的话,甚至也很少开口,只静静地倾听皇帝在谈近些日子来,如何百无聊赖,如何只以七弦写忧?诸如此类的身边琐事而已。   由七弦琴谈到琵琶,皇帝感叹地说:“此一别至少亦须三个月,你的琵琶一时听不到了。可能为我奏一曲?”   出于皇帝的要求,依礼本不得拒绝,而昭君却又另有想法。她的琵琶岂止三月,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不入汉家天子之耳了!就为了这一点,她毫不犹豫地答说:“昭君遵旨!”   不巧的是,煞风景的更鼓忽响,夜阑人静,风向又顺,听得格外清楚。是四更天了。   “辰光过得好快!”皇帝惊讶地说。   昭君正要答话,只见帘幙微动,知道是秀春在外面,便提高了声音问:“有事吗?”   “是!”人随声入,秀春跪下说道:“启奏皇上,匡少府命春代奏:鼓打四更,皇上应该启驾回宫了。”   “知道了!”皇帝很快地答说:“你告诉匡少府,一会儿就走。”   “是!”秀春答应着,却仍跪在那里不起身,只拿眼望着昭君。   “皇上请回宫。”   “不!昭君!”皇帝的声音怯怯地,有着求情的意味:“你就让我多坐一会吧!”   昭君真不忍心再说了。但殿外却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臣匡衡有要事面奏。”   皇帝迟疑了一下,向秀春做个手势,示意传召匡衡入内,但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奏皇上,天一亮,职驾回城,诸多不便,而况今天是皇上朝慈寿宫的日子。”   皇帝一惊:“是今天?”   “是今天。”昭君也记起来了,为匡衡代答。   皇帝每逢三、六、九朝慈寿宫,是太后很看重的一件事。   倘或愆期,必会查询,那可真是“诸多不便”了。皇帝无奈,只得起身。   皇帝黯然地叹口无声的气,一步重似一步地踱了出去。昭君心里当然很难过,但强制克制着自己,保持漠然的脸色。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九章   天气突然回暖,金黄色的阳光,洒遍桂宫中,千门万户,宫女们都换了薄薄的春衣,约伴嬉游,明灭不定的林子里,不时可以听见笑声,那光景真如清明前后的艳阳天气,恰是踏青的季节。   然而昭君心头,阴霾不开。情势显得很混沌,究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忍无可忍之下,派人去请匡衡,要问个明白。   “匡公,”她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逗留不走?务必请你说明白。”   匡衡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有个意外的情况,是谁也想不到的。有人在皇帝面前告密,说石显如何受了呼韩邪的贿,又如何纳了胡妇为妾。因而处处卫护着呼韩邪,最明显的证据是,向胡里图提出的一张贡礼单子,原来是用二十方木简所书,结果只要两方木简就写完了。   因此皇帝不能不疑心,石显是想尽手段,要将昭君送到塞外去做阏氏。当然,他不能冒冒失失地向石显查问其事,特召匡衡密议,尚无结果,所以将昭君的行程,暂且延搁下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君臣二人,再就是一个周祥,匡衡当然不能跟昭君说破,却又一时找不到掩饰的理由,以致于讷讷然地好久都无法作答。   “匡少府,”昭君认为事态严重了:“我身为长公主,不能长此逗留在离宫。如果一时不走,请你把我送回皇太后那里!”   这是逼匡衡说实话,暗寓着威胁的意味,如果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她会奏请太后作主。匡衡识得她话中的分量,不由得有些着慌。   “长公主请忍耐!”匡衡惶恐地答话:“我奉旨不准泄露真相。请长公主体谅,莫使我陷于违旨之罪。”   “违旨是死罪,我怎忍害你。不过,匡公,你也别忘了,你是奉懿旨送我出塞的。违背皇太后的吩咐,罪名应不会轻。”   “是,是!”匡衡被提醒了:“我今天就进宫请旨,回头必有确实的消息。”   “好!我等着,不过,匡公,我想请问你打算请谁的旨?”   “我跟皇上请旨,就把长公主刚才说的话,面奏皇上,想来皇上亦不敢违背懿旨。”   “照此说来,是马上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匡衡想了一下,有了个主意,很负责地答说:“是!我想明后天就会往前走。”   匡衡是这样的想法:石显与呼韩邪勾结之事,并无确实佐证,而且也不是短时间内所能查得明白的,而昭君出塞却不宜中止,以免太后诘责,因而他决定建议,一面查石显,一面送昭君,缓缓行去,如果有了任何改变,遣快马传旨,中途折回,也还来得及。   皇帝欣然准奏。匡衡随即又说:“行程耽搁,易起流言,传到塞外,反易引起意外猜疑。臣此刻向皇上叩辞,明日一早就护送长公主上路了!”   “好,好!你多辛苦,此去到了雁门,务必与陈汤仔细商量。”皇帝又说:“匡衡,你是国家柱石,陈汤的身份地位,都远不如你。不过各有专司,此行无异战阵,一切自应以武将的号令为主。希望不要介意。成功回来,我自有慰劳之处。”   匡衡灵机一动,自奉旨暂留,得知石显为人密告以后,他一直在筹思如何为石显洗刷,而苦无善策。此刻忽然想到,大可借陈汤来做篇文章。   “臣遵旨,此去一切听陈汤作主。不过,臣愚,窃有所不解,亦不知可能冒渎陈奏?”   “为什么不能?”皇帝答说:“我们君臣一德,你尽可直言无隐。”   “多谢皇上示以腹心,臣敢不竭尽愚忱以报?臣所不解者,不知皇上对陈汤是否绝对信任。”   “不错。陈汤可靠,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他的能力呢?譬如知人之明,料事之深之显。”   “那更无话说。照我看在将官中,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既然如此,皇上何又有疑于石显?”匡衡紧接着说:“此行系陈汤会同石显所策划,更由陈汤负责执行,倘或石显别有异谋,以陈汤之才,绝不能看不透。以陈汤之忠,绝不肯受利用。请皇上三思!”说罢,以首着地,静待答复。   皇帝恍然大悟,“是我错了!”他很坦率地:“石显绝不致于如此!陈汤亦绝不容他如此!”   “皇上圣明。”匡衡高兴地说。   “不过石显亦有自偿嫌疑之失。他娶胡妇为妾,便很不妥当。”   “是!”匡衡答说:“石显行迹不检,诚有不当。不过他的忠心,请皇上无须置疑。石显与臣论及机密时,虽有胡妇在场,但以反切交谈,就为了防备机密外泄。”   “原来如此!那就更可以放心了。不过,”皇帝皱眉问道:“这密告的是谁呢?”   匡衡回到桂宫,洗去一脸尘沙,换了一身官服,正待去见昭君时,石显赶了来了。   原来当匡衡醉辞出殿后,在待罪的石显立即奉召入宫。皇帝坦率表示,自己错疑了他,幸亏匡衡替他作了有力的洗刷,所以一出宫立即赶来,期间虽隔了好一段时间,只以匡衡车慢,而石显是骑好马急驰而来的,故能接踵而至。   “匡公大恩大德!”石显俯首道谢:“真不知何以表达石某的感激之忱!”   “言重!言重!”匡衡急忙还礼:“一殿为臣,理当如此。”   “匡公,谢过私恩,更有一番解说。石某备位中书,若因被谤而被黜,必致谣诼纷传,影响人心,政局因而不安,所关不细。是故匡公仗义执言,亦可说是功在国家。”   “这话更不敢当了。我只是辨明是非而已。”   “是!”石显又就反切说话了。“是者是,非者非,是者在此,非者何在?”   “这— ”匡衡意味深长地说:“倒要请教。”   “隔墙有耳,不便明言。请匡公加意就是,此人阴谋败露,恐怕别有异图。”   这一说,匡衡有些着慌了,“石公,这,这可是让我作难了。”他说:“我如何加意?倘或有何意外,我自知拙于应变,那便如何是好?”   石显且不答话,唤进随从来,低声问道:“毛延寿何在?”   “与石敢当在谈事。”   石敢当已由石显派给匡衡,专门担任匡衡与陈汤之间紧急联络的任务。此刻是他跟毛延寿在谈话,石显觉得可以放心。因为石敢当一定会绊住毛延寿的脚步,不让他来刺探偷听,说话便不必太顾忌了。   于是石显想了一会问道:“皇上可曾谈起密告的人是谁?”   “曾蒙皇上垂询。”   “匡公如何回奏?”   “我不敢率尔答奏。皇上亦未再问。”匡衡答说:“似乎皇上迄无所知。”   “如今呢?”石显问道:“想来匡公已有所知了?”   “是!不就是那个专门搬弄是非,无恶不作的小人吗?”   石显点点头问:“照这么说,匡公以为难对付者,就是此人?”   “此人犹如毒蛇,在我身边,真令人寝食不安!”   这话倒教石显不解了,“此人奉派送亲的专使,供匡公驱遣,已有多日。”石显问道:“何以先前,不闻匡公有此疑虑?”   “这是从阁下被密控以后的事。我想来想去,只有此人完全了解石公与胡里图交往的经过,所以告密者十之八九可以确定是他。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觉得有如条毒蛇在身边。”   匡衡又加了一句:“务必请石公为我除去这肘腋之患!”   “匡公,”石显安慰他说:“有石敢当在,足以保护大驾,不足为忧。”   “是的!贵介很能干,很得力。不过,石公,你可别忘了,他说不定有紧急任务,那时就难以兼顾了。”   话是不错,如果石敢当必得去联络陈汤,即无法保护匡衡。但毛延寿又何敢真有不利于他的阴谋?再说亦无必要。石显原来提醒他,只是要他当心不要泄露了什么机密。只为话说得过分了些,而匡衡本就视毛延寿为毒蛇,以致于误会为可能被谋杀的严重警告。   “石公,”匡衡又困惑地问:“我实在不明白,此人罪大恶极,早就应该拿交廷尉衙门,审问清楚,明正典刑,何以能容他活命至今,一再生事?”   “咳!”石显叹口气:“只为投鼠忌器。”   “石公之所谓‘器’,若是指呼韩邪而言,那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此话怎讲,倒要请教。”   匡衡想了一下说:“我先请问,毛某私通呼韩邪,可有此事?”   “怎么没有?”   “既是私通呼韩邪,自然帮忙人家说话可不是吗?”   “当然。”   “这,令人困惑之事就来了。”匡衡觉得措词应该谨慎了,所以想了想才说下去:“石公徇胡里图之请,减免呼韩邪的贡礼,怀柔远人之道,必蒙皇上嘉纳。此事于呼韩邪极其有利,何以毛延寿以此为公之罪?居然密奏攻讦。”   这一下提醒了石显,猛然击掌,“是了!匡公!”他说:“我有以报命了。”   说罢,随即起身。匡衡大感突兀,一面离席相送,一面问道:“石公何处去?”   “不远,不远,去去就来!”   石显果曾然不曾走远,甚至未出桂宫范围,在宫墙西偏,当作朝房用的一座小厅中坐定,随即派人将住在桂宫西面宾馆中的胡里图请了来谈。   “胡将军,你可知道我差点性命不保?”   胡里图大吃一惊,急急问道:“相爷何出此言?”   “莫非你没有听说,有人在皇上面前告了我一状?”   “仿佛听说,”胡里图答道:“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蒙天子宠信,若有人敢这么做,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   “好一个自不量力!”石显冷笑:“真有人连自己能吃几碗饭都弄不清楚的。”   “此人!”胡里图谨慎地探问:“不知是谁?”   “不知道。”   “他告我,与你家单于有勾结,受了你家单于的贿,又纳胡妇为妾,胡将军,这是你害我了。”   “相爷这话,我不敢受。”胡里图惶恐地说:“纳胡妇为妾,岂足为罪?若说勾结、受贿要有证据。”   “证据,有!”石显愤愤地:“说我减免你们的贡礼,便是证据。”   胡里图震动了,“这是谁?”他说:“看起来是有意与呼韩邪为敌!相爷,请明示,如果是蒿街上的人,做出这种悖乱的事,我把他捆了来,请相爷发落!”   “稍安毋躁!”石显摆摆手,做个往下按的姿势,反倒是抚慰胡里图了:“你听我说,这不是我怪你。倘或有此意思,我的话也不是这么说了。是不?”   “是的。”胡里图实在很气愤,所以紧催着问:“此人是谁?”   “不是你的族人!他们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   “莫非。”胡里图突然意会,却有些不信:“是毛延寿?”   “不是他是谁?胡将军,”石显故意显得很为难地,“我要向你请教,我应该如何处置?”   “相爷,”胡里图惶恐地:“毛延寿与我毫无瓜葛,他作出悖乱之事,我一无所知。不信,相爷可以传他本人来问。”   “不,不,你误会了。所谓投鼠忌器。因为我深知你家单于对此人颇为信任。上次为了逮捕他,惹得你家单于大发雷霆,几乎伤了两国的和气。是故这一次我不便造次行事。”   胡里图心想,如果石显自己逮捕毛延寿。该杀该剐,与已无关。此刻人家看呼韩邪的面子,不便下手。而自己倒说:捉他不要紧,悉听尊便。这话传入呼韩邪耳中,说不定就会惹起很大的麻烦。   那么该怎么办呢?胡里图盘算了半天,认为有个办法,不得罪汉家,也不会惹起呼韩邪的不快,两全其美,大可一用。   “承蒙相爷尊重我家单于的意愿,感激之至。单于亦不是真的信任此人,只是耳朵软,受他的哄而已。说到头来,既成汉家女婿,维持两国和好,是件无大不大的大事。小小一个毛延寿算得了什么?我如今向相爷保证,只要他到了敝处,我先把他看管起来,然后将始末情形,回明单于,一定将他用槛车送回长安,听相爷拿他法办。”   听他这个办法,石显正中下怀,他要杀毛延寿不费吹灰之力,但深怕节外生枝,影响了陈汤的计划,所以抱定一个宗旨,此生必得将毛延寿稳住,因为把他稳住,也就等于将胡里图与呼韩邪稳住,事情才会按部就班,照陈汤所拟定的步骤去做成功。   但是,胡里图的办法虽符理想,匡衡的疑虑不能不设法消释。一客不烦二主,仍旧要着落在胡里图身上了。   “胡将军,你这么说,情理周至,我很赞成。不过,匡少府胆子小,看见此人如此阴险,自道如同有条毒蛇在身边,寝食难安。这便怎么处?”   “这,请放心!”胡里图拍胸担保:“交给我!我来看住他,不叫他蠢动。再说,他也没有必要对匡少府下什么毒手。”   “原是这话,无奈匡少府不是这么想。”石显欣快地说:“既是你这么说,我想,匡少府也可以放心了。”   果然,匡衡听得有胡里图“保驾”,宽心大放,第二天高高兴兴地护送昭君上路,直往河东而去。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三十章   出潼关,渡黄河,到蒲州,自此北上,历经河东的大邑。   每到一处,地方官亲迎亲送,执礼甚恭。经过城市镇甸,夹道围观的百姓,拥挤不堪,都说从无此种盛况,而且亦都觉得不枉了这番挤轧的辛苦。   看热闹的目标有二:一是长公主的嫁妆,花团锦簇,都是民间任何富室嫁女所比不上的;再是昭君本人。风沙扑面,她总是深藏在车帷后面的时候居多,偶而一现真相,有幸识面的人,那份兴奋,与津津乐道,数日不息的劲儿,可真是自己都会惊奇,不知何以竟能如此!   终于到了代州了,州北便是雁门关。预定在此地留驻五日,时间相当从容,所以昭君一到行馆,便即传话:长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这天什么人都不见。   