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1、天才右文   “三藩之乱”已经四年了,局势的演变,证明皇帝所作的“撤藩”的决定是睿智的。   最初是四藩,清朝开国以后的四个异姓王。定南王孔有征早死而无嗣,剩下三藩:在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在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名为镇守,实同割据。尤其于盘踞西南半壁的吴三桂,自从康熙元年以弓弦绞杀永历帝由榔,斩绝明祀以后,逐渐跋扈,用人则吏部、兵部不得过问,用财则户部不得稽迟,每年耗费军饷二千余万两银子,邻近数省的收入不足以供应,还要取给于东南财赋之区。“他要干什么?养那么多兵!大乱之后,悉索敝赋地征敛了百姓的脂膏,去填他的贪壑,这是公平的吗?照这样子岁糜巨饷,何时才能修水利、劝麻桑、兴文教,与民休息,出现太平岁月?”这一连串的疑问,从皇帝十四岁亲政时,就已困扰着他。   多少日子积下来的深思熟虑,终于在一次御前会议中表达了出来:撤藩。没有人相信吴三桂和耿精忠能像宋朝那班开国的将领那样接受劝告,奉还兵权于朝廷,以享厚禄为己足。此举只能导致一个后果:激起叛乱。   八旗的重臣都期期以为不可,而二十岁的皇帝,断然作了决定,“撤亦反,不撤亦反!”他说,“不如先发制人。再拖下去,吴三桂羽翼更盛,“越发难制。”   拥护皇帝的主张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户部尚书米思翰、兵部尚书明珠、刑部尚书莫洛。至于汉大臣,在这种论用兵的廷议中,是没有发言的余地的。   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果然都反了。   平乱的军事起先很吃力,但皇帝深具信心;所以在亲裁调兵筹饷的大政,以及不分昼夜,批阅军报、指授方略之余,依旧亲近儒臣,不废讲学。这样到了康熙十六年,也就是三藩之乱进入第五个年头,战势已在控制之下,平定只是时日迟早而已。   那用兵的四年之中,皇帝更了然于治乱之道;明朝的遗民志士还很多,然而吴三桂却不能得到他们的助力,因为吴三桂不忠、不孝复不义。一个皇朝的兴废,全系于人心的向背;而人心的向背先要着读书人的态度,读书人的态度又决定于这个皇朝的做法,讲究仁义礼乐的孔孟之道,读书人自然就会拥护。   他深切了解人心望治,明朝的那班遗民志士,只是在感情上还倦倦于故主;而故主之祀已绝,就只有隐于岩壑,自了一生。然而作为天下之主,不容此辈高蹈,盛运宏开,要靠大家一起来努力;尤其是读书人,应有先优后乐的天下之志,责任更重。   于是,他决定特开制科,名为“博学弘儒”。   制科是皇帝下制敕,特别举行的一定期考试,以待非常之才,盛行于唐朝,名目甚多,有特重品行的“贤良方正”,识拔骨鲠之士的“直言极谏”,选取将材的“军谋越众”,而最通行的是访求“博学”,或称“博学宏词”,或称“博学通识”。自南宋以来,制科不常举行,明朝有“举荐”的制度,不行制科。因此,这是规复盛唐旧制,成为一代盛典。   康熙十七年己未,正月二十三日,颁下上谕: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弘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时暇,游心文翰,思得博怡之士,用授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尊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实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结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绝之人,不论已未出仕,着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于该督抚,代为题荐。务会虚公廷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上谕是发给吏部的,吏部再录谕分行京内外大小衙门。照上谕上说,凡是官员,都可荐举贤才;但话虽如此,访求遗贤的主要责任,还是落在各省的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身上。其中有些人,是非要征请到京不可的。   这几个人是有名的遗老,第一个是顾炎武,这年已经六十六岁,卜居陕西华阴,早年有志恢复明室,而且守着他的绝食而死的亡母之诫:“弗事二姓”,为何垂暮又肯失节?因此县官到门,坚卧不起;如果强迫他上路,那也很简单,一把并州利剪,或者一包毒药,就可了结。以后靠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的斡旋,总算免了这场麻烦。   第二个是黄宗羲,他是明朝东林巨头,与杨涟、左光斗同时被害的黄尊素的长子,亦是反清有名的;此时已经六十九岁,归隐浙东,致力于著述及讲学,为一代儒家,当然亦不肯受征召。以老病的理由,推辞掉了。   再有一个是李颗,为关中理学大儒,学者称为“二曲先生”;县官到门征请,李二曲叫家人回报,说病重不能动身。那县官当差巴结,一定要把他弄到京城,于是连床抬了上路,李二曲水浆不人口,预备绝食自尽,只好放他回去,一回囗囗,锁入窑洞,除了顾炎武以外,什么客都不见。   还有一个是山西人傅山,字青主,这年已经七十四岁,辞谢不赴,县官也是派人抬了床上路,到了京城崇文门外二十里之处,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进,否则就自杀。   于是找了个野庙把他安置下来。在野大老,自有人尊敬,大学士冯溥,素有爱才之名,首先去探望,接着公卿毕集,而傅青主睡在板床上,来既不迎,去亦不送,只说病重不能应试。他的同乡,左都御史魏象枢代为陈奏,奉旨免试,这原是很好的事,不想另生枝节。   受官照例要谢恩,傅青主不受亦不谢,而冯溥非强迫他这么做不可。于是依然连床抬着到宫门;傅青主一望见由“大明门”所改的“大清门”的门额,顿时泪流满面,从床上滚了下来,仆倒在地。   这一下搞得非常没趣,而有人还要簸弄着让他望宫门磕头;魏象枢见机,赶紧伸手阻拦,“好了,好了!”他说:“这就是谢过恩了。”   俗语道得好,“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有顾炎武、黄宗羲、李顒、傅青主等人,宁死不受征召;亦有人以为这是登龙捷径,千方百计,谋求荐举。因此盛传荐举有价,公价是二十四两银子。有人做了这样两首诗。   博学弘儒本是名,寄声词客莫营。此周休得尤台省;门第还须怨父兄。   补牍何因也动心?纷纷求荐竞如林!纵然博得虚名色,袖里应持廿四金。   这是指在京的人而言,由各省举荐的,大多高才博学,四海知名,而且颇多寒士。“长安居,大不易”,皇帝知道了征士的苦楚,特地嘱咐大学士索额图和明珠,交由户部酌量给与衣食。因此从康熙十七年十一月起,待诏的征士,每人每月给米三斗、银三两。于是“文酒之会”便多了,征士把杯联吟之地,常在虎坊桥西炭厂的众春园。于是又有人作诗讥嘲:   荐雄征牍挂衡门,钦召金牌插短辕。京兆酒钱分赐后,大家携醵众春园。   有一天雅集,正当兴高采烈之际,有人托跑堂送了一首诗到席间,结句是:“从此长安传盛事,杯盘狼藉醉巢由。”巢父、许由是上古高士。许由居颍川之滨,帝尧召为九州长;许由听得这话,认为他的耳朵都已受污,因而以颍川之水洗耳。当时巢父正在牧牛,怕许由洗耳的水污了牛口,特地牵牛到上游去饮水。举此典故,讥讽得非常刻毒;然而这无非是不与其选的人,有意轻薄而已。   “轻薄出于自取!”这是陆陇其所说的话——他是浙江平湖人,字稼书;曾祖名叫陆溥,在江西丰城当县丞,有一次押运军饷到南京,夜过采石矶时,忽然发现船中漏水,他跪下来向天祷告:“船中如果有一文钱是由非法而来,愿葬身鱼腹。”就在祝祷自明心迹以后,船不漏了!天亮检视,船底破了一个洞;但是,有水草裹着三条鱼,恰好塞住漏洞。以后他的儿子也就是陆陇其的祖父,纪念先德,特地将他的新居题名“三鱼堂”;陆陇其的文集也就叫《三鱼堂集》。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讲理学专家朱子;但绝不是空谈心性的腐儒。康熙十四年授职为嘉定县令,县令虽小,可以“灭门”,而陆陇其从不用他“父母官”的权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隶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争,找他们的族长;乡里相争,则找当地的长者,或者叫原被两告自己相约而至,细诉曲直。   他的听讼,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经他苦口婆心,反复开导,被劝得相拥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县官的两件大事:刑名、钱粮。追完钱粮称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种“挂比法”;挂是褂名,到比期把欠粮的名字公告出来,等百姓自己来完。同时找了欠粮的人来,这样劝告:“钱粮是朝廷的国课,不是进我县官的腰包。你们如果重视公事,完请钱粮,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匀出工夫来替一县做事。你们想想看,我跟你们没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们。再说,一动刑,你们要私下给皂隶‘杖钱’;如果雇人代为受比,有行情的,要给两百个制钱。这些钱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还落个欠粮被打屁股的丑名声,与其如此,何不把这些钱省下来凑正数。一次完不清,分两次、三次都可以。”   这个分期完粮的办法,也是陆陇其独有的,名为“甘限法”;到期不完,甘愿倍罚。老百姓听这位县大老爷如此苦心调护,不能不识好歹,所以江南的钱粮,总是嘉定县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他到嘉定的第二年,因为朝廷讨伐吴三桂,各省征饷,每一县都是正供尚且征不足,额外加征,自然更感困难,但嘉定的成绩优异。陆陇其出一道告示说:“我绝不贪恋一官,为百姓向朝廷争,即使革职,亦无遗憾,但这样做对你们没有好处,因为朝廷已经出兵,粮饷不可不筹,所以争也无用,徒然耽误正事。”然后,他又派人到每家投一张名帖,作为亲自拜托的表示。嘉定老百姓不忍他们的县官为难,踊跃捐输,一个月不到,征了十万两银子。   然而,从古到今,凡是清官,大致总不为上司所喜。陆陇其的上司,江宁巡抚慕天颜,操守并不见得好,各县都经常有馈献,只有陆陇其不送红包。到了巡抚做生日那天,属下送礼,唯恐不丰,陆陇其登堂拜了寿,取出一正布,两双鞋子,说是他的家人所制,不是取自民间,特以呈献巡抚作寿礼。   慕天颜笑着辞谢,心里很不高兴。但是,陆陇其深得民心,要想动他不容易;最后想出一计,上奏请行“州县繁简更调法”,接着奏劾陆陇其,说嘉定是大县,政务繁冗,陆陇其的“操守绝一尘”,但“德有余而才不足”,宜调小县。   奏疏到京,照例交吏部审议。左都御史魏象枢为陆陇其不平,因而上奏,说如今地方官,惟恐操守不佳;既知陆陇其“操守绝一尘,何不留以长养百姓?请严饬诸督抚,大破积习,勿使廉吏灰心,贪风日长。”皇帝认为这话说得有理,不准慕天颜的奏请。   而结果陆陇其毕竟还是让慕天颜攻走了。那是由于一个极小的过失,甚至不是过失,是慕天颜的欲加之罪。   事起于一件命案。有个姓徐的商人,在收取了帐款回家的途中被杀,凶手不知是谁?等地保进城禀报,陆陇其立即带了刑房书办和件作,下乡相验。   照例的,苦主一定会在现场送状,哭诉缉凶,为死者伸冤。但凶手虽逃得不知去向,也不知姓甚名谁,而徐家的长子在状子上,却指得明明白白,是他家的一个仇人下的毒手。陆陇其准了状子,回到衙门,立刻就发火签,把苦主所指控的凶手,一个姓张的屠夫抓了来。   张屠夫素行不端,一脸的横肉,看样子倒真像个能干出那种谋财害命的勾当的恶人。然而上得堂去,极口呼冤;陆陇其听讼,一向冷静,总要让被告尽量申诉,除非有种种证据,断定犯人是在狡赖,不用刑罚。所以这时虽觉得张屠夫相貌凶恶,却不敢存着丝毫成见,只在口供上盘驳。   “你跟姓徐的,是如何结的仇?”陆陇其问道,“人家状子上,说得明明白白,你曾经‘一再扬言,非杀徐某人不可’,可有这话?”   “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说,作不得准。”张屠夫供道,“小人跟姓徐的结仇,原是为了祖坟的风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打从小人上一辈子就结了冤家的。”   “俗语道得好,‘酒后露真情’;如果不是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杀姓徐的,喝醉了酒,就不会说那种话!”   “青天大老爷明鉴,想归想,做归做。譬如说,有那讨饭的,走过小人的肉案子,每每望着架子上的猪肉流口水,也许他心里在打算着偷一块走,莫非小人就赖他是贼?”   “咄!”值堂的皂隶,厉声呵斥。“你怎么顶撞大老爷?”   张屠夫的话很厉害,若是别个县官,一定痛斥他“奸刁利口”,说不定就先打一顿板子,然而陆陇其却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觉得他的话说得极有道理—一这个道理,陆陇其最明白,他是口不离“程、朱”,躬自实践,言行必符的人,“程、朱”的心性之学,修养所重,就在心不起恶念。所谓“不欺暗室”,不是说暗室中虽无人得见,而仍能把握得住,不做坏事;是说心无作恶的念头,虽在暗室,亦与明处无异。能有这样的功夫,就是圣贤!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只是能够自制自省而已。   于是他摇摇手阻止皂隶,同时平静地对张屠夫说道:“你倒也说得坦白,我此刻也不必问你心里的事。只是光亮这句话,洗刷不了你的嫌疑。莫待我用刑,你自己说实话吧!”   “小人句句是实。”张屠夫停了一下,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姓徐的死在前天夜里,小人因为这三天祈雨禁屠,不杀猪,前天晚上睡在别处,是有…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竟无缘无故停了下来。   陆陇其诧异,“你前天晚上睡在哪里?”他问:“是有证人?”   “是!有证人。不过— ”   “不要吞屯吐吐!”陆陇其拍一下惊堂本:“说!”   “小人是睡在姘头家。”张屠夫吞屯吐吐,“小人的姘头就是证人,只是— ”他突然磕个头:“求青天大老爷不要问下去了。”   陆陇其暗暗点头,这个张屠夫还有点良心。他的姘头必是良家妇女,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还叫她来出乖露丑,所以不肯露来历。牧民之官,化俗成美,第一要养人的廉耻;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必追问。不过试还是要试他一试。   “张屠夫!”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你举不出证人,可就脱不得关系。这是人命重案,利害关系,你自己要想一想。”   张屠夫为难了,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不断眨动;好久,好久,皂隶都已等得不耐烦,喝道:“大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此一刻是他“天人交战”之际,陆陇其要等他自己求得个结果,便对皂隶说道:“莫催他!让他自己回答。”   “大老爷!”张屠夫有些激动地答道:“小人领罪就是了!”   在做县官的,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当堂录案画供,案子就可定谳。但是,陆陇其已可断定,张屠夫绝不是凶手,一录了供,变成铁案如山,如何使得?因而吩咐:“且先押了下去,收监!”   一喳!”值堂的皂隶,齐声应诺。   管提牢的皂隶,却有话问,抢步出来,屈一膝跪在公案旁边,“请大老爷示下,”他说,“张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号监?”   这问得有理。张屠夫自愿领罪,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照规矩应下监禁死刑犯人的天字号监。但是,那一来就是脚镣手铐,日夜不松“戒具”;而且天字号的犯人,亡命之徒居多,张屠夫一关了进去,必受“牢头”欺侮。无辜让他受罪,于心不忍。   想了想,这样裁决:“此案疑窦尚多,还要提审。张屠夫单独监禁。”   单独监禁的用意是:陆陇其要教刑房书办到狱中去探询真情,刑房书办一共三名,比较善良的是一个姓李的;陆陇其退堂以后,立刻把李书办找到签押处,研究案情。   “你看,这张屠夫像不像凶手?”   “很难说!”李书办答道:“看样于不像。”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是从验尸看出来的。”李书办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死者共有十七处刀伤,前脑后背都有,致命一刀在左下乳。如果张屠夫是凶手,伤处不会这么多。记得五年前有件命案,凶手是屠夫;被杀的,只有两处伤,咽喉要害上一刀,右腕一刀——这一刀是放血,完全是杀猪手法。”   陆陇其深深点头,“第二呢?”他问。   “第二是凶器。屠夫多用牛耳尖刀,伤口里窄外宽;现在这姓徐的伤口,里外一样,大概一寸二三分宽,凶器是两面开锋的匕首。”   “这么说,我的看法不错了。”陆陇其欣然地,“我不曾冤枉了他”   然而李书办却是忧形于色,“大老爷!”他说,“这缉凶的事很麻烦。既然有人承认,大可定案。”   “诬良为盗,断乎不可!”陆陇其说;语气平静,但显得极其坚决。   李书办也料到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这位县大老爷的脾气,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必再争。争也无用,只谈难题好了。   “照现在的样子看,是要另行缉凶了。”   “当然!”陆陇其说:“你立刻传知捕快,今天就要动手。我也不立限期。要他们实心查缉,莫待我说出追比的话来!”   捕快缉盗,亦有追比的办法,五日一比,要打屁股;倘若是关系重大,譬如过往的达官,本地的巨室被盗,是非破不可的案子而破不了,那就要连累家族,或者老父,或者爱子,为县官暂时拘禁,直待破案,方始释放。于是情急无奈,便有种种交代公事的黑幕发生,或者张冠李戴,把这一案的犯人,移到另一案顶名认罪;或者抓来无辜的百姓,有意诬赖,逼打成招。县官明知其事;为了自己的考成,也就马马虎虎了结;还有些则以手法高明,连县官都被瞒过了的,但在陆陇其面前,那是妄想!   曾有这样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欠下两年钱粮,自己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陆陇其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殡葬花费,闹了很大的亏空;最后又遭回禄,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只是讲法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陆陇其无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爷!”姓余的再一次哀恳,“无论如何再宽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凑足了钱来交代清楚。”   “到时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只求大老爷宽限,到时候一定交。我已经想到法子,却要几天工夫去办。”   看他神情诚恳。陆陇其准了他的请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两年通欠,如数完清。换了别的县官,有此圆满结果,当然高兴;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传上堂来,说几句嘉许的温语,就算是能体恤民艰的好官。但陆陇其却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贼!”他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没有;我晓得你穷,也没有亲友可以帮忙。我问你,不是作贼去偷,哪里来的钱?”   听这一问,姓余的神色惨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爷在我们嘉定做县官,哪个敢窃盗?这钱绝不是偷来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来的?”   姓余的低头不答,却有眼泪掉落在地,这明明是有隐情!陆陇其心想,不逼他一逼,不会吐实。   “哼!”他冷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的钱,来路清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变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声,“大老爷,我实说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卖女儿的钱!”   这一下害得陆陇其也是颜色大变,放缓了声音说:“你女儿多大,卖给哪家?细细说给我听。”   姓余的无法从容陈述,哽咽着说了个大概,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了钱粮征收不足,便要连累“大老爷”的“考成”,于“前程”有碍,因此,将女儿卖给了邻家的儿子。卖得的钱,也不过刚刚够完速欠,因为邻家的境况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为了免于受责,而是不忍连累县官的“考成”;陆陇其心里越发难过,也就越发不能不问个清楚。   “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钱都凑了给我来完粮,办不起喜事,我也一点都没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从后门送了过去‘圆房’,就算成了亲。”姓余的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伤心。   “你莫难过!”陆陇其说,“等我先找了你邻家来再说。你也带了你女儿来,我自有道理。”   于是陆陇其派人找了男女两造到县衙门,在后堂接见:邻家姓陈,父子两个,问了老陈,确实是买了一个儿媳妇;他那儿子学的虽是木匠,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识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无论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寿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带丝毫小家子气;陆陇其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寿姑认作义女。陆夫人极其贤惠,而且也爱寿姑的端庄和孝顺,欣然许诺,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钗和一副宝石耳环,赠予义女,作为陪嫁。陆陇其又传鼓吹把寿姑送到陈家合党。一时传为美谈。   不过一个老百姓,完粮的钱的来路,陆陇其心有所疑,都要寻根问底,探明究竟,何况是诬良为盗?所以捕快们都死心塌地,绝不去动那些歪脑筋,打算着想蒙混了事。但是缉凶也不容易,一元见证,二无线索,唯有下水磨工夫,到茶坊酒肆、书场澡堂去慢慢查访。   “回禀大老爷,”李书办有个要求,“捕快们有个计较,要假做真凶已获,就是那个杀猪屠夫;这是个障眼法,真凶以为有人替罪,可以安然无事,人就大意了,捕快才有机会把他找出来。”   “可以!”陆陇其说:“这一案尚未申详上去,不必报盗杀——本来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盗杀?或者另有仇家,或者有人一时见财起意。都未可知。”   李书办打点文书,报的是“是仇是盗,尚在鞠问”,同时在外面放出风声去,说是仇杀无疑。那些捕快们,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则在加紧缉查;果然,不久发现一个以前有案而久未露面的小毛贼,衣衫光鲜,得意洋洋。问他钱的来路,却是支吾其词,没有个可以令人相信的解释。这就不用客气了,下手抓到班房里,一讯而昭;然后请大老爷坐堂,指供历历,绝无虚假,这件命案是确确实实,漂漂亮亮地破获了。   等把获盗定罪的公文,申详上台,到了慕天颜那里,一件公文化做两件,谋财害命一案,报到刑部;杀人偿命,依律定了“斩监候”的死罪,自然照准,只待秋后“勾决”处斩。   另外还有一案,是专门对付陆陇其的;慕天颜劾他“讳盗”。奏章到京,照例“交部议奏”;这个部是六部之首的吏部,考核官员功过的一司叫做“考功司”,司里为首的叫做“掌印郎中”,下面有郎中、员外、主事等等官员,分职办事,统名“司官”。   司官是不懂公事的,读过书的懂道理;那些满洲的官司,没有读过书的,懂人情世故,他们做官谈公事,就靠情理来判断是非曲直。然而公事并不是处处讲情理的;第一要讲“例”,过去像这类案子是如何如何办理,就叫“成例”。这些成例只有一种人知道,就是书吏,又名书办——这是个世袭的职位,虽有“三年退卯”的规矩,其实换名不换人,张三是他,李四也是他。   陆陇其的案子到了一名赵书办手里,想都用不着想,照慕天颜的意思,办了议复的奏稿,以“讳盗”的罪名,定了“革职”的处分。   书办称司官“老爷”;司官称书办“先生”。考功司掌印郎中“李老爷”看到奏稿,把“赵先生”请了来商量。   “赵先生!”李郎中照多少年来的惯例,跟与他“身分”悬殊的赵书办,站着讲话,“这件案子怕不能这么办吧?”   “是这么办。陆某人初报不指出是盗,就是讳盗,应该革职。”   “那时真凶还没有抓到,所以原报‘是仇是盗,尚待搞问’,似乎没有错。”   “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赵书办立刻顶了过去,“成例俱在,还有什么话说?”   “例案不止这一件,可以不可以引用别的例案;从轻处分?”   赵书办把那个头摇得博浪鼓似地:“李老爷,”他将手一指,“例案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找好了。”   一听这话,李郎中气馁了,一屋子的档案,堆得碰到天花板,到哪里去找?于是再低声下气地商量,“这陆陇其是清官,能保全总要保全他。赵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不提清官还好,提到清官“赵先生”越发有气,心里在说:天下都是清官,叫我喝西北风?于是冷笑一声,撇着嘴说:“清官值几个钱一斤?”   部文到了江宁,慕天颜委了一员“摘印官”到嘉定;老百姓愤无所泄,几乎要揍那“摘印官”,亏得陆陇其亲自出面弹压,才没有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来。   陆陇其的移交随时可办,因为库存和帐目清清楚楚;交了印信,雇好一只船,把他自己的几箱书,和他太太的一架用熟了的织机先搬了上去,然后坐轿到码头上船。   嘉定的老百姓家家跪香,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攀辕”——拉住轿杠不放,口口声声只喊:“青天大老爷走不得!”害得陆太太在轿子里把眼睛都哭肿了。   陆陇其家住平湖。他家的始祖就是唐朝的名臣陆蛰,一部《陆宣公奏议》,为千古循吏,奉为金科玉律。陆家在嘉兴、平湖一带是巨族,虽在明朝嘉靖年间,出过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那样的佞臣,但耕读家风,世世不替;陆陇其对一官得失,毫不在意,只觉得不能为百姓多做点事,是一遗憾。但得有这个机会,回家侍奉高堂双亲,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以回到平湖,丝毫不见罢官归里的失意之态。   侍亲读书的清闲日子,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县令亲自登门拜访,直道来意,是奉旨征召入京,应试博学弘儒;举荐他的是二部主事吴源起,说他“理学人程朱之宝室,文章登韩柳之堂”;又说他“理学纯深,文行无愧。”陆陇其自然有知己之感。   但是,老父年迈多病,做儿子的深伯承欢之日无多,因而坚决辞谢。最后让老太爷知道了,教训儿子:方在壮年,正是出力报国救民的时候,何可自鸣清高?他问:“你可记得朱子答曾无疑的话?”   陆陇其怎么不记得?随即琅琅背诵:“‘孝悌忠信,虽只是此一事,然须见得天下义理,表里通透,则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个死地孝悌忠信,虽能持守终身,不致失坠,亦不免但为乡曲之常人。’”   “我如何愿你为乡曲之常人?”陆老太爷接着他的话说,“你如果只知报国之日长,待亲之日短,便是死守着一个孝字的表面;与忠信不相干。只为你尽孝,倒像是我耽误了你报国救民的机会。你须推我之心为心,勉为好官,岂不就是尽了孝了?‘孝悌忠信,表里通透’原须如此讲法才是!”   陆陇其原知该如此讲,只是一片孺慕,不忍远离。此刻听得这一番庭训,再要依恋不舍,反倒是不孝了。因而接受征辟,轻车简装,取道山东,由陆路进京。   在旅途中,他就打算了不知多少遍了;一到京师,第一个要见的人是汤斌!   应征博学弘儒的,多的是贫士,大都住在庙里。等到每月致送银米的恩诏一下,文酒之会,大为风行,但也有少数人,依然故我,在古庙里守着青毡青灯,刻苦用功,希望在此数百年难逢的盛典中,一显身手,博取高第。   最特别的是这么一个人,他既不参与文酒之会,也不是打算博取高第,他有他的一套平生志业所在的常课,要把他在改朝换代、天翻地复的浩劫中,所见所闻的忠臣烈士、义夫节妇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忠实地记录下来。所以一个人住在古庙里,笔不停挥,写的却是《明史稿》。   他就是陆陇其所渴望一见的汤斌。像陆陇其一样,他也是中过进士,做过地方官,又被荐举,奉召到京的。陆陇其今年四十九,汤斌比他只大三岁,但科名却早了十八年,一个是顺治九年的翰林,一个是康熙九年的进士。所以陆陇其称他为“老前辈”,而他,虽是初次见面,却很亲热地称陆陇其的号:“稼书!”   在座的还有个万斯同,史学的造诣,极其精深。汤陆二人则都是理学家,但途径不同;陆陇其笃守程、朱,而汤斌的理学出于由陆象山而来的王阳明。朱、陆各成门户,有名的“鹅湖之会”,彼此辨疑质难,各不相下;这天在秋雨潇潇的古庙中,汤、陆二人的意气激昂,当仁不让,亦不输于前贤。   陆陇其所致力的“朱子之学”,重在“格物致知”,以为“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就是穷物之理,以至于极,来扩充此心的知识,到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就是所谓“穷理尽性”。   但陆象山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心即理”,是一非二,此即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良知”。如果说一个人定要读书才会有良知;那么尧舜并不曾读书,何以成为圣贤?   明朝的王阳明,本来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学说的,从格物去致知,所格之物是院子里的一丛竹子,为何竹有节?为何竹长青?竹如何生笋?何以笋可食面竹不可食?竹叶又为何与树叶不同?这样格来格去,格不出一个名堂;而焦劳苦思,到了第七天上竟恹恹成病,很悲伤地在想,没有这大力量去格物,圣贤是做不到的了!   到后来,王阳明得罪了权势薰天的太监刘瑾,被谪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那地方在贵州西北的万山丛中,荆棘遍地,五谷不生,既有毒蛇猛兽,又有瘴气毒虫,一到了那里,便难望再还家乡。就是王阳明,得失荣辱,都可以置之度外,只有生死关头却还看不破;自觉道学之士,这一关打不破是一种耻辱,因而置了一副石棺材,放在住处,自己对自己发誓:绝不以生命为念,如果刘瑾余憾不释,要来加害,那也随他,反正棺材已经预备好了!   有了这样一个最后打算,便终日端坐,静等大限自至。但说也奇怪,久而久之,觉得胸头一团春意,不但忘掉死,而且忘掉困苦。看到跟他来的仆从都生了病,便自己砍柴汲水,煮粥给大家吃;知道大家中怀抑郁,便又教大家读诗;在那种生人所不能堪的环境中,谁也没有心思来听他忽发雅兴,大吟其诗,于是王阳明改了一个花样。   他是余姚人,离绍兴不远,从小就会唱“绍兴高调”连唱带做,还加上插科打浑,仆从都在暗地里笑他“穷开心”!但是,大家到底是开心了,有了笑声,病也好了;打起精神来过日子,跟言语不通的苗子相处得很好。   于是王阳明就想:圣人到了这步田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样想来想去想到半夜里,明月中天,寸心澄澈,忽然大悟,自己所做的事,就是圣人之道!自己心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经由格物去求。这比陆象山的学说更进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远了。   但是,陆陇其不喜欢王阳明“致良知”的学说,另有缘故。   王阳明的“致良知”的由来,近乎佛家的“顿悟”;他的《传习录》中,有“所机锋”的禅味。陆陇其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禅味;因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门户之见!”当激辩得不可开交时:万斯同一半调停,一半规劝地说:“照我看,二公的异处甚微,同处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安危,皆不愧为醇儒;第三,著书立说,力倡正学,皆不愧为大儒。”   听万斯同屈着手指说完,汤斌和陆陇其异口同声地连称:“不敢,不敢!”   两人原本惺惺相惜,即使有争执,依然相敬相亲;看看天色将晚,客人预备起身告辞,主人却殷殷留客便饭。陆陇其和万斯同都知道汤斌有颜回之风,饭食粗粝得常人难以下咽,倒要见识一番,是难吃到如何程度?所以双双点头,欣然接受。   到得饭桌一看,却不免失望,四莱一汤,有鱼有肉,雪白的馒头;也不是如他人所传说的“脱粟饭— ”仅仅去壳,不曾舂过的黄糙米饭。万斯同疑团莫释,心里不好过;便借故走了出来,向汤斌的老仆汤桂问道:“你家主人,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食?”   “万老爷在说笑了!”汤桂有些诧异似地,仿佛嫌他这话问得多余,“逢年过节也不曾有这样的饭菜。今天是待客,不便过于简慢。”   “那么平日吃些什么?”   万斯同一面说,一面去揭一个冷纱的菜罩,只见吃剩的冷饭残羹是:半碗黄糙米饭、一碟拌生豆腐、一碟豆腐乳,还有一样也是豆腐——青菜豆腐汤。   看清了真相,万斯同不再失望了;但是,他又隐隐懊悔多此一看,因为看了心里一阵阵酸楚。   “你倒也不嫌清苦?”他问汤桂。   “我家老爷都不嫌苦,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嫌?”汤桂又说,“吃惯了倒也不觉得,青菜豆腐也蛮有滋味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万斯同摇着头走了。   回到席间,反是他食不下咽。汤斌待客甚诚,但不善酬酢,而且理学家特重行为的规矩。孔老夫子那套“席不正不坐”、“食不语”的教训,汤陆二人都是自然而然地遵守着,所以宾主三人,默地吃完了一顿饭。看着雨下得大了,汤斌提议煮茗作竟夕之谈;客人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表示同意。   “潜翁!”汤斌字潜庵,所以万斯同这样称呼他,“令堂殉难一事,义烈芬芳,却不知其详,今天正好请教!”   提到逝去的母亲,汤斌忍不住要掉眼泪;用手指拭眼角,从他的家世谈起。   汤斌是明朝武官的家世,原籍滁州,在英宗正统年间方始迁到河南睢州。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2、节母之子   汤库的祖父,单名一个宽字。明太祖起兵,在滁州的汤宽投入帐下,做个小小的养目,名为“总旗”。天下平定,论功行赏,汤宽升为管一百兵丁的“百户”;是最低级的武官,驻地在广东电白一带。   明朝的武官是世袭的,汤宽的儿子汤铭袭职仍旧当百户,但驻地不同;被调到中都——明太祖的家乡,驻守中都都城金川门。   汤库是汤铭的儿子,以战功升为“千户”;驻地由凤阳调到河南归德府的“睢阳前卫”,从此汤家在睢州落籍。一传汤英,再传汤讳卿;那于汤家最恒赫的一位武官,因为平巨寇王堂,定汝南之乱,又调到宣化府抵御鞑靼入侵,积功升到“指挥佥事”,世袭骠骑将军,最后的官职是“中都正留守”;那是他的曾祖父汤铭服官之地,但职位已大不相同,“正留守”是守卫凤阳的指挥官。   汤讳卿有两个儿子,长子袭职,次子名叫希范,另外在仕途上发展,当过山西赵城的县丞;那就是汤斌的曾祖。   汤家在那时,已成睢州的巨富,但家内宽厚,乐善好施,而且不废诗书;汤武臣家世,到了汤斌的父亲,几乎完全改观了。   汤斌的父亲行之,名叫祖契,字孝先,号命式。从小是个神童,对于诗经的造诣甚高;中过秀才。为人慷慨热情而有侠气。他先后娶过三位太太,第二位太太姓赵,在天启七年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汤斌,字孔伯,号潜庵。   在汤斌十一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家难。有个豪绅趁他祖父去世,夺了他家的财产;而其时流寇如麻,已成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汤祖契只得忍气吞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   破家以后买不起书,汤祖契手抄《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数百篇,亲自课子;寒夜青灯,书不读熟,父子俩都不睡觉。这样五年下来,另一场大灾难,又降落到他们父子身上。   崇祯十二年九月,陕西的官军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胜仗,大破李自成于函谷关,他的部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李自成带了少数人逃入崤山;四面被围,饥寒交迫,李自成走投无路。几次上吊,都为他的养子李双喜所救。   既然死不成,便只有突围,李自成下令,把所掳掠来的妇女,杀得一个不留,带了五十个人,骑马往南冲。如果合围坚守,李自成非困死在崤山中不可,只以杨嗣昌的一念之差,放了他一条生路。   杨嗣昌是极受崇帧帝宠任的兵部尚书;此人的短处在于只会纸上谈兵;他认为自古以来,不管围城还是围敌,一定要留个缺口;如今不如空武关一路,另外在步关内外设下伏兵,李自成突围经过,伏兵齐发,可以一击而尽。   他这时在前线督师,说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守步关的左良玉,奉令撤离。就在这空隙中,李自成拚命冲锋,伏兵尚未部署停当,他已逃出武关,躲入湖北郧阳、均县的深山中,静静喘气。   这年久旱不雨,陕西、河南、山东、山西大饥荒;饥民无所得食,也成了流寇,李自成就是这样裹胁了河南的好几万饥民,声势复振。自郧阳、均县,一路往北,烧杀掳掠,到了崇顿十四年正月,终于包围了洛阳。   洛阳是神宗第三子福王的藩国;他的母亲郑贵妃,得宠数十年,所以福王就藩时,行装中除了数不尽的内府珍宝以外,另外拨给数万顷的庄田,又取得了食盐的专卖权,福王府的富足,真堪敌国。此时寇临城下,发库藏、募死士击贼,颇有斩获。但不幸地,总兵王绍禹的部下,已跟李自成有了勾结;同时有一路援军驻扎在城外,在李自成带兵冲到时,城门关得太快,这一支军队来不及撤退,吃了大亏,迁怒到城内守军,反而投敌自效前驱。这样里外生变,不过两天工夫,洛阳的城就破了。   那是一场浩劫,洛阳百姓被杀的有几十万;王府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福王父子组城逃命,但世子幸免,福王则仍旧被找到了。同时被捕的还有兵部尚书吕维棋,他劝福王自裁;福王贪生,向李自成磕头求饶命,结果被肢解了杂在鹿肉中一锅煮,李自成置酒大会,说是吃“福禄酒”。   下一个月,李自成开始攻河南省城开封。   开封是北宋的都城,金兵人寇后,重加修缮,城墙有五丈厚,李自成怎么样也攻不破。时来时去,胶着到了崇帧十五年正月,攻势突趋猛烈,李军在城墙上凿了无数的洞,填上火药爆炸,但依然无效。最后一次“大放”,满天的砖瓦灰石,向外飞击,反把李军前队的人马,打得血肉横飞。   于是李自成与另一有名的流寇罗汝才,集中了八十万人马包围陈州,布阵四十里,轮番进攻,陈州很快地陷落。   接着便是北上攻归德府,雄州危急了。   汤家商议逃难。但四面都是流寇,而且到处都缺粮,人吃人的事已不足为奇,一大家人就是逃得出去也难活命;因此,汤斌的母亲赵夫人作了断然的处置。   第一步,她叫十六岁的汤斌,到北城外一座庙里去读书;李军自南来,倘或攻破难州,他就得渡过黄河,往山东逃了过去。   汤斌自然不肯。无奈他母亲真的动了气,说他昧于大义,徒死无益!叱斥完毕,继以声泪俱下的苦劝,汤斌不得不勉强依从。   第二步,她嘱咐她丈夫,保护她那七十多岁、两耳重听的婆婆逃命。汤祖契是孝子,为了护持老母,也就顾不得妻子了。听了赵夫人的话,亲自充任轿夫,抬着母亲,星夜往山东曹州一带去逃难。   于是处分了一切家务,为城破之日,赵夫人悬梁自尽。   赵夫人知书识字,早萌死志,上吊不成,冷不防又去投井;丫头老妈子也是早有防备的,陌生人尚且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贤德有思的主母?所以就在她扑向并栏的刹那,有人拖住了她的衣服。回头一看,跪了一地的下人。赵夫人不能不发怒了,因为这对她是无比重要的荣辱关头,错过这一刻,也许就死不成;就是死成了,泰山鸿毛之间,评价大不相同。   “走开,莫误我的大事!”她厉声呵斥,“贼来不死,什么叫贞节?死得不是时候,不是取义!”   道理虽正大,下人却不能领会,环跪泣劝;就这乱糟糟,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难州城破,流寇已经打进大门来了。   “人呢,人呢!”为首的小头目,拿刀把桌子拍得极响,“喊你们家主人出来!”   “主人都不在家。大王!”老仆汤成抖得瑟瑟地。   “这么说,一个家都交给你了!那好,金银珠宝埋在什么地方?领路!”   “不知道埋在哪里— 。”   一句话未完,刀背横扫过来,正打在汤成的嘴上;白胡子立刻就染红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搜!”   一搜把赵夫人搜了出来,拖着头发,横拉直拽;赵夫人不绝口地骂,骂之不足,用脚踢、用手打,甚至用嘴咬,结果死在白刃交加的乱刀之下。至死而不曾受辱,赵夫人的志愿达到了!   奉母携子在山东、河南、河北交界一带的曹州、卫辉、大名之间,东选西躲,一步一惊的汤祖契,在短短的三个月中,遭遇了一连串的沉重打击。   爱妻殉节不久,老母不堪惊忧奔波,死在流亡途中,一个弟弟死在归德,所造一子,下落不明。两个哥哥,一个陷在睢州。凶多吉少;还有一个死在衢州,留下十岁的弱女,孤苦无依,倘或不加闻问,此生怕就再无见面的日子。   “虽是女孩子,到底是你伯父的骨血;汤家的人不多了,我要想法子去领回来。再说,女孩子又不比男孩;男孩还能自立,女孩流落,将来不堪设想。”   乱世弱女子,无以为生,如果不死,便多半会落入娼家;汤斌也觉得父亲的顾虑是件很严重的事。   “爹!”他说,“我去一趟。”   “衢州怎么走,你知道吗?一直深入仙霞岭,近江西了。往返六千里路,谈何容易?脱口就说了出来,见得你不诚不敬!”   受了父亲的责备,汤斌自己想一想,果然轻率;因而不敢再作声。   “我想只有我们父子俩一路去。”汤祖契说,“清兵已经南下;史阁部拥立了福王世子— 一这位世子虽是头号纨袴,不过经此巨创,也许有所作巍。再说史阁部拥护他,当然是看得他有出息。我们看看去!”   于是父子俩跋涉南下,虽然走得脚上起了水泡,到晚来只要有一席容身之地,汤祖契一定还要课子;。也只有听得汤斌的琅琅背诵,侃侃讲义,他才能忘掉道路流离的苦楚。   到得南京一看,汤祖契的心,整个儿凉了!福王父子在洛阳的一切,他原是深切了解的,总以为老福王让李自成“吃福禄酒”吃掉,小福王无论如何想起父亲脔割生烹的惨绝人寰的死相,也会食不下咽。谁知不然!在马士英、阮大锨报弄摆布之下,搞得乌烟瘴气,光是朝朝演阮大铖的“燕子笺”、“春灯谜”;夜夜选秦淮妓女侍寝,就把汤祖契气得觉都睡不着!   “这简直成了禽兽世界,不可以一日居!”汤祖契说,“我们赶快走吧!到衡州去。”   “是!”汤斌很兴奋地说,“衙州是诗礼之乡!”   因为,孔子的南宗在衙州。   宋徽宗末年,金兵入侵,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赵构,由于哲宗所废的盂后的主持,接承大统,是为高宗。在建炎初年南渡,建都临安;那时在曲阜的衍圣公,是孔子的第四十八代孙孔端友,他奉了子贡所手刻的孔子楷木像,扈从而南,定居在衢州。   高宗赐了衢州的官田,孔端友依照曲阜的规制,建立家庙;终南宋之世,一百六十余年,衍圣公都由孔端友的子孙承袭。宋亡元兴,不承认衢州孔家承袭衍圣公的资格;而且孔庙也毁在兵火之中,于是曲阜恢复了衍圣公府。衢州孔家则被称为“孔子南宗”。   明代宋兴,当然没有再度更张,以南宗承袭衍圣公的必要;但衢州孔家的境遇,比较好得多了,永乐初年,重建孔庙;正德元年,将南宗的孔子第五十九代孙孔彦绳,授职为“五经博士”,这是个世袭的职位,不须到国子监供职,专管衢州孔庙的祭祀。   正德十五年,衢州孔庙移建于衢州府城中的“西安县学”;南宗孔家的门第,渐次兴旺,汤祖契的哥哥,因为偶然的机缘,成了孔家的食客。因此,汤斌随父到了行州,很容易地得到了瞻仰孔庙的机会。   流寇的猖狂,福王的荒淫,马阮的奸恶,江淮四镇的跋扈,以及一路流离中所看到、听到的悲惨景象,使汤斌从极端痛苦中,得到一个领悟,这已不是改朝换代的亡国之痛;是礼乐消沉,人心崩溃,空前未有的亡天下的大危机!在衢州孔庙中,汤斌徘徊苦思,决定双肩担负起振兴文教,挽救人心的重任。   往返奔波六千里,汤祖契终于带着儿子和侄女儿重新回到家乡,那已是第二年,也就是清朝顺治二年的年底了。   衢州城内,一片荒凉;汤祖契访寻终日,才找到了家园的原址。父子俩一起动手,就断垣残壁间,草草搭起一座聊蔽风雨的茅棚,暂且安顿了下来。   重建家园的工作,相当艰难,但也相当顺利;顺利的是汤家一向待佃户忠厚,而汤祖契的热心、魄力,又是久为乡里所信服的,所以听说他们父子回乡纷纷不期而集。但是,“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饭”,接着这番顺利号召而来的,便是觅取粮食的艰困——大乱之后,所缺乏的一定是粮食、种子、农具和耕牛;这时唯有跋涉他乡去设法买粮食;人多粮少,就只有束紧裤带,半饥半饱。   汤斌少年时的境况优裕,但这几年伤心惨目的生活,已经把他磨练成一个最能吃苦的人;起先是不忍之心,吃得太饱,会使他想起活活饿死在沟壑之中的老弱妇孺,反党胃中不舒服。以后书读得多了,便有这样一个心得:“节用最关治道!”秦灭汉兴,如果不是文帝的俭朴,何来以后的盛世?“开元之治”媲美贞观,只以玄宗不知节用,几年工夫,就召来安史之乱。同时他也深深体察到,多少有抱负、才具的好官,原可以畅行其志,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贴,只以不知节用,在取予之间不谨,或则清誉有玷,受人扶制;或则一时收功,留下后患,特别是地方大僚,犯这个毛病的很多,像胡宗宪,能用俞猷、戚继光平定东南沿海的倭乱,但起居奢华,拟于王侯,一方面造成奢靡的风气;一方面又造成了贿赂的风气,贻害无穷。看到了这一点,汤斌不须立志,自然而然地就能够甘于藜藿。   汤家,很快地又显得热闹了;汤斌娶了马秀才的女儿,是个极贤德的妻子,婚后一年,生了儿子。依照族谱中的排行,汤斌这一辈用“文”字,下一辈用“水”字,汤祖契替长孙取名为汤溥。   汤斌的堂弟,也就是他那死在归德的叔叔的儿子,流落在曹州府,为一个鄙吝的土豪所收养。那土家知道汤祖契到处在打听侄儿的下落,曾有话传出来,不惜任何花费,但求寻着侄儿,因而把这个汤家的少年,视作奇货;伪造了一张契约,说汤祖契的弟弟,是把侄儿子卖了给他的,数年衣食,所费不赀。这样经过多次的谈判,托人居间调解,汤祖契才能把侄子赎了回来,为他娶妻,同时还分了两百亩田给他,希望他能撑起自己的门户。   然后,汤祖契自己也续了弦;那是出于汤斌的劝谏。汤祖契虽是望五之年,身体却异常健硕;但老来无伴,而且有些起居琐事的侍奉,又非儿媳妇和侄女儿所能尽心,汤斌觉得父亲应该有个伴,而他又是不主张纳妾的,所以表示希望有一位继母。   他的继母姓轩,是个老小姐,嫁了汤祖契觉得相当称心,因为那一双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儿子儿媳,对她尽心尽礼,异常敬重。不久,轩夫人生了一个女儿,汤斌则又生了一个儿子;人丁兴旺,而且上慈下孝,越发显得一片发皇的气象。   就在这俭朴安定的几年中,汤斌在学问上已大有成就;他是个于书无所不窥的渊博之士,但他没有陷溺在书城中,而且对那些成天钻人书本里,不问世务的人,不以为然。   因为正心诚意的理学,往往流于空谈,“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试问于世事何补?还有一班学者,以考据的态度,穷年兀兀,去分辨朱熹和陆九渊的异同,以及宋朝程、朱一派和明朝王阳明一派如何抵触?于是门户之见,顽固不化;信奉程、朱的,只要骂王阳明,就算是卫道之士。这种态度,在汤斌看来,根本就不是有用的读书人。   因此他有几句话,成为当头棒喝:“学者读书,不务身体力行;专为先儒辨同异,亦是玩物丧志。”因此,他不薄程、朱,而更信服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知行合一,能够将他的读书心得,经世致用的人。也因为如此,他不愿做个隐士;同时他觉得必须应考人仕,只有通过这条途径,他才有为生民造福的最大的机会。   于是在中了举人以后,他在顺治八年秋天进京,参加顺治九年春天的壬辰科会试,中了进士。