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 作者:毕淑敏 第一节 山不高,还叫什么! 昆仑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之一。 一条蛛丝般纤细的公路,蜿蜒千余里,通往山顶的昆仑骑兵支队。 象古代结绳记事时挽的疙瘩,每隔数百公里,公路旁就有一簇房屋。那是兵站,供过往 的军人住宿。 一辆草绿色的军用高原轿车,从半山腰的兵站开出,隐没在风雪之中。 兵站立刻将车上所载乘客的数目及车子出发的时间,通知给下一座兵站。 这是昆仑山的惯例。这不仅可以让下一座兵站提前安排好食宿,更重要的是,一旦超过 预定时间,车辆仍未抵达,他们就应出去寻找。山高路险,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大雪就要封山,已经好多天没有车辆上山了。真叫人不可思议。 路极险。平原还只是初秋,上山的路却已冰雕玉琢。 封山是个可怕的字眼。它意味着昆仑山要同人世间分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为一座飘 浮在半空中的独立雪国。尽管那人世并不怎么美好,正为派性打得一塌糊涂。 开轿车的小个子司机,蟋着身子,裹在毛色污浊的皮大衣里,象一粒久经风霜的蛹,干 瘪而结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好像不是开着缠有防滑链的车轮碾过去,而是把积满冰 凌的路咽进肚子。 路面银亮银亮,庞大的轿车驶过,竟不留一丝痕迹。车轮像穿上了溜冰鞋,轻盈地朝四 下欢快地滑动着。 司机双臂僵直,顽强地操纵着方向盘。 突然,急转弯处冰雪覆盖下的路基,像饼干一样破碎了,右后轮一个打滑,然后不可遏 制地泻落下去。 轿车的重心,飞快地向右后方倾斜。司机本能地将方向盘拧麻花似地向左打去,企图挽 狂澜于既倒。然而,根本来不及了!墨绿色的车体,像一条活泼泼的大鱼,被一股巨大的力 量,揪得昂起头来,摆出一种常态下绝对做不到的姿势,仄侧着半个身子,朝无边的渊蔽坠 去…… 那辆车翻了。 翻车的一瞬,女兵班班长朱端阳回忆起来,实在是妙不可言。没有恐惧。恐惧都是旁观 的人或当事人事后想象出来的。翻车之前,轿车已爬行到很高的海拔,缺氧像一床厚重的湿 棉被,捂得人透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害怕。翻车的第一个感觉,是什么人用巨掌将她向 车厢外侧扇去。她想:这样脑袋不是要撞上玻璃了?那该是很疼的吧!幸好,车窗也向外侧 倒下去,永远同她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其后的事情,朱端阳便记不清了:车厢里凡是没有固定的水壶、背包、汽油桶,在空中 飞舞起来,随着车体迅速旋转。窗玻璃外忽是蓝得虚伪的天,忽是银亮的冰峰扑面而来,尖 锐得要刺瞎你的双眼,那无穷无尽的白色,仿佛车不是在空中翻腾,而是在无底的雪国里航 行……哗啦一声,玻璃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粉碎成一把碎屑,弹片一样强有力地散开,深深 楔进棉军衣、皮大衣、人的皮肤或是任何一样它碰上的物体。殷殷的血珠喷溅开来,留下奇 形怪状的血迹。 坠落中的车厢,是一个空洞的音箱。粗大的防滑链与岩石相撞,发出钢铁样铿然的响 声。凹凸不平的车顶与雪地相触,像巨大的鼓面旬然作响,呼啸的山风擦着窗玻璃尖锐的裂 口,发出哨子一样的啸叫,随着翻滚变换着韵调,像一只呜咽的笛。 朱端阳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巨大的灾难降临了。来不及思考,也无 法采取任何自救或他救的措施。唯一能做到的是,把身体蜷得紧紧的,两手死死握住能抓到 的任何一样东西,把脑袋缩进肩膀…… 没有人知道司机采取过什么措施。司机已经死了,死在方向盘和他的座椅之中,紧抵的 方向盘,戳穿了他的胸。但他的脚,紧紧地踩在油门之上,也许他曾为挽救汽车,做过最后 殊死的努力。也许,这完全是天意。在无数次翻车事故中,能落个全尸,便是极大的造化 了。假如尸身坠入人力所无法企及的深渊,就只有永远地留在那里,慢慢风化,成为山的一 部分了。 这一次翻车,应该感谢山势的极其陡险。唯有昆仑山,才有这种壁立千仞的悬崖。高原 轿车从空中翻下,不知翻了几个跟头,竟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下面的公路之上。濒死的司 机,不知是无意识的悸动,还是最后的责任感,踩动了油门。这辆已如同坟墓的轿车,犹如 一头被从空中扔下的兔子,四脚着地后,疯狂地肢着脚向前……直到被坚硬的岩石挡住去 路。 死一般地寂静。好象全车的人都死了。 山风撕裂着人们的耳鼓,各处的伤口,在短暂的麻本之后,火烧般地疼痛,像蜂刺一样 蛰醒了活着的人。 朱端阳困难地从破损的车窗爬出来。门被掼得变了形,打不开了。手又被玻璃碴割破 了,但只流了一点血,就停住了。严寒,是最好的止血剂。 冰冷的空气,迅速地使她清醒了。身上到处血迹斑斑,弄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血。朱端阳拼命活动自己的四肢,揉搓自己的耳朵鼻子,以证明它们是否还在。还好,都 在。而且渐渐感到疼痛,这说明功能正常。 她这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四周:冰峰雪岭一如既往,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幸存者们。唯有漂 亮的高原轿车,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大片油漆被磕去,露出内层的铁锈红钢板,车像一只 经过伪装的红绿相间的怪物。车前大灯可怕地凹陷进去,灯瓦却还闪闪发光,像死不瞑目的 眼睛。前风挡玻璃被撞得粉碎,这是一种特制的玻璃,虽破碎却并不掉下碴子,像密集的冰 凌聚在一起。中心偏左处,有几团艳红的血污,那是司机被方向盘挤压呕出的。 朱端阳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她刚从生与死的交界线上走回来。假如翻车中她被甩了出 去,假如她被车厢内的重物撞得醒不过来,假如飞溅的玻璃崩进她的眼珠,假如她的胳膊和 腿在某一特定角度上像麻杆一样被折断…… 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此时此刻的朱端阳了! 在广袤的冰雪世界里,这个面目清秀、身材瘦小的女孩子,显得那样单薄渺小。 朱端阳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遥远而温暖的家。 旷野中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它清脆得像玻璃折断,刺得人一阵阵心痛,这是朱端阳在 哭。大声地毫无顾忌地痛哭,也很有韵致,恍忽听来,竟很像是放浪的笑。 幸存的女孩子们,抱成一团哭起来。她们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女兵。周围山谷发出轰轰的 回响。 十几岁女孩子的眼泪,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所有的怯懦畏缩以至恐惧,都能溶解在那咸 而苦的液体中,随着痛彻肺腑的哭泣,汇进昆仑山永恒的冰雪之中。 车上的男人们,默默地注视着同他们一起经历了死亡地狱的女孩子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他们是搭车的,多是因故探亲超假或是刚出院的战士。 女兵们断续地停止了哭泣,聚光灯一样,把目光指向她们的班长。 噢!我还是班长呢!朱端阳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肩上非同小可的责任。 她们是昆仑山上第一批女兵! 朱端阳揉揉因哭泣而酸痛的眼睛,脸上被泪水洗过,紧绷绷地难受。她要对她的战友们 说点什么。突然的变故,她必须行使自己的指挥权——她是这辆车上的建制班班长! 只是,该说点什么呢? 有人伤亡,到处都是血。女孩子们学的是卫生员,战场救护,四大技术,平日背得呱呱 叫,此时却完全呆若木鸡,不知该干什么好。倒是几个老兵见过世面,依次触摸着几个不见 动换姿势的人体的口鼻。凡有口气的,拖出来,进行一点简单的救护。那始终僵卧不动的, 只得让他们继续趴在那儿。活人都顾不上了,死难者就只好委屈些了。 这是朱端阳第一次看到死人。她却并不怎样害怕,或者说,最害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觉得死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刚才还好好的同志,怎么就能一下子死了?她不相信,拼 命摇着一位女伴的头。女伴大概是受了致命的内伤,脸上很干净,甚至体温还在,只是摸上 去稍冷一点。 她们一个班的女兵,本来是个完整的集体。现在,未到山顶,就永远地失去了一个…… 应该说,威严的昆仑山,这一次是格外的慈悲了。高原轿车在坠落过程中,没有摔得粹 身碎骨,没有汽油外漏引起大火,真是极大的幸运。车上的乘客,除了在翻滚的过程中,碰 伤磕伤,少数几个人死亡外,大多数只是皮肉受损,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幸存的人们,该终生感谢昆仑山。 第二节 最初的忙乱过去了,人们逐渐安静下来:下一个兵站的同志久候不到,会出来找他们 的。残破的车厢尚可御寒,车内的干粮还在,至于水,更好办,漫山都是冰雪…… 朱端阳木然地站起身。有人死了,但她还活着。她们还上不上山了? 看看长眠的战友,假如她们这些幸存者终于成为不了“第一批”,那这牺牲,不是毫无 意义了吗? 最主要的是,军区领导下达的是让她们尽快赶到山上的命令,而绝不曾叫她们私自撤 回! 世上有什么比战士的天职更重要的东西! 最初的迟疑和恐惧退潮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女兵班班长。女孩 子们沉默着,等待着。远处的山是昆仑山的主峰,那是骑兵支队司令部所在地。暮色苍茫之 中,那山俯视着她们,像威严的长者。她们才到半山,离那儿还远着呢!然而,也唯有在半 山,她们才知道昆仑山是多么高远,才知道她们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道路。 只能向前,不能退后! 女孩子们信任地望着她们的小班长,准备服从她的指挥。危难之中,有时不在于谁说什 么,只要有人站出来,大家就会听他的。 “咱们坐兵站的车,继续上山。”朱端阳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活着的女孩子都听清 了。 土黄色的操场。散乱的女兵。 “面向我,成一路横队集合!”新兵连长喊道。这是一道奇怪的命令。 奇怪归奇怪,命令还是要服从。一百二十名女兵,按照个子高低,排成长长的一队。也 许是因为太长,便略有些弯曲。 要是平日,连长会命令解散:重来。就是一千名军人,也该排成笔直的一线。但是今 天,他隐忍了,只是向后退了退,调整自己同队伍两翼的距离,直到成为一个端正的空心三 角形,他站在三角形顶点的位置上,潇洒而干练。一套草绿色的夏布军服,因为洗涤过度和 当时的染料尚不过关,布料还只八成新,颜色却已褪得十分浅淡,更衬出崭新的领章鲜艳灼 目。新军装新领章,显出的是新兵的拘谨,旧军装新领章,显出的就是资历与权威了。凡是 挑选出来训练新兵的指挥员,都是军姿出色的军人。训练女兵的新兵连连长,此刻简直严肃 得像是力量与纪律的化身。 “现在——听我的口令——报数!”连长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因为距队列比较远,他的 声音便格外威武有力。 一百二十名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开始报数。她们还不够沉着,生怕将自己漏掉,抢报便 时时发生。 连长皱起眉头。要是往日,他会要她们重报的。但是今天,算了吧!和即将宣布的决定 相比,这不过是细微末节。 “报双数的同志,出列!” 随着这第二道命令,六十名女战士同时向左前方迈出了一步。 现在,土黄色的操场上,出现了另一支新的队伍。她们同留在原地的女孩子们,形成了 一个巨大的等号。 但是,等待她们的命运绝不相同。新兵连长旋即下了第三道口令:“报数!” 严格说起来,这口令的内涵是不甚清楚的:是两列队伍都报呢,还是……但没有人发生 误解。连长英俊的屑毛高挑着,犀利的目光只注视着前排女兵,好像他只是她们的连长,全 然忘记了后面那排士兵的存在。 又是一次双数出列。现在,一百二十名女兵被分成三排、最初那个巨大的空心三角形, 已经快被生命的绿色填满了。 连长的面容毫无表情。随着一道又一道的筛选,连长知道最后的选择就要揭开了。朝夕 相处几个月了,像一个子女众多的家长,他内心深处,也会有格外喜欢或是格外不喜欢的几 个兵。他不希望这些好恶干扰自己的意志。又是一次报数……又是一次出列……女孩子们似 乎预感到了什么,报数时格外仔细,速度变得缓慢了,却再没有出差错。 现在,十五名女战士,站到了连长跟前。 连长下意识地扶了扶腰间的武装带。他知道这十五名女战士,将记住这一天,也将记住 他。他希望能留给她们一个英武的印象。片刻之前的恻隐之心已荡然无存。女人也是军人, 现在的问题是:从他亲手训练过的连队里走出的士兵,应该个个是好样的! 他迈着缓缓的步伐,从十五名距离他很近的女兵面前走过,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象钢 尺一样冷漠而苛刻地衡量着。 晤……还好。不!简直可以说是好,很好!女孩子们尽管眼里透露出遮挡不住的疑惑, 却个个挺胸收腹,透出勃勃的英气。 连长疾步口到了队伍的中央,朗声说道:“现在,我宣布:刚才出列的这十五名同志… …” “报告!” 突然,从后排右侧队尾的某个部分,响起一声尖细的叫喊。并不怎么嘹亮,却具有根强 的震撼力。整个队伍,此时实在是太寂静了。 “什么事?”连长几乎是好奇地问了一声。治军多年,敢在这样的场合打断指挥员讲话 的战士,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莫说是新兵,就是老兵,也断乎不敢。连长的吃惊之情更大于 恼火。 “嗯……是这样的,这个位置应该是我的……我比她高吗!……不信……比比吗……” 她刚开头鼓的勇气挺足,以后却渐渐缩小,声音像雪似地融化着。没有人听得懂这前言 不搭后语的话,有的人扭头张望,队伍起了小小的骚动。 但是连长听懂了她的话。这是那个叫朱端阳的姑娘,从她所站立的位置可以判定,她的 身量在女性中属中等偏下,眉目生得很清秀,看不出像有这么大胆量的样子。她发育得很单 薄,同队伍左首那些身高体胖的姑娘们相比,像是墒情不好的三类秧苗,给人弱不禁风的感 觉。她是从一座大城市入伍的,因为文娱体育都没什么出众的地方,连长除了能记起她的名 字外,再没有更详细的印象。 “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现在,我宣布……”连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像挥去一只 偶然飞近的苍蝇。 “我就是比她高吗!不信,比比看好了!”没想到这小女兵的脾气,并不像第一眼看上 去那么楚楚可怜,连长的喝斥反倒激怒了她,竟一个箭步从她所站立的队列中跨出,急匆匆 走到第一排,站在另一名女战士背后,梗着脖子同人家比起高低来。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 一百二十名女兵最初排成的一字长蛇阵,说是按个头高低为序,匆忙之中,并不那么准 确一现在,众目腰腰之下,这小女兵显得比前排那名女战士要高一些,也许相差的只是一毫 米的几分之几,也许只不过得益于她的单薄给人以某种细高错觉,也许是因为她故意把腰挺 得更直、帽沿得朝天……但是,不管怎么样,她要显得高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第一排某个 士兵占据的位置,应该是她朱端阳的。 连长迟疑了。对于将谁派往昆仑山,他选择了如此宿命的挑选方式。当这一切就要结 束,他即将卸去良心上的一份重负时,竟半路杀出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兵,还是个女兵!如 今,怎么办呢?批准她去吧,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命运。尚未远去的柔肠百结又在连长心 中蠢动起来。不让她去吧,今天的一切,将像蚀刻一样,印入这一百二十名女兵的脑海。眼 下她们当然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是她们马上就会知道。到了晚上,她们会躺在床上,将前后 穿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然后,直到多少年后,她们还会回想起这一瞬,会从中嗅到他曾教给 过她们的软弱与退缩。不!这不行!无论前途多么险阻莫测,他作为一个新兵最先接触的指 挥官,只能教给她们不可阻挡的气概!想到这里,强悍的新兵连长,嘉许地点点头,容忍了 朱端阳的冒犯,示意她调换进第一排队列。 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妨碍连长宣布那项激动人心的决定:军区将向昆仑山派出第一批 女兵。 队伍沸腾起来。昆仑山!女兵!国境线!第一批!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字眼,迅速在女 孩子面前,编织起一个美丽的梦。 面对着海潮一样躁动的激情,连长欣喜之余,又感到淡淡的惆怅:为什么非让女人们上 去呢?难道男人们还不够多;不够勇敢吗!他甚至萌生出同她们之中某一个交换的念头。 当然,这不可能。他所担当的角色,也由不得这么信马由缰地乱想。新兵连长赶忙收束 住自己的思绪,沉稳坚定地说:“你们十五名同志,肩负着非常崇高艰巨的使命。那里的自 然条件极其恶劣,生活环境非常艰苦,你们是光荣!”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去过昆仑山,这使他在整装待发的女战 士面前感到气馁。像一个不曾到过前线的军人,不配向即将参战的士兵鼓吹勇敢。 他最后一次巡视他的部队。当看到朱端阳时,他记起自己不该有的一个疏忽。 “我最后宣布:任命朱端阳同志为这个班的班长。当然,这只是临时性的。正式任命将 由昆仑骑兵支队作出。” 朱端阳兴奋得满脸通红,像一颗光洁诱人的红杏。弹指之间,她的命运竟发生了这么多 变化,而且还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原以为出列是去参加一项什么活动或是出一趟公差勤 务呢!巨大的光荣和责任,像降落伞一样罩在她头上,她飘飘忽忽地好像要飞起来。 我们的女兵班长并没有陶醉在个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 在床上写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第三节 昆仑支队的领导,对历尽劫难的女兵,表现出极度的冷淡。她们有吃的,有喝的,住在 卫生科,就是不安排她们工作。女孩子们浑然不觉,以为这是对她们的关怀照顾,每天兴致 勃勃地打量这个新鲜环境。 卫生科长袁镇愁眉不展。作为昆仑山广大防区的最高卫生长官,他已经够忙够乱的了! 再加上些女人!他曾在男女混编的医院里工作过多年,知道军队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当然 这个问题是不宜说透的。支队首长也委婉地表示了他们对军区此举的异议,从彼此忧心忡忡 的神色上,可以说心照不宣。袁镇更是感到切肤之痛。如果说留下女兵们,对别人还是一个 潜在的危险,作为这支娘子军的党代表,他可有脱不了的干系。