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Ⅰ 1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   纳兰性德 冬夜的台北市。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 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鬃鬃鬃鬃鬃……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 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 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向前走着……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 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 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一连串的音符,清脆 的,叮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韩德尔的快乐的铁 匠,德伏扎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的音 符,一连串的音符,叠印着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细 语……琴声,涵妮####琴声……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 交织着,重叠着…… “哦,涵妮!”他咬着牙喊,用他整个烧灼着的心灵来喊。“哦,涵妮!”他一头撞在 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着说:“怎么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他 走着,跌跌冲冲的走着,涵妮###,涵妮##妮####涵妮###,涵妮……两道强烈 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的站住,瞪视着他面 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涵妮。人 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无 目的的奔跑,没有意识的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着,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冲 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忙碌 的掠过了琴键,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着,雨淋着,他满头的水,不知是雨还是 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遮住了他 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头,摔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的倒了下去。 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着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雨淋着他, 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着的烈火。他的嘴唇碰着湿濡的地,睁开眼睛,他瞪视着地面那 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么,张开嘴,他却是 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涵妮!”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挣扎着 站了起来,惊慌的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   彩云飞Ⅰ 2 一九六三年,夏天。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走 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着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松山 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的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而嘈杂 的气象。这么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在一小时 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唏哩哗啦, 好像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着个眉头在旁边叫:“这是怎么的?儿子不过是到台湾去 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嘛?总共只是一小时 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着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次 离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我知道,我知 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母 亲!那么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的对 他作鬼脸,在他耳边低档的说: “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带着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没 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档的离愁,或者,是 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笑 话!” 父亲严肃的叮嘱着,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 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的曝晒着街道,闪烁得人睁不 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仁 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么欢迎他吗?他有些怀 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家长住。 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母又会怎样 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的驶 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子明 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着满脸真挚的喜悦,叫着说:“云楼,幸好你还没 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的笑着,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 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着说,拍拍云楼的肩 膀:“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笑 着,奇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的行 李箱,云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文通最乱,开车很难开。”坐进了车子,杨子 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着车窗外面,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 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子,而 且就这么彼此穿梭纵横的交驰着,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建筑,和 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着不少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看 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杨子明一边驾驶着车子,一边暗暗的打量着坐在 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来却不脱稚气。 孟振寰居然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到一层朦胧的不 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嗬,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 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着说,完全忽略 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云霓吗?”杨子明微笑的 望着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 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你是指涵妮?”杨 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么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 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么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 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 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孟云 楼下了车,打量着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 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秀 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好的,先生。”秀兰答应着,孟 云楼奇怪着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着秀兰,他来到一个 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着两排玫瑰,靠围墙 边有着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着个红 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着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 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着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 厅,垂着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 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 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着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 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 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么绿色的海浪 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 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 为主,嵌着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 玲珑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 磁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这一切 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的想着,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 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 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秀兰,手里拎着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 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秀兰,”杨子明吩咐着。“把孟少爷的箱子送 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 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别 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么回事?雅 筠为什么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着声音喊: “雅筠!”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 来,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 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 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么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着:“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云楼又站起了身子, 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档的说了句: “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着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 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 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的 问: “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他 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含糊 的应了一声。 “噢,”雅筠重新望着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冬日阳光 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 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着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 子。” “你别老盯着他看,”杨子明笑着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 是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 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着脸,母亲只是个好脾 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 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着雅筠,已经开始 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好了,我不惹人讨 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么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 风,咱们要吃好一点。”“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藉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么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 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着。“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 你妈做的菜比。”“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着。“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 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着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 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 “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着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套藤编的,十 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 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 “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 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套精 致的笔插。“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的说,环视着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 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好的,杨伯伯。”“那么,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室 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好 的。您去忙吧!”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杨子明 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他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坐了 一会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这正是盛 夏,荷花池里亭亭玉立的开着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服挂进壁 橱,再把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是父亲和母 亲包扎好的,上面分别写著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小姐?那应该 是杨子明的女儿,怎么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念书。她有多 大?他耸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嘛?