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第一部分 村长的谋杀(作者:刘震云)  一 民国初年   腊月初四夜里,村长孙殿元被人勒死在村西一座土窑里。令人感到可气的是,凶手 在勒死孙村长以后,还不慌不忙蹲在土窑里吃了一阵烤红薯。因为在孙村长尸首旁边, 留有一堆红薯皮。副村长路黑小说:   "勒死人还吃红薯,不是土匪是什么!"   村丁冯尾巴说:   "不会是少东家想不开,自己上吊的吧?"   路黑小瞪了他一眼:   "土窑里能上吊?你上一个我看一看!现在土匪恁多,可是不敢大意!"   孙村长的父亲孙老元拄着拐棍来到土窑里,路黑小指着红薯皮:   "老叔,看这红薯皮!"   孙老元一见儿子的尸首,泪顿时就下来了,顿着拐棍说:   "我家人老几辈,没干过亏心事!"   孙村长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三十五岁,小老婆十八岁。大老婆一见尸首,扑上去就 哭;小老婆一见尸首,扭身就往家跑,去收拾自己的包袱细软。平日大老婆表现不好, 在家里摔盆打碗,小老婆见人先笑。现在一到关键时候,就把人考验出来了。孙老元又 顿着拐棍说   "还是老大好,还是老大好!"   孙村长享年三十二岁。   孙村长的尸首被抬回村以后,停放在他家西厢院里。这里是孙村长生前办公的地方, 门口挂着"马村村公所"的牌子。村里办公一直没个正经地方,孙村长就在家挂牌办公。 村里发生纠纷,原告、被告就到这所房子来说理。双方各出五斤白面,由村丁冯尾巴 烙成热饼,村长、副村长、各姓族长吃了热饼再说理。烙饼的大锅,还在院子里支着。 夏秋两季收田赋、过兵派夫派牲口、县上募丁、招待上头来的公差,也都在这所房子里。 现在这里成了孙村长的灵堂。门上蒙着烧纸,院子里有两个木匠在"劈里啪啦"做棺材。   棺材做好以后,孙村长入了殓。他唯一的儿子孙屎根(八岁),头上勒条白布,身 上穿著孝衣,跪在棺材前,族内后辈分跪在棺材两边,开始接受人们的吊唁。副村长路 黑小头上也拴条白布,站在门口喊丧。吊丧的人一来,路黑小就扯着嗓子喊:   "有客奠了!"   "奏乐!"   "烧张纸!"   "送孝布一块!"   路黑小一喊,院外一桌响器就奏乐,棺材两旁的后辈就伏下身子哭,吊丧的人开始 在棺材前跪拜,村丁冯尾巴马上跑到棺材前烧张纸。吊丧完毕,孙村长八岁的儿子孙屎 根爬起来,走到门口,双腿跪下,头上举一个托盘,向奠客送上一块孝布。   村长死了,村里人都来吊唁。纸不断地烧,院子里烟气滚滚,像着了大火。   老掌柜孙老元也来吊唁儿子。他顿着拐棍来到院子里说:   "先死为大,殿元,我也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头。   路黑小见老掌柜磕头,也撅着屁股磕了一个头。   村中另一个大户李老喜也来吊唁。李老喜一来,村中其它来吊唁的闲杂人等、娘儿 们小孩子纷纷后撤。李老喜头戴瓜皮帽,身穿黑布马褂,手里攥着一条毛巾;他家伙计 抬着一个黑食盒子。食盒子打开,里边是八个祭菜,一篮子蒸馍。食盒子孙家伙计接过, 将菜和蒸馍摆在灵前。纸烧上,孝子伏下身哭,响器奏乐,李老喜开始对着棺材行礼。 他先举冠,撤右腿,跪下,左腿再跪下,一起一伏,规规矩矩磕了四个头;站起来, 用手巾擦眼睛。退出屋,接过孙屎根献上的一块宽面孝布,转过身,对孙老元拱拱手:   "老元,没想到侄子……事情过去以后,到我家里去散散心!"   孙老元拱拱手,说了一句"老喜……"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孙老元今年五十五岁, 李老喜大他两岁。两人拱过手,李老喜由孙老元的本家侄子孙毛旦送到门外,又拱了一 回手,带着自家伙计,骑上驴走了。   奠了两天,村里村外的奠客,都奠得差不多了。令人感到愤怒的是,孙村长两个老 婆的娘家,都没有来奠。大老婆的娘家没来可以原谅,孙村长生前曾与她家闹过矛盾, 有一年春节到她家串亲,因为一盅酒的喝法,打过老丈人一巴掌,两家断绝了来往;小 老婆娘家是佃户,孙村长生前对她家多有照应,曾让人赶着大车到她家帮助拉过盐,后 来又帮助他们开了个饭馆,现在人死了,连面都不照。孙村长的本家兄弟孙毛旦负责丧 事的外围事情,就对孙老元说:   "小老婆她爹不通人性,老叔,你发一句话,我带两个村丁去开导开导他!"   孙老元说:   "毛旦,现在殿元停尸在地,发送没有发送,凶手没有下落,还开导他干什么!"   腊八这天,县上司法科来了三个人,调查孙村长被杀事件。为首一个姓马的股长, 下边两个股员。老马过去在县竹业社破竹篾,去年他姐夫调到这个县当司法科科长,他 便到司法科当股长。下边一个股员年龄大些,五十多岁;一个年纪轻些,二十多岁。三 个人在孙村长家里吃过腊八粥,吸了几袋烟,便由孙毛旦陪同,察看了一下已经入殓的 孙村长,又到村西察看了一下土窑,便又回到孙村长家吃酒。老马对坐在上首的孙老元 说:   "老叔,已经查过了,孙村长真是被麻绳勒死的!"   孙毛旦性子急些,接上去说:   "勒死谁不知道是勒死的?问题是谁把我哥勒死的,老马,你得捉住他!"   老马看孙毛旦这么说话,心里有些不高兴,吸着水烟说:   "捉住是要捉住,但捉一个人是说话的?你兄弟本事大,我老马没来,不是你也没捉 住他?"   这时陪客的副村长路黑小说:   "老马,要考虑就往土匪窝里考虑,看那窑里的红薯皮!"   老马又瞪了路黑小一眼:   "有红薯皮也不一定是土匪,有土匪也不一定非有红薯皮!"   然后将脸转向孙老元:   "老叔,我知道我本事不大,吃这碗饭有些勉强。但我劝老叔还是想一想,孙村长有 哪些仇人。想出来,让人到县里告诉我,我就不信抓不住他!"说完,不理别人,独自吸 了两袋烟,就带着两个股员回去了。来时孙老元派马车接他们,走时又用马车把他们送 了回去。一人还送给他们几个夹肉蒸馍。老马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说:   "还拿蒸馍干什么,尽麻烦你们了!"   马车一开,孙毛旦骂道:   "这个鸡巴老马,接他来干什么!他就会拿蒸馍!"   腊月初十,孙村长出殡。出完殡,散了客人,已是晚上。副村长路黑小在院子里帮 助伙夫收拾剩下的杂菜,大老婆在她房里搂着儿子孙屎根低声啼哭,这时老掌柜孙老元 突然一阵火上来,抖着身子咳嗽起来。本家侄子孙毛旦扶他到屋里躺下,这时家里喂牲 口的老冯走进来,垂手站在地下。孙老元咳嗽完问地下:   "老冯,你怎么啦?"   老冯上前说:"老掌柜,你要保重身子!"   孙老元说: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老冯却没有回去,憋了半天又说:   "老掌柜,我有话说。"   孙老元说:   "你说吧。"   老冯说:   "本来这话不该我说,可去年我家小猴子得了大病,多亏老掌柜给他找先生,才捡了 一条小命!"   孙老元说:   "老冯,有话你说吧!"   老冯说:   "依我看,这次少东家被害,都怪佃户老西!"   孙毛旦急忙问:   "怎么怪老西,你发现他通匪了吗?"   老冯说:   "他通匪不通匪我不知道,但上次村里过土匪,少东家派他家烙二十张饼,他家只烙 了十二张,把一帮土匪给得罪了。土匪还打了少东家一巴掌,说是回头算帐,现在肯定 是应到这上头了!"   孙老元和孙毛旦都想起来了,十一月村里是过过这么一帮土匪。这些人个头都很矮, 操外路口音,为首的一个还掖着一把盒子。一到村里就让烙饼,孙村长派了饼,派到 佃户老西家。老西家娘儿们不是东西,以为应付土匪像应付他家妯娌呢,能占些便宜就 占些便宜,于是只烙了十二张,个头还特别小,把一帮矬子土匪给惹恼了,跳起来打了 孙村长一巴掌,说回头算帐。老冯走后,孙毛旦对孙老元说:   "叔,不是老冯提醒,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看来是了!这个鸡巴老西,贪图一 把面,害了我哥!这帮土匪一时找不着,可老西跑不了。我带几个人,先去把老西和老 西娘儿们吊起来!"   孙老元又咳嗽一阵。咳嗽完说:   "不要吊老西。不会是因为老西一把面。"   孙毛旦说:   "怎么不是老西?正是因为一把面才把那帮土匪惹恼了!"   孙老元说:   "也不会是那帮土匪。你想想,那帮土匪都操外地口音,会因为几张饼专门回来勒人 吗?"   孙毛旦想了想,也泄了气:   "按说是不会。可不是这帮土匪,又是谁呢?碰上个鸡巴老马,又不会破案,我哥算 是白死了!"   孙老元挥了挥手说:   "行了,你回去吧,去把屎根叫来。"   八岁的孙屎根头上仍勒着白布,身上仍穿著孝衣,被一个丫头领进来,见孙老元叫 了一声"爷爷",就站在那里不动。孙老元问:   "屎根,你爹呢?"   孙屎根哭了几天,嗓子已经哭哑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爹死了!"   孙老元问:   "你爹怎么死的?"   孙屎根说:   "我爹是被人勒死了!"   孙老元拍拍孙屎根的头说:   "好,好,去给你娘说,今晚跟爷爷睡吧!"   这天晚上,孙屎根就在孙老元脚头睡了。 二   半个月过去,大年初二串亲戚,小老婆她爹突然出现了。   小老婆她爹叫锅三,后脑勺绑着一根小辫。过去他是孙家的佃户,现在是镇上一个 饭铺的铺主。他来到孙家,先将小毛驴拴到门外一棵槐树上,从驴鞍上卸下一个小吊袋, 小吊袋里装着十几个烧饼;他抄着烧饼往里走,迎面碰上孙毛旦。孙毛旦戴着墨镜, 手抄一根马鞭,正要骑马去串亲。他见到锅三,倒先吃一惊,用身子堵住他:   "咦,这不是锅三吗?"   锅三就怕孙毛旦。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孙毛旦到他家去收租,一马鞭下去,就 抽死一只正跑的鸡。他双手垂下说:   "少东家!"   孙毛旦问:   "听说你现在开饭铺,卖面条还是卖烧饼?"   锅三答:   "卖面条,也卖烧饼。"   孙毛旦问:   "面条多少钱一碗?"   锅三答:   "面条二百块一碗。"   孙毛旦问:   "烧饼呢?"   锅三答:   "烧饼一百五一个。"   孙毛旦说:   "不错不错,卖面条还卖烧饼,是个人物了,要不你架子大,今天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答:   "我来看创老掌柜!"   孙毛旦用马鞭指着他:   "早干什么去了,我哥死时,你连个面都不照,藏到哪个鳖窝里去了?要不是我叔拦 我,我早开导你去了!你等着吧,哪天我带几个人去吃面条,叫你发一笔大财!"   说完,蹬鞍上马,走了。锅三吓出一身汗,用袄袖去擦。接着抄烧饼往里走,被伙 计领到正房,老掌柜孙老元对他还客气,让烟让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锅三今年五十岁。过去他给孙家当佃户时,每到秋季,常到东家来送个瓜枣,有时 还帮东家扬场。前年秋天,他把女儿锅小巧也带来了,让她给东家摘棉花。锅三虽然鼻 涕流水的,女儿却出落得漂亮。棉花摘着摘着,就被少东家孙殿元看上了,要收她做小。 锅三回家商量,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锅小巧听说要到东家去,这不一下跳到福窝 里了?一夜没有睡着锅三娘儿们也很高兴,锅三不住地对娘儿们说:   "我说让小巧去摘棉花,你还不让去,看去值了不是!"   锅小巧说:   "爹,出嫁那天,你得给我打个镯子!"   锅三说:   "给你打个镯子!到那以后,人家是大户人家,不能像在咱家,要知老知少,不能乱 吐唾沫!"   锅小巧有乱吐唾沫的毛病。   锅小巧嫁过来以后,多方面与少东家配合得不错,少东家孙殿元很喜欢她,夜夜在 她房里。后来知道她有乱吐唾沫的习惯,也不怪她,倒说:   "吐,你吐,吐完扫扫不就完了!"   锅小巧就放心在家吐唾沫。两年之中,除了挨过大老婆几回打,被拧过一回屁股, 其余时间锅小巧都兴高采烈的。锅三也跟着沾光。先是少东家派车帮他拉盐,后来又帮 他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铺。一家几口,也能吃上净米白面。春节锅小巧去串亲,锅三还给 锅小巧买了一只烧鸡,倒是锅小巧说:   "烧鸡有啥稀罕的?还不如给我买碗凉皮呢。"   锅三就给锅小巧又去买了一碗凉皮。   少东家突然被人勒死,锅小巧锅三都哭了。锅三杀了一腔羊,准备到孙家好好祭奠 祭奠。锅小巧也准备扑到孙殿元身上哭,披麻带孝守灵,送棺材到坟上。但孙家的伙夫 老得不让她这么做。   在孙家院子里,锅小巧与伙夫老得处得不错。有一回老得从厨上偷了一块肉,放到 裤腰里准备往家拿,被喂牲口的老冯发现了。老冯告发后,孙毛旦就把老得吊起来,准 备打一顿鞭子,开除他回家。锅小巧在孙殿元跟前说了几句好话,老得就没有挨打,只 扣了他半年工钱,也没有开除他。从此老得对锅小巧十分感激。锅小巧到厨房去,老得 常给她切牛肉吃孙殿元死的那天,锅小巧正准备在屋里换孝衣,老得把她叫到厨房说:    "少奶奶,现在少东家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锅小巧哭着说:   "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要到窑里去哭他,给他守灵,送他到坟上!"   老得说:   "少奶奶,依我说,你哭靠可以,但灵就别守了,坟也别送了,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回 家吧!"   锅小巧说:   "老得,少东家死了,我怎么能回家!"   老得说:   "这话本来不该我说,可当初多亏少奶奶救我,我才给你说。按咱们这儿的风俗,主 家一死,你要守灵,送他上坟,就证明你要守寡。少奶奶,这寡咱可守不得!"   锅小巧说:   "少东家对我恁好,我怎么不为他守寡?按你说的,是让人骂我。你再这么说,我就 对老掌柜说去!"   老得急得拍手:   "你看,你看,我知道你就不信我的话。少奶奶,我不是说你守不住寡,可你想一想, 少东家一死,你守寡是在哪里守寡?是在孙家。孙家以后谁当家?大老婆当家!儿子 是人家的儿子,你一个老二,大老婆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以后只等着跟人家过日子了! 有少东家在,她还敢拧你的屁股,没了少东家,她不把你给吃了!别的咱不知道,没看 过戏?皇帝佬一死,正宫就把妃子的胳膊腿给剁了!你还想守灵送坟,你赶紧回娘家吧, 你等着人家剁你的胳膊腿吗?"   老得这么一说,锅小巧害怕了。大老婆的厉害她知道。剁不剁胳膊腿她不知道,拧 她打她的滋味她尝过。一次大老婆拧过她还说:   "别以为靠上硬主儿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用烙铁把你的×烙熟它!"   可锅小巧又说:   "我不怕,还有老掌柜呢!"   老得拍着巴掌说:   "说你胡涂,你真是胡涂,老掌柜五十多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早晚是人家的天下, 你快收拾包袱回家吧!"   锅小巧越听越怕,就照老得说的,只到土窑里看了孙村长一眼,就赶紧跑回来收拾 包袱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给娘一说,大家都唉声叹气一阵,就让女儿住下。孙村长出殡那天,锅 三还准备带着羊肉去祭奠,锅三老婆说:   "不祭他个龟孙也罢,人都死了,还祭他干什么!让他家剁俺闺女的胳膊腿吗?"   于是就没有来祭。可孙家哪里知道这些?当时孙毛旦还要带人去开导他呢。刚才见 面,又要到他家饭铺去吃面条。锅三吓出一身汗。真是和大户人家不要结亲。倒是老掌 柜孙老元态度依然温和,让锅三松了一口气。老掌柜吸着水烟说:   "亲家这一阵可忙?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一说"好长时间没见到",锅三又吓了一跳,老掌柜也记着那档子事呢。人家叫一句 "亲家",可锅三哪里敢以"亲家"自居,忙站起来答话说:   "忙什么忙,小门小户,忙也就是瞎忙。现在刚过罢年,我烤了一炉烧饼,给掌柜送 来尝尝鲜!"   孙老元说:   "烧饼倒是爱吃,可现在老了,嚼不动了!"   等倒茶的伙计出来,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锅三又朝前靠靠小声说:   "老掌柜,今天我不是给你送烧饼来了!"   孙老元睁开眼睛:   "那你干什么来了?"   锅三说:   "老掌柜,我来向你报信,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少东家!"   "啊!"   孙老元"霍"地站了起来,逼到锅三跟前:   "你知道谁害死了殿元?"   锅三说:   "我知道!"   孙老元问:   "是谁?"   锅三说:   "是一个外路枪手!"   孙老元说:   "外路枪手?我家没得罪外路人哪!该不是那帮外路土匪吧?"   锅三说:   "不是土匪,是单个的,一个很高很高的大个,一脸疙瘩!"   孙老元问:   "你怎么知道的?"   锅三说:   "我也是碰巧遇上。那天晚上,我刚要上店门,来了一个外路人,让给他炒菜打酒喝。 我让娘儿们给他炒菜,就到后边喂牲口去了。过了两个时辰,外边吵嚷起来。我赶忙 披衣服到前面,原来那外路人喝醉了,在拍着桌子骂人。你知道他骂什么?他说马村的 主家真不象话,一条人命,只给了三十块大洋,我不跟他拉倒……骂了一阵,忽然不骂 了,推开店门走了。当时我没在意,可过后一想,马村的人命,这不是指少东家吗?你 村最近又没有死什么人!我左思右想不对,得来向你报信。当初少东家在世时,对我没 少照应……"   孙老元打断他的话:   "那个大个儿呢?"   锅三拍着手说:   "走了,当时我也没留意,让他走了!"   孙老元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孙老元又问:   "你没听到他说,是谁雇的他?"   锅三说:   "没听到他说,只说是马村的主家,马村不就是你们村吗?老掌柜,我在你村可是不 熟!"   孙老元摆摆手,不让锅三说话,自己坐在椅子上想。想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他一拍桌子不要紧,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汤流了一地。桌子上还卧着一个正在睡觉 的老猫,老猫醒来,乍起毛要发怒,但看见孙老元也在发怒,它就不怒了,悄没声溜下 桌子,跑了。   锅三问:   "老掌柜,你想起来了?"   孙老元说:   "必定是他!必定是他!"   锅三问:   "是谁个王八蛋,敢害死少东家?"   这时孙老元又坐在了椅子上,吸上了水烟。吸了半天,说:   "亲家,这事就到这里吧!事情过去快一个月了,咱们都别想它了!出了这个门,你 就当没说过这话!"   锅三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但看着孙老元的脸色很可怕,也只好点点头。可锅三又 说:   "毛旦少东家还想找我的事呢,说哪天去吃面条。他那个脾气,老掌柜你得劝劝他!"   孙老元说:   "好,我劝劝他。"   吃过午饭,锅三就骑着毛驴回去。   晚上,孙毛旦也骑马串亲回来。进正房给叔叔请安,看到孙老元在屋里正来回走, 就提着马鞭站在屋门外没进去。等到孙老元看到他,孙老元停住脚步说:   "好,毛旦你回来了,毛旦你回来了,你小子是有种的人吗?"   孙毛旦不明白孙老元的意思,眨着眼问:   "叔,你怎么了?"   孙老元拍着巴掌说:   "毛旦毛旦,杀死殿元的人找到了!"   孙毛旦"霍"地进屋:   "找到了?是谁个王八蛋?告诉我,我带几个人去宰了了,我×他个活妈!"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就是这一套!"   接着又说:   "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咱村的!"   孙毛旦问:   "咱村的,咱村谁?"   孙老元说:   "记得那天殿元停尸在地,谁抬着黑食子来给他吊孝啦?原来是他,他原来是黄鼠狼 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早就知道里头藏着仇,可没想到他下如此毒手!"   孙毛旦问:   "是李老喜?怎么会是他?"   孙老元瞪了孙毛旦一眼:   "还不都因为你们。去年他村长下台,我劝过你样,不要接他的村长,你们不听,你 们非要当人物头,看看,当出人命了不是!从古到今,这人物头是好当的?"   孙毛旦说:   "我带几个人去把他吊起来!"   孙老元说:   "你就会吊人,人家户头不比你大?人家家丁不比你多?人家狼狗喂得比你少?你去 吊吧,你有本事你去吊吧!"   孙毛旦想起李家大院,也不由泄了气,不住地用马鞭抽着自己的裤腿:   "我×他活妈,我×他活妈!" 三   孙村长孙殿元真是李家大院雇人给勒死的。   李家在马村是个老户,据说这村子就是他家祖上开创的。一开始是刮盐土卖盐,后 来是贩牲口置地,一点一点把家业发展起来的。孙家来得比李家晚,是孙老元太爷辈上 才从外地搬迁过来的。据说初来乍到时候,孙老元的太爷还给李老喜的太爷当过佃户。 但孙家后来也发展起来了,也是刮盐土卖盐、贩牲口置地发展起来的。但先发展起来的, 看不起后发展起来的;后发展起来的,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对不起先发展起来的。 据说到了孙老元他爹辈上,他爹见了李老喜他爹,仍要按习惯哈下腰问:   "东家,吃了?"   李老喜他爹则随便叫着孙老元他爹的名字,答应声就过去了。   但到了孙老元李老喜这一辈上,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大家的子弟都识些字了,孙家 的家产已不比李家少了,何况孙家也结了几门大户亲戚,孙老元与李老喜又从小在一起 玩过尿泥,等双方的爹爹死了以后,孙老元就觉得该和李老喜平等了。见面李老喜叫他 "老元",他就喊李老喜"老喜"。虽然孙老元觉得自己可以与李老喜平等了,但李老喜并 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孙老元家这么一个过去的佃户,靠刮盐土贩牲口起了家,也敢与人 称名字,真是不知高低。虽然表面上李老喜也让孙老元称名字,但内心却极看不起他。 一次两人在街上见面,相互称名字打招呼过去,李老喜指着孙老元的背影对儿子李文闹 说:   "这鸡巴玩意他太爷,是个要饭的!"   只有在一个场合,孙老元不与李老喜称名字──这时李老喜可以喊孙老元的名字, 孙老元却不敢喊李老喜的名字,那就是在村公所。自这个村子成了一个正经村子,有了 村公所以来,李家就一直当着村长。李老喜他太爷当村长,他爷爷当村长,他爹当村长, 到了李老喜,还是当村长。由于村子里一直没有个正经房子,李家一直在家挂牌办公, 腾出一个后院,挂着"马村村公所"的牌子。村里断案、收田赋、过兵派夫派牲口等, 都是在这个院子里。逢到村丁打锣,全村人都要到这院子里开会。如要收田赋,如要派 夫派牲口,李村长就按花名册点名:   "张三田赋五斗!"   "李四该出牲口一头!"   张三李四马上站起来答:"知道了,村长!"   到了李老喜这一辈,仍是这么开会,这么喊。喊到孙老元头上,李老喜喊:   "孙老元田赋一石!"   "孙老元该出牲口一头!"   孙老元虽然与别的开会者不同,是大户人家,但收田赋派夫派牲口总免不了;别人 回答:"知道了,村长",到他这,他也不好单独改一下称呼,说"知道了,老喜",也只 好和别人一样回答:   "知道了,村长!"   在别的村开会,一般村里都给大户人家安排到前排,放个凳子,沏个茶碗,但平时 孙老元尽与李老喜称名字,李老喜故意不这么安排,不在前排放凳子,不沏茶,故意让 孙老元和一帮衣不蔽体、浑身汗腥味的佃户杂坐在一起。然后李老喜自己沏碗茶,端着 在前边台子上坐,隔桌子看下边杂坐的孙老元,看他那浑身不安、脸一赤一红的窘迫样 子。李老喜对儿子说:   "我就喜欢村里开会,一开会,我才觉得我是李老喜了!"   所以村里比以前开会见多。屁大一点的事,有时过兵派几张烙饼,本来随便派到哪 个人家就完了,李老喜也让村丁打锣开会。孙老元就怕开会,一到开会,坐在一帮佃户 中间,他就想起了自己祖上也是佃户。他对儿子孙殿元说:   "你还别小看这个村长,可真是了不得,咱们能惹李老喜,但不敢惹村长!这是个啥 鸡巴理,我也弄不懂!"   儿子孙殿元说:   "到开会你别去!"   孙老元说:   "你去都不敢去,不更被人看不起了!"   儿子孙殿元、侄子孙毛旦,是两上爱抄马鞭、顾头不顾屁股的家伙,两人甩着马鞭 说:   "这个鸡巴村长,做家做了百十年,还要做下去,也不改改日头了!"   孙老元听他们这么说,脸色都变了,忙截住说:   "以后别说这话,这话要惹祸。没看戏上怎么唱的!你成了财主,人家不管,就是个 看不起;你要改日头,人家不吃了你!"   孙殿元孙毛旦两个当时没说话,事后有一天两人骑马去收租,路上孙殿元说:   "我爹也太胆小,一个鸡巴村长,有什么了不得!戏上怎么唱?都是宰了过去的皇帝, 自己当皇帝,有朝一日,咱们也试试!"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打马而去。   机会果然到了。民国了。革命了。但民国三年,县上乡上才革命,换了县长乡长。 但村长仍没有换,仍是李老喜,仍是开会。新任乡长田小东,是个读过几年书的青年娃 娃。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就开各村村长会,会上大谈了一番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他谈了半天,各村村长不知他谈的什么。他谈到一半问:   "听懂了吗?"   村长们答:"听懂了!"   田小东问:   "三民主义是什么?"   村长们答:   "叫老百姓守规矩!"   青年娃娃田小东笑了,又接着谈。别的村长都硬着头皮在那里听,马村村长李老喜 坐不住了。他村长当了几十年,乡长开会都是谈派款和抓兵,哪里见谈过这个?他有些 看不起这青年娃娃,会开到一半,他趁出门解手,跨上马回家抽烟去了。这惹恼了新任 乡长田小东,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想撤掉马村村长李老喜,另换一个年轻的。他 说:   "李老喜年纪太大了,该引退了,另换一个年轻的吧!"   消息传到李老喜耳朵里,李老喜只是一笑。这青年娃娃还太嫩,李家在马村坐了百 十年,改掉江山是这么容易的?儿子李文闹说:   "爹,别让真撤了你,那就没脸面了,还是给田乡长送几布袋芝麻吧!"   李老喜一笑说:   "什么鸡巴田乡长,一个娃娃罢了!我就不信他能撤了我。他撤了我,这村里谁还能 当村长呢?让他找找看吧!"   李文闹想一想,是想不出别人可以当村长,于是就放心了。但说:   "爹,那你也得给小田一个台阶!"   李老喜说:   "等事情过去,他啥时来咱村,给他捉几只狗烧烧不就完了!"   但李老喜想错了,田小东没有来吃他的烧狗,他真找到了接替他村长位置的人,那 就是孙家少东家孙殿元。田小东曾派员到村里调查。村里撤了李老喜,是不好找新村长, 因为村里就两个大户人家,除了李家,就是孙家,其它都是些到不了人跟前的佃户。 原来派员担心孙家怕得罪李家,不敢干村长,没想到一找孙殿元,孙殿元一点不怕,还 甩着马鞭兴高采烈的。派员一回去,孙殿元就和孙毛旦说:   "我说改朝换代到了吧,可不是到了!派员还担心咱不敢干,我就不信这马村只能李 家当村长,咱当它一当,看谁能把咱的鸡巴咬下来!"   说完,两个人笑着打马,奔到乡上来找田小东,说要借"三民主义"看。田小东问:   "你俩识字吗?"   孙殿元说:   "怎么不识字,我们俩都上过私塾,'周吴郑王'都认识!"   田小东很高兴地说:   "那好,哪哪哪哪我就借给你们'三民主义',看了它,就会当村长了!"   虽然以后"三民主义"都被孙殿元和孙毛旦揩了屁股,但村长是当上了。上任当天, 孙殿元就让孙毛旦带着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去李老喜家摘"马村村公所"的牌子,自家腾 出一个西厢院,将牌子挂在了那里。   听说儿子要当村长,老掌柜孙老元有些生气,极力劝阻:   "殿元毛旦,这村长咱们当不得,人家李家当了百十年,你们这不是找死吗?"   孙殿元说:   "爹你也太胆小,李家开会打锣你让人看不起,现在有人看起你了,让你当村长,你 又害怕了!"   孙毛旦说:   "以后咱们打锣,也让他来开会!"   孙老元说:   "你们真是年轻气盛,爱充人物头,这村长不是好当的!"   孙毛旦甩着马鞭说:   "怎么不好当?我带人到李家去摘牌子,他家也没敢放个屁!"   孙老元唉着气说:   "真是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出了事不要找我,我是老了,该入土了!"   孙老元没有拗过孙殿元孙毛旦,从此孙殿元当了村长。副村长没有变,仍是路黑小。 路黑小是一个驴贩子,闲时给人打打短工。因为他会打锣召集开会,就没有换他。从 此村里有人说理,孙殿元就在自己西厢院办公。也支了一口烙饼锅,让原告被告出面, 让村丁冯尾巴烙饼,吃了热饼再说理。遇到收粮收款,派夫派牲口,募丁,也打锣召集 开会。只是一到点名派差时,一点到李老喜,李老喜家从来没人。孙毛旦说:   "娘的,过去他开会,俺叔不敢不到;现在咱开会,他连个人影都不到,我带几个人 去捆他来!"   孙殿元到底比孙毛旦稳重些,劝孙毛旦说:   "别理他,他不来,咱会也照样开!"   李家大院见孙殿元真的当了村长,开始断案说理打锣开会,一家人都气得了不得。 李老喜也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儿子,其挥鞭打马的威风,并不比孙殿元孙毛旦差。大儿子 李文闹说:   "爹,这两个穷要饭的,也果真当上村长了!爹,你说句话,我带几个人去开导开导 他们!"   李老喜仍是一笑:   "开导什么,村长给咱撤了,还不让人家当了?"   李文闹说:   "这村长咱当了百十年!"   李老喜仍笑着说:   "大清皇帝的江山几百年,不也被老孙这个炮给吹下台了,哪还差咱们!"   李文闹说:   "爹,这村长就让他当下去?"   这时李老喜不笑了,说:   "两个没脱胎毛的小鸡巴孩,让他当,他还能当到哪里去!你太年轻,遇事不该这么 着急!"   孙殿元上任那天,孙毛旦带人来摘牌子,李文闹说:   "爹,孙毛旦来摘牌子!"   李老喜说:   "一个木牌牌,让他摘去!"   遇到开会,李文闹说:   "爹,他们打锣开会了!"   李老喜说:   "这个不能去!全家一个人不能去,让他开会!"   于是全家一个不去。李文闹背后对几个兄弟说:   "爹也太胆小。要不是爹,依我的脾气,早把两个姓孙的打成两半了,还他妈人模狗 样呢!"   于是在街上骑马,李家几个兄弟与孙家两个兄弟相遇,大家都是怒目而视,然后各 自用马鞭打自己的马,相互擦身而过。渐渐弄得两家的佃户也不说话。等人马走后,孙 毛旦指着李家兄弟对孙殿元说:   "哥,你看,这几个刁民还不服管呢,还以为是他们的天下呢!"   孙殿元说:   "好,好,咱们找个机会,治他们一下!"   然后兄弟俩打马飞奔而去。   整治李家兄弟的机会来了。这年秋天,李家大少爷李文闹逼出一条人命。李文闹好 色,家里已经有一大一小两个老婆,但他还和一个佃户赵小狗的老婆相好。本来两人是 两厢情愿,李文闹与她好一次,送她一个脸盆大小的花生饼。赵小狗老婆很满意。赵小 狗也知道这事,一来他惹不起少东家,二来看到脸盆大小的花生饼,可以时不时掰下一 块哄孩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有时他也拿一块花生饼,放到火上烤热吃, 边吃边说:   "里头油还不少呢,看把我的手都浸了!"   本来李文闹和赵小狗老婆好,只是在晚上,但这天下午李文闹喝醉了酒,把下午当 成了晚上,大白天到赵小狗家去找相好。赵小狗老婆正在厨房刷锅,李文闹扑上去就把 她捺到了灶旁柴禾上,往下拉裤子。赵小狗老婆一阵挣扎:   "大白天你干什么!"   但赵小狗老婆没有李文闹力量大,挣了几下就挣不动了,李文闹已经上了她的身, 她只是在下边催:   "那你快一点,这是白天,让人撞见!"   说让人撞见,真让人撞见了。赵小狗不知道白天李文闹会来,带了几个人来家帮他 劁猪。猪圈和厨房在一间屋子里,一进屋子就撞见这个场面。如果是赵小狗一个人,赵 小狗还好找托辞,现在后边跟了一帮人,他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喝了一声:   "日你娘,大白天来霸人了!"   扑上去便打。但他不敢打少东家,只敢打自己老婆,边打边说:   "你这浪货,大白天勾人在家!"   李文闹提上裤子就跑了。赵小狗老婆一边挨打,一边辩解不是勾引,是强迫。看到 屋外站了一群人看热闹,觉得没法活,瞅空跑到堂屋,解下裤腰带就吊死了。   赵小狗老婆一死,赵小狗愤怒了,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叫着没人管呢!就去找李家说 理。李文闹早骑马下乡收租子了!李文闹一个兄弟叫李文武的,也是个提鞭打马的家伙, 一鞭子将赵小狗打了出去:   "你老婆死了,到这来嚎丧干什么!"   赵小狗挨了鞭子,就到村公所来告状。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听了这状,心 中十分高兴。孙殿元说:   "好,好,青天白日强奸民女,又逼出人命,他无法无天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民 国!不抓他还等什么!"隔   就要派孙毛旦去抓人。这时老掌柜孙老元从后边转出来,说:   "一个村公所,衙门有多大?能管得了人命的案?乡有乡公所,县有县衙,案子问不 了,可以往上转嘛!"   孙殿元一听忙点头:   "对,对,小狗,我这衙门太小,问不了这人命大案,你到乡里边县里去吧!"   赵小狗原没想到还有乡里县里会管此事,现一听说乡里县里还管自己的事,忽然觉 得自己庞大许多,也说:   "好,少东家,等着吧,你问不了,我找乡里县里!"   赵小狗找到乡里县里。乡长田小东一听李家大少爷强奸民妇,逼死人命,大吃一惊, 说:   "胆子忒大,胆子忒大!"   马上就派员来调查。派员来后,中午在村公所吃饭。吃着烙饼,派员便问孙殿元这 次强奸逼死人命案的始末,孙毛旦在一边插嘴:   "派员,逼死的是一条,没逼死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派员连连叹息:   "真不象话,真不象话,他竟敢横行乡里啦!"   孙毛旦说:   "横行乡里算什么,还目无王法,见了我们哥俩,眼皮都不抬一下!"   派员回去向田小东报告,田小东便通知县上司法科,司法科派股长老马和两个股员 来,一根绳索,就果真把李家大少爷李文闹给捆走了。虽然没过两个月,李家花费一些 钱(包括付给佃户赵小狗家八斗红高梁),又把李文闹给弄回来了,但李家的威风,从 此在村里减弱不少。孙村长孙殿元、本家兄弟孙毛旦很高兴,说:   "这下把李家的确良威风给治了!治了也就治了,把他捆起来了,也没见把咱的鸡巴 给揪下来!"   副村长路黑小过去给李老喜当副村长,现在给孙殿元当副村长,他对孙殿元说:   "村长,捆文闹那天,把我吓坏了!"   孙殿元说:   "不要怕黑小,你老怕他,这村子咱别弄了!"   从此孙家两兄弟意气昂扬,打马从村里跑过。遇事就让路黑小打锣开会。   李文闹被放回来以后,对李老喜和几个兄弟说:   "这事本来没事,就一个佃户老婆,大不了咱破点财,都是孙家那小子给折腾的!"   李老喜瞪了李文闹一眼:   "你是好的,大白天占人老婆,关一关你也好,看你以后还不规矩些!"   另一儿子李文武说:   "当然大哥有大哥的不是,可是爹,孙家小子也太猖狂了!当初你说让出村长没事, 看现在人家当了村长,不就可以叫县上来捆人啦?这小子太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爹, 这小子不会当村长,找几个人开导开导他吧!"   李老喜这时长出一口气:   "开导我不想开导他?看到两个蛤蟆在那里蹦,我心里是味儿?只是不到时候,没个 机会,再等一等吧,我就不信这朵花会老红!"   李老喜的机会终于到了。这年冬天,袁世凯在上边复辟,民国又不民国了。虽然袁 世凯做皇帝比较短,但这次下边动作比当初民国时换人快得多,县长、乡长很快换了, 乡长又换成过去的老乡绅老周,青年娃娃田小东被一个铺盖卷打发走了。得知这个消息, 李老喜马上吩咐家里摆酒。李老喜在酒席上,又谈笑风生的。喝过酒,李老喜将李文 闹李文武单独留下,问李文闹:   "文闹,当初把你关进大牢,那胳膊上的麻绳勒得疼不疼?"   李文闹说:   "怎么不疼!"   李老喜问:   "大狱里关着闷不闷得慌?"   李文闹说:   "闷得慌!"   李老喜问:   "是谁把你关进去的?"   李文闹说:   "还不是孙家小子!爹,你问这些败兴事干什么?"   李老喜说:   "干什么!当初你不总说要开导那小子吗?现在时候到了,去想法开导开导他吧!"   李文闹一听是这意思,立即高兴起来,说:   "我这就去拿马鞭!"   李老喜皱皱眉:   "不是让你们去打架!你们不要出面,找个外路人,不要怕花钱,神不知鬼不觉的, 叫他去把他下腿弄废了。腿一废,他不能动了,村长不就当不成了?他村长当不成,乡 里周乡绅又找谁当呢?"   李文闹李文武听了李老喜这番话,都觉得李老喜高明,说:   "爹,我明白了,咱们又要当村长了!"   李老喜说:   "去吧!"   李文闹李文武就去了。这时李老喜又说:   "记住不要弄死他,要留着他受点罪!"   李文闹李文武两人,遵照爹的指示,找了一个外路枪手,照爹的吩咐交代了。交代 完李文闹突然又起了歹心,想报自已的私仇,就对枪手说:   "还是把他弄死吧!"   几天之后,枪手就在土窑里把村长孙殿元弄死了。李老喜听说把孙村长弄死了,对 儿子大为不满:   "不是说让留着他,怎么弄死了?"   李文闹满不在乎地说:   "他还不该弄死?弄死他两回也该!"   李老喜用手指着儿子说:   "你是个蠢货,你是个蠢货,应该留着他!这事走漏风声了吗?"   李文武说:   "爹,放心,雇的外路人,一点风声没漏!"   李老喜说:   "好,好,赶紧给枪手五十块大洋,打发他走得远远的!以后任何时候不许提此事!"   李文闹就去付枪手大洋。临到付,他又起了私心,丢到自己口袋里二十块,只给了 枪手三十块,惹得枪手很不满意地走了。   孙村长停尸西厢院时,李老喜吩咐厨子准备一个黑食盒子,带伙计前去祭奠。   孙村长死后两个月,李老喜派李文闹给乡里周乡绅送去两麻包棉花。过了两天周乡 绅说:   "马村村长死了,村里不能长时间没个主事的,还是请老喜出山吧!"   于是李老喜又成了马村的村长,他上任那天,原准备让儿子李文闹带人去孙家摘牌 子,没想到人还没动,孙家已经派人把牌子送了过来。   这倒叫李老喜吃了一惊。 四   副村长路黑小是个牲口贩子。不贩牲口音时,帮李家或孙家打打短工。由于他是副 村长,他打短工和别人不一样。别的短工得下地割豆割麦子,他可以留在伙房帮厨,或 是挑个桶到地里送水。路黑小副村长当了十一年,前九年跟李老喜当,后两年跟孙殿元 当。不论跟谁当,路黑小都是打锣召集开会,说理找人烙饼。不过打着锣从村里穿过, 说理前和村长族长们坐在一起吃饼,路黑小也觉得不错。虽然他家的房子不比别的佃户 好,他家娘儿们小孩吃的不比别的佃户强,但在大家眼里,他和别的佃户还是不一样。 街上走过,别人打招呼:   "黑小,吃了?"   路黑小说:   "吃什么吃,吃到一半,事找到头上了,得给人家去说理,得找人烙饼!"   路黑小的副村长,最初是李老喜讯给安上去的。在李老喜之前,村里不设副村长, 就是李老喜他爹或李老喜他爷乙一个人。到了李老喜,李老喜说:   "咱们设个副村长。"   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人老几辈,从来没有副村长,现在为什么要设副村长?李家内部 意见也不统一。但李老喜坚持要设。他说,看他爹他爷乙当村长那么个忙劲,整天尽给 人家说理断案,打锣开会,太不自在,所以要设个副村长。设了副村长,不想去开的会, 就可以让副村长去,会散了给他汇报;不想断的案,比如偷鸡摸狗的案子,就可以交 给副村长去断。他这么说,他又是村长,大家拗不过他。但在副村长的人选上,大家又 有看法。他一不选自家兄弟,二不选亲朋好友,选了个牲口贩子路黑小。他这人选不但 自己人想不通,村里大众也看不惯,一个本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牲口贩子,突然成了自 己的副村长,太让人失望。但李老喜就是相中了路黑小,对自家几个弟兄说:   "你们懂个屁,若选你们当副村长,还不如不设副村长!"   路黑小当时刚从外地贩驴回来,放下驴鞭听说自己成了副村长,直怀疑自己耳朵出 了毛病。那时路黑小他爹还没死,他爹听说后,却不同意自己儿科子当副村长,说:   "小子,不是说是个人就可以充人物头的,你驴都贩不好,还能当副村长?"   但当时路黑小年轻气盛,爱充人物头,就当了副村长。副村长当上以后,时间一长, 大家都习惯了,反倒觉得村里该设副村长,对路黑小也看惯了,村长反正是个副的, 觉得他本来就该当副村长。路黑小这人还有这点好处,当了副村长,还没有架子,开会 打锣,说理找人命烙饼,派夫派牲口具体落实到户,他跑前跑后,一点没有怨言。会还 没开,他会场布置好了;理还没说,他饼烙好了,弄得村长李老喜满意,大家也满意。 李老喜说:   "看看,怎么样,我选这个副村长!"   所以闲时,路黑小到李家打短工,李老喜说:   "黑小,你是副村长,和其它短工不一样,你不要下地割麦子,就在伙上帮帮厨,或 到地送点水就行了!"   路黑小就不到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半晌挑桶到地里送水。过去没当副村长时, 他可得和其它短工一样,下地割豆割麦子。路黑小觉得李老喜这个人真不错,觉得自己 该当副村长。问题是他在李家打短工可以不下田割麦子,在伙上帮厨,再到孙家去打短 工,孙家也只好以此类推,不让他割麦子,让他帮厨。有时一天厨帮下来,偷一块牛肉 拿回家,送给他爹吃,还说:   "看看,怎么样,当初你还不让我当副村长!"   副村长当了九年,铜锣扇坏两面,烙饼的锅烧穿三只,路黑小没有遇到大的难题, 反正就是跟着村子李老喜治理村子。村子治理得好坏,是李老喜的事,村子不管治理得 好坏,他都跟着吃烙饼。路黑小整天倒是无忧无虑,有时打锣喊人开会,嘴里还唱着大 戏。不过他会的戏文不多,只会这么几句: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翻来覆去地唱。渐渐变成了跟在他屁股后跑着看热闹的儿童的歌谣。儿童们一边捉 人藏人,还一边唱:   我说是好的,   你说不是好的;   妹妹呀,   到头来你看看,   是不是好的!   但前年春天,副村长路黑小遇到了难题。他跟了九年的村长李老喜,被青年娃娃乡 长田小东给撤了,村长换成了另一个财主孙殿元。路黑小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哭了,一 头跑进李家正房,哭着对李老喜说:   "村长,你看这事,你让人撤了;你让人撤了,我这副村长不也当不成了!"   李老喜倒没有哭,笑着对路黑小说:   "黑小,坐下喝杯茶,这些年跟我跑不容易!现在时运不好,来了青年娃娃,咱们爷 们让撤了,可你放心,河东不会老河东,河西不会老河西,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咱 爷们翻身的时候了!"   可令路黑小没有想到的是,孙殿元上台以后,把他这副村长给留下了。这令路黑小 又惊又喜,心里也十分矛盾。当吧,过去跟李老喜在一起,现在人家下台了,自己又跟 孙殿元,有点对不起李老喜;可不当吧,铜锣就得交给别人,以后说理就吃不到烙饼, 打短工就得下田割麦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想当,就是怕对不起李老喜。后来还是当 了,跟上了孙殿元,只是从此不敢见李老喜。有一次他正打锣召集开会,迎面李老喜骑 马走来,路黑小赶忙躲,想折进一个巷子里,倒是李老喜把他喊他住说:   "黑小,怎么见我就躲,老叔哪点得罪你了?"   路黑小赶忙站住,脸憋得通红说:   "老叔,你看,这锣,我可对不住你!"   李老喜倒"嘻嘻"笑了:   "黑小啊黑小,你真是个好孩子!老叔不当村长,没拉住你不让干公事!好啦,老叔 不怪你,你打锣去吧!"   路黑小放下心来,说:   "谢谢老叔!"   就欢天喜地打锣去了。   倒是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少东家李文闹,李文闹不像老掌柜那么宽宏大量,看到路黑 小打锣吆喝,在马上黑着脸说:   "黑小,你还打锣,你不要忘了,你以前可是吃李家饭的!"   路黑小脸又憋得通红,突然气鼓鼓地说:   "少东家,我老婆孩子一大堆,也得养活,你别再说那话,你以为我想打锣!"   李文闹倒是一怔,又瞪了他一眼,打马而去。   路黑小跟孙殿元当了一年多副村长,也渐渐习惯了。两个村长相比较,路黑小觉得 李老喜宽宏大量,孙殿元脾气大,但李老喜吝啬,孙殿元大方。比如说理烙的热饼,过 去吃不完,都是李老喜拿回家,现在孙殿元从来不拿,都归路黑小。时间一长,路黑小 觉得跟着孙殿元也不差,就渐渐把李老喜给忘了。有时孙殿元还问:   "黑小,过去跟李老喜当副村长怎么样?"   路黑小还说:   "不怎么样,半张烙饼他也拿回家!"   孙殿元和孙毛旦相互一望,就"哈哈"笑了。   谁知跟孙殿元跟了两年,孙殿元被人杀害了。青年娃娃乡长一走,村长又换成了李 老喜。这又让路黑小作了一次难。就好象寡妇改嫁一样,嫁过去,又得嫁回来。孙殿元 刚死时,他还没想那么多,只顾跟人张罗办丧事。后来村长换了李老喜,他才觉得事情 有些严重。路黑小感叹:这公事还真不是好弄的。白天想不明白,夜里就唉声叹气。老 婆劝他:   "算了黑小,副村长也当了十来年了,当来当去没个完,除了跟人吃张饼,别的没见 你发啥大财!咱安心贩牲口,不当也罢!"   路黑小上去踢了老婆一脚,踢过,又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说:   "我也知道不当也行,可当了十来年,一下再不当,还过不惯哩!"   但能不能再当,路黑小做不了主,关键在李老喜。李老喜又成了村长。他不让路黑 小当,路黑小想当也当不成;他让路黑小当,路黑小也不敢不当。这时他才觉得这个副 村长当得真是窝囊。可他既不敢找过去的村长家属孙老元问他以后该不该当,又不敢去 李老喜家问还让不让当,只好在家抓耳挠腮地等待,拿出办孙殿元丧事时偷掖回家的半 瓶酒,一口一口地喝着浇愁。听到"马村村公所"的招牌已经又移到了李家,他更加着急。 小女儿吃饭,不小心打破个饭碗,他跳上去掴了她一巴掌:   "×你祖娘,眼长到定上了!"   可这天晚上,他正对着油灯着急,突然李家来了一个伙计,通知他马上到李家去商 量事情。他一阵惊喜,好你个老喜,又让我当副村长。几天的忧愁烟消云散。跟伙计出 了家门,看着满天星星,不再考虑许多,不像第一次改嫁那么别扭,既不想对得起对不 起死去的村长孙殿元,也不想见了新任村长李老喜该不该不好意思,只是想:好,好, 我老路又当了副村长。   第二天,路黑小又打锣从村里穿过,通知各姓族长到村公所去说事情,找人取面烙 饼。 五   老掌柜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被请到孙家大院来了。许布袋他爹,是十里外杨场一个 大户人家,可惜家产后来被许布袋他爹的一杆烟枪给吹没了。在许家没有破落之前,孙 老元与许布袋他爹是好朋友,赶集碰到一起,常蹲在一起吃牛肉。孙老元的三姑,曾嫁 过去做许家的五婶。许布袋爷乙一死,许布袋他爹开始吸大烟,开始卖牲口卖。地大部 分卖给了孙老元。孙老元拿出洋钱说:   "兄弟,钱你拿着,这地我不能要,只要你今后别吸烟!"   许布袋他爹说:   "老哥,谁想吸烟?我也不想吸!可要叫我不吸烟,除非你把我打死!"   孙老元只好收下他的地。因为他不收地,许布袋他爹就把地贱价卖给了别人。孙老 元叹息说:   "地算我的吧,我价钱还可出得高些!"   地、牲口卖完,许布袋他爹又开始卖房子。这时一伙土匪又趁火打劫,大白天到他 家抢过一回。东西抢完,土匪找许布袋他爹,许布袋他爹已经一根绳子吊死在梁上。那 年许布袋十三岁,孙老元就把他领到了马村,收他做干儿。   许布袋从小调皮成性。个子长得高,不像他爹的萎缩样子;但是没有他爹白,浑身 污泥一般黑,只是头发是黄的。孙老元送他到私塾和孙殿元一块念书,他不是在课堂捣 乱,就是上房顶蹲着拉屎。一边拉屎一边喊:   "快接快接,天上下元宝了!"   孙老元用板子教训过两回,他拉着板子说:   "干爹,打死我我也不念书了,让我贩牲口去吧!"   孙老元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杂在村里一群佃户中,跟人到外边贩牲口。牲口贩了几 年,有一天,他把大家贩的牲口全偷走了,自己卖掉,拿上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副 村长路黑小一帮牲口贩子,回来找孙老元哭诉:   "老掌柜,我们一群是没法活了,牲口都让布袋给偷走了!"   孙老元叹息:  "真是孽种,真是孽种!"   孙老元自己拿钱贴给一群牲口贩子,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五年,二十岁的许布袋,突然从外边回来了。他又长高了,一脸疙瘩,穿著 一身破军装,腰里串着一圈洋钱。据他说,他偷了牲口钱去到处转着玩。钱花光,就当 了兵。原想当兵有人发饷,谁知参加的是革命军。革命失败,他腰缠一圈银洋就回来了。 更令孙老元吃惊的是,他说着说着,还从腰里摸出一支盒子,放到了桌子上,他说, 是临来那天晚上偷排长的。孙殿元孙毛旦见他偷枪很高兴,便约他第二天骑马打兔子。 庄稼棵里放马跑了一阵,趟出一只兔子,他"啪啪"放了几枪,真把那只翻飞的兔子给打 死了。   孙殿元、孙毛旦拾起兔子说:   "布袋,说你会打枪,还真把兔子给打死了!"   许布袋挺内行地吹着冒烟的枪筒:   "这算什么,人咱也杀过几个了!"   孙殿元、孙毛旦对他很佩服,说:   "不简单,不简单,哪天把枪也借给咱玩玩!"   许布袋当下就把枪扔给他们:   "玩吧,什么稀罕东西,别让撞针走火就行!"   孙殿元、孙毛旦也"当当"放了两枪,枪子落在脚下土里,震得耳朵疼,两人笑着说:   "一下子不熟,这盒子还认生!"   许布袋回来以后,孙老元准备让他在孙家当监工和护院,谁知许布袋说:   "干爹,我长大了,不在你家呆了,我要回杨场。我爹还给我留下两间房子!"   孙老元说:   "你要回杨场,就回杨场!"   孙老元以为干儿在外边转了几年,长了志气,就送他回杨场,还将过去买他爹的地, 又送回他五十亩。谁知许布袋回杨场是为了不受干爹管束,第二天就把五十亩地卖了, 拿钱下了钱场赌钱。赌赢了,就下饭铺喝酒吃肉;赌输了,就躺在屋子里受饿挨冻。 后来听说他还帮荒甸子上一帮土匪串过线,绑过两回人票。孙老元叹息:   "这个布袋,像他爹一样,是长不成了!"   但许布袋有这点好处,不管是赢是输,不再来打扰干爹。据说有次饿了三天,也没 到干爹这里来吃饭。倒是孙老元听说后,有些佩服,说:   "这个布袋孬是孬,但不沾连人!"   于是派人送去两蓝子馒头。   孙殿元孙毛旦两上,有时想到杨场勾引他回来打兔,被孙老元喝斥道:   "你看他已经快混成了土匪,还勾他干什么?还想让他把咱家的家产,也拿到赌场上 去吗?"   于是孙殿元孙毛旦不敢勾他,他也不过孙家来。孙殿元当了村长被人勒死后,他也 没有过来祭奠。后来孙老元得知凶手是李老喜,与侄子孙毛旦商量报仇时,孙老元突然 想起这个许布袋。一开始孙老元没有想起许布袋,想起了县司法科老马。孙毛旦也说:   "既然知道是老喜害了我哥,我去叫司法科老马!"   孙老元想了想又止住孙毛旦:   "知道是老喜,也不能叫老马!"   孙毛旦问:   "怎么不能叫老马?"   孙老元说:   "你想想,他让人杀你哥时,你又没在跟前,现在枪手又跑得无影无踪,就凭锅三两 句话,老马能抓他?"   孙毛旦想了想,也傻了眼。   孙老元又说:   "就是老马把老喜抓起来,也给你哥报不了仇!"   孙毛旦问:   "怎么报不了仇?"   孙老元说:   "上次他大儿子逼死人命,老马给抓走了,可人家花了些东西,他大儿不住了两天就 出来了?老马那里,也就那么回事!"   孙毛旦说:   "那我哥的仇不能报了?"   孙老元说:   "看来他走的是暗道,找的是枪手,咱也得找枪手!"   这时想起了干儿许布袋,知道他与土匪有联系,想通过他找个枪手。于是让孙毛旦 在夜里骑马去叫他。   半夜,许布袋来了,身上仍是那些破军装,已经一缕一缕的了,黄头发很乱。孙老 元看了有些心酸,说:   "布袋,这两年干爹没有照顾你!"   许布袋楞楞地说:   "干爹,你不是派人送过去两蓝子蒸馍吗!"   两蓝子蒸馍他还记得,孙老元有些感动。孙老元叫孙毛旦拿衣服给许布袋换,许布 袋换了。这时孙老元问:   "布袋,知道你换这衣服是谁的?"   许布袋只觉得新换的衣服有点小,不知道是谁的,这时孙毛旦说:   "是咱殿元哥的!"   孙老元问:   "知道殿元怎么了?"   许布袋这个知道,说:   "听说叫人弄死了!"   孙老元问:   "知道是谁弄的?"   许布袋说:   "不知道!"   孙老元说:   "你不知道,干爹我知道。他被仇人用麻绳勒死了!"   说完就掩面哭了。又说:   "可怜我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被人勒死了!布袋,干爹不是惹事的人,可儿子都给 你弄死了,你一声不响,也让人笑话。布袋,干爹以前没照顾你,现在找你来是向你求 事,想求你找几个朋友帮忙,帮干爹报了这个仇!"   说完,向许布袋作了一个揖。   这时许布袋火了:   "干爹,你不用向我作揖,光作揖有什么用,我一天没吃饭了,弄点牛肉我吃吃吧!"   这时孙老元倒禁不住"扑噗"笑了,说:   "干爹大意了,干爹大意了!"   于是吩咐孙毛旦把伙夫老得叫起来,切牛肉捅火做饭。   等许布袋吃饱,说:   "干爹,我回去了!"   孙毛旦上前拉住他:   "布袋,你怎么能走,给殿元哥报仇的事还没商量呢!"   许布袋倒楞住:   "不是刚才干爹都说了吗?"   孙毛旦说:   "你能找到朋友?"   许布袋说:   "杀一个屌人,找什么朋友,找我就够了!哪天合适,找人叫我,指出凶手是谁,保 他活不到明天!"   这时孙老元倒佩服许布袋,说:   "好,好,干儿还是干儿!"   又让孙毛旦给许布袋拿了几十块光洋。许布袋也没推辞,接过光洋就走了。   许布袋走后,孙毛旦说:   "叔,有了布袋,这下李老喜活不成了!"   这时孙老元倒又叹息一声:   "谁知道呢!别找人找错了,我咋看布袋有些冒失!"   孙毛旦说:   "什么冒失,那天打兔子,他一枪就撂倒了!"   孙老元说:   "那是兔子,这是人!"   又说:   "既然给他说了,不再换人了,就是得再给他找两个帮手!"   孙毛旦说:   "叔,我去吧!"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你能去?这事能明火执仗?等我再想个人吧!"   转眼到了阴历二月二,按惯例,这天孙家请长工客。因为二月二,龙抬头,大地动 了,过节后就该下田弄地了。请客一般请吃肉包,用大锅蒸上几茏肉包,掀开,热腾腾 地端上来,请大家吃。孙老元待长工从来吝啬,包子里一兜肉,还捣蒜汗滴香油,让人 来蘸。二月三北山有亩会,孙老元还专门套个马车,拉长工去赶会。他里里外外地喊:   "赶会了,赶会了,车都套好了,不去赶会在家干什么!"   今年二月二,孙家仍请长工吃肉包。吃完肉包,已是上灯时候。长工们又吸了几袋 烟,各自回家睡觉,准备明天坐车赶庙会。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回去得晚些,因为老冯 还得给马添草,老得得收拾蒸笼碗筷。老冯正在添草,老得正在洗笼布,孙毛旦过来说:   "老冯,老得,先不要干了,我叔叫你们!"   一听说孙老元叫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擦着手来到正房。不 过他们不怕孙老元,孙老元待人好。老冯家孩子有病,孙老元找先生给他看好;老得偷 肉,孙老元也没有撵他走。他们怕的是孙毛旦,因为他手里常提马鞭。   来到正房,孙老元正坐着吸烟。孙老元指着墙边的条凳说:   "坐吧。见你们两上回去得晚,跟你们说会话!"   老冯、老得都点头,但没有坐下。   孙老元说:   "今天的包子我吃了一个,好吃,馅拌得不错!"   老得很高兴,说:   "就这还差小茴香,老冯赶车到集上去,让他捎小茴香,他给忘了!"   老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说:   "到集上老觉得有事,可就是想不出来,赶车回来,一到村边,就想起来了!"   孙老元说:   "没有小茴香,蒸得也好吃!"   又问老冯:   "明天去庙会套哪一挂牲口?"   老冯说:   "套那匹小儿马,前头两匹骡子。小儿马长成了,该试套了!"   孙老元说:   "把上口也给它带上,别惊了车!"   老冯说:   "咱家的牲口,还没惊过哩。一次老李家的牲口惊了,还不是请咱给制伏的?"   孙老元说:   "知道了。"   接着不再闲聊,指着墙角两布袋粮食说:   "老得,把那两布袋粮食扛过来!"   老得把那粮食扛过来。   孙老元指着说:   "这是两布袋核豆,春天日子长,扛回家让孩子们吃吧!"   老冯、老得一下弄得挺感动,说:   "老掌柜……"   就说不下去了。   孙老元说:   "一把核豆,不是啥好东西。停些日子,我还有事找你们帮忙呢!"   老冯、老得坚决地说:   "老掌柜,你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说话!"   孙老元说:   "知道了,今天天不早了,把粮食扛回去早点歇吧。到用你们的时候,我让毛旦喊你 们!"   老冯老得点头说:   "是啦老掌柜!"   一人扛起一袋粮食,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两人碰面,在一起嘀咕:   "老冯,你说老掌柜让咱们干什么?"   老冯也搔着头:   "我也一夜没睡着。不会让咱俩去贩马吧?"   老得说:   "大概不会。咱俩没有贩过马。"   这天孙毛旦转到厨房要牛肉吃,老得给他切了一块牛肉筋,顺便笑着问:   "少东家,听老掌柜说,要分派给我和老冯一个事,不知这事是个啥?"   孙毛旦嚼着牛肉筋说: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老得说:   "你先给我透个信儿,我有个准备!"   孙毛旦说:   "也就是让你们跑跑腿,跟人借个东西。"   老得大为感动:   "老掌柜可真是,咱本来就是他的伙计,让到谁家借东西,让去就是了,还给了一布 袋核豆!"   老得回头给老冯说了,老冯也很感动。老冯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到死,咱不能忘老掌柜的大德!"   老得说:   "不能忘,不能忘!"   说完,老冯感动地去喂马,老得感动地去做饭。 六   端午节到了,大家吃油饼,唱戏。今年戏班子转到了十五里以外的牛市屯。是屯就 比村子大,牛市屯的屯长说,乡下村子唱三天,咱唱五天。而且请的是"玻璃脆"的戏班 子。"玻璃脆"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旦角,扮相好,声音脆,据说项城县袁世凯他爹祝寿, 请的就是"玻璃脆"。牛市屯的人个个都很高兴,觉得自己身份也提高了不少,早三天就 开始搭戏台子,接着纷纷到外村请自家的亲戚听戏,说:   "去听戏吧,'玻璃脆'的戏!"   李老喜的女儿家是牛市屯的。婆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既有牲口有地,又开了一个 油坊卖香油。开戏的前一天,女儿家派轿车来接李老喜。女儿带小孩亲自来了,女儿说:   "爹,小孩他爷爷说,让你去听戏!"   小孩也扑上去说:   "姥爷,听戏那天,你给我买个梨糕!"   李老喜本来不大爱听戏。一帮戏子又拉又唱,他听不出有什么意思。但女儿坐车来 了,小孩又叫他买梨糕,他也不由笑了:   "好,好,姥爷给你买梨糕吃!"   接着又对女儿说:   "其实我不去也罢,村子里这一阵子挺忙,过几天乡里还让派夫去修路!"   大儿子李文闹说:   "爹,巧珍来接你,你该去听戏就去听戏,村里还有路黑小,派夫修路,又不是什么 大事!"   李老喜想了想,说:   "好吧,我去听戏!"   李老喜村长已经又当了三个月了。几个月来,平安无事。刚当村长时,孙殿元刚死, 他有些提心吊胆。当初他提出"开导"孙殿元,没想到李文闹让人把他"开导"死了。李 老喜担心这是祸根,说不定哪天就要爆发。所以几个月来他特别谨慎,吩咐两个儿子加 紧护院,夜里不要出门,天擦黑把狼狗放开。大儿子李文闹感到爹的做法有些好笑,说:   "爹,一个穷要饭的后代,弄死也就弄死了,看把你吓的!"   李老喜说:   "你蠢么,话是那么说,他家现在不是不要饭了!他家也人马一大帮呢!我当初错用 了你,种下个体户祸根,那枪手的嘴严不严?要万一叫人知道了,这祸根就该发作了!"   李文闹说:   "爹,放心,那枪手是外路人,在几百里之外,人家怎么会知道?我听路黑小说,孙 家一直在内怀疑是土匪干的呢!"   李老喜说:   "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就到这里。以后见了孙家的人,该说话就说话,别露出来。 杀了人家儿子,可不是小事,这和你弄死个佃户老婆可不一样!"   李文闹虽然感到爹有些好笑,但还是按爹说的办了。李老喜有时在街上碰到孙老元, 还故意没话找话说上两句。他见孙老元对他的态度如旧,没有大改变,心里才略略放 心。后来见孙家主动把村公所的招牌送回来,心里也有些感动。有时村里开会,点名派 夫派牲口,点到孙老元头上,见孙老元不像以前那样逢会必到,也不怪罪,翻过这一页, 也就过去了。   三个月没事,李老喜心里放下许多。