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论坛》 www.txtbbs.com , 欢迎您来TXTBBS推荐好书!】 林徽因传 作者:林杉 相会康桥 蓝色的布莱顿海湾 神秘的邮箱 海上情思 伤痛与抚慰 马尼浦王的女儿 风情绮色佳 血液的滋味 跨越大洋的婚礼 罗曼的归途 奠基 花期的愿望 志摩之死 八宝箱的奥秘 建筑的诗意 彼岸的友情 太太客厅 三晋大地的回声 硖石,硖石 来今雨轩 梅真同他们 石窟与塔的韵律 神奇的发现 在弥漫的狼烟中 难以忘却的昆明 竹林深处的李庄 艰难的岁月 三弟之死 工作着是美丽的 重返北平 在白色的世界里 前夜 新生活的开端 情系国徽 景泰蓝之恋 灵魂的丰碑 林徽因年表 主要参考书目 相会康桥   伦敦的雾,最先是从康河的涟漪中荡漾出来的。它似乎也是那河水的一部分。   那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丝丝缕缕,烟一般从河面上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让人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温馨。那雾 蓝色的布莱顿海湾   阳光下的海,灿烂得如同布莱顿的玫瑰园。   浪花的颜色是全部光谱的颜色,热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种锋利得能割伤情感的蓝,那种碰一下就能弄出许多响声的蓝,同时又是那种温暖得把你包裹起来的蓝,没有谁能说出那种蓝的复杂的内涵。   沙滩是松软的,蓬蓬松松地撑起一片阳伞的世界。一把细沙过手,掌上便灿然闪烁着无数金色的星子。卖海鲜的小贩在沙滩上的阳伞中穿梭着,那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篮子里是煮成金红色的大螫蟹,还有淡紫色小龙虾,他们用英格兰民歌样的嗓音叫卖着,吸引了来自各地和许多国家的海浴者。   不远处皮尔皇宫拖着修长的影子。这座阁楼式的建筑物——大帝国摄政时代的王宫,拥有着东方神秘的色彩,成为这座小城最豪华、最漂亮的海外休闲别墅。   林徽因是跟随柏烈特医生一家来布莱顿度暑假的。   这座英国南部的小城,面对英吉利海峡,北距伦敦近80公里。从11世纪开始,就是一个航运繁忙、鱼市兴盛的地方,如今布莱顿的观光价值,早已超过了它的原始意义。   据说这里的海水,有治疗百病的功效。林徽因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观光旅馆,都竖着一块“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柏烈特医生站在浅水处,往身上撩着水,做着下海的准备。他有50多岁,头发全白了,是一位诙谐、和善的老人。   他活动着关节,招呼着女儿们下海。他的5个女儿:吉蒂、黛丝、苏姗、苏娜、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21岁,黛丝与林徽因同年,苏姗和苏娜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极其相似,分不出哪一个是苏姗,哪一个是苏娜。她们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还是一个小学生   穿着泳装的五姐妹簇拥着林徽因,走在海滩上,吸引了许多目光。   吉蒂和父亲很快游到深海里去了。黛丝在浅海区教林徽因游泳,照应着三个妹妹。黛丝给林徽因做着示范动作,林徽因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丝教的要领,手脚并动,不停地划着海水。黛丝一面纠正着动作,一面鼓励她:“别怕,菲利斯,这海水浮力大,不会沉下去的。”   菲利斯是林徽因在英国的教名,柏烈特的女儿们都习惯这样称呼她。   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时候,一下子又塌了下来,于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着黛丝:“来!工程师,帮帮忙。”   黛丝一会儿就给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因问:“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看到你身后那座王宫了吗?那是中国风格的建筑,明天我要去画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顺便也给我讲讲中国的建筑。”   林徽因问:“你说的是盖房子吗?”   黛丝说:“不,建筑和盖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筑是一门艺术,就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大师们才能掌握的。”   林徽因的心动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父亲和徐志摩的信。父亲在信中说:   得汝来信,未即复。汝行后,我无甚事,亦不甚闲,匆匆过了一个星期,今日起实行整理归装。“波罗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则发行李亦可少缓。汝如觉得海滨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与柏烈特家人同归。此间租屋,十四日满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发出为便,想汝归来后结束余件当无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与说及,我何适,尚未定,但欲一身轻快随便游行了,用费亦可较省。老斐理璞尚未来,我意不欲多劳动他。此间余务有其女帮助足矣。但为远归留别,姑俟临去时,图一晤,已嘱他不必急来,其女九月梢入越剧训练处,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为宜,我即他住。将届开船时,还是到伦与汝一路赴法,一切较便。但手边行李较之寻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临时再图部署。盼汝涉泳日谙,心身俱适。八月二十四日父手书。   林徽因接父亲的信,对临行前的准备并不甚着意,而徐志摩那封英文信却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郁起来,仿佛心中有许多拔不断的丝,抽得她心中隐隐作痛。徐志摩那满纸都是哀怨的情绪,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怎样给徐志摩回信。   吉蒂同时亦收到恋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极了。不高兴的只有柏烈特医生,那一天父女俩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学习骑马的教师。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闻”的马,威廉把它训练得又敏捷又驯良。柏烈特医生反对吉蒂的恋爱,是因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跟父亲吵了架,吉蒂对林徽因说:“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亲在乎,他不知道爱情有自己的法典,我们不是小说里的人,不可以只留下一个凄美的回忆,我们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才是唯一的筹码,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总是和徐志摩的信同时到达,差不多一天一封。苏姗和安妮每次取回信来,都乐不可支。她们把威廉的信叫“好新闻”,把徐志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丝约了林徽因去皮尔皇宫画素描,皇宫的设计完全是东方阁楼式的,大门口挂了两个富有中国风味的八角灯笼。林徽因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爷爷家,屋里也挂过一对这样的灯笼。   爷爷林孝恂(1914年病逝)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做过石门、仁和知县和海宁知州,曾参加孙中山革命运动,徽因的堂叔林觉民、林尹民是广州黄花岗烈士。祖母游氏(1911年病逝)生五女二子。父亲林长民是家中的长子,当时是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秘书,派驻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学,习电气工程。大姑林泽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虽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家中。一大群表姐妹天天在一起,每到春节时,爷爷就带着她们用绢纸扎灯笼,五颜六色地挂在门庭里。与林徽因最要好的是大姑家的表姐王孟瑜和二姑家的表姐郑友璋。二姑去世早,表姐郑友璋一直在她家里长大。   爷爷最喜欢的是徽因。她在杭州出生,在爷爷身边长大。没上小学前,由大姑母林泽民教她认字,唐诗、宋词教她一两遍就能很熟练地背下来。8岁那年,祖父由杭州移家上海,住虹口区金益里,她与表姐妹们入附近爱国小学,读二年级。父亲的来往信函全由她承转,大娘、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笔,父亲的来信也总是写给她。父亲很喜欢她,经常寄些吃的和玩的东西赏她。   9岁那年,父亲林长民把家迁到北京前王公厂旧居,徽因一人留沪陪爷爷,直到第二年爷爷搬来,她与表姐妹们同人英国教会学校培华女子中学读书。   袁世凯称帝时,全家迁居天津英租界红道路,父亲独留京中。那时同母妹妹麟趾刚病逝,二娘生的几个弟妹都还小,燕玉、林桓林恒,大的刚刚两岁,小的不足半岁,经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家里许多事,都由12岁的徽因应酬。   1917年张勋复辟,全家又迁往天津自来水路,父亲林长民去南京,徽因独留北京看家。7月父亲担任了段棋瑞内阁司法总长,举家由津返京。1918年父亲卸任后不久便与汤化龙、蓝公武去日本游历,徽因感到寂寞,一个人在家里编了一本字画目录。父亲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满怀期望得到夸奖,父亲却以为不适用,徽因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林长民一直把徽因视同知己,有什么事总是同她商量,吉蒂为此很羡慕徽因,为了她和威廉的事,她与她的父亲已好几天不说话了。   度假结束以前,林徽因又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读汝致壁醒函,我亦正盼汝早归。前书所云与柏烈特家同回者,如汝多尽数日游兴了。今我已约泰晤士报馆监六号来午饭,汝五号能归为妙,报馆组织不可不观,午饭时可与商定参观时日。柏烈特处,我懒致信,汝可先传吾意,并云九月十四日以后我如他适,或暂置汝其家,一切俟我与之面晤时,决定先谢其待汝殷勤之谊。八月三十一日父手书。   壁醒是老斐理璞的女儿,她的母亲和妹妹雷茵娜此时正在中国,住在林徽因家里。前不久,父亲同壁醒一起看望了糖厂主柯柏利克。柯柏利克是老斐理璞的姻亲,他同柏烈特医生一样,也是林长民的老朋友,徽因一年吃的糖不下三木箱,全由柯柏利克供给。徽因不能去辞行,只好写了封信请壁醒代劳。   威廉来了。   威廉是骑着“好新闻”来的,那是一头乌青色的高头大马,毛色如同绸缎般光滑,在太阳下闪着光,最漂亮的是它的鬃毛,威廉给它梳了许多小辫儿,修剪得整整齐齐,见到吉蒂,“好新闻”也亲昵地闻了闻她的手。威廉在旁默默地笑着。   威廉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一头栗色的卷发衬托着一张很英俊的脸庞,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穿一身雪白的猎装,显得十分潇洒。   他彬彬有礼地向柏烈特医生问候,柏烈特却转身走开了。   吉蒂勇敢地扑到威廉的怀里问:“威廉,能带我走吗?”   威廉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吉蒂拍拍“好新闻”的头,转身上马,对林徽因说:“再见吧,菲利斯。好好爱你的玳瑁,别让他失望。”   威廉也飞身上马,他用脚轻轻磕了一下“好新闻”的肚皮,“好新闻”飞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度假就要结束了。20天来,林徽因的游泳技术大有长进,已经能随柏烈特医生游到很远的地方了。   更重要的是,20天来的海滨生活,让她有时间去思考原来懵懂的爱情,吉蒂和威廉的爱,给了她许多启迪,她决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站在海边,海风把浪涛推涌到她脚下,又迅速退开去,仿佛它洞悉了一切奥秘。 神秘的邮箱   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沙士顿,有着中世纪英格兰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调。   栗树的浓荫,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农舍,那些参差错落的农舍,灰色的墙皮年深日久地斑驳着,像天上山雨欲来时铅色的天空。   这是一年中最生动的季节。满目的青草黄花勃发着一种强悍而热烈的生命,艳丽绝伦的罂粟,三朵两朵摇曳其间。红了半面脸庞的苹果探过篱墙,泄露了关于这个季节的全部消息。   靠村边一所低矮的农舍,是徐志摩和张幼仪临时安顿下来的家。门前有一口自来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条小路弹向远方。日落时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来,很自然地让他们怀想起硖石乡居的风光。   早晨,志摩推起自行车去剑桥,他总是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停住脚步。理发店是两间木板房子,也兼作邮亭,门口挂着一个古里古怪的信箱,好酗酒的大胡子约瑟是镇上尽职尽责的邮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红边的制服,显得很是神气。他怀里永远揣着一只扁扁的栗色酒瓶,朗声大笑的时候,土酿威士忌的气味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身背一只羊皮邮袋,每天在村里早中晚巡行三次,投送并收取沙士顿的来往信件。他是这个小镇欢乐与悲伤的使者。执行公务的时候,他的面孔刻板没有表情,只有见到徐志摩,他的脸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劲拍打着徐志摩的肩头,对这个身穿长衫的中国学生喷着酒气,用夸张的语调和英格兰式的幽默,称赞着徐志摩年轻的妻子。徐志摩很喜欢与约瑟聊一小会儿。面孔刻板的大胡子邮差却能唱风味很足的英格兰民歌,还能够背诵彭斯的诗。高兴时,他的话妙语联珠,神情孩子样天真。   差不多隔一两天,徐志摩便把一封信交给约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给林徽因的。   那个丑陋的邮箱,从此在徐志摩的眼睛里神圣而美丽起来。他总是期待着约瑟那双缺了一个指头的手,不紧不慢地打开扣吊上的黄铜锁,也许那里边有一只素洁信封是属于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总是被徐志摩的信折磨得辗转难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极其准时,尽管徐志摩每隔一两天,便照例到林家公寓吃茶、聊天。   几乎所有的信,满纸堆积着让一个17岁少女脸热心跳的句子:   ——也许,从现在起,爱,自由、美将会成为我终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为,爱还是人生第一件伟大的事业,生命中没有爱的自由,也就不会有其他别的自由了;   ——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当我的心为一个人燃烧的时候,我便是这天底下最最幸运又是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给予了我从未经过的一切,让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杰作;   ——爱就是让人成为人,你懂得爱了,你成人的机缘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儿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似乎除了林微因自己,没有谁知道徐志摩的心是那么热烈的燃烧着。为了爱,他甚至可以做一块殒石。   终于有一天,大胡子邮差把徐志摩的一封淡蓝色的信交到张幼仪手中。张幼仪无意中拆开,读了一半儿,便觉得天旋地转,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血流好像要倒灌进心脏,她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才读完了全信。她觉得那铅灰色的天空,在一个瞬间倾塌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转。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竟会是林家大小姐的亲笔。她的眼前只飞旋着那几个字:我不是那种滥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够爱我,就不能给我一个尴尬的位置,你必须在我与张幼仪之间作出选择……   张幼仪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想喝一口水,手却抖得握不住杯子。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与共的那个男人,现在重新陌生起来。   她身在异国他乡,那种寂寞原是难耐的,她需要有一个结实的肩膀。但这半年来,徐志摩经常早出晚归,到家后也没有多少话。她恨自己糊涂,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徐志摩几乎言必称林徽因,她见过他们在一起时徐志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没事时总是跑理发店,可他的头发不催几次就想不起去剪剪,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她的警觉。作为一个女人,这种粗心真是致命的。   她不能忍受命运在这样的时候,当胸给了她一拳。   她16岁嫁给徐志摩,那时还是情窦未开的少女,她把一生都寄托给了这个本来应该相依为命的男人,她也是大家闺秀,大哥张君劢是浙江省的一个署长,二哥张嘉敖是中央银行总裁,张家在江苏宝山是炙手可热的望族,他们的结婚是二哥嘉敖从中撮合的,他也是志摩的好友。结婚4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阿欢,眼下已经3岁多了,聪慧可爱,是爷爷奶奶掌上明珠,志摩也非常喜爱。难道这一切他都忍心抛下吗?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猛然感觉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她想起,当她把那个消息告诉徐志摩时,他竟是那样漫不经意的样子。这事曾使她很伤心了一段日子。   依然是那串熟悉的车铃在门外响起,迎出门去时,她踉跄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稳了。她像往常一样,欣赏地看着他放好自行车,抖落着长衫上的尘土,然后走进屋子。饭菜摆到桌上,他们默默地一起进餐。饭后,她照例奉上一杯家乡新茶,同时也把那封打湿她泪水的信递给徐志摩。   她平静地看着徐志摩读信,一杯又一杯给他的杯里续着水。那杯茶已经淡得没有了颜色。   徐志摩怔怔地看着屋角里某一个部位,有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匆匆忙忙地织它的网。   街上,醉酒的大胡子邮差约瑟,唱起一支忧伤的歌子,别离的调子荡漾在晚风中。   夜色深沉。   沙士顿田野上铺天盖地的向日葵,在秋风里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张幼仪带着一脸惆怅和眷恋,离开了这个给了她许多温暖记忆的英格兰小镇,好心肠的大胡子约瑟,从远方飘来一支歌伴她上路,她的眼里储满了泪水。   在张幼仪动身去德国柏林留学之前,徐志摩频频收到了老父徐申如言词剧烈的家书,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儿子真的抛弃结发妻子,他将登报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并把家政大权交给张幼仪。   事实证明,这位性格倔强的老人至死也没有原谅儿子。   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张幼仪将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结在她心上的茧子,再也抽不出丝来了。   1921年10月14日。   早晨的阳光,把泰晤士河海口涂染成了一片猩红色,远处的海如一块血胎玛瑙,闪着华贵的光泽。雾渐渐散去,汽笛声于是清晰起来,长一声短一声地飘过水面。   “波罗加”船就要起航,水手们穿梭般忙碌着,风吹拂着一面面彩旗,如同船舷上的女客挥动着纱巾。地中海的信天翁拍击着硕大无朋的翅膀,从船舷边掠过。   开船的汽笛还未拉响,徐志摩觉得他的心已让信天翁的翅膀带到了海天深处。   林徽因和父亲站在甲板上。她一身湖绿色衣裙,明净如水,在金发碧眼、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中,如芙蓉出水,玉立亭亭。她白皙的双颊飞起一抹红晕,那双杏子般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忧郁与疲惫,她的手扶着冰冷的栏杆,那寒意便通过双手浸透了她的全身。   林长民身穿蓝布长衫,长长的胡须如一蓬水草在海风里飘动,他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帽子,向站在岸上的徐志摩和他的朋友致意。他结束了一年多的讲学生涯之后,诸多感慨充盈心间,女儿徽因也读完了中学,现在他不无欣慰地踏上了归国的旅途,站在这块甲板上,就好像踏上了故国的门槛,一身荣辱,两袖烟尘,都将付予这浩渺碧波,失去的将万劫不复,等待他的又是一个海市般缥缈的未知……   整整一座浪卷涛飞的英吉利海峡在徐志摩心中翻腾。他觉得他对徽因要说的话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个世纪去说,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从她的目光里努力去读出那种承诺,那种渴望,那种与生俱来的默许。这朝阳下的海水,是燃烧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镜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脸庞在扑朔迷离的镜片上幻化着。   缆绳解开了。锚链抖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心壁上放大了许多倍。   徐志摩觉得,维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绳缆,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没有听到那条绳缆砰然断裂的声音…… 海上情思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三岛丸鸣笛三声,船下的水域已经叫做地中海了。   一场飓风刚刚过去,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玻璃。太阳从船的后舷升起来,黄绿色的阳光仿佛在水面下游动,海水越发澄明,飞鱼追逐着航船 伤痛与抚慰   1923年5月7日,是林徽因与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阳光,大学生们在大街上扯起横幅,举行“五七国耻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卖国二十一条)游行 马尼浦王的女儿   一千响的霸王鞭,在蓝天的背景上,挑起一杆杆红火烂漫的期盼。   9时24分,那节墨绿色的车厢,如一艘从远海归航的古船,静静地泊在北京前门火车站的月台上。欢迎的人群立刻站成一排,神情肃然 风情绮色佳   7月,美国东部的枫叶刚刚泛出浅浅的薄红,掩映在万树丛中的小城绮色佳,正准备迎接一年中最富个性的季节。   山色湖光多了几分凝重,少了几分热烈。从山涧流出的泉水潺潺而下,在跌宕的岩石间形成了层层瀑布。流水如一张竖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 血液的滋味   宾夕法尼亚。   这个别名“拱顶石”的美国东部的工业大州——首府费城,坐落在特拉华和丘尔基尔两条河流涨潮时的交汇处。这里曾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个首都所在地。   从丘尔基尔河开始,是费城的西城,闻名全球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就建在河的西岸。   宾夕法尼亚大学创立于18世纪,属于常春藤大学联盟,这所大学的学术风气十分浓厚,历任校长思想活跃,研究院办得也很出色,梁思成就读的建筑学研究院,是尤其出色的一所。   著名的法国建筑师保尔·P·克雷(1876-1945)在那里主持建筑学研究院的教学工作,他1896年人巴黎美术学校,接受了建筑、建筑史及简洁漂亮的透视图的强化训练。此时克雷在建筑和数学方面崭露头角,他后来设计的华盛顿泛美联盟大厦、联邦储备局大厦和底特律美术学校,这些漂亮的建筑曾获得了嘉奖,也是他的才华得到充分显示的有力证明。   宾夕法尼亚大学与德克莱赛尔大学毗邻,它与哈佛和斯坦福大学被认为是全美最好的三所学院。   林徽因同梁思成转入宾大以后,梁思成很快进入了建筑系,因建筑系不招收女生,林徽因便也和美国女学生一样,报的是美术系,选修建筑课程。宾大美术学院教学方式独特,学院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工作室,学生可以随时进去设计自己的作品。   不上课的时候,林徽因、梁思成便约了早一年到宾大的陈植,去校外郊游散步。   出校门往北,不远便是黑人的聚居区,连绵数英里的贫民窟,七高八低的住房,错落无致,瓦灰色的墙皮上涂抹了一些乌七八糟的图案,垃圾成堆,散发着冲天的霉臭气味,孩子们就在这垃圾堆旁嬉戏,流氓恶棍在街口游逛。林徽因东方式的美丽让他们震撼,他们不无恶意地打着口哨,而林徽因总是落落大方地笑笑,从他们身边走过。   有时,他们也散步到栗树山一带,那里到处是漂亮的宅邸,树木繁茂,环境幽雅,那是富人的居住区。   兴致好的时候,他们便坐了车子到蒙哥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保等郊县去,看福谷和白兰地韦恩战场,拉德诺狩猎场和长木公园。林徽因和梁思成对那里的盖顶桥梁很感兴趣,总是流连忘返,陈植却醉心于那连绵起伏、和平宁静的田园。   有时,他们也到集贸市场上逛一逛,在农家的小摊上,总能买到各种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欢吃油炸燕麦包,梁思成却喜欢黎巴嫩香肠和瑞士干奶酪,陈植说他什么也吃不惯,只是喜欢独具风味的史密尔开斯。   大学时代,美国学生戏称中国来的是“拳匪学生”,非常刻板和死硬,只有林徽因和陈植例外。林徽因异乎寻常的美丽,聪明活泼,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善于和周围的人搞好关系。陈植常在大学合唱俱乐部里唱歌,爱开玩笑,幽默活泼,也是最受欢迎的男生。   梁思成是一个严肃用功的学生,而林徽因则是满脑子创造性地联想,常常是先画一张草图,随后又多次修改,甚至丢弃。当交图期限快到的时候,还是梁思成参加进来,以他那准确、漂亮的绘图功夫,把林徽因绘制的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而整齐的作品。   1926年1月17日,一个美国同学比林斯给她的家乡《蒙塔纳报》写了一篇访问记,记述了林徽因在宾大时期的学生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是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   “然后我就在英国上了中学。英国女孩子并不像美国女孩子那样一上来就这么友好。她们的传统似乎使得她们变得那么不自然的矜持。”   “对于美国女孩子——那些小野鸭子们你怎么看?”   回答是轻轻一笑。她的面颊上显现出一对色彩美妙的、浅浅的酒窝。细细的眉毛抬向她那严格按照女大学生式样梳成的云鬓。   “开始我的姑姑阿姨们不肯让我到美国来。她们怕那些小野鸭子,也怕我受她们的影响,也变成像她们一样。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民主精神。”   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规模不大,但名声颇不小,且离建筑系很近,不上课的时候,林徽因便拉了梁思成去博物馆。   博物馆里珍藏着来自全世界各个国家的珍贵文物,林徽因也发现了唐太宗陵墓的六骏中的两骏“飒露紫”和“拳毛”竟被放在这里。   六骏原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创建唐王朝的各次征战中的坐骑,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天下大定,李世民下令大画家阎立本绘制其所骑骏马图,并分别雕刻在六块高1.7米、宽2米左右长方形石灰岩上。每块石灰岩的右上角刻有马的名字,注明此马是李世民对谁作战时所乘用的,而且还刻有李世民的评语。这些石雕当年都存在昭陵,帝国主义入侵我国,这两骏被盗至美国费城大学博物馆。林徽因曾在昭陵见过的四骏的名字是:“青骓”、“什伐赤”、“特勒骠”、“白蹄乌”。她曾惊奇于这艺术品的细腻和气派,一匹匹石马或奔跑,或站立,栩栩如生,仿佛看到它们在万里征尘之中飞扬的长鬃,仿佛听到它们在关山冰河之中划破长天的嘶鸣。她没有想到,它们中的两匹,竟孤独地远渡重洋,遗失在异国他乡,同她在这里邂逅。   梁思成虽然学的是建筑专业,但他在音乐和绘画方面都有很好的修养。宾大要求学生自己设计作品,他的第一件作品便是给林徽因做了面仿古铜镜。那是用一个现代的圆玻璃镜面,镶嵌在仿古铜镜里合成的。铜镜正中刻着两个云冈石窟中的飞天浮雕,飞天的外围是一圈卷草花纹,花环与飞天组合成完美的圆形图案,图案中间刻着:徽因自鉴之用,思成自镌并铸喻其晶莹不珏也。   林徽因惊奇地赞叹着:“这件假古董简直可以乱真啦!”   梁思成说:“做好以后,我拿去让美术系研究东方美术史的教授,鉴定这个镜子的年代,他不懂中文,翻过来正过去看了半天,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铜镜,从图案看,好像是北魏的,可这上面的文字又不像,最后我告诉教授,这是我的手艺。教授大笑,连说Hey!mischievousimp!(淘气包)”   林徽因也笑得前仰后合。   入校不到一个月,李夫人病逝。   因为他们刚刚入校,一切尚未就绪,梁启超再三致电不让思成回国奔丧,只让思永一人回去了。   梁思成悲痛欲绝,林徽因便同他在校园后边的山坡上,搞了一次小小的祭奠,梁思成焚烧了他写给母亲的祭文,林徽因采来鲜花绿草,编织了一只花环,挂在松枝上,朝着家乡的方向。   林徽因也好久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了。   她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每天催着思成取信,而每次思成两手空空回来,总是使她感到失望和恐慌。李夫人去世后不久,思成接到父亲的信,讲林叔叔要去奉军郭松龄部做幕府,他不听朋友劝告,乱世之中,安危莫测。林徽因也无时不为父亲担心。   令人忧心的消息不断从大洋彼岸传来。报上有消息说:郭松龄在滦州召集部将会议,起事倒戈反奉,通电张作霖下野,并遣兵出关。   又有消息说:郭军在沈阳西南新民屯失利,郭部全军覆没。   忧心如焚的林徽因,终于盼到了家书,信是梁启超写给思成的:   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姐姐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念。现在又要挂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安,这是第一层。徽因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看来瞒不过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林徽因看了这封信,心上依然坠着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再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她的父亲了。   父亲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但他是个严谨的充满了政治热情的人。他受祖父的影响很深。祖父林孝恂,早年及第,曾任浙江海宁知州,在任期间,他创办了求是书院、养正书塾、蚕桑职业学堂,培养造就人才,成为清末新文化运动的先驱。父亲1906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主修政治、法律,不久回国,在杭州东文学校毕业,后再度赴日,1910年学成归国,踌躇满志,辛亥革命后,出任参议院秘书长。   在徽因幼小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带她去大嘉山南麓拜谒南宋爱国将领李纲墓,父亲教她背诵的第一首诗,是文天祥的《过伶仃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英国读中学时,父亲还给她讲自己的政治抱负,其实他那时已远远退出政界。他谈起在上海与汤化龙、张嘉森组建“共和建设讨论会”,后组成民主党;他谈起与梁启超一起,组织“宪法研究会”,总是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那叱咤风云的年代。只是在谈起他在段棋瑞政府当了五个月的司法总长时,却感慨万端,心中似有不平块垒,他怅然自己的政治抱负无法得以实现。他曾对徽因说过:“爸这条潜龙,迟早有一天还要飞到空中去,只是需要一个风云际会的时机。”   林徽因知道,依照父亲的性格,他对认定了的事情,总是不遗余力,更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往国内拍发的几封电报,终于有了回音。