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吗,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么 饯别派对,接着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看 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想着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杨伯 母,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新的 被单和枕头套有着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彩云飞Ⅰ 3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着 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睡得 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着: “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的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绉了, 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作两 级的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着。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意思的 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猝的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的注视了他一下,温和的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睡 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 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呵!她欣羡的想,咽 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着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 了。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着个置 身事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看着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这个 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刻掉转 身子,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的喊: “云楼!你干嘛?”“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的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着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的说,望着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 睛,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么特别美,但是,她 身上发射着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来是 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的说,盯着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的说: “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着云楼,她解围的说:“这不 是涵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我是多么莽撞啊!云楼想,脸孔 陡的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谑的盯着他,更让他感到一层薄 薄的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的弯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说:“哦,对不起。”“这有什 么,”杨子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 厨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 他没有看到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的说: “杨——小姐呢?”“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的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 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的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 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着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他 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和饭,他由衷的赞美着,“唔,好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么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几 乎是欣赏的眼光,看着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么使 雅筠如此关怀?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对雅筠注视了一会 儿,又掉过眼光来看着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个漂亮的 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要不要利 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湾,这些地方 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要在台湾读四年 大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雅筠说: “碧潭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你会游泳吗?” “会的。”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着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好 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涵妮?”雅 筠的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说:“是的,你陪沣涵妮也好,她是—— ”她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的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着一种奇异 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的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么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 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实在不 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 不会迷路。”“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 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么?”翠薇仰着头问,她坦率的眸子 直射在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着。“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着 雅筠,诚恳的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的说,忽然叹了一口气。云楼不解的看看雅 筠,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着什么?似乎并不像 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呵!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着他的问 题。管他呢!他望着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的愿意陪 伴他。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么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的说,有些赧然,接着却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没考上。所 以,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沣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我爸 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着,很好玩的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正好 逃到姨妈家来住。”看着云楼,她怪天真的挑着眉梢。“你呢?来读什么?” “师大,艺术系。”“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的。“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反 对,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为什么?”他问。“出路好 呀!”她耸耸肩,无可奈何的又飘了杨子明一眼。“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着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着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 么,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着天,慢慢的啜饮着咖啡。在一屋子 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云 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么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么善于培养气氛的女 人!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着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啡是种 艺术,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着长长的腿,她穿着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大 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她 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间里 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着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不,”云楼回 答。“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翠薇 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笑着 说。“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的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 我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杨子明坐在那儿,默的抽着烟,饮着咖 啡,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的扫上一眼。他在 担忧什么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么?”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着。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到 休息室的窗前,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 向走廊遁去,就那么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 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这是谁, 她为什么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么呢?抱着 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的说: “……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 小……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么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 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全是 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着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着那小皮包,赞美的说,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涵妮是用不着的。”望着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 “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着吗?” 云楼惊异的看着这一切。涵妮?汉汉汉汉汉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着,还只 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汉汉含她在哪里呢?   彩云飞Ⅰ 4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么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造成他失 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在黑暗中静静的躺着,眼睛望着那有一片迷蒙的灰 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 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怎样安排 它。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腚胧胧的,一种对未来的揣 测,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漫的、随意 的在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的,他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神经敏锐。侧 着头,他倾听着,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什么东 西是在夜里活动着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夜空里有着玫瑰和 茉莉混合的淡档的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夜是恬静、安详, 而美好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但是,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 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带着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 泻着的声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着夜,如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的 散播开来。他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更加专心的听着那琴声。在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 乐的爱好者,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 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有着什么东西深深的撼动了他,那 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的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 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 竟有鼓掌的冲动。接着,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 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 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 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觉的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 毯含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下了楼,他立即看 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 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档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大厅内没有再 开其他的灯。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 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的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 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的奏着她 的琴,似乎全心灵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 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 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他就这样静悄悄的坐 着,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萧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 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逊的杜鹃鸟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 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么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 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 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 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这种狂 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 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面对着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 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的抚摩着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 她的婴儿一般。