女儿来叫看戏,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外孙,和 女儿坐着轿车到牛市屯听戏去了。他轿车一出村,孙老元就知道了,孙老元当下趴到地 上磕了个头:   "殿元,你闭闭眼吧孩子。老喜呀老喜,你听戏去了,你可活到头了!"   当天晚上,就派孙毛旦请许布袋去了。自从知道孙殿元是李老喜害的以后,孙老元 没有一夜不是睁眼睡的。孙毛旦有些着急,说:   "叔,仇人找到了,布袋也找到了,让两边一对号,把事情办了不就完了!"   孙老元说:   "说的跟玩儿似的,怎么办?你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呢!要人家的人头,不是去给人家 送钱,到人家家就办了!他家儿子伙计一大帮,还有几条狼狗,你要有能耐,你去办一 办?保证你还没办人家,就让人家把你办了!总得等个机会!"   就这样,孙老元在等机会。可一天和一天都一样,李老喜就在家办公,一到天黑也 不出门,把个孙老元也等急了。孙毛旦说:   "叔,再等我心里就长毛了!索性联系一帮土匪,白天把他家平了算了!"   孙老元叹息一声:   "你又说得容易,可咱家的家产,能养活起一帮土匪?你明火执仗把人家平了,也跑 不了你的官司!当初李家是怎么害的你哥?还不是人不知鬼不觉,就拿些光洋暗地请了 个枪手!咱呀,咱也得向人家老喜学学!"   倒是马夫老冯、伙计老得有些纳闷,凑到一起说:   "老掌柜给咱们一布袋核豆,说是让咱跟人去借东西,可核豆都吃完了,也没见让咱 去借!"   老得说:   "别是老掌柜给忘了!"   一次孙老元到马棚去看马,老冯瞅个机会问:   "老掌柜你不是说派我跟老得去干个事?怎么不让我们去了?"   孙老元长出一口气: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老冯说:   "老掌柜,该派事的时候,你得说话,我们不能白吃你的核豆!"   孙老元说:   "你们跟我这么多年,一布袋核豆,不派事,还吃不得了!"   老冯有些感动,说:   "话是这么说,可这核豆我们吃得不踏实,老掌柜,事儿该派还得派!"   孙老元说:   "我知道了。"   就踱出了马棚。   一听说李老喜要到牛市屯女儿家听戏,孙老元高兴得心尖子发颤。机会来了。李老 喜一挪老窝,到了外边,就可以动手了。可他知道李老喜不爱听戏,又担心李老喜不去。 他要不去,机会又失去了,不知又要等到何时。直到听说李老喜坐女儿家的轿车出了 村,孙老元心上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当时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磕完头,立即叫老得 找孙毛旦。孙毛旦找来,孙老元叫老得出去,然后跟孙毛旦说:   "知道李老喜到哪儿去了吗"   孙毛旦昨夜摸了一夜牌,睡了一天刚起来,瘟头瘟脑地说:   "他不还在家呆着吗?"   孙老元照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瞧你那个头脑,还想着给殿元报仇呢!指望你报仇,殿元的骨头早沤烂了!告诉你, 李老喜出村了,到牛市屯听戏去了!"   说完,激动得在屋里乱转,拐棍也不要了。   孙毛旦一听这消息也很高兴,当下瞌睡就醒了,说:   "好,好,他听戏去了,他挪老窝了,我明白了,这下可以办事了!这个蠢货,他怎 么就出村了呢?"   孙老元说:   "还不是听我的话,咱们没有露出来?他以为咱们不知道殿元是谁害的呢,他光记着 摘牌子当村长了!"   孙毛旦一边将披着的衣掌穿上,一边匆忙就往外走:   "我骑马去叫布袋!"   孙老元喝住他:   "站住,谁要你白天骑马去,夜里就不能去了?"   孙毛旦说:   "对,对,夜里夜里。见面就是一顿骂,把我给骂晕了!"   当夜三更,孙毛旦将许布袋从十里外的杨场请来。孙毛旦一更就到了杨场,可到处 找不到许布袋,把孙毛旦急了一头汗。找来找去,原来许布袋并没有走远,只是他没有 睡正房,睡在牛圈一铺草堆里。孙毛旦将他从草堆里扒出来,不禁笑了:   "真是一个土匪!"   接着喊他:   "起来起来,干爹叫你呢!"   两人骑马上了路。路上星星满天,风一吹有些冷。孙毛旦穿得厚,不觉得有风;许 布袋破衣烂衫,浑身上下打颤。许布袋不满意地说:   "黑更半夜,又叫我干什么?"   孙毛旦说:   "上次你干爹给你说的事你忘了?现在时候到了,你可以给殿元哥报仇了!"   许布袋这才明白叫他的意思,忙拨转马说:   "那我得回去!"   孙毛旦急了:   "怎么了布袋,你又变卦了?上次你干爹还给你几十块光洋呢!"   许布袋瞪了孙毛旦一眼:   "都怪你不早点说,以为又让我去喝酒。既然这次是真的,我家伙忘到家里了!"   孙毛旦笑了:   "我以为你变卦了呢!"  也拨转马头,陪许布袋回去。   到了许布袋家,许布袋把两个屋子找遍,没有找到他的家伙。最后在猪圈食槽子下 找到了,原来是一把生锈的杀猪刀。孙毛旦"扑哧"又笑了:   "我以为什么好家伙,原来是个生锈的杀猪刀,还不如我送你一个小攮子呢!你的那 把盒子呢?"   许布袋闷着头说:   "上次卖给老丘了!"   孙毛旦也不知老丘是谁;两个又骑马上路了。路上许布袋问:   "要我去杀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认识不认识他?"   孙毛旦说:   "怎么不认识,就是李老喜!就是他雇人把殿元哥给勒死了!前些时候他老不出村, 没地方下手,昨天他去他闺女家听戏,出村了,你干爹就让叫你来了!"   许布袋一听是李老喜,又勒住马,说:   "要杀李老喜?李老喜这人我可觉得不错!"   孙毛旦问:   "他怎么不错?"   许布袋说:   "小时候我到他家偷枣,一次被他家狼狗缠住,他喝退狼狗,也没有打我!"   孙毛旦又有些着急:   "那是小时候,现在他可把咱哥给杀了!"   许布袋想了想,叹口气说:   "那就杀了他吧!"   这样到了孙家。孙老元已经在家摆了一桌酒,两人一到,就让入座。酒过三巡,孙 老元问:   "路上毛旦都跟你说了?"   许布袋说:   "说了,什么时候动手?"   孙老元说:"这都五更了,他昨天去的,昨天听了一天戏,今天还要听一天,今天晚 上吧!"   许布袋说:   "那怎么现在给我叫过来了?"   孙老元说:   "一会儿天就明了,白天你睡上一天,养养精神!"   许布袋说:   "养什么精神,我还跟毛旦去打兔吧!"   孙毛旦很高兴,但孙老元说:   "不能打,不能打,这事还得保密,你得藏着,不能让人发现!"   孙老元又说:   "布袋,这事一定要小心,牛市屯人多嘴杂,动手要在后半夜。他女儿家的地形,我 已经打听好了,到今天晚上再告诉你!去时我还给你准备了两个帮手,让他们在村外接 应!"   许布袋不高兴:   "干爹,你干事还是这么啰嗦,我要单独行动,我不要帮手!"   孙老元说:   "我的儿,这是杀人头点地的事,冒失不得,去两个人在村外给你牵马,你万一出了 事,跑起来也快!"   许布袋撅着嘴问:   "是两个什么人?"   孙老元说:   "实靠得很,就是咱家的老冯和老得。为了保密,现在不能告诉他们,就说跟你去借 东西。等到了路上,你再告诉他们吧!"   当下商量完毕,孙老元就让孙元旦带许布袋去西厢院睡觉。这天许布袋倒很老实, 一觉睡到太阳偏西,才起来吃晚饭。 七   李老喜已经在女儿家听了两天戏。头一天听的是《秦雪梅吊孝》,第二天听的是《 王宝钏守寒窑》。但他不懂戏文,也就是坐到椅子上听。听来听去,没听出个什么意思。 亲家老关在旁边陪他,一会说"玻璃脆出来了",一会儿说"玻璃脆出来了",他也没听 出玻璃脆唱得好到哪里去。这次亲家对他不错,专门宰了一只羊,杀了几只鸡。虽然马 村不算大,但李老喜大小也是个村长,看戏往前边放椅子,众人都让,都说:   "马村村长来了,马村村长来了。"   牛市屯屯长姓牛,坐在戏台下最前排,这天扭头发现了他,也笑着向他拱手:   "哟,李村长来了,给敝屯增光!"   李老喜也笑着拱手:   "屯长客气了。哪天有空,到小村去玩玩。"   牛屯长说:   "一定去,一定去。台上打板了,咱们先看戏!"   戏一散,亲家老关就关心地问他:   "怎么样亲家,戏唱得怎么样?"   李老喜说:   "不错,唱得不错。就是这戏老哭哭啼啼的,让人败兴!"   老关说:   "那是唱戏,唱戏哪有不哭的?玻璃脆最拿手的,就是唱苦戏!"   女儿外孙对他也不错,看戏坐在他身后,给他递瓜子嗑。这天戏还没开锣,外孙缠 他:   "姥爷,你不是说给我买梨糕吗?"   李老喜突然想起笑着说:   "姥爷倒把这事给忘了!"   就从口袋摸出一块光洋,递给外孙让他买。亲家在一旁看到,喝斥孙子:   "在家怎么给你说的!又让你姥爷破费!"   李老喜笑说:   "小孩子家,何必说他!"   看完戏,回到家,已是三星偏西。亲家还要让家人烫壶酒,与他共饮,然后才安歇。 照顾如此周到,倒让李老喜过意不去。人家到自己家来过几次,半夜哪让喝过酒?于 是不安地说:   "亲家,我这一来听戏不要紧,把你打扰得不轻!"   亲家老关说:   "亲家,你说到哪里去了?知你当着村长,平时公务繁忙,请都请不到,这次请来了, 还什么打扰不打扰!"   李老喜只好安心听戏。只有一件不好,李老喜初到这里,有些水土不服,头一天晚 上,半夜就起来拉了两回肚子。第二天一早儿女来送洗脸水,李老喜说:   "妮儿,戏我也听了一场了,家里还有事,让我今天回去吧!"   女儿不放,问:   "爹,你住在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李老喜也不好对女儿说自己跑肚子,只好说:   "怎么不合适,看到你婆家忙前忙后,我心里不过意!"   女儿说:   "这有什么不过意,那年他家开油坊,还借过咱家十石米呢!"   李老喜倒笑了:   "还是从小的脾气,说话不懂事!在人家老人面前,可不许这么说话!"   于是就安心住下。如果李老喜第二天果真回去,也就躲过了杀身之祸;他被亲家和 女儿留下,就该他倒霉。第二天晚上,他正由亲家陪着听"泪洒相思地",许布袋和老马 老得三个,已经骑着马上路了。   直到来时,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并不知道来干什么。孙老元只交代他们,跟干儿许 布袋去借件东西。老冯、老得自从吃了孙老元的核豆,一心想给老掌柜办事,现在听说 事情来了,都很高兴。但听说事情是夜里不是白天,又有些纳闷,说:   "老掌柜,借什么东西,白天不去借,还得趁着晚上!"   孙毛旦在一旁说:   "白天怕人家家里没人,夜里去才找得着。"   老冯老得一听也有道理,又问孙毛旦:   "少东家,到底是借什么,得去三个人?"   孙毛旦说:   "去三个人,证明借的东西不轻,得三个人才抬得动,路上布袋告诉你们!"   到了夜里,老冯老得就跟许布袋骑马出了村。临行时,老掌柜又把许布袋拉到旁边 交代:   "没机会就不干,也不要出了事情!"   许布袋说:   "干爹,放心去睡觉吧!"   三个人出了村。一开始大家不说话,等出了村,上了路,打马跑开,三个人才开始 说话。老得说:   "老冯,夜里没骑马走过路,谁知比白天出路!"   老冯说:   "可不!我那年赶马车拉豆饼,一夜走了一百二,放到白天,把马打死也走不脱!"   老得又说:   "这借个东西,老掌柜憋了半年!"   老冯说:   "也不知借个什么!"   老得问许布袋:   "少东家,咱们去哪村借东西?"   许布袋:   "去牛市屯!"   老冯说:   "借个啥,用得着三个人?"   许布袋说:   "借个人头!"   老得笑了:   "少东家就会说笑话,黑更半夜,借什么人头!借谁的人头?"   许布袋说:   "借李老喜的,他把殿元给勒死了,咱们今天去杀了他!"   老冯老得都严肃了:   "真的?"   许布袋"嗖"地从后背衣裳里抽出那把杀猪刀:   "看这把刀!"   一说看刀不要紧,老冯老得吓了一跳,老得当时吓得软瘫了,"咕咚"一声就从马背 上栽了下来。   许布袋和老冯都停住马,起来拉他,他瘫在地上不起来,说:   "老掌柜也不说清楚,光说借东西,谁知是借人头!吓死我了,我是不敢去了,我没 杀过人,我不杀人!   许布袋上去抽了他一马鞭:   "起来!不是让你去杀人,杀人的是我,让你们俩在村外牵马等我!"   老得说:   "牵马我也不去,我一步动不得了,要去你们俩去,我要回去!"   许布袋说: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先杀了你!"   说着真用刀去砍他。吓得老得一骨碌爬起来:   "你别杀,我去,我去!"   三个人又骑马走。老得几次又想从马上瘫下来,但看着许布袋手中的刀,抱着鞍在 马上哆嗦。这时老冯说:   "少东家,看老得这样子,是真难去杀人。"   许布袋说:   "要搁我在队伍上脾气,早把他枪毙了!杀人我一个人去,你俩在村外牵马!"   老冯赶紧说:   "好,好,我们在村外牵马!"   到了牛市屯村外,许布袋果真让三人下马,把自己马的缰绳交给老冯:   "你俩牵马到麦棵里等着,我进去杀他!"   老冯老得慌忙说:   "好,好,我们在麦棵里等着!"   许布袋又往老得脸上亮了亮刀,转身一溜小跑就不见了。吓得老得又瘫在地上,说:   "老冯,老掌柜说让借东西,谁知是借人头,吓死我了!知道这,说啥我也不来了!"   老冯这时倒英勇了,说:   "原来少东家是让李老喜勒死的,那李老喜也该杀!老掌柜也没有让咱去杀人,就让 在村外牵牵马,杀人用的是人家干儿,我看老掌柜够仗义的!"   老得说:   "我也知道仗义,只是头一回干这事情,当不住腿的家!"   说着,两人牵马隐到了麦棵里。到麦棵里等了一会,老得又问:   "不知要等多长时候?"   老冯挺内行地说:   "杀人倒快,就是找人慢。等着吧,反正布袋不回来,咱不能回去,不然见老掌柜怎 么说?"   老得说:   "愿他杀得快些吧!"   老冯、老得说话时间,许布袋已经到了牛市屯的戏台前。戏台上吊着两盏汽灯,亮 得晃眼。这时玻璃脆正唱到小寡妇哭丈夫,戏台下许多人都哭了。许布袋把刀藏好,也 挤在人群中听,顺便还在小摊上买了十几个梨糕糖。听了一会戏,吃了两个梨糕糖,将 坐在前边的李老喜给瞄上了。既然瞄上了,许布袋就不再着急,安心听戏。   等戏散场,大家呼喊着搬凳子回家,许布袋就远远跟上了李老喜和他的亲家。李老 喜和亲家走在前边,女儿抱着睡熟的孩子走在后边,再后边是搬凳子的两个伙计。等一 干人回到家,许布袋也绕道上了他家的瓦屋顶。许布袋伏在瓦屋顶上,以为他家很快就 灭灯睡觉,可以动手了,谁知李老喜亲家老关又在正房摆上了酒,和李老喜喝了起来。 看着窗户纸上透出的两个对饮的人影,许布袋生了气:   "本来不想杀他,谁知他还喝酒,这下得杀了他!"   好在两人喝的时间不长,伙计提个灯笼,就把李老喜送到了后院安歇。许布袋也从 瓦房上沿到后院。原以为这下安生了,谁知道李老喜睡下也不安生,屋里的灯一会灭了, 一会又亮了,他一会睡下,一会又起来了。原来李老喜又跑肚子,睡下一会,就得起 床到屋外厕所去解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把许布袋气得直吐唾沫,骂道:   "今天算是倒霉,看他那个磨蹭劲儿!"   好不容易李老喜睡下了。屋里不再亮灯。许布袋拍了一下巴掌:   "你也会老实!"   就顺着房墙下去。谁知屋后有个狗窝,一个狼狗"忽"地一声扑了上来,把许布袋吓 了一跳。许布袋正有气没地方出,一把攥住扑过来的狗脖子,生生地把个大狼狗给攥死 了。大狼狗一声没吭,先是腿乱踢蹬,渐渐身子就变成了烂泥。许布袋把狼狗扔掉,绕 到房前,到李老喜睡的房子,便去拨门。谁知刚一拨,门就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许 布袋心想:   "他倒胆子大,睡觉不插门。"   进屋以后,悄悄摸到床前,从后衣裳里抽出杀猪刀,估摸出睡觉人头的地方,一刀 就下去了。谁知一刀砍了个空,把个枕头给砍烂了,床上也没动静。许布袋吓了一跳, 张眼往床上看,床是空的,只有翻起的一团被窝。原来在许布袋和狼狗搏斗时,李老喜 刚睡着又拉肚子,这次来得比较急,灯也没点就提着裤子出去了。许布袋只好蹲在床脚 下等,心里说:   "原想等他睡着送他走,他也不知疼,谁知他没这福气,还得醒着杀!"   心里正说着,门响了,李老喜提着裤子走了进来。许布袋不再等待,一个箭步就冲 了上去。李老喜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突然见有人影黑乎乎扑上来,知道不妙,扭身就 往外跳,跳出屋就跑。可他一时着急,吓得也忘了喊。许布袋见他跑了,心里也着了急, 端着刀子就追。李老喜跑到院子没处躲,就一头钻进了磨房磨道里。许布袋也跟到磨 道里。两人在磨道里转了两圈,人还没杀上。这时老关的马夫后半夜起来喂马,听到磨 房有动静,就过来喊:   "谁?"   听到有人声,李老喜才想起自己也有嘴,便大声嚷嚷:   "快来人吧,快来人吧,有人杀我!"   说完,一头栽倒在磨道里。   马夫吓了一跳,接着在院子里乱跳:   "东家,快起来吧,我是不管了,有人杀李村长!"他这么一喊,各屋纷纷亮了灯, 人们提着裤子跑出来。许布袋见事不妙,只好收起刀,趁乱又攀上瓦屋顶跑了。   老冯、老得仍在麦棵里等着,看看东方发白,天都快亮了,两人不禁有些着急。老 得说:   "布袋怎么还不来?说话天都亮了,天一亮,咱们还牵着马藏在麦棵里,被人看到算 什么!"   老冯说:   "再等一等吧,杀个人哪那么容易!"   正说着,许布袋来了,跑得气咻咻地。跑到跟前,跨上马就跑。老冯、老得也急忙 上马跟他跑。等跑出五六里路,三匹马才渐渐慢下来。这时老得问:   "怎么样布袋,把李老喜杀了吗?"   许布袋也不言声,又打起马。老冯悄悄对老得说:   "看他不言声,肯定是杀了!"   这样到了孙家。孙老元孙毛旦一夜没睡,都在等着,见他们回来,忙将他们引到正 房。孙老元急忙问:   "怎么这么长时间,把我急坏了,怎么样布袋,得手了吗?"   这时许布袋已经镇静下来,先喝了一瓢水,然后说:   "干爹,这次不顺,李老喜光拉肚子,一夜没睡,没个下手处。后来好不容易把他挤 到磨道里,谁知又惊起了人,我只好跑了!"   孙老元孙毛旦吃了一惊。老冯老得也吃了一惊。孙老元问:   "这么说他没死?"   许布袋说:   "没杀到他,他还活着!等明天晚上吧!"   孙老元摇头叹息:   "你呀布袋,错失良机,错失良机。你今天没杀到他,他明天晚上还能在那等着你吗?"   等许布袋、老冯、老得下去歇息,孙老元在屋里急得来回转圈,拍着巴掌对孙毛旦 说:   "我说布袋有些冒失,看冒失不冒失。这么好的机会,让他错过了!唉,也是命该如 此,老喜不该死!"   孙毛旦说:   "当初还不如让我去!"   这样焦急到天明,突然马夫老冯又回来了,进屋就叫:   "老掌柜,老掌柜,我报告你一个喜信!"   孙老元说:   "这时还有什么喜信!"   老冯说:   "我听街上人说,李老喜死了!"   孙老元孙毛旦吃了一惊:   "什么,他死了,不是布袋没杀着他吗?"   老冯说:   "布袋是没杀着他,但把他挤到磨道里转了两圈,把他给吓死了!刚才有人见李文闹 李文武急急忙忙去牛市屯奔丧呢!"   孙老元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心放回了肚里,接着又趴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老天,这就不怪我了,他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八   李文闹、李文武赶去奔丧,一下马,扑到磨道里就哭了,"爹呀""爹呀"地叫。女儿 巧珍跺着脚哭:   "都怪我了,昨天爹说要回去,我没让他走;要昨天让他走了,不就没这事了!"   李老喜夜里睡觉的地方,是亲家老关他舅爷以前住的房子,李老喜来听戏,老关让 他舅爷先搬到前院。老舅爷听说在自己房里杀了人,登时也吓瘫了,说:   "如果亲家不来听戏,那不就该杀着我了!"   一群人在磨道里哭罢,伙计把李老喜的尸首抬到了正房。接着张罗给他买棺材。亲 家老关见到李文闹李文武,感到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摊着手说:   "亲家哥,我请亲家来看戏,谁知在咱家出了这事,亲家哥,我是没法说话了!"   李文闹李文武这时倒冷静,作揖说:   "大爷,这不能怪你,还是俺爹的仇人。就是俺爹停尸在你家,给你添了麻烦!"   老关见李文闹李文武这样通情达理,心中倒十分感动,拍着手说:   "亲家人都死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尽我的能力罢了!"   到了正午,老关家伙计拉回来一口柏木大棺材,给李老喜买回来内外几身新衣。当 时换了衣服,儿子女儿看着入了殓,然后老关派马车拉上棺木,女儿外孙坐在车上抱着 棺木,李文闹李文武骑马在两边护着,由牛市屯起灵回马村。刚出牛市屯,碰到牛市屯 屯长老牛,刚到村外送玻璃脆戏班子回来,见到李老喜灵车,急忙下马,对李老喜的灵 车行了个礼,说:   "李村长为人随和,想不到也有仇人!"   李文闹李文武也急忙下马,双双跪到地上,给牛屯长磕了个头。   李老喜灵车拉回村,李家开始在门上蒙白布,搭灵棚,举办丧事。村里人见又死了 一个村长,都有些害怕,说:   "咱这村盛不住村长!"   但也纷纷来送烧纸。副村长路黑小又赶来当执事,站在门口喊丧。孙殿元被勒死, 李老喜又当村长,路黑小担心自己的副村长当不成,谁知李老喜又让他当副村长,他对 李老喜也有些感激。据说当时为让不让他当副村长,李家还有一番争执。李文闹说:   "路黑小纯粹一个见风倒,过去咱当村长,他跟了咱十来年;后来孙家一上台,他又 跟了孙家;现在咱又上台了,再不能用他,看他还见风倒不倒!"   李老喜说:   "什么见风倒,谁不是见风倒?过去光绪当皇帝,咱跟着喊万岁,现在成了民国,咱 不也跟大总统!关键是自己有没有本事上台,别怪老百姓见风倒!"   于是又让路黑小当了副村长。路黑小当了副村长以后,也尽心敲锣开会,说理找人 烙饼。现在李老喜突然又一死,路黑小心里也有些害怕,但念着李老喜对自己的情分, 也赶过来当执事喊丧。有人来送烧纸,他便喊:   "有客奠了!"   "奏乐!"   "烧张纸!"   "送孝布一声!"   喊了一天丧回来,老婆孩子都睡了。路黑小脱光衣服钻到被窝,老婆突然爬到他跟 前。路黑小以为老婆来找快乐,便说:   "快睡吧,我喊了一天丧,身子软瘫个球了!"   老婆便爬了回去。可路黑小快睡着时,老婆又爬了过来。路黑小有些恼怒,想爬起 来打她,这时老婆说:   "黑小,我跟你说个事!"   路黑小伸回手:   "什么事,你说!"   老婆说:   "我知道是谁杀了老喜!"   路黑小"忽"地一下坐起来,睡意全无。问:   "你知道?你一个娘儿们家,怎么会知道?是谁?你说!"   老婆说:   "我前天夜里下地偷麦,正偷着,路上响起马蹄,我以为是来抓我,就赶紧伏到麦棵 里不动了。谁知过来三个人,你猜是谁?是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还有他家的伙计老冯 和老得!"   路黑小说:   "你碰到人家,也不能说是人家杀了老喜!"   老婆说:   "一开始我也不知他们干什么,但他们在路上说话,被我听见了。老冯说去借东西, 布袋说去杀老喜,老得还软瘫得掉下马呢!"   路黑小说:   "后来?"   老婆说:   "后来他们又骑马走了。当天夜里,老喜不是被人杀了?"   路黑小不说话了,慢慢将身子躺了回去。接着浑身打起了哆嗦。李老喜一死,他就 觉得有些蹊跷,现在听老婆一说,他明白两个大户人家起了仇杀。仇杀为了什么?路黑 小也明白了,为了一个村长,谁能打锣召集开会。他们杀来杀去不要紧,自己都跟他们 当过副村长,给他们打过锣,别到头来把自己也挤到中间,被人给害了。这样思来想去, 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又得爬起来去当执事。这执事就当得心神不定,无精打采。 有两次把丧的次序都喊错了,还没有喊"烧纸",就让孝子送"孝布"。惹得门外一班吹响 器的轻声笑了。偏偏中午时候,又来了一帮奠客。这奠客不是别人,正是孙家老掌柜孙 老元。前边有几个孙家的伙计,抬着一个大黑食盒子。和去年孙殿元死时,李老喜去奠 一个架式。当李家伙计接过食盒子把它摆到灵前,孙老元要上前祭奠,先与路黑小作揖, 路黑小一看孙老元的眼睛,登时就瘫在地上昏了过去。只好被李家伙计架了下去,另 换了一个执事。   丧事办了两天了,奠客渐渐少了。晚上,客人散了,李家兄弟和闺女巧珍一边跪在 李老喜棺材前守灵,一边商量爹到底是被谁害的。李文闹对姐姐巧珍说:   "爹是在你家被害的。你公公家也废物,凶手都杀到了家里,硬是没捉住他,让他跑 了!"   李文武替姐姐开脱说:   "枪手都会飞檐走壁,怎么能抓住?"   巧珍半天没说话。突然又问:   "只是不知是谁雇的枪手?"   这时李文武说:   "必定是孙家!"   李文闹问:   "怎么料定是他家?"   李文武说:   "你想嘛,咱家别的还有什么仇人?必定是你上次弄死了人家儿子,被人家知道,现 在发作了!"   李文闹说:   "他儿子关我大狱,我该弄死他,可他怎么敢弄死咱爹!"   说着站起来:   "我这就带几个人,去平了他家得了!看他也敢杀我!"   李文武说:   "哥,说你不通情理,你可真不通情理,你还没个证实,咱也只是猜疑,怎么好杀人 家!"   李文闹只好又坐下。   这时巧珍说:   "要证实也容易,我看只找一个人就够了!"   李文闹说:   "找谁?"   巧珍说:   "就找路黑小!我前天哭灵时发现,路黑小在前边喊丧神色不对,有好几次喊都喊错 了。后来孙家来祭,他又晕倒了,这里边必定有蹊跷。要不就是他杀了咱爹,要不就是 他知道是谁杀的,不然神色不会这个样子!"   李文武、李文闹说: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   接着李文闹就喊伙计:   "去把路黑小叫来!"   李文武补上一句:   "就说叫他过来商量后天出殡的事!"   伙计走后,李文闹问:   "他来了怎么问他?"   李文武说:   "这是你的事啦。停会我跟姐姐下去,你来问他!"   路黑小那天中午晕倒,被人抬到家里,直到下午才缓过劲来,嘴里还嘟囔个不停: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老婆给他做了一碗酸辣疙瘩汤,喝下去,心里才缓过来。老婆瞪他一眼:   "知你这么胆小,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   路黑小说:   "那天晚上你就不该偷麦子!"   又自言自语说:   "村长死了,又得换村长,这回我是说啥也不当那个副村长了!"   老婆说:   "不当也好,当这个副村长,也没见你挣回万贯家产,好好贩你的牲口,好好种地, 咱过个安生日子!"   路黑小连连点头,决心跟老婆过普通百姓的安生日子。晚上老婆做饭,他就到灶下 烧火。老婆也很喜欢。一家人早早吃完饭,就脱衣裳安歇。这时李老喜家的伙计来了, 在窗外喊:   "路村长,少东家喊你去!"   路黑小拍着手说:   "看看,看看,你不想当,还跑不了你哩!"   路黑小问:   "找我什么事?"   伙计说:   "商量老掌柜后天出殡的事!"   路黑小才略略放心。穿衣服起来,跟伙计去了。来到李家,到处没人,进了灵堂, 就李文闹一个,路黑小还有些怪异,问:   "文闹,后天才出殡,怎么今天就没人守灵了?"   李文闹在棺木前黑着脸说:   "这个灵不守了,找到杀俺爹的凶手了,先报了仇,再埋俺爹不迟!"   路黑小顿时脸吓得就白了,哆哆嗦嗦问:   "你们把凶手找到了?是谁?"   这时李文闹"刷"地扯出一把杀猪刀,用刀指着路黑小说:   "就是你!"   劈胸揪过路黑小,又对棺材说:   "爹,杀你的凶手找到了,我这里给你报仇,你闭闭眼吧!"   然后就要往路黑小胸膛里扎,把路黑小吓得魂都没了,他连声叫:   "少东家饶命,少东家饶命,老掌柜不是我杀的!"   李文闹说:   "怎么不是你杀的,有人看见你了,孙家伙计来报告,说看见你杀的!"   路黑小急了:   "他这才是恶人先告状,我不告发他,他还告发我!"   李文闹又将刀逼了逼:   "那你说清楚是谁杀的,说不清楚就是你,我还是先杀了你再说吧!"   又把刀子往里扎了扎,已经刺破了一层小棉袄,挨到了皮肉。   路黑小眼前一阵黑,说:   "饶了我,饶了我,我说,我说!"   就把老婆告诉他的话说了。   说完,李文闹放了他。这时李文武和巧珍也出来了。李文武扶起路黑小:   "老路,我哥性子急,错怪了你,看在我爹面上,你担待着点!"   路黑小这才知道李文闹使的是计策,但也只是擦汗说: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巧珍这时哭了:   "文闹文武,凶手是找到了,就看你们两个的了!"   又扑到棺材前哭:   "爹,你死得好惨,你让人给吓死了!"   这时李文闹对路黑小说:   "你回去吧,出门一个字不要说!"   又比了比自己的杀猪刀。   路黑小忙说:   "我不说,我不说!"   然后退了出去,撒退就往家跑。刚跑到家,又晕过去了。等醒来,老婆晃他的头:   "你怎么了,叫你去说些什么?"   路黑小跳起搧了老婆一巴掌:   "×你妈,都怨你了!以后再不要夜里偷东西了!"   路黑小走了以后,巧珍去睡了,李文闹和李文武在一起商量报仇。李文闹说:   "怎么办吧,爹死了,就剩咱们俩!"   李文武说:   "还能怎么办?人家把咱爹都杀了,等送爹入土,就想法报仇呗!"   李文闹说:   "咱这次找一个高手,把他家灭了算了,省得以后再来找麻烦!"   李文武叹口气说:   "哥,灭不了,这次不光是姓孙,还有许布袋,还有马夫老冯,厨子老得,牵涉的面 挺大!"   李文闹说:   "管他大不大,牵涉到谁,就杀了谁!"   李文武说:   "那得雇多少土匪!一下杀几口人,动静也太大!他们人都是分散的,又不聚到一起 等你杀,如何动手?这次比上次杀孙殿元复杂。那次是一个人,这次人家人多不说,说 不定还防着呢!"   李文闹急了:   "依你这么说,咱不杀他们算了!"   李文武想了想说:   "也不能不杀,也不能全杀,得杀主要的,想一个马夫,一个厨子,也不敢动手杀咱 爹,无非给许布袋打打下手罢了,杀他们也没意思。要杀,许布袋一个,孙老元一个!"   李文闹说:   "孙毛旦也不能留着,那家伙在街上骑马,见了我,正眼都没看过一个!"   李文武说:   "那只能放到以后,口不能开得太大,还是先杀许布袋和孙老元!"   李文闹说:   "好,等丧事办完,我就去雇人!还找上次那个枪手,勒死孙殿元,他活做得挺利索。 就是少给他二十块光洋,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这次给他补上算了!"   李文武又说:   "哥,依我说,先不要雇人。以前咱走这条道杀了孙殿元,他家也走这条道杀了咱爹, 这条道不能走了,不然杀来杀去没个完!"   李文闹说:   "不找枪手,谁还能替咱报仇?"   李文武说:   "咱找县司法科老马!"   李文闹从鼻孔喷出一股气:   "县司法科老马?亏你想得出,看他那个样子!再说,与他不沾亲不带故,他能帮咱? 他倒是关过我几个月!"   李文武说:   "他为什么关你?是因为你逼死了佃户老婆,人赃俱在!这次许布袋他们杀了咱爹, 咱也有人证,何不用老马?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咱是冤主,又有人证,他说什么也得把 许布袋和老冯老得抓起来。咱先借他的手杀了许布袋再说!除了这个孽障,咱再对付孙 老元!说不定到大狱里他们三个一交代,把老元扯进去,把老元也解决了!咱不费吹灰 之力,就把人解决了,有何不好?再说,咱借老马杀了仇人,人就是老马杀的,不是咱 杀的,咱只是一个冤主,以后孙家就不会把仇气对住咱;咱雇人杀了他们,咱又成了凶 手,他们又把咱当仇人了!这样杀来杀去没个完。能用老马,还是用老马!"   李文闹已经听得分不清李文武在说些什么,他倒是偏着头看着李文武:   "老弟,什么时候,你肚子里添了这么些道道了!"   李文武说:   "哥,咱爹死了,以后就靠咱俩,咱遇事不能莽撞。那样,三弄两弄,把咱也弄进去 了!"   李文闹说:   "你说了这么半天,先按你的试试吧!试不成,我再去雇人不迟,反正一个许布袋, 一个孙老元,跑不了他!" 九   老马来了。仍带着他的两个股员。这次的老马,不比以前的老马,腰里新添了一架 盒子,与人说话,动不动就拍拍它。李文武前去告状,派马车去接他,老马说: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村尽出些人命案!我看司法科不要设到县里,设到你村算 了!"   李文武赶紧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马股长,小民冤情太大,爹被人杀了,马股长不去,凶手难以惩办,求马股长给小 民做主!"   这时旁边一个股员说:   "老马,咱们去吧,这个案儿好破,凶手在那明明白鞍摆着,到那绑人就完了!"   老马瞪了股员一眼:   "你本事大你去吧,看你能把人绑回来!"   李文武怪股员插嘴,忙又磕了一个头,   "马股长不去,凶手肯定难以伏法。请马股长念小民的冤情,亲自动身去一趟。要是 股长不去,小民也不活了!"   老马见一个财主一个劲儿给他磕头,这才缓过劲儿来,说:   "你起来吧,杀人偿命,民告状官不能不究,这是自古的王法,何况咱们民国了!我 这两天本来心口疼,不能乱跑,念你爹被人杀了,我去一趟吧!想他两个佃户,一个地 痞,杀了人就能没事儿了!"   这样,老马和两个股员,被李文武接到马村来了。一进马村,李文武说:   "请股长先到舍下用饭!"   老马当下把盒子抽出来:   "少东家,我公务在身,还是先办了公事,再去你家打扰不迟!"   接着指挥两个股员:   "先去把老冯、老得、许布袋给我绑了!"   接着又对李文武说:   "你是不懂啊!我们先去你家吃饭,凶手知道我们来,不早跑了!先绑了凶手,再到 你家吃饭,我心里,你心里,不都踏实了?"   李文武这时倒佩服老马,连点头:   "股长英明,股长英明!那我回家准备去了!"   老马带着两个股员,就去了孙老元家。孙老元正在屋里吸烟,孙毛旦在旁边站着, 忽然见老马端着盒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两个股员,两个吓了一跳,孙老元赶快迎出来:   "哟,老马来了,毛旦,赶紧叫人倒茶!"   老马板着脸说:   "倒茶不倒茶,老掌柜,我公务在身,今天来打扰你,你多担待吧!"   说着,将盒子炮拍到了桌子上。   孙老元孙毛旦一听老马的口气,知道事情坏了,孙毛旦当时就有些筛糠,孙老元到 底老练些,仍笑着说:   "老马是县上的官员,平时请都请不到,哪里能说打扰!"   老马坐到椅子上说:   "老掌柜,咱长话短说吧,事情发了,你家干儿许布袋、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合伙 谋杀李村长,被人告了!我今天来,是来拿人犯了!"   孙老元摊着手说:   "老马,冤枉啊!李村长近日死了不假,可并不是我家人害的?老马你是明白人,孙 李两家,历来有仇,这是栽赃陷害呀!"   老马笑了笑:   "老掌柜,瞒不住了。据李家说,这事是有人证的,贵村副村长路黑小他老婆,那天 晚上到地里偷麦子,你家三人去牛市屯害李村长,路上的话,都被她听到了!要我把路 黑小和他老婆传来吗?"   孙老元孙毛旦一听这话,眼前都一黑,张张嘴,都说不出话。老马又一笑,命令两 个股员:   "下手,抓老冯、老得和许布袋!"   两个股员当下就拿着绳子下去了。这时孙老元缓过劲来,向孙毛旦使眼色。孙毛旦 会意,溜出屋子,扒墙到后院,又绕道出村,也顾不上骑马,斜踏着庄稼地就往杨场奔 去,给许布袋报信儿。   屋里剩下孙老元和老马。这时孙老元说:   "马股长,这事是瞒不过你。可你明白,李老喜确实不是三个孩子给杀的!当初我儿 孙殿元,可是李老喜给杀的!"   老马说: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为了殿元,我不也来过?让你有信儿去报告我,没 有报告,我就不知道是谁杀的了;这回人家报了案,我就说这回吧!"   孙老元急着说:   "当初殿元确实是被李家雇枪手勒死的。我也一直想报告股长,可几个孩子不懂事, 想吓唬一下李老喜,趁他去听戏,就吓唬了他一下,谁知一吓就吓死了,确实并没有杀 他!"   老马说:   "杀他没杀他,到县里过过堂再说吧!"   这时孙老元赶紧到里屋拿出几十块袁大头,往老马手里塞:   "马股长,都怪几个孩子不懂事,也是我管教无方,早依我报告马股长,殿元的仇也 报了,也不会出现这事。可李老喜确实是被吓死的,不是杀死的,马股长明镜高悬吧!"   老马推着袁大头说:   "老掌柜,这是何必,我又不缺钱花,叫别人看见,倒是我老马爱财了!"   孙老元将袁大头直接装到老马口袋:   "知你不缺钱花,可你的钱是你的,这是我老头的一点心意!"   老马这时叹口气说:   "老掌柜,我尽力而为吧,可这是人命案儿,怕也有些不好办呀!"   正说着,老冯、老得已五花大绑被两个股员推进来,老冯正在喂马,老得正在和面, 突然被人五花大绑绑了,吓得魂早飞了。见了孙老元,才会说话,一个劲叫:   "老掌柜、老掌柜,快让他们放了我们!"   可老掌柜也只是搓手叹气,老马端起盒子说:   "绑了还不老实,再说话我崩了你们!"   老冯老得这才瘫到地上,不敢再说话。老马问:   "许布袋呢?"   两个股员说:   "听说他不住在这里,住在老家杨场!"   老马跺着脚说:   "那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骑马去绑他!"   一个股员就赶紧去马棚拉马,骑上就朝杨场跑。这时老马向孙老元拱拱手说:   "老掌柜,你歇着,我告辞了,两个人犯我先带走。回头通知他们家属,把铺盖送到 大牢里去吧!"   说完,就和另一个股员带着老冯老得,去了李文武家。李文武李文闹早在门口等着。 因过去老马曾绑过李文闹,关过他几个月,李文闹见老马有些不自然;老马却不在意, 见他该怎么打招呼,还怎么打招呼。李文武李文闹见老马果真绑了老冯老得,心里也 很高兴;可一见没有许布袋,急忙问:   "许布袋呢?"   老马说:   "放心,已经派人到杨场绑去了!"   然后让股员把老冯老得脸对脸绑到一棵大树上,进李家去吃酒。酒吃到一半儿,另 一个股员回来了,报告:   "老马,许布袋跑了!"   李文闹李文武大吃一惊,急得跺脚:   "咦,怎么让他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股员说:   "我骑马去找,听邻居说,早跑了一个时辰了!"   这时老马倒不着急,说:   "跑了怕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等会你再去一趟,把门给他封了!"   李文闹说:   "封门管屁用,得把人抓住呀!"   老马一听这话不高兴,把酒杯放下说:   "谁不想抓人?他不是跑了嘛!封门不管用,停会不要封了!"   李文武见老马发了火,急忙解释:   "马股长,我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许布袋能早一个时辰跑,必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这通风报信还能有谁呢?必是孙家的人!"   李文闹说:   "必是孙毛旦那个家伙!孙老元、孙毛旦都不是好东西,害我爹必是他们出的主意! 许布袋跑了,索性把孙老元、孙毛旦两个抓起来抵上算了!"   老马一听李文闹的话,又不高兴:   "大少爷说这话,就是不懂官司上的事了!办案儿抓凶手,没听说抓人家一家!我这 是办公事,不是替你报私仇来了!我还听说,令尊还不一定是被人杀的呢,还可能是他 自己吓死的呢!"   李文闹瞪着眼:   "吓死和杀死,有什么区别?"   老马见他顶嘴,心里更不高兴,拍了拍身上的盒子炮说:   "照你说,我现在开一枪,把你吓死,我还是凶手了?"   李文武怪哥哥不会说话,又赔笑脸对老马说:   "股长今天来,能抓住两个凶手,也算不错。许布袋那里,烦股长再操些心,哪天堵 住给抓了也就算了!"   老马仍咕嘟着嘴说:   "我怎么不想堵,该堵我自然会派人去堵了!就是令兄太不会说话,当初他不也因人 命关过大牢!最后是怎么放出来的?"   李文武说:   "都是多亏老马,都是多亏老马!"   就给老马上酒。   李文闹见老马真耍开脾气,也过来说:   "老马,我心粗嘴笨,不会说个话,老马多担待吧!"   老马心里这才舒坦些。   酒喝到下午,老马、两个股员要带着老冯老得回去了。临上车,突然老马又说:   "对啦,还有两个人,也得绑起来解到县里!"   李文武问:   "还有两个人?还有谁?"   李文闹问:   "该不是孙老元和孙毛旦吧?"   老马说:   "一个是路黑小,一个是路黑小他老婆!"   李文武忙说:   "老马,他们不用绑,他们并不是人犯,他们只是个证人!"   老马说:   "对啦,就是要这个证人,到大堂上好对质呀!"   听老马这么说,李文闹、李文武也没话说。老马就叫两个股员下去,到路黑小家, 把路黑小和他老婆给绑来了。副村长路黑小仍失魂落魄的,见人来绑他,就让绑,没说 什么,倒是路黑小他老婆大叫大闹,见了老马还叫:   "老马,你这断的是哪门子案,我在麦地偷听了两句话,犯王法了?"   李文武给解释:   "黑妮,不是说你犯法,是让你到县里对质!"   路黑小老婆说:   "对质?我和黑小到县里对质,家里七个孩子谁管?老马,你索性连我七个孩子也绑 走得了!"   老马听她这么说,倒不说话。这时李文武说:   "老马,七个孩子是个事,我看,也别往县里绑了,就在这里对对算了!"   老马想了想,说:   "这个老娘儿们,她倒难缠了!"   于是就在这对质。对完质,签了字,画了押,就把路黑小和他老婆放了。路黑小他 老婆见自己一番话起了作用,倒挺神气,一边回家一边说:   "说绑人就绑人了?吓唬不住谁!当是这阵势我没见过哩!"   路黑小跟在老婆后头,仍是无精打采的。偏偏在胡同口又碰上孙老元。孙老元急得 像热锅上的蚂蚁,出来探听消息,见了路黑小,顿着拐棍说:   "黑小黑小,咱爷儿们在一起不错,你怎么这么坑害俺呢?"   路黑小这时哭了,揪着自己的衣裳襟说:   "老掌柜,我也是没办法,李文闹的小攮子逼到我胸口!"   接着又用巴掌搧自己的耳光:   "谁让你爱当这个副村长,谁让你爱充人物头!老掌柜,这回我可改了,以后打死我, 我也不充人物头了!"   这边老马、股员带着人犯坐马车走了。老冯和老得,分别被绑在马车两边的大辕上。 马车上了路,气氛有些缓和,老马、两个股员都解开了衣服,开始说笑。股员说:   "老马,今天还算不错,三个人犯抓住两个,还怎么了?以前还没这样过哩!回去你 给科长说说!"   老马说:   "说说是要说说,就是李文闹那个家伙不会说话,跟我还犯贱哩!当初不是我,能从 大狱里给他放出来?"   这时老冯插说话:   "老马,这回不会杀了我们吧?"   老得说:   "老马,我们哥俩儿啥都没干,人是布袋吓死的,我们也就是在麦棵里看个马!"   老马拿出烟袋,照他们俩人头上一人来了一下,接着吸着烟说:   "杀你们不杀你们,不是我老马能做得了主的,得回禀科长县长,看他们怎么定吧! 按说事情是不大,也就看个马,可你们这俩人比较可恼!你们一个喂马的,一个做饭的, 不好好喂马做饭,掺和到人家事里干什么?仇气是人家李家孙家的仇气。人家为啥有 仇气?争村长哩!你们在里边忙乎什么?你们把李老喜杀了,村长就轮到你们了?你们 不还是做饭喂马?你们跟着人家跑什么?说你们傻,你们就是傻;说你们是刁民,也不 为过。依我的脾气,还是杀了你们好!省得以后再跟人瞎掺和!"   老冯老得忙说:   "老马饶命,老马饶命,这次饶了我们,以后再不掺和了!"   老马说:   "就是,安安生生做个良民,比什么不好,管他谁当村长哩?谁当村长,都安安生生 做饭喂马,保证我不抓你!"   老冯老得连连点头:   "是哩,是哩!"   这样把老冯老得解到县里,下了大牢。第二天,孙老元又让人给老马家里送过来一 布袋芝麻。老马收下芝麻,就去给司法科长汇报情况。司法科长是他姐夫。案情简单说 过,老马说:   "姐夫,两个刁民,没有大事情,也就看个马,放了他们吧!"   姐夫打个哈欠说:   "我知道了,看县长怎么说吧!"   第二天,科长回禀县长。谁知县长这两天心情不好。这一段县里土匪四起,社会秩 序不稳,上峰责备下来,县长正想抓两个土匪杀了,镇一镇地面,可土匪哪里是好抓的? 现在见送来两个刁民,就想将他们充数,于是说:   "什么看马?看马和杀人是一样的!没人看马,另一个凶手也不敢杀人!这样的刁民, 简直就是土匪!杀了他们!将他俩的人头挂到城门楼子上!"   于是,可怜马夫老冯、伙夫老得就被杀了,人头被挂到了城门楼子上。由于天越来 越热,哄了许多苍蝇。三天以后,头就有些发黑发臭了。   消息传到马村,苦主李文闹、李文武十分不满意。李文武说:   "杀错了,杀错了,让杀许布袋,谁知竟杀了老冯和老得,倒让许布袋给跑了!"   李文闹跺着脚埋怨弟弟:   "我说不该找老马,你非要找老马,看看事情办的!老冯老得他杀了,真正的凶手还 留着,等于仇一点没报!"   李文武也有些后悔,说:   "当初不该找老马,当初不该找老马!" "你说仇咱还报不报了?要报,不还得去找土匪,真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二回事!"   李文武叹息:   "是我把事情办坏了,老马依靠不得!"   又劝哥哥:   "就是找土匪,也只好再等一等了,刚杀了老冯老得,动静别一下弄得太大!"   李文闹说:   "看这事情办的!"   孙老元听说老冯老得被杀,也吓了一跳,埋怨老马不仗义,白拿了人家的袁大头和 芝麻。想到老冯老得对他的忠心,也有些伤心,落了几滴眼泪,连说:   "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忙让孙毛旦给两个人家送去些粮食和布匹,让他们好好办两人的丧事。两人的家属 倒不错,都没有找孙老元来闹,都说:   "县里要杀他,有什么办法?"   又对孙老元有些感激:   "老冯老得都死了,不在他那干了,还送粮食和布匹!"   孙毛旦见事情渐渐平息,骑马到大荒甸子上给许布袋送了个信儿。许布袋听说没事 了,也渐渐从大荒甸子里走出,又到杨场和马村活动。有人看见他们,有天天快黑了, 两人在一起骑马打兔子。 附记   李老喜死后,马村一时又没了村长。孙毛旦对孙老元说:   "叔,上次殿元哥死,村长被人家抢去了;现在李老喜死,村长又该轮到咱家了吧?"   孙老元急忙摆手说:   "快不要说那个村长,快不要说那个村长,为个村长,我已经丢了一个殿元,丢了两 个伙计,你不要再给我惹事!"   孙毛旦听孙老元这么说,心里悻悻地。可他仍不死心,仍想到乡里活动活动,当这 个村长,也打锣让人开会,断案给人说理。可没到他活动,李家大少爷李文闹已经提了 两瓦罐香油去了乡上。乡上仍是那个老乡绅老周,过去与李老喜不错;现在见李老喜死 了,李老喜儿子又提着香油来看他,子承父业,也是应该的,于是就同意李文闹继任村 长。   李文闹当村长以后,仍打锣召集开会,仍给人断案说理。村公所的牌子,仍挂在他 家门口。副村长仍用的是路黑小。本来路黑小说啥也不干这个副村长,说:   "大少爷,你除非打死我,我不干这个副村长!"   李文闹说:   "那我就打死你!"   就真扬鞭子要打。路黑小无奈,只好又当上了,在村里打锣。不过他这锣打得无精 打采,声音也变老了,有气无力。逢到断案说理,找人烙的饼也是一边凉一边热。李文 闹发了火,问:   "黑小,你这副村长是怎么当的?怎么没过去当得有劲?"   路黑小也急了,急出一眼泪:   "大少爷,我不想有劲?可劲已经让吓回去了,我有什么办法?"   李文闹见他发了火,也对他没办法。   李文闹的村长当了半年,突然想起一件事,即还要给父亲李老喜报仇。因为这天他 在街上,影影绰绰看到了许布袋。于是与李文武商量,去雇土匪。没想到没等他去雇土 匪,土匪来找他了。来找他的土匪,就是上次他杀孙殿元时雇的那个枪手。上次勒死孙 殿元,该付给人家五十块光洋,李文闹克扣下二十块,惹得那枪手很不满意,还在锅三 的饭铺喝醉了。没想几年之后,这个枪手发了,由单崩一个人,发展到十来个人,七八 条枪,成了一支小队伍的司令。这天这支小队伍半夜从马村路过,司令突然想起旧事, 就带队伍闯到李文闹家,把赤条条的李文闹给勒死了。李文闹一开始还认为是孙家雇的 人呢,后悔自己下手晚了,后来认出司令,知道是为那二十块光洋的事,忙说:   "大哥,我还你二十块光洋就是了!"   这司令只是笑笑,摆摆手,就让部下把李文闹给勒死了。接着将李家的光洋敛到一 块,也不多拿,只拿了二百块,说:   "以一当十。"   将光洋装到一个布袋里,让一个小土匪背着,就带着队伍走了。   李文闹一死,村中大乱。李文武忙着张罗给哥哥办丧事。这时孙毛旦趁乱把村公所 的招牌,扛到了自己家。许布袋也来了,两个人便合计着来当这个村长。孙老元又劝他 们:   "孩子,为了一个村长,死了多少人,过个安生日子吧,别让人家再杀了你们!"   这时许布袋说:   "干爹,我有一个办法,咱就当得了这个村长!"   孙老元问:   "你有什么办法?"   许布袋说:   "看着谁想杀咱,咱判他个谋反,先动手杀了他!"   孙毛旦说:   "对,对,先杀了他!"   两个人不顾老掌柜的劝告,到乡上活动活动,花费一些,真当起了村长。许布袋当 正的,孙毛旦当副的,把路黑小的副村长给辞了。路黑小听说这一任不让他当副村长, 当下趴到地上给许布袋孙毛旦磕了两个响头。   用许布袋的办法,两人真把这个村长给当住了。两人一口气当了许多年。许多年中, 以谋反为由,杀了一个李小闹(李文闹的长子,长到十六岁那年),杀了一个周罗恩(一 个无法无天的地痞),打残了一个路片锣(一个又臭又硬的佃户),该杀杀该打打,就把村 民给镇住了。一次许布袋问孙老元:   "怎么样干爹,我在队伍上干过,知道这一套,对付这帮刁民,就得用这个办法!"   孙老元直摇头:   "我是老了,我是老了。"   许布袋从此就长住在孙家的西厢院。那里既是村公所,又是他的宿舍。后来孙毛旦 做媒,又把孙殿元的前任小老婆、镇上饭铺老板锅三的女儿锅小巧嫁给了他。从此也成 家立业,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孩,取名许锅妮。   孙殿元的儿子孙屎根,也渐渐长大了。到鬼子兵来到中国时,他已是二十多岁的小 伙子了。   他们这一茬人,都已经长大了。 返回上层目录 故乡天下黄花-第二部分 鬼子来了(作者:刘震云)  一 一九四○年   孙毛旦头戴战斗帽,骑一辆东洋车回来了。村里人没见过东洋车,听见铃响,都跑 出来看。一些娘儿们小孩,跟在他车后跑。边跑边喊:   "毛旦会骑洋车了!毛旦会骑洋车了!"   孙毛旦为了让大家看清楚些,又骑着车在打麦场转了一圈。转完圈回到家,孙毛旦 先到正房趴到叔父孙老元的遗像前磕了四个头,然后到西厢院,与干哥村长许布袋说话。   许布袋正在家给老婆上火罐。老婆锅小巧当年坐月子时织了两匹布,落下一个腰疼 的毛病。现在女儿许锅妮已经十七岁了,腰疼的毛病还没退下,一遇阴天就犯,要许布 袋给上火罐。孙毛旦挑帘子进来,见许布袋正骑在锅小巧身上上火罐,猛地一拍身上的 盒子炮:   "捉奸捉奸,青天白日,两个人鬼鬼祟祟干什么!"   把床上两个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孙毛旦,锅小巧说:   "毛旦,下次可不要一惊一诈的,别把我苦胆给吓破了!"   孙毛旦"哈哈"笑了。许布袋上好火罐,从床上跳下来,就去抽屉里摸烟袋。孙毛旦 说:   "不要摸烟袋了,我这有省事儿的!"   从口袋掏出一包东洋烟,递给许布袋一支。两人燃着。吸了两口,许布袋又将烟扔 到了窗户外边,说:   "这鸡巴日本人,弄得烟叶都变了味儿!"   又去摸烟袋。   孙毛旦说:   "那是你吸不惯!吸惯纸烟,还嫌本地烟有土腥气呢!"   锅小巧在床上说:   "毛旦,下次回来,给我捎两贴膏药吧!"   孙毛旦说:   "我给你弄两贴洋膏药,保你一贴上去,连病根揭下来!"   锅小巧说:   "那洋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毒?"   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给你弄膏药,你说有毒,要不说你是土包子,洋药不比火罐管用。人家还生产洋药 干什么?多生产些土罐就行了!上次警备队一个新兵,被八路军打伤了胳膊,人家日本 军医要给他上洋药,他哭闹着不让上,怕洋药有毒,谁知一上去,三天就能抬胳膊了!"   接着将自己的战斗帽摘下来,递给许布袋说:   "布袋,你看看这战斗帽,也是人家弄的,别看后边缀了几个布条条,那是海绵,子 弹都打不透!"   许布袋接过去摸了摸,将帽子扔到炕上:   "鸡巴一块软布,子弹会打不透?一会我打一枪试试?"   孙毛旦又急得红了脸:   "试试就试试,我们试过几回了,说打不透,就打不透!"   锅小巧拾起帽子摸了摸,说:   "打透打不透,戴上这帽子不冷!"   孙毛旦撅着嘴说:   "是不冷呀!日本人一人一顶,警备队小队长以上才发哩!"   许布袋朝孙毛旦身上打量一下,最后目光落到他的匣子枪上:   "毛旦,你上次来时背的是快枪,这次怎么换盒子了?"   说快枪换盒子,孙毛旦又高兴了,忙把盒子从木头枪匣子里抽出来,递给许布袋说:   "你看看这盒子怎么样?"   许布袋上下拨弄了一会儿,说:   "不错,这枪不老,正好使的时候,发给你的?"   孙毛旦这时不好意思地说:   "发倒是还没有发,这是临时借塌鼻子的!"   许布袋也知道塌鼻子,是警备队的队长,说:   "咱们到地里打几枪去?"   孙毛旦这时有些为难:   "枪里的子弹不多了!"   许布袋生气了,将枪扔给孙毛旦:   "你这混的是什么!有名跟了日本,谁知连个枪都不让打,不是白落了一个'汉奸'!"   这时孙毛旦涨红了脸,说:   "什么不让打,主要是今天子弹带得不多,哪天你到县城去,看子弹管够你!今天枪 里子弹一共八发,你打三发算了!"   许布袋将火罐从老婆身上拔下来,就跟孙毛旦一块到地里去打枪。孙毛旦说让他打 三发,许布袋偏偏打了一个连发,扣住指头不动,五发出去了,急得孙毛旦直跺脚:   "布袋,你瞎闹什么,我晚上还要回去,子弹打完,剩下一空身枪,路上碰到中央和 八路怎么办?"   许布袋这时"嘻嘻"笑了:   "有把握,还给你剩了三发!"   打完枪,两个人回家。这时伙夫小得已经把饭做好了。主食是烙饼,菜是一个腌萝 卜条,一个辣子鸡。小得就是过去伙夫老得的儿子,老得在民国初年被县里正法后,老 得老婆就把小得送来,渐渐长大,也学着到伙上做饭。饭做到现在,已经能够做出个味 道。孙毛旦吃了一块辣子鸡,连称赞:   "鸡做得有味,鸡做得有味!"   正好小得端着托盘来上汤,孙毛旦说:   "小得,几天不见,你出息多了,饭越来越会做了!"   小得垂手站在那里:   "少东家别笑话我!"   孙毛旦摸出一支洋烟,递给小得说:   "停几天我领日本人来,你也做个辣子鸡给他们吃!"   小得接过烟说:   "那我可不敢,别做出来不合日本人的口味,他们打我!"   孙毛旦说:   "不怕,有我呢!"   小得退出去,许布袋问:   "怎么,停几天你要带日本人来?"   孙毛旦拍了一下脑袋:   "看,光顾吃鸡,把正事儿忘了。布袋,我这次可不是回来玩的,是有正事。日本人 要一车白面,两头猪,这次派到了咱村,让我来下通知!"   许布袋一听要白面和猪,便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毛旦,咱村的佃户们可成天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粮食?"   孙毛旦说:   "槐树叶谁不知道?可粮款是挨村派,轮到咱村,我有啥办法?就这还是我来下通知, 要换一个人,假公济私,把白面说成两车,把猪说成四头,你不也没办法!"   许布袋叹口气:   "一个月不出,来了几拨,中央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八路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土匪还 来要过一次东西,现在又轮到了你们!"   孙毛旦说:   "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其它军队来收粮,都是非法的!"   许布袋说:   "这个鸡巴村长是没法当了,一急,我也到大荒洼入土匪去!"   孙毛旦摇着手说:   "别入土匪,别入土匪,要想出来混事,也跟我到城里当警备队得了!"   许布袋说:   "我才不当警备队,当了警备队还得借枪使!"   孙毛旦脸又红了,撅着嘴说:   "就借了一回枪,你可说个没完了!"   这时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走了进来。许锅妮已经十七岁。许布袋虽然长得黑乎乎的, 一头黄发,女儿却像锅小巧,长得十分漂亮,一根大黑辫子拖到屁股蛋子上。前些年 许锅妮一直在上学,先在村里上私塾,后来跟干哥孙屎根到开封一高读过两年。后来日 本人来了,学校转移,她没跟着转移,就回家里来了。许锅妮小的时候,与孙毛旦有些 不大对头。出生几个月,别人抱她可以,孙毛旦一抱她就哭,气得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你小小年纪,倒跟我是仇人啦!"   后来长到四五岁,她总是从她家撵孙毛旦,不让他在她家吃饭,弄得孙毛旦挺尴尬, 孙毛旦说:   "早知这样,我给你爹做媒干什么!"   等许锅妮长到五六岁,懂事了,才不撵孙毛旦。这时孙毛旦倒抓住她辫子拔萝卜, 拔得她直哭。见一次面拔一次,弄得她怕见孙毛旦。孙毛旦说:   "这就对了,小时候我怕你,现在让你怕我!"   许布袋锅小巧见他们两个在那里逗,也不管他们。   许锅妮长大以后,与孙毛旦关系很好。孙毛旦在村里当个副村长,整天没事干,也 就是溜猫斗狗打兔子;玩的时候,都带着许锅妮。后来该上学了,锅小巧不让她上学, 让她在家学纺棉花,许布袋那时迷上了牌不管事,也是孙毛旦决定让她上的私塾。孙毛 旦对锅小巧说:   "纺什么花,我就讨厌纺花!不要纺花了,让她上学!"   锅小巧过去是孙殿元的小老婆,知道孙毛旦手抄马鞭的厉害,孙毛旦决定让上学, 许锅妮就上了学。后来许锅妮到开封上一高,孙毛旦让她从开封捎过一次烟土,她也给 捎了。许锅妮一高转移回了家,孙毛旦已经跟塌鼻子勾上,到县城当了警备队小队长。 许锅妮虽然知道那叫"汉奸",但他是跟自己玩惯了的叔叔,也就恨不起来,见面还打闹。 只是许锅妮在一高时跟干哥孙屎根也很好,现在孙屎根当了八路军,与孙毛旦成了两 支队伍,这让许锅妮心里有些别扭。但别扭归别扭,她见了谁仍跟谁玩。现在进屋看到 孙毛旦,瞪着眼睛说:   "毛旦叔,你还在这喝酒呢,你的东洋车,早让几个孩子给玩零散了!"   孙毛旦一听东洋车让人玩了,顾不上再喝酒,忙起身骂道:   "这帮小崽子,看我不宰了他们,车子玩坏了,待会儿我怎么回去!"   背上盒子就跑了出去。可等他来到正院,根本没人玩东洋车,东洋车在墙根稳稳当 当放着呢。孙毛旦松了一口气,知道是许锅妮骗他,骂了一句:   "这丫头片子!"   也不再回西厢院去喝酒,回到了东院自己家。家里老婆不在,到河边捶布去了。倒 是他的堂嫂、已故村长孙殿元的大老婆孙荆氏在院子里站着,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孙荆 氏年轻时是个刁钻泼辣的人,锅小巧给孙殿元当小老婆时,曾多次被她拧过屁股。但自 从孙殿元被人勒死以后,孙李两家又杀来杀去,特别是她唯一的儿子孙屎根长大,又当 了八路军,到战场上去厮杀以后,她突然吃斋念佛了。也许是上了年纪,现在看上去,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一点看不出她年轻时是个泼妇。要饭的来要饭,别的人家都 是掰给一嘴馍,她总是给一个囫囵个的。至于孙毛旦,孙荆氏看不起他。当年男人不是 与他勾连在一起,充人物头当那个村长,也不至于被杀。男人被杀后,他又把男人的小 老婆嫁给了许布袋,这更乱了套,成了腌臜菜家。现在又当了警备队,跟人家日本人跑 来跑去,这不是"汉奸"是什么!倒是她跟孙毛旦的老婆,还能说得来。孙毛旦的老婆是 个过日子的女人,除了嘴上不饶人,心眼还不错。所以孙荆氏常到这院来串门,有人就 跟人说话,没人就看蚂蚁上树。因为看不起孙毛旦,见孙毛旦进来,她也没理他,仍旧 看蚂蚁。倒是孙毛旦看见孙荆氏,忙上前说:   "嫂子在这呢!"   又问:   "最近屎根有信来吗?听说他当连长了!"   一说儿子当连长,孙荆氏有些高兴,但说:   "连长不连长,你们不是冤家对头吗?"   这让孙毛旦抓住了话头,拍着巴掌说:   "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屎根不懂事,要当兵什么兵不能当,偏要当个八路军,跟一群 泥腿子混到一起!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整天尽想着吃大户。咱们家就是大户,他当了八 路军,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当初孙屎根当八路军,孙荆氏也不赞成,但现在听孙毛旦批评孙屎根,孙荆氏又有 些不高兴,说:   "光吃大户了,听说还打日本哩!"   孙毛旦脸又红了,但也愤怒了,拍着盒子枪说:   "日本日本,你们这个也说日本,那个也说日本,好象跟了日本就跟偷了汉子一样! 日本是那么好打的?看人家那枪,那炮,日本一来,中央军和八路军不也跟兔子一样跑 得没影子?早晚,中国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跟了日本不光荣,将来都成了日本的臣民, 看你们还说什么!我听塌鼻子说,清朝也是外邦人,慈禧太后也不是汉人,咱爹咱爷 爷不也山呼万岁?关键看最后谁坐了天下!等着吧,等日本坐了天下,我封了大官,才 叫你们沾光呢!"   这时孙荆氏倒笑了:   "你在日本,屎根在八路军,不管谁赢了,咱家都有大官,不是更好!"   孙毛旦说:   "别提八路军,就是日本赢不了,也轮不到八路军,集合一帮泥腿子,能干些什么? 那也是人家中央军的天下!要不我说当初屎根走岔了道,你不跟日本,也别跟八路军呀, 你跟中央军,也比跟八路军好一些。这他就没人家李家李小武有见识了!人家也是连 长,中央军的,听说有一次回来,骑着白马,戴着白手套,后头还有护兵。屎根来能骑 马吗?屁股后边跟几个高梁花子!"   