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水下骑着自行车在江堤上风一样地往前冲。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下的头顶。水下的头皮滚烫滚烫的。脸也因了这烫变得赤 红。水下身上的红背心已经湿透。原本白白的皮肤被暴晒成铜色。水下退学以后, 连续几个月出体力,他的胳膊已经隆出肌肉。水下的脸上没有笑容,酷酷的样子。 他的两条腿急剧地蹬车,像电动操纵似的,节奏均匀快捷。 水下一路带风地从修堤的人们眼边晃动。 有人喊着,水下,这么急吼吼的。去赶死呀!也有人叫道,水下,莫忙得那么 狠,过来跟你讲几句话。少年水下谁也不睬。水下的耳边只有自己卷带而起的风声。 叫喊声夹在风里,没有入耳,便被刮到了脑后。 堤路有些坑洼不平。水下的自行车很破,哗啦啦地一路带响。水下的身子被堤 路颠簸着,不由自主地弹跳。因了这种颠簸,使得风一样从堤上驶过的水下浑身都 放射出一种兴奋。 少年水下真的是在兴奋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兴奋由何而来。中午,水下的妹子水红送饭到堤上。水 红告诉水下,二舅妈帮水下在镇上收购站找了一份工作。让水下赶紧回家一趟,水 红上堤来替他。水下不想工作。水下觉得一旦工作就得天天守在一个地方,哪儿都 去不了,憋得死人。水下觉得当农民就好,自由自在。水下一口就拒绝了。水红说, 你下午如果不去,收购站就会找别人的。水下说,他爱找哪个就找哪个,关我屁事。 水下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水下话不多。话都是想好了才说出来。水红无奈。 水红说,你自己的事,我懒得管。水下心想,我的事什么时候让你管过?水下闷头 吃着饭。水红无事,跟送饭的一个婆娘一说一答着。婆娘问,那个收购站是不是鱼 头垸周三霸家的?水红说是呀。婆娘说,三霸是你家的亲戚吧?水红说,是我二舅 妈的妹丈哩。婆娘说,听说三霸在城里包了小老婆,你二舅妈晓得不?水红说,莫 瞎说。婆娘又说,你二舅妈的妹子是叫天美吧?她真是苦呀。苦得有口难言。水红 叫了起来。叫你莫瞎说,听到没有! 水下没有听她们说话,可是话声却自动钻进了他的耳朵。水下心里惊了惊。问 水红,收购站就是天美姨在的那个?水红说,是呀。 水下立即跳了起来。水下望着黄水浩浩的江面,恍然中,一个红衣女人的影子 在上面晃动。女人的脸红红的,身上散发着小小的水下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香气。 水下想,哦哦,原来是天美姨呀。水下三两下便扒净了碗里的饭,嘴都没揩,便蹬 着自行车风一样地奔在江堤上。 少年水下想,天美姨的事,我当然是要帮的。 天美将早上送来的废品一一理顺。天美戴着草帽,手上笼了双破手套。身上的 汗衫已经烂了衣边。一条发黄的毛巾搭在她的肩上。天美不停地擦汗。可擦了也是 白擦。汗水早就湿透了她的汗衫,内衣的轮廓透过紧贴的衣服显现了出来。 收购站外便是通往乡下的路。路两边长着青苗,碧绿着,一直延向天边。土黄 色的路,便如一条布带,仿佛不经意间,被甩得老远老远。远得一直看不到头在何 处。 一个红色的小点在布带的尽头出现。在铺天的绿色相夹之下,它好是醒目。天 美搭起眼罩,眺望着。小红点越来越大,一直朝着冲向天美。天美看清了,这是一 个穿红色背心的少年。少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链条 似乎随时都可以脱落下来。天美就站在那里了,看着,像是在等待链条脱落。 红背心的少年水下一直冲到了天美跟前,才来了一个紧急刹车。辣辣的阳光把 他的脸照得通红。他的汗水在脸上淌成了河。他的眼睛光彩四溢。他的嘴角上挂着 笑意。他俊美漂亮,而且满脸快乐。 天美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有点面熟?少年水下叫了起来,天美姨,是我 呀。我是水下。天美惊异地说,水下?哪个水下?水下说,我二舅妈天香是你姐哩, 以前我见过你。 天美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水下。想起了他,就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天美忍不住 就笑了起来。少年水下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更红了。他也笑了起来。笑时想,天 美姨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连笑声都没变哩。 一晃就是十年。那年水下去二舅家玩耍。二舅妈的妹子天美刚刚结婚,正好在 她的姐姐也就是水下的二舅妈家。二舅妈拉着水下看新娘子。水下蹑手蹑脚地走近 天美。突然他吓得退了一步。是天美身上的香气袭击了水下。水下从来都没有闻过 这样的香味,脑子有些晕。水下说,姨好香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天美的丈夫 三霸笑时还亲了天美一下。然后说,当然啦,我老婆不香谁香呢?水下见三霸亲天 美,便说,我可不可以亲姨的脸。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三霸大声道,别人是不可 以的,可是水下你这个小王八蛋可以。在大人的起哄中,水下果真亲了一下。天美 脸上的香气更加浓烈,扑了水下一鼻子。水下喷嚏连连,鼻涕都流了出来。三霸大 笑着,说,小子,记住,亲别人的女人会伤风。 阳光还是这么明亮地照着。天美和水下在阳光下同时想起了当年的一切。水下 有点不好意思。天美笑了。天美说,啊呀水下,你长这么大了,成一个小帅哥了。 水下想说天美姨还是跟以前一样年轻好看。可是话到嘴边,水下却说不出来。水下 说,二舅妈让我帮你哩。天美说,姐替我找的帮手就是你么?水下说,二舅妈让我 帮你。天美说,可你还是小孩子呀。水下说,不小了,我就要进十八了。 少年水下说着仰起脸。阳光便落满在他的面颊。所有的缝隙都被照耀着,明明 朗朗的。细细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天美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好透明可爱的大男孩,心 里生出愉悦。天美说,好吧。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天美领着水下进了小杂屋。屋墙角上摆着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蓝布单,干干净 净的。天美说原先这里有个老头给她当帮手。前些日子,雨好大,老头着了凉。一 直咳嗽,又不肯上医院看。结果三天前死掉了。天美说,你别怕,他没死这床上, 在医院里死的。水下说,我不怕。我火旺着哩。然后天美又说收购站就他们两人。 事情好多。 早上要收废品,隔三岔五地要把废品分门别类地送到县里。县里是总站。三霸 是那边的老板。那边的人多,所以三霸其实也没管什么。送货回来,还要兼做天美 屋里的杂活。烧火做饭打扫卫生以及洗碗。因为三霸要求天美每天记账。每一样都 得记清楚。三霸对钱看得紧,斤斤两两都要一清二楚。所以物件多时,她根本就忙 不过来。水下忙说,姨,我来了,你就不会那么累的。我爹妈都说我勤快着哩。天 美笑了起来,说,那就好,那我就省心了。 天美的房子在小杂屋的对面。中间隔着堆满废品的场子。场子中间有一条窄窄 的路,就几米远。走过去,拐一小弯,就见到天美的房门。天美屋的房门是绿色的。 门框也是绿的。门上贴着年画。红底黑人。线条粗粗的。左边一个是秦琼。右边一 个是关公。水下觉得不应该是这两人贴在一起,但他也想不起应该贴哪两个更好。 天美见水下站在门边看画儿,就说,这是三霸贴的。三霸说要派俩英雄来看着我。 天美说时,脸上浮出几丝冷笑。这几丝笑意落在水下的眼里。水下想,派两个英雄 看着天美姨?这是什么意思? 水下跟着天美进了厨房。厨房小小的。里面黑咕隆咚。天美打开了灯。灯有些 昏黄,低档地,快要贴到了天美的头顶。天美说,这屋没窗,有个抽油烟机,可还 是热得很。水下说,不热,比外面强。天美说,会做饭不?水下说,会。我在我叔 家的餐馆帮忙过。天美说,那就太好了。想不到你年龄小小,倒有几分能耐。水下 听到天美的夸奖,脸上便露了笑。天美也笑了,望着水下说,真是个俊小子,笑起 来还要俊哩。 睡在小杂屋里的水下当夜就做了梦。水下梦见洪水冲垮了堤坝。天美落了水, 在水里挣扎着叫唤。三霸站在岸上,挥着手,要关公和秦琼去救天美。关公和秦琼 都说不会游水。两人推辞着。天美在他们的推辞中,快被水淹没了。水下心想,姨 你不能死呵。水下就跳了下去。水下跟洪水打着架。打胜了,便拖着天美上了岸。 三霸叔对着他大声吼叫着。水下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吼叫。水下朝天美望去。天 美的衣服是干的。她迎风站在堤上,衣袂都飘了起来。她在风中掩面而笑。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二章 少年水下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清理出的废品拖到了县里。 废品收购总站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水下在院里的树荫下看到了正喝茶歇凉的三 霸。三霸光着膀子。身上的白肉很厚,有点往下坠着,和十年前水下见过的三霸不 太一样了。但水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三霸的眼睛有些吊档的,像舞台上的戏子。 水下觉得三霸有这样的眼睛就是一百年不见面,他也认得出来。水下叫了一声,三 霸叔。 三霸愣了愣,他望着水下,眼睛更加吊得厉害。三霸说,你是哪个?水下说, 我是水下。天美姨的姐天香是我的二舅妈。她说你让我来帮天美姨的。三霸醒了一 样,眼睛放了下来。三霸说,哦哦,是你呀,水下。我想起你这个小王八蛋了。我 想起来了。当年我结婚时,你死活要亲我老婆。我是让了你一马的。三霸说着哈哈 大笑。三霸的笑很洪亮,笑声在明亮的阳光中兀自地撞来撞去。水下能觉出四下里 响起的当当之声。这声音把他的心敲击得怦怦跳动。 三霸说,好汉汉,跟着我干。照顾好你姨。我会让你发财的。你看,我的生意 火着哩。水下没有作声,只低头帮着卸物。水下对发财兴趣不大。三霸说,来览览, 水下,来陪你叔喝一杯。货让他们那帮杂种卸去。水下说,我不会喝哩。三霸说, 不会?男人不会喝酒还不白活?我教你。水下说,我爹不让我学。三霸瞥了水下一 眼说,都人高马大了,你爹的话还是个话?那你妈让你夹尿片你也夹着? 旁的人就都笑了起来。水下就只好坐到了三霸跟前。三霸给水下倒酒,倒完然 后嘎嘎笑着说,我老婆除了我以外,还就被你这个小男人亲过。旁的人不解,说他 亲了你老婆,你怎么不生气,还和他一起喝酒?三霸又笑,笑时跟水下碰了一下杯。 三霸说,十年前哩,这小王八蛋还穿开裆裤。他闻见他姨香,想要亲他姨,你说我 能不让?听者便全都笑了起来。有人说,是这样啊。那不光可以亲岛,还可以睡得 哩。 水下被大家笑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低着头闷闷地喝。三霸说,嗨噜噜,嘴巴 都给我放个岗。人家还是小毛孩,听不得你们这些话。三霸说着,又与水下喝酒。 三霸说,水下,有你去搭帮做事,我就放心了。说完,三霸又压低了嗓子。三霸说, 托你个事。替我把眼睛放亮点,看好你天美姨。要有男人想勾引你姨,你不要放过 他。盯死。水下说,三霸叔要不放心,就和姨住到一起去呀。三霸说,我这么大的 生意,哪顾得了她?要不叔怎么来托你呢?水下说,好吧。盯死了又怎么样?三霸 说,回头告诉我。我饶不了他们的。水下说,行。我保证不让人欺负我姨。三霸眼 睛又吊了起来。三霸说,真话?水下说,真话。三霸便将两个人杯子都倒满了。三 霸说,那叔今天非得跟你干一杯不可。两人就真格地碰了杯,而且都干了。 少年水下从来就没有喝这么多的酒。一下子就晕乎起来。水下站起来时身子晃 晃的,走路也不晓得了南北。三霸大笑道,真是只嫩鸡子,这一点黄汤就能醉?然 后就叫人把水下扶到一间屋里躺下了。 水下一觉睡得人事不知。醒来时,天已经黑掉了。水下拉开灯,看到的是一间 完全陌生的屋子,吓了一跳。好想了一阵,才醒过神来,想起与三霸喝酒的事。料 不到自己竟然醉倒,竟然大睡,竟然错过了给天美做饭的时间。水下想着,便有些 慌乱,忙忙地爬起来,拉了门就往外跑。 院里已经没人了。当然都下了班,但院里并不静。热闹的声音虽然在街上,可 全都翻过墙头掉了进来。水下叫了一声,从哪出去?没人应。 有一间屋的灯亮着,门敞得老大。水下便撞了进去。水下说,里面有人吗?水 下的声音和身体同步进到房间。话音落下,没等回答,水下便已经看见了人。那是 三霸叔和另一个女人。三霸叔搂着那女人坐在沙发上。那女人脸上抹着厚厚的粉, 却不是天美姨。水下一时就愣了。 三霸见水下站到了屋里也没当回事,依然搂着那女人没松手。三霸说,水下, 酒醒了。水下闷闷地“嗯”了一声。三霸说,现在回么?水下又“嗯”了一声。三 霸怀里的女人笑了起来。女人说,这孩子不会说话?水下看了那女人一眼,心道, 放屁。你凭什么坐在三霸的怀里,那是我姨的位置哩。三霸说,从我这屋墙角拐过 去就是大门。水下听罢掉头就走。人刚出门,就听着三霸在身后叮了一句,回去在 你姨跟前少说一句就行。水下想,管你。你在外面惹女人,倒让我看好天美姨。 回去的一路,水下心里都在为天美打抱不平。又觉得三霸真没眼光,天美姨这 么好的人儿不好好珍惜,倒跟一个裹着厚粉的二百五女人黏糊。水下想着,心里就 生气。一生气就瞎使劲,把小拖开得突屯屯的,有几回险些把自己从座位上颠下来。 水下停下小拖,还没来得及进院门,就听到天美的声音从院墙那边飘了过来。 天美说,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水下在吱呀的门响中,走进了 院子。门是天美从里面拉开的。天美身着下午水下进城前一样的衣服。天美没有睡 觉。甚至连澡都没有洗。天美说,我一直在等哩。水下心里莫名地就热了一下。水 下说,三霸叔让我陪他喝酒,我喝醉了。天美说,你小小一个人儿,喝什么酒?他 让你喝你就喝?你跟他这个酒鬼学什么?天美的声音大大的,显得有些生气。 水下心里好紧张。他不喜欢天美姨生气。如果天美姨生了他的气,他会感到不 安。水下说,姨,你别生气,我下回再不了。天美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那 个王八蛋的气。他自己喝坏了心肝也就算了,可你还小,怎么能让你喝酒,还灌醉 你?水下忙说,姨,不是三霸叔灌醉了我,是我不会喝酒,喝一点就醉了。天美说, 你别替他说话,那王八蛋是个什么货色,我比你清楚。 水下默然。水下能察觉到天美的怨气。那是对三霸的怨气。水下想,姨为什么 这样骂三霸叔呢?姨不喜欢三霸叔了么?想过后水下又转念,他妈也常是朝着他爸 骂骂咧咧的。骂是骂了,可是他妈心里还是只有他爸一个人。水下不太搞得懂既爱 却又要骂的道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三章 水下的心里做贼似的虚。天美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时,她的背后总有一个抹着 厚粉的女人也在水下的眼边晃。水下想想就觉得恨。觉得那女人脏了他的眼睛,觉 得他的天美姨正在被人欺负,觉得自己知道了根底却帮不上忙。于是水下也很是恨 自己。 水下想告诉天美,三霸在外面有了女人。可他不敢。他不是怕三霸,因为三霸 对于水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是因为他是天美的丈夫,他水下这辈子恐怕都不会 认得这个人。水下怕的是天美。万一天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呢?万一天美伤心起来 哭得你死我活的呢?万一天美想不开要去寻死呢?水下想到这些,手脚就软软的, 话到嘴边又跟着唾沫一起吞回去了。可是水下又不甘心天美这样被骗。水下总想暗 示天美一点什么。 水下在帮天美做晚饭时,总是说,姨,你得叫三霸叔晚上过这边来吃饭。我做 的菜好吃。天美说,他哪里肯?这里是乡下,他想当城里人哩。水下说,他把你一 个人放在这里又怎么行呢?天美说,又怎么不行?没他在我耳根还清静哩。水下又 说,可是我妈说爹娘不在一间屋里住就不像一个家。天美却说,谁稀罕跟他像个家。 水下就没法往下说了。水下想,难不成天美姨知道那个抹厚粉的女人?天美说,你 就不要操这心了,有你跟姨搭伴,比那个王八蛋要强一百倍哩。下月我就叫他给你 涨薪。 天美的话很让水下心里受用。水下身上的血都流得快了。水下在厨房旋转一样 地做事。天美似乎看透了水下。水下一做事,她就把这种让水下受用的话挂上了嘴。 水下做事就更加麻利。原先堆压在天美身上的活儿,只几天功夫,就都叫水下包了 下来。天美的眼睛都笑眯了缝。衣服也开始往好看的换。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渐 渐地在转白。有风吹过时,水下还能闻到他小时候闻过的香味儿。 天美说,水下你真了不得哩。又俊又能干,哪家妹子嫁给你就享福了。水下的 脸立马就红。水下还没有跟女伢子有过什么往来。水下在中学时根本都不看女伢子。 水下光知道跟一帮半锉子男伢爬树游水,然后扎成帮到外村去打架惹祸。那是水下 其乐无穷的生活。水下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女伢子对他有什么用。 每回水下红脸时,天美就会笑,声音格格地,像家里吵醒的小闹钟,又清脆又 入耳。笑完天美就会叹说,也是呀,刚脱下开裆裤的男伢子,还不晓得女人的好处, 心里头还黑着哩。水下不懂天美的意思,便问为什么心里头黑。天美说,女人是灯 哩,装进了心里,你心里头才会亮。水下还是一脸的疑惑。水下说,女人怎么会是 灯呢? 天美见他如此这般,便更是笑,笑得人弯下了腰,直起来时还喘气。这回天美 的笑声如风,索索地一直钻进水下的心里。像吹掉灰尘似的,吹走了存在水下心里 的疑惑。水下觉得自己的心里果然就好像比以往亮了。有种异样的光在里面照着。 水下想,未必我心上也挂上灯了? 水下每天收拾完厨房,也不过晚上七点。天美在水下洗碗时做账。水下手一空, 就来帮她。原本天美做账一直要做到九点钟,有了水下的帮忙,八点不到就做完了。 这样一来,晚上的时间就闲下了。天美的屋里有吊扇,吊扇的风大。天美的屋里有 一架沙发,沙发包着红底黑格子的人造革。天美的屋里还有台单门的冰箱,冰箱里 有冰水喝。天美就让水下到她的屋里看电视。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着 碎话。水下总是会去冰箱里拿冰水喝。