接着,她盖上了琴盖,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 了个懒腰,慢慢的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 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 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的震撼着他。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 庞,苍白、瘦削,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着一切属于 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 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 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 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 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的凝视着他,那惊吓 的情绪很快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你是谁?”她轻 轻的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 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 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档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 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你在这儿做什么?”涵妮问,她不 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 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 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你听了很久吗?”“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 听了。”他说,盯着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 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 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 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么呢?”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 怜的。“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调竟 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会变成 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的。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说: “我冷了。”真的,窗子开着,夜风正不受拘束的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冷吗?应该 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 她不胜寒怯起来。“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她 迅速的后退了,退得那么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 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说: “你——你干嘛?”“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 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哦,哦,”她 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扫了楼 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外 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着她。“为什么他们要把你藏起来?”“藏起 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什么藏起来?”“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 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所 以现在睡不着了。”“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何必 急着走呢?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着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 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这样子过着,除了弹琴,我不知道做 什么。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么活泼,一定会觉得厌气 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的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妇 是在做些什么,要把一个女儿深深的关闭起来。“念书?”涵妮微侧着头,欣羡的低语,然 后低档的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 前的日子。接着,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样子娇 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着她,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得没有丝毫血 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像 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着栏杆,静静的坐在那 儿,蜷曲着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 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着,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比 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是的。”“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 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的说,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 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着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的抬起眼睛来。“你爱 听我弹琴吗?”“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她 说我会太累了。”她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的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着她。“什么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 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针是 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有时, 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的望着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 了。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她孩子气的扬着眉。 “一言为定!”“那么,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 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 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 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的说:“你多么高大呵!”“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 要高大的。”他说,安慰的拍哪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么,你就不会这样苍白 了。”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的问: “我很难看吗?”“不,不,”他慌忙的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 孩。”“真的?”她不信任的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的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愉 快的说: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于是, 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的倾 听着,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 “哦?”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的倾听着。其 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么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 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季的 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 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着,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 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那样的代他忧愁和 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的为他喜 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着,谈着……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的望着他们,用一种不赞同和责 备的语气喊:“哦!涵妮!”“妈妈,”涵妮仰着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得非常 开心!”“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的把眼光投向云楼。“怎么回事?”“我听 到琴声,”云楼解释的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 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我们就—— 认识了。”“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着更多 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我睡不着,我白天睡得太多 了。”涵妮轻声的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 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的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 不着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的说:“你们倒自 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的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着。“是吗?”雅筠惊奇 的神色更重了,注视着云楼,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的 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着云楼,她 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着,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到 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 “我怎么叫你?” “云楼。”“再见!云楼。”她依恋的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皱了一下眉 头,带着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云楼在楼下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面, 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 衣香。一个多么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 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   彩云飞Ⅰ 5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 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 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绝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 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 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整 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么晚,现在必然还在 梦乡吧。他胡思乱想的揣测着,不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他希望能 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 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对他高高的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夜里睡得好吗?”“谢谢 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经听 惯了。 “你早餐吃什么?”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笑着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杨家的 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么?”雅筠追问。 “面包。”“那么,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的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的看着他。“吃不惯你要说呵,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 楣。”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随 便。”翠薇笑着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么,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面 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送东 西到她屋里去。”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杨子明夫妇 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的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资格去过 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 “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身 上有钱吗?” “是美金。”“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的望着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 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厂, 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个贤慧 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的想着这些,杨子明显然比 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都 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满目。“这儿好像比香港还热闹,”云楼说。 “除了商店以外,有什么特别可看的吗?”“你指什么?”翠薇很热心的问。 “有什么代表文化特色的东西没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云楼一眼,香港来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这真是奇怪的人 呢!不过倒满讨人喜欢的,她很少看到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脱,却也有份书卷味 儿。“有个博物馆,假若你有兴趣!”她说。 “我有兴趣,”云楼很快的说。“在哪儿?” 他们去了博物馆,云楼倒真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发生兴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个半小时, 翠薇耐心的陪伴着他,两人在博物馆内细细浏览。从博物馆出来,他们绕到了重庆南路,云 楼又对书店大感兴趣,他逛每家书店,买了不少的书。然后,他们再绕回衡阳路,翠薇走得 相当疲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她叹了口气说: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对不起,”云楼说,看到她额上的汗珠,才惊觉到自己的糊涂。“我总是这样只顾自 己,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冷饮,怎样?”他们去了国际,坐定之后,云楼叫了杯冰淇淋 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为走多了路,翠薇的脸颊红滟滟的,额上有着细细的汗珠。云楼 凝视着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这两个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楼想着,翠薇的容光焕 发,涵妮的娇柔怯弱,她们像两个天地中的产物。 “你看什么?”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么。”