在征得上级默认之后,他起 草了一份措辞恳切态度强硬的电文,发往军区卫生部。内容无非是昆仑部队历来无女兵编 制,请求首长收回成命,将女兵们调下山。至于卫生员缺编,有男的派上来最好,没有就算 了,卫生科可以坚持战斗,但绝不要女兵。 机要参谋尤天霄将袁镇的报稿扔在一边,揶揄地说:“这么长的电报!如果按民用报收 费,只怕你袁科长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 袁镇有点尴尬。卫生科长看病医伤是把好手,起草来往文报并不在行。况且军人以服从 为天职,既要许逆上级的意思,又要尽量做出谦恭的表示,左右逢源,着实不易,只好车轱 辘话来回说,十分繁琐。 “那你就给看着改改吧。”袁镇好声好气地相求。说实话,卫生科长对颇得领导器重、 年青有为的机要参谋,并没多少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但此时磨扇一样压在心 头的,是这批长头发兵的去留,顾不上别的了。 “那好吧!删去了的,可不要心疼。这也不是要拿去发表,挣稿费的。”尤天雷漫不经 心地拿起笔,唰唰勾画下去,一路顺风。 袁镇拿起改好了的报文,不禁傻了眼。他洋洋洒洒起草的底稿,被全部涂掉,通篇不剩 一字。 “这……”袁镇不禁火起。他急得进退两难,机要参谋袖手旁观不说,简直是兴灾乐 祸!对了,这小子自恃有一张小白脸,春风得意,只怕已经动了邪念也说不定。他觉得自己 受了戏弄,冷冷地说:“机要参谋,按职责你可是有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修改电文的义 务的。既是如此,请你原文照发,一个字也不能少!” 机要参谋莞尔一笑,说道:“当医生的,该比一般人更沉得住气才对。”说罢提起笔 来,在电报纸上留下了十个字: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 好妙的电文!“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袁镇虽说看不惯尤天雷挥挥洒洒旁若无人 的派头,也忍不住称奇叫好。做下级的,对上级不合时宜的决定,敢怒不敢言,千般委屈万 种无奈的为难相,叫这十个字,抒写了个淋漓尽致。那委婉的商榷,无声的祈求,尽在不言 之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句话。再说,现在办事需谨慎,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却总不能把一 千年前的老杜从坟里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吧! 北京时间八点整。内地已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昆仑山上还是死一般沉静。由于地处 极西,日出很晚,加之驻地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影之中,到处还是墨黑一片,只相当于平日的 凌晨四时。 “袁科长,军区急电!” 机要参谋很有风度地敲着卫生科长的门。因是夜间送报,虽在营区以内,尤天雷也佩戴 着武器,着装煞是整齐。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清晰而有韵律。 袁镇一骨碌爬了起来。回电来了!军区老爷们这回的作风够紧张的了,昨日请示,今早 回电就到了。大概是一上班就往昆仑山发报,全不体恤戍边的兄弟们正在做好梦呢! “怎么说的?”他迫不及待地问。 机要参谋无动于衷:“绝密电报的报文,是不能念的,这是纪律。除非您是个文盲,我 可以趴在您耳朵边,用自己的话,将中心意思给您复述一遍。” 卖什么关子!袁镇扫兴地接过文件夹。他并不需要尤天雷照本宣科,只需点点头使个眼 色,意思就全明白了。这可好,尤天雷脸上似笑非笑,实在令人猜不透。 报是尤天雷译的。字很漂亮,也很工整。卫生科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无 力地合上报夹。 报文也只有一句话,十个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这一句较之杜工部的那一句,不知要强硬几多倍。袁镇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 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袁镇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思绪反倒变得单一而明确。事已至 此,女兵们不可能退回山下,便只有一种选择:以最严格的军规去锻造她们,约束她们,直 到她们成为同男性一样英勇无畏的战士!这其中所有的干系,所有的责任,袁镇作为她们的 直接长官,便得一肩承当了。说实话,这是个倒霉的差事,袁镇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起床号响了。 女兵们在营房外洗漱。高原上秋天的黎明,倘无交加的风雪,还是颇有魅力的。蔚蓝色 的星空,镶嵌在由曲折的冰峰轮廓构成的框架中,高远而神秘。昆仑山,是一座雄伟古老的 高山,它和它无尽的子孙,组成了我们这座星球上最高耸的峰峦。在汗牛充栋的中国古文化 典籍中,它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荣。昆仑山,是黄帝居住的地方,他巍峨磅礴的宫殿,建筑在 昆仑之巅,百神在那里聚议,黄帝的威仪统辖着四方。宫殿的周围,是雪白的玉石栏杆。每 一面,都有九口井,九扇门。看管这美妙绝伦的宫殿的,是一个名叫“陆吾”的天神。他有 一张年青而英俊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拖着九条钢鞭似的尾巴。火红的凤凰 在结着美玉的宝石树下起舞。昆仑山中央栽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天稻,每一粒稻谷都是鸡蛋大 的珍珠…… 这就是神话中的昆仑山。真不知老祖宗们发挥了怎样浪漫的想象,才有了如此荒诞神奇 的传说。什么宫殿!什么陆吾!什么天稻!没有,都没有。朱端阳看到的,除了冰雪,还是 冰雪。也许在这不知多么深广的冰雪之下,存在着一个神话的世界?朱端阳不知道。下山的 道路马上就封死,在此后六个多月的冬季里,这将成为与世隔绝的独立雪国。唯一能够联结 昆仑山与外部世界的,只有空中虚无飘渺的电波。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害怕,朱端阳只是预感 到一种新的生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欢迎不欢迎,已经开始了。 她对着朦朦胧胧的曙光在梳头,整天窝在军帽中的秀发,因为绝少风尘的袭扰,格外青 长,一旦解开约束,像蓬蓬松松的金鱼尾,飘然浮动。她轻轻地梳着,轻轻地走动着。脚下 的毛皮鞋因为带子没有系紧,每走一步,都随着脚腕踢动一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甩着 它过于沉重的蹄子。 尤天雷不知不觉站下了。他觉得眼前像一幅美丽的画。往日那些粗硕阴沉的山影,变得 妩媚起来。作为普通的青年军官,他们可没有运筹帷幄的长官们那么忧心忡忡。当他从密码 中译出那斩钉截铁的电文时,竟有几分兴奋。此刻,在清朗朗的晨光中,他看到女性久违了 的头发,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激动。那轻而蓝的发丝,像一块丝帕裹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 自己的妈妈,妹妹,以及一切引起过他好感的女人…… 循着尤天雷的视线,袁镇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了正在梳头的朱端阳。压抑了许久的窝囊 火,呼地引燃了。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还了得!多么厉害的相思病啊,连潜伏期都没有,这 么快就发作了!漂亮的机要参谋不归他管,鞭长不及马腹,这没办法,女卫生员们,可是他 的直接部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硬邦邦地问。 朱端阳吓了一跳,猛地撩开头发,惊奇地望着他。 袁镇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简直是个小姑娘呢,除了眼睛很黑很亮之外,模样算不上 出众。不过,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他依旧板着面孔。 没想到小姑娘竟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我都告诉你好儿 遍了!” 袁镇一下子哭笑不得。是的,出于礼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字。 这几天偶尔对面碰上时,作为她们名义上的领导,袁镇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也是敷敷衍衍问 问名字以示关怀。但他可没打算记住她们,想的只是快快将她们打发走了事。现在遭了这小 丫头的抢白,反倒无话可说。然而。且慢!卫生科长不是草包,他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虽因 高原缺氧略有减损,稍一沉吟,也就回想起来了。 “朱端阳,把你的鞋带系紧。风纪扣扣上。把头发全都给我塞进帽子里去!记住,当兵 的,就得像个兵样!” 朱端阳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再回嘴,别的不说,几个月前,她看到这种面色 黧黑连腮胡子的老解放军,还是要叫叔叔的。她赶快按指示收拾好自己的仪容。 天已经大亮了。但你在十步之外,将分辨不出女兵们的性别。 袁镇露出一丝可以察觉的微笑。杀鸡给猴看,一石二鸟。漂亮的机要参谋和类似的小白 脸们,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休要异想天开! 尤天雷若无其事地转身远去。卫生科长,你想错了。从现在开始,无论距离多远,我都 认得出这个叫朱端阳的姑娘。 第四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 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潇洒的小伙,白布手术单一罩,也只剩下一堆肌 肉和骨骼,作完手术推走后,连来者是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种半封闭的保护圈里,姑 娘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学习工作。 袁镇的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安全的部门有限。 “徐一鸣,给你分配个助手。”袁镇领着朱端阳,走进卫生科化验室。 “行啊!最好挑个丑点的,少给我找麻烦。”化验员徐一鸣懒懒散散地从显微镜上抬起 头,心不在焉地扫了朱端阳一眼。 朱端阳气愤得脸都涨红了。这就是她未来的师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宿舍兼化验室 的工作间很肮脏,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尘上,只有化验台上人俯身工作的那一块,留下一团 人上半身形状的干净区域。 “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朱端阳不无讽刺地说。 “对。另盖一间宿舍,你知道要花多少钱?一块砖从山下运到这儿,比大理石的还 贵!” “那……吃饭呢?”朱端阳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屋里气味很不好,工作台一侧,放 着盛大小便标本的瓶子。 “当然了,站在外面吃,还不把肠子冻成冰棍?当一个好化验员,首先得让自己的鼻子 聋了。要不然的话,一天眼前过的都是粪尿脓血寄生虫,你还吃不吃饭了?” 朱端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徐一鸣的年纪并不很大,却长着一头少白头发。这使他讲的 话具有了更大的权威性,给人历尽沧桑的感觉。 “以前化验室就我一个人,工作忙,来不及收拾。你来了以后,要把内务打扫干净。不 要叫大家说你是个懒姑娘,既影响你进步,对你以后的事,也不好。”说罢,出门走了。 真是个怪人。朱端阳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瘦高的老师,只觉得他威严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么说,先打扫卫生吧。 朱端阳并不是个勤快姑娘。参军前,凡大件的衣物,都是妈妈给洗的。现在可得自己解 放自己了。她把屋内所有蒙盖器皿药品的旧纱帘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整整半天,直到 各处明可鉴人。属于公物的部分,都纤尘不染,属于徐一鸣私用的床具桌椅,更显得污秽不 堪。 该不该给他洗呢?新来乍到,朱端阳希望能给人留下个手脚勤快的印象。再说,成百里 八九十,何苦剩下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呢!权当侍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做一次好事吧! 雪水极凉。当朱端阳手指通红地把洗净的物品晾在院子里,为了防止被风刮走,用针线 将它们在绳子上缝牢时,徐一鸣黑着脸回来了。 “到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端阳喜孜孜地跟着往回走。想着徐一鸣要谢她,她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谁叫你洗我的东西了?!”徐一鸣厉声喝斥道。 朱端阳委屈极了。徐一鸣的被褥油腻得极够水平。单是枕头上的毛巾,就有七八条。大 的上面摞小的,花的上面压白的,层层叠叠,浸满头油。大约是脏了一块,就铺上块新的, 直到最后所有的储备用完,最上面又垫了块大手绢。朱端阳洗的时候颇费了些劲,不由得想 起小时听过的一则笑话:有人要用活人脑子做药引,最后用十顶旧毡帽熬油替代了。徐一鸣 的这沓枕中,也可以做药引子了。费尽气力不说图谢,倒招来这一番责问,莫非他枕头底下 藏着巨款,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朱端阳惴然了:“我……我什么都没 动……” 瞧这可怜兮兮的小样!整个一个懵懵懂懂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让她糊涂下去算了。 徐一鸣感到歉然,想说一两句缓和的话。又一想,不行。昆仑骑兵支队,数千热血男儿,就 这么几个寥若晨星的姑娘,还不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呀!分配朱端阳到化验室来,是对自己的 信任,万不要从这里惹出什么流言蜚语。真要那样,也对不起这小姑娘。罢!索性扮一个黑 脸,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今后化验室就咱俩在这儿工作,要格外注意影响!除了上班时 间,不许进这间屋。凡属我个人的东西,一概不许你动……” 又是一条条清规戒律。朱端阳真不知道这昆仑山上的领导和同志们,为什么都这么冷若 冰霜。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冬天?眼泪在她的眶里打旋。 徐一鸣装作没看见,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学习化验的基础知识。这是台德国显微 镜。很珍贵。当初启运的时候共四架,一路颠簸,运到后,只有这一架能用了。你千万不可 私自拆卸,免得弄坏了……好了,我先测验一下你的基础。你在纸上写出十五个化学元素符 号。” 当朱端阳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元素符号都写完了,徐一鸣数了数,说道:“连写错的 都算上,才十四个。你还得写一个。” “我实在写不出了。”朱端阳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 “想。我要求你写十五个,你就应该想方设法完成!” “实在想不出来。”知识的东西是科学的东西,也不是想想就能创造出来的。朱端阳觉 得没道理。“抬头看,房顶上是什么?”徐一鸣启示她。 “是灯泡。”朱端阳回答。 “灯泡上有什么?” “灯泡上有……”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圃于师傅的威力,朱端阳不得不回答:“有灯 丝和玻璃。” “真笨!灯泡上有一个化学元素符号——‘钨’,这你都想不起来吗!记住,要想成为 一个优秀的化验员,除了刻苦学习,你必须要学会动脑筋!” 朱端阳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文化革命中断了她们的学业,因为急着上山,新兵连 的卫生员训练也没来得及学完,基础很差。徐一鸣像古代木匠师傅带徒弟一样,一招一式地 教朱端阳技术,很是认真。