说到这里,他又咂了一下嘴说:   "不过我倒佩服屎根,八路军生活恁苦,他倒挺得住!"   说到这里,孙毛旦的老婆捶布回来了。孙毛旦老婆见孙毛旦回来后不先回家,先跑 到许布袋家吃喝,心上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不理他。孙荆氏见人家老婆回来,就告辞回 家。孙毛旦老婆留她吃饭,她吃素,不留,拿着一树枝蚂蚁回去了。孙毛旦和老婆进了 屋,孙毛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金戒指递给老婆,老婆才转过脸色来。说了一阵子话, 孙毛旦又哄老婆,说哪天来接她进城去玩,把老婆哄高兴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孙毛 旦才推上东洋车回县城。推上东洋车又问老婆:   "小冯呢?那个喂马的小冯呢?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他?"   小冯就是已故马夫老冯的儿子。民国初年老冯在县里被正法后,他也顶替爹到孙家 来打工,长大后仍旧是喂马。   老婆说:   "他不在家了,跑出去当兵了!"   孙毛旦说:   "跑出去当兵了?我怎么不知道?跑到哪里当兵了?"   老婆说:   "上次屎根回来,跟他咕咕哝哝谈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跟屎根当兵去了!"   孙毛旦骂道:   "他妈的,他倒会抓壮丁。家里一个当八路军还不够,又拉走一个马夫!"   骂完,也没太放在心上,又推车来到西院,告诉许布袋阴历十五那天领日本人来拉 白面和猪,然后骑上东洋车,一路打着铃,出村回了县城。 二   鸡叫头遍,伙夫小得起来喂马。   小得是和小冯一块到孙家来的。两人一开始是喂猪放羊,长大成人后,小冯开始学 喂马,小得开始学做饭。两人又像两人的爹一样,开始在一起搭伙计。白天各人干各人 的活,夜里到下院睡一个房子。小冯性格野,小得性格肉;小冯夜里躺上床上说,整天 喂个马不是个事,多咱咱也出去闯荡闯荡;小得却觉得自己做饭就不错,伙上做饭,有 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可以尝一尝?果然,后来小冯在家里呆不住,跑出去跟少东家孙屎 根当兵去了。   记得那天孙屎根来家,还带着一个八路军战士。小冯一开始是与那个战士往一块凑, 上去摸人家的枪。那个战士看上去也是庄稼老粗出身,满手的硬茧,会干庄稼活。先 是扫院子,后是起马圈里的粪,还帮小冯喂马。小冯与他谈了半天,晚上少东家孙屎根 又把他叫去,在上房唧哌哝哝谈了半夜。等他回来睡觉,他一拳将睡熟的小得打醒了, 说:   "小得,从明天起,我就不喂马了!"   小得说:   "你不喂马,喂什么?"   小冯说:   "我跟少东家说好了,明天跟他去当兵!"   小得吓了一跳,上去拉住他:   "你胆子可真大,要去当后,你娘知道吗?"   小冯说:   "我娘知道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让她去当兵!"   小冯又问小得去不去,小得说:   "你想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当兵就得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小冯当时笑了,用拳头凿了一下他的头:   "你胆子还没兔子大!你呀,我看也就是做一辈子饭了。"   第二天,小冯就跟少东家走了。   小冯走了以后,孙家又找来一个老头子来喂马。老头子来了,也与小得睡一个房子。 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在床上摸摸索索地不停,弄得小得也跟着睡不着。这 时小得倒挺怀念小冯的,不知他跟着队伍开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喂马喂了一个月,一天 不小心,突然被马咬了腿,被人抬回家养伤,这样就剩下小得一个人。小得白天做饭, 夜里还得起来喂马。这时小得又对小冯不满意,他当兵拔腿走了,把两个人的活留给了 小得一个人。以前小得没有半夜起床的习惯,现在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得起来喂马,这 让小得感到特别气恼。往往他一边骂马,一边骂小冯。一开始就是埋怨,后来骂习惯了, 什么都骂。这天半夜起来,一边给拌料,一边又骂上了。骂:   "小冯,你个王八羔子!"   "小冯,你一当兵好清闲,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可苦了我小得,半夜得起来替你个 龟孙喂马……"   突然身后闪进一个人,将一个硬家伙顶到他腰眼上: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小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知道碰上了土匪,忙将手举了起来,腿接着就哆嗦了。 边哆嗦边说:   "大爷,饶了我吧,我是喂马的,东家住在前院!"   身后的人说:   "今天不找东家,就找你!"   小得急着说:   "大爷,我啥也没有,要不你把我的褂子脱走吧!"   身后的人说:   "我不要褂子,要票子!"   小得说:   "大爷,我一个穷喂马的,哪里会有票子?"   身后的人说:   "你敢说你没票子?你睡觉床下有个小泥罐,里头藏的是什么?"   小得知道碰到了本地土匪,不然情况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于是垂头丧气地说:   "大爷既然知道了,我领你去拿,里头也就几十块联合票!"   身后人揪住他脖领子说:   "不忙,还有个事得说清楚,刚才你嘴里骂什么?"   小得说:   "大爷,我刚才可不是骂你老人家,我是骂一个叫小冯的家伙!"   这时身后那个人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哧哧"笑了,说:   "小得,你个王八蛋,你看看我是谁?"   小得扭头一看,身后拿枪的,正是小冯。小得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也不好意 思地笑了:   "小冯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接着打量小冯。小冯变样了,穿著一身粗布军装,扎着皮带,手里提着一根独橛枪。 小冯说:   "好小子,敢背后骂我!"   小得说:   "好你个小冯,还说呢,你这一当兵,家里什么活都落到我身上,我不骂你骂谁?"   两人说说笑笑,搂着膀子,又回到两人以前睡觉的下房,点上灯,小冯递给小得一 支烟卷。小得说:   "就是混得不赖,都抽上烟卷了!"   两人就着油灯吸着烟,小得问:   "怎么,你不当兵了,你偷着跑回来了?"   小冯不满地瞪他一眼:   "什么叫偷着跑回来了?我这是有任务。明天少东家要回来,我这是打前站来了,也 顺便回来看看俺娘!"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小冯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东家孙屎根,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八路军战士回来了。   孙屎根一米七八的个头,穿著军装,扎着皮带,腰里别着盒子,很英俊的样子。其 实孙屎根所在的部队,不是八路军的正规军,只是这个县的县大队。大队里的战士,都 是刚从各村募来的民兵,虽然换了军装,有的走路还是种庄稼的步子,根本不像个兵。 本来开封一高转移,八路军去募军官时,是把孙屎根派到正规军去的;一年多以后,这 里要开辟根据地,说他对这一块地方熟,就又派他回来到县大队当了个中队长,和连长 是平级的。但县大队对外仍称自己是正规军。孙屎根每次回来,也都借头牲口骑着,带 着几个在县大队呆得时间长一些的战士。本来孙屎根在开封一高转移时,并不想加入八 路军,他想入中央军。中央军军容整齐,官有个官的样子,兵有个兵的样子,像个正规 部队;只是因为仇人的儿子李小武入了中央军,他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军。 到八路军呆了两个月,孙屎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入八路。生活艰苦不说,整天还 尽讲发动群众、减租减息、联合抗日的一套,枯燥极了。和满身虱子的佃户挨在一起, 孙屎根也弄得满身虱子。他手下的兵,没有一个不长虱子的。这时"西安事变"刚过,正 讲国共合作,孙屎根到友军中央军的军营去参观,发现人家才像个部队的样子,营房是 营房,兵们天天操练,当官的在旁边穿著马靴,戴着白手套。参观中,正好碰到开封一 高的同学李小武,自己一身虱子在爬,人家一双马靴,一副白手套,领口上还别着上尉 军衔。一方面因为是仇人,一方面为自己的一身衣服感到惭愧,孙屎根就没有上去与人 家打招呼。倒是人家大度,上来与孙屎根笑着握手:   "孙同学来了,欢迎到敝连指导!"   这时孙屎根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个人意气,误入了部队,误了大事,现在 想改正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年多过去,孙屎根一直情绪低落。一直到这个团新调来一个政委,是燕京大 学的毕业生,蹲点到了他这个连,与他谈了几次话,他才如梦方醒,知道八路军有前途, 怪以前自己眼圈子太短。这个政委姓文,家里也是财主出身,但人家就不讲究表面的 东西,不讲究虱子,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世界的前途。他说:别看现在八路军小,穿戴破 烂,却比中央军有前途。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说道理很简单,正因为八路军穿得破烂, 他一破烂,和老百姓一样破烂,帮助老百姓减租减息,老百姓就拥护他。在部队内部呢 ?当兵的穿得破烂,当官的穿得也破烂,同甘共苦,当兵的就拥护当官的;上下一心, 这部队就能打胜仗,就有发展前途。中央军呢,表面看军容整齐,能穿马靴戴白手套, 但那是短暂的。一是他看不起穷人,而天下穷人是大多数,大多数穷人被他看不起,穷 人就不会拥护他,失民心者失天下。在部队内部呢,当官的享福,当兵的受罪,从上到 下,大家都吃兵饷,喝兵血,一团烂污,这样的军队,虽有飞机大炮,到头来没有个不 失败的。至于日本呢,日本现在看起来强大,但也是没有前途的。一是他国太小,中国 太大,占不过来,像个蚂蚁吃大象,虽然上了身,却吃不过来;二是他得罪人太多,连 美国、英国、苏联都得罪了,大家群起而攻之,他没有不败的道理;失败是肯定的,只 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至于山野荒滩上的一帮土匪呢,都是小猫小狗,不足为论。所以, 将来的天下,必定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这样一番高论,使孙屎根如醍醐灌顶,如大 梦初醒,怪自己以前只看到眼皮前的几只蚂蚱,没看到远处有骆驼,眼眶子太浅了!人 家文政委到底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谈起话来,像诸葛亮论天下,比自己一个偏僻小隅 的开封一高毕业生强多了。在人家面前,自己简直等于不识字。于是真心佩服地说:   "政委,你讲得好,讲得太好了!开了我的大窍!"   从此以后孙屎根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看不起虱子,不再看不起穷人,每到一地,也 像战士们一样给佃户们挑水扫地,帮助他们减租减息。后来这里开辟根据地,文政委派 他到县大队,他二话没说,背着背包就回来了,到县大队当中队长。到了县大队,兵们 都是刚抽调上来的民兵,比八路军更不正规;动不动还是村里那一套,你给他一条枪, 他拿起来像粪叉,或者拄到地上当拐棍使,但孙屎根不急不躁,慢慢调理他们。一次与 日本偶然遭遇,混战之中,他这个中队虽然死了三个人,但还竟打死一个鬼子,受到大 队政委的表扬。只是他每当回自己村时,还想摆一摆威风,借个牲口,挑几个战士。县 大队政委也是文政委的同学,知道谁还没个小毛病,也不怪他,只是一笑了之,有时还 把自己的一身新军装借给他。这次孙屎根回来,穿的就是大队政委的衣服。   孙屎根骑马进村以后,许多人看到,都跑出来与他打招呼。孙屎根下了马,也笑着 与他们打招呼。这时几个战士也自动走成一行,整齐地迈步,很像个样子。大家便看那 几个八路军战士走步。到了孙屎根家门口,两个战士便上去站岗。孙屎根摆摆手说:   "也没有敌人,站什么岗,进屋喝水去吧!"   这时孙屎根的娘孙荆氏迎了出来。老太太说:   "当兵当兵,回来就中!"   虽然她自己吃素,却吩咐伙计们杀鸡,给孙屎根和战士们改善生活。这时小冯也从 家里迎出来,将孙屎根的马牵到了马圈里。洗过脸,喝过水,孙屎根留在家和老太太叙 话,其它几个战士,便分头到村里的人家扫地打水。村里人都很高兴,说:   "屎根训练的队伍就是秋毫不犯!"   "八路军没有架子!"   有人看这军队的人没有架子,反倒看不起这军队的。一问当兵们的出身,也都和自 己差不多,几个月前还是庄稼老粗,反倒觉得他们给自己扫院子是应该,有的上去就摸 人家的米袋子。   孙屎根正在家里枣树下和老太太叙话,突然一个战士跑进来,说:   "报告队长,村子西头,有人在吊打人!"   孙屎根一听有人吊打人,以为是来了土匪,当下拔出枪说:   "集合队伍,过去看看!"   倒把孙荆氏吓了一跳,说:   "屎根,你这是怎么了?"   孙屎根说:   "娘,咱这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有人吊打老百姓,咱不能不管!"   就带了战士们过去,原来在村西一个佃户叫宋胡闹家,村长许布袋带着几个村丁, 正在树下吊打他。自从那天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布置下日本人的任务后,许布袋正在 执行这任务:收集一马车白面,两头猪。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一到阴历十五就要来兵 取面,哪里敢不收集?只是村里人被几路军队刮来刮去,整天都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白 面?收集了一上午,才收集到两口袋,许布袋就有些发急。收集到宋胡闹家,宋胡闹是 个强脾气,蹲在门口黑着脸说:   "村长,这次隔过这个门吧!俺小妞病了一春天,还吃槐树叶,你们倒想吃白面了? 要白面也可以,你们先把我打死吧!"   许布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你好好说话,一切可以商量;你犯横,非治下这横 不可,不然以后这村子还弄不弄了?于是就说:   "我还没厉害,你倒厉害了?你以为这白面是我吃了,是给日本人的!打死就打死, 把这鸡巴玩意吊起来!"   宋胡闹扑过来就要拼命,早被许布袋一脚踢翻,几个村丁便将他吊在树上打。打了 几鞭,宋胡闹嚎叫得像猪,渐渐就认熊了。这时又见外边突然进来几个兵,认为是来捉 他,忙在树上对许布袋说:   "大爷,别让兵捉我,都怪我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我交白面,我交白面。牛圈石 槽下面小瓦罐里,还有半瓦罐麦种哩,我给你去磨ゥ!"   这时孙屎根已经到了跟前,几个战士上去就用枪逼住了许布袋和几个村丁,小冯上 去把宋胡闹解了下来。宋胡闹这时才知道兵们是来救他,才知道是孙屎根领的八路军, 突然又感到委屈,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许布袋一看孙屎根的兵敢逼自己,本来想 上去搧孙屎根一耳光,但看孙屎根皱着眉头,手里提着盒子,盒子的大机头都张着,也 只好瞪了孙屎根一眼,带着村丁回去了。   中午孙屎根和许布袋在一起吃午饭。孙屎根说:   "大爷,你给日本人干事,倒还积极了,为了收白面,把人都吊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好人谁不会做,你吊人,我也会去解。你解下人拍拍屁股走了,等到 十五日本人来收白面,可是要来找我。我没有白面,日本人不吊我?你们八路军本事大, 等到十五那天,你带人来跟日本人说说,让他们把白面免了吧!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 你们回来不也是偷偷摸摸?你有名当了八路军连长,怎么不骑马去县城逛逛?不是你 们也怕日本人?再说,你们知道老百姓苦,你们的队伍不也给老百姓派粮食?告诉你, 上次给你们敛粮食,我也吊打过人!不吊打哪有粮食,家家户户吃槐叶!"   说到这里,许布袋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瞪人。弄得孙屎根也无言以对,便起身给许 布袋倒了一杯酒。   喝过几杯酒,许布袋的气消了。这时许布袋说:   "大爷年轻时候,也当过兵!可惜现在五十的人了!"   又说:   "老了老了,被你们挤在中间!"   孙屎根与许布袋在这边谈话,小冯与小得在伙房谈话。小得给小冯专门做了一碗炒 馍,小冯吃了。小得提出想要小冯一颗手榴弹,说夜里喂牲口带着不害怕。小冯感到有 些为难,但还是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悄悄给了他,说:   "可别让走了火!"   小得说:   "我根本不玩它,夜里喂牲口才带。"   就把手榴弹放到床头的小泥罐里。   到了晚上,孙屎根领着几个兵归队。这天已经是阴历初十,走到半路,月亮上来了, 孙屎根骑在马上走,几个战士仍在议论十五那天日本兵要来收白面和猪。孙屎根听着, 突然灵机一动,猛地用鞭子打开了马。马一跑,几个战士也跟着跑。这样跑了七八里, 战士们都累坏了,纷纷说:   "队长,别跑了,你骑着马!"   等到了县大队驻地,已是第二天早上。孙屎根马上去找政委,提出一个建议,说十 五那天日本兵要去马村收粮,他可以带着自己的中队去消灭他们。一来那里是自己的家 乡,地形比较熟,打仗有把握;二来日本兵不防备,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三来县大队 成立以来,没敢跟日本正面打过仗。虽然上次和日本有过一次遭遇战,但被人家打得跑, 死了三个人,才换人家一个。这次弄得好,不用死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三个。这一 仗打好,既可以鼓舞士气,又可以扩大八路军的影响;四来日本人武器精良,突然袭击 消灭他们,武器缴过来可以补充大队。政委听了他的"四来",也十分高兴,当下就批准 了他的计划。孙屎根得到批准,当即就回到中队驻地,让战士们操练准备。接着又把小 冯派了回去,让他到村里去侦察情况,阴历十五接应部队进村。同时交代他,嘴不要乱 说,要注意保守军事秘密。   孙屎根考虑打仗这个计划,还有三个没有给政委谈出来,一来是他刚到县大队,想 打一个漂亮仗露露脸;二来这个大队没有大队长,只有一个大队副,又是病秧子,他想 借这一个胜仗,升到大队长;三来这仗是在家门口,如果打胜了,自己也在家门口显显 威风。 三   李小武也骑马挎枪,带着护兵回来了。   七月十三日李家祭祖,李小武赶回来祭祖。中央军在魏隗府驻了一个团,李小武在 那个团当连长。李小武一米七七的个子,像他爹李文武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毛 中间有一条伤疤,是小时候吃饭不小心跌倒,摔破碗扎的。李小武自幼读书用功,在私 塾时,别人捉弄老师,他一个在教室读书,琅琅出声。他有一个堂兄叫李小闹,是已故 村长李文闹的大儿子,自幼调皮,不爱读书,爱玩弄牲口,常要拉他一起去玩,多次被 他拒绝,一个人在家里练毛笔字。所以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堂兄李小闹长到十六 岁,知道爷爷是被现任村长许布袋吓死的,爹爹是被土匪杀死的,便嚷嚷着要去当土匪, 等拉起一支队伍,再打回村报仇。消息传到许布袋孙毛旦耳朵里,两个便布置人,趁 李小闹一次骑驴到镇上斗鸡,把李小闹闷死在大荒洼桑柳趟子里。消息传到李家,李家 将李小闹的尸首抬回来,一家人围着乱哭。惟独李小武仍在后院不出来,闭门琅琅读书。 这时大家便说李小武半点不懂事,堂兄被人害了,连哭都不来哭。惟有他父亲李文武 说:   "看这孩子样子,也许是胸有大志!"   弄得他的嫂嫂、李小闹的母亲很不满意,说李文武护着自己的儿子,不顾杀死的侄 儿。为此大声哭道:   "小闹,你爹死了,没人替你做主!"   后来李小武私塾读完,考学考到了开封一高,在开封一高,他学习也好,次次考试 名列前茅。同村在开封一高读书的,还有孙家儿子孙屎根,许布袋女儿许锅妮。因为有 世仇,李小武孙屎根两人不说话。李许两家也有仇,但许锅妮一个女孩子家,看李小武 上进,次次名列前茅,却暗暗佩服他,见他倒脸带笑容。李小武见人家是个姑娘家,不 必计算在世仇之内,也与许锅妮说话。一次礼拜天从开封回村,孙屎根有事不回,两人 还悄悄在铁塔集合,一块做伴回家。路上有条小河,李小武还将许锅妮背了过去。只是 因为家有世仇,离村子三里,两人就分了手。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开封一高要转移到 洛水县,中央军来到学校募军官。李小武与招募军官的人谈了一次,便给家中父亲打回 来一封信,说明自己的去处,就换军装加入了中央军。临入军队那天,他还看到许锅妮 在一群欢送的同学中看他。后来他也听说,孙屎根加入了八路军,他也不说什么。只是 在中央军努力求上进。两年以后,就挂上了上尉军衔,领了一个连,有了勤务兵。平时 李小武不回来,李家每年祭几回祖,只是到了祭祖,他才带几个勤务兵回来。回来祭过 祖,当天也就回去了。每次回来,很少给家里带东西。与家里人也不多说话,只与父亲 在一起谈谈。谈谈也不说家务,只谈些天下形势。弄得一家人对他不满意。李小闹的母 亲当着李文武的面说:   "都说上学好,咱家省吃俭用,供应小武上学,现在上出来了,当了队伍的连长,家 里沾他什么光了?不沾他光就不说了,他把咱家的几辈冤仇给忘了?他爷爷是被谁害的? 小闹他爹是被谁害的?小闹是被谁闷死的?他手里有队伍,怎么不把孙、许两家给平 了?我看这小武,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祭祖,他也别来了!"   李文武也觉得嫂子说得有道理。在一次祭祖之后,李文武就将嫂嫂的意思委婉地转 述给儿子,谁知李小武一听,只是淡淡一笑。说:   "爹,我平时不爱说话,但心中并不傻。我不知道爷爷是被谁杀的?我不知道大伯是 被谁杀的?我不知道堂兄是被谁杀的?说要现在报仇,倒也容易,我派几个兵,就可以 统统把仇人给崩了。只是,爹,不能这么做!"   李文武张大眼问:   "为什么?"   李小武说:   "我崩人容易,只是我崩了人,抬身走了,咱们全家还在村里。我不能把全家带到队 伍上,我还只是个连长,没那个权力。我一走,你们呆在村里,就会有人回过头来杀你 们。不要忘了,孙家也有两个人在队伍上,一个孙毛旦,跟着日本人,一个孙屎根,跟 着八路军。爹,这种形势,我能鲁莽去报仇吗?"   李文武听了儿子一番话,连点头,说:   "是哩,是哩!"   佩服儿子比自己和嫂子有见识,事情考虑得周全,事情考虑得长远。但他埋怨:   "这道理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不说,大家以为你忘了呢!"   李小武也只是淡淡一笑:   "爹,该做就做,不做时不要乱说。事情还没做,何必去说?"   李文武又点头。但他又问:   "照你这么说,看得长想得远,这仇就永远不能报了?"   李小武又一笑:   "不是。爹你再往长想一想。现在是谁家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可以肯定,日 本是长不了的。我读过世界史,没有一个民族可以长期霸着另一个民族的。将来日本是 要失败的。日本一失败,天下是谁的?就是中央军和国民党的。八路军虽然有一些兵, 但都是乌合之众,用减租减息哄几个穷人,成不了大气候。等中央军坐了天下,就是我 们坐了天下。等我们坐了天下,那时想杀谁还不容易吗?"   李文武听了这番话,更是连连拍手,说:   "是哩,是哩,我儿在外没有白闯荡,比爹有见识,事事能说出个理!"   从此对李小武十分尊重。李小武每次回家来,仍和从前一样,祭完祖就走,不多说 话,李文武对他十分理解。只是有一次他听说儿子回来,在村口碰上许锅妮,下马与她 说了一阵话,心中感到很困惑,又把儿子叫来问道:   "小武,这话本来不该当爹的说。我知道你与许家的姑娘在开封是同学。你说现在不 报仇,等中央军坐了天下再报仇我相信,可咱们也不该与仇家的女儿勾连,那样,就是 把祖宗给忘了!"   这时李小武倒是有些尴尬,脸红着说:   "爹既然这样说,我以后不理她也就是了。"   以后再见面,倒真不理她。李文武才放心。   七月十三这天,李小武带护兵回来祭祖,一进村又碰上了许锅妮,许锅妮A着一篮 子衣裳,拿着一根棒槌,从河边洗完衣裳正要回家。李小武在马上看了看她,她在地上 看了看李小武,四目相对,李小武又像前几次那样,拨转马头就进了村。倒弄得许锅妮 A篮子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后来,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   李小武带护兵回到家,家里祭祖已经开始,四村里还来了几家亲戚。众人见他回来, 忙给他让开了道。几个护兵忙在祖宗遗像前摆了几碟子干果,让李小武祭祖。说是祭 祖,其实也就是磕四个头。李小武磕过头,爬起来与亲戚们打了打招呼,便像往常一样, 转到后院去与父亲说话。护兵中早有一个在门口站了岗。其中有一个班长姓吴,来过 几次,在村里比较熟,没事到村里街上转去了。   李小武在后院与父亲坐下,家里有伙计端上茶,两人在一起随便聊些闲话。聊着聊 着,李小武发现父亲老是叹气,打不起精神。李小武问:   "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次回来,我带回一个军医给你看一看吧!"   李文武这时说:   "身体倒没什么,就是老有人欺负,让人心里不痛快!"   李小武问:   "谁欺负你?"   李文武说:   "还不是孙许两家!小武,你在外闯荡,学问比我大,见识比我广,上次你说的道理, 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赞成,我懂,也赞成,我照着去做,暂时不与孙许两家生事。 可现在人家当着村长,咱们不与他生事,人家可与咱生事,处处与咱为难。长此以往, 人家不像捏猴一样把咱给捏死了?"   李小武问:   "他最近又怎么捏咱了?"   李文武说:   "最近日本人派下面了,每人十斤。十斤也就十斤吧,日本派下的,谁也不敢不给。 只是一人十斤面,咱家也就二百来斤吧,可许布袋假公济私,一下给咱派了四百斤,这 不是明欺负人吗?"   李小武问:   "给他了?"   李文武说:   "人家带着村丁,敢不给吗?许布袋年轻时杀咱家的人欺负咱,现在还捏着咱不放! 我不想这些事不生气,一想这些事,简直就无法当人活了!"   李小武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许布袋做得有点过分,欺负人不该这么欺负,不看僧 面看佛面,起码李小武也在外边领兵打仗混事呢!这时他带来护兵中的那个吴班长,已 从街上转了回来,站在李小武的身后听。听到这里,早憋不住了,说:   "连长,这老家伙不懂事,该开导了!我带几个弟兄去把他开导开导吧!"   李小武用手止住他说:   "开导倒不必开导,只是这多出来的二百斤白面,到底是怎么出的,应该问清楚。老 吴,你带两个人去,不要发火,不要打人,只是去问问这白面是怎么出的,回来告诉我!"   吴班长立正说:   "是!"   转身带上两个护兵,出门到许布袋家去了。李文武见儿子派兵去问事,心里也舒坦 一些,说话有些喜欢起来。   李小武交代吴班长"不要发火",但吴班长带着两个兵到了许布袋家,还没问话就发 了火,用马鞭指着许布袋说:   "你就是村长?"   许布袋这时正坐在枣树下吸烟,他一辈子都是用马鞭指人家,哪里见过人家用马鞭 指自己?但他年轻时当过兵,知道当兵们的厉害,何况来了三个人,都背着快枪,于是 见人家用马鞭指自己,也只好赔着笑脸说:   "什么村长,也就是为老总们支支差罢了。请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   说着就将烟袋往上递,被吴班长一马鞭给打飞了。   "少跟我啰嗦,我们是村西李少爷李连长的部下,今天来开导开导你!"   许布袋这才知道是李小武带来的兵,但见烟袋被打飞了,也不敢发火,只是说:   "我可没有得罪李连长的地方!"   吴班长说:   "你没有得罪李连长,你得罪李连长他爹了!我只问你,日本人派面,别人家都是一 人派十斤,怎么给李连长家派那么多?"   许布袋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拾起烟袋说:   "老总们误会了,这次派面原来是按人头派的,但面总收不齐,收不齐面,日本人来 了就要打我,只好改成按地亩派了。李连长家地亩多,白面就多了些。可这不光是他一 家,孙家、宋家、晋家、俺家地亩多,也都交得多,不信老总们可以查对帐簿!"   吴班长挥着马鞭说:   "我不管你按不按地亩,也没工夫查你的帐簿,反正李连长家不该出那么多!你给日 本人办事那么积极,不是汉奸是什么!你把多收的二百斤白面给我背回去,我今天饶了 你;若说半个不字,我先用马鞭教训教训你!"   许布袋见一个小当兵的如此不讲理,还老在自己脸前舞鞭子,心中就有些发火,说:   "你当一个兵,也要讲理,不能动不动就背面;你一背面,日本人过来岂不打我?"   吴班长见许布袋与他顶嘴,马上生了气:   "你怕日本人打你,就不怕我打你?我先打你这老汉奸两鞭,看你怕日本人还是怕我!"   说着就要下鞭子。这时从马圈跑出一个军人说:   "住手,不能打人!"   吴班长与两个护兵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八路军。这八路军便是小冯,是 孙屎根派他回村来侦察情况的。回到村里,整天也没什么情况可以侦察,反正也就是日 本人十五要来拉面罢了。所以整天呆在马圈和小得一起玩。这天正在玩,看到来了几个 中央军,要打孙屎根家里的人,便跑出来制止。   吴班长见跑出来一个八路军,也只好暂时不打许布袋,过来用马鞭指小冯:   "你跑出来了,你是干什么的?"   小冯倒也胆大,手摸着自己的独橛子说:   "我是八路军,是我们孙队长的部下!"   吴班长看他穿著粗布军装,还没脱土头土脑的样子,便有些看不起,说:   "我不管你是谁的部下,我在这教训汉奸,碍着你什么了?"   小冯说:   "他不是汉奸!"   吴班长说:   "替日本人收面,怎么不是汉奸?他将面给我背回去,我不打他;他不背,我就打他!"   小冯说:   "这面不能背,打他不打他是小事;一背面,就破坏了我们的军事计划!"   吴班长这时倒笑了:   "你们几个穷八路,还能有什么军事计划!你们的军事计划,就是保护给日本人收面 吗?可见你们八路也通日本,是个汉奸!不打他也行,我先把你这个汉奸给捆起来!弟 兄们,将这个八路汉奸给我捆起来!"   小冯见人家要来捆他,就从屁股后抽枪;但毕竟吴班长人多,还没等枪抽出来,三 个人早将他捆了个猪肚。接着就将他押回了李家大院。吴班长先进后院报告:   "连长,抓到一个八路汉奸!"   李小武倒吃了一惊:   "什么?抓到一个八路汉奸?怎么抓住的?我让你去问那件事,你倒办了这个!"   吴班长得意地说:   "这是孙屎根的一个部下,正好在家里,替老王八蛋说话,让我捆住了!"   接着就把小冯给推了进来。小冯这人李小武认识,记得以前在孙家喂马;小冯一见 李小武,看人家穿戴整齐,戴着白手套,身后站着几个兵,这时倒害怕了,害怕李小武 下命令把他杀了,头上冒着汗说:   "李连长,这是误会,这是误会,我是八路军,不是汉奸,你不能杀我!"   这时吴班长说:   "那我们让背白面,你不让背,说是破坏你们的军事计划,你们不是向着日本人吗?"   这话倒引起了李小武的注意,问:   "军事计划,什么军事计划?小冯,你告诉我,我马上放了你!"   小冯这时想起了孙屎根的交代,不能暴露军事秘密,就不再说话。   吴班长见他不说话,上去踢了他一脚:   "×你妈,怎么不说话?我们连长问你呢,看我不用鞭子抽你!"   李小武止住吴班长,到小冯跟前,亲自将绳子给他解开,说:   "小冯,别怕,告诉我,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咱们是一势了。你告诉我,我 不告诉别人还不行吗?我知道八路军个个都是好汉,不是汉奸,你们不会替日本人收面, 说不定倒是想打日本人哩,是不是?"   小冯见李小武说话很知己,一个连长,又亲自给他解绳子。于是就瞪了吴班长一眼 说:   "可不是,我们八路军向着老百姓,怎么会替日本人做事?我们正是想打日本哩。他 们十五那天来收面,看我们不揍他孙子!你们这时把面背回来,没有面哄日本人,可不 是破坏我们的军事计划!"   李小武把手放到额头上,想了半天,突然笑着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我们不知道,这面不能背回来。好啦,这事就到这里,你 回去吧,那面也不背了!"   就把小冯给放了。惹得吴班长和几个护兵不高兴。小冯见自己说住了李小武一帮人, 不但不再背白面,还放了自己,倒很高兴,高兴自己有本领,说住了他们,还没破坏 自己这边的军事计划。   小冯一走,李小武就向爹告辞。倒把李文武和几个护兵弄懵了,几个人说:   "天还早着哩!"   李小武说:   "团长来时说了,晚上还要开会,得急着赶回去。"   又对李文武说:   "爹,那二百斤白面,就不要说了。别因为一把面,把事情弄大!"   说完,出门就跨上了马。把个李文武弄得不知事情头绪。到了路上,几个护兵也埋 怨,本来今天胜利了,咱们人又多,谁知怕上人家一个八路军了!李小武也不理他们, 只顾打马。   到了部队驻地,已是晚上,屋里都点上了灯。李小武一下马,连部的勤务兵就去给 李小武打洗脸水。洗脸水打来,李小武却不见了。他已经顾不上洗脸,跑到团部去了。 团长正在家跟太太一块玩猫。李小武喊了个"报告",没等回答,就进去了。这位团长便 是当年到开封一高招募军官的人,上过黄埔军校十三期,对李小武一直很爱护。见他闯 进来,也不怪他。倒是他太太突然见闯进一个兵,破坏了玩猫,有些不高兴,撅着嘴抱 着猫出去了。李小武感到很抱歉,团长倒不介意,笑着说:   "你有什么事?"   李小武便到团长身边,小声说了一通话。团长听后摸着秃头想了想说:   "也可以吧,你带十几个人去试一试。我也讨厌共产党,尽干些不明不白、调三窝四 的事。不过要小心,见机行事,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李小武立正答了个"是",便退了出来。回到连里,马上对连副说:   "明天挑一个排,准备十五打仗!" 四   土匪头目路小秃,这两天正在发疟疾。别人发疟疾都是躺在床上睡觉,这个路小秃 不发疟疾爱睡觉,一发疟疾就要四处活动。他手下的土匪手头一吃紧,或嫌伙食不好, 就会说:   "当家的怎么还不发疟疾?"   路小秃是已故副村长路黑小的儿子。路黑小胆子小,这个儿子却胆子大。本来路黑 小和老婆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不想要孩子了,为此两个人半年没敢往一块去。半年后, 终于憋不住,往一块去了一次,老婆就又怀上了路小秃,为此路黑小打过老婆一次:   "你怎么像个母猪一样,沾都不能沾,一沾就有事!"   老婆委屈地哭:   "我也想着不能要,可谁能管住它呢!"   后来路小秃生下来,路黑小和他老婆就想把他捺到尿盆里溺死。但临到去溺,看到 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也不知道哭,老婆试探着问路黑小:   "要不留着他?"   路黑小上去打了老婆一巴掌:   "×你妈,还留,拿过来我掐死他!"   这一巴掌把老婆打火了,老婆说:   "你不打我我不留,你一打我,我偏要留住他!"   路小秃就被留了下来。路小秃上边已有六个哥姐,留下来父母也没把他当回事,饥 一顿,饱一顿,像小猫小狗一样跟着哥哥姐姐长大。冬天睡到炕角,夏天就睡到院子沙 堆上。有一年夏天,大家在院子里睡,突然刮起了大风,路黑小和老婆就赶紧往屋里抱 孩子。抱了一阵,觉得抱得差不多了,就也歪在炕上睡了。睡醒一觉,查了查孩子,发 觉不对,少了一个,又到院子里去抱,路小秃仍在沙堆上躺着睡,鼻子里眼里都刮满了 士。路小秃长到五六岁,就和他的哥姐性格不一样。遇到爹娘发脾气,别的哥姐一打就 哭,路小秃打不哭,这就对了路黑小的脾气。既然打不哭,遇到不顺心的事,路黑小就 老打他。一直打到十三岁,一天路黑小又打他,他突然一头将路黑小用头抵倒在地,又 用放羊鞭将路黑小抽了一鞭子,嘴里骂道:   "×你娘!"   倒把路黑小吓了一跳,从此不敢再打他,有时还偷偷给他买烧饼吃。那以后两人成 了好朋友。有时路黑小出外贩运牲口,还把他带上。那时路小秃就爱发疟疾。不发疟疾 他爱睡觉,一发疟疾他就跑出去骑驴。驴子骑一圈,浑身出了汗,疟疾也就好了。那时 路黑小还当着副村长,村里开会要打锣,有时路黑小忙不过来,就让路小秃替他去打。 十二三岁的孩子,村里有一帮跟他大小差不多的伙伴,秋天一块到地里割草放羊。偷玉 米、烧毛豆、摸瓜,都是以他为首。有时几个人还将正在生长的西瓜挖个小口,往里拉 屎,然后再把小口盖住。有一年村里过队伍,村里人都找地方躲了起来,路小秃不躲, 一个人骑到村后树杈上看人家。队伍中一个军官发现了他,在马上用鞭子指他:   "这里还藏着个兔子!"   大家都笑。   军官说:   "送给你个手榴弹,你敢要吗?"   路小秃肚皮贴着树就滑了下来,接过一颗小手榴弹,扭身就跑。军官又喊:   "别让炸着你!"   队伍又笑。   路小秃有了这颗手榴弹,开始在村里横行。谁家跟他闹别扭,他就拿着手榴弹跑到 人家家里寻死觅活,要跟人家同归于尽。害得人家一家人围着他说好话。长到十七八岁, 他就在村里白吃白拿。除了许布袋、孙毛旦、李文武家他不敢去,别人家他都敢去。 到哪腰里都别着手榴弹。有时半夜还和几个无赖去偷鸡。他偷鸡有本事,手下到鸡窝, 一把就抓住了鸡脖子,鸡一声叫不出来。然后几个人在一起烧火煮着吃。日本人来了, 开始派夫派款,家家煮槐叶,几个人在村里藏不住,便学着人家结盟的意思,也杀了一 只鸡,滴血到酒里,几个人一人喝了一口,就结伙跑到大荒洼入了土匪。刚开始去的时 候,路小秃和大家一样,也是当普通土匪,跟着人家小头目到邻村打家劫舍,到路上劫 客断人。三个月过去,等他把土匪的一套都学会了,便把几个喝过鸡血酒的弟兄叫到一 块,商议一番,夜里偷了头目几条枪,几袋子粮食,几匹布,几条子肉,扬长而去,另 找一个小土包立了山头,当起了"当家的"。头目发觉以后,立即派了十来个人去打他们, 谁知又中了他们的埋伏。路小秃抓住这几个老土匪,并不杀他们,而是好肉好酒待承, 然后派人将他们送了回去。老土匪头目见他这样,也佩服他有本领,一笑了之,从此 不再打他,容他另立山寨。路小秃当了"当家的"以后,和其它"当家的"不一样,其它土 匪动不动就去抢人断人,路小秃平时却给弟兄们放假,让大家睡觉,只是在快缺粮断顿 时,或是他发疟疾时,才带弟兄们去弄些吃的喝的,或疟疾好了,又带弟兄们睡觉。所 以他的山寨很安静,白天黑夜有鼾声。弟兄们除了轮流站岗放哨,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 大荒洼土匪们编了一首歌:   要打仗,   找老尚;(另一个土匪头目,爱好打仗。)   要吃苦,   找老楚;(另一个土匪头目,对部下苛刻。)   要养膘子找小秃。   所以许多人愿意投路小秃。两年下来,也聚集了四五十人。   现在,路小秃山寨的伙房又快断顿了。上次抢的几只羊,也只剩半个骨头架子。大 家都有些嘴巴发淡。白天黑夜觉睡得也不安稳。正在这时,路小秃发了疟疾。一听说"当 家的"发了疟疾,整个山寨像过年一样高兴。大家纷纷聚集到路小秃的屋子,围在他的床 前,笑着问:   "大哥,你发疟疾了?"   路小秃正在床上打颤,被子捂着头,也不说话。   一个土匪说:   "大哥,别老躺着,找个地方活动活动吧!"   这时路小秃一脚把被子踢开:   "好,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看这疟疾发的!"   众人一片欢呼,一个土匪撅着嘴说:   "等了你半个月了!"   马上就有一个识字小土匪趴到床上制阄。十来个阄了,写着周围十来个村子的名字, 然后让路小秃去抓。打家劫舍要抓阄,也是路小秃的发明。一开始路小秃不抓阄,想 起哪村是哪村,哪村就跟着倒霉。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公平。就想出抓阄的办法,抓上哪 村是哪村。这次他伸手抓了一个,打开一看,上边写着"朱家寨",众人又一片欢呼:   "去朱家寨!"   当晚,路小秃带了十来个土匪,上路去朱家寨。路上路小秃问:   "朱家寨的财主是谁?"   一个熟悉朱家寨的土匪说:   "朱挺禄,朱挺禄!"   路小秃下夜劫村,不劫穷,光劫财主,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因为劫穷人也劫不了什 么,是瞎耽误工夫,不如一劫劫个财主,早点结束回去睡觉。这样,十来个人到了朱家 寨,到了朱挺禄的家。朱挺禄果然是个财主,门很厚很大,院墙很高。这时已经是半夜 了。几个人搭起人梯,路小秃在最上边,越院墙跳了进去。这时"忽"地扑过来一条狼狗, 路小秃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羊骨头,扔了过去。狗啃着了骨头,就不再说什么。路小秃 把大门打开,十来个弟兄就进去了。朱挺禄一家全都睡死了。一个小土匪问:   "把他们叫起来?"   路小秃摆摆手说:   "别叫,别叫,别耽误人家睡觉,看看有没有没睡的!"   另一个小土匪说:   "看,后院有灯光!"   十来个人便来到了后院。果然,后院堂屋还亮着灯。他们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用舌 头舔破窗户纸往里看,见屋里炕上躺着一个老头。老头是个胖子,秃顶,穿著马褂,左 手搂着一个年轻女人。右手搂着一杆烟枪。女人只穿了一个花裤衩子。这时路小秃生了 气:   "娘的,他倒舒坦!"   一个小土匪说:   "这就是朱挺禄,那女的是他小老婆!"   路小秃说:   "爷们几十口子都是光棍,他倒有小老婆了!"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光当"一下撞开了门,进了屋子,把朱挺禄和小老婆吓了一 跳。朱挺禄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来了土匪,虽然害怕,但还知道强打精神打招呼。 小老婆就不行了,一吓吓得屎都出来了,把个花裤衩子也给弄湿了。朱挺禄说:   "哟,不知道弟兄们来,我叫伙计去烧茶!"   一个小土匪用刀子逼住他:   "少啰嗦,爷们不喝茶,想喝人血!"   另一个土匪就用刀子去杵小老婆的奶。小老婆惊叫一声,像蛤蟆一样,蹦到朱挺禄 身后藏着。   这时路小秃上了炕,去摆弄那只烟枪。他不会抽大烟,只是看到烟枪好玩,在那里 摆弄。朱挺禄见他摆弄烟枪,哆哆嗦嗦地说:   "大爷吸一口?挺好玩的,我给你打泡!"   路小秃说:   "吸一口就吸一口!"   就对着烟枪吸。谁知一口烟呛了他,使他咳嗽半天。咳嗽完,路小秃生了气,问:   "黑更半夜,你怎么还不睡?"   朱挺禄哆哆嗦嗦答:   "我,我不困!"   路小秃说:   "本来不想来你家,看到你不困,才来跟你玩的,下次看你还困不困!"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动了手,点着火把,在屋里院里乱翻,碰到票子拿票子,碰 到布匹拿布匹,碰到粮食拿粮食,又从马圈里牵了几匹马,从猪圈里赶了几头猪。在其 它房子里睡觉的人,听到院子里动静,知道来了土匪,也不敢点灯,也不敢动。左邻右 舍也听到了,也不敢动。只有朱挺禄跟在路小秃屁股后说:   "大爷,少拿一点吧,下次我困,下次我困!"   小老婆也穿著裤衩懵头懵脑地跟在后边乱跑,被朱挺禄上去踢了一脚:   "×你妈,我说早点睡吧,你还要吸烟,看这烟吸的!"   一时三刻,弟兄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将布匹、粮食、猪、棉花都扎成了搭子。,搭 到了马身上。经常干这种活,成了规律,也就是说笑之间的事。路小秃见事情完了,就 向朱挺禄拱拱手:   "大爷,今天打扰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着吧!"   然后和几个弟兄跨到马驮子上,打马扬长而去。朱挺禄拦不敢拦,说不敢说,只好 眼睁睁看着他们而去。等他们走后,才蹲到地上抱头痛哭起来。这时家里人也都起来了, 也跟他蹲在地上哭。正哭着,一个小土匪又骑马回来,用刀子指着朱挺禄说:   "那杆烟枪呢?也借我们当家的玩玩!"   朱挺禄只好指了指堂屋。小土匪拿了烟枪,又扬长而去。   朱家寨离路小秃家的村子马村十三里。每次路小秃带人劫过东西,都要派人给他娘 送去一些好吃的。路小秃虽然从小顽皮,但知道孝顺他娘。要不是他娘,他爹路黑小早 把他弄到尿盆里溺死了,路小秃带弟兄们打马离开朱家寨,按照惯例,就朝路小秃的村 子跑去。到了村头,路小秃说:   "这次给俺娘送些什么呢?"   那个识字小土匪说:   "上次送了粮食和布,这次就别送了。我看这几头猪里有个猪娃,回去杀了可惜,就 送去让大娘养着吧!"   路小秃觉得说得有理,点点头,大家解下小猪娃,由识字小土匪送去,路小秃和其 它弟兄们就打马先回了大荒洼。   第二天一早,识字小土匪也回来了。路小秃问:   "俺娘怎么样?"   识字小土匪说:   "见到小猪娃,大娘很高兴,说咱家一辈子没养过个猪,这下可有个猪了,说养到过 年杀了吃呢!"   路小秃笑了,又问:   "其它还有什么?"   这时识字小土匪看了大伙一眼。路小秃对其他弟兄说:   "你们分东西去吧!"   其它弟兄便高高兴兴去分东西。屋里只剩路小秃和识字小土匪两个人。这时识字小 土匪说:   "我还听五哥说,十五那天日本人要来收白面。"   路小秃说:   "×他姥姥日本人,也会劫东西了!俺家出了多少?"   识字小土匪说:   "出了六十斤,上次我送去的白面,快交完了!"   路小秃说:   "那你今晚再送去一些,可不能让俺娘饿着!"   识字小土匪点头。又说:   "我听五哥说,说不定十五那天,村里还要打仗呢!"   路小秃瞪大眼睛:   "是吗,谁跟谁打?"   识字小土匪说:   "听说八路军派来了侦察员!"   路小秃一笑:   "别信这个,几个八路,肯定打不过日本人!"   这时识字小土匪一笑:   "管他打过打不过,我是说,等他们打完,咱们去打扫战场,说不定能捡两条枪呢!"   路小秃这时明白了识字小土匪的意思,摸着头一笑:   "你小子鬼名堂还不少!"   说完,路小秃躺在床上,继续发他的疟疾。 五   村长许布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从他知道过去的马夫、现在的八路军县大队侦 察员小冯回来是为了阴历十五打日本,他心上就着了急。那天李小武的护兵为了白面把 小冯捉去,他一开始是替小冯担心,害怕李小武杀了小冯;后来见小冯放回来了,心里 才放了心,连说:   "不错,不错,狗日的把你放回来了!"   小冯拍着自己腰里的小独撅说:   "他敢不放,我一说我们的军事计划,就把他们给吓住了,李小武亲自给我解的绳子!"   许布袋问:   "军事计划,什么军事计划?"   小冯见许布袋是孙屎根的本家,不是外人,趁兴把十五那天孙屎根要带县大队来打 日本人的事也给他说了。没想到许布袋一听又发了火:   "原来这样,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小冯见许布袋发了火,有些胆怯。虽然他现在当了八路军,但对过去的东家还有些 害怕。何况许布袋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便试探着问:   "怎么,大爷,打日本有错吗?你真和日本成一势了?"   许布袋说:   "一势谁跟他狗日的一势,只是这日本是来向我要白面,你们打了他,回头日本人不 找我的事?"   小冯一想也是这么回事,拍了一下脑袋说:   "可不,怪我们定军事计划时,把大爷这头给忘了!"   又想了想,突然拍着巴掌说:   "大爷,我给你出一个主意!"   许布袋问:   "什么主意?"   小冯说:   "索性这事儿你别管了,你拔腿跑了算了,这样我们也打了日本,日本回头也找不着 你!"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日你先人,你出的这叫啥主意?这兵荒马乱的,你让我带着老婆孩子躲到哪里去?"   小冯嘬着牙花子,躲到了马圈,许布袋一个人在那里生气。这时许锅妮从屋里挑帘 子出来,说:   "爹,这事让憋住了?"   许布袋说:   "可不让憋住了!八路军要在咱村打日本,这不把我挤当中了?"   许锅妮说: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   许布袋瞪她一眼:   "你又出什么主意?"   许锅妮说:   "你索性跑到城里,给俺毛旦叔报个信,别让日本人来收面,那天多派些兵来,反过 来打八路军,不就没事了?"   许布袋说:   "你这也是害你爹呢,让日本人打了八路军,八路军回头能不找我的事!"   这时许锅妮"扑哧"一声笑了,说:   "爹这回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许布袋知道女儿在捉弄他,上去要打女儿:   "我在这里犯愁,你还捉弄我!"   这时许锅锅妮正色说:   "爹,看你活了五十年,原来也有迷住的时候,人一天三迷,你是让迷住了!"   许布袋问:   "我怎么犯迷?"   许锅妮说:   "你这是瞎替人家日本人操心!按你的道理,你在这村当村长,这村就成你的了?人 家八路军就不能来这村打日本了?放心吧,人家八路军打日本,日本回来也犯不着找你。 打日本的是八路,日本自然会去找八路,你没有打日本,日本为何找你?人家两家交 兵,无非借你个地盘,哪有打输的一方不找打他的人,反而找摊主呢?就好象我在我姥 姥家打你两巴掌,你不找我,能去找我姥姥吗?"   许布袋听了许锅妮这么一番话,倒觉得有道理,稍稍有些熄火。但也吐口唾沫说:     "这是啥鸡巴年头,人弄得四分五裂的,毛旦跟了日本人,屎根当了八路,一家人, 成了拿枪的仇人了!算是把我挤在当中了!"   又说:   "也怪我当初爱充大头,和毛旦混着当村长,要是当初当了土匪,现在也是大当家的 了,想怎样就怎样,还替人家操这种淡心!"   许锅妮"哧哧"笑了:   "人家还没打仗呢,爹倒替人家愁个没完了!"   说话到了阴历十四。十四夜里,鸡叫三遍,孙屎根果然领着八路军十几个战士,悄 悄来到村西一块毛豆地。侦察员小冯在毛豆地把他们接应住。孙屎根从马上跳下来问:     "没什么变化吧?"   小冯说:   "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面已经收齐了,猪也捉住了,就等日本明天来取了!"   孙屎根一挥手:   "隐蔽!"   队伍在一个姓杜的排长带领下,进了毛豆地,隐蔽起来,由于县大队刚组建不久, 许多战士都是刚从村里出来的,头一次打仗,都有些害怕;由于害怕,个个都挺听指挥, 一个个将身子伏在毛豆地,一动不动。大家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圈,倒像毛豆地 长出了一些小柳树。等大家隐蔽好,孙屎根与小冯就悄悄进村回了家。跳过墙头进了院 子,原来孙屎根他娘的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他娘孙荆氏没睡,旁边许布袋也在椅子 上蹲着。这倒叫孙屎根吃了一惊。孙屎根问:   "娘,大爷,你们怎么还没睡?"   孙荆氏本来正在菩萨前念经,见儿子回来,闭着眼睛问:   "屎根,听说你们要打日本?"   孙屎根看了小冯一眼,知道军事计划暴露了,但也点点头。孙荆氏睁开眼睛,叹了 一口气:   "天下那么多队伍,怎么打这帮日本摊上你们了?"   孙屎根说:   "娘,这次我们来的人多,日本来的人少,打得过他!"   许布袋黑着脸在椅子上蹲着。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虽然那天许锅妮给他讲了一番 道理,但他心里总是不踏实。他知道今天八路军要来,便索性在孙屎根家等着。现在等 着了,他也不说话。孙屎根倒问他:   "大爷,你怎么也不睡觉?你也有什么不通吗?那天收白面,我不让你吊人,你说让 我十五来给日本人说话,现在我来了,你放心吧,白面他拉不成了!"   许布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等你们杀了日本,让日本回头再杀了我,这事就算完了!"   孙屎根这时倒吃了一惊:   "我们杀日本,怎么日本会杀你?"   这时小冯插了话。本来在许布袋面前他不敢说话,现在看孙屎根回来,他又敢说话 了。他说:   "许大爷怕咱们杀了日本人,日本人找他要人杀了他!"   孙屎根这时笑了,说:   "大爷放心,我们不杀日本人!"   许布袋问:   "明天的仗你们不打了?"   孙屎根说:   "仗还是要打,但我们不杀他,我们要活捉!"   许布袋说:   "那还不是一样!"   孙屎根说:   "不一样。我们在咱村把日本人杀了,日本人也许会找你的事,但我们活捉他们,日 本人就会找八路军,不会找你!"   许布袋一听这话,才略略放心,说:   "那你们可别杀人家!"   这才摸出烟袋吸烟。   这时孙荆氏已经做了几碗葱花绿豆疙瘩面条,端上来让喝。许布袋没喝。孙屎根和 小冯一人喝了一碗,就出门走了,到村边毛豆地去隐蔽。路上孙屎根问:   "那事你跟小得说了没有?"   小冯说:   "说了。"   孙屎根问:   "他干吗?"   小冯说:   "一开始不干,后来我给他十块钱联合票,他才答应干了。"   孙屎根一笑。两人就钻到了毛豆地。这时毛豆地有个战士叫王老五的说:   "队长,老趴在这里,胳膊腿不能动,憋球死了!"   孙屎根说:   "现在日本还没来,你动一动吧!"   战士们才敢动胳膊腿。   这时又有一个战士说:   "队长,老趴这冷死了,让抽袋烟吧!"   孙屎根说:   "烟不能抽,别暴露目标,谁带着酒,喝口酒吧!"   带酒的战士将酒传过来,大家轮流喝了口酒。   五更天了,村里的鸡都叫了。接着村里响起几声狗叫。这时李家大院墙头上,翻进 一个人来。给李家喂牲口的老贾,正对着墙根撒尿,半睡不醒的,突然见墙头跳下一个 人,吓得尿也不撒了,拔腿就跑,边跑边喊:   "有贼了,有贼了!"   那贼上前抓住他,接着一把盒子抵住了他的胸口:   "不准叫,再叫崩了你!"   老贾马上就不叫了,刚才没撒完的尿,一下都撒到了裤里。但他的喊声已经惊动了 睡觉的人,从各屋跑出一些人,李文武也披衣服起来了。那贼也不跑。等点着灯笼一照, 原来是李小武的护兵班长老吴。李文武吃了一惊:   "吴班长,黑更半夜的,你这是干吗?"   吴班长说:   "老掌柜,咱们屋里说话。"   李文武就让吴班长进了屋,伙计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剩 下老贾一个人在那里嘟囔:   "就这一条裤子,尿湿了,拿什么换哪!"   已故副村长路黑小家,这时也闪进一个人。由于路家没有头门,那人直接就到了窗 下。接着轻轻拍了三下窗户。里边睡觉的老太太倒没害怕,因为儿子路小秃当着土匪, 黑更半夜回来是常事。就点着灯,给开了门。进来的是识字小土匪,路小秃他娘说:   "我的儿,天都快明了,你还来干吗!"   识字小土匪背着一口袋面,笑嘻嘻地说:   "大娘,当家的听说你把白面交了,又让我送回来一些!"   老太太说:   "我给你烧碗热汤吧!"   识字小土匪经常代替路小秃到家里来,与老太太已经混熟了,老太太见他聪明伶俐, 也很喜欢他,所以他来了也不拘束,说:   "那就烧一碗吧,多放些辣子。半夜有些冷,你摸摸我的手!"   老太太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凉。等热汤烧出来,识字小土匪捧着就喝了起来。 六   太阳上了三竿,孙毛旦领着五个日本人,赶着一辆马车到村里拉面来了。   孙毛旦当警备队已经两年了。两年之前,孙毛旦仍在村里当副村长。前年五月,城 里的日本人和警备队开汽车到村里来过一次。村里杀了一口猪,杀了几只鸡,在街里支 起大锅做饭给他们吃。在吃饭过程中,孙毛旦与警备队队长塌鼻子勾上了。孙毛旦见塌 鼻子浑身披挂、手执一根胶皮马鞭,十分羡慕;塌鼻子见孙毛旦做事痛快,说话十分有 趣,也很喜欢。最后话说透了,原来塌鼻子是郭村财主郭老庆的儿子,孙毛旦小时候到 郭村串亲,两人还在一起打过洋片,更觉得亲密。两人饭吃到一半,就一块跑到地里打 兔子去了。当天日本人和警备队走了以后,两人也没断联系。塌鼻子带几个警备队员又 到村里来过两次,孙毛旦每次到县城去,就去找塌鼻子玩。后来塌鼻子约孙毛旦索性离 开村子,到警备队去当小队长,孙毛旦也觉得在村里当一个村副没有什么意思,整天就 是支差,就跑到城里当警备队去了。这时孙家老掌柜孙老元已故去了十来年,家中无老 人,他就是老大,许布袋是一个干亲,也不好管他,于是就由他去当警备队。倒是孙毛 旦的老婆夜里哭过一回:   "你这一给日本人干事,不成了日本人么?"   孙毛旦问她:   "日本人不好么?"   老婆说:   "日本人不好,占了中国!"   孙毛旦上去踢了她一脚:   "日本人不好,上次日本人发糖,你还抢着吃!"   又说:   "我这是出来混事,塌鼻子说了,中国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等我将来当了县长,才 有你的福享呢!"   孙毛旦到城里当了警备队小队长以后,住在塌鼻子房间隔壁。整天的事情也就是带 兵站岗放哨,下乡催粮派款;闲时跟着塌鼻子逛逛街,下下馆子,到底比在村里当副村 长自在。警备队与日本人分开住,关起门来,塌鼻子就是皇帝,孙毛旦跟着他自然不会 吃亏。只是当了小队长没有短枪,出门得像队员一样背条长枪,让孙毛旦觉得丢面子。 所以每当他从城里回村子时,都向塌鼻子借个短枪挎挎。塌鼻子只要自己没有急事,都 是一笑,把枪借给他。上次他回来催粮,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给了他;今天他领 着五个日本人来拉粮,又向塌鼻子借了一回,塌鼻子又借给了他。五个日本人中,有一 个是老兵,来中国年头长些,会疙里疙瘩说几句中国话,还能与孙毛旦对上话。在城里, 一个警备队的人,如果能与日本人交上朋友,算是面子大的。现在孙毛旦与五个日本 人在一起,想与哪个日本人说话,就与哪个日本人说话。那个老日本兵还给他当翻译, 让他很高兴。于是路上不停地与日本人说话。日本人也不恼,与他有说有笑的。孙毛旦 分别问人家来中国几年了,习惯不习惯;没当兵之前,在日本都干啥;娶老婆没有,有 几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日本有这种马车没有;日本炸油条吗?等等。孙毛旦的感 觉是这样,与日本人相处,你只要讲信用,不先惹事,日本人还是挺和善的。你用手拍 拍他的肩膀,弹弹他的钢盔,他都不恼;就怕跟人家别扭着来,像中央军、八路军那样, 几个毛人,动不动还想摸摸人家的胡须,就把人家惹恼了。日本人一恼,不是闹着玩 的。孙毛旦自到了警备队,当着小队长,没和日本人红过一次脸。见了日本人,不管是 当官的,还是当兵的,他都很尊重。日本人见他也很和气,总是说:   "你的好好的,你的好好的!"   一次,孙毛旦和警备队长塌鼻子在城里下馆子,和几个日本兵在饭馆相遇。饭馆老 板见来了日本人,就将塌鼻子孙毛旦冷落了,先忙着给日本人上菜。塌鼻子见饭馆老板 这么势利,跳起来就给了饭馆老板一巴掌:   "×你妈,见了日本人,忘了你爹了?你这饭馆还想办不想办了?"   饭馆老板捂着脸不敢说话。这时一个日本兵火了,站起来脱掉衣服,要与塌鼻子摔 跤。如果搁在平时,孙毛旦非伙同塌鼻子把饭馆砸了不可,但现在是日本人的事,孙毛 旦忙跳到中间,把日本人和塌鼻子劝开了,拉塌鼻子走出了饭馆。塌鼻子挣着身子说:    "鸡巴日本人太霸道,惹恼了爷,打死他几个,我就投八路军了!"   孙毛旦说:   "算了,因为一顿饭,何必生气!"   就把塌鼻子劝回了军营。事后孙毛旦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比塌鼻子会混事;将来 日本坐了天下,他前途肯定比塌鼻子大,别看他现在当着队长。今天他又领日本人来拉 面,肯定给日本人又留下一个好印象。想到这里,孙毛旦很高兴,坐在马车辕上,唱起 了小曲。这时日头渐渐上来了,马在土路上"得得"地跑,每个人头上都沁出了细小的汗 珠。那个日本老兵掏出一包烟,请大家抽。大家抽着烟,看着路两旁的庄稼地,倒也怡 然自得。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从口袋掏出一个中国弹弓,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小石 子,用弹弓打树上的麻雀玩。可他弹弓打得很不熟,惊起一阵阵麻雀,不见打下来一个。 大家都笑他。他也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这时孙毛旦拿过弹弓,从娃娃脸兵口袋里摸 出一个石子,搭上弹弓,瞄瞄准,一弹弓打出去,麻雀就掉下一个。