那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梁启超在信中说:   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表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因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她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徽因没有?她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   林徽因只看完开头几行便昏倒了。一连几天,她精神恍惚,眼前总是闪现着父亲的影子,仿佛看到雪池胡同家中那两棵括树,在料峭的寒风中颤抖。   不久,林徽因也接到了叔叔林天民的信和寄来的报纸。她从《京报》、《益世报》、《大公报》、《盛京时报》等报刊上知道了父亲亡故的详细经过。   父亲是受郭松龄将军之邀参加这次反奉战争的。   当时,郭松龄向全国发表宣言:反对内战,倡导和平;要求张作霖下野,惩办内战罪魁杨宇霆;改造东北,再造三省新局面。这个施政方针,有着鲜明的民族民主革命性质,得到了中国共产党、国民党左派和一切进步团体以及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一时间,京津及全国各地,纷纷集会、发表通电支援郭军行动。   郭部开出十余列火车向山海关进发,出关后,迅速击溃辽西奉军各部,张作霖手中无兵可援,惶惶准备下野。正在此时,日本公开武力干涉,一度郭军受阻。   12月21日,郭松龄在辽河两岸的新民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当晚向张作霖的“讨逆军”发动总攻击。两个多小时激战后,逼进张部指挥中心。   后因张作霖的大军反攻和郭部内部出现了通奉的叛徒,形势急转直下,郭军节节溃败。   郭松龄见全线失利,遂宣告他率一部突围,同夫人韩淑秀、幕府饶汉祥、林长民及卫队乘马车向锦州方向奔逃,在行至新民县西南四十五华里苏家窝棚时,被穆春师王永清骑兵追上,郭松龄带领卫队进入村中,凭借村舍进行抵抗,卫队死伤过半,林长民中流弹身亡。郭松龄夫妇藏于民家菜窖中,后被搜出押往辽中县老达镇,25日被押至距老达镇五里许的地方枪杀。   林徽因放下手中的报纸,已是泣不成声。   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边,徽因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就去学校的餐馆烧了鸡汤,一勺一勺喂她。   林徽因挂念着年迈多病的母亲,挂念着几个幼小的弟弟,她知道父亲身后没有多少积蓄,一家人的生计将无法维持。她执意要回国,无奈梁启超频频电函阻止,说是福建匪祸迭起,交通阻隔,会出意外,加之徽因已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击倒,再也没有力气站立起来。   她平生第一次尝到自己血液的滋味,那血是从她的心上流出来的。她觉得从这一天起,命运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推开窗子,依然是漫天残霞般的火焰。   她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跨越大洋的婚礼   春潮带雨的西太平洋季风,湿润温馨,尽情地向这里吹拂;三月的落矶山麓,针叶林迷濛着一片漫不经意的灰色。整整一个春天,温哥华沉浸在这灰色的温暖中。   古老的教堂溶人暮色。   最后一缕晚霞,却挂在尖顶的十字架上,不愿飞去,在风中招展成一条薄如蝉翼的披纱。   黑色沉重的大门打开,管风琴的音乐袅袅飘出,如烟如雾,在脚下缓缓地流淌。   牛油红烛燃起,整个厅堂弥漫着一派圣灵之光。   他们缓缓步入教堂。   奶油色花边长据拖地的婚纱,如一片缓缓移动的月光,林徽因宛若天使,同她挟臂并肩的梁思成,只身黑色的西装,平整挺括,显得越发神彩飞扬。   3月21日,是宋代为工部侍郎李诫立碑刻的日期,他们选择这个日子结婚,是为了纪念中国古代这位著名建筑学家。   他们在梁思成的大姐梁思顺和姐夫周希哲的陪同下,走到圣餐台栏杆前,这是新郎和新娘的位置。   父亲去世后,林徽因一直被痛苦深深地折磨着。   1927年9月,林徽因结束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业,获美术学士学位,4年学业3年完成,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在C.P.贝克教授的工作室,学习舞台美术半年,成为我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美的学生。这年2月,梁思成也完成了宾大课程,获建筑学士学位,为研究东方建筑,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半年之后,他获得了建筑学硕士学位。   1928年2月,他们各自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学成归国之前,梁启超便操劳他们的婚事了。他主张用外国最庄严的仪式举行,由在加拿大任总领事的女婿周希哲和女儿梁思顺帮助筹划,婚礼在温哥华举行。在此之前,北京家中先行举办了定婚仪式,梁启超在致女儿思顺信中,言其行文定礼极盛:   这几天家里忙着为思成行文定礼,已定于(1927年12月)十八日在京寓举行,因婚礼十有八、九是在美举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礼特别庄严慎重些。晨起谒祖告聘,男女两家皆用全帖遍拜长亲,午间大宴,晚间家族欢宴。我本拟是日入京,但(一)因京中近日风潮正来,(二)因养病正见效,入京数日,起居饮食不能如法,恐或再发旧病,故二叔及王姨皆极力主张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为执行,也是一样的。今将告庙文写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纪念。   聘物我家用玉佩两方,一红一绿,林家初时拟用一玉印,后闻我家用双佩,他家中也用双印,但因刻玉好手难得,故暂且不刻,完其太璞。礼毕拟两家聘物汇寄坎京,备结婚时佩带,惟物品太贵重,深恐失落,届时当与邮局及海关交涉,看能否确实担保,若不能,即仍留两家家长,结婚后归来,乃授与保存。   其意殷殷,其情绵绵,可怜一副天下父母心肠。梁启超为儿子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从聘礼的红绿庚帖,到大媒人选的择定,都是事必躬亲,甚至买一件交聘的玉器,从选料到玉牌孔眼的大小方圆,都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些繁琐的事情,虽然让他劳累不堪,但他心里却有难以掩饰的高兴。他在六天之后的又一封信中说:   这几天为你们的聘礼,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从抱在怀里“小不点点”,一个孩子盼到成人,品性学问都还算有出息,眼看着就要缔结美满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国,回到怀里,如何不高兴呢?今天的北京家里典礼极庄严热闹,天津也相当的小小点缀,我和弟妹们极快乐的玩了半天。想起你妈妈不能小待数年,看见今日,不免有些伤感,但她脱离尘恼,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除在北京由二叔正式告庙外,今晨已命达达等在神位前默祷达此诚意。   我主张你们在坎京行礼,你们意思如何?我想没有比这样再好的了。你们在美国两个小孩子自己实张罗不来,且总觉得太草率,有姐姐代你们请些客,还在中国官署内行谒祖礼(礼还是在教堂内好),才庄严像个体统。   婚礼只在庄严不要侈靡,衣服首饰之类,只要相当过得去便够,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补办,宁可节省点钱作旅行费。   婚礼开始了。   蓄着一部大胡子的牧师,早已站立在祭台上,他身穿白色的法衣,肃穆庄严,穿燕尾服的书记,站在他身旁。   管风琴的乐音,在屋顶上缭绕,仿佛是一个来自天外的感召。   牧师跨前一步,把手伸向他们,开始阐述婚姻的目的:“你们即将经过上帝的圣言所允许,而结为夫妇,上帝必然在你心中向你说,每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都是他神圣的圣地。人的心灵有他的安息与喜庆日,你们的婚礼与欢乐世界一般,都是曲曲恋歌。爱,作为动机与奖赏,是无处不在的,你们不要亵渎上帝的荣耀。爱是崇高的语言,它与上帝同义。”   他转向新郎和新娘:“现在我要求你们,在一切心灵的秘密都要宣布出来之时,你们需要回答——”他转向梁思成,“你愿意娶这个姑娘做你正式的妻子,爱她并珍惜她,无论贫富或疾病,至死不渝?”   “是的。”梁思成朗声回答。   “你愿意接受这个男人为夫,爱他并珍惜他,无论贫富和疾病,至死不渝?”   “我愿意。”林徽因轻声回答。   这时,站在傧相席位上的梁思顺,眼里激动地流出泪水。从李夫人去世以后,梁启超便多次写信,弥合女儿同林徽因之间的感情,梁思顺也慢慢冰释了思想上的芥蒂。这次见到徽因,比上次又有不同,她出落得更加风姿绰约,落落大方。梁思顺觉得,父亲果然眼光不错,弟弟有了这样一个好的伴侣,这一生幸福就有望了。他们结婚的费用,全是梁思顺筹措的。在中国领事馆,她和周希哲还为林徽因、梁思成张罗了几桌丰盛的婚宴。去教堂之后,一对新人按照传统的中国习俗,在官署内行了谒祖礼。这对小夫妻也欢欢喜喜给姐姐、姐夫行了三鞠躬。   结束温哥华之行,他们将按照父亲梁启超的筹划,作南欧之游,那安排详尽而周密:   你们由欧归国行程,我也盘算到了。头一件我反对由西伯利亚回来,因为……,没有什么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种种意外危险,你们最主要的目的是游南欧,从南欧折回俄京搭火车也太不经济,想省钱也许要多花钱。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却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   梁思成把一枚镶嵌着孔雀蓝宝石的戒指,戴在林徽因左手的无名指上。他温文尔雅地吻了林徽因。   牧师把手伸给他们:“祝福你们,幸福的人。你们的结婚记录,将永远载人本教堂的登记册上,愿这幸福的一天,与你们相伴终生。”   他们谢过牧师,缓缓走出教堂。   参加婚礼的人们,向他们头上扬洒着粉红色的康乃馨花瓣。   花雨缤纷,管风琴的音乐如月光从他们身后弥漫开去。   星空中,银河的潮汐澎湃着,一片水声灿烂,在星光的波浪中,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星座的位置。   那个位置无须上帝审视。 罗曼的归途   仲春的伦敦。   泰晤士河水绿如蓝,两岸的建筑物涂染着生机勃发的色彩,阳光也绿意葱笼,为一个季节围起了温情的栅栏。   只有圣保罗大教堂不为任何季节所动,一如故我地穿一身灰色法衣,傲岸地站在泰晤士河畔,守望着岁月,它沉郁的钟声,只让浪漫的水手和虔诚的拜谒者感动。   林徽因和梁思成将从这里开始他们的造访之旅。林徽因是旧地重游,丝风片云都感到亲切,而梁思成,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着这陌生,他才对这座举世闻名的宗教建筑产生了神秘和向往。   遵照父亲梁启超的安排,他们蜜月后的旅行主要是考察古建筑圣保罗大教堂是他们最先瞩目的第一座圣殿。   当他们踏上第一个青石台阶的时候,仿佛踏进了一阕古老的乐章。那是竖琴与占筝合奏的一支宏伟而悲怆的交响。   圣保罗大教堂是一座比较成熟的文艺复兴建筑。它碟状形高大的弯窿,以及它的两层楹廊,看上去典雅庄重,整个布局完美和谐,在这里,中世纪的建筑语言几乎完全消失,全部造型生动地反映出文艺复兴建筑文化的特质。   这座教堂闻名于世,不仅仅因为它是18世纪著名建筑师克里斯托弗·仑的作品,更因为这里埋葬着曾经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公爵和战功赫赫的海军大将纳尔逊的遗骨。   在雕刻着圣保罗旧主生平的山墙下,梁思成问林徽因:“你从泰晤士河上看这座教堂,有什么感觉?”   林徽因说:“我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诗:它像一棵崇高浓荫广覆的上帝之树,腾空而起,它有成千枝干,万百细梢,叶片像海洋中的沙,它把上帝——它的主人——的光荣向周围的人们诉说。直到细枝末节,都经过剪裁,一切于整体适合。看呀,这建筑物坚实地屹立在大地上,却又遨游太空。它们雕镂得多么纤细呀,却又永固不朽。”   梁思成也激动起来:“我一眼就看出,它并非一座人世间建筑,它是人与上帝对话的地方,它像一个传教士,也会让人联想起《圣经》里救世的方舟。”   伦敦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世界文化名城,它的建筑艺术却有着许多春天的特征,典雅华美,丰富多姿。林徽因和梁思成陶醉在建筑艺术的氛围里。他们考察了富有东方情调的铸铁建筑布赖顿皇家别墅;别具古典内涵的英国议会大厦,也使他们心旷神怡   最使他们倾心的是海德公园的水晶宫。这是一座铁架建构,全部玻璃面材的新建筑,摈弃了传统的建筑形式和装饰,展示着新材料、新技术的优势。他们去的那天是个晚上,水晶宫里灯火辉煌,玲珑剔透,人置身其间,真的就像在海底的龙宫一般,许多慕名一睹为快的参观者,都发出了阵阵感叹之声。   林徽因打开日记本,飞快地把自己的感受记了下来:“从这座建筑,我看到了引发起新的、时代的审美观念最初的心理原因,这个时代里存在着一种新的精神。新的建筑,必须具有共生的美学基础。水晶宫是一个大变革时代的标志。”   那个时候,他们都进入了一种唯神忘我的境界。   雨的羽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易北河上。   那羽毛,也纷纷扬扬地抚弄着两岸的橡树和柠檬,让它们的腰肢舒展起来,叶片明明亮亮,荨麻、蓟草的头发全湿透了,蔷薇和百合的嘴唇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一把油纸雨伞撑起一片静谧的天空。林徽因和梁思成挽着手臂,走在石板街上。   德国波茨坦的第一场春雨,为他们洗沐了一路风尘。   雨中看爱因斯坦天文台,这座流线形的建筑,像一只引颈远眺的白天鹅,展翅欲飞。   “真美啊!”林徽因赞叹着。   “我觉得它好像一部复调音乐。”梁思成说,“塔楼的纵向轴线,和流线形的窗户,如乐曲中的两个主题,这个建筑与巴哈的赋格曲真是异曲同工。”   刚到波斯坦的时候,他们就听当地建筑界的朋友说,爱因斯坦天文台是著名建筑师门德尔松表现主义代表作,是为纪念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的诞生而设计的。这个建筑刚刚落成8年,爱因斯坦看了也很满意,称赞它是一个本世纪最伟大的建筑和造型艺术上的纪念碑。   这座天文台设计确实新颖独特,从外型上看,以塔楼为主体,墙面屋顶浑然一体,线的门窗,使人想起轮船上的窗子,造成好像是由于快速运动而形成的形体上的变型,用来象征时代的动力和速度。   林徽因站在塔楼下,梁思成按动照相机的快门,摄下了这个雨中的镜头。   在德绍市,他们参观了以培养建筑学家而著称的包豪斯学院刚刚落成的校舍,让他们再一次受到了现代美的震撼。   这座建筑群为著名建筑师格罗皮乌斯设计,它由学楼、实习工厂和学生宿舍三部分组成,空间布局的特点是根据使用功能,组合为既分又合的群体,这样不同高低的形体组合在一起,既创造了在行进中观赏建筑群体,给人带来的时空感受,又表达了建筑物相互之间的有机联系,以不对称的形式,表达出时间和空间上的和谐性。   林徽因很认真地摹写着这座建筑的素描,她觉得落在纸上的每一条线,都有了意志,有了生命。   当时这所建筑的美尚未被更多的人所发现,林徽因则断言:“它终有一天会蜚声世界。”一年之后,她在东北大学建筑系授课,专门讲了包豪斯校舍。她说:“每个建筑家都应该是一个巨人,他们在智慧与感情上,必须得到均衡而协调的发展,你们来看看包豪斯校舍。”她把自己的素描图挂在黑板上,“它像一篇精练的散文那样朴实无华,它摈弃附加的装饰,注重发挥结构本身的形式美,包豪斯的现代观点,有着它永久的生命力。建筑的有机精神,是从自然的机能主义开始,艺术家观察自然现象,发现万物无我,功能协调无间,而各呈其独特之美,这便是建筑意的所在。”   在德国,他们还考察了巴洛克和洛可可时期的许多建筑:德累斯顿萃莹阁宫、柏林宫廷剧院、乌尔姆主教堂,与希腊雅典风格的慕尼黑城门,历时632年才兴建成的北欧最大的哥特式教堂——科隆主教堂,也让他们顿开心门,大饱眼福。这些建筑,让他们看到了奋发向上的日尔曼民族精神,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历史的积淀。   他们照相机的快门不停地闪动着,把一个个瞬间变为永恒。   结束了德国之旅,他们立刻融入了世界公园之国瑞士的湖光山色。阿尔卑斯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春天的脚步似乎比旅人的脚步迟了一点,但山坡上的森林却已郁郁葱葱。瑞士是个多湖的国家,50多个湖泊,如一把明珠撒在风光旖旎的大地上。最使他们醉心的是这里的莱蒙湖。   在湖边菩提树下留连,湖面上的鹳鸟一群群飞来飞去,画眉在岸边稠密的矮树林里唱着歌,绿地上的莓子刚刚吐出淡红色的花蕊,那空间的美没有逝去,逝去的只是时间。   在这样的氛围里,谈人与自然,人与建筑,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她与梁思成很容易就找到了梦里寻觅千百度的那个艺术的亮点   他们很幸运,刚到罗马就结识了一名叫塔诺西的姑娘。刚满20岁的塔诺西,是大学建筑系三年级的学生,一头金色的柔发,蓝宝石色的眼睛,闪着纯情的光。塔诺西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听说林徽因和梁思成考察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建筑,便热情提出给他们当向导。   “你们应该先看看拜占庭艺术。”塔诺西说,“罗马是拜占庭的故地,不了解拜占庭,就不了解文艺复兴。在你们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而欧洲也正处在罗马帝国分裂,奴隶制正在消亡的时期。每个民族每个历史时期,都会有它独特的文化实体和艺术成就,建筑文化和艺术的价值,它的伟大与骄傲也就在这里。”   林徽因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深邃的女孩子,而梁思成却坚持从拜占庭艺术之前的建筑看起,这个建议得到了塔诺西的响应,他们决定先去庞贝古城遗址和古罗马角斗场。   塔诺西找来一部车子,他们驱车奔往那不勒斯维苏威火山。   塔诺西在车子上不停地说着:“意大利是一部世界建筑史,你们一定要多看一看。”   庞贝是一座地下城,在公元1世纪时,它曾是一座非常繁华,有25000居民的美丽城市,公元79年8月24日中午1时,沉睡了1500多年的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火山灰一直吹到了罗马和埃及,待火熄烟消,庞贝城已消失在火山灰下,变成一片废墟。   他们沿着这座地下城的街道走着,街道很整齐,笔直宽广,最宽处竟有10米左右,街道两旁的建筑,多是用石头垒砌起来的,楼层则为木屋。塔诺西指点给他们看,哪儿是鞋店,哪儿是成衣店,哪儿是酒馆,哪儿是银庄。中心广场的阿波罗神庙,还留着精美的石柱。许多室内还装饰着壁画,他们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一行斑驳不清的文字,塔诺西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那行字写的是“5月31日角斗士与野兽搏斗”。   林徽因说:“一座城市壮烈地死去了,可是它却以顽强的精神力量延续下去,它总是带着这种精神语言流传。思成,你说是吗?”   梁思成点了点头。   古罗马角斗场以另一种悲壮震撼着他们。   这座椭圆形的斗兽场犹如两个对接的半圆形舞台,柱子和墙身全部用大理石垒砌,总高48.5米,上下分为4层,全部用混凝土、凝灰岩、灰华石建造,虽然经过两千年的风雨剥蚀,整个结构仍然十分坚固。   塔诺西对林徽因说:“你知道吗?这个角斗场可以容纳8万观众。古罗马是以武功发迹崇武的国家,这种社会形态,也在建筑中得到了反映,整个古罗马的文化都可以在建筑中找到投影。罗马时代有好多进步的文化内容,其中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理论,主要受了罗马古建筑的影响。”   林徽因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过,罗马最伟大的纪念物是角斗场,是表现文化具体精神的东西,文艺复兴以来,与以后的建筑观念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建筑的纪念性。”   他们一直盘桓到傍晚,夕阳在斗兽场的平台上涂上一层猩红色的血光   塔诺西是个很合格的向导,她带着他们几乎跑遍了罗马全城,他们看了卡必多山上的建筑群,马西米府邸和维晋察的圆厅别墅,这些建筑都很鲜明地表述了文艺复兴的建筑语言和文化形态,表现了建筑与人的亲切感他们还看了圣彼德大教堂和圣卡罗大教堂。圣彼德大教堂建于于17世纪初,全部工期曾历时120年,是整个文艺复兴建筑中最辉煌的作品。   塔诺西介绍说:“1505年,教皇朱里阿二世想为自己建造一座宏大的墓室,就拆掉了一座老教堂,公开征集设计方案,结果伯拉孟特十字形平面方案中选,这项设计,参照了罗马万神庙,但增加灯塔形的窗户和围廊,后来又经拉裴尔、米开朗琪罗修改,最后定型,中央穹窿就是米开朗琪罗的遗作。”   他们登上了高达137米的顶点,罗马全城尽收眼底,梁思成赞叹着:“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塔诺西说:“这座教堂是罗马全城的最高点,人说它可与埃及的吉萨金字塔相比。”   塔诺西是个十分热情的姑娘,她建议林徽因和梁思成到米兰去,因为那里有一座全世界最大最有气魄的教堂。   他们乘火车赶到米兰。   米兰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小城市,因米兰大教堂而驰名世界。   这座教堂让他们瞠目结舌。远远看去,那是一片尖塔的森林,乳白色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着玉一样的光泽。阿尔卑斯山就在教堂的背景上,与教堂不分其高下,两相争雄,而教堂于巍峨之外,更添了不少庄严和神圣。   塔诺西叫着:“看呀!那儿就是我们的锦绣森林,你们看这些尖塔,整整135座,那塔上的雕像,有3615个之多,都和真人一样大小。”   林徽因和梁思成也不停地赞叹着。   塔诺西介绍说,米兰大教堂从公元1385年开始建造,一直到19世纪才告完工,它是根据第一任米兰大公加米西佐·维斯孔蒂的命令建造的,可容纳4万人做大弥撒。   这座大教堂有168米长,59米宽,4排柱子分开了一座宏伟的大厅,每根柱子高约26米,圣坛周围支撑中央塔楼的4根柱子,每根高40米,直径达10米,由大块花岗石叠砌而成,外包大理石。所有的柱头上都有小龛,内置工艺精美的雕像。   林徽因指点着教堂的环形花窗对梁思成说:“你看这玫瑰形的窗子多么神奇呵,它就像圣经中描述的永恒的玫瑰,但丁的诗中也说,玫瑰象征着极乐的灵魂,在上帝身旁放出不断的芬芳,歌颂上帝。”   梁思成赞同地说:“那玫瑰的叶子,一定是代表信徒们得救的心灵”   塔诺西笑了:“难怪看过这个教堂的人都说,这个玫瑰窗是傻子的圣经,因为它以象征和隐喻的语言说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你们再看看那柱子上的雕刻——”她用手指点着。   林徽因和梁思成举头望去,那些神像是工匠恶作剧的作品,故意雕得参差不齐。那些雕刻作品不是圣像,而是做弥撒的狼,对鸭子和鸡传道的狐狸,或者长着驴耳朵的神父等等。   一直到了水城威尼斯,他们还在兴奋地议论着那些雕刻的寓意。林徽因认为,这些雕刻反映出中世纪人们,对当时社会形态和教会文化形态的不满。梁思成则觉得,这是对宗教神权和禁欲主义的反讽。   水城威尼斯像一座别致的画廊,这座海中之城,在意大利半岛的东北隅,建在118个小岛上,外面一道沙堤隔开了亚得里亚海,穿过全城的大运河,像反写的S,这段河道便是大街。   他们撑着一种叫作“贡多拉”的摇橹小船,转弯抹角在花团锦簇的河道——街道上游弋着。两岸到处耸立着罗马时期的建筑。   威尼斯的中心是圣马可广场,这是最吸引人的去处,曾被拿破仑誉为欧洲最漂亮的客厅。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穿过东北角门,进入广场,顿时感到豁然开朗。宽阔的广场,别致的建筑,高耸的尖塔,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令人心旷神怡。特别是那连绵不断的券廊,把高低不同、年代不同、风格迥异的建筑,统一在一起,显得非常亲切和谐,广场中栖落着一群群的鸽子,在游人身边啄食,盘旋飞翔,时起时落。   广场的正面,是圣马可教堂,为《马可福音》的作者圣徒马可所兴建它的建成年代在11世纪,原为拜占庭式,14世纪加上了哥特式的拱门装饰,17世纪又掺入文艺复兴时期的栏杆,各种时期的建筑风格,集为大成。教堂的西南,是一座高100米,半面成方形的钟塔,初建于9世纪,14世纪重建,16世纪初又在塔顶建了一座天使像。教堂的左前方,是一座15世纪的钟楼,楼顶有一座巨钟,钟旁站立着两个铜铸的敲钟人。   夜色降临了。   威尼斯的夜分外迷人,河中放了许多红红绿绿燃着蜡烛的纸球灯,两岸的窗户全部打开,许多人凭窗弹奏吉他,唱起动听的意大利民谣。威尼斯的歌女是非常出名的,他们乘坐着唱夜曲的歌船,穿着非常漂亮的彩衣,歌声圆润。   塔诺西兴奋起来。她也随着节拍,引吭高歌,她用英语唱着佩特拉克的《罗拉的面纱》:   我忍心的美人呀,你说吧,   为什么总不肯揭开你的面纱?   不论晴空万里,骄阳炎炎的日子,   或是浓云密布,天空阴沉的日子;   你明明看透我的心,明明知道,   我是怎样等待着要看你的爱娇。   一条面纱竟能支配我的命运?   残忍的面纱呀,不管是冷是热,   反正都已经证明我阴暗的命运,   遮盖了我所爱的,一切的光明。   林徽因拍手称赞着:“塔诺西小姐,你真了不起,你的歌声美极了威尼斯的夜景让我想起了中国的秦淮河,桨声灯影里,歌女们怀抱着琵琶,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威尼斯逗留两天,他们同塔诺西依依惜别,塔诺西买了一只刻花皮夹和一个大理石小雕像送给林徽因和梁思成作为纪念。这些都是威尼斯的著名产品。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林徽因和梁思成从威尼斯走水路,经马赛上岸,沿罗纳河北上,来到眉眼盈盈处的巴黎。   他们先到中国领事馆稍事休息,第二天便去造访巴黎的宫室建筑。   他们先去了南郊的枫丹白露宫。这座离宫位于巴黎东南,原来称作“彼耶森林”。后来,位法兰西国王闯入林中行猎,才发现了这块风光优美的风水宝地,遂辟为猎庄。1528年起,法兰西一世大肆扩建,以后直到路易十五时期,历代国王均加以扩大。参加设计的,除了法国的建筑师,还有意大利的建筑师。   这座十宫在形态上完全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语言,但又不完全像那些冷漠的、机械的、无生命感的建筑,而是充满自然的情趣。   法兰西一世时期,建筑师布瑞顿先后改建了奥佛尔院,增建了夏佛尔·勃朗克院,这是一座很大的长方形四合院,四面均有建筑物,屋顶的老虎窗、方塔和装饰性的小山墙,构成复杂的轮廓线。   拿破仑曾于1814年3月驾临枫丹白露,将其辟为寝宫,但他在这里只住了短短5天,便被迫退位。在登上通往厄尔巴岛的流亡之路前夕,他在德鲁奥和贝特朗两位将军陪同下走出这座古堡,在一片静穆中向众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之后,他传令:“把鹰旗拿过来。”他在帝国鹰旗上连吻了3次,喃喃低语,“亲爱的鹰啊,让你的吻声在所有的勇士心里震荡吧!”   一年之后,他果然又策划成“百日政变”,返回枫丹白露,再次在白马院重新阅兵,重整旗鼓,跟欧洲的神圣同盟决一死战,可惜他壮志未酬,终在滑铁卢一役失败被囚,死在大西洋中圣赫勒拿岛上。   现在,拿破仑住过的行宫白马院已改称“诀别院”了,成为对拿破仑厄运的见证。梁思成不由脱口吟哦:“真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啊!”   从古堡走出来,林徽因和梁思成去枫丹白露大森林漫步,英吉利花园中那白露泉,拂手轻烟,迷迷蒙蒙,远看好似一幅垂轴山水,阳光如淅淅沥沥的雨水,透过浓荫洒在萋萋碧草上,林中草木散发着一种鲜蘑的香气。   林徽因问梁思成:“你知道这儿为什么叫枫丹白露吗?”   梁思成答:“传说那个打猎的国王,在这丢失了一条叫‘白露’的爱犬,便急令士兵们去寻找,找了好久,终于在森林深处的一汪美丽的泉水边找到了它,探寻者们也迷醉于这水光山色之中,于是便把这泉水称作白露泉了。”   林徽因笑了:“那是传说。你知道有一位公元1世纪的罗马诗人叫鲁卡纳斯的吗?他写过的史诗《法萨利亚》,对这片森林有过描述:岁月不曾侵犯,/这神圣的森林;/在浓密的树荫下,/长夜漫漫无垠……这白露,并非泉名,而是‘美丽的流水’之音”   林徽因执意要去森林西边的巴比松,看看那处19世纪农村画的发源地,梁思成再三催促她去看罗浮宫,林徽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罗浮宫坐落在赛纳河畔,是号称太阳王的路易十四的王宫,也是欧洲最壮丽的宫殿之一。宫门方形的铜牌上记载着它上溯至13世纪初的历史,1204年菲利普·奥古斯塔最先在这里建起一座城堡。1546年法兰西斯一世勒令将其改建成宫殿,至亨利二世时,完成了宫殿的最初部分,直到路易十四时代,才完成其全貌。到了17世纪末,这个宫殿最阔气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随着路易十五、十六的皇权衰落,罗浮宫的功能也为之改变,后来改为国家美术馆。   林徽因被宫中珍藏的古希腊、古罗马雕塑艺术品和油画深深吸引了。古埃及的《司芬克斯》,米开朗琪罗的《奴隶》,卡尔波的《舞蹈》,还有鲁米斯的名画《玛丽·美第奇画传》,穆里洛的《年轻乞丐》,伦朗的《伊丽莎白》,最撩人的是三幅震撼了世界的名作《美洛斯的维纳斯》、《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林徽因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她想起徐志摩在剑桥说过的一句话:美必须是震颤的,没有震颤就没有美。在这里,她才深深体会到了这种震颤的力量。   她和梁思成从《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雕塑后面的台阶上楼,进入“水浒画廊”,这是一条与塞纳河平行的长廊,有275米长,这里存着枫丹白露派的代表作《卡布里埃·德维拉尔公爵夫人》及勒南三兄弟的画《乡村生活场景》,画风质朴,充满生活气息。由此向后转入“等级大殿”,便有拉斐尔的《美丽的女教师》、《圣米歇尔击败恶魔》,维罗奈斯的《丘比特雷劈罪恶》、《加纳的婚礼》和提香的《乡野音乐会》。林徽因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世界,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走出“等级大殿”,从“水浒廊”转入19世纪绘画厅,大卫的《温泉关之役》,热里果的《美杜莎之花》和德拉瓦克的《自由引导人民》等许多浪漫派作品更是让他们如休春风。   林徽因打开画夹,一幅幅临摹着,忘记了周围的人群,忘记了时间。   第二天,他们去巴黎西南的凡尔赛宫。从巴黎出圣克鲁门继续往西,驱车24公里,便是举世闻名的凡尔赛宫了。   这座宫殿集建筑、园林、绘画之大成,集中体现了法国17、18世纪光辉的艺术成就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和森林,有一座路易十三的猎庄,路易十四决定以此猎庄为中心,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华宫殿,便相继委任勒伏和孟莎担任主设计师。路易十四虽聘有一流的建筑师、造园师、画家参加营建,他仍亲临施工现场指挥,直到竣工。   他们走近古堡前的演兵场时,看到了路易十四跃然马上的铜像。他们仿佛听到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得意地问他的陪臣——你还记得这地方,曾看见过一座磨坊吗?——是的,陛下,磨坊已经消失了,但风照样在吹。   风从水晶般的喷泉之间吹过来,方圆数公里的大花园里,玫瑰和蔷薇正弥漫着幽香。   宫内有一座长达19间的大厅,这就是著名的镜厅,梁思成转了半天,没有找到一面镜子。他大惑不解。林徽因指给他看那绿色和淡紫色的大理石柱子背面,有17面拱形的镜子,与廊柱浑然一色,难以分辨,只有阳光射进西面17扇高大的拱形窗子时,这座大厅才会陡然满壁生辉。梁思成拍了拍脑门:“这下我可知道路易十四为什么被尊为‘太阳王’了。”   林徽因说:“太阳王不能垄断阳光,而这种宫室建筑文化和艺术,却带来了18世纪洛可可艺术的兴起,大概建筑文化和艺术的演变,跟社会结构的形态是同步着的,它们同一个信息源,在一个因果链中,你想想北京的故宫,为什么与这种建筑风格有那么多一致的地方?”   “那时中国的漆器、纺织品和瓷器大量销往欧洲,”梁思成说,“路易十五这个贪财好货的皇帝也有点艺术灵感,可能是从中受了启发。如此说来,中国人还是他们的老师呢。”   林徽因笑了。   从镜廊沿梯而下为底廊,莫里哀曾于1664年5月14日在这里临时搭起舞台,演出了让他称誉全球的名剧《伪君子》前三幕和《丈夫学堂》,后来,这位戏剧大师还把剧团搬出宫殿,在花园的草坪上露天表演。林徽因从平台遥望大运河,水面浮光耀金,仿佛历史的倒影投射其间。平台周围装饰着酒神等四座青铜像,台下分列两座长方形水池,石桩上卧着象征卡隆河、多尔多涅河、卢瓦雷河、卢瓦尔河、塞纳河、马恩河、索纳河和罗纳河的一些水神像,其间有许多仙子和捧花的婴儿塑像,个个栩栩如生,秀雅绝伦,这些都是勒·格罗浮大师的杰作。   回领事馆的路上,他们从照相馆取了这一路拍下的照片,林徽因拿到照片,为梁思成蹩脚的摄影艺术哑然失笑,几乎所有的照片上,建筑物占据了大部空间,人却放在小小的角落里,她嗔怪地打趣着:“你这家伙,看看你的杰作,把我当成比例尺了!”   回到领事馆,他们见到了父亲梁启超发来敦促他们回京就业的电报。   他们决定放弃巴黎圣母院、万神庙和雄狮凯旋门的考察,放弃西班牙、土耳其等国家的旅行计划,由水路改道旱路,从巴黎乘火车取道波恩、柏林、华沙、莫斯科,横穿西伯利亚,经伊尔库什克回国。 奠基   北陵原上。   东北大学的开学典礼如期举行,堡垒形的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鼓乐队奏起了雄浑的音乐,乐声飘卷着松涛柳浪,如大海的波涛澎湃汹涌。   2000多名师生,队伍齐整,在广场上站成一座森林的方阵。   校长张学良将军一身戎装,胸前披挂着金色的绶带,雄姿英发,眉宇间透着青春勃发的朝气,笔挺地站在主席台正中,副校长刘凤竹、文科学长周守一、法科学长臧启芳、工科学长高惜冰站立两旁。他们身后的一排是张学良亲自募聘的名流学者:数学家冯祖荀、化学家庄长恭、机械工程学家刘化洲、潘成孝、新开设的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美学教授林徽因和文法学院聘请的名教授吴贯因、林损、黄侃等。   张学良作过简短的致词之后,乐声响起,2000多名师生高声唱起了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东北大学校歌》:   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   有此山川之伟大,故生民质朴而雄豪;   地所产者丰且美,俗所习者勤与劳;   愿以此为基础,应世界进化之洪潮。   沐三民主义之圣化,仰青天白日之昭昭。   痛国难之未已,恒怒火之中烧。   东夷兮狡诈,北虏兮矫骁,   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   苟捍卫之不力,宁宰割之能逃?   惟卧薪而尝胆,庶雪耻于一朝。   唯知行合一方为责,无取乎空论之滔滔,   唯积学养气可致用,无取乎狂热之呼号。   其自迩以行远,其自卑以登高。   爱校、爱乡、爱国、爱人类,期终达于世界大同之目标。   