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1、钦赐“盘龙棍”   同治二年冬天,谁都看得出来,太平军已成强弩之末。东南半壁的军务,在节制五省将帅的两江总督曾国藩主持之下,李鸿章“用沪平吴”,以上海为基地,光复了苏州、无锡,向常州进兵;左宗棠经营浙江,自浙西节节往前推进,已经迫近杭州;曾国藩的胞弟,湘军称之为“九帅”的曾国荃全力进攻金陵,对太平天国的“天京”,已完成了大包围的部署。“天王”洪秀全众叛亲离,困处愁城,除了不时喃喃自语:“铁桶江山,你们不扶。自有人扶”以外,束手无策,自己都不知道毕命于何时?   其时的上海,由于有英法等国的租界,可资庇护,所以成为江浙富室的“世外桃源”;其中有个富商名叫朱大器,杭州人,全家陷在家乡,思亲不止,特意托一个亲戚,悄悄到仍在长毛占领下的杭州去接眷,倘或不能举家脱难,至少要将老母接到上海。此外还有一个重大使命,是收服一个姓张的歪秀才,相机作官军的内应,收夏杭州。   原来自洪扬起事,咸丰二年四月攻占湖南道州以后,如火燎原,不到一年工夫,席卷东南,竟在江宁“建都”。朝廷因为库藏空虚,军费支细;而更可忧的是,所谓“八旗劲旅”这块金字招牌,在鸦片战争中,为英国人砸得粉碎,要将无将,要兵无兵,不得不多方鼓舞,各地士绅办团练、输粮饷,保家保国。为咸丰皇帝重用的权臣肃顺,与才气卓越的恭亲王,虽为政敌,但都主重用汉人,所以三教九流,经由“军功”这条途径而致身仕宦的,不知凡几。朱大器便是其中之一,亦商亦官,以捐班候补道的资格,参与规复浙江的大计。   朱大器委托的这个亲戚,名叫刘三才,外号“刘不才”,但“败子回头金不换”,历练出一双“光棍眼”,一张随机应变的利口;一身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门槛”,用在正途上,可说无往不利。朱大器颇能识人,更能用人,所以尽管有人相劝:“刘不才吊儿郎当,怎么能办大事?”而他仍旧毅然托以重任。   到了杭州,刘不才包了一个土娼阿招;因为非如此,不能打进张秀才的那个圈子。   这张秀才本来是个惯于兴风作浪,包揽是非的土豪劣绅;不过他的秀才,早就为已经殉难的浙江巡抚王有龄,在当杭州知府的时候革掉了。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干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王有龄得报大怒,行文学官,革了他的秀才、及至杭州沦陷,张秀才向长毛自荐,设立“中城善后局”,以维持地方秩序为名,为长毛派捐征税,一半归长毛,一半落腰包。那“中城善后局”,是地痞流氓日常聚会之处,有烟有赌还有娼;刘不才到那里去过几次,冷眼旁观,用心探听,到底看出苗头来了:可以从张秀才的儿子小张身上下手。   张秀才什么都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的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好比“擒贼擒王”,收服了小张,自然就能收眼张秀才。这是一把“如意算盘”,事实上不容易,因为张秀才与朱大器结过怨,而且结得很深。   不过,收服小张并不难。刘不才在“嫖赌吃着”四个字上,资格比小张深得多;谋定后动,在一场对决的赌局上,刘不才耍得非常漂亮,小张心服口服,臭味相投,结成知交。当然,小张会带他去见张秀才;刘不才执后辈之礼,十分周到,给了张秀才一个极好的印象。   有了这个基础,刘不才可以动脑筋来为朱大器接眷了。   谈到这件事,小张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杭州到上海,只有走水路;陆路上处处哨卡,不容易过关。   “这要找人。找到这个人,一定有办法;找不到这个人,”小张皱一皱眉说:“比较麻烦了。”   “找哪个?”这时刘不才倒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参赞、参赞。”   “这个人——”小张忽然问道:“老刘,请帮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刘不才又笑了,“照这样看,有点上路了。”他说。   “怎么?你是‘门槛’里的?”   “老弟台,听你问的话,就晓得你跟我一样是‘空子’。如果真的在门槛里,就不会这样子问了。”   “对的。不过我虽是空子,安清的朋友很多;他们也不大瞒我。”小张又问:“你刚才说有点上路了,莫非你也有这方面的好朋友?”   “也可以说有。其实是朱大器的好朋友,松江漕帮的老大。”   “这个人我也听说过。漕船一共一百二十八帮半;松江九帮,也算大的了。”小张点点头,“照这样说,真是有点上路了。明天我想带你去看个朋友;这个朋友认识很久了,最近我帮过他一个大忙,交情突然之间厚了起来。再提到松江老大,看在安清义气的分上,一定肯帮忙。”   这不用说,他那个朋友也是漕帮中人;便即问道:“他是不是那一帮的当家?”   “对!‘嘉白帮’的当家;名叫孙祥太。”   “喔!”刘不才不由得肃然起敬;他因为接近松江老大的缘故,漕帮中的情形也颇了解;浙江一共二十一帮,而“嘉白”是“总帮”,承运嘉属七县的“自粮”,有他帮忙,从杭州到上海,一路可以保险。过了嘉兴,接下来就是松江老大的码头,更可放心。   “不过,他既是嘉白帮,怎么人在杭州呢?”   “他是来‘参家庙’的,大概还没有走。就住在家庙里面;明天我们到拱宸桥去看他。”   “好极了!”刘不才很高兴地说,“我一直听说安清的家庙,没有去过;明天倒要见识一番。”   小张摇摇头:“人家帮里的家庙,门槛外头的人,不能进去的。”   “这又不是‘开香堂’,外人不好参与。”刘不才不以为然,举例为证:“不是说乾隆皇帝南巡到杭州,微服私访,到他们家庙,还有‘粮帮公所’去过吗?”   “粮帮公所设在大王庙,人人可以去。每年春秋两季唱戏酬谢‘金龙四大王’保佑,海晏河清;还热闹得很呢!外头人确是不能去的。”。   “这样说起来,乾隆皇帝微服私行到安清家庙是瞎说?”   “不是瞎说。乾隆皇帝孝过祖的。”   “孝祖”是帮里的话,替祖师爷磕过头;换句话说,就是拜师,称为“孝祖”、以皇帝之尊,竟有此举,真个匪夷所思!刘不才不能相信。但谈得投机。就当“听大书”那样,不妨“姑妄听之”。因而往下追问究竟。   小张虽是“空子”,对安清的了解却比刘不才所知道的来得多——相传安清帮是由翁、钱、潘三祖所兴起:三祖在帮中是有字派的第四代。其时正当康熙末年,整顿河工。大兴水利,成效著着,漕运旺盛之时。翁、钱、潘三祖,奉第三代罗祖之命,组织运河各码头漕船的舵工、水手,名为协助漕运,暗中却存有反清复明的大志。   其时的漕运总督叫张大有,正因为漕船中人,品类不齐,争权夺利,好勇斗狠,常常闹事;甚至为了争过闸、争河道,抛弃漕船,上岸械斗。使得张大有深为头痛,有此三人——翁岩、钱坚、潘清;“法名”称为翁德惠、钱德正、潘德林来带领约束,自然求之不得,因而赋予好些特权。   开香堂收徒弟,也是特权之一,因为非此不足以建立伦理关系,执行“家法”。相传翁祖收徒弟人人;钱祖收徒弟二十八人;潘祖收徒弟三十六人,合八仙、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之数,总计七十二人,成为七十二地煞。这三帮的徒弟,犹似大族的叔伯弟兄,帮中称为大房、二房、三房。   三祖师分帮承运,八省调兑,自称为“粮米帮”,又名“漕帮”,外人则称之“青帮”或“清帮”。帮中立下二十四个字派:“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无学”,三房弟子,均依家谱字派起名。同时在杭州拱宸桥,运河起点建立家庙及粮帮公所,订立十大帮规、香堂仪式、孝祖规则、五戒十条、家法礼节。缺席大备,势力日增。   但不知如何,亦可能是三房势力太大,兼以播祖是杭州人的缘故;翁、钱二祖忽萌去志,要作塞外之游。潘祖苦留不获,只得含泪送别;从此由潘祖—个人“领帮行运”,而帮中亦就全是“三房”里的天下了。   过了两年,潘祖见两位师兄云游未归,思念不已,亲自到口外寻访,毫无下落。于是转道五台山去参陆祖——五台山分东西南北中五台;北台华严寺以北三里,有座紫霞洞,为安清、陆家庙以外的另一处“圣地”,因为相传帮中金、罗、陆三祖,都在此处修道。   到了紫霞洞拜见师父,叩询两位师兄的下落,罗祖开示:他们俩已有极好的结局,无庸寻访。同时赐潘祖“天书”两部,一部叫“定国天书”、一部叫“石匣天书”;以后连同历代祖师遗像、家谱,以及各种经典,一起秘藏在家庙第五进的藏经楼上。   当时潘祖已知翁、钱已经下世,肉身未能觅得,只好回到杭州,在拱宸桥粮帮公所附近,觅地建立两座衣冠冢,岁时祭扫,略申心意。当然,由此开始潘祖受三房弟子的公请,统带全帮;正式“定于一”了。   这样到了雍正十三年六月初六,潘祖的粮船经过黄河枫林闸下,忽起飓风,一时天昏地暗,波涛壁立,大小船只翻覆沉没的,不知几几,号陶呼救,惨不忍闻;潘祖坐的虽是一只满载可装漕米一千二百石的“太平舟”,中间大桅,竟亦折断。潘祖见此光景,想起遭此大创,将来追究责任,赔粮赔船,是个不了之局;忧急攻心,立即口吐狂血,一恸而绝。   等到风浪稍定,收拾残局,查点粮船,损失三分之一;粮帮弟子死了一百多。粮帮经此巨变,不能不商议善后;首先就要重新推举一位帮主。于是召集各帮当家会议,公推王伊统领全帮事务。   王伊在帮中称为“王隆祖”,字德降,又号降祥;是潘祖“开法领众”的大徒弟。“开法领众”俗称“开山门”,开山门徒弟与关山门徒弟一头一尾,向来在“同参弟兄”中具有极优越的地位;这个传统也可以说,就是王降祖造成的。因为与潘祖同乡的王降祖,秉性谦和,诚敬待人,而且才大如海;粮帮由他统带以后,在最小的师弟,也就是潘祖的关山门徒弟,帮中称为“萧隆祖”萧隆山协助之下,一切事务,越发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了。   王降祖的徒弟,据说有九千七百八十四人。开山门的就是萧降祖的长于萧少山;在帮中属于第六代成字派,所以法号叫做成毅。   萧隆祖的开山门徒弟,却是王降祖的儿子,这也是古人易子而教的意思。王降祖这个儿子名叫王均,字子祥,法号成杰;他有个徒弟名叫陆隆,湖北武昌人,后来出家做和尚,当了灵隐寺的方丈,剃度的法名叫悟道;帮中的法名叫佛献。   悟道有个徒弟,也是和尚,法名有点像比丘尼叫做碧莲;帮中法名叫法敬,是镇江金山寺的当家。这个老和尚,据帮中相传,就是乾隆皇帝人帮“孝祖”的本师。   入帮投师,开大香堂的时候,要有所谓“三帮九代”;三帮是本师、传道师、引见师。   师父的师父称为师爷,师爷的师父称为师太,合称三代;本师、传道师、引见师各有三代,合之即为九代。乾隆皇帝的“三帮九代”,本师就是碧莲,师爷悟道,师太成杰。   相传乾隆皇帝人帮是在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的时候,“孝祖”的地点在镇江金山寺。随后到了杭州,曾做眼私访拱宸桥的家庙及粮帮公所;那时还是王降祖统带全帮。曾蒙传谕嘉奖。又因帮中子弟太盛、难免滋事,特赐“盘龙棍”一条,作为帮中家法。   这些传说,年深日久,真相不明;说乾隆皇帝曾经入帮,当然是齐东野语。但盘龙棍却确有此物。   清帮的家法有二,一种名为“香板”,又名“黄板”,翁、钱、潘三祖所置。是块樟木板。尺寸都有讲究,长二尺四寸,按一年二十四节气;宽四寸,按一年四节;厚五分,按五方。板上一面写“护法”,一面写“违犯家规,打死不论”。这条香板,挂在家庙佛堂香案的右面。   左面就是“盘龙棍”,是一条按三十六天罡,十二地支之数,做成三尺六寸,厚一寸二分,上扁下圆的枣木棍。扁的那部分,上书盘龙一条,龙口内有“钦赐”两个金字;上面又有五个金字:“护法盘龙棍”。背面写的是“违犯帮规,打死不论”;并且注明。“上谕。时在乾隆三十年季春”。   “钦赐”字样,不得捏造;同时凡非钦赐,亦不得用盘龙的花样,所以这条盘龙棍出于乾隆皇帝所赐,大致无疑,粮帮总当家能够统带分布八省的一百二十八帮半,一万只粮船,就全靠这条奉旨“打死不论”的盘龙棍。   棍上所写的“帮规”,就是“家法”,一共十条。在翁、钱、潘三祖同主帮务时,虽有家法板,并无成文的家法;这十条家法的订立,起于一个帮中称为“石小祖”的台湾人。   石小祖名叫石士宝,是三房潘安堂三十六大弟子之一。原籍台湾,不知以何因缘,随他父亲迁居杭州。性情刚猛,好打不平;也练得一身好拳脚,有个很响亮的外号,叫做“铁骨金刚”。   有一年石士室打不平杀了人,逃到江苏六合县,落草为寇。盗首叫做“半截宝塔”王怀志,为官兵所捕,死在狱中。小喽罗公推石士宝为头,订下公道约法三条:不劫残废孤独、妇女孺子;不劫小本客商、僧道尼姑;不劫忠臣义士及善人。同时不准在周围十里以内做案,犯者杀无赦。当然也有劫富济贫的举动,因而当地百姓对他都有好感,称之为公道大王。   但是“公道大王”行为实在离谱,为了替玉怀志报仇,邀集大房翁佑堂的弟子朱彼全,二房钱保堂的弟了黄象,以及本房同参弟兄刘玉诚到山,起事造反,杀官劫狱,闯出一场大祸。   当时正是清朝武功全盛时期,所以像石士宝那样的造反,是一定造不出名堂来的。不过也惊动了两江总督衙门,调发大军围剿;“公道大王”难讨公道,清退回山。   这座山据说叫做笆斗山,官兵并不因山深林密,放弃追剿;大军团团围住,一步一步往里逼,终于破了山寨。石士宝等四人下落不明,有的说死在乱军之中;有的说是突围逃往陕甘一带,不知所终。现在开香堂,门外左右设两炉香,右面一炉供“老官”,就是船上的舵工;行船安危,“老官”的关系极大,这一炉香,有崇功报德之意。另外一炉香,供的就是石、朱、黄。刘四人;帮中一辈,数典忘祖,只知道供的是“门外小爷”,不知有此渊源。   有人说“门外小爷”是潘祖的书憧,那是误会。潘祖的书债,帮中称“姚小祖”,单名一个发字,也是杭州人;生来聪明伶俐,事主忠诚,潘祖爱之如子,因而也收为徒弟,法号文铨,在潘安堂三十六大弟子,称为“守座弟子”——此人在帮中有特权;潘祖曾将编余的粮船一百六十四只半,赏给姚发,随帮贩运香末杂货,自此留下半帮的名目。半帮船又名“随运尾帮船”,大多是粮帮中最“吃得开”的人假借势力,贩运京广杂货,北去运南货,“口空”运京货;绍兴酒在京里称为“南酒”,大部分就是半帮船运了去的。“小爷”为何在“门外”受香火?这就涉及清帮的家法了。当潘祖组织八省粮船之初;内求和衷共济,外以对抗旗人,全凭诚信二字,讲究用“孝顺父母、热心做事、尊敬长上、兄宽弟忍、夫妇和顺、和睦乡里、交友有信、正心修身、时行方便、济老怜贫”这“十要”来感化帮中弟兄;所以虽有家法,只存名目。但石士宝杀人犯法,不比帮内的纠纷,可以用言语来“摆平”;势必要牵涉到官府。   那时的浙江巡抚叫李卫,对于维持治安是一把好手,深得雍正的信任,特旨准他可以越境捕盗;因而可想而知,石士宝杀人一案,他本人虽已逃走,但必为帮中带来极大的麻烦。以后杀官造反,成为叛逆,连累帮中,更不待言——全帮一百二十八帮半,唯有“杭海一帮”失传,实际上成为一百二十七帮半;这失传的一帮,很可能就是石士宝“当家”的那一帮,被迫解散归并之故。   因此,潘祖订定家法十条,并以香板为刑杖,借以保障帮规。开香堂、请家法,“执刑”已毕,念的四句词是:“祖传帮规十大条,越理反教法不饶!今天香堂遭警戒,若再犯法上铁锚”。所谓“上铁锚”就是以家法处死;而十大条家法,第一条就是针对石士宝所犯的“叛逆”罪。然而,这条条文,与以下的九条,措词不同。第二条到第十条,都是一开头就写明罪名,如“初次忤逆双亲者”如何如何。大致“初次声斥”,“重则请家法责打”;再犯时用“定香”在臂上或胸前烧出罪状,如“不孝”、“强夺”等等,斥革出帮。   唯有这第一条,写下的是:“初次犯了帮规,轻则声斥;重则得请家法处治。如再犯时,用定香在臂上烧‘犯规’二字,斥革。如犯叛逆罪者,捆在铁锚上烧死。”   叛逆是何等大罪?不立专条,而轻描淡写,只在第一条中,附带提一笔,似乎不妥。其实是煞费苦心,极有学问的做法;因为家法到底不比国法,何能开宗明义,就讲叛逆罪?果然如此,倒像是清帮中专出叛逆;所以首申告诫。   再说,叛逆是灭族的罪名,又何得用私刑处死?如列专条,根本不通。像这样写法,表示叛逆亦犯帮规;犯了其他帮规,轻则声斥,重则斥革,只因叛逆罪情节特重,所以捆在铁锚上烧死。   帮规跟家法一样,亦是十条,称为“十大帮规”,第一条叫做“不准欺师灭祖”;所谓“灭祖”,就是遇到有关系出入的当儿,因为某种顾虑,否认为帮中弟子、安清的说法是“准充不准赖”,定此规矩,亦有深意,冒充安清,则必弄假成真,帮中势力,逐渐增加;如果准赖,那就越赖越少,总有一天赖得光光,全帮在无形中解体。所以十大帮规,第一条就讲究根本。犯这一条的,视情节轻重,重亦可以处死。   第二条叫做“不准藐视前人”;帮中长辈,称为前人。前人有穷有富,有贵有贱。漕、河两路的武官,人帮的很多,往往士兵辈分大,官长辈分小,在官场中,“做此官,行此礼”,没有话说:私底下就得在帮叙帮,先进也门为大,不准藐视。   第三条叫做“不准爬灰倒笼”;此处爬灰不做“新台之丑”解,而是泄漏自己人的机密,卖帮求荣。这一条跟第四条一样,处置极重,犯者难逃性命。   第四条叫做“不准奸盗邪淫”,重在“奸淫”二字;因为安清弟兄,一年至少有半年在粮船上,深闺少妇不耐寂寞,而平日所见到的男子,除了至亲以外,就是帮中弟兄,极易勾搭成奸。为防微杜渐,这一条悬为厉禁,犯者甚至可以活埋。   第五条叫做“不准江湖乱道”,这亦是怕泄帮中秘密之意。   第六条跟第九条相仿;“不准引法代跳”;“不准以卑为尊”。犯此两条的,大致是无论在帮中,在社会上,都已有了相当地位,而字派太低。不甘做低服小,屈居人下;或嫌前人声望不够,有失自己的面子,因而托人引进,转投他师。这在本人,就是“以卑为尊”;在引进者就是“引法代跳”,犯者都应重责斥革,通知各帮,不准再收——斥革之先,要用定香,在臂上或胸前烧出所犯是何帮规、家法的字样,一作用就在“共弃”。   第七条叫做“不准扰乱帮规”,是指不遵帮规行事,不受前人教训,忘却开香堂时所“慈悲”的五个字而言——这五个字,名为“敬求吃学怕”,各有说法。   五字之下,又各有五字:敬的是天地君亲师;求的是四季平安福;吃的是金木水火土;学的是仁义礼智信;怕的是生老病死苦。此为帮中师弟相传做人的道理。   第九条是十大帮规中最重要的一条。至于第十条“不准欺师凌弱”,不过凑数;清帮各种戒条,都成整数,如“十禁”、“十戒”、“十要”、“传道十条”,都不免迁就硬凑。   这第九条叫做“不准开闸流水”意思跟“不准爬灰倒笼”差不多,但前者的情况,比后者严重得多。“爬灰倒笼”意指为了个人私利,做出有伤道义的行为,受害的不过一二弟兄;“开闸放水”则可淹没他人大片田地家产,为祸甚烈。   然则如何才谓之“开闸放水”?何以为祸甚烈?这就因为清帮最初确有反清复明的痕迹:   第一,家庙二门的横匾:“正大光明”;大内乾清宫的匾额,就是这四个字,用在此处,不伦不类,而且犯忌,原来其中另有说法。这四个字下还有一行:“灭清复土”,以“正”为一“征”,上下连读,就变成“征灭大清,光复明土。”   第二,二门的对联,叫做“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这红、白、青“三教”实在就是洪门、白莲教、清帮。洪门公所称为“红花亭”;其义甚明;白藕之为白莲,更不待言;青荷叶的青,点出清帮。三教一家,宗旨相同;而家庙所藏潘祖遗像,挺立荷花池旁,亦见得红花白藕青荷,在清帮中隐寓着重大的意义。   第三,清帮开香堂供祖,神牌共列十七祖,因为假托佛教,所以始自达摩,迄于王降祖;据说这也是掩人耳目之计,其实供的十七祖,乃是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至南明的福王,连建文帝及景宗在内共十七帝。   第四,粮船旗号,多以葫芦为记;葫芦谐音胡虏。   第五,开香堂禁用清朝服饰。马褂、坎肩、腰带,都是满洲人带来的“胡服”,进香堂之前,一律解除;同时须将长袍襟钮解开,衣襟尖角反折向内,略带明朝“海青”的式样。辫子当然也要解开,披发在后;如果时间匆促,亦须将辫子移在胸前。这与潘祖的遗像,长袍大袖,“上怀不纽,下怀不扣,右手自握发辫”的情状是相符的。   第六,帮中有各种歌词,尤其在开香堂时,随处都听得见七字歌谣,如整衣歌。“衣冠不敢忘前朝,仪注相传教尔曹;今日整襟来拜祖,何时重见汉宫袍?”故国之思,彰明较着;这也就是开大香堂,不准外人进入的主要原因。   第七,清帮弟子,不收剃头这一行。这一条不成文的戒律,最值得注意。清初为了剃发,不知死了多少人;顺治二年六月,有一道诏命。说是汉人如果不跟满洲人一样,剃发留辫,“不几为异国之人乎?”因而限期剃完,“不遵本朝制度者,杀无赦!”   这道诏命,是摄政王多尔衮受了一个人的煽动,所作的断然处置。当清兵刚刚入关,衣服鞋帽,仍沿明制;前朝的降臣,还是头发束在头顶心,用簪子扣住,加上“进贤冠”;穿的也还是宽袖长袍。朝廷之上,满人一班、汉人一班,服饰不同,径渭分明,原也相安无事;不料有个无耻的山东人,出了花样。   这个人叫孙之獬,原是明朝的进士;为了求富贵。媚新主,首先剃发改装,换成满人服饰。汉班看他服饰不同,羞与为伍,推他人满班;满班看他是假旗人,不屑与之同列。这样推来推去,变成俗话所说的“狗不理”了。孙之獬羞愤交加,便上了一道奏疏,说:“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仍其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多尔衰原想让降臣改服饰,但恐阻力大大,不便开口,难得孙之獬有此一奏,大为赞叹:“想不到降臣中,还有人能说这样的话!”因而下了削发的诏命。   诏令中的限期极严,“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同时声明:“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换句话说,剃发与否,即是顺道之辨;因而又有两句惊心动魄的口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事实上雷厉风行,绝无例外,甚至衍圣公亦应照办不误。   阙里的地方官,照定制必由孔家族人担任,当时的曲阜知县叫孔文讠票,特为上了一个奏折:“臣家宗子衍圣公孔元植已率四世子孙,告之祖庙,俱遵令剃发讫。但念先圣为典礼之宗;颜、曾、孟三贤起而羽翼。礼之大者,莫要于冠发,先圣之章甫逢掖、子孙世适守之,是以自汉暨明,制度虽有损益,独臣家服制,三千年未之或改。今一旦变更,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备也,应否蓄发,以复先世衣冠、统推圣裁。”这篇文章做得很典雅,说得也很委婉,一则表示三千年来衣冠未改,不是有意反抗新朝;再则陈明先遵功令,再请示应否蓄发?只是“以复先世衣冠”这句话,措词正好触犯忌讳,因此,孔文讠票碰了个大钉子,得旨:“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文讠票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况孔子对之时者,似此违制,有抬伊祖时中之道,着革职永不叙用。”   这是孔文讠票沾了孔门后裔的光。在东南一带,明末因受东林的激励,对先朝的忠忱,非出太监和阔党的那些地方可比;因而为了三千烦恼丝而骄首受诛者,时有所闻。   孙之獬就是阉党。所谓阉党,意思是指明末权势熏天的太监魏忠贤的走狗爪牙。阉党专与大半为正人君子的东林党作对,有一部“三朝要典”是阉党大头目,后来亦降了清朝的冯铨所纂;这部书等于阉党捕治东林的黑名单。崇祯即位,魏忠贤伏法;这部“三朝要典”当然要毁掉;而孙之獬不识风色,竟跑到内阁痛哭力争,要求保存,因而也入了“逆案”——专为处理阉党的一案;结果落了个革职回籍的处分。   明臣投降清朝的很多,孙之獬官不过翰林院侍讲,应该是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色;亦不会有人跟他过不去;但就因为他出卖中国衣冠以求荣的无耻行为,引出了限十日剃发的严旨,以致于“留发不留头”者不知凡几,所以血性男儿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他是做“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的同乡;顺治四年谢迁起义反清,攻破淄川,孙之獬一门被祸,妇女皆受凌辱,连未成年的孙女都不免。真所谓“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孙之獬等于与所有的汉族为敌;无怪乎受报如此之酷。   由于严旨限十日剃完,而要剃的又是满洲式样,同时在明朝亦可能根本没有剃头匠这个行当、所以“留头不留发”这个差使,便由旗丁充任。   在京里,剃头棚子相沿算是“官差”;剃头名为“做活”;剃头钱名为“活钱”,都还遗留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段惨痛史实的痕迹。每一个剃头棚子,当然都有官兵在“伺候”;路人被迫削发。如若不从,捉到官里正法,所以剃头棚子本身并无可怕之处:但剃头担就大为不同了。   地方官为了遵行功令,必须在十日以内剃完;而乡下人终年难得进一趟城,同时也不可能为了剃头,专程进城。更何况本心不愿,为了留发又要留头,杜门不出,或者逃入深山;这样,就必须“移樽就教”,主动“唤头”来剃。   京里的剃头担,招揽顾客用两种不同的东西,在城里用小木梆;乡下用一把形如镊子的铁器,其名为“唤头”;捏在手上一开一阖,发出“呛、呛”的声音,就叫“打唤头”。   至于剃头担子,一共分为两部分,前面是一个红漆圆笼,当中置一只小炭炉,上坐一挑子水,回笼旁边挂一只脸盆,专为洗头之用,这不足为奇。奇的是竖一枝旗杆,且有习斗;这枝旗杆的形式,与衙门前面所竖的完全相同;只是具体而微而已。   后面一部分是一只长约两尺许,宽一尺的小红柜,柜中藏剃头用具。这是顾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却是剃头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没有得坐的。   因为当初并无剃头匠的名称,这些旗下为人剃头,乃是奉行法令,据说官封“待诏”之职;翰林院有“待诏”,是从九品的小官,专掌文字抄缮,与旗丁剃头这个职务,风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离奇的误会,已不可考。   不过当时旗丁“奉旨剃头”,颇为威风,确是事实。大致每到一处,用“唤头”将一村一乡的男了都唤了来,由旗丁逐一验看,已剃者自然无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一然后“待诏”手执剃刀,大马金刀地坐在小红柜上。而被剃者则须跪在他面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为随护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人头就挂在剃头担子前面那支具体而微的旗杆上。   这就是所谓“留发不留头”;但亦有人宁死不屈,特别是明朝的遗民志士。采取两种方法避免受辱,一种是归隐,入山唯恐不深;一种是干脆做和尚,等你来剃不如我自己剃。相传旗丁“唤头”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谓“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庙;就因为既逃入寺庙,不落发则终究不能露面,无须再追。   剃发是清初汉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汉人受异族压迫的开头;同时也因为清初的旗下蛮横暴虐,跟粮船上的水手、纤夫,时有殴斗,因而成为清帮的公敌,自然摒诸门外。但到潘祖组织粮船成帮时,“奉旨剃头”的苛政早已过去几十年了;而剃头亦已成为行业,都由汉人充任,最大的变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术的由坐而立。那支旗杆倒还保存遗制未变;只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见人头,而刁斗则正好用来盛放洗头所必需的皂荚。   话虽如此,清帮却对剃头这一行始终存着成见,称之为“扫清码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这一行,借以提醒帮中子弟,当初汉人有此一惨痛史实。无论如何,安清成帮之初,隐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两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人理会这个宗旨;也很少人知道,为何帮中没有剃头的这一行进山门。   但小张居然知道。刘不才听他说得有头有尾;特别是剃头担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说明白,便成了他所谈的故事的证据,令人不能不信。同时也深感兴趣,便即问道:“你是听什么人说的?”   “孙样太。”   “那是帮里不传帮外的秘密,他怎么会告诉你?”   “时世变过了。”小张答道,“再说,孙祥太欠我很大的一个人情;我要问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说。”   关系深到帮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来这孙祥太着实听小张的话。刘不才宽心之余,少不得还要打听打听,孙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样一个大人情?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2、徒弟与师娘   说起来也是孙祥太帮中的纠纷。他有三房妻小,发妻住在嘉兴,两个小太太,分住山东济宁和浙江石门;在石门的这个小太太,有了处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孙祥太的一个徒弟李小毛。   这在帮中是十恶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帮规的第一条“欺师灭祖”;第四条“奸盗淫邪”;十戒的第一戒“万恶淫乱”;十条家法的第二条“逆伦”,照规矩不是捆在铁锚上烧死,就是活埋。   当时孙祥太的同参弟兄,多主张开香堂、请家法,问明白了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孙祥太为人有些“窝囊”;经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认其事,竟隐忍不言。俗语道的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官法如此,帮规亦不例外;孙祥太的小师弟,也就是他“前人”的“开山门弟子”,替他清理门户,派人守伺,终于有一天发现李小毛进人他“师娘”的卧室;但是,捉奸必须本夫下手,而且等闲也不能进入妇人内室,所以一面堵住出路,一面派人通知孙祥太来提奸。   孙祥太的小太太已发觉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让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该杀该剐,任凭处置;但要为她,也为孙祥太留点颜面,这样团团围住,引得左邻右舍,探望不绝,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帮中行事,讲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又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孙祥太的小师弟当时便答应了她,将大部分的人撤走,只留下两个守着。哪知等孙祥太赶到,李小毛已经越后窗逃走,屋里床栏杆上吊着一具尸首;孙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换来了这条“撤围”的缓兵之计。   这一来,连孙祥太也罚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处治不可;帮中动了公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访,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长毛那里,当了一个头目,身上经常佩着两把洋枪,防范甚严。   孙祥太来到杭州就专为处理此事。但时世不同,清帮的势力处Ζ受到压制,竟无法依照帮规,将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议,不必开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孙祥太不肯,认为这样罪大恶极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帮的当家?所以坚持要照家法处理。   就在这时候,孙祥太遇见了小张;他们本是旧识,彼此都很投缘。孙祥太看他父亲张秀才,办理地方善后,各方面都很吃得开,决定要借助他的势力。   这本是犯忌的事,因为泄漏帮中的秘密,也就等于“爬灰倒笼”,自己先犯了帮规;但情形特殊,关系重大,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之下,孙祥太征得同门的谅解,正式拜托小张帮忙,将李小毛诱捕到手。   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有些受宠若惊,小张对此事非常热心,一诺无辞。   小张跟李小毛不认识,但不要紧;一切都由帮中筹划妥当,只不过要请小张出面,也可以说是“担肩肿”;万一有事,只要他挺身而出,比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套诱捕李小毛的策划,就是针对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个场面,让小张跟李小毛交成朋友;小张本是浮华子弟,好热闹、手面阔,加以有心亲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形影不离。