日本兵都欢呼,拍 孙毛旦肩膀:   "你的这个!"   向他伸大拇指。   孙毛旦不好意思地说:   "咱自小玩这个,这也是碰巧。太君刚学,打得也不错!"   一路玩着,就到了村里。村长许布袋迎出来。孙毛旦见许布袋脸色不好,垂头丧气 的,眼圈熬得稀烂,以为白面没收齐,便问:   "怎么了布袋,白面没收齐吗?"   许布袋说:   "白面倒收齐了!"   孙毛旦松了一口气,说:   "那看你眼圈烂的!"   这时许布袋生了气:   "还不是你这白面闹的!"   孙毛旦笑着说:   "下次派到别的村就是了,不都是中国的东西!"   这时许锅妮从家里转出来。几个日本兵已经跳下马车,在整理自己的枪支,看到许 锅妮,几个日本兵都忘了整理枪支,眼睛不错珠地盯着许锅妮看。一个大耳朵日本兵说:   "漂亮漂亮的!"   许锅妮当初在开封见过日本人,倒没害怕,仍端着脸盆,提着一根棒槌往前走。倒 把许布袋的脸给吓白了。这时孙毛旦上前招呼几个日本兵:   "太君,太君,里边的,里边院子的请!"   就把几个日本兵让到了许布袋的院子里。这里既是村公所,又是许布袋的家。日本 人到了院子里,看到有一棵枣树,上边的枣还没有打,红红地挂在那里,就把许锅妮给 忘了,把心思转到枣树上,"哈哈"地笑着:   "好的,好的!"   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日本兵,脱掉鞋就往枣树上爬。他爬树的本领倒是比打弹弓强, 一会儿就爬到了树上。他在树上打枣,其它四个日本兵在树下抢着拾枣吃,倒像一群嘻 嘻哈哈的孩子。一个日本兵还把一捧枣递给许布袋:   "米西米西!"   这时许布袋倒"扑哧"一声笑了,骂道:   "啥都稀罕,日本没有枣树!"   又问孙毛旦:   "你们是拉上面就走,还是吃了饭!"   孙毛旦说:   "吃了饭,吃了饭,我上次已经给小得说了,让他给日本人做辣子鸡!"   许布袋问:   "喝酒不喝?"   孙毛旦说:   "鸡都吃了,哪还差两壶酒钱,热两壶吧!"   中午,几个日本人便在许布袋家吃饭。伙夫小得热了酒,做了辣子鸡。另外还有一 盘豆腐和一盘青豆角。几个日本人吃了辣子鸡,辣得直咧嘴,但边咧嘴边说:   "好的,好的!"   伙夫小得来上菜,孙毛旦说:   "小得,我说让你给日本人做辣子鸡,看怎么样,对了他们的口味不是!"   接着又向日本人介绍:   "太君,辣子鸡就是他做的!"   日本人又说:   "好的,好的!"   那个老日本兵当即从口袋拔出一杆塑料大头帽钢笔,递给小得。小得说:   "我不要钢笔,我不会写字!"   孙毛旦上去踢了他一脚:   "不会写字就不能接住了?回去卖给摇拨浪鼓的还能赚几块钱呢!"   小得就接住了。   这时许布袋站了起来,说自己眼圈疼,不能陪着喝酒了,就退了出去。孙毛旦没在 意。几个日本兵也没在意。几个日本兵喝了几蛊酒,更加兴奋起来,都"呜里哇啦"唱起 歌来。那个娃娃脸日本兵还脱掉军衣跳起舞来。孙毛旦也不知他们唱些什么,跳些什么, 坐在一旁看着。这时他心里倒骂道:   "吃个鸡巴鸡,就高兴成这样,要不你们来中国,日本没有辣子鸡!"   伙夫小得拿着塑料钢笔回到厨房,看那笔半天,就下手给日本人做汤。这时已是小 晌午了。小得做的是红薯片鸡蛋汤,又酸又甜,也是小得的拿手戏。汤做到一半,他出 来抱柴禾,见东家许布袋钻进了马圈,看那样子是喝多了。回到厨房,手里捞着面筋, 又见对面矮墙上翻过一个人来,原来是小冯,穿著他没当八路军之前的马夫衣服。上次 孙屎根派小冯来村侦察,还交给他一个任务,即让他争取伙夫小得,今天给日本人做饭 时,下到饭里一些蒙汗药,把日本人麻翻,他带队伍来捉麻翻的日本人,万无一失。谁 知小冯回到村里光顾玩,把这件事给忘了。昨天夜里孙屎根问他这任务完成没有,他才 突然想起,可他又不敢说自己没完成,就说自己给了小得十元联合票,已经完成了。但 等他和孙屎根都隐蔽到毛豆地里时,他越想越觉得不妥。日头到了小晌午,小冯更加着 急。队伍趴在毛豆地,眼看就要打仗,没人麻日本人,他却说有人麻,停会不把大伙给 坑了?没麻翻的日本人,抄起枪跟大伙打,不知要死几个人哩!这谎说不得,不比过去 在家喂马,夜里睡过头,忘了添草,第二天东家问喂饱了没有,自己说喂饱了,马也不 会说话。这是打仗。小冯越想越怕,便悄悄爬到孙屎根面前,抖着胆也抖着身子将这情 况给孙屎根说了。孙屎根一听,气得浑身也发抖,当时就将盒子枪杵到了他脑袋上:   "×你娘,你怎么干这事,这不一切都泡汤了?我崩了你!"   小冯吓得当时尿了一裤:   "别开枪队长,下次我不敢了!"   孙屎根问:   "昨天夜里问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小冯说:   "我不敢!"   孙屎根瞪了他一眼:   "你呀!"   又看了看日头,说:   "还不赶紧换了便服,进村去找小得?看日本人吃饭吃完没有?要没吃完,下药还来 得及。要吃完了,也赶紧回来报告,咱们就捉不了活的了,只能打他的伏击了!"   小冯哆哆嗦嗦换了便服,便顺着庄稼棵往村里跑去。孙屎根在后边问:   "麻药带着没有?"   小冯边跑边摸口袋:   "这倒带着哩!"   小冯进村,由于地形熟悉,翻了几个墙头,就到了孙家后院,看到小得还在厨房忙 活。小得见他吃了一惊:   "小冯,你怎么现在来了?家里有日本人,你是八路军,小心抓了你!"   小冯也不答话,急忙闪进厨房问:   "日本人吃完饭没有?"   小得指着锅说:   "就差这一道汤了!"   小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小得又从锅台拿起一支塑料钢笔说:   "小冯,你看,这是日本人给我的!"   小冯顾不上看钢笔,只想如何能把麻药放到汤里。小冯知道,到了这时候,再做小 得的工作,让小得往里放已经不可能了。小得太胆小,一听说汤里有麻药,他肯定连汤 碗也端不住。只有自己偷偷想办法放进去,让小得不知不觉把汤送上去。想到这里,小 冯说:   "小得,我不看你的钢笔。这里有日本人,我得赶紧走。只是我这鞋太烂,你借我一 双鞋行吗?"   小得听说借鞋,脸上有了为难的样子。小冯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小得最不爱 借给人家东西。但已经说了,也不好收回去,只好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联合票:   "别舍不得,我给你十块钱,算是买你一双鞋,可以了吧?"   小得想了想,接过票子,说:   "你在这等着,我到下房给你拿去!"   就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走了出去。这时小冯赶紧从口袋掏出麻药,抖到了汤里。由 于手抖得厉害,把一部分抖到了锅台上。小冯赶紧用袖子擦掉,又用勺子在翻滚的汤里 搅了几下。这时小得提着一双鞋回来,一进厨房,忙将鞋扔了,说:   "不好,不好,都是这双鞋耽误的,这汤得重做!"   小冯一听说汤要重做,吓了一跳,说:   "为啥要重做,这汤里什么都没有!"   小得说:   "你没嗅出来吗,这汤有些糊了!"   接着用勺搅锅底,果然有些糊了。小得说:   "把糊汤端上去,看日本人不打我!"   小冯心里说:   "苦也,今天事事跟我不对,麻药下进去,偏偏汤又糊了,他汤要重做,我哪里还有 麻药?"   就捺住小得的手说:   "小得,汤不能重做!"   小得说:   "别闹小冯,看日本人停会打我!"   小冯说:   "日本人和气,不会因为汤糊就打你。要不人家还会给你钢笔?"   小得说:   "日本人不打我,孙毛旦一嗅汤糊了,也会打我!"   恰 在这时,前院响起孙毛旦的声音:   "小得,你在后头磨蹭什么,快给太君上汤!"   小得哭丧着脸说:   "看你,都是因为你的鞋,把汤做糊了,看毛旦停会打我!"   小冯忙拿过一个花瓷盆帮他盛汤:   "不要紧,端上去吧,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口味,日本人最爱喝糊汤!"   小得只好接过汤盆,往前院端去。边走边说:   "这顿打是脱不过了!"   小冯见小得端汤盆进了前院,心里一阵高兴,立即爬墙头出去,飞也似的跑了,跑 向毛豆地去报信。 七   日本人果然被蒙汗药给麻翻了。不过五个日本人只给麻翻三个,还剩下两个。如果 当初把麻药放到菜里,日本人肯定全被麻翻了,现在放到汤里,就麻翻了三个。伙夫小 得担心自己汤做糊了,挨日本人和孙毛旦的打。谁知日本人和孙毛旦喝酒都喝得差不多 了,舌头麻木,根本没喝出汤糊,孙毛旦还直说:   "怎么样太君,红薯片鸡蛋汤,本地特有风味!"   日本人边用勺子喝边说:   "好的,好的!"   只是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仍在那里唱歌,汤喝得晚些。等他们去喝汤,三个日 本人和孙毛旦已经被麻药麻翻了,开始往桌子下滑溜。一开始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 还以为他们是喝醉了,拉扯着他们的身子,"三郎"、"四郎"地叫。但叫了半天总叫不醒, 他们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意识到什么,喝下去的酒立即变成了冷汗,头脑却立即清醒 了,他们不再拉自己的人,抢着去抓自己的枪。一抓自己的枪,就往外跑,去到后院去 抓伙夫小得。他们以为汤里下的是毒药,把三个同胞和孙毛旦毒死了。小得正在厨房刷 锅,看见两个日本人突然瞪大眼睛,提着枪闯了进来,吓了一跳。老日本兵上去搧了他 一耳光:   "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汤里下毒药的有?"   小得吓懵了,也不知该称呼日本人什么,说:   "大爷,我是个老实人,哪里敢往汤里下毒药?"   娃娃脸日本兵说:   "人的已经死了!"   小得吃了一惊:   "死了?刚才我还见他们在那里喝洒!"   老日本兵又扇了小得一耳光:   "村长哪里地去了?"   小得看日本人凶恶的样子,也不敢不说,用手指了指马圈,接着问:   "大爷,我可以走了吧?"   老日本兵说:   "你的死拉死拉地!"   娃娃脸日本兵刚才还爬枣树打枣,唱歌跳舞,像个孩子,现在变得像凶神一样,一 刺刀过去,就把小得给挑了。刺刀进了小得肚子里,小得捂着肚子还说:   "大爷,冤枉,我没有下毒药!"   就倒到了血泊里。   挑过小得,两个日本兵就到马圈去捉村长许布袋。许布袋正在马圈马夫睡觉的铺上 躺着,看到两个日本兵闯进来,知道事情发了。但他仍躺在铺上不动。日本兵本来也想 挑了他,但看他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刺刀到了脸前也不眨眼,倒把刺刀又抽了回去。 老日本兵问许布袋:   "毒死太君,谁的干活?"   许布袋坦然地答:   "八路军!"   老日本兵瞪大眼睛:   "八路?你的通八路?死啦死啦地!"   许布袋和用手拨开他的刺刀,说:   "我要通八路,还告诉你们是谁吗?我才不管你们这些扯淡事。我替你们收面,还管 你们谁毒死谁啦?"   老日本兵还要盘问许布袋,这时前院突然人声鼎沸。两个日本兵便丢下许布袋,朝 前院跑去。许布袋也趁机从马圈后墙洞中钻出,跑到庄稼地接着睡觉去了。两个日本兵 到了前院墙头,看到前院有十几个八路军,正在往院子抬麻翻的三个日本兵和孙毛旦。 两人二话没就,把三八大盖枪往墙头上一支,就开了火。娃娃脸日本兵打弹弓不行,但 打枪可以,三枪撂倒三个。老日本兵眼有些近视,枪法不如娃娃脸日本兵,半天只打翻 一个。院子里的八路军立即炸了窝,四散奔逃。   原来,小得端着汤盆往前院送,八路军侦察员小冯就飞也似地翻墙头跑了。气喘吁 吁跑到八路军隐蔽的毛豆地,大声喊:   "队长,队长,行了!"   孙屎根提枪站起来说:   "什么行了?"   小冯说:   "日本人喝了我下麻药的汤,全让麻翻了!"   大家一听日本人全让麻翻了,都很高兴。孙屎根一挥手:   "出发!"   姓杜的排长便带着十几个人,由小冯领着,向村里跑去。街上有几个娘儿们小孩子 见队伍在街上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队伍跑。到了许布袋家,战士们争先恐后进 了院子。进了屋,见日本人果然被麻翻了,汉奸小队长孙毛旦也被麻翻了,都高兴地说:   "被麻翻了,被麻翻了!"   便往外抬日本兵和孙毛旦。到了院子里,战士王老五突然说:   "排长,不对!"   杜排长说:   "怎么不对?"   王老五说:   "说日本兵是五个,这里怎么是三个?":   杜排长又去查日本兵,这时后院墙头上响起了枪声,四五个八路军战士,立即被枪 撂倒了。这县大队的战士打仗少,没有经验,见突然有枪打翻了自己人,马上炸了窝, 四处奔散。杜排长还有些经验,马上趴到地上还击,嘴里喊:   "妈的×,跑什么,趴在地上打呀!"   剩下的十来个战士便趴到地上打。可等他们打了一阵枪,墙头就没了枪声。战士们 又喊:   "打死了,打死了!"   就蜂拥跑到墙头去看。一看,哪里打死了人?两个日本兵早绕过马圈翻墙头逃跑了。 这时杜排长生了气,埋怨战士:   "都怨你们,弄个枪瞎打,还不快追!"   战士们就在杜排长的带领下,沿着村路去追。这时两个日本兵已经跑到了村外。两 个日本兵一开始沿着村路跑,后来见后边有追兵,便进了庄稼地。出了庄稼地,来到河 套上。正跑着,突然脚下被一根绳子一绊,就绊倒了,这时从河套里又钻出十几个中国 兵,上去就把老日本兵和娃娃脸日本兵给绑了。老日本兵叫:   "八路,中了八路埋伏!"   可等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帮军容整齐的中央军。这十几个中央军,由李小武的护 兵班长老吴带着。这时八路军的十来个追兵,也由杜排长带着追了过来。八路军见日本 兵被捉住了,都很高兴,追到跟前,与中央军说:   "好,好,我们追的俘虏,被你们捉住了,还给我们吧!"   中央军吴班长看着八路军打了一仗,一个个衣冠不整,到处是血,气喘吁吁,满头 是汗,戴着白手套的手玩弄着一支盒子说:   "你们的俘虏?我们刚刚捉到的,怎么倒成了你们的?"   杜排长说:   "我们正在追他们,他们打死我们四五个战士!"   吴班长说:   "打死你们几个人我不管,我捉住的俘虏,就是我的!"   杜排长说:   "你讲理不讲理,找你们长官说话!"   吴班长说:   "这里我就是长官!"   正在争吵,突然"叭叭"响了两枪。随着枪声,两个日本人便倒下了。原来这枪是八 路军战士王老五放的。刚才被打死的八路军战士中,有他一个本家侄子,他气得了不得, 现在见了开枪的日本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子弹推上膛,"叭叭"打了两下。由于 离得很近,打得倒准,两个日本人便被打死了。中央军见八路军打死了他们的俘虏,都 发了火,一个护兵说:   "日你娘,你们动家伙了!"   另一个护兵提盒子就把王老五给打死了。   接着两边部队都卧倒了,一方在河套里,一方在河套外对开了火。当时中央军有十 六七个人,八路军有十来个人,八路军打仗又不熟练,不是中央军的对手。中央军打死 八路军五个,八路军打死中央军三个;剩下的五个八路军,就被中央军活捉了。中央军 将五个八路军绑了,便往村子里解,半路碰到撵部队来指挥的孙屎根,就把孙屎根也活 捉了,绑了,然后将他们押到了村里李家大院。 八   李家大院后院,中央军连长李小武正和父亲李文武坐着喝茶。李小武也是鸡叫三遍 将队伍开到村边,埋伏到村西河套里。他先让吴班长到村里侦察动静,顺便到李家去了 一趟。五更时分,他从河套回家,由吴班长留下领着部队打仗。回家后,他看看天还不 明,先躺到屋里睡了一觉。睡醒,起来吃了饭,就与父亲坐着喝茶。自从上次回家听说 今天八路军县大队要和日本人在村里打仗,他就生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想法。回 去跟团长一请示,团长也同意,今天就把队伍开来了。据他估计,今天八路军和日军作 战,肯定是一场苦战。八路军肯定来的人多,但作战素质差;日军人少,但勇于打仗, 双方打起来,肯定会十分激烈。最后谁胜谁负,很难确定;但不管谁胜谁负,李小武都 可以得利。他等仗打得差不多,再加入进去。如果八路军把日军消灭了,他可以把队伍 开上去抢战利品;如果日军把八路军消灭了,那样更好,他把部队开上去接着和日军打, 捉他几个日军俘虏。那时日军的战斗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打败他们没有问题。如能 捉回去几个日军俘虏,他升官的机会就来到了。因为上次他所属的部队与日军正面作战, 指挥部被日军侦察队突袭,捉走中央军一个少将旅长,李小武这次如捉回去几个日军, 拿日军把旅长换回来,旅长会不另眼看他?当然最后这点想法,他连团长也没告诉。 只是给团长说要来抢战利品。团长是个讨厌八路军的人,听说与八路军抢东西,就批准 了他。但李小武没有想到,八路军跟日军的作战情况,完全没按照他事先预料的那样发 展。八路军与拉粮的日军打仗,并没有真刀真枪地拉开架势打,而是事先在汤里下了麻 药。用麻药把人家麻翻,当然可以瓮中捉鳖,自己还没有一点消耗。李小武正在家中后 院喝茶,听到化装成农民的勤务兵跑来报告这个消息,心中十分沮丧。这仗还没有打, 就结束了,让他这第三者怎么办?勤务兵说:"连长,把咱们的队伍开上去吧?"   李小武说:   "这还开上去干什么?人家一点没有消耗,就得了手,咱们开上去还能有什么便宜?"   正在这时,村里响起了枪声。还十分激烈,勤务兵跑出去看了一阵,回来向他报告:   "连长,还有两个日军没有麻翻,与八路干上了!"   听到这消息,李小武又有些高兴,站起来说:   "好,好,到河套里去,让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那个勤务兵就跑着去了。另外两个勤务兵,继续向他传递消息。一会儿说日军打死 好几个八路,李小武说:   "好,好!"   一会儿说两个日军逃跑了,八路正在追赶,李小武有些担心。一会儿又说被追的日 军跑向了河套,被弟兄们活捉,李小武兴奋得一拍桌子:   "好,好,仗就该这么打!"   一会儿又说活捉的日军被追赶的八路打死了,弟兄们与八路干上了,李小武十分生 气:   "人家捉的俘虏,他们怎么能打死?"   接着又担心战况发展下去后果不好,便让勤务兵去传令停止战斗。这时河套上的枪 声停了,一个勤兵务又来报告,说弟兄们把八路给打败了,剩下的几个八路,连同他们 的指挥员孙屎根,都给活捉了。李小武一边说:   "好!"   一边又觉得这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捉日本人才有价值,捉几个土八路干什么?他 不愿意让自己的队伍与八路作战,用损失几个弟兄的代价,去捉几个八路军。捉日军可 以换旅长,捉八路能换什么?回去一点用处都没有。何况现在国共合作,捉八路说不定 还有麻烦。可仗既然这么打了,八路也捉了,还是先押回去再说。特别是他看到弟兄们 押着几个浑身血迹的土八路,内中还有自己的世代仇人孙屎根,突然又高兴起来,觉得 这仗这么打也不错。虽然损失了几个弟兄,但回去给团长说说,再募几个就是了。土八 路押回去,团长讨厌八路,说不定也算一功。倒是李小武的父亲李文武先是听到枪声紧 一阵松一阵,后来看到押进院子几个血里糊拉的人,里头还有孙屎根,吓了一跳,说:    "小武,这,这行吗?"   李小武镇定地说:   "打仗嘛,总要血里糊拉的。今天倒捉住了孙屎根!"   李文武说:   "你不是说等中央军坐了天下,才收拾他吗?"   李小武说:   "我是想等坐了天下再收拾他们,可现在他自己往我们枪口上撞,我有什么办法?"   这时孙屎根吐了一口唾沫:   "李小武,你要对今天的事情负责!"   自战斗一开始,孙屎根就在毛豆地藏着指挥。去捉麻翻的日军,是杜排长领着战士 们去的。本来以为日军全麻翻了,到那捉住就完了,谁想到还有两个没麻翻的,打响了 战斗。战斗打响,只有两个日军,想来最终也能消灭他们,没想到中央军突然出现,从 中间插了一杠子。战士们刚打完日军,又与中央军打响了。孙屎根在毛豆地一听到这消 息,就十分气愤,中央军这么做,无疑是日寇的帮凶。他要跑到河套去指挥战斗,没想 到跑到半路,战斗已经结束,战士们死的死,没死的被中央军俘虏,接着又把他抓住了。 他气愤地叫道:   "李小武,你帮助日寇打八路军,你是民族的败类!"   李小武倒没有气愤,仍笑着喝茶。说:   "孙同学,何必发火,坐下喝杯水吧!"   孙屎根没坐,说:   "我不是你同学,在开封一高上学时,我就看出你不是一个好东西!现在你打死我们 五个战士,你欠我们的血债!"   李小武摆摆手:   "我欠你们的血债,你们没打死我们的人?也打死三四个,这是不是血债?"   中央军吴班长头上被弹皮擦掉一块,用一条白布缠着,这时撅着嘴说:   "你们不先开枪,我们就打你们了?"   李小武说:   "听到没有,是你们引起的事端,我们是自卫还击!"   一个八路军战士说:   "我们打的是日本人,你们打的是我们!"   孙屎根说:   "你们袒护日本人,你们是民族的罪人!"   又厉声说:   "李小武,你不要执迷不悟,马上把我们放了!"   李小武皱皱眉说:   "孙屎根,你太不识时务,你说话不明白身份!"   对吴班长说:   "让他们明白明白自己的身份!"   吴班长和几个中央军马上上去,扭着孙屎根他们的胳膊,将他们扭到了牛圈,与牲 口关在了一起。   李文武在旁边悄悄问:   "小武,你真要杀了他们?"   李小武说:   "是死是活还不在他?先把他们带回部队再说吧!"   然后命令吴班长:   "你带几个人去许布袋家,那里不还有几个麻翻的日军吗?也给我抬过来!等他们醒 了,也带回部队!"   吴班长就带几个人去了。李小武继续坐下来喝茶。他觉得今天这么打也不错。大约 有一刻钟,吴班长跑了回来,进门说:   "连长,那几个日军不能要了!"   李小武问:   "怎么不能要了?"   吴班长说:   "他们已经被人杀了!"   李小武吃了一惊:   "被人杀了?谁杀的?"   吴班长说:   "谁杀的不知道,反正头已经被剁下来了,身子也剥得赤条条的!"   李文武忙说:   "这肯定是土匪干的。路小秃那帮土匪,就爱剥衣裳剁头,前两天有人看见他们的人 在街上走,这活肯定是他们做的!"   李文武还真猜对了。三个麻翻的日本人,真是被路小秃一帮人给杀了。路小秃也是 鸡叫三遍整着一帮土匪进了村。进村以后,就藏在他家。路小秃他娘给杆了些面条,一 个小土匪又去偷了一只鸡,现炖来不及,切成鸡丝炒了,大家就着鸡丝吃面条。吃过面 条,一个小土匪上房顶趴着站岗,其它人挤到草屋里睡了。前天晚上,识字小土匪来送 猪娃,听路小秃他哥说阴历十五八路军要来打日本,回去给路小秃说了,并提议今天来 捡些战利品。路小秃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一听这建议很高兴,说:   "去,去,不管他娘嫁给谁,咱去捡些便宜东西!"   今天就带弟兄们来了。大家在路小秃家睡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仍在草屋藏着,让路 小秃他五哥出去探听消息。一清早听说日本兵进了村,大家很高兴,说:   "等着看热闹了!"   可到中午还没有动静,大家又有些着急:   "别是八路军没来吧?"   好不容易等到晌午过,听到孙家大院响起了枪声,大家才放心,说:   "等他们打过,咱们去捡东西!"   大家便收拾开自己的家伙,有的往鸟铳里装药,有的磨自己的刀子。后来又听到枪 声响到了村外,而且紧一阵慢一阵,大家又有些奇怪。这时路小秃他五哥从村外跑回来 报信说,八路军跟日本打了一阵,现在又跟中央军打开了。大家一听半路又出来个中央 军,都有些懵了。路小秃吐了一口唾沫说:   "线头还不少,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部队了!"   这时识字小土匪说:   "当家的,咱们撤吧!"   路小秃说:   "还没捡东西,怎么就撤?"   识字小土匪说:   "队伍一多,咱们就显不出来了,人家都是正规军,有枪有炮,咱只有几只鸟铳和大 刀,吓唬个财主可以,哪里敢跟人家正规军开火?"   路小秃挠着头说:   "可不是,没想到为了几个老日,开过来这么多队伍,都他妈的贪图人家便宜。咱们 惹不起人家,咱们撤吧!"   这时路小秃他五哥说:   "许布袋家还有几个被麻翻的日本人,现在队伍正在村外打仗,那几个日本人没人管, 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路小秃一听来了精神:   "有麻翻的日本人?走,咱们看看去!"   识字小土匪问:   "那里还有枪吗?"   路小秃他五哥说:   "枪已经被八路军捡走了!"   另一个小土匪说:   "没枪也行,起码扒他一身衣服,弄个靴子穿穿!"   路小秃说:   "走!"   就带着几个弟兄去了。进了许布袋的家,家里早没人了,地上躺着几个被打死的八 路,满地是血。大家躲着血进了堂屋,桌子下果然躺着几个麻翻的日本人,另外还有一 个孙毛旦。大家发一声喊,就跑上去抢着脱日本人的衣服,扒他们的皮靴。谁知这时麻 药的劲头已经过去了,几个日本人和孙毛旦都睁了眼,只是身子动不得。见几个老百姓 模样的中国人来扒他们的衣服,几个日本人嘴里也会说话了,一个劲儿说:   "八格,八格!"   一个小土匪说:   "日本会眨巴眼了,也会说话了,还踢蹬着身子不让咱脱衣服呢。当家的,咱们把他 们剁了吧!"   路小秃说:   "脱个衣服都不让脱,那就剁了吧!"   土匪们挥起刀,就把几个日军的头给剁。等剁到孙毛旦面前,孙毛旦吓得胳膊腿乱 动,说:   "小秃饶命,小秃饶命,你们杀日本可以,咱们一个村的,你何必杀我?按街坊辈, 咱还是爷俩呢!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往瓜里屙屎,长工们要打你,不是被我拦住了?"   路小秃一想,小时候是有这么一回事,就用血刀往孙毛旦脸上揩了揩,将血揩掉, 说:   "那就饶了你吧!"   但血刀在脸上也把孙毛旦吓个半死。这么一吓,麻药倒彻底给吓出来了,脚腿都会 动了,从地上爬起来,往脸上抹了一把,就一溜烟翻墙头跑了。跑出村子,跑了几里路, 碰到邻村一个农民,刚赶完集骑驴回家,见孙毛旦满脸是血,以为见到了鬼,叫道:   "哎呀我的妈呀!"   就从驴个跌了下来。孙毛旦抢过驴骑上,狠狠打了驴屁股两掌,一溜烟就朝县城跑 了。这边路小秃他们将扒下的日军军服和马靴穿上,也翻墙头出村回了大荒洼。路上路 小秃说:   "今天败兴,忙乎一夜,只弄到两身日本衣裳,真是太不值了!"   一个小土匪也撅着嘴说:   "知道这,还不如抓阄下村子呢!"   大家指着识字小土匪说:   "都怨这家伙,都怨这家伙!"   识字小土匪说:   "原来想捡些便宜,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   又抖着衣裳说:   "我不也是什么没捞着,弄了一身血!"   大家笑了。也没当回事。谈笑着回了大荒洼。   李家大院里,李小武听说麻翻的日本人被土匪杀了,却对土匪恨得要死:   "这帮土匪,坏了我的大事!小吴,你带几个人,带一挺机枪,到村外追上他们,把 他们都给我扫了!"   李文武在旁边劝道:   "这帮家伙都无法无天,你扫了他们当然好,万一扫不了,他跟你闹起来没完,何必 理他!"   李小武才作罢,又气鼓鼓地坐下。正在这时,一个护兵又跑来报告,说村里人又闹 事,在街上抢面。原来,日本人要的那一车白面,上午已经收集完装好车,车子就放在 许布袋家门前。后来三方军队打开了仗,百姓们都藏在家里不敢出来,谁家孩子哭都赶 紧捂住他的嘴。后来枪声停了,大家才敢扒头往街上看。大家见许布袋家门洞里流出来 血,都有些害怕,几个年轻人见一车白面还在门口停着,奓着胆子到跟前看了看,说:   "队伍只顾打仗,白面也不要了,咱把它抢了吧!"   几个年轻人便一人背了一袋往家扛。大家听说有人抢面,都着了急,那本是从各家 收集的面,谁家不去抢岂不亏了?这时大家都不害怕了,都涌出家门到村公所门前去抢 面。去得早的,就多抢了一些;去得晚的,就少抢一些。原先收面是按人头地亩摊的, 现在抢面是先下手为强。为抢面不公,几家百姓还打起了架。李家一个中央军士兵从街 上过看到,便回去向李小武报告。李小武一听就火了:   "真是一帮刁民,打日寇打土匪看不见他们,一到抢面倒有人了!"   姓吴的班长说:   "那白面也是咱的战利品,岂能让百姓乱抢了?我带几个人去,把车拉到咱们家!"   就带几个士兵去了。抢面的人见士兵也来抢面,抢得更凶了。吴班长朝天上"啪啪" 打了两枪,百姓们才丢下面四处逃窜了。吴班长带士兵上前去,车上的白面其实也不多 了,只剩下四五袋散的。吴班长和士兵将这四五袋散面扛到李家,这时已经是傍晚了, 李家伙夫就用这几袋面给队伍杆面条。面条做好,中央军士兵一人一碗端着吃开了。吃 完,吴班长问:   "牛圈里的俘虏呢?让他们吃不吃?"   李小武说:   "锅里还有面条没有?"   伙夫答:   "还剩下半锅!"   李小武说:   "八路军优待俘虏,咱们也优待俘虏,让他们吃吧!"   伙夫便把剩下的面条盛到一个瓦盆里,端到牛圈里让八路俘虏吃。正在这时,在村 头放哨的士兵又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连长,事情坏了!"   李小武说:   "什么事情坏了?"   放哨的士兵说:   "我看到一辆汽车开着大灯,顺着庄稼地向这村子开来了。我看肯定是日本人,别人 谁有汽车?"   李小武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李文武说:   "肯定是土匪放走孙毛旦,他跑到城里报了信儿,日本报仇来了!"   吴班长把盒子抽出来:   "连长,我带弟兄们去把他们顶住!"   李小武摆摆手:   "一汽车日本兵,要有六七十个,我们只有十几个人,如何顶得住?等于白去送死。 再说,咱还押着俘虏!"   吴班长问:   "那怎么办?"   李小武说:   "撤吧。赶紧集合队伍,把俘虏押上,向村北撤!"   士兵们便行动起来。吴班长跑到牛圈,见几个八路军仍在吃面条,就一脚把瓦盆踢 了:   "日本大队人马来了,你们还吃!"   就把他们押了出来。   李文武跟着李小武在院子里转:   "小武,日本人又来了,我们怎么办?"   李小武说:   "爹,如果单是你自己,我可以把你带走,全家几十口子,情况紧急,钻地窖的钻地 窖,躲庄稼的躲庄稼,还是赶紧躲吧!"   老头就飞也似的跑到前院,招呼众人到地窖和庄稼地去躲。李小武见队伍已集合好, 俘虏也押上了,就让队伍出发。因为情况很急,这时已经能听到日本人在远处打的枪 声,队伍走得很急。走到村北小河边,队伍很快就从小桥上通过。这时李小武突然看见 他开封一高的同学,曾经感情非常亲近的许锅妮,仍在河边洗衣服,拿个棒槌在石头上 一上一下地砸。今天村子里几支队伍打了一天,她还在这安心洗衣服,这让李小武感到 十分奇怪。他也顾不得以前李文武的告诫,大声喊:   "锅妮,别洗了,日本人说话就过来,你赶紧躲躲吧!"   许锅妮听到李小武的话,倒仍不吃惊,扔下棒槌就向这支队伍走来。队伍中李小武 骑着马,后边跟着中央军,押着孙屎根几个浑身血污的八路。许锅妮看了看马上的李小 武,看了看浑身血污、嘴里堵着棉花的孙屎根,说:   "屎根哥,小武,咱仨在开封一高上过学,现在看,咱这书是白念了!"   说完,扭头走了。这叫李小武和孙屎根都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直到远处又传 来枪声,两个人才愣过神来,这支队伍才又急急忙忙向村北撤退了。 九   日本的大队人马来了。   日本的汽车在村头停下。日本汽车马力大,庄稼地可以通过。汽车在村头一停,从 车上"呼啦""呼啦"跳下六七十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开始包围村子。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 的日军指挥官,是一个叫若松的中队长。看着日军在包抄村子,他仍坐在驾驶室里不动 。若松是日本陆军学堂的毕业生,今天三十九岁,来中国已经五年了,先在济南日军参 谋部呆了三年,后来战线扩大,参谋部人员裁减,他被派到这支部队当了个中队长,随 部队从济南到开封,又从开封来到这个县城。这个县城总共驻有一个日军中队,实际上 他成了这个县城的最高指挥官。若松个子低矮,声音尖锐,但他不轻易说话。在参谋部 工作时,他负责向司令长官抄送电文。送了两年电文,司令长官没见他说过一句话,从 来都是敬礼放下电文,扭身便走。有一天司令长官想起这件事,问参谋长官:   "那个送电文的若松先生,是不是个哑巴?"   参谋长官答:   "他不是哑巴,就是不爱说话!"   其实司令长官也就是随便问问,参谋长官便以为司令长官不喜欢若松,嫌他不机灵, 送电文就换了一个人;后来参谋部裁减,便把若松派到了部队。派到部队后,若松仍 不爱说话。平时吃饭睡觉不爱说话,战场上打仗也不爱说话。他越是不爱说话,他手下 的士兵越是害怕他。战场上指挥,冲锋时,他挥一下指挥刀,队伍"哗"地一下就冲了上 去;该撤退时,他向号兵摆一下手,号兵吹撤退号,队伍"哗"地一下就撤了下来。包括 杀人,别的日本人用刀子砍人,挥起刀子,"呜里哇啦"地喊一声,才砍刀子;他却一声 不响,就把刀子削了下来。在部队驻地,他的军营特别肃静,士兵们正围在一起说笑话, 他走过去,士兵们的嘴马上就闭上了。由于他军阶较低,不够往中国带家眷的资格; 部队在开封驻扎时,他也随几个同军阶的军官,换成便服,装成中国人,去偷偷逛过妓 院。别的军官一场妓院逛下来,妓女马上就知道是日本人来了。而接待若松的妓女,直 到事毕,还以为是接了个中国商人,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他仍是一言不发,据熟悉若松 的人讲,若松在年轻的时候,是北海道一个很有名气的足球队员。踢球时就不爱说话。 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上了陆军学堂。对战争的看法,若松是这样,他弄不懂"东亚共荣" 的大道理,但他对自己要千里迢迢到别国去打仗感到很恼火。这个恼火他不敢发泄到自 己上司头上,就转而发泄到战场上的敌人身上。敌人不顽抗,战争早早结束,他就可以 早早回国。所以他最讨厌负隅顽抗的敌人。抓住顽抗的敌人,他一刀砍下去,眼都不眨。 可他对投降日本的中国人,又很看不起。在县城,他对维持会长,对警备队长塌鼻子, 就非常冷淡,很少与他们说话。弄得他身边的人都觉得他脾气古怪,似乎怎么做都对 不住他。包括一些日本军官,都不愿与他共事。但若松很喜欢孩子。见了孩子,比见到 大人和蔼得多。在县城驻军,他时常换便服上街去逛,碰到中国小孩,他就高兴地笑, 弯下腰给人家发一粒糖。这时说话,说:   "米西米西!"   一次若松又在街上走,碰到个中国卖菜老头,带着一个流鼻涕水的小丫头。若松便 拦住人家,与小丫头说话。碰巧这天若松没有带糖,就顺手把自己的礼帽摘下来,戴到 小丫头头上,看着笑,用日本话尖锐地说:   "送给你,戴着玩吧!"   小丫头不懂事,倒不害怕,把个担菜的老头给吓坏了,听他说日本话,知道是日本 人,以为要用一顶礼帽诈他一担菜,忙趴到地上给若松磕头:   "太君,不能这么办,一担菜你不在乎,这可是俺全家的饭辙呢!"   若松听不懂中国话,不知道老头子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因为他给了小丫头一顶 礼帽感谢他,趴在那里磕头。磕头感谢,又把若松惹恼了,觉得老头子没骨气,一脚就 把老头子鼻子踢流了血:   "你的大大地坏了!"   这下老头子更害怕了,以为若松定要诈他的一担菜,顾不上擦鼻血,又跪下磕头, 把若松弄得也没办法,只好叹口气走了。后来全县城传闻若松要用一顶帽子诈人家老头 子一担菜,弄得维持会长、警备队长塌鼻子都胡涂了,说:   "看平时若松不像爱财的人,怎么相中了老头的一担菜,真是个怪人!"   这天清早,若松接到日本家里一封信。是他妻子写的。他妻子原来是个幼儿园阿姨, 后被征到日本军工厂当工人。妻子的信,无非是"家中都好"、"保佑你平安"之类的话。 但信中还夹着一只纸折的小蛤蟆,一拉就动。妻子在信中说,小蛤蟆是七岁的小女儿 折的。看那蛤蟆的模样,若松断定不是女儿折的,但若松仍拿着那只小蛤蟆,"嘻嘻"笑 着看了一天。勤务兵一天给他送三次饭,见他总拿着一只纸蛤蟆笑,不知他又犯了什么 精神病,悄悄把饭放下就出去了。到了傍晚,一个小队长匆匆跑到他屋里,喊了一声"报 告",看他正看蛤蟆,就不敢再说什么。等若松把蛤蟆看够,才扭回头看那小队长,小队 长忙又敬了一个礼说:   "报告中队长,今天有五个士兵到乡下去拉给养,让中国人全给杀了!"   若松这时吃了一惊,问:   "什么人杀的?"   小队长说:   "据逃回来的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报告,是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联合起来把太君杀 了!"   若松这时尖锐地叫了一声:   "中国人统统地坏了!部队集合,到村子里去!"   一中队日本兵便全部集合,坐上汽车开了过来。若松坐在驾驶室里,心情特别懊丧。 本来今天是高兴的日子,纸蛤蟆他还没有看够,可以看到晚上,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事, 耽误了他看蛤蟆。他在驾驶室还用指挥刀顿着地板:   "中国人统统地坏了!"   汽车开得很快,半个钟头就到了村头。又半个钟头,完成包围,一个小队长跑到驾 驶室前报告:   "报告中队长,村子包围完毕!"   若松这时跳下汽车。翻译官、孙毛旦都跑到他面前。若松指着孙毛旦说:   "你的带皇军进村,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的认出来,统统地死啦死啦的!"   孙毛旦傍晚逃到城里报信儿,惊魂未定,就又随日本人来了村里。他下午还没吃饭, 肚子有些饿了。再说,他不知道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还在村子没有,在村子也不知 藏到什么地方;一天的血战,他亲眼见土匪路小秃往下剁人头,他胆子吓破了,忙说:   "太君,我浑身跟零散一样,就不要让我去了!"   若松马上脸色就不高兴,盯着孙毛旦看。翻译官在旁边推了孙毛旦一把:   "毛旦,快去吧,别等中队长发火,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毛旦忙说:   "我去,我去!"   就带着队伍进了村。边走边骂:   "我×他姥姥,活了一辈子,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哩!"   日军进村,挨家挨户搜查八路军、中央军和土匪。但八路军、中央军、土匪早就没 影了儿了,哪里能搜查得出来?村里老百姓也有躲庄稼的,躲不及庄稼的,留在村里。 孙毛旦见搜不到八路军、中央军、土匪,一方面懊丧,另一方面也高兴,免得挨他们的 黑枪。倒是在村里搜出几具日军的尸体,还在许布袋家扔着。村子搜查完,大家抬着日 军尸体,回去给若松报告。日军小队长说:   "报告中队长,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统统逃跑了!"   若松看着日军头不见头,身不见身的尸体,皱着眉说:   "嗖嘎,中国人良心统统地坏了!"   这时孙毛旦说:   "太君,咱们回去吧,改天扫荡八路军、中央军、土匪就是了!"   若松上去打了孙毛旦一耳光:   "你的良心也大大地坏了!"   然后用日语对小队长下命令:   "集合老百姓!"   日军便打起火把,将留在村里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集合到村南的打麦场上。 若松又叫人把日军的几具尸体,抬到打麦场上,摆到村里老百姓面前。几百个老百姓 被围在打麦场中间,有哭的,有吓得哆嗦的,还有屙了一裤的。大家纷纷往一块挤。日 军在四周端着刺刀围着。有的日军手里还牵着狼狗。若松指着尸体对翻译官说:   "你看,中国人惨无人道,良心统统地坏了!"   翻译官说:   "太君想怎么办呢?"   若松向他比了一个手势,翻译官吓得脸都白了。但他知道若松的脾气,也不敢说什 么,只好找到孙毛旦,说:   "若松说了,八路军、中央军、土匪都在人群里,有二十五个,你在这村子熟,让你 统统指出来,统统死啦死啦的!"   孙毛旦摸着脸说:   "翻译官,八路军、中央军、土匪早就跑了,哪里在人群里头?他知道有二十五个, 他指不就完了,何必老缠着我!"   翻译官说:   "若松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别强了,你考虑着指吧!"   孙毛旦说:   "这里都是老百姓,指谁不冤枉谁了?"   翻译官低声说:   "那有什么办法?没看出若松的意思?死了五个日本人,要拿二十五个中国人换哩, 一个换五个。这事都叫八路军、中央军、土匪给闹坏了,他们杀了日本人跑了,害苦了 一帮老百姓!"   孙毛旦说:   "如果是三个两个,我随便找几个顶了算了,这二十五个,叫我怎么指?"   这时若松已经踱过来,向孙毛旦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到人群中去指。孙毛旦说:   "太君,是老跟我过不去,这里没有八路军、中央军、土匪,让我怎么指?你如果今 天存心难为我,索性先把我杀了算了!"   若松听他说这话,马上向外拔指挥刀,接着尖锐地嘟噜了一阵日本话。翻译官向孙 毛旦说:   "毛旦,太君说,早该杀了你,你本身就通八路!今天你带五个日本人来拉面,为什 么日本人都死了,就你逃出去了?"   孙毛旦听若松这么说,吓得汗都出来了,忙说:   "太君,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这么说话,今后我就没法干了。今天我也是只差一点, 就要为大日本尽忠了!"   若松将指挥刀戳到他脸上,又尖锐地咕噜一句,翻译官说:   "太君问你,人群中有无八路军、中央军和土匪?"   接着忙给他使眼色。到了这地步,孙毛旦忙说:   "有,有。"   若松摆了一下手,孙毛旦只好带着几个日本兵到人群中去挑人。孙毛旦一肚子委屈, 心里骂道:   "原来这日本人,也不是人×的!"   硬着头皮在人群中转了一圈,不知挑谁是好。人群见他来,一个个吓得哆嗦,因为 他挑上谁,谁就活不成了。看看转了大半圈,还没挑出一个,若松在火把下又瞪起了眼 睛,翻译官忙跑到孙毛旦身边:   "你不想活了?"   这时孙毛旦看到人群中有村里的一个傻子叫杨百万,也在人群中藏着,就用手指了 指杨百万。立即有两个日本兵上去,把杨百万从人群中拔了出来。可杨百万毕竟是傻子, 刚才在人群中,看到别人哆嗦,他也跟着哆嗦;现在被人拔出来,他倒不害怕了,在 火把下"嘻嘻"地笑。若松也看出杨百万是个傻子,以为孙毛旦有意戏弄他,立即拔出指 挥刀,指向孙毛旦:   "欺骗皇军的有,死啦死啦的!"   没等孙毛旦反应过来,就有一个日本兵上来,一刺刀扎到了他肚子里。随着刺刀往 外拔,肠子也涌了出来。孙毛旦一头倒在地上,一边往肚子里塞肠子,一边说:   "别,别,我的肠子......"   若松又放出一条日本狼狗,上来与孙毛旦争肠子。孙毛旦往肚子里塞,狼狗咬着往 嘴里吃。孙毛旦终于没争过狼狗,狼狗将肠子从孙毛旦肚子里扯出来,吞巴吞巴吃了。 孙毛旦就头戴着一顶战斗帽死了。   孙毛旦死后,若松又举起指挥刀。日本兵见他举指挥刀,包围圈上的散兵线就撤了。 若松又举一下指挥刀,机枪就"哗啦""哗啦"推上了子弹。若松又举一下指挥,机枪就 响了。老百姓没经过这场面,见日本兵走来走去,当官的举了几下指挥刀,还不知怎么 回事,机枪子弹已经像扇面一样扫到身上了。接着人一排一排地倒了。机枪打了五梭子, 停了。倒下人的血,开始往外洇。后边没有倒下的人的鞋底子,都被血洇透了。若松 上前看了看,见死的人有三十多个,就叹了一口气,把指挥刀插回刀鞘,把部队的指挥 权下放给小队长,自己回到村头汽车旁,又钻进驾驶室,把车门关上了。   若松一走,小队长又把指挥刀拔了出来。日军这时不再杀人,开始烧房子,奸淫妇 女。村里房子被点了十四处,妇女被奸淫二十三名。一片鬼哭狼嚎。日本人奸淫妇女, 连人都不避,在打麦场的血水中,就把人给按倒了。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李小武的妹 妹李小芹,日军来时躲在家里地窑里,集合老百姓时被日军赶出来,现在都在血水中被 日军奸污了。李小芹没有反抗动作,两个日军轮流奸污她后,就把她放了,许锅妮在一 个大个子日军上身时有反抗动作,大个子日军立即从屁股上拔下一把刺刀,扎到了许锅 妮喉咙上。许锅妮摆着头正在死,大个子日军就扒下她衣服奸污了她。折腾到半夜,村 头汽车旁响起了撤退号,日本人才停止放火,提上裤子匆匆忙忙走了。这时已是五更天, 村里剩下的几只公鸡开始打鸣。十五的月亮,已经快掉到西边山里去了。村子里除了 火烧房子的"哔哔啪啪"声,到处没有人声。在血水中被脱光的妇女,还没反应过来,仍 光着身子在血水中躺着。躲在村外庄稼地的人,仍不敢回村。惟有村长许布袋,在庄稼 地睡醒一觉,这时回了村。他到村里转了一圈,又到打麦场转了一圈,鞋立即被血水洇 湿了。他在打麦场的血泊中,看到光着下身死去的女儿许锅妮,倒在一群妇女和死人中。 他没有管女儿,也没有管众人,而是跺着脚高声叫骂道:   "老日本、李小武、孙屎根、路小秃,我都×你们活妈!" 附记   那天夜里,若松带部队回到县城,已经是后半夜。若松洗盥过,吃了点夜餐,准备 睡觉时,突然又发了脾气。他将勤务兵叫来,狠狠搧了他一顿嘴巴。若松发脾气的原因, 是因为他发现出发之前放到桌子上的纸蛤蟆,现在变了模样。若松带部队走后,勤务 兵就开始打扫他的房子。打扫到桌子,看桌子上的一只纸蛤蟆,以为没用了,就顺手当 作垃圾扔掉了。后来突然想起,若松桌子上的东西是不能动的,原来什么样子,打扫完 卫生还要摆成什么样子,就赶忙到垃圾堆找那只纸蛤蟆。但不知谁又在他倒的垃圾堆上 倒了一堆西瓜皮,翻出纸蛤蟆,蛤蟆早让西瓜皮的废水给洇湿弄烂了。勤务兵发慌,又 想反正是只纸蛤蟆,我再折一只放到那里完了。没想到若松回来发现蛤蟆不一样,将他 叫来扇耳光,问原来的蛤蟆哪里去了。勤务兵只好说实话,告诉若松纸蛤蟆扔到垃圾里 了,这是一只冒充的蛤蟆。若松不再打他,光着脚跑到垃圾堆旁,和勤务兵一起将那只 洇烂的纸蛤蟆翻出来。若松捧着那只流汤的纸蛤蟆,"呜呜"哭起来。   李小武带着部队、押着八路军俘虏向后撤退。撤到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岗上,大家站 在那里往村里看。先是听到机枪声,后看村里起了大火。吴班长拔出枪说:   "连长,你下命令吧!我们上去跟鬼子拼了!"   李小武站着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说:   "把孙屎根他们放了!"   几个中央军就把孙屎根他们嘴里的棉花掏了出来,把绳子给解了。孙屎根能说话了, 说:   "李小武,咱们的事情没完,你要对今天的一切负责!"   李小武说:   "屎根,趁我没转过念头,快领上你的几个人跑吧。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我都该 杀了你!" 孙屎根带剩下的几个人回到县大队驻地,将情况向大队政委作了汇报。大队政委看 他们几个狼狈的样子,不但没同情他们,反而批评了他们,说当初批准他们去打日本, 怎么又和中央军闹上了?原来说打个胜仗鼓鼓士气,这下倒好,胜仗没打成,自己倒死 了十来个人;县大队本来人就不多,这下力量不更小了?大队政委本来对孙屎根印象不 错, 这下开始变糟了,怪他干事情毛躁,不知考虑后果。孙屎根本想通过这次战斗露一 鼻子,没想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十分沮丧。后来到解放战争,县大队扩成正规军,还 有一部分干部要转到地方工作,大队政委便把孙屎根划到地方干部中,孙屎根也没说什 么,就留下做地方工作。   李小武带部队回到驻地,向团长汇报情况,团长也训了他一顿:   "没抓到日本我不怪你,抓到几个八路,怎么不立时砍了他们?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就怪李小武书生气,不懂带兵打仗的道理。李小武也有些后悔。后来到解放战争, 蒋军后撤,还留下一些"钉子"部队与共产党周旋,团长不爱见李小武,就把李小武这个 连当作"钉子"给留下了。   土匪头子路小秃,忙活一天,带了几身日本军服回到大荒洼。路小秃觉得这日本军 服很威风,从此下夜去村里劫地主,也常穿著军衣。倒把被劫的地主吓了一跳:   "我的天,怎么太君也下夜了!"   后来路小秃听说自己的五哥也在那天晚上被日军用机枪给扫死了,才痛哭一场,将 日本军服烧了。到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在县城缴了械,路小秃觉得报仇的时候到了, 带了一帮弟兄进了县城,见到扫大街的日军就杀。弄得投降的日军向中国方面提抗议:   "我们已经投了降,怎么还杀我们?"   那天夜里,日军、中央军、八路军、土匪都撤走以后,村子仍成了老百姓的。打麦 场到处是血,村里的血也流得一地一地的。村子一下死了几十口人,从第二天起,死人 的人家,开始掩埋自家的尸体。邻村一些百姓,见这村被"扫荡"了,当天夜里军队撤走 以后,就有人来"倒地瓜",趁机抢走些家具、猪狗和牛套、粮食等。现在见这村埋人, 又有许多人拉了一些白杨木薄板棺材来出售。一时村里成了棺材市场,到处有人讨价还 价。   八路军杜排长忙拉孙屎根的衣襟。几个人便匆匆忙忙隐到夜色里了。 返回上层目录 故乡天下黄花-第三部分 翻身(作者:刘震云) 前言一 一九四九年   工作员进村了。   大家没有见过工作员,不知道工作员有多粗多长,所以感到很神秘。村丁路蚂蚱(过 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之三哥)打锣让大家到村公所开会,大家都去了。来到村公所,天上 开始下雪。小北风一吹,大家觉得身上穿少了。村长仍是许布袋(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头发有些发白),穿著一个翻皮棉袄,站在台子上点人。点了半天,不点了,看到村丁路 蚂蚱正在往台子上爬,便踢了他一脚:   "蚂蚱,别爬了,人不齐,还得去喊人!工作员说了,人不齐不开会!"   路蚂蚱从地上爬起来,又提锣去喊人,边走边骂:   "开个鸡巴会,还管人齐不齐了?"   又骂:   "耳朵里都塞驴毛了,听不见爷打锣!"   又沿街将锣打了一遍,人基本到齐了。佃户们一家一个,村里的头面人物也到场了: 老地主李文武,李文武的侄子李清洋、李冰洋(已故地主李文闹的次子和三子),过去 的土匪头目路小秃,已故村副、县警备队小队长孙毛旦之子孙户,现任共产党区委书记 孙屎根之母孙荆氏,现任村长许布袋之妻锅小巧......都到齐了。村丁路蚂蚱见人到齐 了,又往台子上爬。这时许布袋对台下说:   "开会了,欢迎工作员给咱们讲话!"   这时工作员爬上了台子。工作员不往台子上爬,大家觉得"工作员"还很神秘,工作 员一爬到台子上,大家都有些失望:   "什么工作员,这不是老贾吗!"   工作员果然是老贾。大家都认识他。五年前,老贾还在这村子里呆着,给地主李文 武家喂牲口。后来因为李家少奶奶一件褂子,老贾才离开李家。老贾在马棚里喂马,李 家少奶奶洗了一件褂子,搭在马棚前的太阳底下。后来这件褂子不见了,李家少奶奶就 在院子里骂,言语之间,有些怀疑是老贾。老贾是老实人,从来不偷人家东西,听着骂 声,心里有些窝火,就上去跟少奶奶吵了一架。后来还是老掌柜李文武走出来,把他们 劝解开了。少奶奶走后,老掌柜还过到马棚里劝老贾:   "老贾,算了,知道你不会偷东西!"   老贾咕嘟着嘴说:   "这活没法干了,没明没夜伺候人家,现在倒成贼了!"   李文武说:   "知你老贾站得正,看我面上,不要生气了!"   事情才算结束。   老贾家的村子离这比较远,是邻县封丘的一个庄子。后来老贾和另一个在李家扛活 的牛大个结伴回家。先到老贾家,却发现李家少奶奶的那件褂子,正在老贾家院子里的 绳子上搭着。原来那天老贾老婆去李家看老贾,这件褂子被她偷下,掖到裤裆里拿回了 家。牛大个看到那件褂子倒没说什么,老贾的脸却一赤一白的。牛大个走后,老贾将老 婆揍了一顿,但也没有脸面再回李家。他在李家的铺盖卷,还是托牛大个背回来的。老 掌柜李文武还托牛大个捎话:   "让老贾回来吧,一件褂子,知道不是他偷的,娘儿们家,有啥正性!"   老贾说:   "虽说是娘儿们偷的,也让我老贾说不上话,以后人家再丢什么东西,让我老贾怎么 站呢?这活是无法再给人家干了!"   于是就不再去给李家喂马,留在封丘自己庄上做豆腐。每天夜里做一担豆腐,清早 担出去到四乡里卖。人家吃豆腐,他和老婆孩子吃豆腐渣,倒也过得去。只是一想到那 件褂子,心里就窝火。为这件褂子,他没少揍老婆。后来封程丘县被共产党开辟成了根 据地,共产党的区政府,就安在老贾庄上。区长看老贾家做豆腐,就住在老贾家。天长 日久,区长看老贾老实可爱,对人爱说实话,便有意培养他参加革命。老贾见区长年纪 轻轻就挎着匣子枪,学问很大,甚么事都能说出个道理,也对他很佩服。夜里睡觉,他 不与老婆睡在一起,与区长睡一个炕头。区长给他讲穷人为什么穷,地主为什么富;老 贾为什么到邻县去给李家喂马。讲来讲去,老贾觉得自己亏了,都是一个人,为什么李 家就该享福,他就应该到李家去喂马?于是就同意参加革命。区长见他积极,就不让他 再做豆腐,送他到县上培训班培训。在培训班,老贾识了几百个字,入了党,从此就成 了基层职业革命家。先领着民工队给解放军抬担架,抬了几年担架,解放军解放了这个 县,新解放区需要大批干部,老贾就又被派到这个县了。这个县一解放,就要搞土改, 老贾就成了工作员,到村里去搞土改。区里知道老贾曾在这个村当过长工,对这村情况 熟悉,就把他派到了这个村。但这个村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老贾这几年变化,还以为他 是以前的老贾。于是看他上了村公所的讲台,台下就发出一阵笑声。这不就是以前给李 家喂马的老贾吗?三脚踢不出个屁,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工作员",来对我们讲话了?由 于知道他的底细,便对他看不起。老贾还没讲话,一些人就要散伙,说身上冷,要回家 穿衣裳。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赵刺猬(当年被李文闹逼死老婆的佃户赵小狗之子)说:   "天转地转,个鸡巴老贾,也成人物头儿了,来给我们训话!过去我什么时候想踢他 '响瓜',就什么时候踢他'响瓜'!"   众人又一片笑。但老贾一讲话,又把这些笑的人给震住了,发现老贾并不是以前的 老贾。老贾说:   "大家不要走!我老贾这次来,不是来给财主喂马了,我是遵照我们党的指示,来没 收财主的土地和房产,分给大家!"   说着,敞开自己的棉袄,露出了插在里边的匣子。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眨眼间,一个穿著解放军衣服、挎着短枪的小伙 子到了跟前。他下马,爬到台子上,向老贾敬了一个礼:   "报告工作员,区长给你的信!"   老贾还了一个礼,说:   "把信交给我吧!"   那个战士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老贾。老贾拆开信。当时就看了起来。这 又把大家给震住了。老贾不是以前的老贾,他做了大官了,有队伍向他敬礼了。他还识 字了,折开"区长"的信看了起来。连村丁路蚂蚱都对老贾肃然起敬,忙端来一碗水,放 到老贾跟前,同时觉得自己不该再站到台子上了,便提着锣从台子上下来,站到人堆里, 扬脸看着老贾。 前言2   老贾的土改搞得很顺利。不到半个月,村里的土改就搞结束了。老贾在村里呆过许 多年,对村里情况很熟悉。村里就孙、李两个大地主,地主下边,有几家富农和小地主。 他们的土地、房产老贾都很清楚。老贾开了一个会,组织了一个分田队,发动了一些 积极分子,分了十天,地主、富农的地,全带着冻伏的麦苗分了下去。积极分子中,首 批发展的有赵刺猬。虽然以前赵刺猬踢过老贾"响瓜",但老贾不计前隙,首先发展了他。 送他一个手榴弹,送给他一双部队上缴获的皮靴。赵刺猬吊着手榴弹、穿著皮靴在街 上走。老贾问赵刺猬:   "共产党好不好?"   赵刺猬答:   "好!"   老贾问:   "共产党怎么好?"   赵刺猬答:   "过去光鸡巴要饭,现在共产党来了,给咱分东西!"   老贾问:   "你怕不怕地主?"   赵刺猬说:   "地都给他分了,他不是地主了,还怕他干什么!"   老贾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哈哈"笑了。   土匪头目路小秃,也对分地很积极,主动要求参加。老贾考虑他过去是土匪,对让 不让他参加有顾虑,没想到路小秃说:   "老贾,你别看不起我,我比你参加革命还早呢!"   老贾说:   "你怎么比我参加革命早,你过去是个土匪!"   路小秃说:   "表面看是土匪,可哪村的地主听到我名字不害怕?抗日战争时候,我还杀过几个日 本鬼子哩!我斗地主、打鬼子那会儿,你不还给地主喂马?"   老贾被路小秃说住了,又考虑到人多势众,就同意他参加了。   老贾土改搞得好,还得感谢村里的两家地主配合得好。地主就孙、李两家。孙家是 不用说了,家里有个共产党干部孙屎根,孙屎根正在邻县当区委书记,他已经给家里捎 信,让母亲孙荆氏配合土改,将田地分给穷人。所以没遇到什么阻力。李家地主李文武, 也变得十分开通,主动将地契交给了老贾,说:   "老贾,你过去就是咱家的人,现在你出门参加革命做了官,家里还能不听你的?你 看怎么分合适,你就怎么分吧!"   李文闹的两个儿子李清洋、李冰洋在旁边垂手站着,看着李文武将地契交给老贾, 也没说什么。连过去因为一件褂子跟老贾吵架的少奶奶(李清洋之妻),也笑着对老贾说:   "老贾,你现在成了工作员,大人不计小人过,过去的事情,可别往心里去!"   弄得倒叫老贾有些感动,对李文武说:   "掌柜的,放心,有我老贾在,不会太让你过不去!"   村里另一个头面人物、村长许布袋,也在村公所对老贾说:   "老贾,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老许的地产,本来就是干爹送给我的,你拿去吧!你要 稀罕,连这个村长也给我免了吧,我落得清闲!"   从此不再管事,开始背杆打兔枪到雪地里打兔。倒让老贾撵着许布袋说:   "老许,现在只说是分地,还没免你的村长!"   地主主动让分地,下边的富农就跟着让分,所以土改顺利,田地就按人头给穷人分 下去了。穷人感到自己像做了个梦。怎么过去一个喂牲口的老贾,现在给大家带来了土 地?大家对这意外的飞来之财,接受起来还有些不习惯。还有人觉得不合理。明明是孙 家、李家、许家的地,现在说分就分,不是抢明火吗?加上土地是赵刺猬、路小秃等人 分的,分地时,许多人不敢到跟前去。地是分过了,但哪块地是谁的,大家一时还弄不 清。虽然地头都插着橛子,但橛子跟橛子都相似,渐渐连分地的赵刺猬和路小秃都胡涂 了。还有些胆小的肉头户不敢要地,害怕李小武的中央军再回来。赵刺猬、路小秃倒是 敢要地,一人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大块好地。村丁路蚂蚱受其弟路小秃的影响,也敢要地, 也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块。他弄这一块,正好是村长许布袋的。一天晚上他到许布袋家 串门,对许布袋说:   "老叔,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许布袋穿著皮袄在炕头抽烟,问:   "你要商量什么?"   路蚂蚱说:   "人家把你的地分给我了,你说我该不该要呢?我要不要,得罪了共产党;我要要呢, 又得罪了你!"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共产党势力大,还是我的势力大?"   路蚂蚱说:   "要说过去呢,是你老叔的势力大;要说现在呢,是人家共产党,眼看人家就得了天 下!"   许布袋说:   "既然人家势力大,你还是不要得罪人家!"   路蚂蚱说: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要了那块地。啥时共产党不行了,你的势力再起来,我再把地 还给你!就当我给你看了几年地吧!"   说完就告辞了,安安心心要地。第二天早起,就推着小车往麦地里堆雪。   赵刺猬分的那块地,是一个魏姓富农的地。他分到地的第一项任务,是赶着将当年 葬在乱坟岗上的母亲(被地主李文闹逼死的)的遗骨迁移过来。路小秃分的那块地,是地 主李文武的。他的做法与赵刺猬正相反,那块地上有李家的祖坟,他让李家三天之内将 祖坟从那块地里迁出去,不要影响他开春犁地。三天之后,他端着水烟袋到了李家,对 李文武说:   "老李,我限的三天期限到了,怎么还不把坟迁出去?"   李文武过去就有些惧怕这个土匪头目,没想到现在共产党来了,他却又抖起来了, 但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好赔着笑说:   "秃弟,你圣明,我是地主,现在你们得了天下,我成了落汤鸡,地都让你们分光了, 你让我把祖宗的骨头起到哪里去?"   路小秃想了想,说:   "是呀,你是没地方起!"   又说:   "这样吧,你没有地方起,就不要起了,你赔我十斗芝麻算了!"   说完,就捧着水烟袋走了。他走后,李家闭门大哭。李清洋咬着牙说:   "这个土匪,啥时等小武哥的中央军回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李家少奶奶说:   "要剐先剐老贾,要不是他来搞土改,咱家还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   李文武叹口气说:   "老贾算个啥,还不是共产党闹的!"   当天半夜,有人敲李家的门。打开门,是李小武回来了。不过现在的李小武,已不 是当年骑着大马、穿著军装、戴着白手套的李小武了。他反穿著一件羊皮袄,满脸胡子, 脸上的皮肉疲惫地搭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十。他进门就说:   "快烧点热汤,冻死我了!"   喝着热汤,李小武和李文武对坐着。李文武说:   "去东院叫醒清洋和冰洋吗?"   