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你建立功勋 作者:毕淑敏 “你过来,帅北征。你愿意他两个,哪个当你爹,自己拿个主意。若都相不上,咱再找 旁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军人说。 帅北征沉默地走过来。他个子很高,却很单薄,象田野里疯长而不秀穗的庄稼。他抬起 忧郁的眼睛,开始为自己挑选父亲。 两个判断不出年龄的老农民,靠在墙根晒太阳。中原小县武装部的土墙,在冬天的阳光 照射下,反射出暖洋洋、臊烘烘的气味。他们微合双眼,丝毫意识不到正在进行的事情同自 己有什么关系。只有从鼻孔中荡漾出的烟雾,证明他们还没有睡着。 烟雾……中华烟的烟雾,象钢蓝色的硝烟,弥漫而过。父亲的脸裹在烟雾之中,冷漠而 尊严:“你们有什么权利绑架我?!” 红袖章挥舞得如同一片血泊:“老东西,还挺狂!把他嘴里的中华烟夺下来!” 几个穿军装的造反派簇拥上来,象拔草一样去揪父亲嘴里的香烟。那烟象生了根一样, 始终粘在父亲轻蔑的唇边,象一根雪白的粉笔。 烟,终于被抠出来了。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烟,只是一坨混合着血迹和牙齿的灰绿团 块。 父亲被带走了。他的背影象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可他的儿子却要在这两个石块一样沉 默的老农当中,挑一个作自己的爹! 父母被关押,帅北征一夜之中坠入黑洞,生活来源中断,没有任何一家亲戚朋友肯收留 狗崽子。他也没有老家可回。当年父亲投了红军,遗下的亲属满门抄斩。他生在北京,长在 北京,孑身一人,北京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正在这时,尧敬尧到北京来了。很多年前,他是父亲帅紫成的警卫员。父亲有过许多警 卫员,父亲都快记不得他们了,可他们都记得父亲。尧部长从中原小县的武装部来看望父 亲,他只见到了帅北征和到处贴满封条的房子。 “日他姐!我找他们讲理去!打壶梯山那会,帅师长一橹袖子,端着机枪往上冲,周围 的炮弹皮落得象扬场。那时候我是新兵,空着手跑还跟不上趟。这样的人,能是叛徒特 务?” 尧部长无所顾忌地大声喧嚣,震得贴了封条的书柜玻璃门,象遭了空袭似的哗哗作响: “跟我走吧!虽说我这官儿比不上你爹的一个零头,山高皇帝远,我可说了算!” 尧敬尧部长以绿林好汉的勇气,神不知鬼不觉将帅紫成的儿子帅北征带回了他的辖地。 尧部长要为帅北征找一个爹,然后就一手遮天送他去当兵。又找回来的儿子秦帅北,加入了 公元1966年冬季征兵的行列。 新兵第一顿饭吃大白馒头。 “解散开饭”的口令还没从新兵连长龙凤虎的嘴唇掉下来,刚换上绿军装的小伙子们, 就象定向爆破的绿墙,唰地倒向大白馒头。 这当然是不符合军队纪律的,但龙凤虎并不忙于纠正,反而浮出欣赏的笑容。吃吧!吃 吧!部队上管够,能吃才能做。他接过几茬兵了,知道新兵们抢食得越凶,越是说明当地贫 瘠困苦,这样的兵没见过世面,能吃苦,好带。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新兵。他面色苍白,眉毛很黑,整个脸庞对比着草绿色的军装,显 得过于纤巧。他愣愣地提着充当饭碗的茶色瓷缸。从瓷缸倾斜的角度,可以断定里面没有一 滴菜汁。 “你为什么不吃饭?”龙凤虎踱过去。 “不是我不吃饭,而是根本就没有饭了。”新兵的回答并不象他的体质那样柔弱。 龙凤虎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事实。 “那你为什么不去抢?”他目光炯炯地说。 “抢?!”秦帅北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他所受过的全部温文尔雅的教育,都使他 无法服从这道命令。 “对,抢!从今后,你就不是一个老百姓,也不是一个学生。军人除了服从,就是争 抢。”龙凤虎说:“不然的话,连饭都吃不上的兵,还能打仗吗!” “是!”秦帅北挺胸收腹答道。这入伍第一课,够他受用终生。 龙凤虎一回头,瞄到一个大个子兵,双手象叉似的,每个指头上都扎满了馒头。小指因 为略短,馒头插得不牢,摇摇欲坠象海豚顶球。 “你过来。”龙凤虎威严地叫道。 大个子新兵一边走一边加紧吞咽,他倒不是感觉到了食物的危险,只是想快快把牙缝打 扫干净。娘说过,同长辈说话,嘴巴要利索。 “我说,你吃得了吗?”龙凤虎问。 “报告,吃得了。”小伙子憨憨地回答。他是那种从小到老都不会有大改变的脸形,方 头方脑,两只眼睛似乎也是方的,彼此隔得很远。 这倒叫龙风虎连长一时没了下文,“你就是吃得了,也得分给别人两个。”他严肃地 说。 憨小伙这才看到站在一旁两手空空如也的秦帅北,一伸巴掌:“给你——” 肚子咕咕叫的秦帅北,此刻却犹豫了。他清楚地看到憨大个洞穿馒头的指甲里藏污纳 垢。 龙凤虎以为他是腼腆,象摘棉花团似的从憨大个手上掳下馒头:“给你就拿着!” 秦帅北想到连长“抢”的指示,再说肚子比眼睛更重要,也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龙凤虎问大个子。 “桂兰。”大个子兵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问的是大名。” “报告,这就是大名。”桂兰急得差点噎着。 秦帅北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有着如此女性化名字的战友。他发现桂兰象红枣一样饱满的耳 垂上,居然还扎了耳朵眼。 “我上头几个哥哥都没站住,我妈怕我不好养活,就给起了个丫头名。说这样阎王小鬼 不稀罕。”桂兰忙着解释。 龙凤虎点点头,又摇摇头。 饭后安排洗澡。 新兵们来到围着绿栅栏的铁路澡堂。这里是个慢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但铁路终归是铁 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拥有在偏僻的小城尚属奢侈的浴池。 新兵们脱下里外三新的绿色军装,用绿帆布腰带拦腰一捆,堆在更衣室地上,象是一摊 摊刚砍下来的青菜。 龙凤虎坐在更衣室外面的走廊里。他可不愿跟进去。乡下小伙子一身汗酸气,让他们在 池子里多泡会,脱胎换骨地洗涤一番,把虱子、虮子连同庄稼人的尘土,一古脑留在他们的 家乡,然后红朴朴白生生地奔赴边关,可他又不能走远,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得时刻关 照。 新兵们赤条条地跑进浴室。 嗬!恁大一池热水! 浴室里云遮雾罩,暖气袭人。新兵们惊叹:烧这老些热汤,要费多少柴禾!扑通扑通象 青蛙似的跳下去,有几个还打开了水仗。 一个小个子兵脚下踩到很柔韧的东西。他用大脚趾很灵活地一挑,那玩艺跳高似地弹了 起来,一股很有劲道的潜流,打着旋地绕着他的腿肚子转。小个子兵感觉到某种危险,把大 脚趾上的东西甩掉,镗到距这儿最远的角落里呆着。 小个子兵叫池可信。 水,不动声色地越来越少。新兵们说:“这水咋球了?” 小个子兵也跟着嚷:“这是啥球水!” 当大家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并且找到那个倒霉的橡皮塞子时,水已经无可挽回地减少 到刚没膝盖骨。 新兵们抱着肩,缩着颈,沾过水的肌肤暴起一层粟粒。 秦帅北不冷。他至今还没下水呢! 他从未见过这种汤锅式的洗澡方式。家里有间贴满天蓝色马赛克的浴室,有一个白如牛 奶的浴缸。帅北征从小就在这个浴缸里洗澡,刚开始只能放小半盆水,否则会把他淹没。水 波荡起蓝色的浪花,使人感到轻微的头晕,对胸腹和后背有一种类似抚摸的压迫,使人想起 妈妈柔软的手。 后来,他上了学。这是一所干部子女集中寄宿的学校。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学校的淋浴喷 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大众化了。今天,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原始共产主义式的大池子,看到 桂兰脖子后头有象漆皮剥脱一般的垢痂,看到小个子兵身上有几处环癣。 不过,自己身上也很脏,象套在一个尘封的壳子里。从北京出来,再没洗过澡。 秦帅北预备这次换好水后,抢先跳下去。 水龙头“哗一嘭一嘭”夹杂着热气,倾泻而下,把一团团硕大而洁白的水气,不客气地 朝大家头脸掷来。 大家一阵欢呼,紧跟着发现了严重问题,只有热水,没有凉水。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很焦急。空气闷热而污浊,大家面面相觑。 “这才赚哩!都是热水不比都是冷水强?再添一把柴,这水就能沏茶!”一个叫刘堆子 的新兵还挺高兴。 桂兰把硕大的手掌象吊锤似地探进水里,强忍了一会,也只得缩回来:“能褪猪毛 了。” 池可信疏淡的眉毛一皱:“咱都蹲在池边搅和水,一会就能凉,就象在家喝热粥那 样。” 秦帅北想,这没有什么难办的。他开始穿衣服。浑身湿漉漉,衣服涩得象贴一层皮。开 门裹着热气冲到走廊,忍不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么快就洗完了!”龙凤虎问。 “没……洗完。是……还没洗。”秦帅北不知怎么,见了这黑脸膛的连长,就气虚。 “那还不快洗,出来干什么!怎么又是你拖拖拉拉!”龙凤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告诉你,咱们要去的地方,水贵如油,几年之内你甭想再洗这么痛快的澡!” “水太烫了,没法洗。”秦帅北小声争辩。新兵连长算个多大的官呢?平日往来于父亲 身旁的叔叔伯伯们,哪一个对帅北征不是客客气气! “谁叫你们把原来那池水放了?没有凉水,那池水是早就放好晾凉给你们用的。没办 法,再烫也得洗。每个人都得洗,这是有规定的!” 龙凤虎说得不错。每个新兵入伍,都有一份专门的洗澡费。这个澡,标志着新兵同过去 的生活一刀两断,因而便有了某种严肃的象征意味。 “弄条皮管子,从哪里接点凉水来,并不困难。”秦帅北不屈不挠地建议。 “你叫什么名字?”龙凤虎从凳子上站起来。 “秦帅北。”秦帅北不知何意,清晰地回答。 “我说秦帅北,你是少爷胚子还是谁家的公子小姐,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你这么难 缠的兵!不愿意当兵,你把衣服搁这儿,回你妈的热炕头去!要跟着我当兵,马上进去洗 澡!半个小时后,我吹哨集合!”龙凤虎声色俱厉,唾沫星子直吹到秦帅北脸上。 秦帅北的泪在眼眶内乱转,这算什么连长,简直是军阀!可他没有热炕头可回,只有回 到热气腾腾的水池边。水雾氤氲,没有人注意到他。新兵们用刚发的白毛巾搅水,然后缓缓 提起来,让水在流失的过程中散发热量。 这很愚蠢。秦帅北想,可此情此景,他那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高级脑瓜,也想不出更好 的办法来。 “嘿!你的家伙起来了!”象墨鱼一样黑的刘堆子,对着桂兰大喊。 “刘堆子,悄些声!”桂兰不好意思了,嘟嚷着:“喊什么喊,你的不也起来了!” 大家蹲着,正好胯部用劲,此刻,各人的家伙,竟象小钢炮似的,瞄准了前方。 秦帅北脸红了。其实根本没人看他。大家快活地叫着,闹着,全无丝毫顾忌。秦帅北觉 得自己到了一伙野人之间。 “比比看,谁的球长!”刘堆子把雪白的毛巾挥舞得象个滚动的车轮。 被冬天里的热水激动起来的小伙子们,揭杆而起地欢呼着:“好哇!好哇!” 喊声惊动了龙凤虎,他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差点呛他一个跟头。他什么也没有看 清,只看见秦帅北象孤雁一样,躲在门旁。 “快洗!”他叫了一声,就缩回头去。 新兵们哇哇叫着。这生命之根,在他们看来,是最光彩最磊落的物件了。 “来!用毛巾量量,看咱这一伙,谁的球最长!”刘堆子再一次提议,并慷慨贡献出自 己的毛巾,拧干,抻直。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池可信忙用双手往下压:“悄声!看叫领导听见。” 夏天凫水时,乡下小伙子们常打这号擂台。 秦帅北置身于这伙年青壮健的庄户汉子之间,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他所熟悉的一切,已 经随着帅北征的消失,烟消云散了。帅北征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秦三老汉的儿子 秦帅北。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习惯不习惯,他必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否则,他将无法生 存。 他鼓起勇气,跳下浮沉着年青背脊的浴池。 “你咋跟我们大伙不一样,象个驸马!”池可信对他说。秦帅北惊讶自己怎么一转身的 功夫,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心想,驸马就驸马吧,我不会输给你们的。 他不知道这里演过一出“女驸马”。 凡有沙漠的地方,很久之前,必有高山。 高山是沙漠的父亲,狂风是沙漠的母亲。高山在狂风的温柔下,亿万斯年,肢解为无数 屑石。风继续永无休止地摩擦它们,屑石便在不知不党中粉碎下去,直至成为最单纯最简单 的石头的分子——砂砾。无数砂砾又集结起来,汇合成地球上最严酷最浩瀚的景观——沙 漠。 两个巨大的国家,隔着沙漠对峙。沙漠象悠远而平静的海洋,分离开两种不同的信仰和 主义。国境线从沙漠中间笔直穿过。凡是地图上有笔直国境线的地方,都是政治和条约的产 物。大自然永远是曲线玲珑。只有在沙漠里才能有这种真正的笔直。这一处的沙同那一处的 沙,没有什么区别。不象是山,有一座山和没有一座山,在战略上的意义绝对不同。而且山 底下可以埋着宝,可以是金是银是造原子弹的铀和钍。钓鱼岛是一个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它,绝不只是为了钓鱼。 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归根结底,都是领土之争。两个泱泱大国,终于在地图上划了 一道线。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条已定国界中的一段。 在地图上漫长的中国边界线上,几乎到处是不肯定的虚线和圆点。你可以在图例上找到 说明,这是未定国界。但也有某些部分是斩钉截铁的直线和同样不容置疑的黑点,这是已定 国界。 已定国界充满庄严。它是共和国完整的肌肤,分毫逾越,都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如果说 在未定国界地区发生纠纷,还多少染有争议和冲突的色彩,己定国界则无可辩驳地代表着整 个国家的尊严。 边境上的形势复杂而微妙。我们同他们,并没有生死攸关的冲突,但分属于不同的阵 营。比如行星,除了自转,还要围绕着太阳或是银河系的中心旋转,关系便越发纷乱。这条 横亘在荒无人烟沙漠中的国境线,象珠链,镶满了双方的边防站。 机要参谋秦帅北被派往新建立的喀喇泉边防站。 “我可以坐送水的大车走。越野吉普就不用单送我了。” 秦帅北高高大大,一身合体洁净的军装,罩在他那胸肌强健的躯体上,充盈的活力便洋 溢而出。他对前来送行的军分区机要科长说。五年戎马生涯,在任何一件事上,只要有苦和 相对不那么苦两种选择,秦帅北会毫不迟疑地选择艰苦,就象虎豹会本能地选择新鲜猎物而 抛弃腐肉。 “这小车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送它。”