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两个人便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不是什么正经话。李小毛自己承认,平生的毛病,就是见不得漂亮女人;小张却表示好赌不好色,这条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么人,他一定帮忙,玉成好事。   就在这说这话的第三天,两人一起去赶一场赌;赌场设在一家“破落户”人家,房子甚大,大厅上还挂着些泥金剥落的匾,上面有嘉庆几年“御笔”的字样,可以猜想得到,这家人家的祖先戴过红顶子。子孙大概已分了家,虽同在一所大宅子中,从外表去看,境况好坏不等;有些地方花木扶疏,房舍整洁;有些地方一团糟,走出来的孩子,其脏无比。其中有一家住的是花厅;由一道小小的腰门出入,小张领着李小毛便在这里敲门。   开出门来,教李小毛惊心动魄,十八九岁一个绝色女子,看一眼真个一辈子都忘不了。   其实,他也只看得一眼,因为那女子一看是两个陌生男人,极快地又将门关上了。小张隔着门问:“这里是不是‘双鹤斋’?”   “在后面。”那女子厌恶地说。   “后面哪里?”小张急忙问道,“府上房子太大,不好找。”   “‘碰鼻头转弯’,你就晓得了。”   再问便无声息,小张便沿着夹弄一直往后走;走到碰壁之处,只听人声喧哗,向右转弯,很容易地寻到了双鹤斋,也就是赌场。   这天玩得不久,因为李小毛赌得不起劲;而小张带的钱不多,输光了自然走路。   “小毛哥,”走在路上,小张问道:“怎么搞的,你好像有心事?”   李小毛看了他一眼,站住脚问:“小张,你以前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哪句话?”   “你说,只要我看上了什么人,你一定替我想办法弄到手?”   “怎么不算数?算数!”   “那末,刚才那个,你替我想想办法。”   “刚才那个?”小张愣了一会,突然想起,“你是说架子好大,问她话不理的那个?”   “是的。”   “这— ”小张踌躇着,“这就不敢说了。”   “是不是!”李小毛爽然若失地,“我就知道你不过说说而已。”   “什么?”小张顿时神色严重,倒像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你说这话就不够意思了。你当我说大话?你也要想想,人家虽然是破落户,到底上代做过大官,你没有看见他家的房子,什么‘双鹤斋’、‘晚晴轩’,完全花园的格局,你看中的那个,不管怎么样是小姐的身份,一不能拐骗、二不能恐吓,寻条路子踏进门都不大容易,别的还说啥?而况,我也不是说不想办法;不过难而已— ”   “对不起,对不起!”李小毛见风使舵,一躬到地,“我错怪你了。”   “原是错怪了。”小张攒眉咂嘴,装模作样地苦思了一会说道:“路子倒想到一条,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事有转机,李小毛又兴奋了。只为刚才一句话不小心,惹得小张大光其火,此时不敢怠慢;低声下气地表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成与不成,对小张的这番情义,他总是感激的。然后才探问一声,是怎样的一条路子?   “那家人家姓赵,子孙很多,好坏不一;好的在外头做官,坏的在家里吃老米饭。”小张提到住双鹤斋的那个朋友:“我那个朋友叫赵正涛,他是四房里的,原来也是大少爷,坐吃山空,一份家当败得光光。为人除了吃喝嫖赌以外,‘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啥本事也没有;又吃不来苦,一件长衫也剥不下来,低三下四的事还不肯做,那就只好靠抽头聚赌过日子。这种行当找麻烦的人很多,所以他不能不戤我的牌头,买我的帐。我的路子就是这一条,问问他看,有没有什么脑筋好动?”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凭你的面子,人家当然要巴结。”   “巴结是不错,不过人家到底只开赌场,不开‘台基’。这样,”小张想了一下说,“明天来不及,后天下午碰头听回音。”   回音有了,出乎意外,但合情理。   那绝色女子是赵正涛的堂房侄女,百劫余生,境况艰窘。如果李小毛愿意娶她,倒不妨谈谈。   “那好啊!”李小毛心想,自己大小也做了“官”;再能娶这样一房妻室,真正是祖上有德了,“怎么个谈法;要多少聘金?”   “慢来,慢来!”小张摇着手说,“你不要太高兴!你看中人家;人家看得中你,看不中你,还不晓得。你先不要看得太远,只往近处看。”   “怎么叫往近处看?”   “这你还不懂?”小张放低了声音说,“你无非想拿她弄上手;那倒有办法。我跟赵正涛约好,挑个他家没有场头的日子,我们到他那里去玩;他拿他侄女儿弄了来,让你们先见个面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   “第二步就要看你了,一混熟了,就下手。闯出祸来有我。”   “闯祸?”李小毛惊愕地,似乎一时想不出是怎么样的一场祸。   “怎么不要闯祸?”小张答道,“告到当官是不敢的;只怕她一根绳子上了吊。”   提到上吊,李小毛想起石门的小师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的把握,第一,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人家最要面子,天大的亏也是哑巴亏— ”小张故意停住,要看他是何态度。   “嗯,嗯。这话倒也是。不过,”李小毛是只求“成其好事”,不惜迁就的态度,“事情总要摆平了好。”   “当然要摆平。那都由我来,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其实,照我想根本也不会闯祸。”小张重重地在李小毛的背上拍了一下,做个鬼脸,“等一上了手,还不是服帖得一塌糊涂?”   就凭这一句话,李小毛便越想越兴奋;只嘻开嘴笑着。   “走、走!”小张鲁莽地拉着他,“寻个地方,好好谈这桩事。”   找一处地方是小张不大喜欢的所在,西湖边上带卖酒的茶座。他喜爱繁华,不耐领略情趣,只是为了要静悄悄说私话,所以挑选此处。李小毛自然信之不疑。   促膝低语,谈“下手”的途径,无非水浒上王婆所发明的“十分光”。这些话谈起来容易,就怕露马脚:一句话说得不切实际便知是外行吹牛,即令是真话也就不易为外人所信。小张是行家,自然丝丝入扣,娓娓动听:李小毛倾倒得相见恨晚。   “俗语说:‘千肯万肯,就怕嘴巴不紧。’这话你懂不懂?”   “怎么不懂?就怕男的瞎说。”   “对!”小张答道:“所以又有句俗语:‘偷荤的猫儿不叫。’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做起来不容易,好多成双搭对的好事搞坏,就坏在这句话上。”   “这— ”李小毛说:“我倒不大懂了。你说说看。”   “我一说你就懂。”小张很起劲地说,“你我都是在外头跑跑的;你倒想,搭着一个得意的,是不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到处要吹?”   想一想果然,的确有这种自炫之心,不能不佩服小张看得深、看得透。   等他深深点头,小张便知这一计施行得非常顺利,那就不如早珑了事,因而又摆出神秘郑重的神态:“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但免祸,而且有福;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句话。”   “你说,”李小毛答道:“你说啥就是啥。”   “只有一句话,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知以外,再就是赵正涛,也还只晓得一半。我告诉你,这种事闹出来,你不在乎,我不好做人;赵正涛更加不得了,说不定他们族里会‘开祠堂’,拿他赶出来,关系太重。我话先要说清楚:答应不答应在你,不过你答应我了,不能做半吊子。”   “你放心,小张!你这样子待我,我做半吊子还算是人?你如果不相信,我罚咒。”   “咒倒不必罚。我相信你。”小张说道:“现在我们这样子约定,那方面我去接头,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到了那天。你要到那里,什么人也不必告诉,只换了便衣,到约定的地方来,我带你一淘去。”   他说一句,李小毛应一句。三天以后,李小毛得到消息;说已经安排妥当,约定黄昏见面,到赵家吃饭。   李小毛喜不可言,吃过午饭,孵在澡堂里,洗澡带剃头;然后早珑回家,从里换到外,打扮一新,坐在堂屋里眼睁睁等太阳下山。   黄昏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是一家李小毛所从未去过的茶馆;遇到这种地方,他特别当心,深怕遇见帮里的人,所以只在对街遥望。看来看去,不见小张的踪影,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定不下心。   冬日昼短,天很快地黑了下来,正当踌躇不定,不知道是等下去好,还是设法去找小张,或者径自闯到赵家的当儿,蓦地里发现小张的影子;这一喜非同小可,三脚两步迎了上去,埋怨着说:“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小张是有意如此,为了天色不明,就不容易让人发现他跟李小毛曾在一起,当然也料到他会这样问,早就想好了答语。   “我从赵家来。赵正涛说他那个侄女儿,有些不大愿意来的样子;我不放心,要等在那里看个究竟,所以晚了。”   这一说,李小毛的怨气全消,只有感激;“那末,”他问,“到底来了没有呢?”   “来了!我们快走。”   天色已晚,路不好走,李小毛买了一盏灯笼照着,一前一后,走到赵家,直到双鹤斋,灯火悄悄,不像个邀客人小酌的样子。   “小张大爷!”有个听差模样的中年汉子说:“我家少爷在后头,请两位里面坐。”   “喔,”小张问道:“人都来了?”   “来齐了。”   李小毛不明白究竟,心中生疑,便即问道:“是什么人?”   “约了打牌,没有你的分。”小张诡秘地笑道:“你另外有地方去。”   另外地方是哪里?李小毛想入非非,以为安引得有密室,今夜就可一亲香泽;顿觉神魂飘荡,路都有些走不稳了。   于是听差擎灯引路;这种灯名为“手照”,光焰不大,加以年深日久的房子,一片黝黑,看上去阴森森地,令人害怕。但李小毛却不这么样想,只觉得神秘兴奋。   穿过一层院落,到了一处空旷的园子;三面极高的风火围墙;只有西北角孤零零的一座平房;灯火在纸窗中现出一片黄晕,却看不见人影,李小毛心里有点发毛了。   “怎么。在这里?”他说,“这么冷的天!”   这确是一个疑问。冬天自然宜在重帏深屋;如何在这一座孤单单不聚风的所在款客?小张知他心内已经起疑,但到了这里又何愁他会脱出手掌?所以从容答道:“里面暖和舒服得很,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这时前面引路的听差,让开一步;由小张带头,到了门口也不敲门,也不问话,一伸手就推开门跨了进去。李小毛接着跟进;脚刚踏进门槛,“砰”地一声,后面的门已经关上。   李小毛不免一惊;回头看了一下,那才真的受了惊吓,吓得魂不附体。   门背后有个人,是他的师父孙祥太。   “你来了!”孙祥太的声音比西北风还要冷。   “师父!”   李小毛才嗫嚅着喊得一声,便听孙样太一声断喝:“哪个是你师父?欺师灭祖,狗彘不食的东西,你也有今天?”   说着便一掌劈到脸上。孙祥太练的是外家功夫,那一掌下来,李小毛满嘴喷血,半边脸立刻红肿。接着,里面又出来两个人;是李小毛的“同参”,当然也不会再念任何香火之情,绳捆索绑,将他缚得结结实实,嘴里又塞一个麻核桃;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老弟台!”孙祥太向小张一躬到地,“你帮的这个忙,不光是帮我;是帮我们一帮。”   “好说,好说!”小张学他们帮里谦虚的口吻——帮中遇到盘问,回答正文之前,照例先加“好说”二字。   “老弟台,光棍做事不可害朋友。我想先请问,你把这个畜生骗来的时候,有没有落到人家眼里?”   “我想没有。”   “那就再好不过。”孙样太说,“朋友不是交一天,过一天我再跟老弟台你细叙;此刻我先要把这个畜生弄走。”   “捆成这个样子,怎么样拿他弄走?你们路上要当心!”   “不要紧!早就预备好了。”   那座园子有道门,开出去就是一条河;“河埠头”上早就停着一只乌篷船,是专为了偷运李小毛用的。   要防备的就是出门上船这一段路,总共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纵令如此,也还是非常小心,找到一个大萝筐,将李小毛硬揿在里面,上面覆一块草席,两个人抬着,踏过跳板,进入船舱;揭开舱板,将李小毛隐藏在里面。   小张的大功告成了;不过他却有几句话要问:“老孙,你拿他弄到哪里?”   “先找个地方关起来。”孙样太答道:“照家法处置。”   “是不是要开香堂?”   “当然。”   “什么时候开?”   “还有些日子。”孙样太解释原因:“像他这种情形,在我们帮里少有出现;我不但要拿他的‘引见师’、‘传道师’邀请到场,还要请几位有名的‘前人’来公议。所以要些日子。”   “老孙,我为啥要问你这些话呢?因为我虽是空子,你们门槛里的规矩,我也懂得两三分;像他这样,不要说是你们帮里的家法,就是朝廷的王法也不容。不过,受了死罪,不能再受活罪;这件事我总算插脚在里头,他的日子短。我不必多说:既然日子还长,他吃苦头,我良心上过不去。”   孙祥太到底是江湖人物,过节上极其明白,听小张说到后来,连点头,“老弟台,你该当有这番交代;我当然亦不敢不从命,你请放心好了。这段日子,我决不难为他,好酒好肉养他;他如果脑筋清楚,就会晓得,迟早逃不出家法;倒是幸亏遇到你,总算临死以前还有几天好日子过。”他又说,“凭你这番意思,照道理我现在就应该拿这个畜生的绳子解开。不过沿途还有几道关卡;就怕我们做光棍,他倒做了半吊子,惊官动府,牵出你老弟台来,教我们怎么交代?”   “我知道,我知道。”小张放心了,拱拱手说:“你请吧!我上岸了。”   相送出舱,孙样太亲自扶他过跳板,等踏上岸,他又拉住小张说道:“我一时还不走;住在拱宸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老弟台,你还有啥吩咐?”   小张一愣,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何用意;想一想才明白,是问小张索何报酬?   “没有别的;有件事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笑话!你尽管说。”   “你们帮里的各种规矩花样,好不好详舷细细讲给我听听?”小张紧接着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好奇。”   “这一层— ”孙祥太沉吟着— 小张装糊涂不作声;逼得他只能答允:“照规矩,这就算‘爬灰倒笼’,不过老弟台帮我们清理门户,情形不同。这样,过两三天,我来邀你吃杯酒细谈。”   小张所以对清帮的底细了解得如此之深,就是这个缘故。然而刘不才此时所感兴趣的,却还是李小毛。   “李小毛这件事,我还没有弄明白。”刘不才问道:“那个赵正涛是什么人?”   “是孙祥太的徒弟。”   “这就不对了!既然是李小毛的同门,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怎么会去上这样子一个大当?”   “这话问得有道理。不过其中有个说法。赵正涛是孙祥太新收的徒弟,头一天递‘小条子’;第二天就‘俊小香堂’,说起来还是‘带毛僧’— ”   “慢来,慢来!你讲的这些名堂,是啥意思?先说给我听听。”   递“小条子”是帮中的俗称,正式名称为“投小帖”,是清帮中从师的第一步;介绍人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选定吉日“俊小香堂”,录为“记名弟子”,叫做“带毛僧”,好比和尚尚未剃度,留着头发,称为头陀或行者,是一样的意思。   小张解释过后,接着又说:“照道理,这种情形在帮里是瞒不住人的;就因为李小毛勾搭师娘这种事,做得太绝,动了公愤,都不愿意理他。孙样太已经通知各帮,有这样一个忤逆徒弟,已不算安清;所以也没有人肯违帮规,倒笼放水去告诉他。”   刘不才听他这段话,大有感慨,“这倒是恶人的一个榜样。凡事总要留几分余地,一走绝了,人人不理,等于睁眼瞎子。”他停了一下又问,“以后呢?拿李小毛怎么处置?”   “那倒不晓得。我跟孙样太有十天没有碰头了,只晓得他还住在拱宸桥。你喜欢打听这件事等我明天问他。”   这一夜刘不才跟小张谈到天亮才睡;约好吃过午饭,专程去访孙祥太。   孙样太的外表跟松江老大大不相同。松江老大短小精悍;孙祥太仪观甚伟,一张向红脸,白胡子,眉目口鼻似乎都是大一号的,腰板笔直,声音宏亮。手里捏一枝五尺长的镔铁旱烟袋;烟锅有一个银洋那么大——刘不才不由得想起了“儿女英雄传”上的邓九公。   小张确是很够面子。这从孙祥太对素昧平生的刘不才,特别恭敬这一点上,看得出来,“十八句”客套话说过,提到松江老大,孙祥太在尊敬之中又显得亲切了,“这是个好朋友。”他说,“刘三爷不是外人,我亦不妨说说:我们同辈,嘉白跟他们松江与武九帮,因为大家靠得近的缘故,感情更加不同。刘三爷既是松江老大的好朋友,以后还要多多亲近。”   刘不才看了小张一眼,开始道明来意,话由小张提个头,刘不才细说究竟。最后又由小张提出要求,请孙祥太无论如何要将朱大器全家送到上海。   孙祥太听完不响,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抽烟眨眼,显然在作盘算。息了好一会,他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告个罪;我跟我这位张老弟台,有一番下情要诉。”   “好!”小张先站起身,“请过来!”   两个人在屋角窗下,促膝低语,孙祥太首先就表示,既是小张的委托,又有松江老大的关系,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不能推倭;不但不推诿,而且非要办到不可。   “朱家大小,有个人伤了一根汗毛,就算我对不起你。”他说,“所以非要我亲自护送不可。不过,老弟台,你晓得的,我那件事还没有了结。”   “对了!”小张想起刘不才在打听这件事,便即问道:“还没有开过香堂?”   “还没有。只为那个富生的引见师到安徽去了,一定要等他赶到才能‘开香堂’,日子还不能预定,如果派一个‘小角色’去办,我实在不能放心。”孙样太说,“现在不比从前了!”   这自然是实话,小张不能强人所难;只有这样问他:“虽说不能预定,大致总有个日子吧?”   “当然。我想有十天工夫,一定可以料理清楚了。”   “那就只好等。”   “真是对不起!”孙祥太歉意溢于言表,“老弟台第一次交下来的事情,我就没法子说做就做,心里很难过。”   “老大哥,老大哥!”小张赶紧拱拱手,“你这样子说法,变成我心里要难过了。”   于是重新回到原处。当着孙祥太,小张不便细说究竟;只简简单单告诉刘不才,十天以后,孙祥太亲自护送朱大器全家到上海。   一桩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有了结果,刘不才喜不可言;连连称谢,满意而归。   到了城里,小张才说明孙样太所以要十天以后才能分身的缘故。刘不才又起了好奇心,向小张问起,孙祥太开香堂,用家法处治恶徒,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开一开眼界?   “这——”小张大摇其头,“恐怕不成功。”   “你倒探探口气看。”   小张倒真够朋友。为此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拱宸桥,但是见到了孙祥太却几次三番开不得口;这种出乎情理、触犯忌讳的要求,确是难以启齿。   孙样太是“光棍眼、赛夹剪”,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老弟台,”他说,“自己弟兄,你有啥话不好意思说?是不是输得多了?三五百两银子,我是随时都有的。”   “不是,不是!我要钱用会跟你要;这件事倒真是不好意思说。‘开口洋盘闭口相’,我要开出口来,你心里一定会笑我洋盘。”   “没有这话,你尽管说。”   “你们开香堂外人可以不可以在场?”   这像是明知故问,其实是一种试探。孙祥太心里明白,小张着实不是洋盘,难开口的话,说来极有分寸;自己只要答一句“照规矩决不可以”,他就不会再说下去了。   然而交情到底不同,这话他不肯说,只是沉吟着。   小张料知他拒受两难。交朋友何苦老叫人“穿小鞋”,所以摇着手说:“算了,算了!我那个朋友样样落槛,就这桩事情太没有道理。不理他了!”   “你不要慌,等我来动个脑筋。”孙祥太说,“帮里的规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帮规不可犯,“有的可以通融。像开香堂不准外人参与,原是防着有奸细来窃盗帮里秘密,或者引进些公门差役,惹出麻烦;再不然空子不懂,到处去瞎说,也不大妥当。像你老弟台跟你那位令友,都是落门落槛的人,看靠开香堂也不要紧。何况这次开香堂你也是有关系的人;别人真要问到,我自有话说。至于你那位令友是啥人,我已经猜到,不过我要装糊涂;我不问,你也不必告诉我。”   “好!”小张笑道:“‘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你的不问,我的不说,也就是一个过门。不过,我那个朋友怎么进去呢?”   “这要弄个障眼法。”孙祥太说:“清理‘准允不准赖’,你那个朋友不会冒充槛里的人来‘赶香堂’?”   小张恍然大悟,知道这是孙祥太的默许。到了开香那天,孙祥太既是“主香”,香堂执事自然都听他的;他也一定会暗中关照,只要刘不才冒充得像,不露马脚,就决不会有人来查问。   “多谢你指点!”小张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等你的信了。”   “好的。不过有几句话,我先要关照。第一,行家请的香堂跟‘孝祖’的香堂是一样的,都是‘大香堂’;这次的香堂,我预备在半夜里开。一出通知,你要早点来,等在那里。”   “我晓得。”   “第二,香堂的规矩。我跟你谈过,你恐怕记不全了?”   “大致还记得。”   “这错不得一点。不然会拆穿西洋镜,我对同道,不好交代。等我再跟你说一遍。”   于是孙祥太—一细讲,小张紧记在心;回去转告了刘不才,他怕记不住,都用笔写了下来。   到第七天上,通知来了,”这天晚上子正二刻开香。孙样太告诉小张,带着他的“朋友”,在拱宸桥利源客栈休息,到时候他会派人来引领到堂。   刘不才大为兴奋。但是“香堂规范”第一讲究的就是神态静穆,切忌飞扬浮躁,因而不得不静下心来;早早吃了晚饭,上床先睡一觉,自然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神。到了自鸣钟刚打十下,孙祥太派来引领的人到了。   子正二刻是十二点半;十点钟就来迎接,似乎太早了些。问起来才知道香堂在深山之中,要走一个多钟头才能到。   “怎么样?”小张问道:“我看免了吧?”   “没有这个道理。”刘不才说,“天上下小刀子都要去。”   于是刘不才首先检点衣饰,不能穿马褂,也不能戴帽。最要紧的是,将那张自己笔录下来的“香堂规范”带在身上,必要时,可以悄悄“对证古本”,免得错了规矩。   那天雨雪载途,又湿又冷,半夜里提一盏灯笼走泥泞坎坷的长路,实在是一件绝大苦事;同时还要为小张陪着受苦而增加一份浓重的歉厌之意,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越走越荒凉,也越走越吃力,一脚下去,烂泥没到靴帮子上,拔出脚来,十分费劲,因而走得很慢,这样一步捱一步,好不容易发见远处有隐隐的光亮,忍不住问道:“快到了吧?”   “是的。”带路的人说,“前面就是。”   这句话就如仙丹,刘不才顿觉精神大振;余下的这段路,走起来就轻松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3、开香堂   到得门前一看,是一所荒废的大宅。门口站着两个人,只问一声:“来了?”   “来了!”引路的人答应着,径自将他们领了进去。   这所大宅的房屋甚多,但十分破败,有几处地方点着一盏油灯;有些人坐着在喝茶,却都是静悄悄,而且衣冠相当整齐。   刘不才看看身上,低声向小张说道:“这样子狼狈,不便上香堂参祖吧?”   小张拉了他一把,示意他禁声。刘不才想到“开口洋盘闭口相”这句话,不便再问;不过引路的人却接口回答:“不要紧。备得有几身干净衣服,等下见了‘知客师’再说吧!”   刘不才记起来了。香堂职事,一共十二位,第一是“当家师”;“知客师”排到第十一位。十二师以外,另有“主香”一位,有时候由当家师自己兼任;但如当家师有前辈在,则由前辈主香。看这天香堂的规模不小,定有比孙祥太辈分还长的人来,倒要看看是哪些年高德劭的人物?   正这样想着,引路的人,已经站住脚;走出来很体面的一个人,大概就是知客师了。   “老大!”那人问刘不才:“贵帮头?”   这就到了准充不准赖的时候,刘不才有些心慌;但必须沉着,“与武六。”他说;这是松江的帮派。   “贵字派?”   “理字。”   “贵前人尊姓,上下?”   “家师姓吴,上行下恭。”   这句话马脚大露。刘不才是充冒松江老大的同参弟兄;吴行恭是“老太爷”的名字,早已故世;帮中称为“过方”,按理要说“先师”如今回答“家师”,岂不令人大惑不解?因而那知客师也愣住了。   刘不才自己也发觉错了;不过他究竟机警,立即又说:“先师过方两年了。”   这算是掩饰了过去,知客师便又问:“请问老大贵姓?”   “好说!”刘不才垂手答道:“敝姓刘。”   “老大在帮?”   这句话又让刘不才困惑了,已经问过字派,当然知道在帮,何以明知故问?转念想到,这或许是有意反复盘问;不管他,且照规矩回答:“沾祖师爷的灵光。”   “老大身背几炉香?”   这句问话,刘不才懂,是问二十四个字派中,他排到第几个字?可是初次回答却不容易,因为原是冒充,没有排过,只能在心里先默念一遍“清净道德,六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默念到“理”字,才算排清楚,是第二十个字。   “身背二十炉。”   “头顶几炉?”这是问他“前人”的字派,自然是:“头顶十九炉。”   “请问老大,贵帮头什么旗号?吃什么水、烧什么柴?什么所名?装的何人粮、粮有多少石、什么地方卸粮?有什么记号?几只太平、几只停修?”   这真叫“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刘不才知道自己冒充得不好,知客师起了疑心。这也怪不得他,像这样的香堂,不比收徒弟是桩喜事;动到家法,而且李小毛难逃活命,说不定有他的“死党”混进来搅香客,掀起极大的波澜。职司接待宾客的执事,自然不能不谨慎。   但谅解归谅解,关口还是要过;幸好预先想到,有一套话可以救急。说到这套话,就等于生了嫌隙,实在不宜出口;但舍此以外,当场就要难看,只好不顾一切了。   打定主意,将心一横,他面无表情地答道:“老大你听清,在外三分安清,七分交情。你老大要提起自己人,只有出五服的本家,没有出五服的安清。叫做多一位前人多一条路;多个兄弟多条臂膀。一师皆师、一徒皆徒。安清有三准三不准;准充不准赖;准打不准骂;准借不准偷。如果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叫做‘叙不完的安清,讲不完的道情’。如今金斗不在家,雀杆不点头,粮船不行运;兄弟是‘旱码头孝祖’,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香炉未冷,烛台未干,敝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兄弟一概不知。望你老大要恕过我兄弟。你老大是‘老帮四卫’,帮中规矩尽知,要请多多慈悲。”这一套话,软中带硬,似嘲若讽,是经过不知多少年,逐渐形成的范式。共分三层意思,第一段是指责对方不念自己人,有意刁难,破坏团结。第二段的着眼在“准充不准赖”;意思是就算冒充,亦不为罪过,何必盘问得太顶真?第三段是解释为何“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帮中的历史叫做“道情”,因为“欠学”,所以“一概不知”。然则又何以“欠学”?这就因为是“旱码头孝祖”的缘故。   “旱码头孝祖”是帮中很有名的一个典故,亦是开法领众的一种特例。所谓“旱码头”,最初是指山东台儿庄;运河在山东境内,本无南北之分,直到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神龙掉尾般,由南往北,在东阿、寿张之间,横穿运河,由大清河故道入海,这才将山东的运河,断成两截,黄河以北的称为“北运”;黄河以南就是“南运”。   在咸丰五年以前,山东临清以南的运河,大都以汶水为源;其中台儿庄到韩庄这一段,河阔水浅,上行的船,满装漕粮,又是重载,吃水更深。这段水路一共八十三里,却置有八座水闸,但不管怎么样盈虚调剂,总归走不快,必得借重拉纤。   船上原有纤夫,只是其他地方可以应付,到这段路上就不够了,需要临时雇工。漕船上的入息厚,出手大方,只求不误限期,多花几文不在乎;因而为漕船背纤,是桩好生意。久而成例,一到漕船进山东境界,附近几州县的乡下人,都赶到台儿庄来做纤工。但是,漕船上所要的人,究竟有限,为了争生意,打得头破血流是常事。   这样常闹纠纷,漕船上亦很头痛;同时彼此争夺,用这个得罪那个,用那个得罪这个,取舍之间,亦很为难。于是帮中订定办法,准许这班人投师入帮,这一来,一方面用纤工自己人优先,取舍不致漫无标准;另一方面可以用帮规约束,不准滋事。这就是“旱码头孝祖”的由来。   但是,在那些纤工,投师人帮,原是为了生意;在漕船,开法领众,无非权宜之计。因而“旱码头孝祖”,一切因陋就简,既没有开大香堂那些隆重的仪式,自然谈不到传啥“三帮九代”。所谓“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无非为了生意投师;投完师赶紧要去上生意,“香炉未冷,烛台未干,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一概不知”,确是实情。   不过,盘问时这样说法,无非作个不愿回答的托词,语似谦卑,实有厌恶渺视之意。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口;而盘问的人,听到这话,不管如何不满,亦应适可而止。不然就要破脸了。   当时那知客师倒又愣住了,看刘不才的态度言语,真所谓“洋不洋、相不相”,看不透是啥路道?遇到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办法,去请教主香。   孙祥太得知其事,如俗语所说,好比吃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必是刘不才冒充不过去了,硬作挺撞。当时倒对那知客师好生歉然,打个招呼:“都看我面上,不必计较”。然后亲自出来应付这位“赶香堂”的“怪客”。   孙祥太的处境甚难,照规矩说,像刘不才这种情形,就是来路不明,应该摒拒不纳;否则就得遮人耳目,再作一番盘问,却又怕刘不才应对乖谬,变成“越描越黑”。想来想去,只有先马虎了事,宁愿事后受人责备,亦比此刻搞得破绽百出,进退两难为妙。   好在他是主香的身份,在香堂中原可便宜行事,当时只打个照面,使个眼色,将小张和刘不才引人右面厢房,悄悄说一句:“请坐!”   小张知道这是“挟带私货”的手法。此时无须寒暄客套,只点点头表示一切心照,自会谨慎小心;然后低声答说:“你请便。”   “你们坐一会。我找个人来陪你们。”   等孙样太一走,小张拉拉刘不才的衣服,并排坐了下来;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因为厢房中的人甚多。如果有人上来攀谈,又会露马脚。幸好,很快地来了个熟人;就是孙祥太特意找来陪客的赵正涛。   “你今天也来了?”   小张这句话就说得不合适,倒像他不该来似的。赵正涛只得含汉糊糊应一声,招招手说:“请到里面坐。”   一出厢房,引入别院;空宕宕一间破败的屋子,里面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桌上倒有茶和点心。等赵正涛站住脚,小张四面看清,别无外人,才替刘不才引见。   “自己人不好瞎说。我们两个本来是不该到这里来的;只为我这位刘三哥要来开开眼界。一切不懂,请多多包涵。”   “师父跟我说过了。委屈两位,只为那面人多,叙起‘道情’来,两位要受窘;所以让我在这里相陪。”赵正涛又说;“我是‘带毛僧’,还没有进香堂参祖的资格;别的规矩,也还不熟,不敢乱走一步。请两位包涵。”   这话就是暗示,客人最好不要提什么要求害他为难。但如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岂不是白来一趟?刘不才心里有些着急,便向小张抛了个眼色。   就是没有表示,小张也会动问“:“我这位刘三哥,特意要来看香堂— ”   “我知道,我知道。”赵正涛抢着答说:“开香堂还早。师父关照过,到时候会来通知,总归让两位看得到就是。不过,要委屈两位。”   “不要紧,你说。”   “只能在外面看看。”   “这我们晓得。”小张答道:“连你都不能进香堂;我们两个更不用谈了。”   “能体谅我,再好都没有。”赵正涛很欣慰地;接着为客人斟茶,同时又说:“师父昨天还在说,这趟多亏得小张叔帮忙— ”   “慢来,慢来!老赵,”小张诧异,“你怎么矮了一辈?”   “你是我师父的好朋友,自然比我长一辈。以前身份没有揭穿,我不便改口,今天当然不同了。”   “那不好!我又不在帮里,各叙各的。”   “那怎么可以?今天在香堂里,我如果不尊敬师父的朋友,岂不是欺师灭祖?”