李小武摆摆手:   "别叫了,最好别让他们知道我回来!"   李文武点点头。问:   "看样子国军是真要完了?"   李小武说:   "完不完谁知道,反正咱们这块是完了!"   李文武问:   "你手下的弟兄们呢?"   李小武说:   "早让共产党给打散了!还剩下二十几个弟兄,都在大荒洼子里猫着!"   李文武叹息一声:   "没想到让共产党给闹成了!"   又说:   "这么冷的天,你们老在大荒洼子里猫着,也不是个事呀。反正是要完了,你们投了 他们算了!"   李小武问:   "孙屎根现在在哪里?"   李文武说:   "在共产党里头当区委书记!"   李小武叹息一声:   "你看,有孙屎根这样的人在,我就是投降,也没好日子过!"   李文武说:   "现在是进退两难了!"   父子谈话到鸡叫。最后李小武说出他此次回来的目的。三年前,他在队伍上娶了妻。 妻子是安阳市的一个女中学生,当年部队在安阳驻扎时搞上的。后来一直跟他在队伍 上。现在也跟他在荒洼子里。不好的是大半年之前她怀孕了,现在已八九个月,再跟着 一股流窜部队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他想将她秘密送回家。李文武听后说:   "回来当然好,我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孙回家,只是现在共产党正闹土改,我老头自己 也自身难保,媳妇回来,人家知道了,万一有个闪失......"   李小武说:   "那就把她藏起来吧,藏到咱家地窖里!"   李文武叹息:   "只好这么办了,看共产党把人逼的,生个孩子也得藏起来!"   话谈到这里,已鸡叫三遍。李小武又将羊皮袄反穿上,便要告辞。这时李文武将自 己铺上铺的一个虎皮褥子抽出来,卷巴卷巴让李小武带了:   "大荒洼子里天儿凉,带上吧!"   李小武没说什么,就带上了。这时李文武落下了老泪,说:   "清洋冰洋他们,还等着你带队伍回来报仇呢?现在村里已经让共产党闹得鸡飞狗跳 了。过去给咱家喂牲口的老贾,现在成了工作员,已经领着穷人把咱家的地分了!土匪 路小秃分了咱的地,还逼着咱迁祖坟呢!"   李小武说:   "爹,地呀坟呀,就先不要顾了,先顾住自己的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文武点点头。李小武将匣子枪从怀里掏出来,张开大机头,翻过墙头走了。   第二天半夜,李小武的护兵吴班长,就将怀孕九个月的李小武之妻周玉枝秘密送回 前言3   老贾在村子里呆得很满意。土改很顺利,地主被打倒了,土地分给了穷人。上级分 派他的任务,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过去他给地主喂马,不喂马回家磨豆腐,草 民一个,想着上头人干公事一定费精神,没想到轮到自己上台办公事,原来却是这么容 易。进村二十天,一切都办妥了。刚进村时,因为过去喂过马,大家都看不起他;现在 不管是穷人或是地主,都拿他当个人物。街上走过,大家都点着饭碗说:   "工作员,这儿吃吧!"   连"老贾"都不叫了。过去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目路小秃,见他也点头哈腰的。过去 他喂马时,他何曾用正眼眨过他?村长许布袋,还是整日打兔子,一次老贾批评他,批 评他工作落后,这个许布袋,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硬是低着头听老贾训了 他一顿话。只是最后瞪了两下眼,可也没敢顶撞老贾。老地主李文武,过去是他的东家, 现在见了他也不喊"老贾",喊"工作员",低眉顺眼的样子,好象老贾成了东家,他变 成了给老贾喂马的。这叫老贾心里倒有些过不去。一次李文武还派李清洋来,请老贾到 家吃包子。老贾磨不开面子,去了。去了以后,一家人很热情,老地主李文武陪老贾在 桌上吃包子,小地主李清洋李冰洋在桌下伺候着。过去他在这里喂马,李清洋李冰洋何 曾这样过?倒是他们经常跑到马棚里,把老贾捺到地上当马骑。当然现在老贾成了工作 员,过去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但老贾从人们的尊重中,觉得跟共产党真是跟对了, 他体会出了革命的好处,翻身的滋味。老贾住在村公所,每天早起,一帮积极分子赵刺 猬、路小秃就到了。接着村丁路蚂蚱就给他端来一碗冲好的鸡蛋水,两根刚炸好的焦黄 的油条。老贾一边喝鸡蛋水,吃油条,一边与他们谈工作。上午谈完工作,他们就散了。 下午老贾没事,就到各家串门。这村他熟,随便就串到了有趣的人家。   这样老贾在村里工作了二十天。突然一天早起,区上的通讯员又骑马来了,通知他 到区上开会。到了区上,区长让他汇报工作。区长在屋里背着手踱步,问老贾:   "老贾,你那个村土改进行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老贾答:   "有什么困难,土改已经结束了!"   区长倒吃了一惊,停止踱步,眼睛瞪得溜圆:   "怎么?二十天你就搞结束了?别的村都进行不下去呢!"   老贾倒没在意:   "我不是在这个村熟嘛!"   区长这次倒点点头,问:   "地主打倒了吗?"   老贾说:   "打倒了!"   区长问:   "土地分给农民了吗?"   老贾说:   "分给农民了!"   区长又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半天,突然说:   "这样老贾,我得到你村子里去一趟,你呢,在区里替我盯两天!"   老贾忙说:   "区长,不能这样,我刚学会当工作员,还不会当区长!"   区长笑了:   "不是让你当区长,是让你在区里给我听听电话。你工作搞得这么顺利,我要到你村 里去考察考察,总结一下经验,好向区里推广!"   老贾这才笑着点头。听说区长要推广他的经验,也有些得意。这样,老贾就在区里 呆了几天,区长带着通讯员到村子里去了。四天以后,区长回来了,见到老贾,老贾问:   "区长,我那村里搞得怎么样?"   区长一下将他的皮帽子摔到炕上:   "老贾,你那搞的叫什么工作?"   这次该老贾吃惊了,瞪大眼珠子说:   "怎么区长,我搞得不对吗?"   区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也不能说不对,但搞得太不深入了!"   老贾不服气:   "怎么不深入?地主没打倒吗?土地没分吗?"   区长说:   "你那叫打倒地主?你那叫分地?你做的饭太夹生了!我问你,你有名去搞土改,你 深入发动过群众吗?你成立贫农团了吗?你给贫农团讲分地的意义了吗?"   老贾这下叫问住了,想了想说:   "这倒没讲!"   区长说:   "倒没讲,看你弄的,直到现在,许多农民还没认识到土地是自己的,认为咱分地是 去抢明火!我再问你,你有名去打倒地主,你斗过地主吗?"   老贾眨巴眼:   "地主都老实了,还斗他干什么?"   区长说:   "老贾呀老贾,你看着地主老实了,要是中央军回来,看他不杀了你!我再问你,你 开过诉苦会吗?"   老贾说:   "没开过!"   区长说:   "是呀,你连诉苦会都没开过,怎么激得起农民对地主的仇恨呢?你怎么能发动群众 呢!我再问你,你到村子里去,是依靠的什么人?依靠贫农了吗?除了一个赵刺猬是无 产阶级,其它都是伪村长、伪村丁、土匪恶霸,这些也都是该打倒的对象,你却依靠他 们搞了土改分了地。老贾呀老贾,你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你有名给农民分了地,地头也 插了橛子,可有些农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哪块地是他自己的呢!你有名去打倒地主,还 让地主在深宅大院住着,还能关起门来吃包子,你这是打倒地主?你这是保护地主!老 贾,你说你二十天搞了土改,我就有些奇怪,原来你做了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你费 了柴火不说,你还浪费了小米!听说你吃住在村公所,每天早上喝鸡蛋水吃油条,你自 己倒过得舒坦,你是去依靠农民了?你是去压迫农民!听说你还到地主家里去吃包子, 你不是跟地主穿一条裤子?你想用和平主义的方式去搞土改吗?老贾同志,错了,这是 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要用激烈的方式,靠你每天喝鸡蛋水吃油条是不能解 决问题的!"   区长一席话,说得老贾直冒汗,也直撅嘴,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区长不管他服气不 服气,接着在区里开的工作员大会上,就公开批评了老贾,要大家以老贾为教训,不要 屁股坐错地方,不要走过场,做夹生饭。批得老贾抬不起头。接着区长又把抬不起头的 老贾送到县干部培训班培训去了。   三天以后,区长又给村里派来了一个工作员。这个工作员叫老范,是从东北南下过 来的干部,过去在东北搞过土改。他不苟言笑,一脸黑胡茬。临来时,区长把自己的新 匣子交给他,说:   "老范,这个好使,你带上,这次可别再做夹生饭了!"   老范接过匣子说:   "干着看吧!" 一   腊月初六这天,斗争地主李文武。   会场设在村公所前面。四周的小树上,绑着几杆红旗。会场土台子上,挂着几条标 语:   "打倒恶霸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讨还血债!"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天下贫农一条心!"   等等。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腰里扎着武装带,脖子里缠条羊肚子手巾,屁股蛋子上 吊着一个手榴弹,在会场里走来走去。斗争会开始之前,他叫来一班吹鼓手(每人发给他 们二升米),让他们在台子上吹打。村里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听到村公所前面的鼓乐声, 都像看戏一样兴奋,纷纷向村公所聚集。赵刺猬便指挥人们应该站立的位置。贫农团副 团长赖和尚,已经带着几个团员,一人一杆红缨枪,到李文武家去押李文武了。这时赵 刺猬又跑到村公所去找工作员老范。老范正趴在桌子前给区里写信。赵刺猬说:"工作员, 我还得向你汇报个事!"   老范停止写信,仰着头说:"你还要汇报什么?"   赵刺猬说:"我想来想去,今天光斗争李文武没有意思,咱们还得找两个陪斗的!"   老范说:"找谁陪斗呢?许布袋、路小秃,不是还要专门开他们的斗争会吗?"   赵刺猬说:"不找许布袋和路小秃,我也能找得出来。李文武有一个哥哥叫李文闹, 罪恶大得很,手里有几条人命!"   老范倒吃一惊:"李文闹?我怎么没见过他?这么个恶霸,怎么没有挖出来呢!"   赵刺猬说:   "他已经死了!"   老范泄了气:   "已经死了,如何陪斗?"   赵刺猬说:   "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清洋,一个叫李冰洋!"   老范问:   "他们罪恶大么?"   赵刺猬说:   "是地主都有罪恶,别看他们二十多岁,每个人十六就娶了老婆!从小就知道把穷人 的孩子捺到地上当马骑!"   老范问:   "目前有什么罪恶?"   赵刺猬说:   "目前他们也不老实,对贫农团不服气。老地主见了贫农团的人,倒还点头哈腰的, 这两个崽子,到现在还愣着眼睛。我听赖和尚说,前天夜里他和几个光棍去李清洋家听 房,这小子干那事时,还跟老婆念叨等中央军回来报仇呢!干一下说一句,把他老婆弄 得直叫唤!......"   老范摆了摆手,不让赵刺猬说下去。最后拍了一下桌子,   "可以,可以让他们陪斗!"   于是这天斗争会上,就多了两个陪斗的。当然主要还是斗李文武,让群众上台控诉 对李文武的冤屈。赵刺猬主持大会,赖和尚带人维持四周秩序。李文武、李清洋、李冰 洋三个人,一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在台子上低头站着。他们身后,是几个吹鼓手。上 来一个人控诉一段,赵刺猬就让吹鼓手吹打一番。弄得会场一直情绪高昂,大家像看戏 一样兴奋。工作员老范没有在台子上坐,他在幕后蹲着。虽然他觉得血泪控诉与吹鼓手 吹打有些不大协调,但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斗争方式,所以就没有制止。散了斗争会,老 范问赵刺猬:   "怎么说一段吹打一段,热闹个没完了?"   赵刺猬说:   "翻身就得有个翻身的样子!"   老范倒"扑哧"笑了,不再说什么。但这次斗争会的效果,会后老范很不满意。因为 斗争会结束,将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押走以后,群众并没有立即解散,还留在会场 上让台上的吹鼓手继续吹打。满会场说说笑笑。似乎他们今天不是来斗争地主,而是为 了看吹打。老范在东北搞过土改,根据他在东北搞土改的经验,凡是一场斗争会下来, 群众都鼻涕眼泪的,围着地主仇恨得不行,甚至砖头、棒子下去,群众才算真正发动起 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斗争会,又是做了一锅夹生饭。今天的夹生饭,固然跟赵刺猬弄来 一班吹鼓手、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有关系,但从今天群众的控诉看,工作做得还不深入, 还没有将群众心底对地主的仇恨挖出来,还停留在对地主的鸡毛蒜皮的指责上。上台 来控诉的人,都是讲些细枝末节事情,没挖出大仇恨。比如,一次跟李文武或李文闹借 粮食,人家不借给,家里孩子饿得嗷嗷叫;比如,一次想到李家去打长工,李家不让去, 有本村人他不用,却用了一个外村的;比如,一次李文闹放马,放到他的庄稼地,吃 了他家的庄稼......等等。更深刻的仇恨没挖出来。斗争会开到中间,老范倒暗自将赵 刺猬拉到身边,启发他说:   "刺猬,你上去发个言怎么样?你不是说,李家曾逼死过你妈吗?上去揭一揭!"   赵刺猬倒是蛮听话,立即就上台子去揭。吹鼓手奏了一段,他就开始揭,说某年某 月某日,地主李文闹到他家欺负他妈,逼得他妈上了吊。这时台下一个老头子李守成(也 是贫农)倒指着赵刺猬说:   "刺猬,这事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闹,是你娘自己愿意的!"   台上就笑。赵刺猬马上火了,指着老头说:   "李守成,我×你妈,你妈才跟地主愿意呢!"   接着掏出手榴弹就要炸老头,把老头吓得直往人裤裆里钻。会场马上大乱。这时老 范只好出来,又鼓动吹鼓手,让他们吹打,才将会场稳定住,接着让下边的人揭。   头一次斗争会又成了夹生饭。不过工作员老范没有泄气。老范不是上次的老贾,他 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所以他并没急躁,斗争会开过的当天晚上,他又将贫农团的骨干叫 到一起,问:   "今天斗地主过瘾不过瘾?"   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首先说:   "怎么不过瘾?比看戏还过瘾!过去见地主都害怕,原来地主也有熊的时候。我去抓 李清洋李冰洋,你知道这俩家伙叫我什么,叫我'大爷',我用红缨枪逼住他们,一连让 他们叫了十声'大爷'!"   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说:   "就是老头子李守成跟我们捣乱,扰乱会场。工作员咱们明天别斗地主了,斗李守成 吧!"   老范笑着摆摆手:   "刺猬,不能转移斗争方向啊,还是得先斗地主。据我看,今天咱们这个斗争会,开 得不成功,开得太平和了。一场斗争会下来,地主还是地主,这怎么成呢!刚才和尚说 比看戏还过瘾,我看我们开得不如演戏。我在部队时看人家演'白毛女',人家不过演了 一场戏,群众就往戏台上扔砖头,有的战士还拉枪栓要枪毙地主。我们呢?一场斗争会 下来,大家一点不仇恨地主,大家还想听吹喇叭,这不行。!证明我们的工作不深入。 我们贫农团的领导,还要下去发动群众,发动群众回忆。这次就不要回忆那些鸡毛蒜皮 的事了,要回忆就回忆些带劲的,有没有人命呢?有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事呢?我想 是有的,天下没有一个地主没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就不叫地主了。关键是我们 能不能发动大家回忆。如果发动不起来回忆,打不倒地主,就是我们的事了,就不能怪 人家地主了。所以,我想,今天这个斗争会咱们不算数,李文武三人不能算斗过了,还 得再来一次!下一次开斗争会,就不能这么平和了,就不能叫吹鼓手了,咱们得把李文 武真正打倒!"   老范说完,这个小会就结束了。赵刺猬、赖和尚等人走出村公所,脑子里还懵懵懂 懂的。他们就记住两个字:"回忆"。赵刺猬说:"咱们是得'回忆'!"   赖和尚说:"我也感到今天的斗争会缺点什么,一场地主斗下来,还让他平平和和的。 这样吧刺猬,你管发动群众'回忆',我管下次斗争会不平和。工作员说咱们太平和, 我看工作员还太平和呢!想不平和还不容易?要早知道不能平和,斗争会也不用开第二 次了!"   第二天,说"昨天斗李文武不算数,还得斗第二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群 众听到后,倒没有什么,反正腊月天闲着也是闲着,斗地主听喇叭,热热闹闹中迎来过 年也不错。但接着赵刺猬就挨门挨户把任务布置了下来:回忆。   消息传到老地主李文武的耳朵里,李文武当时就瘫到了地上。工作员老范觉得斗争 会很不深入,李文武却觉得已经十分深入了。过去人老几辈都是当东家,站在人前看到 的都是笑脸,现在却站在人前被人挂牌捺头斗了一把。背后还有几个吹鼓手吹着喇叭, 玩他像玩猴一样。当天斗完回家,他就扑倒到铺上哭了。共产党真是厉害,房子地收回 去也就算了,你不该这么羞辱人。现在又听到消息,斗完一把还不算,还要斗第二把。 李文武当时就想拿根绳子上吊。但想想一家老小,地窖里还有个快坐月子的儿媳妇,又 叹口气,打消上吊念头。他晚饭也没吃,就早早上床睡觉了。等被子捂上了头,老头又 "呜呜"地哭了。 二   村长许布袋这两天打了三只兔子。两天能打三只兔子的原因,是因为落了一场雪。 一九四九年腊月的这场雪,落得真大呀。贫农李守成的牛棚,都让压塌了。麦地里压上 了一尺厚的雪,成了白茫茫一片雪野。兔子没处藏身了,迷路了,就撞到许布袋的枪口 上了。许布袋把兔子挂在枪筒上,扛着往村里走,在村头碰见贫农团团长赵刺猬。赵刺 猬过去怕见许布袋,现在当了贫农团团长,不怕了,他盯住许布袋枪筒上的兔子看,又 看他身后落的一滴滴兔血,说:   "老许,你好枪法!"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打个鸡巴兔子,就算好枪法了?我好枪法那阵儿,你娘还没出嫁呢!"   赵刺猬点着头笑:   "那是,那是!"   当天晚上,许布袋正在家炖兔子,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带了几个扛红缨枪的人到了。 赖和尚今年二十三岁,家是雇农,赖和尚他爹是个麻子,给地主扛活,爱扎针,爱打 老婆,家里的铁锅三天有两天是凉的。赖和尚从小跟他娘要饭长大。长大到二十多岁, 还没娶上老婆,便成了街上的赖皮光棍。赖和尚的日常爱好,是爱到有媳妇人家的窗户 下听房。一次正伏在人家窗下听房,听到趣处,另一个光棍到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 他身子猛地伏到墙上,前边肿了,躺了一个月。赖和尚听房,特别爱到大户人家的窗下 听,说听起来比一般人家有意思。许布袋虽然老了,也被赖和尚听过。赖和尚和另一个 光棍赵刺猬是好朋友。当年他前边肿了,就是赵刺猬到集上买药给他涂抹好的。后来工 作员老贾来了,赵刺猬不听房了,参加了革命。老贾走后,老范来了,要成立贫农团。 赵刺猬依然很积极,就当了贫农团的团长。   接着赵刺猬就把赖和尚介绍给了老范,让他也参加革命。赵刺猬对老范说:   "这也是个雇农,遇事有胆量,就是有一个毛病,爱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当时就脸红了。老范笑着说:   "都是地主给逼的,要是娶得上媳妇,大冷的天,自己睡觉,何必去听人家的房?等 地主打倒了,穷人翻身了,也给你娶房媳妇,看你还听不听别人的房?"   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就跟老范闹上了革命,在赵刺猬之后,当上了贫农团 副团长,组织了一帮红缨枪,负责村里的武装。做了武装工作,当了副团长,赖和尚果 然变好了,不再听房了,斗争地主也很坚决。赖和尚还有一个优点,胆儿大。自从有了 红缨枪,胆子更大。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脑袋砍下碗大个疤,弄球他的!"   工作员老范对他这点很赞成,说:   "和尚勇敢,像个闹革命的样儿!"   赖和尚听了很高兴。今天中午,赵刺猬跑到村公所向老范汇报,说在村头碰到许布 袋,打了几只兔子,雪地上滴的都是血。老范一听就火了:   "这村情况就是复杂。地主恶霸吃包子的吃包子,打兔子的打兔子,看有多猖狂!叫 和尚带几个人去,把他的猎枪给没收了!"   赖和尚就带了几个人,拿着红缨枪,来收许布袋的猎枪。到了许布袋家,满院子兔 子飘香。赖和尚几个人挑帘子进屋,许布袋、许布袋的老婆锅小巧正围炉子坐着。见几 杆红缨枪进来,许布袋眼皮都没有抬,倒把锅小巧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   "哟,和尚来了,快坐下尝尝兔肉,跟老许喝两盅!"   赖和尚几个人见锅小巧让兔子,都很高兴,要围炉子坐下。但看到许布袋仍黑着脸, 眼皮都不抬,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赖和尚这时就很不高兴,顿着红缨枪说:   "老叔,对不住你,我们奉命来收你的猎枪了!"   许布袋没有理他,自己拿双筷子,开始从锅里捞兔子,蘸着辣椒酱吃。自工作员老 范进村以后,许布袋心里特别窝囊。他看不惯这一伙穷棒子的折腾劲儿。天转地转,朝 代更替,这个许布袋懂。你占了天下,可以威风,但不应该是这么个张狂样子。前些时 工作员老贾来,表现还不错。别看过去是个马夫,心胸倒有些大度,许布袋找他去辞村 长,他倒给许布袋说好话。后来老贾走了,换了老范,许布袋又去辞村长,你猜老范怎 么说?他竟说:   "你辞什么村长?你那个村长还用辞?你的村长是谁封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是伪村 长,现在一切权力归贫农团,你不是辞不辞村长的问题,是等着何时接受贫农团斗争的 问题!"   当时就把许布袋给气懵了,他没见过这么心胸狭窄的家伙。可他看着老范腰里插着 瓦蓝的新匣子枪,憋得脸通红,硬是一句话没敢说。回到家躺到炕上,说了一句: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早挖个坑埋了他!"   倒把身边的锅小巧吓了一跳。第二天,许布袋过去的村丁路蚂蚱趿拉着鞋来了,进 门就说:   "老叔,我跟你说个事!"   许布袋问:   "你要说什么?"   路蚂蚱说:   "上次老贾来,把你的地分给我了,现在老范来了,那次分的地又不算了,我来给你 打个招呼,那块地就又算我还给你了!"   许布袋又好气又好笑,说:   "地不分给你,那地也归不了我,你应该去找贫农团,你找我干什么!"   路蚂蚱说:   "归你不归你,事情得说清楚,别弄得到时候你以为是我把地给你弄走的,落得我一 身不是!"   说完,撅着嘴,坐在炕前不动。   路蚂蚱走后,许布袋感到更加窝心。鸡巴一个村丁,也敢跟他说三道四了。这时下 了一场鹅毛大雪,为了解闷,他还照样到地里去打兔子。没想到打了几只兔子,又引来 了贫农团,来收他的猎枪。这些贫农团赖和尚之类,过去都是些街头无赖,远远看见许 布袋过来,就连忙躲到墙角后边,等他过去再做游戏。没想到现在也都一人一杆红缨枪 威风起来,敢当面与他说话了。许布袋一边吃兔子,一边窝火,蘸辣椒酱吃了半只兔子 下去,也没吃出个什么滋味。赖和尚见他只吃兔子不理人,黑着个脸,心上倒有些个害 怕;又见他也没说什么,又有些胆壮,说:   "老叔,你别光吃兔子了,先跟我们办公事吧。你先把猎枪交出来,我们回去向工作 员回事,你再接着吃吧!"   这时许布袋说话了。他把兔子扔下,拍了拍手,扭过来脸,笑了:   "好,和尚,你也会办公事了。你叫我交猎枪,我交,只是咱爷俩得先商量一个事!"   赖和尚一愣:   "你要商量什么?"   许布袋说:   "别看我老许六十多了,你和尚才二十多岁,咱爷俩,到外边去,到雪地上去摔一跤! 你赢了,就把猎枪拿走;我赢了,你们几个无赖,乘我没生气的时候,赶紧给我滚得 远远的!"   赖和尚又一愣,一时回不出话。赖和尚手下的几个人,倒觉得这主意好玩,笑着撺 掇赖和尚:   "好,这主意好,和尚,出去跟老许摔一跤!"   锅小巧倒上来推了许布袋一把:   "布袋,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紧把枪交给和尚!"   许布袋笑着对锅小巧说:   "我这是跟和尚闹着玩呢,我六十多,和尚才二十多,他会摔不过我?"   赖和尚看着许布袋,心里却有些发怵。赖和尚是个面上胆大,心里窝囊的家伙。一 帮光棍无赖胡闹厮玩可以,真要上阵,他有些胆怯。何况他个头较小,许布袋身材宽大。 虽然他二十多岁,许布袋六十多岁,但许布袋年轻时的名声,他听说过。想到这里, 他有些恼羞成怒,一甩手要往屋外走:   "好,好,咱没本事,收不了这枪!知你老许过去厉害,咱鸡小掐不了这猴,咱去汇 报工作员,让他来收这枪,让他来跟你摔跤吧!"   其它几个伙伴见他这个样子,都跟他往外走。还是锅小巧撵他们到院子里,将许布 袋的猎枪交给了他们。这时赖和尚倒不要这枪: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让工作员来拿吧!"   锅小巧又给他说了半天好话,一人给了他们一盒大炮台香烟,几个贫农团团员,才 拿着许布袋的猎枪回了村公所。   锅小巧回到屋,埋怨许布袋:   "你也是,就这人家还要开你的斗争会,你还这么乍刺,非让你吃了人家的苦头,你 才知道好歹哩!"   许布袋一巴掌打过去,将锅小巧打倒在炕跟前,接着又将一锅吃到半截的兔子,倒 进了炉子。很快,炉子里飘出兔子烧焦的糊味。   锅小巧蹲在炕前哭,边哭边念叨:   "跟了你个龟孙,受了一辈子罪。都怨我那爱财的爹,让我一辈子嫁了两个地主!"   接着又哭死去的女儿许锅妮。   许布袋这时叹息道:   "到底是翻身了呀!" 三   路小秃觉得工作员老范很不够意思。上次老贾来搞土改,依靠路小秃,土改搞得很 顺利,地主李家、孙家、许布袋家的地很快分了下去;现在老范又来搞土改,却将路小 秃排斥在外。路小秃对他不大满意。又听说将来斗争过李文武、许布袋,贫农团还要斗 争他,路小秃有些恼火:   "好,好,斗争吧,我他妈也成地主了!"   路小秃现在已经有了家小。老婆叫"老康",一个打扮得挺干净、长相很漂亮、眼睛 略有斜睨的女人。老康原来是三十里外李元屯大地主李骨碌家的一个小老婆,路小秃在 大荒洼子里当土匪头时,一次到那里下夜,把她抢来当"肉票",让李骨碌送到大荒洼三 十石小米赎她。更早的时候,老康是李骨碌家一个丫环,后来被李骨碌收了房。没想到 李骨碌十分潇洒,没有拿三十石小米到大荒洼赎人,而是在家里又收了一个小丫环做小 老婆。送米的时刻到了,路小秃便要撕"票",这时识字小土匪对路小秃说:   "当家的,这'票'别撕了,看她长得很不错,做咱的压寨夫人算了!"   路小秃看看老康长得也不错,就将她做了压寨夫人,光棍从此有了老婆。老康见李 骨碌不拿小米来赎她,便有些恨李骨碌;又见当了压寨夫人以后,成了内当家的,一帮 土匪挺尊敬她,不像在李家经常得受大老婆的气,觉得压寨夫人当当也不错,天天有酒 喝有肉吃,就真心跟了路小秃。到了一九四八年,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部队在这里交战, 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先是有一股败下来的国民党部队流窜到大荒洼,要抢占大荒洼的 地盘,与路小秃打了一仗。路小秃的土匪打不过人家的正规部队,退出了大荒洼;后来 又遭到共产党部队的围歼,弟兄们溃不成军,便作鸟兽散,路小秃就带老康回到了村里。 回到村里就不是土匪,就不能下夜,路家一贫如洗,他的父亲路黑小没给他留下什么 家产。这时路小秃的母亲也已去世。她老人家在世时,路小秃倒是常派识字小土匪送些 抢来的东西孝敬她。但路小秃家弟兄们多,   当时送来的东西,当时就吃掉了。等路小秃带老康回家,家里和别的贫农佃户没有 什么区别。对这清苦的日子,老康有些过不习惯,夜里常对路小秃说:   "小秃,咱还拉杆子吧!"   路小秃叹息:   "天下大局已定,哪里还时兴土匪呢?就安心过咱的庄稼日子吧!"   后来工作员老贾来了,要分地主的地、地主的东西,路小秃十分高兴和欢迎。整治 地主,他是轻车熟路。所以他找到老贾,参加土改很积极。后来他在青龙背上分到一大 块好地。他对老康说:   "怎么样老康,跟我没跟错吧?改朝换代,咱还落个时兴。当初把你抢到大荒洼真抢 对了。你要还跟着李骨碌,现在就得挨斗争。跟着我呢?过去咱在大荒洼吃喝没受屈, 现在回来照样分地!"   后来老贾走了,来了老范,章程又变了,上次分的地不算了,土改要重新搞。这次 的土改,却将路小秃排斥在外,接着还要像斗争地主一样斗争他。这下老康有话说了:   "你说跟你跟对了,我看跟你受罪是跟定了。原来是当土匪,整天东奔西跑受苦,现 在回到村里,你又变成了地主!我要一直跟着李骨碌,跟着挨斗争还不亏,你家里穷得 饿死老鼠,你算哪门子地主呢!"   路小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   "个鸡巴老范,肯定不懂斗争章程!不就看我当了两天土匪!"   一天,在街上,路小秃碰见老范。老范由赵刺猬陪着。赵刺猬远远指着路小秃说:     "这就是路小秃!"   老范问:   "他最近有什么活动吗?"   赵刺猬说:   "不让他参加贫农团,他还能有什么活动?"   老范一笑,没有说话,三个人碰面,路小秃本来准备跟老范说几句话,把疙瘩解开, 但老范没理他,他也不好搭讪。赵刺猬在旁边也没理他,两人也没有说话。老范没理 他,路小秃没有什么,但赵刺猬在旁边也不与他说话,令路小秃十分恼火:   "这个鸡巴刺猬,上次土改不是我领着他,大家都分不了青龙背的地;现在老范一来, 他倒先跟我成仇人了!"   于是就怀疑是赵刺猬在老范跟前说过他的坏话,引起老范对他的不满。一天两人又 在赖和尚家碰面。赖和尚窖了两瓮子烂梨酒,准备过年时喝。这天启封,于是请他们一 人喝一碗烂梨酒。路小秃端起喝了,赵刺猬没喝,说他今天肚子疼,不宜喝酒。路小秃 看他连酒都不与自己喝,立即性起,端起另一碗酒就泼到他脸上。赵刺猬扑上去要与路 小秃打架,这时赖和尚把他们劝开了。劝开以后,路小秃就回家了,赵刺猬却跑到村公 所向老范汇报了。老范敲着桌子说:   "看看,地主恶霸还是不老实呀!上次和尚到许布袋家收枪,他要跟和尚摔跤,今天 路小秃又往你头上泼酒。一个贫农团团长,一个副团长,人家还敢这么欺负,要是一般 群众,他们更猖狂了!刺猬,我们还得加紧工作呀!地主恶霸不真正打倒,我们就没好 日子过!"   赵刺猬连点头。   老范说:   "你告诉贫农团的人,还得好妹发动群众,揭发地主恶霸的罪恶,先打倒李文武,再 收拾许布袋和路小秃!"   赵刺猬又点头。老范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第二天到区上去。信里说,村里的斗 争非常激烈,为了保护积极分子的安全,希望再发几个手榴弹。   区长见信,就让通讯员到库房给赵刺猬拿了几个手榴弹,带回村里。从此,赖和尚 等人一人屁股后吊了一个,赵刺猬吊了两个。   但这些情况路小秃都不知道。路小秃这两天放下赵刺猬,正在忙活另一件事,如何 收回李文武欠他的十斗芝麻。这十斗芝麻,还是上次土改分地迁祖坟欠下的,直到如今 李文武也没给。后来老范一来,路小秃心里一乱,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快过年了,路 小秃想置办年货,手中又没钱,老康埋怨,路小秃又想起了这十斗芝麻。于是在一天晚 上,他又来到李家,找到老地主李文武,和当年地主向穷人逼债一样说:   "老李,现在快过年了!我手头倒腾不开,你欠我那十斗芝麻,该还了吧!"   李文武见路小秃又来提那十斗芝麻,又好恼又好气,说:   "小秃,不是上次分地不算了吗?上次分地不算了,我也不用从你地里迁祖坟了,怎 么还欠你十斗芝麻?"   路小秃说:   "上次分地是不算了。可你欠我芝麻,是在算的时候。人不死账不赖,不能因为改朝 换代,就不说芝麻!"   李文武见他这样无赖,说:   "小秃,我是挨斗争的人,你也是要挨斗争的人,都是共产党要打倒的对象,咱们都 是一路人,你何必这样逼我呢?"   路小秃说:   "老李,咱把话说清楚,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你是恶霸地主,我当年就反对地主, 还是抗日英雄;现在老范不懂革命,才暂时与我路小秃发生误会。斗争你是对的,斗争 我是错的,我跟你一路干什么!"   李文武摊着手说:   "就算我欠你芝麻,今年芝麻欠收,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十斗芝麻呢?"   路小秃说:   "没有芝麻,给别的也行!"   正在这时,李家少奶奶走进来,到李文武耳边悄悄说几句话。李文武马上神色大变, 要随少奶奶出去。路小秃上前拉住他:   "老李,咱们先把咱们的事情说清楚,你给了我芝麻,你再忙你的!"   李文武说:   "我现在家里有急事,咱们改天再说!"   路小秃拉住他不放:   "快过年了,我手里倒腾不开!"   李文武哀叹:   "我怎么碰上了你!人一倒霉,蚂蚱、猴子也欺负你!"   路小秃马上火了:   "你可别骂我!"   李文武摇头哀叹:   "我不骂你,我不骂你,床上有我一件狐皮大衣,是我老头冬天出门穿的,你拿去吧!"   路小秃马上到床上去拿那件狐皮大衣。里外翻看一番,见有八成新,就裹巴裹要了。 临出门又抄起李文武一顶皮帽子:   "一件大衣怎么值十斗芝麻?这顶帽子也算上吧!"   路小秃一走,李文武又哽咽着想哭。这时少奶奶又催他。他就停止哽咽,跟少奶奶 到后院去了。   路小秃得了狐皮大衣和皮帽子,他将皮帽子自己戴了,将狐皮大衣拿到集上卖了, 用卖大衣的钱置办了一些年货。还买了一把五百头的火鞭。 四   李家大喜。藏在地窖里的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哇哇"地在地 窖里哭。这个地窖在后院正房的方桌底下。李文武站在方桌旁,听少奶奶说生了个孙子, 忙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苍天有眼,乱世年头,让我有了个孙子。就是我老头有个三灾两难,也算有个后辈 人了!"   接着又有些伤感。伤感之后,又有些犯愁。儿媳生了孩子坐月子,就不比以前一个 人。大人小孩再藏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就不大合适。但儿媳是李小武的老婆,李小武 是个在逃的中央军,如挪到地面上,让人家知道,又得吃不了兜着走。对老头倒没什么, 顶多再挨一次斗,但对儿媳孙子恐怕很不利。是留在地下还是挪到地面,让李文武想 了一天。晚上侄子李清洋过来,向李文武汇报这几天埋东西的情况。这几天李清洋带着 兄弟李冰洋,正在趁夜里往马圈里埋东西,害怕贫农团有朝一日来抄家。李清洋汇报完, 李文武说:   "一般东西就不要埋了,衣裳、粮食,埋也埋不及,拣些金贵的东西埋埋就成了!"   李清洋点头。   商量完埋东西,李文武与他商量儿媳和小孙子的事。李文武说:   "东西能埋在地下,活人不能老埋在地下,你看怎么办呢?"   谁知李清洋也想不出个主意,倒袖着手说:   "依我说,当初小武哥就不该将她送过来!"   李文武说:   "要生养的人了,怎么能留在大荒洼子里!"   李清洋说:   "那他怎么不把她送到娘家?咱家现在这个样子,他又不是不知道!"   李文武叹息:   "她娘家是安阳的,离这二百多,他现在是个中央军,让他怎么送!"   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在一边旁听,这时插嘴说:   "叔,依我说,咱们等两天再看。"   李文武说:   "等两天看什么?"   少奶奶说:   "等两天看看孩子哭不哭。如果孩子不爱哭,我看就将他们娘俩挪到上边来,后院僻 静,让他们躲在里间,吃、尿都在屋里,只要孩子不哭,人不知鬼不觉,想也不会有人 知道;如果孩子爱哭呢,就往上边挪不得,孩子一哭,人家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那是 他们的命,只好呆在窖子里了!"   李文武觉得少奶奶说得倒有些道理,于是点点头,停两天看。   看了两天,孩子不爱哭。除了饿了找奶头时哭,其它时间不哭,仰着脸睡。李文武 便将他们母子搬到了地上。实验了一天,及时喂奶,躺在床上一天没哭。后院僻静,人 不知鬼不觉。李文武松了一口气,心里宽慰许多。当天晚上,李文武过来看儿媳和孙子。 儿媳周玉枝,上次是半夜进门,进门以后就下了地窖,李文武没有看清楚她,现在在 灯下看清楚了,除了下巴短些,模样还周正;只是过去的烫发,现在已成了一团鸡窝; 在窖下呆了半个月,脸有些白皙,虽然是城里人,还很懂规矩,见李文武进来,就喊了 一句"爹"。李文武说:   "躺着吧,躺着吧,你身子虚。"   接着就过来看孙子。孙子正睡着,脸很小,小脸上的皮皱着,张着嘴呼吸。一呼吸, 小脸的皮就跟着牵动。李文武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了看他的小鸡鸡。谁知一看小鸡 鸡,孩子醒了,蹬着小腿要哭。儿媳周玉枝赶忙将他抱起,将奶头塞到他嘴里。衔到奶 头,就不哭了。李文武松了一口气,说:   "个头不小!"   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金佛爷,放到桌子上说: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这还是你老奶出嫁时带过来的,临死时留给了我,现在世道 不济,我也不知哪天活哪天死呢,就留给孩子吧!"   周玉枝见李文武将这么贵重的传家之物给她,忙说:   "爹,你留着吧,他还小,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担当不起!"   李文武说:   "别说担起担不起,就当是留给他的纪念吧!"   周玉枝说:   "那我就代他谢谢爷爷吧!"   李文武见媳妇说话懂事,心里又喜欢起来,说   "现在家里不济,你过来就受委屈。你身子虚,躺着不要动,想吃什么,告诉家里, 尽现在的条件给你做!"   周玉枝说:   "吃什么我不讲究,只是在窖里躺了半个月,憋闷得很,爹,叫人给我拿本书吧!"   李文武见儿媳像当年儿子上学一样爱看书,又很喜欢,说:   "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来一本《论语》。"   第二天一早,李家少奶奶就送过来一本《论语》。但周玉枝要看的不是《论语》。 周玉枝虽然是安阳的女中学生,但学习并不好,《论语》她不喜欢,她想看的是武侠小 说。所以《论语》给儿子当了枕头。停了两天,李文武又让人送来一本《孟子》,周玉 枝也不爱读,又放到了枕头下。   这样平安过了十来天,媳妇无事,孙子一天天长。李文武觉得事情安排得很秘密, 这才放下心来。孩子一天一个样,李文武常趁夜里去看孙子。这是他提心吊胆日子里的 一点安慰。但他没有想到,他这个秘密已经被工作员老范知道了。向老范汇报秘密的, 是李家的马夫牛大个。牛大个在李家扛长工多年,上上下下,和李家关系处得不错。本 来他是做田里的活,自马夫老贾因为一件褂子跟李家闹别扭走后,他就接替老贾喂马。 关系处得不错,本来他是不会汇报的,但半月之前,他被赵刺猬发展成贫农团的秘密团 员。这使他在李家的作用秘密地变了,但李文武不知道这事,以为牛大个还是以前的牛 大个。本来赵刺猬是不同意把牛大个发展成他的团员的。但发展牛大个是老范的主意。 上次斗争李文武失败,老范一方面让赵刺猬进一步发动群众,另一方面就是让赵刺猬发 展牛大个。赵刺猬说:   "我不要他,我不发展他,他是地主的狗腿!"   老范给他解释了要团结大多数的道理,说:   "他是地主的长工,不是狗腿,发展他对贫农团有好处。要说狗腿,我在东北也给地 主喂过马,你看我像狗腿吗?"   赵刺猬忙说:   "你不像狗腿,你不像狗腿!"   于是就去发展牛大个。谁知赵刺猬去发展他,牛大个还不愿意参加,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参加那干什么!"   赵刺猬回来就向老范汇报了,说:   "看看,看看,让他参加,他倒不愿意参加。我说他是地主的狗腿,你还不信!"   老范说:   "你把他悄悄叫来,我跟他谈!"   赵刺猬就把牛大个叫到了村公所。老范说:   "牛大个,听说让你参加贫农团你不参加?"   牛大个撅着嘴说:   "我不跟赵刺猬在一块混!"   老范说:   "赵刺猬不是以前的赵刺猬,他是贫农团团长!"   牛大个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咱不参加!"   老范正色说:   "牛大个,李文武马上就要被打倒了,你还不脱离他!将来他被人民镇压了,你怎么 办?没想想自己的退路吗?"   牛大个脸一白一红的。红了半天,问:   "我要参加,让我干什么?"   老范说:   "你在李文武家里呆着,他家的日常情况,你总会知道,以后有什么可疑的事情,赶 快向贫农团报告!"   牛大个又迟疑了,脸又红了,说:   "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这多不仗义!"   老范说:   "是不仗义,可谁叫他是地主呢!他是地主,你是雇农,他一直在剥削你,这仗义吗?"   牛大个说: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不参加,先得让我想两天。"   老范说:   "你可以想两天!"   牛大个想了两天,又找老范,终于决定参加。但他参加有个条件,他的参加不能让 别人知道,他只能算个秘密的。   老范说:   "可以不让别人知道,可以是个秘密的,这样对你开展工作也有利。"   牛大个自秘密参加了贫农团,在李家呆得就神色不正常。但李文武等人一直忙活着 孙子和埋东西,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样半个月过去,老范又找他谈话,问他李家有 什么情况,他就把李家秘密生了个孙子和正在秘密埋东西两件事,吞屯吐吐向老范说了。 老范听到这两个消息,大吃一惊,也十分愤怒。原来地主阶级还这么猖狂,还在居家 过日子,还在秘密往家运孕妇,还在秘密在家生孩子,还想把他们这个阶级传宗接代保 存下去;他们并没有因为斗争过他们一次就甘心失败,他们还在秘密地往地下埋东西, 他们还梦想有朝一日变天。老范当时就把自己的帽子摔到了桌子上。接着把衣裳前襟的 扣子解开,敞着胸膛,让人把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把牛大个提供的情报通报给他们, 说:   "地主阶级不死心,我们怎么办?"   赵刺猬、赖和尚一听这消息也很气,说:   "他敢生孩子,他敢秘密埋东西,枪崩了他个狗日的!"   老范说:   "看来我们以前对他们太心慈手软了,一方面要打倒他,一方面还让他们在深宅大院 住着,还让他们舒坦地过日子,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有机会生孩子,埋东西!"   赵刺猬、赖和尚拍着手说:   "对,对,工作员说得太对了,咱们心慈手软,咱们早就应该把他们扫地出门,让他 们也过过咱们的苦日子!"   老范用拳头砸着桌子说:   "对,应该马上把他们扫地出门,原来的工作安排,是等分了地,再分他们的家产, 现在看,还是得先扫地出门!"   赖和尚说:   "我这就去集合红缨枪!"   老范止住赖和尚:   "那倒不用这么着急。还是等开了下一次斗争会,把他们打倒了,再扫地出门,不然 现在就扫地出门,群众会不理解。只有先揭出他们的罪恶,找到他们的血债,激起群众 对地主的愤怒,才能把地主扫地出门,群众才会拍手称快!"   赵刺猬、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这时他们才真的开始佩服老范。赵刺猬说:   "还是工作员眼眶子大,看得长远,不像我们这蚂蚱眼!"   老范摆摆手:   "我眼眶子也大不了哪里去,只是在东北搞过一次土改,积累了这么点经验!"   赖和尚说:   "只是等开过斗争会再撵人,太便宜了他们!"   老范说:   "所以我们要抓紧工作,深入发动群众,争取早一点把他们的罪恶集中起来,早一点 开他的斗争会!" 五   第二次斗争地主李文武的大会,又在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上召开了。斗争会召开之前, 工作员老范召集贫农团的人,又进行了周密的布置。通过这些天发动群众,回忆地主 罪恶,大家都回忆得差不多了;回忆出来以后,又通过筛选,拣有血债的集中起来,进 行排队;排好队,拣几个典型的、能激起民愤的事例,准备让事例的主人到大会上发言。 典型的血债有这么几条:一、赵刺猬母亲被李文闹强奸致死事件。虽然老贫农李守成 曾提出赵刺猬母亲当时是同意的,是通奸;但工作员老范认为这个事情还要具体分析, 就是通奸,肯定也是屈于地主恶霸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不然怎么最后上吊自杀了? 还是思想不通,被李家强奸致死。老范还建议赵刺猬发言时,不要说他母亲以前和李家 怎么样,只说上吊那天的事,李文闹怎么逼人,赵的母亲怎么上吊;上吊以后李家不闻 不问,似乎像死了一条狗一样的态度;及母亲被李家逼死后赵家生活如何艰难,一家老 小围着棺木哭……二、宋家老婆婆眼睛哭瞎事件。宋家老婆婆十八岁守寡,含辛茹苦, 将一个独生子养大。养大以后,一年村里派劳工,当时李家当村长,就将这劳工派到了 老婆婆家。当时老婆婆的独生子正在发疟疾,哭喊着"娘",不愿意当劳工。可硬是被李 家派来的人把独生子从炕上拉了起来。李家卖一个劳工,得了一百块大洋;可独生子被 拉走当劳工以后,四十多年还没个音信,老婆婆想儿子哭得眼睛都瞎了。三、李家的小 猪倌被毒打致死事件。十年之前,李家养过一群猪。给李家放猪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孤 儿。一天这孤儿放猪到地里,一时贪玩,猪跑散了群,丢了三只,回家以后被李家毒打 一阵;李清洋李冰洋又将孤儿捺到地上当马骑。孤儿连挨打带受吓,发起高烧,李家也 没给看,后来这孤儿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下边还有佃户冯碌碡因偷了李家田里几棒子玉 米被打残一条腿事件;中农崔老巩因和李家争地边被李家逼得喝了老鼠药,幸亏灌屎汤 及时,才将一条命抢救过来事件;连老贫农李守成都觉悟了,也回忆起一件李家大年三 十逼债,砸他家铁锅卖铁事件;那时他老婆刚生下孩子三天,女人没锅没米喝不了米汤, 下不了奶,孩子被活活饿死了……   果然,由于事先安排布置得好,这次斗争会开得很成功。会场里再没有上次开斗争 会那种喜庆气氛。一开始台下还只是听,后来听着听着,特别是宋家瞎眼老婆婆讲起她 如何思念被李家抓走的儿子,下边许多娘儿们小孩都哭了。又讲到小猪倌被毒打致死, 李守成小女儿被活活饿死……群情激奋了。不讲不知道,原来地主李文武家欠了我们这 么多血债。原来以为李家享福是应该的,谁知他为了自己享福,逼得我们家破人亡。这 个狗日的,真不是人×的!有几个愣头小伙子跳上台子,脱下鞋抽下皮带就要打李文武, 工作员老范劝住了他们。趁这工夫,赵刺猬及时领着大家呼口号:   "打倒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讨还血债!"   群众虽然以前没喊过口号,但现在也自然而然地举起了手臂,喊声如雷震天。把台 上的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吓得一脸的汗。这时老范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李 文武家在秘密生孩子,李清洋李冰洋在秘密掩埋贵重东西。大家对秘密生孩子倒没什么, 但听到李家在秘密埋东西,大家更愤怒了:   "×他妈,欠我们那么多血债,还惦着埋东西享福呢!"   老范又说:   "过去李家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是因为我们没有翻身。现在我们翻身了,他们还 躲在深宅大院里生孩子吃肉包子享福,还在掩埋应该分给大伙的东西!乡亲们说,我们 应该怎么办?"   赵刺猬赖和尚等人马上喊:   "将地主李文武扫地出门!"   大家一听赵刺猬赖和尚喊将地主扫地出门,也突然觉得应该这么做。狗日的过去享 福,现在将他们扫地出门。于是纷纷跟着喊:   "将他们扫地出门!"   老范说:   "对,应该将他们扫地出门!只有将他们扫地出门,才能将他们的威风打下去!"   这时赵刺猬赖和尚举着红缨枪喊:   "走哇,到李家去把他们扫地出门!"   大家也跟着喊:   "到李家扫地出门!"   于是押上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大家就离开会场,去了村西李家。   人流走后,广场空了,就剩下另一个老地主许布袋、过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两个人。 今天的斗争会他们也参加了。是工作员老范让他们参加的,站在台子上跟着李家三父 子陪斗。原来是不准备让他们两个陪斗的,但工作员老范听说两个也很猖狂,一个泼了 贫农团团长一脸酒,一个要跟贫农团副团长到雪地里摔跤,于是就提议让他们来陪斗, 先借斗争李文武,打掉他们的威风,等打倒了李文武,再回头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刚才 的斗争场面,是许布袋、路小秃没有想到的。一群土头土脑的穷棒子,闹腾起来也不是 玩的!呼口号声音震天,说去扫地出门,一群人马就走了,就可以扫地出门;控诉中间, 还有小伙子想跳到台子上用鞋底皮带抽人,别说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吓得头上冒 汗,连许布袋、路小秃也吓得哆嗦身子。众人走后,广场空了,许布袋叹息:   "看样子真要变世界!秃弟,下次轮到咱们俩了,咱们也得想想办法!"   谁知路小秃瞪了他一眼:   "老许,你别往我身上靠,你老许是地主,怕扫地出门,我鸡巴穷得叮当响,我怕个 球哩!"   说完,路小秃就摔手回了家。他这一噎,倒噎得许布袋半天挪不了步子。   这时众人已经押着李文武三人到了李家大院。今天的斗争会结果,是令李文武万万 没想到的。今天控诉罪恶,群情激愤,他预料到了。他知道这个工作员老范厉害,说要 重新斗争他,迟迟不斗争,证明肯定有名堂,要发动佃户们起来,但斗争过之后要把他 扫地出门,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扫地出门,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寒冬腊月,眼看 就要过年,要把他扫到哪里去?何况扫地并不是扫他一个人,牵扯到一大家人,这么多 人被扫出家,到哪里去吃喝?一大家子也不要紧,关键还要扫刚坐月子的儿媳和刚出生 的小孙子。小孙子本来就是在地窖生的,现在出生才十几天,又要被扫出门,十来天个 孩子,他如何受得了?   他不知道工作员老范是怎么知道他家秘密生孩子和秘密埋东西的。这下好了,孩子 白生了,东西白埋了,一切都要扫地出门。当他被众人押回了自己的家,看着扛红缨枪 的人开始四散钻到各房子往外清人,他差点晕了过去。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日子是没 法活了。但他两臂被赖和尚反拧着,一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家人们被狼狈地赶出了 屋,赶到了南小院的下房和马棚里。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也被人推着往南小院走。 她听到撵人的声音,赶忙换身上的衣服,想将里子好一点的、暖和一点的皮袄换到身上, 但换了一半,人就闯了进来,把她推搡出去。她衣裳还没来得及掩,露出一只白皙的 奶,惹得几个民兵乱笑。后来李文武又被赖和尚押到了后院。他又看着正坐月子的儿媳 周玉枝,抱着刚出生十几天的小孩子,也被人推搡出来。周玉枝衣裳没穿整齐,孩子也 没包裹好,包裹外还露着一只小脚丫子。李文武不知突然从哪里涌出那么大的劲儿,一 下甩开赖和尚,上去护住儿媳和小孙子,接着跪到地上向赵刺猬磕头:   "刺猬,你撵别人我不管,我这个儿媳和小孙子,你抬抬手,让他们留在屋子里吧。 小孙子出生才十几天。马棚里太冷!"   李文武猛地挣脱赖和尚跑到赵刺猬面前,把赵刺猬吓了一跳,他埋怨赖和尚:   "你怎么搞的,让他蹿了出来,不能把他捆起来?"   又看到李文武向他磕头,上去踢了李文武一脚:   "去你妈的,别给我装样子。当年你哥逼死我妈,你怎么不向我磕头!现在把你儿媳 和孙子撵到牛棚里你就嫌冷了?你去打听打听,俺弟兄几个哪个不是在牛棚里生的?"   李文武上去抱住赵刺猬的腿:   "刺猬,一切罪过算到我头上,你打我骂我枪毙我我都不怨,饶过我这小孙子吧!"   这时赵刺猬不再答理李文武,看李文武的小孙子。因为他看到小孙子手里,正攥着 一个金灿灿的小佛爷。赵刺猬看它是金的,知道是宝物,又一脚踢开李文武,上去抢小 孙子的金佛爷。谁知小孩子手紧,一下还拿不过来,便双手上去,猛地一拉,才将金佛 爷夺了过来。他这一拉不要紧,将小孩子的包裹也拉散了。小孙子的光身子,一下暴露 到腊月寒冷的空气里。小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周玉枝见小孩子哭,包裹也拉散了,照 赵刺猬脸上啐了一口:   "土匪!"   赵刺猬见地主儿媳敢往脸上啐他,又骂他"土匪",也火了,上去便要夺孩子:   "×你妈,你这地主臊×,敢啐我,我把你这小崽子摔死,不给你这地主留根苗!"   但赵刺猬夺孩子也就是吓唬吓唬周玉枝,并不是真要摔孩子。但老地主李文武在旁 边当了真,心想:这赵刺猬不但夺孩子佛爷,拉他包裹,还要摔死他;小孙子都要被人 摔死了,我还活他干什么?便叫了一声:   "赵刺猬,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你跟你拼了吧!"   一头向赵刺猬撞去。赵刺猬正在夺孩子,没预防李文武,被李文武一头撞倒在地, 头磕在南墙上,疼得眼里直冒金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文武又扑到他身上,用双手 去掐他的脖子。但到底还是赵刺猬年轻力气大,一把便将李文武推开了,接着顺手从腰 间摘下手榴弹,照李文武头上来了一家伙:   "去你妈的,你还想掐死我呀!"   只这么一家伙,李文武一头歪到地上,不再动弹。接着头上就开始往外冒血。   李文武死了。李家大院立即大乱。立即就有人喊:   "杀了人了!"   人们纷纷往这里跑,围着李文武看。正在往南小院清人的民兵,也都不清了,也跑 过来看。已经被清到南小院的李家人,也都从南小院跑过来,跪在李文武尸首前开始大 哭。贫农团团长赵刺猬也害怕了。他没想到一家伙下去,把李文武给砸死了。这是他平 生第一次杀人。看着李文武脑袋往外冒血,他的两腿开始打颤。幸亏这时工作员老范赶 了过来,才稳定住局面。他问赵刺猬:   "你怎么把他砸死了?"   这时赵刺猬哭了。哭着说:   "我没有成心想砸死他,我只是往外边撵人,这老家伙突然反攻倒算了,要上来掐死 我,我不用手榴弹砸他,他不把我掐死了?"   老范听是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他在东北也见过,知道怎么处理,不能因为死了一个 地主影响大局,于是便说:   "既然是这样,他自己要反攻倒算,打死他是活该!就算是人民对他的镇压吧!没什 么大不了的,地主反扑,我们就镇压!大家不要围着看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先把 李家的人扫地出门,然后往外抬他们的东西!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把它挖出来!"   众人便散去。老范又对围着李文武尸体哭的李家人厉声说:   "哭什么,李文武是恶霸地主,还要反扑,人民镇压他,你们心疼了?"   又对扛着红缨枪的民兵说:   "把他们押到南小院去!"   李家人又被押到了南小院。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赖和尚指着李文武的尸体问:   "他怎么办?"   老范说:   "我们没有义务给他送殡。让几个民兵把他抬到后岗,挖个坑埋了算了!"   于是上来几个民兵,把李文武抬到后岗,挖坑埋他。但扒开地面的雪一看,天太冷 了,地冻得太结实了。几个民兵只好浅浅挖了一个坑,就把李文武草草埋了。但埋得太 浅了,夜里上来几条野狗,将李文武扒了出来,把他一条腿给撕吃了。第二天早上去看, 鲜红的血,在雪地上一片一片的,都冻凝结了。 六   腊月二十三这天,村里喜气洋洋。大家集中到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下,平分斗争地主 得来的胜利果实。从李家抬过来的东西,摆了一广场。前些天李清洋李冰洋秘密埋藏到 地下的东西,也被民兵挖了出来。这都是些贵重物品;金银铜器,皮袄大衣,绸缎布匹, 银元,还有一架有小人出来敲打的自鸣钟。一开始李清洋李冰洋还不承认,说就屋里 那些东西,没有往地下埋东西。贫农团副团长赖和尚指挥民兵将李清洋李冰洋吊起来, 用小马鞭抽打。一开始两人叫唤,挨一鞭子,就叫唤一声,赖和尚用两块破布堵住了他 们的嘴,就没了声音。抽打到鸡叫,两人脚下都淌下一滩子血。将破布从嘴里掏出来, 李冰洋首先就软了,对李清洋说:   "哥,咱说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李清洋瞪了李冰洋一眼:   "你这个没种的!"   赖和尚生了气,用马鞭指着李清洋说:   "你倒有种了?我偏不让他说,我偏让你这个有种的说!"   接着将李冰洋卸了下来,又用破布堵住李清洋的嘴,专门抽打李清洋。抽打到天明, 将破布从嘴里掏出来,赖和尚问:   "你还有种没种了?"   李清洋也受不了了,说:   "没种了!"   赖和尚说:   "那你说,东西埋在什么地方?"   李清洋就说了。大家拖着李清洋,到马棚里、伙房里、茅屋粪池里,把东西起了出 来。起出来的东西,再加上原来所有的,摆了一广场。粮食、衣服、日常用具、牲口马 匹,还有几扇子冷冻猪肉,满满一广场。大家看到这么多东西,又起了愤怒,觉得应该 斗争地主。我们穷得叮当响,他一家子就藏了这么多东西,让人多么可气!光一口袋一 口袋的粮食,就摆了半广场,他们一家才十几口人,吃到哪年哪月才能吃完?我们却常 常揭不开锅;光李家少奶奶的绸缎衣裳,就有二三十件,她一个人如何穿得过来?贴身 内衣都是绸子的,不挂肉吗?我们的女人却常常衣不蔽体。大家说:   "不斗不知道,一斗才知道地主这么可气!"   "就得斗他狗日的!"   "就得分他狗日的!"   "就得把他狗日的砸死,扔到野地里喂狗!"   工作员老范,是他们斗地主翻身分胜利果实的带头人。他从广场上穿过,大家都对 他很尊敬,纷纷向他笑着打招呼:   "工作员,这边来唠唠!"   "工作员,一会你给我们分东西,你分得公平,我们信得过!"   老范背着手在那里走,看着群众的热烈情绪和笑脸,知道群众是真正发动起来了, 也从心里感到宽慰,也笑着回答:   "一会儿自报公议,由贫农团给大家分。大家都是一家人,谁缺什么,就报什么,由 大家伙评议来分,一定会分得公平。只是大家可别分了东西忘了本,咱们的斗争还没完, 下边还要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大家也要积极呀!"   大家纷纷说:   "工作员放心,下边斗争,我们还积极!"   "再斗倒一个,不是还得分东西嘛,怎么会不积极!"   又有人说:   "工作员,你也分一份东西吧!"   老范又笑了:   "我是来帮助大家翻身的,我就不分了。大家分了猪肉,分了白面,过年包饺子,我 到你们家吃饺子!"   大家纷纷说:   "到我家!"   "到我家!"   "我家还给你酒喝!"   老范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时赵刺猬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赵刺猬自杀了李文武, 有三天心神不定,老想着李文武脑袋下那一摊子血,一吃饭就吐,夜里睡不着觉,一睡 着就做噩梦,李文武拿手榴弹撵他砸他。好在老范没有过多责备他。只是在一次贫农团 会议上说:   "下次注意,别再一手榴弹砸死一个,人头不是西瓜!"   赖和尚说:   "就是,砸来砸去,地主让你砸死完了,我们还斗争什么!"   一次老范到区里去,还将此事向区长作了汇报。区长也说:   "不能因为死了个把地主,影响大局,压抑群众的积极情绪。革命嘛,不是大姑娘绣 花。大姑娘绣花还免不了针刺着手,何况这是革命。过去地主杀了多少穷人?"   所以老范回到村里,并没有过多批评赵刺猬。没有过多的思想压力,几天过去,赵 刺猬也就恢复了正常。这时他倒有些得意,拍着屁股上的两颗手榴弹说:   "怎么样,你不是要反扑吗?