水下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好好在屋里坐过。 水下在家里吃罢饭一抹嘴就出门玩去了。回到屋里人就乏得跟一条刚打完恶架的狗。 见床就倒,倒下就能睡着。睡到醒时,天已大亮。起来揩一把脸,吃一碗面,又一 抹嘴出门去了。水下自己都不记得除了学校,他在家里什么时候好好地在板凳上坐 过。现在他却坐在天美屋里的沙发上跟天美长一句短一句地说些没油盐的话。那些 话没一点用处,全是废的。水下想,原来坐在家里说话这么快乐呵。怪不得爹妈都 喜欢坐在家里哩。 有天晚上,电视里在演电视剧。一个男人瞒着他老婆在外面有了皮绊。水下看 到那男人跟皮绊接吻时,心里咚咚地狂跳。天美则咬牙切齿地骂人。天美说,这种 狗男女,死绝了才好。而且死也不让他们好着死。叫雷劈死。叫狗咬死。叫车撞死。 叫刀砍死。 天美每骂一句,水下心里就会出现三霸和那个粉脸的样子。他们在水下的心里 按照天美骂出的方式一遍遍地死去。天美骂完,电视播起了奶粉广告。广告里的小 婴儿扬着小胖脸咧开着嘴笑得好欢。天美的面色突然阴郁下来。水下没有注意天美 的脸色,心里还想着刚才的电视。水下说,姨,你说女人是灯,要是男人心里头有 两盏灯该怎么办?天美说,那他的心就会被烤焦。烤焦的心是黑的。天美随口答着, 她还沉在自己的心事里,这心事像小蛇一样咬着她。水下说,姨,要是三霸叔心里 有了两盏灯呢? 水下的问话像块石头,把天美的心事砸碎了。碎片水珠一样散开了,水下的话 冰山一样突现在海面。天美转过脸,没开口,只死死地翻着白眼盯着水下。盯得水 下心慌意乱。水下说话的声音都抖了。水下说,姨,你怎么了。天美说,你老实说, 你知道了什么?水下说,我没知道什么哩。天美说,你还不跟我老实说。水下嗫嚅 道,我挝挝,我听人说三霸叔在县城里另外有个女人。天美说,就这?水下不敢说 出他的亲眼所见。水下说,就这。我在堤上听到的。天美说,堤上听的?不相干的 人都晓得这事?水下说,好像吧。天美便狠狠道,三霸这个王八蛋,真是丢尽了我 祖宗八代的脸。 水下有些诧异。水下想未必天美晓得一切?水下说,姨,你都晓得?天美说, 这样的事,我能不晓得么?水下就有些不明白了,既然晓得了,怎么还能成天笑笑 地过日子?水下说,姨,那你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天美说,我不忍下又怎么办?冲 到城里去杀掉奸夫淫妇?水下说,那……姨就任他们这样胡为?天美说,我没办法 呀,我只有先忍下再说哩。水下说,我姑家表姐在汉口城里做事,她男人跟别的女 人相好,我姑家表姐就把那男人休了。天美说,乡下跟城里哪能一样?你姑家表姐 休了他男人,她毫毛都不少一根,照样过得好好的。我要跟三霸离了,就什么都没 了。就收购站这块地头,他也得要回去。三霸少说也有上百万家产,我把位置让出 来给那个妖精,还不好死他们了?做梦都笑得醒哩。你说我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水下想想,觉得确实不能。可是?水下心里好替天美抱屈。水下说,这样忍着, 不也便宜了他们?天美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小孩子,不懂呀。你以为姨真咽得 下这口气?你以为姨真忍得了心里头的火?你以为姨不想一脚踢掉三霸去他个×? 可是没办法呀。我一个女人,离了夫家,去哪?回娘家么?女人嫁了出门,娘家就 不是自己的家。我若吃住都在那里,娘家人还不烦得眼睛冒血?我既没地头可去, 还不只有忍热热? 天美的话说得好凄然,脸上也满是哀苦。水下心里当即就有些酸酸的。他觉得 老天好不公道,像天美姨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苦楚? 水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了。天美一肚子的苦水都漫进了心里,顿时也无 话想说了。天美说,水下,睡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哩。 水下还没来得及走进他的小杂屋。那扇洞开的窗口便传出天美嘤嘤的哭声。电 视机还响着。里面有人在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水下心里一阵阵地 难过,仿佛被什么东西揪扯着。水下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难过过。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四章 三霸到废品收购站来的那天,水下刚把早上收到的货堆上小拖。太阳辣得厉害, 水下的衣服全都湿透。水下叫道,姨,有冰水没有?便这时他看到了三霸。 三霸开着一辆卡车突屯屯地歇在了门口。三霸没进门就惊惊乍乍地喊,天美, 你个骚婆娘怎么做事的?大白天里怎么一点人气都没呢?水下就站下了,有点愣愣 地看着三霸。三霸说,发什么呆呀?我又不是美人,没得看头。你姨呢? 天美从屋里出来。她穿着一条蓝花的连衣裙。头发挽得高高的。天美说,喊什 么喊?五里外就能听到你的喉咙。有人气时你看到过么?三霸见到天美,立即忽略 了他刚才的话。也不再问,只是打量着天美。天美说,怎么,住进了城里,连老婆 都不认识了?三霸说,你就这样打扮着干活儿?把自己当饵,打算勾人?天美说, 放你妈的狗屁!还不知道谁成天在勾人哩。三霸说,好好好,我今天不想跟你吵。 三霸说着扯着天美的衣服进了屋。水下就一直呆望他们,一直望着他们进屋, 也忘了自己要喝水。其实三霸扯着天美进天美的屋子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水 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是滋味。因为那小屋是他和天美的小屋。是他们俩人 每晚上坐在沙发上喝冰水、看电视以及闲聊的小屋。现在三霸却洋洋乎乎地拉着天 美就进去了。水下心里有些忿忿的。 天美从窗口伸出头来。她朝水下招了一招手。水下忙跑到窗边。水下说,姨, 什么事?天美说,你叔说今天下午的货改明天再送。你去街上买点菜,叔要在这里 吃夜饭。水下心里立即有几分索然。天美说,弄几个拿手菜,好好露一手给你叔看。 水下点点头。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 水下在街上走了一圈,却没有买菜。他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水下想, 怕是今天太热了吧。怕是今天活干得太多了吧。怕是今天自己肚子不饿吧。水下闲 想着,就这么在街上空着手干走路。 眼见得天有昏色了,水下才三下两下在快要收摊的农民手上买下几样小菜。还 没走到废品收购站门口,就听见三霸咆哮一样的声音,哭靠靠,哭了去死呀。动不 动就靠,你以为我怕你哭?水下仿佛被人推了一把,抬脚就跑了起来。进门他就呆 了。水下果然听到了天美的哭声。天美哭得撕心裂肺的。水下觉得自己的心肺也被 撕裂了。 三霸从屋里出来,见水下手上拿着菜,朝他挥挥手,做快点,我吃了好走。水 下一低头便进了厨房。天美的哀哭长一声短一声的,从所有的角落往水下心里钻。 水下心里便好悲。水下想,姨,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吃饭时,天美坐到了桌前,她的眼睛红肿着。水下看了一眼,心里头像被咬了 一口,隐隐有些痛。水下想说句什么,终是没说。水下把菜搁好,犹豫了一下,他 觉得自己不应该上桌,便走了出去。三霸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满脸的快意。三 霸说,水下,走什么走?来陪叔喝杯酒。水下说,我再不喝了,上回喝醉了,头疼 好几天哩。三霸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将来还想成大事不?来览览, 坐下来。你叔今天心情不好,要人陪喝。 天美不说话,她只是呼地一下站起来,进到厨房盛上一大碗饭,又取一盘,将 各菜都夹了几筷,然后递给水下。天美说,水下,你上外边吃去。水下应了一声, 接过饭菜,默然转身而去。天美在他的身后关上了门。水下吃完饭,不想进去找开 水喝,便在院里的自来水管上接了一大碗水,依然回到他的铁砣上,百无聊赖的一 副神情,一口口润着。 门“吱呀”开了,三霸走出来,剔着牙,嘴上还哼着什么,不成调。一副意满 志得的模样。见水下,笑道,水下你这个小王八蛋,想不到做菜还有两下子嘛。合 我的口。水下站起来,想了想方说,那叔就常过来跟姨一起吃吧。三霸说,我哪有 这么多空?那边的娘儿们也不好惹呀。三霸的话说得落落大方。他没脸红,水下倒 替他脸红了。水下说,那姨怎么办?三霸说,顾不得那些了,你姨这里,你替我担 待着点。水下不作声了。水下想,真他妈的不是人话。 三霸说话间便朝外走。天美从屋里跑出来。天美跟到三霸背后,扑通跪下览, 双手抱着三霸的腿。三霸的屁股就正好抵着天美的脸。天美说,不要走,在这里陪 我过一夜,我保证怀上你的孩子。三霸说,十年了,费了老子那么多劲,你怀上没? 你就死了心吧。天美说,你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边,我哪有机会?我跟谁怀去? 三霸说,一个女人生伢要十年么?有的人一天就够了。你呢?天美说,你再留几天, 我找算命先生算过的,他说我第十年肯定能怀上。三霸说,屁话。你怀上也没用了。 我城里那个,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快点想好,莫等手续没办,那边伢儿已经出来了。 我警告你,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天美呜呜地哭着。她把头抵在三霸的屁股上,使劲撞着。天美说,当初我们也 是相好过的,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求求你,在这里歇一晚上,我好好侍候你。你会 觉得还是我好些,你还会再爱我的。我求求你。三霸说,这年头,哪有什么爱不爱? 都是些蠢话。你松开,我得赶紧回,晚了那边不好交待。 天美依然紧抱着三霸的腿不放。天美说,留一晚上,好不好?我好寂寞。你只 陪我一夜。你跟她要怎么样都可以。三霸说,真他妈的蠢女人,当初我怎么看上了 你。你松开。天美嚎着,我不,我要你留下来。她把三霸抱得死死的。三霸挣扎着 往前走,结果裤子险些被扯脱了下来。三霸长叹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莫怪 我不客气了。三霸说着,将腿朝后猛踢了一下。三霸的大脚正踢在天美的胸口。天 美惨叫一声,仰着倒了下去。 水下一直呆看着这场景。水下为他的姨心里愤然不平。突然听到了这凄惨的声 音,又眼睁睁看着天美倒下,水下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快喷出来了。 水下惊叫道,姨呀—  !水下扔掉手上的碗,朝天美奔过去。碗砸在铁砣上, 叮叮当当响了几下,碎在了地上。三霸看了碗一眼,说,水下,碗能这么扔么?那 也是钱哩。你也都看到了,日后别学你叔。找女人千万别找这样的。生不出伢儿, 还死缠着男人不放。三霸说着接着往外走,嘴里又开始哼起了什么,依然不成调。 水下生气了。水下说,叔呀,姨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走呢?三霸说,我扶她进 了屋,我今晚上还出得了这门?出不了这门,我跟她的事就没个完。该狠心时就得 狠,要不就成不了事。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哩。 说话间,三霸已经走到了门外。只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轰轰几声 过后,车远去了。三霸当然也远去了。 只是躺在地上的天美还在哭泣着。水下使着劲将天美扶起来。水下说,姨,叔 已经走了。你想开些。姨,你躺这里要得病的。姨,你回屋里去吧。姨,事情得慢 慢来哩。姨,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水下将天美扶进了屋。水下又为天美倒了一杯冰水。天美眼睛红肿着。天美说, 给我拿条湿毛巾来。水下忙不迭地进到厕所里。他在拿天美毛巾时,看到旁边挂着 一条粉红的月经带。水下脑子“轰”了一下。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摸,却似烫手 一样,又缩了回来。 水下把湿毛巾递给天美。天美说,水下,姨在你面前丢丑了。水下说,怎么会。 丢丑的是三霸叔哩。天美说,是吗?你是这样想吗?水下说,本来嘛。天美用湿毛 巾捂了捂眼睛。然后说,你歇着去吧。水下说,我不累,我陪陪姨。天美说,我想 自己一个人想想看。水下只好往外走。走到门口,水下不甘心,又回过身来。水下 说,叔想要跟姨离婚么?天美说,是,他不要我了。水下说,凭什么?姨这么好, 他凭什么?天美说,他嫌我没有跟他生下伢儿。水下说,没有伢儿就做不成夫妻? 天美说,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他没有伢儿,就是对他的祖宗不忠不孝。 对他自己不仁不义。他挣下钱来也没有意思。水下说,这是什么鬼话?城里人还特 地不要伢儿哩。天美说,他在城里的相好,怀上了。说是不离婚,就去打胎。他舍 不下自己的骨肉。水下说,那姨怎么办?天美叹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呀!所以我 要好好想想。水下说,姨,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们。天美说,我说不放过,就能不 放过么?水下说,姨,总会有办法的。天美说,你歇下吧。我头好疼。让我静一静。 水下说,姨要有什么事,就叫我。天美说,我晓得的。水下说,姨如果想要喝水, 要毛巾,就叫好了,我听得见的。天美说,我晓得。 水下走出了门。月光先是落在院子里,现在又落了他一身。院子里的地是褐色 的。铁砣子蹲在地上并不打眼,但它旁边白白的碎碗片却好是醒目。水下找来笤帚, 把碎碗片扫了起来。水下想,我天美姨嫁给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你凭什么这 样欺负她?我姨是月亮,你只不过是这碎碗片。砸了你,扔了你,把你甩进臭粪坑, 都不亏你。你竟然反过来弃我姨。水下想想就觉得三霸简直是天下第一混蛋。 水下把碎碗片狠狠地甩到外面的污水沟里。水下觉得他是在把三霸往污水沟里 扔弃。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时,水下被吵醒了。大堤那边人声嘈杂。哨声和叫喊声,在寂静的 黎明时分显得清晰。天美的屋里仍然亮着灯。里面依然没有一点声音。水下有些怕。 他想天美大概不会寻短见吧。水下站了起来,想到窗口边张望一下。玻璃窗是开着 的,闭着的纱窗下半截遮盖着窗帘。窗帘把里面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水下就是走 到窗边也会什么都看不见。 水下便把院里的铁砣搬到窗下。水下站在铁砣上,踮起脚。他看到了。天美短 衣短裤地侧睡在床上。她的圆领衫撩起来了,白白的背皮露在外面。短裤很短很短, 水下一直看到了大腿根部。天美均匀地呼吸着,很平静很安怡。看她睡着的样子, 根本无法想象她头天晚上曾经遭受过什么打击。水下看着,心里生出感动。水下想, 天美姨睡觉的样子好美呀。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站在这里看她睡的。 天美像平常一样的时间起了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像平常一样接待前 来送废品的人。而且边说笑边跟来人们打趣,笑声跟平常也一样,朗朗的,不带一 点杂质。水下不时望望她。天美说,你看我做什么?水下说,姨你真了不起哩。天 美说,你这话比这废品还要废。水下听天美这一说,脸上一下挂了笑。水下想,姨 这话说得多好玩呀。水下想着,心里就轻松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天美的弟弟天富来了。水下是认得天富的。水下管天富叫舅。水 下是随他的表哥叫的。天富没搭理水下。天富的神色有些慌慌乱乱,拉了天美便往 房里去。水下心想难不成三霸闹到天美娘家里去了。水下还没想完,就听到天美呜 呜地哭。这哭声跟昨天的不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没有凄凉。水下跑到门边,叫道, 姨,姨呀,出了什么事? 天富这时才看到水下。天富说,能有好事么。我妈病了,医生说是肺癌哩,得 住院,得开刀。天美哭道,我的妈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刚刚把儿女都熬出了 头,你怎么就得这绝症哩。天美哭得水下怔怔的。 天富说,姐,光哭有什么用?你们女人啦!水下说,姨,你赶紧回吧,这里我 看着哩。天美说,水下,你一个人行?水下说,没问题,都乡里乡亲的,真忙不过 来,让搭个手还能不帮忙?天美说,真的行么,水下,账可一点不能错。水下说, 姨你放心吧。保管你什么都错不了。天美说,水下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水下说,姨, 你还跟我客套什么。快去看婆吧。 天美换了衣服,一身整齐地跟着天富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擤鼻涕,又把擤 鼻涕的手指在鞋帮上拭了一下。天美的动作很好看。但水下看了心里却酸酸的。 生意跟往常一样,不好不坏。时不时有人送来废品,都说,怎么不见天美?水 下便说,天美姨有事办去了。水下卖力地招呼着生意,来人便都说,水下在这里真 顶事哩,天美有你帮衬,省心多了。往后她可以一心在家当太太了。嫁个有钱的男 人,就是有福呀。老婆累了,还可以找小工帮着。水下不作声,只低头做事。心道, 你们知道个屁呀。 将近四点,天美回来了。水下忙不迭迎上前。水下说,姨,吃了没有?姨,要 不要喝口水?天美说,哪有心思呵。水下心里一急,说,姨,再大的事也得吃饭, 要不,你自己的身子出了事怎么个好?天美说,哪能倒霉的事全摊在我头上。水下 说,我现在弄给你吃好不好?天美说,没时间了,我还得赶去县里。水下说,现在 还去?怎么来得及?天美说,还来得及。你晚上莫锁门,我会赶回的。水下说,婆 要去县里住院?天美说,哪有钱住医院?我得去找三霸要点钱,要不我妈的病就耽 搁了。水下说,三霸叔他会给么?天美说,他不给我就死在他的屋里。做人要这么 没良心,我做他的老婆都活着没劲。水下说,姨你别急。