、   “好,好,随你!”小张问道,“李小毛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赵正涛往后面指一指。   “这里是什么地方?”   “本来也是人家的庄子,主人家败落了。管庄子的也在帮,所以借他的地方一用。李小毛从城里出来,一直住在这里,人倒养胖了。”   “养胖了?”   “一顿十个山东馒头,一大盘红烧肉,一大碗鲫鱼汤;吃了困,困了吃,怎么不要养胖?”   “你师父倒言而有信!”小张深感安慰,也深为倾倒,“你们帮里说话算话,值价!”   “这一定的。不要说有你关照,就是你不关照,也不会太难为他;犯法自有家法处治,不作与私刑拷打的。”   “照你们的家法,他总归今夜要见阎王了。”小张问道,“真的捆在铁锚上烧杀?”   “那是在船上的话。现在当然要变通办理。”   “怎么样变通法?”   “那就不晓得了。要看‘三老四少’公议。不过   “怎么样?”看他欲言又止,小张自然关心,“莫非没有死罪?”   “也不知道怎么样,”赵正涛放低了声音,“晓得的,说他死有余辜;不晓得的,认为执法要公平,说人家犯家法,要有证据。”   “怎么没有证据?当初去提奸不是有人证?”   “人家不是这样说。‘人嘴两层皮,翻来覆去都是你’,如果要帮李小毛,自然也有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朝廷的王法都是这样子处断,帮里的家法,难道比王法还要厉害?”   “这也是一个说法。”刘不才问道:“如果真有人这样说,莫非李小毛就可以活命了?”   “那也要看大家公断。不过,听说李小毛的引见师护短,一定会有话说。”赵正涛微现忧色,“他的这位引见师,在我们帮里很吃得开,说不定站在他一起的人会很多。”   “那怎么办?莫非真的黑白颠倒,是非不明?”刘不才义形于色地,“照这样子,还谈啥清理门户,整肃帮规?”   “我想不至于到这地步。”赵正涛说,“现在先要看李小毛自己。如果他够种,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口承认,那就没话说了。”   “你说他会不会一口承认?”小张问说— 他心里相当矛盾;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希望李小毛能逃出一条命来?   因为诱捕李小毛一事,当初受人重托,一方面感于交情,一方面也有得意逞能之心,所以全力以赴,得心应手。等到李小毛落入圈套,虽有一番话交代孙祥太,但是活罪好免,死罪难逃,究竟一条性命送在自己手里,不想起便罢,想起来不免问心有愧。前几天眼不见为净,那份不安的感觉,排遣还比较容易;此刻香堂摆了出来,又是这样子诡秘郑重的架势,怵目惊心,不由得就想到冤冤相报这句话,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做这件事,到底错了没有?   想是这样想,却不能形诸颜色,不然就成了半吊子。因此赵正涛和刘不才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思,管自己在谈话;一个是空子,一个是带毛僧,帮里的事无可谈也不便谈,谈的是彼此相熟的朋友。   两个人都是赌客,彼此相熟的朋友自然也是好此道的,因而又谈到赌经。这一下,小张也起劲了;但是谈到赌经,他实在只有静听的分儿。就是赵正涛也须向刘不才领教;然而有一样却是刘不才所不懂的:赌假赌。   话是小张提起来,“老刘,”他问,“常在老赵那里赌的,有个驼背;我看他的手风特别,常常大进大出,脱了底又翻起来,翻起来再沉下去,不过弄到头来,总是他赢的时候多。这种人是啥路道?”   是在赵正涛那里的赌客,刘不才不便说什么;摇摇头答道:“赌得长了,你什么样子的人都遇得见。”   “在这里真正都是自己人了。”赵正涛说,“小张叔,我跟你说老实话、那是个‘郎中’。”   “郎中?”小张俯着身子,直凑到他眼前问。   “你不要气急!小张叔,他也看看人头的;要下手先要打我的招呼,当然不敢在你头上动脑筋。”   “老刘,”小张便问,“你遇见过郎中没有?”   “不敢说。有时候看样子可疑;不过,书房赌都是有来历的,未见得会是郎中。”   “不对,不对!刘三叔,”赵正涛大摇其头,“衣冠中人,也有郎中。而且越是那种郎中越难防备。为啥道理呢?因为他们不轻易出手,而且先要下本钱;等到有大场面出手的时候,哪怕赶尽杀绝,总是做得干净利落。还有最要紧的一点是,从不用‘媒子’,更没有同党,跟独脚强盗一样,最狠不过。”   “听你说得神乎其神,我倒不大相信。”小张问道,“有大场面,他也要混得进去才有用啊?”   “怎么混不进去。凭县大老爷的身份,还混不进去?”   “县大老爷?”小张嗤之以鼻,“县大老爷做郎中?”   “不错,是捐班。”   “原来捐班!”   “虽说捐班,署理过缺,也坐过堂,打过人屁股。”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小张这时候就显得年轻而未经世故了;话说得太自信:“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赵正涛作个苦笑:“小张叔,你要这样说,就是这样说好了。”   刘不才正听得有劲,而且也不愿小张跟赵正涛言语失和,因而劝解,不过也作了持平之论。   “小张,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何妨先听听老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得不对,你再驳他也可以。何必此刻就拿人家的嘴封住?”   小张也会意了,从善如流,首先致歉,“对不起,老赵!”他笑笑说,“你当然不会说瞎话,我们听听县大老爷怎么做了郎中。”   经他们一搭一档,自我转圆,赵正涛做“小辈”的人,而且奉命陪客,脸上当然不会再有悻悻然之色。随即讲了县官做郎中的故事。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4、池大老爷   “这位县大老爷姓的姓很僻,姓池塘的池,也不知他是真姓,还是假姓?反正池大老爷,官场中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因为池大老爷有几样长处。”   “池大老爷”的长处,第一是仪表出众;第二是服饰漂亮;第三是语言便捷;第四是态度谦和;第五最难,热心而慷慨,出手十分大方。因此头一天到省——浙江省城“禀到”,在接官厅上就结交了好多朋友。   从第二天开始,池大老爷就请客;请的不是阔客,而是跟他一样身份的候补州县——这个班子如果到省来禀到,当然是希望能补实缺;换句话说,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钱,要将本求利,与有些不由正途做官发了财,为生下地的儿子捐个七品官儿,或者做生意发达,捐个州县官,本人得到很多便利,父母可以讨个浩封的情形,大本相同。凡是希望补缺的州县官,所谓“听鼓辕门”,经常连巡抚、藩司、果司这“三大宪”都见不到;衙参站班,但望青睐一顾,能派个什么差使就已心满意足。无奈粥少僧多,得意的少,失意的多;那份失意的窘境,不堪言状,真有叫自己的儿子当“跟班”来维持官派的笑话。所以听说池大老爷首先就请同寅,不但为了吃一顿“油大”;光是那份受宠若惊之感,就令人感激涕零了。   这一顿客,当然请得皆大欢喜。酒醉饭饱,池大老爷推牌九,注码大小不拘。博到终局。庆家一个人输;下家几乎个个赢,但是赢得都不多,少则一两银子,多则五两而已。   讲到这里,刘不才失声插口:“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好手”是指赌场上的好手,而在官场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顿客,就请得口碑载道,没有一个人不说“池大老爷”好。   过了几天,又请一班客;是请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员,当然也是候补官儿。此中却顿有几个阔客;饭罢余兴,又推牌九,细心体察,哪个爱赌;哪个赌得爽气?哪个殷实,哪个是空心大老倌?   一夜下来,池大老爷对这些赌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个户头。   这个“户头”是候补道,山东人,姓孙;孙家门第鼎盛,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但“官声”都不怎么好,而且居乡为富不仁。这个孙道台的叔父,曾经因为不肯捐饷办团练,为朝中当政的王爷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钱,居家纳福,倒也逍遥。孙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啬,在浙江的官场中人缘不好,只跟一个同乡常有往来,池大老爷就从他的同乡身上下手。   讲到这里,小张插嘴问道:“为啥不直接从孙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个缘故。“赵正涛答道,“孙道台外号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摆布它却不容易,随便你怎么搓来搓去,无损他分毫。拿赌来说,他喜欢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赢了,居然还伸得出手要分红。你想想这种人。”   “既是这种人,池大老爷何必枉费心机?”   “也不能说枉费心机——”   赵正涛谈孙道台的那个同乡,姓刘,是候补知府,为人很豪爽,也喜欢赌。池大老爷便刻意结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赌钱;十次有八次遇见孙道台,可是决不邀他,因为孙道台的疑心病重,哪个邀他入局,他总以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这样赌了有两个月,池大老爷如果做庄,几乎必输;但是他的下风赌得极好,两下可以扯个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赌的人,总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赌下风。   到了第三个月上头,孙道台到底手痒了,出手下注,打五两银子;他的手气旺,打到哪里,赢到哪里,但赢得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因为他不敢打“夹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张笑道,“这样‘养’着,要养到哪一天?”   “养了一个月。”赵正涛说,“养得孙道台一天不见那个池大老爷,一天就睡不着觉,实在是每天不赢几两银子回去就睡不着觉。池大老爷看看时候已到,决定、‘开刀’了。”   开刀的办法,说起来很容易,本来是孙道台打到哪里,赢到哪里;现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好好的活门,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马上倒又“活”了。将个孙道台气得怨声不绝。   其实也不过输了百把两银子,只是一次不赢,实在气人;孙道台想起有个重本博小利的法子,虽然笨一点,却是十拿九稳。于是照计而施,先打五两银子。   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孙道台接着便加倍,打十两——这个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钱,但通常总是有效的,一个输了打两个;两个输了打四个;四个输了打八个,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记,就会赢钱,然后从头再来过,长线放远鹞,记记不落空,自然积少成多;孙道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谁知这个主意打在池大老爷头上,错到极点;真正成了自投罗网,一连输了四注,而且输得气人;在家别十,他也别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会翻天罡,气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牌显著有点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热闹;刘知府看出蹊跷,劝孙道台歇手,他不肯。劝他换一门打,他更不肯;因为“坚持到底”是这种赌法的诀窍,一换门可能前功尽弃——赌场里尽有气人的事,打了半天输,一不打了,死门马上就开,所以很有人相信赌场里有“鬼”。   孙道台怕“闹鬼”,不肯换门打。打到第八注已经输了一千两百多银子,身上带的钱光了,要跟刘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还拿得出来,但对孙道台来说,并不管用;第八注已经六百四十两,第九注就得一千两盯八;倘或再输,又加一倍。这样下去,倾家荡产也快得很。   刘知府没有那么多银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孙,俗语说的,‘宁可与爷争,不可与牌争’。”他很恳切地劝道:“一千多两银子,你也输得起;跟牌闷气就没意思了。”   “不赢一把,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这倒说不定。”池大老爷神态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银票,似乎想结束了。   越是这样,孙道台越气也越急,“老兄,”他掀着在家的手说,“这时候钱庄已经关门了,要现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我?”   “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总也要有个限度;我输,只输五两银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这两句话,听来是好意,其实是激将。孙道台来了“大爷脾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得了!三五万银子我还输得起。”   “闹大了,闹大了!”刘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时大为摇头。   庄家不作声;在他的立场,也实在不便表示态度,就这样僵持之中,孙道台叫取笔砚来,写了张“凭条即付银一千二百八十两”的字条,画了花押,作为赌注。   池大老爷将骰子掷了出去;当然这一注又是照吃不误。   庄家手气硬到这个样子,满座相顾失色,而孙道台一则输得上火;再则大话已说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则到底两千多两银子,善财难舍,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夹注。   “结果怎么样?”小张忙不迭插嘴问道:“又是照吃?”   赵正涛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再吃就太明显了。”刘不才说,除非他从此不预备再出手。”   赵正涛点点头:“到底刘三叔精明。”   “那怎么办?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赔。难道那位池大老爷‘强盗发善心’了?”   “是不是‘强盗发善心’,要过后方知;反正这把牌翻出来,震动全场,庄家拿的地对,而孙道台拿了一副天对;翻本出赢钱,不过只赢了五两银子。”   “唉!”小张替池大老爷可惜,‘三年冷斋饭,一顿腊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   “不见得!”刘不才说,“总还有别的花样。”   “对!还有别的花样——”   当时池大老爷叹口气,;说是“天压地,这个庄不能再推”了;要请孙道台推庄。   孙道台从来没有做过庄,但这时候却一诺无辞,因为胆子赌得发了;同时翻回赌本就像平空捡了几千银子似的,心想趁手气好可以大大赢它一场,就算失利,只当刚才已经输掉,也就无所谓了。   赌钱赢了跟输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坏的打算,心里亦不会难过,赌兴自然勃发。于是孙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来,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爷坐在下门,老不出手;孙道台倒也是个旺庄,不过下家的注码不大,所以只赢了几百两银子。   到赔过一个统庄,池大老爷开始出手,下门押一千,翻出牌来赢了;他毫不考虑地连本带利,仍旧都押下门。   孙道台不免气馁。他一共只有两千多银票,配过一千;再要输给池大老爷就不够配了。   拿此作为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只是池大老爷答得漂亮:“不过不要紧;明天补给我,再说,到底谁赢也还不知道。”   这话不错!孙道台胆气一壮,骰子掷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爷抢着拿了最后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这一下,孙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发抖。果不其然,只得五点;输光不算,还欠下五百两银子。刘知府苦苦相劝,孙道台算是歇了手。   “这钱赢得很漂亮。”刘不才问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听听,是怎么样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张另有疑问:“到手的钱又输了出去;万一孙道台乖觉,不推庄了呢?”   “这里有好几层道理,我来说一说;老赵,你看对不对?”   刘不才为小张讲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爷要赢孙道台的钱,机会多得很;但如孙道台手紧,就无计可施,所以第一要着是将他的手面扯大来。其次,池大老爷那样连赢七八记,打得孙道台无还手之力,看来太假,旁人亦难心服;同时害刘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样“放一马”,是极高明的手法。   至于说怕孙道台乖觉,当时不肯推庄,也不要紧;往后日子多的是,反正孙道台已经赌开头了,以后不怕没有交手的机会。而且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孙道台也一定会推庄;赌钱就赌的一股兴,意气正豪之时,要压也压不下去的。   这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小张不能不同意。不过他又有疑问,做庄在牌上可以动手脚,赌下风又何以看得那么准,一打一个着?   “还是有手脚的,不过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没有他的手快而已。”赵正涛说道:“那副牌是‘对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节筒’— ”   “慢来,慢来!”小张问道:“你说的什么?”   “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节筒’,这粒节筒是灌铅的,不管滚几滚,只出两点,是池大老爷有意掉包弄进去的。”   “慢点!慢点!算算看。”刘不才扳着手指,略略算了一下,“这一来只出六个点;从三到八?”   由于“节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点;是六便是八点。本来两粒骰子从两个么的二,到两个六的十二,共出十一个点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计六个点子了。   “不错。”赵正涛说:“池大老爷赌下风,真正是‘冷、准、狠’,冷就是等;等看准了这条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门;由大而小打下门— ”   “唷!厉害。”刘不才失声说道:“骰子下家赢五把,庄家只赢一把。”   赵正涛深深点头,报以欣赏的一瞥;但小张却还不懂,因而需烦赵正涛更作解释。   “譬如说,一条牌九、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顺序排了下来,这时候庄家除非掷一个‘六’,上门拿一点,天门两点,下门三点,庄家拿四点统吃。除此以外,因为上门拿牌在庄家之后,所以一定是后来居上,庄家拿一,上家就是二;庄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过来看,下门拿牌在庄家之前,由大而小则点子永远是下门管住在家,除非‘独大拎进’,譬如点子顺序四、三、二、一,庄家只有掷‘五在首’,拿第一副四点才能赢下门,其余不管掷啥,都要配下门。这就是刘三叔所说的五把对一把的道理。”   小张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过,”他问,“万一庄家手气旺偏偏‘独大拎进’,还不是白费心计?说起来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万一五把骰子都赢不过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爷还有五只手指,可以掉包换牌,不过自己下手抢在头里去拿牌,总不比那样子的赢法,来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张赞叹着问道,“池大老爷的秘密,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是池大老爷的一个跟班泄了他东家的底。不过,池大老爷早就洗手了。”   “对了!刚才不说他抓过印把子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从孙道台这场赌上来的。那时的藩台是个旗下大少爷,骠劲十足;偏偏孙道台自以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员,不大买他的帐。这位藩台听说孙道台在赌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斗,心里痛快,就对池大老爷另眼相看了;当然不会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赌得精。”   为此,特地约见池大老爷;谈得亦颇为投机,想要委他一个差使,苦于不得其便。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个小县的县官,由于京中大老一封很恳切的“八行书”,藩司不能不“调剂”他一个好缺。浙江的县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号为“金平湖、银嘉善”;这两县的来头都极硬,动他不得。只有绍兴府的山阴县是藩司同旗的总角之交,不妨暂且委屈他,“挂牌”对调。   对调要办交代。向例凭首县首监交核算;所以“首县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识古董”,因为常有前任亏空公款,无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画抵给后任,估价就凭他一句话,非识货不可— 其时的首县卧病在床,不能应差,藩司就派一两个候补知县,分别监交核算。   派到山阴县的就是池大老爷。因为藩司的关系,很帮前任的忙,得以顺利移交;到省以后,自然要告诉藩司,亦很见他的情。哪知后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绞肠痧,一命呜呼。藩司自然不便让他的总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爷署理,平地一声雷,得这么一个好缺,羡煞了多少候补官儿。   这就是郎中当县官的故事。小张听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县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么不像?池大老爷的官声还好得很呢!到任没有几天,问一件案子就大出风头。”   这件案子起于一枚银圆,一碗汤圆。有个乡下人嫁女儿,进城备办喜事用品,经过一家点心店,想吃汤圆,吃完才发觉,没有制钱,只有银子;“我有事进城,身上只有银子,没有铜钱,你记一记帐,我等下来还。”   老板不肯。乡下人倒也爽气,拿一块银圆押在那里,回头取赎。哪知事华再来,点心店已经不肯认帐了。   一枚银圆倒还是小事;这口气咽不下。绍兴的刀笔,天下闻名,他有个姓赵的亲戚就是讼师;正好求救。赵讼师想了半天说:“你家跟那家点心店,都归会稽县管辖;会稽县这位县太爷,有名大而化之的滥好人,这种小事未必肯细心去管,说不定各责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听说新任山阴县,人很精明;新官上任,当然要好好办点事。如果你皮肉愿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赢。”   赵讼师说了计策,乡下人情愿皮肉受苦。第二天进城,等在山阴县衙门。山阴、会稽都是附郭之县,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东,这天正好地大老爷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门时,乡下人直冲“导子”,当然被“红黑帽”的差役抓了起来。   “小人是会稽县人;大老爷是——山阴县,就算小人犯法,要送会稽县。”   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爷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里,就不能饶你。来,打二十板!”   二十板打过,乡下人从身上摸出一张状子送了上去。   看过状子,池大老爷说道:“你这件事该会稽县管辖,我管不到。”   “大老爷!”乡下人说:“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爷说过的吗?”   就这一句话,池大老爷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马上就想到,所争的不过一个银圆,而情愿挨几十下板子到山阴县来打官司,如非冤气难伸,确信他会秉公审理,决不肯出此下策。   “好!”池大老爷说。“我准你的状子。”   进了衙门,请刑名师爷来商量;师爷是前任所聘,因为池大老爷出手漂亮,语言有趣,都乐为所用,得悉案情,都认为所告不假。刑房书办亦是如此看法。   刑名案子;生杀予夺之权,尽操诸手;县官可以得“灭门县令”的恶称,但也可获“青夭”的美名,其间的关键,就在判断案情,分别曲直。既然大家都认为告状的乡下人受了屈,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池大老爷坐堂传点心店的老板来问,被告当然不承认:“一碗汤圆才多少钱,他肯拿一块银洋押在小人这里吗?大老爷倒想想,有这种道理没有?”   “现在不是讲道理,是讲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点心店老板断然决然答说。   “这案子问不清楚了。退堂!”   退堂之前,应该宣示被告与原告如何处理?照此情形应是原告饬回,被告还押;而笼统以一句“退堂”了结,不合规制。好在属下的书办、差役都知道这位署理的大老爷,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欺他,所以照例办理,将点心店老板先扣留在班房里再说。   池大老爷打官腔是外行,办案却不是外行,传一个差役到内堂,亲自嘱咐,到点心店找老板娘说话。   这个差役到点心店找到老板娘,开口就说:“你们老板都招供了。那块银圆快拿出来!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快拿出来,县大老爷好结案。”   “我本劝他为人不能没有良心,到底闹出来了。”   老板娘将乡下人押在那里的一枚银圆,原物照缴。一到池大老爷手里,立刻传宣升堂。   “你,”他对乡下人说,“你的银洋钱大概掉在旁的地方了;他不肯承认,我亦不便动刑拷问;只有一个法子,我赔你!”   “我不要。”   “这你就不对了!”池大老爷发怒,“你告状无非为了一块银洋,我给你,你又不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掷下来两块银洋,铿然有声,“你捡一块!”   两块银洋中,有一块特别显眼,上面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喜”字。   “咦!”乡下人诧异,“这块银洋,是小人的。”   “是你的?”池大老爷问道:“有什么凭证?”   “这是小人女婿家送来的聘金,上面有红纸双喜。”乡下人说,“大老爷如果不信,小人身上还有,可以拿来比一比。”   说着乡下人又取出一块银洋,呈堂验认,上面的双喜字一式无二。   “你怎么说?”池大老爷问汤圆店老板。   汤圆店老板已经脸色大变,除了连连磕头求饶外,别无话说。   “好了,”池大老爷对乡下人说,“你的钱你拿了回去。”   “是。”乡下人磕个头,“大老爷明见万里,真正青天。不过— ”   乡下人迟疑着想说不敢说,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还有话说?”   “是。”乡下人说,“小人为了要告到大老爷这里,有意冲犯导子— ”   语气未完,但池大老爷已明白了,“你是觉得受了委屈不是?”   “小人不敢说委屈。不过,这个人实在不对。”   乡下人的意思是,汤圆店老板应该受罚;至少也该像他那样,挨二十板子。如今看堂上没有下文,这口气出得不够,所以不能不申诉。   池大老爷也有池大老爷的想法,“我晓得我没有罚他,你觉得委屈。不过,”他说,“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敢。大老爷说这话,实在折煞小人。只是,”乡下人磕个头说,“小人斗胆,要请问大老爷,为什么大老爷要担待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的妻子,很明事理;你的钱是他妻子交出来的,还劝过他不可这样子。这是贤慧女人,所以我不能罚他。”   还似乎不成理由,但乡下人不敢再追问,只答一声:“是。”   “我再讲个道理你听,如果我罚了他,他回去一定骂他妻子,夫妻反目,说不定女人心狭,会寻短见。那时你想想看,你不是作了孽?”   “啊,啊!”乡下人恍然大悟,“大老爷说得对。”   “我索性再把道理说说清楚。如果遇上个帮丈夫作恶的不贤慧女人,你这块银洋就一定拿不回去。如果我罚了他,大家心里会想,好人做不得,妻子做好人,会害了丈夫。那时你想,世界上谁还肯做好人。至于,”池大老爷转脸又说,“卖汤圆的,你回去决不可以骂你女人;你要晓得,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像你现在吞没人家一块银洋,如果安然无事,慢慢胆子大了,作的恶多了,迟早会遭大祸。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知道你女人这样做法,实在是帮你、救你!”   “是。”汤圆店老板说,“小人再不敢了。”   “说得有道理啊!看起来倒真还是个好官。”刘不才深深点头。   “可惜好官做不长!”   “为什么?”刘不才很关切地问。   “也是为一桩刑名案子——一”   这桩案子,极其离奇。池大老爷属下有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人;女儿叫采春,公认绝色。从小许婚何氏,本是书香门第;以后何家败落,父母双亡,只剩下未过门的女婿一个人,刻苦用功,希望重振家声。   二十岁那年,姓何的中了秀才;请媒人到女家订婚期。采春的母亲表示,她别无子女,而女婿又只有一个人,不如两家并做一家,做个入赘女婿,顶两家的香烟。   何秀才本不愿入赘,只为听说采春是绝色,看在美妻的份上,勉强依从。结亲那天,大宴宾朋,无不夸赞新妇,国色无双。何秀才亦相当得意,喜滋滋入洞房去饮合欢酒,酒到杯干,几乎大醉。   厅上宾客未散,正在畅饮之际,突生巨变;只见新郎格从洞房中奔出来,散发披面,大呼大叫,往外直奔。宾客大骇,有人想拦住他,已自不及;新郎出门狂奔,奔出一里多外,大河当前,新郎官扑通一声,跳入河中,水花四溅之下,寂然无声,看起来已经灭顶了。   当时有个热心的宾客,原是新郎格的同窗名叫张仲义;一路从后面追来,眼看他跳入河中,无法救他,望河兴叹,顿了半天的足,凄凄惨惨的回到女家,报告凶信。   这时采春跟她的母亲,焦急万状;一听张仲义的话,采春首先就大哭,说新郎倌喝酒喝得好妹地,忽然冲出门外;料想必有人拦住他,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必是张仲义存心不良,杀了她的丈夫。