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方方· 一 叶桑想起衣服没有洗时,黄昏已经结束了。空气中有一层粉灰的色彩。叶桑笑笑对自己 说:“我今天简直糊涂了。” 于是她便开始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送。邢志伟那时候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在邢志伟抑扬 顿锉的声音里,叶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洗衣桶。 水便开始旋转起来。叶桑凝神望着衣服和洗衣粉渐渐地被卷入水中。有一支歌恰好进入 她的耳朵。唱歌的人似乎很动情: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感情深浓得让叶桑觉不 出来这歌是从窗外传入还是由洗衣机里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扑面升起。隐约中只觉得那支歌如 同一个人的低语。她笑笑,觉得人生很矫情。应该说叶桑日常还是很喜欢有流行歌曲萦绕耳 边的。但这不影响她对流行歌曲实乃“无病呻吟”的总体评价。叶桑说就象人人都明白腌菜 价廉而无营养,却仍然喜欢吃一样。邢志伟的妹妹正是唱流行歌曲的,听了叶桑这一说,从 此不进她哥哥的家门。 旋转的水翻起了邢志伟的一件衬衣,叶桑忽想起忘了搜搜邢志伟的衬衣口袋。她又一次 笑笑对自己说:“我今天简直糊涂透了。”上回有一张红色电影票在里面,结果将那件很漂 亮的“鳄鱼牌”衬衣染了色。邢志伟说电影票是公家发的,看的是《焦裕禄》。还强化说李 雪健演得土极了。邢志伟那天对叶桑尤其地殷勤。叶桑心里满不是滋味却没有追问。她想书 上常说在这些小事上穷追猛打男人是最没出息的女子才会做的事。她天天都这么想,倒真也 宽心了好多。 叶桑听着那支飘渺而来的歌,怀着散漫的心情自我调侃。这回如果再摸出一张,难保邢 志伟就不会说是刚看的《大决战》。想着她的手居然就真在衬衣口袋里触到了什么。 这是一张淡蓝色的纸条。外面的“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仍然坚持情深意浓地 低语。蓝纸条上写着:“老地方见行吗?好想你呵。”落款为“丁香”。字迹娟秀得很有暖 昧色彩。叶桑的头皮顿时一怍,满眼金花便如尘土纷纷而落。她想这也是因为今天我的糊涂 所致? 叶桑拿了纸条走到邢志伟跟前,她的心口隐隐地痛。邢志伟是在给他的上司打电话。虽 然唯唯喏喏却也还没忘记把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叶桑便将纸条展开放在邢志伟面前,然后在 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她一脸冷然地盯着邢志伟,心说我看你怎么跟我交待? 邢志伟放下电话,拿起纸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出现,只是用一种淡档的口气反问 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 一时间叶桑倒呆住了,因为她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已 由低语变成了嚎叫,以一副荡气回肠的姿态在叶桑和邢志伟面面相对的距离中穿行。在叶桑 的怔忡之间,邢志伟面不改色心不跳且还浮出一脸冷笑。然后,看也没有看叶桑一眼便甩手 而去。 随着门“哐”地一声响,低语和嚎叫一瞬间全部消失。叶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 便从头一直渗到了脚心。她想要哭,可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流下来。地上新铺的塑料地板被她 适才仔细地拖过一遍,了无灰尘。叶桑望着地板想,如果眼泪落在上面,一定会显得很晶莹 的,而且在顶灯的照射下还会有反光。如此想着,她还是没有眼泪。 夜便是在叶桑无泪地坐在沙发上时进入深处。虫鸣声音很微弱,却明显着是浓装重抹着 夜色。邢志伟一直没有回来。叶桑想,这么说是去了那个“老地方”了?是同那位“丁香” 在幽会?正拥抱和接吻么?象当年她领教过的一样,有一只手伸入那个丁香的胸部,那后一 直往下滑着?然后用一种作报告似的语言说要作“更深入的了解”?叶桑想着头皮竟发麻, 时时地有嗡嗡声袭来。胸口也有些堵。叶桑心说我的眼泪水该不是已经象河水一样地在脸上 泛滥了吧? 然而叶桑的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这使她多少有些意外。后来闹钟便响了。它在每天早 上固定的时间里响起,使一个空空的房间生出家庭氛围。叶桑用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站了起 来。无泪的脸很是干燥。叶桑便走进卫生间。她精精细细地为自己洗了一把脸,将长发盘上 了头顶。在盘发时她甚至想起一个叫韦唯的歌星。叶桑一直觉得自己的头发跟韦唯的类同。 她知道韦唯嫁给了一个美国佬,而且还跟他生了个孩子。正在从一流歌手的位置上往回走。 从报纸正面上看,她很幸福,可从反面呢?叶桑想,那可就难说了。叶桑为自己煮了一碗泡 饭,夹着一点榨菜丝简简便便地吃完,拎了自己出差常用的包,便出门了。她没有为邢志伟 留条,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过留条这件事。 叶桑走出宿舍大门时,太阳刚好出来。阳光照耀着她的脸,象晒化冰块一样轻易地将她 脸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晒散。她叫了一辆“的士”,用一种她自己都觉得十分从容的声音对司 机说:“往前走。”她几乎没有看一眼她已经住了八年之久的那幢宿舍楼,便一走永远不回 头。 “的士”载着她在绿树浓荫中穿行。路过了邢志伟工作的那栋豪华的大厦。大厦以刺目 的姿态从他们面前晃过,她却有如没有见到一般。 司机说:“不在这里停?” 叶桑反问道:“凭什么要停那里?” 司机说:“我只是问问,因为从你们那幢楼里出来的人很多都是在这里停的。” 叶桑冷笑一声道:“你倒象懂得很多。可我不是。” 司机便很不悦了,说:“你去哪里我不管,可是你要告诉我我得朝哪边开。” 叶桑足足想了5分钟之久,才说:“也许到下关码头比较合适。” 二 叶桑搭乘的船是“江申”号。船是傍晚六点半开的。一声长鸣,轮船离港,叶桑方霍然 而惊。她意识到自己是离家出走了。她想,我会到哪里去呢?我是不是还糊涂着? 叶桑买的是四等舱船票,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买二等舱的。家里的钱主要为邢志伟所 赚,她想狠狠花一笔钱,权当出气。可不知怎么,她还是只买了个四等舱。这使她瞬间想起 一个词:鬼使神差。她想这是最恰与其份不过了。 四等舱里十来个人,而且乡下男人居多,臭气哄哄。叶桑在她的床位上呆坐了三分钟, 便怀着满心的厌恶走了出去。她走到了船尾,依在船舷边。她眼里仿佛是满眼风光,又仿佛 空空如野。然后她就一直呆在那里。laimer船很笨重地在两岸灯火的相夹下缓缓而行。船 过之处,象一把锐利的刀,将平展的江水开肠剖肚。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两边 翻卷去。但只是一会儿,被船犁开的刀口便愈合得开衣无缝,就仿佛从来没有过经历过什么 一样。叶桑想这就是水。随之又跟着想起一句老话:女人如水。叶桑这么一想,心里便生出 觉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叶桑想。她觉得自己总算晓得这句话的来头了。这老话本来就 是男人想出来的。女人一直以为是夸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爽和柔顺,却从来也没有真正意 识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仅有开肠剖肚之痛,且还需将这痛楚掩盖得天衣无缝。因为女人 就是水。 天便在她恍恍惚惚的觉悟中黑透了。江上白色的浪花倏然消失。只剩得一匹硕大的黑缎 子在叶桑的面前涌动。这种涌动一直随船而行。来自空中抑或是来自船下阵阵不安的喧哗与 悸动也一直随船而行。两岸的灯在叶桑凝视江水的两眼边角渐明渐灭。好象被风吹熄,也好 象被船所弃。殊路同归,无论吹熄或者遗弃。总之全都是在一望无际的幕布间消失。 涌动中的行走,令叶桑突生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她想这种流动是多么有意思呀。是什 么样的动力在驱动着它这么着长流不息呢?它的最深远处究竟是喧哗着的还是静谧着的呢? 溶入流水间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为什么人不能活在这生生不息的水里呢?赤裸裸着彼 此都对对方透明?叶桑由不得轻叹一口气。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在她叹气完后响起:“孩子, 你不是想不开吧?” 那只低吟过又回荡过的歌声伴随而来,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叶桑回过头, 莞尔一笑:“还好。”她看到一个银髯鹤发的老头。老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令叶桑凝固了 她的笑容。那声音依然苍老着:“不要想乱了,平平安安回家吧。”老头说完便走,他行路 如飘,象一个没有体重的人。叶桑忍不住有点毛骨耸然。 几近半夜时,叶桑才回船舱。舱里已鼾声四起。呼吸的臭味填塞在所有的缝隙里。和叶 桑床对角的上铺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看书。在叶桑爬上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他如幽灵一 般的语气问:“你还不去?”叶桑吓了一跳,心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用眼睛盯着 他。那人却全然漠视她的存在,从容地翻看着自己的书。叶桑充满着疑惑和惊异,她想,除 了他,还有可能谁说话呢?叶桑终是没有想清楚,在困意袭来时,她便倒头睡了去。 虽是臭气扑鼻,可叶桑还是做了梦。早上醒来,她忘了梦里的内容。依稀只记得有浓雾 滚滚。雾中有一只手使劲向她挥舞着。仿佛还有叫喊,声音尖锐得把雾撕碎成零片。至于叫 喊的内容,她使尽全力也回忆不起来。 早饭,叶桑泡的是方便面。这是一种绿色袋包装的排骨鸡面。是邢志伟最爱吃的一种。 脑子里一浮出邢志伟的形象,她便突然忆起梦中大雾里摇摆的那只手。套在手上的衬衣袖子 正是邢志伟所穿的鳄鱼牌。那上面蓝色的线条清晰可见。这是叶桑有一回到深圳去专门为他 买的。思路至此,叶桑泡面的手由不得颤抖起来。她想邢志伟在向她召唤么?他和那个丁香 睡觉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为那个丁香是个平胸?邢志伟以前说过,他喜欢叶桑就是因为她 的胸高。而他邢志伟一看女人的胸脯平得象个飞机场就味口大失。叶桑挺了挺身子,低下头 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当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测的乳沟时,突然觉得她周围的人也 都盯着她的乳沟往深处观察。她赶紧双手一护胸,手上的方便面却“哐”的一下落在地上。 她张惶地望着同舱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显得很是特别。不知是哪 个床铺上的声音,说:“有没有烫着脚?船上有医务室。”叶桑的鞋上全是面,脚背热呼呼 的,她呆了一下,说:“没有。” 船到终点时,叶桑的脚已经红肿得行动不便了。痛疼令她逃离了无休止的冥想。叶桑想 果然自己现在不行了,一碗面竟也能使她步履艰难。 码头上没有任何人来接她,这很自然。因为叶桑买了抵达终点的船票,可她究竟会去哪 里自己却连想也没有想过。船在她意识空白中到达了汉口。当叶桑看到了龟蛇两山和江汉关 的大钟时,一刹那间竟有些惊愕。随之内心便有一股激情在冲动。她想原来是回家来了。回 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识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领到家。 叶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车便用熟练的方言说:“到珞珈山。” 她的家便是住在那个山脚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两个妹妹一起在山上捡橡子玩,然 后躲在树丛后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正在她们拉屎时挽手而来,随后又在她 们视野里亲吻。吓得她们一声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来。那是一个冬天。她仿佛从那次起, 每次上厕所便会浮起她儿时看到的那组镜头,然后就有了便泌的习惯。等她大学毕业以后, 再到山上,地上已经找不见橡子了。以前的树却依然是青绿青绿的。她为此感到很奇怪。甚 至神秘。 叶桑推门进家,爸爸不在家,妈妈竟也不在。只有二妹坐在窗口,举着一片树叶,对着 阳光照看。叶桑走到她的身后,她浑然不觉。叶片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有如丝丝血管。二妹 自语道:“暗示。” 叶桑说:“二妹,我回了。” 二妹仍旧看着树叶,但嘴里却答了一句:“回了吗?” 叶桑说:“二妹,是我呀。” 二妹说:“是你吗?” 叶桑说:“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妹说:“你要我看吗?” 叶桑于是叹息了一口。她走进她曾经和她的两个妹妹共住的房间。房内陈设如旧。二妹 二十岁时精神分裂,业已五年光景。叶桑总觉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精神而是年龄。二妹仅如一 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上满是童稚的神气。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大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有所不如愿发起脾气,也不过是坐在墙角嘤嘤地哭泣。但二妹发育得却十分饱满,象叶桑一 样,也有很高的胸脯。二妹在大学三年级时喜欢了一个男孩子,喜欢得如痴如醉,一天不见 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为了回报她的爱,同她有过两次幽会,并且两次都热烈地亲吻了 她。第三次幽会在黄昏。二妹脉脉含情,用手扯着树上一片片的叶子。那男孩从她手上拿过 一张叶片,便告诉二妹他不爱她,只是感激她对他的感情。二妹当时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 视她,举起树叶,对着阳光照看着。树叶变透明了,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叶脉。男孩子说: “我暗示、暗示、反复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绝意会。”二妹呆说:“暗示?”次日 上课时竟不顾讲台上的老师和满教室的同学,一个人站起来,反复而沉痛地说:“暗示,暗 示。”语气凝重而怪异,令满座肃然。一时间竟出现好几分钟静默。自此以后,二妹便休了 学。 叶桑躺在小妹的床上。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当档地响了几下。这是父亲最爱之物。叶桑知 道,这是姨妈有一年从新疆回来,送给爸爸妈妈的。二妹走了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钟声 还在响着。二妹凝视着叶桑,嘴上说:“是暗示,你意会了吗?是暗示。”叶桑目光所至的 天花板上突然显影出波涌的江水,雪白的浪惨烈地向两边翻卷。一只手拂了过来,只几下, 水竟至平静,有如一幅温情的风景画。叶桑说:“是,我意会了,是暗示。”二妹说:“你 不能,没人可以意会。” 三 天黑了好久,仿佛一个世纪。叶桑听到大门有开锁的声音。叶桑想他们回来了。 爸爸妈妈是同小妹一起回来的。爸爸惊讶于叶桑的突然而至。爸爸说:“这太让人意外 了。” 妈妈显得很高兴,拉着叶桑看了又看,说:“女儿回家有什么好意外的?” 小妹扑了上来,欢叫着:“太好了,大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桑淡淡一笑,推开小妹,说:“我的脚痛。” 爸爸妈妈方才看到叶桑的脚已经穿不下鞋了。两个人便一起惊呼大叫起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叶桑正在抹药。妈妈接过电话,听了一下,转手交给叶桑,意味深长 地说:“是你的。”叶桑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线那头传过来的是邢志伟的声音。邢志 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倒底要怎么样?”叶桑没有说话,她将电话挂断了。 二妹说:“暗示?” 叶桑望了她一眼,回答道:“是的,暗示。” 妈妈立即厉声对二妹一吼:“你进屋去。” 叶桑望着二妹走进房间的背影。忽而她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两步,说:“我好累,我 想睡了。”便踩着二妹的影子进去了。叶桑能透过背脊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的神色。 当她掩上门时,忽听得妈妈低呼了一声:“我的天啦。” 早上天亮的时候,叶桑醒来。床边坐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妹。小妹说:“早,大姐,睡 得可好?” 叶桑一笑,说:“还行。” 小妹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叶桑说:“什么事?” 小妹说:“我要结婚了。” 叶桑说:“是吗?” 小妹说:“就是爸爸前年带的那个研究生,宁克。” 叶桑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探亲时在码头见过的一个高个子男孩,是爸爸委托他帮忙接船 的。男孩子很儒雅,也很般勤。假期中常到家里找爸爸进行专业询问。爸爸不在家时便坐在 客厅里的沙发上同叶桑聊天。喜欢用专注的目光凝望叶桑。叶桑说:“哦,是他?” 小妹说:“大姐还记得他?” 叶桑说:“当然。” 小妹便拍手笑了起来:“太好了。昨天两家爹妈会唔过了,今天他哥要请我吃饭,大姐 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有哥撑腰,我有姐壮胆。扯平了。” 叶桑想起那年返回的时候,送船的还是宁克。在船上,宁克久留不去,直至船要启锚 了。叶桑只好先开口谢别。宁克突然说早认识你几年我就不会让你离开珞珈山,你不该和我 错过。叶桑当时只是一笑,说你真能犯傻呀。宁克说你不信?叶桑说我信。可现在我得跟你 说一句很迫切的话:再见了。宁克便挂着一脸的伤感下船了。叶桑当时觉得男人如此这般十 分可笑也十分可爱,此刻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怅然。 小妹说:“宁克会打‘的’来接我的。” 叶桑说:“我不去,我没法走路。” 小妹说:“有车哩,不需要走。” 叶桑说:“我说了我不去。” 小妹讶异地望着她,片刻才说:“大姐,你这次回来很特别。” 叶桑淡档地说:“是吗?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想你硬把你的幸福感强加在别人头 上。” 小妹说:“姐夫怎么欺负了你?我饶不了他。” 叶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吃早饭时,桌上便很沉闷。只有二妹时而地说一声:“暗示。”小妹磕了一下碗,说: “二姐,你就不能一个字不说?或者换几个字说说。你说得让我觉得天下无处不是暗示。” 叶桑心里一怔,觉得天下果然可不就无处不是暗示? 爸爸妈妈都忧伤着面孔。爸爸沉默不语,妈妈不断地给叶桑夹着小菜。而平常,她只是 为二妹做这些。叶桑想,妈妈这是暗示我和二妹一样了? 叶桑刚放下碗,爸爸郑重其事地对叶桑说:“叶桑,爸爸要跟你谈一谈。” 叶桑说:“谈什么?” 爸爸说:“谈你的心情。” 叶桑说:“心情是可以谈出来的吗?” 爸爸说:“是不是跟邢志伟闹矛盾了?” 叶桑说:“谈不上矛盾。” 爸爸说:“那为什么突然跑回来?而且不听邢志伟的电话?” 叶桑说:“我只是想回来看创爸爸和妈妈,不行吗?” 爸爸说:“诸事都有因果关系。创爸爸妈妈也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回来看的。” 叶桑忽而想起两个小和尚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论争,慧能大师说是心动。叶桑点点头, 说:“是心动。” 爸爸正色道:“跟单位请过假了?” 叶桑有些茫然地望望妈妈。忽而忆起,她果然忘记了请假这一说。妈妈叹息了一口, 说:“就让孩子先在家轻松地过几天吧。” 爸爸面带怒容说:“这都是你的遗传,孩子一个个都经不住事。已经废了一个,我不能 眼睁睁看着再废一个。” 二妹说:“爸爸暗示?” 叶桑瞥了二妹一眼,她想二妹真绝。叶桑说:“我还不至于吧。我只是想休息休息,我 觉得好累。” 妈妈说:“你何必危言耸听?孩子只是觉得累,回家来休息休息,顺便看看父母嘛。” 爸爸说:“我有预感。三十年前我跟你结婚的那天夜里,看见一只手在窗帘上摇来摇 去,我就晓得那是一只惩罚我的手!现在要一一应验了。” 叶桑大惊:“一只手?”她恍若入梦,梦中那只手摇摆着,叫喊的声音是什么呢? “暗示。”吐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小妹。爸爸和妈妈一起扭过头望着她,膛目结舌。 小妹说:“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每个人都变成二姐。” 爸爸说:“这正是我的用意。” 早餐就是这样结束的。 太阳照射到窗口,很明亮。阳光下可看见飘浮于空气间的尘土。它们象是很轻盈地在舞 动,又似很沉重地在挣扎。心情是个操纵者。 叶桑穿着她长及膝盖的银灰色毛衣,光着小腿,在客厅里试步。她的脚上过药之后业已 好得多了。她的小腿很白,皮肤细腻,稍近一点便能看到皮肤下浅蓝色的毛细血管。二妹仍 然依在窗口看树叶。二妹长期不出门,面色苍白如纸,眼睛愈发地显得黑幽幽的。因为表情 单调,望之便如纸偶。她静静地看着树叶的经脉,阳光落在她的手上脸上和她专注的神情 上。叶桑看着她,竟看出许些浪漫的意味,心里便又生出许多感动的情绪。叶桑想,沉醉在 二妹心境里的东西一定很美,否则她怎么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独享一份满足呢? 叶桑说:“二妹,可以陪我到山上走走吗?” 二妹说:“走走?” 叶桑说:“是呀。我好久没去了。你记得不,小时候,我常带你去的?” 二妹说:“小时候?” 叶桑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说:“来,陪陪姐沣。” 两个人便相挽着出门。门外落满夜里飘零的秋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缮声。叶桑 说:“这真是一种美丽的声音呀。” 二妹说:“是暗示。” 叶桑说:“也许。” 她们两个都很轻地迈着步子,两人的影子便也很轻地从落叶上拂过,稍稍地掠起了一点 沙缮的碎叶声。宁克便是这时候坐着车来接小妹。他突然看见了小心翼翼地踏着落叶的这对 姐妹。她们如此地缓步而行,让这片清冷的宿舍楼兀地生出一道风景。宁克的呼吸一下子屏 住了。他心说这是多么奇异的两个女人呀。宁克让司机将车驶到她们面前停下,然后他开门 下来。他望着神情淡档的叶桑,激情地叫了一声:“叶桑!” 叶桑笑笑,说:“你好。小妹在等你。” 叶桑并没有停下脚步,她说完这句话便越过了宁克。山上的小路也由此进入了她的视 线。山上的景致也不复她少年时光曾有过的清冷。纵然已秋,可居然还能绿得那么浓烈。 路太好走了,没有一点崎岖的意味。于是而失去幽雅和意境。二妹看见满山的树叶,竟然兴 奋得咿咿哇哇地乱叫起来。叶桑起先有些紧张于她的喊叫,想要制止她。但二妹却挣脱她们 相挽着的手,顺着山坡上的树一路跑跳起来。叶桑看着二妹幼稚而笨拙的动态,竟觉得她与 这山上的景致好是协调。仿佛有了二妹的跳跃和叫喊,才令这小小的山头有了动感和自然。 叶桑想在这山上,二妹可真是个精灵呀。叶桑不禁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喊道:“二妹,好 玩吗?” 二妹说:“好玩吗?” 在二妹的声音升起时,叶桑已然看见二妹随之散发在树林里的思绪。它们飘若游丝,被 穿林而过的风吹拂着,上下沉浮。有一些已经升得老高了,高过了树尖,溶入云中。另有一 些挂在绿色的叶片上。阳光照上去,闪放着紫蓝色的光彩,眩目之极。叶桑心里惊呼道: “呵呵,这是多么美丽呀。”叶桑说:“二妹,你来看创吧。”她拉着二妹,伸出手指着思 绪飘满的空中说。二妹说:“红的。玫红的。好看。”叶桑盯睛望去,果然另有一些玫红色 的游丝同二妹的那些汇在了一起。那玫红尤其地新鲜浓烈,欢快地在风中扭动自己。叶桑怔 住了。她想,它们无疑是我的了。 四 黄昏的时候,二妹开始发烧。而且来势汹猛,二妹的脸被烧得红通通的。只是她红红的 脸上一直挂着笑。 爸爸说:“一定是今天在山上吹了风。吃点退烧药,看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妈妈说:“我看还是去看急诊吧。” 爸爸说:“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过不去呢?” 妈妈说:“我只是为了孩子着想。” 爸爸说:“可如果我要先说去看急诊,你会不会要求孩子留在家里吃药呢?” 妈妈默然片刻,说:“也许有这种可能吧。”-----叶桑有些烦,说:“你们俩个怎么 总是这样又疯狂又理智呢?” 爸爸生气道:“叶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妹嘿然地笑着,说:“暗示。” 很晚很晚的时候,宁克送小妹回来了。宁克再次看见了叶桑。宁克似笑非笑地说:“你 好。” 小妹说:“没一点礼貌,得叫大姐。” 宁克为难地吭吭吧吧喊不出来。叶桑淡然一笑,说:“二妹病了。” 小妹便进里屋探视。宁克凝视叶桑的目光立即无所顾忌了。叶桑说:“你还没有叫我大 姐哩。” 宁克说:“真要叫?” 里屋里传出小妹的尖叫声:“烧成这个样子了,还不送医院?”被叫声惊动的爸爸妈妈 本已上了床,纷然又披了衣服出来。 小妹出门来,用抗议的口吻道:“爸,妈,二姐病得很重哩。你们该不是想让她早点死 吧。” 爸爸厉喝道:“你放肆!” 妈妈亦道:“你太过份了。” 叶桑说:“现在不是教育小妹的问题,而是赶紧决定去不去医院。” 小妹说:“这还用说,非去不可。宁克你陪我一起送我二姐。” 宁克说:“你明天早上不是有一个外事活动吗?” 爸爸说:“那我去吧。” 妈妈说:“你还是不明天一二节有课?”妈妈接着又说:“我恐怕也不行,明天省教委 来我们试验室检查。” 叶桑说:“还有我哩。” 宁克说:“我看我和大姐一起去送比较合适。” 急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放射着自己。夜风并不大,却是顽固不过地吹刮 着未曾上钩的窗子。“哐哐”声便一下或几下地敲打着急诊室的静谧。墙角落散发出刺鼻的 尿味。急诊室里自是无厕所,被尿蹩得无奈的病人便不顾一切地就地解决。这使得尿味成为 急诊室永远的气息。叶桑整理着肮脏而糟乱的床单,于无意中嗅了几嗅,立即,她的胃里便 一阵阵地翻动,只想作呕。她想幸亏不是我病。又想人只要活着是否就必须得承受这些呢? 宁克一手扶着二妹一手高高地举着输液的瓶子,艰难地进来。宁克又搀扶又举瓶,样子很别 扭,叶桑看得便有些呆呆的了。 二妹躺在了床上,她真病得很厉害,绵软地任叶桑摆布。嘴上却说:“好玩。”叶桑有 点惊异,因为二妹的口头语一直是“暗示”。 叶桑说:“你不说暗示了?” 二妹说:“好玩。” 宁克说:“她的话很哲学哩,暗示跟好玩二者有一种深刻的内在关系。” 叶桑说:“何必显示自己有文化。” 宁克便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什么来。叶桑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药液从输液管里一滴档地坠下,二妹眼珠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药夜滴下。她的眼神很为特 别。叶桑不觉也随她凝望,片刻,叶桑仿佛能听到输液管里嘀嗒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 有如金属轻轻地碰撞,十分地悦耳。间或还伴有丝丝的声响,叶桑先是猜不出那丝丝声来自 何处。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二妹静脉的吸入之声。她似听见二妹说:“流水哗啦啦。” 又似听见二妹说:“芬芳扑鼻。”芬芳的气息和哗啦啦流水便都清晰地让叶桑感觉到了。芬 芳如玫瑰,流水如清溪。叶桑想难道发高烧竟使二妹清醒?叶桑念头到此不觉霍然而惊,她 惊跳起问道:“二妹,你怎么了?” “她很安静,很稳定,你别着急。”这是宁克的声音。宁克说话时,将双手搭上了叶桑 的双肩,他微微地用了一点力,将叶桑按在原处坐下。 叶桑说:“二妹的话你听到了吗?” 宁克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桑说:“不,她说流水哗啦啦,还说芬芳扑鼻。” 宁克说:“她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已经睡着了。” 叶桑便怔住了,心想我怎么竟没有看见她睡着呢?又大惑自己是掉进了自我幻觉中?还 是感受到了二妹的幻觉呢?见她呆头呆脑的一副样子,宁克笑了,说:“你有时候真象个天 真的小姑娘。” 叶桑怍然作色道:“请你放尊重一点。”她说时一张蓝色的纸条从脑海的空中飘落下 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束丁香。于是她又平缓了脸色,说:“你得叫我大姐。” 宁克说:“你听过爱屋及乌一词吗?” 叶桑心一沉,说:“小妹可不是一只鸟。” 宁克说:“在我心里她是。我爱那鸟,是因为我想要走近那屋。” 叶桑说:“我不晓得该说你是真多情还是真不要脸。” 宁克沉默了。昏黄中,叶桑看不清他的脸色。她想他一定脸红了。由此她忆起邢志伟不 动声色的表情。她又想他如果还会害羞就说明他还不是很坏。而有的人,是连羞都不会害 的。天快亮的时候,二妹醒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很美”。叶桑对宁克说:“你 能想象得到她睡着的时候人上哪儿去了吗?” 宁克说:“一定是一个鸟语花香之地。” 叶桑说:“你说得很对。”她想起了她似曾感觉到的芬芳的气息和流水的声音。 五 及近中午,爸爸妈妈赶来了。二妹业已退烧。医生说不必住院,但最好再观察半天。爸 爸和妈妈便留下来看护,让叶桑和宁克回去休息。爸爸说了许多感激宁克的话。宁克说: “马上就快是一家人了,您还客气什么?”说完却又似做贼心虚般望了望叶桑。叶桑正打着 一个长长的呵欠,但眼角的余光窥见了宁克的神态。 叶桑同宁克同打了一辆“的士”。上车后,叶桑竟支撑不住打起盹来。仿佛入梦,又未 曾入梦。仿佛温暖,又仿佛寒冷。正不知如何时,竟醒了过来。其实是到家了。宁克摇动着 她。她发现自己靠在宁克的臂弯里。她抬起眼来,看到宁克温情的笑意。但叶桑想,这样的 笑,也可以称为鬼谲。她迅疾地下了车,连再见或谢谢之类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奔进了屋 里。躺在床上,才感受到胸口剧烈的跳动。细品着宁克的目光,竟也有一些心潮起伏,浮想 连翩。不觉中叶桑觉得自己的下身已经湿了。叶桑想,一个人落入陷井原来这么容易。一个 人的自律能力原来这么薄弱。如果宁克这时来到她的床边,她会怎么样呢?她想她会对他 说,你进来吧,我需要你。 然而宁克没有来。叶桑这一觉睡出许多纠缠不清的梦,直睡得日迫黄昏。在杂乱无章的 声音中她醒来。睁开眼时,她看到二妹笑嘻嘻地躺在对面床上。妈妈掖被子,爸爸倒水,小 妹在客厅里大声说话。宁克你干嘛不多睡一会儿,看我大姐睡得多好。叶桑便忆起梦里曾与 一个男人缠绵。那个男人肯定不是邢志伟。宁克走了进来,他看了叶桑一眼,见叶桑惺忪地 睁着眼睛,便打了一声招呼:“嗨,睡得还好吗?” 叶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这是她好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从深梦中一直弥漫到她清醒之 时。叶桑说:“很好。你呢?” 宁克说:“也很好的,虽然短暂。” 二妹嘻嘻地笑着,说:“暗示。” 晚上,电视节目很无聊,很俗气。每天如此。便也只有看。叶桑原本是可以避开这些俗 气的,可小妹搂着宁克的腰俩人进里屋了。叶桑只有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目无光彩地望着电视 机。妈妈说:“要不看本书?” 叶桑摇摇头。她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心里生出些怅然。妈妈又说:“还是给邢志伟打 个电话吧?” 叶桑说:“为什么?” 妈妈说:“他倒底还是你丈夫呀。再说,男人的心原本就是花的。” 叶桑说:“他可以花,我可以不理。这不很公平么?” 妈妈说:“可你倒底是个女人呀。” 叶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至少我这个女人现在只打算按我自己想的 去做了。” 妈妈说:“你想要做的就是长期住在娘家,也不工作了?” 叶桑说:“当然不是。” 妈妈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桑说:“我只是在作一个等待。” 妈妈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等待呢?” 叶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来了。” 妈妈说:“你这口气简直象二妹,莫名其妙的。” 叶桑说:“其实二妹精神自成一体,简洁而又深刻,我很羡幕她哩。我这辈子可惜进入 不了她那个境界,如果我一但进去了,我会比她走得更远更彻底也更灿烂。”叶桑说到此 时,眼前竟展现出一片辽阔的天空,色蓝得纯净无比,叶桑只觉得自己被溶在其中。她说: “那时我就会有我自己的天空。” 妈妈说:“你千万别跟我说这些毛骨耸然的话。叶桑,你一向脑子都是很清楚的。” 叶桑说:“我知道,我脑子是很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 几分钟后,叶桑看见妈妈走到了书房里。她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你必须得同叶桑好好 谈谈,她有些不太正常。”她也听到爸爸回答道:“你自己神经兮兮的,倒说孩子不正常。 我看叶桑挺好。就是要硬给邢志伟那小子看一看。”她又听到妈妈说:“她和邢志伟毕竟是 夫妻。邢志伟年轻有为,只不过花了一次,我看还是劝他们和解的好。”她再次听到爸爸回 答道:“和解了一时,和解得了一生吗?”叶桑不想再听下去了。一股强烈的乏味感紧紧的 攫住了她。她忍不住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只觉得无论是妈妈想的,还是爸爸想的,都与 她所想的相距遥远,远得如同不在一个世界。理解这二个字,叶桑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 个自欺欺人的符号。是一种应酬的手段。人心遥远无极,怎是“理解”两个字担当得了的? 何况这世上谁又理解过谁呢? 宁克和小妹调着情从里屋出来时,见叶桑捂着耳朵,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顿时吓了一 跳。宁克说:“叶桑,你怎么了?” 小妹瞥他一眼,说:“叫大姐,礼貌点。大姐,你不舒服?” 声音惊动了爸爸和妈妈。当那两副明显苍老而又忧心忡忡的脸出现在客厅里时,叶桑心 情更加烦乱了。她想他们怎么都这样。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被身外的这些噪音割裂得粉碎, 以致她想要把这些碎片迸射出去。她想要大喊或者狂乱地砸点什么,更或是揪扯自己的头 发,甚至于让自己燃烧起来。叶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这时她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 温和不过地说:“叶桑,明天你陪我去给你姨妈上香,好吗?” 叶桑抬起了头。她浑身的燥乱迅疾的消失了。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女人艳丽的面庞。她 记起她小时候经常地坐在她的膝上,接受她温情的抚摸。一瞬叶桑似又感到了那张温热的掌 心。后来有一天爸爸痛不欲生地喝酒,还砸了家里的许多东西。乒乒乓乓的声音令襁褓中的 二妹放声啼哭,一直哭得嘶哑。妈妈冷眼相看着,一动不动。好多天后,叶桑问妈妈为什 么。妈妈淡档地说:“姨妈死了。”叶桑于这突来的回忆中,看到了往昔日子里暧昧的色 彩。那色彩令她碎散开的精神又汇拢而来。她说:“好的。”她说这话时知道妈妈的脸色灰 暗了下去。 六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一天,叶桑和妈妈一起去关山。路过一座破败得有如废墟的小庙, 妈妈以一种胜利者轻松的口气说你的姨妈现在就住在那儿。叶桑在走进卓刀泉骨灰堂大门那 一刹,她突地想起妈妈胜利者的笑容。那个在风中几欲倒下去的小庙同时浮现在她的脑海 里。为此,她对这幢派头十足的骨灰堂吃了一大惊。她没有想到骨灰堂是可以是这样的一幢 大房子。甚至象一座礼堂。 叶桑跟在爸爸身后。她已经发现爸爸一进那大门脸色便阴沉了下来。爸爸走到姨妈的骨 灰盒前,甚至没有告诉叶桑这便是姨妈的遗骨,便径自地走上去伸出了手。爸爸的手放在烧 在骨灰盒上的姨妈的相片上。他长久不语,以一种情人的深情抚着那小小的遗像。渐渐地, 两行老泪缓缓地从他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在密集的骨灰架上,姨妈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格。 姨妈的骨灰盒是黑色的。黑漆经历了二十年仍然发亮。一尘不染。叶桑淡然地望着爸爸想: 一定是爸爸经常来抚摸的缘故。如果死的是妈妈,他也会这样做么?再如果,那个丁香死 了,邢志伟也会这么经常地对着一个骨灰盒流泪和伤感么?叶桑想着脸上便浮出几丝刻毒的 笑意。姨妈的骨灰放在卓刀泉骨灰堂里已经二十年了。姨妈一直没有入土安葬。是姨妈还在 作一个等待,还是爸爸在等待? 爸爸终于流完了眼泪。他随之想起了他带的几支檀香。他说这是姨妈最喜欢的香。他小 心地将香柱插在姨妈的面前,然后点燃。爸爸用一种轻柔而细腻的动作做着这些事。轻柔细 腻得令叶桑生出些恶心。她便走到了外面。檀香的气息追随她而至。并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魅 力浸染着叶桑。叶桑觉得它们正从她所有的毛细孔里渗入她的体内,然后在她的身体里流 动。于是已经忘却许久的那只掌心又带着令人回味无穷的温暖沿着她的背脊一直升向了她的 后脑。叶桑感受着这些,心里想好象还有一支歌。那支歌是怎么唱的?太阳光金亮亮,雄鸡 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在歌唱。姨妈之所在,是这样的一个明媚地方吗?叶桑恍然间就 见到姨妈站在了那里。姨妈有如仙女,容光焕发,呵气如兰。姨妈的嘴唇动着,仿佛在说: 叶桑,你还好吗?叶桑惊异时隔二十年之久姨妈竟如此年轻美貌,神采飞扬。