三霸叔不会不顾你的。天 美说,他那点钱都花在那个相好头上。我娘病成这样,他要不给还是人吗?我娘死 了他会安心吗?水下说,我会看相,婆的面相很好,不会死的。天美说,水下,难 为你了,又要管站里事,又要操我的心。水下,你真是个好孩子。水下说,我不是 孩子,我是个大男人。天美淡然地笑了笑。天美说,真是好大个男人。水下听出了 她话里嘲笑的意味。但水下没有生气。水下想,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是怎样的一 个大男人。 天美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一条黑底起红花的连衣裙。天美的腰还是细细的, 裙子刚好掐在腰上,裙摆很大,从天美的腰间撒开来。天美朝外走,腿间生风,裙 摆便甩了起来。水下就一直看着黑底红花的裙摆甩动着,一直到它消失。 黄昏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雨下得好大,堤那边又传过一阵一阵的喧嚣声。水 下就开始着急了。他想天美是没带伞出门的。天美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天美脚 上蹬着高跟鞋。天美坐汽车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满是泥泞。天美身上揣着钱遇到打 劫的人怎么办。水下心里麻乱,所有天美可能遇到的事情他都想到了。电视里正播 放着香港的武打片,这是水下平常最爱看的片子。水下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全不 在上面。里面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打得一塌糊涂以及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何故吵架 生气,水下只过了眼,而没过心。那些晃来晃去的红男绿女在水下眼里只幻作了一 个形象,那就是在大雨中挣扎的他的天美姨。 水下终于耐不住了。他披了件雨衣,套上凉鞋,又挟了把雨伞,冲出门,朝镇 政府跑去。水下的同学在镇政府当临时工,看大门,管收发。水下打电话总是上那 里,不需要花钱。 同学在值班。很惊异水下冒这么大的雨来打电话。水下说,我姨没回来,我得 问问她今天回来不。同学说,她一个老娘们儿,回来不回来,该操心的是他老公, 你多个什么事?水下说,你搞不清,莫瞎说。水下说着便打电话。电话是个女人接 的。水下说找三霸叔。女人追问找他干什么。水下只说我是他侄,却没有说找他何 事。水下听到那女人尖声叫三霸接电话的声音。声音有些凉飕飕的,直扑水下的耳 朵。 三霸说,水下,你姨还没回么?水下说,难道她已经走了不成?三霸说,她见 我这边的老婆也在当面,没等我把话说明白,就跟她吵。她怀着我的骨肉,我哪能 让她受气。我就手给了天美一个巴掌。她就没个完,跳起脚来骂了一通人,就跑掉 了。这女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水下说,她有没有说送钱去婆那边?三霸说,钱? 我不晓得她身上有没有钱,我反正没钱给她。水下惊道,你没给天美姨钱?那婆的 病怎么办?婆是绝症哩。三霸说,我哪管得着? 连她娘生病都归我出钱的话,我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她也太不省事了。这种女人娶回来真是害人。水下说,姨是生气走的吗?三霸 说,她喜欢生气,我有什么办法?水下,天美性子有些烈,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水 下心里好生气。水下说,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老婆哩。三霸说,水下,你替我找 找看,如果她没回去,你给我一个电话。叔托你帮忙了,回头我给你涨工资。水下 说,再说吧。 水下放下电话,呼汉汉地直喘气。在他喘气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意在他心里 滋长。原先这恨意只是一粒种子,现在却长成了树。树被风刮着,呼啦啦地摇撼着 水下的心。 水下的同学说,怎么了?看你样子,像是有人抢了你的女人似的。水下说,我 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水下的同学说,她老公都没操心是不是?水下想了想,低声 说,是。水下的同学说,我就说了吧,你管呢?来览览,今晚也没什么事,我们再 叫两人,打牌怎么样?水下抬起头,用一种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水下说,不 行,我必须把我姨找回来。水下话没说完,人就在雨里了。 雨把地上打得啪啪地响。水下的脚底又拍打在落下的雨上,也是啪啪地响着。 水下一直跑向汽车站。站牌下空无一人。水下有些茫然。水下想,姨呀,你上哪儿 了? 站牌后面有一家小卖铺。水下跑过去问,有没有一个穿黑底花裙的女人在这里 下车?小卖铺的老板娘说,你是说天美吧?水下激动了。水下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水下说,是适适,她是我姨,我给她送伞哩。老板娘说,伞有屁用呀?这雨,下车 三步路,全身就湿透。水下说,我姨去哪儿了?我一路没碰到她呀?老板娘扬手一 指,她朝那边去了。水下怔了怔。水下说,哪边?湖边?有没有弄错?那不是回家 的路呀。老板娘说,怎么会错?天美穿的黑花裙嘛。刚结婚时,她常穿,说是三霸 给买的,三百块钱一条。全镇最贵的裙子。水下心头紧紧的,腿也有些软。老板娘 说,天美脸色不好哩。像是揣了心事,我跟她搭话,她都没回腔。 水下一头又扎进了雨里。一路跑,一路嘴上大叫着。姨—  !天美姨—  ! 雨声太大,水下叫出的每一个字音仿佛一出口就被水溶掉了。水下急得有些想哭。 水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想哭过。就算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腿上被刀拉了一道 半尺长的血口,他也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可是现在他找不到天美姨,眼泪便从他 的心里一直涌到了眼眶前。 湖的水面很阔大。雨线将湖面和天连了起览,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恍然间, 水下觉得似是湖里的水在朝天上奔跑。水随天去。水下想,天美姨你不会犯傻吧? 你哪哪不会投湖吧?呛水的滋味很难过哩。而且湖水也太凉了。再说这时节不是投 湖的好时节哩。雨多水浑。要投也得哪天湖水清亮的时候再投呀。天美姨,这你没 我懂哩。 站在湖边,水下来览回回喊叫着。水下叫得自己快要疯狂了。最后,水下决定 去给三霸打电话。水下相信天美一定出了问题。水下掉头离湖而去。 水下在转身回跑间,脚下被绊了一下。水下一筋斗栽倒在地。他摔在一件软物 上面。软物低档地哼了一声。只一声,水下就知道是什么了。水下的眼泪喷射而出。 落下的泪水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水下惊叫道:姨呀,姨—  !是你吗?姨—   ?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六章 水下把天美背回收购站时,雨还没有停。天美趴在水下的背上,沉沉的,一直 没有醒过来。水下不能又打伞又背人,便把伞丢掉了。虽然天美全身湿得无一干处, 水下还是把穿在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她的背上。天美软软的胸脯紧贴着水下的背, 令水下心跳得厉害。路上滑得不得了,水下却没有摔跤。水下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能摔跤,我不能摔跤。果然他就没有摔跤。 进屋里,水下看了看钟,已是半夜十二点过八分。水下本想把天美放在床上, 可是一看床上太干净,而天美身上太脏,他便将天美放在沙发上。天美软软地躺倒 在沙发上,软得仿佛没有筋骨。水下把她放成什么样子,她就成什么样子。背着天 美,走了好长的路,水下太累,放下天美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粗气。 水下的粗气还没变细,天美那头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水下说,姨,你是不 是醒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水下伸出手去摇天美。水下说,姨,你得醒过来。 水下说完,发现天美的身上滚烫。水下吓得惊跳起览。水下说,姨,你病了?依然 没有回声。水下伸手摸了一下天美的额头。头上也是滚烫滚烫的。水下说,姨,你 不能病。姨,你赶紧醒过来吧。 束手无策的水下在屋里急得转了几个圈,终于他意识到,他不能就这样让天美 全身湿漉漉地躺在沙发上。这样下去,天美说不定会死的。水下想出去找人来。他 跑到门口,见外面漆黑一片,风声雨声一起扑面而来。远处,堤上的声音穿越重重 的水线,仿佛被筛子细细地筛了一道,只剩下星星点档的吆喝传到水下的耳边。水 下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水下重新关上门,进到厨房。水下用大锅放了一锅水,打着了煤气炉。又跑进 屋里,从天美的衣柜里找出几件天美的干衣服。厕所的门后,有一个朱红色的大脚 盆。水下把脚盆冲洗干净,端着它到屋里。水下把大脚盆放在沙发前。看着那盆子, 他有些发呆。谁来脱掉天美的湿衣服呢?谁来替天美洗干净身子呢?谁来帮天美换 上干净的褂子呢? 想着时,水下浑身有些软。水还在烧着。水下冲回自己的小杂屋,匆匆地将自 己揩干净,换上干衣。小杂屋没有雨具,水下顶着一个脸盆,回到天美屋里。 水已经开了。水下兑好满满的一盆热水。他走到天美身边,再一次猛烈地推摇 着天美。天美不肯醒来。天美的脸通红通红的,嘴里说着胡话。水下不敢再拖延, 他只好自己动手。他三下两下把天美的湿裙子拉下。水下的眼睛闭着。水下说,老 天爷,你作证,我什么也没有看呵。 水下将天美的满是泥浆的湿衣服扔在了墙角,他搓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开始 替天美擦身子。毛巾经过天美的脸,又经过她的脖子。天美的身上到处都有泥。水 下无法闭眼操作。水下像是小偷一样,睁开了他的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天美的乳 房。它们很白很饱满地贴在天美的胸前,随着天美的呼吸微微地抖动着。水下头上 仿佛被人打了一大棒,“嗡”一下肿胀起来。他不禁退了一步。人没站稳,一屁股 坠进了盆里。盆里发出巨大的声响。热水四溅而出。屋里的地顿时湿了一大片。水 下慌张地爬起来,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看。可是他有些做不到。他好想好 想顺着天美的乳房往下再看过去。那有一处对他来说是天大秘密的地方,他好想仔 仔细细地看个痛快看个明白。水下心里拼命地想把自己的目光送过去,但他终于没 有。水下明白,这样是不行的。他不能这样对不起天美姨。他若这样看了,老天爷 会用雷轰死他,会用电劈死他,会用天火烧焦他,会找个由头把他弄到湖里,让鱼 一口一口地吃掉他。 水下离开了沙发。他从天美的柜子里抽出了一条床单。水下把床单浸湿,然后 裹在天美的身上。他用湿湿的床单将天美的身子擦了一遍。有没有擦干净,水下已 经顾不得了。水下把天美连湿床单一起抱到了床上。他将墙角的被子履盖住天美的 身子,然后自己伸手进去,再把湿床单抽了出来。水下最后的事是给天美穿衣服。 水下克制着自己。他跪在床边,伸手到被子里。他先把天美的汗衫穿好。然后再给 她套裤子。水下在为天美提裤子时,左手不小心触到了毛茸茸的地方。水下实在是 无法自控了。他用手轻轻地在那里抚了个来回,然后慌乱地替天美扯上裤衩。 水下的全身上下都流着汗。两腿软得快撑不起他的身体。他跑到了屋外。雨小 了一些,但仍然下着。风有一点点凉。水下跑进了雨里,让凉风吹着自己,心里一 遍遍地回味适才左手的感觉。水下隐忍不住,抬起右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自己的左 手。 水下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一直站到自己觉出了冷意。水下再次回到天美的 屋里。被子还盖在天美身上。天美满头大汗。头上依然烫着。水下忙掀下被子。将 盆里的水倒净。然后他把冰箱的冰水淋在毛巾上。把毛巾叠成长条,放在了天美的 额上。当年他妹水红发烧时,他妈就是这样做的。 整个夜晚,水下都忙碌着。他把冷水冻在冰箱里,再把冰冻过的水淋湿毛巾, 把冰凉的毛巾敷在天美的额上。水下反反复创地做着这件事。倘有片刻的空闲,他 就去到厨房,站在水管边,把天美湿脏的衣服和他揩过泥水的床单一点点地搓洗。 水下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他的眼里就会出现两块白而饱满的圆物。他的 心里就会去回味他的左手抚摸的感觉。水下想,天美姨要知道这些,会恨死他。 天开始亮了。水下一夜未眠,却觉得这个夜晚太短。他还想独自守在天美床边。 他还想天美不醒来。他还想为她敷额时好好地看她的脸,他还想在静夜里听她的呼 吸,闻她的鼻息。但是,老天爷不帮他。它偏要亮起来。水下想,老天爷从来也没 有帮过他。 雨也随着夜色一起退去。天美的身子也不似半夜里那么烫。脸上的赤红也在消 褪。然后她还发出哼哼的声音。水下知道,天美要醒过来了。水下不想看到醒来的 天美。因为醒来的天美比睡着的天美距他遥远千百倍。醒来的天美是他的姨。醒来 的天美高高在上,处处要教导和关照水下。醒来的天美说话就跟他妈的口气一样。 水下想到这些,心里有些烦烦的。他不喜欢这样。说不出理由,莫名地就不喜欢。 所以水下在听到天美第一声哼时,便逃跑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小杂屋。 湿闷气在小杂屋里一直没有散开过。回到那里,他才想起,自己曾经换过的干 衣服,早已再湿,而这湿衣因了他的忽略未换,竟又被自己的体温烘得干干。 水下坐在自己的床边,打了一个哈欠,又长叹了一口气。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七章 天晴了。二舅妈天香来了。她是水下找来的。水下不想找三霸。水下觉得三霸 不配照顾天美。二舅妈天香没有问天美是怎么从湖边躺到床上的过程。水下也没有 说。因为这个过程是独属水下一个人的。水下须得把它好好地珍藏在心。 天美在屋里足足休息了三天才出门。三霸在这三天中来过,只坐了坐,便走了。 天富也来过。天富没拿着钱,叫嚷着骂了三霸一顿,也捎带着骂了天美几句,也走 了。水下在院里干活,在他们来时,水下总想听天美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直没有听 到天美的声音。 水下心里乱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水下只知道一件事,他身心里 的一切都跟天美粘到一起了。水下只想知道天美的事。只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 美。只想听到天美的声音。只想跟天美说笑。只想做饭做菜给天美吃。只想一个人 跟天美在一起,其他人都死绝掉。 天美出门的那天,二舅妈天香走了。走前,二舅妈天香说,水下,好好照顾你 姨。水下正闷着头干活,他抬头应了一声,然后便盯着二舅妈天香不离眼,仿佛生 怕她一个闪念又不走了。二舅妈天香拉着天美的手说话。二舅妈天香又抹眼泪又擤 鼻涕。二舅妈天香跟来送货的人打着招呼。然后二舅妈天香才款款地出门。二舅妈 的人影彻底消失在院外,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喜一下就涌满水下全身。水下情不 自禁收回几乎快要伸到院外的目光。转过来,他要看天美。 天美站在她屋门口的台阶上。她倚着门框,目光散漫着。当水下的眼光落在她 身上时,她的目光也刚收拢来。天美和水下的眼光就撞在了一起。水下心里一阵慌, 赶紧低下头来,接着干他的活。天美一步一响地下了台阶,她走到水下面前,轻声 说,是你把我背回来的?水下没作声。天美又说,你替我换的衣服?水下还是没作 声。天美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人注意她跟水下。天美又说,你把我都看了?水下这 时说话了。水下说,没有。天美说,说谎。没有的话,衣服是怎么脱下又怎么穿上 的?水下的左手抖动着。那种令他心悸又令他兴奋的触感又回到他的手上。水下说, 我是用床单蒙着的。天美说,真的?水下说,真的。天美说,我没怪你。水下说, 是真的。天美便笑笑走开了。她溢着笑容的脸上,有了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东西。水 下想,那是什么? 从这天起,水下与天美间突然有了自己的秘密。每天的夜晚,水下回到自己的 小杂屋里,就要扒着窗子朝天美屋里张望。一直要望到她的灯关为止。然后水下就 在幻想天美这时在干什么。是穿的什么衣服。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躺在床上。想时, 他会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左手,反复回味他曾经有过的感觉。 汛期终于过去了。洪水一天天地退了回去。水下有一天回家拿衣服,顺便到堤 上去看了看。守在堤上的人,都撤光了。堤上堤下一片狼藉。下堤时,水下口渴, 到堤边的水文站讨水喝。水下以前放牛时也常来这里。水文站的朱站长说,水下, 都长这么大了。水下只是笑。朱站长又说,水下,还在家里替你爹放牛?水下说, 没了。在镇上收购站帮忙。朱站长说,水下,我们缺人手,准备聘用几个临时工, 你要不要来?水下说,不了,我姨那边也缺人手。朱站长说,这里的饭票不比那里 好?干好了,说不定能转正哩。回家跟你爹商量一下。回到家,水下却没把这话跟 他爹说。水下晓得,一说他的麻烦就来了。水下除了有天美在的收购站,他哪儿都 不想去。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那里。 回到收购站时,天已擦黑。水下便去天美房间,想跟她说关于水文站的事。水 下进屋时,天美在里面听到门响,大声问,是水下吗?