从这年开始,恢复明朝的制度,从进士中拣选庶吉士——一这是专为造就第一等人才的办法,大致起于明朝永乐年间,选取新进士中,才资英敏而年轻的,在文渊阁读书,待遇非常优厚,由司礼监供给笔墨纸张;光禄寺预备早晚膳食;礼部供给蜡烛灯油及月俸;工部在皇城内东华门附近找一所宽敞的房子,以供住宿,皇帝时常到文渊阁亲自出题考试,查看学业的进度。五天休沐一天,放假出宫;派太监及锦衣卫官员,随行照料。   到了天顺二年,定下规制,不是翰林出身不能当宰相;因此,被选为庶吉士的,号称为“相储”。但庶吉士并非每科都选;最初是隔一秋选一次,以后或者三科并选,或者数科不选,甚至有九科不选的。   进士膺选为庶吉士,称为“馆选”,人馆就学,便称“开馆”。馆中有资深的翰林指导,名为“教习”,三年学成“散馆”;当然要经过一次考试,成绩优良的,留在翰林院,谓之“留馆”,授职为编修或检讨,通称为“翰林”,其次则授职给事中或御史,是为“言官”。   清朝开国,在顺治三年开科取士,以后又有四年、六年两科,总计取中的进士已有一千一百人之多,而始终未选庶吉士;到了九年壬辰科试毕,便有人建议恢复,按照省分的大小遴选,直隶、江南、浙江大省,每省各选五人;河南算做中省,只选四人,汤斌就是四人之一。   在这三年中,汤斌如人宝山,只愁取之不尽;因为宫中所藏的书,无所不有,而有许多是外间所难得一见的“秘笈”。同时,明朝历代皇帝的实录,及内外大臣的奏疏,亦有机会可以细读。但苦于卷帙浩如烟海,唯有夜以继日,挑最精要的口涌手钞,苦读不休。   三年散馆,汤斌以成绩优异,授职为国史院检讨,这时正是修明史之议,旧事重提之时。明史的创修,起于顺治二年,但以奉旨纂修的大臣,都是投降满清的“贰臣”;不但下笔为难,而且还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流弊,有个最无耻的冯铨,甚至偷窃了最原始、最珍贵的史料。   冯铨是直隶琢州人,他是天启年间万恶太监魏忠贤的干儿子。明朝亡于宦官,而魏忠贤则是罪魁祸首,冯铨又为魏忠贤的心腹,所以从天启年间起,他就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崇祯二年定“逆案”,冯铨自然“榜上有名”,得了杖责和徒刑的处分,准予捐赎为民。闲住了几年,等清兵入关,他是最初投降的“贰臣”之一,以明朝的大学士授为清朝内宏文院大学士。顺治二年,奉诏与洪承畴等人纂修明史。   隔代修史,最主要的凭借,就是前朝的实录和国史馆的传稿。国史馆为前朝的大臣立传,而实录则为皇帝一生事迹的记载;皇帝在世时,一言一行有“起居注”,皇帝崩后,根据起居注整理编纂,成为编年体的史料,就是实录。国史馆的传搞不存,还可以根据被传者的家乘及其他野史来写成传记;而皇帝的实录如果缺乏,就不知如何着笔了。   冯铨因为这个缘故,得以进入庋藏前朝实录的“皇史囗”,发现天启年间的记载,对他非常不利;尤其是天启四年—一这一年魏忠贤到涿州去进香,护卫的铁骑如云,蟒袍玉带的大臣,陪待左右;警跸传呼,与皇帝出巡无异,而冯铨也就像“叩阍”似地,跪伏道旁,痛哭流涕地陈诉,说他的父亲冯盛明,当河南左布政时,以读职被弹劾,是“东林党”的陷害。   以无锡东林书院为基础的,敦品励行之士所结合的一个集团,被人称为“东林党”,正是魏忠贤所深恶痛绝的眼中钉;因而冯铨的陈诉,很容易打动他,将冯铨任用为东宫官属的少詹事。其时“铁汉”杨涟,一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款大罪;魏忠贤颇为恐慌,冯铨向他进言,教他不必顾忌,尽管用高压手段,茶毒东林。因此,冯铨的罪恶,并不比其他“阉党”巨擘,如崔呈秀等人来得轻,此已成当时的公论。冯铨怕天启四年的记载,有公之于世的一天,便起了釜底抽薪的盗心,把这一年的实录悄悄儿偷走了。   明朝末年的实录,本来从天启七年以后就不存的,现在更少了天启四年这一年,因此纂修明史的工作,越发困难,冯铨等人奉诏从事,只是仿照通鉴的体裁,草草敷衍,略有几本而已。这一部判明一代兴亡得失的正史,还须从头做起,而最要紧、最基本的工作,便是访求天启、崇祯两朝的史料。   于是顺治五年、八年,都曾有人上奏,建议以重金购求所缺明实录的抄本、发布政令及人事动态的“邸报”,个人撰述的野史。同时要求各衙门,将有关政事的档案,移送内阁。但是,效果不大,因为握有此项史料的人,或者心存忌讳,或者怕轻易被毁。在他们看,像冯铨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乐见有一部完整的明史;如果有了,“贰臣”的原形毕露,丑恶不堪,如何还能靦颜偷生?   事实上也是如此,由于贰臣的立场不正,要期望从他们手中出现一部明史,根本就是妄想。汤斌早就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也早就有志于此。多少年以来,他就不断将看到听到的忠臣烈士、义夫节妇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忠实地记载着保存着,希望有一天能够为他们表扬于天下,留芳于万世。   对于纂明史的条件、方法,他当然也有一套看法,平日也曾对长官谈过;但是所有的长官都暗示他不必多事。于是得到一个可以向皇帝讲话的机会,他自然不计个人的安危得失,毅然尽他的言责。   那时是顺治十二年,跋扈的摄政王多尔衰死后,在满洲贵族中引起的明争暗斗,尚未平息;而投降的贰臣,接续着使明朝加速崩溃的东林与阉党的斗争,衍变为区域性的“南北之争”,树立门户,勇于私斗;而各省则盗贼蜂起,水旱灾荒不绝,天资过人而乐于亲近文士的十八岁的皇帝,决意整饬政风,恢复了明朝巡按御史的制度;树立铁牌,禁止宦官干政,同时下诏求直言:   亲政以来,五年于兹,焦心劳思,以求治理,日望诸臣以嘉谨入告,匡救不逮。乃疆国未因,水旱频仍,吏治堕汗,民生憔悴;保邦制治,其要莫门!诸王大臣皆亲见祖宗创业艰难,岂无长策?而未有直陈得失者;岂朕听之不聪,虚怀纳谏有未尽欤?天下之大,机务之繁,责在一人,而失所辅导;朕虽不德,独不念祖宗培养之泽乎?其抒忠荩,以慰朕怀!   过了几天,更明文规定,京官七品以上,外官知府及副将以上,“各举职事及兵民疾苦,极言无隐。”皇帝有这样的诚意,汤斌觉得自己不说话,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不许可的。   于是他写了一道“敬陈史法”的奏疏,送了上去;奉旨发交“所司大学士”拟议,因而惹得他的长官,大为不满。   汤斌对修明史的见解,不是人云亦云的陈言,确有深入而不易为一般人所觉察的发现,他说,明朝的实录,亦有未必可信的,如明成祖夺他侄子建文帝的天下,即有许多隐讳。其次,明朝二百七十余年,“英贤辈出”,虽未做官,而懿行至性,可为楷模,而这些人物在实录及史馆的传稿中,是没有记载的。复次,正史中除了皇帝的“纪”和皇后以下的“传”以外,还有综述天文、地理、职官、科学,以及兵刑、财赋、艺文的“志”;列陈诸侯宰相的“表”,如果“不得其人,不历其事,不能悉其本末原委”。因此,他对修明史的办法,归纳为八个字的宗旨:“立法宜严、取材贵备”;完备的史料,存在于民间,“今日时代不远,故老犹存,遗书未烬”,正该及时“开献书之赏,下购求之全”。   搜求遗书,原是大家一直在谈的,但从没有人像汤斌般说得这么切实。汤斌的用心,是要保存历史的真相;而那般贰臣,最好淹没真相,免得他们出乖露丑,因此他的建议,成了逆耳之言,但道理上站得住,不好说什么。   终于,他们抓到了他的“毛病”。汤斌说:宋史修于元朝至正年间,特别传述文天祥的忠;而在顺治元、三年间,前明诸臣,也有“抗节不屈,临危致命”的,这与叛逆不同,“宜令纂修诸臣,勿事瞻顾,昭示纲常于世”。这段话在汤斌就事论事,只为纲常名教着想,无意于语中带刺,讥嘲什么人;但在那些身受明朝重录,而又靦颜事清,好官自为的大老来说,却有刺心之痛,切骨之恨。   汤斌的官职是国史院检讨,所以“内三院”——-一宏文院、秘书院、国史院的大学士,都是他的长官;当然,真正的长官是国史院大学士。   那时的国史院大学士有两个,一个名叫党崇雅,陕西宝鸡人,汤斌出生之前两年,他就中了进士,在明朝的官做到户部侍郎;人清后,老病侵寻,不大管事。   管事的另一个国史院大学士,在明朝也是个情郎;他是苏州密迩的吴江人,名叫金之俊,字岂凡。李自成破京师时,他曾饱受凌辱;多尔衮入关,降了清朝。虽事二姓,却与同时的贰臣,冯铨的无耻、刘正宗的忮刻、王永吉的奸猾,有所不同,总算是个有心人。有名的“十不从”,就是他的创议。   据说当多尔衮招降明臣时,他曾提出一个条件,要答允他十件事,方肯投降。多尔衰找了他来,当面询问;他所作的要求是保留一部分汉家的衣冠文物,概括为十从十不从:   开宗明义第一款,“男从女不从”,男子薂敫发,女子仍旧梳原来的发髻,不跟旗人妇女学梳“两把儿头”或者“燕尾”。   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死后的丧仪,仍用明朝旧俗,这是“生从死不从”。死既不从,则阴世的一切,自然跟阳世不一样;做佛事超度,什么“疏头”、“路引”,都从明朝的花样,与清朝无涉,所以叫做“阳从阴不从”。   做官的,高坐堂皇,观瞻所系,自不能不穿朝珠补褂马蹄袖的清朝官服,但隶役依!日是明朝“红黑帽”的打扮,这叫“官从隶不从”。官宦从了,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可以不从,所以新娘子凤冠霞帔,俨然明朝命妇,这是“仕宦从婚姻不从”。   再有就是“老从少不从”,孩子们百无禁忌,穿什么都可以。至于“儒从而释道不从”和“娼从而优伶不从”,是迁就事实,因为僧衣道袍,由来已古;而戏台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就必须用前朝的服饰。   最后两款,关系清朝的开国规模,“国号从官号不从”,国号大清而官号仍旧是大明的六部九卿,总督巡抚;“役税从文字语言不从”,起先满洲人说满洲话,汉人用汉语,到后来连满洲人也不能不用汉文,说汉语了。   这“十不从”又叫“十不降”,算是金之俊不忘祖宗,但也帮了清朝的忙,得以怀柔汉人。也就因为如此,金之俊深得皇帝的信任。当他接到交议的汤斌的奏议,感到十分为难;因为他是个相当通达的人,不以为汤斌的建议是错误的,但是他是个会做官的人,觉得汤斌的建议,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只好交付同官公议,别人都还好,只有冯铨气急败坏地说:“汤斌是什么意思?莫非反抗大清朝,都算忠义?这不是鼓励百姓造反吗?”   他扣下来的这顶“帽子”,太大太重,谁也承受不起。因此有心为汤斌开脱的人,也不敢开口了。   “这是奖助抗逆!岂凡,”他指着金之俊说,“应该奏请拟旨严饬。”   由于冯铨的坚持,金之俊不能也不敢有何异议,就照他的主张定议。“奖逆”的罪名非同小可,汤斌的同年同事,无不替他捏一把汗,劝他趁早设法疏通。   汤斌却泰然得很。在拟那道“敬陈史法”的奏疏时,他已经把利害得失考虑过了;他所着重的只是反躬自问,所想讲的话,是不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应诏陈言,敷衍塞责;还是有感而发,一时牢骚;还是名心本净,动人耳目?夜静更深之际,此心湛然,表里澄澈,可以确定这些话是自己一定要讲的。既然如此,安危祸福,在所不计;正与王阳明在龙场驿的心境相似。   那时皇帝住在南海子—一在永定门外之二十里,元朝名为“飞放泊”,是豢飞禽走兽之处;至明朝永乐年间,大加扩充,圈地一百二十里,修建一道长一万九千多丈的围墙,中心是一座高六丈,直径十九丈的高台,题名“晾鹰台”作为春萸秋狩的讲武之地。人清以后,在正北的大红门内,修了一座新行宫;皇帝因为不废骑射,同时便于与文学侍从之臣讲论经史,所以驻跸南海子的时候极多。   他的文学侍从之臣,是前一年亲自选定的,一共七个人,都是品学兼优的翰林。其中最受宠信的是方玄成,出身于安徽有名的世家;提起“桐城方家”,海内无不敬仰,崇祯年间名震江南的“四公子”中,有个湖广巡抚方孔炤的儿子方以智,就是他的宗族。   方玄成的父亲叫方拱乾,天启进士,在崇祯朝是东宫的讲官。李自成破京城,他被流寇抓住,后来设法脱身,逃到南京。那时南京正在闹真假太子案,如果太子是真,福王就得让位;因此马士英和阮大铖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这个太子假也是假,真也是假,非把他弄成假的不可。   当然,福王是无有不同意马、阮的主张的,他把崇祯朝当翰林编修的刘正宗找了来说:“太子如果是真的,你们怎么安排我?你们是从前的讲官,应该仔细认清楚。”   这个暗示,刘正宗完全明白,当时便表示会意。但刘正宗虽是翰林院编修,派充东宫讲官,只因明朝不大重视皇子教育,他就从来不曾见过太子。所以在宫门会审时,只好多方设计套问;想问出他是不是穆宗的小女儿延庆公主驸马王昺的侄孙王之明?   这个自称太子的十八岁少年,真的就是王之明。但他年纪虽轻,言词老辣非凡,问他是不是王之明,他厉声答道:“你们何不说‘明之王’?”   因为装得极像,把所有会审的大官儿都唬住了。刘正宗无可奈何,只好老实跟马士英报告,实在没有见过太子,无法分辨真伪。   “那么,”马士英焦躁地说,“总有人见过太子。我就不相信,这么许多京官,就没有人能识破真相!”   “只有一个。原任翰林院侍读方拱乾为太子讲过书。”   “那就找他来认。”   “是的。”刘正宗说:“方拱乾因为投逆的案子,现在关在镇抚司。”   “这还不容易,马上释放!只要他认出假的来,不但免罪,我还要复他的职,升他的官。”   于是方拱乾被放了出来。刘正宗用全帖把他请到家,迎面一见先道喜;说明经过,要求帮忙。方拱乾唯唯称是。   第二天仍旧在午门会审,假太子依然是那副煞有介事的派头。等刘正宗陪着方拱乾一到,假太子立刻以尊师重道的神态,起身作揖:“方先生,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方拱乾一看,不是太子!但是,他恨福王荒淫,马士英、阮大铖奸恶,有意不说真话;既不答应“太子”的招呼,也不说太子的真假,身子往后一缩,躲入人丛中,悄悄溜走了。   这一下,照听审的人看,明明已经认出是真,不过有所忌讳,不便明言而已。当时情况弄得很尴尬,有人说太子是虎牙,脚底下有两颗痣,七手八脚把“太子”的嘴巴扒开,鞋袜脱掉来验,都不相符。   “这明明是冒充!”东阁大学士王择,拍着桌子喝道:“不动刑,谅他不招。上夹棍!”   “太子”一上夹棍,疼得“太祖”、“皇考”乱喊。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江淮四镇”之一,驻兵仪征,比较正派的靖南侯黄得功,派了一名提塘官,飞骑到“行在”,遣来一通奏疏,抗议会审太子,说“东宫未必假冒,先帝子即大子;未有了无证明,混然雷同者。臣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议者少,即明白认识,亦不敢抗词取祸。”言外之意,真亦是真,假亦当真,以便维系人心。这与马、阮的主意,正好冲突。   黄得功外号“黄闯子”,十二岁当兵就杀过两个清军;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恼了他,说不定提兵渡江,以“清君侧”为名,后患不堪设想。只好暂且把“太子”收监。以后预亲王多择下江南,将“太子”带到北方,不知所终。   刘正宗与方拱乾都投了清,虽是同朝为官,刘正宗因为辨认太子的嫌隙,把方拱乾痛恨不止,总想找机会整他;但迁延日久,看样子机会越来越渺茫,因为方玄成的地位,已足以卫护他的父亲。   方玄成比汤斌早一科中进士;从被选“入帷幄,备顾问”后,皇帝跟他非常投缘,名为君臣,如同朋友,有时不叫方玄成的名子,叫他的号:“楼同!”甚至有时还开玩笑。   有一次皇帝听人说起,方拱乾的四个儿子,起名字都由“文头武脚”,所以玄成的三个弟弟,叫做享咸、膏茂、章酢。皇帝随即笑道:“于戏!哀哉!也是文头武脚。”皇帝出此这样没有顾忌的戏谑,可以想见他对方玄成是无话不谈的。   因此,看到金之俊和冯铨的复奏,他就先问方玄成:“汤斌为人怎么样?”   “敦品励行,学问优长。”方玄成答道:“不过臣知此人还不深。请皇上召曹本荣来垂询。”   曹本荣是方玄成的同年,也是备皇帝顾问的七词臣之一。他是湖北黄冈人,为人讲学,与汤斌的气味很相投,布袍蔬食,清节自励,讲究践履笃实;待人外冷内热。他也是研究阳明之学的,但并无门户之见,纂过一部很有用的书,叫做《五大儒语录》。   五大儒是程颐、朱熹、陆九渊和明朝初年的薛瑄及后来的王守仁。程、朱、薛是一系统,陆、王又是一个系统,而兼尊并重,正与汤斌的主张相同——他的行辈较高,汤斌很受他的益处,论关系是在师友之间。   因此,皇帝召见曹本荣,自然对汤斌是有利的,但是他也并不是阿私所好,说的都是实话。   听到赵大夫人骂贼而死的故事,皇帝颇为感动,“原来是节母之子!”他说,“有母如此,其子可知!”   “皇上圣明,”曹本荣提到“敬陈史法”疏,“汤斌本意,为万世纲常着想。诏求直言,为巨者,自当仰体皇上求治之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汤斌本人,言行必符;纵有鳗直的话,伏乞皇上察其本心,恕其愚直。”   “当然,当然。”皇帝看着方玄成说:“楼冈,你看怎么办?”   “汤斌的本意在砥砺气节;皇上欲求气节之士,以为忠义之臣,这正是奖励激励的机会。”   皇帝天资英敏,一听这话,立刻就懂了,轻轻拍着御案:“说得对!你们去把汤斌找来!”   于是曹本荣回去找着汤斌,带到南海子去见皇帝。看他神态静穆,举止端谨,皇帝便觉得他是个学养有素的有道之士;等问到家世、经历和学问,更觉得他人情练达,襟怀宽阔,抱着济世救人的弘愿。当时便感到踌躇,不知是让他留在京里,担任作育人材的职司,还是放出去做一个堪为榜样的地方官?   不论怎么样,当时总是高兴的;皇帝不但奖许他的忠诚,而且还安慰他,不必对金之俊和冯铨介意。皇帝非常通达,很坦率地说:“金之俊、冯铨问心有愧,为他们自己留地步,不能不说你‘奖逆’。尤其是冯铨的话,都是有作用的;不过我另有看法,他说:‘人有优于文而无能无守的,有短于文而有能有守的;南方人优于文而行不符;北方人短于文而行或善。’这句话是在攻击陈名夏,树立南北门户。照我看,他自己就是‘优于文而行不符’,不过我也不能因人废言,他劝我‘取文行兼优者用之’,这话更不错。”   “是!”汤斌答道,“皇上虚己以听,是则臣下不肯直言,就更有负圣心了。”   “‘虚己以听’四个字谈何容易?不过,我也总要多想一想推求本心,辨个是非。朝廷立贤无方,只要不立门户,不分地域、不挟私嫌、不作苛评,你们的话,我无有不听的!”   对这四个“不”,汤斌很冷静地反省了一下,一样都不犯,因而此心更觉泰然。同时,回到国史院,依旧孜孜不倦地做他的学问,并不因为皇帝召见,大为嘉许而稍有得色。   唯一的改变是,他在国史院中的工作更勤奋了。他原来做分内撰述清朝国史的工作,就定了一个宗旨,要把前明抗节致命的忠臣义士的事迹,尽量保留下来;现在面奉皇帝的温谕,益发无所顾忌,就事论事,振笔直书。但是每一篇稿子完成,送到长官那里核阅时,总被删改得一塌糊涂;汤斌每每据理力争,争不过就只好自己录下一个副稿,作为史料,留待将来修明史的参考。   到了秋天,他的职位应该要调动了。京官中清秘之职及御史,给事中等言官,在升迁上,一向优于六部的司官;进士点为庶吉士,教习期满,照例授职为编修或检讨;编检第一次升官,名为“开坊”,往往升詹事府的中允,或赞善,七品官升为六品,以后就是五品的侍读、侍讲、庶子、洗马等等;四品的待读学士、侍讲学士、国子监司业等等;再以后就是三品京堂、二品的内阁学士,一路扶摇直上。但六部的司官,如五品的员外,便须转九阶,方得成为四品的通政使参议,因而有“九转丹成”的嘲滤。   而汤斌的“开坊”,是由从七品一跃而为正四品——自顺治十四年起,定下一种“内升外转”的制度,清秘之官,升官外调,规定编修,检讨外用为各行省巡守一方的按察副使,也就是府以上的“道”。   顺治十二年九月,皇帝降一道手敕给吏部,上面这样写着:“翰林官员,读书中秘,习知法度,自能以学问为经济,助登上理。兹朕亲行裁定十八员,皆品行清端,才猷赡裕,各照外转;应得职衔,升一级用。”   另外附着一张名单,第一名就是汤斌,他被授为陕西潼商道,或称潼关道。   道有“守道”、“巡道”之分,守道又有因地、因时制宜的兼管专职;潼商道是“兵备道”,而潼关是三秦门户,天下重险,皇帝特授汤斌为潼商兵备道,无形中便有付以镇守关中、照顾中原及河东重任的意味在内。   然而这是一个最苦的苦缺,也只有汤斌才能吃得下这分苦。他本来的打算是,想从京师一直南下,回睢州省视老父,再西经开封、洛阳,出函谷关到任;但计算赴任的限期,不容他如此做,只好打消了原来的计划。   照规矩,外官赴任,而且是像他这样的四品道员,可以到兵部领取牌票,沿路由驿站替他准备夫马食宿;这些费用,当然是摊派在老百姓头上。汤斌不肯这么做,他花官俸买了三头骡子;主仆二人各骑一头,还有一头驮行李,行李只是两副破旧被褥,一个竹子做的书箱,里面是几十本必不可少的书。   就这样像穷书生赶考似地,由京师往南到石家庄折而往西,出娘子关入山西省境;沿着大路往西南走,在风陵渡过河,到了潼关。   潼关在军事的部署上是“协”;协设副将,是次于总兵的二品武官。   汤斌一到潼关,把关的兵丁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看他一主一仆,人畜俱瘦,行李萧然,料知没有“油水”可捞,倒也不曾难为他,放他入关。   汤斌久慕这函谷西来的隘口,北带洪流,南负峻壁,黄河如带,秦岭如砺的雄关,形胜壮绝,所以一进关门,命仆人暂且歇脚,自己跨着毛骡,加上一鞭,由马道直上,想到城头上先眺望一番。   “喂,喂!”有个把总大声在喊,“你这家伙在干什么?”   汤斌一想,不错,他守城有责,当然不能让人轻易上机要重地去窥探。这是自己没有做对,应该先把身分告诉他。   于是,他停了下来,等那把总走近了说:“我姓汤,新任的潼关道。想到城上去看一看。”   “你是个官?”那把总将他从头望到底,眨着眼,皱着眉,然后使劲摇头,“把你放到锅里去煮,也煮不出官味来!”   汤斌笑了,“莫道你这么说,我自己也觉得不像个官。”他问,“你们长官张副将在哪里?”   “副将在衙门里。你要见他?”这把总也还忠厚,“你真的是什么潼关道?不要开玩笑!不然害我吃军棍。”   “我跟你无冤无仇,害你做什么?而况,我若是冒充,岂不犯罪?”   “对!对!你的话有理。请你给我一张名帖,我带你去见副将。”   “好的,请你跟我来。”   回到城下,汤斌从竹箱里取出一张名帖交了过去。心里在想,自己这副行径装束,料那张副将也未见得相信自己的身分;因而顺手把吏部选官的凭文、兵部驰驿的牌票,都取了出来,带在身边。   果然,张副将接到名帖,虽开中门,以礼迎接,眼中却露出十分困惑的神色,“我不晓得汤副使到任,”他说,“不曾接到前站的‘滚单’。”   前一站通知后一站,将有哪位大官到达,以便后站预备供应的通知,名为“滚单”。汤斌不扰地方,自然就没有通知了。   “你没有‘滚单’,我有兵部的牌票。”汤斌把证明身分的文件,送给他看,“地方残破困苦如此!我不愿意再加重他们的负担。在这里也是一样,我不住驿馆,请派人领路,找个小客栈住下,接了事住进官舍,彼此两便!”   吏部、兵部的大印,朱紫烂然,这是不能假的;同时张副将也知道皇帝亲简的十八名道员,都是清廉检朴的读书人,所以这下才相信他确是新任的潼关道。   等到相信了,不能不敬重,要留他住下。汤斌自然不肯,最后只好依从,为他找了个极简陋的客栈住下。   哪知这一来是害了那客栈,因为潼关的地方官,得知消息,纷纷前来拜候;门前车马喧阗,以致小本营生的负贩行商,望而生畏,不敢再到这家牌号“盛兴”的小客栈来住宿了。   “这样子不是事!”汤斌跟他的仆人汤本说,“一到潼关,还没有替百姓做事,倒先叫人受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汤本也是个性情耿直,而宁愿自己吃苦,待人宽厚的人,听得汤斌这样说,便即答道:“我明天一早出去找庙。”   汤斌到哪里都是住庙,而且只住古庙、小庙、破庙;所以仆人这样建议,主人亦欣然依从。   第二天黎明,汤本上街转了一圈,在东城找到一所道观,名为“玉皇观”,还是宋朝所建,残破不堪,而地方甚大,里面有个老道、年纪已经七十多岁;汤本跟他商量,要租两间房暂住几天,老道一口答应,但不愿收取租金。   “你不肯收租金,那就谈不成了。”汤本说道,“我家主人从不白住人家的房。我看这样,最多住半个月,我送你二两银子。”   “随便!”那老道是倔脾气,说话不中听:“你家主人钱多得用不完,就分两个我用。”   汤本笑笑不响,给了二两银子,动手收拾;等打扫干净,借了观里的破旧家具,略略安设停当,回客栈去搬行李。   于是汤斌把“盛兴”店的店主找了来,和颜悦色地问道:“掌柜的,你这店钱怎么算?”   “回大人的话,店钱不用你费心;自有驿站来算。”   “不!我自己给。”汤斌指着捆扎好的行李说:“我要搬到玉皇观去了。”   店主一听,大惊失色,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大人,是哪里得罪了你老?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老宽宏大量,千万请别生气。”   “不是,不是!”汤斌赶紧扶他起来;接着说明了要搬的原因。   店主听得将信将疑,世上哪里有这等体谅人的官!所以谈到店钱,死也不肯要。汤斌一路而来,也晓得行情,店钱有限,倒是昨天吃了他一顿晚饭,在这米如珠、面如银的时世,要多给他几个。   “你拿一两银子给他!”   店主还待辞谢,汤本有些忍不住了,“没有见过你这样子愚拙的人!”他气得骂人,“住店吃饭不要钱,你当我家老爷什么人?是贪官还是强盗?”   “汤本,”汤斌喝阻,“跟他好好说!”   好说无用,反倒是汤本一顿骂,才把店主骂得相信了;世上真有这样的官!店主感激得掉了眼泪。   玉皇观住不到几天,汤斌就接印接事,搬到衙门里去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来做地方官。潼关道兼着陕西布政使司“左参政”的职衔,等于半个巡抚,在这一带地方,无所不管;汤斌有茫然无所措手之苦。   “老爷!”汤本替他出了个主意,“听说同州府的马知府是位好官,不妨跟他请教一下看。”   “不错!原该不耻下问。”汤斌立即叫汤本拿着名帖去请马知府。   同州知府名叫马呈祥,原籍辽东,是汉军旗人,举人出身,分发到陕西来当华阴知县,因为劳绩升任本府的同州知府。为人精明强干,官声甚好。这一次因为新任潼关道到任,特地从府治所在地的大荔县到潼关来禀见;正有许多民生疾苦要向汤斌陈报,恰好汤本来请,正符所愿。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汤斌虽是上司,但年纪比马呈祥来得轻,所以在称呼上很客气;称他“老哥”,请教做地方官该当特别注意的地方。   马呈祥看他方面海口,眉目清疏,脸上道气盎然,便知道这位上司是方正君子;但看样子又像书呆,怕他不知轻重,所以说话相当留心,把一位守道应有的职掌讲了一遍,接着便提到“清狱”和“兵差”两件大事。   由于心存顾忌,马呈祥语焉不详,只说他自己的苦恼:“应讼本来是县官的事,官里承上启下,不过照转而已。如果上头体谅,该驳该准,毫无积滞,府里就快活如神仙了。无奈这年把的案子,总是‘提审’的多。一道札子下来,传人起解,忙个不了。所以这清狱上头,总要求大人体谅。”   “谈不到体谅,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汤斌问道:“就算体谅吧,要怎么样,才算是体谅府县和老百姓?”   这里面牵涉到道署的一个不法吏;都是他在从中捣鬼,历任潼关道都拿他没办法。马呈祥晓得他许多劣迹,但不敢在汤斌面前“告状”;怕的是治不倒那不法吏,反结了冤家,以后自己在公事上就更加棘手了。   因此,他只笑笑答道:“大人细阅积案,自然明白。”   听见这话,汤斌就无须再问。“那么,兵差呢?”他问,“但望老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马呈祥蹙眉答道,“潼关害在是天下要隘;于今平西王吴镇守汉中,四川正在用兵,人马调拨,过境频繁,光是‘马料’一项就不得了。如果光是分内的摊派,犹有可说;分外有分,老百姓就苦了。”   “所谓‘分外有分’,是不是正额以外,另有附加?”   “附加为公,倒也无话可说。”   这就很明显了,分外之分,是落入私人腰包,“这你请放心!”汤斌立即表示,“在我手里,绝不会有分外之分。”   马呈祥站起来很尊敬地请了个安,“大人如此体恤,我替同州的百姓叩谢。不过,”他起身说道:“光是大人一清如水,是不够的!”   “我知道了!”汤斌很郑重地保证,“若有人敢舞弊,我一定严办。除了我自己密查以外,贵府倘有所闻,请随时见告。”   “是!”马呈祥答应着又说:“兵差除了分外之分,再有一层难处,那就是原来只需两天的供应,结果搞到第四天、第五天,大兵还没有开拔。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大人作主。”   “那就奇怪了,为何两天不够,要到四天、五天。”   “其中原因当然很多。”马呈祥考虑了一下,“想来总有人不愿大军早走吧!”   “是不是趁此机会,可以假借名义,向民间需索?”   马呈祥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大人明见万里。”   这是官场中一句相当含蓄的话,可以解释为同意,也可以解释为不置可否,总之,内有隐情,需要仔细体察。   汤斌体会得这层意思。便不肯强人所难,去追问马呈祥。送走了客,天已将黑,一个人坐在暮霭四合的廊下,默思量,恨不得生两颗心、四只手,可以同时料理清狱和兵差两件大事。   无奈这是不可能的,眼前还得阅卷,先从了解案情开始。于是草草吃过一顿粗粝的晚饭,把京里带来的茶叶末子抓了一把,沏成一壶浓茶,倒在粗磁碗里,颜色黄浊,就像马溺,但却能消食提神;汤斌喝了两碗这种只觉苦涩,毫无香味的茶,在油灯下披阅刑名案卷。   才看了上十件卷,就已约略明了马呈祥的话;照案情来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用不着提审的,情节确凿,口供明白,问得毫无差错,提审便成了别有用心,故意挑剔。再细看这些案卷的承办人,都是一个名叫周松轩的刑房书办,不言可知,是此人在中间捣鬼。   但汤斌初想到此,即有警惕,深恐自己存了成见,知人不明,所以仍然平心静气地看着案卷,到三更天还不肯歇手。   “老爷!”汤本劝道:“该睡了。”   汤斌摇摇头,指着高可尺许的卷牍,“我得尽一夜工夫把它看完!”他说。   一夜工夫可以看得完,这一点,汤本是相信他有此本事的。“不过,就是看得完,也不必急在这一夜。”汤本的怜主之情,化为轻微的不满,“何苦自己作践自己?”   “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哪晓得关在监狱里的人,受尽煎熬的苦楚?早早弄明白了案情,明天一早坐堂,便可发落。在我不过破费一夜工夫,在别人就等于一年——怎么叫度日如年?那些候审的人最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汤本暗中叹口气,口不服心服,想一想便又说道:“老爷也该请位刑名师爷。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有限。”   “这倒是句实在的话。我也想过,无奈有几层难处,第一、请了幕友,便得尊重人家的地位,办案迟速,操之于人;是那长厚的君子,倒也罢了,倘或遇着性情疏懒、脾气特大的人,只顾上头规定的限期,不肯额外出些力,那时我怎么办?不催于心不安;催了势必宾主失欢,倒不如我自己动手。”   汤斌喝了口茶,又说第二、第三。幕友倘或从中舞弊,自然不会有证据落在外面,甚至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一案中做了手脚?同时,请幕友适馆授餐,必须有相当的供应,才算尽到礼数,这一下就得加重地方的负担。凡此都是难处,想来想去,只有自己硬挺着干。   “为来为去为的四个字:于心不忍!”汤本又叹口气,“老爷就不知道自己这么苦法,旁人看在眼里,也是于心不忍!”   汤斌笑了,“这就是你少读书的缘故。”他说,“你不知道我这么做,中怀坦荡,自有一种乐趣。”   汤本跟了主人这几年,耳濡目染,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气质,懂得为善最乐的道理;只是主仆情深,不能不劝,劝不听只好叹口气,悄悄退了下去。   坐堂不到一个时辰,汤斌发落了六件案子。其中三件是徒刑的罪,照规矩在这一审终结,汤斌斟酌案情,分别增减,发交驿站服役;两件是盗案,审明属实,即时堂谕解省;一件是田地纠纷,属于“户律”,可以由县官审结的,而前任潼关道,却以牵涉粮税的理由提审,提了来又关在那里不问,显然是别有用心的节外生枝,汤斌对这一案,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研究过,并无提审的必要,所以问不到几句话,已经和解而无端受了讼累的原告和被告,大喜过望,心诚地磕头道谢,含笑出街。   审到第七件也是“户律”中的婚姻纠葛,被告的女儿从小许配给原告的儿子为妻,当初是门当户对,两厢情愿;到儿女成长,被告发了财,原告的家道却中落了,因而被告悔婚,偏偏原告只有人证并无庚帖,所以县、府两审,都判被告胜诉,原告不服,告到道里。   先提原告,名叫孙鸿书,是个蒙馆的塾师;照例问了年龄籍贯,听孙鸿书诉了冤屈,汤斌便问:“你儿子来了没有?”   “小儿跟了我来的。”   “唤他上来!”   孙鸿书的儿子叫少鸿。上得堂来,汤斌一看便觉欢喜;那孙少鸿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气度沉静;汤斌先不问案情,问他的功课,知道资质很不坏,只是他那塾师父亲,肚子里没有什么货色可以传授儿子,变成“质美而未学”,着实可惜。   “孙少鸿!”汤斌问道:“你父亲告人家海婚,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孙少鸿看一看他父亲,踌躇答道:“我不敢说。”   “为何不敢?”汤斌鼓励他说,“两造对簿公堂,原是讲理。你不说话,这理从何讲起?”   “大人明鉴,”孙少鸿答道:“一则是父命难违;二则,是不敢议论闺阁。”   这两句含蓄的话;别人听不明白,汤斌却是人耳便已了然;原来他不愿打官司,也就是他愿意退让,这与他父亲的意思相反,所以不敢明说。其次是被告的女儿,必是名声不好,因而他说“不敢议论闺阁”。被告悔婚,他反倒替被告留余地,宅心仁厚,更见得是可造之材。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便浮起欣慰笑容,“孙鸿书,‘犁牛之子角如囗’”,他说,“可喜可贺!”   孙鸿书大感意外,堂上大人称赞他的儿子,又为他道贺,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赶紧磕头答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敢当!”   “你也是读书人,听我的劝,‘齐大非偶!’”   “大人说得是。”孙鸿书加重了语气说:“实在是这口气咽不下。”   “你如肯听我的劝,我自然有教你消气的办法。”   孙鸿书犹在迟疑,他儿子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孙鸿书心想,儿子不愿意打官司,是无可奈何之事,于是这样答道:“那就请大人替我们父子作主。”   “好,我一定不教你吃亏。”汤斌提高了声音吩咐:“带被告!”   被告早在廊下待命,遥遥望到堂上,只见汤斌对原告父子和颜悦色,笑着问话,心里大为嘀咕,所以上堂去时,身上有些发抖。到了公案面前,双膝往下一跪,磕了个响头自己报名:“小人郝成,叩见青天大人。”   “郝成!”汤斌问道:“你半夜里醒来,想到这场官司,还能睡得着觉不能?”   如何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郝成愕了一下,辨清了话中的味道,想昧着良心说一句“睡得着”,又怕惹得堂上生气;要照实答说“睡不着”,那就明明是问心有愧。左右为难之下,只好不答,连磕头。   “不用如此!你抬起头来;我问你话,你好好回答。”   “是!”郝成把头抬了起来,这时才发觉汤斌的脸色,不如想象中那样严厉,心便定了下来。   “你的女儿多大年纪?”   “今年十六,比孙少鸿小一岁。”   这句话便露了马脚,汤斌笑道:“照此说来,虽无庚帖,彼此的生辰八字是知道的!这先不去提它;我且问你,你可是很宠你那女儿?”   “大人明镜高悬,不敢瞒大人,都是小的女人溺爱之故。”   “这就是了!”汤斌说道:“从来这种案子,断合不断分,以致亲家反成冤家。夫妇为人伦之始,须得慎重,你家既不愿,男家也不爱,所以我断分不断合。不过在道理上你是欠缺的。”   “是,是!”那郝成怕老婆,官司能打到这个结果,回去足可交代,便满口认错,“原是小人夫妇的不是!”   “你知道不是,是愿从打还是认罚?”   “小人认罚,但凭大人吩咐。”   “罚你捐五百两银子助潼川书院的膏火。这虽是认罚,其实也是为你自己造福。”汤斌又说,“其次你要给孙鸿书陪不是。这两项,你服不服?”   “服,服!小人甘服。”   于是郝成当堂替孙鸿书赔了礼。汤斌又忠告了他一番,劝他不可溺爱子女,否则将来自讨苦吃。然后派礼房书办,领他去办捐款书院的手续。   “孙鸿书,”汤斌发落原告:“你的儿子资质过人,大堪造就。不妨到潼川书院去读书,本道备文请潼川书院山长照料。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孙家父子二人欢天喜地磕了头,退下堂去。于是汤斌继续问案,到了日中,几于积牍一清;留下两件案子,却必得找刑房书办来问。   “这件‘逃人’的案子,疑窦甚多,你可曾看出来?”汤斌在后堂叫了刑房书办去,这样问说。   这件案子所牵涉的“逃人”,是清兵入关以后才有的名堂。满洲人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就经常以骠悍的轻骑,任意打开长城一处“边墙”,长驱南下,由河北向山东大肆掳掠;金银财宝以外,还掳了许多汉人,带到关外,充作奴隶,耕种畜牧,为主人生产。等到“八旗”编成,有些奴隶编人军队,随同作战,身分提高了,虽然仍称为“包衣”——满洲话的“家下人”,但独立生活,亦可做官。不曾编人军队,并无战功的,依旧是“旗下家奴”,或者是准他自立门户,但仍为主人服役,身分待遇比平民低一等的“另户”   在关外,这些人无处可逃,只好死心塌地为旗人作牛马;及至随军入关,或则不堪虐待,或则思乡心切,纷纷逃亡。这一来,就损害了旗人的既得利益;尤其是京畿之地,前明皇亲国戚的“赐田”,多为旗下贵人所占,称为“圈地”的大片庄园,正需家奴照料,却忽而无人可用,更感恐慌。   因此,在顺治元年,就定下处置逃人的办法。一面在兵部设置“督捕侍郎”,四处八方抓逃人;一面规定处罚逃人的律例——一这律例中最不公平的是,对“窝家”的罚则,比对逃人本身来得重。最初定制:窝家正法;窝家左右的九家及甲长鞭一百,充军。即使逃人又复归其主的,亦是如此;但后来发觉,这一来,逃人纵有复归之心,但以不忍连累窝家,亦只好作罢,因而在顺治三年,改写“逃人自归者,窝逃之人及两邻流徙,甲长并七家之人各鞭五十,该管官及乡约俱免罪。”但抓到逃人,窝家仍然处死,妻子家产没官,出首的人得分一份。   这样立法的用意,是要使得窝家不敢窝藏逃人,逃人失所掩护,不能不复归原处。至于逃人的罚则,抓到一次鞭一百,逃到第三次被捕,始行正法。同时地方官也有奖惩条例,自然是有逃人者罚,抓到逃人者奖。   纵然是这样严酷的刑罚,依然不能制止逃人之风;而执行督捕的官员,伤心惨目,魂梦不安,因此在上年有个有良心的督捕侍郎,上了一道奏疏。汤斌曾经读过好几遍:   窃思籍没非良法也!尝按律例,藉没止以处叛逆,而强盗已不预焉。独窝进律例竞籍没,行之数年而未改,岂窝逃之罪,尤重于强盗乎?抑以初时,见逃人之多,故法不得不严耳!今且十一年于兹,其民之死于法、死于牵连者,几数千百家,而究治愈为,选者念多,其故何也?盖今日之选者与初时异,初时人自盛京而来,谁无父母妻子之思?而为之家者,见骨肉乍归,谁无天性难割之情,且法度未明,冒昧容隐,选者为真选,窝者为真窝。自投充之门开,而所逃者不皆“东人”;自“放假”之事,而逃者不尽私往。甚有逃人乘机害本主,通同以居奇,变态多端,难以悉数,是逃者未必真逃,窝者亦未必真窝也   此刻在汤斌手里的一件案子,就是“假逃”,作用是在勒索一家富户。   这一案中的主犯,名叫莫武成,他做旗下家奴是自愿的。满洲人由外带来的家奴,称为“东人”;入关以后,自愿认旗人为主,名叫“投充”。最初是因为畿辅良田,尽为满洲人所圈,贫苦小民,无依无靠,准予充满人为奴,代为耕作,吃一口苦饭。但从来有些无赖,想利用新贵的权势,质身投靠,以旗下为护符,凌逼官府,鱼肉乡里;甚至将他人的田产,冒充为自己的产业,献给满洲主人,这叫“带地投充”;其实是比强盗还狠毒的强占豪夺。莫武成就是这样一个在保定府“带地投充”正蓝旗郑亲王府的坏蛋。   这些“投充”的坏蛋,作恶的花样极多,最阴狠的一招,就是利用窝家治罪,重于逃人的律例,勒索殷实巨户。如果原是相熟的亲友,自然“欲加之罪”,更为“有词”;即今素昧平生,亦不妨托词投宿,等他一进了门,立刻便有人接踵而至,说他是逃人,指那富户是穷家。这是杀头充军,家破人亡的罪名,被指为窝家的富户,自然害怕,于是予取予求地勒索够了,悄悄而去。因此,这几年稍有身家的人家,对于来历不明的人,无论如何不敢收容,就为的行了好必无好报,怕惹火烧身。   这莫武成在保定就干过这个勾当,到了陕西如法炮制—一他是奉命到汉中办事,回程经过同州,串演了一次“假逃”,被勒索的富户不愿“私了”,那就只好送官,由县两府,马呈祥虽知其中不无冤屈,但以逃人的案子,关系重大,不敢擅专,将案卷连人犯,一起移送上来;前任潼关道审理了两个多月,尚未结案,奉旨调职,便把这件棘手的案子,移交了下来。   汤斌在京师当了三年翰林,这种逃人的案子,常听人谈起;其中的黑幕,十分熟悉。所以稍加推敲,便知是极大的冤枉;他在想,凡是串演“假逃”,必有同谋,独脚戏是唱不起来的,要为这家无辜富户洗刷冤屈,主要关键,是在把同谋的人找出来。   他问承办这一案的“刑书”——刑房书办张桂文:“出首告官的钱地保,与这家姓邢的大户,平素可有冤仇?与私逃的莫武成可是素识?钱地保如何得知邢大户家有逃人?这三点须得查问清楚。现在看供词中,没有片言只字道及,你如何不提醒前任的大人?”   “前任大人刚愎自用,向来不喜人进言。所以书办不敢多说。”   这与汤斌打听到的情形,完全不同;前任潼关道一向信任书办,怎说是“不喜人进言?”明明是张桂文的推托。然则其中必有缘故了!   这时他还不敢就认定张桂文与此案有干系,只这样说道:“我与前任不同,你们如有所见,尽管直说,说错了也不要紧。”接下来他又吩咐,“我此刻就要提邢大户来问,你传话下去!”   于是汤斌就在花厅里传讯邢大户——凡是做地方官,必须精于相人;汤斌对此道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善恶,入眼便知,看那邢大户,长脸高颧,眼不旁顾,是个正直而近于偏执的人。   照例问了姓名、年龄、籍贯,听邢大户陈述案情。他是同州的大地主,平素乐善好施,见义勇为,深得地方乡里的敬重,但因性情耿直,不免也得罪了人;然而这件案子,据他自己说,并非挟仇诬害,纯粹是敲诈勒索。   出事的那天下大雨,傍晚时分,有个口操北音的陌生人到邢家求宿,浑身湿得像落汤鸡。邢大户家是有规矩的,凡此不速之客,招待一宿两餐,分文不取;倘或是缺少路费,或者有病在身,格外加以照料,此人衣履尽湿,庄客便拿了衣服替他换;换下来的衣服替他烤干,就在这时候,钱乡约到了,一进门便求见邢大户,说有人密告,邢家窝藏“逃人”。   邢大户跟钱乡约很熟,只当他是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些,邢大户不悦,言语之间,起了冲突。钱乡约似乎也生了气,自己动手搜查;看到那两件湿衣服,查问原主,庄客还不及回答,钱乡约已从湿衣服的口袋中搜到一张水迹淋漓的纸,字迹却还可辨,是一通郑亲王府所发的文书,记载着派了一个名叫莫武成的家奴,到汉中公干,请沿途关卡予以方便。   于是钱多约和邢大户的脸色都变了,一个是翻脸不认人,一个是吓得目瞪口呆。同时原先看见生人,自己躲了起来的莫武成,也挺身而出,哀求钱多约“高抬贵手”。这一下真赃实犯都具备了。   由此展开谈判,钱乡约的姿态又一变,劝邢大户将那密告的人安抚下来。如果只花个千儿八百银子,邢犬户倒也认命了,无奈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要把他赶出门去;大片家业,拱手让人,邢大户自然不甘。结果闹成僵局,不能不告到当官。   听到这里,汤斌已经了然,伺题的关键,是在那个密告的人身上;而原卷中一直不曾提到这个人,岂不可怪。   “钱乡约到案没有?”他问张桂文。   “全案人犯都已移到。”   “提钱多约!”   钱乡约是个獐头鼠目的矮子,不要说是汤斌,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此人绝非善类。汤斌平静地问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转入正题:“那密告的人是谁?”   “是小人的一个邻居,叫何小二。”   “何小二人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何小二逃走了。”   “怎么?”汤斌大为诧异,“他怕什么?为何要逃走?”   “小人也不明白。”钱乡约的眼神闪烁地说,“据他家里的人说,有人拿着刀去威吓何小二,说他不该密告邢大户家有逃人,害得人家性命都要不保,叫何小二自己出头,说密告是诬告,并无其事。何小二不敢这么说,只好逃走。”   话还未毕,邢大户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青天大人!他,他是血口喷人。”   “咄!”张桂文喝道,“不准咆哮!”   不平则鸣,人之常情,亦是天理,汤斌对这张桂文假借“咆哮”两字威吓邢大户,颇为不满,但亦不愿当面呵斥,只摇摇手阻止,让邢大户说话。   “青天大人,”邢大户说,“小人只为这个性子生得不好,性子耿直,言语上得罪乡邻是有的,却不敢昧着良心做坏事;如果不是平日心太热、喜欢朋友,也不至于会有这场麻烦。平空受了冤屈,如今这钱乡约反倒暗指小人买出人来去恐吓何小二,这是冤上加冤,小人万难心服。青天大人公侯万代,若不替小人伸冤,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好人过的日子?”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同时“咚咚”地磕着响头,额上立刻凸起一个又红又青的大包。   “你不必如此,我一定秉公办理。你体再哭,一哭我不好问话。”   “是,是!”邢大户含泪答应,强忍悲声;只是喉头哽咽,不断抽噎,那声音越发令人感到悲酸。   “姓钱的!”汤斌继续再问,声音威严而神态平静,“本道不听你一面之词。就事论事,你的话也着实可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   “小人句句是实。”钱乡约一口咬定,死不肯吐实。   “是虚是实,我自能知道,有本人问本人,本人不在,问证人,证人也没有时,”汤斌指着胸说,“我还有一颗心,不偏不倚,平心静气去体察,何愁真相不明?如今我问你,这何小H家中有什么人?”   “有一个老子,一个哥哥!”   “他家是何人当家?”   汤斌这一问的意思,容易明白,是要传讯何家的当家人;于是张桂文抛过一个眼色去,钱乡约会意,当即答道:“是他家老头子当家。”   那两人的一番勾结,都落在汤斌眼中,知而不言,另有计较;抬眼朝廊下一看,差役中有个年轻小伙子,浓眉大眼厚嘴唇,样子长得极其憨厚,便向张桂文问道:“那黑大个儿叫什么名字?”   “叫张又飞。”   汤斌笑了,“看模样倒像是又一个张飞。”他便喊道:“张又飞!”   “喳!”张又飞大踏步跨了进来,双膝一弯,顿时听得砖地上“咕咚”一响,就像半截铁塔矗立在那里。   “张又飞!我派你到同州去一趟。”汤斌照案卷所开何小二家的地址说了一遍,先问他:“你可记得住?”   “我记得住。”张又飞复诵了一遍,果然不错。   看来,脸笨心不笨,汤斌大为高兴,“这里到同州有多远?”他问。   “不远。几十里路,一口气就走到了。”   “那好,你此刻就去一趟,明日午堂候审。”   汤斌料到何家是老大当家,所以这样吩咐;传他午堂候审,则一早动身,审完可赶回家去,免得携带盘缠于粮,这是极容易做到的“便民”。   遣派了张又飞,汤斌嘱咐将其余嫌犯还押候讯;同时再一次安慰邢大户,说是只要无辜,定可无罪。邢大户自然感激不尽,那张桂文却大起恐慌,将公事勾当完毕,约了几个同事,一起去看户房书办仲传武。   这件传武就是马呈祥所指的“不法吏”,六房书办无形中听他和张桂文两人的指使;是同州一带有名的“文武两判官”,武的比文的更凶更恶,是这一伙城狐社鼠中的真正的头脑,连张桂文都得向他问计。   “看样子,这姓汤的着实不好对付!倘或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接着,张桂文把这天问案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大家都觉得诧异——汤斌的清廉刻苦,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但是,清廉刻苦而无用,可以不必理他,他不喜欢吃肉爱咬菜根,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瞒上不瞒下”,照样捞钱。如今是这般精明,那就麻烦了。   “安大,”张桂文催问,“你怎么不说话?”   不断在喝闷酒的仲传武,抬眼看了看周围,慢吞吞地说道:“遇见克星了!这一阵大家各自小心。”   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在座的人无不失望,便有人问了一句:“小心到哪天为止?”   “小心到姓汤的滚蛋为止。”   “啊!”大家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知道他还有话,都聚精会神地在等待下文。   “凡人必有一好,这一好,在我们看,就是‘把柄’。好钱最容易办,好色也是容易,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办法。这姓汤的一样不好,难弄者在此。”仲传武喝了口酒说,“不过细舷想去,他也有一好,好做事,这也是个把柄!我倒考考你们,这个把柄要怎么才捏得住?”   包括张桂文在内,大家面面相觑,瞠目以对。就在这静寂得令人难堪的当儿,有个带些稚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累死他!”   回头一看是仲传武的小儿子小虎,才十四岁,却已语惊四座。   “孺子可教!”仲传武大为得意,“你们倒舷想一想他的话看!”   何用舷想?一点破就通体皆透了,于是纷纷夸奖小的,恭维老的:说他们虎父虎子,将来一定会光大门楣。   乱过一阵,归入正题,大家商量好了办法,决定拿“例”去困扰汤斌——满清入关已过十年,也曾颁过一部《大清律例集解》,但实际上用的还是“大明律”;而大明律是不够用的,大至杀人放火的重案,小至田地婚姻的纠葛,都用律外的例来处理,而例案多如牛毛,只有书办清楚。仲传武教大家把大小案子,尽量推给汤斌去裁决;任何案子,砖签要做得噜嗦糊涂,越复杂、越麻烦、越看不懂越好,要汤斌看见公事就头痛!   “姓汤的有什么了不起?”仲传武酒后大言,“教他输在我小儿子手里!”   到得第二天恰好是“卯期”——每期照例点检书办差役,时间在清晨卯时,所以称为“点卯”。   应点就称为“应卯”。这向来是虚应故事,而且往往不是长官亲点,但汤斌实事求是,这天卯正升堂,按簿查点;有不曾到的,堂谕初犯免议、再犯行杖、三犯开革。接下来便有一番告诫;大家是齐心好了要对付他的,所以任他言之谆谆,一个个听之藐藐。   这套例行公事完毕,接下来便是问案。早堂问完,汤斌对张桂文说道:“逃人一案,我今天就要结。你去问一下,张又飞回来了没有,何家的老大可曾到案?”   “不用问,已经到案。”   “那好。传齐了等午堂来问,一堂就结了。”   又说要结案!张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便不能不打听一下。   “请大人的示,这案如何结法?”   “我通盘想过了。这一案可繁可简,我是照简单的结法,以免好人亦受讼累。”   “再请示大人,何谓简单的结法。”   “简单的结法嘛,就是实际已经结了,纸面上不结。”汤斌说道,“我也晓得有些人结案,纸面上结了,实际上未结;那样子于事无补而于考成有利,我要反其道行之,只要于事有益,我的考成可以不管。”   