一手榴弹砸死了你,也不见我给你抵命!"   现在在广场分东西,赵刺猬到了老范身边。赵刺猬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扎着武装 带,吊着手榴弹,显得很精神。他打量一下人群,对老范说:   "工作员,人都到齐了,分吧?"   老范点点头:   "自报公议,分吧!"   这时赵刺猬说:   "分之前,我还得提个建议!"   老范问:   "你还要提什么建议?"   赵刺猬说:   "一些落后户,像常老拐家,王殿奎家,斗地主不见他们的影,现在分果实,他们来 了,也分给他们吗?"   老范说:   "他们也是贫农,也分给他们吧。他们这次不积极,分了东西,下次就积极了!"   赵刺猬撅着嘴说:   "上次我打死李文武,常老拐还说风凉话,说:'等着吧,地主斗不下去了,出人命 了,县上司法科马上就要来拿人了!'吓得我一天没敢动弹。这次就是分,也得少分给他 一点!"   老范笑着说:   "可以少分给他一点,对他也是个教育!"   赵刺猬很高兴,便跳到土台子上,和赖和尚等人一起,开始主持为大家分东西。分 东西按老范的办法,自报公议,缺粮食的拿粮食,缺衣裳的拿衣裳,缺猪肉的拿猪肉, 缺家什的拿家什。就是几匹牲口不大好分,只好把牲口分成四条腿,四户分一匹牲口。 到了下午,东西就分得差不多了。常老拐、王殿奎几家,果然少分给他们一些。赵刺猬 说:   "谁叫你们不积极了?还心疼地主。既然心疼地主,为什么又来分地主的东西?别人 斗争的果实,能分给你们一点,就算宽大了你们,下次看你们再说风凉话!"   常老拐等人满面羞愧,只好拿着比别人少的东西回了家。但除了常老拐王殿奎几家, 全村其它人都欢天喜地的。有的回家就把猪肉剁成了饺子馅,一家人包起了饺子。晚 饭的炊烟中,满村的肉香。   李文武家的长工牛大个,这时已成了公开的贫农团团员。李文武已经死了,牛大个 也不害怕了,也同意公开。贫农团念他举报有功,多分给他几样东西。多分这几样东西 让他挑。他挑了一副马鞍,一个笼头,一杆鞭。在大家分东西之前,老范把牛大个叫过 来,领他在广场的东西中转了转,问他:   "你在李家呆的时间长,看这东西到齐了没有,还有没有埋起来,李清洋李冰洋没有 交待的?"   牛大个自己又背着手在广场里转了转,回来对老范说:   "我看差不多了!"   又说:   "我过去听说,李家有好多金镏子,李文武出嫁闺女,脚趾头上还戴那玩艺,怎么挖 出来的那么少呢!"   这引起了老范的警觉,说:   "李清洋李冰洋必定没有交待彻底!"   这天分完东西,老范又把赵刺猬叫到村公所,告诉他李清洋李冰洋可能没有交待彻 底,让他们继续审问,一定要将地主的根刨倒。赵刺猬说:   "我这就去找赖和尚,让他晚上继续审问!"   赵刺猬到了赖和尚的家,赖和尚他娘正在家包饺子。赖和尚又启开一瓮子酸梨酒。 赵刺猬将老范的意思向赖和尚说了。赖和尚打着哈欠说:   "一点不让人消停了?上次审夜,一夜没消停,把我累的,看,现在眼睛还红!也没 见我多分东西!"   赵刺猬说:   "那也得继续审,工作员说了,不能放松警惕!"   赖和尚不满意地说:   "我说不审了?那也得让吃了饺子喝了酒呀!"   赵刺猬说:   "我也没说不让你吃饺子,反正你今晚上审就是了!"   说完就告辞了。赖和尚便在家吃饺子、喝酒。谁知一喝酒他喝过了头,醉了。醉到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突然想起昨天赵刺猬交待的事,害怕醉了一夜挨工作员批评, 慌忙爬起来,连屎尿也没顾上撒,一溜烟出了家门。等集合了民兵,把审讯队伍开到李 家的南小院,到牛棚里去抓李清洋和李冰洋时,谁知牛棚里剩下李家的娘儿们小孩。李 清洋李冰洋已经在夜里逃跑了。   赖和尚吓了一身的汗。后悔昨天喝醉了酒。但酒是自己喝醉的,又没处埋怨,一下 抱住头,蹲到地上"呜呜"哭起来。   上午,老范在村公所召开贫农团会议,讨论李清洋李冰洋的逃跑问题。先批评了赖 和尚,昨天夜里不该喝醉酒,放松警惕。地主还没有完全打倒,我们自己就放松了警惕, 让地主逃跑了,不等于放虎归山吗?东西还没有完全挖出来,地主就跑了,我们还怎 么挖?赖和尚又哭了,哭得眼睛红红的。这时老范说:   "你也不要哭了,再哭也不会把李清洋李冰洋哭回来。下次让你审许布袋或是路小秃, 你可不要喝酒了!"   赖和尚揉着眼睛点点头。   老范问大伙:   "李清洋李冰洋能跑到哪里去?"   大伙说:   "还能跑到哪里去?还不是大荒洼。听说李小武也带着国民党残匪呆在那里!"   老范安慰大伙:   "这没什么了不起,大家不要灰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现在咱们的部队正在商量 清匪,停几天等部队过来,几个残匪和逃跑的地主,还能再跑到哪里去?李清洋李冰洋 既然逃跑,咱们就暂时不管他,停几天等部队抓住他们。咱们再新帐老帐一起算。咱们 现在先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开展新的斗争,如何收拾许布袋和路小秃!"   大家听了老范的话,情绪都恢复了平静,纷纷说:   "就是,他逃跑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等抓住他再说!"   接着就开始研究如何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大家的意思,斗争李文武已经积累了经 验,这个经验可以用在斗争许布袋和路小秃身上。先发动群众,回忆地主罪恶,然后集 中排队,筛选血债,开斗争会重点发言,开完斗争会扫地出门,然后再让赖和尚审问。 李文武就是这样被打倒的,想来许布袋、路小秃也错不到哪里去。但在是先斗争许布袋 还是先斗争路小秃的问题上,大家略有分歧。一部分人赞成先斗路小秃,并提议让路小 秃的哥哥,过去的伪村丁路蚂蚱陪斗;这个路蚂蚱,过去也狗仗人势做过不少坏事。另 一部分人赞成先斗争许布袋。说许布袋既是地主,又是过去的伪村长,既有家产,又有 罪恶,斗倒他可以及时扫地出门,分他东西,激得起大家的积极性;路小秃虽然也有罪 恶,但他只是个土匪恶霸,没有东西,现在他家里还穷得叮当响,斗倒他有什么意思? 老范又给大家解释,说斗地主恶霸不单单是为了分东西,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把他们从 政治上打倒。虽然有些恶霸家产不多,但如果不及时将他们打倒,剪除他们的威风,还 让他们横行乡里,群众就不能真正翻身。譬如路小秃,现在还敢往贫农团团长脸上泼酒, 上次老贾来搞土改,他就敢自己先在青龙背上占一块好地,他哥哥也敢占一块,不治 治他们的威风,群众从心里还怕他们,怎么敢起来翻身呢?他们分了青龙背,真正的贫 农就不能分青龙背,土改能进行得好?……大家听了老范的话,觉得有道理,都说:   "那就先斗路小秃吧!"   于是就决定先斗路小秃。大家回去便准备上了。路小秃的斗争会安排在三天之后。 这三天大家抓紧发动群众,集中路小秃的罪恶。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老范在村公所刚 起床,赵刺猬气喘吁吁跑进来,说:   "工作员,不得了了!"   老范说:   "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赵刺猬说:   "路小秃和许布袋,昨天晚上也逃跑了!"   "噢!"   老范吃了一惊。接着赶忙穿上衣服,跟赵刺猬从村公所跑了出来,去看路小秃和许 七   李清洋李冰洋,逃跑到大荒洼子里了。李家兄弟这次逃跑,全怪牛大个。本来牛大 个立了大功,不是他举报,贫农团还从李家挖不出那么多东西。所以在分胜利果实时, 多分给他一份。牛大个也有些得意,见人就说:   "翻身,翻身也得摸底细;不摸底细,照样分不了东西!"   由于他现在成了公开的贫农团团员,他当初的举报也就不成其为秘密。李清洋李冰 洋也知道,是牛大个举报了他们,贫农团才知道他们夜里在秘密埋东西,才对他们斗争 这么狠,才打死了他们的叔父李文武。两个人后悔不叠:   "原来看着牛大个是个老实人,谁知养了他这么多年,养了个汉奸!"   但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以前牛大个是长工,他们是主人,他们什么时候想捺倒牛大 个当马骑,就什么时候捺倒;现在牛大个翻身,他们成了被打倒对象。虽然现在对牛大 个恨之入骨,但见了牛大个还得笑着脸叫"大叔",不然谁知牛大个又会去举报什么?牛 大个一举报,赖和尚就到,就会在夜里吊打他们。牛大个虽然成了贫农团团员,但因为 他是长工,在本村没家,晚上还住在李家。无非过去他住南小院的马棚,现在马棚归李 家十几口子住,他搬到了正房。晚上他一回来,脚步一响,李家十几口子全在马棚里打 哆嗦,不知道牛大个今天又出去活动些什么。其实他们不知道,牛大个心时也不是味道。 是他举报了李家,李家十几口子才这么惨,过去毕竟在一起呆了二十多年,人都很熟, 现在人家遭了难,自己又落井下石,弄得人家娘儿们小孩没个躲处,这事干得不算漂 亮。特别是有一天做梦,他梦见了死去的老掌柜李文武,两个人一块套车去看李家的闺 女。后来大车陷到一条泥沟里,怎么也拉不出来,这时李文武说:   "大个,我也变个马,到前面去拉套吧!"   接着李文武就变成个马,到前边去拉套。一觉醒来,牛大个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掌 柜生前对自己不错呀!自己却举报了他们,落得老掌柜被一手榴弹砸死,死后又被野狗 撕吃,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   但牛大个心里不是味道,也就是在李家。出了李家,到了贫农团,看到大家翻身欢 天喜地的,特别是上次开斗争会听人控诉李家的罪恶和血债,又觉得李家可恶,该举报 他们。这时又为自己的举报得意。所以在分斗争果实时,工作员老范领他在场子里转, 让他看果实齐了没有,他又举报了一项金镏子。但晚上拿着胜利果实回到了家,听到南 小院马棚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啜泣声,他又有些后悔,人家人都死了,剩下一堆娘儿们 小孩,山穷水尽了,自己何必还要举报金镏子呢?何况人家到底有没有金镏子,自己也 没亲眼见到,只是听说,比不得上次秘密埋东西,所以心里又不是味道。原来准备今天 晚上将分来的猪肉剁剁包饺子,现在也没心包了。接着他想到南小院马棚去一趟,亲自 问一下李清洋李冰洋,问一下他们还有没有金镏子,如果有呢,就劝他们老实交待,如 果真没有呢,就是自己举报错了,赶忙去找赖和尚说明情况,免得晚上他们再审问吊打 他们。他们在那边吊打抽人,牛大个在这边睡觉,如果真是冤枉了他们,岂不坏了良心? 想到这里,牛大个便起身去了南小院。进了马棚,李家大小十几口子全在一堆麦秸上 蜷缩着。过去给牲口炒料的一口大锅里,熬了一大锅稀粥,全家都在蜷着身子在麦秸上 狼狈地喝稀粥。见牛大个进来,全家人都吓了一跳,连正在哭泣的十几天的小孙子,也 闻到空气突然不哭了。李清洋李冰洋见牛大个进来,也心里一颤。本来他们没喝稀粥, 被赖和尚吊打过一夜,身子全烂了,在发高烧,躺在麦秸上喊"哎哟",现在慌忙停止"哎 哟",从麦秸上滚爬起来,喊了一声"大叔!"低头顺手站到牛大个面前。牛大个心里倒有 些不忍,说:   "你们躺着吧,你们躺着吧!"   接着又说:   "我是来问问你们,家里还藏没藏着金镏子?"   李清洋、李冰洋说:   "大叔,家里已经挖地三尺,哪里还有金镏子?已经让吊打成这样,要有金镏子,我 们不早交待了吗?"   接着两人又跪到了牛大个面前:   "大叔,现在我们连个亲人也没有了,还要多亏大叔照应!"   牛大个一见这个,慌忙往外跑,边跑边说: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我也就是问问,害怕一会儿赖和尚又来审问你们!"   牛大个跑出南小院,也没弄清李家到底有没有金镏子。但他后悔自己今天的举报。 不管有没有金镏子,人家身子已经被打烂了,晚上赖和尚来了怎么办?想到这里,牛大 个出门向赖和尚家走去,他想去劝劝赖和尚,今天晚上就别审问了。到了赖和尚家,正 好赖和尚喝醉了。牛大个想反正他今天喝醉了,没法审问了,也就放心回来睡觉了。   但李清洋李冰洋不知道赖和尚喝醉了,还以为停一会赖和尚就要来审问。一想到又 要挨审问,两个人都头皮发麻。李清洋说:   "原以为打咱一回就结束了,谁知道没完没了。扫地出门,又挖地三尺;挖地三尺, 又说有金镏子;弄完金镏子,说不定又说有金元宝,这弄到哪里是个头儿?"   李冰洋说:   "我是再受不了了!再用皮鞭抽我一夜,我也成了咱大叔,被人家扔到野地里喂狗了。 哥,事到如今,咱们赶紧逃跑吧!"   一提起"咱大叔",大家都不寒而栗,于是大家都同意逃跑。李清洋说:   "咱们跑了,剩下些娘儿们小孩怎么办?"   李家少奶奶说:   "你们跑你们的,你们是正主,他们的毒气在你们身上。你们跑了,想来他们也不会 对我们娘儿们小孩怎么样!"   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也点头同意。又对李清洋说:   "你们跑到大荒洼,见到小武,让他赶紧来接我们母子,再也受不了了!"   接着又捂着嘴哽咽起来。   于是大家简单给他俩收拾一下,两人就翻墙头逃跑了,临别之时,自然又有一番悲 伤。但大家都抑住哭声,怕正房的牛大个听到。其实牛大个早已经睡着了,哪里知道他 们的逃跑?直到第二天凌晨赖和尚酒醒,带民兵来审讯,大家才发觉地主李清洋、李冰 洋不见了。   李清洋李冰洋踏着冰雪走了一夜。由于身上有伤,走了一夜,才走了三十里。天一 明,两个人就不敢走了,躲到一个干河套里。饿了就从包袱里掏出些锅饼吃吃。到了晚 上,两人又继续走,到了天明,终于到了大荒洼。   大荒洼是一片沼泽和草地,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过去人称"小梁山",是强盗出没 的地方。路小秃带着一帮小土匪,就曾在这里驻扎过。到了秋天,这里蒿草和芦苇长得 一人深,弄不好一脚踏错,就会踏到沼泽里。兔子、狐狸、狼,经常出没在草丛和芦苇 中。土匪们闲时练枪法,就来撵兔子和狐狸打。后来兔子狐狸都逃到别处了,这里就没 有兔子和狐狸了。土匪们在这里住宿,不盖房子,都是搭的土趴子。即砍些树木,割些 蒿草和芦苇,搭成窝棚。由于窝棚藏在芦苇中,外边不易发现。窝棚外边看东一块西一 块,一块短一块长,不象样子,里边地方却很大。由于四周都是蒿草,比房子还暖和。 冬天再生一堆树墩火,一点不冷。只是这里不长庄稼,也没人烟,吃喝成问题,这就靠 土匪们夜里出大荒洼下到各村抢。日本鬼子来之前,这里住过好几拨土匪,之间常闹意 见,发生火并。外边一听到大荒洼子里响起枪声,就知道是土匪打架。时至如今,共产 党解放了这块土地。大军一到,土匪们都作鸟兽散。路小秃的一支队伍,也是这时被打 散的。路小秃就回了村。大荒洼里从此没了人。等到李小武领着一支溃军四处奔逃,没 有落脚处,就溜到这个过去土匪出没的地方,暂住下来。但这时李小武手下的弟兄只剩 下二十多个。大荒洼住的地方倒现成,过去土匪们留的到处都是窝棚,只是吃喝成问题。 四周还有共产党的正规部队,不敢夜里下村去抢老百姓。何况李小武也不甘心沦为土 匪,像土匪一样去抢人。于是又有一些弟兄熬不过这苦日子,夜里偷偷溜走了。剩下的 铁杆跟李小武的,也就十来个人。李小武原来是一介书生,后来投笔从军,原来是想一 步步上去,施展自己的宏图,没想到军容整齐的国军,最终被一些浑身滚满虱子的土八 路给打败了,他也落到这步田地。对于目前的处境,他也不是没有考虑。出路只有两个: 一、甘认失败,投降共产党。可他总是不甘心,同时担心投降共产党以后自己会落个 什么下场;二、负隅顽抗,一直跟共产党干到底。可他也明白,国军已经败退到长江之 南,这里光靠他这十来个人,也顽抗不出个什么名堂,最后还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左思 右想,一直心情不好。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担心,他把怀孕的妻子秘密送回村生孩子, 现在不知生了没有;家里村子正在土改,不知共产党会对家里怎么样。有时他一想一天, 一天一声不响。害得护兵吴班长劝他:   "连长,你瞎想什么,再想也没用,咱们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李小武一想吴班长的话也对,可不是活一天算一天。想到这里,心里倒有些宽松。 有时白天太阳好,他就从窝棚里走出来,躺在芦苇上晒太阳。有时也翻看些闲书度日。 但他没有放松警惕,经常转移宿营地。好在土匪留下的窝棚多,随便到哪里都有住处。 剩下的十来个人,以前不是李小武的护兵,就是他手下的班排长,对他都很忠心。他也 很关心部下,上次秘密回家从家里带来的一条虎皮褥子,就送给了上次战斗中打坏了腰 了倪排长。大家日子苦倒苦,但很齐心,在一起倒融洽。这一支国民党的溃败流窜部队 ,就暂时在这大荒洼子里游荡。   也算李清洋李冰洋运气好,他们摸到大荒洼,只向前摸了十来里,正好与正在转移 营地的李小武部队相逢上。如果不是碰巧相逢,大荒洼这么大,方圆几十里,哪里找得 着?李小武的部队先看到他们,还以为是解放军的侦察兵,急忙隐蔽起来。李清洋李冰 洋还在躲躲闪闪往芦苇里摸,已经被人从后边扑翻反绑上了。等吴班长等人把地上的两 人解到李小武面前,李小武倒惊叫一声:   "咦,这不是清洋和冰洋吗?"   李清洋李冰洋见到是李小武,只叫了一声"小武哥",就立即晕了过去。李小武的部 队把他们抬到窝棚,怎么叫他们,都叫不醒。摸了摸头,发高烧,解开衣裳,遍体鳞伤。 李小武马上皱着眉说:   "不好不好,家里肯定出了大事!"   接着围着李肖洋李冰洋乱转。好在吴班长他们身边带的还有一个药箱。让两人服了 药,身上搽了药。折腾到晚上,李冰洋仍在昏迷,李清洋醒了。他醒来以后,在松明下 看到李小武,"哇"地一声哭了。这时李小武倒镇静,说:   "不要哭,不要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李清洋才停止哭泣,把家里的情况从头到尾向李小武说了。怎么开斗争会,怎么扫 地出门,李文武怎么被手榴弹砸死,死后怎么被野狗撕吃,怎么挖地三尺,怎么把一家 十几口子赶到南小院马棚里,嫂子周玉枝怎么生孩子,十几天的孩子也差点被人折腾死, 他们又怎么被人吊打,最后又怎么出逃……李小武越听脸越白,最后竟说:   "照你这么说,咱家十几口子不是没有家了吗?"   李清洋说:   "哪里还有什么家,都赶到南小院马棚里了,大叔还让人打死了呢!"   李小武双手握成拳头,开始使劲往自己头上砸:   "我可真混,爹都叫人杀了,我原来还想投降共产党。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心狠。他 们半点退路都不给我留,还叫我投降哪门子呢!"   接着趴到地上"嘤嘤"地哭。   到了晚上,大荒洼子里才恢复了平静。吴班长带人熬了一锅稀粥,十几个人捧碗"呼 噜"、"呼噜"喝。上次杀的一匹军马,还剩下两条大腿,吴班长也炖了一小锅,端到大家 面前。但在整个吃饭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去捞马肉吃。每人喝了一肚子稀粥。喝完粥睡 觉,吴班长爬到李小武身边说:   "连长,要不要我带几个弟兄,去村里为大伯报仇?"   李小武这时已恢复了常态,拍了一下吴班长说:   "去睡吧老吴,现在正在气头上,不能冒失行动,明天可以派人先侦察一下!"   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一件事。出去到沼泽地破冰捉鱼的三个弟兄,在沼泽地的窝棚 里,又抓到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等把他们押到李小武面前,李小武一看,原来是路小秃 和许布袋。两人的打扮也像逃难的,一人一身厚衣服,背上背个包袱,脚上踏的都是泥。 李小武有些惊奇问:   "怎么你们两个也来了?"   这时李清洋也转过来,路小秃指着他说:   "怎么他来了?"   李清洋说:   "我们不来,还不让人家吊打死了?"   路小秃说:   "就是,你们俩一来,村里就轮到我们了。你们怕打死,我们不怕打死?"   路小秃原来对土改不大在乎,还抱怨工作员老范不让他参加土改。后来和贫农团团 长赵刺猬公开闹翻,泼了他一脸酒以后,也就不再抱怨了,心想,不让参加正好,落得 消遥自在。诈了李文武一件皮袄,拿到集上卖了,置买些年货,回来整天炖肉喝酒。听 说还要开他的斗争会,他也没太放在心上,陪斗李文武一场,他回家照样喝酒。斗就斗 呗,自己也没万贯家产,不怕贫农团斗了去。但自从李文武被赵刺猬用手榴弹砸死,路 小秃害怕了,这才知道斗争和贫农团的厉害。乖乖,不但是收东西,还要过命哩!路小 秃不怕抄他东西,但他怕要命。他当过土匪,带土匪杀过人,他知道杀一个人无非是眨 眼工夫,容易得很。过去他当土匪,人质落到他手里,一时不高兴,前一分钟还让他活 着,后一分钟就让他死了。现在他不也落到贫农团和赵刺猬手里了?想什么时候斗争, 想什么时候要他的命,只是看人家高兴。上次他泼了赵刺猬一脸酒,以为赵刺猬无非一 个窝囊废,没想到他小子还真下得去手。说砸死李文武,就砸死了;他要想什么时候砸 路小秃,不也不费吹灰之力?越想越害怕。又听说李清洋李冰洋被堵着嘴吊打,他知道 吊打也不是好滋味。当他知道李清洋李冰洋畏罪逃跑之后,知道斗争该轮到自己身上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就在屋里乱转。转了半天,突然 对老婆老康说:   "你赶紧给我收拾包袱,我也得跑了!"   老康问:   "你跑到哪里去?"   路小秃说:   "不管跑到哪里去,都比呆在家里等死强!"   老康撅着嘴说:   "你跑了挺痛快,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路小秃上去踢了她一脚:   "×你妈的×,我死到临头了,你还说你!"   老康哭了:   "我不在家里,我要跟你去,家里饿死老鼠,我受不了这罪!"   路小秃说:   "家时不是还有猪肉和一捆韭菜吗?你跟我逃跑就不受罪了?这是逃跑,不是出去拉 杆子。鸡巴娘儿们,一遇事就犯浑。我当初就不该听识字小兄弟的话,讨你做老婆!"   说完,不理老康,自己收拾包袱。包袱收拾完,又找水烟袋;水烟袋找到,塞进包 袱,背到身上就走。这时老康不哭了,倒关心起路小秃:   "你一个人逃跑,也不找个伴,路上多孤单!"   路小秃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伴,我这就去找!"   说完,背包袱跑到许布袋家,要找他做伴。说:   "老叔,李家的男人都跑光了,现在要过咱爷俩的命了!咱也逃跑吧!"   许布袋看到村里的形势,也有些害怕。也正犯愁自己的活路。但他看到路小秃惊慌 失措的样子,又有些好笑,说:   "小秃,那天陪斗李文武,我跟你说话,你还跟我发急,不让我往你身上靠,怎么现 在你也怕了?"   路小秃摆着手说:   "老叔,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怪我没有认清共产党,现在我不来找你老叔做伴了?"   许布袋说:   "我已经六十多的人了,不想跑了!"   路小秃说:   "共产党可不看你岁数大小,李文武不也六十多了,照样让手榴弹砸死。你想让砸死, 你就留下,反正我是要跑了!"   许布袋想了想,也不想让砸死。除了逃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叹息一声,想 想英雄当年,没想到老了老了,落到这么个狼狈的下场,要跟一个小土匪结伴逃跑。他 问路小秃:   "你准备跑到哪里去?"   路小秃说:   "大荒洼呀。那里地形我熟悉,咱们先到那里避避风!"   许布袋便让锅小巧也收拾了一个包袱。两人便逃到了大荒洼。没想到一到大荒洼。 就被李小武的兵给捉住了。李小武问了他们一番话,想到都是落难弟兄,便将他们留下。 可是身边的李清洋不同意,说:   "小武哥,这两个人不能留,该杀!"   李小武问:   "他们也是被共产党逼出村,和咱们一样,怎么该杀?"   李清洋说:   "他们都是咱们家的仇人!许布袋跟咱有老仇,几十年前,咱爷爷就是被他杀的,这 个仇可拖些时间了;路小秃跟咱有新仇,前些天他还逼咱迁祖坟还他十斗芝麻。现在他 们犯到了咱手里,不杀他们,还等什么?"   李小武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说:   "这样吧,咱也不留他,也不马上杀他,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于是派吴班长把他们俩的包袱没收,然后关到了沼泽地一只铁笼子里。这只铁笼子, 也是过去土匪留下的,用来关人质。过去路小秃在这里当土匪头时,关人质就用过这 笼子。没想到时到如今,自己也被关到了这笼子里。一进这笼子,路小秃就说:   "老叔,咱俩今天时运恁低,刚跑出共产党的手心,又被国民党关进了笼子,天下是 没有咱爷俩的活路了!"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我说不逃跑吧,你非撺掇我逃跑,看这跑的!" 八   腊月三十。村里灯火通明,村里地主恶霸被打倒了。虽然李清洋、李冰洋、许布袋、 路小秃跑了,但他们的家产并没有跟着他们逃跑。继将李家扫地出门之后,贫农团又 将许家扫地出门,让许布袋的老婆锅小巧住进了马棚,将他家的东西抬到村公所前的广 场上,又分了一次胜利果实。孙家也是大地主,也该扫地出门。但由于孙家孙屎根早年 参加革命,现在是邻县的一个区委书记,孙屎根又捎信让他的母亲主动将家产交给贫农 团,所以这地主老婆婆得到宽大处理,贫农团给她和孙毛旦的老婆、孙毛旦的儿子、孙 屎根的姑母等留了一座院子。其它院子和家产被当做胜利果实分了。一下分了三家地主, 穷人们家里都富裕了。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于是大家欢天喜地的,家家都置 买了过年的东西,买了鞭炮,准备痛痛快快过个年。惟一让大家担心的,是李清洋、李 冰洋、许布袋、路小秃跑了,跑到了大荒洼,成了大家的祸根。但接着大家又不担心了, 因为解放军的几个连,已经开始向这个县集结,准备扫荡残存的国民党部队和逃跑的 地主恶霸;消灭他们,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大家安心过年。工作员老范的老婆从东北过 去时来看他。腊月二十九这天,老范离开村子到区里和老婆团聚。临离开村子时,老范 把赵刺猬、赖和尚等人叫到一起,说他过完年就回来,接着村里就搞土改,分地主的土 地。老范交待他们说:   "地主被打倒了,我们要珍惜斗争得来的胜利果实,大家不要松劲儿!"   赵刺猬、赖和尚说:   "工作员,我们不松劲!"   老范说:   "大荒洼里还有李小武许布袋他们,要多派几个民兵站岗!"   赵刺猬、赖和尚说:   "我们回头就布置!"   老范说:   "地主家属要看管好,不能让他们再跑了!"   赖和尚说:   "我回头一个个将他们捆成猪肚,看他们再跑!"   老范摆摆手说:   "都是些娘儿们小孩,捆倒不必捆了,注意些就行!"   赵刺猬赖和尚点头。老范就离开村子,到区里和老婆团聚。见了老婆,自然十分高 兴。夜里两人欢乐罢,老范又想起村里的工作,觉得赵刺猬、赖和尚这两个积极分子不 错,等过完年回村,可以发展他们入党了。   工作员老范走后,村里由赵刺猬赖和尚主持。真由他们主持村子,两个人才觉得主 持一个村子真是不易。过去老范在时,遇事可以请示老范;现在老范走了,什么事都要 由他们自己做主,他们便一下子有些不知这主该怎么做。越不知怎么做主,事情越多。 光三十这天,事情就有五六起:一、老范让过节时派民兵放哨,当时赵刺猬赖和尚答应 了,但等到派民兵,民兵一个不愿意去,都想在家守着老婆过年。最后是谁放哨发给谁 二升芝麻,才找到了几个光棍。二、为了防止再发生地主家属逃跑事件,赖和尚想了一 个主意,即把所有的地主家属集合到一个马棚里,外边由一个民兵站岗,十分保险。主 意是好主意,但到实行起来,地主家属们死也不到一起去,李家少奶奶说:"我们跟孙、 许两家是几辈冤仇,我们不到一块去!"三、上次斗争胜利分果实,张、王、李、赵四个 贫农伙分了一头牲口,一家一条马腿,四家轮流饲养。谁知轮到李家,李家起了私心, 不喂它饲料,还偷偷用这马到闺女庄上驮了一趟劈柴。到了闺女庄上,庄上人正在放鸟 铳过年,一鸟铳打到马腿上,便打折了一条腿。张、王、赵三家,便把老李扭到了村公 所,让赵刺猥、赖和尚处理。四、据一个民兵报告,老贫农李守成上次分了一架自鸣钟, 他没有放到屋里看时间,而是像地主埋家产一样,也在夜里把自鸣钟埋到自己的窝棚 里。民兵问这犯法不犯法,该不该把李守成抓起来。五、土匪头目路小秃老婆老康,三 十上午,描眉涂眼来到村公所,说他家也是贫农,为什么果实一点没有分给他们?现在 家家过年,她却米面全无,揭不开锅,这个年该怎么过?接着一手拉住赵刺猬,一手拉 住赖和尚,哭着让他们给解决……所有这些事情都不好处理。这些事情以前都没处理过。 等把这些事情好歹处理完,天已经黑了。赵刺猬拍着脑门说:   "累死我了!今天我才知道,这人物头儿不是好充的!"   赖和尚倒看着赵刺猬笑,问:   "今天是大年三十,刺猬哥,晚上你怎么过?"   赵刺猬说:   "我浑身成了一摊泥,我还怎么过,我可得回家睡了!"   赖和尚摇着手说:   "别睡呀,我想了个好主意,保你不想睡!"   赵刺猬问:   "什么主意?"   赖和尚说:   "咱俩审问地主吧,看他们家还有没有浮财!"   赵刺猬摆摆手:   "要审你审吧,我是不审,大年三十,你让我消停消停吧!"   赖和尚又捂着嘴笑:   "咱们这次不审男的,男的不都跑光了吗?咱们审女的!"   赵刺猬这倒一愣:   "审女的?"   赖和尚说:   "是呀,像李家少奶奶,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路小秃的老婆老康,咱都没审过。今 天年三十不错,人家都是守着老婆孩子玩哩,咱俩哩,俩鸡巴光棍,回家有啥意思?咱 还是继续工作吧!"   赵刺猬明白了赖和尚的意思,也知道赖和尚过去就有这点毛病,为听房前边肿了半 个月。可想想赖和尚这主意也真是不错。不听这主意想睡觉,一听这主意,心里痒痒的。 但他说:   "回头让老范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   赖和尚撇了一下嘴:   "老范,老范干什么去了?不也是回区上去搂老婆?何况这是地主,咱审审她们怕什 么?你知我知,咱不让老范知道不就完了!光积极工作了?这天天晚上硬撅的谁管你了?"   赵刺猬一听硬撅的,下边真的开始硬撅的。但他说:   "那咱们只能闹着玩,可别来真的!"   于是,这天晚上,在全村人放鞭炮过年的声音中,地主家属李家少奶奶、周玉枝两 个人在村公所受审。一听说受审,李家少奶奶、周玉枝就吓得腿肚子发软。周玉枝说:   "他们跑了,开始轮到我们了!"   但她们又不敢不去。周玉枝只好把怀里的孩子给一个婶婶。但等她们到了村公所, 赵刺猬、赖和尚却嬉皮笑脸的。赖和尚说:   "本来审你们都得吊起来,今天是大年三十,就不吊你们了,坐到炕沿上吧。"   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坐到了炕沿了。但等她们刚坐下,赖和尚就像狼一样扑向了 李家少奶奶,拉着就把她捺到炕上,双手在她身上乱摸,嘴里叫道:   "亲娘,过去你老伺候地主,现在也伺候伺候我们这些穷哥儿们吧!"   李家少奶奶和周玉枝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家少奶奶一边大骂,一边急忙挣扎。 这时赖和尚摸出屁股蛋子上的手榴弹,举在她头上说:   "你再骂,你再骂我一手榴弹砸死你!"   看着头顶上的手榴弹,李家少奶奶立即不敢骂了,也不敢动了。赖和尚就开始往下 脱她裤子。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赵刺猬没动,蹲到地上抱着头。赖和尚上去踢了赵刺 猬一脚:   "×你妈刺猬,原来你是个窝囊废!当初她大伯把你妈都×死了,现在你都不敢×× 她?"   赖和尚一说这个,赵刺猬立即来了力量,马上站起来,扑向缩在炕角发抖的周玉枝。   两人一人一个,折腾到半夜。周玉枝在下边哭着求赵刺猬:   "你轻一点,我刚生过孩子!"   这时赵刺猬尝到快乐甜头,倒来了劲,说:   "亲娘,舒畅死我了,当初俺娘就是这么叫你大爷舒坦的吧!"   鸡叫了。大年初一凌晨了。李家少奶奶和周玉枝才出了村公所。   大年初一晚上,路小秃的老婆老康,又被叫到了村公所……   许多年以后,年老的赖和尚还说:   "娘那×,过去的地主是会享福,那娘儿们,一身子白细的嫩肉。我的娘,可舒坦死 我了!" 九   许布袋死在了大荒洼沼泽地的铁笼子里。老头是被冻死的。他跟路小秃关在一个笼 子里,他冻死了,路小秃却活了下来。先是关了一白天,到吃饭时,吴班长给他们送来 两瓢稀粥。两人蹲着喝稀粥,并没感觉到冷,还喝得一身热。但到了晚上,太阳一落山, 就感觉到冷了。数九寒冬天,露天铁笼子,小北风一吹,刀割一般,手脚马上就僵了。 一个铁笼子关着两人,手脚又没活动处,显得更冷。到了半夜,许布袋已经冻得嘴巴 快说不出话。路小秃到底年轻些,手脚还能动弹。他掏出自己的水烟袋,吸烟取暖。后 来看到许布袋越来越不行了,便趴到他脸上说:   "老叔,我喊人让饶了咱们吧?"   许布袋倒咧嘴一笑,说:   "喊也白喊,还落个孬种,要喊你喊,别带上我!"   路小秃就不喊了。这样又过了两个时辰,许布袋眼见不行了。到底上了年纪,没有 火力,经不住冻。路小秃又趴到许布袋脸上喊,许布袋已不会答应。路小秃只好看着他 在死。突然许布袋喊了声:   "爹呀,你生我……"   下边就说不出来,头一硬就死了。他这一声喊,把路小秃喊得胆战心惊。临死时喊 "爹",不知他喊的是什么。到了东方泛白,路小秃也觉得自己快冻僵了,他只好趴到许 布袋脸上说:   "老叔,你反正是死了,就帮帮小侄的忙吧,把你身上的衣裳,借我穿穿,不然我也 快去找你了!"   于是将许布袋身上的衣裳扒下,套在了自己身上。全凭许布袋的衣裳,路小秃才撑 到天明。天明吴班长来送稀粥,看到许布袋赤条条被冻死了,衣裳穿在路小秃身上,路 小秃眼珠还在转动,便指路小秃说:   "你小子多不是东西,欺负老人,把人家弄得赤条条的冻死,衣裳穿在你身上!"   路小秃这时冻得也快不能说话了,但还断断续续说:   "我……×……你妈!"   喝过稀粥,路小秃身子才暖和过来。这时李清洋、李小武来了。路小秃说:   "李小武,许布袋已经被你们冻死了,把我放了吧。许布袋与你家有杀人冤仇,我就 拿过你家一件皮袄,冻我一夜,够本了!"   李清洋说:   "小武哥,别放他,再冻他一夜,看他以后还逼咱芝麻!"   李小武摆摆手,对吴班长说:   "把铁笼子抬到窝棚里吧!"   吴班长他们将许布袋的尸体从铁笼子里掏出来,扔到了沼泽地里。然后他们将铁笼 子抬进了一个窝棚。窝棚里到底暖和得多,路小秃十分喜欢,又对吴班长说:   "再给我扔进来一条被子!"   吴班长说:   "你凑合点吧,你以为是请你来当山大王了?"   路小秃说:   "妈拉个×,要是我当山大王那阵,早像切日本头一样把你们切了!"   这样过了两天,新年就过去了。大年初一那天,大家又杀了一匹军马。吃肉时,也 让路小秃啃了两块骨头。初二一早,派出去到村里侦察的侦察兵回来了。这些天来,李 清洋一直没有忘记报仇,在那里排杀人名单,无非是工作员老范、赵刺猬、赖和尚、牛 大个、李守成……等人。天天拿这名单缠李小武,让他向村里发兵。他说:   "小武哥,他们杀了大叔,你忘了吗?"   但李小武没有冒失行动,他知道解放军的几个连正在向这里集结,他知道冒失行动 的后果和保存这点力量的重要。没有这点力量,成了光杆司令,哪里都藏不住身。藏不 住身不说,就是投降人家也没了本钱。他一边安慰李清洋:   "杀的是我爹,我怎么会忘!"   一边先派出去了侦察兵。现在侦察兵一回来,大家马上围上了侦察兵。侦察兵向李 小武报告了村里的情况,说村里很安静,大家都在过年。李清洋说:   "小武哥,发兵吧,他们没有防备!"   李小武摆摆手,又问:   "别的还有什么?"   侦察兵这时吞屯吐吐不说。李小武皱着眉说:   "什么事情,你说!"   侦察兵说:   "昨天和前天夜里发生一件事!"   李小武盯住他问:   "什么事?"   侦察兵说:   "连长太太,李家少奶奶,路小秃老婆,都被贫农团的头目给强奸了!"   "啊!"   所有的人都愤怒起来。李小武脸也变得铁青,气得说话哆嗦!   "这是真的?"   侦察兵说:   "李家婶母亲口告诉我的!"   李小武说:   "杀人父,淫人妻,猪狗不如!他们竟干得出来。他们把我爹杀了,我一直忍着,没 想到他们欺人太甚,把人逼得没有一点退路!父让人杀了,妻让人淫了,我如果还不说 句话,我还叫人吗?"   众人说:   "连长,你下命令吧!"   李小武向倪排长下命令:   "集合队伍,检查武器,夜间行动!"   倪排长曾躺过李小武的虎皮褥子,这时腰全好了,立即严肃立正,又像当年在队伍 上行动一样:   "是!"   然后敬礼转身,去集合队伍。   到了晚上,队伍行动,这时李小武脑子又冷静下来,对倪排长说:   "到了村头,队伍要分成两拨,一拨进去抓人,一拨在村外接应,防止让解放军包了 饺子!"   倪排长点头:   "我带排里的人进去抓人,让吴班长和几个护兵在村外接应。"   李小武点头。这时又说:   "咱们队伍人少,我再给你添一个人!"   倪排长不解:   "荒郊野外,你去拉谁?"   李小武带倪排长到了关路小秃的窝棚。李小武把铁笼子的门打开,让路小秃出来。 路小秃一关让关了四五天,有些生气,这时倒不出去,说:   "关吧,放我干什么?我这里住着也挺舒服!"   李小武说:   "你是住得挺舒服,可你老婆在村里让人给糟蹋了!"   "啊!"   路小秃听到这消息,一下跳了起来。虽然他在告别老康时,对老康的哭哭啼啼有些 不大满意,可老康毕竟是他老婆。他问:   "谁把她糟蹋的?"   侦察员说:   "赵刺猬和赖和尚!"   路小秃说:   "给我一把匣子!"   李小武当时就把自己的匣子解下来交给了他。路小秃接过匣子,马上端起来,对准 了李小武,把李小武和其它人都吓了一跳。但路小秃接着又把匣子插到了腰里。   队伍出发了。李小武带一个护兵留守大荒洼。李清洋嚷嚷着要跟部队去报仇,让他 去了。李冰洋仍在发高烧,留在大荒洼。   鸡叫时分,队伍来到村头。这时路小秃突然不见了。李清洋说:   "看看,小武哥找错人了不是!让路小秃逃跑了,还带着一把匣子!"   倪排长问:   "他不会去给共产党报信吗?"   吴班长说:   "他老婆让人糟蹋了,想来不会!"   李清洋想了想,也点头说:"不会。!"   倪排长说:   "那就不会影响今天的行动。老吴,你在村头接应,我和清洋带人进去!"   吴班长点头,把手下的几个护兵埋伏在村边的桑柳趟子里。倪排长,李清洋和十来 个兵就进去了。倪排长他们走后,吴班长对几个护兵说:   "咱们可别睡着,防止让共产党包了饺子!"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解放军的清匪还没有开始。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到三星偏 西,倪排长他们还没回来,让吴班长他们有些着急。可村里只有娘儿们小孩的哭声,没 有枪声,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到了鸡叫两遍,倪排长他们终于回来了。队伍里押着几 个人。吴班长问:   "都抓着了吗?"   倪排长喘着气说:   "没抓全,要不用了这么长时间!"   吴班长问:   "谁漏网了?"   李清洋手握一个手榴弹,在旁边懊丧地说:   "赵刺猬、赖和尚,两个主要的都没抓住!"   吴班长问:   "让他们逃了吗?"   李清洋拍着手说:   "逃倒没逃,咱们今天来,偏偏这两个家伙跑到牛市屯看戏去了,你看多不巧!等到 鸡叫,我说再等等,倪排长说怕暴露行动,只好回来了!"   吴班长安慰李清洋:   "跑不了他们,咱们改天再来!"   倪排长摇头:   "以后再来,他们就有防备了!"   吴班长看了看被抓的人,有赵刺猬的哥哥赵长虫,赖和尚的母亲赖朱氏,赖和尚的 小弟弟赖道士,另外还有李家过去的马夫牛大个,一个贫农叫冯发景。   队伍开始押着这几个人往大荒洼里赶。过了大沙河,赖和尚的母亲赖朱氏就走不动 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娘啊,杀了我吧,我走不动了!"   赖和尚的小弟弟赖道士也开始啼哭。赵长虫、牛大个、冯发景也都坐到地上。   这时吴班长对倪排长说:   "几个娘儿们小孩,一个马夫,押回去也没用处,还费吃食,就地解决算了!"   倪排长也点头。吴班长就去端了卡宾枪。地上几个人见真要杀他们,都慌忙从地上 跳起来,说:   "别打别打,我们走得动。"   牛大个这时也慌了,慌忙跪到地上向李清洋哀求:   "少东家,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举报了!"   李清洋一巴掌将他打倒:   "这时候你知道不举报了?你不举报,非让你举报,这次让你到阎王爷那里去举报!"   吴班长就要扣动卡宾枪的扳机。这时李清洋上前拦住他:   "不能这样杀他们,这样太便宜他们!"   吴班长问:   "你说怎么杀?"   李清洋说:   "活埋吧,临死得让他们受点罪!"   吴班长摊着手说:   "地都冻了,又没带镐,怎么刨坑?"   李清洋想了想,是没法刨坑。但他仍不让吴班长开枪。低头想了想,突然说:   "这样吧,让他们坐飞机!"   然后让兵用一根长绳子,把几个哭叫的人捆到了一起,在人中间插了十来颗手榴弹, 将手榴弹的弦用绳引出来。李清洋和队伍隐蔽到河套里,一拉弦,"轰"地一声响,惊 天动地。硝烟散后,再往前去看,一捆人早没了,留下一摊正在向外蔓延的人血和稀肉。 牛大个被捆在正中间,长胳膊长腿被拋上了天,又"啪叽"一声,落回到血肉堆里。   倪排长吴班长带着队伍回到大荒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倪排长向李小武汇报了情 况,李小武点头。李清洋还有些不大满意,嚷嚷着改天再去抓赵刺猬和赖和尚。李小武 说:   "他去看戏,是他命大,现在已不是抓不抓人家的问题,咱们这么一行动,共产党的 部队马上就会来了。是人家该抓咱了。咱们得赶快转移!"   倪排长和吴班长都点头。   到了晚上,部队准备转移。正在这时,路小秃突然回来了,腰里仍插着匣子,手里 提着一个包袱。倪排长说: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到村边就找不见你!"   吴班长说:   "以为你投了共产党呢!"   路小秃大模大样说:   "咱是单独行动!大爷昨夜干的这事,你们谁都干不了!"   接着一抖包袱,滚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把大家吓了一跳。大家上前去看人头, 发现一男一女,男的是工作员老范,女的却不认识。路小秃指着人头说:   "这女的是工作员他老婆。我到了区上,两个人还正在被窝里搂着睡觉哩,被我一刀 一个,把头给剁了!"   吴班长问:   "你不杀赵刺猬和赖和尚,杀这小子干什么?人家又没×你老婆!"   路小秃说:   "虽然赵刺猬赖和尚也该杀,但我最恨的还是这家伙!当初就是他不让我参加革命, 我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既然他不让我革命,我就先把他的命给革了!"   说完,掏出水烟袋,蹲到地上"呼噜呼噜"抽起来。   这时昏迷十来天的李冰洋突然醒过来,糊里胡涂问了一句:   "这是到哪儿了?" 附记   清匪工作提前了,解放军用两个连的兵力包围了大荒洼。村子被残匪洗劫的第二天 早上,县上就知道了。令人感到愤怒的是,残匪洗劫村子不算,还敢跑到区上杀工作员, 可见多么猖狂。原定过完年再扫荡残匪,但李小武这股残匪,非马上消灭它不可。正 在休假的解放军马上集结起来,当天晚上就开到了大荒洼。李小武没有想到解放军动作 会这么快,解放军到了,他们十几个人还没来得及从大荒洼转移出去。第二天上午,双 方就接上了火。到底解放军人多,打到下午,战斗就结束了。李小武十几个人死的死, 活捉的活捉。但解放军伤亡也不小,死了十多个,这全怪路小秃和吴班长的枪法好。但 后来路小秃和吴班长也被解放军给击毙了。吴班长被一枪打着后脑勺,当时就死了。路 小秃被一枪打中下巴,下巴崩没了,人还活着。他一边从喉咙里骂人,一边满地找下巴。 但下巴早让崩烂了,哪里找得着?路小秃火了:   "×你娘,谁这么缺德,打我下巴!"   跳出掩体要找打他下巴的人,这时解放军一阵机枪子弹过来,路小秃身上被穿了七 八个窟窿,这才一头栽倒在掩体前,死了。李小武的护兵、倪排长排里的人,也被击毙 八九个。李小武、倪排长、李清洋、李冰洋等人被活捉了。   正月十五那天,李小武李清洋等人,被解放军押到村里,开他们的斗争会.斗争会开到 一半,开不下去了.愤怒的群众,差点将李小武他们打死.赵刺猬、赖和尚、冯发景的家人, 更是跳上台就要掐李小武的脖子。赖和尚说:   "我×你个妈,你硬是把俺娘俺兄弟炸飞了天,那天我要不去看戏,不也被你们炸飞 了?"   残匪来洗劫那天,是赖和尚提议到牛市屯看戏,拉上赵刺猬的。那场戏是名角"玻璃 脆"的女儿"小玻璃脆"唱的。唱得来劲,拖了场,半夜才结束。赵刺猥赖和尚从牛市屯赶 到家,已经是下半夜,回来听说残匪刚刚来洗劫村子,主要目标是他们两人,两人当时 身子就瘫了。第二天上午又随人到河套里看了人肉堆,兄弟、哥、娘都被炸得稀烂,一 大堆血肉已被冻住,分也分不开,当时就大哭了。现在杀人凶手被押到村里斗争,他们 如何能不愤怒?赵刺猬也骂道:   "不是和尚拉我去看以戏,可不也让你们炸飞了?"   接着从屁股后摸出自己的手榴弹,揭盖子就想往李小武嘴里塞:   "我也让你们尝尝坐飞机的滋味!"   幸亏县上的人阻止得快,斗争会才没发生意外。县上看斗争会开不下去,就不开了, 将李小武等人从会场里拖出来,又押到县上。正月二十,县上对李小武等人进行了审 判,鉴于他们作恶多端,民愤极大,欠有血债,审判厅决定枪毙他们。在整个审判过程 中,李小武一言不发。最后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说:   "抗战时候,我捉过几个八路军俘虏,后来把他们放了,现在看,不该放,应该杀了 他们!"   审判员笑了:   "这么说,枪毙你更没错!"   李清洋李冰洋一开始就被吓稀了,问什么说什么,跪在地上求饶,说以后再不敢了, 要投降共产党,让饶他们一条命,倪排长最后也有些稀松,抹着泪说:   "我十八岁被抓了壮丁,一当兵当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下场。家里还有一 个七十多岁的老娘……"   但审判厅既不接受"投降",也不管你家里有没有"老娘",最后判定统统枪毙。这邻 县的区委书记孙屎根因为工作积极,他那个区土改搞得好,已调到这个县当县委书记。 枪毙李小武等人的报告送到他手上,孙屎根看了看被枪毙的人名单,拿这名单去找了 县长,说:   "老蒋,这个单子你签字吧,上边都是我家过去的仇人,我签字怕涉嫌!"   老蒋接过单子看了看,笑道:   "几个残匪,毙就毙了,谁签字不一样?"   摘下衣服口袋上的钢笔就签了字。   李小武等人被枪毙了。但临到枪毙头一天,老蒋夜里失眠,没有抓挠处,顺手又从 桌上拿起那个报告和附在后边的口供看。这时发现一点新情况:李冰洋自进了大荒洼, 一直在发高烧,并没有参与杀人。老蒋便用钢笔在李冰洋名字上划了个圈,然后将这个 圈拉到了外边。   这样,李冰洋被留下了,保了一条命。但枪毙那天让他陪了场。看着李小武、李清 洋、倪排长他们在他身边一个个倒下,头上"嘟嘟"往外流血,手脚乱弹蹬,李冰洋当时 就吓傻了。一直到一九五○年,李冰洋还天天魂不守舍。到了一九五三年,李冰洋才恢 复正常。恢复正常以后,李冰洋十分感激县长老蒋,多亏他划了一个圈,保了他一条命。 于是有一天背了一袋芝麻,跑到县政府去感谢老蒋。老蒋这时在"三反"、"五反"中犯 了点错误,正在做检查,见一个地主背芝麻来感谢他,心里十分腻歪,说:   "要知道你来感谢我,当初还不如把你枪毙了!"   李冰洋吓得屁滚尿流,忙背着芝麻跑出了县政府,从此不敢提"老蒋"。 返回上层目录 故乡天下黄花-第四部分 文化(作者:刘震云) 前言一 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   村里分成了两派。支书赵刺猬一派,大队长赖和尚一派,本来村里没必要分两派,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赵刺猬和赖和尚商量,大家成立一派就可以了,于是成立一派, 派名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了一个,叫"锷未残战斗队"。赵刺猬任队长,赖和尚任 副队长。但在任命组长和副组长时,赵刺猬和赖和尚发生了分歧。赵刺猬要任命第一生 产队和第二生产队的人,赖和尚要任第三生产队和第四生产队的人。这时赵刺猬和赖和 尚都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都有些发胖。赵刺猬在一队二队本家多些,赖和尚在三 队四队本家多些。自解放以来,两人就在一起搭伙计,之间有许多矛盾。五五年搞合作 化,赵刺猬提倡使用双铧犁,赖和尚反对使用双铧犁,说本地牛拉不动双铧犁,被赵刺 猬告到乡里,乡里说赖和尚思想右倾,差一点撤了他的村长。后来到了六○年吃大伙房, 村里饿死许多人,赖和尚主持村里的大伙房,一次赵刺猬到伙房去偷红薯片吃,正好 被赖和尚带民兵捉住,差一点把他吊到梁上。后来六四年搞"四清",两人也有许多矛盾。 一次村里干部在吴寡妇家吃"夜草"(即半夜时的夜餐),就着油馍卷鸡蛋,大家喝了些 红薯干酒,赵刺猬指着赖和尚说:   "×你妈和尚,你小子忘恩负义,当初土改时不是我拉你出来当干部,你哪有今天?"   赖和尚指着赵刺猬骂道:   "×你妈刺猬,要不是你在这里祸害,村里早搞好了!"   现在到了"文化大革命",为了任命战斗队的组长和副组长,两人又产生了分歧。但 最终赖和尚还是拗不过赵刺猬,组长副组长仍任命成一队二队的人。   战斗队成立以后,先让群众破四旧、立四新,后让大家演戏,背语录、跳忠字舞、 早请示晚汇报。村头还派两个儿童站岗,守一块语录牌,让来往行人念语录。赵刺猬便 派自己的儿子赵互助去站岗。赵互助虽然年纪小,一只眼球被炮仗崩瞎了,换了个玻璃 球,却早通人事。他爹来了不让念语录。赖和尚来了却得念语录;一队二队的人来了可 以不念语录,三队四队的人来了却得念语录;男孩子来了得念语录,割草小姑娘来了可 以不念语录。赖和尚十分不满,骂道:   "瞎了个鸡巴眼,却成了个小大王,他让谁念语录,谁就得念语录!"   一次赖和尚又从村头通过,赵互助又拉住他念语录。这次语录并不复杂,是"红薯很 好吃,我也很爱吃",赖和尚都认识,但他念道:   "你妈很好×,我也很爱×!"   赵互助立即就火了:   "和尚,你怎么骂我?你妈才好×呢!"   赖和尚见一个小孩子敢跟他顶嘴,上去扇了他一巴掌,血立即就从赵互助嘴里流了 出来。赵互助哭了,爬起来就往村里跑。赖和尚以为他去叫赵刺猬,就站在那里等。谁 知等了一会,赵刺猬没来,赵互助却把他家的大狼狗带来了。赖和尚不怕赵刺猬,却怕 大狼狗,撒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大狼狗上去就将他扑翻了。   赖和尚腿上被大狼狗吞下一块肉。   赖和尚在家养伤,赵刺猬来看望过一次,提了几瓶玻璃罐头。进门看了看赖和尚的 伤,赵刺猬说:   "别生气了,别跟孩子和狗一般见识。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咱们一块搞'文化大革 命'!"   赵刺猬走后,赖和尚把几瓶玻璃罐头都摔碎到床下,骂道:   "×你妈刺猬,以后再不跟你一块弄事!"   三队四队有两个回乡的中学生,一个叫狗蛋,一个叫王八,这时分别改名叫卫东和 卫彪。卫东卫彪来看望赖和尚说:   "老叔,腿上的肉都让人家吞去了,何必再跟人家受气?咱也成立个战斗队算了!你 跟人家受气不要紧,三队四队的几百口子群众也得跟着你受气。你出去看看,现在人家 赵互助站岗就带着狼狗,你伤好以后,不还得去念语录?你一念语录不要紧,三队四队 的人也得跟着念语录。老叔,咱别跟他弄事了。咱自成一派,也成立一个战斗队吧!你 在人家那里是个副的,咱自己一成立战斗队,你就成正的了!该翻脸就得翻脸,历朝历 代,不揭竿而起,就成不了皇帝!"   赖和尚觉得卫东卫彪说得有道理。伤好以后,果然跟赵刺猬掰了,自己挑头又成立 了一个战斗队。上次成立"锷未残战斗队"是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名字,这次成 立战斗队也请孟庆瑞起名字。最后名字起出来,叫"偏向虎山行战斗队"。赖和尚任队长, 卫东卫彪任副队长,下边组长副组长任命的是三队四队的人。三队四队的人过去老受 气。现在见自己成立了战斗队,都很拥护,"呼啦"一下都参加了。过去已经参加"锷未残" 的,现在也退出了"锷未残",参加了"偏向虎山行"。   果然,一成立自己的组织,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你破四旧,我也破四旧;你立四新, 我也立四新;你演戏我也演戏,你跳舞我也跳舞;你在村西树下设语录牌站岗,我在 村东树下设语录牌站岗;你让大狼狗看着,我也让大狼狗看着。   一成立战斗队,赖和尚心情也舒畅许多,觉得可以和赵刺猬平起平坐。"锷未残"的 几个头头夜里到吴寡妇家吃"夜草","偏向虎山行"也到四个生产队去起粮食,弄到牛寡 妇家,赖和尚、卫东、卫彪和几个小组长也吃"夜草"。你吃油馍,我吃鸡蛋捞面条;你 炖小鸡,我炖小鸭;你放辣椒,我放胡椒。想吃什么自己可以做主,赖和尚觉得比过去 惬意多了。卫东卫彪说:   "怎么样老叔,比给人家当副手强吧?"   赖和尚摸着光头说:   "强不强我不是光为自己。还不是考虑到你们不再受气!过去我跟着人家也能吃上' 夜草',你们呢?"   卫东卫彪忙点头称是:   "可不,可不!"   倒是赵刺猬看到赖和尚搞得这么红火,得罪一个赖和尚,弄得失去村里一半人,心 里有些后悔。特别是现在他不能自由行动。过去在村里,他想走到哪里去,就走到哪里 去,通过语录岗也不怕,是自己儿子守着,现在村西是自己的语录岗,村东却是赖和尚 的语录岗,也有儿童和大狼狗看守,到那里得和大家一样念语录。一次赵刺猬回到家, 见儿子赵互助把语录牌背到家,又在那里弄狼狗,赵刺猬看着起火,上去扇了他一巴掌:   "×你妈,都是因为你,搅了我的天下!" 前言二   老贫农李守成的儿子李葫芦,也成了村里的人物头。李葫芦以前是个卖油的。卖油 之前,跟师傅学过铣石磨。不过他不适合铣石磨,他胳膊太细,后来改行卖油。他卖油 可以,声音宏亮、记性好,帐算得快。卖了几年,附近村子有好几个卖油的,最知名的 是李葫芦。不过知名也就是在卖油的行列,在村里李葫芦仍狗屁不是。赵刺猬的老婆、 赖和尚的老婆,一到腌菜,就想起了李葫芦,就端着菜碗到他家去放香油。虽然李葫芦 家的人都满肚子不高兴,但都下油罐提上来一撇子香油给她们放。一次李葫芦正跟老婆 生气,赵刺猬的老婆又端着菜碗来放香油,看到李葫芦脸上不高兴,便问:   "葫芦,我常来放香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李葫芦拿起油撇子说:   "我没有不高兴。"   赵刺猬老婆说:   "这就对了,别看着放撇子香油就不高兴。我能到这里来放香油,是觉得你不错。要 是换个人,给我放香油我还不一定要呢!"   李葫芦忙说:   "可不,婶子能来放香油,是看得起我!"   久而久之,双方面习惯了。赵、赖两家一到腌菜就想起李葫芦,李葫芦一见赵、赖 两家的婆娘就下撇子提香油。有时赵、赖两家不腌菜,不到他家来,李葫芦还感到有些 别扭,不知是不是两家的婆娘不高兴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李葫芦仍然卖香油。一直 到村里破完四旧立完四新,李葫芦仍不显山不露水,没看出除了卖油,还有什么大的作 为。可到了演戏、跳忠字舞、背语录阶段,李葫芦突然显示出他除了卖油之外的天才。 公社破完四旧、立完四新,便布置各村比赛背语录。任务到达村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 想让自己的战斗队里出现背语录模范。可两个战斗队的人,都比赛不过李葫芦。李葫芦 卖油记帐记性好,现在运用到背语录上,像卖油一样见成效。十天背了二百多条。不但 短的会背,长的也会背。连"白求恩同志我仅见过一面","自由主义有各种表现","无数 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一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拋弃吗? "等等都会背。村里背语录比赛,他得了第一。到了公社,他仍是第一。十天之内,李葫 芦突然出了大名。不过这次出名不像他卖油出名。卖油出名仅卖个香油,这次出名轰动 了整个公社,公社造反派头头握了李葫芦的手,县上造反派头头也握了李葫芦的手,李 葫芦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时全公社有不知道赵刺猬和赖和尚的,但没有不 知道李葫芦的。这让赵刺猬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赵刺猬赖和尚各有各的战斗队,过去 街上碰面从不说话,这天碰面却不约而同说了话。赵刺猬说:   "一个鸡巴卖油的,现在也成人物头了,不知这运动咋鸡巴搞的!"   赖和尚说:   "人走时运马走膘,谁让你记性不好了?你要记性好,还能轮着他到公社背语录?"   但两个人回到家里,都嘱咐自己的老婆,以后腌菜,不要到李葫芦家放香油了。晚 上两人又分别到李葫芦家去,拉他参加自己的战斗队。但李葫芦不同意参加战斗队,说 背语录还要卖油。赵刺猬和赖和尚都说:   "会背毛主席语录,还卖个啥鸡巴油!"   当天深夜,两人都拉他去参加自己的聚餐,去吃"夜草"。   这样,李葫芦有几天没卖香油,一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李葫芦很不习惯,胳膊腿没 有放处。老父亲李守成也唠哌叨叨,说背语录不如卖香油。但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天 天夜里到寡妇家吃"夜草",李葫芦觉得还是比卖香油强。过去辛辛苦苦卖香油,不是照 样被人家老婆欺负,一到腌菜就来放油;现在不卖香油,背毛主席语录,就有人请他到 寡妇家吃油。吃了几天油,李葫芦觉得寡妇做饭也比一般人做得好吃,炸油馍,捞面条, 炖鸡炖鸭,油水真大,吃得浑身酥软。半个月过去,李葫芦再听不得老父亲李守成唠 叨,觉得以前卖了十几年香油真是傻蛋,人家赵刺猬、赖和尚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就 得做人头,可以天天吃"夜草",推小车卖香油就像做了人屌,纯粹瞎鸡巴混。以后再不 卖香油,也要做人头。决心一有,就把香油摊子给砸了,下决心参加战斗队,跟人搞"文 化大革命"。只是村里两个战斗队,一个"锷未残",一个"偏向虎山行",到底参加哪一个,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两个战斗队又都拉他参加。他想:×他妈,过去你们老到俺家放 香油,这次我也放放你们的香油。赵刺猬又来找他谈,说:   "葫芦,'夜草'也吃了几天了,怎么样,参加过来吧,我好给你安排?"   李葫芦说:   "怎么给我安排?"   赵刺猬说:   "给你个小组长!"   李葫芦说:   "别了老叔,要安排就一下安排'得',给我个副支书,能一辈子吃'夜草'!"   赵刺猬哭笑不得:   "你过去光卖油了,连个党员都不是,怎么安排副支书?"   李葫芦撅着嘴说:   "不安排副支书,我就参加赖和尚!"   赖和尚来找他谈,也谈怎么安排,李葫芦说:   "赵刺猬不让我当副支书,我不参加他的,参加你的,你起码给我个副队长!"   赖和尚比赵刺猬痛快,兜头吐了李葫芦一脸唾沫: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鸡巴卖油的,会背两条语录,就想当副队长了?老子 土改时就参加革命,现在才混了个队长,你倒想一步登天了!"   这样,李葫芦高不成低不就,两个战斗队都没有参加成。这时他有些沮丧,当人物 头也没有那么容易。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当人物头,再重新去推车卖油,他又有些 拉不下面子,二百多条语录也白背了。正在这时,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战斗队"内部发 生矛盾,副队长卫东和卫彪起了内讧,起内讧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姑娘,两个都愿意跟 这个姑娘一起学"毛选"。这个姑娘叫路喜儿,今年十九岁,是土改时被解放军打死的土 匪头目路小秃的女儿。路小秃虽然长得丑陋,但路小秃的老婆老康曾当过三十里外李元 屯大地主李骨碌的小老婆,长得却十分漂亮,路喜儿像老康,所以也长得很漂亮,圆圆 的脸,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肢,宽宽的臀部,再加上一根大独辫,全村里年轻人夜里 都把怀里的枕头当成她。路喜儿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本来路喜儿是土匪的女 儿,没有资格当战斗队队员,可公社给村里分了一个指针,要在地富反坏右子女中找一 个"可教育子女",作为典型。村里地主有李、孙、许三家,富农有赵、钱、张三家,反 革命有一家,坏分子有一家,土匪恶霸有路小秃一家。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找去,找到 路喜儿头上,她就成了"可教育子女",就成了赖和尚手下的队员(为争这个队员,赵刺 猬赖和尚还吵了一架)。路喜儿自知是土匪女儿,现在成了“可教育子女”,所以表现非 常积极,发挥自己的特长,张罗大家演戏。演戏演什么!演“老两口学毛选”。