水下说,是。天美说,你怎 么这么早回来了?水下说,我怕天黑了路不好走。天美说,你先看电视吧。水下说, 姨,你吃过了吗?天美说,我吃过了。 水下进屋,却没有看到天美。水下转身进厨房,厨房也没人。路过厕所,门虚 着一道半尺大的缝。水下听到里面的水声。他知道天美在洗澡。水下定住了。平常 他在这里时,天美洗澡总是要关门的,这一次却没有。水下脑子里浮出那一夜他看 到的天美的胸脯。又想象着天美白白的身体上缀满了水珠的样子。水下的牙齿打起 抖来。他想回到屋里去。想到沙发上坐下来。想喝一杯冰水,然后就看电视。但是 这一刻他却无法让自己做到这些。他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天美洗了澡,裹一身清香从厕所里出来。一拉门,便看到呆站在那里的水下。 天美怔了怔。水下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水下说,我是去厨房打水。说过觉得不对, 又说,我刚想上厕所。说过又觉得不对,嘴也打起结来。我挝挝的,说不出一个字 来。天美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进到屋里。天美的上衣扣子没有扣严,水下走在她的 旁边能看到她衣服里的抖动。水下浑身上下激动得不能自制,裤裆被绷得紧紧的。 天美拉着到沙发边,按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裆看了一眼。水下 感觉到了天美的目光。水下面红耳赤。水下说,姨,我挝挝……天美妩媚地笑了笑, 说,我们家水下真成了大人。身子晓得想女人了。水下更窘,他下意识用手挡住自 己的裆部。水下结巴着说,姨,我挝挝……天美又笑。这回天美笑出了声。天美说, 想女人说明你是一个正常人呀,什么时候,姨教烫你。 刚刚洗过澡的天美面色红润美艳。灯光在她的头顶上照着。她的脸上放射着粉 色的光。水下好想剥下她的衣服。好想看看她的身子这时是不是也是粉色。好想把 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好想用手把她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抚摸一遍。水下好想好想 做他此刻心里强烈地想要做的事。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天美凝视着水下。慢慢地,天美在水下的身边坐了下来。天美把手放在水下的 大腿上,手指尖在水下的腿上轻轻地蠕动着。天美说,水下,你在想什么?你把你 想的说给姨听听。也许姨能帮你。水下张口结舌。他说不出话来。水下只觉得自己 血管在膨胀。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天美的手指尖就是一根火柴。那火柴的火已经 要点燃他的引线了。水下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水下说,姨,我挝挝…  水下说不 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垮了。觉得自己支撑不住自己了。觉得自己所有的精神气 会在这一下全部泄出。于是,他掉头跑了出去。天美在他的身后追问了一句,水下, 你怎么啦? 水下出了天美的屋便朝外跑。他一口气跑到了湖边。歇也没歇,便跳进了湖里。 夜晚的湖水有些凉,水下还觉得不够。他把自己浸泡在里面。一遍一遍地回想适才 心惊胆战的那一刻。 水下湿漉着全身回到收购站时,天美已经睡了。她屋里的灯也是黑的。水下走 进院里,站在月光下。天美屋子的一面墙全被月光照着,就仿佛月光挂在那里。水 下望着那墙,心里又有一阵阵的热潮涌着。院里静静的,空无一人。水下觉得他能 听到天美躺在床上的呼吸之声。水下忍着。那声音越来越撩人。水下还是忍着。撩 人的声音渐渐地成了音乐,一缕一缕地钻进水下的心里。水下忍不住了。水下搬起 院里铁砣到天美的窗下,然后爬了上去。 月光从窗户一直落到天美的床上。天美什么都没盖,就在月光之下,仰躺着。 天美的头发是散开的,有一大缕蒙住了脸。天美的两腿大叉着。一只手放在腿上, 一只手甩到了头顶。床上天美的身体充满了欲望。窗外水下的眼睛也充满了欲望。 这两份欲望纠缠在一起,如同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水下。水下好想进屋去,好想从天 美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让自己成为天美身上的一个部分。 这夜晚,睡在小杂屋的水下心里突然有一种绞心的痛苦。这痛苦狠狠地折磨着 他的身心。他甚至不知道拿自己这个人怎么办才好。他坐下难受,站着也难受,靠 在墙根难受,睡在床上更难受。水下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指甲把手背的 肉掐得很痛。水下想,我不能动。我不能出门。我不能进那边的屋。我不能这么下 作。我不能对不住天美姨。我不能比三霸还要坏。我不能让爹妈替我急。我不能犯 罪。我不能坐牢。我不能成了一个流氓。 水下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从床上坐起,突然看到天美就站在他的门口。水下 呆住了。天美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隔着薄纱能看到里面的乳罩。天美笑吟吟着。 水下有些难为情。不知道天美看到了自己的什么。天美说,水下,昨晚上跑哪儿去 了?水下说,没去哪儿。天美说,你为什么那么慌张?怕我吃了你?水下说,哪里。 天美说,那为什么?水下说,我不敢说。天美说,有什么不敢的?你说吧。水下说, 我不敢。天美笑道,一个大男人,有话都不敢说?你说吧。你说什么姨都会听。水 下说,我还是不敢。天美说,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呀?说呀。我今 天非让你说出来不可。我就是想听听你当时想些什么。你说了,我能帮您的就帮你。 水下窘在那里。天美走了进来。她坐在了水下的床边。水下突然又闻到了她身 上的香味。那是他在十年前闻到过的味道。那味道深深地刺激着水下。水下记起了 他曾经对天美的亲吻。突然间,他又想要好好地亲吻天美。 天美说,水下,你怎么经常突然就呆掉了?把你的话说出来嘛。我想听哩。水 下心里突突着。他想说我就只想抱着你,还想说我想要亲你。最想说我想晚上跟你 睡在一起。可是话到了嘴边,水下醒了醒,他知道这些都不能说。水下说,我想跟 姨说,水文站要招我去他们那里做事。我怕姨会不高兴。 天美脸上掠过几丝失望。但她一下子恢复了满脸的笑意。天美说,怎么会?那 边当然好。吃国家的粮。比我这里有前程。我还会替你高兴哩。水下说,姨你同意? 天美说,当然同意。你不如今天就走吧。早些去,免得被别人抢了名额。天美说完, 嫣然一笑,身体一扭就出了门。 出了门的天美大声地唱了一句歌。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就只唱了一句, 然后便没出声了。水下从窗子朝院里望去。天美也正朝着他的小杂屋望着。脸上和 眼睛里都满是忧郁。这忧郁让水下有点心疼。但水下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能这么着在 这里呆下去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八章 水文站招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水下。水文站的朱站长当年刚去水文站上班时, 单身汉一个,常去水下家。水下的妈帮他洗一下衣被炒几个小菜。水下的爸则陪着 他喝两口小酒。这样,朱站长心里对水下家总有一份感激存着。这回招人,想去的 人很多,朱站长没有半点犹豫,在几十个人中挑了水下。 水下从第一天上班起就心神不宁。水下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并且永远也不会 在这里。水下的心就放在那个小小镇上的小小收购站。在这里晃来晃去的只是他空 空的一个躯壳。朱站长带着水下沿江而行,教水下怎么样看水位,怎么样做记录。 事情很简单,只是水下没心思。一没心思,脑子就显得笨。朱站长提示几次后便不 解了。朱站长说,水下,你怎么成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水下想,哪里丢了?是根本 没带上身哩。 不管怎么样,水下还是在水文站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有如百年。水下觉得自 己好闷。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便到江边去。坐在江滩上,看水闷声闷气地流下去。 四下里黑灯瞎火的,对岸也看不到一点灯光。偶尔有船过,叫一两声,听上去也是 闷闷的声音。黑暗中,水下的眼边晃来晃去的还是天美的影子。水下觉得自己再不 去看一眼天美说不定会死掉。可是水下找不到去看天美的理由。水下知道自己脑子 里成天只想这一件事很是羞耻。他好想抛开来不去想它,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收 购站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天美一样。可是他却无论如何排遣不开。就仿佛他在收购站 的每一天日子都如丝一样,全部绞在了一起,然后又紧紧地扎在他的心上,成了一 个大结。除非一把火,烧掉那结,才能解开。可是那结若被火烧掉,他的心岂不是 也会一起烧焦掉么。水下好想找个地方倾诉自己,他想如果他说出来了,心里可能 会松快许多。可是这样的事又怎么能跟人说呢?这只能是水下自己的隐秘。水下自 己在心里千转百绕着,绞尽脑汁着,可水下还是没办法把自己从自己的隐秘中拯救 出来。 发工资了。这是水下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工资。工资装在一个小红包里。朱站长 看着水下笑,问水下高兴不。水下说,高兴。朱站长便说,头一回拿钱,去给爹妈 买点东西孝敬,要是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去买份礼物。水下把后面一句话听进 去了。心里振了振。 水下有理由了。他要买点什么送给天美。他是一个赚公家钱的人了。他应该回 报天美曾经对他有过的关照。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理由。这理由好得任何人都无 话可说。 星期天的时候,水下揣着钱,骑着那辆破得叮当响的自行车又一次沿堤飞奔。 阳光没那么强了,可是水下的脸上依然被照得通红。汗水依然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 脖子,流进他的胸脯。 水下在县里最大的商场里徘徊了两三个小时。水下为天美挑了一个蓝色的发圈。 水下一直觉得天美把头发扎成发髻显老。如果天美散披着头发就不像一个满了三十 岁的人。水下还为天美买了一条珍珠项链。项链当然不是真珍珠做的。但很漂亮。 水下觉得漂亮就好。卖项链的小姐打量着水下说,给谁买?水下大声说,给我的女 人买。水下心里充满着自信,因此他的话也说得十分自豪。 下午三点多,水下到了镇上天美的收购站。这时间前去送废品的人已经很少了, 天美会闲一些。水下看到收购站的门框就开始激动。没有进门,水下就叫了起来, 姨!姨!水下的声音有些失态。 院子里的废品堆放得乱七八糟。天美穿了件打着补丁的衬衣,脖子上搭着毛巾。 因为揩汗多的缘故,毛巾已经都黑掉了。天美嘴上正在骂着,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 真是懒得抽筋剥皮。就你这样的五个加起来,也顶不了人家水下一下。水下是人, 你怎么就不是?我有你搭帮比没你还累。你懒了去死呀!你最好明天就给我滚你妈 的蛋! 水下站在了院子门口。天美黑了也瘦了。满脸憔悴。衣服脏兮兮的,一看就晓 得她这一天都没歇在屋里。秋天的太阳还很毒,天美这一个月就一直在这毒毒的太 阳下干活么。水下听天美不停嘴地骂着,心里一阵阵难过。不是他抛下天美去到水 文站,天美怎么会这样呢? 小杂屋里出来个男人。腿有些瘸。脸上有股巫气。男人高声道,走就走。天天 听你骂人,一点好处也没给沾着,爷早就不耐烦了。男人说着朝外走。走到门口看 到了水下。男人说,两口子吵架也看?男人说时便已走到了水下的身边。水下看也 没看他,扬手就挥了过去。水下说,你跟你妈是两口子。男人没提防,身体一歪, 没了平衡,就摔了下去。天美这时看到了水下。天美在看到水下的同时也看到男人 摔倒在地。天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格格的。水下本来正一肚子火,这笑如一股 清泉从天美那边一直流进了水下的心里。火在瞬间就被浇灭了。男人不明白自己怎 么得罪了水下,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水下说,你再想占我姨的便宜,我就割了你 的头。男人忙不迭地哈着腰,小爷,我哪敢呀。你姨她是我祖宗哩。我供她都来不 及,还敢占便宜?水下说,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此不准你进这院里半步。男 人赶紧往外走,且走且说,莫说半步,离半里路,我都会绕。说话间,男人出了门。 人影都看不见了,天美却还在笑。水下被天美笑得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水下再一次进了天美的屋里。只一个月没进来,水下竟有点儿百感交集。一切 都那么熟悉和亲切。天美给水下倒了一杯冰水。天美说,今天怎么来这儿了?来看 姨?水下说,站上发钱了,给姨买了点礼物。水下说着,心有些慌,两只手也有些 忙忙乱乱。水下好容易把礼物拿出来,递在天美的手上。天美的脸上显示出惊讶, 她望着水下。水下被她望得有些怕,忙说,是谢姨前些日子的关照哩。 天美拿过礼物细细地看着,然后竟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水下更慌了。水下说, 姨,你要是嫌不好,你就扔了它。我不会买东西。我是第一回买这些。天美抹着眼 泪说,我怎么会嫌不好呢?今天刚好是我的生日哩。我中午还想着恐怕没人会记得 我这一天。这些我要当生日礼物来收哩。天美说着,又有些感伤,眼泪就又哗哗地 流在脸上,呜咽声也起来了。 水下怔着。他望着天美。天美说出的话令他意外。水下在天美的呜咽声中也伤 感了起来。水下想老天对天美姨如此不公。过生日没人理,还要顶着太阳穿着破衣 干重体力活儿。想着,水下便隐忍不住心里的愤怒。这愤怒还是对三霸的。水下不 忍看天美落泪。水下说,姨,我来做菜。我来替你庆生。说罢,水下便踅身进到厨 房。 水下麻利地淘米点火。看看地上还有些菜,便蹲下身来理菜。只一会儿,天美 就进来了。天美说,水下你走了一个月,我一顿上口的菜都没吃着哩。吃惯了你做 的,吃别人的怎么都不好吃。水下低头理着菜,说,我还回来做就是了。天美说, 那怎么行?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哩。水下本来只是顺口一说的。说完想想,他若在此, 天美姨还会辛苦么?天美姨还会受半点的罪么?天美姨还会没人保护没人疼爱么? 只要他在这里,天美姨这辈子就不会再操劳了。为了这个,他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这想法只在水下脑子里闪现了一分钟。水下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水下说,姨,我 明天就回这边来。天美说,水下,你疯了。姨可不同意你这样。你得为自己前程想。 水下站了起来。水下就站在了天美的对面。水下满脸都是天美的鼻息。水下激动得 泪水涌入眼眶。水下说,我不管,我要为了姨。我不能让姨吃丁点儿苦。我就要跟 姨在一起。我要照顾姨。水下的话又急促又热烈。天美仿佛听呆了,一动不动,只 是望着水下不转眼珠。 于是厨房里就只剩了沉默。天美蹲下身来理菜。水下也蹲下身来理菜。天美理 好菜猫下腰去洗菜。水下也跟着,猫下腰与她一起洗。菜是水下炒的。天美在屋里 抹桌子。抹完就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院子里面有铁砣。铁砣在小杂屋的窗下。天 美什么都知道。 这一顿饭也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吃过饭天美去厨房洗碗。水下也去了。水下拉 开天美,自己抢过去把碗洗净。水下洗完碗,上厕所。见厕所的脚盆里放着天美的 脏衣服。水下就没出来,蹲在厕所里又把衣服洗净。水下端着盆去院里晾挂晒衣服。 天已经黑了。星星缀满了天空。明天是晴天。水下做着这些,心里好愉快。情不自 禁就哼了歌子。 天美就站在窗边,看着水下。天美突然就有了饱满的幸福感。这感觉在十年前 与三霸结婚时曾强烈地感受到过。时间一天一天地走过,幸福也跟着时间一天一天 地远去。越来越远后,她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着守着她丈夫交给她的小小废 品收购站。而现在,少年水下出现了。少年水下竟让她远去的幸福回过头来重新泊 在她的心里。水下的目光,水下的气息,水下的声音,水下的表情,溶在一起,成 了她现在的幸福。天美就像决堤后的溺水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的东西。或许它是船, 或许它只是块木板,更或许它只是一根比她更轻的稻草。但对于几乎快要窒息的天 美来说,它们都能救生。 水下回到天美的房间。水下说,姨,我要回去了。我要去跟朱站长说一声。我 明天早上再来这里。天美说,水下,你要想好,不要这么轻易决定。 水下说,姨,我不是轻易的。我早就想过了。我不要姨过得这么苦。我要姨幸 福。天美轻叹一声。天美说,你晓得幸福是什么吗?水下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 姨不能吃苦。姨的苦得由我来替姨吃。水下说得倔倔的。 天美走近水下。她伸出手来,在水下的脸上抚了一抚。天美说,水下,可惜你 还是个孩子。水下一把抓住了天美的手。水下急切地说,姨,我不是孩子了。我是 大人。姨,我是大人!天美被水下冷不防这一抓,腿便一软。水下感觉到天美的软 倒,便又伸出另一只手,把天美抱住。 三霸已经好久没有来这边住了。天美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碰过男人。