当时母女俩撒泼哭闹;揪住张仲义不放,一直闹到官里。   这变了一桩无头案。张仲义当然没有杀人的道理;县官倒也明白,当堂释放。但是新郎棺到哪里去了呢?或者一时得了失心疯,做出这样自速其死的举动来,可是尸首呢?   因为尸首无着,不能结案;但苦主不追,又无凶手,便成了不知道如何作处理的悬案——这是池大老爷前任的事;接收时,照例要将这件悬案接了过来。   接虽接了过来。摆着也不要紧。哪知有一天池大老爷心血来潮,调出这件案子来细看,大为疑惑,因为太不近情理。   于是他找了刑房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大老爷的话,这个何秀才有痰症;那天洞房花烛,大概高兴过度,又多喝下几杯酒,犯了痰症,所以投河死了。”   “尸首呢?”池大老爷问,“河又不是海,还会漂走吗?”   “大老爷!”书办扬着脸说,“苦主不追,何必麻烦?”   看样子竟是出言恫吓,池大老爷是何等样人?哪能吃他这一套;当即沉着脸说道:“你写个禀帖来,说苦主不追,我就可以不问;我拿你的禀帖附案,也好有个交代。”   刑房书办大骇。原当这位大老爷不过聪明而已,谁知竟是老公事,真正有眼不识泰山。当时知趣,换了副神态,齐肩弯腰,陪着笑说:“大老爷真是在说笑了!书办哪敢拿大老爷的主意;说案子可以不问。”   “既然你也知道不能不问,那就下去预备,提苦主、证人,明天一早到堂。”   书办应诺着,连夜传知。第二天上午,池大老爷坐堂,先提证人张仲义,细问当时的情形,与原供无异,便先吩咐退下;接着再提苦主。   苦主上堂,眼睛一亮。池大老爷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心里立刻浮起一阵疑云,再细看采春时,疑云更重——他不是那些书呆子县官;采春眉梢眼角间无意流露的春色,瞒不过他那一双见多识广的眼睛。   再看她母亲,也是一脸精明,越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因而问话也就不同,不问当时洞房花烛的突变,却问她的家境。   采春的母亲娘家姓张,夫家姓林;池大老爷问道:“林张氏,你女婿投河身死以后,家里如何度日?”   “小妇人家原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过日子。”   “当初你招赘何秀才,是为了老年有靠,是不是?”   “是!”   “如今你女婿死了,”池大老爷问道,“那又靠什么人?”   “一无倚靠,只有靠自己。”   “为啥不再招赘一个?”他大老爷说,“我看你女儿年纪也还轻;况且虽拜了堂,未曾回房,依旧是小姐的身份。”   林张氏不防池大老爷不问案情,倒关心她女儿的终身,一时竟无从回答,期期艾文地答道:“倒不曾想到。”   “你虽不曾想到,人家看你女儿这份人才,总也有来求亲的?”   这一次林张氏答得很快:“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从没有。”   池大老爷不再问下去了,“你倒说,”他这才问到案情,“你女婿是不是有痰症?”   “人家都这样说。小妇人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也决不肯将女儿配给他了。”   “是从小许配?”   “是”   “既是从小许配,平日总有往来;就不往来,总也通通消息,岂有不知道何秀才有痰症的道理。”   “实在不知道。”   “喔!”池大老爷又问:“你女婿投了河,尸首打捞过没有?”   “怎么没有打捞?一连捞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捞着。”   没有捞着就是没有捞着,说“什么都没有捞着”倒提醒了池大老爷,“投水的人,总有鞋子、帽子,或者随身携带的荷包、毛巾之类的小东西失落,”他提高了声音问:“难道这些东西一件都没有?”   “没有。”   “这不奇怪吗?林张氏,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你想过没有?”   “想过啊!小妇人跟我这个女儿;怎么样想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这倒真是奇事!莫非不曾投河?”   “是投了河的。”林张氏很快接口,“小妇人女婿的朋友亲眼看到的。”   “喔,就是那个张仲义。”   “是!”   “你原来告过张仲义谋害你的女婿?”   “是的。”林张氏答道,“那是小妇人一时着急,冤枉了好人。”   问到这里,池大老爷心里有数,这件案子这样子问是问不出究竟来的;目前先要放松一步,才好办事,因而喊道:“书办!”   刑房书办在堂上伺候,听得呼唤,当即闪了出来,直趋公案旁边,弯下腰凑到县官左右,怕他有什么不便让堂下听见的话要问。   池大老爷却是有心要让堂下听见,提高了声音说:“何秀才一时犯了痰症,投河身死,既有见证,自然不假。不过尸首无着,不能结案。我倒问你,叫苦主与见证,具一张甘结,叙明原委,确是投河身死,与人何干,以便了结这一件悬案。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大老爷明鉴,似此案情,律无明文;全凭大老爷斟酌。照书办看,这样了结最好。”   “既然这么说,你就叫苦主跟见证去办好甘结呈案。这一案就好注销了。”   刑房书办欣然答应;等池大老爷退了堂,立刻就在刑房里替苦主跟张仲义办好甘结,书过花押,盖了手印,叠案呈堂——林张氏少不得又有十来两银子相送,不在话下。   池大老爷声色不动,到晚来跟他的一个书童商量。这个书童名叫小福,极其伶俐,池大老爷视之如子,什么秘密都不瞒他;灯下一面独酌,一面谈论。   “小福,”他问,“林家那件案子,你总知道了?”   “是啊!老爷坐堂,我在后面听;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那个采春。”小福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你笑什么?”   “采春不是好货。”小福答道,“一定有姘头。”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她眼睛上。”小福答道:“她那双眼睛是‘花’的。”   “小鬼!”池大老爷笑着骂道,“你也懂什么眼睛花不花?我再问你;那个新郎倌为啥好端端要去投河?你看,是不是犯了痰症?”   “痰症不痰症,我不懂。不过,老爷,有一点我不明白,为啥要拿头发披散了盖在脸上?”   话刚完,只听“呛啷”一声,一只磁酒杯掉在青砖地上,碎面几片——倒不是池大老爷受了惊;而是小福的话,无意中点活了全局,霹雳一声,将池大老爷胸中的疑云,一扫而净,掌握到了案中的关键;兴奋过度,以致失手。   “小福,你问在要害上。投河的那个人,不是新郎倌;既然是假的,当然不能露相,所以要拿头发盖住脸。”池大老爷又说,“现在我懂了,那母女两个为啥先要诬赖张仲义,告他一状?实实在在是叫张仲义做个见证,新郎棺是死在水里的。”   小福将眼睛眨了几眨,很快地也想通了,“老爷,”他问,“你是说,新郎倌是死了;不过不是死在水里?”   “对!就是这么回事。”   “那末,新郎倌死在什么地方呢?”   “傻小子!我知道地方,案子不就破了吗?”   “老爷,”小福笑嘻嘻地说,“现在破案也容易。”   “你倒说!”池大老爷深深点头,“说对了我有赏。”   有这一番鼓励,小福越发起劲,“老爷,”他说,“这件案子我去破。”   这就有点得意忘形了,池大老爷沉着脸呵斥:“别张狂!你也不量量你自己。”   “老爷以为我一个人破不了?我说出来,老爷就相信了。要破这件案子,只要拿采春的姘头找出来,便知分晓。老爷赏我几天假,我明查暗访找出那个人来,不就破了案了?”   池大老爷的脸色和缓了,但也严肃了,想了好一会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妨试一试。要试就在今天晚上;因为今天过堂,如果采春有姘头,当然关心,要来问个究竟。白天不方便;晚上十有八九会去。”   现成的案卷,上有苦主的住址;小福记清楚了,随即悄悄出了后门。池大老爷又将案情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认为小福此行,必有收获,索性不睡,在灯下坐等。   一等档到天亮,才见小福回来,神色沮丧;不用说,是空等了一夜。   “大门一夜未开,围墙很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不要紧,慢慢来!”池大老爷反倒安慰他,“你说,她家围墙很高,那末,房子很大罗?”   “看起来不小。”   池大老爷默默想了一会说:“你先去睡一觉,吃过午饭,我们去私访。”   吃过午饭,池大老爷与小福由后花园的便门,趁无人见时,溜了出去。先找到一家栈房落脚,然后开好购物单子,派小福上街采办;不过半个时辰,尽皆备办齐全,一双串铃、一具药箱;箱中是些常用的药物,以外科用药为主——池大老爷小时候拜一个打拳头、卖野药的为师;这次微眼私访,为了登堂入室方便,扮成一个“走方郎中”。   扎扮妥当,拿着串铃出门;小福背上药箱,在前领路。走到林家的那条巷子,小福指明地方:“这就是林家。”   池大老爷细细打量,林家的石库门、青砖围墙,屋字深沉,像是巨室;而林家只有母女两人,似乎用不着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便又是一个疑窦了。   心里这样在想,手里已经摇动串铃,口中吆喝:“善治疑难杂症;包医跌打损伤!”   走过来、走过去,只在附近几条巷子打转;等到第三次走到林家附近,只听得背后有人在喊:“郎中先生、郎中先生!”   池大老爷回头一看,是个中年妇人,正扶着门张望,便走过去问道:“是你这位大嫂叫我?”   “是的。”那妇人问道,“你先生会不会看儿科?”   “喔,”池大老爷问道:“什么病?”   “恐怕是‘鹅口’。”   “鹅口疮”是外科,池大老爷懂得治法,点点头说:“等我看一看!”   未进门之前,先望一望四周,是在林家斜对过,相隔七八家门面;心理暗暗高兴,同时也定下了主意。   走进去一看,蓬门筚窦,境况艰苦。抱出个骨瘦如柴的婴儿来,啼哭不止;小嘴张得老大,口角流涎,口内长满了雪片似的白斑,咽喉红肿,是极重的鹅口疮。   “唉!”池大老爷说,“看得太迟了。”   “原是。”那妇人流着泪说,“看不起郎中。”   “不要紧,不要紧!”池大老爷赶紧安慰她说,“我是一半行医、一半行善;贫病不计,你不必担心。”   那妇人自然称谢不止。池大老爷便动手替婴儿治病,先用块干净白绢,拭去白斑,然后吹敷薄荷、冰片。这两样清凉的药,减少了婴儿口中的灼热痛楚,啼哭居然止住了。   于是,池大老爷检点了一下药箱说:“这鹅口疮要用‘柳青散’,一共四味药,我只有三样;少一味,功效就差了。大嫂,附近有没有药店?”   “出巷口就有一家达仁堂。”   “喔,”池大老爷便抽水笔,取张包药的纸片,写了“青黛一钱”四字,拿一百铜钱,叫小福去买药;特别关照:“快去快回!”   一面说,一面使了个眼色,小福会意,“快去快回”是句反话;尽不妨慢,好让老爷从容访问。   于是池大老爷闲闲问道:“你这位大嫂贵姓?”   “我娘家姓吴,夫家姓朱。”   “朱大哥呢?”   问到这话,朱大嫂双泪交流,“死了一年多了。”她说。“就留下这个苦命的遗腹。”   “看样子朱大嫂境况艰难。”池大老爷指一指外面,“这条街上,都像是殷实人家,看在街坊邻合分上,总也有点周济吧?”   朱大嫂摇摇头:“谁来看顾我们苦命母子S”   “对面呢?”池大老爷说,“对面林家的那位老太太,慈眉善目,倒像个肯做好事的。”   朱大嫂微微撇嘴,笑了一下;是苦笑也像冷笑。   “怎么?”池大老爷紧追着问,“莫非我看错了人?”   “郎中先生见过那位林大太?”   “没有。我不过听人说起。”   “怎么说法?”   “说林家那位老太太人很好,却想不到会遭那么一件祸事——真正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心不得好报。”   朱大嫂摇摇头:“心好不好,不知道。不得好报却不见得。”   这话就深了,池大老爷不敢大意,越发装得不经意的闲谈样子,“一个入赘女婿无缘无故投了河;老来无靠,岂不是不得好报?”   “谁说他老来无靠?”   “靠谁?”   这句话问得太急;朱大嫂似乎突然警觉,强笑着说:“她家有田有地;愁什么老来无靠?”   显然的,这不是真话。池大老爷深为失惨,不该操之过急,引起她的猜疑;也因为如此,不宜再问,当然也不能枯坐相对;想一想,正好从孩子身上献些殷勤,争取朱大嫂的好感。   于是,他又用新绢替婴儿拭嘴,再一次上了吹药,口中问道:“孩子断了奶没有?”   “断了。”朱大嫂说,“我身子不好,没有奶,只好让孩子受苦。”   池大老爷抬起眼;眼中一半真、一半假的怜惜之色,“朱大哥去世了,就留下这点亲骨血。朱大嫂,”他用一种似乎唐突,但充满了善意声音劝说:“你也该早作个打算。”   这是劝她再嫁;朱大嫂的脸红了,低声答道:“也要有人要我呀!”   池大老爷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倒像打算毛遂自荐似的。然而又不能不说下去;想一想把话拉了回来,“抚孤守节,当然是好事。”他说,“我说你要早作个计算,是总要想个活得下去的办法。朱大嫂现在的日子怎么过?”   “原来是‘帮人家’;帮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刚才说的林家。后来——”朱大嫂无缘无故地住了口。   池大老爷大为兴奋,但也大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碍口的话。看样子她很谨慎,不是那种好说是非的“长舌妇”,所以套问无用,必得施展什么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几句要紧话。   于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什么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不是。她家有是非,与我们做下人的不相干。”   这话又漏出点意思,林家确有是非;池大老爷装作不解,点点头说:“看起来外面的话靠不住,说林太太为人好;其实不好。”   “那倒也不见得。”   “我只当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还不错,何必辞出来?”   “因为,”朱大嫂说,“她家闹鬼。”   越说越玄了!池大老爷灵机一动,突然间收敛闲谈时常有的微笑,正色问道:“朱大嫂,怎么个闹法,请你说给我听听。”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半夜里常有响动,说说笑笑,有时候第二天还扫出一地的鸡骨头;我问那里的一个老佣人,他告诉我说:闹鬼!还教我不要多问。我看看不是路数,心里怕得很;所以就辞了东家。后来— ”朱大嫂咽口唾沫,又把话缩回去了。   光是这段“闹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爷已大有所获;为了印证确实,还得问一句:“响动是在什么地方?”   朱大嫂紧闭着嘴,息了好一会才说:“郎中先生,我不便说了。再说就是是非。”   不用说,响动是在采春房里。池大老爷脸色越发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闹鬼。”他说,“我在茅山学过法术,会书符篆,专门拿妖捉鬼。回头我在你家看过了病,请你带我到林家;我去替她们捉鬼。”   “不,不!”朱大嫂惊惶失措地说,“现在不闹了。她们家也忌讳;请你不必多事。”   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详。只是话已说得很明白,不愿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问,问亦无用。   于是等小福配了药来,池大老爷亲自动手,用乳钵研成“柳青散”,留下一个吹管,指点了用法,收拾药箱离去。朱大嫂千恩万谢,送出门外;却还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方始关门进屋。   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敲门;开开来一看,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擦一脸怪粉,戴一头红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这些人交往,当即问道:“你们找谁?”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么倒不认识我了?”那老婆子说,“你倒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实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劲摇头。   “真是想不起,我来告诉你。”   她的身子如泥鳅滑溜,等钻了进去,朱大嫂方始发觉,自然不能再摒诸门外;好在那汉子倒还知趣,只在门口张望,并未进来,也就无所谓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个。你总听说过何三婶婆吧?”   原来是她!朱大嫂自然听说过:何三婶婆是“官媒”,在县衙门吃一份粮。凡有妓女从良,丫头买卖,发生纠葛,告到当官,另行择配;或者有了什么风化案子,要检验案内妇女之类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这何三婶婆,也算是绍兴城内的知名人物,朱大嫂当然听说过。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门?朱大嫂不免惊疑,同时也微感不悦,当即沉着脸说:“何三婶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过不过来,跟人也没有什么口舌是非;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说?”   “朱大嫂,你的运气来了。我们大老爷叫你去有话要问;问完了有赏。喏,先赏二两银子。”   有这样的事?朱大嫂真当这个何三婶婆在开什么玩笑;但白花花二两银子却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则,是骗人上当;有什么当会上?想来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里嘀咕;不是我说句刻薄的话,你这个样子还怕什么?天上掉来的银子,不去捡,世上哪有你这样慢的人?”   这两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胆气立刻就壮了,不过还得有两句话要问:“是哪个大老爷?”   “山阴县池大老爷。”   “要问我什么话?”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亏。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说,“我跟邻合关照一声。”   “不必!池大老爷说了,县衙门传你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惊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说了不算;同时估量门外的那个汉子,必是衙门里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进了县衙门,池大老爷在花厅里传见;进厅磕头,不敢仰视。奇怪的是池大老爷很客气,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声音好熟,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大老爷!你不是——?”   “对了,我就是替你儿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爷说:“你不要怕!你只要说实话。我知道你的境况不好;你说了实话,我送你三十两银子,或者买两亩田,招个人种,或者做个小生意,抚孤守节。总教你日子过得下去。”朱大嫂又惊又喜,思路也灵活了;很快地想到,要问的必是林家“闹鬼”的故事。   然而细想一想,就只惊不喜了;说了实话,后患无穷。二三十两银子卖一条性命,太划不来。   不说又如何?看这位大老爷,人很精明,推托搪塞,一无用处;如果弄到头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更划不来了。   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儿,池大老爷已开口动问,果然就是林家“闹鬼”的事。   “大老爷,”朱大嫂嗫嚅着答说,“我不敢讲。”   “为什么?”   “我怕惹祸——”   “惹什么祸?一切有我作主。”   “眼前有大老爷作主,我自然不怕。不过大老爷是要高升的;我在这里一辈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话倒也有理。池大老爷便问:“那末,你要怎样才肯实话?”   “除非— ”朱大嫂下了决心,“除非送我回宁波;我娘家在宁波。”   “那容易。我不但送你回娘家;而且等破了案,我另外还要拨一笔钱,为你养老。不过,你不能有一句假话”   朱大嫂到此地步,一无顾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上工的第三天,就听到采春房里有响动;问他家老仆林福,说是“闹鬼”。朱大嫂心里自然害怕,少不得细问究竟;却为林福告诫:“那个鬼不害人;只别理他,也不要跟外人去说。见怪不怪,自然无事。”   然后有一天,白昼经过采春的院子,亦听得有男人说笑的声音。她心里在想,白日闹鬼,岂非奇事?同时也因为是白昼,胆就大了;凑到窗子口去张望了一下,哪里是鬼,明明是个熟人。   “喔,”池大老爷很注意地问:“还是熟人,是哪个?”   “是邵百万的儿子。就住在林家后面。”朱大嫂说,“我一吓;赶紧回头。心里晓得戳穿了人家的阴私,惹下了祸事,一直就出了林家大门,连工钱都没有算。后来,林太太派林福来问我,为啥好端端地不做了?我说:‘我怕鬼。不过林府上闹鬼的事。我决不会跟人家去说。请他们放心。’这样子才算无事;只是我心里还是在怕,能搬走最好搬走。现在统通跟大老爷说了,我可再不敢回去了;邵百万的儿子一定要跟我为难,性命都难保。”   “不要紧,你不要怕,话说明白了,我今天就派人送你回宁波。”池大老爷紧接着问:“这句话有多少时候了?”   “差不多有十个月。”   “这十个月当中,你总见过邵百万的儿子在林家进出?”   “没有。从没有见过。”朱大嫂说,“不瞒大老爷说,我还留心过这件事,常在门口张望;就是没有见过。”   这就不可解了。莫非邵百万的儿子,从那天为朱大嫂撞破以后,就跟采春断了往来?这样想着,便又有一句话要问。   “那末,在以前呢?”他进一步解释,“所谓以前,是指林家还没有招赘女婿以前,和你没有到林家去帮佣以前,你曾见邵百万的儿子进出过林家没有?”   “没有!”朱大嫂斩钉截铁地说,“别人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可是从没有见过。”   照此看来,其中别有蹊跷。眼前却是在朱大嫂口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难保以后别有用她之处,所以还不能实践送她回宁波的诺言;只命官媒带她下去,好生供她住宿,等事定以后,必使她如愿。   遣走了朱大嫂,池大老爷又传刑房书办;签押房里别无他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一见就问:“你拿了人家多少银子?”   这“人家”是指谁?刑房书办拿人的钱不足为奇,所以倒还沉着,“请大老爷的示下,”他说,“书办摸不着头脑。”   “我先问你,邵百万你总知道?”   “绍兴城里有名的殷实人家,怎么不知道?”   “你说说他家的情形看。”   “邵百万做酒起家,本人已经故世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名叫邵定侯,是个公子哥儿。”   “喔,他家是不是住在林采春家后面?”   “是的。”   “邵定侯跟林采春明来暗去,你知道不知道?”   刑房书办讶异地问:“大老爷是听谁说的?书办不知道这回事。”   “真的不知道?”   “真的!”刑房书办答道,“若是书办知道,瞒着大老爷,任凭治罪。”   “好!”池大老爷问道:“你现在知道了?”   “是的。”   “那你小心!”池大老爷沉下脸来说,“如果你通风报信,买放得贿,小心你两条腿!”   刑房书办惊然道:“不敢。”   “这件案子很怪。若是破了,不但我尽了责任,你们也有面子。现在我将内幕情形告诉你— ”   池大老爷说了内幕,也提出了疑问,邵定侯既然并未在林家出入过,何以能深入林采春的闺房;莫非插翅能飞?   “说不定是爬墙头过去的。”   “还有那个招赘女婿如果说是投河死了,尸首在哪里;倘或说是被谋害了,尸首又如何运出林家?还有,投河的那个人又是谁?”   刑房书办想了好一会答道:“大老爷,书办先派人去探探路看;探明究竟,再来回报。”   “对了,事情要做得秘密。”池大老爷问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总要三天。”   到了第三天,刑房书办来复命,邵定侯与林采春确有双宿双飞的夫妇之实。但是,邵定候如何进入林家仍旧莫名其妙。   语焉不详,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是怎么查的?何以知道他们有夫妇之实?”他说,“又何以会查不出他进林家的途径?”   被逼不过,刑房书办说了实话。他是嘱咐捕快,找了一名黑道中的高手,夜入林家去探动静。第一夜并无所获,第二夜去时,正是子正时分;听得采春卧房中,男女低声调笑,不用说,男的自然是邵定侯。一直守到天色微明,存身不住;逾墙而出,径回“班房”来报告,随即派人在林家周围暗暗守候,却始终未见邵定侯从她家出门。   第三夜也就是昨夜,小偷又去了;那次是受了叮嘱,如果邵定侯在,特别要留心有没有倚在墙头的梯子?结果不曾发现,而邵定候却在采春卧室中饮酒宵夜。那小偷枯守无聊,蹲在暗处闭目养神,到得鼓打三更,方始睁眼,采春房中灯火犹明,小偷凑到窗下,舐破一块窗纸,朝里一望,大为惊奇。   “奇的是,屋里没有邵定侯的影子;林采春正要上床,帐门掀着,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   “这就奇了!”   池大老爷问道,“莫非邵定侯是趁他睡着的当儿,开门走了?”   “那个人不曾睡着,于他们这一行的,是机警不过,风吹草动,立刻知道;决不至于走了一个人还在鼓里。”   池大老爷沉吟了半天,忽然笑道:“难道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成?”接着又问,“我想自己到林家去看一看;你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我进得了林家的门?”   “进林家的门容易。”刑房书办立刻就有了主意,“找个小偷去偷林家;林家报了案,县大老爷可以去踏勘,自然就登堂入室了。”   “不但进林家的门,还要进人家的闺房。”   那就难了。县大老爷是父母官,要顾尊严,要持体统;窃案不比抢案,命驾踏勘,本就有些过分,再要闯人家的深闺,越发说不过去。   刑房书办想了一下说:“那就直截了当,大老爷旧案重审,要看他家女婿,怎么在洞房中喝交杯盏,怎么犯了失心疯?不就可以进她的闺房了吗?”   “这是下策。我还不愿意打草惊蛇。而况,案子在表面上等于已经了结了;忽然又来这么一下,也说不过去。你还是另想办法。”   “是,”刑房书办只好答说:“书办去想办法。”   答应是答应了,但这个办法很难想,同时研究案情也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本来不想多事,现在看起来非多事不可。尤其牵涉邵百万家这件案子是“肥猪拱门”,不好好动一动脑筋,未免可惜。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5、人小鬼大   凡是动这些脑筋,非找捕快一起商量不可。研究结果,都认为邵定侯诚然是头“肥猪”,但财雄势大,他家有个族人在京里当御史;这件案子,出入太大,如果拿不住确实把柄,会闹得不能收场,所以尽管池大老爷起劲,却不能跟着他冒昧行事。   “怎么叫把柄?”刑房书办问道,“律无‘指奸’的明文;明知他们睡在一床,拿他无可奈何。请问要捉他们什么把柄?”   问到这句话,门角落有个小伙计,怯怯地说道:“大叔,我有几句话,能不能说?”   在座的都是捕快“头儿”和积年得力的老手;这个小伙计阿龙不过是借着伺候茶水之便,在听热闹,哪里有他置喙的余地?当时便有人叱斥:“小鬼,滚开!”   “慢慢!”刑房书办倒看出这个“小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人小鬼大”,说不定别有见解,便招招手说:“阿龙,你有啥话?说来听听。”   “把柄是有的;而且逃不了的。堂上大老爷想得不错:只要到了那个女人房间里,就捉得着把柄。”   “什么把柄?”   “一定是个地洞。”阿龙说道:“从邵家掘过去,掘到那个女的房间里;来来去去,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说,连骂他的那个捕快都不由得点头了。其实大家也是隐隐然这么在想;只是不曾深思,所以听得阿龙这样有把握的语气,便有恍然大悟之感。   “说不定那个倒楣的新郎官,尸首也就埋在那个地洞里。”   “对!”刑房书办一拍大腿,矍然而起,“为来为去这个疑团打不破;这一说,更加有道理了。来、来,阿龙,你坐过来!”   阿龙才十五岁,生得又瘦又小;除却一双黑而且大,十分灵活的眼睛以外,怎么样也看不出一点“大人”的样子,此时受宠若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的。   “大叔,我就站在这里说好了。”   “阿龙,”另有人问,“那末,投河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看。”   “那有啥希奇?”阿龙答道,“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照样可以在水底下泅出十几丈,再爬上岸来;哪个晓得我是死是活?”   这就是说,投水的那个人是买出来的善泳的好手;假意投河,而又有人眼见死在水中,移花接木,掩盖了真相。这样解释,似乎头头是道,一切都说得通了。   “照这样看,能够查出投水的那个人来,也是一个把柄。”刑房书办深深点头,又感慨地说,“我们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脑筋不及一个小鬼。”   “还有,”阿龙受到鼓励,声音也响了,“还有人好查。”   在阿龙的看法,挖掘地洞,不是外行人所干得了的;邵家虽然奴仆成群,未见得自己就能动手。如果能细心访查,找到挖掘地洞的工匠来,不又是一个极有力的把柄?   “小鬼”说得实在有道理了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刑房书办决定采纳他的建议,指派捕快,分头暗访,一要查那个“替死鬼”;二要查挖掘地洞的工匠——这方面比较容易着手。   凡是中人之家,平时总有相熟的泥水木匠;尤其是像邵家,屋宇深沉,土木修缮,终年不断,稍为打听一下就弄清楚,常时承应的是个王木匠,在绍兴城里开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土木作。   这王木匠虽是“细民”,但胼手胝足,勤俭起家,也算是市井之中有面子的人物,未便拿官派压他;刑房书办决定出之以礼、动之以情,备了一副帖子,设宴款待王木匠。   这在王木匠是常有之事。人家起造新屋一定要尊礼工头匠人,不仅是为了希望工料地道;而且是怕匠人“压胜”;又称“压镇”,如果薄待匠人,或者礼貌不周,或者克减工食,让他们做了手脚,主人家就会大倒其楣。   因此,王木匠人座便即问道:“大爷,是不是发了财,要起造花园了?”   刑房书办笑道:“起造花园我不配。不过,年纪也差不多了,要退卯了;辛苦了一辈子,想住得舒服些。我那两间破房子,想拆掉翻造;少不得要请你费心。”   “你大爷的事,没有不尽心的。”王木匠问道,“不知道可有图样?”   “哪里要画什么图样,我只有五百两银子,请你尽这个数替我办。”   “好的。我完全当差。不过,你总也要说个格局,我才好替你筹划。”   “普普通通,只要住得舒服就是。只是有一层,要请你费心,”刑房书办放低了声音说,“自己人,我也不瞒你;干我们这一行,总难免有些不能给外人看的文书;而且,也难保没有仇家,所以我想掘个地窖子。”   “这容易。人家为了藏银子、藏酒,掘个地窖子是常有的事。”   “不过,我这个地窖子不同。”刑房书办紧接着说,“我刚才不是说过,难保没有仇家寻上门来;紧要关头得有个地方避一避。我问壁就是我表弟家;我想掘个地窖子要能通到他家。”   “这是地道;工程就大了。要看过地方再说。”   刑房书办已经发觉有些入港了,却又故意宕开一笔:“工程如果太难,你不好做,我另外找人。”   他是激将之计,王木匠不知就里,自然上当:“有什么不好做?我做过!”   “喔,给哪家做过?”   王木匠似乎突然警觉,虽不便改口否认;却也不愿细说,“好几家做过。这件事我有把握。”他顾而言他地问:“预备什么时候开工?”   “那要请教你啊!”   “我无所谓,一切现成;先看了地方,画好图样,挑日子就好动工。”   “地方就在这里。”   