一个男的, 一个女的,装扮成老头老太婆,弯着腰走场唱戏: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坐在窗前,   学呀吗学毛选。   老头子!   哎!   老婆子!   哎!   你看学哪篇?   我看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   沾!   沾!   咱们的二小子,   干活可有得懒,   你可要多多地,   给他提意见!   ……   演戏过程中,"老太太"由路喜儿扮演,"老头子"由另外一个男孩子扮演。问题复杂 在于,由于"老太太"由路喜儿来扮,一到演戏,大家争着扮"老头子",愿意跟路喜儿一 块学"毛选"。男孩子争来争去,最后只剩下两个副队长,两个副队长又争起来。一次临 到开锣演戏,为了谁穿老头子衣服,戴假胡子,两人竟动了拳脚。两人的鼻子都出了血。 两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脖领子,把官司打到赖和尚跟前,问赖和尚到底谁该演老头子, 跟路喜儿一块学"毛选"。赖和尚这天犯痔疮(五八年大炼钢铁落下的),心情很不好, 看着眼前的两个血鼻子,朝他们脸上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骂道:   "为了一个小×,至于打成这样?土改时她妈我都×过,也无非是那么回事。"   接着摆了摆手说: "你们还接着打吧,谁打过谁,谁就跟路喜儿学‘毛选’!"   卫东和卫彪就接着打。最后卫东打了卫彪。卫东身体强壮,卫彪身体单薄。卫东打 败卫彪,将他支了个"老头看瓜",然后自己洗洗脸,就去穿上老头衣服、戴上假胡子和 路喜儿学"毛选";卫彪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给自己解开"老头看瓜",捂着一个血脸跑回 家,蒙上被子开始连哭带骂娘。既骂了卫东,又骂了赖和尚。骂完,觉得和这帮土匪一 样的粗人凑到一起实在没有意思。这时又想脱离他们,再立一个门户。可再立一个门户 单凭一个卫彪不行,这时他就想起了李葫芦,李葫芦背语录闯出了名气,招牌比他大, 何况李葫芦目前正在困难时期,在赵刺猬、赖和尚那里都碰了壁,正需要人帮助。当天 晚上,卫彪就跑到李葫芦家,撺掇他另立门户。李葫芦这两天正情绪沮丧,人物头做不 成,重新卖油又不甘心,二百多条语录都等于白背了,一直闷闷不乐。现在见卫彪来, 撺掇他另立门户,成立一个新战斗队,也不禁心里一动。但他又有些不敢,觉得立门户 是赵刺猬、赖和尚的事,他过去是一个卖油的,怎么能自立门户?卫彪给他解释说:   "你现在不是不卖油了?你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名气比赵刺猬、赖和尚还大, 怎么不能立门户?完全有挑头立门户的资格!男子汉大丈夫在世,该闯荡的时候,就 得闯荡!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接着又给他讲了自立门户的种种好处,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吃"夜草",可以组织大 家演戏、跳舞、学"毛选"等等。工作做到鸡叫三遍,终于把李葫芦的胆子做大了。李葫 芦拍了一下桌子:   "×!干他一家伙!就是干不成,大不了接着再卖油!"   卫彪拍着巴掌说:   "葫芦,这就对了,只要有这句话,天下没有干不成的!"   第二天,村里又多了一个战斗队。战斗队的名称,仍是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叫 "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李葫芦任团长,卫彪任副团长。李葫芦对这个名 称很满意,叫"造反团",觉得"团长"总比赵刺猬、赖和尚战斗队的"队长"大。只是村里 已经成立了两个战斗队,村里的人都参加得差不多了,他这个造反团成立起来,来投奔 的只有三十多人。不过大旗一树起来,团长、副团长齐全,也就成了一支队伍。别的战 斗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他们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别的战斗队 头目半夜分别到吴寡妇和牛寡妇家吃"夜草",他们也选了一个吕寡妇,下四个生产队起 些粮食、油和肉,运到吕寡妇家,到了半夜也吃"夜草"。现在村里成了三国鼎立的形势。 一到半夜,三个寡妇家分别飘出油香、面香和肉香,香满一街。   李葫芦一成立"造反团",令赵刺猬和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赖和尚赵刺猬心想:老 子革命十几年,成立个战斗队还可以,你过去一个卖油的,怎么能成立"造反团"呢?可 是李葫芦背语录背出了名,公社造反组织批准李葫芦成立"造反团",赵刺猬赖和尚也没 办法。只是当半夜赵刺猬、赖和尚分别在吴寡妇、牛寡妇吃"夜草"时,想到在吕寡妇家 有一个卖油的也在吃"夜草",他们心里就不舒坦。一次赵刺猬赖和尚在街里碰面,两个 人又说话了。赵刺猬点着赖和尚说:   "上次是因为我,这次可是因为你,又逼出一个'造反团',看这村里以后怎么收拾!"   赖和尚回到家,把自己的副队长卫东叫过来,也骂了一通,说:   "都是因为你,为了一个小×,逼走了卫彪,让村里多了一个'造反团'。不是卫彪叛 变,单凭一个李葫芦,哪有胆子成立'造反团'?"   卫东听了批评,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逼走了卫彪,这些天他才可以天天与路喜儿一 块学"毛选"。天天一起学"毛选",神情才可以专一。一次演完老头老太太学"毛选",已 近半夜。他和路喜儿卸了装,便邀请路喜儿一块跟他到牛寡妇家里去吃"夜草"。路喜儿 晃着辩子说:   "'夜草'是你们干部吃的,我哪里敢去?"   卫东体贴地说:   "你不要怕,我给你偷一个肉饼,明天送给你!"   当天夜里卫东便在"夜草"上偷了一块肉饼,第二天偷偷给了路喜儿。看着路喜儿倚 在麦秸垛上,扭扭捏捏吃了,卫东兴奋地用两只大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当天夜里做梦, 就梦见他跟路喜儿在一起,路喜儿变成个肉饼。现在见赖和尚埋怨他,他有些委屈, 当初他和卫彪打架,可是赖和尚批准的。但他不敢埋怨赖和尚,只是说:   "成立就成立呗,不就二三十个人,还能弄到哪里去!"   赖和尚朝卫东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毛主席一开始人就少,不是打败了蒋介石?村里叫你弄复 杂了。过去就一个赵刺猬,现在又多了个李葫芦,这以后村里怎么收拾?"   卫东捂着脸上的唾沫,不敢再说话。 前言三   喂牲口的黄瓜嘴倒了大霉。黄瓜嘴姓吕,叫金玉。由于嘴长得像雷公,小时候大家 就叫他黄瓜嘴。自合作化以来,黄瓜嘴一直在村里喂牲口。解放前民国时代,村里人有 贩牲口的习惯,黄瓜嘴他爷和他爹,都是牲口贩子。常到张家口、内蒙古一带贩毛驴。 到了黄瓜嘴这一辈,没有毛驴可贩,才喂了牲口。在黄瓜嘴家几辈人里,他爷爷聪明, 贩毛驴带回一个蒙古姑娘,后来成了黄瓜嘴的奶奶(现在已作古);他爹愚笨,贩牲口常 查不过数目;到了黄瓜嘴又聪明,三岁就知道把别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黄瓜嘴小时 候村里办过一个月公学(许布袋做村长的时候),黄瓜嘴跟别的孩子在那里上过一个月。 别的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他却学会了"九九归一",端着算盘在街里打。解放以后,他娶 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牲口。刚实行合作化时,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块,谁也不愿 意喂它们,说夜里得起来添草,耽误瞌睡,黄瓜嘴却愿意喂,不怕夜里起来。为这村里 支书赵刺猬还发给他一个"模范民兵"的奖状。后来证明,在村里喂牲口是最轻的活计, 整天在屋里呆着,不要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干活,黄瓜嘴就 端着一个水烟袋在牛屋院里转,后来渐渐养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年,黄瓜嘴却不 知怎么除了喂牲口,又当上了大食堂的会计。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红薯片可以 偷吃,这年村里饿死许多人,黄瓜嘴家的人一个没有饿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面的时候, 被主持食堂的赖和尚抓住了,赖和尚便让民兵把黄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带打。到了半夜, 民兵睡着了,黄瓜嘴解下绳索跑了。当天夜里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 倒是在那里饿死一个小女儿。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带着全家回来。虽然在山西饿死了一 个小女儿,但他在那里却学会一门手艺:做木工。回来后一开始到地里干活,但他利用 晚上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饭桌给赵刺猬送去,几个月之后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 "开始,黄瓜嘴仍喂牲口。村里成立了战斗队,黄瓜嘴就参加了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 本来黄瓜嘴家在四队,三队四队是赖和尚的地盘,赖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后,他 应该参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记着六○年赖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 在山西饿死一个小女儿的事,所以他不参加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锷未残"。 如果是个一般人,不管他参加"锷未残"还是参加"偏向虎山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不 会在意,但黄瓜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参加"锷未残",对赵刺猬帮助很大。他会木工, 可以做语录牌贴墙报;他虽然只上过一个月学,识多来却又学会用木匠尺子比着描美术 字。赵刺猬很高兴,觉得黄瓜嘴不错,有时半夜吃"夜草",还让人到牲口院把黄瓜嘴叫 来。赖和尚却对黄瓜嘴恨得牙根疼,骂道: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 四队人,他见黄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黄瓜嘴参加自 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黄瓜嘴家里去,对黄瓜嘴说:  "老黄,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 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 他有什么意思?"   黄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 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 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 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帐,像地主逼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 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 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 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 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 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草"是烙饼卷鸡蛋。但烙饼快吃完, 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 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 吃烙饼,商量事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 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 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 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 气,总有一天得把他干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 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鸡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 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干部吗?管 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鸡蛋 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情。其实事情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 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 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 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葫芦你看怎么样?"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 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 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黄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 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黄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黄瓜嘴, 让他诉苦。黄瓜嘴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 接触不多!"   赵刺猬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 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黄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黄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 还是后头,黄瓜嘴说: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 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赵刺猬连点头:   "对抖抖,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黄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 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 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逼租子上 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 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苦,说六○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 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旧社 会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 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爱听,又有 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 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干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黄瓜嘴。黄瓜嘴上台以后,和 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 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 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 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 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 家干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 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 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 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 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 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 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 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大家都在台下跟他喊。   诉苦会结束了。黄瓜嘴出了风头。赖和尚、李葫芦都非常沮丧,赵刺猬却十分得意。 当天夜里,赵刺猬又把黄瓜嘴叫到吴寡妇家吃"夜草"。这天吃炖小鸡,喝白干酒。赵 刺猬不住地往黄瓜嘴跟前夹鸡,劝他喝酒,说:   "老黄,我说让你诉苦,你还不诉,看今天怎么样?一场苦诉下来,大家都另眼看你, 快比得上李葫芦背语录了!他赖和尚、李葫芦还别得意,咱们再弄几次这样的事,保 管让他们不战自败!他们还想跟咱们较量呢,也不问一问,他们才过过几次沟坎?论这 上头,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还多!李葫芦年轻不懂事,会背几条语录,就成了精;赖 和尚忘恩负义,当初不是我拉他当干部,他现在不照样杵牛屁股?"   黄瓜嘴喝了些酒,头一发晕,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谦虚说:   "今天诉苦会效果也不是太好,关键是俺爹俺爷爷过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 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诉诉试试!"   赵刺猬忙说:   "那是,那是。"   经过这场事,黄瓜嘴在村里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觉得黄瓜嘴也是个人物。赵刺 猬对他更加客气,遇事找他商量,天天拉他吃"夜草",还准备提拔他当"锷未残"战斗队 的小组长,因为二小组组长金宝能力太差,说话串不成句子,让赵刺猬不满意。不但赵 刺猬对黄瓜嘴客气,连赖和尚和李葫芦,也开始从心里承认他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对他 恼怒,但恼怒归恼怒,能从心里承认他,这就不容易。如果照此发展下去,黄瓜嘴迟早 会成为村里另外一个头面人物,可以在许多事情上起举足轻重的作用。黄瓜嘴也感到这 一点,在村里走路开始把手背到身后。接着还要求赵刺猬又给牲口院派了一个劳力,派 了一个半傻不傻的小伙子藏六,作为他的副手。半夜就让藏六起来给牲口添草,他在一 边指挥。这样时间一长,大家越来越觉得黄瓜嘴是个人物。赵刺猬已准备撤掉金宝的小 组长,换成黄瓜嘴。可惜这时黄瓜嘴突然出现一桩事,倒了大霉,一下从高台子上跌了 下来。   事情出在养"忠"字猪,喂"忠"字牲口上。诉苦会开过不久,公社号召大家戴毛主席 像章,养"忠"字猪。戴像章、养"忠"字猪,黄瓜嘴都没出问题。像章戴在胸前,养"忠" 字猪即在每家饲养的猪的脑袋上,用烧红的铁丝烙一个"忠"字。本来烙猪就烙猪,这时 黄瓜嘴自作聪明,觉得既然可以烙一个"忠"字猪,为什么不可以烙"忠"字驴、"忠"字马? 于是就向赵刺猬建议,将队里的牲口脑袋上,也烙一个"忠"字。赵刺猬听这建议,也 十分高兴,觉得黄瓜嘴脑瓜到底灵,干事情比别人另出一招。如果这事情干成,又像诉 苦会一样,让赖和尚、李葫芦大吃一惊,打打他们的威风。于是就同意黄瓜嘴烙驴马、 养"忠"字牲口。黄瓜嘴回到牲口院就干上了,烧红一根铁丝,让藏六搂着牲口脑袋,他 往脑门上烙字。但驴马不像猪那么老实,又比猪劲头大,见一根烧红的铁丝伸过来,立 即发惊,"嘶嘶"一声叫,前腿就抬了起来,要挣脱缰绳。这样弄了两个小时,一个字没 烙上去。一会铁丝凉了,还得重新放到火里烧。最后傻子藏六首先不耐烦了,说:   "为什么非烙头,烙到屁股上不得了?"   黄瓜嘴觉得说得有理,反正一个"忠"字,烙到哪里不一样?于是就让藏六把所有牲 口的眼捂上,往屁股上烙"忠"字。这很好烙,牲口戴着捂眼,非常老实,一小时下来, 十几匹牲口都烙了"忠"字。黄瓜嘴扔下铁丝,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退到远处看了看,十 分满意,烙的都是美术字。也是一时忘乎所以,他马上就让藏六把十几匹牲口牵到村里 让大家看。藏六就把"忠"字牲口牵到了村里。村里立即轰动了,说黄瓜嘴又有了新东西, 快来看。谁知大家一看,却全都傻眼了:乖乖,他竟敢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这 不是恶毒攻击吗?赵刺猬听到人声,也兴冲冲跑出来看,他一看也吓了一头汗,上去扇 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他妈不往头上烙,怎么把字烙到牲口屁股上?你这是……"   黄瓜嘴这时也突然觉出问题,吓得一身冷汗,赶快上去用手去擦牲口屁股上的字。 但字是用红铁丝烙上去的,用手哪里抹得掉?   这时赖和尚和李葫芦听到人声,也跑出来看。他们听人声乱嚷出了事,一开始还看 不明白,后来终于看明白了,都拍手称快。李葫芦架着膀对身边的卫彪说:   "看他诉苦怪聪明,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赖和尚更绝,接着赵刺猬,上去又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小子也有今天,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接着命令身边的卫东:   "找几个民兵,把他捆起来,送到县上去!"   卫东立即回家去拿绳子。卫彪也忘了和卫东的私仇公怨,主动上来帮忙。黄瓜嘴这 时早吓傻了,见卫东、卫彪果真带人拿绳子来捆他,忙趴到地上向赖和尚、李葫芦、卫 东、卫彪磕头,用手抱住卫彪说:   "卫彪老兄弟,饶我一回,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我这次参加你的'造反团'!"   卫彪这时冷笑:   "现在你要参加我的造反团了?可你现在成了反革命,你参加谁敢要你呢?"   黄瓜嘴又爬过去给赵刺猬磕头:   "支书,支书,救我一救,当初给牲口烙字,可是你同意的!"   赵刺猬摊着手说:   "我同意你往头上烙字,谁同意你往屁股上烙字了?你再这么说,不连我也拉进去了?"   当天下午,县公安局军管组来了一辆摩托,把黄瓜嘴抓到了县里。来抓黄瓜嘴的人 中,有一九四九年第一次来村里搞土改的工作员老贾。老贾虽然土改时犯了右倾错误, 但后来经过学习,把右倾改掉了,之后分到公安局,一直至今。老贾一来,赖和尚和李 葫芦就分别找老贾谈,向他汇报情况,说黄瓜嘴历来对毛主席、共产党、"文化大革命" 不满,恶毒攻击是肯定的;但光抓一个黄瓜嘴还不行,黄瓜嘴烙字,是赵刺猬在背后指 使的。赵刺猬闻到风声,也赶快找到老贾谈,说黄瓜嘴往牲口屁股上烙字,他确实不知 道,另一个喂牲口的藏六可以做证。好在赵刺猬与老贾相熟,过去一块搞过土改,以后 赵刺猬经常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也在街上碰到过老贾。所以老贾说,共产党的政策, 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要攀扯别人了。于是只把黄瓜嘴一个人抓走了。   但赵刺猬在这件事上受打击不小。半个月情绪沮丧,"锷未残"战斗队也没安排什么 活动。倒是赖和尚、李葫芦都很高兴,将各自的战斗队、造反团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 又是唱戏,又是跳舞。   一个月以后,传来一个消息,黄瓜嘴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消息传来,大家知道这是 必然结果,都没什么惊奇,只有黄瓜嘴老婆一个人在家哭了。边哭边骂:   "×你妈黄瓜嘴,嫁给你真算倒霉!过去跟着你喂牲口,现在你成了犯人,给我丢下 一堆孩子!你判十五年,叫我如何等得了你?" 一   小学老师孟庆瑞将村里写满了标语。树上、墙上、牛屋、猪圈,都写满了标语。赖 和尚给他批了三桶墨汁。墨汁写完,孟庆瑞就去找赖和尚,说墨汁用完了,标语写好了, 他是否可以回学校了?赖和尚瞪着眼睛问:   "不到两天时间,你三桶全写完了?"   孟庆瑞答:   "写完了,街里墙上都写满了。"   赖和尚摇着头说:   "你不能回学校。"   孟庆瑞说:   "墨汁写完了,我还呆在这干什么?"   赖赖说:   "我再给你买五桶墨汁,你再接着写!"   孟庆瑞说:   "街里墙上都写满了,你再给我五桶墨汁,我往哪里写?"   赖和尚说:   "那我不管,反正你再用两天时间,把五桶墨汁给我写完!"   赖和尚这么说,孟庆瑞只好又留下来写。可街上墙上实在写满了,五桶墨汁没地方 用,孟庆瑞只好见缝插针,自己找空地方,把字写得密一些,笔画粗一些。最后牲口桩 上,碌碡上,各家厕所里,厨房,写的都是标语。标语一共四条,是赖和尚规定好的。 孟庆瑞不用想标语,所以写起来倒不困难。这四条标语是:   打倒村里最大的走资派赵刺猬!   火烧刘少奇在村里的爪牙赵刺猬!   赵刺猬压制革命群众罪责难逃!   赵刺猬是地、富、反、坏、右在党内的代理人!   其中遇到"刘少奇"和"赵刺猬"两人,一律头冲下写,再打上一个红×。   赵刺猬在村里倒霉已经好几个月了。他的倒霉并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是他 的"锷未残战斗队"又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的战斗队自从斗争了孙实根,威望还有提高。 但形势的发展,已经到了该他倒霉的日子。走资派县里揪了,公社揪了,现在轮到了 村里。村里既然搞"文化大革命",总该有一个走资派揪出来,不能总是停留在背语录、 斗地主、忆苦思甜的阶段。村里谁是"走资派"?谁过去当权谁是。村里过去当权的是赵 刺猬和赖和尚,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赵刺猬和赖和尚都着了急,只有另一个造反团 头目李葫芦高兴。李葫芦过去卖油,总不能说人家是走资派。所以一听说揪"走资派", 李葫芦非常欢迎,觉得赵刺猬、赖和尚马上就要倒了,由他来掌管天下。后来又听说村 里揪一个走资派就可以了,李葫芦感到很失望,赖和尚却松了一口气。过去赵刺猬是第 一把手,既然是一个,就该轮着他。但赵刺猬也不甘心,说自己不是走资派,"文化大革 命"一开始,他就第一个起来造反,成立战斗队,怎么会是走资派?走资派该是赖和尚才 是。赖和尚听赵刺猬这么说,并不着急,说:   "不是叫你论谁造反早哩,是论谁官大哩,支书总比大队长大。'文化大革命'前搞资 本主义,总是你的主意,支书领导大队长,还是大队长领导支书?"   赵刺猬说:   "不是叫你论谁的官大哩,官大也不一定是走资派,官小也不一定不是走资派,毛主 席就比刘少奇官大,刘少奇怎么是走资派?赖和尚就是村里的刘少奇!"   当然这都是二人的背后争议,双方并不见面。这时已经是秋天,赖和尚"偏向虎山行 "的三队四队种了一片西瓜。赖和尚想澄清一下村里到底谁是走资派,就让三队四队的群 众搞了两马车西瓜,拉到公社造反派的驻地。公社造反派这时也斗争得如火如荼,大家 都口渴,见赖和尚送来西瓜,都很高兴,用拳头砸开西瓜就吃。吃完西瓜,造反派头目 问赖和尚有什么事,赖和尚说: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想来问一下,俺村到底谁是走资派!赵刺猬过去一直当着 支书,明明是走资派,现在他却不承认,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造反派头目没有到过村里,并不知道谁是赵刺猬,但听了赖和尚的话却感到很愤怒:   "什么,他不承认?他不承认就不是走资派了?走资派有几个是自己承认的?刘少奇 还不承认他是走资派哩!现在不是他承认不承认的问题,而是如何打倒他的问题!"   赖和尚听了这些话,十分高兴。当天赶着马车回村,就向群众传达了公社的指示, 说公社领导说了,村里走资派不是别人,就是过去的支书赵刺猬。接着就把村里的小学 老师孟庆瑞找来,叫他书写标语。并参照县里、公社写打倒走资派标语的样式,给定了 四条。孟庆瑞看到四条标语,一时还有些不敢,因为赵刺猬现在还没有倒台,手里还有 一个战斗队。于是说:   "和尚,你叫我写打倒刘少奇,我写;这打倒赵刺猬,我可不敢!"   赖和尚瞪着眼睛说:   "赵刺猬就是村里的刘少奇,你怎么不敢写?你要不写,就等于保他。他将来要倒了, 你还了得?我老实告诉你,赵刺猬的问题,是公社领导已经定了性的!"   孟庆瑞见他这么说,头上有些冒汗,说:   "我写,我写!"   于是花了八桶墨汁,将"打倒赵刺猬"的标语写了一街。   赵刺猬看到一街的标语,特别是听说赖和尚花了两车西瓜,已到公社讨得了指示, 定他为村里的走资派,心中当然十分着急。他所在的"锷未残战斗队",也人心惶惶。标 语写了四天,他四天没有睡着觉,觉得自己真要完了。村里干部当了十几年,现在一想 到要完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本来他是怕女人大白鹅的,这天夜里大白鹅不称他的意, 被他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她的屁股。大白鹅倒在炕上哭了,也骂他是走资派,使他更加 窝火。不过他战斗队中的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对他都很忠心,找他商量,要派 "锷未残"的人将街上的标语撕去,将书写标语的小学老师孟庆瑞给打一顿。赵刺猬过去 觉得无论冯麻子还是金宝,都是头脑简单的人,看他们不起;没想到头脑简单有头脑简 单的好处,到关键时候特别忠心,这叫他感动。不过赵刺猬不同意他们将街里的标语撕 去,也不同意打小学老师孟庆瑞。他支书当了十几年,毕竟有些斗争经验。他说:   "标语不能撕,人也不能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沉住气!"   冯麻子说:   "眼看就让人打倒了,还沉个啥鸡巴气!"   金宝也眨着眼说:   "咱就眼看着你被打倒不成?"   这时赵刺猬说:   "我知道二位贤侄的好意,是怕我被人家打倒。打倒咱不能看着让人家打倒,但还是 不能打人撕标语。再说,我打倒不打倒,问题不大,都快五十的人了,老了,无所谓了, 无非背个箩筐拾粪,我是考虑你们俩。当初我拉你们俩成立战斗队,就有想法,想等 '文化大革命'结束,让你们来接村里的班,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我就退到一边凉快 了。没想到遇到个赖和尚,跟咱们爷们过不去。我要倒了,你们不也得跟着背黑锅?再 说还有一队二队几百口子群众哩,如果让人家得了天下,咱这几百口子别过了。我一直 当支书,赖和尚定我是走资派,他把我打倒,他还不是惦着当支书?只是这事不能莽撞, 他要打倒咱,咱就等等看,看他怎么把咱打倒,咱再对付他不迟!"   冯麻子、金宝听了赵刺猬一席话,觉得说得有道理;听到赵刺猬主要是考虑他们俩 和几百口子群众,又有些感动;看到赵刺猬不慌不忙的态度,不像被打倒的样子,对赵 刺猬又有些佩服。于是都说:   "那就等等看。咱也几百口子哩,砍头放血,也好几水缸哩,还能看着让人打倒不成!"   这样等了几天,果然中了赵刺猬的话,街上的标语已经发旧,赵刺猬并没有给打倒 流,"锷未残战斗队"依然成立着,支部的印把子仍在赵刺猬手中。这时赖和尚倒是有些 着急。在赖和尚有些着急的时候,赵刺猬也拉了两马车西瓜到公社去。公社造反派也分 好几派。上次赖和尚找的是甲派,这次赵刺猬找到了乙派。乙派头目是个戴着柳条头盔 的胖子,他吃了赵刺猬的西瓜,听了他的汇报,拍着手中的皮带说:   "别听甲派瞎鸡巴说,到底谁是走资派,谁是革命派,谁是保皇派,现在还没定论哩! 关键看谁最后打得过谁。谁打得过谁,谁就是革命造反派!"   赵刺猬听了这番话,顿开茅塞,连说:   "对抖抖,还是领导有水平!"   从公社回来,赵刺猬立即把乙派头目的话给"锷未残"传达了,大家也开始心明眼亮, 过去泄气的群众,现在又重新有了劲头。这时冯麻子和金宝说:   "既然谁是走资派还没确定,上次赖和尚为什么写咱的标语?×他娘,咱也把孟庆瑞 找来,咱也得写他的标语!"   这时赵刺猬胆子大了,说:   "可叶,标语哪个革命派都可叶写,不能街上的墙都让赖和尚占着!"   当天晚上,冯麻子和金宝派人把小学老师孟庆瑞找来,让他重新书写标语。叫孟庆 瑞是在夜里。孟庆瑞一进"锷未残战斗队"的房子,发现地上摆着八桶墨水和一根绳子, 冯麻子和金宝手里一人拿着一根柳条,就知道不是好事。孟庆瑞过去见到冯麻子和金宝, 都相互说话,有时还说几句笑话,但看今天这架势,不像是说笑话。孟庆瑞就站到屋 子正中不动。冯麻子和金宝两人在灯下炕上抽烟,相互说笑,也不理他。直到冯麻子"嘟 ""嘟"放了俩屁,金宝用柳条戳着笑他,冯麻子感到不好意思,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地上孟 庆瑞身上。冯麻子问:   "老孟,知道今天为啥叫你?"   孟庆瑞小心答:   "不知道!"   冯麻子说:   "不知道!会写俩鸡巴字,不是你了!前几天你写了一街标语,要打倒刺猬,今天咱 们算算这帐吧!"   孟庆瑞忙说:   "打倒刺猬也不是我要打倒,是赖和尚让我写的,他手下一个战斗队,我哪里敢不写?"   冯麻子说:   "好,他让你写,你不敢不写,我手下也有一个战斗队,我让你写,你敢不写吗?"   孟庆瑞盯着冯麻子和金宝手里的柳条说:   "不敢!"   冯麻子说:   "好,你既然不敢,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上次你怎么给赖和尚写的,今天你 怎么给我写!上次你写标语花了几桶墨汁?"   孟庆瑞答:   "八桶!"   冯麻子指着地上说:   "好,今天我也给你买了八桶,你照样把这八桶给我写完!"   孟庆瑞低着头说:   "麻子,咱俩过去关系不错,你何必难为我。我刚给赖和尚写,又给你们写,赖和尚 知道了,肯定会打我!"   冯麻子跳起来说:   "嘿,你这王八蛋,说来说去你还是怕赖和尚啊!你怕他打你,就不怕我打你呀!我 现在就把你王八蛋吊起来,用柳条抽你!"   接着就指挥金宝用地上的绳子去吊孟庆瑞。孟庆瑞见真要吊起来打他,吓得慌忙说:   "别吊,别吊,我写###!"   冯麻子用手止住金宝,用柳条指着孟庆瑞说:   "你写什么?"   孟庆瑞吓得出了一身汗,说:   "你让我写什么,我写什么!"   冯麻子说:   "好,你上次怎么写打倒刺猬的,这次怎么写打倒赖和尚!"   孟庆瑞说:   "可街上没地方了呀,上次写打倒刺猬给写满了!"   冯麻子说:   "没地方你给我找地方,上次给赖和尚写有地方,这次给我写就没地方了?你给我把 上次写的抹掉,换成这次写的!"   孟庆瑞摊着手说:   "这,赖和尚要知道了,肯定打我!"   冯麻子又指挥金宝去吊人,用柳条抽他,问:   "你到底怕哪一边打你?"   孟庆瑞哭了:   "我两边都怕!"   冯麻子说:   "你那边怕过一回了,这次怕怕这边吧。你说,明天你抹不抹?写不写?不抹不写我 先吊你一夜!"   孟庆瑞说:   "我抹,我写##明天就#!"   冯麻子问:   "你上次写标语花了几天时间?"   孟庆瑞说:   "四天!"   冯麻子说:   "我也给你四天期限,你给我把八桶墨汁写完。要是到了四天头上,你还没有写,你 就把八桶墨汁给我喝下去!"   说完,就让金宝把孟庆瑞放了回去。   但孟庆瑞回去以后,四天过去,他一个字没有抹,一个字没有写。他没抹没写并不 是他不想抹不想写,而是赖和尚的战斗队得到信息,知道走资派赵刺猬要反扑,要抹标 语写标语,已经派卫东带着战斗队一帮人拿大棒子到街上看守。孟庆瑞看到标语有人看 守,他去抹去写不是等着挨棒子?所以他一个字没抹,一个字没写。到了四天头上,这 边战斗队的冯麻子和金宝十分生气,带着一帮人,拿着柳条到小学校去捉拿孟庆瑞。四 天既然没有写,就要逼着他把八桶墨汁喝下去。可等冯麻子一帮子来到学校,推开孟庆 瑞的屋门,发现孟庆瑞正在屋里主动捧着大桶在喝墨汁,脸上、脖子里,全是黑乎乎的 墨汁,一边喝还一边打自己的脸:   "谁叫你识字,谁叫你识字?你识字,你受罪挨打是活该!"   孟庆瑞这样一个模样,倒叫冯麻子等人吓了一跳。人家主动将墨汁喝了,就不好再 找理由逼迫人家。但冯麻子还是上去踢了他一脚:   "别以为喝了墨汁就没事了,你今天先喝着,明天我再来找你算帐!"   可等第二天冯麻子再带人到学校去,发现已经无法再找孟庆瑞算帐了,因为孟庆瑞 已经直挺挺倒在床上不会动弹,他墨汁中毒,死了。   孟庆瑞的死,令冯麻子十分愤怒,骂道:   "妈拉个×,让他写个标语,他喝墨汁死了,他以为他死了,#们就不写标语了?这 村里就成了赖和尚的天下了?#们还得照样#!"   第二天,"锷未残战斗队"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小胡,去写标语。因为标语被"偏向虎山 行战斗队"队员拿大棒子把守着,这次"锷未残"这边也出了一些队员,拿大棒子去开道, 强行改写标语,让小胡将"打倒赵刺猬"改成"打倒赖和尚"。在改标语的过程中,双方的 大棒子发生了冲突,标语改了十条,双方各伤五人。其中"锷未残"这边一个叫瓦碴的小 伙子,被对方一棒子打在头上,成了脑震荡#昏昏迷迷,从此躺在床上,一直没有醒过 来。 二   "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团长李葫芦在坐山观虎斗。坐山观虎斗是个开 心的事情,看别人在那里打,自己坐在一边看#既无打架的危险,又能看到打架的结果, 让人开心。李葫芦小时候放过山羊,孩子们在一起,就爱看山羊抵架。不过赵刺猬、 赖和尚不是山羊,看他们两个在一起打,自己坐在一边闲着,李葫芦心里很不高兴。他 感到有些寂寞。他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打不拉上他,是因为他们看不起他,他们觉得他 的"造反团"太小,没有参加这次打架的必要;他们觉得李葫芦过去是个卖油的,村里政 权的斗争,似乎包在他们身上,李葫芦没有资格参加。这让李葫芦不服气。一开始看到 满街的标语,既有打倒赵刺猬的,又有打倒赖和尚的,李葫芦心里很高兴,觉得他们俩 迟早都要倒下,天下由自己掌管。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 们两个打来打去,原来只倒一个,剩下的就是胜利者,由这个胜利者掌管天下。胜利者 在两个被打倒者中间。将来不管谁胜,坐天下都不会轮到李葫芦。原来被打倒也需要资 格,没有现在的被打倒,就不会有将来的胜利。现在街上没有一条标语是打倒自己的, 并不意味自己将来会有多大发展,而是因为过去自己老卖油,没有被打倒的资格。就像 两只山羊在一起抵架,自己只是一只苍蝇,两只山羊都不屑于理睬它。这让李葫芦愤愤 不平。可别人不写打倒自己的标语,自己也不能去写打倒自己的标语。街上没有一条打 倒自己的标语,证明自己是只苍蝇,让李葫芦好生晦气。再说,就是现在想写标语,街 上写标语的地方也都被赵、赖两派占满了,到哪里写去?这证明村里没了自己的地盘。 这让李葫芦闷闷不乐。一天夜里吃"夜草",他把这想法向自己造反团副团长卫彪说了, 卫彪停下筷子,也感到是这么回事,看着别人在那里打,自己在旁边没有事,感到自己 这个组织在村里无足轻重。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为了一个姑娘脱离赖和尚投奔李葫芦; 现在姑娘没捞着,又落个无足轻重,这才是狐狸没打着,落下一身臊。所以他感到自 己比李葫芦还不幸。李葫芦过去是一个卖油的,就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如果不是他脱 离赖和尚来帮他,他如何能成为一个造反团的团长?虽然这个造反团无足轻重,但当团 长总比卖油强,起码可以天天吃"夜草"。自己呢?本来就有"夜草"吃,在赖和尚那里就 是副队长,现在到李葫芦这里也是副团长,横竖都是副的,自己脱离一派大组织来投奔 这个无足轻重的小组织,到底是为了啥呢?这都是成全了李葫芦,牺牲了自己,现在李 葫芦还愤愤不平,那么卫彪就更应该愤愤不平了。所以卫彪除了为织感到懊丧,还对李 葫芦有些愤怒。再看到他那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样子,更看他不起。他想有朝一日如 能把李葫芦干下去,团长由自己来当,说不定这个组织还能有发展。这样思来想去,当 晚的"夜草"没吃好,两人就不欢而散。但等第二天,李葫芦又来找卫彪,想出一个解除 寂寞,介入斗争的办法,对卫彪说了,又让卫彪对葫芦有些佩服。心里说:   "别看这小子过去卖油,心里也有点小主意!"   就同意李葫芦的办法。什么办法?原来李葫芦让卫彪下到四个生产队再起一次粮食, 把粮食卖了,去买一个大喇叭和扩音机,将大喇叭架到村头大槐树的老鸹窝上,日夜 广播。赵刺猬、赖和尚不让咱们介入,咱们自己想办法介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们放 喇叭。喇叭日夜放,不证明自己的组织日夜存在?李葫芦、卫彪都为想出这么个主意高 兴,觉得可以重新开辟自己的天地了。卫彪当天就收粮食,到集上去粜,去县上买大喇 叭和扩音器,第三天就把大喇叭架到了老鸹窝上。村里从此就响起了大喇叭声。李葫芦、 卫彪在里边讲话。两人讲完话,就放唱片,放的是"对歌":   我说那个一来呀谁给我对上一,   什么人最爱毛主席?   你说那个一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一,   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   我说那个二来呀谁给我对上二,   什么人不让咱过好日子?   你说那个二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二,   刘少奇不让咱过好日子。   ……   但喇叭日夜放,容易让人夜里睡不着觉。连赵刺猬都有些厌烦了。人家都在干事, 你架个喇叭瞎捣乱什么?不过喇叭一响,使他意识到村里除了赖和尚,还有一个战斗队 存在。一个赖和尚就够他对付的了,李葫芦又架喇叭,不知是什么心思?不过他现在迫 切需要对付的是赖和尚,对李葫芦三十多人的造反团并没有放到眼里。所以一次在街上 碰到李葫芦,他拿出过去的威严说:   "葫芦,你喇叭说架就架,也不请示一下了?"   喇叭放了两昼夜,李葫芦终于听到了自己造反团的声音,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李葫 芦十分高兴。现在见赵刺猬来管喇叭,说明也引起别人的重视了。引起重视总比默默无 闻要好。所以他听到赵刺猬的责问,心里倒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架喇叭的主意真是高明。 过去他跟赵刺猬说话,觉得人家当了多年干部,自己过去是一个卖油的,尽管后来在 一起吃过"夜草",心里总是有些发虚,现在也是一时胆壮,说话也有了底气,便对着赵 刺猬说:   "请示?我就是团长,还要请示谁呀?"   赵刺猬见他这么说话,不由一愣。照他过去的脾气,他会马上给他两个嘴撇子,让 他知道说话的规矩。不过现在他听李葫芦说话的口气,真是一个"团长"的口气了,也就 不敢太耍过去的威风。再说,他手下真有二三十个人哩。一个赖和尚正在与自己闹,如 再得罪一个李葫芦,他这二三十个人再跟自己捣乱起来,也是给自己再找个小倒霉。所 以他只瞪了李葫芦两眼,虽心里骂道:   "妈的,这鸡巴年头,连老鼠都成精了!"   但他表面仍压住了火气,说:   "你不请示也就罢了,以后要放白天放,三更半夜就不要放了,吵得人一夜睡不着!"   李葫芦答:   "我那里放的全是毛泽东思想,贫下中农听着就能睡着,你听着就睡不着了?"   这时赵刺猬火了,说:   "我就是听喇叭睡不着,睡不着就不是贫下中农了?我当贫下中农搞土改时,你还在 你娘裤裆里呢,你家的大座钟,就是老子打倒地主,才分给你家的!"   李葫芦也火了,说:   "现在不是分座钟的时候了,现在是搞'文化大革命',揪走资派!"   赵刺猬说:   "好,好,你也知道揪走资派了!可到底谁是走资派,还在各人弄呢!我要成了走资 派,咱们什么都别说了;我要成不了走资派,那时候才叫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哩!"   两人吵到这里,不再吵了,都恨恨而去。赵刺猬回到家继续考虑怎样对付赖和尚, 李葫芦回去继续放喇叭。不过经过这次争吵,两人心里真正产生了隔阂。赵刺猬想:   "妈拉个×,猖狂不是一时哩,等我们打倒了赖和尚,再遇到个小运动,我不把你卖 油的打成一个反革命,我就不姓赵!那时才叫你不是东西哩!"   李葫芦回去想:   "赵刺猬真他妈是个走资派,这回要不把他弄下台,将来他还真要杀害咱这贫下中农 哩!"   赖和尚听到赵刺猬和李葫芦争吵的消息,心里却很高兴。他不像李葫芦,他手下战 斗队大,有势力,所以有资格坐山观虎斗。李葫芦一架喇叭,他也突然意识到村里第三 派的存在;现在听到李葫芦敢跟赵刺猬争吵,也感到以前自己对李葫芦有些忽视。他现 在正与赵刺猬处在相持不下的阶段,李葫芦在旁边架喇叭,意味什么?如果自己能把李 葫芦这一派拉过去,和他联合起来对付赵刺猬,那村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想到此, 他有些兴奋,他想立即就去找李葫芦。可他脚迈出门坎,又退了回来。他派人先把自 己的副队长卫东叫了过来。他先将自己的想法给卫东说了,卫东却不同意与李葫芦联合。 说李葫芦所以能成立造反团,是卫彪叛变造成的。双方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联合起来 如再窝里斗,还不如不联合有力量哩;到时候再叫赵刺猬钻了空子,那时后悔就来不及 了。赖和尚觉得卫东说得也有道理,也是一时犯懒,就把这事放下了。   但等三个月后,大局的发展,出现一个转机,使赖和尚又重新考虑要和李葫芦联合。 出现什么转机?各地兴起了"夺权"。即将过去掌权人的木头公章,用武力把它夺过来。 谁夺过来谁掌权。这一形势的出现,对赖和尚非常有利。因为这个事情的本身就说明, 现在拿着公章的应该被夺,现在不拿公章的才是革命派。涉及到村里,赵刺猬拿着公 章,该夺,应该是走资派;赖和尚没有公章,应该去夺,应该是革命派。可这公章是"夺 "而不是让别人"送",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人家赵刺猬手下也有一个战斗队,也有 几百口子人拥护他,这公章岂是好夺的?这就令赖和尚又想起了李葫芦,想与他联合。 两派联合去夺一派的公章,必然人多势众,有把握一些;何况李葫芦手里还有一个大喇 叭,可以借它造造舆论,形成攻势。所以这次他不顾卫东的劝阻,派人去通知李葫芦和 卫彪,想请他们俩共同吃一次"夜草"。"夜草"是在牛寡妇家吃,炖小鸡,有酒。李葫芦 和卫彪接到共同吃"夜草"的通知,为赴不赴这次"夜草",紧急磋商过一阵子。两人一开 始闹不清赖和尚的意图。无风无火的,赖和尚为什么请自己吃"夜草"?这"夜草"里肯定 有内容。但到底是什么内容,两人一时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卫彪有文化一些,根据形 势发展,猜出可能是要和他们联合。提起联合,两人都犯了思考。李葫芦一开始觉得联 合没什么,联合就联合,联合起来热闹,人多势众,把赵刺猬打倒也不错。赵刺猬不倒, 将来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再说,现在赖和尚主动来找他们联合,说明赖和尚现在看 他们算个人物,看得起他们,这又是架喇叭的功劳,心里还有些得意。但卫彪却不同意 联合,觉得李葫芦的想法有些幼稚,首先就看李葫芦不起。什么联合,人家人多,咱们 人少,与人联合,等于被人吞并。小猫与老虎联合,就成了老虎的奴仆,老虎让干什么, 你就得干什么。现在咱们独立,虽然人少,可以发号施令,想架喇叭就架喇叭;和人 联合,人家人多势众,哪里还有咱说话的地方?李葫芦听了卫彪的话,也猛然清醒,照 自己头上拍了一巴掌,说:   "对,对,这是你眼框子大,咱们不能当奴隶,咱们不能和他们联合,咱们还干咱们 的。原来赖和尚这'夜草'里拌的有毒药,咱们不去吃就是了!"   卫彪说:   "'夜草'还是要去吃。人家请你吃'夜草',你连去都不敢去,又让人家看不起。咱吃 '夜草'只管吃'夜草',不上他当,不同意和他联合就是了!"   李葫芦又觉得卫彪说得有道理,朝卫彪肩上拍了一掌:   "还是老弟说得有道理。别看我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遇到事情,还是不如老弟会考 虑。那咱们就去吃他这个'夜草'!"   这样,李葫芦、卫彪就去与赖和尚、卫东共同吃了一次"夜草"。不过这次"夜草"吃 得很沉闷。卫东和卫彪有矛盾,相互不说话,两人见面招呼都不打;炖小鸡上来,两人 都各自低头吃鸡。他俩一不说话,气氛就不好。赖和尚也只是笑着让大家吃鸡,让大家 喝酒。最后倒是李葫芦有些沉不住气,问赖和尚:   "和尚请咱们吃'夜草',到底有什么事?"   这时赖和尚倒十分大度,什么都不说,挥了挥手说:   "没什么事,就是在一起吃鸡喝酒。喝酒不说事,说事不喝酒,吃鸡!"   这倒叫李葫芦和卫彪有些吃惊。当天夜里果真就是喝酒,吃鸡,没说什么事。但等 第二天夜里,赖和尚又单独把李葫芦找来,两个人在一起吃"夜草",赖和尚才说起要联 合的事。李葫芦一听要联合,马上就有了警觉,但奇怪赖和尚为什么昨天不说,放到今 天?卫彪不在身边,他一时就没主意,便说:   "联合嘛,是个好事,但得等我回去和卫彪商量商量!"   赖和尚摆摆手说:   "不要找卫彪。你看,我也没带卫东,他们两个为了一个姑娘有矛盾,在一起商量不 成事。昨天有他俩在,所以没说。家里千口,主事一人,有咱们两个正头就行了!你一 个人在你们造反团还做不了主?"   李葫芦一听赖和尚这么说,忙拍着胸膛说:   "怎么做不了主,架喇叭还不是我的主意!"   赖和尚说:   "那好,咱们在一起商量商量,咱们两派联合起来,共同打倒赵刺猬,把他的公章夺 过来!事情弄成了,我当支书,你当革委会主任,都是村里的正头!"   李葫芦听赖和尚这么说,心里不禁一动。事情弄成了,他可以当村里的正头。可他 又想起卫彪的话,说:   "当不当正头,我不在乎,只是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合在一起,不等于你们把我们 吞并了?"   赖和尚又一笑,摆着手说:   "葫芦不必多虑,我说的联合,不是要合并你的组织,咱们不合并组织,你还是你的 造反团,我还是我的战斗队。只是在打倒赵刺猬这一点上,咱们统一就行了。咱们统一 行动,出动两派的人马,去把赵刺猬一派打下去,把他手里的公章夺回来。"   李葫芦心里又不禁一动。原来不合并组织,看来卫彪也是多虑。如果是这样,组织 不合,只是共同打倒赵刺猬,赵刺猬也该打倒;打倒以后,他还能当村里一个正头,这 事情是好事,何乐而不为?可他觉得这么好的事情,赖和尚怎么会双手送给他?过去他 背毛主席语录那阵,赖和尚拉他参加战斗队,他只提出当个副队长,赖和尚就吐了他一 脸唾沫;现在他会平白无故给他一个正头?这里边肯定有名堂,。但到底是什么名堂, 李葫芦一时又想不清楚。所以他说:   "事情当然是好事,但等我回去商量商量,两天以后,再给你回信。"   赖和尚说:   "可以。只是有一点,主意别老跟下边人商量,将来当革委会主任是你,又不是下边 人,老跟下边人商量,就什么事干不成了。"   李葫芦点点头,两人分别。这次李葫芦听了赖和尚的话,没有跟下边人商量,自己 一个人在家里想。想了两天,假设了许多情况,到底没有想出赖和尚的名堂。没从赖和 尚那边想出名堂,他倒从自己这边想出了名堂。赖和尚所以以前吐自己唾沫,是因为那 时候自己单枪匹马,力量单薄;现在所以来拉自己联合,事成之后给村里的正头,是因 为现在自己有了一个造反团,虽然人少,却也是一个组织,又架了高音喇叭。大家可以 联合,共同打倒赵刺猬。虽然事成之后,赖和尚给他一个正头,但也无非是革委会主任, 更大的正头是支书,赖和尚还是留给了自己。共同联合,他得大头,让李葫芦得小头, 这就是赖和尚的名堂。不过如果是这名堂,倒叫李葫芦放心。李葫芦觉得这样安排也 合情合理。后来又想,总疑神疑鬼,瞻前顾后,也成不了什么大事。革委会主任想当吗? 想当,这就结了!   两天之后,李葫芦给了赖和尚回话,同意联合,共同打倒赵刺猬,向他夺权,把他 手里的公章夺回来。 三   李葫芦的大喇叭不再广播"对歌",开始广播口号。口号有:   "打倒走资派赵刺猬!"   "赵刺猬是村里最大的走资派!"   "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向赵刺猬夺权!"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   由于"打倒赵刺猬"、"向赵刺猬夺权"一类的口号没有唱片,李葫芦让卫彪组织造反 团四个小伙子,在话筒前轮流喊,吃饭时替换。两天下来,四个小伙子嗓子全哑了。又 换了四个。   但卫彪没有参加喊口号。他对这些做法有些不满。打倒赵刺猬他是同意的,但对李 葫芦私自决定和赖和尚联合,他很愤怒。本来两个人已经商量好,不能和赖和尚联合, 被他吞并,但事后李葫芦又背着他私下与赖和尚交涉,投降赖和尚,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是团长,我是副团长,这个团到底何去何从,你起码得商量一下嘛!你商量都不商 量,就擅自做主卖身投靠别人,不眼里太没有这些弟兄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他也感到 自己以前把李葫芦小看了。过去看他是一个卖油的,头一回当头头,遇事没有主意,得 找自己商量;自己虽然是个副头,但还可以控制他;现在看不行了,这想法有些小看李 葫芦,一到关键时候,这小子还挺有气魄的。所以恼怒归恼怒,他又有些佩服李葫芦。 李葫芦也知道卫彪有些不满,有一次吃"夜草"时,也给了他些安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咱们得面对现实。与赵刺猬、赖和尚的两个大战斗队相比,单凭咱们这个小造反团, 单独行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说吞并就是吞并,说联合就联合,被人家吞并或联合, 无非是早晚的事。与其将来被人家吞并,还不如现在同意加入联合,这样更主动一些。 因为现在天下还没打下来,早联合打天下就有资本;你一直坐山观虎斗,等人家天下打 下来,谁也不会那么傻,白面馒头自动送到你嘴上吃。通过单独与赖和尚接触,这个人 有毛病,但这次给咱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名义上两个组织不合并,只是两支人马联合起 来向赵刺猬夺权,把他手里的公章夺回来。等夺了权,赖和尚当支书,同时给咱个革委 会主任。只是我当了革委会主任,你卫彪就少不了一个副主任。那个主任、副主任是全 村的,不是现在造反团的团长、副团长了。不与人家联合,单凭咱们的造反团,能打下 天下得个主任、副主任吗?是有被赖和尚利用的地方,可咱不也利用赖和尚了?是像被 赖和尚吞并,可咱不也吞并他了?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令卫彪气消一些。但气没有消尽, 仍然有不满。可不满又怎么样呢?不满他的决定也做过了。你现在还能再脱离李葫芦, 自己再单枪匹马干不成?那样就更幼稚、更势单力薄了。呆在造反团还能当副团长, 单枪匹马可就成草民一个了。想到这里,卫彪也只好将余下的火气压一压,不再说什么, 看着自己的造反团与赖和尚联合,看着自己的广播成了赖和尚的,开始呼喊向赵刺猬 夺权的口号。不过喇叭喊尽管喊,他不喊,他只是找别人喊。   但喇叭喊夺权口号的效果,在村里却特别大。喇叭日夜喊,口号一遍遍重复,使大 家觉得是真要夺权了,赵刺猬是真要站不住了,向赵刺猬夺权是应该的了等等。它使村 里有了打倒赵刺猬、向赵刺猬夺权的气氛。赖和尚、李葫芦两派的人,听到喇叭,觉得 这是自己的喇叭,马上就要夺权了,马上就要胜利了,权马上就是自己的了,所以个个 摩拳擦掌,劲头十足。赖和尚看到这形势十分高兴,对副队长卫东说,怎么样?和李葫 芦联合还是正确的吧?到了这时候,卫东也承认这样做有效果,有夺权的气氛。也是一 时高兴,晚上他又跑到路喜儿家,在路喜儿屋里,又提出要求,要和路喜儿亲热。但路 喜儿只让他摸脸,其它仍给拒绝了。   喇叭声传到赵刺猬这边,令赵刺猬坐卧不安。自从各地兴起夺权,赵刺猬就感到事 情有些不妙。他觉得目前的形势有些像土改,说打倒谁就打倒谁,说哪个地主倒霉,哪 个地主就倒霉。现在是说夺权就夺权了。权在自己手里,竟也成了被动,就得等着别人来 夺。不过赵刺猬认为自己和当年的地主不一样,当年的地主是旱地上的王八,想怎么摆 弄它,就怎么摆弄;而赵刺猬除了有权,还有一支几百口子的队伍呢。这队伍和赖和尚 的队伍旗鼓相当,你说夺权就夺权,那么容易?同时以前赖和尚是赵刺猬的部下,赵刺 猬知道他吃几碗干饭,本来就对他有些看不起,现在他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把权夺过去的。 所以对这夺权还有些期待,对保住自己的权很有信心。但当他听到赖和尚和李葫芦联 合起来向他夺权的消息,心里却很受震动,对以前的信心有些怀疑了。按说李葫芦他也 很看不起。可是两个看不起的联合起来,就不能让人看不起了。大喇叭一遍一遍广播打 倒他向他夺权的口号,也令他胆战心惊,过去广播"对歌"他就睡不着,现在不停要打倒 他,他更是懊恼非常。所以在一次吃"夜草"时,吃着吃着,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副队长 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问他叹什么,他说:   "说不定这回咱真完了,权真要让人家夺去了!"   冯麻子、金宝倒对联合、大喇叭没有太放到心上,认为不过是鸡狗联合瞎折腾,冯 麻子说:   "老叔太当回事了,他联合就联合呗,他们联合起来,不就比咱们多十来个人?看他 能一口把咱们的鸡巴咬下来!"   