可是有一个人却非见不可。事实上故意宣布什么客不见,就是要腾出功夫来见这个人——韩文。   要找韩文很费周折,昭君只能托匡衡,匡衡又只好找石敢当,石敢当去找代州衙门的一个掾吏,辗转传信息,直到黄昏才有着落,说要夜静更深才能来。   于是昭君嘱咐秀春,摒绝行馆中执役的僮仆侍女。入夜与林采枯望相待,等人最难耐,一个更次真比一年还长。   好不容易到得三更过后,只见窗外有个影子,穿的是卫士的服饰,昭君不由得诧异,定睛向暗阴中凝视,一点不错,是个卫士悄然进来了。   “什么人?”昭君威严地呼叱:“此是何地?怎能擅自闯了进来?”   那人不答,脚步却加快了,竟一直踏进厅来。秀春、逸秋二人闻声赶来,想拦阻而又不敢。就在这大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当儿,那卫士起手往头上一抹,去了军帽,露出一头长发,妩媚地笑道:“大姊、二姊,是我!”   原来是韩文。昭君又惊又喜,愣在那里只是含笑相视。林采便急步迎上来,握着她的手问道:“三妹,你何以作此装束?”   “无非求其隐秘。大姊,”韩文笑道:“我听说你也要来,太高兴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跟二姊说!”   “我们也是一样。相隔的日子虽不久,要讲的话,要谈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在这彼此情绪激动,悲喜交集,而风尘劳顿,疲倦不堪,却又亢奋异常之际,昭君使劲地挥一挥手说:“反正今晚上是都不睡的了,大家换了衣服,慢慢儿谈。”   果然,这一句话有镇抚情绪的功效,林采与韩文都欣然同意。昭君不但自己换了只有在姊妹面前才穿着的寝前便衣,而且命秀春、逸秋亦不必拘束。   姊妹三人都赤着脚,在锦裀上随意倚坐。韩文心直,忍不住便说:“这好像就是我们又在掖庭了!”   在掖庭,多的就是闲功夫,姊妹情深,每日晚上都是这样聚在一起要谈到夜深人静才归寝,有时就索性偎倚在一起,似寝非寝地度过一宵。如今韩文一点破,昭君与林采都觉她的感觉不错。   “我好想吃杂煮粥!”韩文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晌我老记起我们从前一起在掖庭的日子。”   昭君知道,她是因为在雁门暂作逗留,不久便将出塞,此去恐无生回汉宫之日,所以对过去的日子,格外怀念。如今事虽中变,她可以不必有那一段惋惜的追忆,但昭君却愿意为自己重温旧梦,好为出塞以后多留一段可资回想玩味的材料,所以很兴奋地说:“对了!我也好想杂煮粥的滋味!”   说着,已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要去调制杂煮粥。那也大可不必,所以林采把她拦住,将秀春找了来,吩咐她去预备——原来在掖庭的时候,饭菜向例每人一份,有那亲密到片刻不可离的姊妹,将剩下的饭菜留了下来。到得夜深杂煮成粥,用来果腹,寒冬天气,得此一盂中吃不中看的杂煮粥,真能暖到心头,所以能令人如此向往。   “好些日子未尝杂煮粥了,”昭君自疑地问:“我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会跟从前一样?也许粥仍旧是那样的粥,只不过我们的口舌变过了。”   “二姊,”韩文答说:“口舌也不会变的!心尚且不变,口舌之欲是尝惯了的,怎么会变?”   “是的!”昭君深深点头:“心是不会变的,也不应该变的!”   “这是就我们姊妹来说。别人就不一定这样子了。”   “三妹!”昭君突然眼睛发亮,很有兴味地问:“这一路来,陈将军对你的态度没有变吧?”   听她这一问,韩文的脸颊耳根都红了。昭君越觉有趣,不由得就笑了,而越是如此,越使得一向善于词令的韩文无法开口。   “说啊!”昭君催问着。   “我不知道。”韩文将脸扭了过去。   “这样看来,越发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   幸好杂煮粥解了韩文的围,连秀春、逸秋在内,人手一盂热粥,啜吸有声,形状不雅,而滋味却以各人都加进了怀念长安与掖庭的因素在内,觉得格外醇厚。这样口无二用,只顾吃粥。无法讲话,将陈汤就搁起来了。   韩文一面吃粥,一面思量自己,觉得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此行与陈汤相共,既是勤劳王事,又是成全姊妹,极其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而况一路发乎情、止乎礼,不欺暗室,可质鬼神,何以昭君一提到,羞得那样子不可开交,倒像作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非自己作贱自己?   悔恨之余,自然要设法弥补,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公开,处之泰然。因此,吃完粥反是她先谈陈汤。   “陈寿——”刚说了这两个字。自己便觉好笑。“陈将军路上改名叫陈寿,叫惯了竟不易改口。”   “怎么?”昭君问道:“你一路都叫他陈寿?”   “不!在别人面前我称他——”韩文硬一硬头皮,不带表情地说:“‘我家陈寿’。”   “喔,你们扮的是夫妻。”昭君笑着问道:“当了面呢?”   “那还不是穷家小户的习惯,只叫声,“喂!’他自会马上转脸来答应。”   这些见得陈汤是时时刻刻关注在韩文身上,听到这一点,林采也感兴趣了,“三妹!”她问:“那么,他管你叫什么呢?”   韩文撇一撇嘴,“好肉麻!”她说:“叫‘娘子!’”   “想来叫得很亲热?”昭君插嘴问说。   “不亲热也不行。”韩文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不然就不像了。”   “这样说,总还是亲亲热热的情形?”   “有的!都是做给人家看的!一到了卧室里,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样说,你们正好跟俗语所说的相反。”林采说道,“是‘上床君子,下床夫妻’。”   “‘君子’亦不见得连话都不说。”昭君率直说道:“我就不能想像,两个人一灯相对,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没有!”   “话当然有的。”韩文想了一下,态度又一变,是真正姊妹谈“悄悄话”的模样了:“他倒是总想跟我说话,一双眼睛,亦跟着我转,脸上是随时预备摆出笑容来的神气。”   昭君与林采相视而笑。只是昭君的笑容一直不消,而林采却忽然变得忧郁了。   “怎么啦?”昭君突然发觉,不安地问:“大姊,你想到了什么?”   她是一时的感触,昭君一出塞,像这样姊妹欢乐的日子,是再不会有了。由此一念又想到赵美,死别生离的滋味,都尝到了。   韩文亦是关切地催问,要知道她是何心事?林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我是忽然想起四妹。”   这一说,将昭君与韩文亦带来了抑郁不欢。林采大为懊悔,但无从弥补。不过,赵美去世已久,悲痛已为时间冲淡,所以沉默了一会,各人皆能自我排遣,以淡档的落寞的心情,又追忆起掖庭的旧事。   就这样一直到曙色初现,方始觉察到时光过得好快。“真要睡了,今天还有好多事。”昭君将在打瞌睡的秀春、逸秋唤来吩咐:“午前必得把我叫醒了,别忘记!”   到此时候,林采才得有机会将藏在心里已经半夜的一句话,趁韩文不在眼前,悄悄问昭君:“二妹,仍旧是你出塞,三妹复回长安这件事,你该告诉她了。”   “我自有道理。此刻告诉她,徒然引起争辩,无补于事。”   “喔!”林采问说:“你是要召陈将军宣示了懿旨,再告诉三妹?”   “也可以这么说。”昭君神秘地一笑:“事实上,宣懿旨时,三妹也不妨在场。”   “这与她什么相干?莫非懿旨中也提到了她?”   “到时自知。”昭君笑道:“大姊快睡去吧!回头有得热闹呢!”   午前被唤醒来的昭君,第一件事便是派秀春传话出去,请匡衡去约陈汤来,听宣懿旨。   “这可是怪事了。”陈汤大惑不解:“怎么还有懿旨?匡公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我也在纳闷不过,由长公主带一道懿旨来,这件事不能算意外。”   “匡公!”陈汤大摇其头:“我可不去,拜托转陈长公主,为将在外,怎么样也谈不上跟皇太后有何关涉。我可以不必听宣了。”   “好罢,”匡衡想了一下说:“其实不会有什么紧要的话,无非叮嘱你善为保护长公主而已。”   “正就是为此,我不能听宣懿旨,因为我保护的是韩文,不是长公主!匡公,你想,我不知道犹可说,知道了,而所保护的不是长公主,岂非变成违旨了?”   “这,”匡衡一时无法分辨是非:“这也不致于那么严重。”   “这样吧!”陈汤说道:“请匡公先去见长公主,问明究竟。如果与我无关,我就不去听宣了。”   “那也好!”   说着匡衡起身而去。行馆都集中在一处,相距甚近,去不多时,匡衡复又回转,脸上的神色,颇为严肃。   “长公主说:是关于出塞的大事。又说:皇太后面谕:倘或陈汤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违抗懿旨,要给他知道:君命固可不受,并没有准他太后的话亦可不听。在边关固奈何他不得,回到长安,问他可畏廷尉衙门的办法?”   陈汤伸一伸舌头,“好厉害!”他说:“既是出塞之事,我就去听听。”   于是相偕来到行馆,只见院子里已摆设了香案,代州的地方官亦在伺候。一看匡、陈二人已到,随即通报,请长公主宣旨。   不久,里面抬出来一架胡床,上面摆着一个锦袱,供在香案后面,全副盛装的昭君,步履稳重地踏了出来。面容肃穆地亲手解开锦袱。内中的简册,用封泥封固,击碎封泥,取第一块简册在手中,高声说道:“听宣懿旨!”   匡衡、陈汤及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跪了下来。昭君便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宁胡长公主传谕匡衡、陈汤知悉… ”   懿旨中说,应呼韩邪国单于之请,以宁胡长公主昭君和亲,此是两国交好,长治久安的大事,无论如何,必须践约。   除了命匡衡送亲以外,并责成陈汤保护出塞,不得违误,“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悔!懔之,懔之!”   俯伏在地的陈汤,听到前面的那段话,气愤多于一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整个计划,以致太后作此令人措手不及的干预!心里不断在想,非将此人找出来,奏明皇帝,治以应得之罪,方解心头之恨,但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心头大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抬眼看时,匡衡与他的表情,亦复相似,栗于太后的警告之严重,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见此光景,昭君将竹简放下,同时站到侧面说道:“匡少府、陈将军,请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着,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陈将军,”昭君问道:“懿旨听清楚了?”   “是的。”   “有何话说?”   “我能有什么话说?皇太后以此相责,就是皇上亦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皇太后是为国为民。”昭君平静地说:“陈将军须仰体慈恩。”   陈汤不答。只问:“请长公主告诉我,如今我该怎么办?”   “懿旨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懿旨是责成陈汤护送昭君至塞外,他当然也知道,所要问的是韩文的出处。原想昭君会有指示。此时却不能不明说了。   “我是指韩姑娘。”   “喔!”昭君很高兴地笑道:“皇太后另有一道懿旨,是专为处置我那义妹韩文的。与陈将军,亦有关系,应该一起宣!”   说着转脸吩咐,召韩文来领旨。   韩文已经得到消息,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心里乱糟糟地,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困惑万分。正在向林采探询,未得要领之际,听说太后特为下达关于她的懿旨,更觉惊异,神色就不免踌躇了。   “快去吧!”林采推着她说:“皇太后一定是因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赏赐什么,快去,是好消息。”   林采还只猜对了一半,加恩固然,却非有何赏赐。是赞赏陈汤忠心耿耿,韩文深明大义,特为主婚,将韩文许配陈汤为妻。   竟是这样一道懿旨,所以在场的人,无不大感意外,亦无不觉得这是世间最有趣的一件事,唯一的例外是韩文,当时,便忍不住呜咽流涕。   这好像太离奇了,但细想一想便不难明白,是韩文感激涕零之故。当时林采便赶上去相劝,而另一面匡衡与州官亦笑容满面地向陈汤致贺,一时记不起还有长公主在,倒将昭君冷落了。   昭君照预定的步骤,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须即刻交代,便喊一声:“匡少府!”   “匡衡在。”   “请你即刻看管毛延寿。”   “啊!”这下提醒了陈汤。没有功夫请示,甚至没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飞地迎身则去,怕迟得一步就会让毛延寿逃走。”   韩文竟是哭不停了,一开头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后,次感激昭君,便是两场哭。   然后想到昭君出塞,从此再难相见,以及一路黄尘漠漠的苦楚,眼泪越发止不住。   一面哭,一面想,想起在家乡的父母,心头又酸又甜,只是想哭,又想起掖庭的姊妹,为她们委屈,索性替她们哭一哭。就这样哭得林采都烦了。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不要怪她!”昭君拦住她说:“你让三妹把心里的伤感委屈,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往后就是每天都是笑的日子了!”   就这一句话,将韩文刚止住的泪水又引了出来,于是林采又怪昭君。不过韩文的泪水却真是流完了,捧着胸,带些惶恐的声音说:“大姊、二姊,不好!我心里空落落地发慌!”   “过一会就好了!”