凭心而论,他是个好老师,但朱端阳总有一种颤颤兢兢的感觉, 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鸣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 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 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 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 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 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 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 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 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 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 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 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 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 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 第五节 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 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 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 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 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 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 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 “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 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 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 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 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 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 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 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 “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 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 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 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 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 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 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 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 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 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 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 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 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 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 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 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 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 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 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 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 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 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 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 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 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 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 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 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 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 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 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 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 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 “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 羊肉可是多么滋补的吃食!乡下人过年,能吃上羊肉泡馍,便是大造化了。这女子,该不是 在诳人吧?“真不吃?”他很严肃地追问。 “真不吃。”朱端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连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来挺 美丽的羊羔,是用什么办法,把挺好闻的青草味变成那么一股惹人呕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 吃。小时候吃了一家什么顺的涮羊肉,还没走出饭庄大门,浑身就起满蚧皮一样的风团,痛 痒难熬。从此,父母便连羊肉味也不敢让她闻了。 炊事班长犯难了,不管吃饭的人品质好坏,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么离奇古怪,真要有人 哪顿吃不上饭,安门栓于心不安。 “朱端阳,好像今天不是你帮厨吧?”徐一鸣身穿白色工作服走过来,双手抱着肩,冷 冷地说。 不好!出来溜达的时间太长,师傅找来了,朱端阳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鸣拉开距离尾随 其后,像在押解一名犯人。 继续讲课。为弥补刚才的过失,朱端阳再不敢分心。 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胳膊时拱开门,两手端着一大碗肉走进来。 “你不吃羊肉,这是单给你炒下的。趁热吃吧!” 是猪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猪毛,一块肉皮上还留有杀猪检验时盖下的紫蓝色印章。 想不到安门栓竟是这样一个热心人。只是这个吃肉法,真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朱 端阳感激地笑笑,不知从何下口,想邀师傅一道尝尝,见徐一鸣阴沉木般的脸,又把话吞了 回去。肉闻着很香,她拣了一小块瘦肉,填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安门栓紧张地注视着她。 朱端阳皱起了细细的眉头,嚼得越来越慢,终于噗的一声,将肉沫吐了出采。 “你炒这肉的时候,锅刷干净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挑剔,但肉没咽下去,总 得把事情说清。 “用碱水刷了。”安门栓回答得很肯定。 “那这口锅昨天……或是前天,是不是做过羊肉?” “没有。” “可我……吃出了羊肉味……”朱端阳很难为情地说。 天下竟有如此精细的舌头!碱水刷锅,几天未做过羊肉,这都是真的。但炊事班长在整 碗的猪肉片里,搀进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羊肉,没想竟被试出来了,看来这女子是真个不吃。 没想到安门栓并不力自己的欺骗行为自责,反倒忿忿然起来:也忒娇气了!放着这样好的东 西不吃,还想挑拣个啥呢?突然,他以乡下人的狡黠悟到:这不吃,那不吃,只怕相中了我 库里的东西,想谋更好吃的东西呢! 晚饭时,炊事班长很憨厚地对朱端阳说:“不吃羊肉,就只有咸菜下饭了。” 咸菜就咸菜吧!朱端阳随安门栓进了库房。 昆仑山上的咸菜还是相对丰富的。有酱菜,八宝咸菜,莱罐头种种。炊事班长却一概视 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坛摔裂了口的榨菜坛子前。 “就这。你吃吗?” 长途运输,一路风干,这榨菜早已失了辣红嫩绿的颜色,象揉皱的牛皮纸一般卷曲。放 在别的炊事班,这榨菜早报废了,但安门栓舍不得,时时用肉炒了让大家吃。有人实在咽不 下,便背着人连肉一块倒掉了。 朱端阳看看安门栓。炊事班长神色泰然,一点没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咸菜接过来,用 水冲了冲,放进嘴里。 徐一鸣端着一大碗岗尖的羊肉走过来,拿起一块腿棒,像狼一样吃得尽兴。抹抹嘴边的 油,问朱端阳:“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喽?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么样?难道会死吗?!” 这叫什么话!只要是吃了不死的东西,就都该吞进肚里吗?如果说对安门栓的刁难,朱 端阳还能强忍着不予理睬,徐一鸣简直就是成心捉弄人!虽说是自己的老师,朱端阳委屈愤 怒之中也顾不得了:“病人送来的化验标本也不是毒药,吃了也不会死,你干吗不吃?” 四周的人一片哄笑。 朱端阳不知这是在笑谁。有什么可笑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爱吃什么,是每个人的 自由。她气哼哼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还给国家节约了呢!” “如果我们这帮人都回了自己的家,才真叫给国家节约了呢!可这能行吗?我们得活得 好好的守在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整整半年见不到一点青菜。不吃肉,你靠什么在昆仑山 上待下去?”徐一鸣还想说,像你这样连个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更得多吃肉了。又一想, 这话有些过于关切,还是不说为好吧! 朱端阳知道了徐一鸣是好意,但当着这么多人受窘,那颗高傲的心,觉得受了伤害。她 一甩筷子:“饿死也不用你管!”一转身出了食堂。 昆仑山上日落早,外面已是影影绰绰的了。晚风一吹,额头凉凉的,朱端阳又有点后 悔。当着那么多人,太给徐一鸣下不来台了。 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步履很是矫健。突然,一筒晶亮的东西,从他身上 滑出,咕噜噜掉在地上。 “喂,你丢东西了!”朱端阳招呼他。俯身捡起,是筒罐头。借着路边屋内射出的黄 晕,勉强可认出“午餐肉”的商标。 “那是我扔掉不要的。”青年军人回转身,很有风度地站着,矜持地说。 午餐肉!不要了?朱端阳疑惑地晃晃罐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么,就是这个人哪儿 出了毛病,把好好的肉罐头丢掉了。她审视地打量着对方。 小伙子潇潇洒洒地站着,露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劲头。尽管夜色苍茫,还是看得见他黑黑 的双眸和雪白的牙齿。统一发放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合体。因为穿的是马裤,裤腿处 收束得很紧,令人想起威武的骑士。 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她从未这样赤裸裸地打量过一个青年男子。尽管开始时完全是一 种医务人员的职业目光:她怀疑这小伙子是不是有点精神上的毛病。后来就有点走神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问道:“这么好的罐头,为什么不吃了?” “不爱吃。有的人能不吃羊肉,当然就有人不吃午餐肉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羊肉?”朱端阳很惊奇。 “我并不知道你不吃羊肉。”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远处有人走近。 “你要是觉得午餐肉还可以吃的话,这筒罐头就归你了。要是也不吃,就扔在地上好 了。”说罢,小伙子扬长而去。 “刚才那人是尤天雷吧!”徐一鸣问道。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朱端阳说着,巧妙地将罐头藏在身后。凭着姑娘的敏感, 她觉出徐一鸣隐隐的不快。 化验员的眼睛,是轻易瞒哄得过的?徐一鸣不忍说破,递过一碗羊肉汤:“从喝汤开始 锻炼,慢慢就可以吃肉了!” 朱端阳顺从地接过来。 她自然是吃的午餐肉,把羊肉汤泼了。 第六节 几次测试之后,安门栓发现朱端阳确实是不吃羊肉。他那颗乡下人的心,又开始琢磨起 来了:都发一般多的伙食费,让人家一天吃咸菜,这公道吗?该给她贴补点别的吃食,和大 伙拉平。只是这贴补的东西,又不可太好。太好了,旁人以为这是个美事,都说自己不吃羊 肉,咋个办呢? 炊事班长考虑得又周全又长远。 他领着朱端阳在库房里转。库存很殷实,散着生米生面清油的气味,像是乡下豪富的仓 廪。 朱端阳看中了的吃食,比如午餐肉罐头,安门栓舍不得给。“换个别样的吧!这个吃了 腻人”心里想的却是:一筒午餐肉,合上运费,要四块多钱,一头活羊才八块钱! 朱端阳也不强求。借此机会,换点别的好久没吃过的东西尝尝,也挺不错。 最后,朱端阳挑了一包压缩饼干和一把红枣。安门栓挺满意:这些值不了多少钱。 “这是什么?”临走时,朱端阳指着个麻袋问。 “蒜瓣。” “就是能生蒜苗的蒜瓣吗?”朱端阳兴奋起来。上山以后,她再未见过绿色。 “那我抓一把去生点蒜苗了!”不待安门栓回答,她搂了一把就跑,生怕炊事班长拦住 她。 饮后没多长时间,朱端阳捂着肚子跑回来:“安班长……救救我……哎哟……” “你吃下啥了?” 说话间,朱端阳已痛得直不起腰,呻吟着说:“枣……还有压缩饼干……” 枣不碍事,定是压缩饼干吃多了。朱端阳拿的那种军用饼干,是一种新研制出的产品, 膨胀力极强。因为味道不好,平日没多少人爱吃,只是上下山的司机怕车在路上抛锚,拿些 去当干粮。刚才朱端阳装了蒜就跑,安门栓没功夫给她交待。 “你拢共吃下去多少?”安门栓蹲下去问。 “只吃了……一盒……” 一盒还觉得少?那是三人一个战斗组的定量,泡开来,是满满一桶!安门栓真想揍这馋 嘴的女人一顿。其实那一盒饼干,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实在算不得很多。 “喝了水吗?”安门栓还报着一线希望。 “喝了……好几杯……”朱端阳已是两眼翻白。 完了!这种像云母岩一样,可以分离出无数夹层的压缩饼干,是切不可以干吃的。进入 体内一旦吸入水分,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直到将人的肠胃胀裂。朱端阳此刻的痛 苦,还只是刚刚发作,更危险的情形还在后面呢! “这可咋办呢?对!我背你快去找科长,他医术最高……”安门栓去搀朱端阳。 朱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方向路线性的错误:如何吃进去是炊事班的事,如何吐 出来可是医生的事了。然而她醒悟得太晚了,胃像气球一样迅速胀满,一直壅塞到口鼻处, 黄绿色的汁液还带着点点紫红色的枣皮,顺着嘴角外溢。 迟钝的安门栓突然灵机一动。他俯下身去将朱端阳像褡裢口袋一样,横置在自己广阔的 背上。弓着腰,扛起神志不清的朱端阳,在地上踱开了方步。左右摇晃,上下颠动,像是热 带雨林中运送木头的大象。 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 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突然消失了。 这一切变化得令人不可思议。刚才痛不欲生,这样一个土办法,竟手到病除了。朱端阳 从安门栓的背上跳下来,觉得真像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又感激又忸怩。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丢死人了。” “不说。”安门栓把被吐脏了的衣服泡进盆里。身上只剩下棉祆棉裤,没了军衣上红领 章的照应,更象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我来洗吧!”朱端阳不过意地抢过去。 “俺自己来吧……特号的军装,难洗……”安门栓推辞。 “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嘛!我弄脏的,我来洗!”朱端阳执意要洗。安门栓便去 烧热水。炊事班的人洗衣服,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哎呀我亏了!我吐脏的这些一洗就掉,你军衣上原来的油污太多了……”朱端阳费力 地搓着。 “也就是到了队伍上,俺的衣服上才见了油花。在家时,只有泥土。有油显得富贵。” 安门栓很难得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水太脏了。你给换一盆。”朱端阳擎着满是肥皂沫的水,指挥着炊事班长。 安门栓用舀子给她盛了浅浅一盆。 “太少了!再添点。连衣服都没不过来!” “够用了。俭省些吧。”安门栓固执地不肯再添。 “你要是心疼热水,我用凉水好了!”炊事班长的脾性,朱端阳已多少摸到一点。 “冷水也不能太耗费了。”安门栓还是不添。 “哎呀,这也不是沙漠,水也不是金子!你到屋外看看,漫天遍野到处都是冰雪。想不 到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怕费力气多拉点水!好,我不用你炊事班的水了,自己去挑!”朱端 阳气得端着盆就要走。 安门栓慌了,赶紧舀了一大勺水:“是俺不对。咱这儿不缺水,俺们那儿缺水,缺怕 了。沟崖下的水流,旱天只有一线线,走上几十里,挑不回一担水。” 天下竟还有这么糟糕的地方! “那你们吃什么水呀?” “吃涝坝攒下的雨水。” “那水好吃吗?” “好吃。雨水刚下时是甜的。在坝里攒的时间长了,浸进了地里的盐,就不那么甜了。 可熬搅团时,比涧水香,还省了碱了。” “搅团是什么东西呀?” “搅团是稠玉米糊糊,是俺们那儿的好饭,吃的时候,碰上个小疙瘩,还以为是块馍渣 呢,满心高兴,咬开一看,嗐……” “那是什么呀?”衣服已经洗完,朱端阳还不想走。 “滑溜溜,黑秋秋,原来是个涝坝里的蝌蚪虫。原想吐出来;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 溜,进去了。到肚里变青蛙去了……” 朱端阳听得入了迷,虽说把蝌蚪喝进去那一段,有点不那么舒服,总的还是挺稀奇的。 安门栓从没有这样亲近地跟一个女人对面坐着说过话。