姨妈又仿佛读 懂了叶桑的内心所思,似又说:快乐使我如此。你呢?叶桑张了张口,想说我不快乐,又想 说还好。却不知何故没说出来。 叶桑顿然觉得自己思绪有腾云驾雾之感。当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她禁不住失声叫 道:“姨妈!” 拍她的却是爸爸。叶桑发现爸爸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她。叶桑定神想想原来只是幻 觉。爸爸说:“叶桑,你怎么了?” 叶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姨妈以前的样子。” 爸爸便又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用一种很有磁力的声音说:“你能回忆你的姨妈,我很感 动。这个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她了。” 叶桑略带讥讽地说:“怎么会?不是还有您吗?我想您是一天也不会忘记姨妈的。” 爸爸沉默不语了。 叶桑陪着爸爸走了许久,有公共汽车过来,他们却没有上。爸爸用充满沧桑感的声音低 低地说:“叶桑,你很奇怪爸爸同你姨妈的关系是不是?” 叶桑说:“我没有。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爸爸说:“但是爸爸想要告诉你这一切。” 叶桑说:“那又是何必呢?” 爸爸说:“我告诉你不是想要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理解和原凉,而是想请你帮我分但我多 年来的痛苦。我已经深觉自己不胜其重了。我之所以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候,那是因为我知 道,只有一个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帮别人分担痛苦。” 叶桑说:“您以为我在痛苦吗?如果您这样认为,您就错了。” 爸爸说:“叶桑,我知道你自小就敏感自尊,可在爸爸面前不必掩饰自己。毕竟我是你 爸爸呀。” 叶桑便冷冷地笑了,说:“我又何必作这种愚蠢的掩饰?我只是想一个人清理自己罢 了。” 爸爸说:“清理?” 叶桑说:“是的,不过是清理自己身上的浊气而已。” 爸爸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还是听听我说吧。” 爸爸不在意叶桑的听和不听,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或许爸爸的倾诉感太强烈,也 或许他只想要有人与他分享往事。尽管耳边不时有风一样刮过去的汽车及没有间歇的噪音。 但叶桑还是都听了进去。爸爸的故事便同噪音揉在了一起。 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他终此一生仅爱的一个女人就是姨妈。他 们两人感情很好,好得准备大学一毕业就领结婚证。他们甚至偷尝了禁果,那种欢悦和快乐 使爸爸至今难以忘怀。这在当时的确是冒天下大不违的事。姨妈一家住在江边不远一幢老式 红房子里。那是姨妈的祖屋。房子很陈旧了,但有六间之多。姨妈和她的父母以及一个姐姐 两个弟弟同住在那里。姨妈的姐姐在四川上大学。所以姨妈和她姐姐共有的房间经常只是姨 妈一个人住。也正因为此,为姨妈和爸爸提供的幽会的好地方。为了防范姨妈父母的目光, 爸爸常常在半夜里爬窗而去,与姨妈共度良宵。及至黎明前,再越窗而返。为此而吃过许多 苦头,却也乐此不疲。但是有一天是爸爸同姨妈约会的日子,姨妈的姐姐因失恋缘故精神受 到刺激从四川休学回到家里。而恰恰那天姨妈又因在她的系里为毕业典礼排练节目,未曾回 家。姨妈阴差阳错未曾通知他。在很晚的时候,他一如往昔地进了那个令他亢奋的房间。他 甚至来不及同他的情人多说什么。他只觉得这天的姨妈浑身颤栗,激情万丈,他只是想他们 相爱太深,分别三天如隔三年,如此算他们就是分别得太久了。这么想过后,爸爸心里也涌 起万丈的激情。直到一切平静之后,爸爸听到一个声音淡然地问“你是谁”时,才大惊大骇 得几欲撞墙。姨妈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爸爸用一种苦涩不过的语气说:“她差点哭断了 气。” 而最不能容忍的则是姨妈的父母。他们几乎想要将爸爸扭送到公安局。是姨妈哀哀相 求,也是念及自己女儿的名声,姨妈父母才忍下这口气。费了许多的唇舌,姨妈终于表示原 凉爸爸,而姨妈的姐姐也表示放弃爸爸。因为经那一夜激情后,她差点因失恋而几欲崩溃的 精神病态竟得到了抑制。却就是在爸爸以为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姨妈的姐姐被查怀孕。于 是爸爸便只有了一种选择:和姨妈的姐姐结婚。爸爸说:“那就是你的妈妈。” 在爸爸面色惨然地讲述这些往事时,叶桑竟几次忍不住要笑。她想爸爸你可真蠢哪。偷 情竟偷错了人。这样滑稽的故事在人间可真还是少有呢。爸爸居然还有勇气为她复述一遍。 便也在这时,叶桑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马路上的噪音突然间消失了。叶桑顿觉头顶挨 了一棒。满眼金花有如尘土落下。她突然忆起几天前在洗衣机旁金花从两眼跌落的情景。不 幸会随它而至。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灰下来了。叶桑说:“那个肚子里的小孩子是我吗?”她 充满紧张,她想如果是,那么在我未曾出生时,我便是一个杀手了。 叶桑激切不安地等候爸爸的回答。爸爸说:“不是。” 爸爸说得很肯定。不象是说谎。但叶桑还是没有相信。叶桑说:“为什么不是?” 爸爸苦苦笑了笑,说:“你问得太有意思了。因为那怀的本不是你呀。” 叶桑说:“那么他呢?” 爸爸说:“流产了。” 叶桑说:“为什么?” 爸爸说:“这是我答应结婚的唯一条件。我不愿意在将来看到那个孩子。因为他是我的 心头之痛。” 叶桑哑然。她松下了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仿佛间又有一点失望。 爸爸说你是我们婚后第三年出生的。因为那一年负气分配至新疆的姨妈来信说她已经结 了婚。于是爸爸才正式开始和妈妈象一对正常的夫妻一样生活。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在 小妹出生后的第二年,姨妈患心脏病从新疆调了回来。爸爸到那时才知道她从未嫁人。于是 爸爸的旧情复燃。爸爸开始象当年一样追逐姨妈。爸爸想要离异,想要补尝姨妈。孤身凄凉 而归的姨妈终于回应了爸爸温情的召唤,重新陷入业已逃离的陷井。仍然是在那座老式的红 房子里,爸爸和姨妈旧梦重温。姨妈一天天恢复她的美丽而爸爸一天天恢复他的自信。终有 一天,妈妈出现了。妈妈直勾勾地望着并躺在床上的他们好几分钟之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 了。姨妈急切地对爸爸说:“你快回去,她会崩溃的。”爸爸说这是他听到姨妈最后的声 音。当他回家来同妈妈讨论离异问题的时候,姨妈便割腕而死。爸爸说:“等我赶到,她的 血已流干了。她脸色白得象墙,脸上仿佛还有一丝丝笑意,她平静得让人心碎。”爸爸又 说:“自你姨妈死后,你妈妈以往所有的精神病态全部消失。而我全部的幸福也都丧失 了。” 叶桑浑身都出了汗。她知道她的腿在发抖。血泊中的姨妈带笑的面容一圈一圈地在她的 脑子里漾开来。她是为了断一份情而笑还是为失去一份情而死呢?而爸爸面对如此惨烈的结 局又如何能继续平静地呆在这个世上呢?叶桑不禁侧身望着她的爸爸。她看见他一脸憔悴的 皱纹由眉间往四周爬开来。他仿佛苍老得弱不禁风。 爸爸说:“叶桑,你怎么样?” 叶桑说:“这应该我问您。您怎么样?” 爸爸说:“虽然我痛苦不堪,我还可以笑。” 叶桑说:“是吗?” 爸爸说:“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个人的生命承受力是很强的,有时强的连自己 都不了解。一度间,我以为我会死,或者会疯,但把你姨妈的丧事办完后,我发现我已经挺 过来了。我既没有疯,也不想死了,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你只需记住,不要把自己的 生命想象得太高贵了。其实人生命的质地是贱而韧性十足的。它的本质是什么都能承受得 住。无论何等的重负、压力甚至屈辱。活着,是它唯一的本能。因为生命这条链需要延续。 你既然能够来到这个世上,你便是人类生命链上的一节。也可以说是生命寻找到你并托付于 你成为它的载体。你已然拥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矫情,不故意扭曲,这世上 没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声啼哭,即是你的生命给你的第一个暗示,也是终身的最大 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让这个生命永远象你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新鲜而有活力。你无权遗弃生 命,你只能静静地延续和丰满你这一节生命链,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脱落。或者可以这么说, 直到最后让生命来遗弃你。” 叶桑能看到她一点点散发开的思绪在爸爸陈述时一丝丝归拢了来,并且拧在了一起。每 拧进一丝时,她都能感觉得到被爸爸的话敲打一下。待爸爸讲完时,她已经深为震动。一瞬 间,一切幻象都消失一尽。 叶桑听到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和小孩的欢笑。生活的流水便呈现着一派平静地在她面前流 淌了。这条平静的河流裹挟着许多鲜活的生命。笑声和哭声、痛苦和欢乐、热情和冷漠、明 朗和阴沉都是生命之光。 七 叶桑想要回去了。不管她将要面对什么,她想总归迟早要面对的。无论如何,她有一份 正式的工作,并且她也需要正常的生活。早上起床的时候,二妹已经把窗帘拉开了。二妹对 着阳光照看着一片树叶。阳光很亮,树叶的经脉清晰无比。叶桑坐在床上也能看得非常清 楚。叶桑说:“二妹,你从叶片上看到了什么呢?”二妹回过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说: “暗示。” 饭桌上,叶桑请小妹代她买一张船票时,小妹说:“今天我要陪一个旅游团到荆州去。 明天就回来。你能等我回来再走吗?船票包在我身上。”-----叶桑凝望小妹片刻,说: “好吧。”叶桑想起宁克十分用情的目光,她好象听到一个声音说:这仅有的一天一定会生 出一个故事。 下午的时候,宁克来了。宁克手上拿着两张粉色的票。宁克显得懊恼地说:“她要到荆 州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好不容易买到这两音乐会的票。” 妈妈说:“算了,就一场音乐会嘛。成了家以后机会多着哩。” 宁克叹口气,以无奈的口气说:“也是。浪费就浪费吧。不过120块钱。” 妈妈说:“多少?” 宁克说:“120块呀。60块钱一张票哩。” 妈妈很无知,并不知道现在音乐会入场券涨价幅度远甚于鸡蛋猪肉。妈妈有些急了, 说:“这么贵,浪费了怎么好?” 爸爸说:“这样吧。叶桑回家这些天,也没怎么玩玩,不如叫宁克陪大姐去听听音乐。 叶桑,你说呢?” 叶桑说:“我没什么兴趣。爸,叫宁克陪你去吧。”她说这话时,瞥了宁克一眼。宁克 一脸愠色地瞪她一眼。 宁克说:“要不教授和师母一起去?” 妈妈脸色淡然地说:“我们老夫老妻的还赶这个时髦干什么?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还 是叶桑去。免得宁克浪费了钱。叶桑,你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了。” 叶桑伸伸懒腰,说:“好吧,既然大家都推举我,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宁克笑道:“大姐可真幽默。我还能半道操把刀把大姐杀了不成?”爸爸妈妈也都笑起 来了。 宁克留在家里吃了晚饭。叶桑原想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一下。在南京她同邢志伟一起听音 乐会时,她总是要将自己修饰得光彩照人才肯出门。但这次,她想了想,只在日常穿的裙子 外随意披了件黑色的外套。却是十分精心地换了一套很是精致也很是性感的内衣。叶桑跟着 宁克后面出门时想,我如此这般,莫不是留一份心想要被宁克勾引? 从珞珈山到歌舞剧院路途漫长。其间要过长江和汉水。宁克一上大路便扬手拦了的士。 叶桑说:“你还挺气派嘛。” 宁克说:“那要看是跟谁一起、去干什么。” 宁克为叶桑拉开门,又伸手挡在车门顶上,唯恐叶桑碰了头。叶桑的心态倏然间改变。 她从容地靠在软软的车座里,雍容华贵地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都市景致。宁克从另一边让 上的车。他坐下片刻后便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叶桑的手背上。叶桑没有动。只心说故事开 始了?一会儿,宁克便又用自己的手将叶桑的手握住。叶桑感到她的手心出汗了。心里生出 些渴望,同时也生出些拒绝。 叶桑说:“你一定听说过‘得寸进尺’这个词吧?” 宁克没作声,只是把手拿开了。叶桑说:“这就对了。”叶桑说这些话时,向外观望风 景姿式一直没变。她记起当年宁克的害羞,她想宁克难道现在还会脸红?如此想过,竟为那 只拿开的手感到几分失望。 音乐会没有任何特色。歌手们漫不经心地唱着。上半场下来至少有三个人是放的录音。 音调升得很高了,一个身穿通红如一盏灯笼衣裙的女演员却还能悠雅地忸怩作态,腹部动也 不动,仿佛没有出气。观众席上很平静。大家看得目不转睛。待她下台时竟也有雷鸣式的掌 声。红灯笼笑盈盈地谢幕再三。叶桑看到她笑容里充满了狡黠和得意。 宁克低语道:“来这里听音乐的人都不是爱音乐的人,而是爱听音乐这种形式。在这种 形式中享受一种风雅。为自己多一点谈资。” 叶桑说:“这里面有你吗?” 宁克笑了,说:“当然。只不过我心里保持着一份清醒。因为我知道最糟蹋音乐的正是 这些人。他们的能量能使糟粕成为精华。而让精华被历史的尘埃埋没。” 叶桑冷冷一笑,说:“还有一种人更可恶。那是一种糟蹋语言的人。他们不能说正常的 人话。老是挂着一嘴的文化给人看。” 宁克笑道:“你骂人倒来得快。只不过你要我说正常的人话,谁知道我说了你爱不爱听 呢?比方… ”。宁克顿住了。只一会儿他又说:“我还是一嘴文化的好。叶桑,我们能不 能到大自然中的花前月下散散步?免得让这里的音乐糟蹋我们?”叶桑禁不住“噗刺”一 笑,便起了身。 一出剧院的大门,宁克便一把搂住了叶桑的腰。叶桑微微挣了挣,没有挣脱。便倚到了 他身上。 接吻是从出租车上开始的。象去时一样,宁克先照顾着叶桑进了车里。然后宁克再由另 一边的门上去。宁克一上车便把叶桑抱坐在了自己身上。空间太小了,叶桑坐得很不舒服。 但她忍住了。她想要知道故事的发展。宁克把手臂垫放的叶桑的颈下。宁克的姿式也很不舒 服。但他的激动已使他对这样的不舒服忽略不计。他用手轻轻地撩开叶桑的头发。心里发出 一阵阵的惊叹。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女人呀。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想到此他便把嘴唇 放在了叶桑的唇上。叶桑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想看到宁克的面孔。如果看了,叶桑想,那一 定会干扰她的情绪。宁克的嘴唇放上去时,她只感到自己的唇仿佛被烫了一下,原本就在自 燃的她便有如被加了一把干柴,一下子就有明火燃了起来。瞬间火焰熊熊。 叶桑在恍惚中知道下了车,也在恍惚中知道进入了一个房间。有一只手臂始终环绕着 她。她在手臂中旋转。于旋转中她看到了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叫莲花宝座的玩具。莲花一旋 转,花瓣便一片片地张开,开至鼎盛。花心处便露出一个宝座。宝座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 个空空的座位。她呻吟着想,这本不应该是空的呵。它为什么竟是空的呢?如果空着,打开 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打开来难道就是让人看一个空座吗?或是想要告诉人们盛极而后便是 空?叶桑在思绪中波浪起伏。随思绪风起云涌。生命的力量在思绪过程中蓬勃而奔放。所 有的骨节都嘎嘎地作响。所有的经脉都绷紧如弓。所有的器官都在寻找自己最恰当的表达方 式。空气膨胀的声音由轻微的咝哌哌声转瞬变成雷霆呼啸而过。有如风暴席卷走叶桑惯见的 人间风景。令她来到一个全新的场地。那地方晶莹剔透,芬芳扑鼻,飘渺如仙境。她相信她 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她惊愕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于是张开嘴,不料却有一股强烈的热气呵进她的嘴里。当她真切地听到第一声喘息 时,她眼前便只剩得一片黑暗。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她的脑海:生命难道只有一个活着这一个 场地? 一盏发着蓝光的小灯亮了。叶桑看到了赤裸的自己和赤裸的宁克。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 么。她想我也就是那个丁香了。她又想我也就是姨妈了。想过却很平静。她开始收拾自己。 宁克说:“再躺躺好吗?一会儿,我还能行。”叶桑想了想,又躺下了。宁克贴紧了她。她 感觉到他的皮肤光滑得象条鱼。他们两个人的皮肤在一起摩擦时竟不觉有阻力。宁克说: “说说话吧。” 叶桑说:“说什么呢?” 宁克说:“说什么都行。” 叶桑说:“讲给你听听我姨妈的故事,好吗?” 宁克说:“你还有一个姨妈么?” 叶桑便将爸爸那天讲述的所有关于姨妈的故事以及所有关于生命的论调复述了一遍。叶 桑说:“爸爸使我清醒。” 宁克说:“可是教授的故事和他所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生命是很贱。而贱的东西更容 易被摧毁。事实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的薄弱环节。这些薄弱环节是镶嵌在生命的不 同地点。比方你姨妈,她能独自一人在新疆生活二十年,想必她抗拒孤独的能力,忍受艰难 与痛苦的耐力,都相当的强悍。但她生命中有一样东西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最后还是以自戕 的方式了结生命。” 叶桑说:“你认为她承受不起的是什么?” 宁克说:“她承受不了罪恶。” 叶桑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全部被肢解和粉碎。叶桑望着幽幽的蓝光,小 妹的脸从那蓝光中浮出。叶桑说:“你可真叫我无言以对。” 宁克说:“你不必那么联想。你和你姨妈不同。” 叶桑说:“是吗?” 宁克说:“你能承受罪恶。也能承受痛苦。你只是… ”宁克不说了。 叶桑说:“说下去。” 宁克说:“你无法承受诱惑。” 叶桑说:“这么说来你是嘲笑我禁不住你的诱惑了?” 宁克说:“你千万别亵渎我对你的感情。今晚我们是两情相悦,是不是?我们很自然也 很和谐,是不是?我们是有一份感情在各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我们彼此的心是一直在通话 的,否则不会时隔几年仍然没有陌生的感觉,是不是?我们溶为一体是彼此都觉得自己正好 是对方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与它相对应的另一个生命。只是让这个世上变 幻莫测的自然所拆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失掉对方。有的茫茫然从不知其所在,有的却是失 之交臂。而我一直相信你就是我对应的那一个。但你却耐不住寂寞,与我错过。否则我无法 解释我第一次见你便有眼熟之感,见过之后又始终难以忘怀。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 我命中本该有你。我总想证实这一点,今天进入了你,我知道我所想的一点没错。” 叶桑冷冷地说:“你的薄弱之处在于你太能臆想。你让我觉得你象我的二妹。” 宁克沉默片刻,他突然用二妹的口气说了一声:“暗示。”然后他笑了起来,叶桑却没 有笑,她想姨妈无法承受罪恶,我无法承受诱惑,这都是些什么话?! 八 叶桑到家时几近十二点。宁克打“的”送到她门口。宁克没有下车,这与叶桑想象得不 一样。宁克只是在车里对着她飞吻了一下,以示道别。叶桑看着他关上车门,呼一声车便离 她而去。尾灯只一会儿便消失在夜雾里。叶桑心知这个故事随着这盏尾灯的消失,到此已经 结束了。她浑身都感到松快。从南京带回的所有的抑郁感全部一散而尽。仿佛原先失重的 心,现在业已平衡。她边开家门边想,这下我跟邢志伟扯平了。邢志伟能做的,我也做得 到。而且还会比他做得更漂亮。我更应该轻轻松松地回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无非如 此。电话铃在叶桑踏进客厅时正好响起。叶桑心稍微一提,她想可是小妹来查问她的未婚 夫的行踪了?却不料是邢志伟。 邢志伟:“听音乐会去了?你妹夫这人还有趣吧?我这可是第五通电话了。” 叶桑沉静着自己,说:“怎么想起了我?” 邢志伟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愿意同我对话了。” 叶桑说:“主要是想通了。活着就只有这么个意思。只要自己不在乎了,就什么都能解 决。所以今后,你跟我睡觉也好,跟你那个丁香睡觉也好,我都会无所谓的。” 邢志伟说:“几天不见,你也变得这么俗了。我们先不谈我们之间有没有一个叫丁香的 人。我只想问问你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开通得让我觉得你不是你。是你的妹夫开导 的吗?” 叶桑便笑了起来,她说:“你这是在吃醋?” 邢志伟说:“醋也好油也好,我只觉得除了声音是你的,其它的都不是。” 叶桑说:“很有意思。” 邢志伟说:“什么时候回来?” 叶桑说:“明天晚上的船票。” 邢志伟说:“很好。我会去码头接你的。回来后一切我都能说清楚,而且一切也都并不 是你想象的那样。” 叶桑说:“但愿我能信你。也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邢志伟说:“那好吧。南京见。” 邢志伟说着欲挂电话,叶桑突然叫了起来:“哎——别急。天凉了,你的那件厚毛衣放 在壁橱第二格里,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装着。棉毛衫和棉毛裤都在衣柜第三个抽屉里。” 邢志伟笑了起来,声音很响。他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叶桑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呆呆地站着没动。她想他那一阵笑意味着什么呢? 叶桑洗过澡,散发着一身清香进屋时,看到二妹已经睡得很香了。叶桑走到二妹的床 连。月光正好越过窗子,照在二妹的枕头上。二妹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毛茸茸的,散发着 有如婴儿的光泽。叶桑有些惊异。她从来没有注意,二妹竟是夜夜吮着月光入睡的。那是什 么样的感受呵。月光下的梦会有怎样意境呢。难怪她与人不同。 这天的半夜里,叶桑梦着自己上了回家的轮船。在臭气哄哄的船舱里,她朦胧地感觉到 有人在抚摸她。长长的热气一直喷到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正在梦里。突然她 就走到了长江上,有浓雾托着她。她踩着轻盈的步子在雾中穿行。身体失重。裙子张扬得和 雾一样宽长。这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于是她跟一个同行者说也许死了就是这么一副飘然 欲仙的样子。她甚至记起这个同行者就是她在船上见到过的那一个老头。 叶桑离开汉口的那天,爸爸妈妈以及小妹、宁克全都去送了她。原来准备连二妹都带去 码头玩玩的。还是叶桑说:“都去干什么?又不是向遗体告别。” 爸爸妈妈相互对望了一眼。小妹便说:“大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宁克说:“大姐的思路就是别具一格。” 叶桑笑笑,说:“你们怎么这么紧张?过年我还回来参加小妹和宁克的婚礼哩。还有爸 爸要五只咸水鸭是不是?真不知道吃这么多咸水鸭干什么。” 爸爸妈妈便又都一起松了一口气。叶桑想这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船离港时,叶桑竟有些泪眼迷离。她已经许久不曾流泪了,甚至业已忘却流泪的滋味。 而在轮船一声长鸣时,望着岸上依依与她惜别的亲人,她的眼泪突然就淌了下来,令她自己 猝不及防。她想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流泪呢。妈妈见之,立即咽哽着叫道:“叶桑,到家… 就来电话。” 宁克脸上有些伤感。他站在小妹的身后,将手放在自己的唇边不动。叶桑知道他的意 思。她不动声色。小妹热烈地扬着手,同叶桑再见。叶桑回应着她。心说我怎么样才能回报 你呢?而你怎么才能惩罚我呢?小妹。 船便在嘈嘈杂杂声中告别了岸,渐渐地远行而去。所有岸上的人都在叶桑的眼里消失。 叶桑有些怅然,但又觉得轻松。她回到自己的舱里。叶桑这次买的是三等舱。四人一室的。 有洗手设备。另外三人二女一男,全是上海人,仿佛是一家,彼此叽叽咕咕用上海话说着叶 桑一句也懂不了的内容。上海人出门只要有人结伴,都好持一份矜持,不大搭理外人。叶桑 在舱里坐了片刻,索然无味,便又走到了甲板上。 夜晚,叶桑回到舱里时,那一家人业已睡下。男人正呼噜噜地打着响亮的鼾。叶桑辗转 一夜,无法入眠。男人的鼾声象机器一样一直轰鸣着。从叶桑的耳朵进入,又她的从脑子上 辗过。及近凌晨的时候,叶桑心力交瘁,她便披衣而出。 明月浮空。有风散漫地在空旷无际的江面上吹刮,仿佛无主。大约早雾的缘故,风显得 湿润而冰凉。叶桑一出门,不曾透出一口气,便被那湿而凉的风包围了。它们浸过叶桑的衣 服渗入她的皮肤,以至嗦嗦地往她的骨髓里钻。叶桑却并无寒意。轮船单调的马达声使得江 面上愈发显得空寂。隔岸的地平线外,有三两柱探照灯光不时地在空中扫动,偶尔也从江上 一晃而过。不知道这个早晨有没有雾。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呢?整个长江都会被弥盖住吗? 叶桑忽然忆起她曾有过的梦中雾行。她是在长江上行走来着。江水很磁实。仿佛在橡皮上走 动。雾便同裙溶成一体。象的披风,又象是翅膀。让人觉得雾升起时,她也能随而升起。升 起来的她会到哪里去呢?叶桑想一定还有一个地方。人不会只有活着这一种形式。生命也不 能只有活着这一个场地。只是大家都没有去过。而去过的人却无法往回沟通信息。叶桑恍若 就看见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在走动。其中一个身影令她十分熟悉。叶桑知道,那一定是姨 妈。 于是叶桑恍若看到姨妈的清晰的面庞。姨妈的声音也随之横空出现。姨妈说:“我承受 不了罪恶!”叶桑霍然一惊,周身的血一起涌到头顶。 天边有了一线白色。江面上更加地寂静。一个男人出来小解,男人留着小小的黑胡子。 看见叶桑,很是疑疑惑惑地一步三回头走进厕所。出来时,他两手放在裤扣上,似在扣扣 子。他 走近叶桑,说:“是干这行的吗?”他的手动了动。 叶桑一蹙眉,恶心感顿起。她呕了一声,吐出一些清水。男人吓了一跳,说:“怀孕 了?” 叶桑说:“不,是恶心。” 男人说:“女人怀孕时都会恶心。” 叶桑说:“是看见你这种人便恶心。” 男人说:“那是因为我能让你怀孕。” 叶桑说:“人渣。” 男人说:“天晓得谁是?”说完他便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掉头而去。 叶桑在他走后又呕出一滩水。她想这个地方没法呆了。 天边的白色由一线变成了一片。其间夹杂有几丝淡档的红色。船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剖 开江水,江水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弥合成原状。反反复创的。令阅者心碎。叶桑有如醉酒一 般在船上转了几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站在一个什么位置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最后她在船头停了下来。因为,她业已看到东方的一点红色了。 那一点档的红色在叶桑的凝视下渐渐地漾开,象一滴红墨掉到水里一样。江水仿佛受到 色彩的感染,哗哗地响得更为热烈。红色开始张开了,水也火红地沸腾着。光点象是被人一 把洒出的,散乱地跳跃。大珠小珠落玉盘,叶桑竟是听见了它们如是的声音。第一缕光便是 在这样的时刻射了出来,仿佛劲箭从紧弓中一弹而出。那声震耳欲聋的“蓬”响令叶桑浑身 一怔。而后“蓬蓬”声便接踵而至。光芒四射开来,直至一弯金红的弧线露在了天边。沸腾 的江水以更加热烈的涌动朝那光源处涌动。就好象那边是座悬崖,所有滚滚而来的水都将要 奔至那里倾泻,以期有瀑布一般壮丽的跌落。叶桑禁不住神摇意夺。恍然凝思中她全身心地 感受到一种召唤。月光下二妹的脸有如婴儿暗的脸浮出她的眼前。二妹说:流水哗拉拉,芬 芳扑鼻。二妹说这话时面带笑意,那张童稚暗的面孔显得何其美丽而动人。叶桑突然觉悟, 这种召唤是来自另外的境界。在此前,她的生命早已得到无数的暗示。 此时金红色的弧线升成半轮火球。半降的水都在熊熊燃烧。叶桑在凝视着这种燃烧时也 觉出自己的燃烧。燃烧得身体几欲呈现升腾之势。她无法直视这燃烧的天空,因为她恐怕自 己会在这燃烧中化为灰烬。 她于是低头下望。而脚下的水却涌动得更加急迫,急迫如有手掌推动着她的脚后跟。急 水中且时有高高的浪头涌出来,宛如朝她伸出的手臂。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召唤的声音 也愈加地强烈了,将哗哗的流水声全然压下。令她觉得自己汇入其中,正随着激流一起往天 边奔涌而去。她不禁亢奋异常。 当一个通红通红火球“波”地一下跃然于水面时,当远处的红色一直波及到她眼皮底下 时,叶桑升腾的欲望已锐不可挡。我就是这水。我就是这水上的火。我就是这激流。我就是 这燃烧的天空。她如此想过,立即感觉到自己身忽飘飘,轻如飞燕。相随云雾,飚升而去。 后来她便听到“扑通”一声巨响,以及响声后许多人共同发出的惊骇的“啊— ”声。那 是叶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此时的江水复归平静。天边和水面上火烧的红色也在消褪。这些叶桑都知道。因为这个 早晨的灿烂需要叶桑横空出现才能完成。 纵是下坠也是升腾。这是叶桑最后的一线思绪。 回主目录 白 雾 方方 ◇ 一 ◇ 豆儿常说贝贝这个人聪明得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觉得人类若少了他简直进入不了高级 动物这一档次。早说好这次朋友聚会的咖啡点心以及道口烧鸡凤尾鱼罐头午餐肉归 贝贝出钱、且贝贝业已跺脚拍胸脯答应得撼天动地,可这会儿豆儿及田平两人等得 饥肠辘辘抓耳挠腮地痛苦,贝贝却仍然未见踪影。贝贝在航校当教官,身高一米八 二风流倜傥翩翩然一副伟丈夫模样但却视钱如命,每花出一分钱都如遭人放了一次 血。有一回骑自行车去商场买牙膏,因为存车处的老头硬将存车费由二分涨成了三 分,致使贝贝愤怒地争论了半个多小时。幸而那天他穿的是便衣,很多人围著观看 他也不满不在乎。争论的结局是贝贝放弃买牙膏掉头回屋了。为此而连连用别人的 牙膏达一个月之久。不过贝贝为人心地善良原则性强仅仅只有那一个缺点。豆儿说 这主要是为了“人无完人”这话还能继续使用。田平说上帝看来也还公平,要是贝 贝成了完人,那将招惹多少人的嫉妒?贝贝每次都有理由来躲避归他出钱的聚会。 这次更是。 第二日便听说贝贝再也不怕、也不在乎有人要花他的钱了。贝贝在给他的那帮未来 的空中之鹰讲课时,很潇洒地打开驾驶舱后,一屁股坐在驾驶员位置上,指著红色 的手柄说:“飞机上凡是红色的都不要乱动。尤其这儿。否则弹出去就该让你摔成 肉饼啦。”贝贝说完笑笑,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然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 。如他所说他被弹了出去,在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后直落机场。他以切身经历否定了 他自己的理论:人是摔不成肉饼的。所有的学员虽然痛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贝教官 有些夸大其辞。 应该说贝贝的追悼会还是开得有一定规格的。悼词也还灿烂。人已经死了,既无级 别上的竞争亦无名利上的分成,赞美词不妨多用几个让阎王爷听著心悦也好重用之 。那天豆儿和田平都去了。这种活动还是头一次参加,故而两人都打扮得很齐整。 豆儿和田平给贝贝送了花圈。花圈火葬场有现成的卖。豆儿在小报当记者认识那卖 花圈的哥子。豆儿指著一个最大的说:“这花圈用过几个人了?” 那哥子说:“才十一个哩。还用过一个高干的妈。那天小汽车停满了。火葬场好不 气派威风!” 豆儿说:“多少钱?” 那哥子说:“咱们兄弟还论什么钱,用完你再还来就是。钱谈多了显得俗气。” 想到贝贝生前的脾性,便也觉得这样使一个花圈更有意义。豆儿说:“纪念贝贝最 好的方式是继承贝贝遗志,高扬贝贝精神。” 田平说:“没错。而且要落实到行动上。” 贝贝躺在会场浅灰色的布幔之后。贝贝原被摔得压进胸腔了的脑袋拔出来了,似乎 一米八二不止,肃穆而更显伟岸。这身躯又令一米六七落得“残废”之称的豆儿自 卑起来。贝贝的确不象肉饼而更象面人。他眉如柳叶唇似樱桃面白鼻子,跟他活著 时差不多做作。这就给人一种栩栩如生感。豆儿和田平一见便立即化悲痛为欣喜而 大叹化妆师妙手神笔。料想贝贝在阳世未能结婚而在阴间无疑能以其英俊的外貌赢 得姑娘们的青睐。 贝贝的女朋友叫李亚,与豆儿和田平有过几面之交。李亚与贝贝一直若即若离。有 新朋友时即与贝贝散伙,新朋友变成旧的且将旧的仍掉时又与贝贝和好。反反复创 。好在贝贝心怀宽阔并不计较,又好在李亚经常弃旧换新,这之间又老有一段空档 时间,这也就给了贝贝连绵之恩。贝贝死的那天李亚正与新结识的朋友在风景区划 船。李亚对贝贝还是有深厚感情的,追悼会上李亚哭得鼻青脸肿。所有与会者都知 道了这个著一袭青衣的美貌女子乃是贝贝的未婚妻,而且已同贝贝睡过好几次觉。 这信息自然是从李亚的哭诉中透露出来的。李亚哭著到处跟人说他那么大的个子可 他温柔极了他的动作很轻完全是一种艺术享受。 豆儿和田平碰到李亚时是在火葬场的汽车站。李亚正同一个小伙子站在站牌下有说 有笑。豆儿说大概贝贝五千三百块钱的存款被李亚拿到手了,否则就很难解释她现 在的笑容。田平说贝贝吃了我们好多次,我们多少得吃回一些才是。说罢便迎向李 亚。李亚说:“谢谢你们对贝贝的友谊。” 田平说:“我们和贝贝的友谊是吃的友谊。怎么样,吃一顿去吧?算是给贝贝饯行 。” 豆儿说:“贝贝欠我们好几顿。现在他撒手去了,我们可就指望你啦。” 李亚倒痛快。显然不是花她的钱。李亚说:“好建议。去哪?” 豆儿说:“你管出钱,其它的就不劳你的神。跟我们走就是。” 豆儿带李亚去的是一个个体户餐馆。豆儿曾给那个个体户写过一个小报道,令那家 伙门庭若市食客如潮大发其财且还参加了省里召开的个体户劳模会,见得了省长并 同一些不知官名的大干部握过手,自觉名利双收光宗耀祖,见豆儿便如见恩公,尽 其放开肚子吃香喝辣都断然不收一文。 见豆儿领著一男一女潇潇洒洒地进来,那个体户忙殷勤作揖,当即轰了雅座上的一 对老夫妇气粗地说:“报社记者优先,你俩靠边去!”随即又点头哈腰问豆儿,“ 来点什么?” 豆儿说:“有新样的菜没有?比方猴头菌、甲鱼或者蛇羹之类。今天有人付款。” 豆儿信手指了指李亚。 个体户说:“有,有,全有。钱的事好说。” 田平叫李亚掏出十五块钱,很大家风度地买了一瓶郎酒,找会李亚两块,自己贴了 四毛零的。田平将酒往桌上重重一礅说:“人生在世如同轻尘弱草,得享乐时且享 乐。要不躺到那灰布幔后面才想起酒没喝足就奇冤难伸了。” 豆儿说:“吃喝是中华民族之传统。西方文化乃男女文化,他们享受情爱。中国文 化乃饮食文化,我们享受酒肉。所以外国人见女人和中国人见酒肉的表情都有惊人 相似之处。” 李亚说:“什么表情?” 豆儿说:“按捺不住。” 李亚说:“没出息的中国人。” 田平说:“你这看法不对。他们那是为了发泄,我们却是为了吞取。还是‘饮食文 化’优于‘男女文化’!没出息的是他们。” 李亚说:“男人没好的。” 田平说:“女人好。女人拿了男人积攒的钱然后请别的男人去小店吃喝。” 李亚嘻嘻一笑,说:“你都知道了?” 田平说:“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女人,彼此彼此。” 菜送上后,李亚忽而看了看酒瓶说:“这酒是假货。” 田平说:“怎么会?” 李亚说:“怎么不会?奶粉月饼药都能作假,酒未必不会?” 豆儿说:“说出理由来。” 李亚说:“听人讲真郎酒,‘郎’字全红,假郎酒,‘郎’字自上而下由黑变红。 ” 豆儿夺瓶一看,果然见‘郎’字由黑中渐渐出来变为红色。 田平说:“是否讹传?” 李亚说:“难说。不过假酒里必放‘敌敌畏’,可杀大肠杆菌没准还能治好你的胃 癌肠癌什么的。” 这一说,豆儿田平皆不敢喝那酒了。均言不想受用那个连贝贝统共用过一打人的花 圈尽管还有一高干的妈也用过且使火葬场史无前例地威风过一次。 李亚便去把那郎酒退了,退得十三元四角。四角零的是田平出的,这下也一起归了 李亚的荷包。 个体户刚说“这钱嘛”,李亚便说:“我早就知道象您这样仗义的人绝对会给豆儿 记者面子的。最近电视台约我搞个专题片,豆儿,把你那个报道给我改个脚本如何 ?我们合作一次。” 豆儿未来得及答话。个体户忙喜笑颜开地说:“那就拜托了,拜托了。”结果不再 提钱。 三人腹犹果圆嗝声如雷出门来,天已黑透了。行至岔路口分手道别各各归家时,却 见夜雾迷天漫地腾腾而来,霏霏然如粉如尘如蒸气,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城市。房屋 及树皆被吞噬一尽。咫尺之外瞰眺莫见。唯汽车喇叭尖锐地叫喊,喊得别一般凄厉 和惊慌,徒然地让人生出一个世界破碎了而另一个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惧与凄凉。 行人们连足下之路都难以认清,仿佛自己打包裹似地被一卷一卷捆了起。四面如堵 。落寞而孤零。一如整个星球只留下他单独一个。 以后豆儿田平和李亚在一次偶尔相遇时都说起了那雾,都说那雾是乳白色的。很白 ,很白。 ◇ 二 ◇ 田平原先在科学院开大客车,一早一晚接送上下班人士。虽然坐车的无论黑毛白毛 杂毛者见他皆亲亲热热地唤“田师傅”,但加工资分房子评先进时却个个视他田孙 子不如。田平开了五年半车,油水没捞到什么,依然黄皮寡瘦的一张猴脸且仍住十 二人一室的宿舍。十二双臭脚熏得鼻子嗅觉功能失调。百种味道归为一种,以致失 却人间许多的享受,一怒之下便辞职而归。 田平赋闲在家的第一天曾经算过一命。那算命瞎子据说是有特异功能,准确率达百 分之百。瞎子亲口告田平说曾经有一个副县长找过他,没等那副县长说第三句话, 他便道出九日之内你将由副职变为正职。果其不然,一星期后副县长被任命为正县 长。为报答他特意地驱车百八十公里,将他接至县里的温泉疗养地小住了一星期。 日日里好酒肉招待。过得比皇帝不差。那瞎子终于使田平摸出了荷包里仅剩的十块 钱,拿过钱便惊呼大叫田平为有福之人,言田平这辈子每逢凶必化吉,即使到最终 一死,也死得有别样一种名堂。这名堂便荫福于后人。说得田平恨不能再给他人民 币十元。只是囊中空虚,索性递上了花八元钱买来的牛皮钱包。 第三日便见了逢凶化吉之效果。有改革家新成立了“舒适”出租汽车公司,满天下 招聘司机。田平虽无门路却与豆儿在穿开裆裤时便是割颈换头的朋友,求至其门下 ,焉能不为之效劳?豆儿热情洋溢地去“舒适”公司采访了一次。一如所有的改革 家喜欢记者般,“舒适”公司的经理自然也不例外。豆儿上门前经理对记者们何故 对他这个改革家竟视而不见颇愤愤然,一见豆儿便如见知音,拊腿大叹:有了你的 支持,改革便可轰轰烈亮了!随后一二三四五六七说了好些纲领措施方案意义以及 决心以及豪言壮语以及有血有肉的细节以及象每一个改革家一样的感慨:“每个成 功的男人身后都站著一个可敬的女人”并历数妻子怎样偎著他表示支持他改革的事 迹。