使命如此其重大,能不奋勉乎吾曹,能不奋勉乎吾曹。   一首歌,唱沸了2000多颗激昂的心。师生们群情振奋,他们仿佛听到了血液在脉管里汩汩奔流的声响。   林徽因和梁思成从欧洲日夜兼程赶回北京,已是这年的8月18日了。梁启超全家正翘首以盼,奶妈王姨早就为他们小夫妻收拾好了东四14条北沟沿23号的新房,他们举行了庙见大礼,又到西山祭谒了李夫人墓。梁启超见思成满面黑瘦、头筋涨起的风尘憔悴之色,老大不高兴。休息几天后,看到儿子脸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才算放下心来。林徽因的到来,给这个家庭添了许多喜气,她落落大方,没有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习气,与全家人都处得十分亲热,梁启超最小的女儿老白鼻子思宁,也一天到晚围着徽因不肯离去。   他们在家休息了十多天,东北大学开学时间已到,便匆匆打点行囊北上。为了他们夫妇的职业,梁启超绞尽了脑汁,在他们游欧期间,梁启超就多方奔波了。在旅途中,他们频频收到父亲的来信,几乎每一封信中都谈到了他们回国后的职业问题:   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方面筹划进行,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一是清华大学教授,成否皆未可知,思永别有详函报告。另外还有一件“非职业的职业”——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其家有唐画十余轴,宋元画近千轴,明清名作不计其数,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门,当他几个月的义务书记,若办得到,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你的意思如何?亦盼望到家以前先用信表示。你们既已学成,组织新家庭,立刻须找职业,求自立,自是正办,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我的意思,一面尽人事去找找,找得着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妨,暂时随缘安分,徐待机会。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一般毕业青年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劳作去养老亲,或抚育弟妹,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那是无法的事。你们算是天幸,不在这种境遇之下,纵令一时得不着职业,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所差者,以徽因现在的境遇,该迎养她的娘才是正办,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立,这一点很感困难。但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   《中国宫室史》诚然是一件大事业,但据我看,一时很难成功,因为其建筑十九被破坏,其所有现存的,因兵乱影响,无从到内地实地调查,除了靠书本上资料外,只有北京一地可以着手。所以我盼望你注意你的副产工作——即《中国美术史》。这项工作,我很可以指导你一部分,还可以设法令你看见许多历代名家作品。回来时立刻得有职业固好,不然便用一两年工夫,在著述上造出将来自己的学术地位,也是大佳事。   前在清华提议请你,本来是带几分勉强的,我劝校长增设建筑图案讲座,叫你担任,他很赞成,已经提出评议会。闻今年此类提案甚多,正付审查未表决,而东北大学交涉已渐成熟。我觉得为你前途立身计,东北确比清华好,况且东北相需是殷,而清华实带勉强。因此我便告校长,请将原案撤回,他曾否照办,未可知,便现在已不成问题了。几年评议会许多议案尚未通过,新教习聘书一概未发,而北京局面已翻新,校长辞职,负责无人,下学期校务会在停顿中。该校为党人所必争,不久将全体改组,你安能插足其间?前议作罢,倒反干净哩。   实际上,梁启超是非常希望儿子能留在清华的,那里虽是温柔乡,但治学条件毕竟与东大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因为政局的变化,他的一番苦心也终究徒劳。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和外交部会同致电清华学校教务长,委派他暂代校务,南京政府要接管清华已初露端倪,在清华归属问题上,大学院与外交部之间各不相让。大学院以统一全国教育学术机构的名义接管清华,而外交部却坚持要由它来承袭北洋政府外交部对清华的管辖的权力,抢先一步接管了清华的基金,拒绝大学院插足,在梁思成和林徽因欧游期间,外交部派张歆海等八人来校“查帐”,以示接管了清华。第二天,大学的特派接管人员高鲁等三人也接踵而至,声称“视察”,双方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各派势力,竞相逐鹿,一个校长的位子,竟有30多个人去争抢。梁启超审时度势,改弦更张,决定让儿子、儿媳去东北谋职。   此时,东北大学由张学良实行新政,积极网罗人才,全校的师资大部分都留学于英、美、法、意、德、日、俄等世界名牌大学。思成、徽因的就业问题,很快就有了着落。6月19日,他们还在旅游考察途中,东北大学的聘书,却先行寄到梁启超手里,而且待遇十分优厚,梁思成月资800元,林徽因月薪400元,是新聘教授中薪水最高者。   东北大学前身是国立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公立文科专科学校,1922年奉天省长王永江倡议筹设东北大学,并自任校长,在北陵前辟地五百余亩,依照德国柏林大学图纸建造。   1923年春季,正式成立东北大学,暑期招收第一届预科学生,分为文、法、理、工4科,两年毕业,可直接升大学本科。1925年暑期,招收第一届本科学生,仍分4科9系,学制4年,毕业后授予学士学位。1926年5月,又增设东大附属高中,分为文、理两种,毕业后经考试升人大学本科。另外还有东大夜校专修科,政法、数理专修科,招收在职公教人员。   这年秋天,少帅张学良就任该校校长,任职不久,着手大学的改革与扩充,把原有的文、法、理、工4个学科,改为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工学院又设建筑系,四处招聘人才,年轻的东大建筑系,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人才库。张学良捐款300万元,又增建了汉卿南楼和汉卿北楼。   东北大学成立之初,建筑系只有她和思成两名教职员,学生上课时教授点名,严格限制旷课,理工科几乎全用英美大学教材,讲课、作题、实验。实习报告均用英语。建筑系则完全采用英美式教学法,40多名学生,大家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坐席不按年级划分,每个教师带十四五个学生。   林徽因到东大不久,即请假回福州探望母亲。在福州,她受到父亲创办的私立法政专科学校同人的热情接待和欢迎。回闽期间,她应乌石山第一中学之邀,为师生讲演《建筑与文学》,还到仓前山英华中学讲了《园林建筑艺术》。   担任美学和建筑设计课的林徽因,则经常把学生带到昭陵和沈阳故宫去上课。以现存的古建筑作教具,讲建筑与美的关系。林徽因知识渊博,又有非常犀利的谈锋,性格爽快幽默,因此她的课最受欢迎。   空闲的时候,她和梁思成还去丈量那里的古建筑,作图稿可依据的记录。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她把学生带到沈阳故宫的大清门前,让大家从这座宫廷建筑的外部进行感受,然后问:“你们谁能讲出最能体现这座宫殿的美学建构在什么地方?”   大家很热烈地讨论起来。有的说是崇政殿,有的说是大政殿,有的说是迪光殿,还有的说是大清门。   林徽因笑了:“你们注意到八旗亭了吗?它没有特殊的装潢,也没有精细的雕刻,跟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来,它还是简陋了些,而又分列两边,就不那么惹人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体建筑的和谐、层次的变化、主次的分明。中国宫廷建筑的对称,是统治政体的反映,是权力的象征。这些亭子单独看起来,与整个建筑毫不协调,可是你们从总体看,这飞檐斗拱的抱厦,与大殿则形成了大与小、简与繁的有机整体,如果设计了四面对称的建筑,这独具的匠心也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林徽因给大家讲了八旗制度的传说。   公元1615年,努尔哈赤完善了镶黄、正白、镶白、正蓝、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八旗制度,这个制度的建立,在后金国的发展中越来越显示了它的威力。据说努尔哈赤在立国之初凡遇军国大事,必在“殿之两侧搭八幄,八旗之诸贝勒、大臣于入八处坐”,共商大计。八旗的首领当然都是努尔哈赤的兄弟子侄。不会是旁门别支、平民百姓去充任。   她说:“从大政殿到八旗亭的建筑看,它不仅布局合理,壮观和谐,而且也反映了清初共治国政的联合政体,它是中国宫廷建筑史上独具特色的一大创造。这组古代建筑还告诉我们,美,就是各部分的和谐,不仅表现为建筑形式中各相关要素的和谐,而且还表现为建筑形式和其内容的和谐。最伟大的艺术,是把最简单和最复杂的多样,变成高度的统一。”   林徽因讲课的方式就是这样,既深入浅出,又简明扼要,脉络清楚,注重细节,循循善诱。   即使过了许多年,他的学生们也没有忘记打开他们艺术思维之门的八旗制度的故事。   因为刚刚建系,教学任务繁重,林徽因经常给学生补习英语,天天忙到深夜。那时她已怀孕,但她毫不顾惜自己,照样带着学生去爬东大操场后山的北陵。   放寒假以前,他们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称父亲梁启超病重住协和医院,便匆匆忙忙赶回北平。   下车后林徽因和梁思成直奔协和医院,此时梁启超已在协和医院二楼特别病房近一个星期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已宛若暮年的老人,双目黯淡,脸上没有血色,喉中痰拥,亦不能言,见到儿子、儿媳也只能用目光表示内心的宽慰。   父亲的主治医师杨继石和来华讲学的美国医生柏仑莱告诉他们:梁启超的病已不大有挽回的希望了。刚住院时因咳嗽厉害,怀疑是肺病,经x光透视后,却没发现肺有异常,只是在血液化验中,发现了大量的“末乃利菌”,这是一种世界罕见的病症,当时的医学文献只有三例记载,均在欧美,梁启超是第四例。灭除此菌的唯一药剂是碘酒,而任公积弱过甚,不便多用,只好靠强心剂维持生命。   从上海赶来探病的徐志摩,也只能隔着门缝看了两眼他的恩师,志摩望着病骨支离的老师,黯然神伤,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林徽因说:“父亲平常做学问太苦了,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病到这个程度,还在赶写《辛稼轩年谱》。”   采取一段中药治疗以后,梁启超的病况居然出现了转机,能开口讲话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梁思成很高兴,便邀了徐志摩、金岳霖等几个朋友,到东兴楼饭庄小聚,之后他们又一起去金岳霖家看望他的老母亲。金岳霖住在东单史家胡同,那是借凌叔华家的私产小洋屋。一进门庭,他们便看到了地下铺的红地毯,那是石虎胡同新月社的旧物,大家触物伤情,想起新月社当年的红火和如今的寥落,很是感慨了一番。   1月17日,梁启超病况再次恶化,经过会诊,医生们决定只好注射碘酒。第二天,梁启超出现呼吸紧迫,神志已处于昏迷状态,梁思成忙给供职于天津南开大学的二叔梁启勋拍发急电,当日中午,梁启勋便带着思懿、思宁赶到协和,梁启超神志微醒,口不能言,只是握着弟弟的手,用目光望着思成和徽因,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中流出了几滴泪水。   当天的《京报》、《北平日报》、《大公报》都以显著位置,报道了梁启超病危的消息。   1月19日下午2时15分,梁启超与世永别。梁启超的遗体被送到地下室,装殓后,当晚送到宣武门外广惠寺,梁家向亲友发出了简短的讣告:   家主梁总长任公于一月十九日未时病终协和医院,即日移入广惠寺,二十一日接三。   20日下午3时大殓,到场亲视者除其家属外,尚有任公生前朋辈胡汝麟、王敬芳、刘崇佑、蹇念益等数十人。   接三之后,为梁启超举行了佛教葬礼,仪式新旧参半,灵柩送到西山卧佛寺西东沟村与李夫人合葬。墓碑是梁思成和林徽因设计的,高2.8米,宽1.7米,碑形似榫,古朴庄重,不事修饰。正面镌刻着:“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14个大字。梁思成和林徽因没有想到,他们毕业后的第一件作品,竟是为父亲设计的这座墓碑。   40多年后,梁思成从为他治病的大夫那里,得知了父亲早逝的真相。由于梁启超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协和医院指定著名的外科教授刘大夫来做这次肾切除手术。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后,值班护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标错了地方。刘大夫手术时没有仔细核对X光片,误将那个健康的肾切除。这一错误术后不久即发现了,院方当作“最高机密”保护起来。直到现在,这件事在中国还没有广为人知。此后不久,刘大夫便辞去协和医院职务,到国民党政府的卫生部当政务次长去了。   开学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东大。   理工学院是东北大学教学和生活环境最好的一所学院,巍峨的白楼耸立于沈阳北陵的前沿,校门前浑河川流不息,学院的教学条件很好,图书、仪器格外充实,学生宿舍富丽堂皇,教授的住宅是每人一套小洋房。   1929年夏天,在宾夕法尼亚时的同学陈植、童隽和蔡方荫,应梁思成和林徽因之邀,也来东大建筑系任教。老同学凑到一起,志同道合,把一个建筑系搞得生气勃勃。每个周末,一帮老同学聚在梁家,吃茶、聊天,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几个老同学一商定,热热闹闹成立起了一个“营造事务所”,不仅搞研究,而且也承揽建筑工程。适逢吉林大学筹建,总体规划、教学楼和宿舍设计,他们一揽子全包了下来。   这一年,兼任东大校长的张学良将军设奖金征求“东北大学校徽图案”,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图案中奖,几个老同学到梁家又是一番庆贺。   让人感到不惬意的是东北混乱的时局,各派势力争夺地盘,太阳一抹山,胡子便从北部牧区流窜下来,马队飞一样从窗外飞驰而过,大家聊到兴致正好的时候,也只能把灯关掉,屏住声息,隔窗看一眼,月光下胡子们骑着高头骏马,披着红色斗篷,很是威武。林徽因说:“这还真有点罗曼蒂克呢!”   这年7月,林徽因产期已近,借暑假之机,梁思成陪同林徽因返回北平。8月住进协和医院,随着剪刀的一次闪光,他们悠然觉得,女儿维系在母体上的那根脐带被剪断之后,两颗风筝一样飘泊的心,却把一条线,紧紧挽在那双小小的手臂上。   宝宝的第一声啼哭,引爆了窗外一片嘹亮的蝉鸣。 花期的愿望   杏花云的香山。   一天一地粉白色的水在流动,这水,漫过所有的空间,没有堤岸,没有限制。孟春的杏花 志摩之死   侧柏和紫薇掩映的一排廊式长房,紧紧靠着北平中山公园的东墙,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建筑学研究单位——中国营造学社,   这个学社是民办学术团体的科研机构,专事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发起人是朱启钤,字桂莘,人称朱桂老 八宝箱的奥秘   对徐志摩的赞美和攻讦自他逝世后不久就开始了。   新月社的同仁筹备了《新月》志摩纪念专号,刊出了小曼的《哭摩》、胡适之的《追悼志摩》、郁达夫的《志摩在回忆里》、韩湘眉的《志摩最后的一夜》、杨振声的《与志摩最后一别》、周作人的《志摩纪念》、何家槐的《怀志摩先生》、方令儒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陈梦家的《纪念志摩》等十二篇文章。   林徽因、凌叔华等也在《北平晨报》发表了纪念文章。   志摩的碑文,大家委托在武汉大学任教的新月社故旧凌叔华题写。   不只是新月社同仁,整个北平文化界都把志摩的遇难,看作是中国新文学的一大损失。   另一面,社会上对于他的个人生活,往往有不能谅解之处。他的离婚和他的再婚,是他一生中最受社会谴责的两件事。现在志摩虽已盖棺,却未定论,种种指责,也理所当然地牵涉到林徽因。这使新月社的朋友们为之愤怒,他们在悼念文章中,很直率地谈到了这一点。   胡适说:“谁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的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杨振声说:“他所处的环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击多了,但他并未攻击过旁人。难道他是滑?我敢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朋友会有这个印象的,因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与你计较是非罢了。他喜欢种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迹和宇宙的宝藏。哪怕是丑,能丑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坏,坏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当媒婆,作法官,谁管那些!他只是这样一个鉴赏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异卉,织成诗人的袈裟,让哭丧着脸的人们看了,钩上一抹笑容,这人生就轻松多了!   我们试想想这可怜的人们,谁不是仗着瞎子摸象的智慧,凭着苍蝇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灯,总是那些先圣往哲,今圣时哲的格言,把我们格成这样方方板板的块块儿。于是又把所见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与自己这个块块儿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骂人家是错了。于是是非善恶,批评叫骂,把人生闹得一塌糊涂,这够多蠢!多可怜!志摩他就不——一点也不。偏偏这一曲《广陵散》,又在人间消灭了!”   陶孟和说:“一个永远寻求新的兴奋的人当然最怕平凡。规则的生活与志摩的性格是格格不相人的。我们若想像志摩每天早晨拿着皮包到公事房,过衙署式的生活,晚间回家同老婆孩子相聚,过19世纪的家庭生活,不特是滑稽之极,实在是亵渎了志摩的可爱的性格。这样无聊的,平庸的,缺乏生命兴味的存在只是凡夫、俗子的份,没有志摩的。”   方玮德说:“至于另一些人毁谤志摩,那又是因为做人的基本观念不同。那些人是不大承认古老是有价值的,即是新奇和将来于他们也不一定有意味。这些人的论调我们无须辩白,我不愿意在我们这是非的世界里谈判我们的是非。志摩文学上的事业没有达到他自己所愿望的成功,那是无可讳言,但他这半生做人的精神已是可贵。另外他待人处世那副热肠,那样真切,也不易得。我们失掉一个得用的东西,总都要记挂半天,除非是寻得一件和以前差不多的,心里才略为安慰些。但是寻不着的话呢,那在这凄漠的国度里,谁又能禁止我们对于志摩的早死不加以惆怅?”   志摩的心是挂在胸膛外面的,因此也最容易让人当成靶子。再没有比看到一个死去的朋友仍然在受着世人的责难,更让人难过了。新月社的朋友们,只有用他们手中的笔,愤怒地为他们的朋友呐喊,这是对朋友杜鹃啼血的忠诚。   最令人悲痛的莫过于林徽因,在徐志摩坠机不几天,她便给《北平晨报》写了《悼志摩》的文章:   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作……   他离平的前一晚我仍见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飞机改期过三次,他曾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我和他同由一个茶会出来,在总布胡同口分手。在这茶会里我们请的是为太平洋会议来的一个柏雷博士,因为他是志摩生平最爱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儿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从柏雷口中得些关于曼殊斐儿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时间,我们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约会出去了,回来时很晚,听差说他又来过,适遇我们夫妇刚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喝了一壶茶,在桌上写了些字便走了……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了,这个简单惨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的增长下去……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岁上差别不算少,一见面之后便互相引为知己。他到康桥之后由逖更生介绍进了皇家学院,当时和他同学的有我姊丈温君源宁。一直到最近两月中源宁还常在说他当时的许多笑话,虽然说是笑话,那也是他对志摩最早的一个惊异的印象。……   诗人的志摩用不着我来多说,他那许多诗文便是估价他的天平。我们新诗的历史才是这样的短,恐怕他的判断人尚在我们儿孙辈的中间。我要谈的是诗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说志摩的为人只是不经意的浪漫,志摩的诗全是抒情诗,这断语从不认识他的人听来可以说很公平,从他朋友们看来实在是对不起他。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情。……   在何等情况之下,他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他全能表几分同情,他真能体会原谅他人与他自己不相同处。从不会刻薄地单支出严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谪凡是与他不同的人。他这样的温和,这样的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地说,至少他要比我们多数的人伟大许多……   说来志摩朋友之多,不是个可怪的事;凡是认得他的人不论深浅对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极自然的结果。而反过来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过程中却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止如是,他还曾为他的一点理想的愚诚几次几乎不见容于社会。……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代,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1日业,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这几年新诗尝试的运命并不太令人踊跃,冷嘲热骂只是家常便饭——他常能走几里路去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   志摩的兴趣是极广泛的。就有几件,说起来,不认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爱数学,他始终极喜欢天文,他对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认得很多,最喜暑夜观星,好几次他坐火车都是带着关于宇宙的科学的书。他曾经疯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写过一篇关于相对论的东西登在《民铎》杂志上。他常向思成说笑:“任公先生的相对论的知识还是从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来的呢,因为他说他看过许多关于爱因斯坦的哲学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养病,他常来闲谈,有一天谈到他幼年上学的经过和美国克来克大学两年学经济学的景况,我们不竟对笑了半天,后来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说了那么一段。……   此外他的兴趣对于戏剧绘画都极深浓,戏剧不用说,与诗文是那么接近,他领略绘画的天才也颇可观,后期印象派的几个画家,他都有极精密的爱恶,对于文艺复兴时代那几位,他也很熟悉,他最爱鲍提且利和达文骞。……   他喜欢色彩,虽然他自己不会作画,暑假里他曾从杭州给我几封信,他自己叫它们做“描写的水彩画”。他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西(边?)桑田的颜色,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他都仔细地观察到。……   对于音乐,中西的他都爱好,不止爱好,他那种热心便唤醒过北平一次——也许唯一的一次——对音乐的注意。……   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这样早地永远地离开我们另投一个世界,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须声息!   我不敢再往下写,志摩若是有灵听到比他年轻许多的一个小朋友拿着老声老气的语调谈到他的为人不觉得不快么?这里我又来个极难堪的回忆,那一年他在这同一个的报纸上写了那篇伤我父亲惨故的文章,这梦幻似的人生转了几个弯,曾几何时,却轮到我在这风紧夜深里握吊他惨变。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这年12月,新月社同仁为了编辑徐志摩全集而忙碌着。徐志摩生前一批信件和几本日记曾交凌叔华保管,胡适曾写信给凌叔华,让她提供这批志摩遗稿,凌叔华12月10日复信说:   志摩于一九二五年去欧时,曾把他的八宝箱(文字因缘箱)交我看管,欧洲归,与小曼结婚,还不要拿回,因为箱内有东西不宜小曼看的,我只好留下来,直到去上海住,仍未拿去。我去日本时,他也不要,后来我去武昌交与之琳,才算物归原主。……今年夏天,从文答应给他写小说,所以把他天堂地狱的案件带来与他看,我也听他提过(从前他去欧时已给我看过,解说甚详,也叫我万一他不回来时为他写小说),不意人未见也就永远不能见了。……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徽音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日记内容牵涉歆海及你们的闲话(那当然是小曼写给志摩看的),不知你知道不?   12月18日,胡适另写一信给凌叔华:   昨始知你送在徽音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材料用了。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材料。   1932年1月初,凌叔华由武汉来北平度假,林徽因到史家胡同寓所找到她,向她要志摩在伦敦写得那两本英文日记。凌叔华说:“日记确在我手里,是受志摩委托代他保管的。要交出的话,也只能交给陆小曼。”   林徽因怏怏不快地又去求助胡适,胡适几次打电话又登门索要,凌叔华只是搪塞。后经许多朋友斡旋,凌叔华才勉强把日记和八宝箱交给了林徽因。   半个世纪以后,1982年10月15日,客居英国伦敦的凌叔华致信陈从周,旧事重提,信中说:   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说到志摩,我至今仍觉得我知道他的个性及身世比许多朋友更多一点,因为在他死的前两年,在他去欧找泰戈尔那年,他诚恳的把一只小提箱提来叫我保管,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得给我写一传,若是不能回来的话(他说是意外),这箱里倒有你所需的证件。……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适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着林徽音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   1983年5月7日,凌叔华再次致信陈从周,对上信所讲到的史实作了补充说明:   前些日收到赵家璧来信,并寄我看他写纪念志摩小曼的一文,内中资料(为志摩传)提到当年志摩坠机死后,由胡适出面要求朋友们把志摩资料交他的事。其实那时大家均为志摩暴卒,精神受刺激,尤其是林徽音和他身边的挚友,都有点太过兴奋。我是时恰巧由武汉回北京省亲避暑,听到志摩坠机,当然十分震动悲戚。……志摩去欧之前(即翡冷翠前),他巴巴的提着他的稿件箱(八宝箱),内里有向未给第二人读过的日记本及散文稿件(他由欧过俄写回原稿件等)多搭,他半开玩笑的说:“若是我有意外,叔华,你得给我写一传记,这些破烂交给你了!”我以后也问过他几回,要不要把他的八宝箱拿走,第一次是我离开北京到日本去一二年……在去日之前,我问过志摩要不要拿走他的箱子,他不来拿。   我们二年后由日本回,西滢应武大之聘,我又问志摩要不要他的箱子,他大约因上海的家,没有来取。   至于志摩坠机后,由适之出面要我把志摩箱子交出,他说要为志摩整理出书纪念。我因想到箱内有小曼私人日记二本,也有志摩英文日记二三本,他既然说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付存,并且重托过我为他写“传记”,为了这些原因,同时我知道我交胡适,他那边天天有朋友去谈志摩的事,这些日记恐将滋事生非了。因为小曼日记内(二本)也常记一些事事非非,且对人名一点不包含,想到这一点,我回信给胡适,说我只能把八宝箱交给他,要求他送给陆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走了。   日来平心静气的回忆当年情况,觉得胡适为何要如此卖力气死向我要志摩日记的原因,多半是为那些他热衷政治,志摩失事时,凡清华北大教授,时下名女人,都向胡家跑,他平日也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人,因志摩之死,忽然胡家热闹起来,他想结交这些人物,所以得制造一些事故,以便这些人物常来。那时我蒙在鼓中,但有两三女友来告我,叫我赶快交出志摩日记算了。我听了她们的话,即写信胡适派人来取,且叮嘱要交与小曼。但胡不听我话,竟未交去全部……   那时林徽音大约是最着急的一个,她也同我谈过,我说已交适之了。   半个世纪的一桩公案,凌叔华也只说了一家之言。   据后来卞之琳的文章说,林徽因将这两本日记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后焚于“文革”之中。   近年来,又发现了林徽因给胡适的两封亲笔信,几十年来那个争论不休的“八宝箱”问题,如今离揭示其谜底更接近了一步。   林徽因1932年元旦致胡适的信写道: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毫无头绪,为他的文章,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别的许多朋友,也受了些纠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济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薄(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康桥)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1921年7月31日)起。次本从Dec.2nd.(同年12月2日)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一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数捡出后,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开会(讨论追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困惑)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信任)——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非个人的)带上历史考虑眼光。interested only in(只爱好)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看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您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还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取。   七、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封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夹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检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再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交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ch(查理)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丢失)旁有思成、Li Lian(李连)、Tailor(裁缝)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号(星一)halt abook with128pages received(完成了收到128页的一本书),dated from Nov.12.1920(从1920年11月17日开始)。ended with senterce“It was badly planned.”(用“计划得很糟”的一句话结束)。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注释)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说,这本正是他那天(离十一月二十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有两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适之)I refuse tobe quoted(我拒绝被引述)。   底下事不必再讲了。   