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皮。她喜欢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满足了她爱捉弄 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你在香港有没有女朋友?”她笑着问。 “有。”他简单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像就没有想到过美萱了。 “你们很好吗?”“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着云楼,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儿 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满漂亮。带那么点儿傻气更好,她想着,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她 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毛。“她只是个人影。”“人影?”云楼不解的问。 “这是姨父说的,他常常叹着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怎么说?”“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么?”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的看着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 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的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 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欢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身体 衰弱而己。”“什么病?”云楼近乎软弱的问。“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么的,我也弄不 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影,不能 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口气,那份 顽皮不知不觉的收敛了。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着咖啡杯子,带着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绪,想 着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渴望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 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关在 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会使 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着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什么似 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的站起身来,他对 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 “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 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急什么。”翠薇有 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带 着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皮 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呼 出一口气说: “热死了!”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 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 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 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么狭小!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 到他们,她笑着说: “怎么就回来了?”“没什么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么满面沉重?他和翠薇 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么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 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里望着。什么事?雅筠跟随 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着云楼。 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而细 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么特别!又多么美!“嗨!涵妮!”好 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 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 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 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哦,涵妮,” 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么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 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 个微笑来。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 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 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呢!外面好玩吗?”“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的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 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么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 “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着云楼。“怎么,你和孟云楼 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楼 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绝对没有。”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 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晕。 雅筠忧喜参半的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 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 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如果你不 累。”“我不累,”涵妮高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不,不知 道。”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 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 “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皓夜当空,夜已深沉, 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 她唱得那么好,带着那么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 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 唱着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 梦中醒来,却不见你, 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 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 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 孟云楼深深的望着涵妮,深深深深的,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 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彩云飞Ⅰ 6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 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 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 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 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妈妈,我不累 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 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 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 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 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 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 “谁?”“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么事使她深夜来敲门?“伯母?” 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 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云楼狐疑的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 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么事?”“关于涵妮。”雅 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 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不,很严重。非常##严 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肺动脉瓣膜狭窄,” 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么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 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 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 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 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 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 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 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 ”她停顿了一下,眼 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哦?”云楼询问的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 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 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 了。”她望着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抽 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你 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 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 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 ”她咽住 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 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 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 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么快, 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么做不到 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所以,我们目前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么,好像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 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当然。”他回答。“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不 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 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性的小 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 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的倾听着。“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 帮助我们。”“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的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的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的盯着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云楼望着雅筠, 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 爱能和母爱相比。“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档的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 识一天。”“未雨绸缪,”雅筠凄凉的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 “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的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 而无害?”“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 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说:“而且,涵妮 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 他停在窗子前面。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粲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 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的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的说:“您放心,伯母,我不 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么深的撼动了她!她不由自 主的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 “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 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的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 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好了,我耽 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再见!伯母。”云楼送雅筠到 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的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 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我知道,伯 母。”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 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床 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他。到这 时,他才懵懂的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这类话 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鲻 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强烈 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的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想着,关掉灯, 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 明,更清晰。   彩云飞Ⅰ 7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 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 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阳明 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这三 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 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 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 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 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膊的望着他们,什么话都没有 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的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第四天 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的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 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零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 来。