说到激动之处,经理站起来如电影里的什么人一样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把大拇指 和食指叉在下巴颏上。最后说:“这一点你一定得写上,否则她老是怀疑我晚上不 是在办公室而是跟女司机逛荡去了。”说完便亲自开了“皇冠”陪豆儿去吃了一顿 西餐。席间豆儿提到田平。经理说:“没问题。拿张表格去填填。考试免了。这儿 的事由我说了算。” 豆儿将表格送给了田平,田平便又拉他下了馆子,喝啤酒喝得三番五次寻厕所,回 后便连夜赶制了三千字的采访记。题目是《一个强者和他背后的人物》,挺醒目挺 提神挺吓人。校样出来豆儿亲自送给经理了一份,阅罢又被邀请进餐。这回是田平 开的车。仍是“皇冠”。没吃西餐,但却喝到了“茅台”。经理的哥哥是一家大饭 店的经理,如此,喝“茅台”便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豆儿和田平都是首次受此 厚待,自是豪兴大发、痛快淋漓地喝了个尽醉,险些没在回家的路上撞倒电线杆。 田平的父亲对田平干这一行可从没施舍过好脸色。田平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常 动用其丰富词汇骂田平没出息:活得如行尸走肉!身为下里巴人如何从未见有寝不 安席食不甘味状?!唯知鲜衣美食油腔滑调而不知悬梁刺骨映雪读书,俏皮话能将 地球由圆说方而文凭却只拿得个初中。随即例举邻居豆儿,本科毕业且当了记者, 谁见了他皆面挂三分微笑,背翘一个大拇指。尤其豆儿到学校采访一次,给校长写 了一则小小通讯,令校长出尽风头,其父也得遂大志被评为一级教师。教师节还进 了北京且在人民大会堂照了相,从此说话发言提建议都显出相当份量。教育局还专 门批给了他两房一厅,几乎享受校长的待遇。而豆儿他爸不过大专毕业,田平他爸 则是正宗北师大的高材生。田平他爸每次训导儿子都有根有据有理有节。田平虽不 服气,但其辩说都不及语文老师精辟具体逻辑性强。无可奈何,便只好佯装工作辛 苦疲劳之极拖长音调打著哈欠速速上床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然后大骂老头子乃天下头 号势利眼。 幸而田平他爸终有一日明白了骂田平实在有失厚道、公允。关键在于那天市里成立 教师协会,田平他爸坐了田平的车前去会场。田平机警过人,将车顶“出租”二字 摘下。停车后田平赶紧先下来,毕恭毕敬地替他爸爸打开车门。田平他爸红光满面 悠然而出连望都不望一眼田平。这气派令好些人肃然起敬,便纷纷打听来者为谁。 到末了选协会理事时,田平他爸得票竟进入前五名,比名气赫然的豆儿他爸多出几 十票,自然当选成了理事。豆儿他爸无疑是挤公共汽车去的,且不幸被汽车上必不 可少的铁皮毛刺之类附属物将裤子撕拉开一条三角口,露出白色的衬裤在屁股之处 ,令许多女教师或掩嘴而笑或嗤之以鼻,最终导致身份大跌。 田平到底为他爸争了一回光,先是自豪,而后却沮丧。田平他爸自当选为理事之后 便俨然若政府长官、党委书记一般严正,自觉革命已将最关键最重要的一副担子搁 在了他的肩头。从此将思想和语言与报纸化为一色,保持同步。每逢吃饭,必对家 人大谈五讲四美三热爱以及两个必须一个坚决朱伯儒张海迪曲啸如此这般。弄得田 平耳朵奇痒,忍无可忍。去医院看过,被诊断为中耳炎。 而最最倒霉的尚不是耳朵,而是房子。田平他爸主动将自己分房子排第二位的名次 搁在了最末,以此换得了校长亲笔签名的大红纸表扬和教育局内部通讯上一条六十 字消息。田平与他奶奶爸爸妈妈妹妹五人三代合居一室,以帘代壁为两间。可田平 他爸仍然高尚著脸皮教育全家人说:“我们有十五平米足矣。有的人家连人均两平 米都不到。我们应该响应组织号召,谦让一些。为国家为组织分忧是每个公民的职 责。” 田平说:“组织是谁?您得去参观参观组织住得怎么样才是。” 田平他爸说:“领导工作忙贡献大,住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田平说:“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您愿意别人不把您当人以致有一日别人想起来把您 当人时您都会没法子做人的。” 田平他爸拍桌一怒高叫“放肆!”尔后大叹这一代青年的确垮掉了,思想如此污垢 岂能不猛烈清洗!否则老一辈人百年之后国将不国。便就此话题开三天夜车作了文 章。遣词造句行文,精警透辟,既豪情满怀,又十分得体。吟诵再三,颇觉神采飞 扬。趁豆儿来家寻田平闲聊时恭敬递上。谦谦然请豆儿不吝赐教斧正,肃肃然指出 此文若能见诸报纸,无论是观点还是文字都具有引起社会重视的可能。 待田平送豆儿出门时,田平说:“你把老头子那文章给我留下,别弄得满天下臭气 。”豆儿笑了,便交给了他。一连三日,田平上厕所都用那文章揩屁股且不断跟那 一格的伙计感慨现在的纸实在太光滑了,一次得使三张,委实不符合勤俭解约之精 神。 田平的车开得好,人也仗义,熟人朋友坐车田平是绝不收钱的,碰上能报销的且常 撕十块钱小票让拿了去报销。田平说:“赚点烟钱吧。”于是熟人朋友上上下下没 有不说田平好话的,便常有人写信到公司称赞田平热情诚恳服务周到实为新一代优 秀司机。田平由此成了公司的先进青年。 田平倒也并不觉得当先进有什么了不起,常对朋友说别写那表扬信了,不如省下邮 票钱。且说:“自己兄弟,收钱脸红。下几个顾客多收他几个也就统统赚回来了。 亏是绝不会吃的。”去火车站八块钱的价无疑提到十二块。 乘客们常抱怨车费太贵却又毫不手软地掏钱,轻松得田平都替他的工资袋心疼。不 过没心疼几回便晓得除开个体户,送到田平手上的都是公款。一想到反正是从国家 的左边荷包到右边荷包,田平要起价来便更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了。去火车站的钱 数又由十二发展到十六。自然不必担心没人坐车,亦不必担心有人手软。 田平的车大多停在饭店门口。闲时常同饭店里的女服务员散坐在台阶上打情骂俏嗑 瓜子儿。只要不是上级检察或文明月评比什么的日子,服务员们便常出门来同田平 几个司机聊天。有房客叫唤才懒懒地进去草草应付一番依旧出来。田平大方,几乎 每次都是他掏钱买瓜子。他对那帮女孩子优雅地将瓜子壳吐得满地的姿势甚是欣赏 。 那天田平正讲著澳大利亚一对老夫妇在给羊接生时接下一个小男孩的奇闻,一个女 人过来要车去火车站。田平说:“十六块。”那女人说:“可以。”便提著行李上 了车。 到车站田平见那女子一副呆脸,便转了一轮眼珠说:“你报销不?” 女人说:“报销怎么样?不报销又怎么样?” 田平说:“不报销你就只付给十块钱,我不给你车票了。” 女人说:“若报销呢?” 田平说:“那你给我二十块钱,我给你二十五块钱车票怎么样?” 女人说:“为什么?不是只要十六块钱吗?” 田平说:“心放活一点嘛,两下都不吃亏。” 女人说:“你们平常也都这样干?” 田平说:“这年月能捞就捞。大官大捞小民小捞,谁也不用讲客气。” 女人便答应了,临走还冲著田平微微一笑。 不料那女人心怀叵测,竟于微笑中暗暗记下了田平的车号,给省报写了信还附上了 多得的五块钱且义正辞严地谈了一通职业道德等等。结果正赶上文明礼貌月,报纸 便把信发表了。外加了评论员文章。足足开展了半个月的专题讨论。一时间田平名 声大噪几乎妇孺皆晓,白白扣去半年奖金倒是小事,每夜里听他爸爸一至两小时的 理论教育实在痛苦不堪。 田平找豆儿想请豆儿把他从他父亲嘴巴下解救出来。豆儿见面就说:“你小子给人 活活当了垫脚石啦。”田平惊问缘故。豆儿方说那写信的女人是纺织局团委副书记 ,正与另一副书记竞争局办公室主任的席位。这事之后,那女人自然以思想境界高 而被哄抬为精神文明标兵。这一来办公室主任就非她莫属了。豆儿为此专门跑了趟 纺织局,果然见那女人走马上任。田平懊丧之极,大悔。说早知如此便宜之事,他 便先写信去报社了,说是那女人提出给二十块钱付二十五块车票的建议的。两人现 场,谁能作证?没准田平自己也能捞个文明标兵以及什么主任干干。 豆儿莞尔一笑,说:“其实现在也不晚。” 田平问:“有何高招?” 豆儿说:“你到那女人家登门拜访一次,人放乖点,话挑好听的说。再给报社写封 信说你在她的帮助下怎么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 田平大喜,连说对抖抖,然后赞叹豆儿足智多谋有鬼神不测之机。 田平晚上即去了那女人家。那女人刚搬进新房子。局办公室主任相当于正处级,自 然三室一厅是跑不掉的。 那女人给田平倒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支“红金龙”的烟。这使田平感到十分温暖。一 温暖便产生激情。趁著这股激情田平大贬了自己往日的行为,然后说通过她的启发 最近已提高了觉悟不光按里程标准收费且能主动下车为乘客开门拿行李以及解决一 切困难。那女人说:“这样就好。能挽救一个人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希望你 能够更好地学习马列主义,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革命掌握 好方向盘。”田平说:“是适适。我全都铭刻在心上了。” 正说著,来了省电台两个记者搞录音采访。致使那女人一阵忙乱,倒了桔子汁又递 “红双喜”,再转进另一屋换了件外套。接待规格又升了一级。 记者问清田平为何人后,大喜过望。立即将先拟定的由那女人独讲十五分钟的录音 讲话改为由田平与她二人对话。幸喜田平这一段常听他父亲教诲,深知时下流行语 讯,便成竹在胸地侃侃而谈。说到痛处,声音低沉;说到好处,声音激昂;偶尔来 点小幽默。由那女人的帮助教育一直说到他临来之前送一个迷途的孩子回家。如此 一番,令每一个人都觉出田平若不适“金不换”那简直就象说太阳不适热的一般滑 稽可笑。 广播一放,效果出奇之好。报社记者敏感地来了个追踪采访,从“之一”一直写到 了“之五”,直到田平害怕再写下去便没人把他当人了才用计使记者打住。田平说 :“现在好些女孩来信向我表示仰慕。你再写下去,她们来找我睡觉我可是不会拒 绝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记者一听便不再露面了。 田平每月能赚四百来块钱。虽说是早出晚归却也值得。有回送一个白发教授去个什 么地方讲学。田平先是战战兢兢,生怕颠碎了教授的贵体。待问得教授不过每月拿 两百出头后便大舒了一口气,下车时便怠慢了好多。又一回坐上来一个作家,先问 了田平月赚多少后便大叹“惭愧”。作家月工资才六十几元,吭吭哧哧写一两个月 小说,一个三万字中篇也只能拿到五百块而田平原先以为至少可以拿三千的。有比 较才有鉴别。同那些轰轰烈烈的人一比方知自己委实了不得,凭添了些许做人的信 心。 近月来田平大有突破五百块的趋势。原因是田平开一个青年什么代表会时认识了一 个个体户。那家伙坐田平旁边并递给了田平一支“良友”。“良友”烧完后田平亦 不示弱反手还上一支“三五”。这一来二去,大有知音之感。一问职业,知对方全 不属运动员杂技演员诗人歌唱家小提琴手以及青年理论家电视播音员优秀影视明星 诸如此类场面上的人物。晚间散会便相邀下馆子喝了酒且结拜兄弟。 个体户常点名要田平的车。钱是照付的。虽说是朋友,可他老兄的钱也来得太顺手 ,田平自然也懒得客气。 那一日恰巧豆儿找田平没事玩玩。个体户来了。点要田平的车。见豆儿问田平:“ 是你朋友?”田平说:“绝对可靠。”个体户便没罗嗦,上车即说:“到原处,照 老样子。” 田平开著车七拐八弯,居然拐入细肠般的小巷。让豆儿如若灌了迷魂汤脑子里糊糊 涂涂起来,心觉有趣,油然升一股地下党员找暗号接头的滋味。车在一家极破旧的 小板皮屋前停了。个体户下车时说:“今天给九十。那十块给这兄弟买点饮料解解 渴。”说罢朝豆儿一示意,便下车进了那屋。一去半天不见回转。 豆儿问:“这是干什么?象地下党。” 田平说:“这还不明白,亏你为社会名记者。” 豆儿说:“可别搅到什么地下组织里去了。杀人放火都行,这方面的亏可吃不得。 ” 田平说:“政治上的事谁还敢管。想管还没那份文化。赌场。明白了吧?” 豆儿说:“何必不让你走?这不招惹警察吗?” 田平说:“警察不就在街面上转转,管得了这了?留我就是防警察的。” 豆儿说:“怎么讲?” 田平说:“不敢多带钱在身上,输了就坐车回去拿,赢了也得送回去。我这叫跑程 。” 豆儿说:“为什么不多带?” 田平说:“怕抓呗。抓住了按钱带得最多的一人为罚款标准,往上翻番。你若带了 一万,其它人只带了三千,也得以一万为底往上翻。这岂不太亏?” 豆儿说:“一万?说得好吓人。” 田平说:“一万算什么。现在下赌注都不带数钱的。游标尺一卡,论厘米不论元。 ” 豆儿连连“啧啧”。想想自己颠来倒去地奔波亦不过六百八十大毛,便大叹早知如 此不如干个体户好。又问田平:“常赌么?” 田平说:“要不怎么打发日子?什么都买到手了,钱却还有一大堆,又不能买房子 修别墅象外国什么大老板一样开个什么工厂。放屋里长霉不说还占位置,且不如一 赌为快,还算过了一过文化生活。” 豆儿说:“捐给国家盖个学校办个幼儿园什么的,买个名声不也挺好?” 田平说:“国库里的钱让一些官僚们挥霍得快活,盖学校修幼儿园什么的倒叫老百 姓掏钱,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国家面子上多一些光彩,还是不捐为好。 ” 豆儿笑说:“什么逻辑。” 田平说:“虽说文化水平不高可爱国主义精神还是有的。” 说话间,个体户闪了出来,几步上了车,对田平说:“上我家。” 田平说:“看气色赢了?” 个体户说:“好眼力!”便信手拿出一条“三五”,扔到田平身边,“托你的福。 每次坐你的车都得手。你跟这个兄弟凑合这一条吧。下回再补。”个体户豪迈地说 。 田平常说: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果然如此。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田平的运气 闯上门来。 公司通知田平参加市里组织的演讲报告团,专讲他本人由后进变先进的过程。起先 田平不想去,怕别人把他当怪物。倒是豆儿心胸阔大,说是怪物就怪物,好处是你 得了,你自己不把自己当怪物就行了。田平又担心外出期间只能拿点基本工资少捞 好些外块。豆儿又骂他小家子气,说是一演讲,少不了全国到处旅游,吃喝拉撒睡 全管了还不收你一文钱,比你自个儿看风景不知省多少钱和力气。田平顿悟,承认 自己小家子气,不及豆儿见多识广。便兴奋起来。 演讲报告团有九人组成。除田平外,尚有帮助田平进步的那女人和省报的一个编辑 。那女人谈她怎样不沾便宜怎样敏感地发现职业道德的重要性又怎样帮助田平这棵 扭曲的小树伸直了腰杆。编辑则谈他如何在千百封读者来信中慧眼独具而发现那女 人的信价值连城以及如何克服来自左右两方面的阻力及时组织了有关职业道德的专 题讨论。此外的六人,一个领队(他主要进行总结性讲话,谈那封信和那场讨论给 全市带来的振奋人心的场面并例举某某老人说雷峰精神又回来了),两个副领队( 协助领对工作),一个会计(管九人帐目),一个录音及一个跑腿打杂的(联系车 辆以及倒茶送水)。报告团计划先去南方比如深圳珠海一带,到那边接受一些最新 信息,西丽湖海上世界深圳湾大酒店游乐场的过山车毕竟大家都没见过。然后沿京 广线北上,途中的大城市比方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之类都打算下一下。那些地方都 有出租车。这场演讲必定能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加上桔子洲头黄鹤楼及稍 稍弯一点路即能去的少林寺龙门石窟都能激发爱国之情和陶冶性格。北京是重点。 领队的岳父在中央机关任要职,准备通过他活动请中央首长题题词。职位越高的越 好。字写得好坏不论。反正报社只认官衔不认字体。此行的结果必将对本城市进入 全国文明城市行列起到关键性作用。而市长到省里做官的大门也就打得更开了。领 队私下透露:若能在北京一炮打响,便将携全团人马继续北上,至少跑到哈尔滨。 然后到青岛大连看看,休养几天,坐海船去上海,由上海坐飞机回来。所有这一切 就全看讲演的发挥如何了。 田平方知自己的责任重大。田平对豆儿说:“演讲稿你一定要帮我写好。要动强烈 的感情,在我应该流泪的地方作上记号,免得我到时候弄错了。咱得为培养咱长大 成人的城市和父母官们作点贡献。” 豆儿笑笑,果真一本正经为田平写好了演讲稿。果真动了强烈感情,且不惜写到了 肉麻的地步。稿子有近三万字。领队要求背诵,且请了话剧团两个演员稍稍导演了 一下,无非是哪个地方该挥挥手哪个地方该提高八度而已。事情很简单,但却把田 平累得死去活来,快弄不清由自己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声音是人语还是蛙鸣狗叫。 临行前,市里专门请来了具有“本市李燕杰”之称的德育讲师进行检验。只用了一 天时间,便得到认可。尤其田平的演讲得到赞许。德育讲师拍著田平的肩对市里负 责人说:“象这样的好青年应该保送到大学里学习。”负责人说:“这个建议非常 好。” 走的那天很多重要人物都去车站欢送。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希望,希望田平一行能马 到成功。那些张殷切的面容和语重心长的祝愿弄得田平觉得自己仿佛要去抢占娄山 关攻打腊子口以及血战台儿庄似的。而且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悲壮感。 报纸自然发了消息。且有目光敏锐腿脚利索的记者对田平他爸进行了专访。访问记 者的导语是:“田平之父--一位年过花甲的中学老师噙著热泪对记者说:儿子总 算成材了!” ◇ 三 ◇ 豆儿那天在办公室尽其所知个体户聚赌之气魄夸夸其谈了一个多小时,引得一室人 凝神屏气听了个快活,纷纷夸豆儿对社会情况了解深入。却不料豆儿对桌的苏小沪 竟就此谈作出一篇文章,对城市娱乐活动的贫乏大发了一通议论。豆儿闻后暗叹大 亏,如此能搅动社会舆论的题材竟从自己手边滑过对岸。实乃疏忽。又不料主编唤 了苏小沪去谈话,指出这文章的社会效果只能引起人们怀疑我们到底还是不是社会 主义。如果是,怎么会有黑社会的存在?苏小沪无言以对,只得回办公室大发牢骚 。豆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的呀。” 苏小沪说:“‘粉碎’这么多年了,怎么思想还不解放?” 豆儿说:“原本让你作喉舌,你却这么大谈思想且还要解放岂不显得有些奢侈?” 苏小沪听豆儿如是说,脸便涨得通红。低头一思又找不出反击之理,只得自认晦气 。 苏小沪同豆儿同班同学。一向学习成绩好。作《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一论文时, 曾获全年级最高分。而豆儿刚刚混得个及格。这就导致苏小沪在报社总觉得抑郁不 快而豆儿却如鱼得水。 豆儿负责周末版“三教九流”这个栏目,为此而几乎认识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 要求挑好的说,乐得豆儿睁一只眼尽看见好人好事,闭一只眼不看亦不知坏人坏事 。提笔展纸便妙笔生花,时而也指天射鱼指雁为羹地来点创造。好在顶头上司只要 光明并不在乎豆儿说的是真话假话而下面即令知道你说假话也愿认可。这局面使豆 儿确实有了“无冕之王”气概。豆儿理发是特级理发师。豆儿做衣服是特级裁缝。 豆儿下馆子是特级厨师。以及豆儿上舞厅听音乐会买正价的“良友”“红双喜”“ 洋河大曲”之类都易如反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在豆儿笔下露过面的人自然也 都尝过甜头。一俟成为知名人士,房子问题工资问题待遇问题提拔问题评职称问题 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说豆儿占著一个好地方,便宜便自动送上门来。豆儿却说他这是利用仅有的 一点权利为人民做好事。 豆儿常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没把《新闻学概论》学好,才使他不至于被著名的五个 “W”所束缚得无法动弹,而得以浮出轻松的微笑看著苏小沪们严肃地痛苦。 那天豆儿正在看书:“教授,您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当‘泰坦尼克号’的锅炉爆 炸时,一名船员被气浪掀到了水里。后来有人问他,‘你是在什么时候离开船的? ’他自豪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船,是船离开了我。’” 这时,苏小沪过来说:“豆儿,主任找你。”然后又一脸霉气地坐下。 豆儿去了主任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喷著怒火说:“这个重要的采访就交给你了。” 豆儿说:“最好比挑战者爆炸更惊人些才好。” 主任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相上下。” 豆儿说:“太好了,怎么回事?” 主任说:“工学院那个吴教授你记得吧?” 豆儿说:“记得。您为他写的那个报告文学用了整个版面哩。连他老婆都占了三千 字。” 主任说:“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负义了。上个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离婚。完全不顾 我们报纸的威信,也不顾社会影响。而且他都五十岁了,还这么邪乎。” 豆儿说:“离就离呗,管人家。” 主任说:“那还行?都这么干,社会不就乱套了?” 豆儿说:“哪里会都这么干呢?比方您就不会。” 主任说:“政策要允许那也没准。傻瓜才不想要年轻姑娘哩。” 豆儿说:“不过‘道德法庭’是归苏小沪跑的呀。” 主任说:“别提她。她居然说那教授没错,他应该离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亲是市 检察院的头儿面上,就简直怀疑她正处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儿说:“这话可别乱说。苏小沪的爱人也是我同学,是省委宣传部长的儿子。” 主任忙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包著一点。咱得罪不起。” 豆儿说:“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说:“二千字以内。用特写的形式,要有议论。要观点鲜明。要通过这文章使 社会上如同吴教授这样道德败坏的人无地自容。” 豆儿说:“没问题。最好让他们自杀,为减少人口作点贡献。” 主任吓一跳,说:“那也不行。吴教授科研上有一手。还得让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儿领命而归。正欲继续看他的书,苏小沪问:“你打算写?” 豆儿说:“我一向服从领导。” 苏小沪说:“你觉得吴教授没有离婚的权利吗?” 豆儿说:“我觉得只要他自己愿意,离婚也对,不离婚也对。” 苏小沪说:“很好,那你怎么写?” 豆儿说:“自然看主任脸色行事。” 苏小沪说:“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级职称未必轮得上你。” 豆儿说:“那倒是。朝廷无人便只好把人格脸皮自尊都称了去卖,以换取一点好日 子过。” 苏小沪说:“但是人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自身利益,连是非都不分辨。” 豆儿说:“就是。好在把是非分清了也没什么用。且不如听其自然。”然后懒得多 说,又翻开他先前搁下的书。忽而,他朗声念道: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船,是船离开了我。” 豆儿早点是在路口小摊上吃的。他原先打算吃油条,不料见那师傅挖了鼻孔又挖耳 朵然后将手猛一插在面团里大刀阔斧地揉了起来。豆儿虽没尝过加了耳屎和鼻屎的 油条是什么味儿,但也不打算品尝一二,于是便只喝了一碗馄饨。吃馄饨时见那些 炸得焦黄的油条一忽儿就卖去大半。 搁下碗,见时间尚早,便逛了逛小书摊。小书摊上除了琼瑶金庸张恨水外,还有《 人论》《大趋势》及汤因比的《历史研究》。豆儿突然发现一本杂志。是妇联办的 杂志。封面上赫然有醒目标题:《丈夫有了外遇的对策之一》。豆儿想有趣,便买 了一本,打算送给教授夫人,并提醒她妇联是专为妇女说话的。有“之一”必然就 会有“之二”“之三”,记住买下几期,也算是为自己的“娘家”作点贡献。 豆儿进法院民事审判庭时正是时候,审判长刚开始说话:都是往五十走的人了,老 夫老妻,又何苦这么折腾?……豆儿前后几个穿灰不溜秋衣服的女人皆鸡啄米似地 点头,私下里说是呀,审判长头句话就击中要害。豆儿望望,认出那都是市妇联的 ,便笑笑。妇联最仇视男人遗弃老婆最恨第三者最恨离婚案件,常说老婆为你生儿 育女你凭什么休掉人家让女人后辈子靠谁?又骂第三者,男人又不是一碟菜,隔著 锅难道就香一些?然后算计著离婚案件的多少推测这回能否评上文明单位。 一个女人在豆儿身后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站著一个可敬的女人。”豆儿不 禁回了回头,见是熟人,妇联杂志的叶编辑,便微微一点头,亮了亮他手中的杂志 。叶编辑立即笑容满面,说:“多谢多谢。”并指著封面标题说:“这是我组的稿 ,请提意见。”豆儿一看是那“对策”,便说:“不错不错。很有风格很有个性。 ” 吴教授此刻说话了。洋洋洒洒说了好些。若无其事一副样子。不象是在与他相伴二 十来年的老婆离婚倒象是要将他一件旧衣服处理掉。这种态度让妇联诸女性产生屈 辱感。吴教授说来说去总算让人弄清他离婚之故乃是因为他与老婆的价值观念不同 。审判长对“价值观念”一词理解不透,便晃著二郎腿请吴教授说具体点。一具体 便全是琐事。惹听众们高声武气地恨不能笑掉大牙。吴教授在笑声中气焰大灭仿佛 还有一些灰溜溜。轮教授夫人开口时场上就安静了。夫人凄凄切切谈他俩曾有过的 花前月下的恋爱。如同惯例教授当年是个穷小子而夫人曾是某高级知识分子的女儿 。又说她为成就他献出了青春,作了多少自我牺牲。还很隐约含蓄地表白他们半年 前还有过夫妻生活。只是在教授带了那个女研究生后,家里才出现不和谐局面。夫 人边谈边泣。于是妇联的人又窃窃私语,间或有“流氓”二字冒出。豆儿听得甚是 有趣,回头问叶编辑:“你觉得他们该不该离?” 叶编辑说:“那还用问?当然不能离。不能太便宜那个男的了。” 豆儿说:“离了后那女人还可以另找一个爱她的嘛。” 叶编辑说:“她这种年龄,顶多只能找个老工人或一般小职员什么的。哪里还能碰 上吴教授这样好条件的?” 豆儿说:“可吴教授并不爱她呀!” 叶编辑说:“豆儿你真好玩儿。他们都一大把年龄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话?扛著 ‘教授夫人’的牌子见阎王总归还是光彩。” 豆儿说:“那么只好又建立一个‘维持会’?” 叶编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哪里。一直调解到他们不愿离婚为止。既然不离了, 就说明还是有感情基础,家庭就还是幸福的。” 豆儿说:“这大概是第二十三条军规。” 叶编辑和那女人都没懂。叶编辑说:“这是我们妇联余副主任。” 余副主任说:“记者同志,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多忙,大量的调解工作都得靠我们这 一张嘴皮去慢慢磨。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可离婚率还是超过了 规定指标。今年的先进集体眼看著又轮不著我们了。象吴教授这样的人,还是先进 模范人物,都不能替我们的事业著想,你说这让我们感到多寒心。” 豆儿说:“的确。他也太不高尚了。只顾自己。就算不替老婆想也该替妇联想想呀 。” 余副主任说:“太对了。还是你能理解我们。记者同志,你多大了?” 豆儿说:“二十七。” 余副主任说:“结婚了么?” 豆儿说:“没有。” 余副主任说:“也不小了,该解决了。” 豆儿说:“打算光棍一辈子哩。” 余副主任说:“为什么?” 豆儿说:“怕离婚。” 审判长宣布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十五条规定的精神,判决不准离婚 。听众席上陡然响起一阵掌声。豆儿听见余副主任兴奋地说:“我们又胜利了!” 教授夫人同许多人一一握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余副 主任上前使劲摇著她的手说:“祝贺你。可得把他看管好,不要让别人有可趁之机 。”教授夫人说:“一定,一定看管好。” 豆儿把杂志送给教授夫人,然后走向教授。教授无精打彩沮丧万分地坐在凳子上没 动。豆儿递上一支烟,便坐在他旁边。两人皆埋头抽烟。好一会儿,豆儿说:“习 惯了就好了。” 豆儿的文章隔天便在“道德法庭”一栏中露面。题目是:《正义的胜利》。 苏小沪阅后狠狠朝桌上一摔,不顾温文尔雅之风度,说:“全是屁话。” 豆儿说:“此评价恰如其分。有人爱闻,你就得为他放。” 豆儿近期日日里颠颠簸簸地忙,大有国家少了他机器就运转不灵的架式。先是应郊 区果园之邀前去采访,说是一星期前厅局级领导在此学习文件,果园党支部专门送 去五筐鲜梨,正在忐忑只比过去多送了一筐,会不会又出现赔了鲜梨又折印象的局 面时,梨子被送了回来,而且一个未动。果园的书记激动万分,说:“这足以证明 党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豆儿采访了一天,临了在主人盛情劝说下背回去了二十 斤梨,自慰说自己尚未入党并不影响党风问题。拿了大半去办公室慰问众同事,吃 罢抹嘴洗手才纷纷然说并不好吃,内容象棉絮。 刚写完《党的优良传统又回来了》的文章,尚处在慷慨激昂之情绪中时,一个朋友 携了汾酒及百事可乐来访。朋友在机床厂工作。说是一个月前环卫所请求机床厂赞 助一万元钱添置新式清洁工具,以便保障人民身体健康。但机床厂正处在转产时期 只能勉强发得出工人工资断断拿不出额外的一万元,便婉言回绝了。这之后环卫所 便不来机床长工人宿舍区打扫卫生和清除垃圾。开始没介意,日子一长垃圾便蔓延 开来,恶臭熏天。工人怨声载道。厂里欲组织青年突击队突击一番,可是盘算半天 又发不出犒赏青年突击队的奖金且突击完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垃圾问世。朋友在机 床厂政工股当干事,正处在可能提拔亦可能不提拔的微妙境地,便欲请豆儿向社会 披露一下,立上一功以变微妙为显然。豆儿满口答应了。即令不存在朋友的前程问 题,这档闲事也是值得一管的。“哪里不平哪有我。”毕竟将济公的歌子唱得烂熟 。 豆儿采访那天正好感冒,鼻子堵塞了,但见满院垃圾及它们豢养的众绿头苍蝇,倒 也没能闻上臭气,这使豆儿私下里庆幸自己感冒得十分及时。厂区居民见豆儿如杨 各庄的乡亲见了八路,倒不尽的苦水诉不完的冤。豆儿频频点头极表同情又极表愤 怒,详尽作了笔记,连夜搞了个批评报道。报道见报后机床厂人人奔走相告欢呼雀 跃皆言终归还是邪不压正。不料三日已过,环卫所竟无动于衷。垃圾堆又高出几尺 宽出几米。苍蝇每日里象过节一般嗡得欢畅。豆儿便又被朋友用紧急电话召了去。 豆儿的感冒竟在头一晚被速效感冒胶囊治好了,没进家属区便闻得恶臭。豆儿便径 直去了环卫所。环卫所下午上班铃刚响,豆儿进一办公室掏出记者证言要找所长。 办公室三人正在算分而一人正收拾摊撒一桌的麻将。听豆儿说完,收拾麻将的男人 便说:“我就是。”豆儿递上批评报道的报纸给那所长,问看过没有。所长说:“ 看过了看过了,你的文笔还可以嘛。”便告知豆儿他也很喜欢文学。豆儿说:“你 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所长笑嘻嘻说:“这是卫生局指示我们这么干的,局里下了新指示叫我们采取什么 措施我们才能采取措施。” 豆儿说:“那你们的职责呢?” 所长说:“我们职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上面的指令。” 豆儿说:“但是你们应该对机床厂职工健康负责。” 所长说:“那就是医院的事了。我们的扫帚又不能打针动手术。” 趴桌上算分的几个人都笑开了。其中之一对那所长说:“今天你输惨了。”所长说 :“明天中午原班人马,你们一个都不许走,我再不赢就是乖乖儿。” 豆儿又追至卫生局。局长长著一副精明强干的脸,同电影电视里惯有的改革家形象 差不了多少。豆儿想,提拔他或选举他的人肯定都看过三部以上的国产改革片。局 长说:“文教卫,穷单位。医护人员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差极。自己都活不好, 怎么去治疗和照顾别人?我这里要求调动改行的医生护士是四十二个。中国人现在 两千人只摊得上一个半医生而三千人才摊得上两个护士。我要是把这四十二个人放 走了,将有多少人连一个医生护士都摊不上?” 豆儿说:“这是机床厂的责任么?” 局长说:“当然不是。但是我们要改善医院的工作条件和医护人员的生活条件就只 好求助于企业。人家铁路局给了三万,烟厂给了一万五,就是锅炉厂也给了八千。 机床厂人口比锅炉厂还多五百人怎么就不能给?应该为振兴祖国医学作些贡献嘛。 难道他们厂的人都是铁打的,不生病?铁打的也还要长锈哩。” 豆儿落荒而逃。打电话告朋友说他碰上了确角,搞不下去了。机床厂终于在卫生局 的坚固堡垒前举出了白旗。谈判之后,付了八千,换得全厂人士朝思慕想的干净空 气和不臭之风。打扫垃圾时,清洁工们皆笑说,早给了钱不就没这些事了?自找罪 受。职工们亦说:可不是,厂里也是小气得要死。厂里领导则互相宽慰,说是抗争 一个多月毕竟还是省下了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可以办不少事哩。比方非买不可的党 员学习材料和五讲四美问答之类不就都解决了?最受损失的还算是豆儿的朋友。忙 碌了一番拍了胸脯挥了拳头花了烟酒钱饮料钱和车钱,处境却更加微妙甚至渺茫。 豆儿每思此兄便生出许多的惭愧。幸而眼下事情太多,遂将这种惭愧冲得很淡很淡 。 苏小沪告诉豆儿每个职工都必须参加市讲师团组织的干部哲学考试时,豆儿正准备 去蒙娜饭店采访正在那里召开的全省性“灭鼠现场会”。去的原因是因为蒙娜饭店 是市里第一流的饭店且又多次评为“五讲四美”先进典型,完全想象不出在那儿怎 么进行现场灭鼠。再加上豆儿的“三教九流”尚未出现灭鼠英雄,便意欲寻个原型 塑造一个。听苏小沪一说,大吃一惊亦大吓一跳,便欲放弃看灭鼠。豆儿说:“在 大学不是已经考过了么?” 苏小沪说:“考过了也还得考。” 豆儿说:“为什么?” 苏小沪说:“要不讲师团拿什么汇报他们的工作成绩?” 豆儿连呼:“完了完了。”豆儿最怕考试背课文,尤其哲学。在校间曾因不及格补 考过一次。从此一听哲学,大脑小脑便一块儿疼痛起来。 幸而这疼痛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便公布考试为开卷。豆儿的大小脑嘎然止疼,三 分钟后便抖擞而起一脸笑容地赶去“灭鼠现场会”。 此次哲学考试被豆儿誉为中国最佳考试方式,考得人人心情舒畅轻松自如。最先每 人发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三天后又发一册哲学问答 书,又三天后发下打印得完美无缺的哲学复习题,每题答案都标明在哲学问答书的 几页几行及参考艾思奇一书的哪章哪节。最后发下考试题,共四道,选做两道,一 千字。复习书里自然有。三天之后交卷。豆儿说:“我就是得了痴呆症也能得个九 十八分。” 苏小沪说:“这种考法令人怀疑有别的名堂。是不是要在回答的深刻性上作文章? ” 豆儿说:“你照他的书一字不拉地抄下来,准没错。就是有错别字你也照写上。” 苏小沪说:“恐怕讲师团还是要看水平。” 豆儿果然一字不拉地照抄了,而苏小沪则倾其才思,洋洋洒洒写了好些,参考了众 多权威的文章且溶入自己的观点。交卷那天还将豆儿好好嘲笑了一顿。 考试结果公布时,豆儿坐田平的车到风景区兜风去了。回到办公室众同事见他皆起 哄叫唤他请客。豆儿问何故。同事七嘴八舌说你得了个“优秀”。豆儿说:“得优 秀的人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何苦敲诈我一人?”同事杂声说唯你 不一样。豆儿说:“为什么?”苏小沪笑吟吟说:“我居然考了个不及格。出席新 闻战线的先进工作者的资格被撤下来了,该换了你。” 豆儿听罢大惊,随即大笑。笑得有范进中举之嫌。 苏小沪说:“先进工作者每人都有一口高压锅作为奖赏,你请不请客?” 豆儿连说:“请。请。” 几个同事便呼啦啦拥了豆儿去了餐馆。吃去了豆儿的高压锅且让豆儿又倒贴了十几 元钱。席间举杯频频猜拳行酒令打赌吟诗可谓百花齐放。直至全桌醉倒。豆儿是惯 醉而苏小沪则是首次。 第二日考试消息见了报。说全市干部在讲师团辅导下有百分之九十几点几通过了相 当于大专水平的哲学考试。结论为这对于提高干部队伍素质将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 。 苏小沪醉后三天没上班。第四天一反常态浓妆艳抹地款款而来,说是已经在办调动 了。豆儿问调哪。苏小沪说外贸局。一时间办公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出:好单位呀 !苏小沪说:“是呀。我到我的中学同学家里去,见她家里几个大件都是进口货, 其它各种生活小玩艺又齐全又漂亮。你看了就觉得这才活得象个人样。我同学说她 在外贸局只是一般办事员,是最穷的人之一。要是站在一个要害点的位置上,国内 国外人都得小心侍候,日子过得精彩得不得了。” 豆儿笑说:“难得小沪这么开阔通达。你是咱们这儿最后一个弄清人该怎么活的人 。” 苏小沪说:“这得谢你的酒。狂饮一通后反而大醒。” 豆儿又笑说:“那么这之前是众人皆醒你独醉罗?” 苏小沪也笑,说:“现在是众人皆醒我亦醒。” 田平晚上到豆儿家去告诉豆儿说李亚最近到处找路子想要出家。豆儿说这比说太阳 是绿的还要令人震惊。即问准备去哪儿。 田平说:“先想去少林寺当尼姑,后又想去武当山当道姑。最后觉得那两处都太苦 ,就挑了郊区的凌云寺。” 豆儿说:“已经去了?” 田平说:“不知道呀,最近老没见她来要车坐。怕是已经削发了。” 豆儿说:“明天咱俩去看看。庙里有内线没准能抽个好签。” 田平说:“那我得算婚姻,我想娶老婆了。” 次日豆儿坐了田平的车去了凌云寺。凌云寺不大但香火很旺。一些著西装牛仔裤之 类的哥儿姐儿们嘻笑著烧香磕头,把那些真正的香客挤得没了地方,只呆呆地一边 望著。牛仔裤绷紧著屁股跪下去却是得费一点功夫的。 豆儿和田平找到主持,问及李亚其人。主持说是来过这么个女人,长得太艳,又没 介绍信,故而拒之于门外了。豆儿问得开什么样的介绍信。主持说我们寺庙目前相 当于正处级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收的。豆儿说:“那您现在的级别相当于正 处?” 主持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说假话。” 正说著进来一个穿黑布衣的男人。问清眼前即主持后便点头哈腰,掏出一张纸递上 然后又打给豆儿田平一人一支烟。豆儿点烟时便探头看那纸上内容。见是一张介绍 信。上写有“兹介绍信张大苟同志一人系中共党员(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前来你 寺出家请接洽并予以协助为盼此致敬礼。河南×县×公社×乡×村。” 主持沉吟片刻说:“你先找地方住下,我们要研究一下。” 那张大苟说:“我腰无分文付不了房钱。” 主持说:“你想法子克服吧,要出家也总得受些磨难。我们研究后还得报上级审批 。哪能象你想的那样说来就来了?” 豆儿田平没听他俩谈完便出来了。一出门两人便忍不住相视而笑。笑罢即去抽签。 田平抽得大吉之签而豆儿则是不好不坏,回去的路上便叹说:“要是李亚在,我肯 定也是个大吉。”田平则说:“看来我的命硬。庙里无熟人居然也能克敌制胜。” 到晚上一直寻到了迪斯科舞厅也没能找著李亚。有趣的是在那儿竟碰著妇联的叶编 辑。豆儿说:“你到这儿来可是令人惊讶。” 叶编辑说:“正在搞一个采访,谈舞厅对家庭生活的冲击。到时绝对反应强烈。” 豆儿说:“那就提前祝贺你了。” 叶编辑说:“你上回写的《正义的胜利》反响也很大的嘛。” 豆儿说:“哪里哪里。不过吴教授现在怎么样了?” 叶编辑说:“算他走运,到底还是给离掉了。”然后便不顾斯文体面而大骂了一通 ,说是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同那女研究生结了婚,市长竟去贺喜,这情况几乎让妇联 的人一个个全晕倒在地。豆儿大觉有异峰突起之感,忙兴趣百倍地问个究竟。被告 之说市长新上任时,妇联的人都欣喜万分,料想吴教授的婚是离不掉了。因为早闻 说新市长先前是吴教授学校的校长,两人长期不和。吴教授重提离婚一事时,新市 长果然含糊其词且有谴责之意。不料吴教授一怒之下外出左开一个会右去讲个学久 久不回,而由他主持的一项科研则是市里重点之中的重点,指望著他在国际上打响 的。新市长无奈,只得拍电报去找。电文是:“速回办离婚。”两头后吴教授便出 现了。有市长做工作,这次办得很快,批准离了。很多同志想不通,认为这助长了 陈世美的威风;市长说还是从大局著想吧,一切服从科研需要。余副主任在会上专 门强调了说:“这项科研成果是要走向世界的。我们为走向世界开绿灯,值得。虽 然多了一个陈世美,但同时也多了一个积极的科技工作者,对于社会并没亏什么。 ”这一说大家也就纷纷露出释然状。 豆儿同叶编辑分手时已近十二点。