这年正月初一,林徽因再次致信胡适,进一步阐述了两本“英文日记”内容的始末: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看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有人情味)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据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在某种意义下)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随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兴奋剂)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幸福)、或Sorry(抱歉)、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傲慢)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庭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类型)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凭突发灵感和妙举完成事业)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ndship and love(激发友谊和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志摩“八宝箱”中的遗稿,陆小曼将其中两本日记整理后,以《爱眉小札》和《眉轩琐语》为题发表。   然而,志摩的碑文凌叔华一直没有写来,直到1948年,才由他的同乡——浙江省教育厅长张宗祥题写,算是安慰了长眠在荒烟蔓草间那颗孤独的灵魂。 建筑的诗意   那尊石佛睡得好沉。   几百年了,他就这样春风蝴蝶般地睡着,从不管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对香火和膜拜也不感兴趣。   一进这寺院你就踏着了他的鼾声。   然而他那颗心也许一直是醒着的,一颗石头的心醒着,他甚至能听得出每一株松树的低语。他知道这世事不可以睁了眼看,也不可以闭了眼看,眼开眼闭,又远非佛家的心旨,因此便酣然睡倒,让人醒着看他,他睡着看人。人看他,梦里庄周一个大彻大悟的逍遥;他看人,悲悲欢欢多少热热闹闹的无奈。   林徽因、梁思成刚进卧佛寺的门,就遇见了智宽和尚,半年多不见,仿佛他苍老了许多。他告诉林徽因,师傅已把卧佛寺的一大半儿租给了青年会,年租金一百元,订了二十年的契约。   林徽因这才感到,原本冷冷清清的卧佛寺,果然热闹了不少。一路上看到一队队的青年人,打着旗子爬山,想来是青年会组织的活动。   林徽因告诉智宽和尚,这次她不是来游山的,是跟她的先生梁思成来考察平郊古建筑的。   智宽和尚高兴起来。他拜托林徽因写一封信给北平政府,赶快终止与青年会订的合同。这么多男男女女,一天到晚在这里折腾,把菩萨搞得不得安宁。   林徽因说:“这佛祖睡了几百年,也该醒醒了。智宽师傅,你还得感谢青年会呢。要不是青年会组织年轻人到这里来,谁还知道这山坳子有个卧佛寺,这样你也少一些寂寞了。”   一番话说得智宽和尚笑起来。   营造学社的考察,从1932年夏天开始,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平郊的古建筑。过去林徽因经常来卧佛寺,这次来与以往又有了许多不同。琉璃牌楼北面的放生池,做了青年男女的游泳场,那些放生的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池子四周原有精美的石栏杆,被拆下来叠成了台阶,做了游人下水的路。正殿的月台上,林徽因记得每年秋收的时候,屋檐下面挂了一串串金黄的老玉米,那是庙的收获。金黄色的玉米和金黄色的琉瓦,映衬着一座古寺的寂寞。而现在,那屋檐下却晾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虽然同这庄严的宗教场所不太协调,却充满了人间烟火和青春的气息。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大天王,正殿五间,有三座喇嘛式的佛像。   作为一个游客游山的时候,林徽因较少注意到它的建筑格局,现在却从这熟悉的牌楼殿堂中看到了它独特的建筑。   她在这次考察报告《平郊建筑杂录》的开篇中写道: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画意”之外,还使人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含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的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与兴哀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轴线上。从游廊向东西方向,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十九间,南北四十间,成一个大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部寺院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是少有的。   梁思成说,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是很平常的,敦煌壁画的伽蓝就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遗例,而北平一带,却只剩下卧佛寺这一处唐式平面了。   这所寺院,建于唐贞观年间,初名兜率式,元延佑七年扩建,到至顺二年完工,称招孝式,后又改名洪庆式。明宣德正统间重修,改成“寿安禅林”,并颁大藏经置诸佛殿;成化年间,宪敕救命于寺前修建延寿舍利塔,现在早已塌掉;崇祯年间,又改称永安寺。清雍正十二年重修后,改名为“十方普觉寺”。   林徽因说,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种布局的建筑美学特点,现在看来,它同我们在欧洲考察过的一些宗教建筑,有异曲同工之美。古典美学的思想倾向,在于它的经典性,由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维特鲁威,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阿尔伯蒂、帕拉迪奥等人建立倡导的和谐论,完善论,整一论,都可以在卧佛寺建筑布局中找到注脚,而且他们已晚了几个世纪。   从卧佛寺出来,他们又驱车直奔香山之南的法海寺。   法海寺在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处,是一个很小的山寺。这座袖珍般的寺院,建在山坡上,寺门却在一里多远的山坡下,走路的人很少注意到山谷碎石堆里的那座小建筑物。   这座寺院建于明正统四年,为御用太监李童集资兴建的。虽历经修缮,仍具明代早期的建筑特点。殿宇依山势层迭而上,气度轩昂。山门即护法金刚殿,宽三间,保存有明代前期的旋子彩画。山门里面的高台上,有天王殿的遗址和伽蓝、祖师二堂。正中的大殿,面宽五间、黄瓦庑殿顶,金碧辉煌,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殿内有明代巨幅神像壁画,栩栩如生,很为精湛。   林徽因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座寺院拱门的建筑特色,她在《平郊建筑杂录》写道:   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奄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壁画,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的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法海寺门特点却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主要的却是他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大约三、四里路程,马路从一处山口拐过去,路边的山坡上,两座小石亭引起了林徽因的兴趣。小石亭的位置,面朝着对面的另一个山口。那个山口叫做杏子口,满坡的杏树正挂着累累青果。在三四十尺深的山沟中,一条蜿蜒的山路从石缝里爬出来,两旁对峙着两座高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海似的平原铺展开去,浮出孤岛一般的玉泉山。小小的杏子口,俨然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两座石亭立在相对的山坡上,好像两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不起眼儿,却有一种超然的庄严。   他们下了车,拎起照相机,爬到山坡上。眼前的石龛只是几块青石砌成的,仿佛是一座初民时期的雕塑,它漫不经意地被岁月搁置在这里,好像两个穿着旧棉袄的山民,相互对望着各自的风景。   从山坡上望下去,那条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一个个泥人大小的山民,挑着担子蠕动着。间或有一个戴鬓花的老太婆,挟着黄包袱,往这山口上慢慢爬动,也许是到这佛龛上来烧香的。   石板路上,一串骆驼正一个跟着一个穿过杏子口,驼铃叮咚,四面群山显得更加幽静。   林徽因这样描述她所见到的石龛:   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1200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1272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站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着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裙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有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十厘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望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林徽因很仔细地画了素描,又落落大方地坐在杏子口北崖石佛龛的门口,把那件蓝上衣披在肩上,让梁思成为她拍照。   林徽因问梁思成:“你看这个佛龛像什么?”   梁思成说:“它很抽象,好像什么都像,又好像什么都不像,也许它只是一个符号吧。法国的郎香教堂像一艘驶向远方的大船,又像一顶荷兰牧师的帽子,也像祈祷合掌的双手,它们不是一般地实现了建筑的物质功能,而且在精神上、艺术上给人以强烈的象征性,建筑美的本质特征在于抽象,从广义上讲抽象就是象征。这两个佛龛,可以说它是扣在山顶上的僧帽。”   林徽因说:“不能孤立的看这两个建筑,它是整个山的一部分。在这个山口上,唯其朴素奇特,才能显示宗教的征服,这是蕴含在自然中的达观和庄严。”   平郊建筑的考察,唤起了林徽因特殊的审美感觉。1933年11月,林徽因、梁思成、莫宗江又到河北正定的兴隆寺、阳和楼、开元寺钟楼等10余处宋辽时期的古建筑考察。在她的眸子里,没有一块石头是冥顽不化的,而她的酬报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彼岸的友情   一对新婚不久的美国青年,蓦然闯入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生活。他们便是后来成为著名社会学家、汉学家的费正清(费尔班克·约翰·金)、费慰梅(威尔玛)夫妇。   当时,费正清和费慰梅都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费正清来自南达科他,费慰梅则来自麻塞诸萨州的剑桥,这一对如痴如狂的喜欢中国的人文历史和艺术的青年人 太太客厅   咚咚咚,一双陌生的手,叩打着北总布胡同三号四合院的门扉。   院子的女主人林徽因,最先听到了那健壮的骨节在门板上敲击出的怯生和窘促。   四合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小院子,是仆人的住房。里边的院子一正两厢,北边正房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起居室,宽阔的门窗,镶嵌着林徽因精心设计的木格窗棂,上面糊了白色的窗纸,她把窗户的下层换成了玻璃,不仅可以透进阳光,还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屋顶是由鱼鳞状的灰瓦铺成。   她打开门,两张年轻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个是沈从文,他是常客,已是蜚声全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另一个却是陌生的,他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微微泛红的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大褂,一双刚刚打了油的旧皮鞋。沈从文介绍说:“这是萧乾,燕京大学新闻系三年级学生。”   “啊!你就是萧乾,《蚕》的作者,快进屋吧。”   萧乾用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这是个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院里有一棵丁香树,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仿佛还留有残香,缕缕挂在枝头。   进了屋子,林徽因向萧乾介绍了刚从正定考察提前赶回的梁思成和来串门的北大教授金岳霖。   林徽因热情的给他们倒上茶。   来之前,萧乾看了林徽因给沈从文的邀请信,字里行间透着活泼和热情: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乱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沤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乾先生文章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俪安,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萧乾还听沈从文说,林徽因的肺病已相当严重,以为她会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待客人,没想到林徽因却穿了一套骑马装,显得轻盈潇洒,她的脸上稍有一点病后的倦意,但青春的美丽是遮掩不住的。她的眼睛很美,眉毛也楚楚动人。萧乾感到,他要见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竟如一首纯净的诗。   萧乾不只一次读过她发在《新月》和《大公报》上的作品,沈从文也很推崇她。萧乾的第一篇小说《蚕》在《大公报》上发表后,沈从文告诉他,有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那篇作品,请萧乾到她家去吃茶。   沈从文还告诉他,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厅”在北平文化圈子里颇有名气,去的大都是文坛巨子,社会名流。刚来时,萧乾还有几分忐忑,林徽因的热情,让他忘掉了来时那种拘谨。   “喝茶,不要客气,越随便越好。”林徽因说,“你的《蚕》我读了几遍,刚写小说就有这样的成绩,真不简单!你喜不喜欢唯美主义的作品,你小说中的语言和色彩,很有唯美主义味道。”   林徽因在屋子里走动,她的脸庞因兴奋而潮红着。   “我喜欢这样的描写:‘当蚕幼小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到了中年,它就像个当家人了,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壮的身子里的粗大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林徽因接着说,“你对暮年的蚕描写得更出色:‘身子软得像一泡水,黄面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老态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   萧乾吃惊了。林小姐居然能把他的小说,大段大段地背诵出来。   林徽因说:“我在香山时,写过一篇小说《窘》,现在看起来,没有你这篇有色彩。读你的小说让我想到,艺术不仅要从生活得到灵性,得到思想和感情的深度,得到灵魂的骚动或平静,而且能在艺术的线条和色彩上形成它自身,艺术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内部,而不在外部,它是一层纱幕,而不是一面镜子,它有任何森林都不知道的鲜花,有任何天空不拥有的飞鸟,当然也会有任何桑树上没有的蚕。”   萧乾入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金岳霖是她们家的常客,住在她家的后边,他高大瘦削,爱打网球,矜持又能说会道,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熟悉的人都叫他“老金”。他是湖南人,早年在北京学习时获赴美奖学金,到宾夕法尼亚华尔顿学院,经济和商业的预备班学习,因他敏于抽象思维,后来转向哲学,毕业后又到英、法等国留学,他差不多在外国呆了十年。传说他与西方姑娘有几桩恋爱的故事,有一个还跟他到过北京,但他终身未娶。   梁思成和金岳霖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沈从文托着下巴,不住地点头赞赏。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林徽因毅然打住。   “你一讲起来,谁还能插得上嘴?”梁思成打趣着。   “我们家是妇唱夫随嘛,插不上嘴,就请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说。   大家都笑起来。   林徽因又转向萧乾:“我觉得你那篇小说,最成功的是调动了艺术感觉——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魂中的灵感。这段文字真是精彩极了。感觉是什么?感觉就是艺术家的触角。一个作家,在生活面前要有昆虫那样一百对复眼,因为你需要发现的是,存在于人的精神深处的那个不朽的本能,发现人生存于其中的多种形式、声韵和颜色。在感觉过程中,甚至色彩感比正误感更重要。”   太精彩了,萧乾差点喊出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会心地交谈着。更多的时候,是林徽因在眉飞色舞地讲,大家在恭恭敬敬地听。   时间飞快地在窗棂上流逝。萧乾举目窗外,觉得院里那株丁香树,在一个瞬间重新挂满了花朵,那锋利的香气,弥漫在全部天空中。   慈慧殿三号。   这是朱光潜和梁宗岱在景山后面的寓所,也是与“太太客厅”同样有影响的文化沙龙。这个沙龙每月集会一次,朗诵中外诗歌和散文,因此又称“读诗会”。林徽因也是这里的主要参加者。   这个沙龙的成员有冰心、凌叔华、朱自清、梁宗岱、冯至、郑振铎、孙大雨、周作人、沈从文、卞之琳、何其芳、萧乾,还有英国旅居中国的诗人尤连·伯罗、阿立通等人。这个沙龙,实际上是20年代闻一多西单辟才胡同沙龙的继续。   沙龙主持人朱光潜,笔名孟实,是香港大学文科毕业生,20年代中期先后留学英法,并只身游历过德国和意大利,1933年7月归国后,应胡适之聘,出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朱讲西方名著选读和文学批评史,同时,还在北大中文系、清华大学、辅仁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和中央艺术研究院等处,主讲文艺心理学和诗论。   “读诗会”对沙龙成员的吸引,在于它形式的活泼,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争论问题。   这不是,林徽因和梁宗岱又争论起来了。   起因是为了梁宗岱刚刚朗诵过的一首由他翻译的瓦雷里的诗——《水仙辞》。   林徽因语言的锋芒总是那么尖锐,一点也不顾及梁大诗人的面子:“宗岱,你别得意,你的老瓦这首诗我真不想恭维。‘哥啊,惨淡的白莲,我愁思着美艳,/把我赤裸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而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呈献我无端的泪点。’这首诗的起句不错,但以后意象就全部散乱了,好像一串珠子给粗暴地扯断了线。我想起法国作家戈蒂耶的《莫班小姐》序言里的一段话——谁见过在哪桌宴席上会把一头母猪同12头小猪崽子统统放在一盘菜里呢?有谁吃过海鳝、七鳃鳗炒人肉杂烩?你们真的相信布里亚——萨瓦兰使阿波西斯的技术变得更完美了吗?胖子维特尤斯是在什维食品店里用野鸡、凤凰的脑、红鹳的舌头和鸟的肝填满他那著名的‘米纳夫盾’的吗?”   梁宗岱从沙发上站起来,他额角的青筋鼓涨着。才高气盛的梁宗岱,现在担任着北大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在留学法国期间,诗人瓦雷里是他的老师,梁宗岱曾在课堂上亲耳聆听过瓦雷里讲授《水仙辞》,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梁宗岱高声说:“我觉得林小姐对这首诗是一种误读,作为后期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瓦雷里的诗,是人类情绪的一种方程式,这首《水仙辞》是浑然一体的通体象征,它离生命的本质最近,我想你没有读懂这样的句子:‘这就是我水中的月与露的身,顺从着我两重心愿的娟娟倩形!/我摇曳的银臂的姿势是何等澄清!/黄金里我迟缓的手已倦了邀请;’瓦雷里的作品,忽视外在的实际,注重表现内心的真实,赋予抽象观念以有声有色的物质形式,我想林小姐恰恰是忽视了这点。”   “恰恰是你错了。”林徽因也提高了声音,“我们所争论的不是后期象征主义的艺术特点,而是这一首诗,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觉得,道义的一些格言,真理的一些教训,都不可被介绍到诗里,因为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服务于作品的一般目的。但是,真正的诗人,要经常设法冲淡它们,使它们服从于诗的气氛和诗的真正要素——美。”   梁宗岱那颧骨很高的脸上泛着光泽,他的一双大手不停地搓着:“林小姐,你应该注意到,诗人在作品中所注重的,是感性与理性、变化与永恒、肉体与灵魂、生存与死亡冲突的哲理,这才是美的真谛。我认为美,不应该是唯美,一个诗人,他感受到思想,就像立刻闻到一朵玫瑰花的芬芳一样。”   林徽因也站起来:“我想提醒梁诗人,诗歌是诉诸灵魂的,而灵魂既可以是肉体的囚徒,也可以是心灵的囚徒。一个人当然不可以有偏见,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在一百年以前就指出过,一个人的偏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而一旦有所偏见,就不再是公正的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争论。   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活动的萧乾对沈从文说:“他们吵得这么热闹,脸红脖子粗的,你怎么不劝劝。”   沈从文摆摆手:“在这儿吵,很正常,你不要管他,让他们尽兴地吵,越热闹越好。”   林徽因坐下去,平静地说:“每个诗人都可以从日出日落受到启发,那是心灵的一种颤动。梁诗人说过,‘诗人要到自然中去,到爱人的怀抱里去,到你自己的灵魂里去,如果你觉得有三头六臂,就一起去。’只是别去钻‘象征’的牛角尖儿。”   梁宗岱哈哈大笑。   大家也一起笑起来。林徽因笑得最响。   那波浪,洗亮了室内一双双星子般灼耀的眼睛。 三晋大地的回声   下了从北平开往大同的火车,林徽因等几个人愣住了。这就是辽、金两代的陪都西京吗?   从火车站广场上望出去,没有几座像样的楼房,大都是些窑洞式的平房,满目败舍残墙,像是随意丢弃在那里的一堆破旧衣服。大街上没有一棵树 硖石,硖石   昏黄的灯光,把夜切开一道伤口。   火车喘息着,停靠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   列车员喊一声:硖石到了。   硖石?这是硖石?!   1934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应浙江省建设厅的邀请,商议了杭州六和塔的重修计划,之后他们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考察了元代的延福寺,还在金华天宁寺发现一处元代的建筑,在返回上海途中,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小站。   林徽因从卧铺上跳下来,打开车窗。车窗外只有远山的黑影和近处的灯火。   梁思成说:“下去走走吧。”   站台上冷冷清清。远处两座高矗的山影,借着夜色汹涌地压了过来。蓝夜凄冷如水,星星如撞网的鱼儿,在别一个世界里明灭。   镇子吝啬的不愿举出一盏灯光,只有稀稀落落的犬吠声和偶尔响起的更夫的梆子声,温暖着悠长的梦境。   也许你就睡在对面的山坡上,志摩,没有诗,没有音乐,甚至没有一块墓碑,伴着你万年不变的苍翠青山。天亮的时候,它们会给你捧出一山鸟鸣,一抹霞红,但我等不到。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有三分钟的停留。也许你不知道,生命里的这三分钟,于我是多么残酷,它无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开,甚至来不及给你道一声问候。   你仿佛是故乡山水的一个器官,注定要生长在这里。而离你几千里外的北平,两年了,你竟没走回一步。新月从此不复圆满,米粮库胡同再见不到你的足迹,朋友们的聚会上再听不到你的笑声。   林徽因不知道火车是怎么开走的,当车轮震荡着脚下的土地,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泪。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铁轨,永不相交。   林徽因望着窗外,静静地坐在那里。梁思成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徐志摩的诗句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她: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累坠。   她突然想到,今天竟是11月19日,志摩遇难三周年忌日,正如生命里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么多偶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偶然的日子,又永远地留下一个偶然的相逢,尽管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车呼啸着在苍茫间奔腾。撞碎了又扑过来的,只是这沉沉的夜。那些不相连续的往事,幻化成一片模糊,她展开纸笔,把不可名状的情绪,倾泻到纸上: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透过车窗,朝阳洒在稿纸上的时候,火车已抵达上海。留美老同学陈植等来接站。久别重逢,他们十分高兴。在下榻处,竟日盘旋。以往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的林徽因,这次却一反常态,默默无语。   陈植终于忍不住问:“徽姐这是怎么啦,怎么不讲话啦?”   林徽因说:“你以为我乃女人家,总是说个不停吗?”   梁思成说:“我们来时火车路过了硖石。”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浙南考察翌年的5月9日,新月派青年诗人方玮德在北平医院病逝。   林徽因受伤的心,重又受到重创。她送殡到法源寺,望着这孤独的亡灵,不觉泪水模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往昔的情景,拿起笔来,再一次为因患肺病而早逝的朋友,寄托不尽的哀思: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那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林徽因眼前闪现出那张年轻的面孔,他似乎还没有完全脱掉孩子气,见了生人还那样羞涩,可是他又是那样充满活力,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那年在南京他的九姑方令儒处认识他的时候,方玮德还在中央大学读书,已在《新月》、《文艺》、《诗刊》上发了不少诗作,是个早熟的少年。没想到,他竟这样悄悄地去了。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那个发誓要当大诗人的方玮德,那个见了女孩子还红脸的方玮德,那个在诗会上总让人们当作小弟弟的方玮德,那个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世界上不会有烦恼的方玮德,他的名字就是青春和活力,却没有想到死神的黑斗篷无情地罩住了他。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飚不起,狂飚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也许他还没等到那生命的花期,没有开放便残落了。他有过那么多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又赴过日本留学的父亲方孝岳,是著名文史学家,姑姑方令儒曾留学美国,也是著名作家,少年早慧的方玮德,刚刚发表作品,就受到徐志摩的赞赏和扶掖,成为他的高足。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过早地把一个个残酷的现实,抛给活着的人们。   他的《玮德诗集》、《秋夜荡歌》、《丁香花诗集》还散发着墨香,他还有那么多五彩斑斓的诗情,没有来得及挥洒到纸上,就匆匆而去,他对这个世界要说的话还没说完,那些要留给谁去说呢?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折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憧憬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这首诗是林徽因的重要作品,她是蘸着自己的泪水写成的。连续几年来,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思索,使她参透了瞬间与永恒、生命与死亡、存在与不朽的禅意。这两年,她的诗作还有《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灵感》、《城楼上》等。她让自己的艺术,越来越贴紧了命运。   伤逝是人类一种最复杂的情感。如果逝者的身后仍然是笼罩着被曲解、被误解的阴影,对于活着的朋友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了。   徐志摩去世三年来,种种曲解和误解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一些人不知道,被他们有意无意伤害的,是一位一如既往对这个世界付出全部真诚和爱的诗人,不知道他的诗篇将会永远辉耀着中国的星空,他们总是习惯以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去规范别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朋友。   在徐志摩逝世4周年的时候,林徽因一吐心中的块垒,写下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散文,发表在《大公报》上。文中写道: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4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至,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评论,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秤;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欢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扯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有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林徽因在这篇散文中,肯定了徐志摩的诗歌成就,她不仅仅是个欣赏者,而且是一个心灵的认同者。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的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尝试,为同业者奋斗,维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的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实诚、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林徽因认为,徐志摩作为诗人的一生,处处充满着诗意,他诗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爱、自由和美是他全部的灵魂,对诗歌的真诚和对世界的真诚,是徐志摩作为诗人的基本品格,而这种品格,正是需要弘扬光大的。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励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伦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些蠢诚的事吧。   林徽因献给徐志摩的不仅仅是一篇悼文,她献给他的是一粒种子在石缝里砰然绽苞的声音,是灵魂被锯着的诗人的歌哭。   她呼唤公正,呼唤良知,尽管这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餐桌上最末一道菜肴。   诗人的心永远是一只方舟。他头顶上即使载着花冠,也是用荆棘编织的。在他的全部生命中,他需要清算的不是别人的恶行,只是他自己的灵魂。   从这天起,林徽因觉得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承诺,这承诺会烛照她的每一分钟。   这是精神的责任。 来今雨轩   “来今雨轩”坐落在中央公园西南隅,是北平著名的茶轩。   