刑房书办以筷蘸酒,在桌面上画出“四至”,说明基地面积;两个人很认真地商议新屋的格局、材料,以及许多营造上的细节。   最后又谈到地道,王木匠说道:“这要到令亲府上去看过。这个工程麻烦是出入口;这面的口子,预备开在什么地方?”   “你看呢?”   “总要出入方便。不过工程也不能太费手脚,不然花费就大了。”   “都请你斟酌。”刑房书办问道:“人家是怎么做的?”   “这不一定,开在床底下的都有。”   “床底下?出入不是不方便了吗?”   王木匠自知再一次失言,缩住了口;但第一次还能保持平静,一错再错,自感不妥,脸上就有些不大自然了。   当刑房书办的是何等角色?趁此逼他一逼,当即睁大了眼,装得神色凛然地,“王老板,我们自己人,有啥事情你不要瞒我。是不是有什么靠不住的人,请你挖过地道?这要闯出祸来,你可脱不得干系!”   “这— ”王木匠也将一双眼睁得好大,“我承包土木作,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做。莫非也做不得?”   “话不是这么说。譬如像我,你晓得我的来历,自然不要紧;若要来路不明,看样子像个江洋大盗,莫非你也冒冒失失替他挖?”   听这一说,王木匠释然了,“原是有来历的人;大大地有来历!”   “你倒说我听听看,是哪个?”   “邵百万的大少爷!”   果然是他!刑房书办立刻想到阿龙,实在要佩服这个“小鬼”。   “大爷,刚才我为啥不说,只为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替人家做这些工程,不好对外人宣扬。加以邵家大少爷千叮万嘱,所以我一时口紧;你不要见我的怪。”   “行有行规,我怎么会怪你?也不过谈谈作个比较。”刑房书办问道,“他那地道多长?”   “长得很,总有二十多丈。”   “为啥?他做这个地道啥用处?”   “跟你老一样,为的有身价了;万一有啥风吹草动,好有个躲一躲的地方。”   “出口呢?做在哈地方?”   “做在邵大少爷的书房里。”   “那面呢?通到啥地方?”   “林家— ”   “林家”二字一出口,王木匠陡然一惊;酒都吓醒了— 刚才就是因为已有几分酒意,口没遮拦;现在说到林家,自己提醒了自己,想起林家那桩案子,再想到坐在对面的人身份,这些念头加在一起,恍然意会,自然要大吃一惊。   “大爷”,他的神色异常严重,“你老问这些话,到底是为了啥?”   “刚才不是说过了,谈谈作个比较。”   “大爷,你不要骗我了,一定有道理在内。如果你不说明白;大爷,我要得罪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说到这样决绝的话,刑房书办无选择。索性倾囊倒筐,将林家招赘女婿投河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都说了给王木匠听;听得王木匠伸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原来邵大少爷看中了她!我倒真没有想到。”   接下来就该工木匠细说究竟了。“邵大少爷”当初告诉工木匠,从他父亲下世,族中就发生夺产的纠纷;他有个恶叔,打算以绑架的手段,迫使他有所承诺,否则便要谋害他的性命,由那恶叔的长子入继。接收“邵百万”的全部产业。为此,他跟林家情商要做个地道,缓急可恃。   “你想想看,我哪里会想得到,他开这个地道,是派这样的用场。真正知人知面不知心!”   “现在闲话少说,我请问你,那面的出口做在哈地方?”   “是一间空房子里。”   刑房书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当初自然是空屋,一则不能表露,地道直通人家的闺房;再则不是空屋,施工不便。等造好了,林采春再搬进去住,有何不可?   “这间房子,你到了那里,自然认识?”   “自然认识。”   “那好!”刑房书办欣然引杯,“来,来,先敬你一杯;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大爷!”王木匠哪里肯受这一杯酒,“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豁免了吧?”   “豁免?这又不是为难的事。”   “怎么不为难?邵家这方面,我不好交代;再说,这是违犯行规的,以后再没有人请教我了。”   这话倒也是。刑房书办沉吟着,不知如何处置。   “大爷!”王木匠说,“我在后街上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原是想分了家以后,自己搬到那面去住的。你老如不嫌弃,先搬了去住;明天我就把地契送过来。”   为了想豁免指证的“官差”,竟愿以一幢住房作为谢礼:这在刑房书办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替他想办法。   办法不难想,却须装出很伤脑筋的样子;攒眉“苦思”了半天,他方始开口:“公事一定要有交代;不过你王老板,我一定不拿你牵涉进去,你画一张图来;上头如果问到,这张图是从哪里来的?我自有话回答;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是暗示,如果王木匠食言而肥,便会将他牵涉进去。像这样的命案,一成“诊累”,倾家荡产亦非意外。王木匠得此保证,欣然应承,告辞而去。   等他一走,刑房书办定下心来,将这夜的收获,重新回想了一遍。越想便越高兴,案子可破,房子可得;而邵定侯百万富豪,遭遇这样一场官司,银子还不如当泥沙般往外搬?不想者来还走这么一步鸿运!一高兴之下,当夜就进行门求见池大老爷。   “恭喜大老爷,”他红馥馥的脸上,堆足了笑意,“案子可以说,破了一半了。”   “怎么?”池大老爷特别假以词色,“来,来!你坐下来谈。”   于是刑房书办斜签着身子,坐了下首方凳上一角,开始细谈案情;当然,他不会提到阿龙如何料事如神,只说他怎么样静心参悟,猜透了其中的机关。   池大老爷一直在静静听着;听到林家招赘女婿的尸首,可能藏在地道之中,不由得失声说道:“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太有道理了,你说下去。”   再说下去,话就有些不大圆顺了。他说他知道邵家掘了一条地道,入口在邵家的书房中;但却说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好在池大老爷对此倒不太关心;关心的是地道的出口。   “出口,不错,是在林家;但不知道是在哪一间屋子?想起来是在林采春的房间里,而且是在床底下。”   池大老爷点点头说:“是在林采春房间里不错;不过怎么知道在她床底下。”   刑房书办是据王木匠漏出来的,“开在床底下的都有”那句话而云然;只是不便明说,含混混地答道:“我是猜想。”   “猜得也有道理。”池大老爷想了一下问道:“那末,现在该怎么办?”   “有了确实证据就不怕了,大老爷明天就到林家,挖开地道就是。”刑房书办又说,“书办已经想法子去打听了。地道在林家的出口,究竟是哪里,明天就有确实消息,包管不错!”   池大老爷听得这样的话,高兴异常,拿刑房书办,着实夸奖了一顿。同时决定,第二天下午踏勘林家;传下话去,早早伺候。   到得第二天一早,刑房书办刚要上衙门,有个陌生人叩门来访,自道是王木匠的胞弟,带来一份住房的红契相赠,却无林家地道的图样。还说王木匠昨夜酩酊大醉,酒后胡言,不足为凭。同时又透露;王木匠已经不在绍兴,到江西探亲去了。   刑房书办听得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心知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王木匠不但否认与出走,很可能已将所知的秘密,全盘泄露给邵定侯了。怎么办?他绕室彷徨,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进得衙门直奔签押房,见了池大老爷,双膝跪倒,将王木匠出尔反尔的经过,和盘托出,自请处分。当然,他将案情秘密说与王木匠得知,是有一番辩解的,说非如此,不能套出王木匠的真话来。   “这不能怪你!”池大老爷倒很体谅,“你起来,我们商量正事。”   这件事就得请教刑名老夫子。绍兴虽出师爷,但多在外游幕;本乡本土,人情牵制,不能放手办事,反倒没有绍兴师爷,池大老爷请的是这位刑名师爷是苏州人,姓金;金师爷熟于律例,却是按部就班,不会耍花巧的老实人,与池大老爷权奇自喜的性情,不甚相投,所以平日不大找他。此刻事出无奈,多一个人商量总是好的,因而移樽就教,带着刑房书办,到金师爷的住处去拜访。   一听经过,金师爷先自不悦,这样要紧的案子,如何不来跟自己商量?对“东翁”虽不便发作,却不妨借题发挥,拿刑房书办痛斥了一顿,说他轻举妄动。池大老爷知道骂的是自己;只好捏着鼻子受他的。   “东翁,”骂完了书办,金师爷才提出他的看法,“这件案子急不得,事缓则圆,只有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先签提王木匠到堂,凭他的指证,才能派人搜查。”   “王木匠逃走了。”   “出‘海捕文书’,拿他弄回来!他也是有家有业的人,想来不过那里暂时躲一躲;上紧查缉,一定可以把他找出来。”   “老夫子的话。高明得很。只是旷日持久,邵林两家可以弥缝无迹,那不是白费心思吗?”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金师爷大摇其头:“自己的脚步要站稳。”   池大老爷不以为然,“老夫子,”他说,“如今是破案第一,趁他还来不及弥缝的当儿,一下子抓住了证据,岂不乾坤大定?”   “抓不住呢?”   “怎么会抓不住?”   “果如所云,有尸首藏在地道里,此刻也早已移走了。”金师爷说,“掘地道不犯法。而况这个地道,现在也很可能堵住了。东翁,这件案子牵涉人家日阁的名节。邵家财雄势大,也不是好慧的。千万慎重!”   邵家财雄势大不好惹这句话,引起池大老爷绝大的反感,“人命关天,我何能因为他财雄势大就不闻不问?”他凛然表示,“我倒偏要惹他一惹。”   金师爷当着刑房书办在眼前,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脸上自然很下不来;不过苏州人不善于吵架相骂,只得绷着脸不响。   池大老爷也发觉自己失态,便即拱拱手说:“老夫子爱护我的一片盛意,我完全明白。不过,事已至今,如果不办出个起落来,以后刑名案子,只怕事侣棘手。老夫子以为如何?”   “话是不错。”金师爷慢吞吞地答道:“只是凡事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我刚才说过,事缓则圆,只要将王木匠拘提到案,一切都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怕什么?”   “不怕别的,只怕邵定侯将一切痕迹掩盖毫无破绽。虽有王木匠指证,并无其事,变成王木匠胡说。那不是悬案未破,又多一件悬案?”   这话让金师爷一时驳不倒。沉默之下,使得池大老爷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错;决定及早逮捕,只要抓着了证据,什么都好说了。   “东翁,”金师爷见他拱手告辞,一把拉住他说:“请再斟酌。”   “情节显然,迟恐不及,无须再斟酌了。”   “东翁自有主张,我在这里一无用处。尸位素餐,无地自容。此刻,我就向东翁告假了!”说罢,金师爷匆匆一揖;转身就吩咐他的书童,收拾行李。   池大老爷觉得很尴尬,也很不高兴;同时要急着到林家,当时只说得一句:“老夫子,请忍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随即匆匆而出。   鸣锣喝道到了林家,已经惊动了许多百姓。因为县大老爷日常出门,总是有规定路线的,上知府衙门,朔望文庙拈香,经哪里到哪里,从来不错。若是到了一处平日不到的地方,多半是出了命案去验尸。   因此,那条巷子里都在打听,莫非林家又出了人命案子?在林家,当然知道他的来意;黑漆大门,紧闭不开,差役敲了半天,大门上才推开一扇小门,探头出来一个年迈龙钟的“底下人”,问是何事?   “大老爷来拜你家主人。”   “我家都是女眷,挡驾、挡驾!”说罢,将那扇小门“砰”地一声碰上了。   差役已经要发作,池大老爷也是怒不可遏;刑房书办比较冷静,想起金师爷的话,急忙到轿前低声说道:“大老爷息怒!等我唤地保来。”   地保已经得信赶到,刑房书办便唤他上前叫门;这一下倒是开了,却只开一扇,轿子进不去。努一努嘴,两个差役抢进门去,推开林家下人,将大门开得笔直。   池大老爷在大堂下了轿,二堂的厅门却紧闭着。以百里侯之尊,进入民家,遭受这样的冷落无礼,实在是罕见之事;然而池大老爷为刚才那句话提醒了——事碌上是记起金师爷的警告:邵定侯不好意!于今迹象已见,确是有些不大好惹。心里不断在想,越是如此,越要沉着;鲁莽行事,栽了跟斗,可就真的输给邵定候了。   因此,当差役拍柜打凳,在喝问主人何以不露面时,他反倒摇摇手拦阻:“不可这样子,有话慢慢说。她家主人,既是女眷,不便出见,想来总有帐房、管家,请一位来答话。”   大厅旁边的厢房,就是帐房;帐房先生是个老实人,想躲没有躲得了,为差役挟持着,来到大厅,朝上一揖,结结巴巴地说道:“参见老公祖!”   池大老爷看他穿着蓝布长袍,又是这样的称呼和礼节,便知他是一名秀才,倒也不敢怠慢,很客气地问道:“你姓什么?想来进过学。”   “是的。晚生姓孙,三年前进的学。”   “是孙秀才。”池大老爷问道:“在林家帮忙管家帐是不是?有几年了?”   “有两年多了。”   “这样说,当初这林家的女婿出奔投河,你也在场?”   “当时我在帐房照料。没有看见。”   “喔!”池大老爷问道:“你住在哪里?”   “每天回家。有时事忙,就睡在帐房里。”   “你白天都在这帐房,进出的人当然都看得到。我倒问问你,林家经常有哪些男客来?”   “没有什么男客来。”   “左右邻合呢?”池大老爷问道:“譬如住在后面的邵家的邵定侯。”   一听这话,孙秀才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了;“来过一两次。”他说,“我也不大记得清楚。”   “怎么叫不大清楚?是说来过的次数记不清楚吗?”   “不是——”孙秀才想改口,“我也不大认识邵定侯,相貌记不清楚,是不是他不敢说。”   池大老爷笑笑不响,刚想再问;只见大厅前面进来一个人,是七品服色,与池大老爷的身份相同;何以来此一人?倒不可不防,因而他很沉着地等着。   那人昂然直入,但仍依行客拜坐客的规矩,先作了个揖,然后自我报名:“敝姓朱。与此间表亲;听说池大老爷驾到,舍亲女流之辈,不便接待,特地托兄弟来支宾。不知道父母官轻临民家,有何见教?”   “原来是朱兄。”池大老爷问道:“请教台甫。”   “我叫朱莲甫。”   朱莲甫这个名字是知道的;他本人是举人出身,也做过一任捐班的知县,因为官声不好,勒令休致。就凭这个资格,包揽是非,成为一霸。   池大老爷对此人不免忌惮,他们诡计多端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因为他是举人的底子,相形之下,显得自己这个现任的捐班知县;反不如他这个体致的捐班知县。   因此,他很客气,“原来是莲翁!久仰盛名,今天才有缘相见,幸会之至。”寒暄到此,心中警觉;此人明明是邵家或是林家请来的挡箭牌,倘或假以词色,让他得寸进尺地软通过来,自己反受束缚,倒不如开门见山,直道来意:“莲翁来得正好,倒免了兄弟的为难。这林家招赘女婿投河自尽一案,最近有人密合,其中别有隐情;兄弟职责所在,而况人命重案,不能不亲自来踏勘一遍。莲翁既然与林家亲戚,就奉烦与此间女主人说一声,请暂时回避,我只进去打个转就走。”   朱莲甫与林家不是什么亲戚,他是受了邵定侯的重托来挡驾的,原以为池大老爷凭藉官威,大作骚扰,只要抓住他的漏洞不论软磨硬逼,总要叫他不得如愿而去。谁知竟是说出这样一番和平而不悻情理的话,倒有些不知如何应付了。   “莲翁,劳驾、劳驾!”池大老爷拱拱手说,“有莲翁的面子在,兄弟决不敢越分。”   一方面是情面难却,一方面是得到保证,料无大得,朱莲甫不暇细思,满口答应:“言重,言重!我转知舍亲就是。”   话是说出去了,行动却很为难;他跟林家母女虽亦见过,但这件事搭不上话,必得跟邵定候去说,而邵家住在后面,由大门出去,便露了马脚。无论如何,只有进了二厅,再作道理。   敲开屏门,林家的仆妇已受了主人的嘱咐;一言不发,将他领到上房,林太太迎出来见礼道劳,但亦实在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重复着说:“麻烦朱老爷!”   “麻烦倒并不麻烦。这位县官很讲道理,他说他只进来打一个转就走。请林太太和令媛暂时躲一躲吧。”   还说“不麻烦”?只要进来打个转,就会有绝大的麻烦发生。却苦于说不出口,只脸色大变地僵在那里。   朱莲甫十分奇怪,他只隐约看出邵定候与林采春似有媛昧,但此刻邵定侯并未在此,何以连池大老爷进来打个转都不行?   “朱老爷,”林太太终于开口了,“请你先跟邵大少爷去谈一谈,好不好?”   朱莲甫已看出蹊跷来了,也正要向邵定侯问个仔细,便即点头问道:“府上可有后门?”   “有的。”   引入后园,打开一扇小门;门外是刑房书办——他们是熟人,朱莲甫不由得失声说道:“咦!你在这里?”   “是的。我在这里恭候朱老爷的大驾。”   这就是池大老爷的棋高一着。他虽不知道朱莲甫假冒林家的亲戚,但可断定,朱莲甫必定要跟邵定候去商量;而邵定侯天大的胆子,此时也不敢出现在林家,照此推测,朱莲甫除了出后门去看邵定侯以外,两人别无见面的办法——当然,还有地道相通;可是这条地道,是邵定侯寻芳的秘径,朱莲甫恐亦未见得知道。   因此,等朱莲甫一进屏门,他就将自己的看法,悄悄说与刑房书办,嘱咐他到林家后门去守候;果然料事如神,刑房书办就像听大书说到“华容挡曹”一样,“关老爷”到这时候不能不佩服诸葛亮了。   不过,他却不敢像“关老爷”那样义释曹瞒,招招手说:“朱老爷,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请教。你是不是去看邵百万的大少爷?”   朱莲甫也是“一点就透”的光棍“玲珑心”,心知硬赖硬瞒,别人也不会硬争,无非付之一笑。但是,自己在这件事上,就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所以陪笑说道:“老兄,你问到这话,是当我自己人;我亦不瞒你,是的,我去看邵定侯。林家这件案子,何以说是有人密告,别有隐情?在县太爷那里,我不便动问;你好不好说两句我听听?”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劝朱老爷,不要插手管这桩闲事。”刑房书办说道:“你老人家修成这点‘道行’,大不容易,也要讲讲避免趋吉;‘广成子’一记‘翻天印’打下来,哪怕他有三千年的道行,也要原形毕露。朱老爷,事不干己,你何苦去(足堂)这个浑水?”   朱莲甫悚然心惊,知道池大老爷有绝大的把握,能破这一案——本来这一案略懂刑名的人,都知道其中有绝大的疑窦,只为邵定侯铺排得巧妙周密,大家眼开眼闭,不去深究而已。   他已经打定主意听从劝告了,只是还有件事割舍不下,“老兄,多蒙指点,我心里承情。”他说,“不过,光棍不断财路,索性还要请你成全。”   “请朱老爷吩咐,能帮忙一定帮忙。”   “邵定侯答应送我五十两银子;你让我先拿这笔钱弄到手,如何?”   “请!朱老爷尽管去发财。”刑房书办答道:“我哪里敢挡你老的财路,而且也挡不住;还望他送得你愈多愈好。”   “话不是这么说。”朱莲甫涎着脸说,“你老兄帮我一个忙,在邵家大厅上站一站好不好?”   这是为什么?刑房书办定神一想才明白;邵定侯答应送他五十两银子,当然要有了效验,也就是能将池大老爷挡了回去,才肯照付;现在池大老爷不走,他拿不到这笔钱,于是乎想假借他的名义,去要“开销”,如果不信,人在外面。要他“站一站”的用意在此。   这是惠而不费的事,刑房书办慨然应允;不过当然要点他一句:“朱老爷,我放个交情给你。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   “当然,当然!哑子吃馄饨,我心里有数。”朱莲甫重复他的话,表示领受盛情,心照不宣。   于是相偕到了邵家,一带水磨砖墙,石库墙门,两扇黑漆大门,开得笔直;不等朱莲甫走近,便有听差迎了上来,发现他身后有人,不免迟疑。   朱莲甫也不说破,只努一努嘴问:“你们大少爷在等我?”   “是!”邵家听差相着刑房书办问朱莲甫:“这位是?”   “这位你都不认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你引路,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了邵家,自然是朱莲甫一个人去见邵定侯;未曾开言,先叹口气。   “老朱,”邵定侯强自镇静着问:“怎么回事?”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朱莲甫手向外指:“刑房书办在大厅上。”   “他来干什么?”   “你想呢?”   邵定侯想一想问道:“是想好处?”   “还有什么?”   “花几个钱,我不在乎;不过也得有个名目。林家的事,与我无干;不过看在邻居的面上,不能不管,倘或管出是非来,倒不如不管了。”   “何谓管出是非来?”   “你想呢?”邵定侯说,“林家的事,只为尸首漂失,成为悬案;其实没有什么。一花了钱,倒像是有什么毛病在里头,拿肉包子塞他们的嘴似的。”   “唉!”朱莲甫大不以为然,“你真是大少爷,没有经过这些事,一窍不通;衙门里的人要钱是不管案情的。一出了事,不管你是被告还是原告,没有不要花钱的。不然,怎么叫做讼累?”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几两银子。”   “对了!花钱买个平安。”   这一说,邵定候更乐意解囊,“你看,”他问:“送多少?”   “总要上吊钱子。”   “一吊就是一千。想想未免心疼;然而到底是“大少爷”,终于点头答应。当时喊帐房送来一千两银票,交到朱莲甫手里。   “这一千两银子买一句要紧话。”朱莲甫左右看了一下,招招手将邵定侯招到一边,附耳说道:“你自己心里有数,早早作个决断。”   邵定侯大惊失色,“老朱,老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这还会不懂吗?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赶快走!最好是到上海的夷场上,比较安隐些。”   “怎么?老朱,老朱,”邵定侯一把拉住他说,“你无论如何要跟我说个明白。”   “只有你自己明白。总而言之,你尽量朝坏的地方去想好了。”   邵定侯双眼发定,面色如死,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朱莲甫就此脱身。走到大厅上向刑房书办使个脸色,两人一前一后,扬长而去。   出了邵家大门。四顾无人。朱莲甫低身说道:“老兄,有福同享。回头我有一只红封套送到府上,你不要嫌少。”   “慢点!有福同享下面还有句话,你可不要忘了。”   “怕什么?我又没有写收据给他;你也没有跟他照过面,搭过话,他要‘赖’你也赖不上。”   这一说,刑房书办越发懂了,“你打了我的旗号?”他问。   朱莲前不便抵赖,含糊地说:“不是打你的旗号;是打个过门。”   “旗号也好,过门也好,既然有难要同当;你自己有数。”   “自然有数。”朱莲甫揸开五指,伸一伸手。   当然不会是五十两。刑房书办很高兴地走了。朱莲甫也不会再回林家,直奔钱庄,去分割银票。   刑房书办回到池大老爷身边,先递过去一个表示钦佩的眼色,这就尽在不言中了。   “怎么样?”池大老爷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本家也该有句回话啊!”   “是!”   刑房书办答应得也很响亮,努一努嘴招呼差役上前;然后去敲屏门。仆妇才开了一条缝,他已跨进一只脚去。这是不分青红皂白,预备硬上的表示,差役一拥而前,推开屏门,让出一条路;池大老爷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仆妇想赶进去报信,为刑房书办一把拉住;差役随即疾趋而前,每一道门口都留得有人,防备林家闭门不纳。   这样一直到了一道垂花门,望进去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坐北朝南五间平房,靠东的两间垂着碧纱窗帘,两个丫头惊慌地绕着回廊向后奔,显见得这就是林采春的闺阔了。   池大老爷走到这里,不能再朝里走;刑房书办当然更懂办案的规矩,将廊上的一张方凳子搬了来,让池大老爷当门坐下,然后大声喊道:“出来一个人!”出来的就是林采春;手扶在一个丫头的肩上,一张俏脸又青又红,说不出是恼怒、是惊恐的神情。   就这时候有四个人赶到。四个人分做两起,头一起是林家的帐房孙秀才和管家老仆林福;第二起是大老爷的书童小福和官媒何三婶婆——池大老爷在跟朱莲甫交谈过后,就已想到,要想顺顺利利,客客气气地查勘地道,似乎无望,说不得要动权威,硬闯硬上。倘或林家女眷撒泼,诸多不便,所以命小福赶紧去召唤官媒,总算及时赶到。   有此四个人出现,交道就容易打了;池大老爷先喊一声“孙秀才!”   “生员在。”   “本家是苦主,又是女眷,不必抛头露面。你不妨跟你女东家去说,派一个抱告来应讯。”   刑诉的规矩,职官或妇女,涉及官司,不便到堂,可以委派亲属或者仆人替代,称为抱告。池大老爷这么吩咐,看似体恤,其实是一种深怕与林家母女直接冲突,造成尴尬情势,有意避免的手法。孙秀才自然乐从,便先将林采春劝了进去;同时将池大老爷的话转达给林太太。   结果是派管家林福当抱告应讯;池大老爷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我是来替你家洗刷冤枉的;有人告密,说你家有条地道,其中隐藏着与你家命案有关系的许多秘密。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无奈告密的人,言之凿凿,外面也有许多风言风语,如果谣言满天飞,不但林家的名誉有关,我做县官的不闻不问,也难交代;所以我今天特地亲自来踏勘。看明白并没有什么地道,谣言自然平息。想来这也是你们林家求之不得的事。”   林福一听吓傻了,结结巴巴地答道:“大老爷不要听人家的谣言。”   “我不说过?我也不相信这种谣言。不过查一查明白,大家可以安心。你跟你主母去说,女眷都回避,我只看一处地方,决不叫他们骚扰,尽管放心好了。”   林福只得应诺,入内请示。这一去去了不少时候,然后将孙秀才也找了进去;又是好久,孙秀才来说,池大老爷为林家洗刷名誉,感激不尽。时已近午,备一杯水酒,略表敬意,请池大老爷赏脸。   “不必!”池大老爷峻然拒绝,同时决定不再容林家拖延,立即动手,因而叫一声:“书办!”   刑房书办不在跟前;正悄悄为林家请到别室,由林福在向他讨情,希望池大老爷不必追究,愿意奉上一笔丰厚的“寿礼”。此外总送五百两银子,请刑房书办表散给三班六房。   “不行!”刑房书办大摇其头,“我们这位大老爷脾气僵得很,一定不肯。”   “大爷,你没有去说,怎么知道不肯?”   “我知道。说了白碰钉子。”   “就碰个钉子也不要紧。”说着,林福已塞了个红包过来,竖起一个手指,轻轻说了三个字:“是整数。”   “整数”大概是一百两;但一千两也不能要。刑房书办掉头就走,恰好遇见小福来唤;一起到池大老爷面前待命。   “这家人家好不知趣!”池大老爷慢慢发威,沉下脸来,表示不满,“我给他们面子,清早磨到现在,倒像我大老爷要哀求他赏赐什么似的,真正岂有此理!”   这几句是说给孙秀才和接踵而来的林福听的。俗语道的是“灭门县令”,县大老爷最得罪不得;孙秀才和林福少不得好言央求,略略平息了池大老爷的怒气,两个人又赶进去见林太太。   “看样子决计拖不过去了。”孙秀才不知内中的秘密,便这样劝说:“就让他们看一看,又有何妨?”   林太太说不出的苦,脸色洁白如纸;好久才恨恨地说:“这姓池的‘前世一劫’!大不了一条命,就让他们看。”   “慢点!”林福了解内幕,真怕闹出事来,连累吃官司,还将希望寄托在邵定侯身上;不过当着孙秀才不便明说,只往后面指一指,“等那面的消息来!”   “还有什么消息?人都走掉了。”   林福不知此话怎讲?孙秀才无心听他们打他所不解的哑谜;只为林太太已松了口,池大老爷面前好交差,所以掉头就走,想拦亦已不及。   这时林家大门口已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人,虽然大门紧闭,但人声嘈杂,直透进围墙中来。到此地步,千目所视,池大老爷就想偃旗息鼓,又如何走得出去?因而听得孙秀才说是林家同意查看,虽有些怕查不出什么来,难以下场,也只得硬起头皮,下令仔细踏勘。   “你们可仔细了!”刑房书办承命警告差役:“谁要动了本家一草一木,‘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自己有数。”   差役暴诺一声,乖乖地站着,不敢乱走;然后由刑房书办分派,派一个老成的,陪着何三婶婆,再是他自己,一共三个人踏进林采春的闺阁。   一望之下,最触目的就是一张黄杨木的雕花床,硕大无朋。刑房书办拉开窗帘,仔细看了一会,便对何三婶婆说:“你到床后头去看看。”   床后有条夹弄,向来是闽阁中最隐秘的所在;何三婶婆跟林家丫头要盏美号灯,进去仔细看过,毫无异状。   “三婶婆,委屈你,钻进去看看。”   “钻到哪里?”   “床底下。”   一说“床底下”三字,有个丫头,颜色大变;另外一个紧闭着嘴,一双眼睛眨个不住。不用说,找对了地方。   “三婶婆;你拿这个到床底下各处敲一敲!”刑房书办将一个槌背用的棉花送了给她。   何三婶婆钻到床底,虚实一探便知;再拿美孚油灯一照,形迹越发明显:“书办大爷,书办大爷!”她高声喊道,“有块活板。”   “当心!当心!”   刑房书办的话还没有完,只听砰然大响;接着是有样重物摔在泥砖地上的那种低问沉重的声音;再下来便是何三妹婆呼痛:“阿唷哇!腰摔断了。”   “怎么?”池大老爷在窗外问道:“怎么回事?”   小福机警,闻声便知究竟,喜滋滋地说:“老爷,何三婶婆摔到地道里去了!”   “果然有地道!”池大老爷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舒服地吁口气,回眼去看孙秀才和林福。   两个人的神态不同,一个是惊异之中还有些不甚相信如梦似幻的迷惘之色;一个脸色苍白,微微发抖,恨不得能拔脚开溜似的。“大老爷!”刑房书办已问了出来,疾趋而前,精神抖擞地禀报:“地道出口找着了,在林采春床底下。书办请示,要不要拆床?”   “拆!”池大老爷毫不迟疑地回答。   “喳!”一院子的差役,齐声答应。   “人不必多。”池大老爷吩咐:“好好拆。”   于是进去了四个人,七手八脚将一张黄杨木雕花床拆开;床背后夹弄中,妇女见不得人的亵物,尽皆显露,这时自然没有人去注意,所有的视线,都集中那块活板上。   那块活极约有三尺宽、五尺长,正中装着活槽,前端只能上掀,后端只能下坠——放平了严丝合缝,不仔细看不会觉察;如果在后端一掀,前端翘起,便成了个出入口。何三婶婆刚才不知就里,一个身子都在活板后一半上,自然翻落地道之中。   撬去活极,扶起何三妹婆,池大老爷亲自俯身察看,只见那地道深有八尺,出口之处,砌着台阶;两壁和地底都用油灰筑实,光滑异常,可想而知,经常有人进出。   “叫他们的人来看!”   孙秀才和林福被唤了进来,一望之下,孙秀才的舌头一伸,眼中好奇多于惊恐。林福却是紧闭着嘴,也紧握着手,仿佛不是这么使劲撑持,就会站立不住。   “林家的抱告,”池大老爷问道:“这条地道通到哪里?”   “回大老爷的话,小人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林福不作声,脸上却是极显然的悔恨的表情;可以想象得到,他悔恨的是错过了一个解释的机会,如今只有请他的主母或者小姐来应讯了。   池大老爷却还不愿与林家母女打交道,向刑房书办说道:“派两个人下去,看着通到哪里?地道中藏着什么?”   由于这里在洞房花烛之夜,便有新郎发狂投河的怪事,难免使人疑心是不是有鬼作祟?如今望着黑黝黝的地道,自己吓自己,便觉背脊发冷,汗毛站班;奉派的两名差役,面面相觑,有迟疑却步的模样了。   “大老爷在这里,”刑房书办喝道:“怕什么?”   县令虽只七品,却是正印官,百邪不侵。那两名差役由这句话上壮了胆,大白日里点起两盏灯笼,拾级而下;一路照着,步步留心,往此走到尽头,也是五级台阶;走上两级,举手便与地面相齐,其中身高的一个将灯笼往后领口一插,举起双手往上一托,谁知文风不动;再使上一把劲,依旧枉然。   “喂,喂!”此人大声喊着,将顶上那块木板拍得“蓬蓬”地响;听得出口上面不曾有什么箱宠之类的重物压住。   “下来吧!”另一个说:“不必自费功夫,必是让人封住了。”   “说得有理。走吧!”   “慢来,还得看看。”   要看的是台阶,视灰尘多寡,判断封闭了多少日子?拿灯笼一照,只见光滑如入口;可见得封闭不久,说不定就是片刻之前的事。   转回来复命,池大老爷想想不算意外,邵定侯得到消息,自然严拒不纳。不过这一来,自己的一片好心就要落空了。   他原来还算是体恤林家母女的想法,只等差役循地道找着出口,发觉是邵家,一切便着落在邵定侯身上,眼前就不须林家母女再抛头露面,然而此刻却说不得了,仍然只有在林家这方面追。   “书办!”池大老爷问道,“这地道出口不知是哪一家;情形不明,你看怎么办?”   “老爷,”小福低声插嘴,“为啥不拿罗盘来定一定方向?再查问四邻,不是都弄清楚了。”   “说得有理!”池大老爷看着林福说,“我看你还是老实说的好。查究出来,你是知情的,罪加一等,你要小心。”   这个能够解释的机会不可再错过,“回大老爷的话,小人仿佛听人说过— ”   他所解释的,邵定侯所以要挖这条地道的原因,与王木匠所说,一般无二。这个原因,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池大老爷只当秋风过耳;所要的就是有人咬出邵定侯。于是一面发火签传提邵定侯到案,一面打道回衙。   此时整条街上像看迎神赛会一般,几乎家家都在大门外打听消息,谈论林家的新闻。不过池大老爷的导子经过,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这就是百姓爱戴的明证,池大老爷自然觉得欣慰。   等他回到衙门,传提邵定候的差役,接着也就到了;说是邵定侯到杭州探亲去了。   “探亲?”池大老爷急急问道:“什么时候到杭州去的?”   “他家说是去了两三天了。其实今天上午方走。”差役答说,“只怕到杭州探亲的话也靠不住,是得知风声不好,躲了起来了。”   这差役说话很实在。然而池大老爷也不免怀疑,是他们得贿纵放;只是事无佐证,无可奈何。静下来想一想,心里万分懊恼;恼的却不知是谁?是恼自己做事欠老到呢;还是恼的朱莲甫之流,无端干扰,以致泄漏风声。总而言之,世间事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处处要防到,刻刻要用心,稍为疏忽,就会搞得进退两难,动弹不得。   就拿这桩案子来讲,明摆着那邵定侯主谋的嫌疑,比什么人都重;将林家母女抓了来问,自然可以,但多半问不出究竟。即或实供,亦必都推在邵定侯身上。此人不到案,一切无从办起。其实,这些情形,亦是预先想象得到的,偏偏就没有想到主犯会畏罪潜逃;不然,无论如何可以先作防范。说到头来,还是自己的顾虑不够周密。   如今该怎么办呢?这桩案子办得不上不下,会让刑名师爷所笑。转念到此,很不服气,恨不得立刻将邵定侯抓到手,切切实实地问个明白。   只为一股气平伏不下来,他顾不得其他公事,将刑房书办找了来,吩咐两件事,第一件,务必查出邵定侯的下落,缉捕到案;第二件,即刻传讯林家母女。   “回大老爷的话,”刑房书办迟疑地说,“请大老爷细细思量。传讯邵定侯,自然应该;‘缉捕’两个字,只怕用不上。”   “怎么呢?”池大老爷甚为诧异,“何以用不上,难道我还不能抓他吗?”   “大老爷自然能抓,只怕抓来了放不掉。”刑房书办慢吞吞答道:“掘地道不犯法— ”   “什么不犯法?”池大老爷抢着打断,声音粗暴,“像这种情形,非奸即盗!”   刑房书办却依旧慢条斯理地:“盗要贼。奸更难说。律无‘指奸’的明文。”   “什么?莫非要眼见他们睡在一床,才算奸情。”   “就算他们睡在一床,大老爷也不能去捉奸。”这阴恻恻的挺撞,将池大老爷气得肺部都要炸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   “你的态度奇怪啊!是不帮我,帮被告的口气。什么道理?”   “大老爷冤枉人了!书办正是帮大老爷;为大老爷的前程着想。现在案子总算比以前不同了,一步一步往里紧,功夫到了,自然水落石出,太心急了,自己脚步站不稳,有理变成无理,大老爷倒想想看,啥犯着?”   话是说得有理,态度却大有可疑;池大老爷是何等作人,知道其中起了变化— 他的猜测不错;就这个把时辰之间,邵定侯已派人跟刑房书办接上了头,许以重酬,希望能将案子化大为小,化小为无;刑房书办与三班捕快的头脑,商定了宗旨,决意设法将案子压下来再说。   他要压,无奈池大老爷不肯;缉捕邵定侯固然要下面出力,如果阳奉阴违,一时无奈其何,但传讯林家母女,却是即时可办的事;为了一口气不出,下令传唤,限时到案。同时关照:案情重大,必须本人应讯,不得由抱告代为过堂。   刑房书办不敢公然抗命,依言传唤。但因受了邵定侯的好处,对林家母女格外照应;好言安慰,又教了许多话。林采春不肯应讯,也就马马虎虎放过一边了。   据差役禀报,林采春因病不能到案。池大老爷明知其中又有花样,只以其母到案,其女亦可不问,所以点点头不说什么,只传林太太上堂。   “你家有地道,你知道吧?”   “知道。”   “这地道是怎么回事?”池大老爷拍案喝道:“你要从实招来。”   “大老爷,掘地道不犯法。原以邵家是近邻;人家有难处,不能不帮忙— ”接下来,林太太将掘地道的原因又说了一遍;自然与王木匠及林福所说,毫无二致。   “这种事闻所未闻。就算它是真的,本县问你,出口为何安在你女儿房里?”   “为的是比较隐秘,不容易教人知道。”   “好个隐秘,好个不容易教人知道!”池大老爷冷笑一声,“本县再问你,邵定侯从掘成地道以后,到你家来躲过没有?”   “来过一次。”   “什么时候?”   “是去年。”林太太说:“有一年多了。”   “这就是说,地道一年多未曾用过。何以里面干干净净,没有灰尘?”   “这— ”林太太提高了声音答说,“这就不知道了。”   “你自然不知道;只怕你女儿倒知道。”   此言一出,堂下观审的百姓中,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的,差役要弹压,池大老爷却认为有助于自己问案,喝阻不许。   林太太又气又急;当堂掉泪,哭出声来。这下案子问不下去了;池大老爷没法,只好退堂。林太太虽未被收押,却须交保才能释放。   这一堂问得时候不多,但已轰动了全城,沸沸扬扬,都在谈论邵定侯与林采春的奸情。   这一来,林家的苦恼,可想而知。但是池大老爷亦复如此;通前彻后想一想,处处是线索,而每一条线索都追不到底,不上不下,无处可以着力,而且缺少帮手。刑名师爷那里,不能再去求教;如今刑房书办亦是态度大变,明知道在玩花样,就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池大老爷极好强,自以为“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如今却眼看着受人欺侮而无可奈何。这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去。   一个人灯下借酒浇愁,他对小福是格外另眼相看了;因为唯一的帮手,甚至是唯一可以共忧患的朋友,就只有这个书童。   “小福啊,”池大老爷放下酒杯,软弱地说:“你看我这件案子搞得窝囊不窝囊?本来是副满贯的牌,现在连副‘起码和’都和不成功了。”   “都只为老爷太心急。”小福答道,“手里的牌让人家猜到了。师爷跟刑书的话,实在也不错的,慢慢来;不管抓到王木匠,还是邵定侯,着落在他们身上追,自然会得‘和牌’。”   “我错了!要想和牌,先要‘扣牌’;应该先看紧了邵定侯。这张牌漏掉,是我最大的失策。”   “现在只有摆下来再说。说不定还会‘海底捞月’。”   “海底捞月?”池大老爷起劲了,“是怎么一张牌?”   “如果那个招赘女婿没有投河,那末,投河的是什么人呢?找到这个人,不是原原本本都有了?”   “对!”池大老爷拍着大腿说;但兴奋的神色,一现即逝,“哪里去找这个人?真正海底捞月,捞不到的。”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第一要紧是秘密。”小福又说,“当然不能老爷去查访,我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老爷可以另外用人;照我看,快班的张头儿,人倒像靠得住的,我拿他悄悄儿叫了来;老爷当面跟他说好不好?”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今天总不行了。”池大老爷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才说:“我想通了!我做县大老爷,管二三十万百姓;事情也多得很,不能拿心思专摆在这件案子上。丢开,丢开!总归是悬案,仍旧让它悬在那里好了。倒要看看邵定侯、王木匠,能躲到什么时候?”   这是真的想通了,绍兴酒也就不致再落愁肠,饮到半醺,恬然入梦。   第二天一大早,残灯未灭、残醉未醒、残梦未消,却听得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老爷,你只怕要‘吃包子’了!”   池大老爷揉揉眼,定眼看去,是小福掀起帐门,站在床前;脸上有明显的忧色。   “你说什么?什么‘包子’?”   “我是说老爷那副满贯和不成,起码和也和不成,还要吃个包子。”   且莫问出了什么乱子,只听这口气,便大告不妙。池大老爷倒真是赌徒的气质,反正牌已倒了下来,包子就算吃定了;那就不必忙,他慢条斯理地下得床来,先喝口冷茶,润一润枯涩的嗓子;而小福不待他问,便先已开口相告。   “林采春上吊死了,她家的人,一早来递状子,请大老爷去验尸;刑书道的是,这兆头不好。”   “兆头不好?”池大老爷定神想了一会才问:“怎么不好?”   “从来像这种悬梁自尽的事,又是女尸,虽说必得报官;却总是禀请免验的。如今居然请要老爷去相验,自然有花样在内。”   “花样?在我身上出花样吗?”   小福呆了半晌,很吃力地说:“老爷要当心。”   听他的话,看他的神气,再想一想小福跟自己的关系,池大老爷心里明白;为了宽自己的心,他还有些话不肯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一夜过来,池大老爷精神十足;加以心情愤激,越发勾起不惜周旋到底的决心,“要做好官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就不容易。人家有地大的银子,来打天大的官司,一个个见钱眼开,倒在那面去了,好像我这个好官难做;其实不然!只要脑子清楚,良心摆得正;就不必怕!小福,你要晓得,我上有朝廷,下有百姓,只要我行得正,站得稳,挺得住,朝廷和百姓自然会在要紧关头帮我。我怕什么?”   “话是不错。”小福怯怯地说,“人家在暗处,老爷在明处,暗箭伤人,顶难防备。”   “有啥难防备?他们那支暗箭,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在死者身上做文章,说林采春是羞愤自杀;羞愤是因为我好像指她跟邵定侯有奸情;所以变成我大老爷逼死民女。这是他们的一面之词,除非银子用到家,上头不会听他的。”池大老爷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指着外面说道:“你看看有没有人?”   垂花门外,站着刑房书办,也不知道刚才那番话,他听见了没有;小福唯有据实而报,同时小声劝主人不要说得太多。   “我只跟你说一句,”池大老爷放低了声音说:“就算他们沾了上风,硬赖我逼死林采春,林家的命案我还是要办。你现在马上出去打听,邵定候回家了没有?要秘密,打听明白了,立刻来告诉我。这个包子我不吃,我自己也是副大牌,‘两不包三’。”   小福答应一声:“是!”   “你叫刑书进来。”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6、变起不测   刑房书办神色如常,进屋先请了安,接着递上一张状子;口中说道:“林采春夜里吊死了。请大老爷去相验。这件案子闹大了。”   “喔,”池大老爷问道:“是不是畏罪自尽?”   “当然要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惹得池大老爷无名火高三千丈,真想跳起来指着刑房书办问一句:“不这么说该怎么说?难道不是畏罪自尽,是我做县官的逼死她的不成?”   然而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池大老爷到底已经吃过亏了;就因为不够沉着,操切从事,才搞成这种枝节横生的棘手局面。吃苦岂可不记苦?这样一转念间,把自己的火气,硬给压了下去。   于是他强自保持着平静地问:、“照你看呢?林采春到底为什么上吊?”   “自然是不好做人了。一城沸沸扬扬,指指点点在说她的丑话;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脸皮一剥下来,怎么还能做人?”   “是谁剥了她的脸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抓到邵定侯,一切水落石出。她倒逃脱了一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唉!”刑房书办微微顿着足,“真的证据齐全,办她个谋杀亲夫的罪名,大家不但没有话说,还佩服大老爷明镜高悬,如今——唉!”   池大老爷越发沉着,了解刑房书办居心叵测,预备拿口黑锅扣在自己头上,倒得好妹防备他。   “如今怎么样呢?”他说:“不要紧!我不是怕事的人,是我错,我一定承认,自请处分。现在我们依律论律。”   刑房书办听这软中带硬的冷静语气,知道吓不倒池大老爷,便改变了态度——其实也不用吓唬,情势是对池大老爷不利;他很诚恳地分析,指出问案犯了一个错误,问到奸情之类的风化案子,不该公然坐堂,准百姓听审,而应该在花厅中间。妇女名节最要紧,未曾讯实,该当先思保全;众目睽睽之下,问到房帏之事,哪怕是夫妇敦伦,被讯的妇女,亦会羞愧难当。如今林采春的自尽,是为了全城的风言风语;而风语风言则起于挖开地道以后,池大老爷问案时隐然指她与邵定侯有奸情,然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邵定候有的是钱,绍与又出好刀笔;重金请人撰状,告到省里,甚或京控;再用银子上下打点,池大老爷的前程,必不能保。   “是的。”池大老爷出奇地冷静,“我跟你说实话,我那个知县,也是意想不到而来的。遇到这样一件案子,坏了我的前程我也无所谓。不过,纱帽可以丢掉,案子不能不追;他们不用想吓我,想我为保前程松一松手?好了;我批状子。”   池大老爷提笔在状子末尾批道:“准状。即日午后相验;传集忤作官媒伺候。”   “大老爷!”刑房书办劝他,“还是不必到林家的好。”   “为什么?”   “只怕没知识的妇女,无理取闹。”   “什么?无理取闹!”池大老爷既惊怒,且又有些沉不住气了,“莫非她们要撒泼?”   “不是撤泼,只怕情急。”刑房书办走前一步请个安,语气显得很诚恳地说,“大老爷是一县的父母官,身份尊贵,犯不着跟罪犯人家一般见识,能放松一步,还是放松一步的好。”   这不能不说是几句好话,池大老爷也是混光棍过来的,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因为事后找场,不管如何面子十足,总难弥补当时所受的损伤。   然而放松又是如何放法?“你劝我不去,不就变了我怕他们了吗?”他问,“站不稳脚步的事,我决不做。哪怕动公事,调城守营来保护,我也得去相验;”   刑房书办的意思是,想请他将批示改一改:“既系畏于人言,悬梁自尽,免于相验。”现在听他的口气坚决,还要调城守营保护,案子一闹大了,麻烦甚多,而且对邵、林两家,亦决无好处,那就只有另想别法了。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有了计较,“大老爷既然一定要去,书办当然叫他们好好伺候。不过,书办有句话要说,”他提出一个要求:“到了那里,务必请大老爷看书办的眼色行事。保护大老爷是我们的责任。”   听他说得诚恳,池大老爷点点头,很郑重地应允:“我相信你。”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其实很有分量;刑房书办理会得言外之意,越发觉得自己想得不错。   “你跟你们大少爷去说,不能再躲在绍兴了;赶快上省,带足银子去走门路。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把案子压下去。”刑房书办向邵家派来的“密使”,悄悄地嘱咐了一番;随即又赶回衙门,伺候县官上林家相验。   一路鸣锣喝道,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林家的新闻,已经传遍全城;除了跟在轿子后面的以外,更有好事的人,早早就到了林家附近,那条巷子拥得轿子都抬不进去,差役们费了好大的劲弹压,才开出一条路,容轿子通过。   就在轿子要抬进林家的时候,林福迎在轿前跪了下去,高声说道:“挡大老爷的驾!”   于是轿子停住;但轿杠仍旧在轿夫肩上;池大老爷因为预先已有承诺,便向右边望去,刑房书办亦赶了上来,直奔林福问道:“为什么挡驾?”   “我家主母道我家小姐死得已经惨了,不忍再让她经官相验。请大老爷礼恤下情,恩准免验。”   “等着!”   回到轿前,禀明经过,池大老爷见他微微颔首,便很痛快地答道:“免验。”   尸虽可以不验,苦主却不妨传来问一问;谁知池大老爷还不曾开口,刑房书办喊声道:“回轿。”   轿子都不曾着地,便已抬走;看热闹的人,自然大失所望。池大老爷亦不免快快;在轿中默默思量,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处置?   回到衙门。小福已经在等着了,神情显得兴奋而焦灼,但却很容易发觉,因为有刑房书办陪着在一起,他强自装作没事人似的。这就不难明白,他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而这消息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   池大老爷坐下来连茶都不忙喝,先问刑房书办:“你让我放松一步,我照你的话做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抓邵定侯和王木匠。书办关照他们上紧去办。不过,这件事实在急不得,越追得急,这两个人越不肯露面。请大老爷耐心;仍旧要放松一步,好让他们明查暗访,早早有个结果。”   “也只好如此了。你下去吧!”   等刑房书办一走,小福去关上了签押房的房门,才低声报告,已经访得邵定侯的踪迹——邵定侯自然不敢回家,但邵家有一担行李挑出来,为小福所跟踪;直到河埠,行李下船。那条船相当新,也相当华丽,判断邵定侯将乘这条船逃走。   听得这话,池大老爷又惊又喜;心里有些乱,不知怎么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逮住邵定侯?他很清楚,如果大张旗鼓地派出差役,一定会有人通风报信,到邵家去领赏钱。所以只能调集三班,亲自,带着去逮捕。   “小福,”他想定了就做,“你到班房去通知,不拘什么人,派三四个来,跟我走。”   “老爷是去抓邵定侯?”   “是啊!”   “不好。”小福答道,“照我猜想,邵定侯白天不敢上船;总要到天黑了才会走。这时候去是自去,反而变成通知他了。”   “说得是!还是你的脑筋好。”   打草惊蛇,既然不可;然而又如何能够守得着邵定侯?问到这一点,小福又自告奋勇了。   “我去。”他说,“我弄两个人悄悄守在那里。等他上船,便跟上去——”   “不好,不好!”池大老爷忽然有了主意,“邵定侯是豪富,带的人多;逼得他急了,说不定真的动手,人少了不管用,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上了船,就不怕他再逃。这样,你还是去守着,多带两个通消息的人,只看他一上船,立刻回来报告,我自有办法。”   “老爷,你是什么办法?”小福问道:“是不是在关卡上守着?”   池大老爷笑笑答道:“你先不用问。包管你痛快就是了。”   原来这时正办团练,陆路以外,内河中亦有快艇,配备洋枪,虽然每条船上只有两三枝,但威力已经十足;经常巡逻缉私,查察奸究,不管大小民船,遇到这些快艇,无不乖乖听命。   这些快艇归一个姓陶的在籍绅士管;此人原在江西做过通判,手上有了几个钱,看时世不好,不如回乡为妙,所以在南昌托人打点,以“养亲”为名,辞官口里。   路过杭州时,少不得有一番酬酢,想留下一条复起的路子;就在那时候,跟池大老爷在牌桌上结成了好朋友。   陶通判回到绍兴不久,为地方公推,参与办团练。他在江西剿过鄱阳湖的土匪,所以负责水路巡防。自然,跟池大老爷常有往还;官箴所关,虽不打牌,却是酒友,十天之中,总有两三天在一起对酌。   因此,对林家的那件案子,他也听池大老爷约略谈过;这就不必费什么口舌了,接到池大老爷的委托,不须多问,便交代了下去。   到了夜里,约莫二更时分,小福兴匆匆地回来报告,邵定侯上船了。   “那就一定难逃公道了!”池大老爷陶然引杯,“小福,我说过,包你痛快,一定痛快。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到底怎么回事,老爷一定要说明白。”   于是池大老爷将他拜托陶通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断言天亮之前,就可以将邵定侯抓到,那不是痛快不过的事?   “嗯!嗯!”小福是为不忍扫主人的兴,有些话不说——他原以为池大老爷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妙计,可以不让邵定侯漏网;谁知是这么一个办法?未来就不能乐观了。所以这样哼哼哈哈地敷衍着。   池大老爷当然看出他的神态有异,“小福,”他微带不悦地说。“你当我抓不住邵定侯?我倒问你,不用这个办法,还有什么更靠得住的办法。”   “办法是好的。不过,光是办法好没用。”   “要怎样才有用?”   “要靠下面的人帮忙。”小福答道,“老爷不知道,团练的名气坏得很,都是一班地痞流氓在把持。”   “团练风气之坏,也不是我们一个地方,或者一时如此;处处这样,无足为奇。只要他们把事情办好,其他我都可以不管。”   “说来说去,就是老爷交代的事,不见得能够办好。”小福说道,“邵定候的船上,抬上去两个樟木箱子,重得不得了,八个码头上的人,抬那两个木箱子都吃力,都说装的是银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说了。”池大老爷抢着开口;而且是真的不痛快。   这因为池大老爷是个很爱朋友的人,认为小福的话,侮蔑了陶通判,就像自己遭受侮蔑一样,自然心里不舒服。   其实倒是小福料事比较准确,陶通判竟负所托,空手而回。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7、科场奇闻   起先,陶通判倒是很够朋友,亲自坐着快艇,追到县西五十里的钱清镇地方,追上了邵定侯的船。   其时是半夜子末丑初时分,灯火尽熄,好在邵定侯那条船既大而新,并且华丽所以很容易发现。练丁便向陶通判请示,是当时查问,还是到天明再说?   “现在就查吧!”陶通判答道:“天亮人多,骚扰不便。”他心里在想,邵定侯也是场面上有名的人物;应酬场中,常常遇到,总有香火之情,不如趁此夜静更深之际,悄悄将他带回城里,也留他一个面子。   于是练丁拿条竹篙,叩击大船船舷,唤起船夫;指名要邵定侯出来答话;   邵定侯没有露面,派男仆送出来一封沉甸档的红包,只道辛苦,并无别话;自是尽在不言。练丁当然心照,但有陶通判在,只好敬谢不敏;到底将邵定侯唤出舱来。   男仆拿灯笼一照,居高临下很快地看见陶通判坐在快艇中;邵定侯便先招呼:“陶公,陶公!你在这里?”   “特为追了你来的。”陶通判起身答道:“你请回城吧!”   邵定候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对于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烦,不但—一设想到,而且筹好了应付的对策;此时便不慌不忙地答道:“一切都好说。陶公先请上我的船来,吃杯茶等我请教。”   这没有拒绝的道理,陶通判便上了大船,中舱落座,立刻茶酒齐来;邵定侯使个眼色,让仆从都退到外舱,静候客人发话。   “定侯兄,明人不做暗事,我如此,你也应该如此;你的麻烦是躲不掉的,还是趁这时候回城,不伤面子。”   “陶公,你说的话我不大明白。我有啥麻烦?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   “不是我明知故问。我只不过奇怪,陶公专门稽查水路上的奸细,除暴安良,不该找我的麻烦;若说林家那件案子,池大老爷有意要栽在我身上,也应该派捕快来。陶公出马,名不正,言不顺,算啥名堂?”   陶通判有些失惨,自己太老实了,实话直说,还处处为他设想;哪知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下,只能这样答道:“池大令就因为你老兄也是场面上的人物,派捕快来,不大合适。所以托我来奉邀。”   “承情之至。”邵定侯连连拱手,“既然池大老爷讲交情,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一切都好说了。我问心无愧,就此刻回城,亦未尝不可;不过大比之年,个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一时实在难以应命。”   这就未免太离奇了!这年虽是举行乡试的大比之年,但邵定侯连学都没有进过,不是秀才,何能乡试?而况乡试三场考试,例定八月初八入闱,现在连牛郎织女都还未相会,何须亟亟?   陶通判不便当面指他是“白丁”,只拿赴试的日期来说:“八月初九才第一场,如今上省,不是还早?就算场前要找个清静之处,好好用一番功;然而晚个三五天,亦不要紧。”   “不然,陶公!今天七月初三;七月初六就是‘录遗’之期,怎么还不要连夜赶到省城?”   “录遗”亦是取得乡试资格的途径之一。向例童生应试取中,入学成为俗称秀才的“生员”以后,每年还需应考一次,称为岁试;而在乡试前一年,又有“科试”,由一省学政,巡行全省,集合一府生员,出题考试,具取中在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下一年方准上省乡试。   但上一年科试未经录取,或者因病、因事不能参加延试,还有一个补考的机会,就是“录遗”。照定制是在乡试之前一个月,在省城举行。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进,补开正途,广罗遗才的一番德意。   只是邵定侯既非“遗”才,又何从“录”起?陶通判笑笑问道:“老兄什么时候进的学?不曾奉贺,倒是我失礼了。”   听得这句讥讽的话,邵定侯脸一红,“陶公,”他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我是捐了,一个监生。”   “监”者国子监,原是国家最高的教育机关。监生自然可以应考试,亦可以应“考职”做官:所以花钱捐一个监生,亦成捷径。但邵定侯是做不来文章的纨绔,又不会应“考职”做小官;如说为了“荣宗耀祖”,可以请个诰封,或者想抬高身份,在官场中与人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办法,捐个三品道员。此刻说是捐了监生上省去乡试,这话就不大靠得住了。   苦在明知其然,却不能让他拿“国子监执照”出来验一验;也就无法说他靠不住。所以陶通判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邵定侯却跟他相反,真所谓振振有词,“朝廷不绝人上进之路,多方优遇通融,想来池大老爷也一定能够体念朝廷的意思,不教我错过这个机会。”他接着又说,“录遗不取,我马上回来;如果侥幸取了,当然要在省城里留下来,到乡试出闱,才能回绍兴。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多月的事;顶迟八月底,我一定回来。”   “话是不错。不过这是命案— ”   “陶公,”邵定侯赶紧打断,脸上有凛然不可侵犯之色,“人家的命案,与我何干?池大老爷是外省人,你是本地人,难道不帮同乡?再说,我邵某人有家有业,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就算我误遭官司,应该到案;照现在这种情形,也该有个通融之处。我就请陶公你替我保一保。”   “保?”陶通判诧异,“怎么保法?”   “请你跟池大老爷去说,我试期过后,一定回绍兴;我亦微有薄产,祖宗的基业,岂肯轻易抛掉?还有妻儿老小,如何割舍得下?官司打到那里,我都奉陪。”   这番话说在情理上,陶通判觉得很难驳得倒他;但不遇见还则罢了,已经追上,却又放他走路,回到城里,如何跟朋友交代?   就这踌躇之际,邵定侯又开口了,“王法不外乎人情。陶公,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不合道理,我就跟你走。不过,陶公,”他略停一下毅然说了出来:“倘或我是窝藏奸细,或者做了什么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径,今天跟着你走。毫无怨言。如今是与陶公不相干的事,也劳动团练弟兄,想想于心不甘。”   陶通判一上来便觉得输了理,因而言语上节节走下风,越来越难招架。这时听出邵定侯言外之意,是借团练欺压良民,自觉惭愧,越发没有“还价”了。   “好,好!你也不必发牢骚,我保你就是;想来你偌大家业,也舍不得丢下。不过,邵老弟,我倒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邵定侯听他已经一肩担承,可以脱身,自然什么委屈都肯受;急忙笑道:“陶公,你说哪里话?你是我父执辈,就教训几句,我也得洗耳恭听。”   “这倒不敢!只是我两句话说得很直。历来赴考,叫做‘场中莫论文’;有道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命运风水,自然是好的;就这阴功积德上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沁   “是!”邵定侯肃然回答;一副虔诚受教的模样。   “为什么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呢?”说到这里,陶通判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邵定侯发愣,仿佛有话而碍,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这副形容,在听的人,便有咄咄逼人之感;邵定候强自镇静着问:“陶公,怎不说下去?”   又愣了一回,陶通判问道:“‘儒林外史’你看过没有?”   “小时候看过,不大记得清了?”邵定候有意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讲严监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机讹诈人家这段故事,来挖苦我这个监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决不是挖苦你。我讲的是进场的情形,‘至公堂’前,放过九声大炮,摆出香案,由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镇压;周仓巡场;文昌帝君主试,魁星来放光。接下来还要请举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举头三尺有神明’,考场中有多少神灵?这都不去说它;每号门前一面红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处?”   就这时浮云掩月,凉风大起,将一盏美车油灯,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颇有毛骨悚然之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讲得起劲,忘其所以;还是故作惊人之笔,突然拍案说道:“鬼— ”   邵定侯一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时,已经漏听了一段话。这时所听到的是极怪的声音——是陶通判正在学“号军”在场中的吆喝。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拉长了声音,凄厉地学过了这两句;又用低沉的声音说:“恩鬼、怨鬼,直待号军这一喊;方始能够进场,恩鬼蹲在红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报恩报怨,花样百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是!”邵定侯浑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于想听个轻松温暖的故事——实在也是怕听报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讲下去,抢着说道:“陶公,你说报思是怎么报法?”   “报思吗?我说个眼见的故事你听。”   陶通判虽非举人,但应过乡试;他说他亲眼得见的故事是如此:有个姓朱的秀才,书香世家而资质迟钝;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学政看他五十岁的“老童生”犹自背着考篮,与十几岁的少年同场角逐,于心不忍,勉强中了他的。   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够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觉对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绝意进取。第二年是乡试的年分,亲友都劝他下场;他说什么也不肯。到了试期前一个月,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当初周济过的一个邻居来告诉他说:“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会中。不过要拿你最好的砚台带进场。”   朱秀才醒来,觉得这个梦可笑;回想了一下,随即丢开。哪知过了几天又梦见这个邻居,苦口相劝,谆谆叮嘱,一定要带最好的砚台。   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朱秀才推醒老伴,说起经过;他的妻子倒也是豁达明快的性情,便说:“管他呢!你就不妨去试一试。考不上,科场里是怎么个景致,也开开眼界。何况八月里的西湖,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你何妨也逛一逛。”   “这倒可行!”朱秀才动了游兴,“这样,你陪我去;我进场‘观光’,你就到三天竺去烧香。”   秀才娘子笑了:“哪有个带了老婆去赶考的?”   话虽如此,秀才婆子还是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检点考篮,定船做路菜;一应齐备,老夫妻双双从湖州到省城去赶考烧香。   到了八月初八进场,秀才娘子亲手将考篮又检查了一遍;当然,最要紧的是那方“最好的砚台”。   这方砚台,不是有名的端砚,颜色发黄,质地坚实细致,极其发墨;是朱秀才祖传下来的,看过的人都说好,却不知是何名目?形制异常朴实;无款无铭,而长有一尺二,宽有八寸,厚达寸许,秤秤总有十斤重。朱秀才带了这么一块狼犭亢的砚台进场,见到的举子无不当做笑话在讲。   