一听这话,张桂文暗暗高兴,心里在想,只要你不顾考成,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滚蛋就快了。   午堂提审,第一个是传证人何老大,看相貌是老实人,上得堂来抖个不住,问起来是在“打摆子”,这个病又叫“三日两头”,这天原是不该发病的空档,但因见了官害怕。寒热提前发作,连话都说不清楚。   “来!”汤斌喊道,“拿碗热汤给他喝!”   这一半是汤斌的恻隐之心,一半是他的作用,好教何老大心情轻松些,问案便可顺利。果然,等把一碗热汤喝了下去,何老大额上微微沁汗,神气就好多了。   “何老大,我问你几句话,就放你回去。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是与你兄弟串通一气,就没有你的事。”汤斌安慰了他一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有人拿着刀来威吓你兄弟?”   “回禀大人,没有这回事。”何老大答道:“我兄弟素来不务正业,那天晚上跟我说,输了钱还不出赌帐,不能不躲一躲,跟我要了两吊钱,连夜走了,至今不曾回来。”   这一供,就见得钱乡约完全胡说;但汤斌却先放过此人,提莫武成上堂,第一句话就问:“你可知道逃人该受何刑罚?”   “回大人的话,是鞭背一百。”   “不错!你先受了这个刑再说。”   “大人,大人!”莫武成叫苦连天,“你莫打我!我这刑罚该回王府去受!”   “朝廷的法,行之于天下,哪里打都是一样!”   于是莫武成被拉到阶下,剥下上衣,背上吃了一百皮鞭;观审的老百姓,知道他诬陷好人,无不称快。   莫武成不止于吃这一百鞭子,还得发落;汤斌当时下判,等刑伤痊愈,押解赴京,接着是传邢大户上堂,预备当堂开释。   “你是冤枉的,我知道!”汤斌第一句话就这么说,“何小二诬害良民,自然有罪,不过我劝你不必再追究;不然案子不结,将来还有传你到案的时候,岂不又受讼累?”   听得这话,便是昭雪了不白之冤,邢大户感激磕头,连声说道:“但凭青天大人作主。”   “这样说,你是不愿追究了。好好回家跟家人团聚吧!”   “是!青天大人再生之恩,小人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他的话还没有完,值堂的张桂文,踏上一步,轻声说道:“回大人话。是不是该让邢某交保候传?”   “不必!这就结案了。”   这是结的什么案?不明不白就把一个逃人的窝家,当堂开释,看他将来有得麻烦!张桂文在心中冷笑,格外用心,要看汤斌对案中另外几名人犯,如何发落?   “钱乡约,你总听见何老大的话了,饰词诬指,该当何罪?你自己说。”   钱乡约哪能说什么,只是磕头说:“大人开恩!”   “我问你,你可肯悔改?”   “小人再也不敢了。”   “只要你肯悔过,我就给你自新的机会,判你杖责一百,伽号三月,暂且寄下;倘或你不肯改过,将来两罪并发,先革你的差,再补今天的刑罚,最后再定别的罪。”   “是,是,小人一定改过。”钱乡约喜出望外,激起向善之心,“小人若再犯错,情愿死在大人笔下。”   听见这话,汤斌自然安慰,因而对何小二也网开一面,“你要想法子找到你兄弟,”他对何老大说,“叫他出来投案。本道治民,重感化不重刑罚,只要他能洗心革面,我一定饶他。倘或执迷不悟,一旦被捕,我就不能不依律例办理,叫他休得自误。”   这一桩可以叫人破家丧命的“逃人”大案,汤斌就如此作了了断,看案的老百姓,自然觉得这位青天大人,仁厚过人;但也有人批评汤斌根本不懂律例,是非不分,惩罚不明,太便宜了恶人。   “糊涂官结的糊涂案。”仲传武冷笑着对他的同事说,“我就在这一案上要他的好看!”   仲传武想了极恶毒的一计,但尚未来得及施展,汤斌已经得到马呈祥的密函指点,特地把所有的书办都召集起来,有所训诫。   “莫武成一案,似乎结得太容易;对何小二、钱乡约,我似乎显得姑息。你们可是这样的想法?”   “不敢!”仲传武答道:“大人饱读诗书,小人等岂敢妄测高深!”   “话不是这么说,”汤斌指着胸说,“一个人立身处世,全在方寸之间,要有主宰;凡事不肯用心,如何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敷衍长官的面子,大家都唯唯称是。   “我以前说过,当官治民,我重教化,不重刑罚。”汤斌说到这里,突然一转,“我且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莫武成一案,我为何不愿深究?钱乡约、何小二应得之罪甚重,我为何姑息?”   仲传武听这话有深意,而且问到这点,见得汤斌不是“湖涂官”;然则,有意宽纵,是不是放交情呢?俗语道得好,“行得春风有夏雨”,如果汤斌清廉其名,表里不符,不要钱只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说这话的意思是,已行春风,思得夏雨,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件传武踏上两步,陪着笑说:“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看他那诡秘卑谄的神情,汤斌恍然大悟,此辈错会了意思;与今天召集他们来谈话的原意,恰好相反。这就太糟糕了!   因此,他把脸色沉了下来,“我的为人,你们自然不能深知,也无法深问,只向场本去打听好了。你们如果错看了我,便是自逢其祸!”汤斌停了一下又说:“莫武成一案,我不愿深究,是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一深究,你们之中必定有人首级不保。不教而诛,我所不忍,亦非与人为善之道。从今天起,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流寇的惨无人道,都是你们所亲见的,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才有苏息的机会,你们本乡本土的人,还不能体恤乡里,而要作威作福,试问天良何在?”   这几句话,击中了人心深处!书办只是相沿已久的不良制度,有时逼得他们不能不舞文弄墨,无弊生弊,论起本心,毕竟有天良未泯的,想起自己亲友受流寇茶毒,大军骚扰,辗转沟壑,哀呼求死的惨状,不由得满脸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但是“恶性重大”的“文武两判官”,却是无动于衷,看到有些同事的神色,暗暗叫声“不好”,这样下去,尽为汤斌所用,“做事”就不方便了!这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最后我还有句话,”汤斌看着张桂文,意味深长地问:“莫武成的刑伤,不会变重,以致死在监中吧!”   这一点,张桂文和仲传武,都暗吃一惊,仲传武所说的,“就在这件案子上,要他的好看”,就是准备把莫武成整死了,报个刑伤毕命,这样汤斌就会担个极大的处分,重则革职,轻则降官,总而言之,潼关道是干不成了。   不想汤斌受了马呈祥的指点,已有防备。张桂文看这样子,此计不成,自己知趣为妙,于是担保不会有此情事,否则任凭治罪。   “好!”汤斌点点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第二天汤斌请地方绅士吃饭。礼节周到隆重,特下全帖;但肴撰极其简陋,六菜一汤,倒有一半是素菜。   这班绅士对于汤斌的来历、性情以及居官之道,早已听得多了,敬仰如天人的固然不少,但也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的;同州知府马呈祥,算得是肯为地方做事的好官了,而比起汤斌来,似乎还差得远;他们不大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汤斌那样子的地方官!   因此,接到他的请柬,有些人不免惴惴然,认为“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说不定这顿酒吃下来,汤斌会有些什么暗示;譬如宣布老太爷在河南睢州做寿之类的消息,那就得好妹送笔寿礼,才能买得个安宁。   为了有此打算,不免先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有的表示到时候再说,有的不置可否,有的认为汤斌确是好官,因为父老家贫打个抽丰,不仅情有可原,而已应该从宽送致“寿仪”,其中只有一个人,也是绅士行辈最尊,在前明当过礼部侍郎的朱嘉猷大不以为然。   “是何言欤!”朱嘉猷掀着长可及腹的白髯,不断摇头,“汤公以悲悯人为襟怀,一心只想救百姓,何曾有半点私心?各位如此度他之腹,真与亵读圣人无异!”   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简直就是在骂起这个念头的人,是“小人之心”。但以他是绅士中的领袖,平日对他一向尊敬,此时也只好不作声。被骂的人心里不服,暗中思量:且先放着!等汤斌有了打抽丰的话,那时再来挖他几句;看他的老脸羞不羞?   存了这样的念头,在席间酒过一巡,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公祖召宴,必有示谕,尽管吩咐,无不从命!”   “不敢!”汤斌答道:“我既然在这里做官,地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今天略设杯盘,奉屈各位,就是跟大家讨教,一起想办法,来解消同具的痛苦。”   听得这话,朱嘉猷第一个点头,得意地望着大家;意思好像是在问:如何?你们这才知道我的话不错吧!   汤斌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他齿德俱尊,便先向他讨教,“猷老!”他问,“请直言民痪!”   “老公祖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朱嘉猷拱手谦谢了这一句,自己不说话,只眼风环扫,鼓励大家发言,“潼关何幸,得汤大人驻节在此!各位有所陈情,尽管直说。汤大人绝不会见怪。”   “正是!”汤斌欣然举杯,“猷老知我。”   于是绅士们无不大感兴奋,光是畅所欲言,得以把内心的感触痛苦发泄出来,便是一大快事;至于能不能发生效果,大家却并不存奢望,因为都知道有些事出于朝廷的意旨,在汤斌是无能为力的。   汤斌很虚心,他是真正勤求民隐,所以这时候只细心地听,不必表示任何意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盘算;等大家都说完,他才开口答复。   “多承各位指教,感谢之至。”他说,“地方上的痛苦,约而言之,计有五事,其中兵差频繁,军队苛扰,是他处所无的苦楚,这一点,我自到任以来,已经相当明瞭,此刻听了各位的话,更觉得当务之急,便是在这方面下工夫改善。”   话还未毕,只见有个人离席而起,捧酒长跪,口中说道:“老公祖请尽一筋!”   汤斌认得他名叫萧庆聪,赶紧下座相扶,“萧兄,萧兄,”他不安而又不解地,“为何如此多礼?”   这萧庆聪就是疑心汤斌要打抽丰的那个人,自从人席以后,立刻就发觉自己错了;越想越感歉疚,不该以那种心情去猜度汤斌,因而在内愧与感激两种心情交织之下,做出这种突兀的举动。当然,意在陪罪,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便说破也不必说破的。   略能窥破心事的。只有一个朱嘉猷,他觉得萧庆聪的意思很好,正不妨由他来代表地方致谢,所以帮着劝汤斌接受了他的敬酒。   这杯酒为汤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不多几天的工夫,已得到地方上这样深厚的爱戴,好官可为,在此又得到一个明证。同时也使他深切感到,百姓实在可爱,只要稍微能替他们做些事,便会得到逾量的报答,真是“受之有愧”,唯有格外费心费力,兴利除弊,为地方造福了   在这个念头之下,他决定实话直说,不须加上任何迂遇曲折的言词,“同州府马知府说得好,潼关之害,害在是天下要隘,以致过境大军,络绎不绝。但是,这是一时的,请各位要体念朝廷的不得已,多多忍耐!”说到这里,他向在座的绅士举一举杯,带着些致歉的意味。   “马大人的话说得很痛快,老公祖能够体谅,更是潼关之福。”朱嘉猷答道,“只要是额内的供应,担负再重,地方上亦一定勉力以赴。如今就请老公祖吩咐吧!”   这是要汤斌拿出改善的办法来。他筹思已熟,不慌不忙地为大家解释,额外供应的由来,是因为大军一到,征粮征草,不能迅速交付,结果征集到的一部分,就在等待的时间中,消耗完了,说起来是双方的责任,不能只怪过境的军队苛扰。   “我在想,凡事要‘尽其在我’,我如今跟两位相约,第一、大军过境,我要求上宪,联络邻省,预先通知潼关,以便准备;第二、通知一到,应该备多少粮、多少草,派定以后,请各位尽快缴纳,一到即付,付讫即走,既不误戎机,又图个清静,何乐而不为?”   “是!”朱嘉猷毫不迟疑地代表地方绅士应诺,而且有进一步的建议,“老公祖肯为地方费神,实在感激不尽。只要大军能够随到随走,这一点我们应该做到,也可以做到,而且是乐于做到。我想,我们可以先缴粮缴草,请大人拨出仓库,预为存储;军队一到,立刻就有供应,至于谁该出多少,不妨随后再算。”。   “那就更好了!一言为定。”   果然,这个办法的效果很好,过境的军队,一到潼关,应该要什么便有什么,异常痛快。人心都是肉做的,地方上如此漂亮,军队也就不好意思骚扰了,随到随走,军纪肃然;而潼关市面也就大非昔比,以前大军过境,家家惶恐,胆小的甚至闭门不出,如今都是安居乐业,浑如无事。   不到三个月的工夫,潼关附近各州县,连妇人孺子都知道“汤青天”这个美称。土豪劣绅,不敢也不能为恶;流氓地痞纷纷敛迹。”民间争执,知道什么叫讲理,先请左邻右舍,乡党长老排解;真到讲不清理时,才告到官府,因此,潼关备道茂门,落得个讼简刑清。   但是,汤斌自己却依然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勤求民隐,兴修农田水利,为地方造产来增加老百姓的收入以外,他自己还忙着做学问,每夜一灯荧然,非到三更,不肯罢手。   推己及人,他觉得振兴文教是件万不可忽的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着手整顿潼川书院。   书院起于唐朝,唐明皇置“丽正书院”,招集文学之士,讲学其中,即为书院制度的滥觞。经过五代到了宋朝,书院大兴,最有名的是四大书院,而以白鹿洞书院为首。   白鹿洞书院在庐山五老峰下。唐德宗时,李涉、李渤兄弟归隐于此;李渤后来做了“浔阳江头”的江州刺史,便在白鹿洞修建台榭,成为一时胜景。其后南唐李家父子,素好文学;认为白鹿洞是个士子读书的好地方,下诏建立学馆,并给官田,以供学子薪水;派了李善道主持。称为“洞主”,而整个学馆,则称为“白鹿国库”,是南唐最高官学。   到了宋初,“白鹿国矿改为白鹿洞书院;以后渐次荒废。一人南宋,朱熹当江西南康的地方官,初到任就下徽文,派官学教授杨大法勘查白鹿洞,接着又亲自去作视察,认为可以修复,也应该修复,于是白鹿洞书院,复又成为读书人向往的乐土。   在白鹿洞书院,朱熹亲自订定了一篇学规,首先就揭明教人以人伦为本,指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五教之目”。而学做人的程序是:广泛涉猎的“博学”;学而不解则“审问”;问清了还要“慎思”其中的道理;道理虽明,犹须“明辨”它的对与不对?是对的道理,便当“笃行”。同时他又申明做学问的目的:   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人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   白鹿洞书院的学规,虽为后世书院奉为圭桌,但书院并不能保持纯为做人而读书的那种高超的风格。在明朝,书院往往成为读书人论世干政之地,因此触犯忌讳,前后经过四次的摧残,到了末叶,终于有东林书院的名闻天下。   东林书院在无锡,是有气节的读书人,砥砺切磋之地;但以东林出身的,入仕以后,多居高位,于是无形中,有了一个与问党对称的东林党,成为君子与小人,水火不相容的两大集团。这一番争斗,明朝既亡,犹复不止。清军入关以后,阉党的冯铨防备东林报复,反对设置书院;当政的旗下贵族。亦怕汉人借书院掩护,反抗清朝,所以曾有诏令,不许设置书院。汤斌要考虑的,就是这一层关系。   在顺治九年有道上谕,责成各省学政,督率官学教官,“务令诸生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著书请求,躬行实践,不许别创书院,群聚结党,及号召地方游食之徒,空谈废业。”不过潼川书院既非新创,又不是结党干政,游食空谈,汤斌认为并不违反功令。   当然,书院还无法动用公款来维持,汤斌只能找到地方绅士,劝募一笔基金,也仍旧交由地方绅士管理,订立条规,置产收息,只用利息不动本。预定招收名额是正课二十名,附课视息金收入多寡而定;正课每月发给膏火银二两,附课减半。聘请朝邑的一位理学家雷子显主讲。名为“掌教”。   这样筹备好了,方始招考生徒到书院来肄业;报考的资格是不限制的,无论举人、监生、秀才,或者不曾进学的童生,都可参加。由于汤斌的实事求是,以及雷子显的道德文章,报考的有三百人之多。到了考试那天,汤斌亲自到书院照料;二月里的天气,春寒犹劲,考生一到,由汤斌带领的执事夫役,引到饭厅,先送上一碗滚烫的羊肉汤,条案上整箩筐的馍、大壶热茶,随意取用,初入书院,便令人从心底浮起温暖,向学向善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在自誓,定要好好应考,取得高第,成为“正课”,在这潼川书院打下一个进德修业的基础。   考试的题目是汤斌与雷子显共同拟定的,叫做“盍言尔志”,藉以考察各人的志向修养。一上午考完,汤斌与雷子显立即阅卷;到了深夜,把三百本卷子看完,定了正课二十名,附课三十五名,第二天一早便已发榜,录取的即时人院,不取的也觉得很痛快,因为不曾耽误他们的工夫。   于是五十五名生徒,平日埋首钻研;逢初二、十六参加月课。其中一课名为“官课”,由汤斌开始,出题考试,评定等第,优等每名奖银二两,次等奖银一两;文字拙劣的,汤斌必定把他们找来,一个个细问学业进度,加以指点。到下一个月便是同州知府马呈祥主持;他的家累重,而俸人无多,捐廉所发的奖金便少些。然后又是各县县官到院出题考试,而不论是谁主持官课,汤斌一定要到书院来帮着照顾;因此,不但是书院中的生徒,就是主持考课的州县官,亦无不觉得这位“汤大人”循循善诱,跟他论学谈艺,确有一种身心俱泰的乐趣。   这样到了顺治十四年了西,是乡试之年。有个河南副主考丁澎,是杭州人,文名极盛,他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与汤斌在京里相识,订交不久而极佩服汤斌的为人,所以出闱以后,特地经函谷道专诚来访汤斌,一叙契阔。   不想一到就病倒了,汤斌为他延医治病,代为办公事请病假,每天亲自看护医药;到年底病愈,正待启程回京时,来了一道上谕,指河南正主考黄钅心、副主考丁澎,主持试务有弊,为言官参劾,奉旨:“黄钅心着革职严拿察究,丁澎亦着革职察议。”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3、科场大狱   逮捕丁澎的上谕到了汤斌手里,他颇为疑惑,丁澎的操守是他相信得过,何至于闱中舞弊?他在想,河南的正主考,也是他的顺治九年壬辰科的同年黄钅心,在京里当吏部员外时,曾听说有索取红包的不谨之行;如果了澎不是为给事中朱绍凤所误参,受了冤枉,就必是受了黄钅心的连累。总之是非黑白还没有判明,自己对这位纤道来访,而遭遇了拂逆的朋友,唯有尽可能加以安慰和援助。   于是他带着公文到客馆中去看丁澎,“飞涛!”他叫着他的别号,平静地说:“有件事似乎是新闻。”他把公文递了过去。   丁澎一看,显得一惊,接着黯然地叹了口气:“唉!我晓得要受无妄之灾!”   这就见得汤斌的猜测不错了,是受了黄钅心的连累;黄钅心到底如何作弊,他不便去打听,只是为丁澎譬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说“飞涛,你总记得《西铭》上的话:‘贫贱忧患,宁至汝于成!’”   “见教得极是!”丁澎深深一揖,“这于我是个磨练,读书养气,在这些地方就得力了!”   解到京里,丁澎才知道要兴科场大狱,考官被参的,不止河南一处,而且河南的情节还不算重。最严重的是顺天和江南两闱;弊端由顺天发现,及于江南,再蔓延到河南、山东、山西。   科场的积弊,由来已久;皇帝决心加以整饬,这年——顺治十四年了酋,各省普行乡试,特地严厉告诫:“考官阅卷有弊者,杀无赦!”   各省乡试,录取举人的名额是有规定的,顺天闭是一百六十八,江南闱是一百六十三,居各省的首二位。这一北一南两地,前者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后者为人文荟萃之区,因此这北南两闱亦是国家选拔人才最关紧要的所在,所派的考官,特别慎重。北闱的正主考就是曹本荣,副主考名叫来之绳,亦是学问优长的翰林宫。   正副主考以外,另外又派十四名考官,称为“房官”;在京师,照例选派各衙门科举出身而有才名的“散官”充任,这一类“散官”,另成一类,称为“中、行、评、博”;即是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的合称。这年,大理寺的左右评事,李振邺、张我朴都被派充任房官。   这两个人是少年新进,才名甚高,而行止有亏;因此听说他们膺选入闱,许多不肖仕子纷纷钻营,谋通关节,尤其是走李振邺的路子的更多——居间经手的是一个湖州的秀才张汉。   张汉跟李振邺是朋友,到京谋生,因为资斧不继,借住在李家。李振邺的太太在原籍,京里只有一个新娶的姨太太。一天得到消息,说李太太已从家乡动身,不日到京,李振邺大起恐慌。   因为李振邺惧内。他的这个小名秋葵的姨太太是瞒着太太而娶的,一旦东窗事发,这饥荒有得打。但是,他又舍不得遣走秋葵。左思右想,想出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跟秋葵说通了以后,他找到张汉,说明原因,要把秋葵送给张汉,但是有个条件,只有在晚上,秋葵才是张汉的新姬;在白天,她仍旧是李振邺的外室。   穷愁潦倒的张汉,得此飞来艳福,自然一诺无辞。于是“绿杨分作两家看”,秋葵跟着张汉,另外赁屋同居,但依旧向月而开。   不多几天,她向李振邺诉苦,“老爷就是可怜我,也得替我找个富家儿郎,让我终身有靠,如今嫁了个穷鬼,三餐不饱,苦得要死,”秋葵淌着眼泪说,“转眼秋风一起,棉衣服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个年更不知道怎么过了?”   “你不要忙!”李振邺应声答道:“我早已筹画好了,包你一到冬天,稳坐暖炕,黑的是煤炭,白的是馍馍,舒舒服服过一个肥年。”   “我不信!”秋葵真的不信,“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就叫机会!今年是子午卯西的大比之年,我已经内定了要入闱。”李振邺把秋葵抱着坐在膝上,低声向她耳际嘱咐:“你悄悄跟老张去说,叫他去找‘主顾’,要有钱人家的子弟,肚子里‘火烛小心’而急于想中举的;每一个六千银子,另加两成小费。我得正项,老张得小费,二六一十二,每个就是一千两百银子,能找到三个,你算沣看,是多少?”   这再好算没有了,“三千六百两银子!”秋葵喜出望外,反又不信了,“真有这样的好事?”   “你不信就拉倒。”   “信、信!”秋葵笑着说道。“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发三千六百两银子的大财!”   在她已觉此是巨数,而张汉意犹未足,心里在想,这件事,在李振邺不费吹灰之力,而自己要去觅主顾,却须大费气力。出的力多,得的钱少,这笔生意划不来。   “哼!”他冷笑着对秋葵说,“你的眼孔真小,三千六百两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想想,他安安稳稳坐得一万八——如果我找不来主顾,莫说一万八千银子,一两人钱他也没得。”   “那么,你说,你要多少呢?”   “什么‘你’要多少?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呀、我呀的,拿我当什么人看了?”   秋葵知道自己错了,“我是说‘我们’要多少?一时说错了也是有的,你何必这样子光火。”她也反唇相讥:“真是穷人气大!”   “好了,好了!”张汉却又软了下来,“我是生老李的气,你不要误会。老李良心太黑了!秋葵,你要明白些,你跟我是一辈子,凡事替我打算,就是替你自己打算,懂不懂这个道理?”   秋葵想想不错。李振邺的老婆是雌老虎,自己跟他这样明来暗去,有朝一日事机败露,必定要受一顿羞辱。倒不如弄几个钱,跟他一刀两断,死心塌地随着张汉过日子,才是个了断。   于是她深深点头:“我怎么不懂?”   “与其为他打算,不如为我们自己打算。秋葵,你等他来跟你说,请他把‘关节’给我,卖出一个,对半分帐,各得三千。”   “那么,还有小费呢?”秋葵也很精明,“小费要归我。”   “小费就不一定了,如果有,就归你。”张汉又说,“我自己当然也要下场;我这个‘关节’,对不起,要叨他的光。”   “这样子说,你马上也是‘新科举人’了!”   “岂止新科举人?明年春闱联提成进士,我不想当翰林,也不想当京官;榜下即用去当知县,选上了无锡、苏州这些好缺,你想想,你这个官太太当起来,是啥滋味?”   有这样的好事!秋葵想想不能不信,顿时欣喜若狂,一夜都不曾合眼。   到了第二天下午,李振邺照例来“歇中觉”,秋葵便把张汉的意思说了出来,只瞒着他自己要下场的话,因为照张汉的一把如意算盘,到明年就带着秋葵远走高飞,李振邺自然不愿,有此顾忌,他就不肯把关节交出来了。   就这样,李振邺还是不肯。经不住秋葵一会儿娇语央求,一会儿生气要不理他,软硬俱来,使得李振邺终于屈服。   “关节我可以告诉你,不晓得你记得住,记不住?”   “何必要我记?你不会拿张纸写下来?”秋葵拖着他就走,“来,来!我替你磨墨。”   “你替我磨墨,我也不写。”李振邺使劲摇头,“笔迹不能落在外面。”   秋葵无奈只好听他口授,李振邺定的关节是“诚、敏”二字,分嵌在“承题”第二句第二个字和第三句第三个字——八股文有一定的格式,起首两句,说破题中之意,名为“破题”;接下来就是“承题”,笔法须与破题相反,正破则反承,反破则顺承,通常最少三句,最多六旬。第二句第二个字用“诚”字,第三句第三个字用“敏”字,李振邺一看就知道打来了暗号,自然会极力向主考“呈荐”录取。   张汉得到了这个关节,自以为名利双收,已在掌握,但事与愿违,卖关节亦并不容易。   买关节自然有人,但要打听打听“行情”;房官只有“荐卷”之权,而每房所荐的卷子,大致都有定额,除非得人极盛,好卷子太多,以争取较多的名额,一般来说,逾额荐卷,主考是不会买帐的。   这样,如果房官的关节卖得太多,则中与不中,事在未定之天,“行情”就不好了。李振邺正是如此,茶坊酒肆,纷纷议论,有人这样摇头叹息:“今年北闱,要想靠文章中举,怕很难了!光是李振邺一个人,就不晓得卖了多少关节?”   张汉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卖关节如此之难!原来李振邺的关节不值钱,再细细一想,李振邺卖出这么多关节,将来又如何应付?可想而知的,他有几等价钱,最高的始为他力荐;价钱低的,就听天由命了。照此说来,竟是骗局!   “我原来以为他只算卖三个关节,这样子,花了钱的包定可中,自然乐于交易。哪晓得他是这样子搞法!”张汉向秋葵怨诉,“现在外面谣言很盛,东也是李振邺,西也是李振籽,名气搞得具而不可闻也。照我看,发财无分,后患无穷。”   秋葵这时一颗心完全在张汉身上——实在也是在那名利双收的“官太太”的一份梦想上面;听见丈夫的话,自然对“故主”有着无限的不满。忍来忍去忍不下,等见了李振邺,终于把张汉的话,转了过去。   李振邺还不曾听完,就已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发红——多少是秋葵转述有误,李振邺只当张汉编造了这一套话在外面说他,当时便冲出门去,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每天下午,张汉都要从家里避出来,好“方便”李振邺来会外室;他经常所去的地方,是在一处名叫“信圣观”的道观中。观中两庑都是摊贩,别院有一处茶座,张汉不是在摊子上闲逛,就是在别院中喝茶。   这天他正在茶座上“穷吹”,说李评事跟他是刎颈之交,交情亲密得像合穿一条裤子,有那晓得他跟李振邺好得合一个女人的,不免匿笑;但帷薄不修,男人的大忌,谁也不敢说破。而大部分不知道这个内幕的,无不信他的话;李振邺最近名气甚大,有人想买关节,却又不明底细,此时听张汉这等说,自然要打听打听。正谈得起劲时,忽有人说道:“那不是李评事来了!”   一看果然,张汉赶紧站起身来;为了要证明他自己的话,一面快步迎了上去,一面亲热地高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   “谁是你的李大哥!”   张汉连李振邺的神态还未看清楚,左颊上已着了一掌:李振邺出手极重,他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印。   “李大哥,你怎么打人!”张汉又羞又恼,而且万分困惑,气急败坏地说。   “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李振邺又是一掌,“你穷得没饭吃,我好意收容你,还,还——。”秋葵的话不好出口,李振邺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你自己摸良心想一想,我哪点亏待了你?你在外面瞎造谣言,坏我的事!真正狗彘不如!你再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一张名片,先革掉你的监生,叫‘坊上’撵你滚蛋!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说完又是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跺一跺脚,管自己恨恨而去。   张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一顿羞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此时唯有低着头,不择路而行;一口气赶回家,颓然坐倒,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秋葵不安地问。   “问你啊!”张汉一跳老高,“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我还不是就说的你说的话!”   “这狗娘养的!少得意。”   由此开始,张汉痛骂李振邺,骂到入夜方休;但枕上一番细语,张汉的心思又活了。   秋葵劝他,做官就要受气,“宰相肚里好撑船,”受得气多,才会量大。而且李振邺这一来,内疚于心,必定会设法补报;自己反跟他闹翻了,岂非不智?   张汉想想她的话不错,第二天见着李振邺,依旧卑词奴颜,百依百顺,同时秋葵也帮着相劝。李振邺表面敷衍,心里却另有主意了。   不久,明发上谕,钦派考差;果然,大理寺左右评事。都被派为房官。   两个评事,一个是李振邺,另一个叫张我扑。李是财迷,张是官迷;张一心想图谋的一个官是:吏部郎中。吏部四司,主管人事进退,权柄极重。朝廷亦极重视,必从“中行评博”,或者名声特佳的知县、推官中考选。张我朴志在必得,而事机常不凑巧;这年——顺治十四年,春天他考取了御史,由此而人吏部,比较容易,所以同事都劝他就职,但张太太不赞成。   “御史常要奉派查案,公事麻烦,容易得罪人;不知哪年哪月中了别人的暗算还不知道,你何苦自讨苦吃?”   到了夏天,要点各省的主考,广东路远先点,张我朴得到消息,可能会点中他,张太太又劝丈夫了。   “广东很不平静,路又远。而且考吏部司官的日子近了,你一到广东,自然错过,这又是划不来的事。”   张我朴认为“夫人之言”大有道理,于是事先请了病假,作为规避。广东主考点过,他再销假,跟李振邺同时奉派为顺天乡试房官。   这又是个机会,是结欢于朝中大老的机会——顺天乡试应考的不完全是本省的举子;大概十分之七为本省举子,十分之三是他省在京官员的子弟,以“监生”——可以花钱捐的,国子监肄业生员的资格入闱。卷子的字号不同,本省举子是“贝”字号,外省监生是“皿”字号。   卖关节的,大多是“皿”字号。李振邺卖关节,张我朴则是送关节;自然是送大考的子弟,希望投桃报李,在应选考吏部司官时,取得同样的便利。   到了八月初入闱,与李振邺恰好邻房;既是同事,又是同闱,而且两人年龄相仿,自以为年轻才高,越发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老李,”张我朴率直问道:“你一共卖出多少?”   “实不相瞒,二十五名。”   “二十五!”张我扑伸一伸舌头,“你预备荐多少?”   “荐归荐,争归争。必中的只有五名。”   “那么其余二十个人,你怎么交代呢?”   “管他呢!”李振邺笑道:“反正先收一半,另一半就不要了。”   “我倒不懂。”张我朴问,“你怎么知道那五名是非争不可的呢?”   “这还不好办?”李振邺得意地说,“我的关节有三种,一望而知。”   “原来如此!”张我扑恍然大悟,同时又自责愚鲁,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跟年兄说句实话,粥少僧多,非如此不足以应付。”李振邺得意地说,“只怕不入闱,入闱,哪怕它‘糊名易书’,总有办法摸索而得真相。”   “然则请问:你那三种关节是几个什么字?”   这话就问得蠢了,没有人肯把关节字眼告诉同官,一则此是受贿的凭证;二则不知道卷子分在哪一房?自己把关节告诉了人,人家一定会如是想:好啊!你搞钱,我偏偏不中他!于是见到有此关节的,一定打入“落卷”。   李振邺却不然,痛痛快快地把三种关节都告诉了这个“年兄”——当然,李振邺说的不是真话;他是临时起意,猜到张我朴的用心,特意说了三个假关节,要教他上当。如果无意中有合此关节的卷子而被黜,只怨他本人命运不佳,受了无妄之灾。但损人不一定不利己,取额有定,黜落一本假关节,真关节便多一分中的机会。   到了八月初十上午,便陆续有人交卷了。这本原卷,用黑墨书写,称为“墨卷”;受卷以后,先送“弥封所”编号弥封,然后转送“誊录所”,由“誊录生”用朱笔另抄一本卷子,称为“朱卷”。朱墨两卷并送“对读所”校对,倘有脱落抄错,用赭色笔注正——一本卷子上有各种颜色,誊录用朱笔,对读用赭色,内监试官有所批注用紫色,主考则跟应试的一样用墨笔。   等朱卷送到,李振邺第一个先看关节,“皿”字号有上千本卷子,卖出的关节,不一定分在自己这一房;那就要暗中去摸索了。他带了个小听差名叫“灵秀”;人如其名,十分聪明,所以李振邺便要他去摸索,用蓝笔写明关节,共是二十五人,灵秀拿着这张单子各处乱钻,细细寻对。   外面去寻,还未有结果,本房却冤家路窄,张汉那本卷子,恰恰落在李振邺手中;张汉还以为李振邺总还有香火之情,自己这本卷子,不能不中,所以把“诚敏”二字关节,嵌入“承题”,结果成了“授人以柄”,李振邺把那本卷子大涂大抹,另加一段很刻薄的批语,结句是“其亦高山滚鼓之音欤!”高山滚鼓,其音“不通,不通!”   灵秀果然灵秀,二十五个关节,统统找到,别房中了三名,加上自己中了两名,才得五个人,未免太少,尤其是第一等的关节非中不可的,还缺两名,于是李振邺亲自出马去想办法。   最公平的是交换,你中我的,我中你的;其次是套交情,软商量,无奈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李、张二人骚扰各房,人人侧目,但少年轻狂,毫无顾忌,甚至愈演愈烈,公然侮人;特别是对行人郭浚,欺侮他年老懦弱,格外无礼。   “老郎!”张我朴揪住郭浚将要呈荐的卷子,“这本卷子是谁,我知道!你跟我说实话,得价几何?居间的什么人?”   张我朴是诈语,郭浚却有些慌了,嗫嚅着说:“是太仓一个姓蒋的。”   要撒谎就撒全了它,只撒一半,恰好启人疑窦;张我朴恍然大悟,“姓蒋倒是姓蒋,”他说,“是浙江嘉善,不是江苏太仓!”   张我朴依然是诈语,但老实的郭浚,竟不敢否认,这就使得张我朴愈有自信,暗暗得意,真个冤家路窄,自然饶不过他!   “哼!”他说,“嘉善蒋文卓,哪个不知道他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大草包!此人怎么可以中?中了一定会有麻烦。”   郭浚一听害怕了!他是想中这个嘉善姓蒋的,因为蒋家有钱,中了这本卷子便是收了个阔门生,一份“贽敬”,必然可观;而况文字不坏,也着实可以中得去,只以张我朴的威胁,不能不打入落卷。   到事后才知道,这本卷子是嘉善蒋廷彦——蒋文卓的堂兄。张我朴跟他并无仇恨,所以蒋廷彦是受了无妄之灾;但郭浚恨极了张我朴,便不肯说破真相。   “唉!”他这样叹息着对蒋廷彦说:“老兄的卷子,我已经中了,张我朴说什么也不许,硬要我打下来,实在愧对老兄。”   “落卷”是本人可以领回来的,上面有郭浚“荐批”,说他“文字锦绣”,可以为证。蒋廷彦对郭浚自然还是感激的,照样称“老师”,然而对老师自然也有不满。   “门生实在困惑!老师看老师的卷子,张某人何得妄加干涉。”   “张我朴、李振邺二人,在闱中横行无忌,自己卖了关节,反而诬别人。”郭浚说道、“即如老兄这本卷子,明明应该高中,他硬说不通。如果我中了老兄的,将来‘磨勘’的时候,万一出了点小毛病,张我朴岂不是就有话说:‘是不是,我早说过这本卷子不能中,郭某人不听,不是有关节,何必如此?’那一来不但我的老命不保,老兄的身家亦大有关系。所以我宁愿隐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老兄的事坏在张我朴手里。他跟李振邺俩,简直不是人;李振邺有个好得可以赠妾的朋友叫张汉,文字也还过得去,而且李振邺还送了他关节,结果也是不中——。”   “这门生又不明白了,既然如此,张某又何以不中。”蒋廷彦插嘴相问。   “哼!”郭浚冷笑,“谁晓得他们有何不共戴天之仇?李振邺送他的那个关节,是个圈套;正好找着了,把他打下去!”   “这两个恶贼!”蒋廷彦咬牙切齿地。“门生无论如何,饶不过他们!”   等发榜出来,四千余名应试的生员,取中的只有两百零六名,自是欢喜的少,嗟怨的多,照例落第的会顿足痛骂“主司无眼”,及第的无非侥幸。而这一闱也确有疑问,平素有名不通的人,居然中了,这是什么道理?   外面已经在怀疑了,而李振邺、张我朴二人,竟似一无顾忌;酒酣耳热之际,公然告诉人家:某某人中了,是我的力量;某某人根本不通,因为平日有交情,我中了他一个副榜。于是有个杭州的贡生,素行不端的张绣虎,打算着敲一笔竹杠;找到一个熟识的吏科给事中,而又是这一科房官的陆贻吉,托他转言,叫李、张二人拿钱出来,不然要他们的好看。   陆贻吉不肯管这闲事,张绣虎便直接上门勒索,敲诈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他有恃无恐的凭证是,张汉和蒋文卓所写的两分“揭帖”。原来说好,花钱可以无事,结果揭帖还是贴了出来。   这种揭发阴私的揭帖,俗名“无头榜”,照例不具姓名;但个中人则无不知出于张、蒋二人之手。除了闱区实贴以外,还分送科道衙门,希望查办。   蒋文卓写的揭帖,未出大门,就有麻烦,他把张绣虎敲诈李振邺、张我朴的情节,叙在里面,用意是要证明李、张二人“贼胆心虚”;又说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是给吏科给事中陆贻吉过付,这一点自是大谬不然。   陆贻吉的消息很灵通,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赶到蒋文卓所住的客店中,厉声诘责。蒋文卓知道自己错了,连声赔罪以外,立即把陆贻吉的名字删掉。一场纠纷,本已告一段落,但陆贻吉内心颇为不安,认为还须采取一种什么措施,以防后患。   于是他跟他的同事,刑科给事中任克溥说:“今年科场,弊端丛生,一个姓蒋,一个姓张的、写揭帖揭发,这倒也罢了;哪知道把我的名字,无端牵涉了进去,真正岂有此理!我要自己上疏,纠举这件事。”   话是这样说,他自己可能也有顾忌,所以举棋不定,始终未见他上疏。任克溥的心思却是大为活动了——前明遗留以来的“南北之争”,依然未消;北以山东大老为首,南由江浙大臣领导;任克溥受了冯铨和刘正宗的指使,久已想“荼毒南士”,得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不过江南籍的几名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也不是好惹的;因而任克溥犹不免观望。   就在这时候,皇帝在南海子召见汉大臣及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很严厉地面谕须各尽职掌,不得徇私包庇。任克溥一想,趁个风头上,正该奋力一击,于是十月十六日上了一道奏疏,严劾北闱弊端,以蒋文卓和张汉所投送的揭帖为凭,并举陆贻吉作证。   此疏一上,皇帝大怒,传旨拿捕奏疏中指明的人犯,由吏部及都审院会审。   结果审实有五名房官卖了关节,他们是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项绍芳,还有一个就是陆贻吉。举人贿通有据,亦有两人。奉旨:“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主考曹本荣、宋之绳亦交部议处。   这不过是北闱弊案的开端,吏部尚书王永吉,蓄意要兴大狱;于是灵秀手中的一张单子,便成了极重要的证据。   此是李振邺的疏忽,当他用蓝笔亲写二十五个人的关节,嘱咐灵秀去“摸索”以后,原该将单子收回销毁,而竟忘却其事,偏偏灵秀又拿给他的同事冯元看,李振邺御下无恩,冯元久已怀恨在心;这张关节单子如至宝,想用来威胁李振邺。不知如何,王永吉也听说有这样一张单子,因而向满洲籍的大学士图海,和满缺的吏部尚书科尔坤建议,据此追查关节。   “什么叫关节?”来自关外的图海,始终还不明白。   于是王永吉掀髯抵掌,把什么叫关节,如何使用,怎样不易为人所发觉,以及如何付款?原原本本地讲解了一遍。   “这就有疑问了。譬如,我向你买关节,先付一半;等中了以后,那一半不付,你又奈我何?”   “怎样无奈何?”王永吉答道:“买关节的人有借据在别人手里。”   “这又有疑问的了,倘或不中,这一半自然不付;而执有借据的考官,告到当官打钱债官司,不中的那人,岂不吃亏。”   “不要紧,借据有个写法,具名是‘新科举人’某某,既然不中,便不是新科举人,不问可知,借据无效。”   “啊——!”图海大摇其头,“南蛮子真狡猾!”   有了这句话,便是被说动了,主张严办;王永吉得此支持,大为高兴,把冯元找来,好言问道:“你把那张单子拿出来,将来一定有赏。不要紧,凡事有我作主!”   呈上单子,调原卷核对,李振邺所卖出的关节,第一名叫做陆庆曾,捉拿到案一问,陆庆曾承认有此事,但关节不是买的,是李振邺所送:因为他曾医好了李振邺的病,藉此以为酬报。   不管是买是送,总是关节,陆庆曾当然被逮下狱。再调第二名的卷子一看,王永吉的神色大变!   “图中堂!”王永吉嗫嚅着说,“我,我要回避!”   “怎么回事?”   “唉!”王永吉长叹,“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真正是无从说起了!”   “到底怎么回事?”图海性子急,“请你明说。”   说出来无不诧异,这一本卷子的王树德,就是王永吉嫡亲的侄子,不知如何也通上了李振邺的关节。   于是王永吉上疏自劾。皇帝公事公办,批复:“王树德审明处分,不必先期陈乞。”同时下旨,将关节单上的二十五个人,连家属一起捉拿到案,关入刑部大狱。   北闱弊案未了,南闱又起了极大的风波。给事中阴应节参劾江南主考方犹舞弊,其实是跟方拱乾父子有嫌隙,借以相攻,所以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江西主考方犹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方章俄,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与犹联字有素,乘机滋弊,冒渎贤书,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   主考舞弊,却说“冒渎贤书”,其意在方章钺;而方章钺还在江南,那么“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便隐隐然是指方拱乾和方玄成父子了。阴应节这道奏疏显然别有用心;当山东大老,正在“唯恐天下不乱”,掀起大狱之际,不能不令人怀疑,山西洪洞县人的阴应节,是受了刘正宗的指使,要对方拱乾报当年不肯明指太子假冒的仇。   皇帝对考试舞弊的案子,深恶痛绝,因而一接阴应节的奏疏,立即召见方玄成—一这时自然不会叫他“楼冈”了,疾言厉色地责问,可有其事?   “臣家桐城,已历数世。江南主考方犹是浙江人,从未同宗,臣弟章钺,不在回避之列。”   皇帝听得这样回奏,脸色缓和了些,“我想你家的人,亦不致要靠关节,才能中举。”他说,“不过此案既然从严办理,方章钺亦不能例外。”   “是!臣不敢以私情坏皇上的大法,乞赐拿问。果然不肖,臣弟自耷应得之罪;否则便是皇上为臣弟洗刷,还他清白,臣父亦同感天恩。”   “嗯,嗯!”皇帝撇开方章钺,就事论事:“江南闱到底如何?乡试至今已在一个月,总有江南来的人,可曾听到些什么消息?”   “流言甚盛,只是真伪难明,不敢妄奏。”   “不妨!你说来我听听。”   方玄成不敢隐瞒,把所听到的消息,细细面奏,据说南闱发榜,士论大哗,好事者做诗做文章、做杂剧、传奇,把方犹、钱开宗骂得不亦乐乎。甚至船过苏州等地,一路有人跟着船骂,再激烈的,便拾取砖瓦投向船头,吓得方、钱一二人在舱中发抖。   “真是斯文扫地,辱及朝廷!方犹、钱开宗太可恨了!非严办不可。”皇帝又问,“好事者是怎么说?可有他们做的诗文?抄来我看。”   方玄成当时就找到了两本传奇,都是江南新刻的,一本名叫《万金记》,万是小的万字,加一点成方;金字则为钱字的一半,所以“万金”二字,即是影射方、钱两主考的姓。其中描写通贿的情景,历历如绘,只是姓名都已隐去。   另一本叫做《钧天乐》,也是写科场故事,主考名叫胡图,是“糊涂”的谐音;三鼎甲名叫贾斯文、程不证、魏无知,谐音为假斯文、真不证、鬼无知。作者是号叫西堂的尤侗。   “尤西堂是老名士,必不妄言。”皇帝重新加强了决心,一定要严办。   于是一道上谕,颁行江南,上面是这样指示:   据奏南闱情弊多端,物议沸腾,方犹等经朕面谕,尚敢如此,殊属可恶。方犹、钱开宗并同考试官,俱着革职,并中试举人方章钺、刑部差员段速拿来京,严行详审。本内所参事情及闱中一切弊窦,着郎之佐速行严查明白,将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着明白回奏。   由于这道雷厉风行的上谕,参劾考官,顿时成为极时髦的举动,因而有刑科给事中朱绍凤的弹劾河南正副主考黄钅心、丁澎;山东两省试卷,亦经礼部“磨勘”,发现违犯成例而提出纠举,都奉到“革职拿问”的谕旨。   但是案情重大,仍旧要算南、北两闱;而从南闱案发,北闱又变成雷声大,雨点小了——这是南北之争,北派占了上风的征象。吴梅村的亲家,大学士陈之遴为刘正家所打倒,获罪下狱,已没有人敢为南士讲话;而皇帝一则受了《万金记》和《钧天乐》渲染的影响;再则听信了北方诸大臣的话,认定江南士子,狡猾轻薄,惯于结党营私,反抗新朝,所以自然地严办南闱,放松北闱。   北闱的新科举人,奉旨于顺治十五年正月十五,在太和殿举行复试,皇帝亲临主持,当面宣示:“由于本科考试不公,所以亲加复试。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不必畏惧。用心各抒实学。”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要选拔真才,不得已而有此举。”   应试的举人,本都惴惴然以为天威不测,雷霆一震,粉身碎骨,谁知竟是如此春风照拂,无不喜出望外。一齐顿首,高呼“万岁”。   试场中虽有旗兵监视,但供给茶烟,照料甚周。日暮收卷,第三天放榜,取中一百九十二名,准予会试;因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只有八人。   江南的新科举人,当然也要复试,日子是在会试以前的三月初。这些南士,就没有顺天的举人那种思遇,复试的地点在西苑中海之中,三面环水的瀛台,皇帝亲出的题目就叫“瀛台赋”。每一个人身边有两名“护军”看守着,白刃相向,如临大敌,一个个失魂落魄,文思逃得无影无踪,以致交白卷的不知道多少!   等到发榜,处置又与北闱不同,准予参加本科会试的只有一个人,准予举人而不得参与本科会试的,有七十五名,准作举人而“罚停会试两科”,要到六年以后方能会试的,有二十五名,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有十四名。   到了四月间,“三法司”会审北闱案终结,定罪甚重,案内人犯,一律死刑,所不同的只是“立斩”、“立绞”、“绞监候”三种不同的死法而已。   到了四月计二日那天,刑部镇抚司开南角门—一向例,处决死囚,出这道门上绑;所以被押人犯,无不魂飞天外。同时听说刑部已备了四十副绳索,五十枚禁止犯人出声的“口啣”,四十名刽子手,这更见得绝无生理了。   哪知出得南角门,并非五花大绑,直赴宣武门外菜市口的刑场,而是被押解到太和门说皇帝还要亲审。这时候各人的想法就不同了,有的认为还有一线生机;有的疑惑亲审之后处决,而在受审时还要受一顿刑罚,因而吓得便溺齐出,亦大有人在。   皇帝亲审,事非小可,刑部、大理寺,以及内延侍卫,无不到场伺候;律例中规定的刑具,应有尽有,打的打,夹的夹,一时巍峨庄严的九重宫阙,变成鬼哭神嚎的修罗道场。皇帝不忍看此惨相,回面向里;只命侍卫往来传话,乱糟糟、急匆匆,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御审等于未审,唯一的结果是:皇恩大赦!侍卫传旨:“人命至重,恐其中或有冤枉,特命提来,亲行面问。本当依议发落,但多犯一时处死,于心不忍,俱从宽免死;各于长安街重责四十板,流徙尚阳堡。”   这下三魂六魄飘荡在半空中的四十人犯,还如起死还阳。只是死罪可活,活罪难逃;想到“重责四十板”这句话,不免又心胆俱裂了。   等皇帝起驾,人犯又被押往长安街行刑;刑部在当街设下公案,刑部三堂官亲临监视。名单上第一名是王树德,却已无法受刑——早两个月已死在狱中;流言藉藉,说是大学士王永吉怕他侄子招供,会牵涉到他身上,买通狱卒暗杀灭口了。   第二名就是陆庆曾,他是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做过礼部尚书的陆树声的孙子;少负才名,家境优裕,住宅颇擅园林之胜,以享誉三十年的老名士,大可优游纳福;只以不甘寂寞,特以贡生的资格,参加北闱,结果招来了这么一场破家的大祸,而且还要受辱,所以监视的刑部堂官,不免相顾嗟叹!   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却无怜才恤老的念头;两板子下去,只见血流满地,人已不会出声了。   刑部侍郎杜立德大怒,拍桌而起,撩着袍褂下摆,直奔行刑的差役;刑部官看他眼红如火,须髯抖动,大惊失色,赶紧拦住差役,不叫再打。   “混帐东西!”杜立德用一口京东土音,指着差役大骂:“皇上要饶他们的命,你们必欲置之死地,是有意不遵旨不是?”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吃不消;司法连差役一起跪了下来。   “虽说重责四十板,皇上的意思不过羞厚羞辱他,你们怎么可以下这样的重手!立毙杖下是哪个抵罪?”杜立德一脚踹了过去,“你们不听我的话,我踢死你们!”   就因为他这样大发雷霆,大大减轻了那四十人犯的皮肉之苦。   北闱案以人犯遣戍奉天尚阳堡作结束;南闱案则犹在审问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犯人名叫吴兆骞,字汉槎,江南吴江人。”   “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程正远,如何不自爱惜,甘蹈法网?到底是如何通的关节?从实招来!”   “天大的冤枉!”吴汉搓哀声喊道:“犯人诗礼传家,从不敢做非法之事;闱中文字,尽出精心结构,实不曾通过什么关节。”   