正厅五间,四面出廊,一座很别致的上下两层小楼,左右环以假山,怪石嶙峋 梅真同他们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作书房。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书房中旧有的,将就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之地板上,都显然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   ——这一幕简单的场景,在等待着出场的人物。如同每一片屋顶下,都在同一个时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燕京剧社的同学们很看重这一场演出,尽管这只是一场彩排,他们印了很精致的请柬,很有风格的剧情简介,林徽因女士的最新创作四幕话剧《梅真同他们》。还在上面引了黄山谷一首题梅的诗: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被请来观看彩排的有剧作家赵太侔、丁西林、余上沅、作家沈从文、杨振声,当然还有作者林徽因。   被邀请的几位名家,大都是林徽因留美期间中华戏剧改进社的成员。   这个剧本描写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梅真,在思想启蒙运动作用下的社会环境里,所经历的独特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带来的情感危机与爱情悲剧。   李家的丫头梅真,天资聪慧,性情活泼,很讨李家二太太李琼的喜欢。因此从小视为已出,并让她与自己的女儿们一起上学读书,这使心胸狭窄的李家长房太太大为不满,也令前妻所生的大小姐文娟又妒又恨,因此常寻机会奚落梅真,而四小姐文琪却与梅真相处融洽,宛若姐妹。这一天,李家的二少爷文靖就要从外地回来了,大家商量着为二少爷办一个家庭舞会。为了准备这个舞会,李家的小姐们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情是要把这间书房改装成未来派的休息室。   文琪(李家四小姐)……你看,咱们后天请客,什么也没有准备呢?   梅真(李家丫头)“咱们”请客?我可没这福气!   文琪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真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文琪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么多没有意思?   梅真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文琪 别说吧,回头……   梅真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文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真你把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文琪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的事忘了它,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真 朋友?谁的朋友。   文琪 帮忙的……   梅真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文琪 远亲……一个远房的小亲戚……   梅真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看到这里,大家都喝起彩来。赵太侔说:“开场就不错,台词写得真漂亮,人物性格全出来了。”   沈从文说:“以前没看过燕京剧社的演出,还真有味道,演梅真的这姑娘会出戏。”   这时,从外国留学归来的唐元澜来李家拜访,与大小姐文娟不期而遇,他俩虽被外人糊里糊涂地认作未婚夫妻,但彼此话不投机,相处并不和谐。其实,唐元澜真正爱的是梅真。   同一个书房里,两天后的早上。   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之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小圆桌推在舞台的另一边,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插着些红色蜡烛,一只很大的纸屏风上,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也放着一张画,同样是怪诞得让人注目的作品。   大幕拉开的时候,请来装饰灯具的电料行小掌柜宋雄在安装电灯。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作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一点书,也吃了许多苦,他的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的小口袋里,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的扣襻上。   宋雄早就有意梅真,趁着这个机会,他再次向梅真求婚,希望这个识文断字的丫头,能成为他柜台上的老板娘,但被梅真回绝了。   四小姐文琪请来了研究史学、喜欢绘画的青年学生黄仲维,为舞台画了许多幅现代派的绘画,两个年轻人闪电般的恋爱了:   黄仲维……立体画最重要的贡献,大概是发现了新角度!这新角度的透视真把我们本来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说是宇宙——推广了变大了好几倍。   文 琪 你讲些什么呀?   黄仲维(笑)我在讲角度的透视。它把我们日常的世界推广了好几倍!你知道的,现代的画——乃至于现代的照相——都是由这新角度出发!一个东西,不止可以从一面正正的看它,你也可以从上,从下,斜着,躺着或是倒着,看它!   文 琪 你倒底说的什么呀?   黄仲维 我就说这个!新角度的透视。为了这新角度,我们的世界,乃至宇宙,忽然扩大了,变成许多世界,许多宇宙。   在房间的另一隅,唐元澜也抓住机会,当面向梅真表白自己的爱情,他说他之所以常来李家,只是钟情于梅真,而并非是为了文娟,这样的表白,非常令梅真痛苦悲哀。她不得不告诉唐元澜,自己心里一直爱着二少爷文靖,但又总是有意躲避着他。因此她陷入了感情的苦恼与危机之中。   梅 真 因为我——我只是没有出息丫头,值不得你,你的……爱……你的好奇!   唐元澜 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 真 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爷提到我!好,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元澜 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梅 真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   丁西林说:“从文,你该写篇文章,就叫《梅真的悲剧同悲剧中的梅真》。”   沈从文说:“这可是一篇大文章,梅真的悲剧,在于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悲剧角色,而且这个悲剧角色是不可以改变的,人并不是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一落生就穿了一件衣服,一开始是什么,终究也会是什么。如果这篇文章让徽因自己写,那可就太生动了。”   林徽因说:“我写梅真的时候就像在写我的一个朋友,我喜欢她却无法改变她,她自身的聪慧和所受的有限的教育,不仅不能帮助她摆脱现实的困苦与烦恼,反而加深了她内在心理的不平衡。这不是靠别人的施舍能够改变的。”   赵太侔说:“是啊,没有什么可以超越命运的力量,剧中的人物也应该是这样。”   舞台上的演出,正在进入高潮。李太太深知梅真内心的痛苦和不平,因此,她决定让梅真以客人的身分,而不是以丫头的身份参加女儿们的舞会,这却惹得文娟大为不满,并扬言如果梅真参加舞会,她就决不参加、迟迟不归的二少爷文靖终于在家中出现了。   同一个房间,早上纷乱的情景,又复归恬静。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成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墙上挂着新派画,旁边有一个怪诞的新画屏风,矮凳同其它沙发、椅子分成几组,每组有它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红木的、有雕漆的,有圆的、有方的,书架上,窗子前,都有一种小小的点缀,最醒目的是并排的红蜡烛。近来孩子们对于宴会显然受西方美术的影响,花费她们的心思在这种地方。   文靖 我怕见梅真……   文琪 为什么,二哥?   文靖 因为我感到关于梅真,我会使妈妈很为难,我不如早点躲开点,我决定我不要常见到梅真倒好。   文琪 二哥!你这话怎么讲?   文靖 老四,你不……不同情我么?有时我觉得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够能敢。   文琪 二哥,你可以告诉我吗?我想……我能够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实在能叫人爱她……现在你说了,我才明白我这个人有多糊涂!我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看出你喜欢她……可是有一时你似乎喜欢璨璨——你记得璨璨吗?我今晚还请了她。   文靖 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涂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处处盯着我,有一时我非常地难为情。她也知道我这弱点,更使得我没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样想……   文琪 我?我……怎样想?   文靖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问梅真好,这事情很要使妈妈痛苦,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说她儿子没有出息,爱上了丫头。我觉得那个说法太难堪;社会上一般毁谤人家的话,太使我浑身起毛栗。就说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结婚,那更糟蹋了,我可以听到所有难听的话,把梅真给糟坏了……并且妈妈拿我这个儿子看得那么重,我不能给人机会说她儿子没有骨气,我不甘心让大伯嬷那类人得意的有所藉口,你知道么?老四!   文琪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样极力的躲避着梅真。   文靖 我早就喜欢她,我告诉你!可是我始终感到我对她好只给她痛苦的,还要给妈妈个难题,叫她为我听话受气,所以我就始终避免着,不让人知道我心里的事儿,只算是给自己一点点苦痛。   文琪 梅真她不知道吗?   文靖 就怕她有点疑心!或许我已经给了她许多苦痛也说不定。   文靖虽然爱着梅真,却害怕家族的反对和外界的嘲笑,因此内心矛盾重重,总想逃避现实。   舞会就要开始了,文琪将就此宣布,她与黄仲维订婚,文娟依旧耍着脾气不肯露面,而梅真则心绪烦乱地坐在角落里,暗自饮泣。文靖进来对此视而不见,原来他误信谣方,以为唐元澜与梅真要好,故意对梅真疏远、冷淡,在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他毅然决定撇下梅真独自离去,梅真的希望和爱情彻底破灭了。   文琪 我问你梅真,元哥同你怎么啦?今早上你们是不是在这屋子里说话?   梅真 今早上?唤,可是你怎么知道,四小姐?   文琪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张爱珠告诉我的,二哥也听见了。爱珠说大姊亲眼见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真 可是,可是我没有同唐先生怎么样呀!是他说,他,他……对我……   文琪 那不是一样么?   梅真 不一样么!不一样么!因为我告诉他,我爱另一个人,我只知道那么一个人好……   文琪 谁?那是谁?   梅真 就是,就是你这二哥!   文琪 二哥?   梅真 可是,四小姐你用不着急,那没有关系的,我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紧……   文琪 梅真!你不能……   梅真 我怎么不能,四小姐?你看着吧!你看……看着吧!   文琪 梅真!你别……你……   大幕迅速落下。   梅真终于怀着清醒的悲哀走向了现实,她最终无法改变丫头的身分,作为一个受奴役者的代名词,她的命运似乎被打上了卑贱的烙印,也永远被排斥在上层社会之外。   文靖的心理障碍跟梅真不一样,他的懦弱是由于他的社会角色造成的。每个人都站在一定的社会台阶上,每个台阶上的人都戴着思想的锁链,而真正的锁链是无形的,这决不仅仅是梅真的悲哀。   演员们出来谢幕了,请来的客人们却忘记了鼓掌。他们都在想着,梅真走后该又怎样! 石窟与塔的韵律   一座石头的乐章耸立在伊水两岸。   出洛阳南行25里,对峙的香山和龙门山如天然门阙,崖岸巍然,鬼斧神工,劈出了两壁陡峭的岁月。   只有伊河箴默如初,逝水无言,悄然环抱着一个古老的梦境,用清澈的流水编织着岁月的残片。   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便开凿在龙门山的两岸间,伊河流过山口之处,两岸对峙如阙,古人称之为伊阙。《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晋知跞、赵鞅帅师纳王,使女宽守阙塞。”   杜预为这段文字所作的注解说:“阙塞,洛阳西南伊阙口也。”从战国时代以来,这里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策》、《史记》、《水经注》、《魏书》等史料,对此地亦多有战事记载。   最早把伊阙称作龙门的是隋炀帝,《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府条云:“初,炀帝尝登邙山,观伊阙,顾曰:‘此非龙门耶?自古何因不建都于此?’仆射苏威对曰‘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帝大悦,遂议都焉。”   直到唐高宗时代,在石刻中才正式称作龙门。   1936年初夏,一支小小的考察队开进了龙门石窟。这支只有5个人的考察队,却集中了中国古建筑史研究的青年才俊。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已是海内外知名的建筑学家,他们的学生陈明达、赵正之也崭露头角。   他们将对龙门石窟进行全面踏察,虽然只有五个人,但分工却是很严细的,刘敦桢负责洞窟编号及记录建筑特征,林徽因考察佛像雕饰,梁思成陈明达负责摄影,赵正之抄铭刻年代。   一进入龙门,林徽因就被石窟那博大雄浑的气势深深地震撼了。   这座开凿在北魏太和年间的洞窟,经过了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等朝代的雕造,已蔚为大观,唐贞观以后,龙门又逐渐成为贵族、皇室造像活动的中心,两山窟龛层层密布,全山造像多达10余万躯,与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石窟并称三大石窟。   驻足龙门山下,骋目四望,一座座洞窟掩映在山树之间,石头的韵律在这里形成了一派浑然的交响。   石径崎岖坎坷,生满滑腻的青苔,径上灌莽丛生,羁绊着人的腿脚,使攀援者步履维艰,不小心就要摔个跟头,尽管大家都是脚力强健的青年人,一座山没有爬到一半,都已精疲力尽。   林徽因本来打了一把遮阳的桐油布、紫竹柄湖州雨伞,没想到这把雨伞却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爬山时正好让它作拐杖,进洞窟考察,山蝙蝠横冲直撞,只好打起雨伞,抵挡横飞的蝙蝠和雨点一样落下的粪便。她头上扎了一块羊肚子毛巾,看上去像个赶路的农妇,这身装束曾让陈明达、赵正之两个学生大大的吃惊了一番,戏说林师母这一身打扮,真像地道的河南小媳妇了。   林徽因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眼前的景象正在让她揪心,龙门石窟大部分开凿在寒武、奥陶纪石灰岩上,窟区内喀斯特溶洞及岩石中的构造裂缝上,长满了荆棘、侧柏之类的植物,庞大的根系让一块块石头松动开裂,因此常有岩体崩落的现象。洞窟内常年渗水,阴暗潮湿,不少雕像已被剥蚀得面目全非。一些洞口被茂密的茅草和丛生的荆棘遮掩,人要进洞去,就得先把这些挡路的草莽费力地拨开,往往会有一两条肉滚滚的花蛇从灌木丛中出来,惊得林徽因立刻起一身鸡皮疙瘩,两个学生不得不先“打草惊蛇”。   然而洞窟的美毕竟是遮掩不住的,进了古阳洞,林徽因的情绪立刻好了起来,这座最早开凿而又规模最大的洞窟,进深差不多有十三、四米,高有十几米,中间的高大雕像约有五、六米,奇怪的是主尊两旁的雕像是菩萨,而主尊却是道家天尊的形象,大家不由得高声称奇,刘敦桢说:“这并不奇怪,这主尊像原本就是释迦牟尼佛,你们看,他旁边立的这二位,一位是文殊,另一位便是普贤,肯定是释迦牟尼的面部被风化掉了,后来让人补上去的,移花接木,用道家的天尊取代了佛祖。”   梁思成凑近看了看说:“这肯定是清末补上去的,门户之争何至于此!”   林徽因却被这座大洞窟的艺术建构迷住了,这座洞窟完全利用天然石洞修凿而成,窟平面近似马蹄形,主佛两壁是排列有序的开凿的佛龛,在两个佛龛之间及上方又加凿无数小龛,佛像近千座,整个窟内壁面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林徽因看得入了迷,她把画板架在膝盖上,入神地临摹着,不停地说:“太美了,真是奇迹。”   刘敦桢笑问:“徽因,又写诗了?”   林徽因说:“这首诗1500多年以前就写在这里了。石头的诗篇是不会风化的。”   陈明达和赵正之拍手叫道:“这才是最好的诗呢!”   林徽因兀自指着雕像让大家看:“你们来看一下,这就叫‘秀骨清像’、“褒衣博带’,这和南朝的画风太接近了,老夫子,你来看一看,这衣纹,这线条,像不像顾恺之的画?”   刘敦桢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嗯,是有《洛神赋图》的韵味,徽因,你真是好眼力,其实顾恺之不但画画得好,他更善长雕塑佛像,可惜这一点不为世人所知。他雕塑的佛像很多像他的朋友戴逵的手法,面容清癯,两肩削窄,是真正的‘秀骨清像’,这也是被东晋、南朝共同体认的艺术风格。南朝的贵族,平日讲究漂亮的容貌,涂脂抹粉,穿着宽大的衣服,结着宽带子,戴着高帽子,出则乘车,人则扶侍,整天饮酒赋诗,吃药学仙,挥麈谈玄,坐而论道,装出一副神仙的样子,肤柔骨脆,不堪行步,这种流风相仿相习,便成了‘秀骨清像’一派风格的社会基础。”   林徽因笑道:“大家听好,老夫子又给我们上课了。”   刘敦桢忙抱拳拱手,连称:“惭愧!惭愧!”   林徽因说:“别忙着打拱,接着讲,挺好的。”   刘敦桢笑道:“要讲雕塑风格,可就轮到徽因你给我们上课了。”   林徽因说:“上课倒不敢,不过有些想法还要跟老夫子探讨。我觉得龙门石窟造像所体现出的这种艺术风格,和北魏孝文帝所推行的汉化改革的政治主张有关,北魏迁都洛阳后,中原汉族‘褒衣博带’式服饰,风行北方,南朝的思想和艺术传入北方,给佛教艺术的发展造成了新的条件,你看这些佛像所表现的‘秀骨清像’式的瘦削形体,衣带宽大的‘褒衣博带’式的服饰,雍容安祥,表情温和,潇洒飘逸,完全代替了北魏前期面相丰圆、肢体肥壮、神态温静的风格,这种造像艺术风格和服饰的变化,显然是孝文帝实行汉化政策、借鉴东晋南朝和中原汉文化的结果。”   刘敦桢击掌赞叹:“精彩!精彩!北魏造像艺术的后期变革,算让你讲活了,因为有对云冈石窟的研究,你才有这样精辟的见解,这次考察回去,你一定要好好写篇论文。”   听林徽因这么一说,大家再看石窟里的造像,果真风格朗然,不仅佛像体态扁平修长,面像清癯秀美,眉目疏朗,颏尖唇薄,脖胫细长,两肩削窄,就连那壁上浮雕的飞天,也一样是修长飘逸,上著短襦,长裙曳地,窈窕轻倩之姿,洋溢于形象之外,“褒衣博带”和“秀骨清像”的风格,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梁思成和陈明达的照相机不停地闪动着快门,大家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考察资料,整整四天的考察,他们踏遍了龙门石窟的群落。   结束了龙门石窟之行,林徽因、梁思成又进入一层新的境界,他们转道7大古都之一的开封,作中国古塔的考察。   首先闯入他们视线的,是开封忧祐国寺的铁塔,这也是他们考察的第一个目标。这座塔建于北宋皇祐元年,琉璃砖结构,平面8角,13层,高近60米,外壁镶嵌褐色琉璃瓦,酷似生铁浇铸,故称铁塔。   林徽因、梁思成来到这里时,塔基因黄河泛滥已淹没于地下,他们是第一次走近这座号称“天下第一塔”的古塔,抚摸着塔身在褐色琉璃瓦上浮雕的飞天、降龙、麒麟、菩萨、力士、狮子等图像,林徽因赞不绝口,连称“真是绝代佳作!”   通过底层淹没了一半的圭形门洞进入的塔身,沿着砖砌蹬道,攀援168级台阶则达塔顶,远眺行人如蚁,纵目北方,但见黄河横空如出天半,果然就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一份感慨。远处的帆影,星星点点,明明灭灭,隐隐现现,中原大地宛如一幅苍茫的图画。   从塔顶下来,再仰望宝塔的飞檐抖拱,宝瓶式的铜塔刹,造型宏伟挺拔,如青天巨柱,平生出一种倚天抽剑的豪气。   天清寺的繁塔,让他们领悟了另一种美与力的永恒,这座开封东南的古塔,始建于宋太祖开宝年间,至淳化元年方才竣工,虽然现在已成为残塔,但因明代在残留的3层塔身上加建7层小塔,反而有了十分独特的风貌。   梁思成对刻在塔壁上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十善业道经要略》,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扶着眼镜贴近碑刻细细鉴赏。林徽因在塔外打开了速写簿,描画着巍峨的塔影,这种经过巧妙补缀后的残缺美,令她震撼。她感悟到美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残缺与完整,宽博与窄狭,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另一种完美,这种完美,是需要人的心灵去补充,去领悟的。   离开开封,他们抵济南与他们的学生麦俨增会合,驱车东进到历城、章丘、临淄、益都、潍县,又回济南再南下长清、泰安、慈阳、济宁、邹县、膝县等十一个县,考察神通寺四门塔、辟支塔、慧宗塔、法定塔、兴隆寺砖塔、铁塔寺铁塔、法兴寺宋塔、龙泉寺明塔,岱庙、县文庙、寺殿等古建筑。   山东之行不仅积累了第一手珍贵的建筑资料,也启发了林徽因的艺术灵感。她一路走,一路写诗,许多佳作成为后人传诵的名篇,《山中》一首诗写道: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这首诗,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一个行路人置身于自在自然的感觉,心境与山景,完美和谐,迥出尘表,令人一唱三叹。   她的《黄昏过泰山》,则表达了另一种情愫: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她心的孤傲的屏障,在山的怀抱中为之一开,胸襟挂一片月光,全部的感觉便溶人了这橙色的苍茫。   最使林徽因倾心的是她同梁思成陕西之行,在此之前,梁思成曾与黄宗江、麦俨增等先期对陕西的古建筑进行过考察,此次行程是应顾祝同之邀,到西安作小雁塔的维修计划。   西安的大小雁塔,让林徽因切实感受到了中国古塔建筑那种独特的美的韵律。   座落在西安市南慈恩寺之内的大雁塔是一座多层楼阁式青砖塔,关于这个塔有一个迷人的传说。   当地百姓说,曾有群雁飞过慈恩寺,领头的雁突然坠落地上,众僧大为惊愕,以为菩萨显灵,遂在大雁坠落处建了一座高塔,把死雁埋在塔下,故名雁塔。   这座古塔建于唐永徽三年,玄类为保护由印度带回的经典,唐高宗出资在寺的西院建造此塔,初建时砖身土心,平面方形,为5层,唐长安年间,用青砖改建成7层,可由塔内攀登顶层,唐大历年间又改建为10层。   林徽因和梁思成被塔门精美的线刻佛像迷住了,西面石门楣的“阿弥陀佛说法图”,传说为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作品,图中的佛殿笔笔都是按着比例刻画,屋脊上的兽吻、飞檐、风铃、斗拱、柱基、石阶等,都表现得清清楚楚,将唐代建筑特色全部展示了出来。林徽因说:“如果将来有人搞一个摹本,唐代的营造法式,就有一个大致轮廓了。”   小雁塔在西安市南郊,建于唐中宗景龙年间,是为收藏经书而建,因比大雁塔小,故名小雁塔。   最使林徽因称奇的,是小雁塔三次离合的奇迹:明成化末年地震时,塔从顶到底中间断裂一尺多宽的缝隙,明澈如开了一道“通窗”,但正德末年地震,将塔中裂缝自行弥合,天衣无缝,人皆称奇。第二次是明嘉靖乙卯地震,塔身又被裂开,癸亥地震,又复合无痕。第三次是清康熙辛未,塔又震裂,辛丑地震中又自行复合,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解释的奇事。   小雁塔三次震裂三次复合的现象,给了林徽因、梁思成更多的启发,为他们制定修复小雁塔的计划,提供了历史的依据。   而林徽因却更多地看到了中国塔文化的意义,那不仅是一份壮美,一种力量,更是一种人文精神,一种民族风骨,它的文化内涵,象征着真、善、美的人格,既体现了佛家的“无常”、“无我”、“寂静”的真谛,又展现了一个民族创造的超凡人圣的人生终极价值。   在此期间,林徽因、梁思成还北去耀县,考察了药王庙,按照原来的设想,还要西行去敦煌考察莫高窟,但因时局紧张,此行未果,成为他们的终身遗憾。   然而这次西安之行,却又一次为林徽因“建筑意”的理论建构注入了灵动的内涵。 神奇的发现   五百里钟声撞不醒一个泱泱佛国的长梦。   那一脉云横九派的苍茫,那一脉烟笼雾锁的蓊郁,那一脉松风丹霞的灵秀,浮沉在五百里五台清幽的鼻鼾声中。   五百里伽蓝盛景,五百里文殊道场,五百里佛刹棋布,钟一声,磐一声,无尽的丛林显得异常淡泊。   东台望海峰,西台挂月峰,南台锦秀峰,北台叶斗峰,中台翠烟峰,五峰竞秀,万绿丛中,不时闪出一座座寺院琉瓦的飞檐,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塔的群落中,舍利塔凝脂砌玉,超凡脱俗,托举起一种神秘的力量。这是命运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意兴,让灵魂逾越更为高峻的峰岭。   佛光寺独立黄昏。古木参天,掩映着巍峨的殿阁,山门深深,幽闭着青灯佛卷,墓塔林留驻晚照,迎迓着筚路蓝缕的造访者。   在此之前,林徽因、梁思成前往太原途中,在经过榆次时,曾有过一次令他们狂喜的发现。事后大家说,那场发现纯属天意,林徽因冒然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那座小殿的飞檐正好扑人她的视线,它别具一格的营造法式,让林徽因立刻觉得这是一座有不同寻常价值的建筑,那座小殿堂便是永寿寺的雨花宫。通过考察,果然证明了这点,雨花宫的结构,是用最简略的办法,节省不必要的构材,同时在处理各种构材时,产生出纯结构的美,而没有特加任何装饰。这座建于大宋祥符元年的殿堂,也是唐宋间木构建筑过渡形式的重要实例。   林徽因、梁思成、莫宗江、纪玉堂四人一大早骑毛驴上山,在崎岖的山崖小道上,走走停停,上上下下,找了一天,才看到了那一角探身松墙之外的飞檐。   “没错,就是它!”林徽因兴奋地叫起来。   那座寺庙在佛光山腰,因山势而建,坐东向西,三面环山,寺内建筑高低错落,主从有致,因年久失修,雕梁画栋的油彩剥落,好像一群蓬首垢面的阿罗汉疲惫地歇息在山坡上。   林徽因和梁思成曾读过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图录》,那上面记载了五台山的佛光寺,然后他们又从北平图书馆《古清凉志》、《高僧传》、《佛祖统计》、《法苑珠林》等史料中,查阅了有关佛光寺的记载。这座寺院创建于北魏时期,是五台山颇负盛名的大寺之一。唐武宗“会昌灭法时,佛光寺被毁,12年后,逃亡在外的该寺僧人愿诚法师募资重建”。   他们轻叩山门,开门的是一位70多岁的老僧人。听他们讲了来意,老人很高兴,便趁天未黑尽,带他们去看大雄宝殿前面的石经幢。林徽因打开手电,拂去石碑上的浮尘,依稀读出“女弟佛殿主宁公遇”,“大中十一年十月四日”断断续续几行文字。她脱口叫起来:“思成、小莫、小纪,你们快来看,这块碑上写的就是公元857年,到现在已经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   梁思成也兴奋地说:“看这大殿的轮廓、比例,唐代以后的建筑是不会有的,这下我们没有白来,抱上大金娃娃了。”   老僧人说:“前些年,这座寺院还没有破败到这个样子。如今愿诚大师的塔也倒了,寺庙也败了,这里就有我和一个哑巴徒弟续着香火。”   第二天,他们开始了全面考察。寺庙的建筑,东殿是唐代的,文殊殿是金代的,还有天王殿、伽蓝殿、万善堂、香风花雨楼,尚不可知建筑年代。   东大殿横列七楹,纵深四间,单檐庑殿顶,质朴刚健中,益显古色苍劲。层层斗拱承托的梁架和屋檐,斗拱翻飞,翼出深远,仿佛是大鹏展翅欲飞。殿顶用板瓦仰俯铺盖,脊兽全为黄绿色的琉璃艺术品,一对高大的琉璃鸱吻屹立在殿顶的正脊两端,令殿宇更加壮丽劲健。   为了弄清大殿准确的建筑年代,他们爬上了顶板,殿宇建造的年月按常规多写在脊檀上。顶板上光线很暗,他们从檐下的空隙往里爬,踩着几寸厚的浮土,小哑巴徒弟为他们打着手电照明,他见林徽因爬在最前头,而且手脚轻快,连连竖起大拇指,惊奇地叫着。屋梁上栖着大群大群的黑编蝠,手电光一照,呼呼啦啦惊飞起来,直往人身上撞。拍照的时候,镁光灯一闪,蝙蝠更像没头的苍蝇,把屋顶上的尘土飞扬开来,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第一天考察,他们就有了很丰硕的收获。   东大殿内,保存着唐代和明代的500多尊彩色泥塑,大殿正中大佛坛,有30尊彩色泥塑,是与大殿同期的作品,坛上的塑像,有释迦牟尼佛坐像、弥勒佛半跏像、阿弥陀佛坐像,也都有3米高;坛上蹲踞的是供养人,手上捧着盘碗,内盛净果。这些彩塑,塑工精细,身体比例恰当,线条流畅,面容丰满,显然是佛教极盛时期的艺术成就。   马不停蹄地考察了几天,有远视眼的林徽因,突然发现大殿的梁下,隐约有墨迹,好像是题字,大殿有9米多高,梁上浮了一层土,字迹看不清楚,便委托老僧去村里找人帮忙。这一带人烟稀少,老僧和哑巴徒弟去了一整天,才找来两个老汉,七手八脚地又忙了一天,才搭起一个架子,林徽因第一个爬了上去,梁上的积土年深日久,拂之不去,她招呼梁思成把被单撕了,浸了水递上去,擦拭了一下,字迹显了出来,然而水一干,字迹又不复见,如此折腾了三天,才算把梁下的题字辨认清楚:“功德主故右军尉王”,字体宛然唐风。这行字表明佛光寺建于唐大中十一年,印证了碑文记载的年代。在当中第三梁,又发现了“助造佛殿泽州功曹参军张公长”字样,大家一鼓作气,山间南梁下的字迹也终于辨认出来:“敕河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检校部工尚书兼御史大夫郑。”   林徽因说:“这个功德主可能是个宦官吧。唐贞元以来,置神策军护军中尉,由宦官充任,时号两军中尉。此后中尉就掌了天下大权。甚至连皇帝的废立,也由他说了算,这是个显赫的角色啊。”   这个发现,把大家乐坏了。他们又唱又跳,连老僧和哑巴徒弟也受了感染。   佛光寺的中庭,左为观音殿,右为文殊殿,分峙南北,文殊殿面阔七楹,进深四架,单檐悬山顶。殿宇的前后檐补间的斗拱施以庞大斜拱。檐下补间作斜拱,很宽大,结构精巧,形制特殊,犹如怒放的花朵。他们考证出大殿在建造时,使用了“减柱法”,大殿前后两槽均使用有长跨三间的大内额,后槽在内额与内额之间用斜材传递负荷,构成了近似“人字柁架”的屋架。殿顶正脊中央装饰有琉璃宝刹,色泽浑厚,形制秀丽,他们考证出,这是辽、金时代的建筑特征。   佛光寺也有许多古塔,几乎全是国内建筑的孤例。在东大殿南侧,是开山祖师愿诚的墓塔,上半截塌掉了,只留下了雕有莲花瓣和宝珠的塔座。林徽因说,这种局部装饰的手法,是典型的北魏风格。整个墓塔林中的塔,有唐代的,也有宋代的。他们真像走进了一座古老年代的迷宫,林林总总,让他们目不暇接。   结束了佛光寺的考察,他们一路北上,看了灵境寺、金阁寺、镇海寺、南山寺,最后到了五台县最北端的秀丽山镇台怀。   台怀镇地处五台山五大高峰怀抱之中,这个小镇居住着汉、满、蒙、藏四个民族,近二千人。   台怀镇有一灵鹫峰,亦称菩萨顶,佛教史籍记载,东汉时期佛教在中国最初的传播人掇摩腾和竺法来到台怀镇,看到菩萨顶的形状,颇像印度的灵鹫峰,因而名之。   佛教史籍也记载着,台怀镇大白塔的地底下,藏有释迦牟尼的舍利,因此,历代以来,朝廷和佛门信徒纷纷于台怀镇及其附近修寺庙,使这里形成了佛寺鳞次栉比、宝塔如林的五台山佛教中心。五台山的佛教寺院有一半以上集中在台怀镇。   林徽因、梁思成等四人,看了附近的显通寺、塔院寺、万佛阁、罗候寺、圆照寺等二三十所庙宇,大都是明清时代的建筑,这更让他们对佛光寺的发现充满了欣喜。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即致信太原教育厅,详细陈述了佛光寺历史的价值,建议他们立即制定出一个永久性的保护办法。   下山之前,林徽因给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宝宝发了一封信,详细地描述了他们上山和下山的路线,并画了一张地图。离家越久,她越是想念女儿和儿子。每次外出考察,她都要给女儿写信,把一个八岁的孩子当大人看待。她把旅途生活和考察成果告诉宝宝。   七月初,他们开始回返,一路上或骑骡子,或爬山,或坐货车。走出五台山,经砂河、繁峙,到代县,已是7月12日了。   到代县之后,他们听到北平发生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一路上的兴奋,如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梁思成想起“九·一八”事变前日军在沈阳的种种暴行,忍不住仰天长叹。   他们决定立刻赶回北平,但平汉、津浦两条铁路已不再通车,只能绕道返回。又恐平绥不得达,只好嘱纪玉堂带上图录、稿件,暂返太原,等候消息。四人翌晨从代县出发,徒步到同蒲路中途的阳明堡,匆匆分手,各奔南北。林徽因、梁思成出雁门关,过大同、张家口昼夜兼程,赶回北平。   回到北平,他们立刻闻到浓烈的火药味,宋哲元二十九军的兵车从大街上呼啸开过,回到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又见士兵们在门口挖了堑壕,好像是要打一场大仗的样子。听到林徽因和梁思成考察归来的消息,朋友们相邀来到他们家,那时北平马路消息很盛,人心惶惶。大家相约以实际行动支持宋哲元,林徽因、梁思成同刘敦桢一起,在北平教授致政府要求抗日的呼吁书上签了名。   由于战云压城,营造学社的工作已无法再进行。林徽因和梁思成终日忧心如焚,营造学社的同人们最担心这几年积累的大量调查资料落人敌手,他们决定把这些资料,转移到天津英租界英资银行保险库中存放。   几天之后,守军却悄悄地撤走了。   7月28日,日军占领北平。看着满街的太阳旗,民族的耻辱感油然占据了林徽因的心头。   忽然一天,林徽因和梁思成收了到署名“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约他们参加一个会议,林徽因愤怒地把请柬撕碎了。   他们决定离开北平,到后方去,到大西南去。尽管北平有他们温暖安适的家和优越的治学条件,然而战争迫使他们必须离开这里的一切。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丁香花比往年开得更加灿烂,汪洋恣肆地散发着浓郁、和平、宁静的芬芳。   而他们全家却在一个黄昏,带了简单的行装,匆匆离开了北平。 在弥漫的狼烟中   铁蹄下的津门,刺刀的寒光冷凝着1937年8月。   林徽因一家、金岳霖及清华的另外两名教授,下了从北平开来的火车,眼前的情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车站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天桥上日军架起了机关枪,每一个过往的旅客 难以忘却的昆明   在昆明,没有谁能说出春天是从哪朵花开始的。   