赵刺猬瞪了冯麻子一眼: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他们联合起来,就成了两派合并,有声势哩。看这大喇叭 整天响的!"   金宝说:   "老叔要觉得听大喇叭心烦,我带俺小组的人,去把大喇叭砸了,把李葫芦抓起来, 打他一顿,把他们那个小造反团给'呼啦'了算了,看他们还联合!"   赵刺猬说:   "要'呼啦'你早点'呼啦'呀,现在人家联合了,你去'呼啦',就等于'呼啦'人家两家, 赖和尚会坐着不管?你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吗?"   金宝不说话了,他不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这时冯麻子、金宝才感到 人家联合的重要性。他们都开始不说话,看着赵刺猬,赵刺猬这时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那句老话,其实权夺不夺,我倒是不太在乎。按说咱掌权十几年了,也该让 人家夺了。夺了我去住闺女家。问题是你们俩怎么办?一队二队几百口子人怎么办?要 一下都成了人家的奴隶,这倒叫我放心不下!"   赵刺猬这么一说,冯麻子、金宝又有些热血沸腾,捋胳膊卷袖说:   "老叔,你不能去住闺女家!咱一队二队也几百口子哩,咱也不是吃素的,让他来夺, 看他能给咱们夺了?"   这次"夜草"吃完,赵刺猬回家歇息,冯麻子、金宝却没有歇息,第二天就发动群众 去了。召开大会,把形势向一队二队的群众讲了,一队二队的群众认清形势,也有些愤 怒了,知道赖和尚、李葫芦马上要带着三队四队的人向他们夺权;如果权让人家夺过去, 今后就都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奴隶谁想当,谁不是五尺高的男儿,谁没有一腔热血? 大家愤怒地喊:   "×他奶奶,要动真格的了!"   "咱也不是吃素的!"   "要夺咱的权,先拼了二斤半!"   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有的小伙子散会以后,就回家开始准备铁锹、粪叉和铡刀, 防止赖和尚、李葫芦他们来夺权。冯麻子、金宝把这情况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倒 是有些感动,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底下的群众斗志还这么昂扬,是令他没想到的。他 当时就说:   "多亏了这些爷儿们,使我心里有了主儿!这次只要权叫人家夺不走,我非给咱们这 些爷儿们办几件好事不可!"   赵刺猬心里真是有了主儿。有了主儿就有了精神。这天夜里他睡着了。自己这边的 群众斗志昂扬,他倒要看看赖和尚他们怎么来夺权。但等第二天,他思谋一天,觉得光 干等着人家来夺权,也不是办法,自己也得想些积极的主意。想到第二天,他忽然做出 一个让冯麻子和金宝吃惊的决定,他让他们通知赖和尚,想和他共同吃一次"夜草"。冯 麻子、金宝当时十分愤怒,问:   "老叔,你这是干什么?权还没被人家夺,你心里就发虚了?就要向人家低头了?"   赵刺猬笑着说:   "一块吃一次'夜草',就叫低头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是条龙,前后一样长是条虫。 过去一块共事,现在虽然分成了两派,找他谈谈有什么妨碍?他要向咱夺权,咱跟他 说说利害,如果不动一刀一枪,就能把他说服,双方都不损失,咱的权又保住了,岂不 更好?"   冯麻子、金宝还撅着嘴不理解,他们对赖和尚还有一股不服气的愤怒,但也觉得赵 刺猬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派人给赖和尚下通知。不过冯麻子临走时又说:   "老叔,你这心思肯定是白费,'夜草'肯定是白吃,赖和尚不会听你的话罢手!"   赵刺猬说:   "咱做到仁至义尽。如果他不听劝,仍要夺权,咱们只有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等着 人家了!"   第二天,赖和尚接到了赵刺猬一块吃"夜草"的邀请。他对接到这样的邀请,感到有 些吃惊,一时还弄不清楚赵刺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他自己以前就邀请过李葫芦一 块吃"夜草",所以对赵刺猬这种做法也能理解。两兵交战,不耽搁两边的首领共同吃饭。 吃饭是首领的事,交战是下边的事。吃饭归吃饭,交战归交战。接到邀请,他开了一 个"偏向虎山行战斗队"、"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方面头目的联席会议, 向大家通报情况,征求意见。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在征求之前,他已拿出一个意见,无 非现在说出来让大家知道。赖和尚好赖当过十几年大队干部,有领导经验,自两派一合 并,他就知道头目由两个就成了四个;头目一多,就不能像过去一样商量事情,征求意 见,因为人越多越尿不到一个壶里,应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副手越多,你越不能依 靠,越得自己做主拿意见。这次他拿的对付赵刺猬邀请的意见是:见。他想见赵刺猬, 倒不是想与他谈什么,他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弄一弄赵刺猬这小子正在想些什么。他们 眼看就要夺他的权了,大喇叭整天广播着,他害怕不害怕?赖和尚一说要见,李葫芦、 卫东、卫彪说他肚子疼,没有参加),就不好说不见。于是就定下来见。只是对会面的 地点,李葫芦有些看法。因为会面地点原来是赵刺猬定的,定的是吴寡妇家,而吴寡妇 家是赵刺猬的根据地;你提出邀请,又由你定会面地点,不妥;既然你提邀请,会面地 点就应该由我们定,应该定在牛寡妇或是吕寡妇家,这样才公平。其实李葫芦倒不是真 对会面地点有什么看法,在哪个寡妇家都无所谓,只是联合之后第一次参加赖和尚的会 议,总得说些什么;一句话不说,只知道仰着脸听赖和尚讲话,岂不被人看不起?不过 赖和尚听了李葫芦的话,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他提邀请,就不能提会面地点;如果要 见面,就得改会面地点,就得你来,我们不能去,就得在我们寡妇家。联合会开后,赖 和尚便让卫东派人将这个意见通达给赵刺猬。赵刺猬接到通达,对会面地点倒不太计较, 只要赖和尚同意见面,地点在哪里他无所谓,于是就同意会面地点改在牛寡妇家。不 过在会面的前一天,他让冯麻子给牛寡妇家送去一条牛腿,两只鸡,四瓶白干,二十多 个咸鸭蛋。赖和尚知道赵刺猬送东西,也只是一笑。   这天夜里,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赵刺猬、赖和尚又重新第一次在一起吃"夜草"。 由于这次会见的意义重大,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牛寡妇也提了精神,将这次"夜草 "做得很丰盛。有炖牛肉、有炖鸡,还有一盘烩蛤蟆;旁边有八瓶白干。两人在一起吃过 十几年"夜草",对双方的饮食习惯都很熟悉。赖和尚是吃饭之前先喝酒,赵刺猬是吃上 一点饭垫底然后再喝。两人仍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让谁,各自吃喝各自的,这倒有一种 亲切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候。过去两个人都是吃到一半停下去说事, 说完事再接着吃,所以这次他们也吃到一半停下,准备说事。只是过去两人都是在吴寡 妇家吃,现在第一次共同在牛寡妇家吃,牛寡妇不熟悉两个人在一起的习惯,见两人停 下筷子不吃了,在一旁殷勤地劝:   "吃呀,别停筷子,锅里还有一只蛤蟆哩!"   这让赖和尚觉得有些丢脸,瞪了她一眼:   "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倒是赵刺猬宽厚地一笑,看牛寡妇出去。他这一笑,有些惹恼赖和尚。牛寡妇出去 以后,他不像往常一样停下筷子专心说事,仍拿起酒杯,慢慢地往肚子里喝。   赵刺猬却完全停止了吃喝,专心地说事。赵刺猬看着赖和尚说:   "和尚,'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了吧?"   赖和尚喝得脸通红,答:   "可不。"   赵刺猬说:   "咱俩也两年多没在一起吃'夜草'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说:   "自打土改到现在,咱哥俩也搁十几年伙计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向前探探身子说: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向你说句话,十几年中,我要有哪些地方对不住兄弟,还望 兄弟高抬贵手,原谅我一次!"   这时赖和尚身子往旁边铺上一歪,倒在那里,嘴里嘟嘟嚷嚷地说:   "不行了,今天喝醉了,一瓶酒下去,把人就打翻了,不行了,老了。"   接着又响起了鼾声。   赖和尚这个举动,令赵刺猬十分愤怒。两人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知道赖和尚的酒量。 他这肯定是装醉。自己放下架子低声求他,他连句话都不吐就装醉,一方面证明他多 么看不起自己,另一方面表明他不肯"高抬贵手",原谅自己。这让赵赖猬心中的怒火一 股股往上蹿。妈的,自己低头求他,也无非是一种高姿态,他倒拿根针当棒槌,摆上了 架子。看样子他是要与自己战斗到底,中途罢休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实力不比他差,早 知道这样,谁低头求他,与他一块吃"夜草"!当年不是老子拉你出来搞土改,你现在也 无非是个穷小子,也不装醉摆威风了。不过他觉得今天和他一块吃"夜草",探一下他的 口气也好,知道他要战斗到底,自己也有个思想准备。那咱们就战斗到底吧!想到这里, 赵刺猬又生出一股豪情,等待战斗开始。所以他不再说话,就看着赖和尚装醉。   赖和尚还真是装醉。他来和赵刺猬一块吃"夜草",本来就不想和他商量什么事,只 是想探探赵刺猬的口气,看他搞什么阴谋诡计。都已经成了阶级敌人,还有什么可以商 量的?他想知道的,也无非是赵刺猬要商量什么。当他听到赵刺猬商量的目的,也无非 是要他"高抬贵手""原谅他",心里不禁一阵惊喜。原来是这个。这说明自己联合的策略 成功了,赵刺猬有些心虚。而对方一心虚,他这边夺权就胜利了一半。就好象两个人打 架,一个心虚,一个不要命,不要命的肯定打得过心虚的。但赖和尚决不准备"原谅"赵 刺猬。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十几年了,已经成了阶级矛盾,无法更改、无 法"原谅"了。什么"原谅"?现在你听他说得好听,他要你"原谅",是因为现在你得势; 你真要"原谅"他,等到他得了势,他决不会再"原谅"你。牵涉到谁上台谁下台,不是你 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别听那些废话。赖和尚好歹也当了十几年干 部,这点斗争经验还是有的。但他又不好正面回答人家"原谅"还是"不原谅",像战场上 交兵一样,兵打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但当官的见面,还得握手讲些礼貌。所以他既 不回答"原谅",也不回答"不原谅",倒在铺上就醉了过去。   赵刺猬看着赖和尚在那里装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废,与其在这里求人,不如回 去加紧练兵,等着人家攻击。因为政治斗争就是这个,知道对方已经下了决心,你就不 要再犹豫了。战场上没有通过求饶求得和平的,除非你当人家的俘虏。具体到村里,除 非你现在把公章捧出来,双手递给赖和尚,赖和尚才能原谅你。一想到这个场面,赵刺 猬就觉得赖和尚太无赖太不自量,头上一股股火苗往上蹿。既然你要执迷不悟,我也只 好奉陪到底,看这权、公章是好夺的?想到这里,他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朝地下吐了 一口唾沫,剩下的一半也不吃了,站起身走了。   赵刺猬一走,赖和尚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又接着喝酒吃肉,又说又唱,还高声喊 叫,让牛寡妇上蛤蟆。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赵刺猬和赖和尚和谈破裂。和谈既然破裂,大家都开始互相 谩骂对方不仁义,接着开始磨刀擦枪准备战斗,准备夺权和反夺权。赵刺猬的副队长冯 麻子、二组组长金宝埋怨赵刺猬说:   "早就劝老叔不要找赖和尚谈,你非要去谈,看,受了人家一顿侮辱不是!与其去受 人家侮辱,还不如在家磨两口大铡刀哩!"   赵刺猬叹口气拍了一下巴掌说:   "怪老叔脑子胡涂,从今往后,再不说和人家谈,你们都回去磨铡吧,等着人家来夺 权!人家剁了咱的脑袋,咱就把权交给人家;要是剁不下咱的脑袋,咱还掌权,就把他 的脑袋给剁下来!"   冯麻子和金宝这才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回去动员大家磨铡。   赖和尚这边,也向李葫芦、卫东、卫彪宣布了当天的情况。大家都觉得赖和尚装醉 侮辱了赵刺猬一番很开心。赖和尚说:   "既然拒绝了人家的'原谅',咱就得争口气,回去动员大家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夺权! 别大话吹了半天,到时候权夺不回来,可就丢大人了!"   李葫芦、卫东、卫彪下去,也动员两个组织的群众磨刀擦枪,随时准备夺权。群众 也很高兴,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准备夺权。村里出现前所未有的兴奋气氛。   李葫芦的大喇叭,口号喊得更响了。 四   夺权开始了。   夺权提前了。   夺权在七月中旬。   本来赖和尚没想这么早夺权。虽然县上、公社、周围别的村,已经有许多夺权的, 但赖和尚跟李葫芦、卫东、卫彪定下的夺权日子是八月一日。"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 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个组织的群众也是这么准备的。赖和尚认为八月一日是毛主 席搞秋收起义的日子,搞事情容易成功,倒不在乎早两天晚两天。但先因为村里一只鸡 蛋,后因为村里一只猪,在七月中旬,夺权竟出乎意料地提前了。   鸡蛋事件是由两派队员张石头张砖头引起的。张石头张砖头是兄弟俩,现在都三十 多岁。哥俩小时候一块长大,感情很好,一块到地里割草偷毛豆,一块下河里摸泥鳅; 和外边孩子打架,哥俩说上一块上,说下一块下,弄得满街的孩子都怕他哥俩。但兄弟 俩长大娶媳妇之后,之间开始产生隔阂。一开始娶媳妇,大家在一块过,之间没有什么。 但后来大媳妇二媳妇闹矛盾,弄得两个兄弟也有了隔阂。石头说砖头太自私,砖头说 哥哥没个当哥哥的样子。两个媳妇都说:   "这个鸡巴家,还过它干什么!"   于是哥俩分了家。但分家之后仍在一个院子住,为了孩子、鸡、鸭、鹅、猪、狗, 也断不了闹矛盾。有一天,张石头张砖头的父亲张拳头死了,为给张拳头做棺材,两家 往一块凑棺材板,两个媳妇埋怨凑得不公,互相吐了一阵唾沫。丧事办完,两家分丧筵 上撤下来的杂菜,两个媳妇又吵起了架,最后石头砖头也卷入进去,石头将砖头砸掉一 颗门牙,砖头朝石头裤裆里踢了一脚。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村里开始分派,兄弟两 个就参加了不同的派别。本来两个都在一队,都该参加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但砖 头媳妇见石头参加了赵刺猬,便不准砖头参加赵刺猬,非要参加赖和尚,说:   "咱跟他有仇,门牙都让他打去了,咱不能跟他一派!"   但砖头觉得全队的人都参加了"锷未残",自己一个人参加赖和尚恐怕不好,媳妇说:   "你要参加赵刺猬,我就不跟你个龟孙过!"   这样,砖头只好参加赖和尚,成了"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兄弟俩自参加不同 的派别,一个拥护赵刺猬,一个拥护赖和尚,双方都盼望自己的一派胜利,好压倒对方。 他们共同居住的院子,还是父亲张拳头创下的。自兄弟俩闹纠纷以后,院子显得很乱, 一地的鸡屎、杂草和猪粪。两家虽然有分歧,但两家的母鸡、猪、狗不懂事,还常在 一块玩。两家的狗常在一起抢东西吃,两家的鸡常在一块做伴下蛋。为了狗食和鸡蛋的 归属,两个媳妇常在一起骂架。"文化大革命"刚开始,赵刺猬一派在村里势力大,石头 参加的是赵刺猬,大媳妇在吵架中就稍占上风,有时有事没事还跐着门槛骂:   "瞧那鸡巴样,啥时候毛主席一声令下,就叫你们成了地主富农反革命,那才叫你们 吃不了兜着走!"   二媳妇也自知自己的组织比人家弱一些,说话骂架底气就差些。这时她也有些后悔 让丈夫参加了赖和尚。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特别是兴起"夺权"以来,赖和尚 又明显占上风,赵刺猬就显得有些被动,二媳妇又高兴起来,她开始跐着门槛骂:   "觉得自己抱了个粗腿,弄了半天,原来是个走资派!听听大喇叭吧,快打倒了,快 夺权了!等打倒了,夺权了,都装到监狱枪毙了,那才叫解恨呢!"   这时大媳妇又有些心虚,担心自己的权真有一天被人夺去。如果权真被人家夺去, 二媳妇那样的泼妇,还不骑到人脖子上拉屎?只是后来听丈夫开会回来说,赵刺猬不承 认自己是走资派,权不是好夺的,村里到底谁胜谁负还料不定,这才放下心来。   七月十三日,院子里有鸡在草屋下了一个蛋。听到鸡叫,大媳妇二媳妇同时从屋里 出来,看这只蛋到底是谁家的鸡下的。两人跑到蛋前,蛋前站着两只母鸡,一只是大媳 妇的,一只是二媳妇的,于是发生了纠纷,大媳妇说这只蛋是她家的母鸡下的,二媳妇 说这只蛋是她家的母鸡下的。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时大媳妇在院子里占上风,鸡蛋 就被大媳妇捡去了;这次二媳妇认为自己这边快夺权了,该占上风,这只鸡蛋也该归自 己捡去。可这次这只鸡蛋确实是大媳妇家的鸡下的,因为她家的鸡下蛋有一个特征:鸡 蛋上有血丝。这次这只鸡蛋就有血丝,如果平白无故捡去,就太没有道理。两人先是争 吵,后开始厮打。厮打一阵,地上的鸡蛋已经被两人来回翻滚的身子压碎了。这时老二 砖头从自己战斗队开完会回家,见两个媳妇在一起打,便跑上去劝架。他一劝架,二媳 妇便不和大媳妇打了,照丈夫脸上就是一巴掌:   "妈那个×,你老婆被人欺负,你不报仇,反倒劝架。要是这样,还夺那个鸡巴权干 什么!"   老二砖头怕老婆惯了,挨了老婆一巴掌,也怒气上升,反过来照嫂子脸上扇了一巴 掌。没想到大媳妇平日有头昏的毛病,脸上突然挨了一大巴掌,立即晕倒在地。但砖头 和二媳妇以为她是装蒜,又一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屋。这 时老大石头也从自己的战斗队开完会回来,见老婆晕倒在地,急忙弄了一碗凉水泼到老 婆脸上。老婆醒来,扑到丈夫身上就哭了起来。石头听了老婆的哭诉,也怒火上升。但 他没有立即找老二报仇,而是拉着媳妇就出了门,去找自己的组织。石头平时和自己组 织二组组长金宝混得不错。他拉老婆来到队部,金宝正好散会还没有走,留下来和副队 长冯麻子一块喝干酒(即没有菜的酒)。石头将老婆推到金宝面前说:   "看看,刚才你们还说咱们的权人家夺不了,村里夺了夺不了,家里可已经让人家夺 去了!仗着是'偏向虎山行'的,一巴掌就把人打昏在地。我想问问你们当头的,这事你 们管不管?你们要不管,我也不参加你们了,早晚是被人家打倒,还不如早些向人家缴 枪投降,免得天天挨巴掌!"   接着让老婆把刚才发生的事哭诉了一遍。   金宝、冯麻子这时都已喝得有些脸红,金宝听后挠着头说:   "管谁不想管,只是你们这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叫俺如何管?"   冯麻子却用手止住金宝,说:   "这不是家务事,这事情不一般!以前他怎么不打人,现在他怎么打人了?是看着咱 们'锷未残'快败了!要是这样,咱还不能不管。咱要不管,他更该得寸进尺了!这风气 传染开,最后弄得咱们的人到处受欺负,那还了得?这次咱要吃个哑巴亏,就证明咱快 被打倒了,这不行。金宝,你带几个人去,去把砖头家'呼啦'了,看到底谁先被打倒, 看他以后再打人!"   金宝这时也想通了,立即放下酒盅,去集合了几个人。临走时冯麻子又交代:   "记着用柳条抽他,问他还夺权不夺权了!"   金宝答应了,就带着人,拿着柳条,由石头和他的媳妇领路,去到砖头家打人。可 到了砖头家,砖头和他媳妇早闻风而逃,逃到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石头问:   "他两口跑到了他们队部,怎么办?"   金宝刚才喝了酒,出门风一吹,现在已经有些微醉了,说:   "麻子说了,这次不同往常,他就是跑到天边,也得把他抓回来!"   于是带着人又去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等他们来到队部,卫东已经带着"偏向虎山 行"的一帮人在门口等着。自从知道把石头老婆一巴掌真打晕了,砖头和他老婆就有些着 慌。后来闻到金宝要带人来替石头老婆报仇,就急忙避到了自己队部,将情况向副队长 卫东汇报了。卫东听后一笑:   "又没有打死她,怕他个毯哩。让他们来人,咱们正要夺他们的权,还怕他们来人?"   所以金宝带人来时,卫东已带人在门口等着。金宝和卫东本来就有些相互看不起, 金宝觉得卫东胎毛还没褪尽,年轻不懂事,上了几年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要不是"文 化大革命",他是生产队长,卫东无非是生产队一个劳动力,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 打狗他不敢打鸡。卫东觉得金宝大字不识,有勇无谋,赵刺猬手下都是这样的人,哪有 不败的道理?但今天金宝来势很猛,见面就将柳条伸了出来,用柳条指着卫东说:   "狗蛋(卫东以前的名字),今天明着告诉你,我喝了点酒,别惹大爷生气。大爷今天 来事情也不大,无非抓一个凶手,差点把人给打死!你要识相,把凶手给交出来,大爷 仍回去喝酒,你要不识相,别怪我手里的柳条认不得你!"   卫东听到金宝叫自己过去名字,感到非常恼怒,又见金宝说话这么不讲礼貌,弄个 柳条在他脸前晃,心中更加生气。这老王八真是活腻了,哪天把权夺过来,一定要好好 用柳条教训他。但卫东现在没有发火,而是将膀子架起来,对金宝嬉皮笑脸,说:   "金大爷,你不要生气,我今天也喝了点酒。告诉我谁是凶手,我就将凶手交给你!"   金宝说:   "砖头家两口就是凶手,一巴掌把石头老婆打晕在地!仗着谁的势力了,这么猖狂!"   这时砖头媳妇在屋里喊:   "她先下的手!她仗着谁的势力,这么猖狂!"   卫东止住屋里的砖头媳妇,指着金宝身后的石头媳妇说:   "金大爷,你说石头媳妇被打晕了,她怎么在你身后好好地站着?"   金宝这时有些结巴,说:   "现在她好了,刚才她晕来着!"   卫东说:   "刚才她晕我没看见,现在她没晕我可看见了!"   接着又转身向屋里的砖头和砖头媳妇:   "你们把石头媳妇打晕了吗?"   砖头和砖头媳妇在屋里异口同声答:   "没有!"   卫东拍着巴掌说:   "看看,金大爷,一个没晕,一个没打,你这不是带人无理取闹吗?你无理取闹不说, 手里还拿着柳条想打人,我看你不是来捉凶手的,你倒是来当凶手了!"   金宝被卫东的话绕了进去。他到底没文化,嘴上说不过卫东,所以急得脸都白了:  "什么,你倒说我是凶手?权还没夺过来,你倒血口喷人了!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 说,我今天先捉走砖头两口拉倒!"   说完,一挥柳条,就指挥"锷未残战斗队"的人进屋捉拿砖头两口。卫东见金宝来硬 的,倒有些害怕,不过他身边的十几个战斗队员倒是不怕,仇怨已积了两三年,有的人 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这次可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于是一个对一个,拦住不让进门,砖 头和砖头媳妇也从屋里走出来,又对上石头和石头媳妇。大家先是扭在一起,后来是厮 打,后来动起了柳条,后来动起了棍棒和铁锹把。金宝冲锋在前,卫东却退后溜了。不 过他没有溜到别处,而是溜到地里,把正在地里干活的"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 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人叫回一些助战。助战的人一到,打得更热闹了。卫东又通知李葫 芦,让他把喇叭打开了。   一场混战,双方各有损伤。"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到 底人多,又有喇叭助威,取得了战斗的胜利。"锷未残"这边人少,伤的较多,其中两个 脑袋开花,三个腿被打断了,一个腰被打坏了,都血里糊拉的,金宝的脸、眼睛也被打 肿了,脑袋上开了两个口子,往下淌血。"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 反团"的人也伤了几个,其中一个脑袋开花,其它都比较轻。在这次混战中,石头媳妇又 被砖头扇了一巴掌,又晕了过去,这次没醒来;砖头在扇石头媳妇时,被石头从背后拍 了一铁锹,头上开了花,也晕倒在地。混战结束,两派各自抬着自家的伤员,急忙奔了 公社卫生院。   双方混战的消息,传到了双方的最高领导赵刺猬和赖和尚耳朵里。赖和尚这两天又 犯痔疮,在家里躺着。当时他听到街上一阵喧嚷,但当时痔疮正疼,他没有放到心上。 到了下午,卫东、李葫芦、卫彪来了,向他汇报今天中午发生混战的情况。卫东说:   "幸亏咱们今天人多,才没有吃亏,不然非被他们撂倒几个!老叔,既然今天咱取得 了胜利,索性乘胜追击,明天正式把他们的权夺了算了,何必要等到八月一日!"   赖和尚躺在床上没动。听到今天混战取得了胜利,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问了问自 己这边伤了几个人,是否都送到了医院?但他对今天混战的起因有些不满意,说打就打 ,何必因为一只鸡蛋?理由听起来有些不大方。不过既然打过了,又取得了胜利,也就 算了。但他对卫东提出要乘胜追击,提前夺权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说好八月一号, 就是八月一号,哪里差这几天?再说自己现在正犯痔疮,如何到现场指挥?大概卫东看 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又说:   "其实夺权十分简单,咱们人多,像今天这样,把他们的人一包围,大喇叭喊着,再 撂翻他几个,还怕他不交出公章?他不交公章连他也撂翻!要是你老叔犯痔疮,不方便, 你不用动,由我跟李葫芦去指挥就行了,保证把权给你夺回来!"   听到卫东这番话,赖和尚马上有些警觉,从炕上坐起来,两眼盯着卫东看。他从这 番话里,突然听出卫东有野心。他今天指挥了一场战斗,有些忘乎所以,有些不知天高 地厚;革命要胜利了,他想篡权,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指挥部队。以前没有看出 来,关键时候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赖和尚没有从脸上露出来,只是 转过头问李葫芦:   "葫芦,你看呢?"   李葫芦到底卖过几天油,他已看出赖和尚脸上有些不高兴,也觉出了卫东太忘乎所 以,说话不注意。于是他说:   "依我看,夺权还是不能提前,起码得等老叔的痔疮好了。老叔在村里多年,没有老 叔,这权恐怕夺不回来!"   赖和尚看了李葫芦一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真是我中有敌,敌中有我,情况复杂。 过去他与李葫芦联合,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团壮声势,从心里并没有把他当 成自己人。他原来给李葫芦许愿,联合夺权成功,给他一个革委会主任,其实那只是一 个空头支票,只是骗他来联合。真夺权成功,革委会岂能给他个正主任?顶多给个副的, 正的还得给自己人。现在看,李葫芦倒比卫东还强。他已经下定决心,将来夺权成功, 空头支票可以兑现,卫东则应该往后排一排。想到这里,他又重新躺到炕上,板着脸 说:   "夺权不能提前,还是八月一号,没事你们散了吧!"   这时卫东、李葫芦、卫彪都看出赖和尚有些不高兴。本来卫东还想说什么,但看到 赖和尚的脸色,头脑也有些清醒。于是大家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散了。   赵刺猬得到混战消息已经是傍晚。当时他没有在家,在村西贫农吴老贵家躺着。吴 老贵的老婆,就是当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李家少奶奶当年的男人李清洋,土改时被政 府镇压。男人被镇压以后,李家少奶奶一个人没法过;这时村里已经没有地主,为了改 变自己的成分,她嫁给了贫农吴老贵。吴老贵是个老实疙瘩。自从赵刺猬在村里当了支 书,就开始到吴老贵家来找她。吴老贵害怕赵刺猬,也不敢不让他来找自己的老婆。倒 是李家少奶奶一开始并不愿意与赵刺猬来往,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长的模样。但 赵刺猬开导她:你看不上我,就看上吴老贵了?你看不上他,不照样嫁了她?现在解放 了,不是你当少奶奶的时候了,一切凑合着吧。李家少奶奶想了想,只好与赵刺猬相好。 好在土改时赵刺猬曾把她叫到贫农团半夜审讯,所以两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自与赵 刺猬相好,赵刺猬倒对她十分照顾,她可以不下田劳动,在磨坊看驴拉磨。年轻时赵刺 猬来得勤,来了吴老贵必须出去。后来年纪大了,赵刺猬来得便少了,再来也无非是遇 到烦心事时,过来聊聊天开心,大不了再让李家少奶奶掐掐脑袋,这时吴老贵出去不出 去都可以。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赵刺猬心烦的时候增多,来吴老贵家又勤了。自从 开始夺权,他每天都要来。这天他又心烦,出于习惯,他又到村西吴老贵家来,让李家 少奶奶给他掐脑袋。从上午一直掐到傍晚,中午饭、晚饭都是在吴老贵家吃的。吃过晚 饭,赵刺猬又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头,这时突然闯进两个人,一个是冯麻子,一个是金 宝。金宝头上缠着绷带,浑身上下血糊糊的。把赵刺猬等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冯麻子 和金宝,赵刺猬问:   "你们俩跟谁打架了?"   金宝"哇"地一声哭了,说:   "老叔,不得了,咱们的人都让人家打倒了!"   冯麻子接着将混战的过程向赵刺猬作个汇报。赵刺猬听说发生混战,吃了一惊,这 是不好的征兆。就怪冯麻子、金宝没事找事,为一只鸡蛋,为人家的家务事,去跟人家 搅事端。听说发生混战以后,自己这边伤的人多,人家取得了胜利,心里又十分窝囊。 又怪冯麻子、金宝有挑事的本事,没打仗的能耐。既然没有这个能耐,为什么还挑事? 既然挑事,就该把这个事弄胜才是。他从这次部下的失败上,似乎隐约预感到最终失败 的结果。又看到金宝被人家打得一头血污,在那里"呜呜"地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 金宝满头是血,他也不好马上把金宝怎么样,只是瞪起眼睛问:   "你们平常不是都挺厉害,怎么一上战场就草鸡了?听说人家八月一号准备夺权,照 你们这样子,还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给人家,免得你们再挨人家一顿打!"   这时冯麻子说:   "老叔不要生气,这次发生得有点突然,没有准备,所以失了败;下次咱们准备好, 看打得过他们不!"   金宝撅着嘴说:   "他们手里都有凶器,棍棒的棍棒,铁杴的铁杴,咱们都是赤手空拳!"   赵刺猬朝他们两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   "谁让你们赤手空拳?他们会拿凶器,你们就不会拿凶器了?什么都要我教给你们! 回去给群众布置,从今往后,一人怀里揣一把镰刀,等着他们再来打人!等着他八月一 号来夺权!他夺咱的权,咱就开他的肚子;开了他肚子,他就夺不了咱的权!就这样人 家还给你们打得鼻口出血,要等人家夺了权,人家还不烧吃了你!"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冯麻子和包着脑袋的金宝,就下去布置群众揣镰刀,等着再一 次打仗,等着八月一号赖和尚和李葫芦的战斗队和造反团来夺权。   没等到八月一号,七月二十二号这天,双方又发生一次冲突。这次冲突比上次大, 死了七八个人。这次冲突导致了夺权的提前。上次冲突因为一只鸡蛋,这次冲突因为一 只猪。猪在村子里已经不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村里跑的到处是猪。村里人一般不 吃猪,不是死了老人,或是娶儿媳妇,谁家吃猪干什么?只是村里干部吃"夜草",才杀 一口猪,将肉腌起来慢慢吃。不过那时村干部就一拨,村里的猪吃不过来,所以街上跑 的到处是猪。但自从"文化大革命",村里的干部由一拨变成了三拨,三拨干部吃"夜草", 猪下去就快。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快三年了,村里的猪剩得已经没有几头了。七月 二十二号这天,赵刺猬的"锷未残"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赖和尚与李葫芦的联合 派也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锷未残"那边领头的是冯麻子,联合派领头的是卫东, 双方在贫农晋大狗家碰了面。晋大狗家有一只花猪,冯麻子要征,卫东也要征,双方 又起了纠纷。上次因为一只鸡蛋双方打过一仗,大家心里都存着仇恨。"锷未残"上次吃 了亏,这次冯麻子也有些逞能,想将上次金宝丢的面子由他再捡起来。卫东这边上次打 了胜仗,士气正旺,这次想乘胜追击。双方纠缠一阵,开始抢猪。猪没抢着,人又打在 了一起。一边打着,双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营搬兵。因为快到八月一日,各自大本营 都有准备,在金宝和卫彪的率领下,双方全体出动,涌到了晋大狗家,全村五六百口子, 打在了一起。晋大狗家盛不下,就在晋大狗家墙外的街上打。这是自村子成立以来, 村里发生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械斗。除了不会爬的孩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参加了。从上 午一直打到下午,血顺着晋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按说赖和尚、李葫芦联合派的人多, 应该占上风,但这次赵刺猬、冯麻子"锷未残"的群众一人揣着一把小镰刀现在都派上了 用场。所以这次赵刺猬派占了上风。械斗结束,全村重伤八十五人,轻伤三百二十一人, 死八人。死者中除一人是赵刺猬"锷未残"派那边的,其余七人都是联合派的,都被人 家的镰刀开了肚子。七人中还有一个女的,就是当初演学"毛选"的路喜儿。她本来不是 来打架的,是和一帮妇女来救护本派的伤员,也被人开了肚子。她的肚子还比别人开得 更往下。所以顺晋大狗家水道流出的,除了一股一股的血,还有一节一节的肠子。   仗打到傍晚,停了。仗是突然停的,也不知为什么,大家突然不打了,丢下家伙, 开始往公社卫生院抬人。死了亲人的,开始趴到尸首上哭。老康扑到路喜儿身上,哭得 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又"哈哈"笑起来。这时一街筒子鬼哭狼嚎。   在整个械斗的过程中,双方的最高头目都没有出现。赖和尚在自己家躺着,赵刺猬 仍在吴老贵家让李家少奶奶给掐头。战斗结束,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听取冯麻子和李 葫芦的汇报。从战斗一开始,到规模扩大,赵刺猬一直担心自己的队伍打不过人家,像 上次因为鸡蛋打仗一样窝囊。当听这次因为猪自己的队伍打胜了,心中十分高兴,说:   "好,好,这次打得好,看他们再夺权!"   接着查问伤亡情况。当听冯麻子说这次不但伤了三百多,还死了七八个,规模这么 大,他又有些害怕,从炕上爬起来说:   "我的妈,真闹成大事了!"   冯麻子擦着脸上的血说:   "多亏你老叔,让大家揣镰刀头,才取得了胜利。一开始胜败不分,最后'刷''刷'开 了他几个肚子,他们才害怕!"   赵刺猬吓得脸都白了,甩着两只手说:   "我让你们揣镰刀头,是让壮鬃自己的胆,怎么真的开了肚子!人又不是韭菜,割了 肚子就活不回来了!"   冯麻子瞪着眼睛说:   "不割他肚子,咱就得失败,权就保不住,你老叔支书不就当不成了!"   赵刺猬搓着手说:   "你保住了权,割了这么多肚子,这支书就是好当的啦?"   接着开始在地上转。转了半天,突然对冯麻子说:   "我马上回家去,你赶紧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让他们到我家说事!"   冯麻子一愣:   赵刺猬挥着手说:   "让你找你就去找,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   可没等冯麻子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赖和尚和李葫芦已经到了赵刺猬家门外。不过 不是他们两人去的,身后带着全体没打死没受伤的"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 东思想造反团"两派的群众,前边抬着七具尸体。赖和尚这两天痔疮已见好转。当战斗结 束,李葫芦、卫东、卫彪向他汇报战斗情况,说自己这次打败了,让人家打死七个人, 三个汇报的人就"呜呜"哭了。赖和尚也大吃一惊,但他没有哭。他只是怪自己手下三个 头目窝囊,联合两派的人,没有打败一派,当初还联合他干什么?原来还定八月一号夺 权,这仗都打败了,人都叫人家杀了,八月一号还怎么夺权?所以心里十分窝囊烦躁。 这时七个死者的家属也来了,找赖和尚哭诉。赖和尚看到一屋子死者的家属,忽然灵机 一动,觉得权还是可以夺的。虽然仗打败了,但仗打败也可以夺权,而且马上就可以夺。 于是对一地哭泣的死者家属说:   "×你们的妈,你们的人又不是我杀的,找我哭有什么用?赵刺猬的人杀了人,你们 怎么不找他去?把尸首抬到他家门口,看他怎么办?"   死者家属觉得赖和尚说得有道理,一哄而出,抬尸首的抬尸首,喊人的喊人,要到 赵刺猬家门口。赖和尚也下了地,带头走在前边,同时让李葫芦去开大喇叭,让卫东卫 彪在队伍里领群众呼喊口号。   "向赵刺猬讨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还!"   "赵刺猬血债难逃!"   等等。   到了赵刺猬的家,人们便包围了院子。这时村里的大喇叭也开始广播。这时已经是 晚上,人们打起了火把。火把灯笼,映红了半边天,映红了赵刺猬家的院子,映红了一 群愤怒的人,刚刚庆祝完胜利的"锷未残战斗队"的队员,见到这阵势,见到七具尸体, 都着了慌,纷纷作鸟兽散,回家闭门不出。冯麻子、金宝也害了怕,也随人溜回了家。 街上就剩下联合派的人。赵刺猬这时也回到了家,他是从后院跳墙头进去的。家里老婆 孩子老母亲都被院子外的人群吓傻了,在抱头"呜呜"地哭。他那个玻璃球眼大儿子满院 子乱跑。狼狗吓得也躲到了窝里。赵刺猬本来想立即与赖和尚、李葫芦坐下谈判,商量 时局,没想到他们利用这件事包围了自己家。他从门缝里看了看外边愤怒的人群和七具 尸体,又看到满街没有一个"锷未残战斗队"的人,就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被人困住, 心里也十分害怕。但他突然看到人群正中的赖和尚,赖和尚在尸体后镇定自如的样子, 他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赖和尚的用意。这时卫东卫彪已经指挥人在用大木桩撞门, 死者家属开始喊:   "杀了赵刺猬全家!"   "让赵刺猬全家替俺偿命!"   等等。赵刺猬老婆孩子都跑过来抱住赵刺猬的腿,哆嗦着让他救命。赵刺猬这时倒 不害怕了,长叹一声:   "想不到真要完了!"   于是到自己住室去了一趟,然后来到院子,不慌不忙打开了"咚咚"响的大门,从院 子里走出来,走到了灯笼火把下。赵刺猬突然从院子里主动出来,令灯笼火把下的人吃 了一惊。抬大木桩的人也愣到了那里。所以一时倒没了口号声,也没人说话,都看着他。 人群中惟有赖和尚没有吃惊,也没看赵刺猬,他在看地上的尸首。赵刺猬倒没看众人, 只看着赖和尚,对赖和尚说:   "和尚,咱哥俩也搭伙计十几年了。今天我头一回佩服你。"   赖和尚说:   "现在还扯那些干什么?你是血债累累的走资派!"   赵刺猬一笑:   "我血债累累?打仗的时候我在场吗?咱俩不知谁血债累累呢!"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木头疙瘩:   "你不就是要这个小木头疙瘩吗?我给你不就完了,还管得着花七八口人?"   接着将那个木头疙瘩扔给了赖和尚。不过小木头疙瘩没有扔准,还落到一具血迹斑 斑的尸体身上,然后再滚落到地上。卫东上前捡起木头疙瘩,递给赖和尚。赖和尚接过 疙瘩反过来看,上面已布满红红的血迹,转着疙瘩的一圈字倒没错,是这个村子的名字。 附记1   夺权胜利了。赖和尚成了支书。大家掩埋过尸体,开始庆祝夺权胜利。赖和尚让庆 祝胜利的人,共同吃了一次"夜草"。几百口子在一块吃,十分热闹。赖和尚让杀了两头 牛。夺权以后,赖和尚又拉着一车西瓜,到公社作了汇报。公社现在夺权掌权的正好是 甲派,甲派吃完西瓜,就承认了赖和尚的夺权。赖和尚上台做的第一件事,是号召大家 大养其猪。   赵刺猬下台以后,离开村子,住到闺女家去了。"锷未残战斗队"被人家夺了权,大 家树倒猢狲散。几百口子战斗队队员,有几个月见了人不敢抬头。赖和尚倒也宽宏大量, 将他们进行了收编。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凡是愿意反正参加"偏向虎山行"的, 一律收编。大家都踊跃改正站队,参加"偏向虎山行"。在收编队伍中,赖和尚和李葫 芦又发生了矛盾。李葫芦也想收"锷未残"一部分人,编到自己"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 想造反团"中去,并派卫彪私下里去做工作。赖和尚发现这一苗头后,约李葫芦单独吃了 一次"夜草"。赖和尚不知让人从哪里弄了两根驴鞭,让牛寡妇卤了卤,两人一人一根, 用手握着吃。当驴鞭啃到一半,赖和尚问:   "葫芦,早就想找你商量商量,夺权取得了胜利,你有些什么想法?"   李葫芦啃着驴鞭说:   "我没有什么想法。"   赖和尚说:   "听说你也在搞收编?"   李葫芦心里有些发虚。他看着赖和尚,又为自己心里发虚感到有些恼怒。妈的,两 派联合取得了胜利,你能收编,我就不能收编?于是说:   "上次打仗,我这边也死了两个人,所以这次也招了几个!"   赖和尚一笑:   "招吧,招吧,我同意。宁肯我少招几个,你那边也该多招几个!"   李葫芦吃了一惊,看着赖和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赖和尚从怀里掏出 一张纸,递给李葫芦。李葫芦看他纸上写着:   兹任命李葫芦为村革命委员会主任。   下边盖的是村里的公章。红牙牙的印迹。   赖和尚说:   "自夺权以来,这枚章是头一回用!"   李葫芦这时倒有些感动,捧着那张纸说:   "老叔,你看你,我想都没想,你就替我考虑到了!"   赖和尚扔下半截驴鞭,倚到炕上被子垛上,手掐一根席篾子剔着牙:   "我年纪一大把,总有退的时候;退了以后怎么办?还得依靠你们年轻人!要是单为 我自己,我连这个权都不夺!"   李葫芦说:   "这么说,倒是我心眼小了。老叔,听你一句话,我算明白了,这个编我不收了!"   赖和尚一笑:   "该收还要收。"   又问:   "小癞整天干什么?"   小癞是李葫芦的兄弟,小时候学过编牛套,长大爱到地里看瓜,现在西瓜秧拔了, 他整天没事,在家呆着。李葫芦说:   "他还能干什么,在家呆着。上次打仗,他伤了一根手指头!"   赖和尚说:   "我准备将你们的广播站升一级,升成村里的,你是革委会主任,由你管着。等小癞 手指头好了,就让他当广播员算了,也算革委会里的人,每天给他记十分工!"   李葫芦又有些感动,说:   "老叔全是好意,为侄子好。只怕小癞干不好!"   赖和尚说:   "谁一开始能干好?干干不就会了!"   这样这个事情就算定了。事情全部决定以后,"夜草"就结束了。从第二天起,李葫 芦就停止了收编,广播站也归了村里。李葫芦的副手卫彪有些不满,埋怨李葫芦为了自 己一个革委会主任,出卖了"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和造反团的广播站。卫 彪找到李葫芦,气呼呼地说:   "编还得收,广播站不能交出去,要投降你自己投降,我还要领着大伙干!"   李葫芦给他倒了一碗水,说:   "一开始我也不想投降。可赖和尚这人不可小看。夺权刚成功,就真把个革委会主任 让给咱。再说斗还能斗出个什么结果?赵刺猬不比咱厉害?还斗不过他,咱能斗过他? 斗来斗去,说不定咱也成了个赵刺猬!"   卫彪撅着嘴说:   "可不,你自己弄合适了,当然你不愿意斗了,可丢下俺这一帮弟兄怎么办呢?"   李葫芦拍着巴掌说:   "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了革委会主任,还能扔下你不管?好赖得给你弄个副的!"   卫彪不再说话。   赖和尚任命李葫芦为革委会主任,也引起了卫东的不满。他的不满主要是针对赖和 尚。自己给他出生入死卖命,临到头却卸磨杀驴,革委会主任不给自己,却让他双手捧 送给别人。这样处理事情,以后谁还给你卖命?所以他也气鼓鼓地找到赖和尚,要撂挑 子,连战斗队的副队长也不干了。赖和尚以前发现卫东有野心,所以不敢重用他;现在 见他来撂挑子撒气,更证明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他没有发火,也只是倚在被子垛上一笑:   "老叔知道了,知道你为李葫芦生气!"   卫东说:   "让他当革委会主任,我死也不服!"   赖和尚用手点着他说:   "说你年轻,你还真是年轻,不懂老叔的心思。一个革委会主任有什么好?无非是个 空架子,关键还是这个!"   用手握了握拳头,又说:   "你当你的战斗队副队长,现在战斗队又收编得那么大,手下一帮人马,将来说什么 不算?为什么非争一个空职?"   卫东说:   "他过去一个卖油的,有什么资格当主任?"   赖和尚说:   "蒋介石过去是一个流氓,不也照样当了委员长,他要现在投降咱,毛主席照样给他 弄个副主席,这你还不懂?毛主席真能把他当个副主席用?老叔眼不瞎,将来依靠的还 是你!"   卫东撅着嘴不说话。   这样,村里大局已定。支书赖和尚,革委会主任李葫芦,副主任卫东、卫彪。从此 村里的"夜草"又成了一摊,恢复成"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样子。只是过去赵刺猬当政时吃 "夜草"在吴寡妇家,现在改在牛寡妇家。   大局已定,赖和尚又回过头来处理上次械斗打死人的事。上次械斗死了八个人,其 中七个是赖和尚、李葫芦联合派的,凶手是赵刺猬"锷未残"的。死者家属常来找赖和尚, 让他做主报仇,赖和尚说:   "你们不要慌,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   现在村里大局已定,赖和尚就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县公安局军管组得知这村闹派 性打死人,已催过几次,现在赖和尚通知他们来人调查。来人中又有老贾。老贾一进村 就说,谁杀人谁偿命,还管你派性不派性啦?村里赖和尚亲自协助老贾他们工作。其实 案子很好查,当时谁用镰刀开的肚子,大家都知道。只是大家当时开肚子时,都想到是 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夺权和反夺权,没想到日后还要追查,开了肚子还要偿命。开 肚子的"锷未残战斗队"队员,现在都被查出来,用绳子捆上了。其中有两个是站队站错 了又站了过来的队员,已经参加了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但因为站过来之前杀了人, 所以也不能逍遥法外。冯麻子、金宝当时虽然没有直接开肚子,但他们是开肚子的指挥 者,所以也被抓了起来。冯麻子倒没什么,捆他的时候,还意气昂扬的;金宝一见老贾 的绳子就吓稀了,以为一捆走就活不成了,所以赶忙跪到地上向跟老贾站在一起的赖和 尚磕头:   "老叔,饶小侄这一次吧。怪小侄年轻,站错了队。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保赵 刺猬,早参加你这个战斗队了!"   赖和尚照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早知这样,那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你后悔了,当初你可威风着呢。也尝尝跟老子 做对的滋味吧,下辈子你就改了!"   一挥手,老贾就上去把他捉上捆住了。   照卫东、卫彪的意思,光捆冯麻子、金宝还不行,除恶务尽,还得捆赵刺猬。赵刺 猬是"锷未残"的总头目,一切罪恶应由他承担。赵刺猬不在村里,住到了闺女家。卫东 卫彪就要派人到他闺女家村上抓他。但老贾止住了他们。因为老贾与赵刺猬很熟,同时 也考虑杀人时他不在现场,不知不为过,不应担多大责任。他征求赖和尚的意见,劝赖 和尚说:   "过去都是一块的伙计,谁还不知道谁?他现在已经把公章交给了咱,人家又没杀人, 应该留条活路!"   赖和尚说:   "当然应该留条活路。这是他住到了闺女家。他不去闺女家,住在村里,我也不会太 让他过不去。每天吃'夜草',还少不了他!"   于是赵刺猬就没有被抓起来。   赖和尚"偏向虎山行"这边也被抓起一个。因为"锷未残"那边也死了一个人,是这边 人杀的。这人叫吕二球,过去是个剃头的。那边开肚子用的是镰刀,他开人家肚子用的 是剃刀。因为这边只有他一个人有剃头刀,所以肯定是他开了人家肚子,现在老贾也把 他抓了起来。吕二球被抓起来,感到十分委屈:"锷未残"被夺了权,抓他们的人是应该 的;自己在胜利这边,如何抓自己?所以他在被捆时,朝赖和尚吆喝:   "和尚,你抓人可抓错了!我是为了保你,才用剃刀杀了人,现在你怎么把我抓起来 了?和尚,你可得讲良心!"   赖和尚叹口气说:   "我知道兄弟你是保我,可我并没有叫你拿剃刀杀人!兄弟你过去保我,现在我不会 不讲良心。兄弟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婆孩子我替你照顾,不用你操心!"   说完转身离去。吕二球也被绑了起来。   人全绑齐,开始往县里送。本来说县里派大卡车来拉,可大卡车走到半路坏了,只 好由村里出一辆马车去送犯人。犯人们挤在车厢里,周围扶手上坐着公安局军管组的人。 路上犯人问老贾:   "老贾,这回县里不会杀了我们吧?"   老贾说:   "你们杀了人,怎么不该杀你们?"   犯人说:   "这次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为自个,都是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刺猬和和尚!"   老贾冷笑一声:   "为了'文化大革命',为了刺猬和和尚,刺猬和和尚在哪里?人家一个在闺女家住着, 一个当了支书,你们呢,要进监狱!"   犯人说:   "这回饶了我们,下次我们不这样了!"   老贾说:   "下次?那就等下辈子吧。也许下辈子你们清楚些。"   犯人听老贾这么说话,料定这回必杀无疑,要见阎王爷,于是都掩面"呜呜"哭起来。   犯人被押走一个月,下来一个通知,除了冯麻子和金宝,其余八个直接杀人者一律 枪毙,让家属做好准备,枪毙那天去刑场收尸。收尸时,注意每人带上二毛五分钱的子 弹费。 附记2   过去的邻县县委书记孙实根又从邻县回村里一趟。上次回来是步行,这次回来又坐 上了吉普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被打倒,现在各级政权实行三结合,他又被结合成 革委会副主任。虽然当副主任不如当县委书记,但当副主任总比仍让打倒强。当了副主 任,各方面关系也理顺了。老婆闹了两年之后,也不再跟他闹了。里外心情都舒畅许多。 在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不久,他又想念起老母亲,于是就坐吉普车回来一趟。他吉普车 在村里一停,大家马上就知道了,支书赖和尚、革委会主任李葫芦、副主任卫东、卫彪 都赶到了他家。上次他步行回来,被村里造反派抓去斗了一把,现在见赖和尚等人来, 还心有余悸,问:   "和尚,上次我回来斗了我一把,这次你们是不是又要斗我?"   赖和尚拍着巴掌说:   "老叔说哪里去了?上次斗你的是赵刺猬,赵刺猬已经被打倒了,我们是保老叔的, 怎么会斗老叔?"   孙实根笑着说:   "看你们这么多人来,把我吓了一跳!"   李葫芦说:   "你上次回来是'走资派',所以有人斗你;现在你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巴结还巴结不 上,怎么会有人斗你!"   见李葫芦这么说话,赖和尚瞪了他一眼。到底是刚当干部,连个话都不会说。但孙 实根并没介意,捋着满头的白发笑,边笑边点头:   "还是葫芦爱说实话!"   当天晚上,赖和尚让牛寡妇准备了一席丰盛的"夜草",请孙实根去吃。孙实根因要 夜里给老母亲洗脚,剪脚趾甲,便推说自己胃不好,夜里不宜吃东西。赖和尚几个拉不 动孙实根,就把孙实根的司机拉去吃。不过"夜草"准备半天,没请到正主儿,只请过来 一个司机,赖和尚等人心里都有些不满。过去斗你你来,现在请你吃"夜草",你倒架子 大了?"夜草"上菜是好菜,有鸡有蛤蟆,还有兔肉;但酒不行,是红薯干酒,一喝就上 头,"轰轰"的。几个人便轮流用酒灌司机,你灌一杯,我灌一杯,把对孙实根的怨气都 撒到他身上,把个司机灌得钻到了桌底下。等到第二天早上,司机酒还没醒过来,瘟头 瘟脑的。开上车与孙实根上路,到了半路,酒又发作,差一点将车撞到一根电线杆上。 把孙实根吓出一头汗。孙实根只好叫他把车停下来醒酒。等酒彻底醒过来,已是下午。 到了邻县县城,已是晚上。孙实根老婆见孙实根这么晚才回来,脾气大发:   "你不是说今天一早就能赶回来,怎么一直拖到晚上?在你家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是 与你地主娘有感情!"   孙实根在路上等司机醒酒等了大半天,身子已十分疲惫,这时也懒得向老婆解释司 机酒醉的原因,只是叹口气说:   "看来这村子是回不得了!"   从此,孙实根很少回来。他很少回来,村子还照样发展。长时间不回来,还引起赖 和尚等村干部的不满,认为他长时间不回来,是怕回来见面多了,沾了他的光。赖和尚 骂道:   "有名在外边当县委书记,不就六○年运回来两马车红薯干?别的谁沾过他的光?这 不跟村里没出县委书记一样?"   停了两年,孙实根在邻县又一次被打倒,赖和尚等人就不客气,派人送过去一捆大 字报。大字报上着重揭发了他的地主家庭。邻县得到孙实根家乡提供的炮弹,斗争起孙 实根来更有了劲头,好找历史原因。孙实根受别人斗争不怎么在乎,见家乡这样对待他, 看着那一张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爹他爷爷的事,与自己扯在一起,心里感到冰凉。受 过斗争回家,家里老婆又跟他闹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活路,也不知当初参加革命,现在 又在这县里当个头目是为了什么,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怀揣着老母亲的照片,从他所住 的家属楼上跳了下来。家属楼有六层高,本来应该摔死,可他首先落到了一个自行车棚 子上,在车棚上砸了一个洞,又落到地上,所以没有摔死,只摔断了双腿。从此孙实根 成了个瘫子。但造反派并没有饶过他,说这地主分子想自绝于革命,从此用大箩筐抬着 他四处斗争。这年四月,他的老母亲在家乡悄然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当时孙实根正在 外边坐着萝筐四处挨斗,并不知道。村里赖和尚等人也没有让人去通知他,只是派了几 个民兵草草将她埋进了乱坟岗。   孙家老太太死后三个月,村里又发生一次大动荡。这次动荡来自上边。本来一切都 大局已定,但突然事情又发生变化。赖和尚在公社一直依靠的是甲派,被打倒的赵刺猬 依靠的是乙派。一开始乙派占上风,后来兴起夺权,甲派夺权胜了利。赖和尚也就是在 这时候夺了赵刺猬的权,成了大队支书。本来大局已定,甲派在人事上都已安排妥当。 但突然有这么一天,有一个大人物到这县上来,说了一句话,又改变了甲派乙派的命运。 大人物坐车在街上走,看到街里墙上有乙派残存势力贴的一条标语:"大局已定,乙派 必胜"。当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当车子开到那里,他念 了一遍那条标语,点了点头。大人物吃了一顿饭,下午就回去了。但他上午点的那一下 头,却留给县里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乙派要东山再起,向甲派再夺权,说甲派夺权夺 错了;甲派说大人物读的是"大局已定,甲派必胜",大人物吃饭就是由甲派头目陪同的, 要集结力量镇压乙派的反扑。这风波波及到村里,本来该赵刺猬东山再起,向赖和尚 再夺权;赖和尚应该镇压赵刺猬。但由于上次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败得太惨了,赵 刺猬离开村子住到了闺女家,赵刺猬的副手冯麻子、金宝都被装进了监狱,"锷未残"的 队员也被赖和尚收编了,树倒猢狲散,难以成什么气候。赖和尚得知这一消息后,还赶 快做出一个规定:不准赵刺猬从闺女家回村。本来考虑他在台上时,肯定贪污过村里一 些钱财,带到了闺女家,准备调查追究,现在又做出规定,只要他不回村,不破坏村里 的安定,可以暂时不追究。这规定做出以后,赵刺猬真是三个月没回村。赖和尚有些放 心。但这时他领导班子内部,又发生严重分歧,令他头疼。革委会主任李葫芦自当了革 委会主任,倒很老实听话;但革委会副主任卫东卫彪,似不满足他们的位置,背后常有 些活动。卫东本来有野心,赖和尚知道;卫彪对他不满意,他也知道。但赖和尚知道他 们两个之间也有矛盾,所以安排在自己手下很放心,没想到他们两个有一天会重新联合 起来,背后搞名堂。卫东卫彪之间,过去因为路喜儿是闹过很大矛盾,但上次路喜儿在 战斗中已经死亡,两人又都已成家娶了老婆;虽然当初卫东曾独霸过一段路喜儿,但也 只是摸摸索索,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也令卫彪放心,所以两人关系有所缓和。现 在两人又都对赖和尚有意见,便开始重新团结起来,共同对付赖和尚。两人对赖和尚的 意见是:一、上次在职务安排上,把革委会主任安排给李葫芦,没有安排给他们,处事 不公;二、通过一年多共事,发现赖和尚和赵刺猬没有什么区别,应再做支书,也应打 倒,支书索性应由他们来做。赖和尚觉察后,觉得最好的解放办法是将他们撤掉,但卫 东卫彪两个长期掌握着"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两个战斗队,手下 已弄起一帮人,一时也不敢动他们。卫东卫彪也觉得现在不比以前,以前势力都在人家 手里,自己只是一个小雏;现在羽毛丰满,何不借  这再夺权的风试巴试巴?只是如 何才能把赖和尚赶下台,自己的势力如何用,两人还缺乏经验。为此两人曾背着赖和尚、 李葫芦单独吃过几次"夜草"。商量的结果,都觉得赖和尚不好打,和风细雨他不会下 台,应将两个战斗队中自己的人公开拉出去。但在团结不团结、保留不保留李葫芦的问 题上,两人又有分歧。卫东主张全部打倒;卫彪说将赖和尚一个人孤立起来,更利于打 倒。同时两个人又觉得自己名声都太小,不足以扛起重新拉队伍的大旗,卫东主张将已 经倒台的赵刺猬请回来,挑赵刺猬做大旗;打倒赖和尚以后,咱们做正的,让赵刺猬做 副的。卫彪说这样固然可以,但怕赵刺猬不同意。所以他们还想与住在闺女庄上的赵刺 猬进行一次秘密接触,看他同意不同意。卫东和卫彪商量的结果,没几天被赖和尚知道 了。赖和尚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撇开卫东卫彪,召集一些战斗队的小组长,也开了 一次秘密会议。   阴历五月初,两派开始正式分化。 返回上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