昭君想说,打入冷宫的时候,夜夜流泪到天明,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念头刚转,便觉得此话不妥,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我好饿!”韩文又说。   “是哭得累了,”林采说:“这好办,我有法子治。”   果然,只一盂肉羹,便将韩文又饿又累,心里发慌的毛病都治好了。怔怔地看着林采与昭君,自己告诉自己,应该矜持,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样也收敛不起来。   “好了,如今该商量正事了。”林采说道:“我的意思,连三妹一起,我们都送你到了呼韩邪国,再一起跟陈将军回来— ”   话犹未完,韩文已兴奋地拍着手说:“那好,那好,准定这么办。”   昭君微笑不语,这是不以为然而不忍扫他们的兴致的表示。林采看得很清楚,随即问道:“三妹,你有意见?”   终于是昭君表示了不赞成的意见,她认为不但林采与韩文不必作此一番跋涉,甚至陈汤亦不必护送出塞。   “那怎么可以!”韩文问说:“太后的懿旨,怎么可以违背?”   “这又另当别论。”昭君答说:“我也是奉了懿旨的,许我便宜行事,我认为不需要,妹夫就不必出关。”   “妹夫”两字在韩文听来刺耳,但却忍不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脸上泛起红霞,连昭君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妹!”林采笑道:“怎么?竟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想什么?”   韩文脸一红,强笑着说:“我在想,他肯不肯听二姊的话?”   “他是谁啊?”林采故意相问。   韩文打了她一下,默不作声。昭君此时心情逐渐起变化,天心再开玩笑,正色答说:“三妹,这得你开导他,他亦须尊重我的身份。”   这两句话窘得韩文满脸飞红,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姊,二姊,我失言了!”她吃力地说:“他当然应该听长公主的话!我想他亦不敢不听的。果然无礼,我一定要重重说他!”   见此光景,昭君觉不安,“我亦是无心的一句话,你何必如此认真!好了,”她握着韩文的手说:“不提这件事了。”   “对!不必再提。不过,”林采很恳切地说:“就事论事,二妹,此去路程不少,不让妹夫护送,似乎不大放心。”   “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有胡里图,他敢不尽保护之责?而况还有匡少府。”   “那就是了!”林采向韩文说道:“二姊是体恤你,你跟妹夫倒不可辜负盛情。”   这一下,又说得韩文盈佑欲涕。昭君急忙警告:“是喜事!别又掉眼泪。”   正谈到这里秀春来报,陈汤求见。昭君想了一下,认为无须避什么嫌疑,便传话在内厅接见。   陈汤已换了服饰,全副戎装,益显得气概非凡。先在中庭立定,然后遥遥行了军礼,高声说道:“陈汤拜谒长公主,有公务请示。”   “陈将军,”秀春笑嘻嘻地传话:“长公主有命,请陈将军登堂会亲。”   听得“会亲”二字,陈汤喜在心头,窘在脸上,嗫嚅着说:“姑娘,我不知道这个亲怎么会法,可否请你转禀长公主,改日再会亲。”   “陈将军,亏你还是带领成千论万人马的人,怎么会亲都露怯了?”秀春笑道:“若非会亲,长公主能在这里接见你吗?”   原来如此,陈汤恍然大悟,连声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多谢姑娘指点。”   于是上阶登堂,只见昭君与林采并立,含笑目迎。昭君并未服御长公主的服饰,但陈汤仍按规矩行了礼,而对林采,却只是以目示意。   “陈将军,我们先谈公事。你请说。”   “是!”陈汤要言不繁地答说:“第一、请示行期;第二、报告长公主,毛延寿已经就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说:“我们先谈第二点,毛延寿应该送回长安,交石中书处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经派定了,此刻回明了长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紧接着说:“再谈第一点,行期请与匡少府商议,不过我希望多住几天,好与姊妹多叙一叙。”   “是!”陈汤想了一下问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暂定五天,有件事,陈将军我要告诉你,关于让你送我出塞一事,皇太后授权,许我便宜行事。我现在决定了,你不必护送,你只送我大姊、三妹回长安好了!”   “这?”陈汤迟疑着,有依违两难之苦。   “陈将军,”林采插进来说:“你该信任长公主。退一步说,就算违旨,也是长公主的事。万一皇太后诘责,我可以替你作证,确是长公主告诉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过,长公主此去,未尽保护之责,于心不安。”   “那没有什么?胡里图保护我,会比你更稳当。你只管保护我的大姊与三妹好了。”   “是!”   “好了!公事谈完了,我们应该会亲了。妹夫,”昭君指着林采说:“你先见了大姊。”   这一下陈汤又作难了。一本正经地戎装在谈公事,忽然改口称“大姊”,实在有些叫不出来。   他不叫,林采叫了:“将军妹夫,”她含笑裣衽:“恭喜你!”   “将军妹夫”这个称呼甚怪,陈汤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如严霜化为春风,心情轻松随便,毫不窘涩地答说:“大姊,多谢###!也还要多谢二姊!”   “你可真应该多谢你二姊。”林采说:“多谢她促成你们的良缘。”   原来林采已经听昭君说过,是她在太后面前极力进言,认为陈汤与韩文,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如果太后以韩文许配陈汤,是对他的忠荩最好的奖励,必定更能激发他的忠心。   太后欣然嘉纳,所以才有这样一道恩诏。   听她说明经过,不但陈汤感激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在屏风后面的韩文更是泪流满面。觉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浓得承受不住了。   陈汤在再三致谢之后,少不得眼神闪烁,而知是寻觅韩文的踪迹,昭君便喊:“三妹,三妹!”   不喊还好,一喊,韩文索性撒腿往里便走。害羞心怯,勉强她出来与陈汤相见,是件很残忍的事。林采与昭君的想法相同,认为他们已相知有素,不争在此一刻相见,所以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陈汤到底责任心重,儿女情长,君王的恩义,又何尝不是萦绕心头,难以消释?此时觉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当即要求:“回启上长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单独谈一谈?”   “那没有什么不可以!”昭君答说:“她在我们姐妹中居长,三妹的亲事本来就应该由她来主持,你们仔细谈一谈好了。”   林采以为陈汤要谈韩文,谁知不然。他开出口来,第一声便是叹息。   “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诘责:“妹夫莫非你对我妹妹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玻!玻!大姐,你完全误会了。对,对她,我真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此结果,我不知是怎么样的高兴。可是,大姐,君恩难忘,你说我回去,见了皇上怎么交代?”   “这— ”林采想了一下说:“不是你的责任,无须你担心,不是吗?”   “话是不错!”陈汤皱着眉想了半天,只是唉声叹气地进出一句话来:“叫我怎么说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严重的神态,心里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问:“皇上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皇上说,任务不达,不必去见他。”   “可是— ”林采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对于皇帝的一往情深,无论如何舍不下昭君的愿望,陈汤的了解,与林采一样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愿多想。而陈汤却须面君复命,不能没有交代。意会到这一层,林采倒有些替她这位“妹夫”发愁了。   “那么你看呢?”林采问道:“有什么主意,说来商量!”   “有什么主意。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颁,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林采想了一会,欲言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实在说。老太后的懿旨,还在其次,主要的是,长公主自己愿意和番。”   “噢!”陈汤的那双眼显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轻声问道:“大姊,莫非长公主愿意做阏氏?”   “嗨!妹夫,你这话可是太唐突了长公主!”   “是,是!”陈汤诚惶诚恐地,但军人的性格,遇到这些地方是不容许含蓄的,所以率直问道:“大姊!长公主自愿和番,是为了什么!”   “你去想!”林采答说:“你应该细想一想。”   “大姊,”陈汤有些心急了:“你别让我猜了!老实告诉我吧!”   “好!我告诉你,为的是不愿轻动干戈。”   “并不是大动干戈!”陈汤接口说道:“计出万全,决不会搞得国家丧元气。”   林采有些不悦,但不便与他争辩,只说:“我要你细细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陈汤低沉惋惜地说:“我谋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谋不用?”林采睁大了眼问。   “是!我为这件事殚精竭虑,一切都布置好了。可惜— ”   “可惜皇太后不许,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告诉你,”屏风后面有人应声,接着闪出来一条纤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又要叫你陈将军了!陈将军,我们细细辩一辩。”   “不敢!”陈汤惶恐万分:“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该问的。”   “不!没有什么问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是我禀告了皇太后的。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于国,于君,于公,于私,于人,于已都有利。”   陈汤将她的六个“于”复诵了一遍,到最后困惑了,“长公主,”他问:“怎么说,于你亦有利?”   “我达成了报答君恩的志愿,岂非于我有利?”   陈汤的一张长方脸,笑起来时是很雄伟的长隆脸,此时却有棱有角,像石刻一般,只为昭君所说报答君恩的话,在他看来大谬不然。   “长公主,如果所示不准驳回,陈汤奉之唯谨,倘或容人请教,实有不解之处。”   “不要紧,不要紧!”昭君预备破斧沉舟跟他辩驳一番,所以从容不迫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觉得我的话说错了是不是?”   “我不敢说长公主错了— ”   “不必,”昭君有力地挥一挥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饰。实话直说,如何?”   “那就放肆了!”陈汤的口齿也很犀利,交代了这一句,随即问道:“请问长公主,如何为孝?”   “顺者为孝。”昭君脱口相答。   “孝要顺,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错了!我不会在这上头上你的当。你是说,顺者为孝,则忠更当驯顺,是不是?”   “是!”陈汤斩钉截铁般回答。   “但愿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   “莫非逆亦可谓之顺。”   “是看怎么样的逆?”昭君答说:“岂不闻‘忠言逆耳’的成语?又道是“逢君之恶’,逢君不就是顺吗?”   陈汤默然,是被驳倒了,但却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气。   昭君心想,陈汤是汉朝的大员,忠心耿耿,智勇双全,但如不该用而用,他个人的成就有限,对国家真是一大损失。为了惊醒他的愚忠君,昭君决计下一剂猛药。   于是她说:“妹夫,我再说一句,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忠君出于孝子,话诚不错,但孝子纵为忠臣,却不一定是良臣,甚至只是着重顺之一字,会成为佞臣。妹夫,倘或事君只是一个顺字,那是妾妇之道。”   听得这话,连林采都大吃一惊,因为将陈汤骂得太刻毒了— 陈汤,脸一阵青、一阵白,壮阔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担心他会有何不礼貌的行动,或者,至少是冒犯长公主尊严的语言。   “妹夫,”昭君又说:“为我这件事,朝廷已经很受伤了。倘或食言,既损国格,又伤国体,万万不能再翻覆了。”   许了呼韩邪的事,忽然翻悔,诚然“有损国格”,但是“有伤国体”,则陈汤却另有看法。不过他觉得他的看法,能不说最好不说,所以这样问道:“请教长公主,‘有伤国体’这四个字,作何解释?”   “为了留住不遣,想出许多花样,说一句很率直的话,实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陈汤原来的计划不够光明?这,长公主,须知兵法有言:‘兵不厌诈’,似乎不可一概而论。”   “兵不厌诈,诚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为了保国卫民,不妨使尽各种手段,只求胜利;倘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以奇袭暗袭获胜,史笔无情,我们不能不为皇上身后的名声着想。”