水 下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熏着了她。那气息一点也不比一个成熟的男人弱。那是天美 所需要的气息。它一点一点地在勾引天美的渴望。天美便身不由己。天美想,有罪 就有罪吧。就算有罪也心甘呵。天美想着便倒在了水下的怀里。水下有些不知所措。 水下觉得自己发晕了。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天美姨,现在就真真实实地在他的怀里。 天美呻吟一般地叫着,水下。水下。我的好人。水下听到这声音,眼泪水就流了出 来。它滴在天美的脸上。水下腾不出手来揩干滴在天美脸上的泪。水下便低下了头。 水下动用了他薄薄的唇。水下的嘴唇刚刚触着天美的脸,便很快跟天美的嘴唇相遇。 两个人就吸在了一起。 这天夜里,水下没有回水文站。水下也没有进他的小杂屋。水下在天美的床上 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激动最难忘的夜晚。天美手把手地教着他。水下忙乎了一夜。水 下这时候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么做的。男人的生活中不光只有干活,不光只有赚钱, 还有这样的快乐可以享用。男人离不开女人原来是为了这个。水下在极度的兴奋中, 搂着天美说,姨,我怎么都不会离开你的,除非去死。天美拍打了他一下说,说这 些蠢话做什么?水下说,姨,我要跟你结婚。天美说,水下,莫说傻话。我有男人 哩。你我两个现在是偷情,千万不要让外人晓得。要是被晓得了,会不得了的。水 下说,我晓得。我都晓得。 天快亮时,水下睡着了。天美搂着水下,用她寂寞得快枯干掉的手,细细地抚 摸着他。水下梦里还在笑着。笑得很是灿烂。天美望着他年轻的面孔,心想,天啦, 我在做什么呢?老天爷呀,万万莫惩罚我。我是荒得太久了。我守不住了呵。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九章 水下一早去到水文站。他跟朱站长说,他太笨,学不会水文站的活儿。他决定 离开。朱站长气得臭骂了水下一顿。水下默默地听他骂。水下想,朱站长骂得对。 朱站长骂完,便说你走吧,以后后悔也莫再来。水下便走了。走时水下想,我怎么 会后悔呢?我只要守着天美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我后悔个什么? 水下重新住进了小杂屋。当然这是住给别人看的。天一黑下,水下便锁上院子 的大门。大门里,只有他和天美两个人。这是他们的世界。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干 扰。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相互逗乐和亲昵。水下背着人时,不再管天 美叫姨。他也不想直呼天美。有一天,他突然叫了一声美美。天美答应了。以后水 下就管天美叫美美。天美很喜欢这声叫。天美说听到这声叫,就觉得自己真的是美 上加美。水下笑着没说什么。心里却道,难道你不是美上加美么?我给你加一百个 美你都值哩。天美就管水下叫小下子。天美笑道,我没天了,你没水了。水下便说, 水随天去了。你剩下美,我只剩了个下。你是我的美人,我是你的下人。天美听水 下说这些,立即笑得仰倒在沙发上。水下便扑过去,搂着天美与她一起笑。水下觉 得今生今世他的笑只能和天美溶在一起。 水下每个星期要拖两三次废品到县里的总站去。多时他见不到三霸。偶尔见了, 水下也懒得跟他搭腔。三霸眼里没有水下。水下不过一个少年郎而已,所以三霸也 从不把眼光落在水下身上。三霸的二奶时常大大方方地从三霸屋里晃进晃出。她已 经出腹了。有阳光的时候,她总站在阳光下抚着自己的肚皮。抚得一脸的快意。水 下看到她时,已无一点厌恶感。私底下水下心里还生出点侥幸。水下想,得亏你把 三霸占住了,空出天美给了我。水下这样想过,心情便很好。倘离那二奶近了,还 会递一个笑脸过去。总站看门的黄驼背告诉水下,二奶入冬就要生了。这些日子天 天跟三霸吵闹,要三霸赶紧离婚。三霸也急,想把糟糠妻甩掉,可是老板娘天美就 是不肯离。 回到镇上,水下也把看到和听来的跟天美说。水下说,美美,你怎么不肯离呢? 天美说,我凭什么要离?我一离就等于把上万的家产送给那个小妖精。她抢了我的 男人,难道我还特意把我的家产也送给他?水下说,可是你这样过,家产也没有享 受到呀。天美说,没享受到没关系,所有权是我的,当是我借给她。水下说,可是 你不幸福呀。天美说,以前我是不幸福,可是现在有了你。我这样也很幸福呀。他 可以有别的女人,我也可以有别的男人。我跟他扯平了。水下说,可是,我们就不 能结婚呀。美美,我要跟你结婚哩。天美说,小下子,你莫说这种蠢话。就算我离 了,你能跟我结婚?我大你十五岁,是你的姨。我们两个要是成一家子,不被人骂 死,也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哩。 水下听天美说过后,便在脑子里把他村里的几十户人家过了一遍,又把天美的 村子由村头到村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水下知道天美说得不错。 可是水下也不甘心就这样。水下只想大摇大摆地做天美的男人。水下一心想向 全世界的男人炫耀,天下最美最好的女人天美被他娶到手了。水下没有这样的机会 总觉得好遗憾。水下说,那……我们私奔?到南方去。我主外,你主内,我们肯定 能过好日子。你生不下孩子,我们就抱养一个。天美说,这里呢?我这里的家产呢? 我这一走,还不是一丁点都没有了?这正遂了三霸和那个妖精的愿。我不甘心。家 产是我跟三霸两个人打拼出来的。它们不攥在我手上我死都不甘心。水下又把天美 的这番话想了又想。水下还是觉得天美说得对。这时的水下便无话可说了。 好长时间里,水下都为一件事困扰。水下想,怎么样既能让家产攥在天美的手 上,又能让他们俩结婚呢?水下想过许多的可能。在心里水下把那些可能都变成一 条一条的路。水下试着在每一条路上走过。走得那些路都纵横交错,成为迷径,可 是没有一条路让他走通。所有的可能都只能是不可能。 有一天,水下被几个中学同学邀了出去喝酒。水下酒量不行,几口入肚,就有 些醉意。同学们就都笑水下没用,毕业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喝酒。水下光笑不 言。心道有些事毕业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喝了酒的同学一边碰杯一边闲扯。然 后就扯到了当年学校的美人张翠翠。说是张翠翠结婚后,跟她厂里的一个业务员相 好。业务员有钱。可是张的丈夫宁肯戴绿帽也不肯离婚。业务员下了最后通牒,说 是张翠翠再不离婚,两人就拉倒。张翠翠急了,竟在她丈夫碗里下砒霜。她丈夫是 死了,可她自己也完了。张翠翠临死还说她不后悔,因为她离不了婚,过的日子也 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她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赌一把。现在她赌输了。愿赌服输。所 以她不悔。水下歪躺在一边,本来是闲听着。听着听着,他的神经动了一动。仿佛 被根针拨了一下。同学的话题拐了弯,水下还在想着张翠翠这个人。水下慢慢地回 忆她的样子。她的似乎长得俏俏的眼睛很大。话没开口,笑意便浮上了脸。她走过 时,男生们的眼光都会瞟过去。水下想出了她的样子,便觉得张翠翠好了不起。 晚上回去,酒醒了。便搂着天美说起了张翠翠。天美说她知道这个女伢。又说 她跟她丈夫是换亲成婚的。她的哥哥娶了她丈夫的妹子。她丈夫没有半点本事。怕 是睡女人都不会睡。她有外心也是当然的。天美说着叹息道,好可惜。要说这也是 她的命不好。水下说,我好佩服她。我也想把三霸杀了。天美吓了一跳。天美在他 的脸上拍打了几下说,你疯了。我可不想三霸死。水下说,三霸叔死了,财产不就 都是你的了?他要不死,就算有你的份,你又怎么拿得到。你享用不到,就算是你 的又有什么用?水下一番话,说得天美半天做不得声。 夜里,天美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她摇醒水下。天美把脸贴在水下的脸 上。天美说,小下子,你说得有道理呵。只有三霸死了,我才能出头。可是我不准 你干蠢事呵。三霸若死了,你也得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呵。天美说话间眼泪就流 了出来。流出来的眼泪沾得水下满脸都是。滑进水下嘴里,咸咸的。水下心里万分 感动。水下晓得天美是舍不得他的。水下伸出手,抚着天美的脸,一点一点地把她 脸上的泪擦干。水下说,我的姨呀,我的小美美,我为你什么事情都是肯做的。我 只要你过得好。天美说,你再不要瞎想了。你就这样守着我就好。水下说,我听你 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三霸是死是活,也都在你一句话哩。天美便伸手 到水下的脖子下,把水下搂得紧紧的。天美说,天底下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 一辈子都会放你在心上。 这一夜水下觉得他和天美好缠绵。水下想,人活一世,倘没有过这样的缠绵, 就真是白活。那张翠翠一定是明白了这一点。水下突然觉得他的心跟张翠翠的心是 相通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章 树开始落叶了。因为没有钱,天美的妈始终没去住医院。有一天着了凉,发起 了高烧,送进医院,没几天就过世了。天美因为这个哭得在地上打着滚儿。心里觉 得是自己害得妈早死。嘴里也不停地骂三霸。三霸有万贯家财,却不肯拿出一点来 救她的妈。人死哭不回来。天美只是把自己的心哭得平衡了一些,哭得内疚感少了 一些。丧事办完后,天美人也瘦下许多。瘦得更加年轻和漂亮。 天凉起来了速度很快。厚衣服立马就穿上了身。天美的毛衣袖口已经毛了边。 天美没在意,水下却看到了。水下看到了却并没有作声。这天进县城送完废品后, 水下到商场给天美买了一件。毛衣是大红色的。有高高的领子。水下觉得天美穿红 衣服最漂亮。红色能把天美的脸照得亮亮的。红色能让天美一下子年轻好几岁。 水下回来时,刚停好小拖,人没进院,就听到三霸的声音。三霸在天美的屋里 大声吼着什么。天美正跟他吵。水下听到三霸的呵斥,心里就发疼。水下暗骂着, 你凭什么吼我的女人。水下好想冲进去跟三霸较个真。可是走到门口,水下还是收 住了脚。水下明白,天美是三霸的老婆,不是他水下的。他哪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冲 进人家的屋子。水下想着心里有些悲哀。他怀着这份悲哀回到他的小杂屋。 水下打开窗子,让那边的声音尽可能地传过来。水下有些躁,坐也不是,站也 不是。他天天伺候天美,取悦天美,为天美做他所有能做的事。他只想看到天美笑。 看到天美快乐。看到天美平静而温和地做他的女人。可是现在,天美却因为三霸在 生气在发怒在孤独而顽强地保护自己。天美尖锐的声音从那边的窗内传进了这边的 窗里。天美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粒钉子。天美的每一粒钉子都扎着水下的心。水下心 里怒吼着,三霸你这个王八蛋!三霸你竟敢让我的女人生气!三霸你害我的女人不 开心!三霸我绝对不会饶你! 水下的声音,除了水下自己的心,没有人听得到。水下知道,这才是他最大的 悲痛。他这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所有的痛苦和哀愁,都只能独属他自己。只 要有一个外人在,他就得神情淡档的。他就得距天美远远的。他就得管天美叫姨。 或许他为了自己的爱,这些都能不介意。可是,有人欺负了天美呢?有人想要占天 美的便宜呢?有人让天美受了委屈呢?难道他也能不介意?难道他的愤怒也只能沤 在心里让它烂掉? 水下一屁股坐在了墙根下。天已经黑了,水下也没有开灯。在黑地里,能更加 清楚地看到天美屋里的灯光。水下的心里好麻乱好空洞。天美在那边的屋里突然发 出惨烈的叫声。水下再也忍不下去了。水下跳起来,冲出小杂屋。水下在院子里碰 到从天美屋里出来的三霸。水下定住了脚。水下说,我姨怎么了?三霸说,她犯贱。 这些臭婆娘,三天不揍就上房,抛砖揭瓦还扔石头。也不晓得哪来的胆子。水下说, 你打了我姨?三霸斜着眼打量着斗鸡一样的水下。三霸说,她又不是你什么亲姨, 水下你当什么真?老公打老婆,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长大就晓得了,老婆不打就不 跟你亲。水下说,你真打了?三霸说,你也晓得,我在那边有女人。我那边的女人 要生了,可是你姨就是不肯离婚。而今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哪能一头赖在我身上。 水下说,姨可以离婚,可是家产得归她。三霸说,放他妈的屁!这是她平常跟你说 的? 天美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着。天美扑到三霸跟前,一把搂 着他的腰,哀求道,三霸,不要丢下我。我跟你做牛做马都行,你在外面有女人也 行,只不要丢下我。三霸说,我不是丢。两人没感情了,何必硬凑在一起。天美说, 怎么会没感情?当初你追求我的时候,我们俩是什么样的感情?分开一分钟都要想 呵。三霸说,那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我也守了你这些年,你生不出伢儿, 我又怎么能要你?我家祖宗几代,讲的就是一个孝。你害我成不了孝儿,我跟你还 有什么感情?跟你说了这些,你怎么也不听呢?天美说,我不听,我就要跟你。你 是我的男人,我不准别人把你抢走。只要你天天歇在我的床上,我们好好做,我保 证跟你生个伢儿。三霸说,你看看你看看,水下在这儿哩。你这样赖着跟我,还讲 这样一些话,你要不要一点脸面?天美说,我不在乎脸面。只要你不丢我就好。 水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好难过。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天美难过。 他觉得天美这么美丽这么贤惠这么善良这么温柔可爱的女人,是人人都高不可攀的。 是站在高山的顶上坐在月球上的。是世间人应该仰望的。是被所有男人所疯狂追逐、 所有女人所疯狂嫉妒的。而三霸算什么?三霸是应该呆在阴沟里的。是应该扔在茅 厕里的。是应该让所有的男人都瞧他不起、所有的女人都朝他身上吐唾沫的。三霸 哪有半点的资格让天美来求他? 三霸强行掰开天美紧紧搂着他的手。将天美推得远远的。然后厉声道,天美, 我警告你,我再给你十天的时间,如果你不签字,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要害我 等儿子生出来后,才和他妈结婚。你不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三霸说完,也不等天美反应,便扬长而去。天美没有追出门,她蹲下身,嘤嘤 地哭着。 水下却追到门口。水下到了门边就站住了。水下看着三霸开着的卡车突突地往 路上开,一直看到它消失在夜色中。水下转身进门,把院子的大门拴上。这里又只 剩下了他和天美两个人。 天美的哭泣已经止住了。水下说,美美,你怎么会这样呢?天美说,我不这样, 万一他怀疑你和我呢?水下说,是这样呵。水下心里又感动起来。水下想,天美不 惜委屈自己,不惜放下自己的身份,不惜弃自尊不顾,原是为了保护他们两个人的 这个小天地呵。天美是在演戏哩。 水下想着,默地替天美脱下那袖口已经毛了边的旧衣。又默地拿出他买回 的红毛衣给天美穿上。穿上新毛衣的天美光彩照人。水下好激动,他紧紧地抱住了 天美。水下说,美美,你好漂亮。天美说,是好漂亮。是你让我漂亮的。水下说, 我不想要你哭。不想要你这样要求三霸。天美说,小下子,我又在你面前丢脸了。 水下说,哪里呀哪里呀。我只担心委屈了我的美美哩。三霸他不配你这样。就算是 演戏,他也不配哩。 水下扳着天美的脸,痴痴地看着她,痴痴地说这番话。天美的泪一下子又流得 满脸。天美呜咽道,要是三霸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呵。 水下这天晚上做了梦。梦见自己一直跟在三霸的身后。梦见自己不停地说,你 怎么配,你怎么配。又梦见天美坐在湖边哭。天美哭道,我死也不离婚。我喂给鱼 吃也不离。 水下醒来时,天美还没醒。天美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前。水下抚着这胳膊一 直在想他的梦。想过后,心里有些闷闷的。 下午,水下把废品拉到县里总站后,看到时间还早,便去找了同学聊天。同学 开了家洗脚的店。见水下便拉着他让他洗脚。说是老同学洗一分钱不收。水下便没 客气。店里没什么客人,同学便陪他聊天。水下说生意这样清淡,怎么赚钱。同学 说到了晚间客人就多起来了。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着。同学看出水下情绪不是 太高,便问水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水下就说了天美的故事。水下当然没有把自 己扯进去。只说是自家亲戚遇到的事。同学说,这事呀,有什么难的。那男人犯了 重婚罪,一告就让他坐大牢。二奶没有半点权利,家产全归你亲戚得。简单得很。 水下一听脸色就亮了。水下说,真的?真的可以这样?同学说,是不是真的, 你让你亲戚试试看嘛。水下说,怎么个告法呢?同学说,我也不懂。对了,县里律 师事务所有个律师常来我这里洗脚,我介绍你认识他。人家是专门搞这个的。 水下立即就看到方向了。水下对同学说,要这样,事情办成了,我请你喝酒。 同学笑,就你那酒量还敢陪我?水下也笑了起来。笑过后,心里好轻松。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一章 水下拿着同学的条子去找律师时,律师不在。水下怏怏地往回走。走时路过另 一家废品收购站。水下知道这家收购站一直在跟三霸竞争。水下突然想看看他们的 情况怎么样,想过便走了进去。 收购站的老板正在骂手下人懒。见水下,便瞪着眼问什么事,找什么人。水下 说,你们站的生意好像不如三霸那边呀。那老板眼睛便瞪得更凶了。说三霸的关系 多,我哪比得上。话语间冷滗的,很是不服。水下说,就不想赢他?那老板说,怎 么不想赢。做梦都想哩。水下脑子立即就浮出一个主意。一瞬间水下的心跳动得厉 害起来,手心也出汗了。水下说,三霸生意做得这么大,还明目张胆包个二奶,伢 子都快生了。真是要钱不要命呀。水下说时长叹一口气。那老板说,生个伢子就要 命?这话怎么讲?水下说,这是犯法的事呀。法律讲这是重婚罪哩。