机要科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秦帅北从机要科长那里,感受到了职业军人渗透到骨髓里的保密观念,便有些不安: “我疏忽了。它的安全远比我的安全重要。” 它正安安静静躺在秦帅北不离身的公文包里,薄如一本小学生字典。 “不。都重要。到达喀喇泉边防站后,发回报平安的电报。”机要科长伸出手,以示告 别。 秦帅北就要走了。他借着敬礼的机会,向四周看了看。他以年青恋人的心,感觉到了郦 丽霞就在近旁,可他没有找到她。 运水的车先开动了,大腹便便,步履蹒跚。 秦帅北在跨上北京越野吉普的那一刹那,看到机要译电室厚重的黑窗帘掀开了一个角, 露出一双象围棋子一般黑亮的眼睛,眼睛拼命地眨动着,想要把过多的水雾风干,睫毛反倒 象刷子一样胶结起来了。 郦丽霞今日值班。 北京吉普卷起一路黄烟,象睡醒后的兔子,很快追上了楔而不舍的送水车。 没有什么人为沙漠里的部队生产专用送水车,沙漠以外忙着造反还来不及呢!部队自力 更生把油罐车改装了一下。油的瓶子也能打醋,是极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水比油重,水加到 喉咙口的油罐车严重超载,裹着黄尘颠簸运行,象一颗蠢笨的土豆。 秦帅北从迷蒙的风挡玻璃朝前望去,司机已把雨刷开动,不是为了刮水,而是为了驱 沙。从后面看油罐车,总觉得不顺眼,好象是军人没系风纪扣,虽说毛病不大,却从整体上 使一个军人走板。油罐车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秦帅北苦苦思索,终于想出来了。北京的油 罐车屁服上都拖着一根金属链条,而这辆车虽说臃肿不堪,尾巴上却很利落。道理不言而 喻,运油时怕静电火花引起爆炸,需铁链将其导入地下,运水自然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一旦 想出结果,又觉得很无聊。 北京吉普是初次到喀喇泉边防站,不认路,只好委屈地跟在水罐车后面。水罐车在几处 低矮的石屋旁停下了。 “秦参谋,下来看看吧!”押水员是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饶舌而快活地招呼。 前面就是真正的沙漠了。天空朗朗,漠海苍苍,沙面平滑光洁得如同一匹黄缎,逶迤的 曲线象潮水般柔和。在泡受搓板路的折磨之后,秦帅北很想早些深入金黄如谷细腻如粉的沙 海之中。躺在沙砾上,大约很惬惫。 “赶快走吧,到前面再好好看。”秦帅北很有兴致地说。 “我不是让你看沙,而是让您看看人。看看穿花衣服的人。”雀斑兵不由分说地来拉秦 帅北。 果然过来了几个穿花裙衫的女人,每人拿着一个碗。押水员打开水罐车开关,给她们每 人灌了一碗。女人们并不离开,一仰脖,把水都喝了下去。她们吞咽很急,喉结便象男人那 样滚动起来,好象吞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一颗颗珠子。 咽完了,又拿碗来讨。押水员又给每人灌了一碗。女人们这次不喝了,捧着碗小心翼翼 象捧着婴儿,回各自的石房。她们嘴里不断重复一个词,秦帅北估计是“谢谢”。他想她们 还会来接水的,这样一碗碗接下去,何时是个完?不如换个大盆来。但她们再也没出来,那 石屋也寂静得毫无声息。 这些女人都不美丽,也不年青,她们的花裙子灰脏如土,一年四季罩在外面。 雀斑兵却并不走,仿佛在等什么人。 一连串的恶毒咒骂象沙砾般飞掷而来。当然也是当地语言,秦帅北听不很懂。 在咒骂的簇拥下走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这种漫漫黄沙中能有这种蚕丝一般洁白的 胡须,真令人惊异。 雀斑兵忙迎了上去。 “在这儿呢!”老人突然一声惊呼,白眉毛下一双象老猫一样碧绿的眼珠,在一无遮拦 的骄阳下,眯成一道竖线,直逼秦帅北脚下。 秦帅北往脚下一看,一只红如火焰的小狗,正在舔地上的水渍。那是刚才开水罐时,不 小心喷溅出的。干涸的沙砾和小狗粉红色的舌头,快速争夺着残余的水痕。。 雀斑兵又要给老人送水。 老人顾不上接,拎起驾驶员发动车的摇把,劈头砍了下去。 小狗的生命危在瞬间。 真是鬼使神差,小狗突然满意地抬起头,耸耸如绒布般细腻的小鼻子,几粒湿漉漉的沙 粒悉悉索索掉下来,小狗欢畅地伸了一个懒腰,好象它不是舔了很普通的水,而是饱餐了一 顿美味的肉屑。 单单是这些,绝不能打动秦帅北。虽说他天性喜欢小动物,但军营打磨掉了所有闲情, 唯一能养的动物就是猪,吃的时候只有豪情而绝无温情。 秦帅北惊悸的是小红狗的眼睛,它们太象闪亮的围棋子而且浮动星光。说一只动物的眼 睛象一双人的眼睛,似乎是一种亵渎,但秦帅北此时就是这么想的,并立即用手挡住了铁 棒。 “大军同志,这狗留不得!爪子前五后四,这是妨主之兆。性子也歪歪得厉害,从来不 叫,咬起人来死不松口。” 老人气急败坏,咻咻的喘息将白胡子吹得四处飘荡。 “老人家,这狗就送给我吧。我命硬,不怕它妨主。”秦帅北说。为了那一双美丽的眼 睛。 雀斑兵给老人满满一罐子水,老人咕咚咚喝个干净。 秦帅北把红毛小狗送进北京吉普,见押水员又给了老人一罐水,就问:“这当地的水不 能喝吗?” “能喝。只是不好喝。”老人用手捋去胡须上沾的水珠,把手指象婴孩似地含在嘴里: “再往前去就不行了,喀喇泉的水,喝下去肠子会变青的。” “那泉水岂不成了滴滴畏?!”秦帅北骇然。 “知道‘喀喇’是什么意思吗?”老人碧绿的眼珠,透着幽幽的神秘。 喀喇是什么意思?巴颜喀喇山,喀喇昆仑山……这些雄伟的高山横亘在地球上,“喀 喇”则象符咒,镇守在这些高山之上。人们除了震惊和崇敬之外,已经丧失了探索“喀喇” 含义的胆识。现在,在这黄如稻海的沙漠之中,“喀喇”同一眼孱弱的泉水联系在一起,你 才敢追究它自身的意义。 老人的眼睛发出磷火一样的光泽,白胡子象金属丝在阳光下抖动:“喀喇就是黑色。象 沙漠上没有星星的夜晚。” 黑泉! 秦帅北和长雀斑的押水员,告别了花裙子和白胡子——沙漠边缘最后的居民,象破冰船 驶向极地一样,向着茫茫沙海中的黑泉边防站奔驰而去。 走进沙漠,才发现它绝不如远眺时那般坦荡,它有无数的起伏和波澜,有简洁如几何图 案的沙山,有繁复若星外生命留下的印痕。忽而沙迹蜿蜒,笔走龙蛇;忽而鸣沙震荡,长歌 当哭。沙丘卧在姜黄色的瀚海中,象一列缓缓移动的舰队,沙砾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和热量, 沙漠就锦缎似地抖动起来,将的目的金针毫不留情地刺入你的双眼。你恐惧地闭上眼睛,再 睁开时,沙漠便一片暗淡。沙漠在镀金的面具下苍凉古朴,沙漠散发着远古以来保存下的狞 厉之美… 谁控制了沙漠,谁就控制了世界。秦帅北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这样想。 喀喇泉边防站的全体官兵,听到马达的轰鸣,象听到紧急集合号似的跑了出来,站长见 是个吉普,忙整了整原已十分端正的军帽。 “机要参谋秦帅北配属喀喇泉边防检查站,前来报到。”秦帅北怕站上领导误认为小车 载来首长,忙不迭地跳下车。 站长原欲行礼的右手,突然在半空中收缩成一个拳头,擂门板一样砸到秦帅北发达的胸 肌上。 “是你呀!欢迎欢迎!” 站长是龙凤虎。 他老多了。他指挥修建了这个边防站,便把自己最后的青春也砌了进去。漠风象威力无 比的整容师,强烈地干预了他的容貌。他面色苍黄,伏在沙漠里,便浑然一体。两颊象有一 颗子弹贯穿过,留下深深的凹陷。只有下颌,依然保持着果敢的风度。因为是逆光,秦帅北 看不清他眼睛的细部,只感觉他击在肩部的手臂很有力量。 “是我。”秦帅北很高兴。机要人员需与站上领导密切合作,遇上熟人很好。 龙凤虎仍以一个新兵连连长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亲手接来的兵。秦帅北长高了,这不 稀奇,小伙子正当年,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还鼓一鼓呢!体格也魁梧了,不再是当年豆芽 菜似的柔弱,这也在意料之中。最主要的是气质,秦帅北身上已经散发出成熟的军人味道。 男子汉的相互观察,也是光明磊落的。 战士们见没有什么更稀奇的事,便渐渐散去了。 “水罐车总算来了,这下可好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从人圈外挤过来。 “炊事班长,看看是谁来了?”龙站长叫道。 炊事班长看见是小车而不是水罐车(水罐车还在后面磨蹭呢),懊丧地说:“谁来了也 没有用:今晚上要喝马蛇子汤了!” 一张五官粗疏的脸,黝黑的皮肤,关键是耳垂上的眼儿……这不是桂兰吗! 又是一个没想到!秦帅北同桂兰自新兵连分配不同部队后,就再没来往,不料在这沙漠 腹地重逢。 “你进步快,都四个兜兜了。”桂兰憨憨地笑着,转而又略带显摆地说:“刘堆子也在 这儿,你还没见吧?我好歹还是个班长,他还是个大头兵哩!” 世界真小! “该弄两个好菜给你接风,可惜就是没好水,一股马蛇子味。”桂兰那双分隔很远的方 眼睛,充满歉意。 “马蛇子是什么玩艺?”秦帅北屡屡听到这个词,好奇之心蠢蠢欲动。 “喏,你看。” 顺着桂兰粗大的手指,秦帅北看到平展的沙荒地上,趴着一只褐色的有着细小花纹的巨 型蜥蝎。记得上学时学过,只有非洲极度干旱的沙漠里,才有这种爬虫类。 “这很珍贵呢!应该会变色的。”秦帅北蹲下身去,想细细观察一下它的鳞片构造,它 精巧得如同工艺品。不想一团红光一闪,那只饥饿的红毛小狗,竟象火苗似地滚了过去,毫 不犹豫地用它的爪子——秦帅北清楚地看到是前五后四——拨拉,那只尺把长的巨蜥蝎竟如 帐篷似地飞扬起来,在半空中犹如打碎的瓷盘,迸得四分五裂,碎纸屑似地飘洒下来。 原来那是一张水浸后又风干的蜥蝎皮。 小红狗被张牙舞爪的蜥蜴骇得僵了片刻,但它始终不叫。秦帅北确信了这是一只哑巴 狗。 桂兰不由自主地用手乱胡噜自己的头发。 只有龙凤虎站长十分镇定。 桂兰说:“它是死的,倒把我唬忘了。咱们那儿习俗,见着马蛇子要赶紧把自己的头发 搞乱。不然马蛇子把你的头发根数清了,你就要死了。对吧?秦参谋?” 秦帅北愣了一下,他正在看一只蜥蜴遗落的眼睛,小而绿,象一粒形状不规则的石英颗 粒。他不知道桂兰说的这个习俗,含糊地应了一声:“噢——” 这几天大家总反映炊事班熬的糊糊有异味,本想把储水的水泥池子放干了清一清,又怕 水罐车不能按时赶到,边防站就成了上甘岭。桂兰就用捞饺子的大笊篱去捞,还真叫他给捞 着了。胆颤心惊的炊事班长不愿得罪这怪虫,就把它甩在当院里了。有几个新兵见了,吃了 饭就叫恶心,想吐。有人说赶紧把这玩艺埋了吧,眼不见为净。龙站长说,甭埋,就撂那当 标本。当兵的还怕这个!眼见心也净,权当泡的药酒喝了。大家噤了声,心里盼水罐车快 到。 水罐车摇摇晃晃进来了,战士们欢呼雀跃,纷纷用缸子接水喝。新鲜的水如同新蒸出来 的馍,有不可比拟的清香。 水罐车到来的日子,是边防站的节日。它不但带来水,还带来书信和报纸。 秦帅北拎着片刻不离身的公文包,跟随龙站长去机要室。红毛小狗象一团肮脏的毛线, 缠绕在他脚前脚后。为着它那永恒的沉默,秦帅北给它起名“默默”。 喀喇泉边防站是一处“口”字形的建筑群。房屋全部是石块垒成(石块是从很远的地方 拉来的),平顶,粗糙的白荐木房檩上覆以油毡、苇席等物,其上又堆积了很厚的泥层。房 子虽说丑陋不堪,但很实用,不惧沙漠风,多少还具备冬暖夏凉的优点。 有一处房屋格外规整,门框的四周居然是砖砌的,显得象一间正式的屋子,而别的房屋 则更象山洞。 秦帅北以为这是站部。龙凤虎说站部在那,秦帅北顺视线看到了最不成嘴脸的房屋。 “这是会晤室。” 走过会晤室,龙凤虎停下了:“喏,这是你的窝。” 这间屋子外观同会晤室近似,属于站上的豪华型建筑了。走进门去,是个甲外套间,摆 着简单的桌椅,里屋有床和保险柜。 “怎么样?”龙凤虎疲惫的脸上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秦帅北点点头。龙站长做得很地道,符合机要室的规定。 “这后窗户上还要钉几根铁条。”秦帅北拍拍里屋的窗口:“另外还要一幅用红黑两层 绒布做成的窗帘,要足够大。” 龙凤虎很慎重地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这些机要上的特殊要求。 秦帅北把须臾不曾离身的牛皮公文包放进保险柜,把钥匙装进军衣上口袋,把扣子系 好,兜盖抻平。 他们一同步出里屋。秦帅北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布,抖开,挂在了里外间的门框上。 白单子洁净得如同一方豆腐,上面凸现出鲜血一样艳丽的红字“机要重地”,其下印有制作 此标志的总部机关名称。 一方白帘,竟使气氛有了异样的肃穆。 龙凤虎说:“我再给你置办个厚门帘吧!这屋一面靠着一排,好歹是热的,那边会晤 室,平日无火,冷。”思忖一下,又说:“忘了量后窗的尺寸。”伸手挑门帘。 秦帅北刚想表示感谢,见状啪地将龙站长的手臂击落:“您不能进去了!” “我刚从里面出来呀!”龙凤虎瞠目结舌。 “现在同刚才不一样了。密码文件已经安放在内,保密标志业已悬挂,除机要人员外, 任何人不得擅入。今后,您要是拟报或是阅报,只能在外屋。这是保密规定。”年青英俊的 机要参谋毫不通融地说。 喀喇泉边防站最高军事长官,在自己的辖地,第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抢白,这个人还 是他亲手接的兵!一股黑色的怒火,沿着他的喉管向上爬动。故弄什么玄虚!有什么了不起 的!他悻悻然,苍黑的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来。他毕竟是有军事素养的领导,犯不上同骄傲 的小公鸡争执。他把手缓慢地放下了。 默默扑动门帘,窜进屋里,紧接着听到爪子搔爬铁皮保险柜的声音。默默凭着敏锐的嗅 觉,侦察到了牛皮公文包的所在。一路上,它与公文包相依为命。 龙凤虎揶榆地对秦帅北讲:“秦参谋,你这门上还应该贴一张条:华人与狗不得入 内。” 轮到秦帅北张嘴结舌了。 “而且这狗准得死。”龙凤虎预言道。然后扬长而去。 真糟糕!进站头一天就与长官发生摩擦,秦帅北很沮丧。也许他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些, 一般人很难想象机要工作近乎残酷的保密制度,甚至机要员最初的时候。 “保守机密,慎之又慎。要十分保密,七分不行,八分也不行,九分九也不行,非十分 不可。” 瘦削的教官站在机要学校的讲台上,他戴着银丝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语调却十分凌 厉。 年青的机要学员端坐得如绿色石像。无论天下大乱到何种程度,设在宁静山区的机要学 校,仍旧壁垒森严。也许因为这是国家最后的神经脉络,遴选人员与施行教育,分外严格。 “……密码失密,主要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被敌方所破译。”教官用被纸烟熏得焦黄的 手指,在空中抓了一把:“你们说,我手里有什么?” 有什么?有空气呗!但是没人回答。过于简单的问题里往往潜伏着陷际。 教官等了一会,不是在等回答,而是在提醒所有的人,对他下面的话给予更充分的注 意。 “我手心里攥着电波。这间教室里也充满电波。你张开嘴,你的牙齿上粘着电波。你闭 上嘴,你的肺里也呼吸着电波………” 年青的机要学员们被无所不在的电波所威慑。 “不要一提到电波,就以为是国家广播电台。那在太空纷杂的无线电讯号里,只是极少 的一部分。空中绝大多数电波是由形形色色的机要电台发出的,有敌人的,有朋友的,也有 我们自己的。每个国家都凭借着它的机要联络网。控制着整个政权。对于军队来说,尤其是 这样!” 教官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大家,每个人都感到肩上的千钧份量。 “截获对方电波讯号,破译对方密码,需要庞大的侦听系统和专门机构,我们今天就不 详细讲了。还有一条失密途径,就是——”教官顿了一下,学员们洗耳静听。 “——丢了密码本!” “你们要永远记住,密码重于你们个人生命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借!!! “如果你携带密码,同司令部在一起,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即撤退,你怎么办?”教 官的目光严峻了。 “立即将文件销毁。”秦帅北回答。 “机要密码的所有纸张,都浸泡过一种特殊的药液。必要时,一根火柴就可以使它在一 秒钟化为灰烬。并且任何方法,都不可能使纸灰上的字迹复现。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还需要 保存密码,以便联络。你怎么办?”教官逼视着秦帅北。 “我要求配备精锐部队,掩护我撤返。”秦帅北思忖片刻答道。 教官雷达一样的目光,一寸寸巡视教室。 “就是元帅,我觉得也该保护我……当然,不是我……是因为我带着密码……”室内响 起象冰雪一样纯净的女声,怯生生,但很清晰。 哗众取宠!秦帅北不屑地想。你见过真正的元帅吗?白发苍苍,功勋累累,他们是军队 的灵魂!你的父亲兄弟也许会泼出命来保护你,但这是战场。不是你的家! 教官已经开始失望的眼睛突然睁大:“郦丽霞,你站起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秦帅北坐在后排,看不到前排的脸。只见她象凝脂一样的脖颈由上而下红了起来,因为 上课时一律不戴军帽,她漆黑的短发被激动的热气吹拂着,象受了静电的吸引,雾似地向四 周飘散。 郦丽霞说:“当司令员是一位元帅时,我认为应该首要保护文件。” “请坐下。”教官激动地双手撑着讲台:“当你们同密码在一起的时候,你们自身的生 命就业已消失。保卫密码,就是保卫胜利。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只有先消灭了文件,你们才 有权利消灭自身的生命。要记住,密码是全军通用一个版本,一旦遗失,将使无数将士血流 成河!” 秦帅北草拟了到达喀喇泉边防站后的第一份电报。原本比较简洁,想到今夜是郦丽霞在 分区值班,报稿将经由她纤巧的手一一译出,又写得详细了些。 然后他打开保险柜,取出密码本,湖蓝色的封面,象是一汪宁静的水泊。他把报文译成 密码,现在,留在纸上的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象是大数学家演算过的稿纸。对于所有其它 的眼睛来说,它是一页天书。 秦帅北走出机要室,屋外已一片苍茫。 电台很好找,高耸的天线就是无法掩藏的标志。 秦帅北一走进去,几个闲扯天的人就都站起来,为首的又矮又瘦,伸出手:“我正在跟 他们说你是我师傅呢!” 是什么师傅秦帅北一时没听明白,下意识地先去握手。对方骨骆粗大,尤其是手指肚象 棒槌一样壮实。秦帅北先判断出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电台长。其后才认出他是池可信。 “咱们那个新兵连还有谁在站上?”秦帅北这次真惊讶了。 “刘堆子、桂兰和我。也许哪天还能派个熟人来,比如你吧。”池可信向四周围的电台 摇机员、报务员介绍了秦帅北,然后说:“你来了就有我们忙的了。上下两道工序,咱们唇 齿相依。没有急事,夜里少发报,别惹了我们的瞌睡。” 秦帅北说:“要是夜里上头来了急报,你们敢昧下不用我译,那我才真服了你们。” 玩笑归玩笑,池可信接过报文,电台开始联络。看他们嘀嘀嗒嗒忙个不停,秦帅北自己 无声地退出了。大家也不客套,反正以后天天要打交道。喀喇泉边防站与外界的联系,就依 靠机要和电台两个部门的通力协作。确切地讲,电台是为秦帅北工作的,枯燥的数码并不告 诉他们任何意义。只有秦帅北才洞若观火。这种特殊的位置,使机要人员有一种溶化在血液 中的优越感。 晚饭是肉炒土豆丝。桂兰掌勺的大手,稳准狠地颠了两下,菜表面上并不见很多,回到 屋里才发现,土豆丝下埋着不少肉。默默馋得乱蹭他的裤腿,秦帅北便把肉都挑给小狗吃 了。 到底是颠簸了几百里,秦帅北早早上床。随着一阵柴油发电机轰鸣,眼前突然绽出金 花。站上没有长明电,每夜定时送电。秦帅北想睡觉,就去找灯线。寻觅完内外屋,也没找 到开关。细一想,电在沙漠中那样宝贵,作息时间又是统一规定,各屋里根本没有独立的开 关。 入境随俗吧。但灯泡象个金瓜悬在头顶,披头散发的金线射入眼帘。秦帅北生活上的这 些娇气毛病,原本叫粗旷的连队生活差不多治好了,没想到机要学校舒适的环境又把它诱发 了。干脆把灯泡拧下来。 眼睛一时不适应,感到四周极黑。过了一会,发现左侧墙壁进出稀薄的光亮。 他凑到墙边,才发现墙是用板子分隔而成。通过木板上的蛀眼,看到那面是很大的战士 宿舍,一溜的通铺。这大约就是一排了。有这样的重兵把守,文件倒是挺安全。秦帅北想。 他的铺位正好头对墙,那边的谈话声不听也入耳。 “刘堆子,你说明天吃什么?”一个挺稚气的声音。 秦帅北透过一个虫眼,看到的刘堆子象镶在圆形镜框里,他还真没多大变化。旁边是个 圆圆脸的小兵。 “大老米,这顿吃的还没走过肚脐眼,就惦记下顿了?告诉你,早上吃羊,中午有鱼, 晚上自然是蛋了。”刘堆子摆出老兵的见多识广。 秦帅北想,到底是照顾一线,水虽少点,伙食还是不错。 右侧一片漆黑。会晤室晚上没人,自然黑暗。但从未挂窗帘的后窗望出去,右侧的野地 被泻出的灯光照亮。 这是怎么回事?秦帅北的好奇之心又萌动了。用手去摸,同左侧的薄木板是一样装备, 甚至摸到了虫眼,但并没有光粒子穿透过来。他用手弹弹墙壁,听到敲变质充气罐头盒子的 声响。 这是个夹壁墙!应该有出口! 他判断这个出口不会在会晤室内,而是在他的屋里。这使他很兴奋,倦意全消,顺着墙 壁仔细摸索。 机要重地内严丝合缝,象拉链一样无懈可击。也许应该把灯泡旋上,那样搜索起来快捷 得多。不可!上下哨的战士若觑见新来的机要参谋这样鬼鬼祟祟,终是不雅。虽然严格讲起 来,机要人员须把工作地点周围的环境调查清楚,也是十分重要的。 秦帅北终于在外间阅报室找到了活动墙壁。机关启开,一股木板储存的清香,飘逸而 出。 秦帅北好奇地走进去。 暗室是与秦帅北工作间等长的一条细长通道。虽然无灯,但相当明亮,邻近会晤室的侧 壁上,有人工凿制的孔。暗室内有一长凳,象农村简易小学里孩子们集体坐的那种。秦帅北 坐上去,凳子虽窄,接样处粘结牢固,毫无声响。秦帅北再往会晤室一看,不由得喟叹暗室 设计师的高超。在与就座者双眼高度平行的板障上,有形同眼镜片的亮孔,可以非常方便地 窥视到边界会晤室内的全貌,特别是对面那排留给客人坐的沙发。 沙发!在沙漠腹地看到这种大椅子,秦帅北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当然这沙发算不得舒适 和华丽,但它在这里显示出一种大国气派。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龙凤虎站长的杰作。 我们没有录音机,也没有微型摄影机。万一发生重大的边界争端,你要身负重任的边防 检查站站长以何为凭?这里起码可以多伏下几双眼睛! 用心良苦! 秦帅北很小心地退出来,将一切复原。 “秦参谋,你的灯怎么黑了?” 秦帅北愕然。屋外是龙凤虎的声音:“是不是灯泡坏了?我给你拿来一盏油灯。” 秦帅北很感激,离开墙:“是我自己摘了泡子。” 龙凤虎擦亮火柴,把灯递给他:“咱们这儿不同别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夜里译报 给你点个亮。注意省油。” 秦帅北再次入睡,再次被唤醒。这是子夜时分突然降临的漠风。 漠风象是被一道黑色符咒召唤来的猛兽,巨大而柔软的爪子,在最初的时候悄然无声, 只在遥远的沙丛中发出悠长的叹息。你凝神去听,它闯然消失,象它的发生一样渺无踪迹。 但这是一个险恶的骗局。片刻之后,漠风壁立而起,砸落在整个大漠之上。它苍黄而苦涩的 舌头,舔过边防站薄薄的屋顶,屋顶象纸片一样籁籁发抖。不知是谁扔在房上的旧鞋和罐头 盒,漠风不屑地将它们掠去,随手抛向高远的天空,看着它们象鹞子一样飞翔。风在天地问 无尽暄嚣,把一切凸起的物体都当作美妙的洞萧。于是,常态下绝对听不到的种种声响,混 合成令人恐惧的合唱,显示着漠风无以伦比的艺术。无数沙砾被风搅动而起,击打在窗上门 上,仿佛降落着密密麻麻的冰雹,空气中充斥着火药爆炸后的硫磺气味,那是风将石头与石 头摩擦而出的气味。漠风君临整个天地,除了风,一切已不复存在。 秦帅北恐惧地望着天花板。其实一片墨色,什么也望不到,望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他把耳朵靠近一排宿舍,企冀听到人的声音。但人的柔弱气息早被风吞没掉了,你会绝望地 想到这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已无一个活人。 猛然间,秦帅北象被人在背部楔了一刀,一弹而起。他听到了激越的紧急集合号声。 这是否是错觉?风声已极大地摧残了人的自信。思忖绝不影响秦帅北的行动,当他终于 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号音的召唤,衣服已穿毕。 秦帅北携带密码,全身披挂跑出房门。 黑暗中,有一团更为浓重的暗影,当一切都随着漠风的肆虐而摇摆时,它岿然不动。这 就是喀喇泉边防检查站全体官兵的队列。秦帅北加入进去。 “三分钟以前,哨兵发现国境线方向,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龙凤虎站长的声音比漠 风更强韧。 象是为站长的话作注脚,墨黑的天空腾地又炸起一颗红色信号弹,象一滴淋漓的鲜血, 终于保持不住圆滚滚的形状,蜿蜒而落。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秦帅北青春的热血向肌肤泛滥,每一块肌腱都因为充血过多而渴 望搏杀。 “他们在我们的边防线上陈兵百万,这不是装样子,是准备让我们血流成河的……”龙 凤虎做着战前动员。 秦帅北想,赶快占领工事和有利地形啊!这么密集的队列,敌人一发炮弹打来,还不全 军覆灭! 龙凤虎结束了讲话,布置了具体的任务,战士们无言地消失在混饨之中。 机要人员在战时,必须随时跟随最高军事长官。秦帅北问:“是否立即拟报,向上级报 告?”他想到了苏德战争时希特勒的不宣而战。 “情况不明,你怎么报告?是潜藏的敌特发射信号弹,扰乱军心,还是对方大规模进攻 的前奏?”龙站长冷静地说。 秦帅北感觉自己欠火候。 沙砾象铁屑似地打在身上,象有无数剑戟横刺过来。龙站长说:“秦参谋,你先回去待 命。” 秦帅北回到机要室,心紧张得怦怦直跳。队伍渐渐远去,周围只剩下如涛的风声。龙凤 虎指挥若定的形象,使他深感钦佩。老边防到底见多识广,镇定从容。让自己待命,就安心 待命吧!他想自己一定睡不着。没想到剑拔弩张之时,竟沉沉地睡去了。 天亮了,秦帅北推开门。 天湛蓝无比,象一块澄清的蓝水晶,神秘宁静地悬挂在金灿灿的沙漠之上,洁净得你甚 至不敢用手去指一指,怕因此会在那上面留下指纹。漠风象一把巨大的竹帚,将天地中所有 的细尘,都扫到深远的天涯去了,在那里黄尘将缓缓飘下,凝积成姜色的黄土高原。漠风象 魔力无穷的法师,一夜之间塑起庞大的驼队似的沙丘,环绕着喀喇泉边防站。凹陷处留下风 冲刷出的涡状印痕,象一只只永恒的眼睛。 秦帅北俯下身子,掏起一捧沙。沙象鱼卵一样规则,在朝阳下反射出谷穗的光芒。 这就是沙漠!明丽而美妙。 今天是星期天。夜里出外巡逻的战士都已返回,没有发现敌情。估计对方是用一种定时 信号弹骚拢我方。 秦帅北的耳朵眼里都是尘沙,他到炊事班打水,桂兰给了他一舀子。 “我想好好打扫个人卫生,这点哪够哪!”秦帅北愁眉苦脸:“老班长,高抬贵手。” 桂兰说:“你有多少颗牙?” 秦帅北不解:“三十颗。按理还要再长两颗,叫智齿。二十八岁才长齐呢!” 桂兰说:“这水有四十颗牙也尽够刷的!” 秦帅北这才知道只给刷牙水,说:“洗脸怎么办呢?我也不是只猫,会用爪子干抓 挠。” 桂兰说:“到喀喇泉啊!” 秦帅北想,一眼名为黑泉的水,还不得把人洗成包公!洗衣服还不成了伪军那种颜色! 偷眼看桂兰,脸虽黑,衣服倒还洁净,好象比他当新兵时还洗得见本色。心想,这一定是近 水楼台先得月了。 秦帅北去找喀喇泉,顺便从从容容把整个边防站观察了一番。 站中心有个方形水泥台子,四周为很优雅的缓坡。水泥因为狂风躁烈,表层已经龟裂, 嵌满了金灿灿的沙粒。台子中心是一座高耸的方形水泥立柱,立柱中心是一根笔直的铁制长 杆。 这是国旗杆。 此刻未挂国旗,它便象一根巨针,尖峭地刺向广袤的蓝天。 他看到了哨楼。哨楼是一座粗大的空中碉堡,秦帅北很想马上跑上去,看看与我们对峙 的他们。但他在这时恰好看到了喀喇泉。他决定把自己洗涤一新再上哨楼。因为你在看到他 们的时候,他们也将看到你。 秦帅北为他对喀喇泉的所有想象而道歉。 喀喇泉象一只深蓝的眸子,凝望着天穹。乌瘴的风沙,竟然不曾留给它一丝尘翳。或者 说它象一个深邃古老的黑洞,将黄沙毫无痕迹地吞噬了。泉不大,水塘只有一间屋子大小。 他掬起一捧,才发现水并不是黑的,而是极清纯明冽,渗出迷蒙的幽蓝。这样美妙的泉水, 难道会置人死地?不可思议!秦帅北不敢造次,只用它洗脸,并无不适感觉。终于忍不往咽 了一小口,甘甜爽口,并无异味。 秦帅北开始洗衣服。军衣泡进盆,未及揉搓,灰尘便雾样散落,水浑浊了。秦帅北泼掉 再取一盆,水又自动浑浊。他不知何因,三盆之后,衣服已自动洁净,全然不用肥皂洗衣 粉。秦帅北这才明白,这蓝如墨水的泉中,不知溶有何种化学成分,不由为自己吞下去的水 担心。 脚面觉得毛茸茸,低头一看,是默默。他用泉水给默默洗了个澡,又在怀里捂干,小红 狗干净而蓬松,象一团上好的毛线。 “这是你的狗娃?”池可信端着盆走来。 “是我的。”秦帅北想,这么些年,池可信的个子一点没见长,真可惜了部队的粮食。 “养不活。”池可信说。 已经是两个人说这话了。多可爱的小红狗,怎么会死?“为什么?” “因为喀喇泉的水有毒。”池可信把清凉的泉水甩在脸上,洗得很惬意。 “哎呀!我刚才还喝了一口。”秦帅北后怕。 “喝一口没事,不过是拉稀跑肚三次。五口之内,你照这个比例推算就是了。五口之 上,就没救了。”池可信说得很平淡。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大为惊诧世上有这种药泉。 “我试过。所有站上的人,都忍不住喝过喀喇泉的水。现在,有时也还喝一口半口 的。” “那是为什么?”秦帅北已感到肚子隐痛。 池可信看了他一眼,很久才移开:“因为闲。呆着无聊,跑跑肚,也算个调剂。” 秦帅北来不及吃惊,赶紧去跑厕所。回来端衣服时,见池可信正一脚把默默踢得翻飞, 尾巴竖在空中,象一把散开的茅草。 “你这是干什么?”秦帅北很气恼。 “我是在救它。这狗娃一不懂数学,二不懂量变质变的道理,一阵狂饮,回去就得挺 尸。”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为默默发起愁来。 池可信说:“我有个办法,试试吧。你不要心疼。” 秦帅北想,为救默默一命,心疼也忍着。 秦帅北几乎不敢看默默那双象围棋子一样的眼睛。 皮肉之痛终于熬不过干渴,默默这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你只看出它的红毛在随 风飘荡,简直觉察不出它在移动,突然,它象箭一样地窜到泉边,显示出令人咋舌的攻击速 度。它又忽然静止,用黑眼睛扫视着两个年青的军人。池可信眼望别处,无动于衷。默默用 灵巧如丝绒的鼻子嗅着水气,吹出的气息把如镜的泉面漾出涟俯…… 池可信又是稳准狠地一脚。 如是者三。默默已是遍体鳞伤,蜷在秦帅北脚下。 “好啦,黑脸我唱,红脸该你扮了。领到桂兰那儿给它喝净水。它要是只聪明狗,就死 不了了。” 秦帅北把默默抱给桂兰,桂兰说:“谁这么狠?” 秦帅北说:“我。你以后记着给它喝水。” 桂兰说:“忘不了。我再给它找点骨头。” 秦帅北说:“得找肉。” 桂兰拍拍空案子:“哪有肉!最后一点肉,昨个都欢迎你了。” 秦帅北说:“老班长,您甭想蒙我,今天食谱有鱼,有羊,有蛋!” 桂兰大睁着眼,他那原本就分隔得很开的方眼睛,似乎是准备分散到脑袋后面集合: “哪个耍笑你哩!羊……鱼……蛋……对头喽!就是洋芋蛋!学名叫马铃薯,也叫土豆、山 药蛋……你咋个就信了呢!” 哨楼的梯子又高又陡,每一步膝盖都几乎抵到大腿根儿。哨所象起重机的操作室,悬挂 在半空。望远镜支架在地当央,象一挺英勇的重机枪。