昭君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所谓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样,并不是指你的进行计划而言。譬如,毛延寿!”   她摇摇头,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气。   “毛延寿,”林采插进来问:“此人怎的伤了国体?”   “大姊你想,”昭君答说:“像毛延寿这样的奸人,早就该明正典刑,一伸国法,只是为了要利用他做间谍,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书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寿这样的人,钩心斗角在打交道,这不是有伤国体。”   “是,是。”林采完全同意,转脸向陈汤说:“妹夫,这确是有伤国体。”   “是!”陈汤答说:“既然长公主这么说,我倒有句话,如骨鲠在喉。”   话虽如此,却不说出口。昭君毫不考虑地说:“不要紧,你有话尽管说。”   “长公主已受过明妃的封号,如今又作呼韩邪的阏氏,岂不也是有伤国体?”   此言一出,大惊失色的是林采,还有去而复转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韩文。   接着,便看到突如其来地的一条人影出现,正是来自屏风背后的韩文,她那尖锐的声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样的沉默。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简直有点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妇责备丈夫的神态,但林采不但未曾拦阻也引出她卡在喉头的话。   “妹夫!你这话错尽错绝,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你少说一句都不行?”韩文依旧气鼓鼓地,对满脸涨得通红的陈汤毫不留情的说:“我平时对你的印象,都在这句话中一笔勾销了!罢罢!那怕得罪了皇太后,我也不奉懿旨。”   陈汤与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却听出来了,所谓“不奉懿旨”,便是不愿遵从太后将她许配陈汤的好意。为了自己,以致于他们美满的婚姻破裂,纵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不安,不能不开口了。   “三妹,你不要这么说。妹夫亦是有口无心— ”   “哪里什么有口无心?他自己说的,有如骨鲠在喉,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韩文转脸又问陈汤:“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你轻松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两下。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份,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只哭丧着脸说:“我原不该说的。”   “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 ”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其实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辩解的机会。不然,口中不说,心里是怎样在想,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不敢开口。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静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说:“原是我们想错了!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宁胡长公主的封号,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为报君恩,就我自己来说,有个做起来最容易,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无数感叹的法子。可是我想来想去,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么,”林采问说:“那是怎么个做法。”   “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脸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们看!”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里面是红色的粉末:“这是鹤顶红… 。”   一语未毕,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顺手交给了陈汤— 她是怕昭君会来夺回,交给陈汤就不碍了。   “要死随时随地可死!”昭君微笑着,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韩文喘看气说:“二姊你一死,至少是两条命。”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昭君拉着她的手,感动地说:“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说实话,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千愁皆消的境界。当时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为死于掖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将要出雁门关之前,请问你们三位,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想回答。也都认为不必回答。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   “妹夫,你向来不说假。你告诉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是君恩未断,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说是从一而终,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可是,皇上呢?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你们去想,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交代得过去的事吧?”   “是,”陈汤这下可衷心钦服了:“长公主真正爱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对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对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动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骂我,才会把我的影子从他心中抹掉,上承慈养,下抚黎庶,做一个对天下后世交代得过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轻生不愿出塞,请问,皇上又是怎么一个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林采答说:“想到天所遣愁时,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请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当今皇上,”昭君看着陈汤说:“妹夫,你说皇上能像武帝那样吗?”   “长公主!”陈汤肃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鉴!陈汤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极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觉五中如焚— 多少天以来,她强自克制,学着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双携的往事,而此一刻尘封的记忆,被抖露了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林采与韩文都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风寒,遽尔发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约而同地问:“可是病了?”   “不要紧!”昭君强自支持着,用极威严的声音发命令:“陈汤、韩文,你们去谈你们的事,不要管我!”   韩文欲有所言,却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松开手答应一声:“是!”陈汤退到别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当然!”林采说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里有病,说出来就好了!”   “这话不错。”   于是两人在昭君的卧处,摊衾倚坐,追忆儿时,怀念乡关。从钦使选美一直谈到掖庭结义。然后就必得提到毛延寿。   昭君说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叹口气:“我在想,我如今有个最好的出处,无奈办不到。”   “怎的办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处,结一座茅庐,容你静静地过日子。你想这办得到吗?”   “就办得到我也不赞成。青春不能就这样子埋没了。”   “埋没总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二妹,如果你觉得是糟蹋了青春,倒不如照原议进行。”   “原议?”昭君问说:“什么原议?”   “仍旧照陈汤的计划。二妹,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宫中,才不会糟蹋!”   昭君勃然色变,心如刀绞。自己的心迹,至今还不能让亲密知已如林采这样的人明了,那是件太令人伤心的事!夫复何言?她在心里说,就让人误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于此?自己只当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毁誉荣辱,便都只是漠不相关的他人之事,那就不会觉得痛苦,当然也不会快乐!   “大姊,我倦了!”她说:“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测高深,怯怯地问说:“二妹,是不是我的话说错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无多话。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昭君茫然四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双眼真个涩重得难受,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灭的光,闪现出高山、流泉、老树、野花,听得母亲在喊:“昭君回来!昭君回来… ”   母亲在哪里?蓦地里惊醒来,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但见一灯如豆,影绰绰有个人在灯后。   “谁?”   “是我,”林采闪身出来:“二妹,我听见你在梦里头哭。”   “是吗?”昭君摸到脸上,泪痕犹在。同时也明白了,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来说:“你这样去我实在不放心。”   “梦到娘亲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复为那种坚毅的神色:“大姊,你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排遣。将醒作梦,将梦作醒。梦中有好些亲人,有好些趣事,一样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则将醒作梦呢?”   昭君无法回答了。   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热如此,是个不会醒的噩梦!   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大姊,你请吧!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光晕中照出她满足的微笑。面长长的睫毛中,却含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林采叹口无声的气,拖着铅样的脚步,悄悄出来。她一直以为是了解昭君的,此时却忽然不了解了。   “谁也不了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语:“千秋万世,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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