这位问官,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士,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名叫安珠瑚。入关以后,曾从豫亲王下江南,亲见史可法在扬州殉难。   安珠瑚这时的官职是刑部江南司郎中,正为主办南闱案的司官。此人性情平和忠厚,深通汉文,所以对汉人颇有好感;又因为转战吴楚各地,颇沾染了江南爱慕风雅,怜才惜土的习俗。当时听得吴汉槎的供述,便点沣头说:“我也知道你是神童,与你两个哥哥,同有‘江左之凤凰’之称,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吴祭酒的谬赞之词。”   “对了,是吴梅村。”安珠瑚接着便念了一首诗:   长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枫雁几过,虞帝祠荒闻野哭,番君台回散夷歌;关河向晚鱼龙寂,亭障凌秋羽檄多,牢落楚天征战后,中原极目奈愁何?   念完,安珠瑚问道:“这是你十三岁那年做的诗,是不是?”   “是!”公堂上能够谈诗论艺,吴汉槎的心情便轻松了,从容答道:“原作一共八首,是仿少陵的《秋兴》八律。少年胡说,请大人指教。”   安珠瑚谦虚地笑笑,接着又问:“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再做一首?”   吴汉槎便即答道:“遭命,请大人出题。”   “自然是即事。”   “请大人限韵。”   安珠瑚想了想说道:“就是‘囚’字吧!”   “囚”字是十一尤的韵。等安珠瑚命人给了纸笔,吴汉槎已经有了半首;于是一面磨墨,一面构思。磨好了墨,铺纸在地,先伏身提笔写下了题目:“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接着振笔疾书:   自叹无辜系囗鸠,丹心欲泪先流。才名夙昔高江左,谣琢于今泣楚囚;阙下鸣鸣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邱。   把诗呈上堂去,安珠瑚看了看说:“急就章难免草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首诗,吴汉槎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好,所以磕个头说:“愿大人矜怜,有冤待雪,此时此地,出语不工。”   “我尽力而为,看你的造化吧!”   于是吴汉槎仍旧被押回拘系之地,那地方自然在刑部,却非监狱,各州“火房”,凡是不曾定罪的官员,都暂时监禁在此。内部行动自由,有钱的话,生活亦可以很舒服。吴汉槎在火房中,依然读书饮酒,闲下来与难友分韵刻烛,彼此酬唱,不脱文人的积习。   跟他在一起的难友,有“海昌相国”陈之遴与他的儿子陈直方、陈子长;陈之遴以“贿结内监吴良辅”的罪名,为北派打了下来,此时正待罪刑部。陈直方右眼失明,是吴梅村的女婿;陈子长则与吴汉槎年龄相仿,结成了患难之至交。   再有就是方拱乾父子。方拱乾虽曾复奏,并引用载明科名年籍的“齿录”,证明他与方犹并非同宗,但皇帝在“办南士特严”的定见下,连方玄成一并革职下狱。   由于彼此同在患难,加以气味相投,因而对吴汉槎这天的遭遇,都为他庆幸不止,说是经此考验,而且安珠瑚是如此矜怜,冤枉必可洗刷。   吴汉搓是冤枉的。江南总督郎廷佐以“采访”所得,奏复朝廷,说南闱案中“显有情弊”者九人,将吴汉搓列名其中,实在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总应该知道。”陈之遴问吴汉搓,“倘或是结怨于人,总也应该知道,冤家是什么人?”   “不瞒相国说,我亦茫然。上个月初九,到礼部报到,谁知被逮!我当时有两首诗,颇能道出心情。”   接着,吴汉搓便念那两首“口占”的七律:   仓皇荷索出春官,扑面风沙掩泪看。自许文章堪报主,哪知罗网已摧肝!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鹃啼血未干。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庭树萧萧暮景昏,哪堪缧绁赴圜门!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叩九阍。肠断难收广武哭,心酸空诉鹤亭魂。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炤覆盆。   陈之遴亦是受冤甚深,对这两首诗,真所谓“感同身受”,所以连连点着头说:“一字一泪,不堪卒闻。”   “但愿‘圣泽如天大’!”方拱乾比较乐观,说了这一句又问吴汉槎:“听说你跟汪苕文不和?汪苕文的气量是出了名的偏狭,莫非他造了你什么谣言?”   “这就不知道了。”吴汉槎答道,“苕文气量虽狭一点,到底也是饱学之士,想来不至于。”   “这要看你跟他结的怨如何?”方拱乾说:“‘怨毒之及于人,甚矣哉’!一时失检,遗无穷之祸,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是“夫子自道”,指得罪了刘正宗那件事,但吴汉槎觉得他跟汪琬——字苕文,又号尧峰——的情形,并没有这么严重。   “一次在我家乡吴江,一起出东门到垂虹桥去散步。我一时狂妄,引袁淑的话对苕文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吴汉槎说:“苕文素性自负,不甘居人之下,听见我的话,自然很不舒服、所谓结怨如此而已!”   “那就难怪了!”方拱乾说:“如今你在刑部火房,汪苕文就可以独步江东了!”   他的话谑而虐,大家笑归笑,却都凛然有人情险峻之感。   安珠瑚果然是苦心回护吴汉搓,七月下旬奏复全案时,特地将面试吴汉磋的情形,详细叙明,同时附上了他的原作。   “仓车之下,有此捷才,也还难得。字也写得不错!”皇帝看过吴汉楼的诗稿,这样嘉许;但是对于整个案子审问的结果,皇帝非常不满,“这一件大案,问得这样子轻,是何缘故?”   于是降下一道上谕,除了方犹、钱开宗“正法”以外,十七名房宫,大都是浙江各县举人、进士出身的知县,一律绞杀。“显有情弊”的九名举子,包括吴汉槎、方章钺在内,“俱着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其中有个姓程的在逃,责成江南总督郎廷佐、漕运总督亢得时,尽快抓来治罪;如果抓不到,便认作郎、亢二人“受贿作弊”,有意买放。   从清军入关,十四年以来,从未下过如此严厉得不讲情理的谕旨;同时对江南士林,怀着极深的成见,更为显然。因此,谕旨发抄,朝野震惊,而知道内幕的人,所感到的悲愤是,这都出于汉人的自相残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痛心饮泣以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话虽不说,暗中却有行动,尽量把无辜受牵连的“父母兄弟”,设法开脱,不随“正犯”一起充军——吴汉槎就是如此,堂上双亲和两个哥哥,都得留在关内;他的妻子葛氏,亦可暂缓出关,只有吴汉槎于身就道。   遣戍是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一,吴汉槎自己写了一首《将赴辽左留别吴中诸故人》的长诗;然而传遍遐迩,脍炙人口的是,江南士林魁首吴梅村所写的一首《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魂消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壁青绳见排低,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君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囗,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鳀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空良有以。忧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梅村一生恨事,第一是甲申之变,殉难为家人所救,不能相随崇祯帝于九泉之下;其次便是不能归隐,保持一个“遗民”的头衔——他在顺治十年被迫北上,受清朝的官职,当“国子监祭酒”,虽然一年以后,即以丁忧辞官回里,但已如守节的寡妇,遭遇强暴,白壁有瑕。这都是因为才名太盛,清朝才放不过他的缘故;所以“悲歌”实以自哭,亦为普天下读书人,同声一哭。   丁澎的遭遇,与吴汉槎一样,也是充军出关;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阳堡,不是几乎汉人从未到过的,满清发祥之地的宁古塔。   一辆骡车,载着妻儿,迢递出关,三千里崎岖,不知何日重见西湖?这样至不堪的境界,丁澎却以极豁达的态度应付,他说:“出关迁客,皆是才子,此行不患无友。”所以每到邮亭驿站,先读题壁的诗。   看起来他像个书呆子,其实伤心大别有怀抱,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4、仕优而学   当丁澎遣戍的时候,汤斌也动了“驿马星”,朝命调任江西岭北道。他的移交很顺利,库有存银,案无积牍;造一份“四柱清册”,连印信交给了后任,仍旧跟到任时那样,雇两头骡子,一肩行李一箱书,带着汤本,悄然就道——事先得到消息,当地百姓预备跪香遮道,攀留不舍;这是办不到的事,同时他也不愿惊动地方父老,所以在公开宣布的行期前两天,半夜里开潼关,出函谷,取道湖北,入江西到任。   岭北道驻赣州。汤斌得以调此官职,有着无限的兴奋,因为这就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做过的官;明朝的赣南巡抚与此时的岭北道,官称不同,事权相仿。他为学不薄程朱爱阳明,如今得能追步前贤,效法懿行来印证所学,实在是难得的良机。   这是有名的一个难治的地方,“十月先开岭上梅”的大庆岭以北的地区,深山长谷,荒翳险阻,为两广通吴越的要道,所谓“接瓯闽百越之区,介谿谷万山之阻”,那里的风俗,一方面是儒良秀美,尚义工巧;另一方面,劲悍习武,嗜勇好斗,对死生看得甚轻,所以是个著名的盗薮。   王阳明巡抚南赣时,文治武功,冠绝一时。武功之首,自然是五十大平宁王宸濠之乱,其次就是平盗,当时盘踞在崇山峻岭,鸟道丛篁中的土匪,共有左溪、桶岩、横水、氵利头四大股;王阳明判断形势,广用间谍,亲破贼巢八十余处,自正德十二年受命,至十三年年底,江西的土匪,完全肃清。汤斌对王阳明的这些业绩,早已研究得烂然于胸;所以一到任,首先要查访的就是地方的治安。   治安果然不好。在零都县北的零山,有一股土匪,头目叫做李玉廷,手下有一万多人,时常下山,劫掠行旅。因此,由福建长汀、西人赣州的这条要道,大受威胁;商贩裹足不前,市面萧条,地方的生计,大受影响。   汤斌心里在想,要办这一股土匪,不能期望动用官兵,首先没有这么多官兵可以调遣;就算能调到了,官兵的纪律如何不可知,未蒙平贼之利,先受骚扰之害,而且地方上要办军需供应,一样摊派,不如拿这笔钱来办民兵。   这有王阳明、戚继光等人的成法可循,只要实心实力,地方上无有不踊跃从事的。汤斌也读过兵书,亲自招募选练;布衣蔬食,起居生活比哪个都要苦,仅是这一分感召,就足以昂杨士气了。   于是,意想不到的,李玉廷派人上书,自愿投诚。汤斌抱着与人为善的宗旨,自然接纳;李玉廷倒言而有信,单身自缚,来见汤斌,表示负荆请罪。   这只是投诚的初步,他手下有一万多人,如何安置?得有善策。谈到这一点,李玉廷言语支吾,只说“弟兄相从多年,不忍舍弃”,意思是要派他的官职,供他的粮饷;不说一句愿意“卖刀买犊”的话,那就大为可疑了。   因此,汤斌一面安抚李玉廷,一面去见巡抚苏宏祖,面禀经过,断言李玉廷投降,并非心悦诚服,随时可以生变,不可不预作防备。   “贵司饱学,识见超卓。”苏宏祖很诚恳地答道:“如有所见,尽请直言;赣州、南安两府,全靠老兄保障。”   “大人过奖了。”汤斌直抒所见:“倘或李玉廷包藏祸心,必扑南安。南安无兵防守,寇至即下,危险之至。我请大人立刻下令调兵;我今夜就走,先回南安设防。”   “好!就这么办。我派中军替你安排行程。”   “多谢大人,只恐耽误戎机,不必费事了。”   苏宏祖还要设宴为他犒劳,留他第二天一早再走。汤斌坚决辞谢,当夜就骑马带领八名亲兵,直驰南安。   走了两夜一天才到,到时已值深夜;叩关进城。人马俱乏,但汤斌不暇投店,由地保领着,一直来到南安知府衙门。知府已经人梦,听家人唤醒了说:“汤大人驾到”,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汤斌此刻到府,必有极紧急的大事;喜的是有汤斌在,一切可以放心。   于是急急起身,匆创穿戴,开了中门,在烛火下迎谒上司。   “大人想来还不曾用饭?请先休息,等我派人去找厨子。”   “不必太费事。”汤斌说道,“请先派人招呼我那几个亲兵的饮食。我跟老兄先谈一谈。”   知府亲自引入书房,在明亮的灯光照映下。只见三十三岁的汤斌,脸色熏黑憔翠,敝衣破靴,手上还受了伤,用块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缚住伤口,上面血渍殷然。这副样子像个遭遇灾难,仓皇逃命的难民,哪里像个掌管半省民政的地方大吏?   “大人勤劳王事,着实辛苦!”那知府感动之下,一揖到地。   “好说,好说!”汤斌一把扶住他,“老兄,不必再讲这些客套,我们谈正事!”   于是汤斌谈到如何设防。虽有乡兵,打硬仗不是劲悍的土匪的对手;汤斌指示,多设疑兵,加强巡逻。城内要清查保甲,监视奸充。只要示贼以有备,或者可以让土匪知难而退;万一李玉廷要硬攻南安,只要能守得十天,苏巡抚所调遣的官军,必可赴援解围。   “我请问老兄,”汤斌重提一句:“万一有变,能不能守到十天?”   受了汤斌的鼓舞,那知府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尽力而为。倘或守不到十天,与城共亡。”   有此必死的决心,南安一定可以守住。汤斌欣然称许,只见他的脸上,一双憔悴眼睛,神采奕奕,显得极有信心似的。   第二天一早,汤斌亲自帮着部署;旗帜鲜明,号令严整,士气极好。也就是在刚刚部署完成的第三天,李玉廷大股,远远而至。瞭望守卒发觉敌情,驰报知府,知府又转报汤斌,急急赶到城上。   果然,汤斌棋先一着,发生了吓阻的作用,李玉廷和他弟弟秀廷所率领的土匪,一看城头刁斗森严,旗旗密布,知道硬攻无益;而且他们亦没有打硬仗的准备,只好悄然退去。   危机虽暂时得解,汤斌却不敢丝毫疏忽,督率南安知府、大庾县知县,夜以继日地把防务上的“缺口”都堵塞起来。这样过了十天才部署完成,正待回赣州时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命案。   这件命案的严重,是因为凶手为平南王尚可喜的部下。尚可喜驻兵广东,派了一名姓董的游击,带领小队买马回广州;经过南安时,他的部下两名“旗军”,一个叫孙大,一个叫陈报国,不守纪律,持枪带刀,闯入民居,强取鸭子——南安的腊鸭,远近驰名;鸭子是老百姓生计所关,有人强取了一只,开了个例,凡是兵卒都可恃强而取,岂不断绝生计?因此为一只鸭子起了冲突。   那家姓钟,弟兄三个,老大叫钟应贞,在向孙大讨回鸭子时被杀;钟应光喊了声救命,结果又为陈报国杀死。于是老三针应尧陪着寡嫂到董游击那里喊冤。   董游击一听大怒,驰马到了现场,陈报国已经逃走;董游击拔出腰刀,住孙大脖子上就砍。但就在利刃加颈的刹那,他变了主意,收足腰刀,吩咐亲兵将孙大捆了起来,移送大庾县办罪。   这倒也是正办。只是随带的队伍,蛮不讲理,纷纷向游击去陈诉,说是旗军因为与百姓争斗,为了一只鸭子,闹出命案,如果要旗军抵命,以后必受百姓欺侮,寸步难行了。因此,要求董游击无论如何耍摆“威风”出来。   董游击不但答应了部下的要求,还听从了部下的设计,首先就把“威风”摆在苦主身上,说是孙大为了钟家吃官司,一切要归苦主招待。到坐堂问案那天,命案被告孙大是坐了轿子去的,自然,轿子是苦主所雇;入狱以后,又要苦主为孙大送牢饭,每天一只肥鸭,如果敢支吾一声,立刻就以白刃相向。   另一方面大庾县知县,也受了胁迫;判的不是强取鸭子,致人死命,说是“索鸭必致争闹,疑于殴斗,故依律拟绞。”而以当时的赦例,绞刑可以不死,同时两条人命由孙大一人承当,陈报国竟能置身事外。这就是说,钟家弟兄,等于白死!不但白死,还要花钱供养凶手。   汤斌得报,大为震怒。等公事报到,亲自提审;董游击的部下,与当地老百姓来看审,挤得水泄不通。   一声“带原告”,只听钟家的亲属,哭声震天;上堂一问,除了叙述当时命案经过以外,又说,为了供养孙大,已卖掉两个亲生儿子。世间哪有这样的不平之事?要请“青天大人作主伸冤”!   汤斌不置可否,先请董游击上堂问道:“一面是贵部,一面是百姓,你看人数多寡?万一发生殴斗,如何收场?”   董游击一听这话,心里着慌,躬身答道:“请大人示下。”   “士卒须受约束,不宜干预民政。请贵官将所部带回营地;千万注意纪律,倘滋事,本道断难回护。”   汤斌是兵备道,下马治民,上马管军,职兼文武,而且大庚的义兵正被汤斌训练得生气勃勃;万一发生冲突,自己过境的少数人马,不是对手。即令事后能倚仗平南王的势力,找回面子,无论如何眼前亏是吃定了。因此董游击表现得很合作,把夹在老百姓当中看市孙大的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带队回营。   就这一下,便令大庾百姓,心折无已。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汤斌是如何大快人心地平反冤狱。   “提孙大!”   堂上一呼,阶下齐诺,把孙大从“班房”里提了出来;只见他起初傲然不以为意,等向堂下一望,顿显惊慌——一大家都明白,他仗的就是旗军的势;每次“过堂”都有人助威,如今同伴一个不见,自然气馁。   问明姓名年籍,汤斌问道:“钟家兄弟,是你杀死的吗?”   “是因为买鸭子起了争执,我一时失手伤人。”   汤斌已把全案连件作所填的“尸格”,何处受伤,伤痕如何,缘何致命,都记熟在心里;这时不用检机案卷,便可洁问:“钟家老大,左乳下中枪,直透后心;这致命之伤是怎么来的?”   孙大无法抵赖,依然这样回答:“是我一时失手。”   “听你的供词,好像在跟人比武似的,左一个‘失手’,右一个‘失手’!我且问你钟家老大那时手中拿着什么东西?”   “拿着一只鸭。”   “照此说来是赤手空拳,并无武器?”   孙大无法狡辩,只好答应一声:“我不曾细看。”   “不曾细看,便是毫无防备;你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把个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杀掉了,还说是‘失手’?”一说到这里,汤斌不提此事;问到第二条人命,“钟家老二是谁杀掉的?”   “也是我一时失手。”   “喔,又是你!你的‘失手’何其之多?”   这句带着讥讽意味的话,鸦雀无声的老百姓听得明明白白,都高兴地笑了。   “钟家老二尸身只有刀伤,莫非你是一手持枪,一手持刀,带着两样武器?”   这一问把孙大问住了,低着头好久不响。   “是陈报国是不是?说!”汤斌第一次动用了惊堂木。   “是。”   汤斌点点头,大声宣示:“案情已明,原告饬回,孙大收押,不准任何人接见,亦不得食用外送食物。听候本道提取陈报国到案,再行定罪。”   这一宣布,等于是说要抓陈报国一起来抵命。堂下无不抚掌称快,交颂青天。但汤斌的处置却很慎重,第二天就离了南安,去见巡抚苏宏祖,提出两项要求,希望得到支持。   “凶手有枪,死者空手,力不相敌,不能谓之争执斗殴。”汤斌的第一要求是:“凶手应依‘故杀’律定罪。”   第二个要求是行文平南王府,要求将另一凶手陈报国交出来,归案讯办——当然,汛办也是故杀,要孙大和陈报国双双为钟氏兄弟抵命。   苏宏祖是个好长官,但禀性微嫌游移懦弱,虽然对汤斌信任而又佩服,但他怕这样严厉执法,会引起平南府的不满,闹出事来,是件大案,前程不保之外,还有别的祸事,因而显得极其为难。   “潜庵!”苏宏祖的态度不像上司,倒像个一向依恃汤斌的老朋友,所以称他的号,用商量的语气说:“是不是可以缓和一点儿呢?”   “大人!”汤斌答道:“我不敢有丝毫成见,亦不敢有丝毫爱憎之心,只记着‘持法务平’四字,民不平则起民愤;民愤不泄则必酿成民变。此案一时因可以硬压下去,只是将来的纠纷层出不穷,愈演愈烈,那时大人或者有悔不当初之叹了!”   苏宏祖人虽懦弱,却不是不能激励的人;一听汤斌的话,再细想一想将来的利害关系,壮起胆气答道:“也罢!我依旧听你的。”   于是汤斌“客串”苏宏祖的幕友,代为拟了一道致平南王府长史的咨文,细叙案情,同时强调为了以后彼此和谐,办理军差方便起见,必须依法处置,请求将陈报国移送归案。   这个咨文缮好用印,派专差度大庆岭到广东投递,立等回文。当时约定,汤斌仍回南安;平南王府的回文一到,就近交汤斌拆阅处理。   不久,平南王府复文到达杨斌手中,拆阅一看,答复出人意外,说是陈报国因为剿匪中炮,业已阵亡,无从移送。其事真假不可知,但就复文来看,并未表示陈报国无罪;这样在法理上已有交代。汤斌既然无法亲自到平南王府问明真假,就只有依律“免究”。   孙大自然难逃一死,正法之日,万民欢呼;都认为朝廷毕竟能重民命,更当奉公守法,做一个好百姓。而平南王府所属的官兵,只要一人江西,也大为安分,深怕犯在汤斌手里。到这时,苏宏祖真的佩服汤斌,见识超卓。   然而这样一个好官,不能再在南赣了。因为汤斌接到家书,他父亲的便血的旧疾复发——一自从他母亲赵太夫人殉难后,父子俩相依为命;回想当年艰苦倍尝的光景,汤斌孺慕之心,无法抑制,忧思成疾,因而上书,请求辞官归里,省视老父。   苏宏祖自然不允。汤斌重复上书,再三再四,到第五次上书他是这样陈情:   斌母赵氏,壬午殉难最惨,已负终天之恨;赴任时归省,老父抱病,马首南驰,方寸已乱,留之终无益于地方,且老父闻斌病,病必剧,是斌贻误岭疆,不可为巨;病贻亲忧,不可为子也。   苏宏祖看到这样的哀词,再也不忍心了;于是代为出奏,让汤斌“予告”。部中复文一到,立刻准备回乡;而一笔盘缠,却无着落。   如果说要让家里寄钱来,往返数千里,缓不济急;而且也怕伤了老父的心,在外服官,穷得连回家的川资都没有,这不太惨了吗?   万般无奈,只有卖去所骑的一匹马——这匹马是汤斌因为地方不靖,山路崎岖,为了应变和视察的需要,到任不久用官俸所买的私产;这时马价又涨了,卖掉了勉强可供还乡之用,便叫汤本从槽头上牵到市集上去处分。   “汤本,这匹马不可胡乱卖掉。”他说,“第一,不可跟人多要价钱。”   汤本知道他的脾气,答一声:“知道。”   “第二,要替这匹马找个好主人。”   “这就难了。”汤本问道:“大少爷,怎样才是好主人?我不大明白。”   “这匹马很驯良,就年纪大些的人骑也不妨。你看有那长厚积善之家,老主人要觅座骑代步,你就卖了给他。”   “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呢?”   “那就要挑那爱马的,自然不会虐待牲口。若有这样的买主,就减些价也不妨。”   汤本遵照主人吩咐,刚要牵走,汤斌又把他喊住,还有一句话嘱咐。   “千万不可说,卖马充作川资!”   这一点汤本也明白,如果那样一说,必有人自愿献赠川资;而且可以料定,像这样的人还不会少。主人当然绝不肯接受,结果推来让去,无非平添许多麻烦。   “我这样说,我家主人打算由水路回河南,用不着这匹马。”   “对了,就是这么说。”   果然,汤斌有先见之明——马一牵到市集,想买的人真不少;也都认得汤本,第一句话就是问:“汤大人为什么要卖马?”   这也难怪大家问。都听过隋唐故事,秦叔宝困在天堂州,客中资釜不继,只好卖马。汤斌官居三品,如果也是像秦叔宝那样受困,就是件不可想象之事;无论如何要问个清楚。   “我家主人从水路回乡,马匹无用。”   “那我买。请汤二爷说价,要多少就是多少。”   “慢来,马价不贵,我且请问,你买了这匹马干什么?”   “自然是当座骑。”那人说,“我儿子在驿站当差,得要有匹好马,伺候贵人;官马都不好,自己备一匹马,当差便有许多好处。”   汤本心想驿马最苦,绝不能卖,但也不必说明原因,只摇着手说:“不行、不行!对不起,我这匹马不能卖给你。”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对,最后来了个地方上有长者之称的“张老好”;他买马的用意,只为敬爱汤斌,想留一点去思,睹物思人,愿意把马养在槽头上,逢到春秋佳日骑着出去逛一逛。   这是教这匹马去享福,付托有人,汤本把马卖了给他。   于是在百姓遮道攀留,父老涕泣相向的场面下,汤斌离任回乡。抵达睢州,已在年底;父子相见,无不悲喜交集。从此汤斌闭门侍父课子,琅琅书声与汤夫人的轧轧机声相应和,肃然的门庭中,自有盎然的生机。   家居不问外事,更不涉足官场;因此,汤斌对于京师的情形,十分隔膜。这样过了一年多,忽然听说有“哀诏”颁到,皇帝殡天了——是在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亥刻。   事起突然,因而许多离奇谣言,说是顺治皇帝在五台山出了家。汤斌不信这样的说法;皇帝好佛,曾延请玉林、木陈两高僧人禁中讲法,而且由玉林以“龙池祖法派”的行辈,为皇帝取法名叫做“行痴”。这是汤斌所知道的。但好佛不一定出家,尤其以万乘之尊,弃天下如敝展,不顾社稷臣民,遁人空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而谣言越来越离奇,甚至说顺治皇帝的宠妃,薨于上年八月十九的董鄂妃,就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如皋冒辟疆的爱姬,出身秦淮的董小宛。皇帝在五台山出家,就是为了董小宛香消玉殒,以致万念俱灰的缘故。汤斌与江南文士,虽不甚接近,却与汪尧峰极熟;他曾作冒辟疆“水绘园”中的座上客,对董小宛的生平,知道得很清楚,为汤斌谈过,董小宛早在十年前就已下世,死时得年二十八,那年顺治皇帝才十四岁。   不久,民间传抄着四首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诗是五言古风,迷离倘。况,不知隐藏着什么“本事”,而有人说第一首、第二首,都有很明白的线索,第一首开头是这样八句: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咸,丝盖云中来。   双成是仙女,姓董。所以这一句是切一个董小宛的董字。   第二首开头是这样六句: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岩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千里草”自是一个董字。“萎落”明指身死,而开头的“凉风”和“蟋蟀”则更指明死的时间。   谈到第三首,就更神乎其神了,其中有一段说:   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栏,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   皇帝不留烟火人间,就是已人禅门。但也有人说,这正是皇帝驾崩,未曾出家的明证,“不得留人间”,当然是仙去,所以下面又有:“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的话,房里是“天驷”,是说皇帝将巡幸某一个地方,而未曾启辟,突然晏驾。   对于这些传说,自然有亲友邻居,来问汤斌。他只能就事论事作解释;心知为非,却不愿肯定地说,到底如何?因为那是妄言。最后,终于明白了真相,是京中来客所谈,大行皇帝死于痘。起病于正月初四,到了初七,传谕民间;不得炒豆、不得点灯、不得泼水。才知是出痘。   同时下令刑部及京师地方衙门,开释系狱的囚犯,这是皇帝的生母孝庄太后的意思;但即使这样大行仁政,并不能为皇帝却病延年,到了初七夜里,特召学士两人至养心殿御榻前受命草遗诏。这两个人一个是满洲正黄旗的麻勒吉,当顺治九年满汉分榜时,他是满洲状元;还有一个叫王熙,是京师的土著,顺治四年的进士,会讲满洲话,通满洲文。   到了正月初八,是各衙门开印之期,百官上朝,得知凶信,大行皇帝在前一天晚上亥刻驾崩,于是宫中治丧,一片缟素;文武官员照满洲的习俗,首先摘去帽子上的红缨,然后依礼成服,朝夕哭临。   第一大事是立嗣君。大行皇帝共生四子,只留下了两个,皇二子福全九岁,皇三子玄烨八岁;皇位反常地落在较幼的玄烨身上,这是出于一个日耳曼人的建议。   这个西洋人的华名叫汤若望,是天主教士;明末来华传教,以徐光启的推荐,被征参与修改历法的工作。人清以后,完成修历的伟绩,被授为钦天监;以后又得封号“通玄教师”,升官进秩至正一品。这些恩宠之来,都由于孝庄太后信了天主教,而场若望是她的“教父”的缘故。选立嗣君之际,孝庄太后征询汤若望的意见;他指出福全未曾出痘而玄烨出过,以立玄烨为宜。眼前就有令孝庄太后悲痛的实例在,所以此一建议,从太后到满洲亲贵大臣,无不接纳。   在嗣君于正月初九接位以前,先颁遗诏;而公开的遗诏已不尽是大行皇帝的“末命”——满洲的从龙之臣,不满皇帝生前的作为,在取得孝庄太后的同意后,趁死无对证的机会,假借皇帝之口,完成若干制度上的改革,所以这道遗诏,“罪己”的意味特重。一开头就说: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首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开宗明义就已表明,要纠正顺治朝汉化的倾向;当然这也就是表示满洲人将掌握更多的权力。所以接下来就特别提到疏远亲贵,重用汉人之非。   宗室诸王贝勒等,皆系大祖太宗子孙,为国藩翰,理宜优遇,以示展亲。朕于诸王贝勒等,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   满洲诸臣,或历世竭忠,或略年效力,宜加倚托,尽厥猷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李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里无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另有一款,则不但满人,汉人亦认为异常明智,那就是废除“内十三衙门”。明朝以太监为家奴,而满洲则以掳掠而得的汉人为家奴,称为“包衣”;上三旗的包衣,为天子私人的奴仆,掌管了宫内的一切庶务,但自“内十三衙门”一出现,上三旗包衣就失势了。   “内十三衙门”仿照明朝宦官“四司六局”的编制,由太监主持。所以设立“内十三衙门”,就明显地表示出来,明朝留下来的太监,复得当权;“上三旗包衣”自然很不服气。只是大行皇帝乐于亲近汉人,性耽翰墨,而明朝宫内设“内书堂”教太监读书,在“司礼监”办事的太监,代批章奏,更非知书识字不可;其中出类拔萃,经史娴熟的颇不在少,久而久之皇帝便远包衣而亲太监了。特别是宠任吴良辅这么一个太监,内十三衙门就是吴良辅勾结一个在宫内办事,颇见信任的满洲人佟义所创设的。   大行皇帝驾崩,上三旗包衣,自然要趁此机会翻案,在遗诏中便有这样一款:   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妄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衙门,妄用任使,与明无异。以致营私舞弊,更逾往时,是朕之罪一也。   明朝亡于宦官,已成定评,因此大行皇帝以此一罪自责,臣民无不额手称庆。   遗诏的最后一款,便是指定八岁的皇三子玄烨,继承皇位;并指定“内大臣”索危、苏哈萨克、遏必隆为“辅臣”,也就是所谓“顾命大臣”。   在四辅臣主持之下,嗣君接位,定年号为“康熙”。接位后的第二个月,裁撤“内十三衙门”,恢复内务府,由上三旗包衣主持,接收了前明属于宦官的一切职掌。其中供应皇家绸缎的衙门称为“织造”,分设江宁、苏州、杭州三地。苏州的织造,放了一个正白族的包衣,名叫曹玺;他的妻子是八岁的小皇帝的保姆,有个儿子名叫曹寅,随着他母亲一起进宫,是小皇帝的最好游伴。   哀诏颁到睢州,在县衙门大堂开读;汤斌以卸任官员的身分,也到场伏地听宣。一面听,一面想起在出任潼关道的时候,曾奉朱笔亲加的考语:“品行清端,才猷赡裕”,不由得起了知遇之感,流泪不止。   然而也因为这道哀诏,汤斌绝了复出之心,觉得满人的权力更见扩张,汉人仰承鼻息,不堪忍受。同时他也有件大事需要经纪,那就是重建他母亲的“节烈祠”。   赵太夫人诰封为“赵恭人”。在顺治五年,由河南提学使檄令睢知州,在汤家故居的东面,兴建“赵恭人节烈祠”。汤斌只要在家,每年都要敬谨祭祀。到他辞官回里,正好巡按河南御史,表扬节烈忠义,将赵太夫人殉难的事迹,奉报朝廷;奉到旌表,题汤家的门楣为“节烈之门”。睢州知州戴斌因为旧祠湫隘,特地改建新祠;汤斌亲自监工,其时正是流火烁金的盛暑,汤斌每天衣冠整齐地站在烈日下看工匠操作,整天不休。这分孝心和惨重将事的精神,感动了工匠,所以这座新祠,建筑得格外坚固。   到了奉主人词那一天,地方官员,一起都来行礼。然而死者的哀荣,无补于生者的思慕,汤斌想起母亲的慈爱,殉难的惨烈,放声大哭,昏倒在地;大热天又中了暑,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病起对他的父亲是越发孝顺了,因为对慈母的哀念,并诸于严父的膝下,他要尽双倍的孝思。而他父亲便血的宿疾,越来越严重;汤斌便开始学医,穷研药性,可是他父亲还是去世了。   这在汤斌是个无与伦比的严重打击,朝夕流涕,哀毁骨立。葬了父亲,在坟上种了五百株树;每隔数天,便要去省视一遍,倘或枯死一株,便会掉泪,接着是补植一株。在他看,仿佛那五百株树,就是他父亲的精魂凭依之处。   在守制的日子中,他视继母轩大夫人如生母,家事大小,都要请命而行;轩太夫人慈爱而谦虚,称他“大少爷”。对这位大少爷,她事事满意;唯一的例外是,大少爷似乎绝了仕宦之想,读书人不肯做官,在她觉得是一件不可解的憾事。   汤斌对这一层也感到疚歉和为难——难的是有些道理,解释不清楚;他在南安的一年,曾痛自反省,认为自己虽以王阳明为法,但处事或嫌操切,或用权术,或者是碰运气,口中说得极有把握,其实内心不免彷徨,不能像王阳明那样,达到“圣贤亦不过如此”的境界而能够心安理得,无时不保持着一股“浩然之气”。这些毛病的根源,还在学养不足;所以他不愿做官,只顾读书。果然到了有把握的那一天,再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也还不晚。   这些道理对足迹不出里门,识字也不多的继母,如何讲得明白?无可奈何,只好编一套说词。   “娘!”他说,“不是我不愿意做官。官场风波甚险,我又不会弄钱;接娘到仟上,没得享福,倒替我担惊受怕,儿子的心里怎能得安?倒不如在家粗茶淡饭,至少也让娘过几天清闲日子。倒不是好?”   “好倒是好!只是总说望子成龙,荣宗耀祖,你怕我替你担惊受怕,我就不跟你到任上去。”   “难道,”汤斌笑道:“娘在家就不会替我担心了?”   轩太夫人语塞,想了想说道:“官你还是要做的。你不做官,就少了一个好官,不可只为自己打算。既然你处处为我着想,将来等我跟了你爹走了,你可不要忘记我今天的话!”   这几句话,说得汤斌肃然动容,“不可只为自己打算”,这话是何等襟怀!他站起身来答道:“娘教训得是!等儿子自觉出去做官,凡是艰难险阻,都有把握应付了,儿子一定听娘的话,做个荣宗耀祖的好官。”   有了复出的打算,汤斌课子越勤;因为只有儿子有了自立的基础,他才可以脱然无累,一心奉职,“我不是望你们早贵;少年要吃苦,苦则志定,将来不会失足。”他总是这样对儿子说:“你们将来长成后,我未必还能教你们。所以我现在教你们的教法,跟别人不一样。”   平常人家教子弟,最重“开笔做文章”,这文章不是什么“班马文章”,是号为“代圣人立言”,而实际上“天地者宇宙之乾坤”之类的陈腔滥调八股文,学会了这样的文章,才可以进学、中举早早发达。   而汤斌不是,他课他的十四五岁的长子汤溥,十岁左右的次子汤浚,先读四书,以为立身之本,然后读《尚书》,让他们知道古代的典诰制度。读完这几部书,为学的基础,已经扎得很结实,然后才讲做文章,由他亲选的一百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的古文开始,再读《史记》、《汉书》,及于先秦诸子。到最后才学“举子业”,也就是八股文。   但是课子越严,汤斌越觉得在性理之学上的功夫还不够;因此在康熙五年,他父丧服满的四十岁那年,赁了一匹驴子,直上到河南药门山的夏峰,从孙奇逢受业。   孙奇逢字启泰,直隶容城人。生来有快气,而内心谨饬笃行,以圣贤自期。前明天启年间游京师,与“东林”君子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定交;其时正是魏忠贤与熹宗的乳母“奉圣夫人”客氏,秽乱宫闱、无恶不作的时代,魏忠贤的爪牙,包括冯铨在内,被称为“阉党”,专与东林作对。由于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参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因而兴起大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惨死狱中,而阉党诬以受贿,向家属追赃,孙奇逢与鹿正、张、果中代为募捐赎罪;对东林死难者的家属多方调护,一时侠名震动河北,有“范阳三烈士”之称。   孙奇逢自明末至清初,曾被征召十一次之多,而他不愿做官,只愿做事,屡次号召地方有志之士,保卫桑梓。后来为避流寇,迁住易州五峰山,亲戚故旧门生,相从的有数百家之多;守望相助,力求自保,同时日日讲学,又不尚空谈,注重力行,因此到了清初,称为“北孙南黄”,与余姚黄宗羲,并为海内儒宗。又与关中的李二曲,合称“海内三大儒”。   孙奇逢的为学,本于陆九渊、王阳明,而兼采程朱,从慎独上着手,在体认天理上下功夫、穷则励行,出则经世,真正能做到坦诚悱恻,言行一致。这些理论与实际,一向为汤斌所钦佩,所以趁壮年之时,不肯废学,特地到药门山中去亲承教诲。   药门山在河南辉县西北——这已是孙奇逢的三迁,由五峰山迁居新安县,由新安县迁居药门山,其时为顺治七年。两年以后,有个做工部郎中的马光裕,以药门山夏峰的一大片田园相赠,孙奇逢便辟了一座“兼山堂”作为讲学之所。以七十余的高龄,亲自率领子弟,躬耕其中;四方慕名来请益的,孙奇逢因材施教,同时分给困地,耕种为生,因此夏峰成了一片气象蓬勃的世外桃源。海内学者,为了尊敬其人,多称他为“夏峰先生”。   汤斌来受业的那年,夏峰先生已经八十三岁了,但精神矍铄,不异壮年。   到了夏峰,直登兼山堂上,道明来意,献上贽敬,是汤斌那位马氏夫人亲手所织的两匹细布,以及加工精制的两双布履、一顶暖帽;孙奇逢欣然接纳,却不肯受汤斌的大礼,他的理由是、一久慕汤斌是躬行苦学的有道君子,愿为切磋讲学的朋友,不敢当老师的称呼。   汤斌一片诚心,十分敬意,不由分说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定下了师弟的名分。   孙奇逢确是看重汤斌,在松风白云之间,从容论道,隐隐然有传以衣钵的意思。但又劝他,说“内圣外王”,原无二致,只看各人的气质机遇而定;为学不宜独善其身,所以有适当的时机,还得出山;以圣贤的大道,见之于化民易俗的经世大用,更是弘道的要端。   “老师训诲得是!”汤斌答道,“家母也是如此教我。”   “这就是天理。令堂虽不曾读过多少书,只出于坦诚至性的话,自合乎天下之大道。因此,我常常劝人,要从日用伦常中去体认天理。”   讲到伦常,汤斌便觉心头自有一股无可言喻的温暖和欣慰。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汤斌对这四伦,自觉一无所缺;各尽其分,雍雍和煦,真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如今得投这么一位老师,补足了师生这一伦,使得五伦一无所憾,岂非幸事!   除了老师以外,汤斌亦颇得友朋之乐,觉得同门师兄弟,没有一个不是令人心折不已的。最投契的是魏一鳌,字莲陆,他是明朝的举人出身,做过山西忤州知州,颇有惠政;去官之日,也跟汤斌一样,一匹马一个书僮,萧然回乡。   他的家乡是河南新安,也就是孙奇逢从易州再迁之地。等老师迁到夏峰,他虽不能移家追随,但隔一年必到夏峰,每到必有几个月的勾留;在夏峰他构筑了一幢简陋的茅舍,取“程门立雪”之意,命名“雪亭”。汤斌就受邀住在雪亭。   魏一鳌是汤斌的“大师兄”,年龄比他大得多;但用功之勤,与正在壮年的汤斌,一式无二。他精于史学,孙奇逢说他“上下古今,视千秋如旦暮”,因为有这样超脱的心情,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能视为浮云;汤斌原来亦是有意于史学的,在他这位“大师兄”处,很得了些益处。   第二个是赵御众,字宽夫,他是孙奇逢的同乡;真隶滦州人,中过秀才,因为绝意仕进,所以就不再应考。他很早就是孙奇逢的学生;为学的功夫,讲究“事心如事天”,经常念着两句诗:“垂名千古易,无愧一心难”。为此每日惴惴然,唯恐此心坠落;自我检讨不止于“日三省吾身”,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时,往往千方百计去弥补。孙奇逢曾拿他与汤斌并称,说“汤孔伯之端亮,赵宽夫之善补过。求之古人,不可多得。”而汤、赵二人与魏一鳌亦被公认为孙奇逢的三大弟子。   不久,又来了一个同门,是汤斌的同年好友,名叫耿介,本名冲壁;因为有“耿介拔俗”这句话,所以改了单名。他是河南登封人,顺治九年与汤斌同时成为进士,在翰林院时,与汤斌同住一间屋,彼此以淡泊宁静相砥砺,成为金石之交,情谊极深。   翰林院散馆,两人都授职检讨,只是分发的衙门不同,汤斌派在国史院,耿介派在秘书院。当顺治皇帝选派学行俱优的翰林出任地方官时,耿介亦在名单之中,被任为福建按察副使,辖区是福州、兴化、泉州、漳州、延平、建瓯六府,经常出巡,事先下札,严厉禁止迎送馈赠,真正耿介拔俗,不愧其名。   到了康熙元年,由福建调到江西,做鄱阳湖东岸的“湖东道”。这个缺后来裁掉了,耿介因为治绩优,调为直隶大名道,辖区当河北、河南、山东交会之处,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镇,也是有名的烦剧难治之区:他的居官信条是:除积弊、革冗费、戒贪墨。恩威并用,政绩大着,是个响当档的清官。   在大名道任上,自然也遇着“逃人〉的案子,而且因为地处冲要,比汤斌在潼关遇到的多得多,一年工夫,有三百多件,平均每天就有一件。   耿介也跟汤斌一样,认为“功今固严,曲其全由我”;三百多件“逃人〉案,本地的百姓,没有一个牵连在内。光是这一项惠政,就使得属下百姓感戴不止了。   在任只有一年多,由于他的母亲去世,丁忧告归。服满以后,家居不出;这年想起汤斌,由登封到睢州专诚访晤,登门才知道他“仕优而学”,到了夏峰。耿介也是久仰孙奇逢的,回里以后,摒挡就道,跟汤斌做了同窗。   汤斌接到消息,亲到山下迎候,接着了欢然道故,喜不可言。   三藩乱起,朝廷诏举贤才赴军前效力。这时最得康熙皇帝信任的一个大学士熊赐履,奉旨主持此事。   熊赐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他比汤斌晚两科,是顺治十五年的进士,也是个“道学先生”,由于皇帝崇尚理学,熊赐履深受敬重,他著过一部谈心性的书,题名《闻道录》,说“圣贤之道,不外乎庸,庸乃所以为神也。”这个议论很新奇,但其人之庸,也是可以的了。   他跟汤斌的理学,路数不同,只是汤斌并无门户之见,所以笃信程朱的熊赐履,对他并无恶感;问到左都御史魏象枢说:“我从前读过汤斌的文章,只是不识其人,你看此人如何?”   “汤斌是有道之士。”   “那好极了!我想上奏章举荐他。”   “举荐此人,诚然适当。一不过,”魏象枢顾念汤斌的境况,代为辞谢,“他此刻在苏门读书,家贫亲老,恐怕到军前效力的行装都办不起。我看免了吧!”   熊赐履听得这话,只好死了举荐汤斌的心。   但即令征召,汤斌也一定会辞谢,因为这时孙奇逢下世,夏峰子弟,无不哀思浓重,失了常度,在孙奇逢死前的那几个月,汤斌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从老师那里多得一些教益。而孙奇逢也持着约略相同的想法,他已经九十二岁,除了重听以外,看来身体还相当健旺,每天一早起身,拜谒过祠堂,就端然坐在兼山堂上,应接问业的弟子。或者远道慕名而来的宾客,仿佛整日都无倦容。其实那是凭多少年修养的功夫在支持;他是最知天命的,得此高寿,已觉上天眷顾特厚,抱着随时可以撒手尘寰的想法,就更不肯虚耗寸阴,想到理学上的一些成就,大致都已传授了弟子,但平生所经历的忧患艰险,所见到忠烈义行,没有机会能够纪录下来,流传千古。是一大憾事,要趁有限余生,加以弥补。   这就很容易地想到了汤斌,因为他一向有志于表扬忠臣义士,而且兼具史识、史学、史才之长处,是记述他的遭遇的最适当的人选。   “孔伯!”他说,“行年九十有二,家近京畿,颇有见闻,不忍湮没;如果我不告诉你,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义烈之行,不为后人所知,想来你亦当引为憾事!”   “是!”汤斌兴奋地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等我细细告诉你,此亦是千秋之业,我们定一个日课,我迷你记,记好了我再看一遍,如有说漏,我替你订正。”   “是!我照老师的吩咐做,时间我看不必固定,老师得闲,或者兴致好的时候,随时唤我好了。”   “不!还是每天定个时候的好,就在晚饭以后吧。”孙奇逢征询汤斌的意见,“我们从哪里谈起?”   汤斌想了想说:“就从‘范阳三烈士’谈起。”   “也好!”孙奇逢说:“‘范阳三烈士’是他人所赐的美名,实在愧不敢当。当时畿南负乡里重望的是鹿忠节公鹿善继的老太爷,名讳一个‘正’字,大家都称他鹿太公,急公好义,极有肝胆,不晓得暗中救了多少人。我与张果中,亦是受了他老人家的感召,勉襄义行。当时的情形是如此   东林与阉党之争,也就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当熹宗即位之初,东林的声势甚盛;但君子坦然疏略,敌不过小人的昼夜环伺,到了天启三年“京察”,正人被斥,顾秉谦、魏广微入阁,东林便可危了。   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结论中说:   积威所劫,致掖庭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月忠贤已往涿州,一切政务必星夜驰请,待其既旋,诏旨始下。天颜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耶?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于么魔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这个弹章一上,接连上疏攻魏忠贤的,不下一百多人。魏忠贤颇为恐惧,但终以“奉圣夫人”客氏的力量,蛊惑熹宗,竟得无事,而魏忠贤跟东林的结怨,则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其时辽东经略熊廷弼正罢职待罪,他本无罪,是受人的倾轧排挤。在他当御史时,对东林并不和睦;而东林君子,反以熊廷弼有胆略,知兵事,有守辽之功,颇为看重。于是由于冯铨与熊廷弼有仇,劝魏忠贤借熊廷弼兴大狱,杀异己,把杨涟等人竟牵连罗织在内了。   这是出于阉党徐大化的建议。魏忠贤的意思,本想加以别的罪名,徐大化认为不如指杨涟等人受了熊廷弼的贿,事涉封疆,杀他们更加容易。魏忠贤深以为然,指使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主管许显纯,逮捕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下狱,指杨、左受贿二万银子,其余亦多少不等。   阉党的手段极其恶毒,先“追赃”,五日一追比,等“赃银”追出来以后,再送到刑部治罪。东林君子,无不清贫,哪里来这笔“赃银”缴纳,因而每隔五天,便受一次毒刑——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是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所以都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史可法曾经花了五十两银子,买通狱卒,入监见了他的老师左光斗一次,所见到的,已是“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了。   其时群情愤激,甚至有痛哭流涕的;于是孙奇逢置了一个大柜子,上面贴一张纸条,写的是:“愿救左公者,纳银此中。”左光斗对于京畿有许多善政,老百姓感思图报,踊跃输将;三天工夫就捐到了好几万银子,但赶到京师,已经来不及了。最为阉党所切齿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三人,已经死在狱中。杨涟死得最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时间正在铄土流金的七月里,隔了几天才能进狱收尸,尸首已腐烂,面貌不可复识。   丧事是由孙奇逢一手所经理。以魏忠贤的势焰熏天,孙奇逢敢作此举动,真可说是不怕死了!但孙奇逢自道是宫内大监多为近畿同乡,暗中为他多方调停,才不致被祸。结论是好人到处都有,公道终在人心;所以在任何黑暗恶劣的情况之下,都不必灰心,只要勇往直前,行心之所安,自有否极泰来的一天。   非常可惜的,孙奇逢只讲了这一些亲身经历,便已去世;还有许多珍贵的史料,竟未能传给汤斌。   在山中料理完了丧事,汤斌才回家乡。第二年主修了一部《睢州志》,家居读书养亲,到了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弘词,左都御史魏象枢和汤斌的同年,副都御史金钅求,交章相荐;诏命下达之日,州官亲自上门敦请。汤斌这年已五十二岁,想起轩太夫人的训诫,决定入征出山,拜别继母,入京应征。一到就住在那座野庙中,除了偶尔访晤魏象枢这些少数讲学的朋友以外,从不参加酒食征逐的应酬。   此外就只像陆陇其、万斯同等人,慕名来访,除谈学问以外,没有一句话及于利禄。其中有一个是同乡旧交,过从较密。此人姓宋,单名一个荦字,号叫牧仲,河南商邱人,是大学士宋权的儿子。   宋权是前明天启五年的进士,崇祯十七年当到顺天巡抚,驻于密云;到任第三天,李自成陷京师,崇祯帝殉国。宋权不敢弃官自全,用计杀了李自成的部将黄锭,维护地方治安。多尔衮入关,命宋权仍旧当顺天巡抚,在任内上了一道有名的奏疏:   旧主御宇,十有七年,宵表旰食,声色玩好,一无所嗜。不幸有君无臣,酿成大乱,幸逢圣主歼乱复仇,祭葬以礼;倘蒙敕议庙号,以光万世,则仁至义尽,天下成颂。   因此,清朝谥崇祯帝为“庄烈憋皇帝”,陵寝名为“思陵”。宋权在同一奏疏中又说:   明朝军需浩繁,致有加派,有司假公经私,明征多怖暗征,公派外有私派,民团已极!请照万历初年为正额,其余加增,悉予蠲免。   明朝末年在田地上的加派,搞成老百姓不得不弃田而逃的怪现象,一方面田地荒芜,连年灾荒;一方面铤而走险,为流寇所裹胁,所以宋权这一建议,实在是经世济民的谟猷;多尔衮欣然嘉纳,而天下有多少人受惠于宋权这一番话的,已无从估计。   到了顺治四年,宋权擢升为国史院大学士;那时宋荦己十四岁,以大臣子弟而被派为侍卫,以后调任外官,这时复调回京,任职理藩院院判,他跟汤斌从小就熟识,又最佩服汤斌,如今异地重逢,倍觉亲热,所以经常到野寺中来相访,论关系在师友之间,每来总要请教文章政事,汤斌知无不言,视如兄弟。由于投契的缘故,两人结成了亲家,宋荦将他的长女,许配给汤斌的第三个儿子,今年十九岁的汤沆。   礼部书吏,特地到野寺来通知,博学弘词的试期,已经决定,定在三月初一。接着,宋荦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   “仪制是,先在太和殿前行礼,然后在体仁阁下应试。”宋荦说:“试毕赐宴,待遇十分优厚。”   “喔。”汤斌问道:“应试的一共有多少?”   “大概只有五十个人左右。”宋荦又说:“陆稼书不幸,老太爷在原籍故世了。