值勤哨兵的脸,贴在望远镜上,只露 出一个毛烘烘的三角下巴。 “秦参谋,你来了,你的小狗不错。”哨兵懒洋洋地说。他是刘堆子。 “你在哪儿看见我的小狗了?”秦帅北想莫非刘堆子从一排宿舍向机要室张望过?这可 影响保密。 “在这儿。”刘堆子拍拍纤尘不染的大望远镜,然后侧开身子:“你看吧。”他深谙所 有初上哨楼人的心理,就象好客的主人给客人挟了一筷子好菜。 秦帅北伏在望远镜上。喀喇泉象一块厚重的啤酒瓶子底,唰地被拖到眼前,蓝得令人犯 晕。品字形的战壕,包绕着哨所周围,一旦发生战事,我们将凭借它殊死抵抗,只可惜已被 昨夜的风沙基本淤平,龙站长正在巡视,预备加深堑壕。再远处,便是浩瀚无际的沙海。 他眼睛酸了,看望远镜是费目力的事,尤其在金光闪烁的沙漠里。躲开镜片,秦帅北突 然看到远方有一串移动的黑点。他以为是错觉,太阳已把沙漠烤热,象瀑布一样的热气流已 在冉冉浮动,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是外出巡逻的弟兄们回来了。”刘堆子象电影中的画外音一样解说。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他们:枪、大衣、干粮袋子……脸上的皮象无数张被烘烤过的江米 纸,剥脱皱裂。距离如此贴近,秦帅北甚至看到他们唇角凝结的血滴。 “巡逻一趟,要多长时间?”秦帅北问。 “没准。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人家有汽车,咱们是两条腿。一趟下来,几百里。要看 天气。就象锄地,你说锄十亩要多长时间?要看草深草浅,锄头利不利。还要看你自己身子 骨强不强。”刘堆子说。 部队上的兵,五湖四海的都有。战士们入伍时都和老乡扎堆,讲家乡话。时间长了,天 南海北语言混杂,兵们创造出一种类似普通话的语言,连刘堆子也掌握得很熟练了。 “看看界碑吧!这是喀喇泉的一景,象北京的天安门。” 秦帅北看到了界碑。水泥浇铸,方方正正,只有一人高,不威武也不雄壮、大智若愚的 样子。两个国家,就被这样一块象石头似的普通桩子,永远地切割开了。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更远方。 他看到了他们的营房、堑壕、了望塔……一切的一切,都同我们的设施是那样相似,包 括房屋的平顶和堑壕淤沙的程度,险恶的地理气候,规定了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甚至 他们也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为什么不悬挂国旗呢?”秦帅北问。 “为什么要悬挂国旗呢?”刘坟子问。 “因为这是国境。”秦帅北认为不言而喻。 “正因为这是国境。只有国境里面的人,才需要老用国旗来提醒自己关于祖国什么的。 这里不用,所有的人没有一分钟会忘记了这一点。”刘堆子说:他每天站在岗楼上,已将这 个问题想出了哲学意味。 是的。国境线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微弱的火星也会激起大战,微小的疏忽也会酿出惨 祸,这里的规矩同别处不一样。 “咱们这儿悬挂国旗随意思是:要求边界会晤。”刘堆子站哨寂寞,愿意同人闲聊。 “然后呢?”秦帅北很感兴趣,他想到了那间带有秘密夹道的会晤室。 “然后人家就坐着吉普车过来了,该谈什么谈什么呗!” 秦帅北大彻大悟,除了外交部长和递交国书,还有这种土特产式的外交途径。 “为什么边防站不修在界碑那儿?我原来以为是那样的。” “那就不叫邻国,叫邻居了。真打起来,这点路算什么呢?不过一迈腿的功夫。”刘堆 子淡淡地说,“也许没等你这不带长的参谋把电报拟出来,没等电台的摇机员把发电机打 着,人家就把咱们破了。若真的两国开仗,咱们至多只能起个报信的作用。”刘堆子眯着双 眼,仿佛这一切象电影似地在他面前演过。 太老的兵是一种妖怪。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刘堆子一当兵就分到另一个边防 站,组建喀喇泉,又把他调了来,历尽沧桑。 秦帅北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兵营,他很想看到一个活人,不然总觉得象舞台布景似的不真 实。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在睡懒觉。”刘堆子什么都知道,仿佛他正有一架望远镜对准别 人的脑袋。 秦帅北开始收拾机要室,他发现了一个极大的好处。当兵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享有了 一个独立的房间,这是保密条令赋予他的特权。他把被子随便团起来,故意不使它见棱见 方。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以为这样美观,象一个松散的面包团。他只是想放松,想不规范。 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看到,被子自动地收缩成方正的豆腐块。棉絮经过多年的塑造,已象有 记忆的金属,自己完成了有棱有角的造型。 秦帅北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兵。 “今天训练科目——低姿匍匐前进。”远比现在年青的龙凤虎,站在新兵连面前。他穿 一身洁白的军装,这是军装中的珍品,六十年代制作的军绿染料不过关,多次日晒洗涤之后 就掉色至灰白。这个时候缀上两块鲜如丹枫的领章,军服就显出爽心悦目的优美。但军服洗 到这种程度,虽白也旧了,难得的是色泽虽白,质地仍新,也就是说军衣纯粹是洗白的而不 是穿在身上磨白晒白的。 龙凤虎是南方水乡人,他在干旱的大西北,仍旧顽强地保持了勤于洗唰的习性。今天, 他特地穿上这套最爽洁的军服。 冬未春初,冻土未融。冰洼里闪现着云母一样薄而破碎的冰屑。 “看我的示范。”龙凤虎向新兵们不正常地显示了他的军装,然后,一个虎步,随着脆 如玻璃一般的声响,他厚实而灵巧的身躯,拍在了水地上。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 龙凤虎以极优美洗练的动作,低姿匍匐向前,身后留下一条宛如蜈蚣爬过的轻浅痕迹, 当然携有点点水痕。 说实在活,新兵们此刻并不特别关注连长的姿势,他们更关心的是连长的衣服,急切地 等着他站起来。 龙凤虎终于站起来了。那身整洁如雪的军装成了上等宣纸,笔墨挥洒,洋洋大观。 龙凤虎现在需要找一个穿着最清洁的新战士。他相中了秦帅北。 “向前三步走——向左转——向前三步走——向右转——立定。” 随着连长短促的口令,秦帅北出列,面对着一摊不亚于刚才的水泊。 秦帅北早有预感,新兵连长看不上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要从他开刀。 “卧倒——”龙凤虎发布口令。 秦帅北卧倒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侧移了半步,躲开了那个布满狼牙般冰屑的水洼。剩 下的步骤精确无误,作为只看过一遍示范的新兵,能把要领掌握到这个地步,龙凤虎感到意 外。他巴不得他在匍匐时把屁股翘起来,这是新兵们极易犯的一个毛病,那时候他就可以走 过去,大张旗鼓地在他屁服上狠踢一脚。象给新鲜猪肉盖紫药水图章那样,把大头鞋底上的 泥水,清晰地喘在他那依稀可以看出裤线的后屁股蛋上。 秦帅北站起来了,衣服上有浮土,那很容易拍掉。 新兵们看看秦帅北.看看连长。 “你刚才多做了一个动作。”龙凤虎说。 秦帅北不响。 龙凤虎嘶哑着声音:“回到你刚才的位置上。”秦帅北乖乖地退回去,面对着一汪水 洼。龙凤虎又把口令重复一遍,秦帅北又侧移半步,龙凤虎喊:“停——”秦帅北的腿象被 炸断了一样,僵在半空。 “为了这个多余的动作,在战场上你要付出血的代价。”龙凤虎痛心疾首。 “没那么严重!”秦帅北不服。父亲身经百战,仍然极爱整洁。龙连长,你对于打仗的 知识,还不是从电影上看来的,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为什么不就地卧倒?怕弄脏衣服?”龙凤虎穿着肮脏的军服发问,使他的话孔武有 力。 “是。我只有这一套干净衣服了。”秦帅北并不隐瞒。 “是衣服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平时衣服重要,战时生命重要。”秦帅北依旧振振有辞。 “衣服脏了可以洗!养成这种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作风,脑袋掉了,没有人给你往颈子 上缝!”龙凤虎真火了,这么难缠的兵! “说得好听,衣服脏了可以洗,一个月只发半块肥皂,还不够洗袜子的呢……”秦帅北 仍旧小声辩驳。 “今天晚上你到连部,我给你肥皂。”龙凤虎认为这是小事,关键是要训练出敢于不怕 苦不怕死的兵。 新兵发出一片“噫唏”声。这小子,惹恼了连长,倒白捞了一条肥皂! 然而秦帅北并不受宠若惊:“有了肥皂也还要时间和力气,明明可以不弄脏……”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吗?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龙凤虎的忍耐已到极点,年 年带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应。今天碰到一个软硬不吃的。 “您当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抢着洗。”秦帅北小声但仍旧很清晰地说。 大家不由自主侧头。铁丝上晾着发白的军衣。这是龙凤虎昨夜泡在盆子里的。 “谁偷着给我洗了衣服,谁给我写检查!”龙凤虎咆哮起来:“秦帅北,我现在命令 你,就地卧倒——” 细皮嫩肉清俊潇洒的新兵秦帅北,不由得双膝一软,卧倒在冰水之中。 秦帅北晚上去拿肥皂时,看到了池可信交上来的检讨,说自己想让领导有个好印象,再 就是从小爱劳动,成了习惯,手脚闲不住……秦帅北想,池可信真不愧是土秀才,文化大革 命要是给哪派当笔杆子,一定红旗不倒。 池可信是瓦匠的儿子,读过一年初中,这便是他们之中的大知识分子了。他很注意秦帅 北的一举一动,虚心学习他的长处。自从龙凤虎告诫秦帅北吃饭动作要快以后,秦帅北再不 温良恭俭让。西北的大米很少,新兵连喝大米粥的日子,大家都摩拳擦掌。 粥盛在大木桶里,每人一碗之后略有富余。池可信盛上溜满一碗,不管腮帮子村里的软 肉烫得怎样火烧火燎,一口就吸溜进大半缸子。细一听,周围一片稀里呼噜之声,都在暗地 里比赛着。池可信心中暗笑,你们晚了!自己不慌不忙地去盛第二碗。 半路上碰到走回来的桂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谁能跟桂兰比?他的嘴象簸 箕。池可信把木桶旮旯里的残渣余孽搜索出来,盛了大半碗,虽说多少有点糟木板子味,可 这是好东西!在家非得病倒了,妈才瞒着别的兄弟姐妹,借点米,给自己熬碗米粥。 走回桌上,看大家基本上都放了碗,池可信便不显山不显水地侧了身,别露富,别犯了 众怒。看见另一桌上的秦帅北还在吃粥,满满一碗,才吸去一个小坑。 “一碗粥吃忒长时间,牙痛了?”池可信是凡事精细的人,旁敲侧击。 “第二碗了。”秦帅北不大喜欢这个精明的乡下小伙子。 “你嘴巴没烫起泡?俺紧赶慢赶,才刮了个桶底底。” 秦帅北并不隐瞒:“你知道田忌赛马吗?” 池可信点点头,其实他不知道田忌赛马是咋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他不愿在马上耽误 功夫,又不是骑兵!他只想知道大米。 “跟那一样。”秦帅北轻描淡写。他并不是故弄玄虚。在吃饭上用这种小计谋,实不宜 大张旗鼓。 池可信也并不追问,他先搞清了何为赛马,又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熬粥的机会。原来是第 一次只盛半碗。 秦帅北到野外转了转,捡回一只羊角和一捧黄沙。他还要继续美化自己的小屋。 羊角盘曲如田径场的跑道,色泽惨白象是石灰。羊角原先与羊头相衔接的部位,秦帅北 把它斜钉在墙上。这样,那只无形的羊就永远侧着头,窥探秦帅北翻译密码。 秦帅北又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胶水画了一幅画。这是一只巨大的透明驼鸟。他把细 沙均匀地洒在白纸之上,驼鸟就渐渐孵化出来。他还想画一幅骆驼,一想,边防站就有骆 驼,现实中有的东西,就不要画了。 他把最重要最美妙的事放在最后才做。他打开一本淡青封面的笔记本,从塑料封皮里抽 出一张女兵的照片。郦丽霞梳着拳头大的小刷子,军帽扣得略有些歪,脸上却是一本正经, 用黑棋子一样的乌亮眼珠,看着年青的机要参谋。 秦帅北轻轻地吻了一下照片。在现实中,他还没有这样大胆的举动。 他把郦丽霞的照片,摆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顿时觉得满屋生辉。 女儿家,是边防线上最最缺少的东西。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大字:伴随你建立功勋! 字很漂亮,所有机要参谋的字都很漂亮。这几乎是他们入选机要学校的首要条件之一。 你不能写得鬼画符,让首长跟着你猜字谜。但若不是秦帅北亲眼所见,他仍不愿相信这狂草 又不失清俊的字迹,是郦丽霞柔若无骨的小手留下的。 机要人员是优秀而得天独厚的。他们跟在首长身边,统领风气之先,纵观全局,思路清 晰。他们参预最高决策,便具备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思维优势。许多高级将领,在他们最初的 履历中,都当过机要参谋。 秦帅北心里久已孕育着这样一颗坚果似的种子。父母尚在囹圄之中,音讯全无,他的壮 志无法对任何人诉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竟然如此准确地击中了坚硬贝壳中的触角,他 由愕然而生出深切的知音之感,直至演为眷爱之情。 女人和装饰画给了小屋以温馨,秦帅北开始给郦丽霞写信。信并不能马上发出,水罐车 要一个星期才来一次。 日子象黄色的沙丘,每一座同每一座都不同,但又极其相似。沙漠所有的美丽所有的险 恶,都在第一天演示完了,剩下的只是重复。喀喇泉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人物,都在第一天结 识过了,剩下的也是重复。每日每时,在固定的地点见到固定的人,这就是边防线的生活。 教导员沉默寡言,在这种寂寞的地方,他有许许多多思想工作要做。这里号称营级站,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百十个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巡逻,一部分站哨,一部分做炊事勤务 等杂事,包括饲喂骆驼和偶尔运进来的羊。互相轮换,多少还有些变化。电台和机要,可是 永无更换。 默默长大了。它真是一条聪明的狗,从此永不喝喀喇泉的水。它出落得弓背修腰,机敏 异常。听到声响,尖峭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扫描,奔跑起来,象一只妖娆的红狐狸。只是仍旧 不叫。它同秦帅北最好,其次是桂兰,因为他是它的衣食父母。每天晚上,它会象高明的偷 儿,悄无声息地跑上哨楼,偎依在孤独的哨兵脚下,用火炭一样的皮毛,温暖着哨兵冻僵的 脚。 秦帅北常去炊事班,他也热切地打探着食谱,帮桂班长出主意,在“羊鱼蛋”上做点新 花样。比如土豆馅的包子,费了偌大的劲,把土豆削去皮、切成丝、剁成馅,发面裹好蒸在 锅里。