告到法院,少 说他也得坐五年十年的大牢。一个人把牢饭一吃,这辈子还有什么戏?那老板说, 有这样的事?水下说,我不晓得,听城关律师说的。那老板似是附和水下又似是自 语,说要是这样,他也太胆大了。 水下笑了笑,很随意的样子。然后便朝外走。走时他瞥了那老板一眼。老板仿 佛想着心思,脸上闪着诡谲的笑意。水下晓得,他不必再找律师。 只几天,三霸又来找天美。三霸是早上来的。这正是收购站最忙的时候。水下 在过磅,天美忙着跟送货的人算账。三霸进门便笑叫着,哎呀呀,我来得正是时候, 刚赶上可以帮忙哩。三霸的手上提着水果,有个袋子还装着新衣服。天美惊讶地盯 着他手上的东西,然后脸上露出一点欣喜。三霸从屋里拿出一张板凳,把天美按在 板凳上。三霸说,既然我来了,老婆就应该歇着。天美不解其意,但还是笑道,你 抽什么羊颠疯呀。 水下心里发怵,不知道三霸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明白他的意图是什么。 水下不停地用眼光瞟天美。有几回,都跟天美瞟他的眼光撞了个正着。 天美从板凳上起来,朝水下走过去。天美掏出一张十块的钱,递给水下。天美 说,水下,我来过磅,你去买点菜,做几个小炒,让你三霸叔中午喝点酒。水下没 作声,他望着天美,伸手接过钱。接钱时,他用手在天美的手上紧紧捏了捏。水下 不知道自己想要传达什么样的信息给天美。他只觉得他这样触着了天美的手,他的 心里就踏实好多。 水下做了中饭,给自己盛了一碗。天美叫他回他的小杂屋去吃。水下端着碗在 离开厨房那一刹那,哀求一般对天美说,不要跟那混蛋上床呵。天美低声道,他是 我男人哩。他要什么样,我能不听?水下喉咙管里动了几动,没说什么,便自己过 去了。 水下毫无食欲。他不知道三霸会跟天美说什么和做什么。水下想要伏在那边的 窗下听里面说,院子大门却敞着。人来人往,叫人撞见没法说清。想要不听,心里 却猫抓一般蛇咬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样的难受滋味。水下烦,索性三两口扒净了饭, 蹬着自行车上堤找同学玩去了。玩也玩得不畅快,水下的神情总是怏怏的。水下的 同学说,你怎么了?妖精附体了?水下说,我也不晓得。 下午水下回时,三霸已经走了。天美脸上红光四溢。见水下,笑盈盈道,水下, 三霸这狗头来求我了。他总算有这一天!水下说,求你什么?天美说,也不晓得哪 个挨千刀的,要告他重婚罪。想让他去吃几年牢饭。水下说,那还不好?你不正想 出气么?天美说,好是好,可他到底是我男人呀。水下说,那你要怎么样?天美说, 他来求我去跟公家说,没这事,是人家陷害他。他求我帮他哩。水下说,你答应了? 天美说,我是他女人,我不帮他哪个帮?再怎么我也不能让他坐牢呀。水下说,美 美,你想好了没有?这是你的机会哩。他去吃牢饭,家产不就都归你了?他那个野 女人没了着落,立马就会嫁人哩。天美说,是呀,这是我的机会。他有难了,心里 头一个想的就是只有我能帮他。等我帮他渡过难关,他也晓得我在这个家的位置是 铁定不能动的。水下说,他哪里会这样想?天美说,他跟我拍了胸发了誓。说是这 事一完,就接我去县里住。等那个妖精生完伢子,我们给她一笔钱,让她走人。伢 子是三霸的骨肉,三霸就交给我养。水下说,你信?天美说,我怎么不信?男人嘛, 花一点是应该的。我终归是大老婆呀。我是正房呀。我的位置不能动就好。三霸这 回总算是醒过神来了。 水下默然。心里却叫苦不迭。天美拉了水下一把。水下会意,跟着天美到她屋 里。天美一进门,伸手便搂住了水下。天美说,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哩。 76 中午三霸上我床了。他两三年都没沾我。说不定我能怀上。水下说,这是什么 好消息?他睡我的女人,这还是好消息?天美在水下脸上揪了一把。笑道,你有没 有搞错,小下子,是你睡他的女人。告诉你,我就是到了县里,也不会跟你分手的, 我还要跟你皮绊。三霸现在不如你哩。水下说,可我不想你走。就留在这里,我们 俩过好不好?天美说,莫讲傻话,往后你还不得要结婚生伢?水下说,我不结。天 美说,那怎么行?等我跟你介绍一个老实听话的女人。这样,我俩私底下来往就会 方便好多。水下说,我不想要别的女人,我只想要美美。天美说,你这辈子未必不 娶?不想要伢子接后?水下说,我不要。我只要你。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要。天美便 拍着他的脸快意地笑开了。天美说,这样呀?你都想好了?水下说,早想好了。反 正我把心和身子都给你了,你也莫想退还给我。天美说,好汉汉,我存银行里就是 了。存定期。 天美的话说得让水下笑了起来。水下说,你的心和身子也锁在我这里,你也莫 想收回去。天美嘴一撇说,还没嫁给你,你就要锁我?你比三霸还霸么?跟你讲, 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只属于我自己。水下怕天美不高兴,忙又补充说,属于我们俩, 可以了吧?天美说,不行,只属于我自己。水下说,好汉汉,我不跟你争。只要你 不属于三霸就好。天美淡档地笑了一笑说,这些年我都看透了。我的心和我的身子 今生今世都只属于我自己。只这样我才能过得汉。水下说,你过得汉了,我心里就 舒服。 这天的晚上,天美因要到县里帮三霸说情,便去到镇上发廊做头发。水下一个 人坐在院里。天上没有星星,云层厚厚的,月亮在云后面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出来。 水下觉得那月亮就好像他自己。想过后,心里便很忧郁。 三霸有个表哥在公安做事,能耐很大。三霸的表哥告诉三霸是有人写匿名信到 县妇联,县妇联正好要抓这方面的典型,三霸就刚好撞在枪口上了。三霸要天美去 了县妇联。天美就在那里跟人大吵大闹。天美说她男人有没有二奶她最清楚。她男 人一向疼她,天天同她一起过夜,根本就不可能在外面有人。定是别人陷害三霸。 天美说陷害三霸的人手还不毒,他还可以说三霸有三奶四奶五奶,未必你们都信? 天美吵闹得鼻涕眼泪一大把,鞋帮上挂满了鼻涕的印痕。参与调查和处理的人都觉 得甚是无趣。如果三霸有二奶,天美当是最大的受害者。现在连她都觉得三霸冤得 很,她都来证明三霸的无辜,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负责调查这件事的一个 县妇联干部被天美吵得头大,板起面孔叫天美回去,这事她们不管了。且说如果你 自己都不想帮自己,我们也没办法。往后你吃了亏,哭死也没有得雍了。还有两个 县报的记者,本来以为可以抓一个满街传诵的社会新闻,也被天美这一顿闹吓住了。 万一打起名誉官司,他们也吃不消,为此也都各各训了天美几句,说她不知好歹, 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如此之类。然后也都甩手而去。 三霸中午请天美在餐馆吃了一顿饭。三霸吃饭时不停地给天美夹菜。三霸的举 动让天美的心一下子就回到当年恋爱的时候。天美觉得她做这事能够挽回她和三霸 的婚姻真是太值岛了。三霸信誓旦旦表示等他找定可靠的人去管镇上的收购站,然 后就接天美回县里。 天美回来跟水下说得眉飞色舞。天美觉得上天还是惠顾自己的,给了自己这样 一个机会来把三霸降服了。水下听天美说着这些时,他因为天美的高兴而满脸堆笑, 可是自己的心情却如同落进了冰洞。 天美说着说着,便有些亢奋,立马就翻箱倒柜要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打包。水 下在她的指示下,搬这搬那。水下说,你信三霸的?他说的话你都信?天美说,我 怎么不信?终归跟他打了结婚证的人是我呀。他不回到我身边能回哪里?水下说, 要是他哄你呢?天美说,他在外面找了野女人,我不计较他;他有了牢狱之灾,我 不落井下石,还帮了他;我在人家公家人的面前,把自己的脸皮都踩脚底下了。我 为他做这么多,就是盼他个回头。他要还哄我,那就太没良心了。水下说,你以为 他有良心?良心这东西有几斤几两?天美说,做人哪能这样?三霸还没坏到这一步。 不过真要有你说的那天,我也不会客气。水下说,你还不只有躲在这边一个人哭。 天美说,他只莫把我惹烦。要真彻底惹烦了我,我还哭么?我杀他都杀得! 水下吓了一跳。他看见天美的眉眼里挂出冷意。水下说,你莫说蠢话。你杀了 他,你也没命,我怎么办?天美说,到那时候我还顾岛了你?真有那时,还不飞鸟 各投林。水下说,你不顾我,可我要顾你。哪天三霸真对不住你了,我不要你杀他, 让我来替你杀。这回轮着天美吓了一跳。天美厉声道,小下子,我只不过说说,哪 能真杀他?这不关你的事。你千万莫想歪了。水下说,反正我不准他欺负你。反正 我只想让你过开心。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二章 下雪了。收购站里很清冷。水下在天美的屋里烧起火盆。没人来时,他便跟天 美俩人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扯闲话。电视机开着,可白天里的电视也不太好 看,倒更像是旁边另外有人自言自语,水下和天美很少瞟它几眼。有一天,电视里 播放一个有关禁毒的片子。几个吸毒人因没有毒品痛苦万般的神情以及为了毒品不 顾一切的贪婪样子,很是刺激人眼。水下和天美把这个片子看完了。看完后,水下 说,我就是一个吸毒的人。天美吃了一惊。水下又接着说,你就是我的毒品。没了 你这个毒品我也就没得活头。天美笑了,指着电视说,小心我送你到里面戒毒去。 水下也笑。水下说,你想我戒么? 三霸一直没来。下雪的头天,天美去县里找过三霸一趟。刚好撞上三霸县里的 相好生了。是个女儿,乌溜溜的眼睛,煞是好看。三霸并不重男轻女。三霸说养个 美人儿将来比儿子还能挣钱。为了这个女儿,三霸忙得个屁颠屁颠。 天美一直找到了医院。天美想,看看孩子也无妨。将来这孩子还是要交给她来 养交给她来教的。三霸说,你倒会赶时候,我现在哪能顾你?我接你来这里住,也 得等孩子满月吧?我再怎么狠心,也不能把一个月母子赶出门对不对?天美无言以 对。三霸自有他说的道理。 但天美心里却怏怏不乐。搭车回来时,雪已经结成了冰,车轮打滑,司机不敢 朝前开。停下车来,让乘客们自己走回去。天美无奈,只得踩着雪往家走。冰天雪 地里,听着自己孤独的踩雪声,想着三霸和他的相好,在温暖的屋里,抱着小花布 裹着的宝宝,听她咿咿呀呀的哭声,两人都笑声朗朗,快乐无比,便更加气闷。 天美走到镇上,天已黑尽。鞋被雪一浸,里外湿透,脚也冻得僵硬,不像是自 己的脚。水下在镇口几百米处迎到了天美。水下满脸都是焦急。看到夜色里蹒跚而 来的天美,水下几乎是扑了过去。水下说,天这么冷,怎么回得这样晚?吃了饭没 有?天美一句话也不想说,闷着头往家里走。水下说,怎么了,你怎么不讲话。天 美说,我不想讲又怎么样?天美心里不快,便没好气。水下说,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天美说,未必我不想讲话就是有人欺负了我?天美的话硬邦邦的,一直顶到水下的 胸口上。顶得水下说不出个话来。水下心里便骂三霸。水下知道一定是三霸让天美 如此不快。 天美屋里的火盆早已生好了火。火盆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天美进屋便被这暖 流包围。只一会儿,天美冻得发紫的脸便转成了粉红。天美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 想动。水下端上一碗热粥,叫天美喝下暖身子。又脱下了她的鞋。水下摸着她的脚 冰冰凉,心里不忍,便把她的脚搂在自己的怀里暖和着。天美打不起精神,由着他 伺候。这一夜,天美都没怎么说话。 第二天,水下再次询问天美跟三霸怎么交涉的。天美说,懒得讲。他顾不了我。 水下说,为什么他顾不了你?天美说,那个小妖精生了。天美说时,眼眶里噙着泪。 天美想,自己生不下孩子,可不得什么样的委屈都忍着?水下对三霸公然失信于天 美很替天美愤然,可是一想到这样就能让自己继续跟天美在一起,心里反而暗暗高 兴。水下说,这样讲,过年他也不顾你了?天美没作声。水下说,没关系,我陪你 过年。我正担心一个人过年没劲哩。天美说,谁让你陪?陪你爹陪你妈陪你妹子去 吧。过年守在我这里,你家里人怎么讲?水下说,过年我一向都不陪他们的。我都 是自己在外面跟同学玩。我只当你也是我的一个同学好了。天美不禁噗哧一笑。天 美说,我是你的同学?我是你同学的妈差不多。水下说,是我床上的同学嘛。我俩 天天晚上在一起做功课哩。天美又笑了。天美说,同你个屁呀!你睡了个把女人, 也会说邪话了。水下见天美笑了,马上就跟着喜笑颜开。 年三十,雪停了,可是刮起了大风。接连几天,都没有收荒货的人来卖废品。 收购站里成天都安安静膊的。天美要水下无论如何回家去吃年夜饭。水下不肯。水 下说,我跟家里说了,这里要人值班。天美说,这里又没个金银财宝,有什么班好 值头。水下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天美说,我自有去处。你 若不回去吃这顿饭,你家里会说我不懂事。水下想了想,觉得天美说得也是。水下 不愿意自己家里人对天美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因为水下认定自己迟早要娶天美回家 的。水下说,那我要晓得你到哪里去。天美说,我去哪?还不是去三霸那里。我是 他正经的老婆。大年三十了,他总不能弃我不顾吧?水下说,要是那个女人也在怎 么办?天美说,我当然要赶她回去。三霸的老婆是我又不是她。再说她在县城里有 娘家。我去了,她还好意思赖在那里。水下想想,觉得天美说得是,便同意了。天 美说,你也累了这么久,过年在家里好好玩几天,我起码要过完元宵才回哩。水下 说,那怎么行? 你也晓得,吸毒的人一天不吸就扛不住日子。天美说,那我最早也得到初八。 水下说,我上县里去看你。我熬不了那么久。天美说,你大男人一个,黏糊糊地做 什么? 水下叫天美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水下觉得自己要是隔这么久见不到天美会 怎么办呢?难道他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他还能把这个年过完?水下心里没底。 水下把天美送到车站,看着汽车缓缓离站,也看着天美在窗口对他挥着手,水下心 里有些惶惶的。汽车一会儿就走得没了影。水下的心也突然一下空掉了。 水下沿着堤回家。还是蹬着他那辆破车,堤上已经没了人。堤修了一大半,已 经看得到厚厚实实的规模。水下想,来年再大的水也不用他们操心了。而且地里的 庄稼也不用怕洪水涝。明年他家的光景肯定会好得多了。 年夜饭便是一大家子一起吃的。饭间,水下的二伯对水下的爹说,也该跟水下 说门亲了。水下忙说,我不要。水下的妈打了他一巴掌说,你转年就该算十九了, 把亲事定下来,心也安。水下说,我还要玩十年再说。水下的妈说,瞎讲,我想抱 孙子哩。水下说,我要先谈他十个八个女朋友,才讲结婚的事。要不活一生也划不 来。说得满桌人都笑。水下的二伯说,原来水下是个花肠子呀。水下说,是呀是呀, 就跟我家圈里的那头花猪一样花哩。水下的话让一屋人都笑呛倒了。 水下想不晓得天美这时候怎么样了。三霸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吃年饭。三霸的那 个相好也不晓得是不是老老实实回了娘家。如果她不回,天美肯跟她坐在一个屋里 头过年么?万一那女人死活不走,天美也不愿委屈自己而进三霸的屋,更或三霸根 本就不让天美进门,那哪哪,天美会怎么样呢?水下想着心里便乱了。正乱时,耳 边一声巨雷似的轰响,有孩子放了一个大炮,纸屑炸得四处散乱飞舞。水下觉得仿 佛是自己的心被炸碎了,碎得也如这散乱飞舞的鞭炮纸屑。 水下跑回屋,推了他的自行车就走。水下的妈跟在后面叫着,深更半夜,又是 过年,天还冷得慌,你到哪儿去。水下说,找同学玩去。水下话说完,人已经蹬车 上了路。 水下一口气跑到了镇上的收购站。里面没有灯光。一丝也没有。水下一直紧张 着的身体松软了下来。看来天美在县里住下了。水下想想,又还有些放心不下。便 去到镇政府。同学还在那里值班。同学见到他,奇怪得不行。同学说,我是没法子 回家过年,你怎么也一个人荡在外面?水下说,我要给我叔打个电话哩。水下说了 谎。同学说,打吧打吧。谁让今天是三十呢?你打一通宵我也不管。 水下拨通了三霸家的电话。电话无人接。水下不解大年三十晚上,家里何故无 人。水下问同学,你说大年三十家里没人会是什么缘故?同学笑道,死绝了呗。水 下脸色一下就变了。同学发现了变化,拍着他的肩笑道,开你玩笑哩,还当真?水 下想了想,决定试适收购总站里还有没有人。水下便又重新拨了一个电话。果然有 人接听了。水下听出是看门人黄驼背。水下说,黄伯,我是水下。我三霸叔家里怎 么没人呀?黄驼背说,老板年前几天就搬了新屋,电话还没转过去哩。水下说,我 天美姨下午过来了,她找到三霸叔的新屋吗?黄驼背说,没哩。连我们都不晓得他 搬到了哪里,听人讲豪华得很,老板花了大几十万哩。水下急了,几乎喊了起来。 水下说,那我姨呢?黄驼背说,她好可怜。大年三十,连自己的男人都找不见,也 回不了家。在这里哭了好半天。现在恐怕回镇上去了。水下丢下电话,连跟同学一 声谢都没讲,便跑掉了。 水下再次回到他的收购站。他打开院子的门。里面仍然黑灯瞎火。水下一路高 叫着,姨,天美,美美,你在不在? 水下一直跑到天美门口,才听到里面有低档的哭声。水下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 出来。水下撞开门,屋里冷冷的,火盆下午熄了火,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天美就在 这清冷无比的屋里,一个人偎在床角落哭泣。水下的心已经痛得四处迸出血来。水 下跑过去,爬上床,猛烈地把天美拉扯到自己的怀里。水下紧紧地搂着天美。脸上 的泪和天美的泪一下子就溶在了一起。水下说,美美,莫哭呵。我来了。我陪你过 年。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三章 初一一大清早,水下便陪天美进到县城。天美哭了一夜,眼睛红肿着。人人都 喜气洋洋地过年,天美却满心凄凉。天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霸买了新房搬进新 家,却连告都不告诉她一声。三霸把她这个名正言顺的老婆又放在了哪里?一想到 三霸跟他的相好带着孩子住着新房暖融融地过年,天美便觉得自己的心被刀扎成了 窟窿。天美说那妖精凭什么?她跟三霸结婚这么多年,一起创业打拼,她一直都住 着旧房子。那妖精抄着两只手不做事,花枝招展地把她的男人弄到手,而且还住新 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天下的道理如果能容那妖精所为,天下还是个天下么? 天美一定要找到三霸问个清楚。天美说她过不好这个年,也不能让三霸过好了。天 美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着。 