朱秀才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因而文思越加迟钝;磨得一砚好墨,却只是搁笔相对,从一早想到日色偏西,草稿上还只是疏疏落落,三两行文字。   就在他死了心,打算弄饭吃过;好好打个盹,缴白卷赶第一次启闱出场的当儿,夕阳影里走来一位银髯老者,到得朱秀才号舍前面站住了;眼睛盯在那方砚台上。   朱秀才心里宽慰了些,自觉五十来岁应乡试,愧对后生,不道还有年迈如此的人;便即招呼:“尊驾贵姓!”   “敝姓吴。”   两个人互通了姓名,朱秀才又问:“尊驾高寿?”   “七十七。”吴老者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从十七岁起,连恩科在内,这里我来过二十四回了。”   “龙头属老成!”朱秀才安慰他说,“这番必是高中了。”   “难说得很。‘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科场里真的有鬼。”吴老者说,“我是不服气,每隔三年要来吃一次苦头。小孙是我亲自督课的,上科已点了翰林;我倒不相信连一榜都巴结不上。”   听这一说,朱秀才不免惭愧;原来以为他连考二十三回,名落孙山,必是跟自己一样,肚子里要“火烛小心”,谁知他能教出一名翰林来,可知笔下来得。   “然则,倒要请教!”朱秀才改口了,“老丈又何致于白吃二十三回苦?”   “我说过,科场里有鬼。”说着,将头低了下去,细细欣赏着那方砚台,好久才问:“请问老弟台,这一砚墨,是什么时候磨的?”   “中午。”   “中午到此刻,墨汁犹在?”吴老者惊异地说,“我倒要仔细看看。”   于是摩挲鉴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念念有词,看上去是颇为困惑的样子。   “吾知之矣!吾知之矣!”突然间吴老者兴奋地喊着;然后问说:“老弟台,这方砚台,得自何处?”   “是家传旧物。”朱秀才答道,“先人服官从山东带回来的。”   “这就完全合拢了!”吴老者拍着手说,“这是日本石砚。明朝倭寇用来压船的;直隶通州、山东福山都出现过,发于墙壁。其色有黄、紫、黑三种,不知哪一种最上?不过就眼前这一方来说,已非凡品。不瞒老弟台说,我平生有米颠之癖,寒斋亦颇有几方有来历的砚。久闻日本石砚之名,未曾见过,今天让我开了眼界,足慰平生。”   朱秀才心想:你得感谢我那已下世的邻居;如果不是他来连托怪梦,你又哪里去开这眼界?   “好了!”吴老者恋恋不舍地问:”老弟台尊寓在哪里?场后我来奉访;细细拜观。”   朱秀才便说了旅寓的地址;吴老者欣然作别,口号誊他的卷子。过不多久,去而复回,手里握着一柬纸;在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凝重之中显出一种绝望的豁达。   “到此为止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朱秀才不解所谓,不由得定睛细看;这一看看出异样了来。吴老者七十多岁的高寿,却以善于养生,须眉并未尽自;花白长髯中,隐隐水光,是染的墨汁。   “老丈,尊髯有墨!”   “就是为的胡子上染了墨!喏,”吴老者指着砚台,“我想明白了,都为贪看这方异观,染了墨汁,竟不自知。”   “来,来!”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请擦一擦。”   “现在来擦,已经晚了。”吴老者不接手巾,递过来他手里的一束纸。   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卷子,只写了半行,而卷面布满黑纹。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回去誊稿时,不知道胡子上有墨,无意间染污了。   问起来果然如此,朱秀才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这怎么办?”他说,“这份卷子一定被‘贴’出去;不又白吃一趟辛苦么?”   “这都是命,无话可说。可惜了我这篇‘制艺’,一掴一条痕,语语著实,针针见血。”吴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老弟台想来尚未完卷!聊以奉赠。”他紧接着又说,“顺水人情,不必谢我!”   朱秀才大喜;但转念之间,又觉心灰意冷,“盛情可感。不过,”他摇摇头说,“无济于事。”   “怎么呢?”   “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朱秀才很惭愧地说,“不瞒老丈说,文思钝拙;只怕完卷都很难。”   “这话倒也是。等我来想一想。”   吴老者心里在想,自己这份卷子一定是“贴”出去了——科场规矩,考场必须符合“程式”。不中程式的,轻则看主司的宽严,卜自己的运气,可黜可不黜;如果情形严重,譬如白卷,或者写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类,则在一场终了,一定出一张榜,将这些不中程式的试卷贴在上面。”由于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在内收掌官那里,便已黜落;而闱中用五色笔,内收掌官与同考官一样用的蓝笔,所以这一榜,名为“蓝榜”。   蓝榜贴出的举子,第二场就不能再入场;吴老者有心想替他下两场效劳,亦苦于不能插翅飞进棘闱。   “也罢!我早说过,科场里有鬼。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台来结这重出格的‘翰墨因缘’;那就只有这么办了。”吴老者放低声音招招手:“且听我说个计较。”   吴老者的“计较”是舞弊。科场弊案,无代无之,而以明朝末年为尤甚;弊端百出,匪夷所思,最恶毒的是“割卷”与“换卷”,因为这都是损人利己,伤阴骘的事。   割卷与换卷,都要买通闱中执事。割卷须弥封房的书办下手,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来,换到行了贿的坏卷子上去;张冠李戴,掠人之美,也就是巧夺了他人的功名富贵。   换卷之法是,一面探明某一举子,笔下来得,必定可中;一面买通誊录生,等这本好卷一到,先压了下来,然后等坏卷子投到,彼此互换,坏的卷成好的,好的誊成坏的,与割卷异曲同工。   到了清朝,由于顺治年间的辛百科场案,兴起大狱;雍正、乾隆两朝,又格外注意此事,所以科场风纪,远胜前朝。但亦很难做到弊绝风清,不过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两种,一种是“买关节”,一种“找枪手”。   “买关节?又称“买字眼”;大致是由房考官说知两个字,约定拿这两个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几句,什么位置,考官人眼便知,不管文章好坏,呈荐主考——当然,文章总要过得去,过于荒谬不通,主考坚持不取,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找枪手就是代考。这行买卖,有一项极巧妙的付款方式;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余数等到榜上有名以后付清。不须合同,不须保人,只写一张借据;借到某人名下纹银若干两,准于某月某日全数清偿;立借据人具名必得加上一个街头:“新科举人”,而日期则在发榜以后。这一来,如果枪手本事不济,不能为人猎取一名举人,则此“新科举人”的借据,显然出于伪造,立借据人可以不必还钱。如果取中了,新科举人哪怕家里再穷,总有亲友愿意在他身上“下本钱”,枪手亦不愁会赖债。   吴老者此刻就是要为朱秀才做一个不必写借据的枪手;愿意在下两场冒名顶替他入场。朱秀才倒还有些胆怯,无奈吴老者颇为热心,盛情难却之下,唯有依从。   “向来科场只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主司卖关节犯法,送关节就情有可原。我跟你的情形也是一样。不过,外人不知实情,倘或发觉了,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这两次场期,你千万不能露面,最好到深山古寺去躲一躲。而且要记住,决不能透露身分姓名。”   “是!谨遵台教。”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吴老者看着那块古老的砚台说:“发榜以后,以此见赐,如何?”   “应该。何用榜后,此刻就请带了过去。”   吴老者欣然接受,将他自己所用的一块砚台送来给朱秀才作誊卷之用;自己携着那方来自日本的“压舱石”,回到号舍中细细玩赏。”   第二天出场,一朱秀才将吴老者邀到旅寓,置酒款待,结成极好的朋友。到了第二场进场,朱秀才特地关照仆人,不必“送场”;其实是飘然出城,一个人去逛了九溪十八涧。不过心里却不甚安逸,深怕吴老者冒名顶替,会被发觉。   幸好三场之中,只有头一场搜检查问得严;二三两场便松得多,加以吴老者剪短了胡子,又生得后生,七十开外的老翁,看来六十不到,与吴秀才的年貌,正复相当,所以顺顺利利地做了一回枪手。   不日发榜,吴老者的文章有价;朱秀才现现成成做了一位孝廉公。   “这就是朱秀才的邻居,有恩报恩,托梦叮嘱,非要他带一方最好的砚台的缘故。”陶通判说,“这种报恩的事很多,只不过冥冥中受福,不为人知而已。至于有怨报怨,必是出了新闻,晓得的人就多了。我也可以讲一两件你听听。”   其实,陶通判所讲的故事,亦未必是有怨报怨,有人在号舍中上了吊;有人得了失心疯,大闹科场;有人在卷子里自陈阴私,以致贴出蓝榜,凡此莫可究法原因的不幸之事,又无法解释,便都归之于怨鬼报仇之说了。   陶通判的话是言者有心了,意思中仿佛暗示邵定侯;你自己捉摸,如果曾造过孽,还是不要下场的好,否则怨鬼在闱中报怨是“法所不禁”的,重则送命,轻则丢丑丢得难以做人。   在邵定侯,虽未想到陶通判是有意讽劝;但闱中报怨的故事,确是使得他惊心动魄,几乎不能保持平静。这种脸色看在陶通判眼里,感受相当深刻;越发佩服池大老爷了。   讲完追踪经过,陶通判对池大老爷说:“直到那时候我才相信,老大哥的判断一点不错;那一案跟邵某人有极大的关系。抱歉的是,我有辱尊命;不过,我可以保他,一定到案。”   事到如今,徒然怨责,无补实际,反而伤了朋友的感情;池大老爷唯有报以苦笑。   案子当然压下来了。只是他暗中还很用心;知道刑房书办不甚可靠;只命小福加意寻访地道的木匠,和那假冒招赘女婿投水的人。小福不是本地人,形踪又不能太显豁;自然枉费心力,旷日无功。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乡试终了,并已发榜;邵定侯榜上无名。池大老爷便将陶通判请了来,催他去找邵定候来到案。   这是陶通判义不容辞的事,满口应诺,当时在池大老爷那里写了一封极其切实的信,交驿站专递邵定侯在杭州的旅寓。陶通判并且表示,如果邵定侯迁延不至,他亲自到杭州去办交涉,非要将此人弄来归案不可。   三天过去,邵定候有了回信,说是十天以内,必“回绍兴。而与此同时,浙江藩司衙门有一通“札子”,下到山阴县,说有紧要公事商谈,召唤县令进省,越快越好。   池大老爷颇为疑惑,不知是何紧要公事?唯有匆匆收拾行李,将印把子交了给“二老爷”护理,带着小福赶紧上省。   一到就投手本禀见,落司延请入内,见面便拱手道贺:“恭喜,恭喜!”   池大老爷急忙请安还礼:“不敢当!”站起身来问道:“请大人明示,喜从何来?”   “我给你看一封公文,你就知道了。”   铃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是巡抚晏端书下给藩司的,说接到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咨文,奏调山阴县知县池某赴江苏听候差遣。现在军务倥偬,需人甚亟,除具折出奏以外,请先饬池某人即日赴沪,到苏松太道薛焕那里报到。   照用人的规矩,地方大吏除了不准奏调兼讲官或在内廷、可以专折言事的翰林以外,其余道员以下的外官、五品以下的京官,都可以奏请调用。尤其是军与期间,格外方便;而况两江总督虽与浙江巡抚并无统属关系,但何桂清正是圣眷优隆的时候,不能不加尊重,所以晏端书接到咨文,立即交给藩司处理。   这未免突兀;池大老爷问道:“何制军素无渊源,何以有此一举?卑职倒费猜疑了。”   “怎么?”藩司诧异地问“老兄事前竟无所闻?”   “一点不知道。”   “这就奇了。”藩司眨着眼说:“据我所知,是预备派你当军装局的委员,这是个肥缺;跟洋人买枪炮子药,起码一个九五扣。这个日进斗金的差使,我只当是老兄自已谋干而来的。”   “不是,决不是!”池大老爷极力分辩,“做梦也没有想到有这回事。”   ”那真成了怪事!”藩司想了一下说道,“闲话且丢开。老兄也不必回县了;我派人署理。如果稍为有点亏空,我叫后任替你弥补就是。”   如此相待,不能不令人感激,池大老爷又请个安:“大人栽培之恩,真正不晓得如何报答了?不过这事出得奇怪,容卑职先去打听一下;明日再来禀见,此刻还求大人先不要‘挂牌’了。”   “也好,明天我等你的回话。”   池大老爷已经疑心到邵定候出的花样;辞出藩司衙门立刻去看一个朋友,也是候补知县,外号“路路通”,人头极熟,消息极灵,托他打听其事。   第二天就将详细情形都打听到了;“路路通”说:“老兄,有人仇将恩报,托了一个大有力量的人,替你谋到了这么一个好差使。一个人要走起运来,真是意想不到。”   这个“仇将思报”的人,自然是邵定侯,目的是让池大老爷“另有高就”;心甘情愿离开山阴县,就不能再管这件案子。   “哪晓得池大老爷概脾气,宁愿不要发财,不愿受气。”赵玉涛说:“当时他跟藩司去说,要告病开缺。藩司莫名其妙,世界上有这样的傻瓜,运气来了往外推,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池大老爷只是劝不听;问到缘故,他说了实话:他自己觉得输在邵定候手里,灰心了!”   “后来呢?”小张问说。   “后来真的辞官不做了。他说:做赃官他不肯;做清官要受气。官场里他算看透了,还是不做最好。”   “不做做啥?依旧做‘郎中’?”小张问道:“他人在哪里?”   一言未毕,只见孙祥太走了进来;这一下,使得小张和刘不才不约而同地警觉:此来所为何事?贪听赵玉涛谈池大老爷的故事,连参香堂这桩大事都忘掉了。   两人站起来正要动问,孙祥太却抢先开了口,“正涛!”他手一指,“你先替我给两位长辈磕头。”   这话未免突兀,两个人都想拦住了先问明究竟;哪知赵正涛奉命唯谨,而且手脚利落,已经爬下地去磕了一个响头。   刘不才首先避开不受;小张则一把拉起赵正涛,看看他师父问道:“老孙,你先说个道理看!为啥叫他磕头?”   “叫他磕头是替我赔罪。本来应该我自己,料想谅两位一定不肯,所以叫他磕了再说。千言并一句:是我不对。”说着,孙祥太拱手作了个揖。   刘、张二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未免大失望。僵持了一会,终是由小张开口动问:“香堂开过了?”   “是。”孙祥太歉然答道:“没有来招呼两位,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时也无从说起;我唯有认打认罚,听两位吩咐。”   小张年纪轻,不免略有悻然之色;刘不才却世故得多,知道人家不是有意做“半吊子”,讲了话不算,说有苦衷,必有苦衷。再说,事已如此,无可挽回,倒不如索性卖个人情,留宽后路。   因而他向小张使个眼色,放出很诚恳的声音说:“言重,言重!原是好玩,能行则行;不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孙老大,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然倒显得做朋友不容易了。”   “刘三爷真正体谅人!我佩服。”孙祥太转脸对小张说道:“老弟台,我的事情了掉了。刘三爷委托的事,明天就可以着手;我们是今天夜里谈,还是明天碰头。”   “不忙,不忙。”刘不才说道:“明天碰头好了。”   小张接口:“今天也要谈谈。”他问赵正涛:“我们睡在哪里?”   “有客房。”孙祥太说:“正涛在这里不大熟,我来引路。”   于是孙祥太亲自引路,出了一道边门,另有一重院落;其中南北相对两排平房,一大半点着灯烛,窗纸上人影幢幢,却听不见语声。   领到西面最后一间房,里面有两张床铺;桌上已经摆下一大壶酒,四只干果、冷荤碟子。孙祥太进门说道:“两位先喝热酒,等我;我还有点杂事,料理完了就来。正涛,你先跟我去办点事。”说完,又拱一拱手,带着赵正涛走了。   “四点钟了!”小张掏出怀表来看一下,“累不累?”   长夜奔波,通宵剧谈,岂有不累之理?不过,“困倒不困!”刘不才捂着肚腹,有些愁眉苦脸地,“犯病了。”   “犯病?”小张惊问:“什么病?”   刘不才不答,走到桌边一看,四碟酒菜中,有一碟是极大的板栗,剖开一半壳,用酱油五香煮过;此刻最耐饥,刘不才一连吃了七八个还不停手。   小张越发不解,警告他说:“老刘,这样东西不大容易消化;你有病少吃点,当心肚子里停滞。”   “不要紧。”刘不才摩摩肚子说,“这下舒服得多了。我这个毛病,人家说是胃气,我说是‘饿病’,一发作就要吃东西。是这几个月饿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的病!”小张笑道:“倒害得我心里好不舒服,辛辛苦苦跑了来,啥也没有看到,反让你弄出病来。你想冤不冤?”他接着收敛笑容,愤愤地说:“老赵讲什么县大老爷做郎中,是鬼扯淡。有意跑野马躯搁功夫。老孙师徒真不够朋友。”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领我们进门,面子已经很大了。”刘不才又说,“你要替人家想想,今天人家是开香堂执法;自己先就不守规矩,拿空子带到香堂里来,怎么还有资格谈家法?”   小张还未开口,突然有人接话:“刘三爷真正通情达理。”人随话到,是孙祥太。   小张不防隔窗有耳,倒有点不好意思,索性便说在前面:“老孙,我在背后骂你,骂你不够意思。”   “该骂,该骂,你骂两句,我心里还好过些。来,来,罚我杯酒。”   这时赵正涛已带着人接踵而至;端来一大托盘的宵夜食物,有粥,有肉馒头,另外是一大碗冻肉,一条现烧的白鱼。在这个活活饿死人的年头,这就是一等一的盛馔了。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小张俨长辈的口吻,“老赵,你也坐下来。”   “是。”赵正涛口中答应,眼却望着孙祥太。   “小张叔叫你坐,你就坐好了。”   赵玉涛这才坐了下来,提壶斟酒,敬过一巡,小张可是忍不住了,“老孙,李小毛怎么样了?”他凑着脸问。   “你晓得的。”孙祥太举杯答道:“热酒、热酒!这种人早忘记早好;狗彘不食的东西,何必提他?”   小张还要再问,刘不才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只好不响。但不弄明白,心里实在憋得难过;于是心生一计,站起身来说:“我要撒泡溺,老赵,哪里方便?”   赵正涛不防他是诈,立即答说:“我来领路。”   提着一只洋油“手照”走到院子角落;小张“噗”地一口,将灯吹灭,低声说道:“老赵,不要响,我问你句话。”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8、家法处死   赵正涛倒也乖觉,立刻答道:“小张叔,请你不要问我。师父早已关照过了,教我不要告诉你。”   这就是不回答的回答。小张关心的是李小毛的生死;如果他能够留得一条活命,当然没有不能告诉小张的道理。反过来看,可想而知的,李小毛是按家法处置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狂喊;虽只是一个“啊”字,调子千奇百怪,而皆可归之于“凄厉”两字。隔墙飘送,令人毛骨悚然;小张倒真的想撒添了。   “什么人?”   “还有什么人?”赵正涛厌恶地说:“没种!”   这是受刑,还是临死的哀鸣?小张不由得又要问了:“到底怎么样?”   “小张叔,你听到了,我也就不必瞒你。自然是处死。”   “怎么死法?”   “死就死了。还问他做啥。”赵正涛拉住他的膀子说:“小张叔,进去吧!不要婆婆妈妈。”   这句话倒很有用。小张观感一变,挺一挺胸走了进去;同时心里在想,人家照家法处置,关我什么事?而况李小毛香堂参祖那天,已经由传道师教导过帮规誓约,自己知道做了什么事,会得什么结果?当初与他年轻貌美的师娘,颠驾倒凤的时候,总也想过,一旦事发,便将如何?然则今日之事,也应该死而无冤,与人无尤了。   这一段心事,就此丢开。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也是神色平静地,在跟孙祥太谈话;谈的是护送朱家眷属到上海的事。   “现在水路码头,都不按规矩行事了。”孙祥太说,“所以朱家的宾眷,恐怕要分开来走。”   “是的。一切都拜托老大哥。你怎么说,怎么好。”   于是接下来商量细节,直到天亮方散。刘不才和小张,也实在疲莫能兴了,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到下午才起身。   一起床仍是由赵正涛照料;问起孙祥太,说有事进城去了。临走之前留下了话;请刘不才务必等他,还有话要说。   这一来小张当然也得相陪。赵正涛倒很殷勤,饮食起居,照应得很周到;奔进奔出,十分忙碌。刘不才和小张过意不去,只是唤他来围炉闲话,但赵正涛口中答应,却始终不能坐定下来。   “只怕出了什么事?”刘不才低声说道,“听说昨天晚上,香堂里弄得很不开心。”   “怎么?”小张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是刚醒未醒的时候,在帐子里听老赵跟人在谈;好像有人回护李小毛;又有人坚持要用家法。争了好多时候,方始定局。”   “李小毛死掉了。”小张问道,“昨天晚上那一阵子喊,你总听到了?”   “我也听到,只不过不好意思问。”刘不才又说,“他们帮里的忌讳太多,我们少管他的闲事为妙。我们自己还有好些正经事。小张,我问你句话,你啥辰光陪我去见你老太爷,谈那件大事?”   “就是今天。”小张说道:“今天我一进城就回氛无论如何要等着我们老的。怎么个说法,我明天一早给你回音。”   “一早倒用不着。明天我在阿狗嫂那里等你吃中饭。小张,我还有件事拜托;你能不能替我弄几斗米?”阿狗嫂是阿招养母。   “几斗米怎么弄不到?我替你弄一担好了。是不是阿狗嫂托你的?”   “不是!我要送到朱家。好在几天就要走了,五斗米煮粥可以吃十天。够了!”   就这时赵正涛又进屋来了,首先表示歉意,说他师父今天不能分身,准定明天进城碰头,请他们指明时地,到时候必定赴约。   刘不才跟小张商量,决定请孙祥太第二天下午,到阿狗嫂那里会面。讲明以后,不再耽搁,由赵正涛替他们找了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进城,已经日落西山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早,刘不才还拥着阿招在寻好梦,小张已来敲门。   “真不识相!”阿招嘟着嘴说,“哪有这么早来叫的?”   “当然是有要紧事情,够朋友才会一大早来。你少开口;开口就替我得罪人。”   阿招一赌气抱着被窝走到后房;然而刘不才仍有戒心,自己迎了出去,看见小张,抢先说道:“你请等一等,这里不是我们说话之处;吃早茶去。”   “不必到外头去吃茶,到我家去。我们老的在等你。”   “喔,”刘不才问道:“你说过了?”   “说过了。我们老的说,‘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他也要交你这个朋友。”小张又说:“看样子,我们老的倒是一片诚心,立逼我来请你。走,走!我们老的喜欢吃早酒,开了一坛好酒在等。”   想不到有此意外的结果,刘不才大为高兴。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张秀才如说小书中所描写的祝枝山一流的人物,不可不防他一着。   因此,刘不才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倒先问你句话,我听人说,你们老太爷见了你怕,你怎么说,他怎么依。可有这话?”   “怕是也不见得。不过总听我的话就是了。”   这就不碍了,张秀才既然真怕儿子,听儿子的话,自然也不敢跟他儿子的好朋友过不去。小张会跟他大吵;做老子的岂非自找麻烦?   “好的!你请等一等。”   “等什么?我们老的,性子也很急的。”   “很快,很快!”   刘不才熟于人情世故,况正是修好的时节,怎可空手上门?不过现办水礼,一则不够意思;再则也耗辰光,所以决定开箱子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好送。   打开一看,倒有两样东西:一瓶上好的“酸味洋烟”——鼻烟;一包西洋红参。样数虽少,东西不俗,也合于献赠长辈之用;便喊出阿招来,用张红纸包一包,挟了就走。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9、三雄聚会   张秀才果然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然后献上礼物,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是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指骂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我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努一努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等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大器至亲?”   “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他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大器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转直下地说:“大器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那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大器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大器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大器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些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大器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大器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朱大器“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大器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朱大器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洋一样,人好像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于是刘不才从京里的政变谈起,谈到曾国藩的稳扎稳打;以及长毛的内哄。虽无结论,消长之势,却是很明白的。   张秀才很用心地听完,随又问道:“浙江呢?归哪个来打?”   “也是湖南人,叫左宗棠;曾制军保的他浙江巡抚。听说此人的才气大,脾气也大。”   “只要牛皮不大就好。”张秀才又过了好些时候,才慢吞吞地说:“令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条路子。将来有公的、私的、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不过,说老实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在岸上,我在水里。到时候,他‘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   这是需要担保之意,刘不才即答道:“张大爷,请你吩咐。”   “听说大器的家眷要搬走。那又何必?自己弟兄,他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我也还奉养得起。”   刘不才方在惊愕,小张先就气急了,“人家母子要团圆。”他说话很率直,“没有道理留她在这里。”   张秀才正在耍手腕的当儿,为自己儿子拦头顶这么一下,不由得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小张毫不客气地碰了过去,“专门做半吊子的事情,害得我不好做人。”   这句话中便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节在内;张秀才当着刘不才,面子上下不来,出手一巴掌,正打在小张脸上。   小张总算还有分寸,不敢还手,只捂着脸跳脚:“你打我,你打我!”   “我早就要打你这个狗娘养的,忤逆不孝的东西了!”张秀才口不择言地乱骂:“总有一天捆起你来,送到仁和县衙门里,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他们父子冲突,一在张家上下是司空见惯了的,没有人进来劝解。刘不才却大为不安,夹在中间作调人,一面拉住小张;一面向张秀才引咎自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张大爷不必动怒,我总有交代就是。”   “要什么交代— ”   “老弟,老弟!”刘不才急忙拦住,“请你少说一句,让老人家消消气再说。”   “气?我受的窝囊气还不够?老刘,”小张拉住刘不才气急败坏地说,“好好一件事情,每一趟都是他搞坏的;左手不放心右手,牵丝扳藤,搞得人家烦了,歇作拉倒。要我去说好话,事情才能够挽回;挽回是挽回了,人家的话说得很难听,只好我来赔不是。这种情形也不晓得多少回了?你问他自己!”   张秀才不作声,只是冷笑着,摆出不屑与辩的样子,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烟。这就见得做儿子的理直气壮了— 刘不才心里明白,他们爷儿俩常做些包揽是非的买卖;张秀才做事不大上路,而小张为人爽朗重然诺,所以在外面,儿子比老子吃得开。此时张秀才员又打又骂,其实少不得他儿子这个帮手;凡事弄到头来,还是要小张作主。   了解到这层微妙的情况,刘不才便有了计较,一把将小张拉到角落上,低声说道:“老人家总是长辈,礼貌不可不顾。等下我有一番场面上的话说,你不要打岔;事后我们再作商量,我总听你的就是。”   小张会意;赌气说道:“我索性走开,省得听了生气。”   话是这么说。他仍旧在里屋“听壁脚”。只听刘不才说道:“张大爷,我先说我跟大器是门啥亲戚?他是三房合一子,兼祧叔伯,可以讨三房家眷;其中有一房,就是我的侄女儿。”   “喔,”张秀才神态如常了,从容说道:“原来你是大器的叔岳。”。   “我忝长一辈。不过说起外场来,我实在不如我这个侄女婿。他是孝子;为了想念堂上老亲,在上海病倒了。所以这一层,一定要请张大爷高抬贵手。”   这句话是绵里针,张秀才急忙答道:“言重,言重!我决没有拦挡他们母子不能团聚的道理。”   “其实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动;活到五十几岁从没有出过远门。如今杭州虽说苦一点,能住在张大爷府上,真正‘大树底下好遮荫’,求之不得。不过,在大器做儿子的,心里总是在想,老太太吃了这一场苦,无论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过几天安闲日子。说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惯,马上要回杭州;那时候一定要来打扰府上”   刘不才这番话真是煞费苦心,不但婉转,而且要为张秀才开脱他想拿朱老太太当押头的用心;这一来,张秀才反倒无话可说,因为怎么说都不得体;真所谓“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刘不才当然了解他的想法,不愿意冷场,所以紧接着自己的话又说:“不过,大器在杭州已经住了五代,且不说还有点薄产要料理;就是几十年的亲戚世交,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还要有个亲人照应联络。这件事,大器本来托的是我;不过说实话,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亲戚的主。再说一句,我的性子好动好玩儿,叫我枯守在这里,未免束缚。如今承张大爷念旧,肯照应朱家,那就再好没有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张大爷肯不肯帮忙?”   “笑话!哪有不帮忙的?刘三哥,你请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儿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个正主儿,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过,她到底是年轻妇道人家;叫她独门独户去住,我跟大器都不会放心。