吃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它同回回蒸好的土豆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 出区别,就是面做的皮反不如土豆自身的皮来得痛快利索。但人们仍旧乐此不疲,这些无效 劳动的本身,就是一种变革,一种快乐。更不用说包子皮上那些褶,它使人想起母亲,想起 家…… 秦帅北走进厨房,发现桂兰正趴在面案子上干活。在他支起的肘下,是一片雪白的—— 纸。 “老班长,你又想出什么粗粮细做的招?今天中午,请我们吃纸吗?” “不……不是……”桂兰急忙掩饰,用两只笆斗大的手,把纸盖得铁紧。 这姿势比一切语言更说明问题:“哈!原来是写情书!” “哪能叫情书!那是你们文化人干的事。家里刚给我说了个对象……你看看……”桂兰 忸怩着,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相片。 好难看的女人!秦帅北赶紧控制住表情肌,不敢在脸上流露讶然。忙说:“挺好。看着 老实厚道。” 桂兰很有自知之明:“不中看。能生养就行。”秦帅北不知从脸上怎么就能看出生养的 事,心想,大概是良好心愿。 “打问你个字。”桂兰很郑重:“这‘亲爱的姑娘’的娘字怎么写?” 桂兰不识字,到部队后将就着学了几个,平日写信都是求人,如今有了机密大事,就得 自己动手了。 秦帅北在面案子上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娘”字。 “那我这个字呢?”桂兰捂着底下,让秦帅北看开头:亲爱的姑狼。 秦帅北说:“这是漠狼的狼字!你这信若寄回去,人家念信的人还不迫着你未来的媳妇 叫‘狼来了’!”他问:“谁告你这字这么写?” “是刘堆子。”桂兰也深表愤怒,过了一会又说:“也许是我自个没仿准。你也别问刘 堆子。这两天他心里正恼。” “咋了?”秦帅北也操起桂兰的家乡话,透着亲切。他是外语学校的学生,学哪象哪。 “他婆娘跟别人睡了。消息没坐实,都这么传。他也多少听到些个。” 秦帅北和桂兰都见过刘堆子的媳妇。临从家乡出发那天,是一个雾雪蒙蒙的早晨。有个 穿着一身红的姑娘,在送行的人群里格外惹眼。 “那是我婆娘。”刘堆子对所有的人说。 这里的小伙子娶媳妇很难,姑娘们都嫁外乡人。本地青年的出路一是出外找上工作,二 是当兵提了干,这才有女娃相跟。能当干部的毕竟少,通情达理的乡亲们就让了一步,只要 能当上兵,也就是说有了提干的可能性,找对象也就基本有望。刘堆子入伍登记表盖了章的 第二天,跟一家上门提亲的姑娘,扯了结婚证。 “扯了结婚证不算,睡了没有哇?”新兵们起哄。“睡了睡了。扯证回来的路上就把那 事干了。”刘堆子喜气洋洋。 刘堆子终于没有提成干。他的婆娘便盼他早些回去,他又回不去。他的婆娘就相跟上一 个手艺人,跑了。 秦帅北从炊事班走出来,恰好碰到刘堆子来打水喂羊。沙漠里其实是养不成羊的,但这 么多戌边的弟兄,总得有点荤腥犒劳,给养车便不时送些活羊。何时宰杀,由站上领导说了 算。怕羊落膘,要赶出很远,寻点野生植物填肚子,每天还得单喂净水。这比外出巡逻还 苦。受累不说,万一羊被水毒死或是风沙刮跑,大伙牙缝里的肉丢了,谁担待得起!轮到刘 堆子牧羊,他任劳任怨,任期满了表示还愿意干,羊竟显得比刚来时还肥了些。 刘堆子脸色暗淡,目光阴鸷。秦帅北找不出安慰他的话,急忙想出一个问题请教。他知 道刘堆子好为人师,哪怕让他暂时宽慰一下也好。 “老刘,昨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有个东西从房顶上垂直掉下来,就砸在我眼睛下头。 我以为是脱落的墙皮要不就是块泥巴。没想到它会动,在我脸上慢慢爬。我生平最怕蛇,心 想沙漠这么干旱,怎么还有这玩艺。我不敢动,直等着它顺着我的鼻梁子、嘴巴角、耳朵 根,脖子后头爬到了单子上,这才大着胆子打亮手电这么一照,你猜——我看见什么?” “蝎子。”刘堆子半眯着眼平淡地说。 “真是那玩艺!尾巴足有三寸长,朝左弯钩。”秦帅北沉浸到昨夜的恐怖之中。 桂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表示可怖,又问:“你没把那蝎子咋样吧?” “我敢把它咋样,用手电送着它,看它逍逍遥遥又爬上了房。” “这就对喽!”桂兰露出老大哥的关切:“千万别招惹它!那玩艺,你若在屋里砸死一 只,是公的母的就来,是母的公的就来,拖儿带女,七大姑八大姨,一下能来一千只!”桂 兰的方眼睛瞪得溜圆。 秦帅北全身一抖。一千只毒蝎爬在他机要室,太恐怖了!“还有这种说法?”他实在不 敢相信。 池可信走过来:“秦参谋,我正找你。” 秦帅北说:“又是赛球!我不打了。有一天到了真正的球案子上,咱们再较量。” 池可信说:“不是赛球。我的探亲假批了,水罐车再来就走。今晚上咱们聚一聚。我从 军医那儿骗了点酒精,还有葡萄糖水,一兑就是上好的喀喇老窖。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秦帅北是个急性子。 “别急。等酒遮了脸再说不迟。” 聚会设在报务室。机要、电台这些部门,在站上是小小的独立王国,约略相当于上级单 位驻边防站的大使馆,军纪便较为松懈,可以暗中作点手脚。 下酒菜是几筒水果罐头,还有吃饭时留下的洋芋丝。 冬天黑得早,今夜没有风。沙漠是地球上离星辰最近的地方,明亮得难以置信的星光, 从各自的角度,笔直地泻向大漠,象从高天上浇下的一缕缕冰水。 “你说我们象什么?”池可信说,他的嘴里喷着带药气的酒味,好象刚在腮帮子上打了 一针。 “象两个巨人挤在一起的那块皮肤。”秦帅北说。他只喝罐头汁,很清醒。 “我想,我们是消息树。你看过‘鸡毛信’吧?消息树一倒,鬼子就来了。一旦战争打 起来,你刚拟完第一份报:‘敌人向我发动正面进攻。’咱们就得叫人连锅给端了。”池可 信舌头略短,话却还很连贯。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帅北说。他知道池可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二次世 界大战时,突然袭击使得苏军的某些哨所,甚至连这样一份告急电报也没能发出。 “不打则已,打就不是小打小闹。内地的人,都以为边防线多么固若金汤,其实,咱们 有什么?一没有天堑,二没有过得硬的家什,真打起来,电报一发,咱们就拼死护卫国土, 打得不剩一兵一卒,然后全体以身殉国。咱们就是这么个命运,我早想好了。”池可信的眼 睛因为酒精而充血,朦胧中罩着一层星光。 这的确是所有边防一线军人们的命运,每一个人都不止千百次地想过,洞若观火,大彻 大悟。只是心照不宣,池可信醉了。 “你休息一下吧。也许今天夜里,对方还会骚扰。”秦帅北说。 “那信号弹,我总觉得古怪,三五天就打一次,……我说老秦,你干脆把‘敌人向我进 攻’这句话,趁早译成码子给我……我练熟了,到时候‘哒哒哒’,象一梭子机枪子弹,不 歇气连发出去,也好为后方的长官弟兄们,多赢个一分半分的时间!”池可信拍拍秦帅北, 把酒气喷到他脖子上。 “那不成。”秦帅北一口回绝。 “咋……啦?”池可信乜斜着眼,很惊讶。 “你想想,你知道这组码子,又知道了这句电文,两相对照,你还不把密码给破译 了?”秦帅北耐心告诫他。 “这……我……忘了。密码可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价值连城。你说……要是叫那边得了 去,能值多少钱?” 秦帅北还从未把薄薄的湖蓝色封面的密码本同钱联系起来:“那要值很多钱。国民党那 边飞过一架飞机,咱们都给成千上万两的黄金。这个本要比飞机值钱。”他边思忖边说。 “你说他们能给多大个官?”池可信依旧瞎扯。 “我想还不给个将军?”秦帅北半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你近来有些象鲁迅了。”池可信突然正色道。 秦帅北近日正在潜心攻读鲁迅,别的书籍一概借不到,边防站是一片文化沙漠。书是郦 丽霞从分区机关借的,每周托押水员带来一本。 “你说我什么地方象鲁迅?”秦帅北迫不及待。 “头发。小平头……鲁迅就这模样……”他可信笑容可掬地说。 他彻底醉了。秦帅北扶他上床:“你要我办的事,还没说呢。” 池可信振作起精神:“军装……求你找你那相好的,给我……换一套女式军装……我老 婆跟我要了好几年……我没地给她去找……求求你……了。” 秦帅北赶快给郦丽霞写了信。 水罐车象候鸟一样准时,但因为它不在站上停留,秦帅北和郦丽霞的信便常常两岔。这 封信交给押水员后,才看到上次的回信。信中所询问的话题,只有下封信再作答。好象男女 声重唱,总差着节拍。 又一个星期天到了。 官兵们恼火过星期天,这是属于和平属于内地的假日。在边防线上你受到的所有教育就 是这一天最容易爆发战争。而且没有商店没有公园,巡逻站哨又须臾不可缺少。假日的唯一 标志是不出操和改善伙食。 今天晚上吃鲜羊肉馅的饺子。 包饺子可是个大工程。秦帅北躲在沙丘上晒太阳。沙滩象巨大的反光板,用太阳慷慨赠 予的热量,把贴近它的人,烤得熏熏欲醉。 “秦参谋,快起来!相跟我走一趟。”龙凤虎呼呼带风拽起他。 秦帅北同龙凤虎来到站部。龙凤虎递过一张纸去。 秦帅北敷衍地接过来,纸上不是字,是画。长长短短的线段和扁方图形。 秦帅北惊讶了。“是你们家盖房的图纸?”秦帅北猜测。 龙凤虎不好意思:“我画的这是坦克。”秦帅北实在不敢恭维,他记得自己五岁时画的 坦克都比这棒。 看秦帅北不吱声,龙凤虎自我解嘲:“画得不大象。你看这个。”他从抽屉里托出一个 胶泥捏的小坦克。这一回,轮到秦帅北叹为观止。小坦克唯妙唯肖,十分逼真。 “沙漠里哪来这么好的胶泥?”秦帅北掂出小坦克柔韧而有弹性,在幼儿园捏小鸭子的 橡皮泥都没这可塑性强。 “喀喇泉附近就有。你先说这小坦克咋样?” “真不赖。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 儿子还不知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上回探亲那荐种子糟尽了。咱们蓄芳待来年了。” 龙凤虎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作为喀喇泉的最高军事指挥员,他何尝没有更多的喜怒哀乐。但 他每天只能以一种形象出现——冷峻严格的长官。他感到深刻的孤独。在这个所谓的星期 天,他渴望同人推心置腹地谈点什么。 秦帅北在桌旁坐了下来,把玩着玲珑如工艺品的小坦克。 “我打算砌个大坦克,先打了个稿子。”龙凤虎谦虚地说。 “‘砌’个坦克?”秦帅北咋舌。 “对!拿胶泥砌个坦克,咱们就练打坦克!他们不就是坦克多嘛!连砌带练,这几个月 咱就有事干了!”龙凤虎若有所思,“你知道吗?那些信号弹是我让刘堆子打的。” “那是……为什么?”秦帅北张口结舌。一次次的紧急集合,越是恶劣的天气,越是要 巡逻搜索。却原来,这都是龙站长一手制造的敌情! “为了保持警觉,为了培养仇恨!”龙凤虎站起来,好象面对着全体官兵:“没有仇恨 的士兵,绝不是真正的士兵。” 秦帅北第一次理解了恨是爱的影子这句古老的格言。 “仇恨有两种。”龙凤虎站长思潮激荡:“一种是血肉模糊,连骨头带肉,斩钉截铁 的。仗一打起来,你的战友你的兄弟就死在你怀里。还有一种就是我们这样,光光滑滑象个 鹅蛋。你盯着我,我瞅着你。表面上没什么事,可一旦打起来,就是一场拼死的恶战,大 战!不管内地多么莺歌燕舞,国境线上,永远要把这种光光滑滑的仇恨,记在心里,含在嘴 里,就象一对缩起来的拳头,谁要招惹咱们,随时随刻打出去!” 秦帅北被龙凤虎站长的一腔热血所打动。他接受了设计土坦克图纸的任务。龙站长拍着 他的肩头:“在新兵连你就会画黑板报。” 设计图纸很快拿出来了。秦帅北参考战术资料上的图片,把美式苏式坦克的外形特点加 以综合,结构合理,威风凛凛。驰骋在废电报稿纸背面的坦克,在小伙子们手中传阅,大家 都极有兴趣。龙站长按照新图纸捏成的小坦克,被大家的手抚摸得象乌木雕,对于砌和打, 都摩拳擦掌,一个空前的热潮勃然兴起。 “慢着。咱们要是白天施工,那边高瞻远瞩,砌个半半拉拉,知道的明白是坦克,不知 道的,以为盘大炕呢!”池可信毕竟老辣,临走前贡献了一条宝贵意见。 “夜里干。”龙站长决定。 夜里施工是很艰难的事,几乎没法照明。摸着黑担泥,挖土,象是兴修水利。同时充满 了战争的神秘:这是在建造武器! 天亮了,地上摊着一块泥台,很象谁家脱了一块巨大的土坯。 “把各人的行军雨布交上来,扣眼系上,就成了一张大伪装网。蒙上,谁也看不出是 啥!”没有什么能难住龙站长。 几个新兵,有些心疼。“慢。”桂兰把案板似的大巴掌一挥:“告诉你们个底,这雨布 是移交品,赶明儿你复员的时候,人走雨布就留给下一拨子了。咱们是过路财神,值不得心 疼成这样!” 新兵们这才痛痛快快把雨布贡献出来,一缀一蒙,草绿色朝外,果然成了极好的苫布。 哨兵从哨楼传下话:地上趴了个绿怪物,真象新式武器。 龙凤虎并不要求机要、电台等参加砌坦克,但大家义务劳动热情高涨。夜里,过了例行 的联络时间,估计不会有电报来了,秦帅北也来到坦克工地。 作为总体设计师,秦帅北对坦克的外形是很熟悉的,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坦克已初具规 模,一旦被放得这么大,由滞重黑亮的胶泥构成,表面被粗糙的大手们抹得锃光瓦亮,象由 特殊的合金锻制而成。在漠海凄迷的星空之下,放射着令人凛然的寒气。 可惜,它是土的! 秦帅北前后巡视,甚至掏出皮尺量量尺寸是否合乎规格。 “缺个炮塔。象模象样的炮塔。”满眼红丝的龙站长,打着手电走过来。 这的确是难题。把烟筒楔入半干的泥上代替吗?半夜里一阵漠风,就会把它吹上九天。 再说这么威武雄壮的装备,弄个空心铁皮管子代替炮塔,太煞风景。秦帅北灵机一动,他想 起一个极象大炮的家什。 顾不得同龙凤虎说,撒腿跑回站里。 “老桂!醒醒!”他摇桂兰。桂兰睡在炊事班,以防备夜里有敌特潜进来在水里面中投 毒。国境线上,不可轻心。“借点东西。” “借哪宗?”桂兰象老鼠掉进了面缸,呛得直翻白眼。 “借饴铬床子。” 桂兰抽口冷气:“我就是借给你,你也没那么大锅煮呀!” 饴铬床子是一种类似杠杆原理的土制轧面机,上有粗大拙重的梁木和形似漏斗的装置, 愣用人力将面剂挤压成断续的条状,下到滚水大锅里,北方人极受吃的一种面食就出来了。 秦帅北发觉自己越急越没把事情讲清楚:“不是借饴铬床子,是借饴铬床子上的那根梁 木,给坦克当炮使。反正也使不坏,不过沾点泥,用完刷刷,你还能压饴铬。” 桂兰眨巴着一双方眼:“倒是使不坏。可是,也不能你这么一说,就把我的饴铬床子拆 了不成。” “那你还要咋样?要军委给下个文件?”秦帅北不解。 “总得龙站长来跟我说一下才成哇!” “你这个老桂,还不见金牌不发兵!我去跟龙站长说,他还能不答应?一切为了战备, 你这不是耽误工夫吗!”秦帅北直跺脚。 眼看着饴铬床子是保不住了。桂兰叹一口气:“容我明天给大伙再压一顿饴铬,然后再 拆床子。这回少说一两个月吃不上饴铬了。” 总算让顽冥不化的炊事班长忍痛割爱,秦帅北挺得意,快步往回走,向龙站长报告。 已经是春天了。沙漠也有春天。今夜无风也无星光,天地象被无边无际的墨汁所浸泡, 显出幽远静谧。无所不在的黄色褪去了,沙漠显得陌生。 突然,秦帅北的鼻梁上被沉重地击打了一下。他伸手去摸,竟是一粒雨。 沙漠的春雨!秦帅北狂喜地用嘴唇去接雨滴,很久之后才感到第二粒雨坠落到他的脸 上。 雨滴击打在沙漠上,就象滚水溅到油锅上,爆出响烈的磁啦声。周围此起彼伏,显得很 热闹。 这是真正的天籁。秦帅北大张着两掌,站在旷野之中。听着这无可比拟的音响,直到它 们象远去的驼队一样,余音了了以至完全消失。 经过大自然的琼液汁浴的沙漠,有一种奇异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恰。秦帅北漫步向远处 走去。 他听到皮毛摩擦声,紧接着一团温热的物体滚动到身后。好机警的默默。刚才出门的时 候,它睡得正香,不忍惊动,不想它找到了主人。但紧接着,秦帅北听到了食肉动物在喉管 内吞咽液体的咕噜声,然后是兴奋的低鸣。默默从来不会叫,这不是默……没等判断完成, 黑影已在他的背后人立而起,轻灵一窜,上肢就搭在了秦帅北后肩。一股浓腥的热气,象冬 天里的井口,冒着白烟向他的颌下缭绕而来。秦帅北骇出一身冷汗。透过汗湿的棉衣,他感 到两只尖利的指爪象钉子刺进他的肌肤…… 千万别回头!