听莺桥边的垂柳,似乎每天都换一茬叶子,永远是翠绿中透着新鲜的鹅黄。季节的嬗变,只有从天空的色泽中才能感觉出来。早春的天空,玻璃那样青 竹林深处的李庄   棒棒鸟的竹林,阳光的竹林。   万竿修篁,环绕着一湾碧水。11月的竹林,霜叶已是苍茫的颜色,有风吹过,叶子摇曳着一片水声。阳光在孟宗竹的骨节上懒懒地爬动 艰难的岁月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烈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阳光正在窗户上泼洒着桔黄色的写意。林徽因用目光寻找着那一对靛蓝色的小鸟,它们在窗外的竹梢上跳着、唱着,仿佛从唐诗中飞来的鸟儿,阳光梳理着它们轻灵的羽毛。有时它们便跳到窗台上来,在这个狭长的窄窄的舞台上蹁跹着。   窗子外面是刈割过的田野,甘蔗林伐光了,稀疏的枯叶在空旷的野地里横陈,大地呈现着从未有过的宁静,欢乐和苦恼全都籽粒归仓,黛色的水牯惬意地躺在田头,反刍着岁月。   窗子的后面有孩子在跑动,孩子们永远是快乐的,孩子们的快乐平凡而简单。一只小小的田螺,一只拇指大的棒棒鸟,都可以让他一直笑到甜甜的梦里。   林徽因多么羡慕窗外的一切,羡慕在窗台上舞蹈的小鸟,羡慕在窗外跑动的孩子,她也需要那么一小点儿平凡而简单的欢乐,而此刻,她却只能躺在病床上,一任阳光在窗棂上涂抹着晨昏。   从大足考察回来之后,因劳累又受了风寒,她的肺病再次复发,连续几周,高烧四十度不退。上坝村无医无药,梁思成去李庄镇请来史语所的医生为她诊治,无奈他也学会了打针。   艰苦的日子伴着川南的冬天来临了,营造学社的经费几近枯竭,中美庚款基金会已不再补贴,只好靠重庆的教育部那杯水车薪的资助。成员的工资也失去了保障,幸亏史语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负责人傅斯年和李济伸出援助之手,把营造学社的五人划入他们的编制,每个人才能拿到一点固定的薪水。   林徽因和梁思成两人的工资大部分都买了昂贵的药品,用在生活上的开支就拮据起来,每月开了工资,必须马上去买药、买米,通货膨胀如洪水猛兽,稍迟几天,就会化作废纸一堆。   林徽因吃得很少,身体日渐消瘦,几乎不成人形,在重庆领事馆的费正清夫妇,托人捎来一点奶粉,像吃油一样谨慎地用着,为了改善一下伙食,梁思成不得不学着蒸馒头、煮饭、做菜,他还从当地老乡那儿学会了腌菜和用桔皮做果酱。   实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梁思成只得到宜宾委托商行去当卖衣物。   每当站在当铺高大的柜台下面,梁思成的双腿就忍不住发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留山羊胡的帐房先生,总是从那双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面,闪出一种嘲弄的目光,他只对梁思成递过来的东西感兴趣,可每一次他都把价钱压得不能再低。梁思成拙于谈价钱,帐房先生的算盘打得飞快的时候,那声响如同一梭子弹打在他的心上,每一次他都逃一样弹出了那家当铺。   衣服当完了,便只好把宝贝一样留下来的派克金笔和手表送到那山一样巍峨的柜台上。帐房先生对梁思成视为生命的东西,却越来越表现出冷漠和不耐烦。一支二十年日夜伴随他的金笔,一只从万里之遥的美国绮色佳购得的手表,当出的价钱只能在市场上买两条草鱼。   拿回家去,他神色凄然地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这块金表拿来红烧。”   林徽因除了苦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一没有当掉的就是那架留声机了。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音乐成了他们的药品和粮食。林徽因喜欢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作品,一曲《维也纳森林故事》、一曲《月光水仙女之舞》、一曲《胡桃夹子》,便把人带人一个奇幻的世界,只有在音乐里才能同遥远的先哲对话,让心灵听到明日的传闻,只有音乐才能让他们暂时忘掉苦难。   从这只黑色底片上旋转出来的音乐,把浸渍在盐水里的心,悄悄地冰释了。那音符是一群精灵,因为它们的降临,这两间简陋的屋子里充满了光辉。阴冷的冬天,在大面积地退去。音乐的芳香,在所有的空间弥漫着一个季节的活力。   更多的时候,林徽因以书为伴,雪莱和拜伦的诗伴她挨过沉默、孤寂的时光。那些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心里生长着:你那百折不挠的灵魂——/天上和人间的暴风雨/怎能摧毁你的果敢和坚忍!/你给了我们有力的教训:/你是一个标记,一个征象,/标志着人的命运和力量;/和你相同,人也有神的一半,/是浊流来自圣洁的源泉。   当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耗尽的时候,她便从这些诗句中,重新汲取到了力量,如同一个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的旅人,惊喜地发现了甘泉和绿洲。   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知道了他们在李庄的困境,数次来信劝他们去美国治病,同时在那里也可以找到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感激老朋友的关心,他们商议着给费正清夫妇写了一封回信: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病情稍微好些的时候,林徽因便躺在小帆布床上整理资料,做读书笔记,为梁思成写作《中国建筑史》作准备。那张小小的帆布床周围总是堆满了书籍和资料。   林徽因只是从窗外景物的变化上感受着季节,夏天来临了,小屋里的气温骤然升高,闷得像蒸笼。宝宝放了暑假,空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教宝宝学习英语,她用的课本是一册英文《安徒生童话》。暑假结束,宝宝已经能够用英语很流畅地背诵那些故事了。   小弟也上了小学,虽然生活环境艰苦,可是这孩子的个头还是长了不少。这一年到头,他几乎是一直打着赤脚,快上学的时候,外婆才给他做了一双新布鞋。   生活就这样迈着蹒跚的步履前进。   由于营造学社的资金严重不足,对西南地区的野外考察只好停了下来。   林徽因、梁思成和大家一起商量恢复营造学社已经停了几年的社刊。   抗日战争时期的四川,出版刊物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在李庄乡下。没有印刷设备,他们就用药水、药纸书写石印。莫宗江的才华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他把绘制那些平面、立体、刨面的墨线图一揽子包了下来。他描出的建筑图式甚至可与照片乱真。从抄写、绘图、石印、折页、装订,学社的同仁一起动手,最紧张的时候,连家属和孩子们也都参与了劳动。一期刊物漂漂亮亮地出版的时候,大家高兴得又笑又跳。   继抗战前的六期汇刊之后,第七期刊物便诞生在这两间简陋的农舍里。   向命运喘息的人,却终究不会把自己抵押给命运。有时候,命运当胸一拳,会击倒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然而,林徽因却顽强地抗争着。   窗子外面的景色变幻着,田野重新勃发生机,雨后的甘蔗林,可以听到清脆的拔节的声音,那声音如火苗般燃烧着。棒棒鸟照旧是窗台上的客人,它们洞悉所有季节的秘密。林徽因把她的诗句写在纸上的时候,阳光仍旧在窗户上泼洒着桔黄色的写意: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三弟之死   山雨滂沱。   雨的鞭子抽打着如磐的大夜,鞭影闪着遥远的电光,竹林匍伏下来,10万竿竹子一起发出爆裂的声音,小屋像雨中的一片叶子 工作着是美丽的   1942年,梁思成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编写一部《中国建筑史》。   这也是他们远在英美留学时的夙愿,由他们执笔写的《中国建筑史》,将是第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建筑史。为了这部书的写作,实际上他们在几年前就开始收集资料了。   林徽因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经常大口大口地咳血,梁思成的身体也垮了下来。他的脊椎病重新复发,写作的时候,身体支撑不住头的重量,只好找一只玻璃瓶垫住下巴。   林徽因承担了《中国建筑史》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并执笔写了书中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这一章是全书的主干,共有七节,分别为:五代汴梁之建设;北宋之宫殿苑囿寺观都市;辽之都市及宫殿;金之都市宫殿佛寺;南宋之临安;五代、宋、辽、金之实物;宋、辽、金建筑特征之分析。   在这一章中,她介绍了宋、辽、金时代,中国宫室建筑的特点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证。   大量资料来源,是他们数年来考察中国建筑获得的第一手材料。仅是中国的塔,她就列举了苏州虎丘塔、应县木塔、灵岩寺辟支塔、开封祐国寺铁色琉璃塔、涿县北塔及南塔、泰宁寺舍利塔、临济寺青塔、白马寺塔、广惠寺华塔、晋江双石塔、玉泉寺铁塔等数百种。细心地研究了它们各自的建筑风格、特点宗教意义,成为集中国塔之大成的第一部专著。   另外,林徽因还以详实的资料,分析了中国佛教殿宇的建筑艺术,对正定县文庙大成殿、山西榆次永寿寺雨华宫、辽宁义县大奉国寺大殿、山西五台佛光寺文殊殿、正定龙兴寺摩尼殿和转轮藏殿、宝坻广济寺三大士殿、山西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及海会殿、善化寺大雄宝殿、河北易县开元寺毗卢、观音、药师三殿、少林寺初祖庵大殿、山西应县净土寺大雄宝殿、河南济源奉仙观殿、江苏吴县玄妙观三清殿等殿宇的建成年代、廊柱风格、斗拱结构、转角铺作诸方面进行了论证与分析。这些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工作着是美丽的。林徽因、梁思成在写作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慰,倾注在创作中的时候,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们梦想着等战争结束了,他们的身体好起来,能再去全国各地考察。梁思成说,他做梦也想去一次敦煌,如果上帝给他以健康,他就是一步一磕头,也要磕到敦煌去。林徽因说,她最向往的是对江南民居的考察,在南方呆这么多年,没有来得及实地考察真是太遗憾了。   在他们的书稿即将完成的时候,费正清、陶孟和从嘉陵江搭乘小火轮溯江而上,整整四天旅程,11月14日来到李庄镇。费正清是专程来探望这对老朋友的。他们自1935年圣诞节分手以来,直到1942年9月26日在陪都重庆与梁思成相逢,差不多七年时间没有见过一次面。那次相逢,他们激动地握着手达五分钟之久。   他们一进门,费正清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几乎是原始人类穴居状态的生存条件下,这两位中国第一流的学者,虽然成了半残废,却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全身心地投人工作之中。在他们的病榻周围,是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文稿。   费正清望着林徽因,心情十分激动。几年不见,竟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费正清终于忍不住说:“我很赞赏你们的爱国热情,可在这样的地方做学问,也确实太难了,你们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要是美国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善自己的生态条件,而绝不是工作。西部淘金者们,面对着金子的诱惑,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设法使自己有舞厅和咖啡馆”   陶孟和说:“还是去兰州吧,我的夫人也在那里,西北地区干爽的空气有助于治好你的病。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写你们的书”   费正清也建议林徽因去美国治病,他可以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林徽因说:“你们住上几天,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   后来,费正清在他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满怀深情地谈到当年去李庄访问徽因和思成的情景。   梁家的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始终充满着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今生活水准下降,使原来错综复杂的关系显得基本和单纯了。首先是佣人问题。由于工资太贵,大部分佣人都只得辞退,只留下一名女仆,虽然行动迟钝,但性情温和,品行端正,为不使她伤心而留了下来。这样,思成就只能在卧病于床的夫人指点下自行担当大部分煮饭烧菜的家务事。其次是性格问题。老太太(林徽因的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抱怨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北京;思成喜欢吃辣的,而徽因喜欢吃酸的,等等。第三是亲友问题。我刚到梁家就看到已有一位来自叙州府的空军军官,他是徽因弟弟的朋友(徽因的弟弟也是飞行员,被日军击落)。在我离开前,梁思庄(梁思成的妹妹)从北京燕京大学,经上海、汉口、湖南、桂林,中途穿越日军防线,抵达这里,她已有五年没有见到亲人了。   林徽因非常消瘦,但在我作客期间,她还是显得生气勃勃,像以前一样,凡事都由她来管,别人还没有想到的事,她都先行想到了。每次进餐,都吃得很慢;餐后我们开始聊天,趣味盎然,兴致勃勃,徽因最为健谈。傍晚五时半便点起了蜡烛,或是类似植物油灯一类的灯具,这样,八时半就上床了。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许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缺少洗涤用的肥皂;有钢笔、铅笔但没有供书写的纸张;有报纸但都是过时的。你在这里生活,其日常生活就像在墙壁上挖一个洞,拿到什么用什么,别的一无所想,结果便是过着一种听凭造化的生活。   我逗留了一个星期,其中不少时间是由于严寒而躺在床上。我为我的朋友们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所表现出来的坚韧不拔的精神而深受感动。依我设想,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也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这个曾经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中国知识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纯朴的农民生活,一面继续致力于他们的学术研究事业。学者所承担的社会职责,已根深蒂固地渗透在社会结构和对个人前途的期望中间。如果我的朋友们打破这种观念,为了改善生活而用业余时间去做木工、泥水匠或铅管工,他们就会搞乱社会秩序,很快会丧失社会地位,即使不被人辱骂,也会成为人们非议的对象。   费正清因感冒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林徽因便拿了她在李庄写的诗给他与陶孟和读。让他们惊奇的是,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林徽因居然还洋溢着诗情。   费正清退烧以后,林徽因、梁思成陪他们去外边散步,费正清对这川南小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林徽因说:“中国南方的民居,最充分的体现了中国的人文精神,我有个设想,等身体好起来的时候,要对江南民居作一番详细地考察。”   费正清说:“林,我已经明白了,你的事业在中国,你的根也在中国。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的植物。”   在参观傅斯年位于僻静寺院的图书馆之后,费正清还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了来自美国南达科他州斯宾克县的传教士詹森博士,尔后与陶孟和重登小火轮返回重庆。   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贫病交加的林徽因、梁思成夫妇,欣喜若狂,8年的离乱终于结束了,好像陷进古井里的人,一下子看到了阳光。可是梁思成当时不在李庄,在重庆正与两位年轻的作家在美国大使馆食堂共进晚餐。   林徽因庆祝的方式是极其特别的,她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坐轿子到茶馆去,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她的居室,以茶代酒,庆祝抗战的胜利。梁思成兴致勃勃地回到李庄镇后,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肉和酒,还请了莫宗江一起相庆。林徽因也开了不喝酒的戒,很痛快地饮了几杯。   乘着酒兴,梁思成大声教宝宝和小弟朗诵杜甫的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宝宝和小弟看到将要随父母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北平了,也雀跃起来。   随着“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们的心情也一天天不平静起来。   然而,林徽因看到和听到的消息,使她心中非常不安,虽然日寇已经投降,可是歌乐山上空依然是战云密布,蒋介石调兵遣将,准备打内战。   1946年1月,她从重庆写给费慰梅的信中说: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的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苦难。一个人毕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察觉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灼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   在这同时,林徽因为另一桩事心情一直很沉重。营造学社经费来源完全中断,已无法再维持下去,刘敦桢与陈明达已先后离去,留下的也人心散乱。梁思成觉得,中国古建筑研究,经过营造学社同仁数年努力,已基本理清了各个历史时期的体系沿革,可以告一段落,战后最需要的是培养建设人才。   他们一家商量着,先到重庆看看病,再到昆明会会老朋友,建议西南联大负责人梅贻琦在清华大学增设建筑系。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搭乘史语所一辆去重庆的汽车,一大早就上路了。去之前,史语所的朋友们劝她:“林小姐,还是到协和医院去治疗吧,重庆毕竟不是北平。”   到了重庆,她大部分时间呆在中研院招待所里,那时费慰梅来华在美国大使馆当文化专员,继李庄相会不久,她们又第二次在重庆见面。费慰梅有时开车带她到城里去玩,有时开车到郊外南开中学去接在那里读书的儿子小弟,有时开车到美国大使馆食堂一同就餐,有时到她和费正清刚刚安顿下来的家里小坐。在重庆,费慰梅还请著名的美国胸外科大夫里奥·埃娄塞尔博士检查了她的病情。当她的身体允许的时候,费慰梅还带她们全家去看戏和电影,林徽因和儿子小弟还参加了马歇尔将军在重庆美新处总部举行的一次招待会,在那里见到了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周恩来,“基督教将”冯玉祥等名人。   后来,他们又找了一家比较好的教会医院再次检查,梁思成说,咱们一定把身体全面检查一下,回去路上心里也踏实。   X光检查以后,医生把梁思成叫到治疗室说:“现在来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这里已经没有办法了。”   梁思成如五雷贯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不知怎么和林徽因走出医院的。   林徽因却很坦然,安慰梁思成:“现在我觉得好多了,回到北平,很快就会恢复过来。”这话如一把刀子扎在梁思成心上,全身每一个器官都在流血。   在重庆他们商定,梁思成先回李庄处理北返事宜,费慰梅同林徽因乘机去昆明。   重访昆明的住所是军阀唐继尧后山上的祖居,那祖居的窗户很大,有一个豪华的大花园,几株参天的桉树,枝条垂下来的芳香随风摇曳。   长期的分离之后,又有张莫若、钱端升夫妇、老金等老朋友聚集在她的身旁,她欣喜若狂,床边总是缭绕着没完没了的话语。   这年2月28日,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信,报告了她昆明之行的情况: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无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11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两天时间交谈了各人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各人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的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尽管昆明的海拔高度对徽因的呼吸和脉搏有不良的影响,但她周围有许多老朋友为她作伴,有看不完的书,还有女仆和老金热心周到的照顾,她心里感到十分惬意。   林徽因给费慰梅还写信讲述了住在唐继尧“梦幻别墅”的感受:   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到花园周围来值班,那明亮的蓝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房间这么宽敞,窗户这么大,它具有戈登·克莱格早期舞会设计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阳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种梦幻般的方式射进窗户里来,由外面摇曳的按树枝条把缓缓移动的影子泼到天花板上来。   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远是那样的美丽,天黑下来时我房间里的气氛之浪漫简直无法形容——当一个人独处在静静的大花园中的寂寞房子里时,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齐都黑了下来。这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忘不的。   梁思成的建议,很快得到了梅贻琦的支持。梅贻琦答复,首先在清华大学工学院开办建筑系,并聘他为系主任。梅贻琦还告诉他,清华大学不久就要返平,让他也做好回去的准备。   这年7月,西南联大教工北返,林徽因、梁思成一家也跟他们一起,乘一架改装的军用飞机,由重庆顺利地回到北平。 重返北平   阔别9年的故都,又重新走回林徽因的梦里。   她在心中多少次勾勒过的北平的景象,却变得扑朔迷离。铺天盖地的太阳旗已不复见,代之而起的是酒幌一样的青天白日旗,经幡似地在每家的门楣上招摇着。   林徽因如坠五里云雾,向过路的人一打听,原来今天是教师节。北平政府正准备举行八年来的祭孔大典。   空中飘过悠扬的鸽哨,连年的战火,却没有让这些带翅膀的和平天使,失去自己的天空。   前三门大街上,一辆辆十轮卡车隆隆驰过。钢铁的庞然大物,半罩炮衣,裸露着粗大的炮管,金属的冰冷仿佛要冻结盛夏的阳光。骄横的士兵们坐在炮车上,向街上的人打着口哨。   林徽因带一双儿女,站在“信增斋修表店”的屋檐下,看着这纷乱的街景,她不明白,大成至圣先师重新被邀请到这座故都,虽然没有异族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膛,然而这满街的炮车,不知该让他怎样“发乎情,止乎礼义”。她殷殷感觉,血与火的搏杀就要开始了。   回到北平之后,他们把家安在了清华大学的宿舍。梁思成匆匆组建起清华大学建筑系,很快又赴美考察战后的美国建筑教育。同时,应耶鲁大学的聘请,做为期一年的讲学,教授《中国艺术史》。   战后的北平,由于经济萧条带来了物价飞涨,工商业纷纷倒闭。国统区的钞票长了翅膀。在他们回来的几个月内,北平的大米由法币900元一斤,猛涨到2600元一斤。清华大学的学生食堂前,常常拥挤着出售衣物的学生,铺在地上的旧报纸上,用毛笔写着:“卖尽身边物,暂充腹中饥。”   看着那些孩子一张张菜色的脸,林徽因心中非常难过。饥饿的阴影笼罩着北平,也笼罩着清华园。清华园民主墙上,出现了反饥饿的呼声:“内战声高,公费日少,今日丝糕,明日啃草。”也有标语写着:“饿死事大,读书事小。”另一个壁报上呼吁:“向炮口要饭吃!”   这时,上海、南京等地也开始了抢救教育危机的运动,反饥饿、反内战的浪潮,由南而北,汹涌澎湃。清华大学开始罢课,高音喇叭播送着学生的罢课宣言:“今天饥饿迫使我们不能沉默。今天为了千千万万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民,为了在内战炮火下忍受饥饿的全国同胞,我们不得不放下了我们的书本。……一切根源在于内战。内战不停,则饥饿将永远追随人民。”   林徽因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他们一家浪迹萍踪,整整9年,回来已是两手空空,带出的衣物,也在四川当光吃净。刚刚踏上故土,贫困和饥饿,如影子一样又跟随他们而来。   她的病也越来越厉害,痛苦又在苦苦地折磨着她。   1947年夏天,在欧洲战场饱经硝烟浸染的萧乾,由上海来北平探望老友林徽因。来之前,他曾接到林徽因的信:一定得留一个整天给她。   当萧乾来到清华园林徽因的寓所时,老远就望见她的宅前竖了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这里有位病人,遵医嘱需要静养,过往行人请勿喧哗。   一进门,萧乾轻轻喊了声林小姐。   林徽因从屋里出来,紧紧握住萧乾的双手,眼里储满了泪水,惊喜地大声嚷着:“秉乾,快进屋,干嘛这么轻手轻脚的。”萧乾指了指门口那块木牌。   林徽因说:“你大概没想我这个需要静养的病人,一天到晚在这高声大嗓地接待客人,那块牌子是总务处写的。”   坐下之后,萧乾问起了林徽因这几年在南方的生活。林徽因说:“咱们早就讲好了,这一天先听你讲。”   萧乾喝了口茶,讲起了他们在昆明分别后的经历。   萧乾从他初到英伦时讲起。   当时德军已吞并了奥地利和捷克,欧洲局势十分紧张,如一座一点即爆的火药库,一场大战必将爆发。这期间,萧乾接到了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来信,该院中文系缺一名讲师,经于道泉先生推荐,邀萧乾前往担任。《大公报》总编胡霖也很高兴。他设想萧乾可先去东方学院教书,同时注意欧战动态,给《大公报》撰写稿件。萧乾去英国的路费也是《大公报》提供的。他在伦敦大学办公的地方,据说是弥尔顿当年在剑桥读书时居住的宿舍。   林徽因兴奋起来:“秉乾,你真幸福,我很崇拜弥尔顿,他的《五月晨歌》写得那么动人——欢迎富丽的五月啊,/你激扬欢乐,青春和热情的希望;/林木、树丛是你的装束,/山林、溪谷夸说你的幸福。/我们也用清晨的歌曲向你礼赞,/欢迎你,并且祝你永恒无边!”   萧乾又讲起了欧战开始的遭遇。   那个时候,伦敦大学已由剑桥搬回伦敦,正好赶上德军飞机长达一年的大轰炸。萧乾谈起他目睹过的英军和德军的空战。那个下午,伦敦市区的上空,一片黑鸦鸦的机群,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的爆炸声,仿佛把伦敦整个掀翻起来,这一天是9月15日,亦是德国空军司令戈林宣布的“鹰日”。萧乾同房客们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他绘声绘色地给林徽因学着:“‘啊,天哪,他们交上火啦。’你看,这哪像广播战争新闻,简直是在广播一场有趣球赛。”   林徽因说:“英格兰民族就是这样天生的幽默和乐观,我在英国读书时,跟克伯利克先生一家去南海边度假,路上克伯利克让人偷走了盛钱的手提箱,那老先生耸耸肩说,火车还没下,帮忙提箱的人早上来了。”   萧乾说:“是啊,英国人就是这样的豁达乐观。希特勒派飞机撒的传单,也让英国人作了募捐的工具,他们把那些劝降的传单收集起来,卖一便士或两便士一张,几分钟就能收十多个英镑。后来每张贵到五个先令,收集者又出了新花样,看一眼就要付一便士,这下集资就更多了。”   林徽因大笑起来。   萧乾说:“德军飞机那天轮番轰炸的时候,钢琴家缪拉·海斯和一批英国音乐家却在市中心国家艺术馆举办‘午餐时间音乐会’,我常到那去,花上一个先令,买张入场券,一边啃面包,一边听优美的音乐,而窗外却是炸弹声和高射机枪声。一个民族的心理素质,将决定这个民族的前途,这是我体会最深的一点。”   林徽因赞同地说:“太对了!我刚从重庆回到北平,看着大街上的人,心里就难过。一个个全是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的样子,从台面上大人物,到饭馆跑堂的,都显出一副疲倦和退化现象,真让人失望。”   萧乾还谈到他在一个读诗会上,见到大诗人艾略特的情景。当时这个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正担任着伦敦防空巡逻员。读诗会的主持者是这样向大家介绍艾略特的:“艾略特先生昨晚刚刚值完防空巡逻班,今天晚上可能还得值,他读诗的时候,要是突然打起盹来,大家要多多原谅,不过你们可别打盹。”   那个晚上,艾略特朗诵了他创作的《保卫群岛》、《小吉丁》等几首反战诗篇。   萧乾被艾略特的朗诵深深感动着。他无法把眼前的艾略特同那个头戴钢盔,走在巡逻路上的艾略特联系起来。   萧乾接着又讲了他以驻英国专职特派员的身分,奔赴前线采访的经历。那时盟军向莱茵河日夜逼近,直捣希特勒老巢,他平生第一次正式穿上的军装,是美式黄哔叽校官服,高而发亮的黑色马靴,一件黄呢大氅,怀里揣着随军护照,上面写着:此人如被俘,须依国际联盟规定,按少校待遇。   在战场采访中,他遇到了作家、记者海明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自愿参加救护队,当驾驶员,在意大利战场受过重伤。“二战”期间,他曾到中国采访。在欧洲战场上,他像一名战士一样,拿起武器,直接参加了反法西斯的战斗。他曾在解放巴黎的战斗中,悄悄离开部队,组织起一支游击队,在凯旋门附近歼灭德军,救了千百个法国人的生命。巴黎战役结束后,海明威因私自参战,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见到海明威的时候,那个蜚声世界的大作家,在一个酒吧间里,独饮独酌,喝得很痛快,喝一口酒,便用手摸一下脸上的伤疤。   萧乾说:“那个时候,我想到艾略特在炸弹的爆炸中,英勇地执行着民防队员的职责,还有这眼前的海明威,他拿起武器,同法西斯面对面地交火。我也想起了远在祖国的朋友们,其芳、之琳、丁玲还有你,也许那个时候,你们正冒着日军轰炸的硝烟,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和考察的路上呢。”   林徽因说:“提起来真让人伤心,那个时候,我病在李庄。天津发了大水,我们撤退前存放在天津英租界的英资银行保险库中的图片和资料,涨水后全部被淹毁了,这是我们积累了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听到那个消息,我跟思成抱头痛哭,把孩子和妈妈也都吓坏了。”   说着,林徽因又饮泣起来。   萧乾说:“这就是战争,我坐着汽车,沿‘希特勒公路’开往前线,一路上全是载着白色符号的难民,还有一车车断臂残腿的战俘,遍地是弹坑,遍地淌着鲜血,有好多村镇被夷为平地,大地躺着无数骡马的尸体,还有被击毁的坦克,满地是被射穿的钢盔。当时我想,这就是战争。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德国人,我们的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围上来看热闹,青年人则立即走开,投过仇视的目光,在一些老年人的脸上,看到的都是傲慢的样子,我想这也是战争。德军投降后,我到美国报道联合国会议,在人行道上走着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老太太,她看着我胸前的联合国徽章,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老泪纵横地说,这下可好啦,我的乔治快回来了,我的小杰夫也不用去当兵了。当时我想,这就是战争。”   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整整长谈了一天。林徽因也讲了他们一家在云南、四川的离乱生活。他们各自满怀着希望盼到抗战的胜利,但中国的现状又让人感到深深的忧虑。   他们谁也无法安慰谁,他们思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 在白色的世界里   只有辗转病榻的人,才感到春天的萧瑟。这种萧瑟不同于秋天的风扫落叶。那些从灰黯中渐渐明亮起来的颜色,仿佛每朵花、每片叶子都预言着什么。   林徽因这几天病得又不能下床了。65岁的老母本来身体就不太好,还得挣扎着为徽因的一双儿女烧饭做菜,给徽因煎药。林徽因觉得,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宝宝为她在书桌上插了一束含苞的杏花,她几乎是从始至终看了它的开放和残落的全过程。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时光的短暂和冷酷。她把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收集到一只玻璃瓶里,那些日子的碎屑,残留着微弱的香气,它们从枝梢落到桌面上,就褪尽了所有的颜色。   大表姐王孟瑜从上海来探望她了。   这次见面,大表姐苍老多了,林徽因几乎认不出她。林徽因记忆中的大表姐,似乎应该永远是那个扎着一条长辫子的姑娘。   林徽因的童年是在上海爷爷家与大表姐一起度过的。大表姐长她八岁,胖胖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爷爷去世后,她与大表姐就分开了,随母亲迁到北京,张勋复辟时,又搬到天津英租界红道路。那年,二娘程桂林患肋膜炎,在京治病,父亲也忙于公务,顾不上照看天津的家,便请大姑姑来料理家中琐事,大表姐也一同来了。表姐到后,家庭教师陈先生的讲课也开始了,当陈先生给林徽因讲唐诗的时候,大表姐有时也过来听。   林徽因最后一次见大表姐,是在1934年他们去浙南宣平考察,回来时路过上海,匆匆会了一面。   大表姐也几乎认不出林徽因来了。她接到信后,知道徽因已病得很重,焦灼不安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大表姐在北平住了半个月,更多时两人对望着,没有什么话语。但是,又仿佛把许多年要说的话说完了。大表姐依然是那么纯朴,总是默默地帮助母亲做些家务,为徽因减轻些负担。