涵妮,她怎么了?云楼诧异的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 是在发泄什么的敲击着琴键。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 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么好。她怎么了呢?她今夜为什么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 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 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 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 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 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么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 “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 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 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 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么?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么静,听不到任何声 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 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 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 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或是昏倒了。“涵妮!”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 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 慌的喊着: “涵妮!涵妮!”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 “你吓了我一跳!”“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 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 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涵妮!”他低喊:“怎么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 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 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么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 妮!”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涵妮依然 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 的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 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档的开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玫的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 眼睛深幽幽的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 又谦卑的。“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 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 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 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么好的钢琴,能唱那么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 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 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 我听?”“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 听什么?”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 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 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 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不累,如 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 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我要你去,” 云楼说,温柔的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 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满脸的期盼。“一定!”他 许诺的说。 “好的,那么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 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 起头来看着他,低档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 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么大, 那么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着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 误的。“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 了摆手,说: “明天见!”“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 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驳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驳桌上。他们很快 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 “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 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驳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驳。”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 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 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 快凉快。”“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 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 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欢呼着。“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 的啜着稀饭,眼睛茫然的望着饭碗。“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 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 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 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么。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么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 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好看, 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 她怀疑到了什么,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 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说。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 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 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 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 了!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 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 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 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 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着这一切,有 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 命运会是怎样的。   彩云飞Ⅰ 8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 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 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 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 气,好像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 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 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 犯不着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 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 “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 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 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 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 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 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 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 种例子也不少呀!”“但是… 但是… 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 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 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 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 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么担心!那么担心!”“好吧,我和云 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要 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么,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 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档的割裂着这颗母性的心。这 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 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 一些 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 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 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么,爱 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 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 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 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 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 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 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么,是雅筠了?杨子明是 一向早睡的。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 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 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 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 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云 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 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 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夜风从敞开的窗口 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 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 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 直跳了起来。“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着她,问: “你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我在等你嘛!” 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 也不来了。”“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 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的发着颤,她显 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 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着 些什么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 什么?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为了保护涵 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 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 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 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睡觉了。”“我不睡,” 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么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 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么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 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 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 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着他,说: “那么,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 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 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 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涵妮。”他重复的喊着。“你不要走,”涵妮继续 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 在想些什么?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 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 我一面弹,我就一面 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 我,我那么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 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 睛深深的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 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 可是… 可 是… ”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么呢?我对你不好吗? 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 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 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 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 脸不放。他喊着:“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着。“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涵 妮!”