一回头,人类最软弱的颈部,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野兽獠牙之前,它就会 象揪橡皮筋,把人的喉结扯断。人在搏斗还没有开始以前,血就流干,秦帅北一再告诫着自 己,但他太想回头看一看这两只扳住自己肩头的爪子,是属于谁的! 数道血的溪流顺着肩窝和脊柱向下流淌,一点都不疼,还挺暖和。自己的血给了他力 量,他哪能就这么不清不白地死了!他必须有所动作,郦丽霞还在等着他回信呢! 他轻轻抚摸着野兽的爪子。毛茸茸,同默默的差不多,只是大而粗硕一些。瞬忽之间, 那野物觉得挺舒适,停止了锐利的搔抓。背上的血溪很快凝固,秦帅北感到沁人肺腑的寒 冷。他屏住气,十分亲热地攥住毛森森的两个爪子,猛地一个背翻。 如果对方是人,这一个漂亮的顶摔,可以使他溅落沙荒,砸个六窍出血。如果对方是巨 兽,也许纹丝不动,如蚍蜉撼树。 秦帅北拼出了全身的力道,生死在此一举。 对手居然很轻,军队的洋芋蛋和白面馍,养育了昔日文质彬彬的学生娃。秦帅北拼尽全 力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将那团毛蓬蓬的兽物,从背后甩过了头顶。 野兽的爪子象戴着巨大的拳击手套在空中张舞。那是秦帅北肩背上的布片棉絮和不算太 多的血肉。 秦帅北以为他已摆脱险境,其实顷刻间陷入更大的危险。 野兽不是人。如果是人,就会平展展地摔趴在地下。野兽的毛象降落伞,延缓了它下降 的速度,飞舞的拳击手套,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在极短的时间内,那个浑身黑毛的野 兽,完成了侧翻腾挪转体180度,一如极为出色的跳水运动员的一系列高难动作,潇洒漂 亮。待它靠近地面的时候,它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姿势,正面对敌,双眼灼灼,爪子象作揖似 地对准了秦帅北的额骨…… 秦帅北脑海里最后一句跳出来的话,居然是:伴随你建立功勋…… 就是这时,一团红火从侧面飞掠而过,雨后的漠空,已闪出明眸一样的星群。秦帅北几 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默默象从天而降的一股红尘疾扫到野兽和秦帅北之间。野物悚然一 惊,默默也会侧翻和腾挪的功夫,爪子就向野兽的眼窝撕去。由于距离极近,看得分外清 晰:那爪子是前五后四,妨主之兆…… 枪声响了。野物应声而倒。默默浑身红毛被汗濡得精湿,显得缩小了许多,无声地卧在 一旁。 龙凤虎过来:“没伤到要害吧!” 秦帅北说:“我想没问题。现在就可以译报。” 龙凤虎说:“多亏了这条狗。它不知预感到了什么,疯了似地拖我往这儿跑,你和漠狼 撕扯得太紧,不敢早开枪。” 秦帅北蹲下来看漠狼。它十分象狗,只是个子要猛一些。被子弹洞穿的枪口还在呼呼地 冒着热气,汩汩而出的鲜血将蓬乱的兽毛,粘成一把血梳子的模样。 秦帅北驱使默默去吃,默默呆立不动,“它们祖上是远亲。狗是不会吃的。”龙凤虎 说。 默默从此得到全站所有人的宠爱。它已经出落成美丽而窈窕的大狗。当它疾驰的时候, 背绷得象一张铁弓,蓬松的尾巴摇曳身后,象是一尾诡谲的红精灵。它为哨兵驱寒,它为哨 兵作伴,它甚至会看望远镜,趴在上面,端详不止。 一天,它对着镜头躁动不安。幸亏不会叫,不然肯定吠个不停。 哨兵就趴在望远镜上看。不过是几峰骆驼,就不在意地去观察别处,哨乓休息时,默默 又去看,依旧躁动不安。哨兵只好把刚吸了一口的莫合烟掐掉仔细观察,发现还是那几峰骆 驼,不过不停地向我方张望。 骆驼是很识家恋主的动物,它们有着同马一样多愁善感的眼睛。默默一定从它们眼睛里 看到了人类所不解的秘密。 于是哨兵在总参谋部颁发的观察日志上记录道:发现对方增加了四峰不明来历的骆 驼…… 边防站全体官兵在美美吃了一顿羊肉卤子饴铬面之后,一辆独一无二的新式坦克就最后 竣工了,它雄踞一方,煞是伟岸。 打坦克训练开始。苫布揭开,数十米开外,绝对难辨真伪,战士们挽着沙土填装的炸药 包,龙腾虎跃,杀声阵阵。当然,蹬踩之下:胶泥时有开裂,修补起来也很容易,抹上水, 再粘一块泥巴就是了。刚开始还挂上一层草绿色漆。以求同整体效果一致。时间长了,大伙 也不太当心了,索性只糊泥不涂漆,斑斑驳驳,哨兵从哨楼上传下话说,这回更象真家伙 了。 龙凤虎拟了长长的报稿,将这作为前沿练兵的经验上报。 水罐车又驾着黄龙到了。 “听说你们缴了一辆那边的坦克,让咱见识见识。”押水员和白胡子老爷爷下了车。 真是越传越神了。但大家都不愿点破,冲着押水员笑。 押水员又不忙着看缴获的战利品了,他看见龙凤虎走过来,对老爷爷说:“您不是要找 大军的头头讲话吗?这就是最大的官。” 老人家略有些紧张,虽说他的胡子已经这么长。从他的小村落到这里,这匹铁骆驼也跑 了整一天。从地盘来讲:这里的官长相当于很早以前的一个国王了。 龙凤虎的军装破旧不堪,军事训练他一贯身先士卒。他认真地听完了老人家的叙述:他 的几峰骆驼,被那边过来的几个人牵走了。龙凤虎想到了值班观察日志上那行含义模糊的记 载。 “您能确定是他们那边越界把您的骆驼抢走了吗?”龙凤虎和蔼可亲,,白胡子老爷爷 是唯一来访的边民。 “这周围的百姓,我都认识。我是红柳开花那年生的,今年已经这么大年纪。那不是我 们的人,没错。是不是越界,我不知道。大军首长,沙漠上有时候分不出边界。但他们不是 抢,是牵。他们一共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的骆驼拉走了。” 红柳年年开花,没有人知道老人的确切年龄。但他的话有着牧民的准确。 这很蹊跷。 双方各在边界上陈兵累累,真正的交锋地段,却一直秋水般平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 免碰撞火星。要么“全”,要么“无”,不是冰点就是沸点。没有中间状态,这也许就叫内 紧外松。在没有下定决心最后破裂之前,彼此竟异乎寻常地客气,这很怪,也很正常。在此 之前,还从未有过掠我边民的事件发生。 先把情况弄清楚。 龙站长请老人登上哨楼。 “这么高!住在这上面的人,死后更容易进天堂。”老人耸着雪白的眉毛说。 当他用望远镜看了一眼,立即以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跳开:“你们把魔鬼的眼睛给抠下 来了,上天要惩罚的!” 押水员连连给他解释:“我每次都爬上来看,到今天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老爷爷半信半疑,押水员所给予他的全部甜水,终于冲走了他的畏惧。他终于又颤颤惊 惊站到了望远镜前。 “哎哟,那是我的‘老爷’!”老人一声惊呼,把青筋毕露的大手拍到了镜片上。若不 是望远镜十分结实,险些变成支离破碎的万花筒。 老人的“老爷”是一峰骆驼。“我还看到了一个牵我骆驼的人,不过他换了一身衣 服。”老人很肯定地说。 “您没有认错吧?”龙凤虎再三核实。 “我的眼睛分辨得出这一粒砂子同那一粒砂子的区别。”老人眨动着碧绿的眼珠。 情况已不容置疑,答案仍扑朔迷离。 “您老人家先回去吧。我们会为您追回财产。”衣着破旧神情庄严的中国喀喇泉边防检 查站站长,负责地对一位中国公民说。 经电报请示,分区同意举行边界会晤。 “升国旗。”龙凤虎命令。 旗,升得很慢很慢。听得见牵引旗帜的绳索与旗杆相撞击的轻微声响。崭新的国旗因折 叠过久,粘合着,迟迟未能全部展开,显示出大气磅礴的随意性,随着高度的不断上升,无 所不在的漠风,象一只庞大的手掌、刮地将旗面抖开,国旗披着满身金光,象经过秋霜的一 枚枫叶,高傲美丽地飘佛在蓝如水晶的天穹之下。 军人们面对国旗,感觉沐浴在神圣的红光之中。 整个边防站,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届兵的季节只有二三年,谁知以后还见不见得到 会晤?军人们纷纷换上最好的军装,不是为了迎接贵客,而是为了保持祖国的威严。桂班长 把预备星期天改善伙食的腌肉,也提前预支出来。 “他们还在这儿吃饭吗?”秦帅北没见识过会晤。 “也许吃,也许不吃。这得看会谈的结果了。不管吃不吃,咱得让他们闻得见香味,显 出咱们的气派。” 到处都在大批判,停产闹革命,供应日趋匮乏。但哪儿都能停产,边防线不能。边防是 国家完整的皮肤。没有了皮肤,国家就象被火焰灼伤的婴儿,将没有了生命。 很快,观察哨报告,对面开过来一辆苏式吉普。烟尘在人们脑海中腾起。烟尘越过朴素 的界碑,逶迤而来。 大漠上原本没有路。两国军人巡逻的脚印,铺成了不同国籍的路。现在,一道花纹清晰 的辙印,把两条路短暂地联系在一起。 “都到屋里去!”龙凤虎对挤在院里的士兵说。“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又不是赶庙 会!”龙凤虎穿了一套洗得洁白的军装,缀着鱼红的新领章,格外威严。 “来了!来了!” 哨兵从哨塔上的电话往下喊。喀喇泉也有电话线,联系着各处工事。它们都极短,象沙 漠中随时干涸的河流。 苏式吉普很新而且很快。它疾速地转着流畅的弧度很大的弯,从旷野驶进中国的边防检 查站。 车门开了。中国军人们先看到了一双穿着漆亮马靴的脚,然后是光滑的小腿,接着是裹 在墨绿色呢裙中浑圆的双膝。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一双象白杨一样挺拔的腿,象钉子一样 稳固地站在中国的领土之上了。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异国的女军人。她的裙子在初春的风里飘荡,柔和而轻快。 第二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条狗。纯黑色凶猛异常的德国种军犬。 喀喇泉的指挥员们,设想到了种种意外的情况,但他们没有想到女人和狗。 前门跳下一位一身戎装的异国男军人。他身材高大,目不斜视,军容整肃。 所有的中国军人在这一瞬都被失望攫住。他们认识他——对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们千 百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他。对于他头上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们比他自己更为熟悉,这 好比人们正在严阵以待一位仇敌或是隆重宴请一位陌生的客人。门一打开,来的却是近在飓 尺的邻居。所有穿新军装的人都在懊悔,他一定早已在望远镜里看到过自己身上的补钉! 男军人大踏步地向龙凤虎走来。他们的确很稔熟,隔着望远镜片,早已神交无数次! “很高兴能同你们会晤。” 女军人一口极纯正的标准普通话,惊骇了包括秦帅北在内的所有中国军人。 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一定是在最近的黑夜潜入对方哨所的,且从不在白天露 面。她绝不会只是个翻译。龙凤虎飞速地作着判断。 秦帅北观察着这个女人。面色纯白如极上等的奶油,睫毛浓密如刷,瞳仁是淡蓝色的。 由于畏惧沙漠灼热的反光,她不停地眯起眼睛,鼻梁边聚起极细微的纹路。 这女人没有丝毫华夏民族的血统,她纯正的普通话,就更象一个深邃的阴谋。 龙凤虎率我方翻译和充当记录员的秦帅北,陪异国军人走进会晤室。 惯常的寒暄和介绍,然后是短暂的停顿。为迎接会晤向塑料花瓣上喷洒的水珠,经过一 段时间的蓄积,凝聚成莲子般大小,沉重地坠落下来,发出呆板单调的声响。 秦帅北的背后是紧靠机要室的墙。他知道在自己的肩膀上方,有密室的了望孔,就在塑 料花的蓓蕾之后。龙凤虎没有提到密室,也许这一次的会晤,尚属一般交涉。 在精装的“会晤记录册”上,秦帅北流利地记录着,并在头脑中夹杂着自己的批注。 我方:我们升旗要求会晤,感谢你们及时赶到。一路辛苦了。 (龙站长的外交辞令很得体。) 对方:我们是兄弟邻邦,不必客气。相信一旦某一天我们要求会晤,你们也一定会以同 样速度赶到。有什么事,请谈吧。 (我们站没有那么新的吉普。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不相信他们的站长会把话讲得 这样滴水不漏,也许是神秘的女翻译自己作了补充。) 我方:大约在一周前,我方边民丢失四峰骆驼,不知贵国方面有无发现? (问得挺有分寸,龙站长。给他们一个试探,也留有充分的余地。) 对方:是两峰灰色一峰白色和一峰棕色,就是人们通常称为浅咖啡色的那种颜色吗?一 共四峰? (小姐,你翻译得相当不错,但终于出了一点纵漏。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不知道咖啡是 什么东西。你应该说,就是人们通常称为浅树皮的那种颜色。你说得这么清楚,你已经不打 自招。白胡子老人的四峰骆驼是这种颜色吗?我只记得其中一匹叫“老爷”。) 我方:是的。你们一定是有它们的准确下落了。 (龙站长很懂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对方:正是如此。这四峰骆驼,正在我们边防站饲养,我们给它们饮很好的甜水。正如 我们双方面临的沙漠同样无情,甜水对我们十分宝贵。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磅称,否则可 以用事实证明,这四峰骆驼的体重,比我们捡到它们时,一定增加了一些。 (男军人谈这些很诙谐幽默的话时,脸上的肌肉却很紧张,不象是即兴作答,却象背诵 文章。) 我方:你是说,四峰骆驼是你们捡的? (龙站长,反问得好!逼着他们把谎话再重复一遍,这样,容易找到缺口。) 对方:如果不是捡的,难道说我们还会有其它得到它们的方式吗?! (他们很巧妙,甚至可以说很狡猾!他们用一个反问句式,把判断以至回答的责任和道 义,都强行抛给了我们。龙站长,你可要小心!) 我方:…… (龙站长略为沉吟,停顿使后面的话更加沉稳有力。) 我方:骆驼的主人,可以很清楚确切地指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由什么人把他的骆驼 强行夺走。你们是否有兴趣会见这位老人? (很好!这是一枚重型炮弹,直接命中目标。且看他们如何回答吧!) 对方:…… (这是一段过于长久的沉默。如果说刚才龙站长的沉吟是策略和思忖,他们的这次沉默 则是无以答对的表现。) 对方:我的父辈也是牧民,我深知骆驼对于牧民意味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离题太远了吧!对方站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讲这些话的时 候,似乎很动感情。) 对方:对那位曾经丢失骆驼的老人,我表示深深的同情,现在骆驼找到了,我同他一样 感到高兴。至于丢失的方式,我以为已没有追究它的意义。也许是走失,也许是被风暴刮过 去的。重要的是它们已经找到,就要回到主人的身边。这是值得庆幸的。 (女翻译译到这里,灿然一笑,下面增添的显然是她个人的发言:“比如我丢失了钱 包,后来又找到了。我立刻要做的事,是清点一下是否少了钱,当然,还有我的名贵口 红……至于是怎么丢的,是在商店还是地铁车站,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和口红都 在。我们虽然国籍不同,但在这一点上,我想人类的心应该相通。”) 空气中弥漫起沙葱爆炒肉的香味。 双方就骆驼的交接议定了具体细节。 秦帅北觉得桂兰很出色。平日里他的烹调技术并不见甚高,但此刻飘来的香气的确很撩 人。 “请留下共进便饭。”龙凤虎站起来发出邀请。 “多谢了。站中还有许多公务,再会。”对方站长婉辞。 两国军人一同走出会晤室。 龙凤虎看到一幅令人惊讶的情景。默默——全站人钟爱的哑姑娘,居然同德国黑犬一见 钟情,互相嬉戏,德国狼犬鼻子里吹拂着热气,象黑缎子一样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出近 乎墨绿的色泽。 秦帅北尾随大家,途经默默身边,不动声色地用脚狠狠碾了默默一下。