田平说:“这让我结婚有了信心。”豆儿说:“ 怎么讲?”田平说:“只要有恒心,想离也还是离得掉的。” 豆儿笑笑,未语,第二日便匆匆采访了吴教授,写了一个专访。大谈其科研的意义 和新夫人对教授工作的支持。用了志同道合比翼双飞风雨同舟齐头并进诸语。 主任阅后对全室同人说:“当记者就得有豆儿这样的素质。兔一样的快速,狗一样 的机敏,牛一样的勤奋,羊一样的顺从,以及猪一般的超脱。” 主任说完后,同室人纷纷恭喜豆儿,说这回豆儿的中级职称绝对是没问题了。豆儿 说:“若这样,加了工资定然请诸位喝酒。” 众人说好汉汉,这段日子总算有了个盼头。 ◇ 四 ◇ 没人给李亚开介绍信且李亚在宗教管理处一个熟人都没有,所以出家当尼姑或道姑 的事便成静花水月。李亚出家并非看破红尘而消极人生。李亚对人生绝对持进取的 态度,且始终不失其固有之浪漫主义特色。她自信象她这样的年轻姑娘一旦出家便 定能出名。比方给哪家刊物写一封痛苦的信,然后削发为尼或挽发为道;然后刊物 登出许多善良之人给她写信其中不乏名流雅士;然后择中一名流或一雅士回信此后 便书信频频;然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还俗且定要再给刊物写一封信且必言在刊物或名 流的温暖下重返生活之路的心情;然后试看能否与名流或雅士结为秦晋之好。倘若 此,生命之情节就可谓五音繁会、彩色缤纷了。可惜李亚做的是一个鸡蛋的梦。鸡 蛋摔碎了,一切还是得从原处起步。 李亚一直在展览馆当讲解员。文章虽写得登不上大雅或小雅之堂但错别字却毕竟只 是百里挑一。李亚已拿到电大中文系文凭,填表格文化程度一格中便写上了“大专 ”。自然不提没拿到高中文凭的事。有了“大专”之后便立即觉出依然故我地干讲 解员委实屈才。讲解员不算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这些年行情看涨。于是李亚便长 叹伯乐何在、千里马望眼欲穿,卞和可有、璞玉安能久埋。 贝贝尚在世时,李亚有一回拿著文凭找领导请调工作。不料领导欣然允之,说是你 找好接收单位就来办手续吧。这结果令李亚恼怒万分。李亚说:“我在这里少说也 工作了三年,是块石头也揣热了舍不得扔哩。”领导说:“就是因为你不是石头, 又揣不得,老也热不起来,且不如换块石头。”李亚说:“你这样做太叫人寒心了 。”领导说:“人才流通嘛,这山上不去上那山。总归得登个山头是不是?”李亚 说:“那你为什么放我走?我是大专毕业,难道不是人才?”领导说:“想留就留 下吧。展览馆少你一个也富不起来。”李亚这才有所安慰地回去,终于没调。李亚 说:“他们巴不得我调走。我就是想走也偏不走。不能太便宜了他们。”贝贝说: “当然得有一些傲气。就是要亲眼看著他们一个一个地进火葬场。” 不过,没几天,李亚便亲眼看见贝贝进了火葬场且亲眼看见贝贝从炉子里出来后被 三锹两下地灌进了骨灰坛。 展览馆自建成以来就没办多少展览。关键是没什么东西可展,又关键是即令办了前 去一观的人也廖廖可数,这就有得不偿失之嫌,便索性不办。如此一来,展览馆便 常年凄清。馆员们自是穷得叮叮当当,工资既低又拿不到几个奖金,只好眼睁睁地 看著栅栏外来来去去的人们红润著面孔揣著兜里一摞钞票将笑容一直展示到耳根。 所幸遇上改革之年。政策由方便圆。万事万物一经变圆就有活动之余地了。展览馆 出现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所有的空荡档的展厅很大家风度地租给了个体户私营商店 以及什么企业服务公司。展览馆前所未有地引人注目起来。宛若夜空里升起一颗新 星。人群如潮涌来。老少咸宜。雅俗共赏。领导搓手叫好。寂静的日子终于一去不 返而随著租金的上涨馆员的奖金亦一月多于一月。原先总靠国家补贴,现今自己供 养自己。展览馆由此一举而为改革的典型且建馆以来首次评为先进集体。荣誉不是 空的。年终每人得一床毛巾床罩以示鼓励。 李亚初始老是骂骂咧咧说展览馆象个杂货铺。自月月拿得奖金且又另得床罩后,骂 声便日渐弱了下去。加上后又识得好些柜台上的老板并能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得最时 髦的衣褂,骂声便更小甚至变出了些甜味来。改革的伟大意义到这时才被李亚认识 清楚。且即在此时,有“奇人”姓马名亦光者,因李亚穿著在展览馆买的大红真丝 长裙就对李亚一见钟情。这一来便改变了李亚全部的命运。 那天李亚同学的妹妹结婚。同学的妹妹的爱人在电视台搞摄影,李亚自贝贝死后一 直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而贝贝的遗产却已经花得灰飞烟灭了。李亚很想找一个电视台 的导演抑或编剧什么的,便随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婚礼。李亚穿著大红裙子容光焕发 把新娘子的气焰全然地压了下去。兼之李亚六分姿色四分活泼普通话又说得行云流 水,便自然成了婚礼上的一枝花,弄得一些整新娘的人都调转枪口对准了她。 马亦光坐到李亚旁边时李亚并没在意。马亦光貌不惊人眼睛毫无挑逗之光彩。李亚 将在座所有英俊小伙子都看了个遍且打听了名姓和家史而唯独没注意马亦光。亦光 只好扯了扯李亚的裙子说:“这裙子真耀眼。”李亚方看见眼皮下的他。 李亚说:“好看吗?” 亦光说:“非常好看。” 新郎官一直不搭理李亚,见亦光与李亚说话便立即热情洋溢地前来,说:“亦光可 不是轻易夸人的。亦光的爸爸是咱们省里进入前五名的官儿。亦光在女孩面前向来 是个骄傲的王子。” 李亚说:“是么?我倒是觉得他挺平易近人的。” 新郎说:“我都是头一次见亦光这么谦逊。亦光你是不是爱上李亚了?” 亦光便笑笑说:“可能吧。” 李亚说:“那我们俩就应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了。” 新郎说:“这可真是喜上加喜,让我也觉得吉利。”然后转身便向公众宣布。一时 间李亚周围掌声四起,并伴随著哇哇的尖叫和欢呼。美人事奇,奇人事美,喧宾夺 主。李亚同亦光就这么在同学的妹妹的婚礼中定了关系。 李亚后来才知道亦光幼时得过脑膜炎,留下奇极妙极的后遗症:近记忆力一塌糊涂 而远记忆力则超出常人。他能对一年以前的任何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几月 几日是星期几国家有什么重要新闻自己说了些什么话都能脱口而出,一如去年当日 。但是今年的事就“有如东风射马耳”了。想让他再想起非得等到明年。李亚几乎 想拉倒不干。因为李亚叫亦光帮她调动工作亦光始终不记得。后来想到亦光的背景 和亦光明年就能记忆起来便决定还是继续下去。李亚高尚地对豆儿和田平说象亦光 这样的人有权利享受一个好女人的温情。 亦光所住的三房一厅并非亦光他爸爸开后门弄的,而是有关人员自动为之安排的。 亦光他爸爸若拒绝又怕有关人员说他拿架子或假清高什么的,兼之同僚们对此类事 均采取谦虚顺从态度,自己特立独行便有搞特殊化之嫌,于是亦光便搬入了三房一 厅内,连叹说没有家具放地方。 亦光他爸爸打算将亦光调到历史研究所去。他爸爸去年就对亦光说了,可亦光一直 没记住。他爸爸日理万机,亦光不再提起,他爸爸自有其他许多要事待办。到了今 年亦光记起来了,这才向爸爸催办此事。亦光显然早该调走。电视台注重的是今天 而亦光却总生活在去年甚至更远。这就不能不影响亦光在评定职称时能否顺利地进 入中级这一档次。尽管亦光的爸爸凛凛威风地坐在台上,但电视台这鬼地方有好些 爸爸们也都凛凛威风地坐在高处,若想东风压倒西风抑或西风压倒东风就得凭自身 的实力了。亦光除了头破血流地败下阵来显然无路可走。而调历史研究所,亦光他 爸爸说:“显然没有一个人能与我们亦光媲美。” 李亚说她与亦光的相识是她生命的转折点。为此李亚爱亦光爱得热火朝天气势磅礴 ,大有爱不成勿宁死之架式。然而亦光却在李亚走过之后不记得她。要想记起得到 明年。这致使李亚每次见到亦光第一句话便说:我是李亚。我是你的未婚妻。有一 回李亚出了车祸,大腿被划拉开一道口缝了十几针,打电话告诉了亦光。亦光当即 去看了李亚,尔后却再也没露面。李亚气得几欲自杀,腿好后计划著同亦光大闹一 场,不料见到亦光,亦光说:“我把风衣搁在咖啡厅第三排左边的椅背上忘了拿。 ”而这却是去年的事。李亚猛省,只好撤消计划。 李亚爱亦光是全身心的。李亚有观点云:在社交的场合中,最受众人注目和宠爱的 女人第一是家庭地位很高的,第二是自身容貌美丽的,第三是才华横溢的。而地位 、容貌和才华都占有的女人则可以征服天下。亦光给了李亚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一条 ,而李亚容貌经化妆后也算得上漂亮。于是,李亚意欲征服天下,显示才华便成了 她迫在眉睫的事。 李亚那天去亦光那儿见一个男人口若悬河地对亦光说个没完,而亦光却爱理不理地 由他说去。李亚听了半天弄清楚这男人写了个电视剧,欲拉亦光做制片主任建立一 个摄制组。亦光说:“我不屑于干。” 李亚说:“找电视剧部比找亦光强多了。” 那男人说:“电视剧部全老大爷一个,我攀不上。” 李亚说:“那你还拍什么电视剧?” 那男人说:“自己搭班子嘛。剧本我已经写好了,就缺一个强有力的制片主任。如 果亦光肯动大驾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首先到工厂搞点赞助,然后用这些钱请导演 摄像和演员之类人。拍完之后卖给电视台播出。” 李亚听此介绍有些兴奋,说:“这就行了?” 那男人说:“当然,外面都这么干。” 李亚说:“亦光不去我去。” 那男人眼睛立即亮了,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又说,“搞赞助女人外交比男人 外交行得多。” 事情就这么定了。那男人叫沙风,在副食品商店当采购,是那种让人见后便产生踢 他两脚欲望的角色。 李亚向展览馆请了长假。少发一个人的工资展览馆自然也求之不得。虽说现今已财 大气粗了,但节俭是革命的传家宝,能省几个当省几个。 沙风的剧本叫《情与血的抒情》。沙风说这是个情感片,是将强烈的抒情色彩和曲 折的故事情节糅合在一起,如果导演的艺术感觉能达到及格的水平便能将这部片子 拍得轰动全国,拿个金鹰奖或百花奖或别的什么专为评职称定工资设的奖是绝对不 成问题。这一说令李亚意气风发,将两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激动地再三表白:为艺术 什么都能豁出去。 李亚和沙风奔波了一个半星期,弄到了三万块钱的赞助费。沙风的舅舅在钢厂当厂 长,沙风带李亚到舅舅家向舅舅介绍李亚是省里谁怂怂的儿媳妇。沙风节约了“未 来”两个字,舅舅厂长立即满面春风说是见过见过且在一桌吃过饭,然后连称那是 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李亚忙及时地说:“我对爸爸说今晚到您家拜访,爸爸也 说他对您印象很深刻,还托我问您好。” 沙风说:“那自然。我舅舅的魄力在全省甚至全国都是颇有名气的。” 舅舅厂长说:“小风,跟李亚说说这没关系,到外面可得替我谦虚一点哦。李亚, 回去替我谢谢你爸爸,也问候他好。” 李亚说:“一定办到。”然后便借助这友好和谐乐融融的气氛谈及电视剧及其经费 问题。舅舅厂长果然是有魄力,当即答应赞助一万。舅舅厂长说:“别说剧本是我 外甥小风写的,就是别的不相干的人写的,你李亚亲自登门来求,我还能不答应? ” 李亚说:“您真象个乔厂长,我回去好好跟爸爸描述描述。爸爸最欣赏乔厂长这样 的人。” 出门后,沙风说:“李亚,你非常有才能。这部电视剧你得挂一个副导演的牌子。 ” 李亚说:“那当然更好。我被社会埋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给我个副导演补偿一下 。” 沙风说:“你在剧组当副导演兼制片主任,有了这个片子作基础,今后你走到哪里 都底气足,腰杆壮。” 之后,沙风和李亚又跑了啤酒厂玩具厂毛纺厂。啤酒厂厂长同舅舅厂长去北京开会 时同住过一屋,两人曾相见恨晚天天到小餐馆饮酒长谈。啤酒厂长见舅舅厂长给了 一万且来者又是舅舅厂长之外甥又是省里谁怂怂之媳妇便允了八千。玩具厂厂长是 女人。女人比男人小气。但女人象男人一样好出风头。沙风说要在玩具厂拍几组镜 头并希望厂长能露面。沙风说:“只有三到五个镜头,还是厂长这个角色,这就免 得我们再去找别人。”女厂长说:“可以可以。但厂里不象钢厂那样财大气粗,只 能给三千,顶多也不能超过五千。” 李亚说:“那就五千吧。我听爸爸说过玩具厂经过改革后面貌焕然一新。我听爸爸 的口气你们厂现在是很赚钱的。” 女厂长说:“赚是赚点,但家大口阔也难呀。给你们六千吧。” 毛纺厂吵长最痛快,一提赞助便答应给六千。然后说他有个侄子在餐馆当厨师,问 剧组能不能将他借调出来。沙风说:“当然可以。只要他们餐馆肯放,我让他来干 剧务。”毛纺厂吵长说:“放是没问题的。他们餐馆通过他找我们厂赞助两千块修 门面,我明天就答应他们。我给了他们面子,他们还能不给我面子?” 李亚说:“就是。这一来就没问题了。” 毛纺厂吵长请吃了中饭。副吵长、书记均来作陪。八菜一汤皆美味佳肴。但没上酒 。书记说整党之后有明文规定不许摆酒席,就只好在菜上下了点功夫,无酒不成席 ,这还是叫作便餐。吵长介绍说沙风是青年编剧,李亚是副导演兼制片主任且是谁 谁谁的儿媳妇。一桌陪客便都嚼著肉啃著鸡腿说: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也只有他的 儿子配享受。 请来的导演是大电影厂科班出身的导演。虽因反右和浩劫之故平生未导过一部电影 ,但工龄在那儿搁著,谁还能否掉他的导演头衔不成。导演姓白,便将艺名起为“ 白黑”。沙风说:“这名字太棒了,令人过目难忘。”沙风的奉承虽说很叫人发自 内心的舒服,但白导演在接受不接受这个片子问题上还是考虑了很久。毕竟不是正 经八百电视台前来请的。而是“野鸡”班子(电视台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系统之外 的电视剧组。称呼时必然同时仰著头大笑几声)。不过当李亚又认真地谈起“爸爸 ”对这个摄制组的关心以及劳务费可比别处高两倍且节省的话还可分钱之后,白黑 导演便不再迟疑了,大腿一拍说:“不看别的,就冲著你们俩的真诚我也干定了。 今年以来好几家电视台请我搞巨片我都没同意。连谢晋找我合作我都回绝了。” 然后又请演员。自然挑漂亮的请。白黑导演在外表美和气质美的问题上与现今流行 的以气质美为美之第一的观点全然不一样。白黑导演认为关键还是在外貌上。人的 容貌本身就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一个美人的出现能使观众忘掉一切地盯住她不眨 眼,甚至剧完了还恨不能砸开电视瞧瞧那美人还在里面否。有了美人,其他情节也 好,道具真伪也好,思想深浅也好,都无所谓。美能战胜一切。 白黑导演将他的“美学”观念同沙风李亚谈了一夜,令此二人茅塞大开,极点头称 是。三人齐心合作,果然寻得漂亮无比之男女演员,个个皆搔首弄姿极尽媚态,实 在让人百看不厌。暗想若在动物园,足以令其它动物嫉妒大自然对人的偏爱而肝火 大发且致死。这也正是动物园铁笼内有各类动物而无人的重要原因。 摄制过程顺利得没什么情节。说好三万元若用不完便停机后分红。为此从导演到剧 务勤杂人员个个皆以勤俭为本。饰一号角色的女演员亦宁可住四人一间的屋子而放 弃了昔日必住的单间。沙风见此便几次对李亚摇头赞叹说:“我们的演员同志多么 可爱呵。谁说她们都贵族化了?让那些说闲话的人来看创,看创我们演员们的心是 怎样贴近人民的,是怎样和人民保持一致的。” 李亚说:“是呀是呀。她们在成才之后仍能保持劳动人民朴素的本色,真是难能可 贵。” 李亚在说了难能可贵之后,忽然想到豆儿,便咚咚地跑去给豆儿挂了个电话,请豆 儿来写一写他们的摄制组,写一写天才的导演和可爱的演员。豆儿说:“有酒有肉 招待吗?” 李亚说:“别那么俗气。看贝创的面子上来一趟吧。” 豆儿说:“贝创?”然后说,“好吧,我来。” 豆儿如期到达,依次采访了导演编剧主要男女演员。完后,李亚说:“怎么样?我 的阵容如何?” 豆儿说:“亏得你的勇气,也亏得他们的勇气。” 李亚说:“别朦胧诗了。” 豆儿说:“我估计这剧一播出后很多人要开始忙碌了。” 李亚说:“忙碌什么?” 豆儿说:“拍卖电视机。” 李亚有一段时间常跟沙风一唱一和嘲笑豆儿为“伪预言家”。《情与血的抒情》播 出了,可拍卖电视机的场面并没出现。恰恰相反的是,临近国庆,家家商店都投放 一批彩电上市,为此家家店门口都挤著一群群的人打听投放多少台什么牌子,均言 豁出去排一通宵队。 但豆儿毕竟还是够朋友的。豆儿为《情与血的抒情》写了拍摄花絮。花絮之一谈了 李亚。那一晚李亚亦光一起去亦光爸妈家吃饭,亦光爸爸说:“李亚,你怎么到电 视剧组当副导演了?” 李亚说:“现在不是人才流通吗?我觉得我的才能更适合干导演,所以我不愿意束 缚自己。我要走自己的路,自己设计自己。” 亦光爸爸说:“现在的青年的确敢想敢干,比我年轻时有出息。李亚,我支持你。 但有一点,不许到处打我的招牌。” 李亚说:“我要想打您的招牌早就求上您了,也不等今天您看了报纸才知道。我就 是要自己闯荡一番,让您在我的成就面前吓一跳。” 亦光爸爸笑笑,说:“挺自信嘛。但是在外面要谦虚。” 第二日亦光爸爸即打电话找广播电视局局长,说是据了解展览馆有一个女讲解员, 很年轻,最近还导了一部电视剧,听说还不错。这样的人才,不能随便浪费。现在 电视剧队伍人才奇缺,可考虑让她归队的问题。局长立即说马上研究。 电视剧部主任副主任及在家导演雷厉风行调看了《情与血的抒情》。自片头开始便 “妈妈的”骂起,一直骂到剧终。一个叫叶子的导演说:“这,这忖忖忖忖叫我再 提‘导演’两个字就象提‘屁股’两个字一样,首先想到难为情。”另一个叫家伙 的编辑说:“电视剧搞到这地步就有希望了。老话说红肿之疮不及化脓。脓一穿头 ,就自会长出新肉。”主任姓吴,说:“别说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明天把李导演请 来。”叶导演说:“真调来?”吴主任说:“组织上决定的事,不想执行也得执行 。” 不几日李亚便在电视剧部上了班。头一天露面时,那个叫家伙的唤了她一声“李导 演”之后,便向那个叫叶子的人说:“叶子,你从今天起提起‘导演’就象提什么 一样呀?”一屋人全笑了。笑得很响。李亚也格格地响著嗓子笑。 三万块钱自然没用完。众人各各分得几百作鸟兽散。临别时,纷纷对李亚说:“李 导演,以后你导戏的机会多了,可别忘了我们是你的第一批道具。”白黑导演亦激 动万分,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象李亚这么配合默契的副导演,总是那么谦虚地以他 的意见为主,从不多说一句。这话叫李亚感动得流了眼泪,连说希望下一次再合作 ,劳务费还按这次一样付。白黑说,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李亚的生活又揭开了新的一页。李亚很自信地对亦光说:“世界正是为我这样的人 准备的。” 亦光忽而说:“你的腿不是被车撞了吗?” ◇ 五 ◇ “……老实告诉你,我依隐玩世,诽谑人间,也已乏了。我欣喜你来,因为我在饶 舌之中,感觉寂寞,在絮絮之中,常起寒栗,我遨游于孤魂之间,看那些孤魂在梦 中做扒手,互相偷窃,我欣喜你来,因为对他们,我常戴著俳优的假面具,我为他 们学会傻笑的艺术。我凭这傻笑面具,与他们往来。……” 豆儿近日常练字。见书便不择段落地拈来一些,在纸上写得龙飞凤舞。报社一直没 给豆儿发名片。豆儿常羡慕李亚见人便掏出一香喷喷之名片让人放鼻前又嗅又闻的 派头。每遇此时,豆儿却不得不捉虫般在人家的笔记本抑或小纸片抑或手掌心留下 自己的尊姓大名。名片没有,这种事就还得继续下去。豆儿虽说大学已毕业,钢笔 字却写得歪歪斜斜,如同乡下民工盖房子搭的脚手架,令人一见便产生片刻即倾的 感觉。字者于文章如人者之衣裳。豆儿若想文章漂亮便不得不挤出许多时间练字。 那日正练著,田平来。田平已寻得未婚妻了。亦是开出租车的。田平说我俩是地道 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田平翻翻豆儿抄的书,说:“没意思。不如这个。” 便掏出适才在小摊上买的一书递给豆儿,又说:“专讲吃喝玩乐的。你先看,再教 我。”豆儿说:“你这几日忙什么?” 田平说:“公司动员我们参加市里组织的集体婚礼,说是外国人要参观。” 豆儿说:“这倒好,可以省下酒席了。” 田平说:“省什么,婚礼完了自己再办一次。” 豆儿说:“岂不结两次婚了?” 田平说:“何止。星期天还让我们新郎新娘穿好服装在文化宫预演一次呢。怕外国 人来了嫌站得不整齐。这就三次了。” 豆儿说:“有趣。新娘子能结一次换一次就好。” 田平说:“不行呀,肚子里已有了我的种。若是个儿子,换给别人岂不可惜。” 两人便大笑。笑完,豆儿说:“星期天我去欣赏欣赏结婚彩排。” 田平去后,豆儿信手翻阅他留下的书。读至金圣叹与其朋友在阴雨之中居庙宇而计 算人生最快之事时,豆儿大为倾倒,便又抄文练字。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烘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 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 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澎排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 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 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而来,振威从中一喝 而解。不亦快哉! “夏日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钜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存得三四癞疤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星期天豆儿果然去了文化宫,见得双双对对红男绿女,虽则是练习结婚,却也个个 眉梢带笑。纷纷传说外国人看了还要拍电影呢。言辞不免有些激动,如若自己即将 坐上“747”去纽约一般。豆儿暗笑。忽而想,见人结婚习以度礼拜,不亦快哉 ! 正觉快哉异常时,有人唤他,见是李亚。豆儿说:“你导演这结婚?” 李亚说:“这是团省委领导的。我也是来结婚的。” 豆儿说:“亦光呢?” 李亚说:“昨天同他说好了,可他肯定忘了。要想起得明年。” 豆儿笑了:“岂不唱独角戏?” 李亚说:“就是呀,影响多不好。程序安排中还有人模拟外国朋友同我交谈呢。” 豆儿说:“外国人恰恰会找到你?” 李亚说:“先安排好了。陪同人员对外国人说新娘子中还有一个青年导演。估计外 国人有兴趣,就带过来同我握手。” 豆儿说:“挺幽默的。” 李亚说:“是啊,可是亦光没来,婚礼的领导会不高兴的。” 豆儿说:“是有些煞风景。” 李亚说:“要不,豆儿,你来顶替一下亦光行么?” 豆儿说:“晚间上床也顶替?” 李亚说:“别这么说。你要愿意,我自然甘心情愿。可是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骄傲 的人。” 豆儿说:“屁话少说。走吧,老婆。” 许多许多的新郎新娘,佩戴红花在音乐中入场。站在自己规定的位置上。向来宾鞠 躬。向亲友鞠躬。互相鞠躬。有一对新人站错了地方,指挥的人提示了几次,他们 仍不改正。弄得指挥只好命令全体停下,当众批评那两个活宝。豆儿看清,那是田 平和他的鱼(或是虾或是王八)。两人嘻笑著回位,不料演习开始两人有错。便又 停,又批评,如此几次。所有人皆明白他俩闹著玩。气得指挥几欲将他俩除名。 豆儿在欣赏田平二人表演时,点了支烟,然后对李亚说:“代人结婚演习,有新郎 新娘当众骚扰。悠然吸烟见婚礼之领导暴跳如雷,不亦快哉!”说罢,便将青烟吐 出,望之徐徐升空顷刻化为乌有。 <完> 一个世界破碎了而另一个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惧与凄凉。 吃饭 明人袁宏道在谈到人生五大快活时说其中一大快活是为“目极世间之色,耳极 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谭”。谭即谈也。这使我觉得古人对精神上 的需求,也就是对畅谈的需要超过了对口味上的需要。这实在很了不起,因为换了 今人,他很可能将口谈之需要写为“口极世间之味”。否则我们就很难解释全中国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饭馆里如何有着那么多前去光顾的食客。 下饭馆聚众吃饭,是现行中国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诸多的事情公事 公办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在酒意朦胧间却可以做成一切做不成的事。大事小事皆同 一理,官人百姓都一个样。于是吃吃喝喝自然而成为风气。既成风气,必是得到众 人的认同,这一来也就难说如此这般对或不对,因为人人都不能免俗,便不如听其 自然好了。 当然,今人在尽享世间口味之时,也是要尽兴一谈的,同什么人吃饭,谈话的 内容和谈话的气氛也大不一样。近年中,有三顿饭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次是一 帮干部子弟请朋友吃饭,我因也算个熟人,便连带着也请了。饭间,这些或多或少 也都有点要职的子弟们在指点江山,遥想当年之风光后,便纷然希望在座人到了一 定年龄都能找好了一个退路,以便坐在一个最佳位置上。甲的位置可使他们走到哪 里皆有人管饭,乙的位置可使他们病老之时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丙的位置可使子 女将来有依靠,诸如此类。事业是什么?就是大家相互提携,相互照应,既有钱也 有权,人生的一切便都有了。谈话始终充满轻松而愉快的调子。一顿饭下来,大家 都红光满面十分尽兴。我在一边没话可说,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隔不几日,又一朋友请北京几个著名的经济学家吃饭,让我作陪。几乎是同一 地点,饭间的气氛与头几日却全然不同。这些学者们一直围绕着国家的经济形势谈 个没完。话题涉及腐败以及采取如何有力措施可以反腐败以及世纪交替之年中国呈 现如何的局面。他们见多识广,所有谈话的内容都很沉重很宏大。谈及深处,一个 个忧心忡忡,无视于桌上的酒菜,仿佛国家振兴全都是他们肩上的责任,忧国忧民 之、溢于言表。让无力插言的我大为震动,一顿饭吃得很是压抑。 又一次,我的二哥由东北来武汉出差。我便也随俗,请二哥到饭馆吃一顿饭, 并让大哥和我先生作陪。大哥、二哥和我先生三人都在大学里当教授,清贫成习惯, 自然极少到饭馆里去消费。即使我口口声声地说用稿费请客,他们依然也只挑着便 宜的菜肴点上桌来。这三人全是学理工科的出身,大学毕业后就没有离开过校园, 难免书生气十足。恰我二哥和我先生都刚获悉自己的科研项目拿到了“国家自然科 学基金”,于是这顿饭几乎叫他们开成了学术讨论会。他们谈得眉飞色舞,引用一 些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词语和概念。一说他下一步的研究走向是什么,又一说某理 论如果有所突破将有如何的意义,等等。那种对科学的热情、对学术的执著以及对 酒菜的淡漠,令人觉得这些书生们整个地与我们这个讲究现实的社会隔绝着。纵然 自己一个月才几百元的工资过着勉强养家糊口的生活,却依然全身心地投入那些枯 燥、繁琐而艰难的研究。并且兴致勃勃,对科学的未来持一副浪漫情怀。 这三顿饭,让我吃出许多感慨,觉得人和人真是太不相同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定 数 方 方 肖济东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这一生是不是改换一下职业. 他一直以为一个人一生都在 一个地方做事是一种美好品行的体现. 一则说明他敬业尽职, 二则说明人事关系和谐. 所以在很多的人纷然跳糟做"孔雀东南飞"时, 他却以一种安然自得的姿态备课以及跟学 生改本子. 系主任是个老教授, 同时在社会兼着什么民主党派的一个职务. 人极是善良, 同时也尤易感动. 他对肖济东这种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动了的. 几次在系里的大会 上都动人的说: 哪个讲我们大学教师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了? 哪个讲青年老师都飞出了 校园? 不, 仅仅是我们系里, 优秀的. 甘心固守清贫的老师就大有人在, 比方, 肖--济 --东--! 云云. 刚开始系主任讲这些话时, 肖济东还自我感觉不错. 要知道, 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系 主任, 可要想得到他的表扬, 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肖济东八二年大学毕业, 留校十年, 平平淡档地教了十年的书, 得表扬还只是近一二年的事. 他回去为这事跟他老婆炫耀, 他老婆一嗤鼻子说: 那还不是你们系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宝, 不表扬你表扬哪个? 老婆是 湖南人, 湖南人对"宝"的用法, 涵盖极广, 褒贬全凭语气调节, 分明晓得她讥人, 却无 法还击. 肖济东每逢此时就有点气极败坏. 只会结後巴巴地分辩说: 怎么只我一个? 小 陈小朱大钱不都是? 老婆对他的气极败坏常取莞尔一笑态, 大有居高临下之派头. 有时 还会补充说: 人家小陈小朱今年才分来, 有什么好表扬的? 大钱不就是那个搞第三者的 吗? 谁还敢表扬他? 可不就剩下你了? 肖济东言词木讷, 答不上话. 一答不上话来 ,脑 子就会私下里自转弯子, 心说: 可不只剩下我了? 虽有老婆的讥讽, 可肖济东也还是有一种荣耀感. 想想也是可以理解. 不管是什么 人, 谁个不是喜欢听好话的? 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马屁的事, 至少在感情上还是能产生 一种安慰. 肖济东想大约就是这一种安慰的成分, 以至几千年来, 马屁这礼品从不曾有 过淡季. 当系主任要肖济东帮正在忙忙乎乎地解决家庭纠纷的大钱带三周课时, 肖济东 想也没想, 就屁颠屁颠地答应下来了. 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 因为他老 婆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中午回来不得, 而大钱的课一周二次都是三四节的, 这就不能不 使肖济东的儿子午餐一周有两天出现问题. 肖济东跟老婆认错( 每次吵架, 不管他自己 错没错, 他都会很自觉地向老婆低头认错的 )之后, 方回过头去想: 若不是系主任三番 两次地表扬他, 他何至会去接大钱的这个差事? 以致他的小宝迫不得已地将同他一起去 吃几天食堂. 一想起他的儿子小宝吃食堂饭菜吃得眼泪汪汪难以下咽的样子, 他就一边 为之痛苦, 一边又生些忿忿然. 心说主任你就这两句话就换得了我三周的辛苦劳动? 又 心说大钱, 你小子享尽风流, 睡过两个女人, 却让我这只睡过一个女人的人来替你上课, 这岂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吗? 想归想, 三周的课肖济东还是一堂不赖地 教下去了, 且见了系主任和大钱仍是一副客气嘴脸: 哪里哪里, 没关系, 谁都有个有事 的时候? 大家互相帮助一下还不应该? 如此一番, 倒叫系主任愈发地感动也愈发地觉得 表扬这东西最应该送给肖济东这样的人. 一个地方若冒出件让人意外的事, 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种平日里闷声不吭得几乎让人 没觉得他存在的人. 而那些张扬惯了的无论做出什么石破惊天的事, 旁人也会觉得理所 当然, 仿佛是他不做谁做? 所以一句老话"不叫的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过时. 只是把"咬"字理解得宽泛一点就可适宜于如同肖济东这样的人物了. 肖济东年轻时开过一路公共汽车. 从他老练地坐公共汽车的派头上尚能看出端倪. 比方售票员查票时, 他虽然无票, 但仍会不动声色地说: 一场的. 那意思便是告诉售票 员: 自己人. 一般说来, 自己人上车不必买车票, 在公共汽车公司工作这点福利还是有 的, 就像在电厂工作用电不要钱, 在水厂工作用水不收费以及在铁路上工作出差不买车 票一样. 肖济东开了五年的汽车, 两班倒, 下班即回家, 在单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露脸 的事, 以至于他的领导差不多都不认识他, 当然除了他本队的队长以外. 忽然有一天, 肖济东收到了大学通知书. 录取他的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 一时间让场里所有人都惊异 地揪扯自己的耳朵, 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耳朵当然是没问题的, 因为不可 能在一夜间所有汽车一场老老少少的耳朵同时对他们的主人发难. 人们在谅解了耳朵的 同时, 又一致地对肖济东刮目相看. 肖济东却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脸, 闷声不响地办好 手续, 在一个早上走人了, 甚至连一根喜烟都没有撒一根. 为了这个那些刮目相看他的 眼睛, 都在收回目光的时候, 忿忿地说了肖济东是"不咬人的狗"之类的话. 其实, 肖济 东是一点伤及他人的事也没有做. 那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肖济东大学读完, 就留了校. 一教就是十来年来的书, 依然是他在汽车一场时的作风: 闷声不吭. 其人生性如此, 也实在难怪于他. 因为这个 他的同事大钱在背后议论他说: 肖济东这个人, 哪怕心里活动得惊涛拍岸, 可是他脸上 还是那么水波不兴的样子, 完全是死皮一张. 肖济东闻知此话, 也并末见有什么烦恼, 死皮有什么不好? 总那些活皮的脸见人既换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 肖济东想. 也就在大钱说关于死脸的话没两三天的时间, 肖济东突然打了份留职停薪一年的报 告. 这消息传出系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没睡好觉. 纷纷自问: 连肖济东都甩手而 去, 我们竟还留着? 肖济东将报告给系主任时, 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 以为他上交的是 入党申请书, 颇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接过那一张薄纸, 且连连地说:"你早就交了, 像你这 样的人不入党, 谁入?"却不料他非但没有看到意中的"申请", 只见纸上赫然地写着" 停 薪留职 "几字. 于是惊讶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说:"我不是表扬了你好几回了吗?" 肖济东答曰:"我不是也听了好几次吗?" 系主任听此言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济东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个人听, 你就不是白表扬了?" 系主任说:"你这一走, 我这更不是白表扬了?" 肖济东说:"你说话, 有人承受, 这就不是白说. 再说你的表扬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时答不上来, 肖济东见他无语便离他而去. 大钱小朱小陈一伙闻说此事以 及番对话, 也都惊得不行, 那感觉亦同当年汽车一场的人差不多, 虽然没有揪扯耳朵. 大钱说:"这肖济东有点哲人气质." 这话传到肖济东耳里, 肖济东想这是什么话? 更让人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 肖济东离职后, 没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合资企业 去挣大钱, 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 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司机佬儿, 这动作让 认识肖济东的人一律恼火, 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 同事们愤怒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不久 大钱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 因为前者不丢知识分子的份儿, 那女人死活要和大 钱好, 不想跟他当小商贩的丈夫, 说明她有眼光, 看重知识分子, 是历史在进步. 可肖 济东这算什么? 这不明摆着向世界宣布: 大学老师还不如一个司机么? 别的毕业生见如 此这般还肯来大学教书? 不来教书岂非教育事业后继无人? 其影响该有何等的恶劣? 完 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 这个肖济东怎地这么糊涂? 好多事情的确是不能深想的. 越 想便会有一种痛苦和悲愤在胸间萦绕. 所以智者说思想者总是痛苦的. 他分明活得好好 的有鱼有肉吃却总要去想一些与现实不相干的事, 比如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诸如此 类. 你从你妈的肚子里来, 最后通过火葬场到坟墓里去, 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吗? 好想 事的人却偏偏把这些明摆着的视而不见. 肖济东的系主任大约也算得个思想者, 为了肖 济东这一招痛苦得开会几乎不会发言了, 而一旦发了言差不多每个字都在发颤, 其本上 让听他讲话的人心里一起难受. 肖济东却对这浑然不知, 从从容容地开着他的车在城市里的东西南北干净或肮脏的 大街小巷跑来跑去.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对肖济东来说并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 当然, 对于肖济东这 样从不为了什么惊惊乍乍的人, 天大的事也都只会在平平淡淡中决定. 比方说他当年考 大学, 不过是有一天他开的车在半路上坏了, 乘客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换车, 在不决于 耳的叫骂声中, 肖济东想何必, 不如去考考大学吧. 于是就考了. 又比方他结婚, 也只 是因为有一天在图书馆, 见一个女孩子伶牙利齿地在跟人争吵, 他听吵听得有一种快感, 甚觉有趣, 便想能娶这个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错. 果然后来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 至于这回, 他是在去给学生上课时, 路上遇到大钱, 听大钱说这次评副教授破格提拨三 十五岁以下的. 肖济东仍老三届人士, 早已过三十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结嘴上无毛 的家伙冲到他的前面去. 心里一下子便索然了. 上课铃响时, 他心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前程乏味胡不归. 课间便写了报告, 课一上完, 他就交给了系主任. 二 有一件事很明确. 辞职对于一个凡人实在不是小事. 像肖济东这样的人敢如此从容 地去做这件非同小可的事, 显然也是另有退路. 好在事实也是如此. 肖济东的大哥做完两年的访问学者从美国回来了. 出国留学, 只要上了一年以上时 间的归来者, 都可以享有一辆免税汽车的指标. 车钱几乎便宜一半, 但却不许转让, 更 不许倒卖. 虽说在黑市上光卖出那指标便可净获三四万元钱, 可肖济东的大哥仍一介夫 子, 何曾有胆做这等违法之事. 商量来去, 还是狠下了心, 将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国洗盘 子送外卖以及修草坪诸类打粗所赚的外汇全部掏了出来, 一举买下一辆桑塔纳. 肖济东 的妹夫在中学教体育, 原本表示大哥买下车后, 由他出面申请办成出租车, 每月交给大 哥三千块钱租车费且大哥但凡有事, 全部免费接送. 