对家乡的回忆,像一盆温墩水, 将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软起来。 我给你些独头蒜瓣,生的蒜苗粗壮。”炊事班长拿出自己攒的“私房”——这是他在几 麻袋蒜头中精选出来的。对于一向悭吝的炊事班长来说,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 独头蒜剥去紫皮,个个硕大莹白,像是小号的水仙头。朱端阳找来乳白色的方形治疗 盘,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淋沥上温水。白天,将它们捧到窗边晒太阳,夜里,双 层玻璃也挡不住昆仑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炉前,不远不近地焐着。独头蒜最先长出白蚯蚓 般的根须,纠缠成一层网垫,牢牢铺满瓷盘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终于在一天早上,齐刷刷 绽出了一丛又一丛宝剑似的绿叶。 绿色!久违了的这生命的颜色! 昆仑山上的冬天,酷寒而漫长。上山的道路一旦被封死,这里就成了远离尘寰的独立雪 国。国境两边的军人们,都拼全力为各自的生存而奋斗,所以极少有战事。恶劣的自然条 件,使人们退回到原始部落时期,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发展。御寒充饥,成为全部的生活内 容。人类,原是热带森林中猿类的后裔,就其生理构造来讲,当是食绿叶水果为生的。雪原 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无论穿多少层羊皮的大衣,铺多少层狗皮的褥子,生命还是无可抑制 地萎缩干瘪下去,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朱端阳因为不吃羊肉,各种维生素缺乏的症状,便格 外明显。指甲翻翘,头发断裂,嘴唇像兔子一样,永远裂着长不拢的口子。她发疯似地想吃 绿叶蔬菜,想嚼能将牙齿和舌头都染成绿色的草芽,让绿色的浆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绿 色,在银白色的雪原上,只是一个梦。以至于朱端阳看见自己和别人的绿军装,都想用牙齿 咬一咬。军装为什么要是绿的?在昆台山上,这是一个恶毒的嘲弄。什么颜色的军装都可 以,只要不是绿的。可以是白的,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个样;可以是褐色的,被山风吹掉积 雪后裸露的山岩,就是这个颜色;可以是蓝的,昆仑山不发怒的时候,天可以蓝得像海一样 深沉。唯独不要绿,这是昆仑山亘古未曾有过的颜色,它除了留给人们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 外,再就是对故土深深地怀念。 现在,终于有了一缕绿色的生机了。朱端阳爱若至宝。战士宿舍里十分拥挤,她便把蒜 苗做到化验室。 “工作间摆这个东西,恐怕影响不好。来来往往人多,不要叫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 调。”徐一鸣不赞成。 “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阳不服气。 徐一鸣没有再坚持。绿色,实在是太招人喜爱了,化验室内平添了勃勃的生气。 蒜苗长得高了,蒜头内的养料不敷应用,便像发育过快的孩子一样,倒伏了。 “这可怎么办呢?”朱端阳愁容满面。 “该剪吃了。这原本就是菜。”徐一鸣说。 “谁也不许吃!吃了,到哪儿再看绿呢?”朱端阳的态度很坚决,俨然蒜苗的保护者。 徐一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心重。“那就上点 肥吧。” “上什么肥呢?”朱端阳看了看莹白粉嫩的蒜瓣,不无紧张地问。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 人粪尿,只是那样一来,纵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观赏了。 “化验室内难道还缺肥料吗?”徐一鸣果然这样说。正好一个病人送来了大便标本。 朱端阳独自给病人化验,赌气不理她师傅,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吗! “给。这是尿素。高级肥料,不过千万不可放多了。”徐一鸣从试剂架上取出一个药 瓶,又补了一句:“可惜我这是‘分析纯’等级的试药。” 朱端阳开心了:师傅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漠无情。 第七节 春节快到了。 可诅咒的节日啊!自从封山断路之后,昆仑骑兵支队的所有将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 片言只字。游子们像断线的风筝,思念之情像昆仑山的冰雪一样日益加厚。过年的气氛炉火 一样炙烤着人们,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进每一颗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么过呢?太难熬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军人,都会在这一刻,想起家乡, 想起童年,想起母亲。 安门栓深刻地洞悉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长了。知道唯有吃的乐趣才能冲淡痛苦。刚过 腊月二十三,他就开始筹措除夕夜的饺子了。 面粉虽是统一标号,但似乎多少总有区别。 炊事班长不厌其烦地拆开面粉袋缝线,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窝出些面粉,在太阳光底上晃 着。 “你说说,是这搭的白些,还是那搭的白些?”安门栓问朱端阳。 “我说,是这搭的白些。”朱端阳调皮地随手一指,学着安门栓的腔调。 鬼女子! 安门栓虽说自觉着还是那搭的白些,仍将朱端阳挑中的那袋面挽上个记号,浮搁在一 旁,预备年三十用。 “脱水菜。你说绵软些好呢,还是嫩生些的好?”安门栓又回过头征询。 “脱水菜脱水菜!一年四季吃脱水菜!我讨厌脱水菜!软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 都要变成脱水菜了!”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起吃莱,朱端阳突然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菜都没有,脱水菜还要算好东西呢!脱水莱是个谜。好端端的青 菜,根茎叶都在,单单失去了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给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还要 多,脱水菜却再也不会复活为青菜了。好像有什么精灵,鲜菜的灵魂,随着水漂走了,剩下 的茎叶,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 “那你说吃什么馅的呢?”炊事班长百般无奈地问。 朱端阳干张了张嘴,回答不出。 “我给你的蒜瓣,长好高了吧?”炊事班长突然想起来。 “徐一鸣给的肥料可灵了,现在都长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你养在哪儿?” “原来在化验室,后来我们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绿,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阳一点也没想 到安门栓的问话,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惧与等待中来到了。邻近部队有急诊,徐一鸣随医疗组出去了,朱端阳一个 人化验,忙到很晚。 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 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 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 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 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 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 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 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 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 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 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 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 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 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 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 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 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 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 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 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 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 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 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 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 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 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 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 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 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 “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 “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 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欢这姑娘。纵不能讨她高兴,也绝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泪。不就是想知 道一下来电内容吗?她绝没有别的动机,也不会去报告印度当局。况且,只要不是直述电 文,也未必就是泄密。 “我告诉你。”尤天雷压低了声音。朱端阳止住了哭泣。 “各级指挥机关的来电都有。军区、大区总部………” “他们都说什么了?” “让我们边防一线部队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出现意外,要勇敢顽强地消灭敌人, 守卫国土……” 这些话,从朱端阳踏上昆仑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此刻听起来,仍有 一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传遍全身。 “报上说没说感谢我们在这里保卫祖国?”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 问题。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们,是否惦记着他们。 黑暗中也能看见尤天雷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感谢?密电码中也许有这两个字的编号,但 尤天雷从未在报文中使用过它们。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情有可原,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是幼稚 了。调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现在快十二点了。我问你,去年的此时此刻,你在哪?在 做什么?” “在家……在放鞭炮………” “这就对了。请问,那时候,你可想到要感谢我?” “感谢你?”朱端阳一撇嘴:“那时候,谁认识你是谁呀!” “去年的此时此刻,我也象现在一样,提着文件夹,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许还 这样………” 尤天雷走远了。因为是夜间送报,按规定必须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显得更威 武。 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之间,是一道鸿沟。一旦跨过,你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责任,无 论它是多么沉重。 走进炊事班的时候,朱端阳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了。安门栓正在用暖壶盖从轧面 机轧出的面页子上,往下挤切正圆形的扁片,然后用它们包出些大而蠢的饺子。 “擀面棍呢?”朱端阳好奇怪。 “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长沉闷地说。 “这么厚的皮,还不成了发面饼了?我去找个大注射器内芯,咱们俩一块包。” 安门栓感动地抬头看看朱端阳。“不用了。这些就够。想起家里人吃不上饺子,我一个 人,也咽不下几个。” 这么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阳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忙给安门栓宽心。“哪能过年吃 不上饺子呀!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其实,就是旧社会,连杨白劳家过年,还有王大春给送 的二斤白面呢!” “你不知道,俺们那儿收成不好……”安门栓停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望着窗外。好象 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透过无数堵墙壁和山恋,瞅到他家乡的场院似的。 “别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没见家信,你怎么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机里不是说 你们家乡是大丰收吗?”每逢说到收成之类的事,从农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庄重沉郁, 朱端阳自知没有插嘴的份。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说眼力。 “你咋能光听喇叭里的!”安门栓奇怪,别的事上挺机灵的巧女子,怎么这事上却弄不 明白。 “那你从哪儿知道的?”朱端阳不服气地反问。 “俺是从喇叭里听说的。” 真稀奇了。炊事班长八成是想家想糊涂了,怎么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朱端阳劈手夺下安 门栓的暖壶盖:“我看你别吃饺子,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吃吧!” “你听我细细说。喇叭里是不是说黄河下游今年没闹大水?” “说了又怎么样?你们家在黄河上游,碍着下游什么事了?告诉你,喇叭里这会还在 说,太平洋上刮台风呢!” “刮不刮台风,对俺们那搭倒是没啥影响。”安门栓听不出朱端阳的揶揄之意,很认真 地反驳着,随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们那儿缺水。只有靠老天爷下雨。哪年黄河 发大水,俺们家乡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丰收……” 朱端阳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在她过去短暂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国还有如此贫瘠的地方。 她以为昆仑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里,这也是天堂! 过年的钟声响了。 式样繁多的饺子(如河南的扁饺,山东的挤饺)出笼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开, 无法煮熟这种古老的全封闭结构食品。炊事班长是在笼屉上抹了层油,将饺子蒸熟的。 各小集团的饺子,上笼时是标记好分开码放的。不想出锅拣抬时,全乱了营。人们混乱 地抢抬着,活象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手下也还留情,给后来的人多少留着一些。轮到女兵 们去拿饺子时,才发现她们包的饺子,已全都被别人拿走了。女孩子们的饺子包得很规矩, 小巧玲珑的,很容易识别。也许,饺子馅虽是一样,女人包出的饺子,更有一番风味。女兵 们吵闹起来,饺子不够吃。于是男兵们又各自将自己碗里的饺子拨出来。结果汇到一起,三 个班的女兵也吃不完。 安门栓扯扯朱端阳,暗地里递给她一碗饺子。包的很精致,象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 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这等细活。 馅虽说也是脱水菜的,但搀进去的蒜苗,明显比大锅饭的多。 