讣音一到,他痛哭失声,当天踉貂跄跄,徒步出都,赤足麻鞋,双目尽肿,看样子竟如疯了似地!”他不断赞叹:“孝子!孝子!”   汤斌严肃地点头,心里的感想很复杂,既为陆陇其悲哀,又为陆陇其欣慰——或者说是他自己感到欣慰,有陆陇其这样一个言行一致,无忝伦常的道义之交。   “还有一个孝子是李因笃。他是这次应征的四布衣之一。”宋荦问道:“汤大哥可知道李因笃其人?”   “李天生,如何不知?”汤斌答道:“他是陕西富平人,与顾炎武至好。其人慷慨重气节,为学精于音韵;又熟于明朝史事。我在潼关的时候,曾数次想见他一面,因为分不开身,未能如愿。听说他也是孝子,十分可敬。”   “是的。这一次被荐,他以母老的理由辞谢,地方大吏,必欲罗致;李天生决心一死,不肯上路。后来是他老母垂涕以道,七十老人,何所倚靠?李天生才迫不得已就征!”   “唉!”汤斌忽发感慨,“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伦常与修齐治平的大道一样,原是一贯的;而有时偏偏忠孝不能两全!”   “那么,”宋荦问道:“到底是尽忠呢?还是尽孝?”   “这要看各人的机缘、境遇,有时尽忠,有时尽孝,不可一概而论。如李天生这样的情形,自以尽孝为是。”   “是!”宋荦心悦诚服地说:“汤大哥这话,才是讲恕道的持平之论。”   “所谓‘四布衣’,还有三位是何许人?”汤斌问说。   “这三个人,早已简在帝心,称之谓‘三布衣’,是慈溪姜宸英,无锡严绳孙,嘉兴朱彝尊;真是‘英雄出少年’,如今声名最盛的是朱彝尊。”   “是跟陈其年合刻《朱陈村词》的朱竹诧么?”   “是的。”宋荦接着又介绍姜宸英和严绳孙——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溪人,经史百家,无所不览,诗与古文,都是一代能手。为人孝友而耿直。宋荦说他亦颇佩服汤斌。   严绳孙字荪友,是个神童,六岁就能写径尺的大字。他读书不重记诵,一卷书能够读一天,读了想,想了读,所以一卷书不经他的眼则已;一经眼,精义便都在他腹筒中了。他的性情高洁,不慕荣利文字如其人,古文诗词,无不蕴藉深秀,丰神独绝,而且能书善画,多才多艺。   汤斌虽对这些风雅之事,不甚爱好;但听了宋荦的话,亦不禁神往,心里打算,到应试那天,要见识见识这些文采风流的江南才子。   三月初一,应试的征士,一早齐集太和门前,由礼部官员引到太和殿,排班行礼,在胪唱声中,行了九叩首的大礼。接着,又被引导到太和殿东面的体仁阁下;每人一张矮桌,席地而坐。不久,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方蔼,捧着写在黄纸上的试题出临,一赋一诗,赋题是“璇玑玉衡赋”;诗题是“省耕”,限五言二十韵的排律。   “你们都是荐举人员,原来不必考试,但经过考试,愈显才学,所以皇上十分敬重。”叶方蔼这样宣示:“皇上特为赐宴,这是会试、殿试的三鼎甲和点了翰林的,都没有的荣宠,你们都要知道皇帝的诚意。”   宣旨完毕,荐举人员先赴宴、后就试——体仁阁中,已设下五十张高桌,东西向而坐,每席十二色肴撰,由光禄寺承办,异常丰盛。正中有一席,称为“主席”。由礼部尚书及翰林院掌院学士,满汉各二人陪宴。   宴罢赐茶,饱袄天厨,然后从容应试。到傍晚还有十几人不曾完卷,如果是进士殿试,照例“抢卷”,由监试在未完卷之处,铃盖名章,作为识别;但这一次词科,格外优容,都给了蜡烛。到最后一个人交卷时,天已经黑透了。   五十本卷子分为四束,当夜呈进御前,皇帝亲自浏览过一遍,分交“读卷官”李囗、杜立德、冯溥三大学士,及翰林院掌院叶方蔼评阅。   卷子看得非常仔细,首先是严绳孙的那一本,不曾完卷。“璇玑玉衡赋”未出;“省耕诗”应作二十韵,只做了八韵。   这就不能不研究其中的道理了!考试那天,并不曾限定时间,而且以严绳孙的才学,何至于一首二十韵的五言排律都不能交卷?   “自是有意如此!”叶方蔼说,“严荪友本来就不愿就征;应考那天,自陈目疾,其实是托词,功令所关,我看是爱莫能助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于是严绳孙一卷首先被摈落。   “这一卷有麻烦了!”冯溥面色凝重地说。   其余三个人凑过去一看,卷子是施闰章的。此人是安徽宣城人,从小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成人;顺治六年中了进士,授职刑部主事。以后外放山东学政,转为西湖西道;居官的惠政极多,为百姓称颂为“施佛于”;公余之暇,喜欢用诗歌来教化部属黎庶,提倡文教,不遗余力。   康熙六年,江西湖东、湖西两个道缺裁撤,施闰章失去了官职。卸任之日,所驻的临江百姓,倾城相送;环城的那条江,其清无比,当地百姓以为江水清如施闰章,命名为“使君江”,但这天的使君江却与施使君为难——一江上水涨,施闰章所坐的,他的朋友所送的船太轻,竟无法渡过。于是临江百姓争着去买当地所产的石膏,为他“压舱”,方得安然渡过。   由于居官清廉,施闰章家居极苦,这十年赋闲的罪,实在不大好受,因此被征举后,以花甲之年,披一件老羊皮袄,单身就道。到了京师,向朋友借了钱,才能置办一副过冬的被褥。   从这些地方看,可知这一次考试,对施闰章来说,得失索怀,所关不细,但偏就是他的卷子出了大纰漏。   诗的结句用了“清夷”二字。称皇帝及八旗族为“夷”;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然!”李囗独持异议,“这‘夷’是化险为夷的夷字,与四夷的夷无关。清是清平的清,亦不是指国号。望文生义,无非说天下太平,没有什么!”   “不然。”冯溥胆小,“倘或说是借以隐射,这话就很难说得清楚了。我看还是弃置为妙!”   “有卷如此,何忍言弃置二字?”   “诚如叶学士所说,爱莫能助!”   “只要有担当,如何不能相助。倘或皇上诘责,我独任其咎好了。”   官位是李囗最高,既然他如此说,大家自然无话,把施闰章取在里面。   这不过是其中有瑕疵的两卷,还比较容易处理;文字的高下优劣,见仁见智,大不相同,那就更费斟酌争议了。   因为,第一,皇帝虽有搜罗山林遗贤,消除汉人反抗之意的用心,却更重的是选拔其才,以为国用。其次,这一次制科,虽有许多志行高洁之士,宁死不就,或者就征而不应试;应试而不望取中的,却也有许多热中的人,更多的是妒嫉的人,言词文字;往往语涉讥刺,如果选拔不慎。必致惹出许多闲是闲非,说是主司无眼,不配衡文;甚至造谣说是有意徇私——已经有这样一个谣言,主试四学士各拟诗赋两题,御笔点定李囗所拟的赋题,杜立德所拟的诗题;试期前一日,题目已经泄漏,说哪一个哪一个诗文,有如“宿构”,即是皮里阳秋的话。因此,四读卷官相约,取中的名次,必须彼此同意,这样,就很费工夫了。   半个月过去,尚无动静,沉不住气的,便设法到各处打听。消息自然甚多,但人言人殊,大部分是由揣测而演变出来的谣言。   又过了半个月,四读卷官,方始拟定名次;决定分为一等二十名;其余的列为二等,至于严绳孙未曾完卷,应否录取,奏请御裁。   复奏以后,皇帝又亲自细阅全卷子,召见四读卷官,有所垂询。   这时已经决定,凡是录取的,不论授何官职,都人“明史局”修史;因此,皇帝不拿一般科举的功令来看五十名“征士”;严绳孙的名字,早已简在帝心,他说:“史局不可没有这个人!”   这就是严绳孙也录取了,换句话说,应试的五十人,无一不取。当然,严绳孙是“背榜”。   “名次也还有斟酌的余地。”皇帝说:“诗赋的韵脚,亦是学问中很要紧的,何以都检点。赋韵且不论,诗韵则取在上上卷里的,亦有出入。你们看这一卷。”   发下来的一本卷子是潘丰的,此人是江苏吴江人,也是个布衣;而应试的仍为“四布衣”,因为姜宸英原由叶方蔼与韩状元韩艹炎相约,共同列名荐举,谁知叶方蔼被宣人禁中,半月不得归家;韩艹炎久等没有消息,独自上书举荐,但已过了期限,所以未得应试,恰好江苏举到潘丰,便补足了“四布衣”的名称。   潘丰这本卷子中,“省耕”诗上一个“宫”字上有朱笔圈出。李囗这才明白,他这首诗用的是“二冬”的韵,而“宫”字在“一东”   无独有偶,另一本则以“二冬”的韵,误为“一东”,那本卷子是李来泰的,“逢”与“浓”字上亦有朱笔圈出。   施闰章的“清夷”二字,皇帝倒不甚措意;但指出一个字错了,这个字是“旗”字,误书为“囗”;旗属“四支”,旅属“五征”,亦算出韵。   李囗等人,自然引咎;并为犯错的人解释,说是“大醇小疵”,皇帝亦以为然。于是重新定了名次。上上第一名叫邵吴远,汤斌取在上上第二名。   名次定了,便得授官,由吏部议奏。由于旗籍大官,对此冷淡;而汉人中存着妒忌之心的甚多,所以吏部不敢授以较好的职位,建议的办法,一共四条:   第一、有官者各照原任官衔。   第二、已中过进士、举人而未曾出仕,俱授职内阁中书。   第三、贡生、监生、布衣,俱授职翰林院待诏。   第四、未试而年老者,授职司经局正字。   这四条办法奏达御前,皇帝颇为不满;诏谕煌屯,数百年未曾举行的盛典,落得这样的结果,何足为征士之荣,更失朝廷礼贤尊士的原意。因此召见有关大臣,面谕“再议”。   于是再次商酌,尽翻前议,齐人翰林,一等第一名邵吴远授职读翰林院侍讲;以下汤斌、吴来泰、施闰章授职翰林院侍讲,此外援职为翰林院编修的十八人,授职为翰林院检讨的二十八人,合计五十名。另外来试而年老者,俱授职为内阁中书,准予回籍。   点翰林是好难的事,三考出身,御笔亲点;十年寒窗的辛苦,未见得能够如愿,而五十征士,凭一赋一诗,半天的工夫,就能高坐清秘堂上,这就更使得未曾被荐的人,既妒且恨了。   于是这五十新贵,被称为“野翰林”,而且有一首七律,流传众口,讥嘲李囗、杜立德、冯溥、叶方蔼四主司外,当然也要攻击“野翰林”:   自古文人推李杜,如今李杜亦希奇、叶公懵懂遭龙吓,冯妇痴呆被虎欺;宿构零軿衡玉赋,失黏落韵省耕诗。若教此辈来修史,胜国君臣也皱眉。   在这五十征士中,尤其为人所妒的是“四布衣”;只是入史馆的只有三个,李因笃坚决“告终养”,得能如愿,回乡侍母。   不愿受职的,也还有得是,其中有一个叫孙枝蔚,当他被荐时,以年老为借口,请求免试;吏部官员说他不老。到了授职那天,那官员看他须眉皆白,便笑着说道:“孙先生老了!”   “我不老。”   “须眉庞然,怎说不老?”   “我四十岁就是如此。”孙枝蔚大发脾气,“我要求免试,你们说不老;现在又说我老了!老了不能做官,连辞官都不可以。这叫什么话?”   吏部官员唯有笑着道歉,而孙枝蔚亦终于带着内阁中书的街头,回到家乡。临行之前,做了一首诗:   一官如宠鹤,万里本浮鸥。献赋曾非晏,童年况异刘。山人今上路,小妇免登楼。临水看蝌蚪,惟添错字愁。   这些逸事妙闻,或者讥刺的诗文,对汤斌都不发生影响;得官不足为喜,令他兴奋的是,明史终于要开馆纂修了。   修明史开馆,以内阁学士徐元文为监修,翰林掌院叶方蔼、右庶子张玉书为总裁,五十弘博及右庶子卢传等十六人为纂修。于是搜集史料、订定体例,积极展开了记录一代兴亡、以为鉴戒的史学大业。   史馆中最起劲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朱彝尊,连上总裁好几封信,谈体例、谈史料、谈前朝公案的真相和是非,议论侃侃,锋芒毕露,颇道同事的妒忌。再一个就是汤斌,他的议论平实,作了一篇《明史凡例议》,认为官吏“纪、传、表、志”四大部分,“必君临天下方称纪,则系统分明”,因此,明太祖长子,被立为太子的朱标,虽被建文帝尊为“兴宗”,当称为“懿文太子”;世宗人承大统,追尊本生父为“睿宗”,仍当称为“兴献王”,因为这两“宗”,实际上不曾做过一天皇帝。   当时引起争议最烈的是,立不立“道学传”?有人主张照宋史体例,“将明儒学术醇正,与程朱吻合者,编为‘道学传’”,这是存着门户之见,意在贬斥王阳明一派;汤斌不以为然,但在体例中的议论。却并无成见,只说如立“道学传”,应该如何;不立“道学传”,只立“儒林传”又应该如何?最后当争议得相持不下时,汤斌提出了黄宗羲的一封信,方始定议。   黄宗羲的那封信,解释“儒”之一字,与圣贤并称,他说:“统天地人曰儒,以鲁国而止儒一人,”这是指孔子;所以“儒之名目,原目不轻。儒者成德之名,犹之曰贤曰圣也。”而“道学者,以道为学,未成乎名也,”换句话说,“道学”是个虚泛笼统的名词,与“儒”的成为一种“成德”的尊称不同。“以道为学”,不过表示有志于道,并不能显示出此人在学术上有何成就;好比有志做圣贤,究竟不是圣贤。所以“道学”不可以作史传的篇名,否则,就是“欲重而反轻、称名而背义。”元朝修宋史特立“道学传”,是元人之陋,不足取法。   这番议论,比朱彝尊所说的“儒林足以包道学、道学不可以统儒林”更见精警,因而由汤斌公开以后,“道学传”三字,便从预定的明史目录中删除。   编纂明史稿,以洪武至正德为一期,纪、传两部分,刊出人名,分别拈阄,巧得很,汤斌拈到的是开宗明义第一篇:“太祖本纪”   于是汤斌以明太祖实录为根据,通览当时有关的公私记载,冥搜默索,数次易稿,都觉得不能满意。便先撰作比较简单的史稿,着手“天文志、历志、王行志”的编纂。   皇帝对修明史的进度,非常注意,常常召见叶方蔼、徐元文等有所垂询。知道勤慎将事的是那几个人,补为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汤斌是其中之一。   康熙二十年辛酉,逢到乡试的年分,照例点翰林官为各省主考,这是个好差使,除了地方官办供应以外,录取的举人皆为门生,谒见“座师”时,要送上一封贽敬,数目多寡不一,但集腋成裘,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各省录取举人的名额,称为“解额”;以省分大小、人口繁简而定解额多寡,最多的是顺天和江南,都有一百六十余名,最少的是贵州,只得四十名;浙江列为第二等,有一百名左右。每一名新举人送座师的贽敬,通扯十两计算,汤斌此行就有一千两银子的收入。   这是皇帝特加的恩惠。当然也因为词科出身的,品学两胜,能够端正科场风气,为国选拔真才,所以十五处、三十名正副主考,词科出身的占了十三个,而且以正主考居多,除了汤斌以外,泰松龄放到江西,李来泰放到湖广,施闰章放到河南,曹禾放到山东,严绳孙放到山西,方象瑛放到四川,邵吴远放到广东,乔莱放到广西,米汉雯放到云南。年纪较轻的,像朱彝尊则放到江南当副主考。   汤斌奉旨即行,随带了史稿,坐船由运河南下。到了杭州,总督李之芳,巡抚李本晟,都在码头上迎候;主考等于钦差,照例接入接官厅,将汤斌引入上首西南而立,然后地方大吏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报名“恭请圣安”。   “朕安!”汤斌代表皇帝回答。   行过这套仪注,方始有私人的酬酢;李之芳是汤斌的同年,自然分外亲热,但巡抚李本晟是顺治六年的进士,官职比总督低,科名却比总督早,所以汤斌称他“前辈”,非常客气。   寒暄既毕,正副主考被护送到“公馆”休息;椅子还没有坐热,总督派“戈什哈”送来了一桌燕菜席;接着是杭州府的钱塘县知县,持着手本来谒见。   省城的知府称为“首府”,首府的第一县称为首县。凡有达官贵人莅省公干,或者路过,照例由首县“办差”,供应一切。这个规矩,汤斌自然知道;因而了解首县此来是谈办差的事,不能不见。   未见之前,得先邀副主考于觉世来谈一谈,“子先兄”,汤斌喊着他的号说,“三藩之乱,虽已平定,疮痍满目,民生凋敝;浙江为人阎的要道,这几年平服耿精忠,大军由浙江经过,军需供应,颇费民力。你我该当体谅!”   于觉世是山东新城人,顺治十六年的进士,科名既晚,又是副手,自然唯命是从,所以在了解汤斌的意旨以后,很爽快地答道:“老前辈莫问俺!老前辈怎么说,俺怎么听!”   “既如此,我就自作主张了!”   当首县的都是极能干的人,一见面先把汤、于二人恭维了一顿,然后请示:“两位大人有什么吩咐,尽请明示。”   “多谢老兄关爱。”汤斌指着簇新的湖色杭纺的门帘说:“贵县备办的东西太华丽了,实在受之有愧。等试事完毕,请老兄都收了回去;下科乡试,还可以用。”   首县一听,大为诧异。向来“办闱差”是件最苦的事,公馆中里里外外,都要新制;考完了捆载以去,还要首县出一张“甘结”,说是考官未曾白要地方的东西,一切供应,都已照实价付款。在闱期前后,多主需索,视为当然。独独这位汤主考,反嫌供应过于华丽,而且不愿带走,这是什么道理?   那首县灵机一动,自以为已默喻于心,便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我曾两任监司,”汤斌又说,“对地方上的情形,也还不隔膜,公私交征,无非取之于百姓,本院如今正告贵县,行馆的一切伙食供应,我们自己备办。下人及闱中役使人等,如有藉故需索,或者委托代办事项,不照实付价的,请随时锁拿,或者告诉本院,一定严办。”   “是!”首县答道:“久仰两位大人弊绝风清,绝不致有此情事。”   “但愿无此情事。”汤斌正一正脸色又说:“不过贵县亦不得有任何摊派,否则本院要严参的!”   “是!”首县懔然应声,“遵大人的谕。”   口中遵命,心里另有打算;回到县衙门,悄悄封了三百两银子,派一个亲信家丁。送到主考公馆,叮嘱面交汤斌的管家。   去不了一个时辰,那名家丁哭丧着脸,跑回来跟主人说:“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差点被汤大人给抓了起来。”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送红包!”   首县深深透了口气,把户房书办找了来,关照他说,这趟“闱差”很省事,不可有任何摊派。此外也要当心,主考照例采风问俗,可以专折奏事;地方上有何劣迹,落入汤主考眼中,须防他参劾。   三场试毕发榜,杭州人大为惊奇,取中的寒士特多。   虽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科场的风气,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占便宜;即使有“辛西科场案”那样的大狱,闱中毕竟还不能没有关节,只是不如以前那样肆无忌惮。而况最公平的考试,亦不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所以卖关节的事没有,送关节还是有的;唯有汤斌是例外。   他自己绝不送关节,也不理房官送关节;凡是荐了卷来的,只凭文章定去取。富贵人家子弟的关节,归于无用,大家凭本事角逐,寒士的机会多了,相形之下,就显得取得多了。   出了闱,汤斌便即吩咐:“收拾行李,明天就走。”   “老前辈,”于觉世这下可忍不住了,“西湖山水甲天下,俺还不知道西湖是在城里,还是城外呢!”   这一说,汤斌倒觉歉然,“既如此,我们自己载酒作一日之游。不必扰地方上。”他问,“你看如何?”   “俺听老前辈的。”于觉世答道,“索性不扰,一清如水。”   话虽如此,到底不曾瞒得住首县,陪着去逛西湖;汤斌拒绝不了他的人,却拒绝得了他的物,坚决不受首县的供应,自己叫厨子做了四样菜,带着一坛酒去见识了西子的面目。   等游罢归来,门生来谒见的,已不知多少,贽敬一大堆,多到上百,最少也有八两;汤斌不能叫于觉世不收,但他自己的那一份,却另有处置。   汤斌是这手来,那手去,收了富家门生的贽敬;分送给清寒的门生,勉励他们敦身立本,力学励行。那些寒士自是不肯收受的居多,害得汤斌费了好些唇舌,才得安排妥当。   闱事全部处理完毕,巡抚李本晟要尽地主之谊,约请正副主考作两日盘桓,第一天游山,第二天玩水,到一处名叫西溪的地方,看芦花,吃螃蟹。   汤斌说什么也不肯,坚持“事竣复命”的昭官正则;下一天上船,仍旧由运河回京。   汤斌未曾到京,皇帝已知道他在浙江主持乡试的经过了。   这是出于杭州“织造”的密奏——织造是沿袭前明的一项敝政,原由宫中直接指派太监,分驻江宁、苏州、杭州三处,负责织制禁中所用的一切绸缎;清人废除了许多不当的供应,而织造却被保留。由于这是皇室的一个私人机构,所以由作为皇帝奴仆的内务府包衣掌管。织造的经费报销,与户部无关;工务亦与工部无涉。但在地方上,织造与总督、巡抚、将军、学政,几乎处于同等的地位;或者说,织造是受命监督这些地方大员的。   江南富庶,是国家的要区;但离京师甚远,皇帝有鞭长莫及之苦。付托得人,自然不须烦心;如果地方大员贪污虐民,官官相护,则皇帝就无由了解实情,因此,利用织造为耳目,定下一套极周密的制度,可以使得皇帝在万里以外,了解江南和两浙地方官的一举一动。   这个制度是规定织造应将本地的政情,按时奏报。奏折必须亲缮,绝对不得假手于人;专差递到京城,交由指定的太监进呈。皇帝用朱笔批谕,有时是一个简单的“阅”字;有时长篇大论,或者指示,或者垂询。批完发出,原折由原差带回,到满一年,将这些经过朱批的折子缴回,不得私留一件。   地方上可以专折奏事的,还有督抚、将军、学政;如果遇到天时变化,与民生有密切关系的,必须奏报,如久旱之后喜雨,或者瑞雪初飘,要报明得雨几寸几分,得雪几天几寸,有时所报的各不相符,便以织造所奏为准,而从这个比较上,皇帝就可以知道,谁是所言不实,办事马虎?于是此人奏报其他政情,皇帝也持存疑的态度了。   杭州织造根据耳闻目见,奏报汤斌在浙江当主考,说是闱中弊绝风清,闱外一介不取,清廉公正,极其罕见。寒士而有真才的,无不扬眉吐气。当然,他不收清寒门生的贽敬,反助以膏火的这段美谈,也叙在密折内。   因此,皇帝对汤斌有着发自衷心的敬重。深信他是言行一致,不欺暗室的真理学,将他升为翰林院供读,选任为经筵讲官,表示承认他可作帝师。   不久,由于叶方蔼病故,徐元文罢职。汤斌又被派为明史总裁官之一,并受命纂修世祖实录。就这样由侍读升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再升为内阁学士,充大清会典副总裁官,其时为康熙二十三年二月。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5、特达之知   在汤斌升任内阁学士以后的四个月,海内最重要的一名巡抚出缺——江苏巡抚。   江苏巡抚本来是汤斌的同年余国柱。他是湖北大冶人,中了顺治九年的进士,授职为山东兖州府推官;康熙三年内升行人司行人,又做过一任山西的考官。到康熙十五年经过考试,授职为户科给事中。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还有放出去办实际政务的可能,如“巡漕”、“巡盐”、京师中的“巡城”等等,而给事中则纯为言职,以明朝的惯例,在本科范围之内,有极大的发言权,所以余国柱当上了户科给事中,在筹粮筹饷方面,颇有建议,刻苦地方,以为军用,正当三藩乱起之际,他的才具颇为皇帝所赏识,同时也为明珠所罗致,很快地成为心腹。   当时的朝中,分为两大派,一派首领是索额图,满洲正黄旗人,为“顾命四大臣”之一的索尼的第三子;索尼的孙女儿,被立为皇后,所以索额图以勋臣而为国戚,颇见重用,康熙九年就已当到保和殿大学士。   明珠则出身“海西四部”中,最后被太祖征服的“叶赫”部,姓“那拉”氏,由侍卫起家,一直在内廷当差,虽居高位,但势力远不敌索额图。等到撤藩议起,索额图反对,明珠赞成,就这一个意见上的分歧,成为失宠与得宠的关键。强者消,弱者长。彼此的势力由分庭抗礼而凌驾以上,到三藩之乱将平定时,索额图自觉无趣,请求解职;至此,明珠就几乎没有对手了。   余国柱因为是明珠的心腹的缘故,官运扶摇直上,康熙二十年年底,由左副都御史,外放江苏巡抚;明珠的贪是出了名的,而余国柱则是他搞钱的第一号爪子,假公济私,自己也刮了好多钱。这样一个人到了富庶甲天下的江苏,自然饶不过地方,到任不久,就上了一道奏折,请求为苏州织造,增设机房四十二间,制造宽大的缎匹,想趁此机会,增加织造经费,以便从中侵吞。   皇帝有个特别的想法,能够容忍贪污,只要用心办事就行;办事不力而贪污者,才会获咎。当然,又能办事,又清廉的,必获重用。对余国柱的贪污,他是知道的;虽不加以惩罚,但也不准他骚扰地方,所以降旨说道:“宽大缎匹,非常用之物,何为劳民糜费?所奏不准,并予申斥。”   这样当了两年多的江苏巡抚,地方上怨声载道,明珠深怕闹出事来,而且又要他在京帮忙,因而建议将他内调为左都御史,留下来的江苏巡抚一缺,由九卿“会推”。   九卿按资历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内阁学士孙在象,一个是浙江藩司石琳。奏报御前,皇帝对这两个人选都不同意,特旨派一个人接任江苏巡抚。   这个人就是刚当了四个月内阁学士的汤斌。   这时的皇帝正巡幸塞外,在跸路的黄幄中,召见扈从的明珠说:“道学之可贵,贵在身体力行,见诸事实。现在讲道学有名的人很多,仔细考究,大都言行相违。照我看,只有汤斌是真道学,说的话这样,做的事也这样。以前派他当浙江考官,操守极好。江苏巡抚叫他去好了。”   恩命到京,无不意外;因为他除公务以外,从没有私人的应酬,明珠在什刹海的巨邸,大门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冷官,忽然会放作天下第一肥缺的江苏巡抚,岂不可怪?   在汤斌自己,同样也深感意外;然而更多的是感激知遇!棒旨涕零,又不免恐惧不胜;彻夜思维,决定用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来答报君命。   “太太,”他跟他的马氏夫人说,“我今年五十八了,还有这样的机遇,是从古以来少有的。去日无多,一天要当两天用,万一死在任上,家事都要靠你主持。”   说到这话,即令有升官的喜事,也不能遮掩汤夫人的哀伤,“好端端地,老爷说这话干什么?”她也是贤德刚正妇人,所以虽在垂泪,却又毅然答道:“老爷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奉养婆婆,管教儿女,都是我的责任。”   “你能这样替我挑起担子来,真太好了。”汤斌欣然之余,又歉然说道:“四十多年夫妻,你不曾跟我享过一天福;如今到了苏州,那里是有名的繁华之地!”   一听这话,汤夫人就懂了,带些好笑的神气说:“老爷当我这一趟想到苏州去享福?真正是‘门缝里张眼,把人看扁了’!”   “是,是!夫人至明,下官清罪。”汤斌学着昆腔的道白,一躬到地。   不苟言笑的“老爷”,居然有此戏德,在汤夫人的记忆中几乎找不出来,不由得瘪着嘴笑了。   “皇上要到八月底才能回京,我总要见了皇上才能动身;还有一个多月的工夫,正好把史稿赶一赶。”   汤斌自从当了明史馆总裁官,任事更勇,负责撰写天文志、五行志、历志,以及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五朝的群臣列传,还有太祖本纪及后妃传;明知一个月的工夫,绝不能完工,但却不肯借此推倭于人,依旧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赶写。幸好长成的四个儿子,都能替得了他的手,抄缮、查检之役,也省了他许多工夫。   九月初皇帝回京,立即召见汤斌;他磕了头,谢了思,只听皇帝问道:“汤斌,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你到江苏去?”   “臣愚昧,恭请圣训。”   “吴中财赋之区,不过从前明以来,赋额就特重;如果地方官再予取予求,百姓就太苦了。你的操守我信得过,想来一定不负我的付托。”   “是!”汤斌答道:“臣已约束家人,到任以后,绝不敢妄取民间一文钱。”   “你居官清廉,境况清苦,我是知道的。我给你五百两银子,贴补你的家用。”   “臣清贫自守,蒙皇上天恩,使臣得以甘旨无缺;臣母亦感激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说着,便又磕头。   “你的母亲是继母?”   “是!”   “这才是。”皇上表示嘉慰,“为人子的,奉养生身之母,是天经地义,谈不到孝字;二十四孝,都是继母。你到江苏,能够身体力行,自然可以移风易俗。”   “臣职司民牧,这一层不敢忽略。”   “听说你从前在关中、岭北,对振兴文教,很用了些心,”皇帝说道,“吴中风俗奢靡浇薄,你这一次去,要替我着力整顿。”   “是!臣谨记在心。”   “你预备哪天走?”   “臣请训以后,立刻就走。”   “好!”皇帝点点头,“我马上也要动身了。”   这是说皇帝已下了南巡的诏令,目的是去看江浙的运河海塘;与漕运及农田有关的国计民生,但恐不兔糜费地方。汤斌意念到此,便试探着说:“臣当星夜赶到任上,预备接驾。”   “我这次南巡,不是去览江南之胜,你到了任上,传我的话,不需过于铺张。”   “是!”汤斌异常安慰,“圣德如天,臣不胜钦服之至。”   “你下去吧!后天再‘递牌子’,我还有话。”   等汤斌退了出去,随即便有侍卫来传旨——这名御前侍卫名叫纳兰性德,是大学士明珠的长子,惊才绝艳,所作的词,可比之于李后主,是皇帝最亲信的贵族子弟;他奉旨传示,御赐鞍马一匹,彩缎十匹,白银五百两。于是汤斌敬谨拜受;具折谢恩。到了第三天,又遵照皇帝的面谕,进宫递俗名“牌子”的“绿头签”请见。   一早递进牌子去,直到巳刻才传谕进见;皇帝赐了三幅御笔的条幅,写着几首御制的诗,说是“见字如见我”。等汤斌谢恩退出,皇帝又命纳兰性德追了出来,撤了四样御膳,命汤斌在南书房食用。   九月十一起程,先从陆路南下,十月初二到了淮安府清江浦,这是有名的一个水陆交会的大码头,已经有差官在那里备了船在等了。   两名差官是护理江苏巡抚、江南江西总督王新命所派的,一个是文官,江宁府的通判王祥永;一个是武官,抚标——巡抚直接管辖的亲军游击李虎,带来了巡抚的关防,八面可以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以及人马银钱的四柱清册及所有的重要文卷。   汤斌这就算接了印,设首案望北磕头谢恩以后,立刻开始执行江苏巡抚的职务,在船上细看案卷。六天六夜工夫,赶到苏州,正式开印视事,第一件事是奏报到任日期,说是“自谓终老邱壑,蒙我皇上,召自田间,备员侍从”,五年之内,超擢为内阁学士,“自顾何人?遭逢圣主知遇之恩,直古罕闻,感激涕零,常终夜不寐。”这是实话,从清江浦下船起,他就曾有两天,彻夜治公。   在汤斌还不曾到任时,皇帝已在九月二十八,自京师启跸南巡,事先曾有诏旨,说明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了解民生疾苦;一是察看河工——皇帝从亲政以后,就以撤藩、治河、通漕之事,列为大政的首要,三藩之乱既平,皇帝决定要清除黄河溃决之患。   这一次南巡,先由陆路南下,十月初六到济南,初八到泰安,登泰山巡览;然后由大路向南,过临沂在郯城驻跸。   这里是山东边境,已临近江苏,一面驿马飞报。汤斌与总督王新命,准备接驾;一面由河道总督靳辅,先期在郯城迎候,备皇帝顾问。   靳辅是汉军镶黄旗人,与汤斌同一年人仕,但他是以“官学生”的资格,考取为国史院编修,由于勤慎奉公,升迁顺利,在康熙九年已当到安徽巡抚。   那时的黄河自明朝万历年间,治河名臣潘季驯以“筑堤束水,借水攻河;蓄清扫黄”的办法,整治安澜以后,已历时八十年,中经明末的大乱,河道失修,归仁堤、王家营一带决口,淮安、扬州两府的田地,淹没无数;接着桃湖县、高家堰等地,又溃决三十余处,淮水灌入运河,而黄水则逆上至清水潭,清口变为陆地,徐州以东所谓“下河”所经的七州县,一片汪洋,加上滨临东海的宝应、兴化等地,灾区达十八州县之多。是清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水患。   河道总督王光裕治理无功,于康熙十六年解职,继任的就是靳辅。他带了一个幕友一起到任,此人名叫陈潢,字天一,杭州人,真所谓“学究天人”,饱读经世致用之书,冥想深思,周谘博访,对治河有独到的心得,然而怀才不遇,满腹牢骚,在北游途中,经过邯郸吕祖庙,想起黄粱一梦的典故,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出语豪迈不凡,终于遇见了识家。   靳辅正膺新命,人觐后出京赴任,在邯郸由题壁一诗,邂逅陈潢,接谈之下,相见恨晚;于是罗致入幕,一起到了淮南,踏遍黄、淮、运三河交错的地区,白天跑得脚上起了水泡,晚上宿临时搭盖的茅蓬里,每每谈到深宵。陈潢对潘季驯的论理有极深的研究;认为前明自潘季驯去世以后的五十年,治河风气一变,不背寻求黄河故道,顺势导引,以致下游淤塞,不能归海。上游则多宣泄于四旁支,水势虽缓,而淤塞的情况,愈来愈严重。为了通漕,往往又尽先疏溶旁支,舍本逐末,以致治丝愈棼。   因此,陈潢主张“顺河性”以为正本清源之计,如果有灾患,一定要研究成灾的原因,从根本上去着手。他不主张为了省钱,因陋就简,图一时的安逸,认为这一来河工堤防容易败坏,结果为节省反而浪费。他又认为治河无一劳永逸的可能,唯有用“谨小慎微”四个字,时时刻刻加以防备。如果有什么地方溃决,先巩固两面堤防,不使扩大,然后修复故道,从引河中疏引河水,归入正流。这些议论都非常平实,在急功好利的人看,是无法人耳的,但靳辅是讲求实效的人,知道他这些话是出于真知灼见,所以极其信任。   陈潢跟顾炎武是一样的心情、抱负,平时游踪所至,一定要访察“郡国利病”,早知黄河下游,人海那一段的地形,此时陪着靳辅实地视察,同时广泛访问乡里父老,确实掌握了情况、提出了他的看法和做法。   “紫公!”靳辅号紫坦,所以陈潢这样叫他,“泰州、安丰、东台、临城这些地方,形如釜底,倘或溶深海口,就是打开一道缺口,一到潮涨,海水倒灌,下游泛滥,上游亦无可宣泄,绝非长策。”   “是的。”靳辅深以为然,“我本来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应该港深海口,还是筑提束水,以攻海潮。你现在这一说,我的主意定了!”   所定的主意,就是以筑堤为主,他在一天之中,拜发了八个奏折,提出了治理黄河下游的全部计划,预定二百天完工,每天用民夫十二万三千。工程费总计二百十四万八千,筹措的方法是借征直转,江南、浙江、山东、江西、湖北各州县,康熙二十年钱粮的十分之一;工成以后,由涸出田亩及经过商船,分别纳费偿还。   皇帝同意靳辅的计划,但三藩之乱方炽,军务至上,部议动用民夫过多,会影响军务的需要,主张择要兴修,于是重拟计划,改为四百天完工,可以减少人力一半。皇帝批准了修正的计划,旨到之日,立即动工,其间因为经费超支,许多细节,有所修改,但筑堤的工程是成功的,山阳、高邮等七州县,慢慢地水都退去了,有田可耕了。   然而整个河工是长期的、艰苦的奋斗,所以至今不能说是完工。皇帝在郯城召见靳辅,一决定亲自到黄河北岸去视察一番。”。   此时苏州正在忙着接驾,由王新命与汤斌会同主持。依照部里发下来的公文,苏州将是皇帝南巡驻跸的主要地点之一;由北面人城,需要开一条极宽的晔道。   “这一开,起码要拆除几千户人家的房子,”汤斌在实地勘察后,这样对王新命说,“事属万难,只好不开。”   “不开怎么行?”王新命大摇其头,“出警入跸,自古就是这样的定制,不开跸道,且不说有损天子的威仪,而且难保没有人犯跸,那时候怎么办?”   “保护圣驾,当然警戒要严密,与开跸道的关系不大。”   “怎说不大?”王新命指着鳞次栉比的人家说,“这里面随处可以藏奸隐究,万一疏虞,冷不防冲了出来,岂是儿戏的事?”   “王公!”汤斌这样说道,“拆数千民居,以开跸道,我总觉得期期不可。皇上此来,问民疾苦,不但早有上谕,且亦见诸行事,昨天有人来说:亲见皇上在高邮堤上,抚慰修堤的民工,圣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开跸道为然。王公,这一层请再思。”   细细一想,王新命的原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的是责任,“如果皇上怪罪,何词回奏?”他问。   “有罪归我承当。王公。”汤斌很快地说:“若蒙诘责,请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一个疑难,总算由汤斌一肩承挑而解决,于是他即日就道,赶到淮安去接驾。船行的工夫,不肯白白消耗;实际上亦不容他有偷闲的机会,文案山积,就在船中处理;六天六夜,不曾上床,看到倦不可当时,只合一合眼,不久又见他手中握笔,埋头于案牍之中了。   因此,一到淮安,被召人行宫时,皇帝大吃一惊,“汤斌!”他问,“你可是病了?”   “启奏皇上,臣顽躯粗健。”甲   “那么,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此当是缺少睡眠所致。”   “身子也要紧。”皇帝说道:“俗语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须为我,为百姓珍重。”   “是!”汤斌感激与惶恐交并,伏身谢恩。   “你在苏州,不必预备什么!”皇帝说道,“今天已经十月二十了,我得在年前赶回京去;明天就由扬州、仪征直赴江宁。回京的时候,再看情形;如果能到苏州走一走,也不必预备,更不可骚扰百姓。”   “是!”汤斌万分欣慰,“臣仰体圣意,务绝纷华,力求俭朴,已饬臣属下,唯以一片实心,上答至知。”   “这才是!”皇帝说道,“你就回苏州吧,略为料理料理公事,赶到江宁等我,河工上的事,我要好好问一问他们。”   “是!”汤斌退出行宫,随即上船,解缆向苏州而去。   回到苏州,忽然接得镇江知府专差飞报,御驾行程改变了计划。皇帝原来由运河南下,与扬州由长江折而往西;这一夜泊舟仪征,忽然西北风大起,往江宁是逆风,往苏州则是顺风,所以临时决定,扬帆而东。   于是乘沙船启程,第二天一早到了镇江,幸金山寺盘桓了一整天,当夜开船;沿运河往东南走,过丹阳、常州、无锡,都未停留,顺风顺水,一昼夜走了三百六十余里,在浒墅关泊舟。汤斌和王新命,都赶到船上谒见。   “不想在这里又见面。”皇帝笑道,“冬风得便,让我能一览灵岩、虎邱之胜。”   “是!”汤斌这时不能不实说了,“臣死罪,不曾预备跸道。”   “喔!”皇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督臣原曾拟修治跸道,臣以需拆除民居数千,而且日子上也来不及,故而不曾预备。臣请罪!”   “请什么罪!”皇帝十分欣慰地说:“你干得好!这才是我的意思。”   王新命一听这话,暗叫一声:好险!如果不是汤斌阻止,一定大拂圣意;而老百姓更要唾骂,搞得两面不讨好,非丢官不可。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骑马到苏州。”   皇帝善于骑射,舍舟策马,迎着晨曦,由阊门入苏州;老百姓夹道跪香,而街道太狭,以致御驾不易通过,弹压的差役兵丁,不断拿皮鞭子抽打叱喝,皇帝大为不忍;一面阻止,一面下了马步行,传旨:百姓不必跪接。   苏州的百姓,兴奋若狂;从古以来,正统之君曾巡幸江南的,数不出几位,民间不断提起的,是“正德皇帝下江南”,名为“亲征宁王宸濠”,其实是任性来玩一趟,一路骚扰,无所不为,以至于有幼妇少女的人家,无不是白昼闭门,夜不安枕。这一次听说皇帝南巡,虽知道不会成为明武宗第二,但天威不测,又听说江南总督有拆民居、辟跸道的主张,但是由新任汤巡抚压了下去,到底不知道皇帝的意向如何?万一龙颜震怒,总是百姓遭殃,所以跪香之际,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   现在看皇帝是这样和颜悦色,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然而不信亦不可,事实摆在那里,皇帝欣悦的笑容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能装得出来,也教人感激涕零;想想七品官儿的县大老爷是如何威风,就知道皇帝的笑容多么宝贵了。   皇帝是真的高兴,因为他此来就是要收服民心;而民心向背,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在想,如果不是汤斌坚持不拆民居,那么他今天到苏州来,就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爱戴;即令自己有爱民之,依然不能为百姓所了解。照这样说起来,汤斌实在应该奖励,应该重用。   于是,皇帝特赐汤斌御书狐裘的蟒袍、美酒;并撤御撰命太监送到巡抚衙门。   等皇帝巡幸了拙政园、瑞光寺,驻跸织造衙门;第二天启驾,又命汤斌随扈至江宁。   在御舟中召见,除了垂询江苏的政务以外,皇帝还问起几个人,第一个是苏州织造曹寅。   “臣到任未几,与曹寅只见过一面,所知不深;”汤斌据实回奏:“听人说起,曹寅居官,颇能实心效力,对地方亦没有什么骚扰,平时颇好翰墨,结交的名士甚多。”   结交名士,原就是皇帝交付曹寅的任务之一,因而皇帝又问:“苏州的名士,可是跟曹寅常有往来?他们的感情怎么样?”   “臣对此并无所知,不敢妄奏。”   皇帝点点头,嘉许汤斌肯说实话。“熊赐履呢?”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熊赐履也是理学家,颇得圣眷,但他的理学还是在口头上的居多,遇到利害关头,不免露了狐狸尾巴——康熙十五年,与索额图、杜立德同为大学士;有件陕南总督的奏疏,熊赐履“票签”错了,深恐为皇帝所谴责,为求弥补,撕了一张属于杜立德所用的“票签”改写,把原来的草签嚼烂了吞在肚子里。他这样做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为一个在旗的内阁中书所发觉;等杜立德追究其事,那内阁中书说出实情,杜立德大为不满,告诉了索额图,面奏皇帝,交部议处。   吏部议奏:“熊赐履票签错误,欲倭咎同官杜立德,改写草签复私取嚼毁,有失大臣之体,应革职。”皇帝虽对熊赐履的印象不坏,但他深知任何旷古绝今的贤主,只要不重视法纪,偏听袒护,就绝不可能出现盛世;因而以异常遗憾的心情,批准了吏部的奏议。   熊赐履罢职以后,不回湖北原籍、侨居江宁;皇帝宽厚,命江宁织造常加接济;此时问到汤斌,也是一番念旧之意。   汤斌到任不久,而且还未到过江宁,自然不会了解熊赐履的近况,照实回答。皇帝便又问起另一个人。   这个人叫于成龙——同时有两个于成龙,而小于成龙曾受老于成龙的提拔。老于成龙字北溟,是山西永宁人,明朝崇祯年间的副榜,顺治十八年赴吏部报到选官,选上了广西罗城知县。这个地方在万山丛中,瘴疠甚烈,而且都是瑶人、苗人,扩悍无比;以前是化外之地,新近才隶人版图,四十五岁的于成龙,是罗城破天荒的一个县官,自然也是破天荒的一个汉宫。   于成龙持着孔孟,行必忠,言必信,所以蛮貊之乡,居然能大行其道,农田水利,教育社仓,次第兴起,在官七年,与瑶苗相亲如家人父子。   康熙六年,于成龙以总督卢兴祖特荐,升任四川合州知州;四川经明末之乱,张献忠杀人如麻,几千里人烟萧条,合州老百姓只有一百多人,赋额只有十五两银子,而大兵过境,供应浩繁;这样一个地方,于成龙有本事在一个月以后,能够增加到一千户人家,免摇役,办农贷。搞到欣欣向荣时,他又调了差,这次是当湖北黄冈同知。   同知是武职文官,手下有兵,职司治安;黄冈有一处岐亭,出强盗,白昼行劫,肆无忌惮,历任同知都无法捕治,于成龙化装成一个乞丐,深入盗窟,共同生活了十几天,把他们做的案子、藏匿的处所,打听得清清楚楚。回到衙门,发兵逮捕,如瓮中捉鳖,捉了来审问;叫强盗抬头看了看,才知道是一同起卧的那个“乞丐”,自然不须狡赖。经此一治,黄冈就再无强盗立足的余地了。   康熙十三年,于成龙署理武昌知府,遇上吴三桂造反,大军征剿,命于成龙在岳州造浮桥,刚刚造成功,山洪暴发,冲毁了浮桥,因而丢了官。后来因为招抚盗贼的功劳复职,以后一路扶摇直上,升道员,升福建按察使,升藩司,康熙十九年升为直隶巡抚,皇帝召见,嘉许他为“天下清官第一。”   于成龙在直隶时,属下的另一个于成龙,正当通州知州,此人字振中,汉军镶黄旗人,由荫生当直隶乐亭知县起家,也是个极好的好官;所以老于成龙调任江南、江西总督时,特地奏调小于成龙,升任江宁知府。   老于成龙已经死了,皇帝此时所问的是小于成龙。汤斌一到任就听说此人能于而清廉,善政极多;当时便极口称赞。皇帝便说:“我预备要升他的官。他跟靳辅同旗,如果和衷共济,河工一定会大有起色。下游到底该不该溶,我亦不能听靳辅的一面之词。你回任后,细细打听地方父老的意见,看是怎么说法?定了定旨,我派于成龙去帮靳辅,务必要除河患,方能于民生有益;踵事增华,开几条大路,造些大房子,而老百姓常常泡在水里,这叫什么善政?”   汤斌衔命回任,立刻遵照旨意,亲自赴沿河各地,问民疾苦。   老百姓对地方兴革,什么是批政,什么是好事,大致都是众口一词,唯独对治理黄河,意见不一,有的说筑堤束水的好,有的说应该溶深海口,因此对靳辅的评价不一,而不满他的,却居多数。   这就使得汤斌很诧异了,无论如何靳辅的勇气毅力,清廉勤劳,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治河七年,功绩俱在,这样的人,还会不得百姓拥戴,岂不教天下清官和好官寒心?   访问得多了,汤斌终于明白了老百姓对靳辅的不满,是因为他为了增加国库的收入,将下游涸出的土地,改为屯田,老百姓领种必须纳粮。虽说为了偿还工程费用,但频年灾荒,还属于与民休息的时期,汤斌亦觉得靳辅的做法,还有斟酌的余地。   但是,对于靳辅的另一个计划,汤斌却是衷心赞扬。从来治黄河,必兼治运河,因为黄河不但与运河相通,而且有一段是黄运不分的;这一段是起于淮阴西南的清口,往西北一百八十里,借用黄河为运河,然后在宿迁以北再人运口;这一百八十里风涛险恶,南来的漕船,一不小心就会沉没。靳辅的计划,就是要避去这一百八十里的风涛之险,他预备从宿迁北面的骆马湖,开一条渠,到张庄地方,定名为“中河”;这一下,运河的船只,出清口几里路,就可越黄河而北,自中河人运河,比较方便安全得多了。   这时参与河工的还有一个于成龙,他由江宁知府擢升为安徽按察使,奉旨帮助靳辅治理黄河上游;他的意见与靳辅不同,认为开中河毫无用处,仍以疏溶海口为宜。汤斌也参与会议,因为对治河还未有深切的研究,所以无从判断其是非,只能奏请朝廷裁决。   河工虽然紧要,到底有专人在负责,不至于使汤斌增加额外的负担,在他的本职范围内,有几件大事要办,第一是清理田赋;江苏赋额特重,苏州、常州两府的赋额,与大省一百多县的总额相等,每年征收不足,欠额愈积愈多,部里要求新旧并征,以致十天之中,倒有七天是比期;老百姓固然欲哭无泪,各州县官亦受累无穷。彼此为了顾惜功名,或者皮肉少吃苦都是正赋不完,先送红包,希望不要追比得太紧。这一来,新旧两欠就永没有完得清的时候。   汤斌知道了这些情形,特地召集属下县官到省,开诚布公地说:“你们送上官红包,由于上官是巧宦,将来升了官可以照应你们。可是,我告诉你们,现在来做江苏巡抚的——一就是我,已经绝意升迁;我将来亦不会升官,亦无法照应你们。那么,我倒请问你们,何苦拿了公款来贿赂我?过去的不谈,从今以后,一起改过,如果你们称职。我能提拔你们的一定提拔:如果不称职,只要不闹亏空,即令考成不好,罢官回去,还可以安享余年,想想看,你们常常提了前任官员的妻于,查问产业,追比亏空;他们的亏空,就是送上官红包闹出来的。如果不改,你们的妻子又会为后任追比,何苦来哉?”   江苏的州县官,在任往往不满四年,移公济私,挖肉补疮,只求敷衍得上官在眼前不要追比赋追得太严;卸任时会发生怎样的后果,无暇计及。尤其是余国柱当巡抚的那两年,只求大饱私囊,根本不顾属下的死活;现在大家听得汤斌这一番大破积习、扫除阴霾而见青天的话,无不振奋鼓舞,磕着头说:“这一下有活路了。”   但是,汤斌也知道光是他不要钱,还是不够的,所以又找了司道来说:“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不准要知府的钱,知府不准要州县的钱,州县不准要书办、百姓的钱。谁要钱,谁负责任,这是要刷新整个风气,我不能容许‘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大人的告诫,属员一定听从。”有个道员说:“只是属员有属员的困难,也得求大人体谅。”   “你说。”汤斌这样保证,“只要真的有困难,我一定替你们设法消除。”   “京朝官员,过境甚多,供应浩繁,赔累不起。”   “要如何供应?莫非顿顿要吃海菜席?”汤斌又说:“供应过境官员,一荤一素就可以了,准予在公款开支,其余夫马等等,一概按照规定办理。如果有噜嗦需索的,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我自有办法处置。”   “这就是了!”那道员欣然说道,“有大人担待,属员乐得省事。”   由于汤斌的清廉耿直,言行必符,早已为京中官员所知,因而公差路过江苏,都绝了妄念,鼓掉而过,一概不扰。司道州县既不必糜费招待,更不必送什么红包;自然也就不必动歪脑筋去“找外快”。江苏的政风,在短短几个月内,丕然一变。   官员清廉,百姓的负担减轻,完纳钱粮,当然踊跃;汤斌又一再奏请减赋,免除旧欠。凡是能够使得百姓获得实惠的事,无不全力以赴;同样地,足以骚扰地方的举动,无不禁除。   有个县分,上了一张禀呈,说是这一县湖荡中的莲子、芡实,出产甚丰,照例应报部列为贡品——进贡到京,备皇帝食用。   汤斌接到禀呈,批了两个字:“不准!”   “不准!”是不准报部。想出这个花样来的是一名积年书办,藉此想立个名目,好假公济私,从中侵吞;巡抚衙门的书办跟他有勾结,他向汤斌进言:“大人,这是例规,地方上出产了好东西,照例要进贡。”   “例自人作。”汤斌这样回答他:“宽一分则老百姓受一分之益。而况莲子、芡实,不是年年丰收;一报部就成了定例,遇到歉收的年分怎么办?”   就因为他这样处处顾念百姓的利益,所以半年工夫,就受到江苏人极深的爱戴,令出必行,心悦诚服;到了这样的地步,汤斌知道可以着手来移风易俗了。   苏州妇女好人庙烧香,崇奉淫祀。这是汤斌在京里,就听人说过的。改革风俗,他首先从此人手。   汤斌在京里与有名的诗家号渔洋的王士祯相熟,他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授职扬州推官,一做做了九年,对于江南的情形,极其熟悉,汤斌受命赴江苏之前,曾特地向他去请教江苏的民情风俗。   王渔洋对于苏州相当不满,他说:苏州人有嗜好,斗马吊牌,吃河豚,敬五通神。又说:苏州妇女人寺庙烧香,招引游蜂浪蝶,最是伤风败俗的陋习。   汤斌不愿先人之见亘在胸中,所以王渔洋的话虽记在心里,却不愿一到任就出告示,雷厉风行地禁止;同时刚接印就忙着接驾,随后又扈从到江宁,忙得连公事都在船上办,自然顾不到此。   接上来是报灾、勘灾、清理漕粮,奏请减免缓征,这都是与民生有关的要务,当然也没有工夫去问,如何妇女人寺庙烧香,会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这时细细访查,才知道王渔洋所说的“三好”,除了吃河豚是个人轻生以搏口腹之欲,与人无尤亦无害之外,其余斗马吊牌,敬五通神,其害不可胜言。妇女人寺庙烧香,实在是“冶游”,无怪乎伤风败俗了。   汤斌曾经微服私访过,烧香妇女的装饰,首先就让他看不入眼。如说敬神还愿,虽是迷信,但是持一片虔敬,也还罢了;浓妆艳抹,顾盼生姿,这哪里是来烧香?上焉者,借“烧香”之名,禀明翁姑,名正言顺地出来游逛;下焉者,简直就是来觅外遇。   而且烧香应该只在佛殿,事了就走,毫无沾染流连才是,苏州妇女不然,往往“随喜”到增资禅房,曲径通处,花木深深,头皮剃得又青又亮的年轻和尚,穿着簇新的玄绸僧服,算是“知客”僧,侍茶进斋,陪着说笑。然后是写缘簿,大把的银子施舍,逗留终日,是不是结上了“欢喜缘”,往往是无可究诘之事。   因为寺庙是靓妆艳服妇女集中之地,所以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地痞流氓,每日必到,“小人闲居为不乐”,何况本来就没有安着好心,于是争风吃醋,哄吓诈骗的情事。层出不穷。至于调笑戏谑,到两情相悦时,或则私奔,或则苟合;这些风流罪过,更是不在话下。   香火一盛,必有赛会,这是店祝神棍的生财大道。也最容易歆动深闺幼妇、怀春少女,既然叫“赛”,就必得争妍斗胜,别出新裁,在杂陈的百戏中,出人头地—一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花样,有一种肉身提炉,明晃晃的一只铜钩,穿臂而过,钩子上是一条长可及地的链子,悬着一只擦得雪亮的铜香炉,烧着檀香,手臂平抬,昂步而过,那一副英雄气概,衬着裸露的上半身,宽阔胸膛,雪白皮肉,这一副风流气魄,真教幼妇少女,心里有十七八个吊桶在起落。而铜钩扎处,血痕斑驳,更教一寸芳心,怜痛不止。于是目挑眉语,哪怕是三贞九烈、闺训谨严的大家女眷,也忍不住烛前月下,悄然思量。这都是由于妇女受到寺庙烧香引出来的魔障。   献肉身提炉的这些无赖少年,十九好勇斗狠;学了些花拳绣腿,自以为不可一世,瞧贤之怨,动辄加以暴力。其中还有专靠为人打架为生的,苏州人文弱的居多,有些人与人有仇,愤无以泄,而自己又不敢跟人挤上一拚,便可以花钱雇用这些无赖去打人,打到对方告饶为止,名叫“打降”。打降的少年,为了得人钱财,表示卖命,每每棵着上半身上阵;此辈又喜纹身,胸前背后,手臂手背,刺出各种龙蛇斑驳的花纹,以示英武,这却又是容易为荡妇淫娃动心的一端。   至于沉湎于马吊纸牌,又不仅废时失业;最坏人心术的是,一面打牌,一面唱曲,而曲文则无不描写私情,文雅的风情暗写,粗俗的淫猥不堪,虽有妇女同座,照唱不误,不以为怪。自然,借此淫词艳曲作挑逗,是常有的事。   苏州还有一样风俗,深为汤斌不满,对于丧事,悖越礼法,丧家和吊客,往往毫无戚容,尤其是高年长亲寿终,名为“福寿全归”的“喜丧”,灵前设宴唱戏,吊者大悦。