肖济东的大哥自是大喜过望, 三年 下来, 主权未失, 本钱也回, 且还享有轿车进出的风光. 如此好事又何乐而不为? 却不 料肖济东的妹夫开了三个月的车后, 突有一天被查患了白血病. 人一旦得此病, 立即就 能泄了全身的精气, 哪还有赚钱的欲望? 妹夫陷入求医问药的窘境, 桑塔纳便被闲置起 来. 肖济东的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轿车进出学院大门后, 面色比刚回国时显得更 加地红润, 见人便慨然道: 要说跟外国比, 其实国内更舒服. 起码有地位, 受人尊敬, 活得悠哉悠哉. 然则妹夫一病, 车归其主, 肖济东的大哥便很有一些心慌意乱了. 肖济 东的大哥从没在社会上混过, 大学毕业即留在大学教书, 认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 一时 间竟找不出接替之人. 更糟的是, 他家没有车库, 车便搁在屋门口, 夜里怕车贼窃走, 白天怕小孩砸烂, 日日里担心吊胆. 几天下来, 肖济东的大哥便灰了脸, 由不得常常独 自灯下怀念在美国的日子, 爱国论调低了许多. 去医院探望妹夫并讨主意时, 其状竟比 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说:"我现在是自顾不暇, 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说:"他不过夫子一个, 木讷更胜过我, 找他有什么用?" 妹夫说:"他好孬开过车, 总有些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话犹如突亮的灯,照亮了大哥的视野.大哥激动地连连点头:"言之有理,有理." 这二哥便是肖济东. 肖济东大哥找上门时, 肖济东正在备课. 肖济东大哥说晓得你 是读书人, 可不到万不得已, 也不会来找你. 究竟你开过车, 总有些老同行可以问问. 肖济东先是不明白什么事, 一旦明白后便沉吟起来. 肖济东大哥忙心怀恳切地表明, 虽 说是兄弟, 但不会让白帮忙, 介绍费三到五百没问题. 肖济东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 他说:"我试试看. 找得到就找, 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济东的大哥说:"那是当然. 介绍费我是一定会兑现的." 肖济东的老婆当晚在床上便跟肖济东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国, 还真学会了点 美国人的派头. 他走之前, 你帮他粉刷房子带搬家带送站, 他可是连瓶汽水都没请你喝 的呀, 连他全家的站台票都是你掏的钱." :"说这些干什么, 自家大哥嘛. 彼此说归要有所照 应的肖济东缩在被子里磁声磁气地说呀." 肖济东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会想." 肖济东没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 但是他却是自己开上了车. 初始对大哥叫时, 肖济 东的大哥亦如系主任一样, 惊得跌做在沙发上. 连声说道:"济东, 你或不要为我做这么 大的牺牲呀." 肖济东说:"我何曾是为你? 我是为我自己哩." 肖济东的大哥当场便面色转红了. 他没有给肖济东三到五百的介绍费. 因为肖济东 并未给他介绍到人, 而是自己上了车. 那么这个介绍人就是肖济东大哥自己了, 自己自 是不必另给自己介绍费的. 肖济东正式接车这天正是一个月的25日. 肖济东大哥说, 按单位发工资的惯倒, 此 时上班, 得发半个月工资. 反之, 肖济东亦应在月底交半个月的租钱. 但彼此毕竟是兄 弟, 就按十天计算罢了. 肖济东礼节性的的谢了他大哥, 表示绝不让大哥吃亏, 月底即 送一千元钱过来. 肖济东大哥微笑与之道别, 临了还说到底还是兄弟情深意长呀. 肖济 东说是呀是呀. 许久没开车, 肖济东实在也是觉得有些手生. 加之现在又是立交桥又是单行线, 弄 得他晕头转向, 方晓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这座城市, 对于他来说, 已经很是陌生了. 就 好像大学把他封闭了十年, 与世隔绝. 现在他需得走回那十年时光, 方可回到他昔日生 活过的社会里去. 如此一想, 肖济东便有只争朝夕之感. 肖济东每天一早把老婆送去上班把儿子送去上学. 儿子在小车上欢呼雀跃, 见到同 学便在窗子里乱喊一气, 激动之情全不掩饰. 喊得肖济东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 老婆也 高兴, 老婆上车前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车上的顶灯摘下来. 老婆说, 这不就跟我们家自己 买了车一样吗? 有一回在单位门口下车时, 竟兴意十足地走到驾驶室窗口吻了肖济东一 下, 硬让肖济东怔得手忙脚乱, 好半天发动不了车. 开车走了十来分钟, 肖济东方想此 乃坐小车上班令其脸上有光之故. 想后便叹, 早晓得如此, 当初上什么大学? 否则还不 早早改行开了出租车? 肖济东驱车在大街上, 随着流水一样的车河, 东西南北地奔波. 肖济东很少同乘客 答话. 有些乘客仿佛天生有跟人套话的毛病. 上车便开始问这问那. 一问每月赚了多少 钱, 二问可是自家的车, 三问干这行几年了. 肖济东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予以回答, 以 断对方谈话的兴致. 有一回, 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上车来便长长短短地问个没完. 肖济 东既没欲望与之对话, 亦没有恼火他. 他仅仅是用是与否来回答提问. 几近目的地时, 那一身西装的男人说:"你总是这样没有跟人交谈的欲望吗?" 肖济东说:"是的." 那男人又说:"你在家里也是这样?天性如此?" 肖济东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下车时, 那男人留下了一张名片, 且说:"可不可以到我的公司来为人开车?" 肖济东说:"不行." 那男人惊异了一下, 方说:"为什么不想一想呢? 你做我的私人司机, 我给你开的工 资绝对会很高的. 你这样的性格做司机最为合适, 我很欣赏你." 肖济东淡然一笑, 说:"但我并不欣赏你." 他说罢, 客气的一点头, 呼地将车开走. 肖济东心说: 我当了十几年大学教师, 当 了老板的学生起码有一百个, 倒叫你老兄说做司机最为合适? 这岂不是通混帐话? 三 开出租车是个辛苦事. 如果想要赚到钱的话, 早出晚归是不可避免的. 有时天次冷 极, 候在酒店门口等客人, 那副窝囊劲也让人够受. 不过肖济东不怕吃苦. 当年开公共 汽车时, 什么都练出来了. 早时五点人就得在车上, 晚时12点还到不了家. 而那时车大 而垮, 开起来哐哐当当, 半里远都能听到声音, 差不多根不多根本不用按喇叭. 一天车 开下来, 骨头架子几乎要散掉. 冬天还算好一点, 无非手冷而已. 夏天却是了不得, 即 令打开驾驶室的门打开, 都如同坐在火炉里. 背后还拖一车几欲断气却仍骂声连天的乘 客. 一整个夏天里, 人仿佛是靠在脏话堆上. 同现在有空调, 有舒服的座位, 且身后没 有骂娘的人只有给钱的人相比, 真是天壤之别. 肖济从来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 学校-- 菜场--家, 毫无个人兴趣和爱好, 连看新闻也都只看看国际新闻而已. 曾经在听到美国 宣布打伊拉克的那天早上, 急匆匆地跑到商店买了台可收到美国之音的半导体收音机. 战争结束, 半导体也就束之高阁. 有如废砖却不如砖头结实----这是肖济东老婆的比喻. 肖济东在上课和帮老婆做家务之余, 如果说有所兴致, 就是喜欢打探有何战事. 远至战 国七雄兼并, 齐鲁长勺战役, 近至波黑战争, 如此之类, 每一个细节他都能道来, 如数 家珍. 肖济东曾与老婆吆说他错生了时代, 老婆说, 就你这样缚鸡无力之徒, 能在和平 时代像个人一样过完自己的一生也就不错了. 老婆说话从来就入木三分, 肖济东自是无 言以对. 肖济东对生活的肯定与否定, 都是拿自己的过去作为参照, 并不知人家都已进 入什么样的境界. 这样, 肖济东就很容易得到满足, 多数时候都对自己日下的生活持 定态度. 为此, 肖济东开着车倾听着轻盈的沙缮缮声, 时常在车后无人时, 隐忍不住地 哼上两句小曲. 那份自我感觉就仿佛别人都还在吭哧吭哧地干社会主义只有他私下里把 资本主义弄到车上来享受了. 但是, 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不管是什么主义, 人不可能天天都顺心顺气. 百姓也好, 老板也好, 官员也好, 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倒霉. 倒霉的事比幸运的事更容易改变一个人 命运. 倘若把倒霉的事也看做是命运中的一部分的话, 那便可以说命运伸出的一个巴掌 很容易就让一个人改变自己正常的生活行程. 有一天, 肖济东送一个客人到机场. 一般说来, 肖济东是不愿意往机场跑的. 沿途 层层收费关卡, 虽说费用由客人自掏, 可肖济东觉得心情压抑, 即令未掏一分钱, 依然 有被人盘剥之感, 何况听说交的钱都归买下那路段的香港人或台湾人所得, 便更有被蚊 子咬一口却还不得手的窝囊. 可那客人欲赶飞机到北京, 时间紧迫, 走到学校大门再打 "的"已然太晚, 便软言相求刚刚开车出家门的肖济东无论如何送一趟. 这种急人所难之 事肖济东自是义不容辞. 便驱车送了去. 回来时, 搭乘肖济东车的是一个刚下飞机的台 胞. 看行为做派便知是家财万贯之徒. 肖济东虽说对台湾人颇为反感, 但还不至拒载他 们. 车开后台胞给了肖济东一个信封, 让照信封上的地址开. 肖济东看了看, 凭着他十 几年前开公交车时对交通的熟悉, 他知道那是个城市下层人所居的棚户区. 便说地点是 知道, 只是近几年大兴土木, 来了好多你们台湾人开发房地产, 不知那地方是否还在, 台胞一听便急了, 喋喋不休地告诉肖济东他此行回来是探望老母. 老母过八十岁生日, 他与她已是四十多年不见, 请肖济东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找到地方. 肖济东心说现在说得 这么孝顺, 当初怎么就把老母甩下走人了? 那地方果然拆得全不见过去痕迹. 台胞便傻了眼, 眼泪便夺眶而出. 果真是有几分 孝道, 肖济东想. 然后便动了侧隐之心. 肖济东带了台胞去了派出所, 台胞说:"是警察 局?"便死活不肯讲, 脸都涨成紫色. 肖济东说是不是怕有以前的案底. 台胞不答, 只是 催肖济东速速离去, 以免不测. 肖济东无奈, 只好又去居民委员会找老人. 好容易打探 到有搬走又回迁的老人. 又上上下下爬了几个七八层楼叩门询问. 总而言之, 折腾好几 个来回, 花去了一整个下午时间, 黄昏时竟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巷子里将那台胞的老母亲 找到了. 母子相见, 抱头痛哭, 顾不得将已经上了五百的"的士"费给肖济东. 肖济东守 在一边等钱, 同时也很是感动地看着这个亲人团聚的场面. 心想人一生有一两次这么大 起大落的感情经历也还真不错. 反观自己, 肖济东便觉得自己平平淡档的几十年的人生 经历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那台胞好好哭过一场后, 他那老母问, 我儿呀, 你是怎么能找 到这个地方的呢? 台胞于是乎想起肖济东, 也方想起尚未付的车费. 他忙忙碌碌地掏钱, 结结巴巴的感谢, 出手给肖济东便是三千. 肖济东看了看计程表, 说共五百六十八元, 加上关卡费二十, 应收五百八十八元. 说时将多余的钱放回台胞手上, 连多的一个字都 没说开车便走. 台胞目瞪口呆, 不知自己是碰上了高人还是得罪了肖济东. 便是正在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停停走走几近巷口时, 一辆自行车从肖济东的车后飞 行而过. 肖济东正担心自行车有没有划着他的油漆, 恰那一刻, 一个老太出屋倒水, 叫 自行车撞个正着, 连盆带水跌倒在地. 肖济东忍不住惊叫一声. 自行车却是连停下来看 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一忽儿便出了巷口, 溶入了大街的车流中. 在河一样流淌着的自行 车群中, 根本不可能认出谁是逃亡者. 老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开至近前的肖济东于心不忍, 急忙下车前去问候. 肖济东 扶起老太时, 方发现老太已经昏迷. 肖济东便有些急, 大声喊道:"有人吗? 谁是她家的 人? 快送他上医院."立即从一个院子里冲出几个人, 嘴里喊叫着:"妈, 妈, 你怎么了?" 肖济东说:"快, 快送医院!"几个人也说什么, 七手八脚将老太送入最近的医院. 医院自是抢救之前必须收取高额费用的. 肖济东以为自己没事了, 正欲离去. 突然 老太家人之一, 一个中年妇女叫住了他, 说:"你倒省事, 说走就想走?" 肖济东奇怪了, 说:"我已经帮你们把人送到医院, 连一分钱"的"费都没打算收, 你 们还要我怎么样?" 中年妇女冷笑一声, 说:"你装得像没事似的. 你撞了我妈, 以为送到了医院就行了? 听听, 好像他还应该收我们'的'费似的." 老太家另一个男人虎起了脸,说:"真他妈赚钱赚疯了.撞了人送进医院还竟想收车费" 肖济东一时间瞠目结舌, 不知如何面对. 连医生也一边长叹道:"而今世风日下, 年 轻人不学好, 连中年人也都跟着坏." 肖济东方缓过劲来, 说:"这是什么意思? 人又不是我撞的." 中年妇女说:"不是你撞的你忙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肖济东说:"我救人呀? 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妈被撞昏不救?" 男人冷笑了一声, 说:"啧啧, 世界上剩下唯一的一个好人原来流落这里了. 倒叫我 们给碰上了. 真他妈好运气." 肖济东立即气短, 心里很认可那男人所说世上好人不多了的观点. 只是他这次 实实在在地做了好人. 他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们要相信我." 中年妇女说:"我们凭什么信你? 你以为你红嘴白牙呱呱几句, 就能把我们蒙过去? 告诉你, 你不对我老娘进行赔偿, 休想走人." 肖济东说:"你们不信等老太醒来问." 男人冷笑一声, 说:"你不交钱, 老太进不了急诊室, 又怎么醒得过来?" 中年妇女却蛮横地说:"别跟他扯, 叫大家评, 世上有没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渐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上. 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不用跟他吵, 找他单位从他工资里面 扣. 这话让肖济东心里"扑扑"地跳了几下. 另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他们开的的士赚了钱都 是自己的, 哪里有什么单位? 除了老婆和交警, 谁管得了? 这话又叫心里头"扑扑"跳的 肖济东平静了许多. 跟着又围上几个护士. 七八个人指点纷纷, 斥声如雷, 犹如开现场 批判会. 肖济东兀地生出无地自容之感. 他很是惶惑, 几乎觉得的确是自己撞了那老太. 于是拼命地追忆当时的情景. 好在他是正面而且是短距离看到自行车撞倒人的, 所以他 尚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无辜, 不至被那些肤浅的诈唬吓住. 但肖济东也是一个洞明事理 的人. 他晓得众怒不可惹, 如惹上等于引火烧身. 万一有好事者振臂一呼, 动手起来呢? 那他岂不是会在乱中吃大亏吗? 除了不会有人掏付医疗费外, 说不定还当反面典型. 倘 人中夹杂着一个小报记者, 将这事捅到报纸上, 叫他日后如何做人? 最终纵是大家一起 来赔礼道歉, 可他人已挨过打, 名声也被糟蹋, 又有何用? 肖济东既洞明事理, 又善逻 辑推理. 这一想便浑身大冒冷汗. 连消极抵抗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无法找到撞人的自行 车, 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撞人, 同时也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救人的目地就只是救人而已. 世上哪还有这么好心的人? 大家都这么说. 而这观点他自己也是颇同意的. 万般无奈的肖济东, 思考周密的肖济东, 同时也很有些愤愤然的肖济东只好对众口 铄金的现状采取退却的方式. 他将自己口袋一千来块钱往那对随车而来的男女面前一扔, 很有分寸地说:"其实你们心里根本就清楚是谁撞的人, 你们扯上我, 无非要我当个冤大 头而已." 中年妇女说:"看靠靠, 他竟还这么说, 我们光要你这点钱? 把身份证也留下来! 钱 花完了, 我还得找你哩." 肖济东便又将身份证往他手中一放, 然后落荒而去. 他身后发出嗡嗡地有如群蝇汇 聚的愤怒声音一直尾随着他好远好远. 回到家里的肖济东脸色黑暗, 心情大跌. 他老婆便砰排排地在厨房砸得乱响, 嘴上 说只不过多赚了一点钱, 就该让我们看你脸色? 肖济东不语. 吃饭时, 老婆恼怒地用筷 子敲着碟子说:"你到底怎么了嘛, 你不说出揽, 叫我还以为是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 得人的事, 得罪了你老先生哩." 肖济东这才吭吭地把黄昏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老婆一听就炸了, 连吼带叫. 一边 骂那老太家里人全是刁民, 肯定是设下圈套蒙人. 回过头又骂肖济东号称高智商, 论文 可以做到美国德国, 却叫那帮营营苟苟的小市民宰割得一塌糊涂. 肖济东等她骂得累了, 方说:"你这么对付我, 可是跟他们一伙呢?" 四 一星期过去了, 竟没有人继续找肖济东的麻烦. 但肖济东却不得不亲自去找对方了. 因为肖济东的论文发表了, 杂志社给他寄了三十元的稿费. 他必须用身份证才能取回那 钱. 论文是肖济东两年前写的, 东审西审并交去了几百元版面费, 然后便泥牛入海. 岂 知在肖济东当司机佬儿后竟突然而出. 纵是早不做指望, 可肖济东还是很兴奋, 毕竟是 国家级学术期刊, 况且也是自己近十年的努力成果. 三十元钱虽让老婆嗤了一鼻子, 但 老婆心里也还是很为肖济东自豪. 老婆说你得用这笔稿费给我买件有意义的礼物. 老婆 若不说, 肖济东还想不到这一点上. 老婆实在太了解肖济东, 故而作了提示. 肖济东觉 得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若用那钱买了肉鱼或酱油什么的, 远不如买点有意思的东西送给 老婆. 虽说老婆不是天下第一理想老婆, 但也只有她是自己的. 于是肖济东决定在周末 买礼物回家, 让老婆高兴高兴. 既要取钱, 身份证的问题便突出起来了. 肖济东无奈, 只得咬着牙去见那帮他这辈 子都不想见的家伙. 肖济东径直将车开到医院. 他找到急诊室. 他想若能先见到老太婆 讨它个公道, 或许连先前无端损失的一千来块钱都能要回来. 不料急诊室里根本没有老 婆. 肖济东问可是安排老太住了院? 急诊室一个护士翻阅了一下记录本, 说:"当天晚上 就回去了."肖济东怔住了, 心想还能真是个圈套不成? 肖济东便开车再次到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 走近巷口, 他的手竟是有些发软, 不知 还会冒出个什么事故让他防不胜防. 根据记忆, 他找到老太家门口, 停下车来, 上前打 探. 正当肖济东探头探脑张望时, 肖济东曾经送过的台胞同一伙人由巷子里出来. 台胞 一见肖济东立即扑了上来, 摇着肖济东的肩膀使劲说:"我总算找到你了."然后转身对两 个身着西服的人说:"刘区长, 李主任, 这就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呀! 不是他, 我真不晓得 怎么才能找到我的老娘哩. 我头一回来大陆, 在飞机上还紧张得打鼓. 不知道会有什么 样的遭遇. 可头一个就碰上这位先生. 想也没想到大陆的司机有这么温文尔雅这么心地 善良呀." 穿西服的两个人连忙上前来热情地握住肖济东的手, 说:"谢谢你, 谢谢你. 你不仅 帮了柳先生, 也是帮了我们呀." 肖济东觉得奇怪, 心说, 我送他回家, 关你俩什么事? 但嘴上他只是淡档的说:"这 有什么? 谁碰上都会这么做." 台胞忙忙碌碌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 递到肖济东跟前, 说:"你今天是送客人来, 还是来....找我? ....我一直是要谢你的, 这里还专门为你留了五千块钱. 我托李主任 打听你是哪家公司的. 一直没找到. 这个, 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肖济东说:"我要您这额外的钱干什么? 您已经付够了我的车费. 我该谢您才是. 您 刚才说....他们是这里的领导?" 台胞说:"是呀, 这个是区长, 刘区长, 这是街道的主任, 李主任." 肖济东说:"如果您真想谢我, 不知能不能帮我解决一点个问题." 台胞说:"你尽管说尽管说, 我义不容辞. 区长和主任也一定会帮忙的." 肖济东便简要地把那天的事情经过复述了一下. 台胞首先就炸了起来:"有这种事? 巷子里竟会住了这种小人? 这事我得管, 如果不是送我, 这位先生也不会倒这种霉. 刘 区长, 你们得给这位先生一个公道." 区长自然也显得很愤慨, 说:"李主任, 这事你们得严肃处理. 处理的结果报到区里 来." 叫李主任者忙说:"您放心. 我查清楚后, 一定会严肃处理. 这位师傅, 您请先回. 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的. 不光是退还钱物, 还要赔礼道歉. 您的联系地点是?" 肖济东写了个扩机号码, 然后说:"道歉倒也不必. 我只是要回我的东西. 您处理好 后, 给我一个电话, 我好来取." 主任说:"一切交给我办. 这是我的名片. 如果处理得你不满意, 你可以随时找我." 肖济东见此, 觉得倒也省了自己一事, 心想有组织出面还是好, 老婆的东西下星期 买也可以, 便说好吧, 我当然相信你们. 说着他上了车. 正发动车时, 台胞跟过来, 带 有几分信誓旦档地说:"这事一定会解决的, 你放心. 你放心. 我正和他们谈投资改造这 个巷子的事, 如果他们不解决好你这你这件事, 我是一分钱也不会投的. 你放心." 肖济东心里对这个台胞便生出了几分好感, 觉得他还颇讲义气. 只是肖济东仍然是 淡档地笑笑, 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两件事还是分开来为好." 台胞点着头说:"先生的气度很让我佩服."肖济东不善听人当面说好话, 便淡档地同 那台胞点点头, 然后驱车而去. 事情如果简单起来, 也就简单得不得了. 没两天, 肖济东的扩机便显示出李主任的 电话. 肖济东复机后按李主任提出的时间到街道去了一途. 肖济东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 了诚惶诚恐的一男一女. 那正是在医院里拼命羞辱他的两个家伙. 一见肖济东, 那男女 二人忙上前, 极尽谦卑之能, 对着肖济东点头哈腰, 笑容堆得几乎埋没了眼睛. 肖济东 想起他们在医院时的嚣张, 便陡然生出些恶心感. 肖济东说:"把我的身份证和钱退给我" 女人说:"那是那是. 师傅请大人大量, 不跟我们小人计较. 只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没想到师傅有这么大的来头, 得罪了." 肖济东接过男人递上来的一个信封, 看了看身份证, 并数了数钱, 他原先拿出的有 个七块的零头, 在信封里被补成整数. 于是肖济东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三块钱, 说:"多出 了三块."说着便将钱递到男人手上, 尔后扬长而去. 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后叫着:"师傅, 师傅! 我们还没有道歉, 您慢点走. 您....." 肖济东理也没理. 反觉得耳朵有针刺之感. 穿过走廊, 肖济东偶然在一间办公室瞥 见那个李主任. 肖济东脚步顿了一下, 心说是不是进去感谢他一下? 正欲进, 又见那李 主任正在接电话. 便又想算了, 还打扰人家干什么? 问题已经解决. 何况这辈子也不会 再有机会与这人发生关系. 如此想过, 人便越过了门口, 下了楼. 走到院子里, 外面起了风. 一阵风扬过来, 吹起些灰尘, 也掉下许多树叶. 有几片 还落到肖济东的头上. 肖济东掂下它们, 无意识地看见另外的一些树叶也飘飘落落地随 风下坠, 肖济东想秋天快完了. 下面是冬天. 波黑战事不知最终如何. 冬天是个箫条的 季节, 连战事都会少一些. 其实日子还需要靠那些战事激发一点高潮, 显示出一点档的 活力. 一箫条便不免让人心情索然. 肖济东想着心里竟是无端地生出好多的乏味. 连开 车都是懒懒的, 好几个客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 他也不想理, 径直就回了家. 五 年底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 坐车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生意明显要好做的多. 但肖济 东却提不起多大的精神. 远不像头几个月那样看到每月可观的钱数便有兴奋的冲动. 因 为论文的发现, 有关专业的一些行家显然对他有了点印象. 于是肖济东便连连收到几份 通知. 一份是通知开春到重庆开一个国内学术会议. 另一个是即将在香港开国际性的学 术讨论会, 通知准备论文以及论文的打印规格以及截稿时间. 还有一份是通知他将已发 的那篇论文, 再作最后的修订, 然后寄至学会, 同时交二百元钱, 以便收入专业学会编 撰的论文集中. 肖济东开始怀念那些数字的公式. 怀念坐在桌前苦苦思索和反复推论的日子. 怀念 机房里计算机哒哌哌哌敲击键盘的声音. 怀念试验室里的静谧. 怀念学生. 在讲台上叱 咤风云的感觉. 怀念训导学生时的风度. 怀念黑板. 怀念将粉笔扔进粉笔盒时的弧线. 怀念抽象. 怀念思索时的苦恼. 怀念崇高. 并怀念由此而带来的系主任对他喋喋不休的 表扬. 他想墨香和油香倒底是两种不同的香型. 驾驶一辆汽车同教导一教室学生也是两 种不同的心情. 不单单是钱多和钱少的问题, 也不单单是社会地位高下的问题. 究竟是 什么, 肖济东也没有往下去想. 只是, 他开始惦记着论文和会议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 还要不要溶入他的专业同行人中间. 这一天, 叫了肖济东"的士"的是电视台几个拍新闻的人. 他们欲去一个文化会议拍 条新闻. 因为动身晚了一点, 便在车上不断地催促肖济东快点. 肖济东说:"前面车不快, 我快有什么用?" 一记者说:"超他妈的车嘛." 肖济东:"何必违规." 另一记者便说:"那就还是稳点开吧. 晚就晚点. 文化新闻嘛. 没分量, 顶多也就上 上晚间新闻. 这几天警察都在弄奖金过年, 找着碴子罚款, 没必要惹些事上身, 白白吃 亏." 那记者话音刚落, 便见路口有警察示意肖济东将车开到路边去. 先一个记者说:"瞧 说阎王, 阎王就到." 肖济东一边停了车. 走上前来一个年轻的交警, 嘴里叼着根烟, 朝肖济东伸出手. 肖济东说:"什么事?" 交警"扑"一口吐了嘴里的烟, 说:"咦? 还要我来教你? 你不知道有什么事?" 肖济东说:"我的确不知道." 交警说:"那我就教你一回. 你超车了." 肖济东说:"我哪里超了车? 我一直很注意开哩." 交警说:"你们这些人啦, 没有一个肯老舷实实认账的. 我说你超了你就是超了. 有 个什么好争头?" 肖济东说:"我没超就是没超, 怎么能由你信口说呢?" 交警说:"看不出你还满硬嘛. 好在我也不是个软的. 罚款, 五十. 给不给看你了." 肖济东说:"你....怎么不讲理?" 交警说:"你这连胡说八道都不是, 而是瞎说九道. 快点快点, 我没耐心等你. 你也 不能影响我执行公务." 肖济东气了:"你..哪哪哪哪?"肖济东一气便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记者下车来, 说: "怎么还不走? 时间太晚, 我们来不及了." 肖济东说:"我明妹没有超车, 他非要说我超车了. 你们替我证明一下." 记者走到交警面前, 说:"他的确没超车. 我们几个都可以证明." 交警说:"你是内行还是我是内行? 你看得准还是我看得准?" 记者掏出记者证, 说:"我是电视台的. 我们赶会议拍新闻, 您今天就放他一马吧." 交警说:"记者? 我今天已经抓两了. 你们记者不就是仗着拍电视认得几个领导, 拿 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可不吃这套. 我愿意让你们赶紧走, 可我也不能违反规定. 他认罚, 我就放行." 记者便将肖济东拉一边说:"师傅, 今天我们算是撞上头蠢驴. 我看您还是先垫上钱, 送我们到会后, 再找他领导谈. 我们都可以给你写证明, 证明你根本没有超车." 肖济东见记者说得通情达理, 同时也怕误了他们的事, 便拿出五十元钱, 递给交警. 交警撕了张票给肖济东, 且说:"早这么做不就省事了? 冤枉吵半天, 费劲又费时." 肖济东没理他, 掉头上了车. 心里憋一肚子火, 不知怎么出. 便在途中, 见车就超. 一个记者笑说道原本师傅是个守规则的人, 叫警察这么一调教, 反得懒得守那规则了. 另一个记者亦笑说世上这样的事还少? 规矩定下来其实还就是让人犯的, 不让人犯, 定 那规矩做什么? 大学里的人大多忙忙碌碌备课做学问且还要为人师表, 故而诸事都一板一眼, 刻板 严谨. 哪像记者们, 世界上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都可以变成调侃拿出来说笑. 这种新思 维语言, 肖济东是头回听讲, 不觉很开心. 心说有趣有趣. 次日, 肖济东拿着罚款发票和几个记者写的证明找到交警中队. 交警中队的中队长 是个中年人, 显得很是和蔼. 他认真听罢肖济东的讲述, 想了想, 说:"有时候, 司机乘 客和交警对超车和没超车看法上经常是不一样的. 但你既然找上门来了, 我也会认真处 理这事的."他说时接过肖济东递上的发票. 不料他目光一落在发票上, 脸色就变了. 一 副恼怒的样子. 自吼道:"怎么还用这种发票? 不是早就通知这发票过期作废了吗?" 肖济东吓了一跳, 忙说:"这发票不是我的, 是你们警察开给我的." 那中队长余怒末消, 对外面喊道:"小刘, 你来一下." 外面进来一个年轻的交警. 中队长说:"拿五十块钱给这位师傅. 另外派个人, 把小 金替回来, 说我找他."说罢, 中队长转向肖济东, 说:"不管你有没有超车, 这罚下的钱 都得退给你. 因为这张发票是废票. 按规定是不允许使用的." 叫小刘的年轻交警果然送来五十元钱给肖济东. 中队长又代那罚款交警向肖济东道 歉再三. 倒叫不习惯被人道歉的肖济东不好意思了. 由此肖济东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想, 看来找领导还是管用的. 这天肖济东回家同老婆说起事情的前前后后, 全然采用的是胜利者的口吻. 一个星期过去了. 这天开始下起了雪. 车外冷嗖嗖的. 肖济东送罢一个客人, 心想 钱是赚不完的. 天太冷, 还是早点回家接老婆和小宝, 免得他们走雪路. 晚上再弄个火 锅, 让一家人都暖和暖和. 心意到此, 回家的欲望便更强了. 走到一个路口, 车又遭拦. 肖济东方想起这正是上次罚他款的那个路口, 再正眼一 看来者, 却发现还是那个罚过他的交警. 肖济东心说不好, 不好了. 肖济东下车来. 一阵风雪便灌进他的脖子里, 一直凉到心里头. 交警走上前, 似笑 非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手啊. 告到我队长那里去了. 我倒是要看看, 是你有狠还是我 有狠." 肖济东淡档地说:"我只是一是一, 二是二. 你还有什么事?" 交警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 今天总算是等到了你, 还能没有一点事? 执照拿过来 我看看, 例行公事." 肖济东递上执照, 说:"有事请你快讲, 我还要回家." 交警说:"今天天气不好, 我看你的车有些毛病. 为了你和大家的安全, 要例行检查 一下." 肖济东说:"哪有这种事." 交警说:"刚才你刹车就不灵, 你当我没看见?" 肖济东说:"你硬要这么说, 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检查就是了." 交警便上了肖济东的车, 左左右右的检查了一番. 肖济东是个惜车之人, 更兼人本 来就谨慎仔细, 每天都把车细细查过才敢出门, 所以对那交警的检查毫不在乎. 他只是 冷冷地站在一边看那交警会查出个什么来. 其实, 一个大活人呆呆地站在路边无所事事, 也是很让肖济东不习惯的. 这时他便 羡慕起那些会吸烟的人来. 他漫想着如果会吸烟便可以一派潇洒地点上一支烟, 然后吐 着成串的烟圈放松神经, 笑看那交警的费力寻找毛病而偏又找不到的尴尬. 不会吸烟便 只能手脚无处可放地如一个无业游民般, 站在路边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 让人怀疑其闲 站的动机. 肖济东这么想时便下意识摸摸口袋, 仿佛是想摸出一盒烟来. 烟自是没有, 却又摸出他所收到的通知书其中的一份. 是让到重庆开会的那份. 论文打印纸规定必须 用A4纸. 一式二份. 肖济东默读上一遍文字, 心里涌出的仍是丝丝怅然. 这时, 交警下了车, 肖济东装好通知, 说:"我可以走了吗?"肖济东说话间自然嘴角 上挂着嘲讽的笑意. 交警有些愠怒感, 原本已将执照递还给了肖济东, 却仿佛又被肖济东的笑意惹起. 他缩手回来, 显得气极败坏地说:"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出你的毛病." 于是他让肖济东上了车, 令他将前后车灯反复的打亮. 肖济东一遍执行一边心想着 怎么样才能摆脱这样的纠缠呢? 突然, 交警在车后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我总算找到你的 毛病了!" 肖济东的左后灯居然不亮. 肖济东下了车, 看了一看, 果真没亮. 他心里一边骂自 已该死一边则为交警的做法愤怒异常. 他口气锐利地道:"你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找喳子?!" 交警神气活现起来, 他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注意安全是我们的责任." 肖济东说:"我要去告你, 你这是报复." 交警说:"可以. 我奉陪. 你尾灯不亮, 管你是我的责任. 你还可以再找我们中队长, 他是好人. 你告完我就来拿你的执照. 记住, 带罚款和一份检讨来. 我倒是要看看, 你 倒底有多大狠."他说完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洋洋自得地走了. 肖济东呆望着他的背 影, 半天转不过气来. 一会儿他便眼睁睁地望着那个背影被风雪隐没成国团. 眼边就只 剩下飞舞轻狂的雪花了. 肖济东想, 这照照照个世界怎么回事? 六 老婆和小宝倒底还是自己踩着雪回来的. 肖济东到家时, 老婆连火锅都弄好了. 一 见他进门便将脸一板侧转过身, 进了厨房. 肖济东知道了是他亏了他们母子俩个. 转念 又想, 又是谁亏了我呢? 如此, 肖济东的情绪便愈加低落.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呆呆地, 似在想着什么, 可他又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想. 老婆见他没有动静, 终于耐不住这份寂莫, 又奔出厨房, 吼道:"就算是个老爷, 回来也要动一下手是不是? 取暖器的插头坏了一年, 你修一下没 有? 早说要把小宝的床挪到大房间来, 怎么现在还不挪呢? 开个小车, 倒真还把自己身 份开出来了? 别忘了, 你只是个开车的不是个做车的!" 老婆的声音炸得满屋子嗡嗡响, 就像有许多玻璃杯一个个往地下掉. 肖济东却没觉 得刺耳. 是呀, 插头早就该修了. 小宝的床也早就该挪了. 天太冷, 小宝夜里老蹬被子, 不断地受凉感冒, 如果临近考试又病上一场, 那可怎么是好呢. 肖济东想着老婆骂得对. 可是他索然的心情却无法令他有动力去行动. 于是他仍然呆坐在沙发上, 一动不动. 老婆终于隐忍不住心头的火气. 她几个大步冲进卧室, 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而正在做作业的小宝一看气氛不对, 紧跟在他妈后面跑进屋里, 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肖 济东听到小宝一哭, 心头便一下一下地被揪扯着. 然后长长地叹着气. 他想着看来儿子 将来恐怕连他都不如. 肖济东转身走进屋里. 他先把小宝抱回他写作业的桌子, 轻轻拍着他的脸说:"没出 息, 妈妈是女人, 她可以哭, 你一个大男人, 怎么能哭呢?" 小宝显得有些愕然, 止住哭声, 说:"难道男人就不能哭?" 肖济东说:"当然. 男人一哭, 这辈就完了." 小宝想了想, 说:"我可以哭, 我不是大男人, 我是小男人." 肖济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想想只好说:"那也是." 肖济东再回到卧室时, 老婆的高腔已过, 只剩下长一声短一声的呜咽. 肖济东说: "我今天倒霉, 所以心情不好." 肖济东老婆立即擦了泪水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肖济东把路口交警刁难一事对老婆复述了一遍. 老婆没有再提修不修插头以及 挪不挪小宝的床, 只是伤感地叹了口气, 说了一句" 也真难为你了."然后便又回到了厨 房. 肖济东原本正欲吞着口水咽下自己所有的不快, 再设法想一些行之有效的语言来化 解老婆的怨气. 却不料老婆竟是这样宽容和贤达. 肖济东一下了感动起来. 他想这就是 老婆呀. 天底下到底还有一个这么体谅这么维护他的人啊. 他如此一想, 压在心里万千 窝囊气便变成几滴清泪绕着眼眶团团地转. 小宝恰进来, 见此说:"爸爸, 你也想当小男人吗?" 肖济东怔了怔, 说:"你说的是." 夜里, 老婆见肖济东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便抚着他的肩说:"算了, 跟他们这种人生 气也不值. 而今就是个出门碰钉子的时代, 生气就有用了?" 肖济东说:"这事没完.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老婆说:"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 有谁告诉过他这样做不行吗? 你要觉得这事没 完, 你再去找他的领导你以为还会像上次那样走运? 不会的. 你只会自讨没趣, 如果他 的领导批评了他, 我敢说他也会把你批上一顿. 因为你的车灯到底也有问题呀? 而你除 了多挨一顿训外, 以后会更倒霉. 真正没完的正是你自己. 那家伙如果把你的车号通报 给他的同伴, 你今天的遭遇未必不会在城市所有路口都重演一遍. 你信是不信?" 肖济东吓了一跳, 说:"能有这么严重?" 老婆说:"这当然只是推测. 但谁又晓得它会不会成为事实呢? 如果真有一天成了事 实呢? 所以, 听我的, 别生气了. 你只要想清楚, 你就是一个老百姓, 忍受来自各方面 的气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 或者说接受来自各方面的气是你的职责. 你要做的最重的事 就是按他们所说的去做, 然后把执照拿回来. 不就是罚罚款吗?" 肖济东说:"可那口气真让人难以下咽呀." 老婆见他不语, 又说:"难咽也得咽. 何况还只是小事一桩. 睡吧." 肖济东想可不正是因为只是不事一桩, 才觉得受到的打击沉重么? 但他嘴上却说: "是呀, 只是小事一桩." 肖济东闭上眼睛, 他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老婆的话, 觉得道理的确无处不在. 