朱端阳这才记起兴师问罪的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她给蒜苗的残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浓度过高,效果大得令人惊骇。蒜苗先是 滋生出瘤状的叶子,然后便狰狞地疯长,颜色也成为一种无法解释的青紫色。不但没了观赏 价值,连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 第八节 “安门栓是我接的兵。”尤天雷坐在化验室的白色转椅上,等待他的化验结果。 朱端阳相信。尤天雷虽然年轻,但军队里的辈份是以军龄来衡量的。所以机要参谋可以 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 “接兵的时候,我们住在他们公社招待所。吃完饭,我把碗往桌上随手一搁。站在一旁 的服务员,把碗拿过去,伸出舌头往碗里左右一舔,碗就算刷干净了。摞在一起收好,下顿 盛上饭再给你用……” “真会瞎编。”朱端阳放下手中的操作,好气又好笑。 “谁骗你?这是真的。所以,以后逢到吃饭,我事先把解放帽檐偏到一边去。一则是提 醒自己别忘了饭后舔碗,叫人老百姓顿顿给咱舔,怪不好意思的。二来是舔的时候方便些, 要不弄个满脸花,多不美观!”尤天雷坐着自转椅转过去,又转回来。 朱端阳不由得有些心酸,不愿被人看出来,便慢慢地晃着试管。 “要不是安门栓家弟兄好几个,我根本不收他当兵。他们家乡缺水,家里没有壮劳力 的,小伙子走了,没人下涧里挑水,生活就难维持了。”尤天雷这句话可是肺腑之言。早知 有今天,看起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竟成了不可小觑的对手,他说什么也不会收安门栓当兵 的。 朱端阳自然想不到尤天雷的这许多心思。她只是想多知道点炊事班长的情况,便催尤天 雷再讲。 “安门栓坐上汽车。一到中途休息,他就第一个跳下车,直着嗓子对着车上叱喝:‘还 不快下来,让汽车歇息歇息……’安门栓的舌头,伸出来够得着鼻子尖,这都是从小练舔碗 练出来的……”尤天雷讲得兴起。说实话,看到朱端阳对安门栓的身世这么感兴趣,尤天雷 心里颇不受用。但他觉得与其让朱端阳四处去打听,倒不如自己这样详细介绍一番。他相信 自己具有足够的优势。 果然,朱端阳被炊事班长的轶事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想得出安门栓滑稽憨厚的样子。 一直背对他们朝窗外凝视的徐一鸣,突然回转身,用很犀利的目光扫了尤天雷一眼。说 道:“你出去一下。” 尤天雷站起身。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化验员的领地。刚才的说笑略有点过分,骗骗小姑 娘可以,他忽略了旁边还有一双老练的眼睛。 “不是说你,尤参谋。朱端阳,请你把病房的化验单处理一下,这份标本我来做。”徐 一鸣的口气很平和,却不容置疑。 朱端阳出去了。屋内留下两个男子汉。空气骤然间紧张起来。 “尤参谋准备调到后勤部供职了吗?”徐一鸣的问话暗藏着某种潜台词。 尤天雷一时还估不准头发少白的化验员是何动机。徐一鸣是朱端阳朝夕相处的师傅,尤 天雷不想同他搞僵。多一个不时说自己坏话的人,总是不利因素。他镇静地一笑:“起码目 前还没这种打算。” “那为什么对一个炊事班长这么关心呢?”徐一鸣的话虽一般,分量却不轻。尤天雷必 须解答他对安门栓虽说都是事实,却并不那么友好的描述。 机要参谋迅速判定了形势。从对方略带嘲弄的语气中,他知道外表不露声色的化验员, 实则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他感到有点狼狈,但旋即又镇定下来。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索 性挑明了。真正的军人,喜欢直率。 “我看出炊事班长看上这姑娘了。我给他们泼点凉水。” “等到火灭之后,你再点起一堆新的来。我说的对吗?”徐一鸣紧逼住问。 “我……没有那个意思。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帮女兵们上山后,领导曾三令五 申这一条,这你也是知道的。”尤天雷说的并非违心之谈。他并不敢想象现在就同朱端阳谈 恋爱,只是希望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不要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我自然记得这条军规。只是尤参谋近来常常光顾我这个小小的化验室。几次抽的血加 起来,只怕比挂次轻彩都多了吧!”徐一鸣冷冷地戏谑着。 “这是因为我一直生病。”对这个问题,他早就备有现成的答案。 “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你说对吗?”徐一鸣轻松地从试管架上抽 出两管半凝固状态的血浆:“尤参谋,请看好。这是你的血液标本。”他拿着试管对着阳光 晃了晃,血色纯正而鲜红。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污物桶前,踩动脚开关,将试管丢了进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工作!”年青的机要参谋倒不是吝惜他的血,觉得人格受到 了蔑视,愤慨地质问道。 “我正是为了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徐一鸣冷漠地望着他。 尤天雷快速恩忖着:化验员为何对我发这样大的火?难道真是为了替炊事班长抱不平 吗?噢!对了,这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暗暗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长期以来忽视了 这个最潜在的敌手。化验员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具有优越的竞争条件。随着时间的推 移,这种危险势必不断加大。自己每次进化验室,见到的都是楚河汉界,相隔甚远,谁又能 知道这不是化验员的表面姿态呢!他急忙调整了思维方向,转守为攻道:“我就是一天往化 验室跑的次数再多,也不如你们这样安安静静工作,呆得时间长!” 徐一鸣恼怒了。自受袁镇科长所托,他一直以朱端阳的保护人自居,现在,这火竟烧到 他头上来了,他极想剖白自己,绝不曾存非分之想。但都是未婚男人,这表白又能有多少力 量! 他迟疑着。尤天雷咄咄逼人地望着他。朱端阳的身影已从远处走近。 “尤参谋,你我都是男子汉。你记住我的话,我徐一鸣,绝不会娶朱端阳做老婆的!” “此话当真?”尤天雷反问。 徐一鸣没有重复。真正说话算话的人,是不喜欢重复的。 尤天雷不得不佩服这勇气。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努力和追求, 爱情是一件很严肃郑重的事,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权利。但是,他可以等 到女兵们服役期满。只是在这期间,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感情这东西,可是最易变化的。 况且就是徐一鸣,横生变故的可能性,也绝非一点没有。情场也同战场,是来不得半点粗心 大意的。 狡智的机要参谋立刻想到另一个主意:“徐化验员,我佩服你的为人。我给你介绍个对 象,怎么样?”说罢,从内衣口袋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相片。 姑娘很漂亮。徐一鸣看也没看,冷淡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你他妈混蛋!这是我妹妹!”面孔白皙的机要参谋粗鲁地骂起来。 徐一鸣发现自己唐突了。机要参谋是聪明人,今天的交锋,足以使他有所收敛。他把相 片还到尤天雷手中。从以前化验的记录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检查的结果,抄在这次的化验 单上。 “拿去给医生看吧。别发这么大火,咱们不是还打算做亲戚吗!” 朱端阳走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半句话,不由得抿起嘴一乐。“看来自己还担心他们会 有口角,完全是多余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亲热。 徐一鸣的心,紧缩得疼痛起来。 他怕见这微笑。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样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一直在 心中替自己辩解,说自己对她的关心爱护,完全出自一种同志式的友谊。当真的决定永远同 她做同志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现在翻悔,也许还来得及,况且这种允诺,本 身并没有约束力。没有什么能约束一个成年男子对他所爱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 一鸣不会翻悔。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昆仑山是一座雄性的山,昆仑骑兵支队是一 支男性武装集团。阴差阳错,来了一个班的女兵。对于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实在是杯水车 薪。袁镇科长的决策是正确的,把女孩子们保护起来,让她们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每个人都 可以仰头看见,每个人都不能据为己有。边防线不是内地的公园学校,哪里都可以乱,昆仑 山乱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争执起来,千里边防将传为笑谈!这是军人的耻辱!他答应过袁 镇,他不会食言,今天,他又答应了尤天雷,他同样不会食言,女人,对军人来讲,应该是 一个被遗忘的字眼。昆仑山上来了女人,这是命运开的玩笑。不要纠缠在这个恶意的玩笑 中。快去走历代军人走过的路吧。在家乡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孙,自 己才可安心戍边。军人已经做出了众多的牺牲,无非是再多一点。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 愁。徐一鸣说话是算话的! 徐一鸣觉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朱端阳会怎样想? 第九节 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仑山上划分四季的话。 春天的唯一标志是道路开封。军区并没有忘记当初派女战士们上山的目的,明令她们到 一线哨卡去巡回医疗,同对方的女兵一比高低。 内地的人,以为西部是边疆,西部的人,以为昆仑山是边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 距离国界还远着呢! 但这一次是到一线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敌人,当然敌人也看得到我们。军区的 目的也正在于此。 前面就是国境线。 朱端阳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并乎寻常的感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山, 一模一样的冰河,甚至连对面山上敌人的岗楼,也建造得同我们大致相同,只不过略低一 点。地图上那条鲜红的未定国界线,无声无息消失在绵延的山岭中。 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 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 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 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 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 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 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 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 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 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 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 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 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 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 原来是这样。 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 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 老人执意不收。 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 当场宰杀。 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 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 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 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 成一个漩窝。 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 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 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 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 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 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 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 —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 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 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 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 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 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 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 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 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 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 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 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 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 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 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 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 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 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 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 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 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 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 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 很俏丽的。 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 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 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 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 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 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 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 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 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 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 “站住!” 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 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 丝:“不准你上去!” 