他喊着,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白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着泪水的眸子哀楚的望 着他,使他每根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着她,喃喃的说:“涵 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 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他猛的抱紧了她,那身子那样瘦, 那样小,他觉得一阵心痛。干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 小羽毛,他望着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着的、可怜兮兮的 小嘴唇。“我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着我。”她顺从的闭 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嘴唇轻轻的盖上了她的唇。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毛扬起 了,定定的看着他,双眸如醉。“我爱你。”他低语。“你——?”她瞪着他,不解似的蹙 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爱你,涵妮。”他重复的说。 她仍然蹙着眉,愣愣的看着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着她,然后一连串的说:“我爱你,挝挝挝挝挝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着泪,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 久的看着他。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着 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唇上,满面涌起了红晕,像做梦一般的, 她低声的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说什么?”“你刚刚说的。”“我 爱你。”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么,她喊了一声, 喊得那么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噢!云楼!”她喊着。“云楼!你不可以哄 我,挝会认真的呢!”“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满了,他热烈而激动的说: “我哄你吗?涵妮?你看着我,挝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挝挝挝, 从第一夜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挝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强烈而奔放的感 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挝挝挝,拔挝挝挝挝巍”“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 衣服,她红晕的脸庞又变得苍白了。“挝会晕倒,”她喘着气说:“我会高兴得晕倒!我告 诉你,挝会晕倒!”说着,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的头向后仰,身子摇摇欲坠,云楼扶住了 她,大叫着说: “涵妮!涵妮!   ”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唇变成了灰紫色,她再痉挛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 了。云楼大惊失色,他抱着她,狂呼着喊:“涵妮!涵妮!   ”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白 发生了什么,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的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着: “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 云楼昏乱的看着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着她,脑 中一片零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神思昏然。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呢?他做错了什 么?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言语,却怎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雅筠接通 了电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 云楼的面前,瞪视着云楼,她激动的喊着说: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你?” “我?”云楼愕然的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 更加昏乱。望着涵妮,他痛苦的说:“我没料到,挝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 “我警告过挝巍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 了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 她的手,对雅筠安慰的说: “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么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云楼这才 发现自己还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视着涵妮。雅筠走过去, 坐在涵妮的身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着泪说: “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的盯着云楼说:“你这傻瓜!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 辩,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挝挝,我没想到会害挝巍涵 妮!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 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着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 有份父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身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 光,谁知道她将在那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 出了针药,给她马上注射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的问: “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 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哦!”雅筠神经崩溃的用手蒙住脸: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那么小心巍我每天担心得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 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她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着。 “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激她,除了小心调护之 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 你也得注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 脚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么发生 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的把眼光落在云楼身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 觉到室内那种压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着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 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 和涵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的一摔头,说:“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 以马上就搬走!”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 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 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 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着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档的,默祷似的说: “涵妮,我该怎么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 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 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 “你干嘛?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 了。她定定的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着她,他心中 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 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的人,他们彼 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不知道过了 多久,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 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 了,我保证。”她说得那么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 “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 “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么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 情。“你为什么这样忧愁?为什么呢?”“没有什么,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 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 妮。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着雅筠。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 的。”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 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 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 心来一语不发。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的说:“妈,妈,他 是什么意思?妈?靠靠”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着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 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 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 情,他急促的说:“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 你,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满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   彩云飞Ⅰ 9 黎明来临了。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 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档的透窗而 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 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 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 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 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 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 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 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 “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伯 母!”他喊:“你这是什么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 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 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 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 他的胸腔。“你说这活,好像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 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么?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 东西,她有什么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么当初的自己 呢?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 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 “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 手!”“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伯母,”云楼深 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 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 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 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 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 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 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么,”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么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 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 底爱她什么地方?”“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 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他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 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 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 的。”“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是的,伯 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 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 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 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 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 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 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 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 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 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么话好说 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么,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 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你要等到那一天 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我要等。”“好,”雅筠点了一下头。 “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 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 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 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么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 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 来,喊了一声: “云楼!”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 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 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 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 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 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 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目 前什么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 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 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么反对我?