送殡执绋,看不见“麻衣如雪”,十九是彩服,汤斌不胜感慨地说:“仁孝之意衰,任恤之风微!”   “在我任内,绝不许有这种颓靡的风俗!”汤斌跟吴县知县刘滋才说,“不过不教而诛,亦所不忍。我想先请你约集地方绅士到我这里来,加以劝导,再出告示严禁。如果办不通,我就不能不采取激烈手段了。”   刘滋才是能干的官员,依照汤斌的意思,约了绅士一起见汤斌;经过苦口婆心的解说,地方绅士无不内惭、散出归去,先从各人自己做起,约束女眷,不准进寺庙烧香。刘滋才出了告示,又派隶役在各处寺庙巡逻;不准妇女进入。这一个改革,很容易收效。   但在城外就不行了。尤其是苏州城西十里的楞伽山,俗名上方山;为“五通神”所盘踞、五通神不知起于何时,又有“五显”、“刘猛将”、“五方贤圣”等等名目,在苏州是家家奉把的神道。于是巫师、巫婆,借五通神造出种种荒诞不经的神话,敛财诱色,无恶不作,这样已有数百年之久。   在上方山,就更加荒唐了,俗称上方叫“肉山”,山下宋朝范成大的故里石湖,称为“酒海”,仅凭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想见那里是如何一种淫奢的地方。   上方山的香火终年不绝,迎神赛会,亦是层出不穷,此外还愿唱戏、酬谢丰收唱戏、久旱灾荒、祈求雨雪亦要唱戏,酒食相邀,男女混杂,搞得乌烟瘴气。五通神庙的庙祝极富,因而以放债为副业,据说借了五通神的钱营商,可以致富;所以不需周转,亦来借债。还债时要烧香唱戏,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方山上几乎没有一天不是歌舞笙簧,彻夜不断。   五通神像古时“河伯娶妇”那样,亦为娶阳间妇女为妻;绝色妇女偶有寒热之类的症候,立刻就有人断定,说是“五通神看中了”。   这一来,她的家属就不替她治病了,眼看她渐渐病重,至于死亡。也有些妇女,会跟母亲嫂子悄悄说起,在梦中曾恍惚与五通神同上阳台。像这样的情形,每年总有几十家。   哪里是五通神入梦,是些神棍假借名义,诱奸妇女——骗局拆穿了一次,被害妇女的家属告到当官,汤斌知道了这事,怒不可遏:“光天化日之下,岂容此淫昏之鬼横行!”他对刘滋才说,“更不容神棍、巫师假借名义作恶。你替我严办、严禁!”   “是。”刘滋才说道:“不过回禀大人,禁者自禁,信者自信,一时的雷厉风行,终恐故态复萌。”   “何以见得?”   “数百年的积习,人心受惑已深,不是一纸告诫,一时严查,所能收功。”   “这也说得是。”汤斌想了一下说:“我自有区处。”   第二天一早,汤斌处理完了公犊,传呼已升为抚标参将的李虎,到得后堂,吩咐他选二十名亲军,听候差遣,然后传轿到上方山。   上方山正在锣鼓喧阗地唱神戏,吴县知县得到消息,赶紧派出隶役到山上弹压,驱散香客闲人。大家一打听,说是“汤大人上山”,心里无不疑惧——历任巡抚也有到上方山来拜五通神的,如前任巡抚余国柱就来过不止一次;但汤斌绝不会跟五通神攀交情,那么,此来是为了什么?   汤斌给苏州人的感觉是既怕又敬且爱,所以心里惴惴然,却又为他深深担心,怕他不卖“上方山老爷”的帐,会有灾祸降身。所以都避开了窥视着,但愿汤斌只是兴到逛山,逛完就走。   等轿子到达山门,汤斌跨出轿来,四面一看,随即喊道:“李虎!”   “李虎在!”   “把什么五通神的泥土木偶替我拉下来!”   “喳!”李虎答应得很响亮,却站着不动,满脸惊疑为难之色。   “去啊!”   “大人,”李虎嗫嚅着说:“沐恩不敢。”   汤斌心里很生气,但转念就心平气和了。看着庙外群情惶惶,奔走相告的百姓,心里在想:如果五通神,迷惑人心不是如此之深,又何用自己来拆淫祠?不必怪李虎。这样想着,便一言不发,大踏步往里走去。行得不多数步,只听后面人声嘈杂,转眼一看,一大群百姓正忧容满面地赶了上来,见了汤斌,一齐跪倒。   为首的一个白须老者,磕着头,用哀恳的声音说道:“青天老大人,千万慎重!老大人爱民如子,三吴黎庶,敬之如父,不敢不犯颜直谏。神道得罪不得,从前也有几位大人,得罪了神道,一回去立刻就有灾祸。崇祯十四,小人二十岁那年的知县老爷,也是冒犯了神道,还不曾下山就中风在轿子里。青天老大人千万动不得,请上轿回衙门吧!”   越是如此,汤斌的决心愈坚,微笑摇头,“不要紧!”他说,“灾祸我一身当。”   “大人的灾祸就是三吴百姓的灾祸!”   话说得如此恳切,汤斌不能不感动,决定因势利导,希望说服,“你看我可是固执刚愎的人?”他问。   “大人绝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五通神是淫昏之鬼,这件事我想了又想,绝非心有成见。我不信有何灾祸。”汤斌又说,“这两年水旱灾荒,民生疾苦,岂可将有限金钱,浪费在这伤风败俗的荒唐淫祠上。我今天决定要革陋习,严办神棍;你们不必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起来!”   等百姓站了起来,汤斌又引经据典,讲了一套“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和祭典须虔诚简朴的大道理;无奈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迷惑,绝非一时的解释所能消除。汤斌看靠空言无益,便命亲军守住殿门,大踏步走上前去,毫不考虑地将五通神的左臂一拉,只听“克哒”一声,泥屑纷落,一条断臂已经在他手里。   百姓无不惊骇失色,有的发抖,有的默祷,有的跪了下来,喃喃念佛,与汤斌的神色自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们还不动手?”汤斌向亲军大声下令,“你们受命于我,‘冤有头,债有主’,如有灾祸,有我挡着,与你们绝不相干。”   看巡抚已经动手,神色如此凛然,言语如此透彻,再想到五通神降祸,固然可怕,现任巡抚,有八面旗命王牌,掌握着生杀大权,万一由于违令的罪名,喊一声:“捆下去斩掉!”也不是好玩的事!   这样考虑下来,胆子便都大了,李虎在此时亦只得豁出一切,领头行动,带着亲军,把神案移开,将五通神抬了下来,放在当地。   “跟我来!”汤斌说了这一句,提着泥塑木雕的那条断臂,首先走了出去。   一走走到山口,下面就是称为“酒海”的石湖,汤斌使劲将那条断臂抛了出去;回头看了一下,示意照样行动。   “五通神老爷,我是上命差遣,迫不得已!”李虎默默祷告:“汤大人是好官,你老人家看老百姓分上,饶过他一遭。如今请你先到酒海去住几时。有机会再塑金身,我一定出钱出力,补报今天冒犯的罪过。”   说罢,挥一挥手,八名亲军合力往外一甩,将五通神抛人石湖,只见湖面起过涟漪,渐渐扩大消散,五通神就此失踪了。   这时吴县知县刘滋才已经赶来伺候,见此情形,跪伏在地,不胜钦服地说:“大人为民除害,实为千古快事。百姓一时迷惑,久而自知,大人请回衙门吧!”   “好!”汤斌听刘滋才这么说,料知他必能体会自己的意思,彻底执行命令,便又吩咐:“尚有妖像木偶,不妨火而焚之;淫祠拆除,木料移作建学宫之用。除恶务尽,不可疏漏。至于神棍及淫祠执事请人,如果改过自新,不妨网开一面。”   不但苏州,其他各地,特别是风俗相近、交通方便的松江府属,亦有类似的淫祠,汤斌一律照此办理,土偶拆毁,词村移修学宫,神棍庙祝许其改过自新,不然严办。   汤斌到任还不过半年的工夫,但威德俱着,下属奉令唯谨,果然有办不到的困难,照实申复,亦必有满意的指示。所以这一道命令下去,数百年名山胜地的酒肉之臭、乌糟之气,一扫而空。老百姓先为汤斌和自己担心;看靠汤大人每月朔望在义仓、社会,聚集老百姓讲“孝经”,依然精神抖擞,声音洪亮,不要说是灾祸,连个小病小痛都没有,这下才为自己也放下心来,都赞叹说:“果然邪不敌正。”又说:“汤大人命大福大,将来一定要入阁拜相,所以五通神不敢难为他。”最玄妙的是,据说上方山上掘出来一块石碑:“肉山酒海,遇汤而败!”这个以迷信破迷信的传说,流行甚广,收效甚宏,五通神的气数终了,合该如此1就没有人再怕它,也没有人再提到它了。   这时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汤斌接到部文,举行“大计”——考察百官,在明朝是六年一次,逢己、亥两年举行,京官称为“京察”,外官称为“大计”;人清改为三年一次,由吏部规定办法,分行各省举行。特别优秀的官员,由地方大吏,特疏“举荐卓异”。汤斌接到公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吴江县知县郭琇。   此人是山东即墨人,字华野。以“榜下即用”的进士,分发江苏,奉委吴江知县,才干卓越,颇有政声,但有一样名声不好:“郭大爷就是喜欢钱!”吴江的百姓都这样说。   汤斌对待属吏,一向先教诲、后责成,真的不上进、不改过,才上疏奏劾;所以听得郭琇的贪名,下了一道公文,召他上省面谈。   吴江密迩苏州,郭琇一到就上巡抚衙门,汤斌在花厅接见,看他年纪甚轻而衣饰朴素,不像是个饮食起居讲究享受的人,于是这样问道:“听说你在吴江苛敛,不法之财很不少,是不是都寄回山东买回置产去了?”   “请大人行文山东巡抚衙门彻查,如有一分郭琇所置的田地,我甘受重典。”   “那么你并无贪污的事实?”   “有!”郭琇答道:“前任巡抚,是大人的同年,为人如何?大人深知。如果我不能填他的贪壑,就得丢官,丢官就不能替老百姓做事了。”   “这也算一项道理?”汤斌笑道,“你自己不觉得强词夺理?”   “遇见大人这样的上官,才能讲理、”郭琇说道:“我请大人宽我一月限期,倘仍如以前一样,请大人立置典刑。”   “可以。我给你一个月限期。如果不改,请你自劾。”   郭琇连声答应。回到吴江县衙门,亲自动手,率领仆役,将大堂内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堂召集三班六房说:“以前的知县郭琇,已经死了;现在是另外一个知县郭琇。如果你们假借名义,在外胡作非为;你们要想到,现在是不要钱、不怕死的新郭琇当知县。”   大家都知道郭琇的脾气,凡事不说则已,说了一定做到,因而各具戒心,相约敛手。而郭琇也是一点都不肯放松,明查暗访,不准属下舞任何弊。这样一个月下来,特地上省,禀见巡抚复命。   汤斌看到郭琇的手本,开中门亲自迎接,一见面就说:“老兄的毅力决心,可佩之至。我一定要奏报朝廷,特予褒奖。”   “多谢大人成全之德。”郭琇深深下拜。“郭琇能够无忝所生,都出大人之赐。能容我补过赎罪,已经感激不尽,何敢再邀褒奖?我今天来见大人,一则是复命,二则是有所报答。”   “不敢,不敢!请坐了细谈。”汤斌猜想郭琇的所谓“报答”,一定是对地方的兴革,有所建议,所以欣然接待。   郭琇倒是有一番建议,但与地方政事无关,“这一个月里,我不断想到,廉吏易为亦不易为;遇到大人这样的长官,做一个廉吏不难。推己及人,大人许我为廉吏,朝廷可许大人做清官?我不能不关心。”   “多谢厚爱。”汤斌答道,“圣主在上,没有不能做清官的道理。我望六之年,捧檄复出,正因为时逢明主,是大有可为之时。老兄这话,我倒真要请教。”   “圣主在上,佥壬在侧。大人可许我直言,可容我毕词?”   “当然,尽管请。”   “前任余抚台与大人同榜,但知其人之深,大人恐不如我— 。”   郭琇从余国柱谈起,谈到权臣明珠;余国柱在江苏的搜括。为明珠所授意。此外则皇帝宠信的南书房翰林高士奇;熊赐履的门生、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揽权索贿,一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淡人”的口号,“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淡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由此两句口号,可以想见其中的卑鄙龌龊。举世滔滔,众浊独清,便成为反常的现象;因此,郭琇提出两个疑问:第一、朝中用事的大老,能不能容汤斌一尘不染?第二、倘或开口索贿,汤斌如何应付?   “我报答大人者,即是提醒大人这两句话。”郭琇说道:“大人不曾体会得贪读之心,不知此辈的险恶;江苏膏腴之地,为此辈的利薮,岂肯容大人在此做清官?如果所欲不遂,一定设法排挤大人去位。圣主在上,固然不错,但耳目毕竟有限,难免不受蒙蔽。这一层,大人可曾想过?”   汤斌静静听完,久久不答;踌躇又踌躇,才慢吞吞地答道:“蒙老兄如此厚爱,论理料事又是如此透彻,我就跟老兄实说了吧,最近有人来跟我说,我奏报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积欠的钱粮,改为分年带征;睢宁、沐阳、邳州、泰州,以及西淮、扬州、徐州等地水灾,豁免前两年的欠赋,减了本年的新课,都靠明相国的力量,江苏百姓,宜有报答,他们要我四十万。”   “如何!”郭琇拍着大腿,“大人如何答复?”   “我能答复他什么?唯有置之不理。”   “这绝不是办法。”郭琇说道:“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你说!”   “我与在籍绅士也曾谈过,几乎异口同声,不愿大人为难。”郭琇很谨慎地说,“大人如果不便出面,尽可不闻不问。”   这话说得语气暧昧,汤斌一时不解,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他当然知道老百姓的爱戴,巴不得他长生不老,一辈子当江苏巡抚,所谓“不愿大人为难”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贿,由地方来应付;这应付无非是凑成一笔巨数,填京朝大官的贪壑。这话如果明说,知道他绝不能同意,郭琇所说的“尽可不闻不问”,正就是此意。   想是想明白了,总有些令人不信。前明好官获罪要钱来折赎,部民醵金相援,如他老师孙奇逢救左光斗的故事,已经难能可贵;地方百姓凑钱来替长官行贿,那可以说是千古创闻,而况数目又如是之巨!   这样想着,觉得表示态度,亦属多余,便即笑道:“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庑,如何又管此闲事!”   这一说,郭琇就无法再往下谈了,但心迹不能不表明,“大人,”他说,“若非与大人有关,我何苦管闲事?”   “盛情可感!”汤斌说道:“但望与我一样坚持,就是爱我了。”   “谨遵台命!”   郭琇果然言而有信,等吴江的绅士,得到风声,与苏州方面联络,有了成议,来见郭琇,请他代为禀达巡抚时,郭琇婉言拒绝,与朝中贪官,绝不妥协。   郭琇那里碰了钉子,苏州知县刘滋才那里亦碰了钉子,大家还不死心,居乡的绅士以曾任大学士的宋德宜为首,聚会商议,决定请藩司章钦文出面,七府一州共凑四十万银子交给他转送余国柱。   兹事体大,章钦文不敢擅自作主,特地去见汤斌,用江苏绅民,只为求得汤斌无事,可以为民造福,所以送这笔钱是为自己打算,与汤斌无干之类的话,希望打动他。哪知汤斌一点水都泼不进去。   “此事有三不可,蠲赋出于天恩,如今变成江苏百姓不得实惠,似乎皇上口惠而实不至,一不可。我生平自矢,不以一己富贵荣辱而降志,现在等于买官来做,良心何安?二不可。现在他要四十万,给了他了,将来要四百万,又将如何?三不可。因此,不但我不能理他,你们亦不能理他,否则造成陋规,害苦了百姓,我必指名严参。”   这一来,没有一个人敢再管这件事。余国柱派来的人的失望,自然可想而知。   三年大计,汤斌认为该当举荐的,除了郭琇、刘滋才以外,还有松江知府鲁超、上海知县史彩、通州知州边声扬、高淳知县张象翀、六合知县洪炜,但或者钱粮催科,尚有未清,或者因为盗案未破,不符部文规定,结果只能举荐一个松江府儒学教授陆在新。他是苏州人,举人出身。府、道、按、布各长官,都有优异的考语;汤斌亲考,列举事实,共有四条,除了勤于训诂,每月在明伦堂集合生徒讲学课艺,寒暑不更以外,还有三项卓异的行谊。   陆在新也是讲理学的,但绝不是腐儒,除了淡泊自甘,敦品励行以外,又留心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世务,农田水利,如何应兴应革,都能讲出一篇很深刻的道理来。至于约束松江府的秀才,最使得地方官感激的,就是不准秀才出入衙门、干预公事——江苏的劣绅最多,相沿成习,最喜欢干预公事;秀才见县官,只打躬、不磕头,言语冲撞,亦不能打他的屁股,利用这些优于一般老百姓的地位,包揽讼事,关说人情,包缴漕粮,生财之道多得很,地方官当然头痛,如今有陆在新管着,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陆在新为人极其热心,口才又好,所以经常接受府、县的邀请,城里城外,讲解上谕,宣扬政令,对地方立推行政务的帮助极大。在义学讲书,每日有课,极其辛苦,照例是有贽可收的,而陆在新一概不受。所以汤斌在叙明事实以后,下了这样的考语:   此一官者,为学力追先贤,司教克端士习,更能阐明孝经小学之旨,使共识明伦敦本之修,有许风化,不愧儒林,所当特举,以备拔抉擢。   以江苏地方之大,好官之多,三年计典,唯一能登荐牍的,只有陆在新一个人;而又是出于汤斌的保举,所以皇帝格外重视,特旨召见,亲加考间,果然是品学俱优的人才,御赐蟒袍,放到江西文风最盛的庐陵去当卸县,颇有政绩。   汤斌在江苏没有一天不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各地的灾情;这年——康熙二十四年,淮安、扬州、徐州府所属二十多州县,自五月到八月中,飘风露雨,接踵而至;此处古称天下的泽国,黄河、淮河、洪泽湖、高邮湖一齐涨大水,同时山洪暴发,水连天,天连水,一片汪洋,百姓几乎无路可逃。伤心惨目,汤斌还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城头上淌着眼泪,竟像傻了似地。   回到驻节的一条小渔船上,汤斌吩咐连夜回苏州。天黑灯昏,风骤雨急,秋天竟如严冬,汤斌冻得瑟瑟发抖,风湿病大作,痛得腰都直不起来,船家看不过,说找个避风的地方油一夜,明天一早再走,汤斌不肯,非要加紧赶回苏州不可。   一回巡抚衙门,连湿衣服都顾不得换,立即找了藩司章钦文、按察使丁永誉、苏松督粮道来商议放赈。   “如今第一大事是办米。今年湖广、江西大熟,米价甚低,我们派人买米来办平粜。”他问章钦文:“你看哪里有公款可以动用?”   “公款是有,但未经奏准,不能动用。”   “转眼严冬,等奏准了再去采办,米运到已经是明年的事,灾民早已不能活命。”汤斌又说:“反正办平粜是本钱可以收回的;到时候归垫,有何不可?这件事,我完全负责,将来上头有处分,我一个人承担。”   “为救百姓,没有让大人一个人担处分的道理。”章钦文说,“我拨五万银子出来,请大人指派采办人员。”   “你们公举!肯实心办事,清廉能干的才合格。”   即席推定松江府海防同知李经政、苏州府海防同知刘三杰,委任为采办委员;米款亦议定在前任巡抚疏浚茆河,特开捐例,溢收的款项内,动支五万两,随后平粜归垫。   于是连夜办公文,下委札、扫点起程;汤斌派了一名戈什哈通藩司,说李、刘三人动身以前,他要找他们谈一次话。李经政、刘三杰便约齐了一起去禀见。   “你们是司道公举的,操守才干,我都相信得过。”汤斌问道:“你们是一起采办,还是一个到湖广,一个到江西?”   “卑职两个已经商量过了,两个人一起办事,一则,遇事有个商量;再则彼此监督,务必仰体大人嘉惠灾黎的仁心,每一文钱的米。都到得了灾民嘴里。”   “有此存心,我听了很高兴。不过灾情紧急,你们要多多辛苦。还有,买米怎么买法,你们想过没有?”   李经政和刘三杰相顾愕然,拿钱买米,还有个买法,怎么买?李经政想了想答道:“湖广、江西两省的公文,已经办好了。到了那里自然是先投文,请两省帮忙,召集米商议价。”   “不是,不是!”汤斌摇着手说:“这一来就慢了。饱汉不知饿汉饥,讨价还价,大费工夫;说不定还有不法恶吏,从中操纵把持。所以投文可以,不必期望那两省帮忙。”   听这一说,果然有些道理;看来买米确是有个买法,刘三杰便看一看李经政,老实说道:“我看请汤大人指示吧!”   “对!”李经政对汤斌说:“请大人示下。”   汤斌点点头,屈着手指,从容说道:“第一,你们一到先打听市价;第二,打听好了,找米商自己打交道,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照市价买;第三,随买随运;第四,买到一半不要买了,你们等在那里听消息。”   “是!”   “还有件事,学程、朱讲究不欺的人,不肯做的;只是阳明之学,讲究推求本心,本心可质天日,做也不妨户   无端发这么一段议论,所为何来?李、刘二人只好顺着长官的语气,同声称是。   “你们到那里要说一半真话。说一半假话。真话是说淮扬灾情之重,百姓之惨;假话是说此地米贵如珠,一斗一金。”汤斌问道:“你们懂我的用意不懂!”   说破了怎么不懂?假报行情、迹近欺人无怪乎说学程朱的人不肯做!   因为其中别有妙用,李经政和刘三杰改变了计划,一个到江西,一个到湖北,一面买米,一面照汤斌的指示说“一半真话,一半假话”。这一半假话,打动了米商的心,一两银子一斗米,那就何必在本地卖米?到灾区去卖!   于是运河、长江中风帆相望,触目尽是米商;到了淮扬,才知大上其当。有些米商不服气,扳高不售;无奈“货到地头死”,你不卖有人卖,米多得是。汤斌一看这情形,通知章钦文,转告李、刘二人,江苏的米甚多,价钱亦不贵,不必再在产地买米。   接到章钦文的通知,李经政与刘三杰哈哈大笑,都觉得精明的商人,也会中了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的计,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也由此悟出了阳明之学的体与用,如果说汤斌所设的一计是诡道,则王阳明平宸濠,为了先声夺人,让叛逆惊疑迟徊,有所瞻顾起见,假造公文,说起兵多少万,分途围剿宸濠,岂非更不可取?   “持正体第一!”李经政这样对刘三杰说,“欲行诡道时,尽不妨行。只是诡道亦须无碍于善类。”   “是啊!”刘三杰深深点头,“其实湖广、江西的米商,闻风而集,钱还是有得赚的,只不是求取暴利而已。”   “灾民头上取暴利,于心何忍?汤大人亦绝不会客商人求取暴利;不过话又说回来,能用这样的手段,令人无从求取暴利,这才是为政的上乘功夫。”   汤斌就是在这样实实在在,时时刻刻不忘记百姓的施政中,获得了属员的敬仰。平粜的米款,连运费只花了两万六千两银子,很快地归还了公库。当然,光是这些米是不够的;只是先动公款买米的奏疏一上,足以看出灾情紧急,皇帝特派一名侍郎专程到江苏勘查,灾情果然严重,特准动用凤阳、徐州、淮安三府公仓的余粮,及历年的积谷,普施赈济。秋冬水退,灾民重理田园,但河患始终存在,皇帝决心,加紧整顿黄河下游。   在汤斌,由于江苏天下膏腴之区,尚有饿殍,内心的感触极深,自奉也更加刻苦,经常采巡抚衙门后国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买的莱,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因此得了个看似谐谑,而实为尊敬的外号,叫做“豆腐汤”。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编成一句口号,叫做“黄莲、半夏、人参汤”,意思是莅任之初,雷厉风行,百姓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黄莲般苦;以后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最后才感觉到,这一点点苦味,是“人参汤”的味道?入口为大补之剂。   汤斌自己的生活,在衣食无缺的小康之家看来,苦得像黄莲一样,夏天,从典当铺里买旧夏布帐子来用;冬天,汤夫人坐轿出门,西北风起处,有旧棉絮从轿帘里吹散出来——苏州人一提到此眼圈就会发红。   他有四个儿子,小的两个带在任上,亲自课读;老大、老二留在睢州,侍奉祖母,下帷读书。有一次汤斌看家用帐,写着“买鸡一只”,便即查问,老仆回报:“是大少爷来了,叫买的!”   汤斌大怒,把他的大儿子汤溥唤来,罚跪庭中,这样教训他说:“自从我到苏州,从不曾买过鸡!你以为苏州的鸡,像家乡那样便宜吗?你想吃鸡,回河南去!世上哪有读书人不能咬得菜根而可以做大事的!你马上回去,好好读书!”   他的大儿子已经三十四岁,幼承庭训,极其孝顺,听得这一顿责备,愧悔不已,涕泣请罪,而汤斌到底把他撵回去了。   一过重阳,汤斌的生日快到了;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这年五十九岁,苏州人做生日,讲究“做九不做十”,所以汤斌的五十九岁生日,便等于花甲之庆。   地方士绅集议,汤巡抚待民如此,老百姓必须有所表示,表示江苏人不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所以他的五十九岁生日,必得替他“做一做”。   然而替汤斌做寿甚难,送寿礼不但不会收,说不定还要惹他生气;开筵唱戏,更不可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送一篇寿序,汤斌不能不收,而且也正好在这篇寿序中,表达三吴父老的敬爱之忧。   这是篇大文章,而天然有个第一等的大手笔在那里——归院尧峰山的汪苕文,他单名琬,学者称“尧峰先生”,自称钝翁,苏州人。汪尧峰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初授户部主事,升员外,升到部郎中。这类所谓“部曹”是政务推行的中坚人物,有才具最易显露;汪尧峰虽然文名甚盛,却不是书呆子,在户部尽心钩稽,积弊尽出;在刑部以六经诠释律例,是当时响当档的红司员。   到了顺治末年,江南发生“奏销案”,株连甚广,欠一文钱粮的,都会被革掉功名。汪家亦有旧欠,因而汪尧峰降官为京师北城“兵马司指挥”,这是个不文不武的管街坊地面的小官,真所谓“风尘俗吏”,在王公大臣眼里,就跟巨家大族看地保差不多;汪尧峰把这个官,做得有声有色,当时亲贵重臣的家人,许多是横行不法,鱼肉小民的豪奴,汪尧峰却能不顾情面,不畏势力,不遇到便罢,遇到了当街一顿板子,外加七斤二两重的一面枷,要悔过了才放。   过了两年,由兵马司指挥再升户部主事;这一次复入,更是锐意任事,最有名的一案,是裁减吴三桂的军饷,替国库省下了极可观的一笔经费。   由户部主事外放,汪尧峰当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差使,到江宁西新关去征税;税差有陋规,汪尧峰看看宦囊所积,可以养老了,便起了急流勇退之心,辞官回苏州,在尧峰山中筑了一座“皆山阁”,闭门著书。康熙十八年应征就试博学弘词,授职翰林院编修,编纂明史,跟汤斌成为同年、同事,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来的。   汪尧峰在史馆只有两个月,因为性情偏急,落落寡合,便告了病仍旧回到尧峰山;那时他的古文,几乎可称为海内独步,名公巨卿的寿序、墓志铭,都要来请教他,否则不足为荣。他跟汤斌的交情极深,就是大家不请他,他也要自告奋勇;所以接到委托,一诺无辞,精心结构,写成一篇洋洋洒洒两千余言的寿序,再请名家工楷写在八条朱笺上;字是用泥金所写,精工装裱,外加红木雕花框,装潢得讲究无比。   到了十月中旬,汤斌的生日将到,地方士绅雇了一班吹鼓手,将这八幅寿屏,抬到巡抚衙门。这件事,期前做得极为秘密,汤斌事先毫无所闻,一听说地方士绅来送寿屏,大为不悦,不但不收,连见都不肯见。   “这是尧峰先生的手笔,汤大人岂可辜负人家的一番心血?”   这话也对,汤斌便派人把寿屏上的序文抄了下来:原件仍然“壁谢”!   这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令人难堪;但以知之有素,谅解他绝不是出于矫情,所以这种难堪,就好像人参汤中的一丝苦味那样,事后体会,格外有味。   到了年终,接到吏部的公文,奉旨“行取”州县官,以备言路之选。“行取”的意思等于征史,也就是说,选拔州县官去当御史;品极同为七品,但职权地位大不相同,以明朝的规制,巡按御史,代天巡方,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州县官须以属下的礼节参见。由明人清,虽废除了巡按御史的制度,但言官的身分清高,远非县令所可同日而语。   因此,州县官行取为御史,限制甚严,第一要合资格,须两榜进士出身;第二要才德俱优;第三要任内不欠钱粮,没有未破的盗案。前两点操之在己。最后一点,在江苏这样“赋重役繁,甲于天下”的地方,就很难了。   汤斌认为这是好官吃亏的规定,决定据理力争;因而他亲自起草奏疏,保荐刘滋才和郭琇。他说:做州县官,都知道皇帝的“知人之明,出自天授”,做臣于的,只要洁己爱民,一定能够升迁,所以操守廉洁,政绩可以表扬的,颇不乏人。但细考他的钱粮征收成数,则无论如何不能完清,因为“势处其难,智勇才力无所用”。如果一定要拘于成规,以合格的官员报送,那就只有拣小县分,事情少,赋税轻,容易藏拙,也容易见功的人来敷衍塞责。这样的人,辜负了行取的美意良法,而且其人的才具,亦绝不能邀得皇帝赏识。这一来,岂不是有滥举的责任?   如果真知其人而不保荐,则是“蔽贤”,罪过与“滥举”相等。因此,汤斌说他与总督王新命,细心考查,决定保荐刘滋才与郭琇;他说郭琇禀性恬淡,颇有风骨,对百姓的抚慰启迪,勤劳不倦,吴江的百姓对他的称颂,众口如一。任内亦没有未破的盗案,但钱粮只有康熙二十二、二十三两年全完。历年的钱粮不能全完;而郭琇虽未能追完旧欠,至少已有任内的两年全完,与历任官员比较,可见得不是他的才具不行——汤斌希望能表达出这样一层意思,如果都像郭琇这样的县令,那么,根本就不会有积欠的钱粮了。   这道奏疏一上,刘滋才和郭琇都奉旨补为监察御史;去任之日,百姓自然攀留不舍,彼此有一场眼泪好流。   到了京师报到,郭琇因为身居言路,职责所关,所以经常考察吏治民生。遇见的人多了,才发觉朝中的派系,相斗甚烈,或者是政见不合,或者是讲学问的路数不同,形成门户之见,而说到头来,其实不脱争权夺利四个字。   朝中的派系,最初是索额图和明珠两大派;以后又有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李光地等派,用战国连横、合纵的手法,今天联甲倒乙、明天又联乙倒丙,搞得暗潮汹涌,纠纷迭起。熊赐履的罢黜,照徐乾学的说法,就是由于索额图的陷害。然而熊赐履的“嚼签字”,确是假道学的行为,所以连与索额图为敌的明珠,亦不以为然。   当然,所有的争权夺利的冲突中,以明珠和索额图两派的争斗为主。明珠的受知于皇帝,是由于力赞撤藩,但他的手段,也确比粗豪疏略的索额图高明得多;素以轻财好义,礼贤下士知名,听说郭琇是汤斌特荐而行取的御史,便托人来致意。但是,这个人恰是郭琇所看不起,而且深恶痛绝的余国柱,自然就更不会理他了。   不久,又有一个人来拜访郭琇,这个人也是皇帝所宠信的,以理学出名的迈赫人物,他是郭琇的同年李光地,字晋卿,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点了庶吉士,学得一口满洲话,也会满洲文,三年教习期满,“散馆、留馆”,授职为翰林院编修,请假回籍省亲。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三藩乱起,耿精忠在福州起事。响应吴三桂。李光地跟他的同年,家住福州,同时国籍省亲的陈梦雷合作投机,做了一次“买卖”。这个计划是如此:一方面陈梦雷在福州投降了耿精忠;一方面由他与李光地联名,用蜡丸呈上密奏,建议大兵进取的方略,密奏中这样说:   窃闻大兵南来,皆于贼兵多处,尽为鏖战,而不知出奇以捣其虚,此计之失也!   臣度:仙霞连浙江;彬关连江西;漳、潮连广东,此三方者,本地守土之兵,自足以控制之。其汀州一路,宜因贼防之疏,选精兵万人,或五六千人,作为入广之兵;道经赣州,逆转而入汀州,为程七、八日耳。二贼闻急趋救,非月余不至,则大军入闽久矣。贼方悉兵外拒,内地府、州、县,尽致空虚,大军果从汀州小路,横贯其腹,则三路之师,不战自溃。仍忍小路崎岖,更须使乡兵在大军之前,步兵又在马兵之前,庶几万全。   这篇奏疏,看来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是纸上谈兵,而且间关万里,到达御前,亦已归于无用。然而这些都不关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皇帝知道他们的“忠贞”。李光地和陈梦雷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耿精忠成功,则有陈在,可以为李援引,同作新贵;如果耿精忠失败,则有蜡丸书在,李光地可以为陈梦雷出面说话,说他是假意投降,埋伏在耿精忠那里作内应的。这样,依然得膺上赏。   这左右逢源的一计,到头来李光地“如意”,而陈梦雷大倒其楣。毛病是在李光地出卖了患难朋友。   蜡丸书归李光地制作,一小块纸片上,写满了蝇头小楷,用蜡丸封固,由李光地的叔叔,护送一个名叫夏泽的亲信家人,出江西北上;走了一年才到京师。蜡丸密奏上达御前,皇帝降谕:“编修李光地不肯从逆,避人山中。具疏遣人前来,密陈地方机宜,具见矢志忠贞,深为可嘉!下兵部录其疏,令领兵大臣知之。”   为什么只有李光地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李光地根本没有把陈梦雷的名字写上去;照他的想法,如果耿精忠成功,陈梦雷就根本不会知道,密疏只是李光地独上,因为这是无法查考的。倘或耿精忠失败,则不但独显忠贞,更为难得;而且那时陈梦雷被捕,攀扯上自己,有口难辩,或许会变得弄巧成拙。这样写了自己打算,决定出卖朋友。   靖南王耿精忠响应吴三桂起事,是在康熙十三年三月,巡抚刘秉政,事先已经暗通款曲;顾虑的是总督范承漠——他是宋朝范文正公的后裔,清朝开国名臣范文程的儿子,耿精忠怕他不从,托词请他到王府议事。范承漠坦然应约,一到就被耿精忠的卫士,以白刃相向,胁迫投降,范承漠挺身大骂,誓死不从。他在福建颇有政声,耿精忠怕杀了他会失民心,只好拘禁起来,派了三十二名卫士,轮班看守,同时派刘秉政劝他多次,范承漠始终不降,于是惹恼了耿精忠,一面拘捕范氏家属,一面占据福州,起兵造反,发兵三路,分起邵武、福宁、建宁、汀州等地。   等整个福建落入耿精忠手中,他又分三路出兵北伐,东路取浙东沿海,西路取江西广信、饶州;中路出仙霞岭的浙江金华、衢州等地。   朝廷得报,亦分四路出师平乱。奉命大将军康亲王杰书与宁海将军贝子喇塔,由浙江人福建,兵到衢州,大破耿精忠手下大将曾养性所部,进围温州。又大破耿精忠的另一大将马九玉所部,乘机收复江山、常山。   中路如此,东路则为浙江总督李之芳力阻;西路又为清军所取,耿精忠的部将白显忠乞降。曾养性一看大势已去,亦在温州投降清军。   这年十月,康亲王杰书领兵到了福州。三藩之乱,犹有西藩未平,所以令以招降耿精忠,许以免死。耿精忠便率“文武官员”出城投降,奉旨恢复靖南王爵位,仍驻福州。可是范承漠却为耿精忠事先杀掉了。   省城虽已克复,外县还未平服,往泉州一路的清将是个都统,名叫拉哈达,从福州出发以前,奉命寻访李光地;那时的清军,每平一地,就要屠城,在安溪怕误杀了李光地,下令禁止屠城。人城以后。沿路高喊,请李光地出见。结果,李光地到漳州见着了拉哈达,他懂满话,拉哈达几乎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谈得极其投机;为他在杰书那里说了许多好话,专折人奏,升为侍读学士。   这时的陈梦雷,虽以耿精忠免死,伪官亦都暂不置问而免于下狱,但内心极其不安,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光地身上。两人在省城相见,李光地表示:“你报国之事非一,我要—一人奏。你等我奏闻以后再进京好了。”陈梦雷听了他的话,安心等待;及至京中旨到,只嘉奖李光地“矢志为国,颠沛不渝”,升官褒奖,陈梦雷才知道蜡丸书上,没有他的名字,这一惊一气,自然非同小可。   于是康熙十六年秋天,陈梦雷与李光地相约一同赴京。哪知李光地人还在福州,突然接到家书,说他的父亲死了。丁忧回籍守制,京里自然去不成了。陈梦雷在家越想越不安,第二年三月里,一个人进京;一打听说是他曾做过耿精忠的“学士”,将来必会查办。陈梦雷想上疏辨白,吏部不肯替他代奏。只好写了禀呈,派家人口福建,照规矩由地方官一层一层转呈。   正当他在京师坐卧不安之际,丁忧在籍的李光地却是大为得意,因为他又建立了新的军功。原来有一支李光地称为“山贼”,而实与郑经有联络的部队,由蔡寅率领,自同安北上,进攻安溪。李光地招募乡勇,死守危城;设法断了蔡寅的粮道,始得解围。这是李光地第一次所立的军功。   第二次的军功,对清军来说,更为可观。当时退守厦门的郑经,遣刘国轩进攻泉州,水陆并进,连战皆捷,海澄、漳平、同安、惠安等县,都为刘国轩所占领,断了龙溪以东的江东桥及有名的万安桥,南北隔绝,泉州发发可危。   于是,李光地派人向在漳州的拉哈达告急。清军赴援,却逢九龙江江水大涨,无法渡过;又靠李光地以熟于地形及熟习满洲话的两个长处,引导清军,由漳平与安溪之间的深山小道,曲曲抵达前方。李家在安溪是大族,备了牛酒劳军;李光地的叔叔李日(火呈),又为拉哈达作先锋、打前站,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深为得力。   此外,李光地又遣派他的两个弟弟,率领一千乡兵,渡过安溪以北的白鸽岭,自永春引导巡抚吴兴祥的军队南下。两路夹攻,海澄解围,刘国轩在闽南竟存身不住。   拉哈达当然要奏报李光地的功劳,朝廷特予优叙,升官翰林学士;李氏一门的亲属子弟,都由康亲王杰书“便宜行事”,给了许多“委札”,做起官来。   此时陈梦雷所遣的家人,已经到了福州;但巡抚吴兴祥领兵驻在泉州,所以陈梦雷的父亲,备了一个禀呈,派人到泉州去投递,请求巡抚备咨文到京,为陈梦雷洗刷。李光地知道了这件事,便设法留住了陈家的家人,不让他向吴兴作投呈;做下人的,不明主人家的恩怨,听李光地言词恳切,说一定会为主人设法解救,自是信之不疑,一直在泉州听候消息,三个月过去,毫无动静,而陈梦雷在京师,度日如年,空等了六个月。   在这时局势又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吴三桂的女婿胡国柱,投降了清军,消息传来冲州,正值中秋,凭轩赏月的吴三桂,一看众叛亲离,连女婿都已背叛,气得大叫一声:“大势去矣!”气噎仆地,一命鸣呼。   虽然吴三桂的孙子吴世播,为马宝等人拥立“嗣位”,改元“洪化”,但谁都知道,三藩之乱,至此已不足为患,因而在福建的康亲王杰书上奏,要杀耿精忠。   皇帝下了一通密谕:“今广西、湖南、四川俱定,贼党引领冀归正者,不止千百;骤诛精忠,或致寒心,直令自请来京,庶事皆宁帖。”这是想骗耿精忠进京,他不肯上当。迁延到康熙十九年,皇帝正式下诏,召耿精忠觐见,这下才不能不惴惴就道。   耿精忠一到京,他的两个胞弟,早受了朝廷笼络的耿昭忠、耿聚忠,合疏参劾耿精忠,说他“背恩为乱,违母周氏训,胁迫以死”;这未免诬控,耿精忠的母亲,不赞成长于谋反,愤郁绝食而死是有的,却不至于被“胁迫以死”。反正此时的耿精忠,已人樊笼,身不由己,受了冤枉亦无法分辨,结果自是一命不保。而从逆的伪官,亦就纷纷被捕下狱;陈梦雷确是做过耿精忠的官,所以被判死刑。   其中有一个就是徐乾学,他跟李光地最不和,原因甚多,首先是门户不同,徐乾学是明珠一党,而李光地独为索额图所看重;其次是轻视,看不起李光地的假道学;还有一点,就是嫉妒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当然,也可能有些抱不平的“正义感”。   为了陈梦雷,徐乾学不知是抱不平,还是有意跟李光地为难,要他上奏为陈梦雷辩白。   “我已经面奏皇上了。”李光地这样答复他。   “谁曾见来?”徐乾学根率直地说。   李光地实在不曾面奏过,所以对徐乾学这样不客气的话,只得忍气吞声,不作辩解。   “你们是同乡,又是共患难的。其中的原委,亦只有你才明白,你不替他上奏,难道看着陈则震死!”徐乾学说——则震是陈梦雷的号。   “我不是不肯上奏,只因为无济于事。”   “你不管它有济、无济,只要上一个奏折,为朋友的心就尽到了。”   “是这样子吗?”   “是的。”   这一下李光地无可推托了,但他自己不肯写奏折,恐怕叙到当日之事,前言不符后语,为徐乾学抓住把柄,所以这样答道:“我拟奏稿,恐怕不能尽心,你替我代拟一个。”   徐乾学答应了。拟好一看,大致无碍,李光地为了留下将来可以不承认出于己意的退步,一字不易,照缮呈上。   荣枯之间,相对映照有如天堂、地狱的,就是李光地与陈梦雷。此时一个在狱中含冤受屈,命已不保,一个却是金马玉堂,平步青云——李光地到京,已授职为内阁学士。庶吉士散馆,能够留馆授职为编修或检讨,已是令人艳羡的事,因为清秘之职,升迁特快;然而也快不过李光地,他授职即请假,待在家里升官,七年工夫,由编修一跃为二品大员,做的是最重文采的翰林官,却以军功超擢,这都是空前绝后的异遇。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虽得意,声誉却不甚高明,因为陈梦雷几次呼冤,已经江谒老师同年,虽不便说出合作投机的行为,对蜡丸书应有他的名字,以及李光地如何请他的叔父李日(火呈)到福州探听虚实,以定行止的情形,说得凿凿有据。李光地不够朋友的名气,在他的同年中,已经无人不知。   结果,陈梦雷免死,改为充军奉天,但李光地却不肯承认是他的力量。同时,他有心排挤陈梦雷,亦是彰明较着的事实。陈梦雷虽得活命,一口怨气仍难咽下,在狱中写下一篇与李光地的《绝交书》,其中有段话说:   年兄家居安溪,在六百里之外,万山之中,地接上游,举族北奔,非有关津之阻;徜徉泉石,未有征檄之来,顾乃翻然、勃然忘廉耻之防,徇贪冒之见,轻身杖策,其心殆不可问。   这是因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还到已经沦陷的福州去过。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则耿精忠在福州起事,闽南还安然无恙,大可出江西北上。洁身自保,而起初请他叔父到福州探听消息;继于端午节前,亲入虎穴,此一行有何理由,目的何在?陈梦雷所指的“其心殆不可问”,真诚诛心之论。   这篇《绝交书》由于徐乾学的协助,广为传播,使得李光地的“卖友”之名,喧传入口。这一来,他在京里,立足不住,不能不“避风头”;在康熙二十一年,以奉母回籍为名,请假回到福建。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又进京,当了翰林院掌院学士。   这是个异常清高尊贵的职司,向来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辈,不足以领袖群伦。李光地的资望、人品、学问,都谈不到此;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特别是徐乾学,处处与他作对。如今因为郭琇同为同年,他来探望的用意,一则是拉拢交情;再则是看不惯徐乾学和高士奇的行径,有意揭发,希望郭琇能够以御史的身分,上奏严劾。   “‘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淡人’这两句话,我也听见过。”郭琇问道:“我就不明白,高淡人有何神通?能这样子得皇上的信任!”   “这话说来就长了。要从他的出身谈起— 。”   淡人是高士奇的别号,一字江村。他跟陆陇其同乡,籍隶浙江平湖,但又自称杭州人。   他的出身不高,而志向甚高,在康熙初年,自己挑了一担行李,到京城里去找机会。天子脚下,万人如海,要找机会,真如大海捞针;兼以“长安居,大不易”,结果流落在报国寺,卖字糊口。   有个人叫祖泽深,是明朝的总兵,大渡河之役,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寿的儿子,偶然逛报国寺,看高士奇写得一笔好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 索额图门下一个得势有权的家人,要用一个读书人,替他料理文字,顺便教他的儿子读书。有点骨气的读书人,岂肯做奴仆的门客?所以祖泽深虽“受人之托”,却一直不能“忠人之事”,这时看到高士奇这般憔悴沦落,认为不妨试探一下。   高士奇心想,“宰相家人七品官”,做这个西席也可以;而且索额图是椒房贵戚,声势煊赫,也许就此得能搭上了线,青云直上,因而欣然许诺。   索额图不好亲近文士,与明珠门下,大异其趣。因此,有一天要写封要紧的信,竟一时无人可找;高士奇的东主,索额图的奴才,便把他荐了上去。这一下便升了级,成巍索额图的门客,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称他“高相公”。   “高相公”善于做低服小,机巧灵活;索额图便把他举荐到御前,做南书房翰林,成了天子的文学侍从之臣。   皇帝虽然崇信理学,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学,但文采方面,不过尔尔;却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跟皇帝谈起来,程度深浅相似,趣味亦相仿佛,所以十分投机,加上他那一笔好字,着实可爱,便颇受信任。   高士奇事君,得个“小”字诀,皇帝只要找他,他一定在;皇帝问到什么,他一定能够回答— 高士奇不是什么博学高才,他另有诀窍,每天一早进宫,先找在御前当差的小太监来问,皇帝昨天看了些什么书,说了些什么话,讲一件便送金豆一粒,多讲多送,往往一袋子金豆,到晚上倾囊而出。因为如此,皇帝有所垂询,他早有准备;同时皇帝的喜怒好恶,他亦无不了解,曲曲应付,自然合拍,成了皇帝左右少不得的一个侍从。   他在南书房的职司是缮写密谕,加上他从小太监那里所得到的有关皇帝的起居动向,因此他是最了解皇帝意旨的人,这就成了高士奇招权纳贿的凭借。祸福之间,往往决定于消息的灵通与否,高士奇在这方面独擅胜场,所以他用“门路独真”的话作招摇— 这话不假,走别人的门路,力量达不达得到御前,大成疑问,亦无可究诘,只有高士奇,随时可以找到跟皇帝进言的机会;当然他是用旁敲侧击,迂回婉转的方式,使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听了他的话。   高士奇是很得意了,家赀巨万,在老家置了千顷良田;杭州西溪盖了一座很大的别墅。皇帝不论巡幸何处,都要带着他走,既富且贵,尊荣无比,但有两件事美中不足。一件是高士奇虽蒙特赐“同博学弘词试”而成巍翰林,人值南书房,而肚子里“火烛小心”,翰林任缮写之事,岂不等于乡试会试阁中的“誊录生”?为此他发愤要著书,一本叫做《左传纪事本末》,是东抄西袭,杂凑成书的东西,一本叫做《天禄识余》,是因为他能看到深藏禁中,为外间所难寓目的秘笈,想卖弄炫耀一番,结果弄得笑话百出,前人已经发明考证过的,他自以为独得之秘,沾沾自喜。   此外,又花钱请人做了几本书,都是关于《左传》的,因而他便以专治《左传》,自鸣得意。深于世故的,不过暗中冷笑;年少气盛,而又才大如海像朱彝尊这样的人,就免不了要说话了。   朱彝尊自己史馆外放江南副主考,回京复命不久,即在翰林院供职;当时鸿博四布衣,李因笃不受职而归,便成了三布衣,翰林院中凡有重要文字,都归三布衣起草,名重一时,不兔遭忌。以后朱彝尊奉旨人值南书房,与高士奇成巍同事,相形之下,好的愈显得好,不行的愈显得不行,高士奇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钉。   朱彝尊当然也看不起他,做了两首“咏史”的七绝,作为讽刺:   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   海角文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   第一首借韩信的特受知遇,比作高士奇的得宠,倒还没有什么。第二首把他比作北齐的祖珽,便使得高士奇恨之切骨了,因为史家评祖珽:“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   史传说祖珽“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与高士奇颇为相像;最贴切的是,祖珽有本著作,叫做《修文殿御览》,是由一本名为“遍略”的书,剽窃而来,与高士奇的托人著书,约略相似,巧不可言。   尽管有人说:以祖、高相提并论,对祖珽来说是委屈的。而高士奇依然切齿于朱彝尊,据李光地告诉郭琇,高士奇曾经跟他说:“像这样的人,岂独不可接近天子,连翰林都做不得!”   李光地如此回答他:“像这样的人不能做翰林,还有什么人可做?朱彝尊还算是老成人。”   高士奇一听这话,大为生气,将一只手炉扔在地上,大声说道:“什么老成人!还说他老成?我断不饶他。”   于是,不久便有翰林院掌院学士牛钮参劾朱彝尊的案子发生。   这当然也要怪他自己失于检点。朱彝尊那时正在写一部叫做《瀛洲道古录》的书,因为四方所进的秘籍甚多,在他的那部书中,需要引证其中的资料,所以私自带了一个书手王纶,冒充听差,在内廷抄录那些秘籍。牛钮受了高士奇的指使,参劾他泄漏机密,交部议处,降官一级,高士奇总算出了一口气。   另一件使高士奇难堪的事,是索额图对他的态度。索额图的性格,本就出名的粗暴;又以为高士奇是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对他更不客气。一二品大臣与高士奇称兄道弟,甚至递门生帖子的不知多少;而索额图依旧当他门下厮养,见了面,让高士奇跪着说话,从不给他一个座位。索家的家人,亦仍用旧时的称呼,叫他“高相公!”   这就是平时无事的情形,如果高士奇做了什么令索额图不满的事,索额图会把他喊了来,在院子里罚跪,不管有没有人在,拍桌大骂,一点不留余地,因此,高士奇亦颇忘旧思,打算着推倒索额图。   由此一念,他便改换了方向,本来与明珠落落寡合,一下子变得很接近。索额图与明珠是势不两立的政敌,看高士奇倒向对方,背叛自己,怒不可遏,派人把他找了来问话。   时方盛暑,索额图光着上半身坐在竹榻上,高士奇刚刚磕头请安,还来不及说话,索额国已经发作,这一顿骂,声震屋瓦,厚及高士奇的父母妻子。而被骂的人不敢回嘴,唯有连连磕头。   “有个姓曹的总兵,竟因此引疾而归—一。”   “这——,”郭琇诧异,打断李光地的说话:“何故?”   “曹总兵进京述职,正在拜访索相,适逢其会地目睹其事。他心里在想:高士奇这等不堪的情状,落入自己眼中,事后一定会迁怒于人,不如躲避,免得受他陷害,所以引疾而归。”   “原来如此。”郭琇问道:“照此说来,高江村已成了明珠一党了?”   “不然。”李光地答道,“高谈人已经自成一党,不过与明珠相互为呼应接引而已。”   郭琇微吃一惊:“如此不学无术的小人,居然亦自成一党?”   “不学有之,说他无术,”李光地摇着头说,“华野,你小觑了此人。”   “喔,有党必有党羽,是些什么人?”   “第一死党是王鸿绪——。”   李光地把高士奇的一党,王鸿绪和他的胞兄、与汤斌同为博学弘词出身的王瑞龄,以及浙江“海宁陈家”的陈元龙叔侄等人的底细,和盘托出。郭琇都仔细记着,打算找机会先拿高士奇开刀。   存了这个心思,郭琇便要多打听一下,“我还要请教,”他问,“高淡人是用什么法子敛财?”   “这就要靠他那班党羽,四处招摇,将高淡人说得在皇上面前,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哄吓诈骗,无所不至。”李光地停了一下,又问:“华野,‘平安钱’这个名目,你听见过没有?”   “听见过,那不是明相定下的规矩吗?”   “高淡人、徐健庵无不如此;都是巨门如市,馈遗不绝。此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外官不能不割一块心头肉,买得‘平安’二字。”   “照这样看起来,潜庵先生在江苏,只怕难保其位了!”   “着!”李光地大点其头:“潜庵先生的文章道德,并时无两;只是结怨亦甚深,想来你总有所闻。”   “不就是为了狮子大开口,要几十万银子,没有理他吗?”   “这是其一,还多得很。最近苏州有人来,谈起一件新闻:潜庵先生做得极正当,然而又结怨了小人——。”   李光地所谈的“新闻”,是关于明珠的一个家人的。明珠驭下甚严而恩威并用,他的办法是,广置田产,交家奴分管,每年赏赐极厚,足可以过中人以上的生活;同时严禁干预外事,由个名为“主家长”的总管,综理家政,管辖奴仆。“主家长”办事的地方,形如公堂;如果奴仆有不法情事,可以“立毙杖下”,即令被逐,亦没有人敢收留录用,因为都怕明珠的势力。   只是明相国家的豪奴,在京是这样,出京又不同了;每到一处都为地方官奉为上宾。这一次到了苏州,知道汤斌不好惹而销声匿迹,不敢招摇,但仍有许多人上门拜访,想套交情,走门路。汤斌知道了这回事,颇为不满。   他在想,下令禁止,不会有效,反倒替此人长了身价,越显得他有多重要似地。不如找了他来,“以礼相待”,提醒大家,要尊重自己的身分。   