整个初一,水下和天美在别人的爆竹和欢笑中,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三霸。 天美把三霸的朋友找了个遍。对方竟都一口答说不知道。水下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得 了三霸的嘱托。天美一直哭着,眼泪都冰在了脸颊上。水下看了心疼,可人在外面, 众人眼光很毒。水下无法去温暖天美的脸,去化掉她脸上的冰。中饭水下和天美是 在餐馆里吃的。晚饭时,天美领着水下找到了三霸的表哥。三霸的那个相好,便是 这个表哥老婆的亲戚。天美最恨这家的表哥表嫂。她不明白他们自己也是两口子, 怎么就能怂恿别人来拆散三霸和她这两口子。将心比心,也不当这样呵。天美原不 想找他们,可是走投无路,心想只有他们才会知道三霸的下落,天美只好还是上了 他家的门。 三霸的表哥表嫂很热情的样子,把家里小孩子赶开来,留天美和水下吃了晚饭。 菜很丰盛。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煎有炸,有煮有烧,汤汤水水,咸咸甜甜,很 是齐全。过年过到这个份上,气氛也是足得很了。只是天美心里堵,吃不畅快。一 边吃着一边落泪。所有的东西都带着泪水的味道。水下不忍,帮着天美说,表叔, 我三霸叔搬哪儿去了,你告诉我姨吧。你看我姨难过的!三霸的表哥叹说道,天美 呀,我要说我不知道三霸搬哪儿,那也是屁话。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三霸交待过, 不让跟你说,我也没办法。三霸的脾气你也晓得,你都不敢惹他,我哪敢呢?水下 说,可我姨是三霸叔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能过年都不让她进家呢?世上哪有这样 的理?走遍天下,都说不过去哩。三霸的表哥说,你以为这世上还讲理?!跟人说 话万莫提这个理字。而今就是个不讲理的时候。要是讲理,世界会是这样子?水下 没弄懂三霸表哥的话意。天美说,我只想见三霸一面,我要跟他把话说清楚。三霸 的表嫂说,妹子呀,不是我劝你。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三霸跟你早就没感情了,你 又何必缠着他呢?他跟这边的女人,过也过了两三年,伢也生了,他要是回头,伢 和她妈又怎么办?当牺牲品呀?天美说,是她勾引了我男人,这个后果她当然得自 己承担。三霸的表嫂说,妹子你这话说得好无情。要是先前,我也觉得你说得不错。 可她要是承担后果,那新生的伢子不成了没爹的种?我看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你就让了吧。再说,三霸也不是故意不要你,这么多年,你连个伢子都生不出,你 叫三霸怎么想?你若贤惠,若真替三霸想,不如就退让一步。水下有些生气。水下 想这是哪门子的理,可是他刚才说了一个理字,叫三霸的表哥顶了回,他这回也不 敢说了。水下只说,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我姨跟三霸叔成亲这么多年了,哪能就 这样把自己男人让给别人?你怎么不把你男人让给别人?三霸的表嫂说,哟佑佑, 水下你是晚辈,跟长辈说话小心点。三霸的表哥说,水下你这话才真叫没理。我又 不喜欢外面的女人,我老婆想让也没法让。三霸是另有所爱。书上也说过,没有爱 情的婚姻是死亡的婚姻。三霸的婚姻已经死了,天美还抱着这个死婚姻不放做什么? 水下说不出话烙,他倒觉得三霸的表哥说得在理。可是他又觉得就算在理,他们这 么做,也太霸道,太不把天美当人看。天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鼻涕眼泪一把 地哭着。天美只要求见三霸一面。天美相信,只要她见到了三霸,三霸就不会对她 绝情。 三霸的表哥和表嫂叫天美哭得有些心烦了。过年不讲究哭。眼泪会对家里带去 不吉。三霸的表嫂使劲地给三霸的表哥递眼色,又不停在他的衣摆上扯几扯。三霸 的表哥便到屋角打了一个电话。天美和水下都听出他是给三霸打的电话,也听出三 霸不愿意见天美。天美走过去说,让我跟三霸讲。三霸的表哥说,你别害我。说罢 赶忙把电话挂断。天美怒道,你得了他什么好,这样护着他?三霸的表哥说,天美 你还是先回镇上。我保证说服三霸,让他无论如何见你一面。天美说,我只要你告 诉我他住在哪儿。三霸的表哥说,我说不得呀。我也为难哩。三霸的表嫂说,妹子, 你这又是何必?你莫逼我们。能说的我们就会说。不能说的,你逼我们也没得用。 我们做人也要讲个义字。天美抹着泪,恨恨地说,义你个屁呀!有什么说不得?说 了你家就被火烧被强盗抢了不成?说了你家男人去嫖女人被奸了不成?说了你家今 年一个一个地死人不成? 三霸的表嫂一听天美的话,立马就跳了起来。三霸的表嫂说,大过年的,你说 什么话?你怎么这样毒?难怪三霸不要你。三霸的表哥也垮下了脸。三霸的表哥说, 年初一的,我见你可怜,留你吃顿年饭。你倒上我家来骂街了,你犯贱啦?水下一 看这阵式,赶紧拉了天美往外走。天美说,我从今天开始,天天咒你家三遍,非咒 得你家男人在外面有淫妇,你家女人在外面有奸夫。三霸的表嫂拿起扫帚对着天美 走过的地方扫秽气。天美说,你莫扫。你越扫我就越毒。我天美只要活着,一定要 把你家整垮。把你的男人整成别人家的男人。你不信,天天夜里想着我的话。 三霸的表嫂哭喊着她男人,你还不上去撕烂她的嘴。你听她说些什么污话呀。 水下怕天美吃亏,连拖带拉把天美弄出了门。出门又怕三霸的表哥势力大,真弄些 人来打他们,便又不让天美停脚,拖着天美往城关跑。一直跑到了县城的灯火稀了 下去,这才停步。 水下说,今天是初一哩。今天一天,就你离开三霸表哥家说的话,最精彩,最 像过年的话。水下说着,学着天美腔调,把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说了你家就被火烧 被强盗抢了不成?说了你家男人去嫖女人被奸了不成?说了你家今年一个一个地死 人不成?水下说,亏你那一刻想得出哩。你把那两个狗男女的鼻子气歪眼睛气红哩。 天美突然纵声笑了起来。笑得就势软坐在地上。水下拉她。水下说,起来,地 下湿哩。莫湿了身体,闹出病来。水下拉不动天美,倒是被天美的笑声感染,自己 也笑得无力,结果反被天美拖累得也坐在了地上。天美说,他们只莫惑烦我,惹烦 了我,什么不敢说?!我什么不敢做?!我往后再就要说了。再就要做了。我要他 们晓得我是什么人! 天美的话出口很硬冷。比这晚上刮的风还要硬冷。比地下的雪还要硬冷。比小 路上结成的冰碴还要硬冷。水下心里蓦地生出不祥。这不祥又带给他恐惧。水下突 然就觉得天美从此不再是他的天美,天美从此将会离他而去。冷不丁地,水下一把 抱住天美。抱着天美的水下在发抖。被拥在水下怀里的天美也在发抖。 如泣如诉的风和远远传来的爆竹声,依然如故地从他们的头顶从他们的身边拂 了过去。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四章 初八的时候,三霸开着一辆卡车来了。三霸敲门时,水下与天美正缠绵着。听 到三霸在外面叫喊,两人魂儿都吓掉了。水下忙忙地顾不得穿衣,抓起来自己所有 的衣物,光着身,穿过院子,匆匆跑进小杂屋。手忙脚乱中,衣服穿得颠三倒四。 水下和天美交往这么久,从来还没有被人撞上过。 三霸就一直在院子外面叫门。天美出来打开门,未及讲话,三霸便说,这么久 才开门,有野男人了吧?天美说,除了你这个野男人,我还有哪个?三霸的眼睛扫 着院子,天美说,外面冷,进屋说话吧。便推着三霸进了屋。 三霸一进屋,天美便把他推到床上。三霸的相好生孩子坐月子,一养几个月, 没让三霸近过身,三霸也有些招架不住。见天美贴着身子来亲热,便也忘了对县里 相好再三再四的承诺。三霸想,我是个男人呀。是男人就天生会犯男人当犯的错。 我又没那么坚强哩。 三霸想过,便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三下两下扒去了天美的衣服。脱时 想起两人新婚里的甜蜜时光,又想到自己这次所来为何,心里便也有些酸酸的。 两人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做了事也说了话。闷在小杂屋里的水下毛焦火辣。 水下从窗口看去,那边静静的,很诡谲很神秘。水下耐不住,悄然摸到窗下。贴着 耳朵听里面的声气。水下听出他们在床上,床吱吱的声音,是他所熟悉的。 水下心里的火烧了起来。水下的拳头也握了起来。水下好想喊叫出来,三霸你 这个王八蛋,你在县里有了女人,为什么还来霸占我的女人!水下喊不出。转身回 到自己冰冷冷的小杂屋里,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枕上的水下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 得心里不是滋味。吱吱的床响折磨得他好厉害。水下的枕头很快就湿了。 三霸走的时候,天色已昏。水下一直躲在小杂屋里没出去。水下不知道天美和 三霸会谈些什么。但是谈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三霸对天美怎么狠,也 无论水下对天美怎么好,只要三霸一出现,天美眼里就根本没有他水下。这是水下 最痛苦的事。 天美进到小杂屋时,水下正被自己内心的痛苦折磨着。天美坐在了他的床边。 水下没有起身。天美一伸手,摸到他的枕头,手上满是湿感。天美说,哭了?为我 跟三霸上床?水下没作声。天美笑道,真是个小男人,动不动就流些猫尿。水下说, 三霸是大男人。大男人又能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天美说,大男人不会动不动就 跟女人一样哭呀。水下哽咽道,我从来就不爱哭的,要哭也只为你。你是我的女人, 我不想你跟他。天美说,好了好了,再忍忍吧。要不了多久了。水下说,什么意思? 天美说,你未必不晓得三霸今天是专门来跟我谈离婚的。水下呼地坐了起来。水下 说,你答应了?天美说,我觉得这样跟他,也没什么意思。水下说,那他的财产呢? 你不要了?天美冷声一笑道,想要也要不到呀。既然命不好,就按不好的命来过。 人生就这么回事,谁能有办法改变它呢? 水下一扫心里的阴暗,跳下床来,抱着天美打了一个转。水下说,太好了。你 跟他离,离了就跟我结婚。天美叫着,挣扎着,两脚落下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说, 你结婚年龄都没到,结什么结呀。水下说,那你等我。我们先这样过着。等我满年 龄,好不好?求求你,好不好?天美说,再说吧。不过,我要告诉你,元宵过后, 三霸要在这里住十天。 水下大惊。水下不明白既然离婚,为什么又要住到一起来。水下说,为什么? 不是离婚么?天美说,这是我的离婚条件。水下说,怎么提这条件?天美说,我跟 他夫妻一场,也是一种缘分。最后在一起过十天夫妻日子,大家好说好散,就当做 个纪念。完了就去签字离婚。水下说,三霸同意了?天美说,他先不同意,后来说 如果他来这儿住十天,我就得放弃全部家财。水下说,这怎么行?天美说,我同意 了。我用我应该得的家财,换他在这里住十天。水下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哪哪? 这照照?我怎么办? 天美淡然一笑,她伸手抚了抚水下变得煞白的面孔,心口有点痛。但嘴上还是 说,不就十天吗?你还照样干你的活,做你的饭,炒你的菜,夜里自己住在这里。 跟往常没两样呀。水下说,不行,我得请假回去。我看不得你们两个亲热。今天这 一回,我都恨不得撞墙了。天美说,你哪能回去?你一走,就反常了。三霸立马就 会怀疑我两个之间有事。水下叫了起来。水下说,美美,美美,你这不是想要我死 么?天美的脸上收回了笑容,她凝望着水下,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方说,我怎 么会想要你死呢?我还要跟你两个好好过后面的日子哩。我想让他死还差不多。水 下心里原本因三霸的即将到来,阴冷到了极点,黑暗得有些绝望。现在仿佛被拨了 一下,突然就暖和了过来,心里也瞬间透亮。 元宵一过,三霸如约前来。三霸做事倒是一把好手。他一来,左邻一声喊,右 舍一声叫。不时步到院外,跟路边人套近,哈哈打得震天响。生意似乎一下就旺了 许多。院子里的人声也嘈杂了,笑语也高了。往来的小拖和板车,一停就老远。水 下过磅、记账忙得团团转。做饭的事就交给了天美。 只是到了晚上,人声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一吃过饭,水下把碗洗 净,把厨房收拾好,天美便说,水下,累了一天,你也早些歇吧。水下便只能回到 自己的小杂屋里。水下倚在这边的窗,看着那边的窗,一直看到灯关掉。院子里静 谧无声。天寒地冻,人声与笑语都被封在各家的窗内。外边便比往日什么时候都静。 静得风穿过了树杈还是没有穿过都听得出来。静得树叶落下与地面相碰的那一刹都 听得出来。静得鸟睡着了梦里的呼吸都听得出来。但是在水下的耳里,所有自然的 声音,风的声音树的声音鸟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那就是天美屋里床架的吱吱声。 水下被这声音折磨得彻夜不能入睡。三天下来,水下的脸都灰掉了。人也摇摇晃晃 的一副撑不起骨架的样子。三霸白天见了他如此无精打采,绕着他走了一个圈。走 完,三霸说,水下,你是不是吸毒?水下没作声,似是默认。水下想起自己以前跟 天美说过的话。水下说天美就是他的毒品。三霸说,你小小年龄,正道不说走,走 这邪路做什么?那玩艺儿一沾上,你还有什么活路?水下说,我也没办法呀。我也 不想这样呀。水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绝望,就仿佛他真是吸毒真是病入膏肓了。三 霸便连连地摇着头叹息着。三霸说,这个人废了。这个人没有多久的活头了。我看 人一向看得有准头的。水下盯着三霸,心道,还不知道谁先废哩。还不知道谁没有 多久活头哩。你怎么不替自己看看? 三霸住过来第五天的时候。水下开着小拖送废品去县里。走前,水下在小杂屋 里换衣服。天美走了进来,一头钻进他的怀里,一言不发。水下抱着天美,激动得 难以自制。但水下即刻就得出发。 出门时,天美送水下到院门口。天美望着他,眼波流转。水下看到那里面流露 出的万般的依恋。水下轻声说,美美,等我晚上回来。 到县里后,卸下货,水下跟看门的黄驼背聊天。黄驼背问水下,老板不是要离 婚么?怎么又回心转意,住到老板娘那边去了?水下说,不晓得。黄驼背又说,老 板的家财起码上了百万,叫老板娘盯紧了。水下说,天美姨隔这么远,怎么管?黄 驼背说,回去告诉老板娘,如果老板要提离婚,起码找他要五十万。水下说,老板 一分钱也不会给的。黄驼背说,那怎么行?卖了上十年的命,弄得人财两空。做人 哪能做这么蠢?看人家那小妖精,天天涂脂抹粉,吃香喝辣,屁事不干,得了人还 落下了财。回去跟老板娘说,万不可以这样。水下说,三霸叔有几多厉害,你又不 是不晓得?黄驼背便叹道,是呀,老板娘连那个小妖精都斗不过,当然也是斗不过 老板的。水下说,斗不过?这世上哪个斗不过哪个?只看想不想斗。黄驼背笑道, 到底年幼轻狂,不省事。弱人当然斗不过强梁。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水下说, 斗他不过,找个由头杀了他,不就斗过了。黄驼背说,那也没有赢呀?死一个,那 个还不得毙?水下说,比方有旁人帮我姨杀掉三霸叔,我姨不就赢了?黄驼背又笑, 说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旁人?不关自己的事,为让别人赢,丢自己的命?水下说, 说不定就有哩。黄驼背说,莫说蠢话,人都是为自己活为自己死,不是为别人活为 别人死。为别人活为别人死的人,一百年前没生出来,一百年后也没生出来。水下 说,十八年前就生出来了,是你没看到哩。黄驼背说,越说越疯话了。小孩子,什 么都不懂。天快黑了,快回吧。黄驼背说着开始赶水下。水下边往外走边笑着说, 说不定你还认得那个人哩。 水下发动起小拖,刚要上路。黄驼背追出来。黄驼背说,水下,慢点。有你的 电话。水下熄了火,跳下小拖。水下说,有我的电话?哪个打来的?黄驼背说,好 像是老板娘。水下听罢忙不迭地跑进屋。水下抓起电话说,喂,我是水下。对方说 话了,果然是天美的声音。水下心里好高兴。天美先问他累不累,又问他几时回。 水下说,正准备回。听到有电话,又跑回来接电话了。天美说,好险,差点错过了。 水下见黄驼背一边站着听,便说,姨你有什么事?天美说,我在我娘家弟弟这里, 一时回不去。三霸下午喝了不少酒,醉了。躲在屋里,死活不醒。你回去后照顾他 一下。水下说,好的。天美又说,这几天我也被他折磨狠了。我今晚上都不想回来。 我看见床都怕。水下这几天,你也不舒坦吧?水下没作声。天美说,我恨死他了, 我好想他死。算了,不说了,反正过几天就跟他离了。离过后,我就是一个既没钱 也没色的女人了,想想心里也觉得好惨。小下子,往后我要不开心,你也莫嫌我呵。 水下唔了一声。水下说,我晓得了。我挂了。我这就回去。天美说,你莫担心我。 黑了我会叫我弟送我回来。水下说,我挂了。天美说,小下子,你要小心呵。 水下挂了电话,站着呆想了一会儿。黄驼背说,老板娘跟你说半天什么?水下 说,她说她回娘家了。三霸叔喝醉了,在屋里睡觉。她要我照顾一下三霸叔。黄驼 背说,那就快回吧。唉,多好的女人。被男人甩了,还一心挂着他照顾他。老板也 真是没良心呀。这种人死一百回也该。 太阳光弱弱的,在寒冷的风中,毫无光彩。还没有落下,四下里便已呈昏色。 雪在慢慢地化着,路上满是泥浆。水下的小拖在泥泞的路上突突地狂奔。稀泥飞溅 而起,路上有几个挑空担返家的人,一边避让,一边破口骂着,颠得这么快,赶着 去死呀。 水下全然不理路边的一切。小拖颠簸得好疯。水下觉得自己的心比小拖颠簸得 更加疯狂。路边的树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树下的田野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田野 外的村庄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村庄边的水塘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水塘对面的果 园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果园后面的大堤从水下耳边闪过了。这一切,水下根本都 不用眼看。它们全在他的心里。他闻着气味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触着风就知 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听到路边人的说话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感觉着座下的 颠簸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大堤上好安静。