好不好在张大爷府上借住一住?”   张秀才的功名虽已被革,当初挣这名“生员”倒是笔阵中凭真本事让学台取中的,所以肚子里也还有点货色;想到“战国策”上“亲子交质”的故事,了解刘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诚意。按场面上的道理,既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也就应该做得很漂亮;无奈他就是小张批评他的“牵丝扳藤”的脾气,不大有句痛快话,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听壁脚的小张,真是喉咙发痒,恨不得闪出来说一句;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时开出口来,决不会有平心静气的声音,那一来又起冲突,害刘不才为难。然而痒得也实在难受;只得连连咳嗽,用来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劲儿。   这几声咳嗽提醒了张秀才,大声喊道:“阿毛!”   阿毛是小张的小名,听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来,先就说道:“我都听见了。”   “那顶好。你看,怎么样?”   “没有什么怎么样!人家话都说到头了,我们多说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说。”张秀才终于说了句很漂亮的话:“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话:悉听尊便。”   这句话倒是面面俱到,刘不才反觉得不易应付;而眼前只有先致谢意。   到此地步,主宾自然尽欢。刘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么到了寓所的,一觉醒来,一片漆黑;将阿招唤了进来,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壶冷茶,人才觉得舒服了些。   “小张大爷来过了。”阿招跟他说,“因为你醉得像死猪一样,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临走交代,明天一早,请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刘不才问,“还有啥话?”   “还有?”阿招想了想,“还有,他明天晚上要在这里请个客。好像是江湖好汉,什么帮里的孙大爷。”   “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江湖好汉?”刘不才呵斥着,“你样样都好,就是一张嘴糟糕。”   “我也不懂— ”   “不懂就少说。”   连碰两个钉子,阿招赌气而去。刘不才也不理她,将今天上午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觉得心满意足,于是翻身又睡,酣畅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极早,一个人在门口闲眺;远远看见小张,便迎了上去,口中问道:“到哪里?上茶馆;还是就在我这里谈?”   “找个清静的地方。”小张说道,“这里离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   自从劫后,刘不才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来就受了兵火,残破不堪,加以寒冬腊月,人迹稀少,越见凄凉。不过,药王庙前倒还有一处茶摊;两个人泡了茶,叫来一盘油蓑饼,边吃边谈。   “昨天真对不起,害得你们父子口角。”   “常是这样的。人家骂我不孝,我自己也觉得;不过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了。再说— ”小张停了一下又说,“自己人面前,说说也不要紧;孝是孝在我心里,我们老的,好几次不得了,都是我出头去硬挺。这些话不便说给别人听,人家听了也不相信。总而言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是呀,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条右手膀;所以昨天我才那样跟你说。”刘不才说,“话,我说出口了,一定要做到— ”   “哪句话?”   “叫我侄女儿住在府上。”   “不必!”   “不、不!”刘不才抢着解释,“‘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一定要这样子过一过门;住些日子,你再跟你老人家说,放她回上海。这样,大家面子上不都蛮光鲜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张放低了声音说:“现在大家合在一起做事,形迹就不可不避,说朱某人有房家眷,寄住在张某人那里,反而大家都不方便。”   话外有话。刘不才便很谨慎地问道:“怎么呢?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我跟你说,我们老的昨天想了一整夜;还起了个卦,长毛是‘盛极而衰’之象。”小张的头几乎凑到刘不才的鼻子底下,很起劲地说:“曾国藩、左宗棠他也知道,稳扎稳打,能够挺得住,就有希望。所以,他的心思完全改过了,也想趁这一潮水里捞他个官做一做。你懂了吧?”   小张平日言谈很有条理,这几句话听来有些杂乱无章;刘不才知道,这是因为他激动的缘故,话太多,挤在喉咙口都要抢着出来,反就说不清楚了。   因此,他相反地出以平静的态度:“懂是有点懂,还不太明白;你慢慢说。”   小张略停一下,咽了口唾沫说:“千言并一句:我们老的,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好啊!”刘不才不由得兴奋,“老人家真是大彻大悟了。”   “他跟我说:朱某人的眼光、手腕,他是佩服的。好像押宝一样,跟他走决不会错。所以,他要跟朱道台搭一条线;跟官兵方面通通消息。朱道台人在上海,他跟曾国藩、左宗棠有啥往来,长毛自然晓得;也要忌他一脚。这样子你想,如果有人说:张某某跟朱某某,本来不大和睦;现在忽然好了,朱某人的家眷就住在张某人那里。这话传到长毛耳朵里,还不起疑心?”   “有理啊,有理!”刘不才一面深深点头;一面轻轻拍着桌子,“我倒见不到此。说起来到底是老人家看得多,料得透。”   “好了,现在你明白了。事情我们分开来谈,第一是老孙送朱家眷属的事,今天晚上我约了他在阿狗嫂那里吃酒,你们当面商量。”   “好的。”刘不才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我们以后怎么样联络。我跟你,当然是一条线;不过也不能每样事情,都是我们两个人碰头传话。总还要另外安排一个跑腿的。”   “说得不错。”刘不才略想一想说:“这个人,最好你来安排。为啥呢,我说实话,这个人如果出了毛病;对你们这方面的关系大,对大器设有什么大关系,他人在上海夷场上,长毛拿他没奈何。所以,这个人,要你们这方面信得过的才好。”   “既然你这样子说,那我也就说老实话了;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这趟就想跟了你去,让朱道台看看——他的眼光厉害,看看这个人靠得住靠不住?靠不住不用,不必客气。”   这样处置,异常诚恳周到。刘不才大为佩服,同时也对小张另眼相看了;先当他不过是比较精明的纨绔子弟,哪知胸中竟大有邱壑。   “再还有一句话,我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   “这话真的,还是假的?”刘不才很认真地问。   “这,”小张微感诧异,“我用不着骗你。”   “好!这一趟一起走。”刘不才拍拍胸脯,“一切都是我的。吃喝玩乐,统通不用你费心,而且还要你称心如意。玩到明年春天,说不定还可以带个万把银子回杭州。”   有这样的乐事,小张一颗心都像飞走了。不过也还有所不解。   “怎么说,还可以带个万把银子回来呢?”   “我好好赌他几场。“刘不才扳着手指数:“江苏的苏、松、太;我们浙江的嘉兴、湖州,天底下最富庶的五府,加上扬州、镇江,那班石库墙门里的大少爷,像蝗虫一样都飞到上海了,吃饱逛厌,还是赌桌上最有劲,输赢出入极大;赌得精的固然不少,赌脾气的更多— ”   “慢慢!”小张打断他的话问,“怎么叫赌脾气?”   “大少爷脾气啊!”刘不才说,“大少爷脾气是,输钱不要紧;不能输面子。只要抓住这个诀窍,稳扎稳打,包你得手。”   这一说小张越发喜心翻倒,手都有点发痒了。于是当时作了决定,随朱家眷属的船,一起到上海— 这在刘不才又算加了一重保障;有小张在船上是更安全、更方便了。   酒菜早已齐备,孙祥太却还不到;刘不才倒有些担心,因为长毛的宵禁很严,应付不得法,就会被扣,怕孙祥太出了什么毛病。但小张力保无他;说约好了是先由他善后局派人去接,一路必可通行无阻。此时不到,或许是因为孙祥太临时有事耽搁,决非被扣。   那就只好等了。好在这两个人气味相投,言不及义的话多得很;围炉喝茶,想到哪里,谈到哪里,辰光倒也易于打发。   正谈得起劲,阿招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祭灶了!”他向刘不才说,“请你去磕头。”   刘不才有些啼笑皆非,“怎么要我去祭灶?”他推辞着。   “自然要你罗。”阿招振振有词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这我晓得。你们家的灶,狗皮倒灶,乱七八糟;我算啥?我又不是你们的一家之主。”   “怎么不是一家之主?这是小灶,不是前面的大灶;从前没有的,今年你要住常了,才起的灶。什么狗皮倒灶,乱七八糟?从你来了以后,我跟你两个人安安分分过日子;只有你在别处地方乱七八糟,我是大门都难得出一步。这样子你还嫌我!”阿招越说越委屈,粉脸上立刻出现了两条沟,“总是嫌我不会说话,嫌我不上台盘;不管有人没有人,开口就骂。现在索性冤枉我狗皮倒灶。小张大爷,你倒评评理看!”   用不着小张评理;刘不才见机,站起身来拉着阿招说:“好,好!祭灶,祭灶;‘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阿招很老实,而且倒是一片真心;刘不才可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两句好话一说,她立刻回嗔作喜,很起劲地领着刘不才去祭灶送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张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丢开他们,一个人拨着炉火想自己的心事— 他虽是浪荡子弟,其实倒是像刘不才所看出来的,胸中颇有邱壑;他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一床锦被”遮盖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这个机会要等官军攻到;做个内应,撵走长毛,光复杭州。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岂不扬眉吐气了?   因此,现在跟朱大器搭一条线,确是明智之举。不过做这种事,最要紧的是未见好的,先想坏的;不能一厢情愿,只是打自己的如意算盘。传话的人要靠得住;接头的地方要长毛防不到,最好另外租房子、设机关。租房子当然要像“做人家”;那就少不得女眷。想到这里,灵机一动;觉得有个主意倒不妨试一试。   于是等刘不才祭完灶回来;他便问道:“老刘,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阿招说单为你起的灶,倒像是租的阿狗嫂的房子,自己立个门户?”   “这件事说不清楚。我不在,这里就算阿狗嫂的;我来了,就算我的。”   “这是以前。以后呢?”小张提醒他说,“阿招说是‘一家之主’,以后你家里总不能再有乱七八糟的人来,那不真的狗皮倒灶了?”   “是啊!”刘不才说,“我心里也这么在想。既然你也是这么看法,那我就决定那样子做了,按月给阿招几两银子,叫她一个人过日子;算是我来来往往一个歇脚的地方。”   这正是小张所想象的情形;“老刘,我倒有个主意,”他看一看门外,放低了声音说:“好不好就拿这里作个通消息的地方?有人来了,就作为你的朋友,住在这里。因为阿狗嫂那里生张熟魏,哪个都好来;所以即使有比较陌生的人,也不容易惹眼,彼此搭线方便。”   “这倒也不妨。就有一点顾虑,阿招这个人不知道轻重,喜欢信口胡说。”   “不要紧。”小张答道:“能够干到这种差使,没有一个不是谨慎机警的;只要告诉他们有这样子一个懵懵懂懂,喜欢多嘴多话的人,要格外小心就是了。其实照我看,阿招倒是懵懂得好;换了个心思灵巧的。嘴里不说,心里七猜八测在疑心,反而容易出事。”   “说得对,就这么办。”   刚说到这里,阿招急急忙忙奔了进来,“客人来了!”她指着外面说,“一对大灯笼照了来的。”   果然是善后局的一对灯笼,照着孙样太来赴约;他一进门便是长揖,连声道歉:“来迟了,来迟了!”   彼此略作寒暄,阿狗嫂又赶来巴结;小张告诉她不必费心,只找两个“雌头”陪善后局的小伙计喝酒。然后肃客入内;而孙祥太到底是真正江湖中人,抓一把碎银子塞在那两人手里,同时一再致谢;将小张的面子做足了才随他入内。   坐下来,他少不得又为那天招待不周而致歉。话说到一半,阿招来招呼入席,菜是阿狗嫂在前面预备好了送来的,四盘四碗一火锅,倒有六样是羊身上的东西——时世艰难,有什么吃什么;阿狗嫂养了一只羊,打算拿它做年菜,因为小张要请客,特为提前宰杀。   安排好了席位、酒菜、茶烟,阿招十分知趣,悄悄放下棉门帘,退了出去。主客三人,把杯谈心;孙祥太接着未完的话头,讲他的“麻烦”。   “说起来实在是家丑,不过两位连我们的香堂都到过,不能算是外人,谈谈不妨——”   原来那天开香堂处置李小毛,曾起了极大的争执;李小毛的引见师,与李小毛家有特殊渊源,极力护短。此人口才来得,颇难招架,亏得帮里“三老四少”毕竟主张正义的多,结果还是将李小毛依照家法处置。那引见师一怒而去,就此结成怨家。   在帮里这叫“结梁子”;依照正规。不管哪一方受了怎么深的委屈,只能邀自己人来评理“叫开”。而那引见师却做了件半吊子的勾当;假借公家——自然是长毛的势力找孙祥太的麻烦。   “喔,”小张听到这里,为孙祥太不平,但忍不住插嘴问道:“麻烦怎么样子找法?”   “我有一条船,一直停在拱宸桥;船上有几包米,是带出来自己吃的。长毛上船来,一翻就在舱底下翻到,说我‘囤积居奇’,指我是‘奸商’。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先讲完!”小张说道:“我替你出气。你当时怎么说?”   “我说,第一,米在我手里拨上拨下,少说说出有百把万担,不过我不做米生意,谈不到商不商,更谈不到奸不奸。第二,就算囤积居奇,也不至于只有这几包米。囤米都国在仓里,没有困在船上的道理。”孙祥太又说:“最气人的是,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说我囤积居奇,那就拿这几包米充公好了。你道他们怎么说?说是充公也不行,还要抓人扣船。”   “这不是有意‘装榫头’。老孙,”小孙拍一拍胸脯,“这件事你交给我。有面子的长毛,我也认识几个;等我来他个以毒攻毒。”   “谢谢!我倒也想到,该来求老弟帮忙。不过转念想一想,我不能这么做;不然也就跟他一样,变成半吊子了”   刘不才点点头:“这话不错!不过,你老大哥的麻烦总还在啊!”   “还好。好在我的朋友也不少。”   当时是有一名职位较高的长毛,原是洪门弟兄,跟孙祥太旧识,而且孙祥太曾经“放交情”给他过;适逢其会地遇到了这件事,仗义执言,硬压了下去。孙祥太就为了料理这桩麻烦,所以延到此刻才能赴约。   这番叙述在小张和刘不才心中,引起了不同的联想。刘不才顾虑的是那引见师一计不成,害人之心未见得就会消灭。俗话说的是:“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像这些情形,道理也是一样;孙祥太只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而对方却在俟机而动,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倘或朱家眷属坐了孙祥太的船,而对方来寻仇找麻烦,岂不受了池鱼之殃?   这话不便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孙老大。”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这个梁子,总要叫开才好;不然你在明里,他在暗里,再来这样一下,不见得刚好有一位洪门弟兄出来帮你的忙。”   “说得是。”孙祥太点点头,“我已经托人递话过去了。现在上了几岁年纪,火气没有了;这件事我就再受委屈,也要拿它摆平。不比早年,遇到这种花样,非硬上不可。”   有此一句话,刘不才比较可以放心了。但是小张的心事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因为孙样太接着便跟刘不才谈起送朱家家眷的细节。照刘不才的意思,最好年前能够赶到上海;但孙祥太认为年底下赶路是件最不聪明的事,倒不如过了年初五,路上清闲,一切都有把握。   “一切都有把握”这六个字中,包括了许多未尽之言。刘不才以安全为重,觉得付托了人家,便得尊重人家的意思,便同意过了年初五再走。   谈到此处,小张心里的一个念头,盘算了又盘算,已经头头是道,迫不及待地要讲出来,但却必须先征求刘不才的同意,而又不能当着孙祥太讲,这就得要打个过门了。   “你们坐一下,”他站起来说:“我跟我局子里的小伙计去交代一点事。”   走到外面,找到阿招,用“有人在外面找”的托词,将刘不才也调了出来,这才吐露了他的想法。   “我们将来做那件接应官军的事,要不要拿老孙也拉了进来?”他向刘不才附耳说道:“有老孙的船经常往来,这条线就很通畅了。”   刘不才想了一下,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应该先探探他的口气。”   “那当然。只要你赞成,一切我都有了安排。进去吧,时候太久,老孙会起疑心。”   于是一先一后回到座位上,小张便问孙祥太,有没有意思做点生意?”   “有啥生意好做?”孙祥太答说,“现在漕运没有了,坐吃山空,也不是回事;如果有生意好做,倒不妨试一试。”   “这桩生意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俱全,不做拉倒,做起来一定顺手。”   听小张说得神气十足,就不但孙祥太要听,连刘不才都很注意了,“是啥生意?”他说,“我倒也要听听。”   小张灵机一动,马上又修改了他的盘算,“如果你有意思,大家也不妨合做。”他说,“这桩生意老孙最在行,是杂货生意。”   孙祥太领漕船的时候,南来北往,一向带做这样买卖,这是人和;水路码头,他无不熟悉,就是地利;如今大乱之后,百业凋零,不过地方秩序慢慢在恢复,重整家园,什么都要新置,所以日常动用的杂货一定吃香,照小张的说法,这就是天时。   “有道理。”刘不才大感兴趣,“这桩生意大可做得。夷场上的洋广杂货,挑最实用的贩了下来,只怕一船货没有到杭州就光了。”   “就是这话罗。杭州有我,码头关卡上我来打招呼;上海办货,自然归你。”   “归我,归我。”刘不才满口应承,“本钱我来垫。其实没有本钱也可以做;我有个朋友,这方面很熟,先赊了一批货来,卖完了再结帐都可以。”   听他们两个人谈得兴高采烈,孙祥太那颗心越发热了:“那就一起来做,我们三股开。你们两位在上海、杭州‘坐庄’,路上的一切都归我。”   提到这一层,刘不才有意见了,他是好自由的性情,坐庄绊住了身子,殊非所愿。而且出身纨绔,凡事看得不在乎;这几年跟朱大器在一起,耳濡目染,眼界更高,觉得这是个小生意,做着玩可以,一定要当桩正经大事,将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大可不必。一因此,他说:“孙老大,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桩生意,要以你为主。不过,我一定帮忙。要办货,要垫本钱,有一分力量,一定尽一分力量;至于上海坐庄,琐怂碎碎的事情很多,说实话,我没有这份耐心,还是要你自己派个得力的伙计在那里。好在有‘家门’的照应;松江老大也在上海,有啥为难之处,一定可以摆平。至于小张,我看也跟我的情形差不多— ”   “一点不错。”小张很恳切地说,“老孙,我们是想帮你打开一条路子。这条路子,打开了我们还有大大借重你老大哥的地方。说实在的,这也是为你老大哥的老本行打算。”   “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听他言语闪烁。孙祥太立刻追问:“老弟台,这跟我的老本行有啥牵连?”   小张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想不想恢复老本行?”   问到这话就难以回答了。因为孙祥太先自勾起无穷感慨;定定神,理一理思路答道:“我们漕船这个老本行,从海运一来,好像走到末路了。不过一两百年下来,总不能说在我们这一代里就完结。所以也不知道费过多少气力,总想从沙船帮里拿漕运收回来。哪知道遇到这种时世,还谈点啥?除非— ”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将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话虽不曾说完,意思大家都懂,除非长毛灭亡,南北运河,依然一苇可航。不然一切无从谈起。   他心里有这番意思,话就容易入港了。张刘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由小张说下去,“老孙,”他问,“我倒再请问你一句话,你看将来运河会不会通?”   这句话真个问到孙样太的老本行,“一条运河,来回我走过上百趟,真是闭了眼睛,只听声音就晓得是哪个码头。要问到运河将来会不会通?这话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谈不完。不过,千言并一句,”他停了一下很有力地说:“时世不平靖,就永远不会通。”   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谈运河的情形,哪里淤塞不通,哪里管理不善,应该如何修浚。如何改良?但是,说来说去总要时世平靖了,才能动手。现在连岁修都已停顿,何能期望大修?   “河工是个无底洞。‘南河’上的大小官儿,那份阔绰,想都想不到;人家都说扬州的盐商阔,从前两江总督陶大人没有整顿淮盐的时候,大盐商我也见过,他们的阔,阔得还有道理,河工上的阔就阔得没有道理了。”   谈到这里,有跑野马的模样,刘不才便把话拉了回来,“我也听说过,河工上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戏,天天照唱不误。又说,一个厨子只做一样菜,这样菜上了席,他自己就到堂子里吃花酒去了。这都不去说他;孙老大,你倒说说河工的岁修看。”   “河工的岁修,一年有好几百万银子的经费,真正用到河工上的,只有一两成;用到三四成,除非这年雨水特别多,不然一定可以‘报安澜’;若是用到一半,那真是刮刮叫的好官。到‘大计’的时候,包定高升。这样子,你们想想,就算它每年用一两成,也有几十万银子花在河工上;现在呢,哪个去管,哪里来的钱修?好好一条运河,要弄到不可收拾。这件事,唉!”孙祥太痛心疾首地说:“真正是劫数。”   “大家都遭劫,不过,”小张急转直下地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先是这面得势,现在看起来,这面又要得势了。这面倒像‘放花筒’一样,虚好看了一阵子。”   同是口中的“这面”,要看小张的手势,才能分辨出来,先头的这面是提长手,现在的这面是提朝廷,而“虚好看了一阵子”的也是长毛。   “是的。”孙祥太点点头,“我看他们的气数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局面一拖长总不是办法。”   “拖长、缩短全在自已。”小张凑过脸去问道:“老孙,如果官兵打过来,你怎么样?”   “我?”孙祥太很仔细地看了看小张,“我还是要官兵。”   小张和刘不才相视笑了。   话到此处,无须再有所犹豫,小张率直表明,他决定帮官军的忙,打探消息,策反接应;希望孙祥太也“站到一起来”,一面做杂货生意,一面负责往来联络之责。他虽没有提出朱大器的名字,但有刘不才在座,也就可以想象得到,必有关联。   孙祥太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做事稳重;所以听得小张吐露心曲,一时却并无表示,只低着头喝酒。但见他浓眉掀动,双眼不住眨动,是在往深处去想的神情。   刘不才和小张都有些焦急,但却不是担忧;江湖道上到了这种信得过的地步,孙祥太即使不愿参与密议,也一定守口如瓶,点滴不漏,大可放心。焦急的是,这件大事,实在少不得孙祥太这样一位可以将杭州、上海以及两地之间各码头贯串起来的人物,所以丞待他的一诺。   重如千金的一诺,终于有了,“好的,算我一份。”孙祥太说:“事情可以做,也应该做。”   “孙老大,”刘不才到这时候才开口表明态度,“这件应该做的事,做得决不会错!几时到上海,跟大器碰碰头。孙老大,这件事做好了,将来你们帮里,就算你是顶几尖儿的人物了。”   “但愿如此。”孙样太也要说明他的看法,“照规矩说,清帮骨子里是要反清复明;不过做事也要睁眼睛看一看,动脑筋想一想。反清复明四个字一定要联在一起讲,长毛虽说跟洪帮山头有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哪里有一点恢复大明江山的味道?说实话,恢复大明江山是假,为老百姓是真。我就是为了这个,不赞成长毛,比较起来,还是清朝的皇帝好。”   孙祥太有此想法,刘不才倒不免惊奇:看他像个草莽英豪,不道还有一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倒要听听他的。   于是他问:“孙老大,你行的路多,见的事广,倒说说看,比较之下,高在何处,矮在哪里?”   “这一层说来话长,我们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明朝末年,不管军饷也好,宫里头的胭脂花粉也好,统通都堆在种田人头上,只要一遇刀兵水旱就‘加派’;结果弄到种田的有田不敢种,情愿到外路地方讨饭。所以田地的田字,有两句话,叫做‘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照老辈讲起来,明朝的皇帝,混帐的多;到了末年的腐败,不亡是没有天理了。”   这番话更令人悚然动容,刘不才对明朝末年的情形,不大清楚,只是听他的语气如此有决断、有把握,便不知不觉地听从了。   “这一点,说起来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不说别样,光说一条乱糟糟的运河,能够把它修好;从杭州到北通州,一路畅通无阻,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来,孙祥太便大谈康熙年间,皇帝如何教靳辅兴于成龙治河的故事。然后提到“永不加赋”的诏令。   “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从康熙到现在,永不加赋,没有哪个皇帝敢违背家法;所以种田人的日子,说起来还是好过的。”   “那倒也不见得。”小张说道,“遇到贪官,照样刮得‘天高三尺地无皮’。”   “那是一时的,有贪官也有清官。如果圣旨说要加派,清官亦没有办法。”说到此处,孙样太觉得话该收束了,便下了个结论:“总而言之,哪个做皇帝都要纳粮。只看这个皇帝是不是真为百姓?真为百姓,心甘情愿纳粮;不然随便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表面听听他的,心里有数,到了辰光,对你不起,皇帝请你不要做!现在长毛就快到这步田地,他们越垮得快越好。”   “老孙,”小张异常满意他的态度;但因为如此,反倒似有些不信以为真,不知本觉地脱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   这句话在孙祥太觉得很严重,脸色都有些变了;一言不发,斟满了一杯酒,然后取出一把“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刺一挤,沥了几滴在酒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10、义结同心   这一下使得小张亦悚然动容,心里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出言无状,怕孙祥太存下芥蒂,大不相宜。却也无可解释,不免发窘。   但刘不才却很了解孙祥太的用意,沥血不仅是他本人自明心迹,同时亦要求小张与他起个血誓——孙祥太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了,如果小张无意间泄露给长毛,他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他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办法,至少可以提醒小张,时时警觉,格外慎重。   于是他亦一言不发,拿起刀来,如法炮制;小张当然亦是照做不误。   “刘三爷,”孙祥太说,“请你领头。”   这是主盟,责任甚重。刘不才不免有些踌躇,如说当仁不让,未免自大;倘或请小张主持,又怕他们当自己有意推托。幸好,就在他这微感为难之际,小张有了很诚恳的表示。   “老刘,应该请你领头;其实是请朱大器领头,你做他的代表。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不准有爬灰倒笼那些狗反倒灶的事,不然,天打雷劈。”   誓词都已经说出来了,刘不才就无须再谦虚,他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代表舍亲起誓。”他拿筷子将血酒搅匀了,分成三小杯,然后用低沉的声响说道:“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接应官军,一不准爬灰倒笼;二不准吃里扒外;三不准胡言乱语;四不准争权夺利。哪个违反血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愿意真心立誓,始终不改的,吃这杯血酒。”说完,他先取了一杯,一饮而尽。   孙祥太和小张,不约而同地也干了酒,彼此照一照,脸上都是极其肃穆的神色。   “我倒有个主意。”小张左右而视。很谨慎地说:“不如我们三个拜个把子。”   已经饮血为盟,进而结成异姓手足,又有何不可?不过孙祥太还不知道刘不才的性情;不敢冒昧,所以答说:“这在我是求之不得。只怕高攀不上。”   “笑话,”刘不才立即接口,“孙大哥说这话就见外了。”   称呼都已改过了,还说什么?于是先口头叙齿,一望而知,孙祥太老大,刘不才老二,小张老么。一时大哥、二弟的叫得很亲热。刘不才是好热闹的性格,而且经此一来,朱大器委托的事,更是敲钉转脚,万无一失,心里分外高兴;随即将阿招唤了进来,吩咐她重新收拾台面,加菜烫酒,预备作个长夜之饮。   “阿招,”刘不才特为引见,“这是大爷,这是三爷;真正一家人了。”   阿招死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傻嘻嘻地笑着,孙祥太却是在江湖过节上很周到,自觉在阿招面前,仿佛是“大伯子”的身份,得要给份见面礼,因而从表链上解下一个金钱,递了过去,说。“来,来!你留着玩!”   “这不好意思。”阿招看着刘不才说:“无缘无故,孙大爷给我这个。”   “大爷给你,你就拿着。”刘不才又说:“怎么叫无缘无故?大爷是我结拜弟兄。”   “啊,”阿招这下算明白了,“你们是桃园三结义啊!”   她这一嚷,前面也晓得了,阿狗嫂领着几个面黄肌瘦的“雌头”都来道喜。三个人少不得还要发赏,每人一块银洋,皆大欢喜。   大劫之后,又是急景凋年,有这样热闹欢笑的场面也很难得。所以三个人的兴致都很好,豪饮快谈,午夜不倦。   关系不同,谈得自然深了;各人自叙经历家世以外,还有许多心里想问的话,本来不好意思问的,这时也无所顾忌了。   小张耿耿于怀的疑团,就是李小毛的下落;虽然结果可想而知,但不曾明明白白问个确实,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这时借酒盖脸,便提了起来。   “大哥,我今天要问件事,想来你总不会再瞒我。李小毛到底怎么样了?”   “死掉了。”   “我想他也是死掉了,”小张问道:“是怎么个死法?不是说要拴在铁锚上吗?”   “那是在船上。”孙祥太答道:“李小毛是活埋了的。”   “活埋?”小张一只酒杯落地;刘不才也有些变色。   “我也不忍心如此。不过在香堂上,由不得我做主。说起来,也是他的引见师害了他;有人恨他护短,故意要李小毛这样死法。”   这一下,小张心里念念不忘的一个疑团消释了。而且非常奇怪地,本来他对李小毛之死,怀有咎歉;但这份咎歉,此时却似有若无了。因为孙祥太成了他的“长兄”,自然而然地休戚相关,爱憎相同,李小毛犯上作乱,干下那种令人恶心的丑恶之事,照他们帮规处理,罪有应得。真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于人无尤。   谈到这里,只听寒鸡午夜啼;小张空然而起,“冬天夜长,到底熬过半夜了!”他说:“去睡一觉;养精蓄锐,到天亮了,协力同心,好办大事。”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