可又想 真这么有道理, 那么人活这一生也实在可怕. 再往下想, 世上像他这样的人该有多少? 谁人又不是如此这般呢? 只是各人觉得可怕的东西形态不同罢了. 既然大家都彼此彼此, 可怕还能成为可怕么. 这一想, 肖济东心里就平静了许多. 一平静就睡着了. 早上, 肖济东听从老婆劝告, 决心写一份检讨. 在写的过程中, 肖济东反思自己走 过的路, 方发现自己这一生活得虽平平淡档地不出色彩, 但竟是从未做过一次检讨. 料 想不到一个小交警倒让他首开先例. 于是肖济东便感叹自己的今不如昔. 感叹之余, 心 自道既知自己今不如昔, 便可以早早做好各种最坏的打算, 把自己一生最坏的出路也想 好, 这一来就不会有什么心灵承受不了的东西了. 无论如何总能撑着自己把这辈子过下 去. 如此想过, 肖济东心里觉得舒服了好多. 家里电话铃响起来时, 肖济东的检讨业已近尾声. 电话是系主任打来的. 系主任先 问了半天肖济东下海情况以及经济收入增加了几倍. 肖济东如实说了一通. 系主任话题 一转, 说:"大钱得了肝癌, 被确诊已是晚期了. 如果他抵抗力强的话, 估计也只有二个 月的活头." 肖济东大惊失色. 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系主任在线那头继续说:"我们要去医院看 他, 又想你跟他同事一场, 或许也想一起去?" 肖济东忙说:"那当然当然." 系主任说:"嗨, 嗨, 医院实在是太远了, 坐先街车吧, 路上得两个小时. 坐出租车 吧, 系里哪里有这么富? 你来拿个主意吧?" 肖济东又忙说:"那当然是坐我的车去." 系主任又叹道:"想不到你屈尊去开车, 倒为我们解了围. 也好, 也好. 你开车到我 楼下,按几声喇叭,我就会下来的.然后我们再绕到李老师和胡老师住的那栋楼接他们." 肖济东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七 学校靠近湖边, 饮用水一直是从湖里取用. 可湖水已经污染得腥臭难闻. 经过处理 的饮用水, 亦散发着浓浓的腥气. 却拿它无奈. 因为学校没有钱开通新的水源, 又因为 人必须喝水维持生命, 便只能长期将就. 由此, 学校得癌的人数自是一个高于一年. 尤 其中年教师, 突然几天没见, 便有消息说得了癌. 肖济东因此宁可住在老婆单位的旧房 里. 他想, 我死了不打紧, 可小宝怎么能没爹呢? 老婆怎么能没丈夫呢? 况且老婆和小 宝也都得喝那水, 万一他们中的一个也得了那该死的病, 先我而去我又怎么办呢? 这一 想肖济东无论如何都不般进学校. 那一年学校分房, 他专门对急着要搬进学校的大钱说 过这想法, 力劝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钱三思而后行. 肖济东说:"没人看重我们, 我们 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钱便使劲嘲笑他的迂阔, 且说他这等萎缩怕死, 哪像个男人? 系里年轻一批的老师便高声的发笑, 让肖济东难堪好一阵. 此一番肖济东想, 这下好, 你撒手而去, 甩下可怜兮兮的老婆, 这就像男人了? 躺在肿瘤医院的大钱, 人已经瘦变了形. 肖济东也就三个月没见到他. 而三个月的 时光竟将一个洒脱不过的人急剧地改变得原形消失一尽, 肖济东不觉鼻子酸酸的起来了. 大钱倒是仍然撑着他的一派风度. 对着前来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满是的面孔, 反倒大 声地说笑. 大钱正处在了结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将开始第二次婚姻之间. 于是, 便有两个 女人同时在照顾着他. 大钱指着两个因他的癌症而达成和解的女人, 笑着说:"有过两个 老婆, 跟很多人比, 我已经很知足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师胡老师显然都不习惯这样的玩笑, 或连连地干咳, 或装着发现了 什么眼望着窗外, 或低头找痰盂吐痰. 肖济东说:"你说得倒也是. 可是你本来可以不止是知足, 而是自得的." 大钱说:"肖济东你别以为是搬了家的原因. 阎王要来找你, 你躲在哪里都是躲不过 的." 肖济东说:"我不喝那水, 我就能避过." 大钱说:"我若避过了那水, 但有可能我又避不过别的. 比方车祸或者火灾什么的. 你信不信?" 肖济东说:"我不信." 系主任不悦了, 说:"肖济东你如果拿了学校的水来做文章, 蛊惑人心, 这对学校的 安定团结会起很坏的作用的." 李老师也说:"是呀, 不能这么说, 主任和我, 还有胡老师也都是喝的学校的水, 我 们怎么都挺好的呢? 生病的原因是综合性的, 你不能偏执." 肖济东无言. 李老师有人证物证, 且是前辈教授, 自是占上风. 但是肖济东心说反 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钱说:"我看各有各的理, 还是各执一说为好. 谢谢三位前辈专门来医院看我. 我 很感动. 尤其是肖济东也能来, 简直让我意外. 记得系里这些年几个得癌的, 病得都是 要死要活的, 可我印象中肖济东从来就没有去看望过. 就凭这, 我又有一种知感." 肖济东叫大钱这么一点, 想想果真如此, 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肖济东说:"我算什 么? 能有资格在别人生病时去看望? 真要去了, 等我一走, 那边还不心里想这肖济东竟 然也惺惺作态地来看我了?" 大钱便笑开了, 说:"你们一走, 我一定也这样说一遍." 肖济东说:"你不同." 大钱说:"为什么?" 肖济东说:"因为你头脑比较清醒." 大钱便放声地笑了起来, 说:"肖济东你可真是石破惊天的一句话呀. 这是我活着时 听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评价, 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让我满意的了." 一边的系主任胡老师李老师都鼓了眼, 不知道这话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高明之处. 但 对肖济东能将大钱弄得这么快乐开心, 也觉得可以谅解肖济东适才关于水的见解之过了. 系主任好一会儿才说:"肖济东, 我看你一向蛮刻板的, 想不到你竟这么能幽默." 肖济东不解地说:"我刻板么, 我幽默了什么?" 大钱说:"我认为肖济东恰到好处." 回来的路上, 肖济东一直在想, 大钱所说的恰到好处是指什么呢? 好几天夜里, 肖济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大钱的形象不断地冲出夜幕映 入他的脑海上. 他想在系里其实他最欣赏的还是大钱. 虽然他常常对大钱的所为不那么 满意. 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样的. 谁活得好或谁活得不好, 全靠 活的人自己感受, 别人何曾有资格评说. 真要有一天, 人人都活成一样, 这世界还不让 人腻死? 由此, 大钱纵然有让人不满之外, 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罢了, 与人好坏 是不相干的. 所以应该说大钱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冬天的被子, 多翻几下身, 便容易透风. 因为肖济东彻夜的翻覆, 老婆简直没法睡 好. 早上起来, 连连地对着肖济东发火. 肖济东不停地赔不是, 作保证. 可到了夜里, 他还是无法入眠. 这一天, 老婆通告说, 晚上她不在家住了, 带小宝回娘家去. 让肖济东把他那些狗 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 理顺了, 再通知她们回来. 老婆讲这些时, 肖济东垂头丧气地听 着, 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出了门. 他想要制止老婆出走的行动, 可他没有动. 他想, 老婆这么说是对的. 老婆走后第二天晚上, 肖济东送客人回返, 恰路过肿瘤医院. 他心一动, 想去看看 大钱怎么样了. 便将车调头进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 他买了一挂香蕉. 看见另一个铺子 里有个铜做的小佛爷, 他觉得有趣, 而且有一种吉意. 于是他也买下了. 又是一个星期没见, 癌细胞毫不留情地在改变着大钱. 大钱基本上已经坐不起来了. 见到肖济东, 他眼睛亮了亮, 却很快就暗了下去. 肖济东想他恐怕连让自己眼睛亮起来 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此一想, 心里便涌出许多悲凉. 肖济东放下香蕉, 大钱无力地瞥了一眼, 苦苦一笑, 说:"我已吃不下这个了." 肖济东的心抖了一下. 然后他把手掌伸到大钱面前. 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佛爷此刻 便满脸佛笑地进入大钱的视线. 大钱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他使劲地让自己咧开嘴, 笑了, 说:"想不到你肖济东还 有这样的情怀. 我差不多每见你一次, 心里都能产生一次意外的感受. 你说是什么原因 呢?" 肖济东很是奇怪, 说:"会这样?" 大钱说:"是的. 因为你总是和我想象的你不一样." 肖济东说:"是吗?" 大钱接过了小佛爷, 把手重新放进被子里, 说:"跟佛爷同床, 想必他能保佑我." 肖济东突然想到一点, 觉得有趣, 便忍不住笑. 大钱说:"我知道你笑什么. 你是笑 若跟佛爷同床, 岂不是同性恋了?" 肖济东于是笑出了声. 大钱也笑了起来, 而且竟也笑出了声. 正笑时, 一个女人匆 匆进来, 紧张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大钱说:"不是回光返照, 是我真心在笑哩." 那女人便显得有些兴奋, 望着肖济东说:"谢谢你." 肖济东莫明其妙, 说:"谢我?" 大钱说:"这是小吴, 我的二房." 那小吴者愠怒地瞪了大钱一眼, 没说什么. 大钱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有可能 再见你一面. 可心里又有一种希望, 想要在见见你." 肖济东诧异万分, 甚至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说:"真的? 你会想见我?" 大钱说:"真的, 我刚才还让小吴一会儿给你打电话哩." 小吴说:"真的, 我怕你回得晚, 准备九点钟去打哩." 大钱说:"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今天来了?" 肖济东一副茫然的样子, 不理解大钱想要见他有原因. 同时竟也想不起来自己来看 大钱的理由. 好一会儿, 他才说:"我刚好偶然路过这里, 就来了." 大钱叹口气, 对他的小吴说:"我们这个肖老师就是这样, 从来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 一点, 总是一是一, 二就是二." 听大钱这一说, 肖济东心想可不是, 为什么就不能说自己担心他, 专程来看望他的 呢? 对一个病人, 撒一点小谎, 是不为过的. 如此一想, 肖济东便暗自狠狠责了自己几 句. 大钱说:"但是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肖济东的这一点.我突然想起我为什么想要见你了." 肖济东忙说:"有什么事, 尽管说吧." 大钱说:"开'的士'真的很令你自在吗?" 肖济东没有回答. 大钱说:"显然是假的. 这不是一个读了许多年书的人想要做的事. 实在做了, 也至多是一种无奈, 而不是一种真正的选择." 肖济东还是没有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大钱又说:"回系里吧. 别把自 已在大学辛辛苦苦度过的十几年岁月糟蹋了." 肖济东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找我就这事?" 大钱摇摇头,说:"因为你回到系里,才有可能替我帮忙.其实,我想可能也不全为我." 肖济东说:"你就直说了吧." 大钱说:"是这样, 这些年, 我因为家庭纠纷, 弄得没心思做论文. 但是一有空我还 是想要弄点东西出来的. 所以我这几年收集了不少最新资料. 也瞅空做了事. 其中有两 篇论文已经完成了理论部分, 只有计算没有做. 另有一篇观点以及推算的来龙去脉也拟 好了, 我觉得会很有新意的, 引起同行注意没有问题. 只是, 你看....我现在也没法做 了." 肖济东立即说:"你想让我帮你做完?" 大钱说:"大意是这样. 但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做. 你如果替我做完了, 所有的文章, 你都署第一作者, 我排第二就行. 有了这个名字, 等于就是在这个时空中划下了一点痕 迹, 也等于向我以前和我以后的人类宣布, 我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次, 并且有过一点创 造." 肖济东浑身一凛, 心里头不觉有一股热流冲到喉边. 大钱说:"我和你有一点不一样. 你知道吗? 你若不做什么也有充足的东西证明你存在过. 你有儿子. 而我没有....而且 永远都不会有了....所以, 论文对我来说, 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别人我不敢找, 因为, 谁晓得写出来后还会不会挂上我的名呢? 而你肖济东, 我信得过." 肖济东永远是平平淡档地过日子, 从来就没有被什么强烈的感情冲击过. 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有如燃烧了起来. 他深深地被感动了, 感动中又怀有那么深切地忧伤. 他呆呆地望着大钱, 料想不到平常散漫不拘的大钱对生命的意义竟思考得那么有力度, 也那么正统. 更想不到大钱最信任的人会是他肖济东. 大钱也望着肖济东, 眼里充满渴望. 肖济东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 仿佛有话说不出 来. 他使了半天劲, 才突然说:"你放心你放心. 我会为你做完这一切, 而且全部都只署 你的名. 我一定会做得到的." 大钱轻摇了一下头, 说:"那倒不必. 本不是我完成的, 只署我名, 会令我九泉之下 羞愧难当的. 还是按我说的吧. 就这, 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肖济东说:"如果你做完了主要的事情, 而让我坐第一作者, 也会让我有犯罪感的. 这断断是不可以的." 大钱叹口气说:"折中一下, 行么? 我作第一作者, 你第二?" 肖济东想了想, 说:"好吧. 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做得漂亮." 大钱说:"我信."说完他便松了口气, 闭上了眼睛, 把刚才一直强撑着的精神软了下 去. 他明显地无力了. 生命到了这一刻是多么脆弱呵, 肖济东怅然地想. 肖济东将自己的手伸进大钱的被子, 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 大钱的手瘦骨嶙嶙, 柔 弱无力. 肖济东在大钱耳边说了一句:"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然后便向小吴告辞而去. 走到门口, 肖济东似又听到大钱微弱的喊叫. 他迟疑的回过头. 果见大钱又全力撑 起身子, 声音微小可坚定, 他说了一句:"能赶上重庆会议吗? 还有香港那个国际会议? 你不可以放弃!" 肖济东的心嘣了一下, 猛然记起他业已决定放弃的会议. 因为他认定自己短时间里 是不可能拿出像样的论文来的. 大钱几近完成的论文实际给他提供了可能. 他完全可以 拿了那论文出席会议. 这是大钱给他的机会. 他不禁全身冲动起来. 他一字一顿回答说: "我一定不会放弃!"然后他就掉头出了门. 他想留在他脑子里的大钱应该是一个永远支撑 着自己的形象. 肖济东开车上路. 天太冷, 路上清冷无比. 没有行人, 只偶尔有一辆自行车倏一下 被甩在后面. 桔色的街灯, 涣散着淡档的光, 洒在路的两边. 看得见夜幕像粉未一样在 灯光里弥漫. 像是被风吹得无序, 却又是随风有序地调整自己. 肖济东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而且一流就止不住. 他想果然就像小宝说的, 我是个小 男人吗? 八 第二天肖济东没有出车.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看上去还会下大. 应该说, 只要开车 出门, 就会有颇丰的收入. 但是肖济东这天却毫无心情. 早上他把老婆送上班时跟她说 他今天没有情绪出车. 老婆没说什么. 只是临下车前说:"其实我想得很透彻, 一个人一 生合适做什么和不合适做什么,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 老婆走后, 肖济东反复想着老婆这句话, 觉得老婆想得比较达观, 也比较深奥. 于 是他便掉转车头回家了. 他将自己散乱地放在一个纸盒里的资料以及数据盘清理了一下. 又将书桌重新擦拭了一遍. 他做这些时竟有一些兴奋感, 就好像一年级小学生初次坐在 教室里的心情一样. 而实际上他离开他所熟悉的这些东西前后加起来还不足半年. 下午, 肖济东接到系办公室秘书打来的电话. 说大钱在上午十点钟咽了气. 肖济东 有所预感, 但是心里还是"咯噔咯噔"地猛跳了一阵. 秘书通知追掉会定在后天召开. 这是个很小型的追悼会. 大钱的前妻的小吴都去了, 两人相携着都哭成泪人. 系里 一些老教授一面为大钱的早逝叹惋, 一面又为大钱的婚姻状态深为不满, 议论纷纷说现 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没有道德观. 同肖济东站在一起的小陈小朱则慨叹, 倘自己在某一 天死去不知可有女人为自己如此痛哭. 言下大有羡慕之意. 只有肖济东什么也没说. 他 望着大钱地遗像, 回想他同大钱曾有过的交往. 一想便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其实也就是淡 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只是, 肖济东想, 彼此都还欣赏对方而已. 想着, 他便觉得心头沉 沉. 因为肖济东明白, 自己的生命至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 有一部分是在为大钱而活. 追悼会后, 小吴交给肖济东一个牛皮纸袋, 泪水汪汪着说:"一切都拜托了. 发表了 你一定打电话告诉我, 我有办法通知大钱的." 肖济东接过纸袋, 感动地点点头. 他心想应该说这就是爱情了. 肖济东离开追悼会场便直接到了他的大哥家. 肖济东跟大哥说他不想再开车了. 大 哥微微一怔, 然后理解似的叹了口气, 说:"要说开车也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不开好, 不 好. 学问还是得做. 穷不穷点, 没穷到自己讨厌自己的地步就行. 再说, 开车也富不到 那里去." 肖济东说:"先前开车我也不是为了自己穷的缘故. 我只是觉得好乏味. 现在开车不 知怎么倒让我觉得更加乏味, 所以我想还是回去讲课算了." 肖济东大哥点点头, 说:"这是一个人的定数. 只不过这车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肖济东说我想法子帮你再租给别人吧. 只不过现在还有点麻烦. 于是肖济东又讲了 交警收走了执照的事. 恰在肖济东跟他大哥讲执照一事时, 肖济东大哥的研究生请他的 导师看论文的纲要. 见肖济东在此, 便坐在一边静听. 肖济东说完后, 他的大哥惊异得 目瞪口呆, 说道:"竟有这等事? 竟有这等事? 那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一边坐着的研究生此一刻突然插嘴道:"肖老师, 我可以帮您解决." 肖济东和他大哥几乎一起问:"你能行?" 研究生笑了笑, 便拿起肖济东大哥书桌上的电话, 拨了个号码. 接通后, 跟一个人 说了大致情况, 然后强调:"这是我导师家的车, 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办漂亮一点." 研究生放下电话, 肖济东的大哥忙问:"那是什么人?" 研究生说:"我表哥, 他是交通分局的一个领导." 肖济东大哥说:"能管用吗? 我弟档到底也有把柄在那交警手上呀." 研究生笑了笑, 说:"有熟人, 没有什么不好办的." 只一会儿, 电话打了过来, 说是问题解决了. 半小时后会有人将执照送到车主家. 且说以后尽管放心, 所有路口的交警都不会再找这车的麻烦. 肖济东和他的大哥面面相觑, 事情处理的快捷和优惠令他俩失去想象力. 肖济东就这么又回到了系里. 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备课讲课. 行色匆匆地在教研室到 教室, 教室到家, 家到教研室这样一个三角路线上. 只是他的脚步比以前要快了一些. 系主任十分满意, 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时常地表扬肖济东, 但他在全系开会时的讲话声音 又有了一些慷慨激昂的情绪. 并且将肖济东的重返学校作为一个"下海回归"的典型, 以 此说明教育界的人才并没有流失. 说明人才们在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后, 就会感到世界上 最好的地方还是大学的校园, 虽然目前大学教师的平均生活水平还很差, 但为了祖国的 教育事业, 甘守清贫者依然不会减弱! 云云. 肖济东懒得多嘴, 由他说去. 只是心说谁又想要甘守清贫呢? 无非每个人都有自己 的活法, 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 要紧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属于你的事情. 如此而已. 作者简介: 方方, 原名汪芳, 女, 江西彭泽人, 1955年生, 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 中文系. 同年开始发表作品. 其作<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中篇小说<桃花灿烂> 短篇小说<纸婚年>分获<中篇小说选刊>第五届百花奖. 现在河北省作家协会任职, 中国 作家协会会员.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 工作着是美丽的   在大学时,读到女作家陈学昭写的一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这篇小说的 名字比内容更加深深地打动了我。每次当我写完一篇小说或者是做完一件事,以全 身心放松的姿态活动筋骨时,我总能想起这句话:工作着是美丽的。   如果我在某一场合说出这句话和我的感受来,是一定会遭到许多人的嘲笑的。 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幼稚是一种浪漫,或者说是一种幼稚的浪漫。我知道,这是一 定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闲人,他们不喜欢工作,他们总觉得工作只应该是 别人的事,而他们,则天然地应该坐在工作者的旁边,品着茶,抽着香烟,很宏观 地谈论他们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的天下大事,然后再偶尔地对着他们近旁那些忙碌 的人们评头论足——虽然他们也并没有看清楚那些忙碌的人正在做些什么。   工作的人往往会对他们的议论感到忿忿然,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说: 你们光说不做,你们要觉得我做得不好,你来试试看。每逢此时,说话的人多半会 很有风度并显得很宽容地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   是呀,这是中国一句名言,人家说的不对,你就只当没有听见不行么?善于工 作的人往往不擅言辞,在此刻多半只会哑口无言,脸色灰暗得有如自己果真犯了大 错。不知就里的人们,见了工作的人这份脸色,在对他产生同情之心时,也认定他 果然是犯了错的。   工作的人的确是容易出错的,其原因就在于所做的事总有它的具体性。而任何 事一旦具体了就很容易找出它的纰漏之处。比方办刊物,标题起得不好,文章漏校 几个字,版式不太美观之类,全都看得见,摸得着。又如开汽车,天天在街上出入, 不小心被自行车擦掉一块漆以及后车灯叫别人撞扁等等,也都在面上搁着。这些一 目了然的毛病,自然给说话的人提供了说长道短的素材。   说话的人却很少有出错的机会。因为他们不做事只说话,而话语总是很虚无的, 虚无的东西便抓摸不着。更何况说话的语气还可以调节说话的内容,有时一句话, 换一种语气说,便能说得与原意相反,足可以阐释得让听过两种语气的人目瞪口呆。 所以,说话的人因为长久以来只说话,已经把说话这种方式操练得具有很高的技巧 了。这一来,越发不易让人觉得他也会出错。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完美的不易犯错误的说话的人,显然比一个成天工作并于 忙碌中有所疏忽、偶有过失的人要受欢迎得多。所以,我们看到喜欢说话的人越来 越多,而喜欢做事或者说工作的人越来越少。   纵是如此,我们——这些喜欢工作的人,还是愿意“幼稚而浪漫”地重复这样 一句话:工作着是美丽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 关注社会底层的心理生存状态 重读方方《风景》《落日》 作者:心远 她不单写出了城市贫民“活着”的物质生存状态,更写出了他们“死去”(或 者说濒临死去)的精神生存状态。几乎人人都在精神泥沼里打滚,要么根本不打算 挣扎上岸,要么为了自己爬出泥沼而将别人蹬向深渊——我们难以权衡:这两种到 底哪一种稍好一点? 无疑,方方的小说集《风景》中的三部长中篇(它们当初在刊物上发表时也被 某些编辑冠以“长篇”),都是力作。其中两篇《风景》与《落日》,我在几年前 就读过,我还记得我是如何一口气将之读完,深深为之感动。 我可以列举三重理由解释对它们为什么感到格外亲切:第一,她笔下的场景就 是我的故园——我也是在汉口土生土长的,她笔下人物生活的地方“三眼桥”“四 官殿”“铁路外”,离我童年到青年住的地方一箭之遥甚至一墙之隔,作品提到这 些地方,我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那让我怦然心动的大街小巷;第二,她笔下的人物, 也正是我在年轻时经常见到甚至朝夕相处的人——我的亲戚,我的同学,我的邻居 ……这些人物的音容笑貌,爱好绰号,都似乎就从我的熟人的言行中信手拈来—— 例如,《风景》中那位中心人物“七哥”在团省委任职,而我凭在团的机关工作过 数年的体验,确实嗅到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却缭绕不已、挥之不去的“青年官” 气味。感到亲切的还有一重特别理由:我很荣幸是比她高一届的大学同窗,——当 年恢复高考,我是第一届的幸运儿,她则赶上了第二班车。而与她相识要追溯到更 早,22年前一个春雨之日,《诗刊》的编辑王燕生到湖北来组稿,我与她都被看 成“有潜力的文学新秀”叫去座谈,此公眼力可打50分,看她看准了,看我看错 了。 当然,如果方方的小说只能拨动同窗、同乡的心弦,那是无法解释她的这些小 说不胫而走、走出武汉、走向全国、乃至走出国门的——它们接连获奖,难道评委 们全是她的同窗、同乡么?尽管湖北出了无数在当代文学史上赫赫震耳、熠熠耀眼 的名字(需要我列举吗?闻一多、胡风……),事实上,楚韵楚风却好象从来也没 有在文坛上取得什么“话语权”,文人墨客好象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去开掘自己的地 方特色——这个从建筑风格到烹调菜式都像南北杂拌、东西混搅的“九省通衢”, 有特色么?在人口和经济规模上,它号称全国第五大城市,在文化精神上它却只比 湖北山乡水寨的村民高一个等级,只以其人多货多被他们所仰视。武汉人被全国人 看作粗汉泼妇,武汉生长的文人在笔下避武汉方言之鄙俗惟恐不及。就连我,当年 不也是大学一毕业赶快去了北京么? 我知道,评论家们会很自信地将方方的小说安放进贴有标签的某个档案抽屉— —按文学思潮划界的“新现实主义”呀,以题材类型归档的“新城市小说”呀,以 文化地理命名的“汉味小说”呀,以作家性别为准的“新女性小说”呀,不一而足。 对于读者来讲,这些其实并无多少意义。有意义的是它们经得起时光的沉淀过滤, 在它们发表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再来重读,光彩依旧、魅力依旧。 而我更惊喜自己发现了它们具有感染力的深层原因:与其说它们让我与多年不 见的熟人重逢,不如说介绍我认识了我曾自以为熟悉的陌生人——那些与我虽然朝 夕相见的乡亲,难道我对他们不正可以用上那句成语“知人知面未知心”吗?我的 家庭就像《风景》中杨朦、杨朗的家庭,只在某种偶然机缘中才能够瞥见那些挣扎 于社会底层,被命运的车轮碾压得死去活来的城市贫民的人生境遇,一瞥,仅仅一 瞥就赶快移开眼睛,为自己不曾落入那样的境遇而暗自庆幸。而方方的笔锋却向我 们展示了他们全部残酷的现实,那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条线,甚至也不是一个面, 而是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里到外:“父亲带着他的妻子和七男二女住在汉口河 南棚子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大儿子只好找了个天天上夜班的工作,第七 个儿子每夜得在潮湿的床底下入眠,全家吃的是拣来的烂菜,烧的是拣来的煤渣, 浑身臭味,走到那里都让人掩鼻(《风景》);丁如虎一家四代同堂,七口人同样 拥挤得要命,祖母不得不挤在孙子孙媳的洞房栖身——那是这家人私自加盖七八平 米的披屋(《落日》)。生存资源如此匮乏、生存空间如此仄狭,人们浑浑噩噩, 让我们只能想起那部著名小说、电影的标题— “活着”,活着而已。 不仅如此。方方这些长中篇作品更普遍意义的深层意蕴,在于她不单是写出了 城市下层贫民“活着”的物质生存状态,更写出了他们“死去”(或者说濒临死去) 的精神生存状态。“父亲买了木料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小婴儿埋在了窗下。那就 是我。我听见他们每个人都对着窗下说过还是小八子舒服的话。”我们看到了这些 羡慕死去婴儿的人比经济状况无望、社会地位低下更可怕的心灵黑洞:“七哥的眼 睛充填着仇恨。随时要起爆,而他的生命正是为了这起爆而存在。”说的是七哥, 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他们的心灵充满了恨。几乎人人都在精神泥沼里打滚,要么不 抱任何改变自己处境的希望,根本不打算挣扎出泥沼,要么为了改变处境而不择手 段,为了自己爬出泥沼而将别人推向深渊— 我们难以权衡:这两种到底哪一种稍 好一点? 这种迹近完全干涸的心理生存状态,回过头来加剧了他们物质生存状态的恶化, 二者形成了恶性循环。每个人都是他人痛苦的原因,每个人都因为他人的存在而更 感到壅塞窒息,要么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要么更落井下石、朝已经 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人更踹上一脚— 这中间,有人是为了藉此改变自己的命运,有 人则什么也不为,仅仅是想使自己的生活起点波澜,添点滋味。更多的时候,似乎 并没有有声的冲突,对人心却更有无形的腐蚀力:“骨瘦如柴的母亲一见男人便作 少女状,张嘴就说谁家的公公与媳妇如何,谁家的岳母勾引女婿”;而书中人物一 段一段的情史(其中多数准确点说应该算是“无情史”),不是悲剧就是闹剧。而 《落日》中发现祖母喝敌敌畏自杀时,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媳对此事的种种盘算, 将活人从医院搬出送去火葬的骇人计谋,读来让人不寒而栗!作者最高明的就是, 她并没有着力去渲染全家人作出这一惨无人道决策的“戏剧性”,相反,她写出的 却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而正是从这一决策的“合乎逻辑”中,我们痛切 地看到了人性被扭曲成了何种程度,这种“情”、这种“理”、这种“逻辑”到了 何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今天当然时代不同了,人们的物质生存状况有了很大改变,但是人们的心理生 存状况是好转了,还是在继续恶化?我们顺着作品所描绘的轨迹往前瞻望,对这一 片“落日”的“风景”好象未必能够乐观。 -------- 文学视界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 理想 理想这个字眼,在过去光芒四射,神圣无比,在今天却似乎已成为一种可笑。 过去空谈理想,距我们的生活何其遥远,遥远得有如天边那一缕若有若无的云,没 有人知道自己的这份理想是否有可能实现。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理想太空 太大,也就跟没理想一样。于是,人们便把放在天边的目光渐渐地收了回来,一直 收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理想也就日益地微缩到了眼前。对金钱和名利的追逐以及 满足一己之私利的愿望,很轻易地变成了许多人毕生的追求,也就是理想。要说的 是,理想太微小了,其实也跟没有理想一样。 我一直以为,在现在这种急功近利的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没有人会有 一份真正的理想的,但在前不久听说的一件事,却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浅薄。 一个朋友的女儿,今年应该考大学了。因为她品学兼优,学校决定将她保送到 清华大学,所学的专业大概是国际贸易之类,可谓炙手可热。这女孩子却断然拒绝 了这份保送。校方对此不解,希望她回家同家长商量一下。女孩子说我自己的事情 由我自己决定。于是她参加了高考,考出了六百多分的好成绩。她报考的学校一为 南京大学,二为兰州大学,所选择的专业都是环境保护--这是一个并不合潮流的志 愿。 所有认识她的大人,也包括我在内,都知道她一直生活在富裕的南方特区,并 且学习成绩又那么出色,竟然弃清华而填远在西北的兰州大学,于是都大为吃惊。 但这女孩子却十分坦然,她对人说她想读兰州大学,是因为她要去学习治理沙漠。 面对这样的作为,令我在觉得我们大人俗气的同时,也深深感到这个女孩子(或许 还有许多如她一样的青年)胸中所散发出的理想光芒,灿烂美丽得直逼人的心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女士购物病 逛商场实在是女人的一大嗜好,这种嗜好甚至不在于有钱和没钱之差别。一个 女人一旦进了商场,你要她一物不购地出门,那简直是存心要与她过不去,所以为 了让女人开心,许多男人尤其是充当情人的男人总是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女”, 一边却又不得不潇洒着风度掏钱。一句名言便由此而传开:商场永远是男人的心头 之痛。 商场最欢迎的是那些容易情绪化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一般高兴时去商场大 肆购物,以张扬自己的快乐,不高兴时也去商场,以发泄自己的郁闷。至于买的东 西实用不实用,或是家里能有多少钱可提供在此“疯买”,都不在考虑之内,所以 女人们也常有一句口头禅,叫做“花钱买心情”。我大概就属于这样一类。 像我这样的人,童年因有父亲的一份还算不错的工资作为背景,故而没有经历 过穷人的艰难,也没有珍惜钱的习惯,再加上耳边不断有教导曰:钱乃身外之物, 由此而没有养成算计着花钱的习惯,不论富或贫时,都坚持着有多少钱就敢花多少 钱的原则。因为这个毛病,所以我家里所有钱都基本上由先生统一管理。 我的先生一怕我逛商场,二怕我开笔会。前者自然是因为我花钱没有节制的缘 故,而后者则是因为同一帮富裕女作家们扎着堆逛店,起哄似地购物,兴头上倾尽 钱袋,却常常买回一些全无用处的东西。比方有一次我在海南一高兴便放肆地买了 些什么珍珠粉、养颜宝之类,说来也都不算便宜,可买回来的意义却只是在家里占 地方。直到前不久的一天,觉得这些玩艺实在无用之极,只好一扔了之。 我也时常地想要控制自己胡乱购物的病态,如我不打算买的东西我便不看。所 以不久前在成都闲逛商场,同去的朋友要买鞋,我便宁可在外等候,也坚决地不去 看鞋柜。不料同事看中一双鞋,硬叫我帮忙参谋一下。我这一参谋的结果是:要买 鞋的同事只买了一双鞋,而不打算买鞋的我却一下子买了两双!原因简单不过,卖 鞋人的态度太好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友善的售货员,由此而心下大快,便不 顾家里已有五六双皮凉鞋闲放在架,当下就掏出好几百元买下了那伙计的鞋架上的 两双。要命的是从成都回来即去北京,在陪作家蒋子丹等人看鞋时,一边暗自告诫 自己不可以再买鞋的同时,一边依然隐忍不住,又背回一双“达芙妮”。掐指一算, 一个月的工资几乎全变成了鞋。回武汉,朋友见我又背鞋回来便有些惊讶,说你这 是有购物病,我亦只好自我调侃:虽说连小款都算不上,但也还敢拿钱出气!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入厕阅读 入厕阅读,我相信是很多人一生中深觉快意的事情。据说外国人还专有供入厕 阅读的杂志报刊,足见七大洲四大洋国别不同人种不同语言不同习俗不同,但人类 寻找的享受方式却总是很雷同的。 我家入厕读书的头人自然是我的父亲。我们从南京搬来武汉后,居住的房子厕 所较大,分大、小便池两间。设计者想来也是个好入厕读书之徒。记得我父亲每天 中午下班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绷紧着脸找书,找得一本后,便直冲厕所。待他挟着书 再出来时,脸上则尽呈惬意之感。有时候父亲在急于上厕所那一刻死活也找不到他 要看的书,常常憋得脸色发青,却依然一边发脾气一边不屈不挠地翻找,大有无书 不入厕架式。弄得母亲经常不得不放下手中家务前去帮忙。有一次,父亲在入厕前 欲找《乐府诗选》,找来找去竟找不到,我和母亲都出动了,却依然遍寻不见。父 亲真是痛苦万分,最后实在无法,只得随手抓了一本我借的小说。待他出来时,没 有寻常那种志得意满之态,只谈淡地把小说往我面前一甩,说:这种书有什么看头? 《乐府诗选》是父亲上厕所时很喜欢看的书,可惜直到父亲死也没有找到。也不知 它是怎么失踪的。父亲常叹说:看一本不喜欢的书,屙屎都没劲。 因为父亲的如此这般,我们一家人自然也都如此这般,包括我的母亲。我母亲 读《红楼梦》不下五遍,我相信至少有两遍是在厕所里读完的。说出这话来,可真 对不住曹雪芹。 1966年,我家两间房子变成了一间,隔壁搬来一家邻居。厕所由一家专用变成 两家公用。邻居家的人也爱读书,一来见我家上厕所人人手持一书,大喜过望,立 即加入了这支入厕阅读的队伍。邻居老太太眼睛近视,看书时眼睛距书只一寸远, 我们常笑她看书不是看,乃是闻书。就这,她老人家居然也在上厕所时毫不犹豫地 带上了书,且自笑曰:既闻书,又闻臭。 只是入厕读书的人一多,弊病就显示出来了,这就是厕所不够用。都是上学上 班一族,出门和在家时间比较集中,凡入厕皆携书,没有半小时如何出得来?若遇 上一本有趣的书,一边排泄一边笑读,何曾会记得外边有人正憋得痛苦?这一来, 厕所就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事和每天必不可少的话。我的父亲最痛恨在他欲进厕所 时,有人抢了先。这时候的他总是暴躁而又急剧地在家里来回走动。设若在厕所里 看书的久蹲不出的是他的儿女之一时,他便会忍耐不住地前去“哐哐”踢门。