年过完了,筑堤的人还没来开工。敷满堤坡的雪一点也没有化, 白白净净的,连个脚印都没有。天还没黑尽,延伸得那么长的大堤,竟是一个人也 不见。水下想起夏天他在这里守堤时的场面。想起他们成天神经紧张地看着水位上 涨,然后不分昼夜地拼命把这堤加高加固。灯光把堤上堤下照得雪亮。蚊虫在灯光 下执着而热烈地飞舞。堤边的水浪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们偶尔的梦。不时地有哨音 响起。哨声尖锐,让人心头一荡一荡的。这是水下经历过的最热火朝天的场景。人 生有了这样的场景,就好像小说里有了很曲折的故事。电影里有了很丰富的画面。 歌曲里有了很跳荡的声音。水下喜欢这样的曲折、丰富和跳荡。人活着,不在于时 间的长短,而在于你是怎么活过的。而在于你活着时做过什么。而在于你做过的事 情对自己和对自己所爱的人有没有意义。然而此刻的大堤,干巴巴冷清清,一派的 索然无趣。如果人一生像这样干巴巴冷清清,活一辈子跟活一天一样,便也如大堤 这一刻一样无趣了。既然无趣,活也白活。 水下终于看到了自己收购站的大门。门口的那盏灯没亮。水下知道,那是没有 人开过的缘故。里面的人正醉着。醉着的人一醉便不知生死。不知道迫近自己的是 快乐还是危险。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和将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昨天、今天和 明天有什么样的不同。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伤害了一个人就等于伤害了全世界。不知 道自己抛弃一个人却不小心把自己也抛弃了。不知道自己胜利在望时杀身之祸却提 前一步来临。不知道自己在把所有的好处都捞在自己手上时却忽略了命。不知道命 没了所有的一切也就都没了。 但水下却清醒着。醉人不知道的一切,水下都知道。 水下进门时,并没有轻手轻脚。水下像往常一样,把小拖开进院里。轰轰的声 音足可以把任何一个没有醉着只是睡着的人吵醒。水下歇好小拖,回到小杂屋,换 了鞋子。鞋上都是泥,走在哪儿都是脚印。水下不想让自己的脚印到处留下。然后 水下又从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天冷,水瓶的质量差,水是温的。温的更好, 水下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干了。水下用衣袖抹了一下嘴,然后重新走到了院里。 这时的天已经黑了。天美的屋里也黑着灯。水下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然后朝天 美屋里走去。水下推开天美屋子的门,叫了一声:三霸叔。 没人应声。却有轻轻的鼾声传来。水下打开了灯。屋里立即通亮。水下走到床 边,三霸正睡在被窝里,咧着嘴,一副丑陋不堪的样子。水下掀开他的被子,发现 他竟是一丝不挂。三霸的身子这些年发福得厉害。站起来肉挂在身上,睡下去肉便 垮在床上。水下看着,便觉恶心。想到三霸用这样的身体天天折磨天美,水下一口 恶气立即堵上心头。水下转身走到院里,他四下看了看,便看到了一截三角铁。这 是早上刚送来的。水下拿着那截三角铁,折回天美的屋里。 水下这回径直走到床边,连想都没有想,掀开被子,举起三角铁便朝三霸的头 上砸去。只一下,血便溅了出来。三霸哼了一声,想要动。水下便接连地砸着,一 直砸得三霸没有一点动静,水下才停下了手。水下伸手在三霸的鼻息上试了一试。 水下能觉出三霸没气了。水下方将被子重新给他拉上,然后重新走进院子。 院里的水下站在淡档的月光中。从他走进天美的屋里,到他出来,只不过五分 钟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风还刮着,云还游走着,树仍然沐浴着月光,在云 下,在风里,在月色笼罩中,浅唱低吟。只是一个醉了的人在这五分钟里变成一个 死去的人。只是这五分钟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披满月光的水下满身被溅着血迹,他手上拎着的那截三角铁也全是血。水下想 要扔掉,忽又觉得不妥。便进到厨房,打开水管,将三角铁冲洗得干干净净。同时 也将自己的手清洗得干干净净。水下把那截三角铁还是丢在了原处,然后打开院门。 开院门时,他发现门上的那盏灯还没有开,又伸手打开了它。水下想,天美回来, 有这盏灯照着,心里就会踏实。 水下推着他那辆自行车,独自走出。 少年水下的自行车依然丁丁哐当地响着。水下急速地踩着踏板,朝着大堤飞速 骑去。水下想,这世上的事,该来的迟早会来,该去的迟早会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人生也就这么简单。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                第十五章 天美到家时,几近十点。天美的弟弟天富骑自行车送她回的。远远的,天美看 到大门的灯,心里惊悚了一下。走到门口,天富要回转。天富说,不早了,我还得 赶回哩。天美说,反正骑车,晚一点有什么关系。走都走到这里了,到家里去喝口 水吧。也好跟你姐夫打个招呼。天富一想,姐夫在这里,不去说一声也不好。便应 了声,跟着天美进了屋。 天美打开屋里的灯,亮着嗓子叫道,三霸####酒醒了没有?天富来了。天 富说,姐夫睡了?天美说,喝多了。不过这时候也该醒了。天美说着,走到床边。 床边弥漫着浓浓的气味。天富说,什么味道?天美闻出那是一股血腥气。天美的心 嗵嗵地跳得厉害,两脚也浮浮的,撑不住身子。天美心知家里有事发生了。但这时 候她必须坚持住。她不能软倒在地。她如果一软下来,说不定她从此就再也起不来 了。天美伸出她僵硬着的手,轻轻掀开盖在三霸身上的被子,嘴里说你睡死啦。话 音落下,却看到满头满脸都是血的三霸正瞪着眼睛望着她。天美手一松,惨叫一声, 仰身倒在地上。 天富忙道,姐,怎么啦。天富说话间便看到了床上的血。天富浑身筛糠一样抖。 他小心地拉了一下三霸的被子。三霸的眼睛睁着。嘴里还哼了一声。血已经凝固在 他大半的脸上。天富顿时魂飞魄散,拔起腿便往外奔。一边奔一边狂喊。来人啦! 杀人啦! 天富的声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生冷尖硬,一下子便穿透夜空,传遍全镇。 县局警察赶来时,已是半夜两点。天美和天富早把三霸送到了医院。天美发现 三霸还有气,便赶紧让天富开着小拖拉三霸到镇上医院急救。三霸在医院里一直没 醒,只是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在县局警察从收购站赶到这边时,他在十分钟前,死 了。 天美没有号啕大哭。天美也没有去看三霸最后一眼。天美只是静坐在医院走廊 的椅子上。她脸色木然,眼泪无声地流着。一滴滴,都落在了胸前。 一个警察走过来。对天美说,请过来一下,我们想要问你一点情况。天美站了 起来。天美知道他们要问些什么。天美机械地跟着他走进一个房间。 房间里还坐着另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去过了现场。现在还想了解 一下情况。刚才你弟弟已经说了。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娘家,是 他送你回家的。不过我们还是要问问你。天美没作声,只是落泪。警察说,你晓不 晓得谁跟你丈夫有仇?平常还有谁跟你们住在一起?他叫什么?跟你是什么关系? 警察问话像鞭子,一鞭就抽在筋骨上。天美浑身都麻了。天美明白什么都包不 住的。纸包不住火,布包不住风,棉被包不住血水一样。就算皇帝的密诏放在铁盒 子里,加上锁,藏在光明正大的匾后,也会让人发现。天美说,等我办完丧事,我 什么都告诉你。警察有些诧异,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谁杀的?天美说,我想 我应该知道。等我办完他的丧事,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警察说,这是命案, 我们不能等。天美说,那你们就自己查好了。我现在没心思说。另一个警察说,有 一个叫水下的男孩子,跟你打工,一直住在你们院子里。是不是他?天美没作声。 警察说,你不作声,就是默认了?天美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事我有责任。一 个当官模样的警察跟另两人低语了几句。那两人要朝外走。天美说,你们是不是要 去抓他?警察说,我们抓谁和不抓谁都不是你管得着的。天美叫了起来。她有些声 嘶力竭。天美说,我办完丧事,都告诉你们还不成吗?!警察说,你告诉不告诉我 们,我们都能抓到凶手。可是,对你来说,就关系大啦。包庇罪也是要坐牢的。天 美说,不关我的事。只不过……只不过……警察说,只不过什么?天美的声音从大 到小,慢慢像蚊子一样嗡嗡着。天美说,只不过我也有责任。警察说,大点声音。 天美把声音放大了。天美想,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犹豫?还有什么回头路 可走?还有什么狠心不敢下?还有什么东西舍弃不掉?天美大声说,只不过我也有 些责任。 警察夜半扑进了水下的村子。水下正在家里睡觉。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水下竟 然也睡着了。警察没有敲门,翻墙而入。闯进屋里,把水下的爹妈都吓傻了。警察 说,水下在哪儿?水下的爹说,睡了哩。怎么不敲门?警察说,哪间屋?水下的爹 便用手指了指。警察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冲了进去。 水下尚在梦里。水下梦见自己踩着血水。梦见三霸一个无头的身体。梦见天美 一身白衣裙,发上缀着金钗。梦见美艳无比的天美对着他微笑。梦见自己西装革履, 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很英俊地与天美一起拍结婚照。镁光灯嚓嚓地响着。然后…… 然后水下觉得照相的架子倒了,压在他的身上。很重很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水下担心天美被压着,便叫着,美美!美美!水下突然就醒了过来。压在他身上的 是两个警察。水下知道,他的梦彻底结束了。 天还黑得厉害,离天亮还远着。水下就在黑地里,在他爹妈呼天抢地地哭叫中, 走出了他生活过十八年的村庄。这一走,便是永远。 这是一个重大的命案,也是一个简单的命案。但警察几乎没费力,就破了案。 现场所有的一切,都说明是水下干的。天美也说大概是他。水下自己更是毫不犹豫 地承认了一切。一点侦破的起伏波澜、迂回曲折都没有。倒叫警察们觉得这个案子 的无趣。凶手水下关在了看守所里,等待宣判。 冬天的看守所里,寒意逼人。水下却没有觉得冷。水下内心里自在神圣。这神 圣是火,将他通体都烧得热烘烘的。从看守所的窗口能看到外面苍白的天空。水下 常常仰着头。没有飞鸟掠过。也没有树叶飘零。也不见云彩流动。天空果然就是空 空的。空寂得仿佛世界消失。 水下很清楚自己等待的结果是什么。但水下毫无悔意。水下觉得他的人生只能 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虽然不是那么完美,但也不错。因为水下的这个结局 是为了天美。因为天美从此摆脱三霸的折磨。因为天美有了财产可以过上等人的日 子。水下觉得自己活过的十八年中,前十七年都只是给他的命垫个底,只有这最后 的半年才活得有意义。有天美才有他的人生。这大半年足以抵了许多人的一辈子。 所以当一个警察听完他的杀人动机后,敲着桌子,用一种痛心疾首的声音说,你值 不值呵!你这样为她!水下对他微微一笑。水下说,你不懂。 水下一直关到了初夏。水下最痛苦的事是他再也见不着天美了。而且从那天天 美站在院子门口,柔情万般地送他走后,水下就再也没有见着她。一种刻骨的思念 使水下备受折磨。水下的耳边永远都留着天美的最后一句话。天美说,小下子,你 要小心呵。每每想到这个,望着窗外的水下,就会情不自禁地满脸是泪。水下给天 美写了一封信。水下请警察无论如何都要转给天美。水下的信只有这一行字:美美, 我死后,你要再找个好人。不准他欺负你。要不我还会从阴间出来杀了他。 天美看到信的时候,夏季未完。天正下着大雨。新堤牢牢靠靠地守在江岸。没 有人去上堤。堤上很安静,只有雨水拍打堤坡的声音。水文站的人一天几次地查看 着水位。朱站长几次都对顶替水下的人叹说,这个水下,是鬼魂附体了。说多了, 让水文站的人都心生恐怖。 天美在春天里就搬进了县城。她住在三霸新买的房子里。四房两厅。天顶上吊 着彩灯。窗帘是纱的。厕所里有浴缸。天美第一次看到浴缸时,首先就想到,如果 水下在这里,他们两个一定会一起在这个浴缸里洗澡。因为这个念头,天美伤感了 一天。 天美让她的弟弟天富管理着镇上的收购站。又让她的二姐天香搬来和她住在一 起,替她管家。天美很能干,也很会做生意。县里收购总站的生意依然十分兴旺。 天美拿着信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外面的雨依然哗哗地下着。信上的字歪歪倒倒 着,每一笔划,都像水下随意地站在那里。恍然间天美看到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破自 行车,猛然地刹在她的面前。他身上的红色背心已然湿透。他的脸上的红光透过汗 水放射了出来。他微笑时,嘴角向上挑着。满脸的稚气和纯真。天美的眼泪流了出 来,湿透了手上的信纸。天香说,你怎么啦?天美说,没什么。天美说着跑进厕所。 她坐在浴缸里好好地哭了一场。 透过泪光,天美还是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那是她梦想了多年的日子。那些 日子曾经在天美的心中被勾画得何等美好。美好得能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 的血光都遮盖住。没有人会看到它背后的一切。 只是天美不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她想要的幸福。还有没有像水下一样纯真热烈 的爱情。还有没有人会用一种温暖而洁净的声音叫她一声美美。 这是天美最后一次为水下哭泣。水下已经结束了旧的水下。天美也结束了旧的 天美。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天美孤独地躺在床上。往事像现在的寂寞一样,索索地朝 她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深钻。天美好想闻到水下的鼻息。好想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好想看到他青春的面容。好想被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天美凝望垂着吊灯的天花板, 心想,其实从头到尾,水下都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哩。附记:  几年前,我曾 经在一家看守所里,采访了十三个杀人犯。我最初与他们对面而坐时,心里充满了 恐惧。采访结束后,没了恐惧,但却心情复杂。这十三人当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里 挑出来的。之所以挑出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出事前,完全跟我们一样,是没有任何 犯罪记录的极其普通的人。他们中的好几个甚至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极其懦弱无能 的人。但在一念之间,他们失去理智,成了杀人犯。他们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 变了自己的命运。 天美和水下的故事,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原型。当然天美并 不叫天美,水下也并不叫水下。小说也与真实的案件有所差异。 水下这个人物是我这次采访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 他很坦诚地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很爱天美这个人物。他 甚至说,他懂法律,人是他杀的,跟他的天美没关系。她关一阵子就能放出去。她 出去后,有了财产有了钱,她就可以生活得很好。至于他自己,无论死还是活,只 要能让他的天美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他毫无悔意。他惟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而 在采访水下这个人物之前,我也采访了天美这个人物。她很漂亮,虽然已不年轻, 但仍然风姿绰约,很有女性魅力。吸引水下这类没有见识过女人的男孩的确绰绰有 余。但她却对自己与水下这个男孩子的关系矢口否认。她认为自己与这桩命案无关。 两个人完全不同的心态,使得我对水下这个男孩充满了同情。 然而让我最难忘,也最难受的是:在我采访结束时,狱警要把水下这个人物送 回看守所。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问我: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好不好? 她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有没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难过死了。他 带着稚气的面孔充满着关切,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的话令我的心里堵得慌。在我写 这篇小说时,他的面孔总是会蓦然地出现在眼前。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好难说呵。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