于是他派了一个戈什哈去看那名豪仆,话说得很客气:“汤大人有请!”   听是巡抚请,不足为奇;听是汤巡抚请,这面子非同小可,那人受宠若惊,赶紧诺诺连声,跟着戈什哈到了巡抚衙门。   一到才知不妙,汤斌大开辕门等着。   这是很显然的,汤巡抚就算看主人的面,特加优遇,也不至大开辕门欢迎。因此心里嘀嘀咕咕,十分不安;而且外官权重,巡抚衙门的气派,跟相府又自不同,亲兵站队,威风凛凛,越发惴惴然,以为有什么劣迹在汤巡抚手里,此刻要拿他开刀。   哪知到了汤斌面前,他是这样发话:“我与你家主人同朝为官,你到了我这里,看你主人的情面,当然要接待你。”   “是!多谢汤大人。”   “门房呢?”汤斌问说。   “小人在!”门房闪出来向上叩头。   “这是明相国的家人,你不妨做主人,带他去好好款待。”   这样的款待,免了也罢。明珠的豪仆又羞又气,还不能不叩谢汤巡抚的思典;心里却恨得不得了,以为汤斌有意羞辱他;回京以后,向明珠哭诉,加校添叶,说得汤斌是借此羞厚明珠。   “是了!”郭琇听完这段故事,这样对李光地说:“我会请汤公在意。他圣眷正隆,谅此辈亦无奈其何!”   等李光地一告辞,郭琇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尽言责,如骨鲠在喉,因而当夜就提笔拟奏稿:   皇上宵旰焦劳,励精图治,用人行政,皆出睿裁,未尝纤毫假手于人,乃有植党营私,招摇撞骗,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鹤紧等,表里为奸,恣肆于光天化日之下,罪有可诛,罄竹难书,试约略陈之。   高士奇出身微贱,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用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令其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为士奇者,即当竭力奉公,以报君恩于万一;计不出此而日思结纳连附大臣,揽事招摇,以图分肥。凡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之名。夫办事南书房者,前后岂止二人,而他人之声名,总未审闻,何士奇一人办事,而声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可诛者一也。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结王鸿绪为死党,科里何楷为义兄弟,翰林陈元龙为叔侄,鸿绪胞兄瑞龄为子女姻亲,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揽,凡督抚藩皋、道府厅县,以及在内大小卿员,皆王鸿绪、何楷等为人居停哄骗,而囗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援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是士奇之奸贪坏法,全无顾忌,其罪之可诛者二也。   光棍俞子卿在京纵横有年,惟恐事发,潜遁直隶天津、山东等地方,有虎坊桥瓦屋六十余间,值八千金,馈送士奇,求托照拂。此外顺治门斜街并各处房屋,总令心腹出名置买,何楷代为收租,士奇之亲家陈元师、伙计陈李芳,开张维号,寄顿各处购银资本,约至四十余万,又于本乡平湖县置田千顷,大兴土木,整修花园;杭州西澳,广置国宅,苏松淮扬等处,王鸿绪与之合伙生理,又不下百余万。   这样,就不能不发生一个疑问:“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息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当然,“非侵国帑,即削民膏。”成为“国之囊、民之贼”,不诛何待?   高士奇最后一款罪名,是郭琇在江南访闻确实的,早就愤愤不平,此时越发激动,秉笔直书:   圣驾南巡时,上谕严戒债进,违者定以军法从事。惟士奇与鸿绪愍不畏死,于淮扬等处,鸿绪招揽府厅各官,约馈万金,潜送士奇,淮扬若此,他处又不知如何索诈?是士奇之欺君灭法,背公行私,其罪之可诛者四也。   更可骇者,王鸿绪、陈元龙鼎甲出身,亦俨然士林之翘楚者,竟不顾清议,为人作垄断,不以为耻,且依媚大臣,无所不至;即以人之不屑为者,亦甘心为之而不为辱。苟图富贵,伤败名教,岂不玷朝班而羞当世士哉!   总之,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域其形,畏势者既观望而不敢言,趋奉者更拥戴而不肯言。区若不言,有负圣思,臣罪滋大,故不避嫌怨,仰祈皇上立赐罢谴,明正典刑。   这个折子一上,皇帝颇为动容,但他实在少不得高士奇,所以踌躇再三,才传旨召见高士奇与王鸿绪。   “有人参了你一本,说你种种招权纳贿,你自己说吧!”   听语气缓和,高士奇的胆使大了;要赖是赖不掉的,便这样答道:“外省督抚,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馈赠,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圣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进退,臣何能参预一字?在那些人,诚为无益;在巨则寸丝粒粟,皆自天恩中来。”   “你是强词夺理!”皇帝说道,“你们要弄些钱,为子孙之计,我都可以容忍,只是不能伤天害理,做害老百姓的事。你们的操守、才具,我都了解。这一次我不计较,以后看你们自己吧!”   这是皇帝驾驭汉人的手段。三藩乱平,正需休养生息;皇帝为了民生,日夜孜孜,只要有人能实心办事,情愿在支治上容忍——当然不是不讲求吏治,但重在鼓励,不重在惩罚,这是为了求得京师到地方政局的安定,不得不委曲求全。   当然,郭琇的忠诚正直,他是极其欣赏的;这道奏折虽不曾发生怎样的作用,而郭琇本人却已简在帝心,特遣侍卫赏赐绸缎笔墨等物;同时传谕,郭琇忠贞谅直,益期勤慎,无负厚望。   等了几天没有消息的郭琇,正感沮丧之际,得到这样的温谕,顿觉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并不护短,亦有清明的是非之心;而目前不能纳谏,置高士奇、王鸿绪等人于法,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建言无罪,在皇帝的这番恩赐中,已显示得明明白白。自己只求心安,遇到应抨击的人,无须顾忌。   因为皇帝是这样处处以民生为重,所以只要真能为地方除弊兴利的官员,虽有过失,无不曲有。特别是在河工方面,当河道总督靳辅,五年工成,而复有萧家渡决口时,廷议不外两派主张,一派要革靳辅的职,另行派人接替;一派是责令靳辅赔修。而皇帝对此两派主张,都不采纳——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所作的决定。   第一,靳辅革了职,却也卸了责;后任以为一切都是前任的过失,出了毛病可以不负责任;因而该防的不防,该堵的不堵。推翻靳辅的成法,另起炉灶,说不定要前功尽弃。   其次,靳辅的廉洁,皇帝是知道的,要他赔修,他不敢不遵,悉索敝赋,借贷告帮,绝不会筹足应需的经费,于是因陋就简,反而坏事。   为了这两重顾虑,皇帝只下旨:靳辅革职留任,戴罪效力,勒限修复;应需经费,仍由国库拨给。这样体恤臣下,靳辅当然要加倍出力,终于堵塞了萧家渡决口,使黄河直下故道,完成了他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计划。   然而下海口之处,不作根本之图,则黄患始终存在,靳辅与陈潢亲自视察以后计议,陈潢主用古代的“沟恤法”,在高邮、宝应等七州县,筑高过海潮,堤外为水淹没的土地,干涸成田,放领给百姓耕种,一方面使贫民得有屯垦就业,以谋衣食的机会;一方面可从屯田上收取租息,作为治河的经费。   照陈潢的计划,共需四百九十万两银子,但只需先拨一半,另外一半即以涸出的田亩,放领得价来拨补。   靳辅的奏折一上,交下廷议,都以为应准许他的建议。但皇帝仍是以百姓的生计为优先考虑,下了这样一道上谕:   靳辅奏请治下河之法,在筑堤束水以注海,其工费将涸出田亩取价偿还等语,九卿会议进行。朕思田亩洞出,便当与民垦种纳粮,若取佃价偿还,恐致累民。九卿等特不敢自为主张,故议准行耳。当详议具奏。   因为皇帝有此德意,便有人起了私心——江苏的绅权最重,在籍的大员,成为劣绅者,颇不乏人;京朝大员在家乡的子弟,亦常多横行不法,下河两岸有涸出的田亩,常为此辈所侵占,如照靳辅的奏议,领回缴价,自然不愿,难得皇帝有此意思,乐得把靳辅的计划反对掉。   正好安徽按察使,奉旨襄理河工的于成龙,也是反对靳辅的。他的反对,不含私意,而是出于见解的不同,靳辅认为近海口等地,形如釜底、开了海口,海水必将倒灌;于成龙认为海口应该开辟深广,以泄洪流,所以反对靳辅的,便力赞于成龙,拿他作为对抗靳辅的挡箭牌。   这两个人都为皇帝所信任,却各执一说,无从调和,因而限期命靳辅与于成龙进京,作御前辩论,看看到底哪个的道理对?   靳、于到京,先由大学士传旨询问,九卿会议,亦分成两派,大致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赞成靳辅,否则就站在于成龙那面。   皇帝对这件事毫无成见,既然相持不下,唯有听诸公断,所以特召大学士王照,当面指示:“自宋朝以来,黄河下游,不闻有什么灾害,自明末隆庆年间,河道淤塞,方始有漫溢的情事,康熙七年桃源县堤防演决,宝应、高邮等七州县才成巨灾。此事古来无征,到底是筑堤,还是溶口,我看靳辅和于成龙说得都有道理,我的宗旨是,总要以百姓无害有益才好。你可以问问这七州县的现任京官,他们是本地人,所见必确。不过,绝不能因为自己有产业在那里,徇私说假话;假话也只能骗一时,日久真相必出,我自然知道。你叫他们务必直言无隐。”   王熙领旨,分别知会有关的京官;于是由翰林院侍读乔莱,召集同乡,商议的结果,决定支持于成龙。   乡绅的意见如此,百姓又如何呢?前者有产业,后者是无恒产的平民,所以皇帝对乔莱他们的意见,亦未必全信,特派工部尚书萨穆哈、内阁学士穆称额,驰驱到江苏。会同江苏巡抚汤斌及其他地方官,实地调查民意,限期二十天内回奏。   另一方面,皇帝又特地临御乾清门,召靳辅及于成龙,开御前辩论。两个人都带乡黄河下游的详图,彼此责难,靳辅认为海口一浚深,由于高邮等处,地势低洼,一定会造成海水倒灌的现象;于成龙则说筑堤一丈五尺,束水一丈,堤防比人家的屋檐还高,万一溃决,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只是静静听他们辩驳,等告一段落时,他问:“淮安扬州这些地方,地势本来很低,就算尽力疏导,能不能把有积水的地方都涸出来,成为可耕之田?”   “不能!”靳辅回答。   “不能!”于成龙也这样回答。   “既然不能,无非减杀水势,便与百姓有益了!”皇帝又说:“疏导下河,原非必不可省的工程,我的意思,总要于百姓有益。于成龙的办法,费用较省,能够减得几分水势,我的本意就算达到了。但不知要多少经费?”   “经费难以预估。但浚深故道,不是另开新河,费用亦不会过巨。”   “那好,等萨穆哈回来,看他怎么说?如果百姓都赞成港深海口,那就照于成龙所议兴工。”   萨穆哈是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初回京的,他的奏报,大出皇帝意外,说当地老百姓,都说排溶海口,毫无用处。   “为什么呢?”   “因为地势低于海面,溶得再深,水也出不去。”   这话也不错,俗语道得好:“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本来就在低处,更往哪里去流?皇帝便召大学士明珠、王熙,询问于成龙的意见如何?   “于成龙说:要开浚海口,得先修治串场河,费用约需一百余万。臣等公议,果有益处,如费至千万,亦所不惜。如今以一百余万银子,费在未必可以成功的工程上,是为失策。倒不如留着这些钱,将来办赈济的好。”   听了明珠的回奏,皇帝又觉诧异,因为于成龙的话也不同了,以前说不须多少钱,现在又说要一百多万。   这其中自然有内幕,只是皇帝再也想不到,萨穆哈是受人指使,说的不是实话。   萨穆哈跟明珠一样,在撤藩一事上,立过大功;当吴三桂试探朝廷,故意奏请撤藩,皇帝将计就计,准如所请,派萨穆哈以户部员外的身分,到贵州办理撤藩所需的舟车粮袜。   一到贵阳,吴三桂已经决意谋反。贵州提督李本深与吴三桂是一党,代他致书贵州巡抚曹申吉,相约一同起事;不想这封密函,为云贵总督甘文焜所截住,打开来一看,密谋尽露,甘文焜便告诉萨穆哈,叫他回京告变。   走到跟湖南交界的镇远地方,吴三桂已经起兵,镇远守将得到他的檄文,拒绝供给萨穆哈的驿马。于是他私自找了一匹马,悄悄往东走;到了湖南辰州,才算跟驿站联络上,十一昼夜赶到京城,在兵部衙门下了马,人已累得无法支持,只抱住柱子喘大气,几乎昏厥。   就因为这一番告变的汗马功劳,三年工夫他由员外升到侍郎;当然,这也由于明珠的提携。因此,这一次他奉派到江苏会同汤斌勘问民情回京;到宫门递折请安以后,随即先去见明珠。   这天下极大的春雪,明珠正约僚友在后园玩赏,其中自然有余国柱。明珠跟萨穆哈会面谈话,少不得也有他在座。   “‘豆腐汤’怎么说?”明珠问。   “他说:应该疏溶海口。”   “为什么呢?”明珠讶然,“靳紫坦的法子是一劳求逸之计,很不错啊!”   “就因为屯田的缘故。”萨穆哈说:“凡是加重百姓负担的事,他都不赞成。这是老汤亲口跟我说的。”   明珠和余国柱面面相觑,有片刻默然——明珠支持靳辅,并不是因为靳辅的计划,让他佩服;而是靳辅的计划,在他们大有油水可捞。   首先是筑堤束水,动用的公款将达五百万,先拨一半亦须两百五十万,“部费”先扣两成,就有五十万。   其次,河堤两旁涸出的土地放领,明珠准备派出专人去办,其中的“浮收”,大有可观。现在由于汤斌支持于成龙,大好构想,将成画饼。   “你看,怎么办?”   “自然不能说实话。”余国柱便教了萨穆哈一套话,让他面奏皇帝。   “光是这样也不行,于振甲那里也得下一番工夫。”   “这也容易。不必跟他商量,反正他就要回去;相爷就把他的工款多报些好了——这是对不出来的事。”   明珠想了想,点头同意他的办法。   “倒是‘豆腐汤’!有他在江苏,什么事都不能办。而且还得防其他省分学他的样!”   这句话把明珠说动心了,光是汤斌不肯送红包,还不要紧;大家都学他的样,不卖京里的帐,那是件令人无法容忍的事。   但是,“他圣眷正隆,动他不了,又如之奈何?”明珠又说,“我找徐健庵来商量商量看,也许他有妙计,亦未可知。”、   就这当儿,一肚子坏主意的余国柱,想到了“绝妙”的一着棋,兴奋得失去常度,乱摇着手,急促地说:“慢来,慢来,还不到用得着徐健庵的时候。”   “怎么?”明珠一看他这神态,便猜到他心里,“你定有奇计?”   “虽非奇计,至少也是上策。我看不如——。”   他低档地与明珠耳语了一番,才说得两句,就听明珠抚掌称善:“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妙###”   于是两个人促膝密谈,直到算无遗策,方始罢手。第二天上朝,等皇帝御门听政已毕,单独召见明珠,面议最机密的国政时,他找个空隙说道:“皇太子今年十三岁,以前朝的成例,应出阁讲学,伏乞皇上将简高才硕德的醇儒,以为辅导,天下幸甚。”   皇太子名叫允礻乃,生于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所出;生下允礻乃几个时辰,因难产而崩。皇帝伉俪情深,所以不久就将这嫡出的皇二子立为东宫,皇太子生得相貌英武,颖悟非凡,深得皇帝钟爱;此时听得明珠的陈奏,觉得确是宗社大计,不可轻忽,便连连点头,表示嘉许。   “论学问,徐乾学自是好的,但品德不甚好,你觉得他怎么样?”   徐乾学曾教过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的书,明珠当然不能说他不好,但亦绝不能说他好,否则所谋就不成功,因而不置可否,直接拿另一个人来比较。   “若论学问优良,品德醇美,徐乾学自然不及汤斌。”   “你这是公论。”皇帝坠入明珠的谷中而不自知,“正跟我的意思一样。”   “奴才忝窃相位,荐贤有职。皇上如以为汤斌可以,何不内召大用?”   “嗯。”皇帝答道,“我想用他为礼部尚书,管理詹事府。你拟一道旨意来看。”   “是!”   “还有于成龙。”皇帝又说:“海口暂时停开,等看今年的水势再说。于成龙在安徽的政绩很不坏,我想升做直隶巡抚。”   这一下,下河的治理,完全可以听信靳辅的主张,在明珠当然求之不得,便恭恭敬敬地答了句:“皇上圣明。”   于是先后发布了两道上谕,擢升于成龙为直隶巡抚,另外一道关于汤斌的是这么说:   谕吏部:江苏巡抚汤斌,在讲筵时,素行勤慎,朕所稔知。及简任巡抚以来,洁己率属,实心任事,允宜拔擢大用,风示有位。特授为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事。   这道上谕一发,徐乾学首先就觉得诧异,同时也觉得很不安。高士奇肚子里的货色,他不怕;看见李光地,已视为劲敌;于今再来一个汤斌,真正招架不住,相形见细了。   因此,他去谒见明珠。恰好又有余国柱在座,三个人谈起这件事,明珠都推在皇帝身上,说是他自己挑中的,并没有什么人保荐。   徐乾学也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听明珠的口风,知道其中必有文章,汤斌能够调离江苏,他家子弟在昆山又可以遇事出头,恢复以前的势力,这自是一件好事;但调到京里来,于己大为不利,釜底抽薪的办法,是教他失去圣眷;今后不妨从这上面着手,想他一条借刀杀人之计。   心里把主意打定了,表面却不动声色,反说上许多汤斌真道学令人可敬的话;同时又隐隐讽刺了李光地一顿。就这样把话题阐扯了开去,一点痕迹都不露。   上谕到苏州是三月二十,开头就说:“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简恪之臣,统领官僚,专资赞导”,接着便提出汤斌的名字——读到这里,心头一懔,立刻便觉得双肩沉重得无法负荷。   消息很快地传了出去,“汤大人高升”,没有人不替他高兴;但不是高升为总督,而是到京里去当尚书,苏州人真个“如丧考妣”,又痛又急,双泪交流;整个苏州城像沸了的油锅,街谈巷议,都在谈汤斌调升的事。   汤斌走了,哪里再有这样一位好官?刚刚过了两年好日子,若是调个像余国柱那样的人来,如何得了?当初金圣叹哭庙,说是抗逆朝廷;如今要把朝廷特简的好官,留在苏州,这总不犯法吧!于是乡绅们纷纷集会,商量如何“攀辕”?   “皇帝真正是好皇帝,只要晓得百姓舍不得汤大人,一定会俯顺民意,收回成命。就怕下情无从上达;能达到御前,时机也已经晚了。”第一个人说。   “这是三吴百姓,祸福所关的大事。朝廷派来的官,刮地皮的,我们不能撵他,那是以下犯上;遇到好的,总也要让我们说句话。”第二个人说,“如今是非常之变,应有非常之举,才能感格天心,震动朝廷。”   “这话说得不错。”第三个人附和,“留是一定留得住的,只怕我们决心不够。”   “怎么样表示决心?”第四个人说,“汤大人在潼关、在江西,老百姓也是不放他,结果只好夜里溜掉。所以要表示决心,先要表示给汤大人看,让他老人家心里有数,江苏老百姓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也许他自己就会上折请求留任。”   “这话对!”有个小伙子跳起来说:“我们罢市!”   “罢市?这——”老年持重的,不以为然,“这不太好吧!”   “不是好不好,要问对不对?”那个小伙子又说,“只有这样子才留得住汤大人。在我,汤大人如果真的走了,我的生意也不想做了,罢市的意思在此。”   这个道理说不通,但大家都觉得事出非常,应有激烈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罢市就罢市,为了汤斌,少做两天生意也无所谓。   汤斌听得这消息,大为不安,特地邀约士绅到巡抚衙门劝导。无奈这不是三数乡绅可以改变得了大家的意志的;因而一方面舌敝唇焦,苦劝放行;一方面声泪俱下,苦苦挽留。   除了静悄悄罢市三天以后,苏州百姓又聚集辕门,号哭挽留;同时在通衢要道,设下几匦,预备筹集路资,派人上京叩阍,要求汤斌留任。看看事态严重,汤斌不能不出告示了。   含泪和墨,杨斌在无限激动中,写下这样一张告示:   本都院抚吴三载,一饮一食,无非百姓脂膏;而地方刑名、钱谷、簿书鞅掌,昼夜拮据,未尝暇逸,心虽无窃,力实有限。   今蒙圣恩优擢,辅导东宫,职任重大,本当闻命就道,因钦件部案,限满当结;稍稍料理,即星夜北上。尔百姓念本都院爱民有心;本都院救民无术。罢市挽留数日,聚集院署,哀号之声,至不忍闻。   本都院与尔百姓,一体相关,实忍因本都院之行,遂使尔等士废读书、农废耒耜、商度贸易?本都院为之寝食不安。本都院于地方利弊,民生疾苦,知之颇真,入朝之后,或至尊顾问;或因事敷陈;或九卿会议,当尽力凿凿言之。   念况圣主眷财赋重地,以简公忠清惠,才德兼全大臣,十倍于本都院者,来抚兹土。尔百姓何用多虑?   本都院平日告诫尔百姓之言,历历俱在;即朔望率尔百姓,叩拜龙亭,讲解乡约,亦欲使尔育姓知君臣大义,朝廷恩德;自今以后,领尔百姓,孝亲敬长,教子训孙,忠信勤俭,公平谦让。事要忍耐,勿得安兴词讼;心要慈和,勿得轻起斗争。勿赌博、勿淫佚、勿听邪诞师王之说复兴淫祠。早完国课,共享天和,此本都院倦倦望于尔百姓者。   本都院身在京华,此心丸当往来于此地。本都院见尔百姓,如此情状,既愧平日救民之道未尽;又不忍遽然而去;但君命不敢留,辅导东宫之任,亦不敢辞。惟尔士归书舍,农归田畴,商归市肆,使本都院之心稍安,无复纷纷扰乱可也!   最后两句话,情见乎词,几乎懊恼得不耐烦!于是有那比较理智的,认为这样坚留不放,有害汤斌。因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如果迁延不克,小则误了程限,有罚薪之类的处分;大则会引起朝廷的误会,以为汤斌有意恋栈,故意发动百姓,搞出这套花样。而且也有知道朝中妒忌汤斌的甚多;如果趁此机会,暗进谗言,那就真的“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因此,汤斌才得略略安心,昼夜赶办有期限的案件,将钱粮簿册,弄得清清楚楚,连同钦颁关防,王命旗牌,委派苏州府的同知,以及当初送关防来的那个抚标中军的武官李虎,专程送到总督王新命那里,接着束装起程。   行李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是一部苏州官书局刻印的《二十四史》,装了八个书箱,因此要征八匹骡子来负载。而汤斌已经非常不安,说为了他自己的行李,累及地方。   临行之日,苏州百姓,塞道遮留,号哭不止。古往今来,从江淹的《别赋》到说不尽的恨别的诗篇,何曾道得尽此一别的哀痛悲伤,万般难舍?汤斌倒还可以支持,在轿子里的汤夫人却哭得双目尽肿,恨不得下轿说一声:“我留在这里不走了!”   就在汤斌离任的第二天,士绅集议,那一笔自设在通行大道的钱匦中,随缘乐助而得的,预备派人上京叩阍作旅费用的款子,如今用不着了,却又无从去退还原主,该当如何处置?   “替汤大人造一座生祠!”有人这样大声说。   此议一出群情响应,于是在胥门外临运河的行要之区,觅得一方空地;地主听说是要建造汤公祠,自愿捐献,不收地价。见贤思齐,苏州城里最大的一家土木作,亦自愿亏本承建;木商和砖瓦行亦纷纷半卖半捐,提供建材。汤斌尚未到京,他的生祠,已经动工在兴建了。   “今年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有个八十多岁的老者,策杖来观施工,问同行的一个少年说:“六十年前丙寅是哪一年?”   那少年扳着手指算了一会答道:“六十年前的丙寅,应该是前明熹宗天启六年。”   “不错。那年也替人建过一座生祠,正好六十年,巧得很!”   “有这回事?我倒不知道。”   “你年纪轻,自然不知道,”老者拈须沉吟,六十年的往事兜上心来,抚今追昔,感慨无限,“那年苏州城里也出了大事,只是事情完全不同;魏忠贤毒遍天下,东林君子,惨死狱中,东厂番子矫诏到苏州来捉吏部主事周顺昌,引起公愤,百姓不期而集的,总在一万人以上,杀了几名番子— 。”   “喔,”那少年抢着说道:“这一说我明白了,虎邱的‘五人之墓’,就是为了这一案,被捕殉难的。我还记得那五义民的名字是:颜佩韦、马杰、杨念如、沈扬、周文浴。”   “一点不错!”老者欣然,“足见公道自在人心,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那‘五人之墓’,原来就是一座生祠,是魏忠贤的生祠,题名叫做‘普惠’,是巡抚毛一鹭拍魏忠贤的马屁,搞出来的花样,祠当中供一座魏忠贤的像,用沉香木所雕,眼目口鼻手足,都是活动的;肚子里塞满金银珠宝;头上还开一个洞,可以插四时香花。讲究得很。”   少年大笑,“讲究是讲究,也很滑稽。”他笑停了又问:“以后呢?”   “以后,”老者答道,“天启六年九月建的普惠祠,第二年八月,熹宗驾崩,客、魏垮台,普惠祠当然拆掉,原址就作为五义民的墓地。奸邪得势于一时,败起来快得很!五人之墓,至今香火不绝;如今的汤公祠,在汤公生前,是祷祝他长生的生词,将来殁而为神,自然照样享受香火,俎豆千秋,永世不休。一个人不要争一时,要争千秋,汤公就是榜样。”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6、辅导太子   汤斌是闰年四月十九到京的,车子进了彰义门,照例先行到宫门请安,递上折子;然后回到预先派人租下的住宅— 极小极简陋,草草安顿,立即草拟奏折,准备举荐他在夏峰的同门,做过大名道副使、丁忧回籍的耿介,一起来担负辅导太子的重任。   刚刚拿起笔,忽然有数骑快马到门,求见汤斌:是一名御前侍卫,传旨即召汤斌进宫。   “皇上是听九卿奏事的时候提起,说是看见汤大人在宫门请安,”那御前侍卫说:“皇上急于想见,吩咐即刻宣召;已经赐了‘紫禁城骑马’,请汤大人马上就走吧!”   于是汤斌又向北磕头谢了恩,匆匆出门;御前侍卫带了一匹御厩的好马来,骑上就走,进宫直到景运门前下马,引入乾清宫西暖阁,皇帝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行礼以后,皇帝吩咐起立回话,他向汤斌这样致慰:“你在江苏,能够洁身自励,统率僚属,实心任事,这些情形,我都知道。天下官员,有才的不少;操守谨慎的,未能多见。你以前陛辞的时候,曾经向我说过:‘平日不敢自欺’这句话你说过做到。我很高兴,所以特地拔擢你当礼部尚书,你以后要格外自勉。”   “是!”汤斌答道,“臣学识庸陋,蒙皇上简任江苏巡抚,奉职无状,时虞陨越;今蒙皇上,不次拔擢,不敢不尽心力,勉图报称。”   “江苏的情形怎么样?”   “苏州、松江两府,去年丰收;西淮、扬州水灾,蒙圣恩减免因赋,赈恤百姓,万民欢呼,感恩不止。不过徐州一带,地最荒瘠,今春民困,比较严重。”   “你一路来,所见到的情形呢?”   于是汤斌据实奏陈,提到安徽凤阳、蒙城一带,饥民遍地,谋用无策;皇帝恻然不欢,连摇头。   “江苏的风俗,可有什么改革?”   “臣前年陛辞时,蒙皇上面谕,苏州风俗奢侈浮华,饬臣到任后,当以移风易俗为先。圣驾南巡时,面谕臣民,敦本尚实,反璞还淳,万民百姓,无不感动。臣仰体圣意,朝夕告诫,风俗已渐渐改观。”汤斌又说:“苏松一带的淫词,臣已分别拆毁,百姓亦无惊扰;但神棍兴风作浪,无时或已,臣怕离任以后,故态复萌,已特上奏疏,请旨颁谕,臣伏乞皇上,准如所请。”   “这是对的,当然要准。”皇帝又问:“江南的吏治如何?”   “江南吏治自于成龙、余国柱以后,有司颇知守法;臣遵奉功令,多方劝诫,吏治渐归醇谨。”   “你那里有好官没有?”   “有!”汤斌答道:“松江知府鲁超,才具甚优。”   “祖进朝呢?”   “祖进朝是很朴实的人,操守亦很好。”   “王新命怎么样?”   “王新命对政务甚为熟练,与地方甚为安静。”   “王新命的操守,能像于成龙那样吗?”   这是指老于成龙,是王新命的前任——江南总督。老于成龙的操守,只有汤斌自己与陆陇其可比;王新命当然不及。汤斌无意伤害王新命,但亦绝不愿说假话,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因此略有一踌躇,考虑措词。   “似于成龙的廉洁,世间原不多见。亦难以于成龙的作为来律人。”汤斌很婉转地答道:“但能与地方相安,也很不错了。”   皇帝最通达人情,觉得汤斌这两句话,既未隐瞒真相,却又存着恕道,所以点点头,不再多问王新命的情形;问到已放为直隶巡抚的小于成龙。   “如今的直抚于成龙,你看他如何?”   “成龙曾为江宁知府,臣因同事,颇知其人,清而不刻,且有才略、有担当,皇上用他做巡抚;天下无不心服皇上知人之明。”   这番陈奏,皇帝入耳相当高兴,“对了!”他嘉许地说,“你说的‘清而不刻’这句话很好,做清官原要发自本性,有意要博清官的名声,做出许多矫揉造作的事来,就有流弊了。至于有才具、有担当,自是好事,但如操守不谨,恃才多事,反为百姓之累。”   “是!”汤斌答道:“臣仰体圣意,务必与民休息;告诫部属,亦总以不用事,安静为言。”   “苏州的乡绅呢?”皇帝问道:“我往日常听说,吴中的乡绅,最喜欢多事,近来如何?”   “近来皆能仰体圣意,安分守己。如大学士宋德宜,居乡最善。”   “宋德宜的为人,我是知道的。”   “此外如汪琬在尧峰山中养病,不与外事。其余亦都很谨慎,臣在任一年有余,不见乡绅以私事干渎。”   “那也因为你刚正的缘故,如果你自己跟乡绅私下有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往来,他们就放不过你了。”皇帝又问:“有博学好古的人没有?”   “吴中素重文学,隐居著述者,亦颇有人。但操行如何,臣未深知,不妄举。”   “嗯,嗯!”皇帝略停一下,问到最关心的一件事,“下河开海口的事,照你看,究竟应该怎么样?”   提到此事,汤斌不能不据实陈奏:“皇上命尚书萨穆哈、学士穆成格等,会同漕运总督徐旭龄及臣询问下海民情。臣奉旨后,不敢疏忽,与萨穆哈等,遍历海口各州县,访问地方士绅耆老。起初人多口杂,言语不能归一,而且各州的水道海口,深浅宽狭亦不相同。综结地方民情,大致以开海口积水可泄,但工银太少,今年荒歉,恐不足用。只是高邮、兴化的百姓,听说筑堤开河,要毁了墓庐房舍,都说不便。当时部臣公议,以筑堤取土艰难,工必不成,且毁人墓庐,亦非皇上轸念民用的本意,至于开海口,工程浩大,需费甚巨,且恐不能奏效,不如暂停为便。臣与徐旭龄商议,以目下遍地皆水,工力难施,暂停亦未为不可。因此,共同列衔具奏。不过,臣别有建议。”   听得这话,皇帝觉得与萨穆哈所说不符,便传谕宣召,有所诰责。   这等于对质;汤斌侃侃直言,根据当时经过,无所隐讳,他说:“开海口一事,是皇上南巡,亲见民间房屋,淹没水中,疒同囗在抱,因命大臣相视海口,简选贤能,开海泄水,此真是尧舜之心。所以,当时议定暂停则可,如果竟因此作为罢论,有负圣意,臣实不敢苟同。而且,上游之水,滔滔而来,下游无一出路,不但民间田地,永无干涸的日子;而且怕整个城池,都会淹没。像去年兴化城内,水深数尺,万一在三、两年当中,再遇水灾,一城汪洋,臣等岂得倭诸露雨成灾,地势太低,无能为力而逃罪?”   “这足见你肯负责,不负我的委任。”皇帝问道,“那么,开海口一事,你的意见到底怎么样呢?”   汤斌从容答奏:“淮扬得天下泽国。如果说开了海口,大水就可以完全退去,臣不敢说这话。但水总要有去路,开一丈有一丈之益,开一尺则有一尺之益;假使浮溢之机,逐渐消灭,原来的湖、河之形,可以发现,再来疏溶筑堤,这才能逐渐消弭水患。”   “你说得很好,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主张双管齐下,一面开海口,一面筑堤防,以为正本清源之计。可是这话?”   “皇上圣明!”汤斌衷心钦服地磕着头说:“臣以为民用当念,国计亦重。如果多费库帑,而水不能尽涸,并非长策。国家财政艰难,无须多发库努;如今只在下河七州县的钱粮中,酌量提出款项,存贮江苏,一两年后,作为修河之用,不敷之数,再行设法,总之以本地居民,本地钱粮,开本地海口,不作大举,不多设官,渐渐做去,不求速效,但务实际,总必有成。”   皇帝深深点头,觉得汤斌这番奏议,才是实心任事,可长久之道;与那些专务表面,既以粉饰,又便侵渔的巧宦,大不相同。   这就到了萨穆哈难堪的时候了,皇帝问道:“你知道这番意思,跟萨穆哈说过没有?”   “臣与总漕徐旭龄,曾向萨穆哈说过。”   “那么,你们会同题奏的本章内,何以不曾提到?”   汤斌老实答道:“萨穆哈的意思,以为奉旨询问民情,当以民间议论人奏。臣的这些话,不妨等皇上垂询,再行答奏。萨穆哈奏特旨查问,臣等是奉旨会办,自当以萨穆哈的意见为主。”   话说到了这里,皇帝已经很明瞭了,“好!这件事再说。”皇帝吩咐太监:“带汤尚书去吃饭,传御膳房备办。”   于是汤斌谢思而退。饱餐御厨珍馐,回到家草了一道奏疏,陈请在闽四月廿四,请皇太子出阁,亲祭先师孔子,然后开讲。   十三岁的皇太子,十分聪明,也十分敬重汤斌,所以师弟之间,感情相处十分融洽。在汤斌自觉能够启沃东宫,为未来造就一位贤君,是平生志业的发抒,所以志得意满,以为这下才真是找到了安命之地,而在旁人的看法就不同了。   旁人的看法有两种,一种是钦佩慕名;一种是妒恨交加。钦佩汤斌的人,只在内心致敬;而妒恨的人却在暗中有了行动。   这些人是明珠、余国柱和徐乾学、王鸿绪之流。因为汤斌深得皇帝信任,每逢廷议大政,皇帝一定会问:“汤斌的意思怎么样?”而汤斌总是以国计民生为依归,侃侃直言,无所避忌;与明珠等人只为私利打算,恰好相反。   “老汤转眼之间,就要大用了。现在是尚书,已经如此;如果入了阁,相公,”余国柱提醒明珠:“那时候,尽是老汤一个人的主意了。”   “一步一步来!”明珠冷笑,“我看他得意的日子,也不久了。”   汤斌无意与任何人为敌,但偏遇着治下河一案,他不能不率直陈言,也就不能不得罪明珠所支持的靳辅——就由于入京第一天的奏对,揭穿了萨穆哈的复奏不实,因而皇帝震怒,革了他的职。同时,再次召见汤斌,商议如何浚治下河。   “靳辅以为开海口,有海水倒灌,盐分坏了田地的弊病。臣以为不必忧虑。”汤斌答道:“臣曾询问当地土著,北宋范仲淹筑堤时,海水与堤防甚近;现在海水远者百里,近者六七里,储有缓冲的余地。而且海之潮汐,犹如人之呼吸,涨潮有一定时刻、一定分量,平日海潮涨时,原不甚远。江河之水为海潮所涌,则是江河之水,并非海水。至于飓风海啸,是非常的灾异,岂能预计?”   皇帝对于西洋的天算之学,颇有研究,深明潮汐与天时相互有关的道理,所以觉得汤斌的分析,颇为实在,因而作了开海口的决策,发帑银二十万两,命工部侍郎孙在丰,驰驿前往经理其事。   孙在丰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人,康熙九年的榜眼,禀性平和,也是个肯做事的好官。一到了江淮黄河下游,次第兴工,溶深海口;正当工程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下河突然在十天当中,涨了好几尺的水。仔细勘查,才知道上游的减水坝,一齐开放;诸流汇集,灌向下河,自然要涨水了。   这是不是河道总督靳辅有意捣乱,谁也不敢说。但水势一涨,施工便困难,孙在丰唯有飞章入奏,请降旨命靳辅封闭所有的减水坝。皇帝得奏,特开廷议;奉召与议的,有汤斌,也有户部尚书余国柱。   “减水坝是为了泄洪之用,作用重在流通;如果尽行封闭,水无出路,万一溃决,为害甚大。”余国柱说:“臣前在江苏,曾周历沿河各地,深知形势。孙在丰所请,宜不准。”   余国柱的意见,就是明珠的意见,颇有人附和其议。皇帝便问:“汤斌有何话说?”   汤斌徐徐答道:“臣前在徐州一带视察河工,就觉得减水坝太多。臣闻以前只有四坝,现在增至三十多处;涨水时,自易于宣泄,但平时如果不塞,则水势分散,河流缓弱,泥沙易于淤积,河底渐高,于运道大有妨碍。”   这是间接反驳余国柱之说:“水势分散,河流缓弱”,何来溃决之虞?   余国柱知道皇帝英明过人,一定能够从汤斌的话里,找出言外之意,因而立即为他自己也为靳辅辩护,“减水坝乃是明臣潘季驯的成法,”他说,“行之有效,所以靳辅仿效,并无错误。”   潘季驯是明朝万历年间,受张居正的支持,治河有功的名臣;余国柱拿他来做挡箭牌,是很高明的一着。只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场为工部尚书杜臻找出毛病。   “靳辅的减水坝,与潘季驯的不同。”杜臻毫不思索地接口,“潘季驯的减水坝,是放水出海,靳辅的减水坝是放水人田”   这就是说,同一减水坝,去路不同,潘季驯的泄洪道,通向海口,而靳辅所开的泄洪道,通向平衍之区,这流向的内外不同,与洪水的宣泄大有关系。   这一来变成各持一说,而孰是孰非,似乎只有身任其事的人,才能判断究竟。余国柱正好借此解除他眼前的困境,当即建议:“臣以为宣召靳辅及孙在丰到京,各陈所见,以定取舍。”   “孙在丰不必回京!”皇帝作了极明快的裁决:“他的要求,不过上游不要放水而已!如果叫靳辅去治下河,试问上游不塞,他能在下河一片汪洋之中施工吗?以前靳辅也面奏过,治下河需先堵塞上游的减水坝;如今孙在丰要这样办,他又说不可以,这不是明明有意阻挠,跟孙在率为难。靳辅应该进京,等我当面问他。”   靳辅是明珠所支持的,如今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自是对明珠的一大打击;这个打击,足以影响他的“买卖”,因为地方大员都恃明珠为护符,按时致送“平安钱”以保无事。现在拿靳辅的情形看,送了钱依旧不得保平安,那又何苦再花冤枉钱?   为此,明珠门下,余国柱及左都御史佛伦等人大感恐慌,而推原论始,都因为廷议中皇帝听了汤斌的话的缘故,真如曹操说刘备的“卿不死,孤不得安!”不但要驱逐汤斌,甚至巴不得他一命呜呼。   这些情形,汤斌并不知道,中怀坦荡,根本就不会而且也没有工夫去计较个人的得失。但是,有些人是知道的;其中之一就是郭琇,为此特地去拜访汤斌,提出忠告。   “多谢关爱!”汤斌这样笑道,“华野,我今年六十岁了,去日无多,不宜为此亲怀。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道尽千古臣节,我虽愚,窃慕此语。”   “唉!”郭琇长叹,“潜公,我真替你着急。”   急的是汤斌那副不在乎的劲儿。君子与小人之争,君子往往斗不过,就因为这种不在乎,才处处予人以可乘之机。   汤斌当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说:“当今皇上,不是明朝中叶以后诸帝,偏听不明,你不必为我着急。”   这倒是实话,郭琇点点头说:“靳辅就是。”   大家看靳辅受皇帝洁责,以为圣眷已衰,颇有人落阱下石,说他治河十年无功,应解职听勘,皇帝不以为然。   皇帝是这样说:“治河甚难,靳辅看得太容易了;所以功效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明显。如果他这样的人要议处,以后继任的人,惴惴不安,更难着力。靳辅不必有什么处分,只责成他努力督修好了。”   郭琇由于汤斌拿这个例子来说明皇帝内心自有权衡,绝不致偏听谗言,想想不错,也就替汤斌放心了。   靳辅被召到京,由大学士及九卿先行询问,为了开溶海口,闭塞减水坝,到底可行与否?结果是如此复奏:   据靳辅云:“高邮之南两大减水坝,自正月可塞至五月;其三小减水坝,自正月可塞至三月。高邮州之北,其坝亦有可塞之处,惟高家堰,断不可塞。”其应塞之处,前与孙在丰会议时,并未议出,殊属不合,应将靳辅交与该部议处。   这是明珠与余国柱所密议的避重就轻之道。皇帝心里很明白,但他不愿说破;治河是治河,党争是党争,后者的是非暂且可以不问,免得把情势弄得更复杂,更暧昧,以致减水坝该塞不该塞的是非,更难搞得清楚。   因此,他对大学士九卿所上的这道奏疏,暂且不批,只传旨“御门”召靳辅、汤斌,及大学士问话。   “开溶下河,其要点在塞高家堰的坝,不在塞高邮的坝。上游的这个大坝不塞,何益之有?”皇帝问道:“大学士、九卿是这样问你的吗?”   不问本题,先问到问的是什么话,就见得皇帝唯恐臣下有成见,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问,将是非颠倒了。而也亏得有此一问,靳辅才有机会陈述他的意见。   “大臣所问,与皇上垂询,有一处不同。”他这样答道:“大臣问:‘你如果堵塞淮水人黄河之口,令水流入七州县,则下河修治,必致迟误。’臣谓修理正河经费尚忧不足,何能更有余款,堵塞无用之口?且黄水强则流入淮河,并非人力所能禁止。臣如阻挠溶治下河,岂能逃避国法?”   “汤斌!”皇帝转脸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臣按:高家堰减水坝,作用在让洪泽湖与运河能够相通,彼此调剂。今靳辅唯恐黄河溃决于南岸毛城铺等处,筑减水坝合黄河之水人洪泽湖;洪泽湖不能容纳,又于高家堰筑减水坝,使水人运河;运河不能容纳,又于高邮等处筑减水坝,流入七州县。七州县的水无所归,不但百姓被灾,两三年之间,只怕黄水、淮水以及江淮三十六湖的水,一起停蓄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说来说去要使水有所归,唯有归之于海;而靳辅则仍坚持海水倒灌之说,反对开海口。一场辩论,并无结果,只有命群臣再“详议以闻”。   在另一方面,明珠主持,余国柱设计,徐乾学执行,陷害汤斌的阴谋已经开始了。   用来作为“凶器”的,是汤斌在苏州临行之前出的一张告示;徐乾学以在“南书房行走”,旦夕侍从的方便,悄然进呈了皇帝。   事起于这年春天久旱不雨。多少年来的传统,遇到这种天时反常,有害民生国计的情形,认作是下情壅塞,不能上达;民间怨声,化成戾气,所以上天示警。唯有诏求直言,改正政务上的不当措施,始能感格无心,迎召祥和。   因此,皇帝在御门听政时,面谕大学士:“传问九卿,政务如有缺失,或有害百姓的,尽管实说。”   于是大学士明珠,召集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以及翰林院、詹事府、通使司、大理事等等衙门的堂官,在内阁集会,传达旨意。   会中也有人发言,指出政务未尽妥善之处,但都是些无关大计的琐务。最后,汤斌开口了,他谈的是“芦课”。在江苏地方,特定每年自苇塘中收的税,用来走铜报部,这本来不足以病民,但办法不好便形成苛扰了。   “芦苇秋天才有,现在春天预征‘芦课’,此非常理所应有。”汤斌解释此一不合理的措施,为百姓所带来的痛苦:“春耕尚未播种,田上正是下本钱的时候,责成百姓缴纳芦课,那就只有‘卖青’借钱来完纳。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也许尽其所人还不够还债。所以芦课应该恢复以前的办法,在夏、秋两季分征。”   芦课改为春征,正是余国柱在江苏巡抚任内的“德政”之一;这时听了汤斌的话,心里自然不舒服。   汤斌是对事不对人,依旧侃侃直言:“而且铜出在云南,江苏不产铜。以芦课购铜,归各关卡走办,关卡对于商货进出,情况熟悉,而尚感不足;如何可以再叫地方官去采办?地方官买不到铜,无法交差,就只好责成‘芦户’缴铜代税,此更是苛求。所以不但要恢复夏、秋两税,而且只可以芦户缴现银,不可叫芦户缴铜。”   说到这里,余国柱已经老羞成怒了,站起身来,脸红脖子粗地说:“年兄,你不必说了!要变更这个办法,除非我不当户部尚书。”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到了五月里,虽有小雨,无济于事;皇帝相当着急,因而又颁一道上谕:   朕统驭天下,念切民生,凤夜图治,罔敢少懈;迩来岁每不登,民食寡之。今兹仲夏,久旱多风,阴阳不调,灾孰大焉!朕用是不宁,减膳撤乐,求言省过,斋居默祷,虽雨泽溥降,尚未霪足。皆因朕之凉德,不能上格天心。较特沛宽仕,务崇悼大,罢营建、恤贫穷、释淹击,政令有不便于民者,更之;罪非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   这是极大的仁政,上谕一颁,无不感奋。但皇帝的深仁厚泽,也要有实心任事的人来执行;否则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变成口惠。如果工部的官员私心太重,“罢营建”失去了从中克扣工料的凭借,即非所愿;而地方官倘有贪名,则“恤贫穷”适足以造成他的将救济款项落入私囊的机会,而这些执行政策的责任,又以宰辅为主;如果监督不周,甚至他手里先私心自用,使得皇帝的意思变了质,则下面虽有好官,亦往往无能为力。   有个钦天监的小官,官位叫“五空灵台郎”;名字叫董汉臣,禀性耿直,久已不满居于相位、把持政事、纳贿招权的明珠;此时看声名狼藉的余国柱,新近因为明珠的援引,居然入阁拜相,内心益发忧虑愤慨,正好皇帝下诏求直言,因而便费了三天工夫,写成一篇奏疏,要求都察院代奏。   小官言事,必得呈请本衙门长官或都察院代奏,钦天监是个小衙门,那里的长官,除了本身业务以外,没有资格上疏论国事,自然也没有资格为部属代奏,所以董汉臣只好找上都察院。   这在董汉臣不是第一次,以前上疏,亦都因为语言激切,左都御史不愿替他代奏,每每饰词推托,这一次因为皇帝有特旨,而且董汉臣的意志亦很坚决,所以新任左都御史,与高士奇狼狈为奸,而与明珠、余国柱亦通声气的王鸿绪,怕压置下来,有人参他一个“壅于上闻,阻塞言路”的罪名,非同小可,只好具疏代奏。   董汉臣论时政得失,极其痛切:一共十件大事,其中有两款与汤斌及明珠、余国柱有关。   与汤斌有关的一款是“谕教元良”。元良指天子而言,董汉臣认为汤斌作东宫师傅,教法未善,尚未尽心。   与明珠、余国柱有关的一款是“慎简宰执”,那时的学士是两满三汉,满人是明珠和勒德洪;汉人是王熙、宋德宣、余国柱。宋德宣已回苏州养病,遥领虚衔,所以实际上是两满两汉。   这四个大学士,自然是明珠当首脑,余国柱为明珠的死党,听从指挥,不在话下;王照极会作官,看明珠势大,见机行事,依附无违,勒德洪无足轻重,因人成事。因此,内阁中可说只有明珠一个人当权。   由于董汉臣的指责,相当实在,特别是余国柱刚刚入阁,所以“慎简宰执”这四个字,仿佛主要的是对他而发,格外感到刺心,同时也相当害怕,怕皇帝认真追究,是个不了之局。   经过一番密议,明珠同意了余国柱的见解,认为此时不宜申辩,应该引罪自责,等这场风波过去,再来收拾董汉臣及其背后的指使者——他们都疑心沥斌曾授意董汉臣发难。   于是明珠向皇帝面奏,准备国服待罪。皇帝却要先弄清是非,将董汉臣的原奏发交廷议。   六部九师都到了,明珠在内阁主持会议,王熙的态度很蛮横,“市儿妄语!”他说,“把他杀掉就完了。”   正在这时,汤斌到了,余国柱表面上很尊重这位老同年的,赶紧起身迎接,同时将王熙的话,告诉了他。   这是不怀好心,知道汤斌的性情,有意要让他跟王熙发生冲突。果然,汤斌大摇其头。   “大臣不言小臣言!”他引用明朝的成句,“董汉臣没有死罪,而且说实话,我亦愧对董汉臣。”   汤斌的所谓“愧对董汉臣”,是承认董汉臣在“谕教元良”那一款上的指责有理。在他是实话,在余国柱却认为是莫大的讽刺,越发把他恨如刺骨。   于是有为明珠和余国柱所豢养指使的言官,上奏参劾董汉臣,说他“越职言事,妄希富贵”。又说:“汉臣不知书,必有代草其疏者。”这一枝暗箭,箭头自然是指向汤斌。   余国柱是有一配合的行动的,根据言官的这一道奏疏,拟议由刑部逮捕董汉臣问罪。皇帝自己下诏求直言,而直言有罪,则更无人敢于奏谏;所以皇帝不愿采取吓阻言路的不合理措施,只命内阁重新拟议。   “董汉臣应诏陈言,不应该有罪。”汤斌指着胸对余国柱说:“倘或治董汉臣的罪,如此中何?”   这是问他良心何安?余国柱既惭且恨,而实在无可如何。只有在董汉臣身上打主意。   他叫人跟董汉臣去说:“这一案很严重。如果有一天要对簿公堂,你只要把汤斌尚书牵出来,说是他的指使,就可以无罪了!”   董汉臣是个硬汉,这样答道:“我哪里识得汤尚书?我的奏疏已写好了几年,三次请求代呈,都被拒绝。怎么好诬赖汤尚书。”他又说道:“如果上面要问我,我就这样回答:认识御史江繁!”   江繁是余国柱的至亲,董汉臣是有意如此作答,来人无奈而去。过了几天,皇帝遣礼部官员讯问董汉臣,他果然这样回答。皇帝免了他的罪——这表示抨击明珠,不致招祸。对明珠的权威来说,自是一大打击。   一计不成,另生一计,这一次便有徐乾学参与了。   事起于江苏要增设一处海关,这自然要加重老百姓的负担,所以廷议时,徐乾学以江苏京官的身分,拜托汤斌说道。“今日之事,江苏数百生灵,悬于老公祖之手,总求成全。”   “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能为力?”   “皇上倚重,老公祖又新自江苏来,一言九鼎。合郡生灵,敬以相托。”   及至廷议,徐乾学闭口不言,太学生梁清标受了指使,便即说道:“汤老先生宜乎主持禁设之议。”   汤斌为了百姓,也就说道:“海关与民争利,这样的事,岂有于地方有益的?倘得其人还好,不得其人,四处骚扰,害民无穷。”   这段话由徐乾学传到皇帝那里,深为不悦,传旨命明珠去法问汤斌。余国柱却又附着他的耳朵说:“有人要害年兄,到内阁只这样说:得其人便无害。”   到了内阁,明珠说道:“皇帝面谕:‘汤斌是道学,如何一件事两样说法’,他进京时,我拿海关的事问过他,他说无害。今日九卿会议,如何又说害民?命我传问。”   看起来余国柱像是一番好意,但无论好还是歹,对汤斌都毫无影响,在九卿会议中他是怎么说,此刻在奉旨诘问时,依然是怎么说。   “是了。”明珠一向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其实跟唐朝的奸臣李林甫相仿佛,口蜜腹剑;他视汤斌为最大的政敌,但见面时总是异常客气,即使有所争议,脸上亦总是带着笑容。所以听汤斌照实陈述,奉旨交办事项已毕,随即殷勤问讯,而且带着他到设在内阁的办事的书斋,取出他的诗稿,向汤斌请教。   “此调不弹久矣!中堂的大作,何敢妄肆议论。”汤斌很谦虚地说。   “我与汤公少亲近,曾听小儿说起,汤公不仅理学;词章一道,亦是文采斐然,何必客气?”   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是最佩服汤斌的人;在史馆的那些日子中,纳兰性德当御前侍卫,常常奉旨有事跟汤斌接触,虽然年龄相差甚多,学问路数不同,家世迥不相侔,但两人却极其投契。不幸纳兰性德青年早逝,现在明珠提了起来,汤斌不免伤感,欷觑不止,反倒是明珠劝他不必伤心。   经此一番相叙,谁都以为明珠跟汤斌融洽得很——就表面看,明珠似乎也很帮汤斌的忙,而暗底下完全不是这回事。   见了皇帝,明珠据实将汤斌的话回奏;皇帝对汤斌不满之意消失了。   这一来自然要对徐乾学不满。皇帝对这件事看得很重,因为他也是念兹在兹不忘记老百姓的;但因库用也是大事,为了江苏的海关,他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如今徐乾学却造作谣言,借他人之口,行反对之实,其心可诛!认为非加以训斥不可。   “都是你们苏州的乡绅,自己要做买卖,恐怕添个海关,于己不利。你们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巧取豪夺,我都知道。”皇帝沉着脸说:“你们赖汤斌说害民,汤斌何尝是这意思?他说:‘得其人便无害。’真是!天下什么事不是不得其人就有害?”   本是商量好的一条计,凡此皇帝发怒责备,都在意中;徐乾学自然不会着慌,磕着头,从容答道:“汤斌如何赖得?,廷议时九卿俱在,众耳共闻,皇帝如以为巨言不实,可问梁清标。如果这话是臣捏造,诬赖汤斌,他在苏州出的告示,上有他的巡抚关防,难道也是臣捏造的不成?”   “什么告示?”   “是汤斌在苏州卸任出的,安慰百姓的告示。”   “告示在哪里?”   “臣家里就有。”   “你怎么有此告示?”   “是苏州有人特意寄来,嘱臣上呈,臣守皇上凡事安静的训谕,不敢多事。今蒙皇上垂询,不得不据实奏闻。”   皇帝点点头:“明天你将告示带来。”   这是反激的手法,一悬一宕,才逼出告示的话来;不然不能无缘无故献呈告示进谗。到了第二天,徐乾学将告示带进宫去,皇帝一看“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两句话,果然大为不快。   当然,徐乾学也还有一番歪曲的话。   徐乾学当然先要颂圣,说皇帝屡次蠲免钱粮,又拨巨款兴修水利,无一不是皇恩浩荡的爱民仁政,而汤斌居然说他自己“爱民有心”,即是表示皇帝不爱民;而“救民无术”这句话,更为悖谬,仿佛当今天下有多少害民的苛政似的。   这番话把皇帝说动了心,由此对汤斌起了误会,“原来他是假道学!”皇帝口不择言了。   “汤斌的道学,是天下都知道的,只是欺世盗名,唯圣明在上能洞烛其底蕴。”徐乾学这样恭维着。   “哼!”