门外 响声如此,门内的人焉能不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安心消遣下去?甚至拎了裤子逃出 后仍然惴惴不安,恐有责骂上身。只是待父亲挟了书从厕所里出来时,多半已心平 气顺了。他若开口,多也是谈适才厕所里的阅读内容,谈得高兴,还会大笑。到此 时,先前占了厕所的我们之一,才能放下心来。 要命的是在父亲下班回来意欲入厕时,厕所里蹲的很可能是邻居。那父亲就惨 不忍睹了。你无法对别人家的人发火,只得忍受。而邻家人在厕所里也是要看书的, 看得高兴时也是不记得厕外的人事的,满怀耐心地等他出来着实也不易。父亲这时 候通常很是无奈地表现他的愤怒,有时不得不板着面孔下楼到对面一栋厕所去。当 然,去时仍然会在路膊下挟上他的一本书。 入厕读书,算不上是什么好习惯好风气,尤其医生和图书馆员定是怀有反感。 但的确有许多人都喜欢这么着。其意义自然不是为节省时间,想必更多是为了一种 快乐。现在喜欢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厕所的光线也越来越差,不知还有几多人会 挟着书匆匆地冲进厕所,也不知会有几多人怀有手中无书,誓不入厕的气概,就像 我的父亲当年那样。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特大跨国诈骗犯潘亚中 潘亚中究竟何许人物?他的“世界华人经济共同体主席”的头衔是什么东西呢? 他有什么能耐得到中国如此多艺术家信任?他举办的“世界和平统一杯”国际大展 赛是一场什么样的闹剧?他是通过什么样的伎俩骗到数额巨大的钱财? 走南闯北虽无大成 江湖骗术学了几手 1963年6月28日,潘亚中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市。初中辍学,在家闲呆几年后,他 离家出外闯荡江湖。八十年代末期,他从四川流落到北京,蹲在中国人民大学对面 的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陋室中,初中都未毕业的潘亚中居然独自一人办起了一所高 等学府— “智能学院”,并自封副院长。他每日闭门造车,向全国各地邮寄函授 招生简章和东抄西摘拼凑而成的教材,于是各地一些求学心切的学子们为圆“大学 梦”纷纷上当,报名费、学费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口袋。大捞一把之后, 潘逃之夭夭。这一次他尝到了行大骗的甜头。 当然,为配合自己文质彬彬的外貌,潘亚中于是在1989年自费到一所名牌大学 圆他自己的“大学梦”。但他根本跟不上学习进度,只续了一年,他便放弃了这个 “理想”。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年“大学生活”中,他认识了对他一生具有转折 性意义的一个人,那就是他现已与之离婚的妻子。 潘亚中的女朋友小巧而美丽,相互认识时,她正读大四,准备考托福出国留学。 正感到在中国混不下去的潘亚中认识她后心里也亮堂了起来,他把发财梦寄托到了 海外。 各怀鬼胎假结婚 留美梦破始行骗 然而,潘亚中那位读了四年大学的女友也非愚蠢之辈,相处渐久,便看清了潘 的底细。只是打算去美国留学的她正缺乏坚实的后盾,而潘这方面正有所“长”。 于是她与潘亚中私下达成协议:两人办理结婚手续,潘亚中以陪读身分签证去美国, 但出国的费用和她留学的费用由潘亚中全部承担。 随后两人结婚。1992年潘亚中办理了护照,并拿到了陪读签证F2进入美国(按 美国法律,持此证者不能在美国工作)。 揣着签证,潘亚中怀着美梦来到美国,谁知他在美国费城留学的妻子迎头给他 一盆冷水。美国法院同意了潘亚中妻子的离婚要求。 既不懂英语也无才无能的潘亚中同年流浪到马里兰州。在这里,他只花了较少 的钱就注册了一个“BestGroop”集团公司,自任总裁;随后又注册了一个“世界华 人经济共同体”,自任主席。他把骗人的伎俩施展在自己的同胞身上。 1994年4月,潘亚中认识了来自台湾的华侨作家但仁老先生。但仁办有刊物杂志, 拥有一家小型的印刷厂。潘亚中了解到但仁非常爱国,便大表爱国之情,很快赢得 了但仁的信任。潘亚中见时机成熟,随即提议与但仁先生共同筹划一次艺术大展赛。 为能够打动但仁以及吸引更多的人来参加大展赛,潘亚中提出了大展赛的口号—  “和平统一”,“通过艺术大展,达到华人的相互了解,促进交流的目的。” 但仁先生果然为之心动。 报纸虽早逝 “大展”却开头 但仁先生出于一颗老华侨的爱国之心,同意与潘亚中一起办一张报纸,名巍 《华人经济报》。 《华人经济报》虽然只出了二期,但在这个短暂的舞台上潘亚中却表演得淋漓 尽致。他在报纸上隆重推出“艺术大展赛”,其“征稿启事”中冠以“世界和平统 一杯”之名,向海内外艺术家征稿。并且在第二期《华人经济报》上声称:“本次 大赛将有获奖者近一万名,凡参加者将获得‘世界和平统一’国际大展赛纪念品。 由于本次大赛作品覆盖面广,欢迎捐款,有意赞助者,请与主办此次大赛的‘华人 经济共同体’主席潘亚中先生联系。” 扯大旗,打名人牌是潘亚中的拿手好戏。他在征稿启事中声称,此次大赛由知 名人士陈香梅、祖炳民、王季适担任总评审,并大开“国际玩笑”,明确标明展览 地点为“联合国大厦大厅”。 其实,真正最具诱惑力的恐怕还在邀请函中的一条注明:缴纳15000美元,可以 办理特殊人才专业绿卡。 纵然千夫所指 难阻万人上当 潘亚中搞的这次国际艺术大展赛既然如此声势浩大,约的新闻界自然十分关注。 被潘亚中推出担任“总顾问”的陈香梅女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声明:“我不认识潘 亚中,更不了解其人,收到他的聘书,因没有时间精力去参加,所以没有答允。” 而其他“总顾问”、“总评审”也都众口否认担任了该大赛的职务。 6月,一批在美国的华人知名人士联合发函,要求中国驻纽约领事馆迅速查明此 次大展的真实情况。 中国文化部门在悉知大展赛一事后,也通过各种途径劝告国内艺术家慎重行事, 防止上当受骗。可是明白真相的实在太少了,而且在同时,潘亚中也加快动作,向 国内外艺术家发出获奖喜报和邀请函,声称:你的作品经“评审”已经获奖,请寄 来奖品费、纪念品费398美元;邀请你赴美参加大展赛开幕式,请寄来食宿、交通及 旅游费3400美元;或需办理特殊人才专业绿卡,请寄费用15000美元。 1996年4月,准备参加艺术大展赛的一位中国画家抵达纽约,在离开中国前,他 已经如数汇给潘各种费用,包括15000美元的移民费用。 晚上,潘亚中为这位画家的到来举办“欢迎会”,两个人去一家中档餐馆花8美 元吃了晚餐。随后带画家去住宿,潘亚中把他带进一幢又脏又乱的大楼,上至顶楼, 指着一间8平方米左右的“鸽子笼”房间说:“您就住这儿吧!”房间里除了一张床 之外什么都没有,画家当即表示不满说:“我们交了那么多钱,难道就住这种地方?” 潘亚中摊摊手,说:“这是在美国,有这样的地方住已经很不错的啦!” 这位画家只好自认倒霉,囫囵睡了一觉,不料次日一早,房东竟找上门来收房 租。他顿感大事不妙,忙跑去找潘亚中,一进潘亚中的“办公厅”,潘亚中便将其 轰走,说什么随意闯入他人房间在美国是犯法的,随时可以叫警察来抓他,吓得这 位画家忙不迭退出“办公厅”,潘亚中随即关了门,这位画家只好老老实实地在门 外等“潘主席”。 可怜这一位画家,在国内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想到会在美国如此狼狈。 他一筹莫展,只好白天流落街头,有时候蹲在中央公园卖自己的画,晚上住进潘亚 中找的“鸽子笼”,还得自己给房租。 到了5月份,基本生存都已成了问题,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中国德阳律师事务 所驻纽约的办事处,找到了一位叫江峰的中国律师。 这时,陆续抵达纽约参加“开幕式”的艺术家不过30名,而潘亚中却收到了近 400名中国艺术家来美出席“开幕式”和办个人画展的预付款,其余的艺术家还在家 中静候“邀请函”的到来,翘首盼望踏上去纽约的“幸运之途”。 此外,每人交389美元换来的大展赛奖杯竟是一个价值几十美元的塑料杯,纪念 品则是一件仅值2美元的T恤衫。而且,只有来到美国的艺术家才有如此“荣幸”, 对其他也交了钱而未来美的,潘亚中则一概不管,一些艺术家打电话联系潘亚中的 律师,询问最关心的办理绿卡一事,律师回话:办什么绿卡?不过就是将你们的护 照办理延期6个月手续,费用还要自付。 至此,潘亚中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赴美的艺术家大呼上当! 正在这时候,江峰通过与潘亚中的巧妙周旋,掌握了潘亚中假艺术大展赛之名 行诈骗之实的部分情况。他将这些情况通报给中国驻纽约领事馆、美国一些律师事 务所以及纽约的部分华人社团。1996年6月,由远东国际法律事务所常遇律师、德阳 涉外法律事务所驻纽约办事处江峰律师等人发起四川同乡会、美国教科文基金会麦 瑞律师事务所等12家社团、构共同成立了“保护艺术家权益联盟”,并在报上发出 重要启事,称该联盟旨在“协助各受害人,伸张正义,追索钱财及艺术作品,保障 正当权益”。 与此同时,潘亚中正把目标对准赴美参展艺术家带来的一批珍贵作品,其中有 位来自湖北的青年画家邓荣,带来的一幅长达百米的巨作《土家风情》,价值近50 0万美元。这幅画成为潘亚中的头号目标,他要求邓荣将这一巨作献给“共同体”参 加展出,从而据为己有。“保护艺术家权益联盟”立即与警方以及中国驻纽约领事 馆取得联系,6月30日将邓荣和这幅巨作安全护送离开美国,回到祖国的怀抱。 “大展赛”匆匆收场 潘亚中终于归案 6月28日终于来临了。“开幕式”在喜来登饭店一会议厅召开。上午11点,衣冠 楚楚的潘亚中心事重重走进展厅,迎接他的不是庆祝大展举行的鲜花和掌声,而是 新闻记者提出的一连串尖锐问题。 大展赛开幕式草草收场的次日,“华人经济共同体办公厅”大门紧闭,潘主席 不见踪影。但“办公厅”大门上有潘主席亲书的“重要启事”:由于遭民族败类的 破坏,本次大展不得不另择日举行;本主席身心受扰,身体欠安,医生称需休息数 周……前来找潘亚中算帐的艺术家们大为愤慨,当即另书一启事张贴一旁:本人因 残害来自国内的艺术家,用心险恶,手段残忍,自觉做多了亏心事,而遭天谴生病。 此时的潘亚中急于转换自己在美国的身分。他对众多艺术家声称能办理绿卡, 实际上他自己都没有绿卡,仍然是中国公民。他听说《华美日报》可以解决3个绿卡 身份,于是拿出6万美元购买该报,但是由于该报出卖时并未征得董事长同意,该报 董事长委托律师对此提起诉讼。通过(华美日报》办绿卡已无可能了。纽约警方在 接到潘亚中行骗的大量投诉后,以何姓男女的报案为突破口,于10月4日逮捕了潘亚 中。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一波三折 我在大学读书时,曾写过一篇名为《羊脂球》的小说,这当然不是抄袭莫伯桑 的那个,只是觉得人物遭遇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而取其意罢了。记得我写它时是 一个很冷的日子。我躲在家里的大壁橱里,紧贴着摞起的皮箱摆开了我的写作台— —一张高板凳。我伏在板凳上,借助着我自己用有机玻璃镶成的台灯,一边写一边 对手呵气。写完后我激动万分,我想这可是篇不错的东西哩。 我拿着那小说顶着冬日的寒风跑去找卢小波——他就是我小说中的原型人物, 卢小波惊异地望着我,尔后一口气看完了那个八千字的《羊脂球》,卢小波说是这 么回事,可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说不知道,我就是想把它写出来。卢小波说你写 出来怎么样呢?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回答他不知道。 碰巧没几日,学校里举办小说创作比赛,我便拿了我的《羊脂球》去参赛。这 是我的真正的第一篇小说,我对它充满信心。 一天在食堂打饭,我遇上我的高一级的同学也就是现在的青年评论家於可训。 他说他们年级的同学评论小说时将我这篇推为首选作品。我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 谦虚了几句。那时我比现在具有更多的真诚的虚伪,总觉得谦虚就是美德,而不介 意谦虚是否自己的真实之思。不过,那一次小说比赛的结果恰与我的谦虚作了默契 配合:我的小说终选时遭淘汰了。系里一个老师在点评这次小说比赛作品时狠狠批 评了《羊脂球》。他说这小说有问题,太黑暗。那时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黑暗” 一词来评论作品。当时我却没料到这两个字会在几年后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使我 至少损失了近千元的文学奖金。只是现在我面临“黑暗”这类斥责已毫不在乎。仿 佛一个久经沙场者的心态——虽然也没经历过什么。而那年对于老师批评,我是又 愤怒又紧张,深深感到一种不公平。为此,为证明自己的正确,我又将《羊脂球》 寄给了至少两家刊物编辑部。刊物如同老师主编的一般,一律地退稿于我。并以同 样的评价给了我回答。我只好将小说不无遗憾地搁入抽屉深处。渐渐地,不知在一 个什么日子里,我将它完全地忘记了。 弹指之间,我写小说已有了十年的历史,书出了几本,稿酬也赚得不少,暗自 里也颇有洋洋得意之感。我昔日里那些被我哥哥称之为“狐朋狗友”的同事们对我 也日见客气,彼此之间的讽刺和讥笑几乎不再出现,而那些曾是我们过去说话的很 重要方式之一。这种生疏使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为此我打电话给我的那些朋友, 希望能有个机会聚一聚。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叫他们常跟我联系并在 电话里聊聊天儿。 在一个刮大风下急雨的晚上,我接到卢小波的电话。当他报名他是卢小波时, 我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重复了一遍,我方忆起了那个沉默不语的卢小波,那个瘦 削黑黄的卢小波,那个后来油腔滑调的卢小波。我沉吟几秒,方问:“你……在哪 里?” 卢小波朗朗一笑,说:“在家里呀,许你装电话就不许我装?”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过得怎么样,上回我还 是在大学里读书时碰到过你,那时你可不怎么样呀。” 卢小波说:“幸亏有了那时,才有了我的今天。” 我说:“你今天很得意,是不?” 卢小波说:“是,你有兴趣没有,我还想跟你谈谈。” 我说:“什么方面的内容?” 卢小波说:“一个有过关押历史的社会渣滓如何成为一家公司经理和富豪的人 的故事。” 我想了想,说:“我有兴趣。” 卢小波说:“那好,我在长江大酒店包了间房子,你有了空,给我来个电话, 约定时间直接去那里。“ 卢小波给我了一个号码,并说:“你的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我指的是你的车马 费,比方,你坐的士的费用。” 这时的卢小波同我十年前写的卢小波相比,已全然不似一个人了。 要说起来还是个很复杂的故事,这一扯又必然会扯到我当装卸工的岁月。我的 同行们总说我的小说摆不脱一个“装卸情结”,以至我曾下决心再也不写同装卸工 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实际上我做不到。因为我的生命中有四年时间的的确确与装 卸工血肉相连。这四年包括了我从十九岁到二十三岁的全部生活。应该说这是一个 女人生命中最灿烂的岁月。关于青春关于友谊关于爱情,四年之中能上演多少个故 事与传说。惊心的、缠绵的,复杂的,快乐的,伤感的,诸如此类,是我无论如何 也尘封不起来的。为此,我这次仍然得把笔落到我们的那个装卸站。 卢小波是装卸站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物。他瘦弱而寡言,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喜 欢蹲在墙根下或是沉思默想或仅仅是晒太阳的人。卢小波的爸爸原先是国民党的一 个少将。困未来得及逃去台湾,一解放便加入了拉板车的队伍。一九五五年组成装 卸站时,少将便成了地道的工人。我们这儿几乎是一个社会收容站,一九五五年的 无业游民中凡靠扛大包、拉板车维持生存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除了卢小波的爸爸 之外,我们还有个少将,另外未入将级的旧日军官至少也有七到八个,他们每个人 一生都是一个生动而富于情节的故事。至于一九六六年出寺的和尚,前国务院职员, 获释的特务以及走街串巷的各类小贩,可谓应有尽有。据说整个交通局文化水平最 高的,字写得最好的,钢琴弹得最棒的以及过去玩女人最多的也都云集于我们一站。 这些旧时的风云人物一个个衣衫褴褛地坐在长条板凳上面带伤感地遥想当年,相互 沟通往事,的确很吸引我们这些初涉人世的小青年。 卢小波的爸爸是正经八百黄埔军校毕业的,他最擅谈,我想他的文学功底也是 颇有深度的,因为有一回办壁报,我写了一首诗,其中用了“落花缤纷”一词,卢 小波的爸爸读后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用的是“落英缤纷”,你何故改去一字, 当时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的确是用的“落英缤纷”因抄写时将“英”写成了“花”, 懒得改正,便成了“落花缤纷”,我解释了一下,卢小波的爸爸说,这百来个年轻 人中也就你有点文化。有过这件事后,我便产生了与卢小波他爸爸交谈的欲望。可 惜没几日,他便退了休,顶替他的是他的三儿子卢小波。 卢小波平平淡档地在装卸站干了三年,他太平谈了,以至于没一个女孩子对他 感兴趣。卢小波有一个铁极的朋友叫金苟,金苟给我的印象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 蛋,站里所有的坏事以及恶作剧几乎统统由他操纵。金苟手下有五六个死党,他们 总是纠合一起,那架式很像我们现在港台电视剧中看到的黑社会打手一样,当他们 迎面走来时,永远是一副大摇大摆凶凶然的派头,给人以无端的恐惧感。老实说, 连装卸站的书记站长们也惧他们三分。然而金苟对卢小波却亲如兄长,照顾有加, 起先我十分不解个中缘由,很久后才知道,卢小波的二哥同金苟一道坐过牢,卢小 波的二哥是狱霸,曾经有惠于金苟,金苟发誓说要报恩于他。金苟倒是个说话算数 的人,卢小波的出现给了他报恩的机会,金苟的块头比卢小波大很多,为此,他经 常干完自己的指标又抢来卢小波的一份来干。这时的卢小波总是悠然地吸着一支烟 坐在路过的树荫下看来创往往的板车从他眼前穿梭而过,他当时一点也没意识到为 了这个悠闲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这里,我终是要将我在《羊脂球》中叙述的那个故事再次讲出来。是不是还 有人用调子低、太黑暗之类的语言来批评我呢?或许还会有,也或许大家的情感已 适应了这一类的文学作品,觉得不必为此动于戈。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讲出来, 我已是憋得太久了。 这是夏天一个很热的日子。没有一丝风,这种日子在武汉的夏天实在是太多了 一点,为此武汉人总好无端地感到郁闷和躁乱.外地人总爱说武汉人脾气坏,其实 这完全是天气的坏脾气导致的。否则,何故好脾气的外地人到了武汉就很快地同武 汉人一样了呢? 仓库停了电,吊车启动不了,装卸站难得一次地早下了班。应该说明的是装卸 站拿的是定额计件工资,活儿干完才能回家,从无八小时工作制的概念。而派活儿 的调度是一个工于算计的人,一般来说不干到天黑,活儿是完不了的。为此,这里 的早下班,实际上是附近工厂正点下班的时间,也是公共交通的高峰时间。 高峰时间的汽车完全没有正常运行的可能。最糟糕的就是它们的“一边倒”, 汽车集中到了一起,一开起来首尾相接如同火车,而开过之后,起码得等上一两个 小时才会乘上又转回来的“火车”,那天下班,正撞上了“一边倒”,汽车全倒在 了相反的一边。车站人山人海,叫骂声连天,好容易一辆汽车蹒跚而来,它大约是 被“火车”队伍抛下的“散兵游勇”,一大群的人磨拳擦掌,意欲一抢。但汽车却 因在前一站已满满当档地塞满了人,根本不欲在我们等候的车站作片刻的停留。 我总是对人说,环境是最能塑造人的,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我很不懂他们这 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好在我善于理解别人,想那不以为然的态度也是一种环境的塑 造。眼前的事是,公共汽车经常地到站不停,站上的人又急欲赶往家中,于是而塑 造出为数众多的飞车能手。任你汽车怎么加速逃跑,飞车手们都能对准车门一飞而 上,当然,这需要冒险精神。我的一个同事夏小英总是说冒这种险反而是种刺激, 飞车惯了,有瘾头,车越跑得快,越想试着“飞”上去,感觉极好。夏小英是个胆 子很大很泼辣的女孩,只是在这个晴热之夏的前一年,她飞车时,一失手摔了下来, 脑浆一直流淌到嘴角,这个场面我是亲眼所见,我从来不敢飞车,宁可等到天黑也 不敢享受那种刺激。 卢小波在这方面的观点显然同我差不多。当那辆满负荷的汽车驶过来时,卢小 波远远地站在人后,他双手抱胸,眼睛淡漠地望着车站。那一刻他的目光是散漫的, 这是一个正想着什么问题的人才有的目光,只有集中了全副精力想问题的人才可能 有这样毫无内容的目光。后来据说,卢小波果是在为自己的事考虑,他当时正和他 邻居家的女孩谈恋爱。邻家之女活泼爱笑,能歌善舞,使初恋中的卢小波如痴如魔, 然而女孩的家里以卢小波工种不好而反对。卢小波正在想,怎样才能使女孩的父母 接受和承认他呢? 正在那时,有人飞车了。 飞上去的人攀在门口惊呼大叫“开门!”“开门!”没飞上去的人们追随着汽 车意欲见缝插针。 车未减速,毫不留情地加大了油门,“呼”一声冲出人围,没等追赶的人收住 脚步,便有人从门上掉了下来。所有候车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几乎是全体一致地 发出了惊呼,那声音带着震惊和凄惨,刹那间划破了夏日的沉闷,响在夕阳西照的 空中。 汽车却仍无停意,以它一往无前的派头继续往前开。一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叫 喊着“摔死人了!”飞步上前拦车。另有一部分人围住了那个从车下掉下来的倒霉 鬼。 卢小波便是这个时候收回了他的思绪。恍眼之间,他觉得掉下来的那伙计很象 站里的团支部书记大维。卢小波一星期前刚交过入团申请书,这无疑不是卢小波的 本意,因为卢小波对站里任何活动都没兴趣。显然是他的小对象的条件之一。为了 使此条件得到满足,团支部书记大维这个人物便对于他卢小波多少有些紧要了。 卢小波连忙三步两步挤了上前。待他总算挤入人圈时,已见大维被人搀扶了起 来。所幸他伤得不太厉害,卢小波正欲找到一句安慰的话来说,就听前面急吼吼地 叫着车已拦下了,大部分的人皆纷纷涌上汽车,一些是想趁机再挤入车上,另一些 是想反正也上不去了,不如寻那置人命而不顾的司机出口恶气。金苟和他的一帮狐 朋狗友正属于后一拨人。他们借助着人们的愤怒,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臂往人堆里冲。 有可恶的对手,有配合的看客,金苟几乎全身兴奋。他领了一伙人,挑尽刻薄 之词和下流之句,将司机和售票员骂得狗血淋头。谩骂之中,不断引起围观者的哄 笑。适才的愤怒已被金苟一伙所带来的快乐替代。差不多的人都已忘了从车上掉下 去的大维了。 司售人员闯荡社会已久,几乎每天都在骂骂咧咧的争吵中穿过城市。有个人说 如果司售人员的骂是物质的,那么这个城市早在几十年前便叫这些物质堵塞得水泄 不通了。司售人员的骂大有博采众家之长的优势,似乎金苟一伙还叫骂得不及他们 深刻。金苟火了,尖嘘了一声口哨,仿佛有过默契,他那一伙立即同时举起了手。 既是拳脚相加,便难免混战一团,既是混战,便难保一边的看客不暗中地塞进几拳 过过手瘾。司售人员寡不敌众,终于将深刻的叫骂由悲惨的呻吟所替代。 卢小波到这个时侯才挤进了人圈之中,那还是团支书大维说去看看有没有金苟 他们。叫他们少惹事。卢小波不是个行动敏捷之人,混战时,他怕伤了自己不敢乱 挤,待他挤了上前,战事已告结束。金苟得意非凡,嘴上吹着小曲,而司机和售票 员则躺在地上哼哼不停。卢小波上前扳了金苟一下,说:“气出够了吧?收手吧。” 其实他这实在是一句多余的话,因为他说话时,谁都没有再打下去的欲望了。 卢小波立即后悔自己的多嘴。他感觉到那个躲在地上大声呻吟的司机很认真地瞥了 他几眼。卢小波后来说他当时便产生一种不祥之兆,心里惊了一下。 次日,这条路线上的公共汽车全部罢了工。理由是司售人员的人身安全得不到 保障,并举例说×  、× 被闹事的乘客打断了几根肋骨,几处软组织受伤等等, 只字未提何故受伤以及车上摔下乘客之事。 这条公共汽车线是市郊顶重要的线路。它仿佛是一根藤,沿路各家工厂都是它 这藤上的瓜。藤若一死,瓜又如何得活?工人无法正常上班,工厂频频告急。于是 几方代表开始了谈判,司售人员的要求倒也简单,即严惩凶手。 这事便全盘地交到公安局手里。公安局差不多想都没想,立马带了鼻青脸肿的 司机来装卸站认人了,据说售票员躺在床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公安局直冲我们站的 理由十分充足,因为这个站里至少有十个以上是劳改过的,而且前科以打架斗殴者 为多。事实上他们的判断十分准确,一时间弄得全站人都紧张万分。 指证凶手是在吃午饭之时,全体职工都被集中到了食堂。虽然女人可以自由出 入,可这样难得的热闹谁不想看一看呢? 令人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司机脸上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个笑意恰让我捕捉住了。我正暗想这样 的场合如何会出现这种神情呢?未等我细思,只见司机越过面孔发白的金苟们,径 直走向卢小波,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道:“就是他!” 卢小波惊愕地瞪大眼睛,他几乎用他从未显示过的高腔爆喊起来:“你疯了, 怎么是我?” 司机冷冷一笑,说:“不是你?不是你又是谁?” 卢小波说:“我怎么知道?是叫你认人的呀!” 司机说:“我就认得你,昨天是在场的。” 卢小波说:“我在场可我连一个指头都没动。” 司机又冷笑道:“你说你没动手,那你说说谁动的手呢?你刚才承认了你在场, 你总该晓得动手的人吧。” 卢小波说:“关我什么事,我去时都打完了。” 一个公安员说:“检举揭发,人人有责,不是你,总有别人,你指出凶手,我 们就可以证明出你是否动过手。” 卢小波说:“我不知道,”另一个公安员说:“带他走!” 装卸站至少半数以上的人知道底细,即令不知道的,也相信动手打人的人绝不 会是卢小波。于是,在公安员要带卢小波走时,全站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不是他!不是他!” 公安人员一脸茫然地望着乱吼乱叫的人们,仿佛这种场面他们从未经历过。抓 住卢小波肩上的两只手松了开来。 司机倒是镇定自若,扬声高喊:“不是他,那你们说是谁?” 居然是以一片鸦雀无声作答。 应该说那司机是个机警过人之徒或者是狡猾过人之徒。至少他懂得江湖,装卸 站很多的人都走江湖而来,以致我们那里许多规矩都是江湖上的规矩,不分是非, 只讲里外。一个再坏的人只要是我们站的,都是“自己人”。倘有人出于正义揭发 了他的什么,站不住脚的不是被揭发人,而是揭发者。因为他“出卖”朋友,在以 后的日子,他随处可遇警惕的目光,没人与他交朋友,当面的或背后的辱骂、讽刺 像三顿饭一样,每日不可缺少。明白了这样的利害关系后,谁还有勇气挺身而出, 伸张正义呢?即令他是站长也得退避三舍。 当时的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站长在公安人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猜测他是说 交给他来查办,眼下的状况硬抓也不合适之类。一个显然是负责的公安员说:“好 吧,三天后我来带人。”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一个角落。他说完后扬长而去。 那司机仿佛不甘心,悻地朝卢小波横了一眼,随之而去。 卢小波简直不明白这老兄何故如此这般地敌视他。他与他素不相识,更无过错, 怎地就能凭空地生出些仇恨呢?直到多年后的一日,卢小被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弄 清了这一点,当时他按捺不住自己,冲上去掴了那司机一个大嘴巴,那司机退了几 步,看清汹汹而来的人是卢小波,竟没敢还手,拉了他身边年轻的女人也就是他的 老婆急遽地逃窜而去。卢小波说他逃走后,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呆了半个多小时。 卢小波痛苦的日子就由那一声刺耳的“就是他!”拉开了序幕。 当天下午,站长和书记便将他找了去谈话。站长和书记一向意见不合,从来都 是你要这样我偏那样,这一回却联手对付卢小波了。 站长说:“小波,你看,事到如今,还不好收拾哩。” 卢小波没好气道:“关我个屁事。” 书记显得惊讶地说:“怎不关你的事?人家指名要抓你呀。” 卢小波说:“我又没动手,他敢抓?!” 站长说:“这我们都晓得,不过人家只认你。我说小波,你是不是去顶一下算 了?” 卢小波跳了起来:“我疯了,我去干这种蠢事!” 书记说:“你莫激动嘛,你看我们站去年刚得了个先进,如果一下子把金苟他 们交出去,影响多不好呀。” 卢小波说:“把我交出去影响就好了?” 站长说:“你和他们性质不一样。你去顶,大不了关个十天八天,这个我有数。 金苟呢,抓他一个就是一帮,他们那几个宝贝,哪个没前科?撞上这事,市里又重 视,还不一个个判上三年五年?你想想一个小装卸站,一下子几个人同时判刑,我 们这些领导怎么向上级交代呀。”书记说:“我们研究过了,如果你去顶替,工资 照发,绝不记档案,只当你是帮站里完成一项光荣的特殊的任务,你说呢?” 卢小波头一甩说:“我不干!” 那天卢小波是摔门而去的。他对领导还从来不敢这么强硬过,使得站长书记大 为感慨,说是想不到早上一声吼,倒把卢小波从糊涂中喊明白了,居然人模狗样起 来。而卢小波后来说他之所以敢这样,是他以为自己撞上了两个神经病,感觉上已 不认为这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一夜,卢小波一下也没合眼,隔壁房里他父亲老苍苍 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原想将此事讲给他父亲听,请父亲帮助决策一下。可他 终于没说。一则他觉得父亲一生不顺,不想给他再添紧张感,二则也是觉得算不了 什么大事,他卢小波没打人,不心亏,什么也不必怕。卢小波那夜没料到居然是这 件事将他的父亲击垮。他的父亲临终前,双泪长流。说:“小波呀,你若告诉我就 不会这样了。我是过来人。我会让你晓得,任何人的许诺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只 能相信自己的心。”卢小波说他当时连眼泪都没有了。他只是品味着他父亲的话。 想着他父亲怎么走过的一生道路。 卢小波第二天上班时,红着两眼,打着悠长的呵欠。他们小队那天派工是卸黑 粉。这是件人见人厌的活儿。卸完黑粉,整个人如同换了人种,漆黑比非洲人更甚。 卢小波心里暗骂着调度,披着搭肩走出大门。门口遇到团支部书记大维。 大维手摔骨折了,没有在家休假,吊着胳膊来上班了。他不是工伤,休假也是 要扣薪水的。大维说:“小波,今天干什么活儿?” 卢小波:“他妈的卸黑粉。” 大维说:“你别去了,我有事找你。” 卢小波一听正中下怀,管他什么事,只要不卸黑粉就行。便说:“行,你跟队 长请假去吧。” 大维说:“这没问题,你先到办公室等我一下。” 卢小波在团支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金苟几乎无精打采地披着搭肩朝仓库方向 走去。他心里不觉对他们生出些怜惜,一旦他们真吃了官司,他卢小波心里也不好 受,毕竟朋友了一场。卢小波倚窗眺望,心里头涌出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装卸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大维方堆着笑脸进门来。他很亲热地拍拍卢小波的 肩,又为之倒了一杯茶。原来漫不经心的卢小波叫他这一番客套得警觉起来。卢小 波觉得大维这动作就如同欲钩大鱼先放饵一样。团支部办公室他卢小波去过多次, 做书记的大维有时连望也不屑望他一眼。 大维说:“小波,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卢小波说:“没怎么样。” 大维说:“还是有些紧张吧?” 卢小波说:“你硬要这样说,就算是吧。” 大维说:“我理解你。我完全可以为你做证明,你那天的确没动手,不仅如此, 你而且是准备扯劝的。” 卢小波突然忆起大维要他扯架的话,不由高兴起来:“是呀,还是你让我去扯 劝的哩。” 大维作深沉一笑,算是认可。卢小波方想原来茶不是饵,人家是给他帮忙的。 如此想着,便忙从口袋掏烟递给大维。大维也没推,抽出一支,同卢小波脑袋凑在 一起点了火,尔后狠狠地吸了几口。 大维又说:“小波,你入团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根据你一贯的表现,今年 ‘十一’入团是有把握的。你还得找两个介绍人才是。” 卢小波说:“那你算一个吧,另一个,我找方方可以不?” 大维说:“完全可以,只是……我私下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 卢小波爽快地说:“是结婚打家具?”卢小波的木匠手艺不错,他常给人帮忙 做家具。 大维无言一笑,摇摇头。 卢小波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能耐可以给书记大维帮助。 大维说:“我现在面临的是绝境,必须有个人救我一把,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卢小波更是奇怪,他眼睛瞪得溜圆,伸着他细长的脖子,想尽可能快些听到下 文。卢小波说他当时直想说你有没有搞错哟,我等你救我一把,你倒是怎么还要我 救你? 大维却连连吸了几口烟,将吸短的烟蒂看了看,摸出另一支慢慢续上,迟迟不 抖开这个包袱。反而又盯了一句:“不晓得你肯不肯伸手救我的命。” 卢小波事后说他以为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觉得不管自己明白不明白,救人命 总归是要紧的。更兼卢小波自幼也读过一些杂书,深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一说。于是他忙不迭地点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救你。”大维说: “那好,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卢小波说:“怎么救?你出了什么事?” 大维说:“大事呀。直说吧,金苟他们几个青工打人,如果抓起来,非得重判 几个不可。我是团支部书记,手下出了这种事,乃是工作不力的结果,是一定会被 撤职的,说不定还得吃处分。”卢小波似乎悟到了什么,说:“不至于吧。” 大维说:“这个结果是无疑的。但是你若出头顶一下,那就会是另一种局面。 你顶多关个十天八天,不算什么大错,也不记档案。我也不存在过关的问题。而且 你出来后,我人在位子上,你入团的事还不易如反掌?” 卢小被这下才弄清,他到底是吃下了饵。他很是不悦,有一种上当受骗感。他 说:“你有话早该直说,扯什么人命关天!” 大维惊讶道:“这是政治生命呀!你不觉得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比他肉体的生命 更要紧一些吗?”卢小波愣一愣,找不出词来驳他。他把大拇指放在牙上咬了一咬, 翻着白眼望望大维,一跺脚,就出门了。 卢小波那天一出门正好遇见我们一帮女孩子。他冲着我们大喝一声:“什么政 治生命,狗屁!”吼得我们一个个发懵。直到卢小波后来对我复述团支书大维的话 时,我才明白缘故。很多年后卢小波还笑说:“我哪里晓得人还有两条命?我什么 都不是,那不是等于我没有政治生命?” 卢小波那天到底还是拿了他的搭肩去工地卸黑粉了。岂料他刚一出现,金苟几 个便迎上去,金苟说:“小波,找个荫地歇着吧,你那份我们来干。” 卢小波冷笑了一声,没理他。 金苟伸出他的大巴掌,扳住了卢小波的肩,说:“小波,打起点精神,今晚, 我们几个请你喝酒.”卢小波一反常态,厌烦地吼道:“有屁快放,别跟我兜圈子。” 金苟说:“小波,大哥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又何必这样!” 卢小波头一拧,说:“喝就喝,没什么了不起的。” 金苟说:“你他妈这才像条汉子。” 卢小波在仓库的荫凉地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连家都没回,便同金苟一伙进了餐 馆。除了金苟,另有四个,也就是在车站大打出手的,并且亦都有过前科。牢中滋 味他们都领教过,人人都不想再去走一遭,况且这一遭走进还不知猴年马月可以出 来。不知是故意还是很自然地,他们边喝酒边使劲谈牢中生活和苦难,一些片断, 使卢小波毛骨悚然。酒醉饭饱后,金苟终于开了口。 金苟说:“小波,你我是兄弟,所以我今天才开口求你。换了别人,我说不定 懒得一求。你这回伸个头,帮我们几个大哥顶一下吧。”那几个也说是呀是呀,兄 弟一场,帮个忙吧。卢小波说:“别的事我都可以帮,但这可不是儿戏呀。” 金苟说:“儿戏的事还用求你?话说转来,也算不了多大事,你是一碗清水, 干干净净一个人,打了一回架,了不起拘个十天八天,放出来站里也不计较。我们 哥儿几个,都至少五年十年不见天日。号子里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也听到了。” 卢小波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不能冒这份险。” 金苟不以为然,说:“莫说得那么吓人,你大哥我也被拘过几次,现在不一样 赚钱吃饭?再说,我三十出头了,刚找下对象,如果熬个十年不见人,这辈子别想 找老婆了。你就帮帮我吧,大哥日后定当重谢。” 卢小波开始有些心软了,他晓得金苟找了八年女朋友都未成功,眼下这个刚刚 订婚。另几个亦纷纷然叫苦连天,有说八十老母得他赡养,有说弟弟是个神经病需 他照顾,有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尚未满月,等档档档. 卢小波开始权衡,他想他一个人吃点亏等于帮助了这么多的人是否值得。他心 上的天平开始朝违背他本意的一方倾斜。 正想时,金苟说:“你就这么难求?是兄弟是朋友,就是天塌下来,你帮忙撑 一会儿,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我们平日都有理无理地照顾你。为了你我还骨折过一 回。我本不想提这个,你又何必逼我非说出来呢?” 卢小波抬起了头。他想起一年前干活儿时,一扎角钢垮下来,是金苟冲上去用 撬杠撑了一下,否则他卢小波一定会压断双腿。金苟救了他,自己反叫一根角钢反 弹起把大脚趾砸成骨折。卢小波想,为这,报答他金苟一次也是应该的。 卢小波想到此,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对金苟说:“再别说了,我去顶就是,是 好是孬我都认。”说罢,他将那酒一饮而尽,卢小波后来回忆说,他那一刻觉得自 己像一个英雄,心里充满了去为他人牺牲的悲壮感。他身边几个逃出灾难的人纷纷 欢呼些什么,庆贺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这到晚上,卢小波喝得烂醉如泥。他 一路吐一路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在街头乘凉的人们都捂着鼻子对着他吼吼叫 叫,他在到处的吼叫声中迷失了方向,几乎在下半夜他才看到他家涂着蓝色油漆的 窗框。 公安局的人依时而来。他们在楼上办公室呆了片刻,便下楼来带走了卢小波。 那天下着绵绵细雨。公安局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装卸站大门口,我们所有的人都涌了 出来,淋着雨,沿路而立,形成夹道。公安员给卢小波戴上了手铐。卢小波十分惊 慌,他朝金苟他们站的地方望去,眼里充满了悲哀和无望。金苟紧张着面孔盯着他。 卢小波正欲说句什么,未及开口,就叫一个公安员推上了汽车。只几分钟,汽车便 开得没了影。我们观者在汽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还呆站在那里。一个女孩长叹了一口 气,说:“卢小波真傻呀。”我当时也说了话。我说:“他一定会后悔的。” 