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 “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 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 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 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 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 第十节 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 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 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 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 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 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 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 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 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 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 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 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 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 耻辱,便悔之莫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 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 “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 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 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 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 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 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 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 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 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 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 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 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 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 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 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 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 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 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 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 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 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 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 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 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 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 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 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 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 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 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 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 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 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 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 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 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 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 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 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 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 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 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 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 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 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 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 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 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 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 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 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 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 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 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 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 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 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 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 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 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 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 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 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 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 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 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 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 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 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 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 亡……” 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丑陋的罐头。外表糊满红锈,从中段折成近乎断裂的直角,却并没有断 裂,象一支畸形的断臂,非常不舒服地弯曲着。徐一鸣吃的时候,眉头皱得格外紧。也许那 里正生长着这种比原子弹还要厉害的毒素! 化验室亮着灯,门却推不开。朱端阳拼命敲,没有人给她开门。 徐一鸣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救他, 他就要昏过去了…… 慌乱中朱端阳记起自己也有一把钥匙。因为白天上班时徐一鸣都在,晚上他从不准朱端 阳来,所以一时竟想不起。 门打开了。屋内空寂而冷清,徐一鸣不在。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朱端阳极度恐惧中的 幻觉。她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不放心地打量着。被褥很凌乱,徐一鸣大概支撑不住,躺下 休息过。地面倒很洁净,没有呕吐过的痕迹。 她该退出去了。趁徐一鸣还没发现她来过,可她不想走。宁可挨一顿严厉的训斥,她也 要亲眼见徐一鸣本人,证明他确实好好活着。不然,她夜里会不安宁。 徐一鸣回来了,惊异地扬起眉毛:“出了什么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朱端阳嗫嚅。 “我会出什么事?真是乱弹琴!”徐一鸣真的要光火,朱端阳突然抬起头,勇敢地说: “你再也别吃这种要命的罐头了!” 徐一鸣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关切的温暖,叹了一口气:“难道真让它们报废? 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许是汽车失事后,又从雪地里拣出罐头箱,继续运上来的。说不定人 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吃他的罐头……不试一试,于心不安。” 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极真实的推理。朱端阳沉默,她亲历过车祸。现在,再没有什么可 呆下去的理由,她却不想走。同样的一间屋子,白天是工作间。严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别 的。灯光下,变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阳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要把安门栓 的事,告诉徐一鸣。现在竟觉得非告诉他不可,希望他给自己出个主意。 好你个安门栓!真看不出还有这许多花花肠子!胆子也太大了。徐一鸣第一个反应,几 乎是愤怒已极。紧接着,便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妒意、震惊,隐隐还有一点佩服炊事班 长的勇气。待听到朱端阳拒绝了安门栓跑出库房,又生出失而复得的快意并重新燃起某种希 望。不过,这一切都象疾凤一样迅速逝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儿八经 地向自己讨主意,就该向兄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办法。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略一思忖,他问。 “谁也没说。我打算告诉袁科长。” “不要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长。一个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 难的。他为说出那句话,一定想过很久,这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不论多少年后,直到你有 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告诉他。没有到过昆仑山的人,不了解这个环境,也许 会以为是你的过错。记住我的话。忘记这件事,就象它从未发生过。” 朱端阳满怀信赖地点点头。 第十二节 军马疫病。 马,对于骑兵部队,简直是装甲兵的坦克、水兵的军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地位 有所下降,但在这偏远的高山雪原,仍有不可比拟的战斗作用。支队建有庞大的军马兽医 科。同是看病,军马科属司令部,卫生科属后勤部,于是兽医颇看不上人医。这次不行了, 他们的军马化验员因故不在,疫情诊断不明,只有向人医求援。 军马所派来接人的栗色军马,象一堵高墙似地停在化验室外。徐一鸣因服变质罐头腹泻 不止,身体十分虚弱,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困难地收拾着所需物品,一步三晃地往外走。 “我们是人医,不是兽医!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朱端阳心疼地说。 “人和马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除了马病了不会说话。这就更需要详细全面的检 查。”徐一鸣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一定要去,我去。”朱端阳抢过出诊箱。: 徐一鸣迟疑了一下,也就交给了她。真正的军人,需要锻炼。 这是一匹极为出色的军马。它激奋地昂着头,瞪着极黑极大的黑眼球,用一种藐视的神 情,睥睨着她的女骑手。 朱端阳虽会骑马,但骑术并不高明。女兵们平日多只骑步履平稳,专供首长坐乘的走马 兜风。象这种高头烈马,令人打怵。 军马不耐烦起来。栗子皮一样油滑的皮毛下,一条条肌腱不安分地鼓动着。细韧的蹄腕 甩动海碗大的前蹄,将地面击出点点火星。 朱端阳提了口气,准备破釜沉舟。刚上前半步,军马一侧脑袋,鼻口喷出两道白烟。她 吓得退后了一步。 “这不行。光比划不练,你看不出这马性子急?人一踩蹬它就会猛跑。小心脱蹬!”徐 一鸣焦躁起来。 脱蹬?!端阳吓得一闭眼。真脱了蹬,因为军马通人性,蹬上又有机关,倒不至于象电 影《农奴》中那样被活活拖死,但摔个鼻青脸肿算是最轻的了若是脊椎骨被摔断了,闹个一 等甲级残废,可就几乎算革命到底了。 她央告徐一鸣:“能让马跪下吗?要不,我去搬个凳踩着。” 徐一鸣的脸色变得严峻而冷酷起来。搬个凳?你以为军马是骆驼吗?他看都不看朱端阳 低声喝道:“闪开!”将皮大衣的前襟往腰两侧专为骑兵定制的挂钩上一别,翻身就要上 马。一个军人,即使是女兵,也绝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怯懦。 朱端阳从蔑视中受到刺激,勇气象暴风一样骤然而至。她抢先跨出一步。粗鲁地推开徐 一鸣。因病而衰弱不堪的徐一鸣几乎扑倒。顾不上心疼,朱端阳挽缰纫蹬,飞身上马。粟色 马象听到起跑的枪响,朱端阳尚未落鞍,战马的嘶鸣还在耳际回荡,栗色的闪电已消失在人 们的视野之外。 老马识途,军马更识途。不消几时,便到了军马所。 病马很可怜。它们温顺地,用姑娘一样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无限依恋地看着每一个 走近它们的军人。 需要抽血化验。朱端阳犯难了。给人取血是在耳朵上,给马呢?总不能先用理发推子推 掉鬃毛,然后再用刺血针放血吧?其实这是她过虑了。兽医们将马赶入特制的围笼,用长长 的铁制注射器,直接从马脖子血管抽血,看着悸人。 够用的了!别抽了!朱端阳急得叫。马血不是水。年青的兽医们倒不在乎,好象唯有如 此,才能显出对女化验员的敬重。 剩下的操作步骤,马和人是完全一样的。结果一出来,朱端阳不禁黯然神伤:马的红血 球里都出现了奇怪的核。幸亏是马,还能坚持到现在,若是人,早已无挽救之望了。 不想兽医们脸上倒出现了笑容。当然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而是困境中看见一条生路 的宽慰之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忽略了这样危险的征兆?女化验员不得不严肃地提醒 他们。 “哈哈……”兽医们这一次是友好而戏谑地一齐笑了:“人和马到底不一样,马的红血 球,天生就有核!” 朱端阳也快乐地笑了。军马还有救!她终于用自己的手,在昆仑骑兵支队的历史上,留 下了独立的一笔。 回程的路,安逸缓慢多了。 昆仑山,也有它美得令人心醉的一面。 天,象被靛草汁浆染过,蓝得不可思仪。白亮耀眼的云朵,水平地分布在距地面很近的 一条等高线上,象被一名无形牧人驱赶的羊群。穿行在湛蓝的空气中,你会感到空气的波纹 在你眼前分开,无声地在你身后汇合。