皇帝冷笑,“古人善者归君,过则归己,才是臣道;如今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汤斌名心太盛,似乎太过。”   由于徐乾学的一再煽惑,皇帝便命詹事府满洲缺分的正詹尹泰,传旨汤斌洁问。   “你去问汤斌,”皇帝说:“他是大臣,说海关不好,部议不准,我依部议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争执,我未必就把他问罪。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为何不当面说?居然把责任推在我头上,他说‘爱民有心,救民无术’?是不是说我不爱民呢?”   尹泰奉旨转问,汤斌自然只有惶恐谢罪。过了些日子,汤斌见皇帝奏事既毕,汤斌打算有所申辩,余国柱提醒他说:“皇上责问,应当磕头,为何要辩?”   这话看来像是出于好意的卫护,其实是不叫他说话。汤斌一向在口才上吃亏,当时讷讷然无法出口,只有连声答道:“臣不敢!臣不敢!”   由于种种拂过,汤斌的健康,便大受影响—一他平日自奉过于节俭,营养不足,所以身体一坏,衰象毕陈,对辅导东宫之任,便有力不从心之苦。   为此,汤斌再次荐耿介自代。皇帝准奏,特召耿介到京,授职小詹事;由于汤斌的牵引保荐的奏疏中,说他“赋质刚方,践履笃实。家居淡泊,潜心经传,学有渊源”,所以皇帝亦甚看重耿介,召见以后,并且面谕:“你写一幅字来我看。”   这不是要看耿介的书法,是要看他为学的心得,耿介写了一幅正楷,自己所撰的辞句是:   孔门言仁、言孝,盖仁孝一理,仁者孝之本体;孝者仁之发用,不言仁无以见孝之广大;不言孝无以见仁之切实。   这四十三个字,阐明孝出于仁,表里相通的道理,简明扼要,皇帝颇为欣赏,特书“存诚”二大字赐耿介,作为心许的表示。   但是,皇帝心许,太子却不“欣赏”这位师傅。耿介上了年纪,步履蹒跚,言语亦不甚利落;而且乡居太久,形质仪容,朴实简陋,年纪正轻,活泼好动的太子,自然觉得不对劲。当时朝中大小官员,也看不起这位乡下土老儿的师傅,往往就在他背后讪笑戏侮,以致耿介大为不安,颇有悔此一行之感。   对汤斌怀着成见的人,攻击耿介,自是不在话下,但比较公正的旁观之论,亦都觉得汤斌保荐耿介,颇欠考虑。最明白的一点是,汤斌在荐疏中说耿介“年逾六旬,精力尚健”,即非事实。   卅二年不见,耿介已大非昔比,耳朵聋了,眼睛花了,步履瞒珊,老态龙钟,即令寸心湛然,学问深厚,见解因年龄的增长而愈见超卓,但可以为一般士子的师长,却不宜负辅导十四岁的皇太子的重任;因为皇太子到底还是一个少年,宜乎有个精力充沛,行动轻捷,言语便络,能够庄谐并作,因势利导来启发少年心性,如郭琇那样的人,才是适当的人选。   耿介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曾经具呈吏部,自陈衰老,不堪任使,请求代奏放回田里。无奈皇恩浩荡,授职于先,赐字于后,耿介只有勉强留了下来。这一留使得妒忌汤斌的人,有了攻击的口实;于是借海关一案发作,耿介也受了连累。   当时攻击汤斌的“重头戏”,是在余国柱和徐乾学的指使之下,由左都御史王鸿绪担任“主角”。   第一步是对付董汉臣,当他奉旨免罪不问以后,本已无事;王鸿绪却又另辟蹊径,重起炉灶,就整个钦天监的低级官吏立言:   钦天监灵台郎、博士官等,无知蒙昧者多,皆由其始不择流品,星卜屠沽之徒,粗识数字,便得滥竿。授官之后,又不专心学习,勉尽职掌,惟行险侥幸,希图迁擢,请敕下考试,分别去留。   这话说得不算错,礼部详议,认为可行,复奏核可,便举行了一次考试,结果有十五个人以“词理舛误”被革了职;不用说,其中当然包含了董汉臣。   到了汤斌因为“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八个字为皇帝不满之后,余国柱认为汤斌的圣眷已衰,正是攻倒他的时候,所以发动王鸿绪倾全力展开攻击,由都察院满缺左都御史绦丹和他本人联名领衔,另外加上副都史徐元珙和郑重,合词上疏,说汤斌“务名鲜实”;又说他在巡抚任内,去任时“巧饰文告,以博虚誉”。这些都是针对皇帝的心理所进的谗言,相当有力;但攻击得不分是非,颠倒黑白,就弄巧成绌了。   其中有一句话是:“至擢巡抚,涓氵矣莫报”使得皇帝大为不满。他特地召见大学士明珠等人,神色严重地说:“汤斌擢用巡抚,是我重视其人的品德。汤斌在巡抚任内,纵有务名之心,但是政绩昭昭在人耳目,何可因为海关一事,便抹煞了他以前的好处。果真其人不足当巡抚之任,那么,我以前用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奏谏?”   这番质问,使得明珠等人,哑口无言,唯有免冠碰头。不过,“惭对董汉臣”这句话,皇帝亦认为费解,便降旨令汤斌“明白回奏”。   这是汤斌出于良心的“失言”,既然奉旨质问,便只有引罪;拖病草奏,深夜不眠,这篇奏疏很长,自陈昔年与耿介“同为词臣,其刻苦自励,杜绝交游,心窃重之,故冒昧荐举,但自顺治十二年,外转后迄今三十二年,竟未谋面。”   已三十二年未见的人居然保荐,汤斌自道,“臣罪何辞?”及至跟耿介见了面,“惊其衰老”,更为惶恐。提到董汉臣,他是这样措词:   御史陶式玉,循其越职言事,奉旨下问,臣亦就疏论疏,以方今求言之时,越职罪似可宽。殊不思汉臣疏内各款,皆抄录旧文,语多浮泛;惟是皇上谕教皇太子,何等精详?以臣何咎,辄敢妄议,臣不能请旨严究真倩,使狂妄小臣,幸辶官国宪,臣罪何辞?   这样说法,是违反汤斌本意的,但因董汉臣的原疏中,隐然有指皇帝纵容太子失教之意,而储位关乎国本,如以为董汉臣所指不错,则必将兴起大狱,这正是明珠、余国柱等人所希望的。汤斌自觉一身无所惜,但动摇国本,危及朝局的事,是他绝不肯做的,同时董汉臣亦将不保首级,所以不能不这样痛斥“小臣”,来解消一重绝大的隐忧。   复奏疏的结论是,“自谓言动轻率,衍过多端”,惟有“席藁待罪,请听皇上处分”。   这个奏疏一上,皇帝尚无处置,却以耿介上了个奏折,“引疾乞休”以致节外生枝,为詹事对正詹尹泰的弹劾,说他“侥幸求去,实无痼疾”,当时也劾指汤斌所荐非人。这样复杂的情势,更以第三者的介人,益发搞得严重。   这个人名叫达哈塔,原是汉人,姓佟,入旗的汉人,照例在汉姓之下加“佳”氏,所以姓佟佳氏,他是原属多尔衮的正白旗籍,以翻译进士出点,当到吏部尚书,亦为东宫辅保之一,一则为汤斌、耿介不平,再则亦不愿卷人漩涡,所以上疏说道:“臣奉命辅导东宫,数日之内,负罪实多,以汤斌、耿介不能当其任,况庸陋如臣?乞准解退。”   这一下皇帝大为困扰,但亦愿采取独断独行的办法,只有将有关此事的奏疏,一并交吏部议复,复奏是汤斌、耿介、达哈塔俱应“革职”。   “耿介是东宫师傅,来了不多日子,革职回乡,这变得对不起人了!”皇帝深体人情,这样对吏部尚书李之芳说:“革职改为免职。他本是道员,以原品休致好了。”   李之芳原是承受明珠的指使,本无意与耿介为难,自然连声称是。   “汤斌与达哈塔,改为降五级留任。”皇帝又说,“汤斌原有些错,眼前略示薄惩,将来我自有恩典。”   虽然皇帝相当宽大,但明珠、余国柱、徐乾学、王鸿绪等人,却是大失所望,认为这样一个“大题目”都扳不倒汤斌,将来怕更难措手。需要再接再厉,再找一个题目,非把汤斌治倒了不可。   这个消息传到汤斌耳中,他不免叹息,汤夫人也知道这些情形,看他力疾从公,身体愈来愈坏,忍不住在侍奉汤斌的时候,要劝一劝他。   “你的做官,办公事,我从来不敢干预,如今必得要说了。”汤夫人问他:“你做官做得这么苦,到底为了什么?”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你也应该懂啊?”   “我懂,”汤夫人说,“不过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是升平盛世,又不是刘皇叔在白帝城驾崩,诸葛武侯独力撑持,扶保幼主的情形可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两句话用不着。”   汤斌不作声,但口中无语,心头有感,而且感触不止一端,但他的性情是从来不知天下有所谓“苦”之一字的人;也不是有意求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在苏州的时候,春天他每天采巡抚衙门后园野生的荠菜佐餐;他的长子汤溥实在于心不忍,便劝他说:“爹爹,何必如此自苦?”   起先他戚然不答,说得次数多了,他才吐露他的本心:“你们祖母未殉难之前,每天所食,粗粝不堪,今天我幸而略有成就,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终天之恨,无由弥补,如果稍涉奢逸,我就不能安心。这些野生的荠菜之类,都是你祖母在流寇猖狂的那两年常吃的东西,我无可一日或   然而生母虽死,继母犹存,轩大夫人虽比他大不了几岁,毕竟名分是母亲,他想到复起服官,外则封疆,内则八卿,亦可说是位极人臣,轩太夫人应该是丫头老妈子一大堆跟在左右。然而从无一日的迎养,抚心自问,深为不安,如今又接得家书,说轩太夫人体弱多病,去日无多,应该及时告退回乡,稍稍承欢,才是为人子的道理。想到这里,端然动了归思。   汤夫人也赞成他辞官,颐养轩太夫人还在其次,汤斌本人的病就很多,必须有个较为清静的环境来调养。因此汤斌在她的极力劝说之下,亲自动笔,上奏陈情;这个奏折的事由是:“圣息高厚未报,微臣积病日深,谨披沥吁陈,祈赐解任回籍,以免旷职”;以下分作五段,第一段叙恩遇:   教里草茅愚陋,谬荷圣恩,起自田间。优擢侍役,三年谋幄,五月纶扉,星豉频屑,涓氵矣莫报。三吴繁剧之地,尤非薄窃所堪,桔据不遑业胜叠见,岂期未承严谴,复邀旷典,入侍青宫,宠遇之隆,无以加矣!   第二段叙病况:   来巨草木寸质,年逾六旬,精力衰惫,心血久枯,自六月内,胃部作痛,过服克伐之剂,元气益复虚损,饮食呕吐,怔忡健忘,神思恍惚,头目眩晕,因惩至上心切,犹强事药饵,力疾趋朝,冀追省德愆,薄收复效,不意于八月初七等日,呕血数次,病遂增剧,痰火上升,虚烦喘急,闻人声则惊惧,感微风则战惧,辗转床褥,形体仅存。   皇帝看到这里,恻然心伤,略停一停再看下去,下面是叙他母亲的病状:   臣继母素禀怯弱,夏月得家书,忽感半身不遂之症,臣方寸已乱;八月初十日复接家信,言臣母病至委顿,四肢拘挛,转侧须人,昼夜涕泣,思臣一见面,臣闻之肝肠迸裂,呕血几绝。按京臣省亲,具有定例,臣不敢破例请假,惟是巨病势危,万万不堪供职,仰祈我皇上圣心垂怜,赐臣解任回籍,庭母子得一相见,倘臣母得保余年,臣溘然长逝,亦无所恨。   于是,皇帝朱笔亲写一道慰留的手谕,命侍读学士德格勒去颁示。德格勒是旗人,跟李光地同年好友,旗人深通汉文的不多,所以德格勒自视甚高,平时最喜欢放言高论,批评别人的学问文章,但对汤斌是相当佩服的,所以皇帝派了他这样一个差使。   等到摆设香案,跪听宣谕以后,汤斌的心情相当复杂,感激与失望交并,而继母的病况,颇为严重,考虑再三,还是要上奏辞官。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着笔,皇帝倒先传旨召见了,“汤斌,”他说:“我知道你纯孝,视继母如生母,不过你又何忍舍我而去。我如今有个两全之计,我赐你一座住宅,你把你的继母,接了来奉养,不就行了吗?”   皇帝是想得很好,无奈事实上办不到,因为轩太夫人病势很重,长途跋涉,极其劳累;加以汤斌又绝不愿利用大臣的地位,要求沿途地方官办供应,瘦驴破车,鸡声茅店,从河南一路颠簸到京师,非送掉老命不可,而且轩太夫人足迹不出里门,也未见得能服京师的水土,所以汤斌坚辞不受。   “臣母已老,万不能来。”他磕着头说:“皇上不舍臣远离阙下,臣请解职回乡,省母以后,仍旧回京。明史大事,臣愿效余生,以白衣暂领史局。伏乞皇上天恩允准。”   “我实在不能放你。暂且过几天再说吧!”   这一过过了十天,不见皇帝提起,在汤斌焦急无计;在余国柱等人,却当他是恋栈,看皇帝不准他辞官,大失所望,因而一不做,二不休,放出去一个极恶毒的谣言。   这个谣言是说,皇帝对汤斌异常不满,因为他不识抬举,要拿他纳入旗籍,汉人入旗,变为满军;归一旗的都统管辖,指定地方居住,等于行动失去自由,从此怕回不得家乡了。所以一时关心汤斌的人,无不大为着急。正好汤斌上朝,因为病体衰弱,由人扶着上轿,见到的人,以为汤斌是被强制执行,奔走相告,说“汤尚书入旗了!”于是有人为他掉眼泪,有人为他奔走——大多是江南的京官,集会商议,决心去击“圣闻鼓”鸣冤。后来得到消息,说是属于误传,实际上并无其事,大家方始散去。   汤斌经此刺激,病体越发不支,但在这种局面之下,惟有委屈隐忍,抱病入宫;皇太子一看汤斌的脸,大惊失色,“师傅!”他说:“你病得这个样子!”   皇太子很敬重汤斌,当天就去见皇帝,将他的情形详细奏陈。皇帝考虑之下,认为汤斌不宜再担任辅导东宫的重任务,因而一面遣御医为他诊治;一面将他调为工部尚书。   就在这一天,内阁奉旨议事,汤斌因为东宫进讲的缘故,自然不能参加,只是忘掉声明;这一下,左都御史王鸿绪便又算抓住他的短处了,指使御史,上奏弹劾。   弹章一上,照例交议,余国柱等人所拟的处分是,降二级调用——降二级实在是降七级,因为汤斌原有降五级调用的处分,特旨留任,如果此时奉准调用,当然连同前案,一并计算,立刻可以降为从四品的官员。   这是恶毒得已非常露骨的手法,蓄意要撵走汤斌,吏部尚书陈廷敬,心怀不平,要为汤斌说话,“最近刚有同样的案子,失朝不过罚俸半年,”他说:“何以独对汤斌尚书不公?”   余国柱等人不听,照原议复奏,以为这下子一定可以把汤斌打下去了。   再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批示是:“着即留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扳不倒汤斌,明珠和他的走狗们害怕了,相顾失色地表示,这不是一个好征兆,担心皇帝不是偏爱汤斌,是对他们的警告,言不听,计不从,祸将不远;同时也担心汤斌会因此报复。   确有人劝过汤斌报复。在他病中,来探望的络绎不绝,有人劝他委曲求全,向明珠说几句好话;或者托人出来,居间调解,汤斌当然不肯这么做,他泰然笑道:“我生平养命自安,如今年逾六十,夫复何求?”   再有些人是劝他采取强硬的报复行动,像郭琇就是如此,“此辈小人,不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们不晓得利害。”他说,“此辈的阴私劣迹,都在老前辈的肚子里,何不拿它一股脑儿抖露出来?倒看看谁忠谁奸,谁善谁恶?”   “不!”汤斌不便说自己不愿多事,用轩太夫人来作推托,“老母在堂,不敢这样做!”   他是如此宅心仁厚,不肯伤人;而明珠、余国柱骑虎难下,准备找一个极严重的事由,如谋反大逆之类,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波,置汤斌于死地。   于是首先指使国子监祭酒翁叔元,上奏指汤斌的理学是“伪学”,也就是指汤斌为伪道学。这个昧良心的奏折,为翁叔元带来了“加官之喜”,明珠保荐他升了少詹事,但也为他带来了一场传遍京师的大羞辱。   政治有是非,或者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同情汤斌的人,亦无从为他声援,但学术是天下的公器,汤斌的理学以及他个人的修养实践,昭昭在人耳目,岂容污蔑?而且政治的争斗,牵涉及于学术,竟至诬指其为“伪学”,无论如何是件不可恕的事,因此翁叔元为士论所不齿,其中最不平的两个人,除了口诛以外,还展开了笔伐。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皇帝亦久闻其名的“三布衣”之一,因为保荐误时,未能参加“博学弘词”荣典的姜宸英。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宁波人。当叶方蔼任明史总裁时,荐他充任纂修,食七品俸禄;并特许他参加会试,他在京师是个大名士,会试的考官,都以收录这个门生为荣,照常理说,进士及第应如探囊取物;谁知姜西溟嗜酒如命,每次入闱都喝得醺醺大醉,试卷违误了规定的格式,致考官爱莫能助。   有一次倒是没喝醉,写作俱佳,格式也对,缴卷时,受卷官随手翻一翻,指出一处问道:“这两句话,有出典吗?”   “那两句话出于李商隐的诗,”姜西溟不假思索地反问一句:“你没有读过李义山的诗?”   受卷官大怒,但亦无可如何,只有暗箭伤人,把他这本卷子摆在一边,不发誊录,考官根本看不见他的文章,自然无从取录。   以后他又为明珠慕名延聘为西席,纳兰性德对他的文采,倾倒备至,殷殷向学,师弟俩极为相得,但终于为了一句话,姜西溟拂袖而去。   事起于明珠有个宠仆,名叫安三,就像明朝严嵩的宠仆严年,为无耻士大夫尊称为“萼山先生”那样,安三亦在衣冠缙绅之列,奔走其门的,不知其数,而此人附庸风雅,希望一流大名土的姜西溟亦能假以词色,增添声价。   于是纳兰性德有一天对姜西溟说:“家父素来敬重先生,却不能有所助力,我亦不便进言,现在有一个人,如果先生肯少施颜色,则无事不谐。我亦知道这话对先生说是极大的唐突,只是先生今年六十了,尚未通籍,似不妨稍作委屈。”   “喔!”姜西溟止杯不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纳兰性德很吃力地说:“是安三!”   姜西溟将酒杯一推,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纳兰家的佳子弟,不料无耻如此!”说完夺门就走。   纳兰性德天性醇厚,只以一时鲁莽,说了不该说的话;见此光景,悔恨不及,赶紧上前牵住姜西溟的衣服,哀声请罪:“先生,先生!我错了,千万宽恕我这一回!”   姜西溟掉头不顾。事后,纳兰性德千方百计想挽回其事,而毕竟不能如愿。但纳兰性德对他,始终敬礼不改;不久姜西溟倦游南归,纳兰性德做了三首词送他;第一首是自创格调的所谓“自度曲”,题名《潇湘钟》,在倦倦之情中,隐隐有请罪之意: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位,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号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等姜西溟重到京师,纳兰性德已经以三十一岁的英年,“七日不汗”而死;而姜西溟的性情,依然如他的姓那样,“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他跟翁叔元本来是朋友,此时卑视其人,写了一封长信,痛加讥责,当然,从此也绝交了。   在翁叔元,这还不算难堪;最难堪的是他的门生何焯,当面投递了一封“破门”——断绝师弟关系的书信。   何焯是苏州人,寒素家风,终于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他年轻时曾帮助书商访求古籍,所以宋朝、元朝遗留下来的孤本及旧家的抄本,经他细心校读过的很不少。只是腹笥虽宽,性情偏狭,喜欢诋毁前辈;因此落拓京华,颇不得意。   当时京师文坛的主盟,算是徐乾学,以天子文学侍从之臣,权相府中的上宾,而财力又称雄厚,够资格去博礼贤下士的名声;何焯就是他门下的食客。只以他恃才傲物,当面讥斥他人的短处,毫不留余地,因而为人在徐乾学面前进谗,彼此失欢,何焯绝迹于徐家了。   这时翁叔元亦正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颇想招致若干名士,增加自己的声势。何焯虽是布衣,声名盛于公卿之间,正是他想罗致的目标。而何焯方在失意之际,“长安居,大不易”,有人肯加以援手,不免起了知遇之感,所以自愿列名为弟子。   翁叔元的儿子,是个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焯自然看他不上眼,彼此搞得很不愉快。等到翁叔元弹劾汤斌“伪学”的消息一传,何焯再也忍不住了,写了极长的一封信,当面投向翁叔元,表示着有这样一位老师,从此“请削门生籍”。那封信写得痛快淋漓,一日之间,传遍九城。   何焯好低毁前辈,好轻薄快意,但对翁叔元的这个举动,没有人说他不对,因为学术是非,自有公论,而何焯此举,正为公论的表现;也因为他是苏州人,而汤斌对他的家乡有大思,崇功报德,应该打这个不平——桑梓为公为大,门生为私为小,为大我牺牲小我,不算忘恩负义。   由于何焯此举,大快人心,所以一日之间,声名大起,来拜访道贺致意的,络绎不绝;其中最兴奋的,是何焯的一个门生,也是苏州人,名叫陈景云,才十九岁,博闻强记,整部《通鉴》,能够背诵。汤斌在苏州时,曾经考试秀才,拔陈景云为第一;以此知遇之感,所以凡是为汤斌不平的举动,他无不拥护。   十月间,皇帝谒陵——顺治皇帝的陵寝,在喜峰口以西,属于遵化州的凤台山,定名孝陵。谒陵事毕,皇帝由遵化南下,巡视近畿之地;指定直隶巡抚于成龙,在霸州接驾。   皇帝巡幸各地,召见守土之官,照例先问吏治民生;首先被提到的一个人,就是陆陇其。他在康熙二十二年,被授职为灵寿知县。这是正定府中最难治的一县,地瘠民贫,谋生不易,权利的冲突,异常尖锐,所以民风强悍,善斗轻生;陆陇其一到任,就接到许多命案的状子,坐堂一问,十九起于细故,甚至有为了一碗饭送掉一条命的。于是他一面推行“深耕法”,尽地力以增加农产,同时请求上官,少派差役,减轻百姓劳力的负担;革除赋税中附加的“火耗”,禁止私派,减轻百姓的经济负担。一面反复劝导,和衷共济,化除好斗轻生的风气。这样在任四年,风俗一变;成为直隶最安定、最富朝气的一县。   “臣去年亲访民间利病,陆陇其曾面陈六事,无一事不切中民生利弊。”于成龙说:“臣属下的州县官,论操守,论治绩,陆陇其可算第一。”   “以前直隶巡抚格尔古德,也保荐过陆陇其,我因为他到任不久,若有作为,还不到收功的时候,所以不曾调动。如今照你所说,果然是个好官,何以不见你举荐?”   “臣荐过的。”   “荐过?”皇帝诧异,“凡是这些奏折,我没有一个轻轻放过的,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其中的缘故,臣略有所知。”于成龙看一看随传在侧的高士奇等人,略一迟疑,这样说道,“容臣另缮密折奏闻。”   皇帝有所意会,于成龙的话不便让第三者听到,便吩咐左右待从,一概回避。   “现在只有我们君臣二人,你有话尽管说;出你之口,人我之耳,不会有人知道。不过,”皇帝又说,“你未说之前,要作检点。”   这是告诉于成龙不可作不实之言,“臣不敢妄语!”他说,“几所奏陈,皆有证据。臣举荐陆陇其的奏折,为大学士余国柱所搁置了。”   皇帝大为骇异:“他敢?”   “据臣所知,除却谋反,他什么都敢!”   皇帝还是不大肯相信:“他竟敢搁置奏疏,壅于上闻?”   “皇上不妨彻查。京内外臣工所上奏疏,通政司皆有纪录;跟内奏事处的档案一查对,真相自明。”   皇帝点点头,愣了一会又问:“余国柱为什么要跟陆陇其过不去?”   “因为陆陇其无从馈赠,他也从不与政府中人通问。在任四年,只进过一次京,公事一完就走,好些人想见他都见不到;魏象枢是他的荐主,他亦不曾去看他。”   “这真是公而忘私了。”皇帝想了一下,又问到余国柱一向恭谨,虽然操守不甚好,倒想不到他这样子肆无忌惮,他何所恃而敢如此?   于成龙应声答道:“恃明珠的势。”   “明珠!”皇帝被触及了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团,“明珠怎么样?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劣迹?”   “这——,”于成龙答道:“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皇帝惊诧,“是说他的劣迹甚多?”   “是!”于成龙说:“臣只说三个人,第一个是蔡毓荣,就是明珠所引荐庇护。”   提起蔡毓荣,皇帝便生气。此人是正白旗汉军,康熙九年就当到四川湖广总督;吴三桂之乱,他奉旨率领绿营兵进剿,调任云贵总督;乱平处理善后事宜,对吴三桂的余党,不是徇情庇护,就是得贿纵放,而且还霸占了吴三桂的一个孙女儿作妾,此外更有妒功诬奏、纳贿行贿种种不法情事,为人检举,下刑部审问属实,定拟斩决的罪;皇帝虽免了他一死充军黑龙江,但对此一直痛心疾首,现在听于成龙提到,方始恍然,蔡毓荣敢于如此无法无天,原来是明珠的庇护。   “第二个是靳辅。”于成龙说:“靳辅治河,虽与臣意见不合,论其操守,亦有可取;只是明珠支持靳辅,与如何治河无关,作用在侵分筑堤的巨额工费。”   “啊!”皇帝矍然,“原来有此内幕!你再说,第三个是谁?”   “第三个是汤斌。”于成龙说,“皇上加恩江苏百姓,蠲减钱粮;明珠居然贪天之功,由余国柱派人向汤斌致意,说江苏蠲赋,多出于明相国的斡旋,江苏百姓宜有以酬报。索贿四十万两!”   “四十万?”   “是!”于成龙说:“臣不敢妄言,可问汤斌;或者垂询原任江苏吴江知县,行取为御史的郭琇。”   “那么,汤斌怎么样呢?”   “汤斌哪里来的钱给他们?为此,明珠和余国柱设计攻走汤斌,一则报复,二则便于向江苏榨索。”   “这就不对了!”皇帝摇摇头:“汤斌内用是我的主意。”   “明珠之奸诈,一直能够欺君罔上,正以此故。窥探旨意,加以利用,其奸不露。”于成龙膝行数步,神色悲愤地说:“如今明珠、余国柱必欲置汤斌于死地而后快,若非皇上保全善类,天下将无正人好官。”   于成龙为皇帝解说明珠招权纳贿的“巧妙”,总括一句话,是贪天之功;利用他受到亲信,易于窥测皇帝的意旨,从而哄吓诈欺。皇帝预备重用某人,他必先一步去讲条件,说好能以巨金为寿,便可获得某一缺分;或者某人获罪,皇帝宽大为怀,明珠又会预先透露可能得到的处分,说不是他从中斡旋,必将有如何严重的罪名。于是当事人一则感恩,二则畏威,又必以巨金为寿。   听见这一番话,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同时也深深感到惭愧,自以为凡事虚心体察,不易受人蒙蔽,哪知受了蒙蔽,还在鼓中。   就这片刻之间,他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最后终于作了决定,但却不便宣布,“你的直言可嘉,”他只是奖励于成龙,“你先下去,我有东西给你。”   皇帝赏赐于成龙一千两银子,一匹骏马。大家都以为那是酬庸他在直隶巡抚任内的政绩,却不是由于振聋发聩之功。   御驾离开霸州,皇帝还想西行,到陆陇其做知县的灵寿那一带去看看;半路上接得急奏,说太皇太后政躬违和。皇帝孝顺祖母,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五中如焚,星夜启跸回京;不入乾清宫,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以东的五楹新殿,在那里设榻住下,以便于朝夕侍疾。   随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有一天晚上,皇帝跟他谈到明珠的种种劣迹,提出一个疑问:“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纳谏的雅量,大小臣工的奏谏,无不亲览,即有逆耳之言,亦从不加罪。那么,何以不见有人奏劾明珠?”   高士奇是极机警的人,看出皇帝对明珠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事态严重,绝非几句好话所能替他掩饰的,那就得想办法洗刷自己,避得愈远愈好。   于是他说:“皇上圣明,孰不畏死?”   “喔,”皇帝动容了,“他敢压制言路?”   “董汉臣即是现成的例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士奇说,“皇上居宽大之名,宰相有滥权之实。”   皇帝绕室沉吟,很想即时下诏,夺明珠之职。但太皇太后正在卧疾,宜迓祥和,不宜于严谴,只好暂且搁下。   十月初八,汤斌偕同工部满尚书阿兰泰,专程到通州张家湾去验看西南运到的棺木。   宫中这时正在大兴土木,皇帝预备在紫禁城东北角的空地上,造一所宁寿宫,作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颐养天年之用;所用木料,特发内帑,交西南各省采办,由水路运进京城,木料是否符合规格?汤斌的身体已相当虚弱,部属和家人都劝他,有阿兰泰去看,也就够了;秋风多厉,何必跋涉?但汤斌因职责所在,坚持要去;于是与阿兰泰同车出京,直赴通州张家湾。   来去一共三天,回到京,人就不对了;咳嗽非常厉害,而且气喘不止。   这是汤斌多年的毛病,逢秋必发,虽然咳得比平时厉害些,但也不以为意,只不过在妻儿侍奉之下,卧床休息,连医生都不曾请。   汤斌有四个儿子,本来都在睢州老家读书,一则侍奉祖母,再则在河南准备应乡试,这年七月间,老三汤沆先到京城省视;九月间听说汤斌身体不好,老大汤溥,特地由原籍赶来,正是他上疏辞官不许,而皇帝遣御医诊视,病势已减的时候。汤斌看到儿子,心里自然高兴,但仍是悬念着他的继母的病,对汤溥表示,想辞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亲,桑榆景迫,不能亲身奉养,心如刀割。   为了安慰老父,汤博说了假话,说他祖母的病,已大见好转,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师来省父。听得这话,汤斌欣慰无比,认为母子还有相见之日。   但是,他们父子之间,虽在一起,却一直没有细谈的机会,因为汤斌病势稍减,立即销假视事,公事极忙,接着便是到通州勘验楠木。直到此刻,反因为卧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闲话。   虽是闲话,实在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汤斌对两个儿子说:“孟子有言,乍见孺子人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就是天理。你们总要时时内省,养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圣贤的大道。如果只讲表面文章,规行矩步,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来是道学,其实是内心不知有真是非的乡愿,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谁知道这几句话,竟成了汤斌最后的遗言。   纵使抱病,汤斌仍不肯请假,还在打算着第二天一早要到内阁去会议。   汤溥、汤汤,忧心忡忡,却又无法相劝;怀着心事,辗转不能安枕。到了四夏天,突然起床探视,只听喉头已经“上疾”了。   “爹!爹!”   兄弟俩连声急喊,汤斌还能答应,但也就是答得这一声,再也不能说话了。呼吸渐弱,很快地一瞑不视。   合家抢天呼地般痛哭。汤溥是长子,不能不节哀料理后事。亲友故旧、部属,接到“报丧条”,纷纷赶来,只见汤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上身穿一件旧得快破了的蓝绸丝棉祆,下身穿一条黑布裤。问起身后之事,汤溥哭着诉说:只剩下八两俸银,连买棺材的钱都不够。   就在这时候,徐乾学送了二十两银子奠仪来。汤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汤斌——事实上,他在南书房向皇帝奏陈的话,外间亦绝少人知道;还都认为徐乾学古道可风,收了这笔“雪中送炭”的奠仪,汤家才能买棺成殓。   汤斌已多年未穿新衣,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就是用御赐的缎子所缝制的一件朝服。人殓本可用明朝的衣冠,在这样的境况下,只好用这件清朝的衣服。   大臣临终,照例应有“遗疏”;汤斌临终一句话都没有,但仍不能不说“口授臣男溥”奏陈,只是些感恩的话,没有谏劾,也没有建议。   凡是敬仰汤斌的,都替他可惜,觉得他死非其时,死在正当他为小人谗害,皇帝不无因为与汤斌争名而对他怀着成见的时候;他是死得如此凄凉,身为大臣,几乎无以为殓,而皇帝完全不知道,因为明珠、余国柱等人自然要蒙蔽隐瞒,就是徐乾学、高士奇之流,亦绝不敢表彰汤斌的清廉,变成自暴其贪黩的短处,所以皇帝接到遗疏,只是嗟叹不欢,而恤典并不优厚。   也许是有意的安排,皇帝遣派两名内阁学士,到汤斌灵前赐奠茶酒,其中之一是曾劾汤斌“伪学”的翁叔元。有人说,这是出于明珠和余国柱的建议,有意刻薄死者;这一层无从究诘,但汤斌虽死,明珠和余国柱余憾未释,却在内阁议恤典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清楚。   内阁的复奏是,汤斌生前曾有降七级的处分未消,所以不应照尚书的成例赐恤。皇帝素来以宽厚出名,自然不会准奏,降了这样一道谕旨:   汤斌为巡抚日,廉以自守,屡加升用。忽闻溘逝,深轸朕怀,着驰驿回籍,赐祭如葬故事。   亏得有这样一道上谕,汤溥兄弟盘柩奉母回睢州,一切舟车轿马,都得由驿站和地方官供给。而汤斌泉下有知,应该感到安慰的是,遗爱在民,身后的哀荣,虽不由于庙堂,却还出于道路,灵柩所经,路人多下马拱立,叹息目送,所过州县,地方耆老,无不路祭。回到睢州时,士绅父老皆是白衣冠郊迎,孝衣如雪,哭声震天,自动来迎灵的有上万人之多。苏州百姓接到讣闻,聚哭于生祠之下;常州及其他州县,则纷纷在书院设立汤斌的神主,举行祭享。此外,在京里则颇有人去瞻仰汤斌的故居。板门竹篱,简陋异常,如不说破,谁也不相信,这就是做过天下第一要缺江苏巡抚,以及职掌大工,手下有无数名工良匠的工部尚书的住宅。   作为一个大官而言,汤斌死得很寂寞;但是他的一死,又可说是死得其时。   汤斌之死,对郭琇等刚直君子来说,是一大刺激;而对在慈宁宫侍疾的皇帝,却等于是尸谏,他慢慢明白了,汤斌是死在哪些人手里的?   因此,皇帝决定展开肃穆政风的大举措,而以查办湖广巡抚张氵并,奖励陕西道御史陈紫芝作为开端。   陈紫芝字非园,他是浙江宁波人,为人峭直,嫉恶如仇。当时的湖广巡抚张氵并,是明珠的私人,自恃靠山甚硬,在任上大事搜括,地方上运盐、铸钱、码头交通等等有利可图的地方,无不想出名堂来舞弊;甚至汉口的商家,凡是立了招牌的,亦要分别大小,按数派钱。贪名传播远近,大家都畏惮明珠的势力,不敢说话,独有陈紫芝,上疏严劾,除了指陈张氵江的劣迹以外,同时认为“当日保举之人,必有贿嘱情弊,请一并敕部论罪。”   于是皇帝派了三个他相信得过的人,到湖北去查办。一个是于成龙,一个是山西巡抚,满洲镶黄旗的马齐;另一个是副都御史开音布。   同时皇帝面谕群臣,说张饼贪污,没有人肯揭发,唯有陈紫芝上疏弹劾,应该升官。于是升为大理寺少卿。不久,于成龙、马齐、开音布三人回京复奏,张氵并果有贪污的实迹。皇帝下令革职治罪,张济被判处了绞刑;保举张氵江的官员,亦都丢了官。   这是对明珠的一大打击,也是一大警告;但明珠不理会警告,只对打击展开报复。事由陈紫芝而起,报复便报复在陈紫芝头上——忽然有一天,四十岁不到的陈紫芝,暴毙身亡。据说,他下朝在朝房遇见明珠,明珠殷勤接待,喝了一杯他的跟班送上来的“茶”,这就是他暴毙的原因。   尽管明珠的势力,依旧炙手可热,但了解内幕的人都知道,他是走下坡了。如果负担不重,还可以自我克制,放稳步伐,不至于倾跌;而明珠积恶累累,仿佛拖着一辆沉重的大车,一走下坡,身不由己,一定越下越快,转眼之间就会竭蹶殒身。   于是最见机的人开始有了行动,第一个是徐乾学。   徐乾学本以依附明珠起家,但从纳兰性德死后,师弟的关系中断,加以余国柱的排挤,跟明珠也就渐渐疏远了。同时,他由南书房翰林的文学侍从之臣,转为总司风宪的左都御史,亦颇思有所建树,在廷议时,便与明珠一党,常有不能调和的意见,很快地被朝士分为南北两党。   既有党派,便成敌对,徐乾学看出明珠已呈不稳之势,而皇帝整饬政风的决心,在查办张氵并奖励陈紫芝一事上,表现得相当清楚,因而估量局面,断然作了打倒明珠的决定。   还有一个人可以利用:郭琇。   郭琇是他的同年,此时又成了长官与僚属,于公,他可以鼓励郭琇配合皇帝重整纪纲的决心,提出纠弹;在私,他想到有一套说法,可以打动郭琇的心。   这套说法是为汤斌报仇。汤斌受明珠和余国柱的迫害,是有目共睹的事,郭琇久怀不平,所以对徐乾学的话,格外容易人耳。而徐乾学又以汤斌有思于他的家乡,跟郭琇对汤斌怀有知遇之恩的立场是相同的;这样,郭琇便丝毫不觉得徐乾学所怂恿他的话,不是为了替汤斌报仇,而是以此因由,打倒明珠。   一夕密谈,徐乾学提供了许多关于明珠的内幕。有些话,跟李光地跟他所说的相同;有些则大相径庭,而比较之下,郭琇宁信徐乾学,不信李光地,因为李光地“卖友”这一重公案,真相渐渐揭露,使得郭琇对他的信心大失。   关起门来,一个人悄悄写好了一道严劾明珠的奏疏,正待呈递;却以太皇太后的崩逝,而搁置了下来。这位太皇太后是世祖的生母,当清兵初入关时,世祖只有七岁,多尔衮大权在握,颇为跋扈。幸亏这位太后跟多尔衮是从小一起被养在宫内的青梅竹马之交,苦心调护,才使得多尔衮不致萌生异志,篡位自立。   世祖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出天花不治而崩,得年只有二十四岁,留下四个皇子。当时由太皇太后主持,与“四辅政大臣”定议,以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嗣位,即是当今皇帝。太皇太后的作此选择,是听从她的“教父”,来自日耳曼的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因为玄烨已经出过天花,不会再遭遇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   这时满清的天下未定,外有三藩的分茅裂土,破坏政令的统一;内有辅政大臣鳌拜的跋扈专擅,八岁的皇帝,全亏祖母教养护持,得以先诛鳌拜,后平三藩。祖孙之间的关系与感情,既与寻常人家不同;而皇帝的天性又特厚,所以对这位祖母的孝顺,不但在古今皇帝当中找不出来,就是上《陈情表》的李密,如果生在康熙年间,亦应自愧不女口。   当太皇太后病重时,皇帝亲制祝文,徒步到南郊的天坛上祭,祝文中吁恳上苍,减自己的寿算,为祖母延寿;太常寺的礼官宣读祝文时,皇帝涕泗交流,臣下无不感动。但人事已尽,天心难回,延到十二月中,七十五岁的太皇太后,终于薨在慈宁宫。   皇帝的悲痛可想而知,真叫“悲号无间”,想起来就哭,常常哭得昏厥或者咯血。大丧的仪典,当然格外隆重,除了皇帝自己割辫麻衣,在慈宁宫席地寝言以外,最初三天百官都住在宫内,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慈宁宫哭临;第四天起,改为每天两次,官民在家斋宿。宫内外各寺庙庵观,无分日夜,撞钟三万杵,虔送大行太皇太后往生极乐。   一般的政务,当然都搁置了下来。这样过了二十七天,皇帝不肯释服。照多少年来的传统,大丧是以日代月;二十七个月缩为二十七天,至此期满。同时嫡孙为祖母服丧,只是“齐衰杖期”,期为一年,亦非父母之丧的“斩衰三年”。而皇帝下诏,定为三年之丧;哀和过重,妨碍国政,群臣交谏,国子监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皇帝节哀顺礼。这才勉强把皇帝劝得脱御麻衣,换了素服;由慈宁宫回到乾清宫,不入正殿,在乾清宫东庑设榻暂住。   释服的第二天,皇帝御门听政;政务恢复正常,郭琇才能把弹劾明珠的奏折递了上去。   这天恰好是明珠的生日,国丧期间,”八音遏密”,不准演戏;同时也不宜举行正式的筵宴,但就是不拘形式的小叙,场面已经浩大非凡——明珠的府第在什刹海北岸,是京师有名的巨宅;这天车水马龙,冠盖相望,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郭都老爷到!”   当司间的持着名帖,高唱传报时,明珠一时弄不明白,“哪位郭都老爷?”他问。   “江南道郭都老爷。”   江南道监察御史不是郭琇吗?明珠始而不信,从而大喜;他曾多次致意,想邀请郭琇一叙,郭琇始终拒绝,不想在这华堂春满,贺客盈门之际,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在他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于是明珠连声道:“请”,降阶亲迎。意气洋洋的郭琇,见了主人,长揖不拜;却故意伸手探袖,仿佛有什么文件要面递似地。   明珠喜动颜色,“足下今日兴致不浅,”他问,“莫非有寿诗见赐?”   “不是,不是!”郭琇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满堂宾客,尽皆注目,都猜不透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只见明珠读不多时,脸色大变,既惊且窘,自然也有怒意,而郭琇却是一脸诡秘的笑容。   “郭琇无礼!应该受罚。”他自己这样说,顺手取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大笑而去。   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目的在激励朝士不畏惧权贵的风骨;因为他顾虑到弹劾明珠的奏疏一上,可能会交九卿会议,倘或畏惧威势,瑟缩不言,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因此,特意出此当面投递弹章的举动,表示权相并不足畏。   这自是大煞风景之事,宾主都觉得万分尴尬;寿筵草草终场,贺客纷纷告辞,偌大场面,片刻之间,冰清鬼冷,明珠退入密室,立即召集心腹会议。都觉得郭琇的奏折,指明事实,十分厉害,可能会惹起不测的天威,当务之急,该去打听皇帝的态度。   皇帝浩叹终日,将郭琇的奏折,看了又看,反复思量,要弄清楚,他所参劾明珠的罪状,可有虚假?   郭琇的奏折中,刊明了“明珠与余国柱背公营私”的事实,计有八款:   一凡阁中票拟,俱由明珠指挥,轻重任意;余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议。即如陈紫芝之参劾张洪,内并请议处保举之人,上面谕九卿:“宜一体严处”,票拟竞不之及。   这一款是事实。皇帝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珠的复奏,并未提到保举张洴的人;等到自己当面追究,才提出侍郎王遵训等人,保举张氵并不当,一体革职。   一明珠凡奉谕旨,或称其贤,则向彼曰:“由我力荐。”或称其不善,则向彼曰:“上意不测,吾当从容援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思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至每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无不宣露,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必请命而行。   这更是事实。向汤斌索贿,说江苏蠲赋,出于明珠的力量,就是天大的谎话。以此例彼,则窥测意旨,以示思立威,当然是可信的事。至于明珠每天出乾清宫,有许多官员等候在中左门,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原以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此刻经郭琇说破,皇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他所预闻的机密,作出卖风云雷雨、招纳权贿的勾当。   皇帝再往下看,郭琇写的是明珠及其党羽,卖官鬻缺的事实:   一明珠结连党羽,满洲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如拉塔、锡珠等;汉人之总汇者为余国柱。结为死党、寄以腹心,凡会仪、会推,皆佛伦、格斯特等把持,而国柱更为之囊橐,惟命是听。   一督、抚、藩、大出缺,余国柱等无不辗转贩鬻,必索至满欲而后止。是以督抚等官,遇事剥削,小民柔困,遭遇圣主,爱民如子,而民间犹有未沾足者,皆倩官搜索,以奉私门之所致也。   看到这一款,皇帝不止是生气,而且痛心:“民为邦本”,他即位以来,最重视的就是爱民,民心驯服,乃是天下能够大定的唯一原因,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却折消他的德意,以致百姓受惠“犹有未沾足”的。照他这样的做法,只要一脱自己的约束,必定横征暴敛。搞的民怨沸腾,终于萌生乱源。由此看来,明珠真是贼臣?   就这转念间,皇帝已有了决定,但处置轻重,还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状:   一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之时,应升学道之人,率往论价;九卿选择时,公然承风,缺皆预定。由是学道皆多端取贿,士风文教,周之大坏。   一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相勾结,每年康费河银,大半分肥,所提用河官,多出指示,是以极力庇护。当下河初议开时,披以为必委任靳辅,欣然欲行,九卿亦无异词。及上另欲要人。则以于成龙方沐圣眷。必当上旨;而成龙官上臬司,不可以统摄,于是议题奏仍属靳辅,此时未有阻挠议也。及靳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始一力阻挠,议由倚托大臣,故敢如此。   这一款引起皇帝绝大的警惕。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视察河工时,开下河一事,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龙总其成,而归靳辅节制,确是出于明珠的建议。当时还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谁知暗中另有这样的内幕。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傀橱;看来做皇帝要虚己以听,求得一个“明”字,实在甚难。如果再有成见横亘胸中,则耳目所及,无一而非伪饰蒙蔽,从今以后,岂可不格外谨慎?   因此,他对郭琇的奏折,看得更加仔细,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   一科道有内升及出差者,明珠、余国柱率皆居功要索。至于考选科道,既与之大约,凡有本章,必须先行请问。由是言官皆受其牵制。   一明珠自知罪戾,见人辄用柔言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螫害,意阴谋险;最畏者言官,恐发其奸状。常佛伦为总究时,见御史李时谦累奏称旨;御史吴霁方颇有参劾,即令借事排陷,闻者骇惧。   看到这里,皇帝放下奏折,深深点头,在灯下自语:“若要天下太平,实非广开言路,培养有风骨的言官不可。”   皇帝经过深长的考虑,决定展开一次大规模的人事革新。明珠应该受到惩罚,是毫无疑义的事;但是,皇帝自成年时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所以除非罪大恶极,绝不愿加以诛戳,尤其是明珠,皇帝始终念着他支持撤藩的功劳,格少要宽大处理。   于是首先改组内阁。大学士一共五人,首辅是明珠,革职交领侍卫内大臣差遣;次辅叫觉罗勒德洪,他是皇帝的同族——爱新觉罗族以其与皇帝亲属关系的远近,分为两种,一种是太祖直系的后裔,称为“宗室”,系金黄腰带,俗称“黄带子”;一种疏远的宗族,称为“觉罗”,系猩红腰带,俗称“红带子”,勒德洪就是“红带子”,隶属正红旗,笔帖式出身,是明珠的应声虫,自然一并革职。   还有个被革职的是余国柱。五去其三,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曾为世祖草遗诏的王熙,此人熟谙政事,小心谨慎,皇帝决定将他留了下来;还有一个是王熙的同年,顺治四年的进士,当过浙江总督,在平耿精忠之乱中立过大功的李之芳,已经六十七岁,精力衰颓,囗婀取容,皇帝决定叫他退休——休致回籍。   为了这一番大振刷,皇帝特别召集吏部尚书陈廷敬等人,作了一番极长的训谕,他说;国家建官分职,经理庶政,必须拿出忠心来!大官守法、小官廉洁,各守职司,实心任事,才可以不负提拔。他亲政以来,不敢丝毫怠忽,所以对于大小官员的行事,无不深知,一再指出缺点,谆谆告诫,然而他是失望了。   他指朝中群臣,自大学士以下,有职掌的官员,全然不知勤慎供职,只知道早早出街,偷安自便,整天三五成群,互相交结,套同年、门生的关系,彼此援引,或者同谋陷害他人;或者徇庇同党,营私舞弊,这种种情形,他亦无不明瞭,只是隐忍不言,期望各人自己良心发现,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他又说:他最重视九卿科道的会议,期望集思广益,斟酌至当。结果不过一两人倡仪于前,其余的应声附和,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甚至有些人参加了会议,却茫然无知,到散会都不了解议的是些什么?像这样子,试问国是何凭?   至于人才进退,关系重大,某人贤、某人不肖,或恐不尽知悉,所以凡遇紧要的差缺,特令会同推举,一方面让好人得以出头;一方面亦是希望被举的人,心里有这样的警惕,倘或不是实心奉公,失职得罪,必定会连累推举的人,于是勉力自励,力为好官。六部九卿诸臣,如果体会得这番意思,理当从公选举,才是不负委任。而历年以来,所举者称职的固有;但贪黩的亦复不少,这都是由于太看重情面,或者植党受贿所致。像这些人,自反其咎,虽加正法,亦无足惜;但他实在不忍见臣下身罹法网,所以往往宽大处理。不幸地,宽大变成姑息,姑息足以养奸,积弊愈来愈深,物议沸腾,民愤愤激,以致言官列款参劾,岂能再不闻不问?   此外,明珠的党羽,吏部尚书科尔坤,户部尚书佛伦,工部尚书熊一潇,平日望风承旨,甘作爪牙的,亦都一起被免了职。消息一传,人心大快;尤其是余国柱狼狈出京,见者无不嗤之以鼻,真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了。   不肖一去,贤者进用,皇帝经过慎重的考虑,选拔了三个人当大学士,第一个是伊桑阿,他是满洲正黄旗人,跟汤斌是同年,由礼部主事,循资升任尚书,为人厚重老成,极有操守,是满洲大臣中的佼佼者。最近在礼部尚书任内,办理太皇太后的大丧,勤慎将事,深得皇帝好感,所以首先被拔擢入阁。   第二个是阿兰泰。他家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姓富密氏。阿兰泰以笔帖式起家,能干而谨慎,当三藩乱起,承旨宣达军机,详查明白,而且能够把握时机,迅赴事功。最难得的是,操行清谨;本来与汤斌同为工部尚书,这时入阁拜相,死者哀而生者荣,运气大不相同。   第三个是汉人,名叫徐元文,字公肃。他是徐乾学的胞弟,行二;老大乾学,老二元文,老三秉义,合称“三徐”,而徐元文是他们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   徐元文是顺治十六年的状元。闲雅方重,敦品励行,与他的老兄,简直不像同胞手足。皇帝因为他曾充经道讲官,深知他的品德,特地将他由户部尚书升任为大学士。   这以后不久,徐乾学、高士奇等人,又为郭琇一疏,严劾去职,于是皇帝进行第二次改组政府,老弱贪庸的,纷纷休致回籍。起用熊赐履为礼部尚书,而郭琇则被超擢为左都御史。   不幸的是,汤斌始终被皇帝所误解,他说:“我待汤斌不薄,而他一直怨讪不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就为了有这样的误解,终康熙朝六十一年,汤斌生前的德业,不能受到表彰。直到世宗雍正十年,方下诏以汤斌人祀贤良祠。   高宗乾隆元年,汤斌得到了一个谥号,而且是极其难得的“文正”。   道光三年,以汤斌从祀孔庙。有清一代,以名臣从祀孔庙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汤斌、陆陇其、张伯行。   陆陇其后来亦由知县行取为御史,殁于康熙三十一年。在他死后两年,皇帝忽然想起他,要放他做江苏学政。死后得官,传为美谈。他的谥号叫“清献”,照他的官位,不应得谥,是出于高宗的特旨。   张伯行是汤斌的同乡,也讲理学,也做过江苏巡抚,号称“天下清官第一”;但张伯行的清官比较容易做,因为他是富家子弟,可以从家乡带了钱到任上去用,不如汤斌那样坚苦卓绝。   康熙一朝,清官最多,但清官册上的第一名,无论如何不能不推汤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