事实上卢小波一被戴上手铐就后悔了。他说他是看了那个拿手铐的公安员的眼 睛才生出的悔意。那眼睛望卢小波时没有一丝的怜惜,有的只是冷漠和鄙视。卢小 波突然感到手铐的冰凉一直侵入到心底,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层层剥着他的内 脏直插深处.他想是否会有一天,人们迎向他的目光也是如此?这么一想,他不禁 打了个寒噤,懊悔如血流了全身。他于是想说句什么,可业已太晚,一个很有力的 巴掌抓住他的胳脯,只一搡,他便被塞入了车里。没来得及再望一眼他工作的这个 小小装卸站,车便驶出了好远。 卢小波说他一路根本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什么头绪都没有。莫名之间,便 到了公安局。 真正倒霉的事则是进了这扇大门后发生的。 他先被交给了联防队员看管。那年月的联防队员乃由各工厂机关的职工组成。 卢小波自己都搞了半年这个。联防队员只要没前科,皆可轮着干。这便使联防队员 联不联防都没有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做了联防队员后如果受了老婆或领导的气, 可有个地方发泄——抓个什么人来恶揍一顿就是了。 卢小波说他的运气差就差在那天至少有三个以上的联防队员心里有气,而且这 口气一直憋到卢小波进门时尚未释放出去,这致使卢小波进门还没看清人便挨了拳 脚。卢小波一边躲闪一边嗷嗷地叫道:“怎么打人?怎么能打人?”回答是:“就 是要打你,打你们这些到这儿来挂号的坏种。” 卢小波失策之处在于他竟然顶了嘴。他听到自家被骂为“坏种”,一股恶气涌 上,怒道:“放屁,你他妈才是坏种!” 一个很怪异的声音说:“咦,这狗日的还敢犟嘴。给他来点厉害的。” 话音刚落,又有拳头如雨点劈头盖脑而来。卢小波到这时才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了,放屁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干嚎着,连叫饶。 一顿痛打,把卢小波打灰了,他想眼下除了认账,伏罪,他又还能干什么呢? 人的运气,无论好坏,只要它来时,九重大门都是挡它不住的。那一阵子的卢 小波便是如此。几乎在他悲壮地离开装卸站朝公安局挺进的同时,公安局抓获了一 个流氓集团。为了严惩这伙人,除了重判他们之外,还将他们一伙用卡车载上,去 他们的工作和居住地点游街示众。用一个领导的话说:“叫人民看清他们的嘴脸, 叫女人们看清他们的嘴脸。” 卡车如期抵达关押之地,警察们严肃着面孔一连推出了七个人,令他们沿车栏 杆一边立四个。一个警察说,这边才三个,不对称。另一个警察说,把那个姓卢的 家伙拉来当个替补吧。于是便有人去提卢小波了。 卢小波遭拘已十天,已熬去了一半的时光。忽然被提以为提前释放。直到被推 上汽车,瞥见身边及身后之人,方知大事不好,他挣扎着喊了声:“不——”脖子 立即被一双大手掐住,几乎喘不出气。卢小波的眼泪哗哗而出。在汽车轰隆隆发动 的马达声中,他想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他身边的流氓集团分子之一鄙夷地一瞥他 说:“就你这草包,也配跟我们一起走街?” 那次游街示众的次序是这样安排的:按流氓分子罪行大小来排先后。卢小波很 自然地排在了最末。但是很不巧的是,流氓集团首犯的家距卢小波的家只有百米之 差,仅隔一条马路而已。司机为省油也为省事,便说何必这么跑来跑去,在这边游 完,就去路那边不更好?押车的领导想能省事使省他一事,于是首肯了。 游街示众这事儿,我们以往都见得很多。游街不光只是游,还要停下车来斗。 一个嗓音很高很亮的女人专门负责介绍罪行,批判罪行和呼喊口号。卢小波的介绍 和批判词都很短,口号也只喊了三两声,就那,也足够他受的了。在他的家门口, 他看见了他的老父亲软倒在墙根,老泪纵横,扒着窗沿半天站不起来。卢小波哭喊 了一声:“爸爸,我是冤枉了的!”他的脑袋立即挨了一下,有人喝斥道:“谁冤 枉了你?是我们专政机关吗?”卢小波吞咽着唾沫,尽可能使自己不再出声。他透 过朦胧泪眼看着他的父亲行将站起却又再次软倒。父亲的这副软弱是他一生中头一 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直到临咽气最后一分钟,嘴里仍叫道:“小波,你 好蠢呀,你怎么能相信人话?你怎么敢信人的话?”卢小波说他在他后来的日子里, 便总是拿了父亲的这话来告诫自己。他常常说,卢小波,你不可以相信人话,你不 敢去信人的话。如此,他觉得他和这个世界便很容易地融洽到了一起。他除了自己, 什么都不信。 在那个时间和空间无处不充斥着耻辱的日子里,在他眼睁睁地望着他的父亲在 他亲手涂剧的蓝色油漆的窗台下苟延残喘之时,邻家女儿的母亲划着她肥白的手臂 对众多看客说:“什么东西!他还想追我家的姑娘,又不吐口涎水把自己照照。” 这声音如两把长剑,直刺着卢小波的耳膜。他知道他的爱也因了这事而成泡影,恍 然之间,他感觉到邻家女孩咬着唇嘤嘤地哭泣着。他心里喊道,对不起,我对不起 你。 我记得那天我在一阵阵的喧哗中跑出装卸站大门时,我简直目瞪口呆。我看到 卢小波胸前挂着“流氓分子卢小波”的大木牌。他的面色苍白,似乎已无力支撑住 自己。两个警察铁板着面孔架着他。为了这事,在斗完回返的路上,那两个自认为 消耗了气力的老兄一人给了卢小波一大脚。致使卢小波腿上的青斑两个月不褪。度 过了那样一天的日子,就如同已死过一次,如同在炼狱之中煎熬了一回。卢小波说: “任谁经那以后,他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还值得他去害怕。” 终于,卢小波结束了他的关押生活,然而他的苦难劫并没有结束。迎接回来时, 站里倒是派了辆货车,由大维带队,金苟等人亦去了。站里人都知道卢小波斯日归 来,纷纷然抢点干活,提前下班,尔后守在门口迎候,所有人都充满了喜悦,仿佛 欢迎卢小波凯旋。然而归来的卢小波却毫无功臣之状,一脸的死灰,不苟言笑。无 论人们问什么,他皆懒得回答,目光呆滞滞的,不知往哪儿望。被问得急了,他且 反诘一句:“你们倒底还要我怎么样?” 卢小波的举止如同给兴奋中的站里人浇了盆凉水。大家一律失望,且开始有言 语讽刺于他。金苟说:“伙计,就是帮老子上刑场挨了个枪子儿,也犯不着这样呀?” 卢小波当时冷冷地回答他说:“可惜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卢小波回来后有十天没上班。这十天中,他的父亲死了。 卢小波再次出现在装卸站时,显得更瘦,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从桌子边往食堂 窗口走去,就像一条影子飘过。我记得有一次我还去劝过他。我说:“卢小波想开 点。”他说:“你觉得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呛得我说不出什么,只好不再同他 搭腔。 卢小波同金苟一伙却作出了绝对地断交架式。这对卢小波显然无益。卢小波说 他一见他们几个就胃痉挛。金苟倒大度,笑说:“不见我们几个弟兄对胃有好处, 那也倒是一剂好药。”由此卢小波的活儿便再也没人帮忙了。 卢小波在重返仓库干第六天活儿时,觉得肩部的问题愈来愈严重了。起先一点 点疼,他未介意,到了第六天要抬一根工字钢上板车时,他才感到右边肩部一使劲 便剧烈地疼痛。站长还算客气,给了他两天假,让他去医院检查。在医院拍了片子, 才知道在公安局时,肩胛被打出了问题。医生说绝不可以再干重活,否则后果更严 重。卢小波拿了证明去找站长调换工作,而那一阵子,正好要挑一批人去公司培训 驾驶员。站长微微笑道:“你先回小队坚持一段时间,我会考虑你的。” 两月的时间在卢小波的焦虑和痛苦之中踱着方步缓缓而行。如同二十年漫漫时 光,终于到了张榜公布的这一天,然而卢小波却榜上无名。却见金苟的名字赫然在 纸上。卢小波站在榜前两眼发直,忽而他一下抓了榜纸,直冲站长办公室。 站长正呷着茶同书记两人谈着什么,见卢小波来,不等他开口,便已知来由, 站长把手一指:“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卢小波说:“慢你妈的屁!你当初红嘴白牙是怎么说的?” 站长说:“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嘛,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始料不到的。” 卢小波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金苟打人,我顶他坐牢,结果他倒成了青 工尖子,选拔去开车。我呢)” 书记说:“小卢呀小卢,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吵也没有用,关键是上面不同意 你上。” 站长说:“是呀,上面要挑一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拨来拨去,还只有金苟合 适。过去他每隔半年都要犯点事,来我们站现已一年多了,没惹麻烦,所以只好推 了他。” 卢小波说:“上次打司机,不是他惹的麻烦?” 书记说:“在档案里是看不到的呀。上面认定他合适,我们也没办法。” 卢小波说:“上面为什么就不同意我?” 站长说:“这不明摆着,你不是刚刚从拘留所出来吗?” 卢小波说:“上面怎么知道我去了拘留所?不是说不记档案,不是说当一样特 殊的任务去完成吗?” 站长叹口气说:“所以你不了解情况的变化罗。我们是打算不记档案的,可党 支部开会一研究,觉得不记是违背党的原则的,所以还是记了。而上面,只看档案, 不听解释。” 卢小波挥起拳头在站长的桌子上猛砸下去,他吼着:“王八旦!婊子养的!” 然后吐出一串串污秽话,骂得站长书记面红耳赤。这大骂之中自然不少指向他们的 隐私的,比方书记睡了吊车班的小熊,才把小熊送去当了保管员。又比方站长叫大 维去公司汇报书记作风败坏之类情况,想自己当书记。等档档档。装卸站的站长书 记在几十年前也不过是小贩或扛散包的人物,几乎人人都有不甚光彩的历史。我们 常听老工人们编排他们,卢小波是顶职去的,想必知道得更多。卢小波骂了差不多 半小时,门口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看客。看客们很安静地听骂,无人扯劝。卢小波骂 得没力气了,喊了声“天哪!”悲愤而去。门口自动闪开一条道,许多女孩情不自 禁在眼眶中流满了泪水。 卢小波一走,站长起来整整衣衫,说:“就凭他这样谩骂和污蔑领导,再关他 二十天也是应该的。” 书记则面色苍白,他颤抖着手指点着站长说:“你,你凭什么到公司告我和小 罗的事?你跟三八队的吴嫂的那一腿,当我不知?” 站长说:“那不一样。小罗是姑娘,吴红妹是个破鞋,她两个本质上有区别。” 门外未散的看客们哄声大笑,把适才的悲哀和眼泪又笑得退了回去。 卢小波说他在很多年后看了小说《基督山恩仇记),他说他好佩服基督山伯爵。 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可操纵些什么,他第一个愿望便是想把他的 站长和书记吊死,用一根女人的裤带。不过卢小波始终没有机会。在他腰缠万贯颐 指气使地行走在大街上,前后雇了两个保镖的日子里,早年的站长业已作古,他患 的是鼻癌,而书记则瘫倒在床,每日被儿媳妇喝来斥去,眼巴巴地讨一口饭水度日, 比吊死还令人觉得凄惨。他是骑自行车摔跤而中风的。卢小波为自己没有报复的机 会而叹息不止。 卢小波在那天夜晚开始了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习惯的沉思。他想这事怎么会走到 这样一步?他想究竟是他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他想倘若是他自己错了他又有什 么可以抱怨?而如果错在别人,那么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们?一时间,他想得 双泪长流,他觉得自己何其渺小,又何其软弱无助。 那时的我正做着团支部的一个委员。我觉得如此对待卢小波显然很不公平。虽 然世上公平的事少得可怜,但这么明摆着地欺负人也未免过分。我对卢小波说不如 跟大维谈,让大维通过青年人的组织帮青年说几句话。卢小波一脸的不信任,他说 大维这个狗娘养的会帮我说话?他是他们的狗。他不咬我两口我倒感谢他了。我说 不妨试试。 卢小波那天便专门去拜访了大维。卢小波属沉默少言之人,俗话里有“不叫的 狗才咬人”一语,其意乃是不叫的狗比叫狗多一份心眼。卢小波显然也还是有心眼 的人,他居然知道大维擅奕,最喜围棋,便去友谊商店买了副云子,携带着上了大 维的家。 大维见云子自然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及至卢小波提及正事,言需他大维帮忙 叫屈之时,大维却如烫手般将云子放了下来。大维说要得这副云子还不那么容易呀。 卢小波说我并不想要你帮我争取一个司机名额,我只想请你帮我说明我是怎么进的 拘留所,打架时我不仅没动手而且是准备扯劝的。大维作思考状,一只手又不由自 主搭在装着云子的草藤盒子上。好一会儿,大维方说:“好吧,我去试试。” 卢小波说大维的答话很聪明,那态度使他不知道说把这副云子送给他还是拿回 去。既是试试,就有可能什么都不干,送他一副云子不值。如果不送,他恐怕连试 都不试。卢小波犹豫几秒,还是放下了云子回家了。 卢小波再次去找大维时,大维正用他送的那副云子与入对奕。没等卢小波开口 说,大维便将他拉到外面。大维说晚上我来找你,这下棋的老兄是公司团委的,我 准备他下得高兴时跟他谈你的事。卢小波心里涌出几分感动。他说那你晚上来我这 吃饭?大维说好吧。 卢小波到餐馆端了几个菜,又买了些酒,红、白、啤三种都买了。不论大维喝 哪种,他都有对付的。 天擦黑时,大维来了,坐下即喝酒,白的。不等卢小波劝,便呼啦啦喝下三杯。 卢小波殷勤为之挟菜,且问怎么样? 大维长长地叹息着,嘴里塞进几块肉,方嚅嚅不清地说:“我先提的是你入团 的事,我知道你迫切想入团。可是,那老兄说不行呀。如果,没记档案,包在我身 上不成问题,可惜,入了档,我这边就没办法了。” 卢小波来了气,说:“我现在也不想要入团了,只要平这个冤。” 大维说:“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签了字,划了押,现在又来推翻,那么,追 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蒙骗专政机关?让真正的坏人得不到改造的机会?故意给公 安机关多弄出个冤案,你是什么目的?什么动机?凭这,不光拘你,说不定还判上 几年,你想,这能开口么?” 卢小波两眼发直,他脑子里嗡挝挝地乱成一团糟。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呆 呆地望着大维喝酒吃肉,望着他佯做同情地边叹息边揩油沥沥的嘴,又望着他点着 了一根烟,无奈地摇摇头扬长而去。卢小波守着那桌残羹剩饭呆坐到半夜。后来。 他隔着窗子看到了一颗流星倏地滑落,他想又一个人死了,这个人便是我。很多年 之后,我告诉卢小波,大维其实什么也没对公司团委那老兄说,因为大维赢了那老 兄的棋,两人有些不太愉快。那时的卢小波只是冷冷一笑说:“说不说都没什么意 义。只是可惜了我那副好棋。” 卢小波在站里突然之间就换了形象,以致于初始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说卢小波 的神经是不是有了点毛病。有一天站里所有的自行车胎全部消了气,而站长的车连 气门芯都被扔了。一时间站里骂声连天,都说干这事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一片喧 嚣声中,卢小波大模大样站出来说:“哥儿们,别骂,是我干的。”骂人的人都怔 了怔,有个女孩问为什么这样?卢小波说要叫全站人重新认识我。所有听到卢小波 如此说的人都吃了一惊,便从那天起,人们知道原先那个沉默少言的卢小波再也不 会出现了。 大维迅速组织团支部委员开会,制订“帮救”措施,即帮助卢小波,挽救卢小 波。会上列举的卢小波的错误写了好几张纸,给人一种卢小波变化时间虽短,却已 恶贯满盈之感。比方干活偷懒,投机取巧;比方在公共茶桶里偷偷倒洗脚水;又比 方给书记的女儿打电话说书记出了车祸已送殡仪馆,而给书记打电话说他女儿被人 暗杀尸体已入冰库;还有拼命纠缠卫生员小茹,对她挑尽下流话说。(不过这事总 没第三者作证,只是小茹一个人向领导哭诉的,而这领导恰恰是她的表舅站长大人, 故而很多人认为是小茹伙同站长一起陷害卢小波。)至于卢小波在开会时故意吵闹, 跟领导唱反调,有偷办公室墨水和剪刀之嫌,等档档档。大维罗列了好几大张,然 后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必须得把卢小波拉过来,不能看着他一天天滑下去而变成 人民的敌人。” 卢小波的如此之状,也极令我反感。虽然一度我曾同情过他,且帮他出主意洗 白自己,可他后来见到我也一口的油腔滑调。有一次甚至尖叫着把烟灰弹到我的脸 上,当时许多人大笑不止,令我愤怒异常。好在没多久,我便上了大学,离开了装 卸站,永远可以不见到那个卢小波。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我乘船过江,在轮渡上遇到了卢小波。他若不喊我,我 差不多根本没认出他来。他戴了副墨镜,嘴角叼了一支烟,一脸的痞子气。我刚上 船时,没坐定就看到几个男女青年在船尾打闹着调情,类似的场面我们平日也常能 见到,这些人被我们称作“油子哥哥”和“油子姐姐”。整个城市中,他们无处不 在,所以我颇有见多不惊的派头。孰料我刚坐下,他们中一个“油子哥哥”朝我走 来。他摘下墨镜,痞着脸说:“小姐,不认识了?我吓了一跳,以为遭到流氓骚扰, 正欲躲避,忽又觉得来者面熟,定了定神,方惊叫道:“是你,卢小波?!” 便是在那一次的相遇中,我知道卢小波已经被开除了。我问他可是以干木匠活 儿为生,他说那不是太累了?他说他隔三岔五地打打麻将,赢了钱就又能过几天。 有一天赌到半夜,他赢了六百块,结果被公安局抓赌抓住了,钱被没收了不说,还 劳他又蹲了三个月拘留所。卢小波说这些话时很轻松很从容,也很诙谐。他说: “我这是二进宫了。”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那一天警察将手铐戴到他手上时的那份惊 恐了。我说你变得好厉害呀,他说你不也变了?原来是个拉板车的,现在派头好大, 我笑了笑,觉得他说的是。 船靠岸时,卢小波的几个狐朋狗友对他打着唿哨,其中之一笑喊道:“嗨,是 你的老相好?”卢小波朝他笑笑又望着我说:“你心里只管把我们当一帮流氓你就 不会计较了。”我没作声,脸上显然也不悦。 几乎快跟卢小波分手,卢小波忽而说:“你还记得金苟不?他被毙了。” 我大惊,问:“为什么?” 卢小波说:“他拿了驾驶执照后,没多久便跑长途。路上有些乡下妇女想搭便 车,他总是很友好地让她们上来,然后找个静处把她们奸了。他干了好几十回。有 一回叫人撞上,逮住了。一审讯,金苟便屁滚尿流地交待出来了许多,这小子想着 坦白可以宽大,结果,给毙了。也可怜,我代他受过,他老婆还是没跟他,只好走 这条路,早知如此,当初岂不是送他去公安局,他不致于死,我也不致于… ” 我说:“真的,人有时真是把握不住自己,稍微的一个闪失,没准就错上十万 八千里,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是怎么个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 天发愁。” 卢小波说:“你真会说。到底是大学生。” 我说:“卢小波,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 卢小波:“有什么不好?总归比金苟强多了吧?” 说完这话,他便摆摆手,走向他那群朝着他挤眉弄眼且做些下流手式的狐朋狗 友。我呆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过去的一些事,心道是不是每一个有着卢小波这样经 历的人都会有如卢小波这样的现状? 后来我便写了那篇《羊脂球》。我只想说一个人由好变坏往往身不由己,是社 会和环境所迫,然后还想问,面临着同样的社会和环境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由好变坏? 如果不是(显然不是),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分野?是不是人自己?人的本 性在人的命运中究竟占了几分主导地位?一个人的堕落,是外界的一只手和自己的 一只手同时拽下去的,是不是只有他们联手才会有力量将人战得一败涂地?当然, 我那小说没这样直白地去说,但其疑惑却是尽在其中。 卢小波对我那篇小说很不以为然。他甚至不屑,甚至觉得我这类人读多了书令 人好笑。那之后,我好久没得到卢小波的消息。 卢小波在很多年后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夜晚给我打了电话之后,我实在有一股 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我想他未必靠赌博发了财?或者出现了别的什么奇迹?一星期 后,我忍不住给卢小波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约好了在长江大酒店碰头。 好多人都说“长江大酒店”的窗口像碉堡的枪眼,果然也是。但是里面却极令 人感到优雅舒适。见到卢小波,我说你现在是享受另一种人生了?卢小波说是的: 卢小波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虽然仍是瘦削黝黑的,却不知怎么给人一种老练 精明之感,卢小波说我那天忽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 是什么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天发愁。所以心一动,就给你挂了电话。 我说:“你这儿好象出现了奇迹,你发财了?” 卢小波说:“可以说是吧。你记得我老爸吧,国民党少将。” 我说:“噢,海外来人了?” 卢小波说:“是,我老爸的副手。我老爸以前说那家伙杀过不少人。1950年要 镇压他,他从乡下跑出来,在我爸这儿藏了几天,然后借了点钱出逃了。现在是个 大老板,回来投资办企业。” 我说:“他来报恩?” 卢小波说:“可不,我老爸死了,可我还在呀。他让我代理他管管事。一个月 你猜多少工资?三千块!可惜我老爸死了,要不他还要买栋楼送给他.” 我说:“按我们以前的话说,他的双手是血淋淋的。” 卢小波说:“现在外面包一层金了,一伸手,黄灿灿一片,哪儿都受欢迎。原 先要毙他的老家,现在给他交了块碑。为什么?他给了那儿几十万,修小学,祠堂, 还外加一个电影院。他叫我大开眼界。” 我说:“悟出了什么?” 卢小波说:“人得有钱。钱能使人高贵,使世界上最坏的人成为最受欢迎的人, 使最无耻最无知的人处处受到尊敬。” 我说:“这个不必去悟,从来如此。” 卢小波说:“我让我的公司赚了钱,发展壮大了。我富了,领导们见我便堆一 脸笑。来了两个小记者,想写我。我想,他们那两下子,肯定不如你,就想请你来 写写。” 我说:“你不怕我揭你的老底子?” 卢小波淡淡一笑,说:“我若给你五千块钱作为酬劳,你还会揭老底?何况, 我的悲剧是这个社会联手造成的。” 我说:“我得加一句,那些手中,最有力的一双是你自己的。” 卢小波怔了怔。 他默然片刻,还是笑道:“别那么认真。我这样给你开价吧,一万字两千块, 你如果写了十万字,我两万块钱一分不会少你的。我这也算是做点文化慈善事业, 积点德。”, 我说:“再说吧,我得想想。” 卢小波不再逼我为他写文章,只是同我一起坐在灯光柔和、气氛温馨的环境中 慢慢地呷着咖啡,说着往事。天微黑时,他招待我吃了顿西餐,尔后又叫了的士送 我回家。他做的这一切都很自然、娴熟而且分寸恰好。我很惊异他的这种速变。或 是先天之故,使他很容易地使自己具有绅士风度,而有些人,学了一辈子,举止言 行都还让人觉得他是个刚出山的农民。 在我摇上的士窗玻璃时,卢小波忽然以手示意让我停停,他俯下身,说:“我 得告诉你,当年那公共汽车司机为什么要指证我,我前几个月才弄明白。我在商场 碰到他和我原先的女朋友在一起,她成了他的老婆。就为这。你说有意思不?”他 说时,脸上有快意的笑容。 车开了,我有些觉得那消息太触目惊心了。我想起那一天的中午,在装卸站的 食堂里司机脸上闪过的几丝未让人觉察却被我捕捉住了的笑意。我记得当初我奇怪 他怎么会产生那种笑,原来确有阴谋。只是,卢小波在告诉我这事时何故那么愉快? 我到家后,给卢小波挂了个电话。我说你那么高兴地笑着告诉我你的女朋友是 那个公共汽车司机的老婆,大概背后还有些话没说吧? 卢小波在电话里大声说:“你真聪明。她现在天天陪我睡觉,她丈夫只要她每 月交五百块钱回去就行。她的妈妈,当年那样骂我,现在给我当佣人,每天为我打 扫厕所,倒垃圾。我朝她脸上吐一口痰,她都不会改变笑容。”卢小波说着哈哈大 笑,我下意识放下了电话。 人有时的可恶和可怜实在是能引起人对自己的不耻。我心里刹那间充满了一种 厌恶感,一种对什么都感到厌恶的感觉。 直到今天,我仍未去卢小波那儿采访。他许诺的二万块钱我是得不到了,前些 日子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同行为他写的一篇大约四万字的报告文学,标题是《走出生 命的隧道迎接阳光》。我掐算那老兄大约拿了八千块钱。我便不无恶意地给他打了 个电话以示祝贺。没等我开口,他说他现在忙极了,家里装修房子铺地板贴壁纸正 一团糟,有话以后再说。便挂了。 于是我又给卢小波通了一个话。我说:“请转告卢小波,谁也预测不了自己明 天会发生什么事儿,请他好自为之。”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娇滴档的声音,学着港 台普通话,我猜想这便可能是他当年的邻家女孩,现在的情妇。 我觉得我有点像个好事之徒,管人家怎么过呢?倒是该天天提醒自己当好自为 之才是。否则,真不知明天将会遇到些什么。 不过,不论我们已遇到什么或将遇到什么,大约我们还是只能感到对生活的无 奈,至少我是这样,不知卢小波是也不是。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永远的内疚   人有时很奇怪,或许他干过很多的坏事犯过很多的错误他却一点也不记得;而 一件很小的很算不了什么的事却可以让他萦绕于心,永远地感到内疚。   我便有很强烈的这种感受。说起来那的确是一件很小的事,而且那时我才十二 三岁,可是它却折磨了我许多年,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想起来便觉得沉重。大约 是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的一个姓丁的女教师突然调走了,换上了一 个姓田的男老师。田老师又矮又胖,脸上没有一根胡子,眼睛又是出奇的小,简直 与英俊潇洒无缘。与漂亮苗条的丁老师相比,实在令人看不顺眼,这一下子引起女 生的愤怒,竟众志成城地对田老师采取了抵抗态度。然而在丁老师交班之时,曾单 独将我作为班主席介绍给了田老师,田老师找我了解了一些班上情况,大约我谈得 很有条理,田老师对我很满意。头一天上课他便夸了我几句。这一下竟使我陷入一 咱很难堪的局面:我被敌视田老师的女生们孤立起来了。我很不自在,感到孤独的 滋味很难受,于是决定和我的同学们站在一起。我也开始与田老师为敌,和我的同 学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很快成为学生领袖之一。   田老师先是莫名其妙,后则失望无比。而我却因重新获得同学拥戴而兴奋不已。 我们决定集体罢课,只要是田老师的课就全体到操场去做游戏。时值文革期间,老 师已无力管教学生,只能听之任之。田老师的愤怒和焦急溢于言表,可我们却毫不 理睬。有一天我们决定耍一耍田老师,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说,等田老师一露面, 我们便拥进教室,他以为我们是进教室上课了,心里一定很高兴,但我们进教室后 就马上从窗户翻出去,让他空欢喜一场。   我的主意得到大家一致的赞同,于是我们照此实施了。那天,当我们所有的女 生一窝蜂地跑进教室又一窝蜂地翻越窗子时,男生们不明白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只 是一旁起哄,如同助威。田老师远远看见我们进了教室,果然欢喜异常,然而当他 走到教室门口时,脸色却骤然大变,他身体晃了一晃,仿佛是晕眩,手上的粉笔盒 从备课本上滑下,粉笔“哗啦啦”撒了一地。那时的我们正在窗外偷看,许多女孩 发出嘻嘻的笑声,然后一哄而去。我离开得最晚,我被田老师的表情所震动。大约 便是那一天,有一个画面就永远嵌在了我的脑子里:那是一个胖胖的大人呆立着露 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从那时,一种对田老师的内疚就一直纠缠着我。我对自己自责过很多也对自己 自慰过很多,可我仍然摆脱不了这种纠缠。我很想找田老师去认错,让他骂我一顿 以便我得以解脱,可是有人告诉我,说田老师已经死了。   这件事使我常常想,人不能图一时之快去伤害别人,否则,更加深刻地伤害的 只能是你自己。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 在美国监狱十二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情同手足的友人陆某,垂涎他人财产,巧 设毒计,致使本人不幸人联邦监狱12日。事后记之,永志不忘。 1992年10月7日清晨,我起床后,听到有人按铃。凭窗张望,只见一名身着便服、 貌不惊人的白人站在车库门口,高高举起警徽向我喝道:“警察!” 我莫名其妙地打开门,十多位便衣警察争先拥入,为首者是个高大的白人。他 亮出拘捕令和搜查令,厉声道:“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法 庭上对你不利的证辞!……你把××交出来。”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学者之家,清清白白,何曾见过××呢?于是, 我根据美国生活经验,回给他一个标准答案:“我要见我的律师。”此后,无论他 们提出何种问题,我均以此言答之,可谓以不变应万变。 抄家开始了。男女探员们手脚利落地将各种值钱的物件装入纸箱里。乒乒乓乓, 一些薄脆的杯盘瓶碟转眼化为碎片。他们表情欢快,谈笑风生,也难怪,抄抄砸砸 实在是天下最惬意的事情。 最先叩门的那位便衣探员取出手铐,示意要将我铐上带返警局。于是一行人上 路。 抵达移民局十一楼,FBI(联邦调查局)的特别办公室。我被带去照像、打指模。 不多时,抄家探员凯旋。一位男探员将一包东西送到我面前,得意地叫道: “看,这是什么?”天,这便是搜找的目的— ××! 我目瞪口呆。冷汗与热汗浃背交流。至此,始知中了陆某的毒计。前几日,陆 某喜得一子,我前往致贺;陆某那韶秀不俗的脸上堆满愁云:“我太太坐月子,岳 父母从波士顿来探亲,家里挤得很,有一包杂物暂存你家,行不行?”我一口应承, 岂知中了圈套! 我打电话通知我的律师,约定在联邦法院大厦会见。 我向我的律师申诉冤情,请求她帮助我脱离困境。之后,一位西裔女士对我作 例行的财产调查,并言明这一调查不会成为危害我的证据。于是,我将自己的房产、 存款、股票等有价证券如实报出。 按照美国法律,任何嫌疑犯被捕后,必须在36小时内过堂,决定是否交保。下 午5时,我被安排上庭。一位由联邦政府指派的律师,相貌堂堂的白人,告诉我是陆 某密报我家里藏有违法的物品,引来这次抄家行动。我闻言冷冷一笑。 法庭设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法官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媪,她用寥寥数语裁定 我的保释金为10万美元。随后我被送入与联邦法院大厦地道相通的MCC(大都会拘留 所)。 这是一幢暗褐色的大厦,外观毫不起眼。当厚重的电动铁门在我面前缓缓开启, 我迅即对着“欢迎你来到MCC”的标语牌扮个鬼脸,恍然悟出一条浅简的真理— 最 狠重的痛击来自假朋友而非真敌人。 入狱后先进行严格搜身。我深深感到屈辱。接着便是更衣。MCC的囚服是咖啡色 的帆布装,以及深蓝色的大陆制造的橡胶鞋。然后去看医生。狱医十分认真地从头 查到脚,在诊视单上签了名。这才正式进入牢房。 我被送入9N,也就是九层北牢。这里很像是游艺厅。宽敞的大厅里摆放着两张 台球桌、彩色电视机、健身器械等。囚室密如蜂巢,两人一室,共有一百余人。我 见囚犯半数是黑人,不禁想起社会上的种种传闻,脱口而出“我害怕他们会对我施 暴”。看守笑答:“在这里不会有人碰你的。” 果真如此,9N仿佛是君子国,人人谦和有礼,个个举止彬彬。据说,百分之九 十的囚犯都是大毒枭。 在联邦监狱里,囚犯享有相当的自由度。世人印象中的监狱用以折磨犯人的饥 饿和孤独感,在联邦监狱里是不存在的。伙食很好,花色繁多,每餐的卡路里均有 规定。另外,还可以根据狱方提供的菜单购买食品或自行为炊。我曾吃过资深狱友 的扬州炒饭和阿拉伯口味的咖哩炒饭。囚犯甚至有权选择不同牌子的牛奶。 大厅里有三部公共电话(电话机旁注明所有电话均有录音),嘻笑怒骂,海阔 天空。每天晚餐后,看守搞来大批邮件,唱名发放。 9N共有四个浴室供囚犯淋浴。彼时,我仿佛置身人体刺青(纹身)艺术展览会。 狮、虎、熊、豹、蛇、虫、鱼以及中国龙凤,应有尽有。美女与魔鬼,爱神之箭与 纳粹标记,“相映”成趣。 在联邦监狱里,看守以和善的态度对待囚犯,彼此仿佛是朋友。事实上,他们 经常称犯人为“我的朋友”,高度尊重囚犯的人格。 每天,除了早午晚各一次锁上牢门清点人数,其余时间任由囚犯在大厅里嬉戏 玩闹。几位黑人每天数次集体向麦加方向祷告跪拜,行礼如仪。 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很快就适应狱中生活。我先致电好友,委托其代 办保释手续;然后在电话中痛斥陆某的卑鄙,正告其休想乘机昧掉借去买房的巨款… 。 囹圄之中,最难捱的就是那时时袭来的对于自由的渴盼。我常伫立窗前,久久 凝视被铁栏切割成规则矩形的外部世界。近处,一幢高楼拔地而起,建筑工人挥汗 工作,真切地体现出社会前进的步伐;远处,亚细亚银行华埠分行以及四五六餐馆 的招牌清晰可见,令人忆起自由生活的甘美和芬芳…  一位精明干练的黑人狱友是9N的棋王。我怯怯地要求与之对阵。他不屑地将一 支马丢在棋盘上:“你懂得走法吗?”我正确地移动了马的位置,于是开始厮杀。 围观者如堵。这局棋耗时甚久,至晚十一时锁牢房时尚未结束,而宽宏大度的黑人 看守居然允许我们决一雌雄。最后我以一兵优势取胜。黑人棋王道:“中国人,你 真厉害!”我老老实实地答说:“我已经整整六年没摸象棋了。上一盘棋还是在哈 佛广场上与白俄棋手下的让子赌博棋呢。”抚今忆昔,想起查理斯河、北大图书馆; 眼前却是铁门铁窗铁锁,恍然有如隔世。 我在MCC住了8天,又被转至纽约州另一处联邦监狱。夜深起解时,出狱时的检 查和入狱时一样严苛。每个囚犯被戴上手铐脚镣及腰镣,然后乘囚车上路。解差中 有位女警员,这就给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囚犯提供了耍贫嘴的良机。他们放肆地评论 女警员的身段,猜测其三围数字。而女警员对此并不反感,也许在她看来,这些囚 犯都是有别于常人的另一种类型的男子汉吧。 囚车夜行两个多小时,抵达叫做Qtisviue的地方。联邦监狱周围有层层电网, 下车时,首尾各有一名警员持枪监视,我注意到,他们的枪口垂下,从不对人。 这个联邦监狱几乎和“度假村”相仿。餐厅大而明亮,很像麦当劳快餐店。有 随意取用的沙拉吧和牛奶、咖啡、红茶、果汁龙头。食品浪费十分严重。 这里有正规健身房,草地足球场和硬地网球场。各种锻炼器械和娱乐用品一应 俱全,由于华人囚犯日渐增多,狱方甚至准备了麻将牌和中国象棋。 这里还有图书馆和医院。令我深深感动的是医院门口的大幅标语:“你的健康 对于我们是十分重要的。”我参观了图书馆,藏书虽不丰富,却有各型电脑、打字 机、影印机等供囚犯使用。 我在联邦监狱度过12天后获释。步出MCC狱门,径直走进四五六餐馆,享受其招 牌菜虾子大乌参和腐衣黄鱼,倍觉自由生命的可贵…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 钻石梦 前些日子,因为太累,突然就生起病来。粒米滴水皆不能入,人则便立马又吐 了出来。两天下来,人便站立不住了,走一二步即有天眩地转之感,深觉自己的末 日将至。原以为精神是可以替代医生治病的(我常这么着抗病),可病到这程度时, 精神便成了帮凶,与那帮整我的家伙合谋暗算,以至我不得不放弃之,乖乖去了我 一向讨厌去的医院。 一查便说是胆结石,有二个厘米乘一个厘米大,不是个小砂粒。胆结石是常见 病,得之者多极,像我们作协的作家诗人比方徐迟先生、洪洋先生、骆文先生、刘 益善兄似也都是人人怀揣一个。这样一想来,就觉得他们都有,我自然也不当缺, 否则岂不显得自己的档次低了?那感觉就像左撇子的克林顿当了总统美国的左撇子 一律神气起来一样。 因为得胆结石者多,故而朋友中许多人都知道胆结石的治法,纷纷前来提供信 息。有说碎石法者,有说开刀法者,有说中药打石法者,有说气功排石法者,亦有 说小刀取石法者,不一而足。但这些法子全都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原因很简单, 我觉得我胆里面没准正长着一颗大钻石,而且还会越长越大(听到胆里那石头长到 鸡蛋大是很容易的事),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呵。 产生这想法的根由是有一天从报上见说某国某人开刀从胆中取出一价值连城的 宝石,我当然觉得自己不会比那老兄差。我大学毕业,有文化有思想,身体健康, 遗传基因好(家中全是高级知识分子),汲取我体内的精华而长成的这石头能比别 人的差么?尤其是个外国人。再怎么我爱国主义精神还是有的。我也不能让洋人看 不起中国人才是。他们有的人造卫星,咱们得有;他们有的万吨巨轮,咱们也得有。 而他们有的价值惊人的胆结石,咱们的显然是不能比他们的低廉。自有了这想法后, 立即就觉得自己身价百倍起来,而责任感亦沉重起来。不由得每日里思绪万千,浮 想联翩。 最先想到的我可以到处赊帐,我胆囊里的这颗钻石可以为我作信用上的保证。 一旦我死了,我和亲人便可请医生取出这粒钻石变卖,连本带息统统还掉,我甚至 还可以给肯为我赊帐的部门立一个字据,即我死后还款时以双倍的钱来支付。或者 我先将这钻石的所有权先卖掉,现在有钱没处花的大公司多的是,再说钻石无疑是 硬通货,我所有的帐单都由买我钻石的那家公司支付现款,由他们来为我办一个金 卡。想必他们也会细细地算过帐来:想她方方勤俭和穷酸惯了,一辈子再能花也没 有魄力花掉一颗钻石的钱(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不会花钱但我作为百姓从小到大捐款 已成为习惯,很会拿钱去做善事,比方捐给灾区、捐给学校、捐给残疾人协会、捐 给妇联、捐给贫困人民、捐给环卫所、捐给门口修路、捐给刊物等等,等等。那数 字不是一粒钻石可以打住的,不过,这事不能外传)。一旦形成这样的局面,我的 日子就舒服了,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我身体就如一张永远也花不完的钞票,这同 日下耀武扬威的大款们又差得了什么呢? 其次想到的是有一帮亡命之徒闻知我胆囊里钻石的价值,觉得若把它弄到手比 抢银行或贩毒或走私要合算得多,于是开始密切地注意我的行踪并向我接近。先肯 定是来软的,比方采取甜言蜜语力劝我开刀取石。此一计遭我识破后,便拉拢医生 提醒我倘不割除即会转为癌症,而癌症是必死无疑的,我自然为钻石的安全宁可得 癌(还有哪里会比自己的胆囊里更安全呢?)。这一计惨遭失败后,多半他们会来 硬的了,于是大规模追杀我的行动开始实施。我只有亡命天涯,东躲西藏,命若游 丝,随即可断。逃亡中的经历可谓险象环生,可说是差之一厘便横尸街头,如同分 分秒秒都捏着我的命。好在世上好人也多,时有消息通告,助我逃匿。最令人快意 的是总有一英俊潇洒之男士,出于正义和爱,在我危难和绝望时,时时环护左右, 与我患难与共,令我大喜过望。当然最后像一部拙劣的电视剧一样,在警察的帮助 下,将亡命徒们全都消灭一尽。安全之后的我不能不同帮助过我的男士挥泪告别— —因为我是有夫之妇,他若做了第三者定会被社会所不容,而我亦不能因为钻石之 富弃夫别女遭人指戳。想到这些不觉心情潸然。 有一天,我又在为胆中之石想入非非时,有朋友来说,某哪哪将他孕育了几十 年的石头开刀拿了出来。其石有小鸟蛋一般大,呈褐色,无光泽且很难看,他自恃 自己乃博士学历,以此深厚之文化内涵培养出的石头绝非普通石头,于是找地质专 家给予鉴定。专定看后只一笑。博士问:价值多少?专家说:豪无价值。 听朋友这一说,想到人家博士的那个不过如此,我乃一本科,岂能比他的强。 想后不觉汗颜,更加地不想见医生不想将石头弄出来,否则……一旦……万一…… 那叫人活得多没劲呀。现在至少还可以想想,做一二美丽的梦呢。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