你象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悄悄地将一块柔软的巨绸划 开,待你走过,它们又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平滑得不留一丝痕迹。行得久了,意识便恍 惚起来。天真低呀。轻轻地落在你的脚下,云象白蘑菇一样绊住你的脚,使你走动时有一丝 羁绊。就像夏日早晨,草丛中有若有若无的蛛丝,挂满了露珠拦住你。看得久了,云朵泛出 冰蓝色,好象被天幕所染,变得不那么雪白了。天也仿佛不那么均匀了,深一蛇浅一块地, 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昆仑山无边的积雪,虽不曾消融,尖硕的冰峰被轻纱般的岚气包 裹着,也显得柔美多了。 朱端阳流连忘返。这美,徒自无声无息存在了多少年!随便一座峰,随便一块石头,搬 到北京杭州,不知要修出多少名园,写下多少诗章。 她沉浸在遐想中。竟没有发现,尤天雷是何时和她并辔而行。 “遛遛马。没想到碰上你。”尤天雷骑的是一匹骁勇的红砂马。两匹马亲热地磁碰头。 朱端阳一紧缀绳,将马拉开距离。 “又是谎话。”她已经能看出机要参谋耍的小花招了,淡淡地说。 “对。是谎话。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有话对你说。”尤天雷索性挑明来意。 朱端阳有点慌乱。忙向四周睃视了一番,静谧安宁,没有一个人影。这不会有什么不良 影响吧?心稍微安了些。 “这么多山。如果每人能随便挑一座山,你要哪一座?”尤天雷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话, 反而赞美起景色来。 朱端阳奇怪起来,这正是她片刻前看山时的想法。刚才的戒备之心顿时忘却,她快活地 说:“那我要这座。” 一座秀美袅娜的山。山尖却很高峭,陡峻地插向云天。 “我要这一座。”尤天雷随手一指。 朱端阳脸红了。尤天雷指的却不是什么山,而是象征她的那座山之下广阔的土地。 “重来。这座山我不要了。我要那一座。”朱端阳这一次指向天尽头。 那里的确有一座美丽的山。不知是含有什么矿物或金属,它竟是粉红色的。在赭青色群 山环抱之中,像一位盛装的公主。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要这一座?”不知为什么,尤天雷脸上布起了阴云。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不能要这一座?”朱端阳又耍起小脾气。 久违了,这娇嗅的神态!尤天雷不禁飘然起来。然而,他还是要说:“换一座吧。好 吗?” “不好。”朱端阳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尤天雷,她更随便而放任。 “那不是我们的山。”尤天雷不得不告诉她。 倾刻,一个战士的职责与使命,回到了漫步中的青年男女身上。朱端阳为自己刚才的轻 妄感到惭愧。她用马靴狠狠击打了一下马腹,栗色马激奋地甩掉尤天雷雍容华贵的红砂马, 风驰电掣般地远去了。 机要参谋一个示意,红砂马象一道火光,追了上去。 “就要到营地了。叫别人看见,影响不好。”朱端阳冷冷地说。她怕尤天雷再缠,脸上 也挂出冷漠的神色。没想到,尤天雷在距离她相当远的地方停下马:“我今天,是来向你告 别的。” “你要到哪里去?”真的要分别,她又留恋起来,朱端阳驱马靠近些。 尤天雷说了一个环境险恶的一线哨卡。他要到那里去任站长。 “你天天抄抄写写,要去也该是当指导员。你会打仗吗?”朱端阳为年青的机要参谋担 起心来。 “真正的军人,就应该去打仗。当参谋,太不过瘾了!” 尤天雷说的是实话。他是主动要求到前卡去的,那里边情很紧张。热血男儿,没有不渴 望打胜仗的。内心深处,他愿意获得更大的光荣。只有英雄才能赢得更多的幸福。 “祝你一路平安!”朱端阳伸出手。 尤天雷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银亮的小夹子,递过来:“我从军马所搞来的。这是给军马测 体温时夹体温计用的,送你夹帽子用。” 朱端阳犹豫了片刻。按规矩,她不该接受男子汉们的礼物。但她实在喜欢这些银闪闪的 小夹子。要是有人问起来,她就说是今天到军马所帮忙,人家给的酬谢吧! 她捏起小夹子,灵巧地避开了尤天雷那只想握住她的手。 “我要告诉你的话是:当战士的不许谈恋爱,你可一定得记住!”尤天雷曾一千次一万 次地沮咒过这条军规。如今,它是强有力的保险索,尤天雷感到珍贵和亲切,郑重嘱托。 朱端阳没有回答。 远处有个披着大衣的人影出现了。那是徐一鸣。徒弟久去不归,他放心不下,出来接 她。 第十三节 安门栓想找人借套干部军装——四个兜的穿起威风,回去探家。跟谁借呢?这多少是个 犯纪律的事。他想到了徐一鸣。他不恨他了,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了罐头的事,他 以为徐一鸣会狠狠地报复他,不想徐一鸣极力为他开脱,袁镇只批评了他一顿,就过去了。 军装借到,他又借了些钱,说是回去结婚。大家便问他未婚妻的情况,他吞吞吐吐说不 出来。人们以为他是老实人害羞。其实,安门栓真不知道自己将和谁结婚。不过,他挺有信 心。凭那套干部服(他穿着实在小点),还有兜里的几百块钱,娶个婆姨该是不成问题的。 朱端阳很高兴。她觉着自己欠炊事班长一段情,现在安门栓先成家立业,她也了却了一 桩心事。 青年军人的人生道路,往往是以探家为分水岭的。探一次亲,也许就结了婚;再探一次 亲,也许就成了父亲。也有探亲回去,父母亲哪一方已经亡故了,从此留下终生的遗憾。昆 仑将士的探家,就更是盛典。单调乏味呆板的日常生活,使他们久久地憧憬这个日子,一次 次回忆这个日子,直到把每一个细节都嚼得再品不出新滋味。 没想到,徐一鸣也要探家了。从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朱端阳就惴惴然起来。徐一鸣前不 久才由母亲在家乡给他找了个对象,这朱端阳知道,但关系绝说不上密切。她注意过,每逢 军邮车上来,徐一鸣的信件不见增多。不像其它热恋中的情人,会收到一沓沓的信件。 现在,徐一鸣要走了。朱端阳对自己的失魂落魄很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因为老师不在, 要独立支撑工作有些怯场吧!她竭力使自己相信是这个原因。然而,不成。随着徐一鸣行期 的迫近,一种将要失去某种可贵东西的恐惧感日益加重。一想到几天之后,眼前的视野中, 再没了这颗背对着她的少白头,她的心就象被射穿了一个洞,空空荡荡地贯通冷风,她懊悔 以前那么大意,为什么不珍惜同徐一鸣相处的每一分钟呢? 徐一鸣神色如常。他利用仅剩的这点时间,加紧向女弟子灌输知识。 “你拆过这台显微镜吗?”他回过头问。 “没有……真没有……”朱端阳急忙为自己辩解。 “为什么不拆开看看?” “你不是说过,不让我动吗?”朱端阳纳闷儿地问。 “我怎么能告诉你,可以私自把它拆开呢?但是你可以背着我干呀!你要是不了解显微 镜的所有构造,就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化验员。记住,只有靠自己努力,你才能学到更多的 知识!”说罢,他起身出去了。 留下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让朱端阳拆显微镜。 徐一鸣明天就要走了。朱端阳被一种无以名状的焦灼所搅扰。在她短短十八年经历中, 这是唯一的一次。象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直到这病人膏盲的一刻,她才承认自己是爱上徐 一鸣了。 她有些害怕。原以为爱情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或者说,由于一次次的风波,她以为自 己已经很知道其中的奥妙了。其实,一次次的呼喊“狼来了”,到真正的狼来时,她不过是 个骗人的孩子。 怎么办呢? 好办极了。只要煎熬过这最后的十几个小时,徐一鸣一走,事情就永远地结束了。徐一 鸣将回去结婚,他已从组织上开好了结婚证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心事,包括鼻子象警犬 一样灵敏的科长。 朱端阳那颗年青的心,却不驯服地抗争着。她觉得种种清规戒律,象紧身衣一样,束缚 得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战士不准谈恋爱!我不会永远是战士,我却会永远爱一个人!我会成 为老百姓,或是军官,但我不知道那时候还能否找到值得我爱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就在身 边,却不能去爱,军规竟是那样残酷。难道一个战士,除了爱祖国之外,便不能爱某一个人 吗?成为战士是一种悲哀,你怎么知道那个值得你爱的人,是在你十八岁还是八十岁的时候 遇到! 钟表不客气地前行着。 朱端阳决定不理睬那军规。惊讶。自责以至悔恨,以后都有时间补做,唯有同徐一鸣当 面谈一谈,才是最重要的。 一想到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朱端阳又胆怯起来。他不会把她当成小孩子训斥一顿吧?要 不,还是不要当面谈,写一封信,夹在他每晚入睡前必看的书里?初想之下,这主意似极 好,真正实施起来,第一个字便写不下去。称呼什么好呢…… “我这次回内地,你需要带点什么东西吗?”徐一鸣问。山上物资匾乏,每个下山的 人,照例留下这种起码的关照,如果没有其它意外,朱端阳知道,这也许是徐一鸣对她说的 最后一句话了。 事情就这么完结了。 朱端阳几乎绝望了。她张不开嘴。徐一鸣素日形成的威严,象重石压抑着她。不行!我 得说话,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一定要说!马上就说!张嘴,说—— 这是她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入她自己耳中。很轻,有一点颤抖,但却极清晰,甚至 有一种她没想到的冷静。 “你是回去,结婚的吗?” 朱端阳觉得自己胜利了。万事开头难,她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 轮到徐一鸣惊窘。几天来,他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现在,苦役就要告一段落。想不到,朱端阳竟会这样问他。他不应该迟疑,否则,前功尽 弃,徒增烦恼。他微微点点头,装作很自然地从提包里抽出张纸,平放在桌子上。 朱端阳拿起来。这是部队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上面很清楚地写着即将成为新郎新 娘的两个名字。那女人的名字很俗气,朱端阳只觉得眼前发花,记也记不住。薄薄的纸片, 象是四面有刃的钢刀。 “能让我看看她的相片吗?”朱端阳困难地说。她希望那名字俗气的女人出奇地漂亮, 这样,她在痛苦之中,也许多一点自我安慰。 徐一鸣把相片递了过来。他还从未把未婚妻的相片给人看过。 可惜,连这点愿望,命运都不肯满足朱端阳。那姑娘庸俗平常,毫无动人之处。朱端阳 萌生出希望。 “你……爱她吗?”这“爱”字吐得真艰难。但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朱端阳一定要问 明白。 徐一鸣不想回答,但他不忍欺骗朱端阳。什么都不存在了,还应该留下真诚。“无所谓 爱,也无所谓不爱。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家里同意,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回事。” 朱端阳惊异了。时时处处都那么有主张有见解的师傅,怎么在终生大事上这样糊涂!事 情出现了转机。她要修造起他们的幸福。想到这里,她重新拈起那张证明,很仔细地将它对 折几下,象要珍重地收藏起来、却突然猛地撕得粉碎、抛洒在地上。这是唯一能阻止这件事 的办法。 徐一鸣并不惊异,镇静地注视着女徒弟,好象那碎屑于自己无干。 朱端阳热切地期待着。徐一鸣该有所反应。她的思绪飞快地飘忽着:服役期满后,她就 可以在太阳底下公布自己的爱情……、、 徐一鸣缓缓地从贴身的衬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那是又一张一模一样的政治机关出具 的结婚证明。关山阻隘,路遥途远,为防路上丢失,准备结婚的军人们多有备份。 朱端阳抖抖嗦嗦地将备用证明又抢在手里。 “如果你撕了,我还可以去开。”徐一鸣冷淡的话语,最后打碎了她的希望。 “事情还来得及……”她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怨艾。 “不……来不及……”徐一鸣痛苦地咬住嘴唇。他那道理智的闸门就要崩溃。 “为什么,你这样无情?”朱端阳愤懑起来。“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相爱?是那道冷酷的 军规吗?” 不!不单单是军规,军规是人制定的,人也可以摧毁它。徐一鸣面临着挣不脱的枷锁, 是他自己设下的。朱端阳还年青,理智的缰绳必须由徐一鸣把持,否则,就害了朱端阳。想 到这里,他决绝地制止住朱端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朱端阳,原谅我,军纪不可违。婚约不可违。纵然我不怕现代陈 世美这种恶名,你能否承受得了舆论的压力、组织的制裁?昆仑山上将留下你我的劣迹,你 身上会染上洗不去的污痕。找一个乡下姑娘,我无怨无憾。我只祝愿你幸福。天下如此之 大,你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你会碰上比我好一千借一万倍的男人。你象是天上的月亮,你 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皎洁的光,温暖过多少昆仑将士的心。如果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昆仑 山会发怒的。为了我,你不值得!为了这些,忘掉我吧!朱端阳,你今年才十八岁,你不会 理解我。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从你的眼睛里,我知道你恨我。到了你二十岁的时候,我想你 会多少理解我了。到了你三十岁,也许更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不会再痛苦,可能会当成一个 故事,同你未来的丈夫讲起我。 徐一鸣走了。 化验室变得空洞而凄凉。朱端阳徒劳地翻着每一本书,想找到徐一鸣给她留下的字纸, 哪怕是片言只句。没有。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使她睹物思情,好像是一间死人住过的房屋。 她发狠心打乱格局,将所有的器具重新安排。以至于走进来的病人,以为这里已不是化验 室。 徐一鸣已越来越远地奔驰在他回乡结婚的路上。在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之后,朱端阳觉得 自己长大了。她细细回忆了那天的情景,又担心起谈话不要被外人听到吧?倘有人向袁科长 汇报,她将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徐一鸣,还要再失去自己吗? 她惊恐地等待着。 日子平安地过去了。那一夜,窗外只有月光。 第十四节 尤天雷不时托极诡秘的心腹之人,给朱端阳带下信来。信自然都很严肃正经。朱端阳看 过便烧毁了。若让别人看到,精干的边防站长,只怕要当一辈子站长得不到提拔。她也不回 信。她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话。 现在,朱端阳看到尤天雷了。 他侧卧着,一身戎装,沾着泥土,象低姿匍匐前进。 不知全军哪一个师级单位的卫生科,还修得有如此考究的太平间。外观整齐洁净地象一 幢别墅。 今天,这别墅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军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的是你所熟悉的人,心里便别有一番异 样。 国境外叛匪回窜,抢掠边民。叛匪不是外国人,外交部照会提抗议都没有用,只有干净 彻底消灭之。但叛匪依仗地形熟,很难对付。为了救回老乡的羊只,尤天雷率领队伍英勇追 击,不想进了叛匪的伏击圈,牺牲了。 简直不可思议。应该是敌人吃败仗,应该是敌人进我们的包围圈……不管朱端阳怎么想 不通,尤天雷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他的尸身为证。 和平的人们,更多地是从宣传报道上是从捷报上了解战争的。真实的战争,要黯然失色 得多。 牺牲了的,需卫生科清洗尸体。活着受伤的,需卫生科救治伤员。战场上的战斗结束 了,这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袁科长,让我给尤天雷……”朱端阳含泪请求。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怕见死人,尤其 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不亲眼见一见,她不能相信尤天雷真的死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属于儿 童的幻想:也许尤天雷会突然醒来…… 死者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向天花板。尤天雷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他的面孔依 然干净而白皙,只是机敏睿智的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思索着什么。唯一变化的,是下颏 有一层细密的短胡。这是朱端阳感到生疏,恍然觉得僵卧着的是另一个人。 政治部派来人员,摊开厚厚的簿子,写下尤天雷的名字,开始清点并记录烈士遗物。 几块军用水果糖。草绿色的糖纸已同糖块板结一团,看来揣了多日。昆仑山惯例,凡外 出,带几块糖,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多少提供点热量。两贴伤湿止痛膏。准确说,是一贴 半。那半张已贴在尤天雷的左腕关节上。 就这么多。机要参谋或者说边防站长尤天雷烈士身上的遗物,全部在此。没有一分钱。 那地处雪线以上位置的哨卡,周围没有任何消耗货币的地方。 政治干事格外认真地翻检了棉衣里的暗袋,依照经验,这里通常保存着死难者最心爱的 秘密。例如恋人的相片或是写好的情书之类。 朱端阳突然感到紧张,她害怕而又期望地等待着什么。 没有。尤天雷的口袋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朱端阳默默地目送政治干事走出太平间。这样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寻查翻看,她简直不 可容忍,像是趁一个人睡着之际,在偷盗他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军人的死。那么淬不及 防,那么无遮无拦。牺牲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军人最后的断面,剖给人间。如果她死了, 也要这样吗? 她的心凝固着。觉得眼前不是尤天雷。遗物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引起她的联想。她开始给 死者更衣。 伤口暴露出来了。子弹从腰骶部射进,自小腹前击出。叛匪用的是国际上禁用的达姆 弹,出口处创口爆炸成小盆大小。血浆、断肠、焦黑的棉裤绞结在一起,象一块紫黑色石膏 板箍在腰间。 子弹是从背后射进去的。这曾使众多的人,怀疑过边防站长的勇敢。直到负伤的战士醒 来,讲清经过。叛匪利用山势,构成口袋阵。