默默象被人突然 刺中一刀,倏地跳到一侧。因为它不会叫,寒暄的人们并未觉到多少异常。 但凶狠的德军犬,从喉咙里发出极深沉的吟唤。它用猛兽所能具有的最温柔的目光,抚 摸着美丽如红绸的默默:他是你的主人吗?他为什么这样凶恶。 默默退缩了几步。但德国军犬身上散发的奇异气息,象一条无形的锁链在不断抽紧,它 无法抑制地又走向德国军犬。 秦帅北怒火中烧。一向温顺善解人意的默默,今天太给他,给中国军人丢脸了!他运足 劲,一脚踢在默默的小腹上。默默全无防备,象一个栗色的火球被踢得滚动起来。 空气中有狗毛在盘旋。人们都回头,注意到这一事件。 默默蹲在地上,舔着自己受伤的痛处,用围棋子一样晶莹的黑眼珠,怨艾地看着自己的 主人。 纯种德国狼犬的黑毛,象野草一样狂乱地竖立起来。但它弄不清自己心爱的姑娘同这个 恶狠狠的人是什么关系。尖利的牙齿在齿腔里酸痛,它却不敢贸然冲上去。 人们注意了一会,两只狗都象泥塑一样呆卧,秦帅北脸上也不动声色。大家便又向前走 去。 秦帅北想默默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背叛他。就象默默永远记住了喀喇泉,纵然渴死,也 不能去喝。 中国军人们都很开心。他们美丽而骄傲的红毛狗,象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翩然而去。 穿墨绿呢裙的女人,脸色象蜡一样苍白。她对秦帅北说:“我不知道您的官衔,但您给 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您是我所见过的中国军人里,最潇洒的一位,虽然,您不够人道。” 说罢,携着狼犬,扬长而去。苏式吉普又同来时一样,甩着大弧度圆环,向北奔逝。 秦帅北和龙凤虎沿着辙印缓行。他们象品尝一顿佳肴,仔细回味着会晤时每一句对话。 “那女人肯定负有特殊使命。”秦帅北说。 “你怎么知道?”龙凤虎也有此想法,但他愿意听旁人从另外角度证实这一猜测。 “那女人提到地铁。他们国家是没有地铁的,只有在更北方………” 龙凤虎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地铁,但他注意到对方站长对那女人的敬畏。在军队里,能 使一个男人对女人发生敬畏的东西,只有军阶和使命。 他们漫步到了土坦克处。这是边防站日常活动的最大范畴,辙印由此率直向北,再不拖 延徬徨。 被苫布遮盖隐去了细部的土坦克,冷漠而威严。这时候,你会觉得形式实在是个很重要 的东西。 “你把这次会晤的全过程写份简报,报送司令部。我们的会晤达到了预定目标,为边民 争回了财产。” 秦帅北没有再说什么。他总觉得那女人湛蓝的瞳孔,是一个能淹死人的谜。 默默流浪了几天,终于回来了。真是一条好狗,棒打不走。 重新回来的默默仿佛有了某些变化,秦帅北立即想到了那只狼犬。想到自己还三天一封 五天一封给郦丽霞写信,也就多少原谅了默默。默默经常跑到野外去,身材不再纤巧,它快 要做妈妈了! 池可信探亲归队后,又在分区通讯站帮助了一段工作,回到站上。 “你那个女参谋可真够俏的,分区参谋干事助理员,谁也吃不上的葡萄,掉你嘴里 了。”池可信把郦丽霞托他转的信交给秦帅北。因为是喀喇泉的战友,郦丽霞没少和池可信 聊天,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池可信也多少沾沾自喜,私下里羡慕秦帅北这小子艳福不 浅。他喜欢女兵,探亲时把从郦丽霞那儿换来的女式军装,偷缀上两块红领章,信心百倍地 给自己婆娘套上了。池可信以为马上可以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人凭衣裳马凭鞍嘛!没 想到,婆娘还是那个婆娘! 早穿皮袄午披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沙漠的夏天到了。欧洲大陆的腹地,是地球上距海 洋最远的地方。它的夏天比冬季更加难熬。陡起的沙暴,黑沙蔽日,如果不是现代科学的昭 示,你一定认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强烈的热气流,搅得天地间一片虚幻,武器被炙得变 形,枪膛里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细沙。如果你不时时擦拭,子弹会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在眼 睛后面爆炸…… 郦丽霞的信很温柔。例行的卿卿我我,例行的儿女情长。这些章节要到夜深人静时,对 着她的照片,慢慢品味。 郦丽霞告诉他,机要部门即将进行全面政审。别的军人只是入党提干时一次性通过,机 要员则象风吹日晒的家具,需要不断油漆。“当然,不过是顺便告诉你。我们都不会有什么 的。”郦丽霞写道。 不!丽霞,我是有什么的!我的父母尚在狱中,生死未卜。我坚信他们无罪,但我却不 敢承认我是他们的儿子。你知道秦三老汉,组织上也只知道秦三老汉,尊敬的尧敬尧部长为 我遮风蔽雨,我是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世混进机要队伍的。我的生父光明磊落,我却不得不隐 姓埋名。我渴望建立功勋,可我心中有这样一块难以示人的疮疤,每逢听到政审,我都冷汗 涔涔…… 默默轻轻地潜进来,偎在秦帅北身边。看着它那很象郦丽霞的眼睛,秦帅北一阵发呆。 “哎——有人没有?秦参谋,有急报!”池可信在外喊他。 秦帅北一惊,迎出去。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想你是否病得不省人事?你这机要重地,咱又不可擅 入。”池可信说:“你要真是得了急病,咱们这报可怎么译?” “把我抬到你们电台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译报,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司令部在静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复电来了。 “据上级机关掌握可靠情报,对方对我在边境一线布署坦克一事极为关注,采取种种手 段进行侦察。你部所报边界会晤一事,据析为对方蓄意制造的丢畜事件,以期进行近距离观 察。现对方已确认我方坦克系训练模型,边境侦察已趋缓和。你部在会晤过程中,处置得 当,望进一步总结经验,发扬成绩,以利再战。” 龙凤虎站长把报文看了好几遍:“想不到还有这许多弯弯绕,真是站得高,才能看得 远。咱们只是一个棋子。” 秦帅北说:“我在想,这可靠情报指的是什么?” 龙凤虎说:“大概是坐探。我们的特工打入他们的高层指挥机关。敌中有我,我中有 敌。” 秦帅北说:“我想是咱们的侦听机关破译了他们的电报。咱们修了土坦克,他们不摸 实,便汇报上去。他们的上头对此极为重视,便派了以那女人为首的情报人员来侦察。因为 无法确认,他们就牵走了我方的骆驼。我们升旗,他们就来了。对!就是这么回事。”他对 自己的判断很肯定。 龙凤虎觉得秦帅北把自己这一行夸大得太万能了,便说:“照你这样讲,咱们升旗倒是 中了敌人的奸计了?” “那倒不是。他们若不察看清晰,也许会认为咱们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也没必 要。”秦帅北没有听出冷意。 龙凤虎说:“兵不厌诈,咱们这回再砌个飞机吓唬吓唬他们。” 秦帅北说:“咱们干脆砌个原子弹吧!” 两个人都笑,笑过之后又长久地沉默。什么时候,我们的边防上能有自己真正的坦克! 押水员又到了。带来了盖邮戳的信和不盖邮戳的郦丽霞的信。 秦帅北先撕开盖邮戳的信。他只同极少几位同学朋友保持着来往。他销声匿迹,但又渴 望外界的消息。这些信是他同外界同他的过去唯一的联系。 信很短,距离和时间,会冲淡友谊这杯茶。这是一位儿时的伙伴写来的。在信的结尾, 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字:“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听说,伯父母在文革初期,也就 是他们被拘禁之后几天,就不幸去世了。死因不详。有人说是自杀……” 秦帅北一时间没搞清这段话的含义。伯父母是谁?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讲不相干的事?但 顷刻之间,他就完全明白这段文字的全部严酷意义了。他的父母死了!在他以为他们还活着 的漫长日日夜夜里,他们早已死在阴暗的牢房里了。 他们绝不会是自杀!父亲指挥过无数辉煌的战斗,他绝不会在任何恶运下低头!他们只 能是被谋杀! 杀父之仇杀母之仇,淤积在秦帅北的胸膛,他必须要为父母报仇!他冲动地抽出枕下的 枪,冰冷的枪身象一块墨玉,冷却着他炽热如焚的手。 你找谁去报仇? 他不知道。 他就这样呆坐着,饭也没有吃,直到深夜。又来了特急报。他机械地接过报文,机械地 开始译报。 各——部——门——请——注——意——严——防——煤——气——中毒的——通报。 这些不相关的字,象散装子弹一样,不相关地蹦跳出来。他平素记忆力极好,象优良的 深水码头一样,能停泊难以计数的密码群。他是机要学校的高材生,许多情况下,他不要密 码本也可以准确地译报。但他现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打开保险柜。 核对无误。在盛夏季节接到预防煤气中毒的电报,似乎不可思议,但在边防线上,一切 都有可能发生,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国境线上有 大漠也有终年不化的雪山。 默默大腹便便跑进来。秦帅北顾不上理踩它。无论他有多少个人的悲苦和愁肠,他现在 首先要做的是把电报立即送站上领导。 夜色清冷。 秦帅北走到简陋的站部。从屋内传来对话声。 “龙站长,您不是早对秦帅北同志的身世有些疑问,要我借探家之时作些调查吗?情况 确如您所预料的,秦帅北的生父不是秦三老汉。作为我个人,只能了解到这些情况。”池可 信的声音。 “我也是对机要工作负责。我会向上反映。在未核实之前,请你务必保守秘密。我们对 同志对组织,都要负责。”龙凤虎说。 “是。” 秦帅北应该退走。但他立在那里,始终没有动。于是从屋内退出的池可信和送行的龙凤 虎,都看到了秦帅北。 六目相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 一切根快都会真象大自。隐瞒编造历史,混入机要队伍,此罪深重! 郦丽霞的信完整地扔在床上,今天一天,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此刻捧在手里,心中 略觉温暖。郦丽霞告诉他,也许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分区要进行保密大检查,她也是成员 之一,将到各边防哨卡深入检查。让我们相会在喀喇泉!郦丽霞快乐的心情,从笔尖喷溢而 出。“请先自查一下,到时候不要让我查出纰漏来呀!” 这也许算唯一的好消息。秦帅北开始清理文件。这很简单,因为秦帅北平日里极有规 矩。他打开文件柜,突然,汗从全身千百个汗毛孔一齐逼出来,血管打了一个死结。同上级 联络用的那本最重要的湖蓝色密码本,失踪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秦帅北绝不相信它会丢失,便镇静一下自己,很可能是放乱了。他把 所有的东西都腾挪出来。他清楚地记得那密码本是淡蓝色的,于是他看到几处都有淡蓝的闪 光。急忙扑上去翻,蓝光便在他的眼角处象烟似地消失了。他开始翻自己的床,抽屉,背 包,书籍,甚至趴在地上找老鼠洞。喀喇泉没有老鼠,也许在很久以前有过,但它们耐不住 这里的寂寞和干渴,早就消失了。 到处都没有。 秦帅北失魂落魄地坐在如同被抄过家一般混乱的屋里,他从来没有乱放过文件,可是密 码本丢了!没有任何人进过机要室,窗上铁栅依然。 他必须向站上领导报告这一严重的失密事件。 龙凤虎第一次走进机要室。室内的羊角和黄沙贴就的怪鸟,使站长很不喜欢。还有女人 的照片!但现在不是讨论思想情调的时候,站长看着平日精干潇洒的机要参谋如今象拔了毛 的公鸡,联想到池可信的汇报,心想自己需格外慎重。 “丢失了密码本,我们将怎样同上级联系?”他拧紧眉毛。 “我们还有备用密码。”秦帅北低声答道。 “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上级。这是一。”龙凤虎边思忖边说,“第二,我立即命令全站 所有官兵,寻找密码本。第三,从现在开始,你不得随意出入机要室。饭由桂班长送来。你 有什么事,通过哨兵找我。” 边境线上,一切都要从最坏的出发点考虑。密码本莫名其妙地丢失,作为重大失密事 件,龙风虎必须采取果断措施。 秦帅北明白,他已被软禁。对此,他心中悲苦,但无异议。 他用代用码将报文译出。很快,回电来了。 “立即将丢失密码本有关人员隔离。即派工作组前去解决。” 他将报文译出,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一边隔离一边工作,这有煮豆燃豆其的味道。报 文最后,他突然译出了一个小小的“珊”字。这是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向工作严谨,对窗外的哨兵说:“请叫池台长来。” “这个码子不清。请查询。”他毫无商榷地说。 池可信想秦帅北还不灰溜溜的,一看虽然面色苍白,神情中依旧十分认真,不禁佩服他 的冷静,赶紧回去查。“就是这个码子。我怕对方技法有误,要求他们换手重发,还是这组 码。”池可信回答。 秦帅北走回他已不是重地的机要室,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张报稿。这个“珊”字,落在 通常民用报发报人的位置上……突然,他明白了,这份报是谁经手发出的! 他和她躺在嫩草青青的山坡上。天空浮动着白云,被高空的牧人之风,驱赶得缓缓移 动。机要学员们在这里进行高强度训练,每一门课程都令人白发三千丈。下了课,大家都已 蝉精竭虑。山坡上绿得象翡翠、略有些扎人的草丛,便是最好的休憩之地。这里林木森森, 因为是军事禁区,极少有人践踏,景色仿佛原始森林。不用担心晶绿的叶子上有窃听装置, 机要学员们放心地互测学习效果。 自由结合,两人一组,完全可以男女混杂,教官们不担心学员们会谈恋爱。高强度的训 练和机要的神圣之光,会使学员们知道孰轻孰重。如果连这一点都约束不了自己,他有什么 资格迈进这座光荣的大门! 秦帅北和郦丽霞开始复习。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密码都象蚊子似地在眼前飞来飞去。 秦帅北只能看到郦丽霞的侧面。夕阳照在郦丽霞脸上,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仿佛那里停着 一只金色的蜜蜂。 “你记得施琳吗?”郦丽霞柔声问。 秦帅北正在看郦丽霞的眼睛,被这突然出现的第三者吓了一跳:“哪个施琳?” “就是今天上午教官讲的那个女译电员。”郦丽霞咳怪地说。 男人和女人的记忆系统不一样。女人注重记名字,而男人更注重实质。秦帅北只记得那 个悲壮而惨烈的故事。 施琳被炸得血肉模糊,战友们已全部牺牲,没有人来保护她,保护文件了。已经可以听 到敌人狂妄的喊叫。女译电员美丽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她的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摆在不远 处,仿佛那里也有一个施琳。身上的断肢处,血象喷泉一样往外流,她很惊异自己身上有这 么多血。这是她唯一能够利用的东西了。她用仅剩的一只手,把密码本扯开,堵在汹涌的血 管处。血没有刚开始流得那样旺盛了,象一个水压不足的龙头。密码本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象一块暗红色还在滴水的抹布。