一直到大表姐离开的时候,徽因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始终没说出来。那天早晨,徽因无力走下病榻,只是隔窗望着大表姐离去的背影,大表姐没有回头,林徽因知道,那是怕她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   那天晚上,林徽因怎么也睡不着觉,她随手拿了一张纸,把给大表姐想说的而没说的话、把无限的凄凉全部倾注到稿纸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写完《写给我的大姊》这首诗,林徽因仿佛完成了一种诀别,了结了对人生的一份依恋,她觉得怅惘更加深重了。   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写诗是她唯一的慰藉,仿佛只有用诗句才能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完。这段日子她写了很多,每首诗都是当时心境的反映。如《六点钟在下午》、《人生》、《展缓》、《小诗》、《恶劣的心绪》等。   她这样写生命的无奈: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展缓》   她这样写命运的渺茫: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之一   她这样写人生的匆忙: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人生》   这些日子,她生活在自己诗意建构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的灵魂,才能接近那些像预谋幸福一样,预谋死神的先哲。   在心灵的路程上,落日的景象决不仅仅是辉煌,林徽因觉得她走得已经很疲惫了,一双腿再也承受不住一个影子的重里。   有一些东西是她一生苦苦追寻过的,有一些东西却看它在岁月的指缝里流逝。生命就是这样,当你想回首的时候,你来的路上已消失了全部的风景。   这年夏天,梁思成回到北平。一年来,他在美国耶鲁大学讲学,同时作为中国建筑师代表,参加了设计联合国大厦建筑师顾问团的工作。在那里,他结识了许多现代建筑权威人物,如勒·柯布西埃、尼迈亚等。他还考察了近二十年的新建筑,同时访问了国际闻名的建筑大师莱特·格罗皮乌斯、沙理能等。   在美国,他会见了老朋友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并将在李庄时用英文写成的《中国建筑史图录》,委托费慰梅代理出版,后因印刷成本高,而没有找到出版人。1948年,留英学生刘某为写毕业论文,将书稿带到马来西亚。直到1979年,这份稿子才辗转找回,并经费慰梅奔波,1984年在美国出版,获得极高的评价。   梁思成接到林徽因病重的消息,匆匆结束讲学,提前回国。   林徽因的肺病已到晚期,结核转移到肾脏,需要做一次手术,由于天气和低烧,也需要静养,做好手术前的准备。   对于林徽因来讲,这段日子是最难熬的。   梁思成回国后,又恢复了他作护士的角色,除去讲演外,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她。他在美国为徽因和亲友购买的礼物中,最受大家赞赏的是克劳斯莱牌汽车,它成了林徽因天赐的礼物,她可以被轻松地载去访友或把朋友接来看她。   秋凉以后,林徽因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她被安排在西四牌楼的中央医院里,这是民国时期建筑的杰出创造。集民国、袁世凯式、巴罗克风格于一体的四层建筑。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生命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僵滞着,没有流动,没有亢奋,只有这白色的刺眼的安静,煎熬着灵魂。她无法拒绝这些。她现在觉得多么需要有一只手,把她的绝望稍稍阻隔在命运之上。然而,生活却像两个走得不一致的时钟,内心的一个在没有节制地奔跑,外部的一个却早就停止不动。除了这两个互相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尽管她对这白色的煎熬已不陌生。   这个时期,她写了《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忧,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这种恶劣的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她隐隐觉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这时才感到了命运这只手的强悍。乎是她早已期待过这样的结局了。生命像一个圆,从一个点出发,最终又会回到那个点上去,谁也无法逃避这种引力。   通货膨胀的火还在无声而凶猛地蔓延,市场上的菜蔬几近绝迹,偶尔有几个土豆挑子,也会立刻被人抢购一空。为了给林徽因补补身子,梁思成开了车,跑到百里外的郊县,转了半天,才能买回一只鸡。   10月4日,林徽因写信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朋友费慰梅说:   我还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来住院吧。别紧张。我是来这里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处零件补一补,用我们建筑业的行话来说,就是堵住几处屋漏或者安上几扇纱窗。昨天傍晚,一大队实习医生、年轻的住在院里,过来和我一起检查了我的病历,就像检阅两次大战的历史似的。我们起草了各种计划(就像费正清时常做的那样),并就我的眼睛、牙齿、双肺、双肾、食谱、娱乐或哲学,建立了各种小组。事无巨细,包罗无遗,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关于当今世界形势的重大会议一样多的结论。同时,检查哪些部位以及什么部位有问题的大量工作已经开始,一切现代技术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结核现在还不合作,它早晚是应该合作的。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逻辑。   这年12月手术前一天,胡适之、张奚若、刘敦桢、杨振声、沈从文、陈梦家、莫宗江、陈明达等许多朋友来医院看她,说了些鼓励和宽慰的话。   为防万一,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了诀别信:   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在推上手术台之前,她淡淡地投给梁思成一个无言的微笑。   她躺在无影灯下,却看到了命运拖长了的影子。她似乎觉得自己走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沿着一条隧道进入一个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了金属器皿的碰撞声。 前夜   冬天和春天一起来到了清华园。   1948年,反饥饿、反内战的浪潮方兴未艾。11月6日,学校开始总罢课,饥饿迫使温文尔雅的教授和莘莘学子不能再沉默了,他们在民主墙上贴出了自己的宣言:几个月来 新生活的开端   光的道路,从历史的一端铺展过来。   这个季节给了它最亢奋的色谱,它肆意涂过的每一小块地方,岁月的青苔便纷纷剥落。   北平——一座胚芽骚动的城市。   没有谁会怀疑胚芽的存在,没有谁会怀疑胚芽的力量,这个胚芽,从一粒千年的古莲籽中萌发出来,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展开它的风景。   林徽因的生命中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迹,在同死神的角力中,她又一次成了胜利者。1949年,她在新生的清华园里,担任了建筑系一级教授,主讲市镇设计课。   清华大学建筑系设在旧水利馆二楼,最初开办时只有20人,现在也不过三五十人。建筑系从1948年就成立了市镇组,开设了市政设计课,可以说是国内最早的城市规划设计雏形。   林徽因主讲的住宅设计专题,很注重适应战后恢复城镇建设的需要。   她从人对阳光、水、绿茵、鲜花、林石的需要,讲到人与人,人与建筑,人与自然之间的情感。从园林艺术的空间关系,讲到四合院的结构语言,从苏轼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讲到民居的缘情作用、精神功能和感情色彩,进而从北京城市的发展,讲到城镇规划的基础,城市交通、市政工程和城市绿地。   解放后,梁思成担任了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他受中央领导委托,负责北京城区的规划方案,他的工作随之也忙碌起来。战争结束了,人民需要医治战争创伤,中央领导同志委托他组织人员对北京城的规划进行研究,并成立了研究小组。   林家的茶会又有了许多新的客人,他们大都是为了北京市的都市规划,梁思成从外地调来的青年建筑学家,有陈占祥、程应诠、朱畅中、胡允敬、汪国瑜、戴念慈等。这段日子,大家每天聚在一起,有时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聊得最多的还是新北京的规划问题。   当时,梁思成和陈占祥已经搞出了一个北京新城的规划方案。他们主张,把新市区移到复兴门外,将长安街西端延伸到公主坟,以西郊三里河做为新的行政中心,把钓鱼台和附近湖泊组织成新的绿地和公园。这个方案由梁思成和陈占祥联名写成《对首都建设的建议》一文,由梁思成自费刊印,报送中央领导同志审阅。   在茶会上,大家对这个方案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林徽因一如既往地成为茶会的主角,她谈了“多核同心圆”城市、“潜在带形”城市、“集成化”城市、“星座式城市群”,还谈了柯布西埃和尼迈亚。她主张,一个城市应该是个美的整体,它的形象语言所表达出来的思想,是十分清楚的,建筑并不只是纯形式的美,它的思想性、伦理性和感情色彩,对于艺术性的欣赏来说是一种压倒一切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并不亚于物质功能,它有一种进取精神,有着更大的生命力。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开始,这个时代应该拥有体现时代精神的作品。建筑作为人们生活、活动的物质对象,显然应该随着社会和人们的生活、活动的变化而变化。建筑作为一个审美对象,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人们对建筑艺术的理解和审美要求,也将会改变。   林徽因认为,北京的许多名胜古迹,如故宫、天坛、中海、南海、北海、颐和园、玉泉山,以及西山一带的风景区和休养区,应该用一些河流和林荫大道,把它们串连起来,成为一个绵延不断的公园系统,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河道,都应该成为公园的一部分。   大家谈起北京的古城墙时,社会上很多人主张拆掉,林徽因则不然。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在城墙上修路做公园呢?这样既保护了古建筑,又利用了古建筑,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美这个东西来自社会现实,没有美社会现实就不可能发展得和谐,所以它又是社会文明的灵魂。它形象地教育着人们,使人类走向进步。”   大家争论得很热烈的时候,有一个恬静的姑娘,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认真地听着大家的争论。林徽因转过身来叫着她的名字:“林洙,你也来谈谈看法。”   林洙脸红了一下,腼腆地说“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林徽因说:“你可以大胆地谈谈自己的看法,你不是平时谈得挺好吗。”   这个叫林洙的姑娘,原籍福建闽侯,生长在云南,在上海读完中学,1948年跟哥哥来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先修班,3年后在北京参加工作,林徽因病逝后,1962年同梁思成结婚,成为他生活上、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共和国的新生,使林徽因如沐春风。她觉得,有许多事情在等着她去做,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知识和智慧,献给新中国即将到来的建设高潮。她总是报怨时光太短暂,她在病床上躺不下去了,立即收集有关资料。   在收集资料过程中,她偶然发现了苏联N·窝罗宁教授所著的《苏联卫国战争被毁地区之重建》一书,欣喜若狂。她要和梁思成赶快把这本书翻译出来,这正是目前中国所需要的。   她在译者体会中写道:   从这本书里,我们愤怒地看到了德国法西斯几番在人民苏联绝灭人性的破坏,较比日寇在中国暴行有过之无不及,曾几何时,德、日法西斯和美国法西斯强盗及其帮兄们又在我们手足之邦,向所有的城市、乡村和爱好和平英勇不屈的朝鲜人民进行同样灭绝人性的破坏和屠杀。苏中两国人民在八九年前,十余年前所面临的正与朝、中两国人民今天所面临的敌人是一模一样的。而且今天的强盗吸收了昨天的强盗的经验,是“青出于蓝”,变本加厉的。负责重新设计平壤的朝鲜建筑师金正熙同志告诉我们,平壤今天已真正成为一片“平壤”;将来重建平壤就同重建斯大林格勒一样艰巨。   一整个区域因为战争的破坏而发生了政治、经济、地理上的大变动时,他们就有计划地迁移整个村庄乃至市镇,使这属于区域城乡规则范围的布置更合理了。整个城市洗劫了,他们就将整个城市有计划地重建起来,且在建中修正了过去的缺点。至于个别的建筑物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切计划不只在平面上区分、筑路而且有立体上予以同样缜密的考虑;不只是关于经济的,生产的,居住的,而且是关于文化的,娱乐休息的;不只是房屋建筑的,街道桥梁和公用设备工程方面的,而且是关于山林园苑,池沼溪河,树木花草种种方面的部署的;不止蓝图和施工说明书的,而且是材料的生产、分配和运输,以及人力的组织和分配的各方面的努力。这种全面计划和组织工作就是准备期间最主要的工作。   “重建工作必须考虑到民族传统,把它融汇到新计划之中;把它和新兴的,现代标准所需要于建筑的各方面调和起来……”。“建筑师必须考虑到个别地区的生活的历史传统和建筑传统,在他的设计中保留一切合理的和有历史价值的,……他所计划的市镇或村庄还必须构成自然地形成风景中的一部分”(第二章)。“计划必须同时考虑到居民的习惯和苏维埃人民在文化和美感上的要求……。需要建筑师做出高度艺术价值的图样,城市的整体必须与当地的地形和风景相和谐”(第四章)。由作者所举许多实例中,我们可以看到苏联的建筑师们在重建一个市镇时如何小心翼翼地从原有基础上发展,同时又有远见地将原有不合理的、错误的加以改正和“现代化”。   我们的中国是一个具有五千年灿烂的文化历史的国家。差不多任何一个中国的市镇都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文物。我们有伟大优良的都市计划传统和建筑传统;除去几个大都市外,全国所有的市镇,那就是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劳苦人民现在所正在居住的,并且所正在继续不断地建造的市镇和房屋正是遵循这伟大优良的传统建造的。但是今天中国的建筑师们,无一例外地(译者们在内)都是直接或间接由外国学来的。年长一点的由学习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开始,年青一辈的学习资本主义理论的体系结晶,即所谓“功能主义”(机械唯物主义)的“现代化”或“国际式”(世界主义式)流派。我们在这前后两种毒素中酣醉了数十年。   翻译这本书的困难是较大的,这本书在伦敦出版已经7年,他们是从英文转译的。   同时,林徽因的病况也随着天气变化不断加重,冬天到来的时候,清华园没有暖气供应,他们家住的房子又高又大,四面透风,梁思成只好找了些牛皮纸,把整个天花板和墙壁糊起来。   为了保暖,屋里燃着两三个炉子,而伺候这些炉子,也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精力。在翻译工作紧张时,林徽因常常要熬夜,身体更加支撑不住了。因此,温度对这样一个病人就愈加重要,有时炉子管不好,快灭时就要发动一场“抢救炉火”的战斗,每当这时,思成就会弄得精疲力尽,满身满脸都是炉灰。   全部翻译工作结束的时候,又一个新的春天已经开始了。 情系国徽   这是灵魂的白夜。   银河的潮汐汹涌着,星光漫过堤岸,荡起一片灿烂水声。   在这个春天里,有一种来自星外的音乐,它的手指正缓缓地抚摸着树木、花草、岩石、水和金属,所有醒着的心灵被浸润、被催生,到处是愿望拔节的声音。那琴弦正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动着,每一次颤动,都是一次热烈而又真挚的降落。   这个房间里的灯光,已经几夜未熄了。这里是清华大学营建系国徽小组的设计室。林徽因和她的助手:李宗津、莫宗江、汪国瑜、胡允敬、张昌龄、朱畅中、罗哲文等,围着一张桌子,热烈地讨论着。满桌子满墙壁都是他们画出来的草图。   今天白天,梁思成从新政协筹委会国旗国徽评委会上,带回了国徽图案参考资料,那是从上千件应征作品中遴选出来的。   1949年7月1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委会,在《人民日报》等各大报刊,刊登了公开征求国旗、国徽图案及国歌词谱的启示,征稿截止日期为8月15日。梁思成和林徽因领导了清华大学国徽设计组的工作,同时,梁思成还担任了国旗、国徽评选委员会顾问。   国徽征稿结束时,已收到了全国各地、包括海外侨胞设计的900多件图案,但都未被选用,政协筹委会决定把设计国徽的任务交给清华大学和中央美院。   梁思成带回来的国徽参考资料,一张一张摊在桌子上,大家认真评论着。这些图案,有一部分明显地模仿外国的国徽,有的花花绿绿,很不庄严。有一张图案,上方画了一个鲜红的太阳,下面是蓝色的海洋,还有两只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飞翔。林徽因看了一眼说:“天哪!这简直是阴丹士林商标。”   朱畅中说:“七折大拍卖。”   大家都笑起来。   再看这些应征的稿件,像商标的还真为数不少。林徽因又和大家讨论起国徽和商标的区别。林徽因说:“国徽是一个国家的标志,它体现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国家的意志,一个政党的主张。中国的国徽要有中国的特征,政权的特征,形式也要庄严富丽,应该表现中国人民的自豪感。商标只是商品的标志,它只具有商品注册的意义,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们必须加以区别。”   林徽因找出一些国家的国徽,指点给大家看:你们看这只国徽,是爱尔兰的,画面上的这只红色的右手,象征着这个国家的一个古老的传说。大约在3000年前,两个来自欧洲大陆的人,各自率领部下,分乘两艘大船,同时向爱尔兰进发,他们事先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国王,两艘船接近海岸时,落在后头的那一位,眼看王位就会被别人拿到了,急中生智,拔刀砍下自己的右手,把血淋淋的断手扔到岸上,因此他成了这个国家的国王。   你们再看这只国徽,图案设计很奇特,上面还写着激励人意志的格言。   比利时的写着“团结就是力量”。写着“团结和信心”的是尼日利亚的。尼泊尔的国徽上这行字是“祖国比天堂还宝贵”。   下边的这几个图案,反映了本国的自然资源、独特物产。   澳大利亚的国徽,左边是一只袋鼠,右边是一只鸸鹋。   孟加拉的国徽,是数片黄麻叶子图案,这个国家盛产黄麻。罗马尼亚有丰富的石油资源,所以它的国徽上,有顶天立地的钻塔。   尼泊尔是高山之国,因此他们的国徽图案是一片崇山峻岭。   林徽因还找了一些古代的铜镜、玉环、玉壁等工艺美术作品,作为参考资料,从中启发灵感。   梁思成传达了国徽审查小组要求在国徽图案中有天安门图像的意见。林徽因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构想,立刻派朱畅中去画天安门的透视图。营造学社藏有测绘天安门建筑的图纸,有百分之一比例和二百分之一比例的天安门立面、平面、剖面图。当时在北京,其他单位要找这样的图纸是不可能的,幸亏营造学社保留了这么完整的资料。   林徽因特别关照朱畅中说:“在国徽图案中采用天安门立面图,可以使比例尺寸严格正确,同时在视觉上可以让人感到天安门广场的广阔深远。”她还建议,把两个华表向左右方向拉开距离,这样有整体上的开阔感,构图也比较稳定。   一张又一张图纸,一场又一场争论,大家的设计思想越来越明确了。林徽因始终主张,国徽应该放弃多色彩的图案结构,采用中国人民千百年来传统喜爱的金红两色,这是中国自古以来象征吉庆的颜色,用之于国徽的基本色,不仅富丽堂皇,而且醒目大方,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宝宝从南方回来探家,一进门大吃一惊,往日整洁有序的家,现在像个大作坊,满地堆的都是资料和图纸,地毯遮住了,没有下脚的地方,更使她惊讶地感到,往日病得爬不起来的母亲,此时精神焕发,显得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清华小组先后做了二三十个正式完成的国徽图案,陆续送政协国徽审查小组和中央领导同志审阅。   6月,经过3个多月的昼夜奋战,一枚定型的国徽图案诞生了。迎接终评的前一天,林徽因和大家都很兴奋,但也有隐隐不安。确定评选方案的那天,梁思成和林徽因都病倒了,便让兼任秘书工作的朱畅中去参加评选会议。林徽因一遍遍叮嘱着:“畅中,我等候你的消息,评选结束了,多晚也要赶回来。”   评选会议在中南海怀仁堂进行。会议厅的中间墙上挂着两个国徽图案。左边的是清华方案,图案外圈环以稻麦穗,下端用红绶带绾接在齿轮上,国徽中央部分和下方是金色浮雕的天安门立面图,上方绘有金色浮雕的五星,衬在红色的底子上,如同天空中飘展的五星红旗。整个图案左右对衬,庄严肃穆。   右边挂的是中央美院的方案,天安门的图象是一幅彩色的风景画,天安门形象一头大、一头小、一头高、一头低,有强烈的透视感,华表只画一个,立在一侧,碧蓝的天空,金色的琉瓦,红柱红墙,加上金桥的白石栏杆和白石华表,铺地的大石块依稀可见,石缝里还画着青草。   会场中间排列着三四排沙发椅,参加评议的委员们,在两个国徽之间穿梭着,热烈地争论着。朱畅中心里没底了,脸上浸出了热汗。   正在这时,周总理来了。   总理和大家亲热地打过招呼之后,走到两个图案前,仔细地审视着。过了一会儿,他让大家发表意见。   田汉说:“我认为中央美院的方案好,透视感强,色彩比较明朗。”   许多委员都赞成田汉的意见。   坐在后排的朱畅中心里咚咚地敲起鼓来。   张奚若站起来说:“我认为清华的方案好,有民族特色,既富丽,又大方,布局严谨,构图庄重,完全符合政协征求图案的三条要求。”   周总理注意到了中间靠右边沙发上的李四光,他走到李四光座位旁边,扶着沙发背问:   “李先生,你看怎样?”   李四光沉思片刻,右手指着清华的方案说:“我看这个有气魄,有中国特色。”   周总理再次走到两个图案前,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再次让大家发表意见,多数委员都赞成清华的方案。   周总理说:“那么好吧,我也投清华一票。”   朱畅中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他真想飞跑出去,给林徽因打电话。   周总理说:“清华的梁先生来了没有?”   张奚若回答:“梁先生和林夫人都病倒了,清华小组的秘书来了。”又叫朱畅中,“小朱到前头来。”   周总理把朱畅中叫到清华的图案前指点着问:“这是什么?”   朱畅中回答:“这是稻穗。”   “能不能向上挺拔一些?”周总理比划着。朱畅中回答:“稻穗下垂是表示丰收,向上挺拔,可以改进。”   周总理说:“稻穗向上挺拔,可以表现时代的精神风貌嘛,从造型上也更为美观。1942年冬天,宋庆龄同志在她的寓所,为欢送董必武同志返回延安举行的茶话会上,桌上就摆着重庆近郊农民送来的两串稻穗,被炉火映得金光灿灿,当时有人赞美这稻穗像金子一样。宋庆龄说:‘它比金子还宝贵,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都是农民,如果年年五谷丰登,人民便可以丰衣足食了。’当时我就说,等到全国解放,我们要把稻穗画到国徽上去”   会场中,有的委员提出,中央美院是受邀请设计国徽的,他们的方案虽然未被选中,但是他们付出了努力,建议也发给设计奖金。   周总理说:“可以嘛,奖金的款项请财政部长李先念同志解决。”   评选结束后,已是深夜,朱畅中没吃夜宵就急着赶回了清华。   张奚若说:“你们回去讨论一下周总理的指示,一两天内画好正式图纸,送政协全体会议审查。”   第二天,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即组织国徽小组研究讨论周总理的指示,大家群情激奋,只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修改任务,重新画了大幅国徽图案,在图纸上首,林徽因用红纸剪了“国徽”两个字,图的下方写了“国徽图案说明”:   国徽的内容为国旗、天安门、齿轮和麦稻穗,象征中国人民自“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和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新中国的诞生。   修改后的国徽图案立即送往中南海。   1950年6月23日,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召开,林徽因被特邀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在毛主席提议下,全体代表起立,以鼓掌的方式通过了由梁思成、林徽因主持并设计的国徽图案。   当掌声在大厅里回荡的时候,林徽因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病弱的身体,已无力从座位上站立起来答谢了。   政协会议之后,他们又对国徽细部作了一些技术上的修改,由高庄把平面国徽雕塑成立体模型。   1950年9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毛泽东主席,发出了公布国徽图案的命令: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提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及对该图案的说明,业经中央人民政府第八次会议通过,特公布之。   此令。   主席 毛泽东   1950年9月20日   这一年,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   开国后的第二个国庆日,病骨支离的林徽因,由梁思成、莫宗江陪同来到天安门金水桥头。仰望着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国徽,林徽因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枚金红色的朝暾在她眼前飞升、幻化,她仿佛正沿着一条光的道路,进入虹的拱门,她倾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从历史的方阵上空传来,她的内心渗出这声音的光芒。   没有拥有,只有这光的召示,此刻她脚下的位置,便是世界的全部。   这是她用自己的骄傲捧出的辉煌。 景泰蓝之恋   海王村古文化市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进海王村公园的拱门,四周搭满了出售古旧书籍和珍品玉器的小摊。有的扯起布棚,有的露天而设,琳琅满目,五光十色。   旧书摊以书架作围,从南数是荣华堂孙氏、长兴书局孙氏、九经阁谷氏、养拙斋李氏、群玉斋张氏、久安堂李氏,都是小书摊。   书籍插函装架,井井有条,经史子集,分门别类,细心的文化人,总能在这书海里淘出二三珍本。   古董摊大都设在棚子里,所售都是珍玩玉器、古老佛像、金银首饰之类。那些面具摊、香烛摊、筝摊,还有那些卖兔爷、卖鸡毛掸子、卖空竹的小贩,是进不了海王村这个大院的,便在门外设摊,红火热闹地摆到厂甸。   海王村是清代烧制琉瓦的土窑,又名琉璃厂。乾隆年间,发掘出辽代柱国李内贞的墓碑,才知道是辽代的村地。   这里从明、清两代便是书市萃集之所,《四库全书》总目协勘官程鱼门有诗称:“势家歇马评珍玩,估客摊前买旧书。”   林徽因、梁思成是这里的常客。早在二三十年代就经常同张奚若、徐志摩、沈从文等一班朋友到这里光顾。   这一天,她又由梁思成陪着来到了海王村。在一个旧古玩摊上,一只景泰蓝花瓶吸引住了她,这只花瓶几乎同她小时候在上海爷爷家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她拿在手里仔细观赏着。摊主是一位老人,见林徽因很喜欢这只花瓶,便说:“二位先生还是有眼力的,这是正宗老天利的景泰蓝,别处你见不到了。就是老天利这家大字号,也撑不住,快关张了,北京的景泰蓝热闹了几百年,到这会儿算绝根儿了。”   林徽因买下这只花瓶后,老人还告诉她:北京景泰蓝以老天利和中兴二厂为最大,都是清康熙的老厂,现在已经办不下去了。致于德兴成、天瑞堂、全兴城那几家小厂,就更加难以为继。   回到家里,林徽因总是想着老人的话,不禁为这种传统工艺的命运担忧起来。她与梁思成再三商量,决定在清华营建系成立一个美术组,抢救濒于灭绝的景泰蓝。这个美术组除了原国徽组高庄、莫宗江两名主将,还有常莎娜、钱美华、孙君莲三个小姑娘。如今常莎娜担任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钱美华担任了北京珐琅厂总设计师,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景泰蓝专家之一。她们现在还经常回忆起与林徽因一起抢救景泰蓝那段难忘的日子。   在美术小组第一次会上,林徽因拿出这只花瓶让大家传看。这三个姑娘都感到很惊奇,这是她们第一次欣赏到景泰蓝。   梁思成说:“包豪斯曾倡导过,艺术不是一种专门的职业,艺术家和工艺师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建筑、雕塑、绘画应该构成‘三位一体’的环境艺术,三者都应该转向与工艺的结合。”   林徽因给大家讲起了景泰蓝的历史和工艺特点。   景泰蓝也叫铜胎掐丝珐琅,是北京著名的特种工艺品,最早始于唐代,而以明朝景泰年间最为流传,因其主体颜色多为孔雀蓝豚釉料,故名景泰蓝。这种工艺素以造型美、花纹细、色彩绚丽而闻名中外。它雍容华贵、庄重的艺术风格,早就独树一帜,为世界所称道。   林徽因接着说:“景泰蓝是国宝,不能在新中国失传。”   为了调查景泰蓝的生产状况,林徽因、莫宗江与常莎娜、钱美华、孙君莲一起,跑了一整天,才找到了几家不显眼的小作坊。这些小作坊都是一副破败凄凉之象,有的只有三五个老师傅,几副小炉灶,产量很低,而且产品也销不出去。   一个老师傅听林徽因说他们是为恢复景泰蓝工艺做调查的,激动得老泪纵横,握着林徽因的手说:“你们救救景泰蓝吧!”   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们基本摸清了北京仅存的几家作坊和景泰蓝生产情况。这些厂子大都处于倒闭边缘,新老艺人青黄不接,几百年来一直是作坊式操作,图案单调,缺乏对整个工艺市场的刺激,因而没有竞争能力,产量低,也销不出去。   要拯救这一濒临灭绝的民族艺术,最关键是调整生产结构,全面更新设计,才能起死回生。   林徽因找出了珍藏的历代装饰图案,让大家分析研究。用于景泰蓝的图案只有荷花、牡丹那么几种,几百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而中国的装饰图案始终是在千变万化中发展着。   林徽因把那些图案指点给大家看:“中国的传统图案是这样表现它的象征意义的,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文化也都有着自己的象征体系。中国的吉祥图案就是一例,它源于商周,始于秦汉,成熟于唐宋,兴盛于明清。吉祥图案以传统的装饰纹样,通过自然现象的寓义、谐音或附加文字等形式,来表现人们的愿望和追求。吉祥图案的内容大都是福禄喜庆、长寿安康。题材是动物、植物、器物、神人、符图等。 这些装饰图案有着浓重的民族色彩,至今,它的民族底色不仅没有全然褪去,而且愈磨愈亮,显示了一个古老的民族传统。然而,任何事物有变化才能有发展。景泰蓝的图样设计很少有变化,这也是它不能发展的原因之一。景泰蓝这种民族工艺,要体现多方面的艺术特色,才能走出困境。我们应该编一部中国的历代图案集,推陈出新,闯一条新的路子。让王逊写文,小常、小钱、小孙你们几个画图,很快就能搞出来。”   林徽因兴奋起来,面颊泛出了红晕。梁思成走过来说:“你又激动了!”   林徽因这才觉得已经很累了,疲倦地靠在枕头上。   他们又多次到景泰蓝作坊调查研究,从掐丝、点蓝、烧蓝、磨光、镀金,一道工序一道工序跟着老工人干活,熟悉每一个工艺流程。   在调查过程中,他们看到老师傅把一条细扁铜丝,蘸上白芨汁,圈成各种各样花纹,然后用焊药烧一下,固定在坯胎上,这就完成了“掐丝”的过程。然后,在花纹的空隙中添上各种彩釉,这是一种细活,要求做到不串色,浓淡有层次,填好彩釉后,把它放在通风处阴干,“点蓝”的工艺就完成了。“烧蓝”的火候最重要,釉料在烧结过程中有收缩现象,需填补釉料,再次烧结,反复四五次,才能烧成。烧结以后,铜丝与釉料已与胎骨熔合,然后施以错工,打平毛刺,再细研磨,这就叫“磨光”,一件绚丽的成品就此诞生,豪华的还要施以“镀金”,那就更漂亮了。   林徽因发动大家为景泰蓝设计新的图案,要求每人画若干幅。林徽因已病得不能动笔,她的创作构想就由莫宗江来完成。   景泰蓝厂的老师傅见林徽因病成这个样子,不忍心让她拖着病体一趟趟往厂里跑,他们就主动到林徽因家里切磋。这样,一批又一批新产品试制出来了。   这年春天,常书鸿在故宫午门城楼上举办了敦煌艺术展。林徽因得到消息,马上组织大家去观摩。常书鸿1936年从法国回来,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时,梁思成曾多次鼓励他去敦煌。1942年秋季,梁思成又问常书鸿愿不愿担任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工作。1943年3月,常书鸿在敦煌建立了第一个敦煌研究机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开始了终生敦煌研究的事业。这几年,梁思成给他帮了不少忙,曾为研究所的经费等问题多方奔走。常书鸿破釜沉舟,在敦煌一扎数年,这个展览是他发掘敦煌艺术的全部成果。   林徽因由莫宗江搀扶,很艰难地登上了午门城楼。面对着精彩的敦煌壁画摹本,她被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握住常书鸿的手说:“老常,感谢你给我带回了个敦煌。”   常书鸿也激动地说:“还不全靠梁先生的鼓励和支持。”   常书鸿的临摹壁画,把她带人一个久远的年代。她看了北魏时期的《狩猎图》,看了隋代的《供养人与牛车》,还看了唐代的《飞天》和反弹琵琶的《乐伎》等,这些不同时期的壁画,透过佛教的色彩,感受到了当时生动的社会生活。最吸引她的,还是反弹琵琶的飞天,那柔和飘逸如烟云舒卷,表现了生命的飞动。她对莫宗江说:“艺术家从眼中的自然,经过他独特的感情、思想、意念,审美胸襟溶裁运化过程,将自然的形、色、线条综合为视觉意象,赋予特定的精神内涵,才创造出了以空间幻觉为特征的造型艺术,这也是中国民间艺术最缺乏的东西。舍弃了飞动的生命,那些象征就只有图解的意义了。”   回来以后,她同莫宗江设计了一套以敦煌飞天为题材的景泰蓝图案,马上交给工厂投人试制。烧制出来的产品,果然别开生面。   当时,正在北京召开“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苏联文化代表团也在中国访问,这具有敦煌艺术风格的第一批产品,作为礼物送给客人,得到了极高的赞誉。   