他们知已知彼,知道解放军为了救回边民的 羊,一定会追击他们。尤天雷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为了救羊——边防军如果不能戎边卫 民,还算得什么子弟兵!仍旧率领部队英勇地追击下去。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叛匪们以 逸待劳,射人先射马,一枪击中了他的马头。剧痛的战马倏然腾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叛 匪第二枪已到,自后向前贯穿了尤天雷的下腹。就这样,身负重伤的边防站长,仍然指挥战 士们夺回了老乡的羊。 一条年青有为的生命,换来一群羊。战场上,军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这种牺牲,朱 端阳没想到。 尤天雷结成血板的棉裤,实在铰不动。朱端阳找来骨科锯,象锯三合板一样把血痴锯 开。内层的血浆还很潮湿,象尚未干涸的红漆。 尤天雷青春的肌体,完全展露在冰冷的水泥停尸台上。强健的胸肌,颀长的四肢,象标 准的运动员塑像。唯有腹部破烂不堪,遗下一个血腥洞穴。朱端阳撕扯大团脱脂棉,象絮褥 子一样,絮进尤天雷的肚子。用一贴新的伤湿止痛膏,换下手腕处那已灰脏的一块,最后, 给他穿上缀有鲜红领章帽徽的军装。 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 朱端阳呆呆地看着这个经自己手复活了的军人。现在,他有点象尤天雷了,但还有什么 地方不象,同记忆中活泼的影子,不相吻合。她困难地思索着。晤!是了。朱端阳从未见过 闭着眼睛的尤天雷。机要参谋总是用他聪敏而略带狡黠的目光,看着这世界。 朱端阳轻轻扶起烈士的头。这也许很不应该,但她终于这样做了。不如此,她便总存有 最后的疑惑,最后的侥幸。她用手轻轻抚开死难者的眼睛。 啊! 他是尤天雷!他的眼珠依然清亮而有神,瞳孔被死亡放得极大,朱端阳从中清楚地看到 了自己的影子。眼睛一旦睁开,闭着眼时给人的那种安详神态便一扫而光。机要参谋的双目 炯炯,嘴角却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抿得很紧。神圣与痛苦,奇妙地配合在这张年青的脸上,显 出一种超凡人圣的庄严。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尤天雷犹如白蜡一样光洁的额头上。朱端阳俯下身去,吻在尤天 雷的眼睛上。 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第十五节 安门栓探亲结婚,很快回来了。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探家只有个把月,不象干部,来来去 去大半年。 人们起哄:“安班长,你瘦多了!脸上的肉,都叫老婆给吃了吧?” 安门栓阴郁地看着开玩笑的人,一声不吭。 朱端阳已经很少同人说话,每天闷在化验室里看书。徐一鸣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 成熟起来。书很深奥。这才好,使人绞尽脑汁。精神上精疲力尽了,才少胡思乱想。” 每到傍晚,当夕阳把女蜗血补成的天,燃烧得一片火红之时,便有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 丽的女兵,在营区附近宽阔的河岸上倘徉。青年军人们远远注视着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 神。 这条河真是一个奇迹。多么雄伟的山体,却被它辟出宽广的河道。叫人觉得难以置信。 柔弱的水,怎能将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贴,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这个缝隙,最初的源头,清柔 得象一条银色小溪,只因有了不尽的雪山,它才发酵般地膨胀起来,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 出险峻的山谷。到了这相对平缓的高原上,小河发育成大江,气势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 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 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 “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 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 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 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 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 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 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 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 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 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 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 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 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 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 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 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 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 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 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 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 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 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 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 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 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 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 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 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 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 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 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 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 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 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 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 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 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 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 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 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 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 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 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 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 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 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 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 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 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 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 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 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 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 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 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 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 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 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 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 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 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 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 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 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共产党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 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 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 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 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 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 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 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 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 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 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 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 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 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 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 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 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 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 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 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 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 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 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 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 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 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 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 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 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 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 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 徐一鸣略有点吃惊。穿军装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与女人的魅力于一 身。男人见其婀娜,女人见其英武。她们是军队的骄傲。 朱端阳一直在盼着这一刻,真的来到了,又紧张失措起来。她盯着徐一鸣插在衣兜里的 手,不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 “没有糖。”徐一鸣抽出手,随随便便地开了头。一句话,缩短了分别的距离感,仿佛 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相处。 朱端阳轻轻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她怕徐一鸣塞给她一把糖。那样,她也许会掉下泪 来。她的心,还不曾磨砺到那般坚韧。其实,徐一鸣哪能不带糖呢?沿途碰到每一个熟识的 战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结婚,是军人们共同的节日。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妻子。她放你这样早就赶回昆仑山。”朱端阳真挚地说。 “谢谢这座山吧!没有它,我们不会相识。” 汽车司机用喇叭催促他们上路。 “到了大学,我给你写信。”朱端阳说。 “有这个必要吗?”徐一鸣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一瞬,朱端阳又看到了那个孤傲冷漠的 化验员。是的,她走了,徐一鸣还在山上。昆仑山是不会变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朱端阳几乎是对群山宣布。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军人是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的。”徐一鸣给他的徒弟最后一次 告诫。 “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朱端阳强作镇定,话尾已带出呜咽。徐一鸣重又看到那个不吃 羊肉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分手!他指指周围:“你知道这叫什么石头吗?” 石头?朱端阳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些硕大的石块中间。同昆仑山四处可见的青赭色 岩石不同,它们是一种羊肝样的砂红,参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头的名字?这里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没有名字。”分别在即,彼此却说着不 着边际的话。 徐一鸣随手捡起一块:“拿着做个纪念吧。只有昆仑山上有这种石头,它叫补天石。” 朱端阳骤然想起那个悲壮的神话。 “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朱端阳抚摸着石头。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夹着葡萄酒样猩红 的颗粒。 “你以为女娲是个没有算计的乡下婆娘,会剩这么多吗?这是女娲专门留给后人补天用 的。”徐一鸣说完,率先离开,钻入了上山的车。 车开出很远,朱端阳还频频回头。天湛蓝,徐一鸣的车,正婉蜒向上……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