施琳已分不清鲜红纸张和上面墨字有何区别,在她日益散淡 的目光里,它们已浑然一体。她还想更保险一些,把它撕碎或是嚼烂。她觉得这主意挺好, 可完全无法施行。她没有一丝气力了。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的肚子已经被炸开 了,粉色的肠子堵在那里,象瓶口塞了一团棉花。施琳把湿滚滚的密码本往里塞,血浆被挤 压得沿着边角向下流淌,密码本却塞不进去。施琳很气恼,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样不听话 呢?她只好把肠子往外掏。它们滑溜溜的,象吹得不很胀的气球,湿润而温暖。施琳逐渐冰 冷下去的手指,感到这种温热,觉得很舒服,她很想就这样把手揣在自己的肛子里死掉,好 暖和呀!可是不成。她不能迷恋这种舒适,她的事还没有干完。现在,她掏的洞已经象一孔 窑一样宽敞,她把糟成一团的密码本塞进去。就象在敞开的皮箱里储藏一件薄毛衣,一点也 不困难。放好了,施琳又用手探探是否牢靠。一边是肝,滑得象泥鳅一样,一边是胃,它还 在慢慢动呢!最后她触到一面怦怦作响的鼓,很快很急速。施琳明白了,这是她的心脏!施 琳挺感谢她的心,支撑着她把一切都完成得干净漂亮。她想应该送一件礼物给心脏,她把已 经温暖柔软的密码本又向上顶了一下。她把自己最神圣最心爱的东西,奖给了自己的心。心 象撑开的红伞覆盖在密码的上方,它的最后一声呜响余音袅袅地包绕着这团纸浆… 施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但她确确实实还活着,她还能再做点什么。于是她 把粉色的肠衣填回洞穴,露在外面多难看啊,而且很冷。她已经感到切齿的寒意,她想这都 是因为肚子受凉引起的。把肠衣填回去,一切就都好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敌人发 现这个秘密。就象猎人埋好了宝藏,总要把所有的泥沙都掩藏妥当,最后要在浮土上拍一个 野兽的脚印。 施琳终于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天衣无缝啊!她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这才永远地睡去 了…… “你在想什么?”郦丽霞问秦帅北。 “我在想指挥那场战斗的司令官很愚蠢……我在想女人就是婆婆妈妈……要是我,会很 早就把密码销毁,然后拿起一支枪……”秦帅北说。 “施琳可能有个妹妹,叫施珊。”郦丽霞说。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很吃惊。 “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叫岳琳,她的妹妹就叫岳珊。都是取王字边的为名。” 女人终究是女人。当了军人也是女人。多天真的想象! 从报文中这个古怪的“珊”字,秦帅北断定是郦丽霞今夜值班。这么说,所有的一切, 她都知道了。 怎么办? 他唯有找到密码,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诚! 天亮了。 全站人员出动,到沙漠中去找密码。 秦帅北呆坐着,大脑已陷入一片空白。他早饭未吃,午饭也未吃。他在苦苦思索,自己 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丢失了密码?记得最后一次使用它,是译那份关于煤气中毒的电 报,其后,记忆便一片混饨。 “秦帅北,多少吃些饭。莫着急,我赶紧刷完锅,这就找那玩艺。”桂兰隔着铁栅窗劝 他,手里拿着很大通条,看来预备掘地三尺。 秦帅北倚窗望去,苍茫的大漠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战士们在到处搜索。 “什么电码电驴,我就会扳道岔。”一个战士在重复《红灯记》里李玉和对付鸠山的 活,他正费力地清理厕所下积存的废纸。 “报告站长,大家都问,这密电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一页书还是一页纸,是厚的还 是薄的,总得给个大概的谱。”刘堆子焦急地前来请示。 “你问我,我问谁去?!告诉你,我也没见过!叫你找,你就找,只要是印着字的,都 搜罗来。”龙凤虎暴躁地说。出了这么大事故,他这个站长,怎能不心焦! 傍晚的时候,龙凤虎请秦帅北去辨认搜索来的战利品。没有,没有那淡蓝色如湖水般洁 净的小册子。 池可信又来送报。 “工作组明日到。” 后面又是那个古怪的“珊”字。这一次,秦帅北没有把它译出来。这是她发给他的。她 明天也会来的。 如果说池可信最初还对秦帅北有过嫉妒的话,现在可是为他一日一夜之间的巨变而动恻 隐之心:“你再想想,你没有夜游的毛病吧?” 秦帅北没有夜游的毛病,但此刻他对自己已毫无信心。 又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 秦帅北真的怀疑自己曾经夜游过。周围的沙丘突然在他记忆中栩栩如生,他肯定夜半时 分去拜访过它们。 为什么让没见过密码的人四处瞎摸,而他这个唯一见过密码本的人却要关在屋里?! 他走出门外。门并没有锁。满天星斗,晴若碧海。 “秦参谋,您要做什么?”哨兵游戈过来,很客气,也很坚决。 “我想在外面走一走。找找密码。”秦帅北恳求地说。 哨兵拒绝了:“不成。按照命令,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怕什么?难道怕我会自杀吗?”秦帅北发起火来。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兵,没见过这种情景,忙说:“不是。班长交待了,怕您携密投 敌。” 秦帅北的颈子象被人残酷地拧断了,无力地耷拉下来。 他必须要出去!他必须要找到密码!他的思路变得很缜密,行动也很有条理了。 熄灯后,他把红黑两色窗帝半拉上,油灯捻得小小的。这样哨兵会相信屋内的人彻夜不 眠。 他把通往一排的板障悄悄卸开了。有一点声响,但同青年男子集群所发出的隆隆鼾声相 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秦帅北毫不害怕,操作也很粗糙,他只想快点跑出去,跑到浩 瀚的沙漠里去。 男子汉们青春而热烈的汗息包裹着他。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战友们。紧靠墙的刘堆子 的被子踢开了,秦帅北忍不住把他的被头掖好。刘堆子朦胧中睁睁眼,向他点点头,以为是 排长查铺。 秦帅北披着大衣走出一排宿舍。穿军大衣的军人都很相似,哨兵没有留意他。 大漠的深夜冰冷如水,秦帅北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眼前的每一处景象都很熟悉,他无数 次地思索过,想象过。每一处景象又都陌生加火星。他想,他的蓝色密码本应该对他发出深 切的呼唤。他已经为它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苦难。 大漠无声。密码本不知躲在哪一座沙丘之下,残酷地折磨着他。今夜没有风。静谧的大 漠象一张硕大无朋的宣纸,惨淡无光。风在上面留下无数狂草的符咒后,悄然远遁。星星亮 得炫目,巨大的北斗七星将冷漠的敌意,从天际兜头兜脑的浇了下来,铺满沙丘。 秦帅北在每一个沙丘前停下来,用双手挖掘。沙便轰隆隆鸣叫着塌陷下来,象在玩一个 恶劣的游戏。沙漠的夜很冷,但秦帅北热了,便把大衣随意抛在沙上,赤着胳膊,奋力挖沙 不止。 没有。除了沙,什么也没有。秦帅北并不绝望,沙丘是无穷尽的,他还有很多很多希 望。他的指甲已经挖掉了,流出的血沾染上沙粉,手象鸟爪一般金黄。他毫不气馁地挖掘 着,直到东方现出微薄的曙光。 他看到两道雪亮的灯光,象铁轨笔直地横亘在大漠上。这是分区工作组的车,星夜疾 驰,终于到了。这么说,他心爱的姑娘也来了。他曾无数次地向她描绘过大漠,希望有一天 她能来大漠。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沙漠日出极为瑰丽。一片渴望已久鲜艳夺目滚滚跳动的红色,象钢水一样,猛然倾泻于 千里大漠,大漠在这一瞬间流动起来,象一片汪洋血海。天地燃烧之中,一粒金丹弹射九 天,红光倏忽收拢,大漠的金黄象礁石一般突兀而起,天也抖开蓝色的锦缎,将红光一丝不 剩地收拾起来,将无边的幽蓝涂抹在除金黄以外的每一寸空间。 沙漠上的人,只是小小的黑点。但却主宰着画面。象一个蚂蚁在一幅巨缎之上行走。有 了这行走,才显出沙漠的浩大。 秦帅北再也走不动了。 前面就是界碑,朴实无华大智若愚的已定国界界碑。 界碑只有一米高。这面刻着中国XX号,那边自然刻着他们的国名和他们的编号,秦帅 北和战友们来过这里,这是喀喇泉边防检查站的旅游圣地。脚一迈过去就算越境,头一伸过 去,就算侵犯领空了。每一个到过界碑的士兵,都偷偷摸摸地出过国一趟。当然是电光石火 般的一趟了,离开边防站的士兵们都说不冤:就冲这块界碑,这个兵当得值了! 秦帅北倚着界碑,望着他的祖国。 一弯弯的沙丘,象鱼鳞般装饰着大漠,散发着永恒的神秘。秦帅北知道,在这无数沙丘 之中,有一座之下有他的淡蓝色密码本。只是,它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 道他永远找不到它了。 他的命运象一张魔毯,国境线和机要密码纵横在上面,交织成严峻的焦点。找不到密码 本,他的全部忠诚都是一个零。况且这零早已成了负数。他的生身父亲冤死狱中,他的义父 已经为他承担了太重的责任。他那要陪伴他建立功勋的姑娘,哪里知道所有的功勋还未曾建 立,他就将被驱逐出神圣的机要队伍,以重大失密罪,走上军事法庭。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本小小的湖蓝色密码!秦帅北对它充满了仇恨,它是所有不幸的根 源。谁能没有疏忽,哪个人一生中不丢东西!可你在国境线上丢了密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 孽! 秦帅北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出路,他居然很平静,仿佛在观察别人的命运。 混乱只发生于选择之中,他已无可选择。 携密外逃。他想起哨兵的话,不禁微微一笑。他此刻还携了枪,罪证便更确凿。密码本 对于他,其实并不象外人想象得那么重要。他基本上能背下密码。机要这一行有一条不成文 的规定,机要员若要改行做其它工作,先要脱离机要岗位一年,以期他们的头脑对密码淡 漠,然后才可离队。这段时间对秦帅北,也许需要十年。他的脑瓜胜过十本密码,但密码比 脑瓜更重要。 也许,战友们会在昨天黑夜找到了密码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秦帅北回头望去。他看 到一排铅灰色的小房子。然后,透过稀薄浮动的蜃气,他悚然一惊,一面象火焰一般艳丽的 国旗,冉冉地升起来,升起来了! 那是他的国旗。战友们一无所获,工作组已发现了他的失踪。现在,我方升旗要求会 晤,要求对方协助寻找,或者更直率地说,立即归还一名中国军官。 一切无可挑剔。任何人为了祖国的尊严,都只能这样办。 国旗美丽而庄严,秦帅北望着它舒展自若的情影,泪水滚滚而下。 找不到密码本,他不能回去,永远不能回去了。 他只要向前迈几步,就到了界碑的那一边,那一边会给他以隆重的欢迎,会给他以高官 厚禄,会给他许许多多美妙的机遇,他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界碑的这一边,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那个秀美 而勇敢的女孩,不论她怎样想,秦帅北已经丧失了与她同行的资格。他也没有了她。 秦帅北很冷静。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似乎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不会向前再迈出一步,无 论那里有多少诱惑。他不会背弃祖国,无论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祖国——是他祖祖辈辈生 存的地方,作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军人,他需要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忠诚! 年青潇洒的机要参谋整理好军装,他象一棵挺拔的钻天杨,英姿勃勃。他持起手枪,枪 身象墨玉,冰凉而舒适。他用灼热的太阳穴,感受着这最后的愉快。他把枪口渐渐下压,被 抵住的血管兴奋地跳动着,有一种酸胀的感觉。 想象中他已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沙砾冲刷成一个小坑。沙漠是极 好的吸水纸,他全身的血,只浸渍了一小片黄沙。然后,他就仰面倒在荒沙之上,对着那永 恒的蓝天……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这比活下去要容易得多!但是,当秦帅北最后凝望那面如丹枫一般 艳丽的国旗时,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来。国旗象母亲一样呼唤着他。那上面有父辈的血,有 施琳的血,有无数志士的血,…他秦帅北的血难道就这么不清不自地洒在一片黄沙之下吗! 他坚信自己的忠诚,他也坚信祖国的明察,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的手枪从太阳穴移了下来。太阳穴被压得太久,象楔进了一根永远拔不掉的钢针,剧 烈地疼痛着。 秦帅北深情地吻了一下界碑。以他戴罪之身,今后是再没有机会到这里来了。砂粉象糖 粒一样,粘附在他的嘴唇上。他车转身,以极快的步伐向喀喇泉边防检查站走回去。无论等 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勇敢地迎上去…… 整个边防线,因为这本蓝色密码本的遗失,更动了全部的密码文件。虽然没有证据认为 密码为对方获取,但边防自有边防的规矩。 默默突然回来了,领回了三只小狗崽。母子肥硕,真不知离了炊事班的净水,它们怎么 反而更兴旺发达。 龙凤虎站长非常厌恶这几只长红毛的动物,不耐烦地要将它们轰走,几只小狗崽依偎着 默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领着它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达的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默默丢开小狗崽,急切地跑到机要室。机要室锁着门,新来的机要参谋随部队到野外训 练去了。 默默用爪子去搔刮木门,门发出单调而干燥的声音。 几个战士去逗小狗崽。小狗崽睁着莹莹发绿的圆眼睛,陌生地看着人们。有人抚摸它 们,它们就龇出极白的牙。 “哎呀我的妈!这是些狼崽子,是漠狼的后代!”人们惊讶地叫起来,随即狠狠踢了它 们几脚。 假如人们能够再耐心一点,会发现小漠狼的皮毛上,粘附着极细微的纸屑。若仔细分 辨,也许还可见依稀的数码和文字。默默临生息时,需要绵软的干草垫窝。大沙漠里,哪有 柔软的干草!默默叼走了密码本,觉得它挺合适。 是的,挺合适,密码本是纯棉纤维制成的,易燃而且极其柔软。 默默急忙回来卫护它的小崽子。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它的眼睛里充满困惑。终 于,默默带着它的儿女和永远的秘密,走向大漠深处。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