苏联著名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高兴地说:“这是代表新中国的礼品,真是美极了!”   1953年第二届文代会召开,林徽因由于拯救景泰蓝艺术的成果,被邀请参加。   开会那天,萧乾坐在会场后边的位子上,林徽因远远地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照往常一样悄声说:“林小姐,您也来了!”   林徽因笑着:“还小姐哪,都成老太婆了!”   在全国美术家协会的报告上,美协负责人江丰对清华美术小组和林徽因挽救景泰蓝艺术的成果,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几十年过去了,北京景泰蓝工艺在飞快地发展,由解放初期的几个品种,拓展到上百个品种,并显示了综合工艺的水平,已成为世界性的工艺产品。但没有人会想到,是那一双纤弱的手,为它涂了第一抹新生的釉彩! 灵魂的丰碑   一阕石头的音乐升腾着。   金子一样的天空,通往所有星座的道路全部被它照亮。   石头的音乐向天空生长,天空好像越来越低的俯伏到海面上来,浪花跳跃着,奔跑着,加入这雄浑磅礴的旋律。   那阕石头的音乐是一座宏伟的丰碑,它通过漫长的黑夜,伸向天空,新生的太阳给了它所有的颜色,它的身上披满了花环。   林徽因从梦中醒来,猛地拉亮电灯,梁思成也被惊醒了,慌慌张张来找药瓶。   林徽因说:“我不是吃药,给我拿张纸来。刚才在梦里有一个设想,我得立刻把它画下来。”   自从接受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任务,林徽因不知多少次这样从梦中醒来。   1949年秋天,毛泽东主席就为纪念碑的奠基填了第一抔土。1952年由梁思成和雕塑家刘开渠主持纪念碑设计;参加设计工作的林徽因,被任命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此时她病得已不能起床了。在起居室兼书房里,她安放了两张绘图桌,与她的病室只有一门之隔。   梁思成每天奔走于城里和清华园之间。在早晨进城之前,他先与林徽因共同制定出一天的工作计划,由助手执笔,随时拿到床前由林徽因指导修改。她的助手是建筑系应届毕业生关肇邺,是个二十出头的很机灵的小伙子。   林徽因主要承担的是纪念碑须弥座装饰浮雕的设计,从总平面规划到装饰图案纹样,她一张一张认真推敲,反复研究。每绘一个图样,都要逐级放大,从小比例尺全图直到大样,并在每个图上绘出人形,保证正确的尺度。   在设计风格上,林徽因主张以唐代风格作蓝本,选出许多资料,跟助手逐一分析,详细讲解,掌握基本特点。   林徽因说:“盛唐文化是中国历史上的华彩乐段,显示着时代风貌和社会形态。‘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为麻。’这是何等气派!任何艺术从气势和风度讲,显然应该和社会时代相一致。秦汉雕塑以阳刚之美为主,体现了积极进取的生命力量,而唐代雕塑则刚柔并济,同时吸收了南朝文化的精致、细腻、华美的自然灵气。秦汉雕塑在空间造型上讲究体积的庞大,气势的充沛,以大为美,以充实为美,而唐代雕塑则是浑厚中有灵巧,粗犷中有妩媚,豪放中有细腻,凝重中有轻盈。秦汉雕塑表现为物质世界的扩张和征服,唐代雕塑同时还讲这种扩张和征服与内心世界的刻画相统一。唐代雕塑代表着完满、和谐,在‘比德’和‘畅神’方面都做出了努力,基本上完成了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结构体系。这些正是我们要借鉴的。唐代艺术具有与欧洲文艺复兴类似的人文主义特点,能更好地表达人民对英雄的歌颂与怀念。”   林徽因说完,又拿起关肇邺设计的一幅图案,半开玩笑地说:“这幅好像是乾隆趣味,不配表现我们的英雄。”   经过比较,他们最后选定了一种以唐风为主的风格。   两个月的时间,林徽因和关肇邺画了数百张图案,最后选定了以橄榄枝为主体的花环设计。   在选用装饰花环的花卉品种上,他们很伤了一段时间脑筋。最初选用了英雄花,经咨询花卉专家,得知木棉并非中国原产,随后放弃这一构想。   在上千种花卉中,他们最后选定了牡丹、荷花和菊花三种,象征高贵、纯洁和坚韧。   须弥座正面设计为一主两从三个花环,侧面为一只花环。同基座的浮雕相互照应,运用中国传统的纪念性符号,如同一组上行的音阶,把英雄的乐章推向高潮。   1953年完成了景泰蓝抢救工作以后,林徽因的身体又一次垮了下来,她生命的热能仿佛彻底耗尽了。每到寒冬,她的病情就愈加严重,药物已不能奏效,只能保持居室的温度。即使是一场感冒,对林徽因也是致命的。每到秋天,梁思成就要用牛皮纸把林徽因居室的墙壁和天花板全都糊起来,几个火炉也早早地点上。   这年十月,中国建筑学会成立,梁思成被推举为副理事长,林徽因被选为理事。他们二人还兼任了建筑研究委员会委员。   1954年6月,林徽因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8月10日,《北京日报》介绍了她的简历。这一年秋天,林徽因的身体实在不能抵御郊外的寒冷,为方便治疗,梁思成在城里租了房子。由于一时尚未就绪,便搬到陈占祥家里去住。不久,林徽因病情恶化,住进了同仁医院。   1955年春节刚过,建工部召开了设计和施工工作会议,各部、局的领导和北京市委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参加了这次大会。会上,根据近年来各报陆续披露的基本建设中浪费情况,和设计工作中的“复古主义”、“形式主义”偏向,进行了激烈地讨论和批判。这次会上,还组织了一百多篇批判文章,已全部打好了清样。   从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的批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   十多年以后,梁思成在回顾这场批判时,谈了他的困惑和思考。   四十年代末,我在美国考察时,国际上新建筑理论又有了发展,我深感我国在建筑理论上的落后。回国后,我把这些理论贯彻到教学中去。但五十年代初在开展爱国主义思想教育运动中,批判崇美思想,把这些新建筑理论和我修订的教学计划,统统算在美帝的帐上给批掉了。   我第一次看到莫斯科大学建筑系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时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它仍旧是沿袭巴黎美院学院派的传统教育体制。但是当时正是学习苏联高潮,认为苏联的经验都是先进的,便把它照搬了过来。   当时,我也深感不解,怎么斯大林提出的民族的形式,社会主义内容的建筑和我二十年代在宾大所学的那一套完全一样?我自己的解释是:苏联建筑与欧美折衷主义建筑之不同,主要在“内容”上。但是在建筑上“社会主义的内容”和“资本主义的内容”究竟有何区别,我之所以说不清,是因为我不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将来我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时,自然就会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内容了。   我学习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对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应是“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一提法,感到很受启发。我想我们新中国的建筑也应该是具有“民族的形式,社会主义的内容”。认为我过去研究的那些古建筑,它们的形式就是“民族形式”,至于“社会主义的内容”,则我既不了解什么是社会主义,也说不清在建筑中哪一部分才算是“内容”。这一直是梗在我心中的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使我从心底信服苏联的“民族形式”理论的重要原因,就是莫斯科的美。那统一考虑的整体,带有民族风格美丽的建筑群,保护完整的古建筑。再和英美城市的杂乱无章相比,使我深刻体会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所以我也就努力学习苏联,提倡“民族形式”——“大屋顶”了。   我承认,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思想影响很深。但是在三十至四十年代我是反对普遍建造“大屋顶”的,为什么到了五十年代,反而积极地提倡搞“大屋顶”呢?我想有两个原因:在客观上受当时“学苏”“一边倒”国策的影响。……主观原因则是由于我从事多年的古建筑研究,对古老的建筑形式有很深的偏爱,认为人们反对大屋顶,是因为他们缺少文化历史修养,有“崇洋”思想。   尽管这场批判只发了十几篇文章就草草收场,但一场又一场的批判会、讨论会,已使他难以支撑。甚至他与林徽因三十年代合写的《平郊建筑杂录》那篇文章也成为复古主义的典型,一批再批。而这一切都是无法瞒住与死神做最后角力的林徽因的。   梁思成每次从批判会场回到林徽因的病床边,他们都只是默默地望着,相对无言。   林徽因感觉到,她的生命如下午的日晷,疲惫的影子已经渐渐淡远模糊。   而逝去的一切却随之清晰起来。已经很久不敢再照镜子了,她怕在那块明亮的玻璃上,看到她瘦骨嶙峋的面容和一生跌跌撞撞的路程。那无疑是生命中最残酷的一幕。   护士进来打针了。   林徽因从住院起,就喜欢上了这个圆脸庞的姑娘。当林徽因被疾病折磨得最痛苦的时候,这个小护士一天天地陪伴着。林徽因的生活起居,她都想得很细密,照顾得一应周全。每次打完针,她总是给林徽因唱一支歌。有时还问:“林阿姨,今天我该给你唱支什么歌呢?”   每次她高兴地听她唱着,有时也随她轻声哼着。   小护士打完针,林徽因说:“今天阿姨为你唱支歌吧,就唱《祝你生日快乐》。”   小护士这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   同仁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知道,他们这里住着一位特殊的病人。她是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又是著名的建筑学家和诗人。她的肺病已到晚期,将在这里度过她人生最后的日子。然而她又是个很坚强的人,对医生的每一次治疗,无论多痛苦,都配合得很好。   她是拜伦的崇拜者,床头上总是放着一本《拜伦诗选》,寂寞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们常能听到她吟哦那些诗句:   世间哪有一种欢乐和它过去的相比,   呵,那冥想的晨光已随着感情的枯凋萎靡;   并不只是少年面颊的桃红迅速地褪色,   还未等青春流逝,那心的花朵便已凋落。   在快乐触礁的时候,有些灵魂浮越过重创,   接着会被冲到罪恶的沙滩,纵欲的海洋;   他们的航程失去指针,或只是白努力一番,   他们残破的小舟再也驶不到指望的岸沿。   于是有如死亡降临,灵魂罩上致命的阴冷,   它无感于别人的悲哀,也不敢做自己的梦,   一层厚冰冻结在我们泪之泉的泉口上,   尽管眼睛还在闪耀,呵,那已是冰霜的寒光。   尽管雄辩的唇舌还闪着机智,欢笑在沸腾,   这午夜的春宵再也不能希冀以往的宁静,   就好像长春藤的枝叶覆盖着倾圮的楼阁,   外表看来葱翠而清新,里面却灰暗而残破。   哦,但愿我所有从前的感觉,或者复归往昔,   但愿我还能对许多一去不返的情景哭泣;   沙漠中的泉水尽管苦涩,但仍极为甘美,   呵,在生命的荒原上,让我流出那种眼泪。   在她没有力气翻动书页的时候,她就把手放在书本上,仿佛要从书本里汲取一切力量。   梁思成也因肺结核住进了同仁医院,病房就在林徽因的隔壁。然而一道墙壁却如同一座山岭,似乎要把他们永远地分开了。   梁思成没有住院的时候,三两天还能到医院来一趟,现在住在她的隔壁,却一步也不能走近她。他们每天只是通过送药的护士传一张纸条,互致问候。   一段时间,宝宝和小弟也请了假,轮流到病房陪床。   林徽因的病危通知已经发出。几天来,她一直高烧不退,已进入弥留状态,肺部开始大面积感染。医院领导立刻成立抢救小组,组织医院最精湛的力量,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治疗。肺部的感染像一场大火蔓延着,她的生命最后被这熊熊的火焰吞灭了   4月1日晨6时20分,林徽因终于告别了这个世界,走完了她51岁生命的里程。   4月2日,《北京日报》刊登讣告,治丧委员会由张奚若、周培源、钱端升、钱伟长、金岳霖等13人组成。   众多的花圈和挽联上,有她几十年的挚友——金岳霖和另一位哲学教授联名写的挽联异常醒目:“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的追悼会在金鱼胡同贤良寺举行,宝宝代表家属向同仁医院的医生、护士致谢,感谢他们为挽救母亲的生命所做出的努力。   会场一片唏嘘之声。   追悼会后,林徽因遗体被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墓由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负责修建,同时还将林徽因生前为纪念碑设计的饰雕刻样移在她的墓碑上,碑的上方刻着:“建筑师林徽因之墓。”   八宝山革命公墓西北隅,绿荫和萋萋青草掩映着矮矮的墓碑。   如今碑上没有铭文,没有姓名,只有一只浮雕花环,橄揽枝环抱着圣洁的牡丹、荷花、雏菊。那是林徽因生前为人民英雄纪念碑须弥座上设计的碑样,朴实无华地镶嵌在这里。   一座无字碑。   然而,它却是一方有体温的石头!   这块石头的血液永远不会冷却,它在大地的脉管中汩汩流淌着,温暖着一个祈望。   一座无字碑。   然而,它却是一方能歌唱的石头!   歌手先于英雄死去,它向脚下的泥土、身旁的绿草、头前的白花,歌唱着不朽与永恒。   一座无字碑。   然而,它却是一方有灵性的石头!   它把千言万语,写给了全部世界。那一只永不凋蔽的橄揽花环,宁静而忠实地护卫着一个操守。   它站在生命之上,站在永恒之上,站在岁月之上,同时它又紧紧贴近了泥土。它守护着一个——   生活过的人!一个在生活中点燃了她的灵腑的人。   太阳把它的光芒大笔大笔地写在广场上。   这里在举行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典礼。国歌高奏,红领巾高举起手臂,三军将士高举起手臂,向历史庄严布礼!   一阕石头的音乐,向金子样的天空升腾。通往所有星座的道路,全部被它照亮!   纪念碑上,那一只只永恒的花环,招展着一个季节的新绿!   这个时候,是谁把一束芬芳的丁香,放在她那座安详的墓碑之下? 林徽因年表   1904年1岁   6月10日,林徽因生于浙江杭州陆官巷住宅。   原籍福建闽侯,祖父林孝恂,光绪己丑科(1889年)进士,初为政知县候选,历任浙江海宁、石门、仁和各州县,他资助青年赴日留学的学生,多参加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祖母游氏,生有子女七人。   徽因父林长民(1876年生),字宗孟,为孝恂长子,1906年赴日留学,不久回国,在杭州东文学校毕业,后再度赴日早稻田大学,习政治法律;叔林天民(1887年生),字希实,早年亦留学日本,习电气工程;大姑林泽民,嫁王永昕;二姑生一女后去世;三姑林嫄民,嫁卓定谋;四姑林丘民,嫁曾仙舟;五姑林子民,嫁李石珊。   徽因之堂叔林觉民、林尹民均为黄花冈革命烈士。   1909年5岁   是年,迁居蔡官巷一宅院,林徽因随祖父母、姑母等居此,由大姑母林泽民发蒙读书。   1910年6岁   是年,林长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善诗文、工书法,回国后与同学刘崇佑创办福州私立法政学堂,并任校长。   1911年7岁   是年,祖母游氏因心脏病逝世于杭州。   是年,武昌起义后,林长民赴上海、南京、北京等地宣传辛亥革命。   1912年8岁   1月1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林长民为福建代表,任参议院秘书长。并与汤化龙等人在上海发起组织“共和建设讨论会”   4月13日,正式成立“共和建设讨论会”,拥在日的梁启超为领袖,电其归国。   10月27日,将“共和建设讨论会”、国民协会等团体合并,林长民参与组织民主党。   是年,林长民住北京,全家由杭州移居上海,住虹口区金益里,徽因与表姐妹们人附近爱国小学,读二年级,并侍奉祖父。   1913年9岁   是年,林长民被选为众议院议员,任秘书长。母亲何雪媛(1882年—1972年,林长民第二夫人,浙江嘉兴人)带妹妹麟趾(后夭折)去北平,住前王公厂旧居,徽因留沪。   是年,林长民与第三夫人程桂林(上海人)成婚,一说1912年。   1914年10岁   是年,林长民任北京政府国务院参事,全家迁居北京。   祖父林孝恂因胆石症病逝。   是年,二娘程桂林生妹燕玉。   1915年11岁   是年,二娘程桂林生弟桓(现在美国俄亥俄美术学院任院长)。   1916年12岁   4月,袁世凯称帝后,全家迁居天津英租界红道路,林长民仍留北京。   5月,林长民去津,又同二娘程桂林回京。   秋,举家由津返京。   9月,在梁启超支持下,林长民参加并组织“宪法研究会。”   是年,林徽因与表姐们同人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   是年,二娘程桂林生弟恒。   1917年13岁   张勋复辟,全家迁居天津,惟徽因留京。后徽因同叔叔林天民至津寓自来水路,诸姑偕诸姊继至。林长民由宁归,独自回京。   7月17日,因支持段棋瑞讨伐张勋复辟,林长民被任命为司法总长   8月,举家由津返京。   11月15日,“安福系”崛起,林不再受重视,辞司法总长之职。   1918年14岁   3月24日,林长民与汤化龙、蓝公武赴日游历。家仍居北京南长街织女桥,徽因自信能编字画目录,及父归,阅之以为不适用,颇暗惭。但徽因料理家事,屡得其父褒奖。   是年,认识梁启超之子梁思成。   是年,成立国际联合协会中国分会,林长民是发起人之一,任协会总干事,为国联事务常住欧伦。   1919年15岁   是年,林长民任巴黎和会观察员,著书立说,抨击亲日派,反对日本承认德国在华权益。   是年,二娘程桂林生弟暄。   1920年16岁   春,林长民赴英讲学,林徽因亦随父去读中学。   3月,林长民赴瑞开国联会,由法去英,居阿门二十七号。   7月,林徽因随父到巴黎、日内瓦、罗马、法兰克福、柏林等地旅行,9月回伦敦,以优异成绩考入St.Mary′sCollege(圣玛莉学院)学习。   9月24日,徐志摩由美到英。   10月上旬,与在伦敦经济学院上学的徐志摩初次相遇。   1921年17岁   是年,徐志摩与林徽因有论婚嫁之意。林谓必先与夫人张幼仪离婚始可。   8月,徽因随柏烈特全家赴英南海边避暑。林长民独居伦敦。   9月14日,租屋期满,因归期延至10月14日,徽因借住柏烈特家,林长民住他处。   10月14日,徽因随父由英赴法,乘“波罗加”船归国。   11、12月间,林长民、林徽因抵上海,梁启超派人接林徽因回北京,仍进培华女中读书,林长民暂居上海。   1922年18岁   在培华女中读书。   3月,徐志摩赴柏林,经金岳霖、吴经熊作证,与张幼仪离婚。   春,林徽因、梁思成婚事“已有成言”,但未定聘。   9月,徐志摩乘船回国,10月15日抵达上海,不久北上来京,林、徐暂告不欢。   是年,二娘程桂林生弟垣。   1923年19岁   在培华女中读书。   春,新月社在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成立,林长民、林徽因等参加并祝贺。   5月7日,梁思成带梁思永骑摩托车去追赶“国耻日”游行队伍,至南长街口被一大轿车将左腿撞断,住协和医院。彼时林徽因到医院探望。7月出院后,终身留下残疾。   是年,林长民任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曹锟贿选总统时,他在沪参与反直运动。   是年,林徽因经常与表姐王孟瑜,曾语儿参加新月社俱乐部文学、游艺活动。   是年,林徽因毕业于培华女中,并考取半官费留学。   1924年20岁   4月23日,印度诗哲泰戈尔来华访问,在日坛草坪讲演,林徽因搀扶上台,徐志摩担任翻译。文载:“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一时成为京城美谈。5月8日,为庆祝泰戈尔先生六十四诞辰,林徽因、徐志摩等在东单三条协和小礼堂演出泰翁诗剧《齐德拉》,林徽因饰公主齐德拉,徐志摩饰爱神玛达那。演出前,林徽因饰一古装少女恋望“新月”,以示新月社组织的这场演出活动。   泰戈尔在京期间,由林徽因、徐志摩等陪同,前往拜会了溥仪、颜惠庆。   6月,林徽因、梁思成、梁思永同往美国留学,7月7日抵达绮色佳康奈尔大学。林选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梁选水彩静物画、户外写生和三角。   9月,结束康校暑期课程,林、梁同往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   同月,梁思成母亲李惠仙病故。   是年,“有几个月(林徽因、梁思成)在刀山剑树上过活。比城隍庙十五殿里画出来还可怕。思成后来忏悔了。”   1925年21岁   在宾大学习。   1月18日,林徽因与闻一多等在美参加“中华戏剧改进社”。   11月22日,郭松龄在滦州倒戈反奉,通电张作霖,林长民受邀为“东北国民车”政务处长。   12月24日,郭部兵败,林长民被流弹击中,死于沈阳西南新民屯,年49岁。   1927年23岁   9月,林徽因结束宾大学业,得学士学位,后转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在G·P·贝克教授工作室学习舞台美术半年。   12月18日,梁启超在北京为梁思成、林徽因的婚事“行文定礼”。   1928年24岁   3月,结束舞美学业。   3月21日,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温哥华姐姐家结婚。之后按照其父梁启超的安排,赴欧洲参观古建筑,于8月   18日回京。   9月,梁思成、林徽因受聘于东北大学建筑系,分别为主任、教授。林徽因回福州探亲,受到父亲林长民创办的私立法政专科学校同人欢迎和宴请。   11月,梁启超病重住院,梁思成、林徽因赶赴北京。   1929年25岁   1月19日,梁启超病故,梁思成、林徽因为其父设计墓碑。   8月,林徽因从东北回到北平,在协和医院生下其女儿,取名再冰,意为纪念已故祖父梁启超“饮冰室”书房雅号。   是年,张学良以奖金征东北大学校徽图案,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图案中奖。   1930年26岁   秋,徐志摩到沈阳,劝林徽因回北平治病。   12月,林徽因肺病日趋严重,协和医院大夫建议到山上静养。   1931年27岁   3月,林徽因到香山双清别墅养病。先后发表诗《那一晚》、《谁爱这不息的变幻》、《仍然》、《激昂》、《一首桃花》、《山中一个夏夜》、《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及短篇小说《窘》。   9月,梁思成、林徽因应朱启钤聘请,离开东大,到中国营造学社供职。梁任法式部主任,林为“校理”。   秋,林徽因病愈下山。   11月19日,林徽因在协和小礼堂为驻华使节讲中国古代建筑。   同日,徐志摩为听林徽因学术报告,乘机遇雨触济南党家庄开山身亡。   11月22日,林徽因、梁思成得悉徐志摩坠亡,即以铁树、白花编制小花圈,梁思成随与金岳霖、张奚若赶到徐遇难处处理后事。   同月,由林徽因等主持,在北平为徐志摩举行追悼活动。   12月7日,发表散文《悼志摩》。   1932年28岁   元旦、正月初一,分别两次致胡适信。   6月中旬,林徽因再次到香山养病。   夏,林徽因、梁思成去卧佛寺、八大处等地考察古建筑,并发表《平郊建筑杂录》。   7月至10月,作诗《莲灯》、《别丢掉》、《雨后天》。   8月,子从诫生。意为纪念宋代建筑学家李诫。   是年,在一次聚餐时林徽因结识美籍学人费正清、费慰梅夫妇。   1933年29岁   是年,林徽因参加朱光潜、梁宗岱举办的文化沙龙,每月集会一次,朗诵中外诗歌和散文。   秋,林徽因与闻一多、余上沅、杨振声、叶公超等筹备并创办了《学文》月刊。   9月,林徽因同梁思成、刘敦桢、莫宗江去山西大同考察云冈石窟。   10月7日,发表散文《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   11月,林徽因同梁思成、莫宗江去河北正定考察古建筑。   11月18日,发表诗《秋天,这秋天》。   同月,林徽因请萧乾、沈从文到北总布胡同谈《蚕》的创作。   12月,作诗《忆》。   1934年30岁   1月,中国营造学社出版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一书,林徽因为该书写了《绪论》。   2月、5月,发表诗《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小说《九十九度中》。   年初,为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月刊一卷二期设计了富有建筑美的封面。   夏,林徽因、梁思成同费正清夫妇、汉莫去山西汾阳、洪洞等地考察古建筑。   9月5日,发表散文《窗子以外》。   10月,林徽因、梁思成应浙江建设厅邀请,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之后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和金华天宁寺做古建筑考察。   1935年31岁   3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合著《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一文。   6月,发表诗《吊玮德》,短篇小说《模影零篇:一、钟绿,二、吉公》。   10月,作诗《灵感》、《城楼上》。   11月19日,发表散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冬,林徽因经常与费氏夫妇到郊外练习骑马。   1936年32岁   1至11月,发表诗《深笑》、《静院》、《风筝》、《记忆》、《无题》、《题剔空菩提叶》、《黄昏过泰山》、《昼梦》、《八月的忧愁》、《冥思》、《空想外四章:你来了、“九一八”闲走、藤花前、旅途中》、《过杨柳》、《静坐》;散文《蛛丝和梅花》、《究竟怎么一回事》;短篇小说《模影零篇:三、文珍》。   5月28日,林徽因、梁思成等去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开封及山东历城、章邱、泰安、济宁等处作古建筑考察。   9月,担任《大公报》文艺作品征文评委。   10月,在《平津文化界对时局的宣言》中,向国民党当局提出抗日救亡八项要求,林徽因为文艺界发起人之一,并在宣言上签名。   是年,选编《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并为之作序。   1937年33岁   1至7月,发表诗《红叶里的信念》、《十月独行》、《时间》、《古城春景》、《前后》、《去春》;话剧《梅真同他们》;短篇小说《模影零篇:四、绣绣》。   是年,任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编委。   是年,林徽因、梁思成应顾祝同邀请,到西安做小雁塔的维修计划,同时还到西安、长安、临潼、户县、耀县等处作古建筑考察。   7月,林徽因同梁思成、莫宗江、纪玉堂赴五台山考察古建筑,林徽因意外地发现榆次宋代的雨花宫及唐代佛光寺的建筑年代。   7月12日,林徽因一行到代县,得知发生“卢沟桥事变”,于是匆匆返回北平。   8月,林徽因一家从天津乘船去烟台,又从济南乘火车经徐州、郑州、武汉南下,9月中旬抵长沙。   11月下旬,日机轰炸长沙,林徽因一家险些丧生。不久,他们离开长沙,经常德、晃县、贵阳、镇宁、普安、曲靖到昆明。   1938年34岁   1月,林徽因一家住昆明翠湖前市长巡律街住宅,不久,莫宗江,陈明达、刘志平、刘敦桢也到昆明,经与中美庚款基金会联系,组建营造学社西南小分队。   是年,作诗《昆明即景:一、茶铺,二、小楼》。   1939年35岁   年初,因日机轰炸,林徽因一家搬至郊区龙泉镇麦地村。   2月5日,发表散文《彼此》。   6月28日,发表诗《除夕看花》。   冬,梁思成、刘敦桢等去云南、四川、陕西、西康等地作古建筑考察,林徽因为云南大学设计女生宿舍。   1940年36岁   初冬,营造学社随史语所入川,林徽因一家亦迁四川南溪县李庄镇上坝村。不久,林徽因肺病复发,从此抱病卧床四年。   1941年37岁   在李庄镇。   春,三弟恒在对日作战中身亡。   1942年38岁   在李庄镇。   春,作诗《一天》。   是年,梁思成接受国立编译馆委托,编写《中国建筑史》,林徽因为写作《中国建筑史》抱病阅读二十四史,作资料准备。她写了该书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并承担了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   11月4日,费正清、陶孟和从重庆溯江而上,去李庄访问林徽因、梁思成。   1944年40岁   在李庄镇。   是年,作诗《十一月的小村》、《忧郁》、《哭三弟恒》。   是年,费慰梅到李庄访问林徽因。   1945年41岁   在李庄镇。   8月,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   是年,梁思成陪林徽因到重庆检查身体,大夫告诉思成,徽因将不久于人世。   1946年42岁   2月,林徽因在费慰梅陪同下乘机去昆明拜会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建议清华大学增设建筑系,住唐继尧后山祖居一座花园别墅,与张莫若、钱端升、金岳霖等旧友重聚。   7月31目,同西南联大教工由重庆乘机返回北平。为清华大学设计胜因院教师住宅。   10月,梁思成应聘赴美耶鲁大学作访问教授。   11月24日,发表散文《一片阳光》。   是年,作诗《对残枝》、《对北门街园子》。   1947年43岁   夏,饱经欧战浸染的萧乾,由上海来清华园探望林徽因,二人长谈七年来各自的经历。   是年,作诗《给秋天》、《人生》、《展缓》、《病中杂诗·小诗(一)、小诗(二)、写给我的大姊、恶劣的心绪》。   12月,做肾切除手术。   1948年44岁   2月18日,作诗《我们的雄鸡》。   2至5月,发表诗《空虚的薄暮》、《昆明即景》、《年青的歌》、《病中杂诗九首》、《哭三弟恒》。   11月,国民党当局迫使北平高校南迁。清华园展开反迁校斗争,林徽因说:“我们不做中国的‘白俄’。”   是年,大军攻城前夕,张奚若带两名解放军到林徽因家,请梁、林划出保护古建筑目标,为此深感新政权对他们的信任。   是年,叔林天民故。   1949年45岁   北平解放,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   2月,为百万大军挥师南下,与梁思成等编印《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   春,送女儿再冰参加南下工作团。   7月,政协筹委会决定把国徽设计任务交给清华大学和中央美院。清华大学由林徽因、李宗津、莫宗江、朱畅中等七人参加设计工作。   1950年46岁   6月,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清华大学和中央美院设计的国徽图案完成并在中南海怀仁堂评选,经周总理广泛征求意见,清华小组设计图案以布局严谨、构图庄重而中选。   6月23日,林徽因被特邀参加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   9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发布国徽图案命令。   是年,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提出修建“城墙公园”设想。   是年,妹燕玉故。   1951年47岁   是年,为挽救濒于停业的景泰蓝传统工艺,抱病与高庄、莫宗江、常莎娜、钱美华、孙君莲深入工厂做调查研究,并设计了一批具有民族风格的新颖图案,为“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苏联文化代表团”献上一批礼品,深受与会人员欢迎。   1952年48岁   是年,梁思成、刘开渠主持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林徽因被任命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抱病参加设计工作,与助手关肇邺一起,经过认真推敲,反复研究,终于完成了须弥座的图案设计。   5月,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建设高潮,林徽因、梁思成翻译了《苏联卫国战争被毁地区之重建》一书,并由上海龙门书局印行,为国家建设提供了借鉴。   是年,应《新观察》杂志之约,撰写了《中山堂》、《北海公园》、《天坛》、《颐和园》、《雍和宫》、《故宫》等一组介绍我国古建筑的文章。   1953年49岁   10月,当选为建筑学会理事;并任《建筑学报》编委。   是年,被邀参加第二届全国文代会,江丰在美术家协会的报告上,对林徽因和清华小组挽救景泰蓝的成果,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1954年50岁   6月,林徽因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秋,林徽因不抵郊外风寒,由清华园搬到城里去住。不久,因病情恶化住同仁医院。   1955年51岁   4月1日6时20分,病逝于同仁医院。   4月2日,《北京日报》发表讣告,治丧委员会由张奚若、周培源、钱端升、钱伟长、金岳霖等13人组成。   4月3日在金鱼胡同贤良寺举行追悼会,遗体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主要参考书目   林徽因   中国现代作家选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林长民给林徽因的信(26札)   1913-1923年   手稿   林徽因给胡适之的信(7札)   1926、1931年   手稿   梁思成先生诞辰85周年纪念文集   清华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梁思成文集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6年版   建筑师梁思成   林 洙著   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年版   梁任公年谱长编   丁文江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徐志摩文集   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1983年版   徐志摩书信   晨 光编   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徐志摩年谱   陈从周编印1948年版   徐志摩怀念集   秦贤次编   台北兰亭书店1986年版   徐志摩新传   梁锡华著   香港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版   费正清对华回忆录  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   梁思成与林徽因【美】  费慰梅著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   清华大学校史稿   中华书局1981年版   东北大学建校65周年纪念专刊   东北大学北京沈阳校友会合编(内部)  1988年版   新月派诗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TXT论坛》 www.txtbbs.com , 欢迎您来TXTBBS推荐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