他模糊的想 着,我有什么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妮,涵妮……所有脑中 的句子都化成了-妮,无数个-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 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 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的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 的轻唤: “-妮,涵妮。”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 珠,手帕上带着淡档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妮!她坐在 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 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妮!”他喊着,坐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 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C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 “你好了吗?怎么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回香港了。”“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 然不信任我,嗯?”她从睫毛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档的 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么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吞屯吐吐的说着,脸红了。“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 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 她,凝视得好长久妹妹妹。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唇,再轻轻的把她拥在 胸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根肠子 都弄碎了。你为什么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么喜欢,嗯?” 涵妮没有说话。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的、怜惜的看着她。“嗯? 为什么爱我?”他继续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说,深湛似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 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 “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我——什么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么可爱,从头到脚。 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妮!”他把 头埋在她胸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压抑的从她胸前的衣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疯狂 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妮!”“我会的,”-妮细声的说。“你不要害 怕,我没有怎么样,只是身体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药,我都乖乖的吃,我会好起来,我保 证。”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 觉得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 眼睛,他说:“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 了。”她说,揉着他那粗糙的头发。“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 去,我弹琴给你听。”“我喜欢听你唱歌。”“那我就唱给你听。”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 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 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 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 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彩云飞Ⅰ 10 云楼刚刚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 待的脸庞立刻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 备似的喊着说:“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别! 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 看着他。“你藏什么东西?”“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毛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子, 在她唇上飞快的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的看着他。 “你在捣什么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么红,又一头的汗。”“坐下来,涵 妮!”涵妮顺从的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色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 黄色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色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 不转睛的瞪着她,感叹的喊: “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的微笑着。一份羞涩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 什么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的,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 睛,惊异的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 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白色长毛的,活生生的,纯种北京小狗来。那小狗周身纯白,却有 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 面张望着,却乖乖的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白色的毛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 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白色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 “你那儿弄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欢!”云楼高兴的说,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的抱 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头来,舔了舔 她,然后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满惬意的睡起觉来了。 涵妮高兴得大叫了起来: “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欢我呢!你看!云楼,你 看呀!”“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当 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 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 了,是不是?”“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狗,眼睛却深深的瞅着云楼。“你怎么对 我这样好!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你什么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 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 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激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 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弄着那只小狗,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 的神情。那正是黄昏的时分,落日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衣服上, 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满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余晖之中,像一 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么白,那么干净,那么纯洁。”涵妮说,征求的看着云楼。云 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 “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身奔上楼去,涵妮愕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只一忽 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 他说:“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狗也乖乖的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的听话。云楼迅速 的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强烈的奔驰在他的血管中,涵 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黄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的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 他画着,换换换换得那么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色慢慢的游来了,小狗也不耐的蠕 动了。“乖,”涵妮悄悄的对小狗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乖,别 动,等会儿冲牛奶给你吃,乖呵!洁儿。”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嘛?”“嘘!”涵妮说:“他在画画呢!” 光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 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慢样子!”抱着小狗,她站到画架 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么传神,那么逼真,又那么美!涵妮 喘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 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 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身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的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油彩。 “你快去饱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涵妮捧起小狗来,给雅筠看,笑着说: “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狗吗?”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 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么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狗到厨房里去了。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 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 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 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伯母,”云楼警觉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 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的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药是人 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水彩。涵妮 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身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白球般在 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身边,抓着云楼的手说:“你瞧 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白皙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唔,我想我不该弄这 个小狗来给你!” “怎么?”涵妮惊愕的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的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 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毛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唇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 多日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 还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 绝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干嘛?”“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弄弄平,”涵妮说,抽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 和唇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呵,好人,别垮着脸呵!”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 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 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 直咯咯的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唇边消失了,他的 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 “别笑了!”她仍然在笑,他说:“我要吻你了!”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 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吻她,缠绵的,热烈的,细腻的。她喘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 “我要窒息了。”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垫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 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 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弄着云楼那满头乱发,她说: “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云楼仰望着她, 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的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 碰她的面颊,说:“涵妮!”“嗯?”她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抚摩着 他的衣领,她那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迷蒙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的说:“云楼,答应我 一件事。” “什么?”“带我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的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她凝视着他。“我不要 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的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身体弱,有点贫血,你 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的好起来,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不是的,你们在瞒 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么在意,我很 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父母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 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 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 ”她毫不畏缩的,一 口气的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内心一阵强大的震动。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 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 刺痛了他。“别胡思乱想,涵妮,”他强忍着内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强的说:“我告诉 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乱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 的身体也好了…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身子来, 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揉着他的头发,温和的,带 笑的说: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身子,她打量着他,皱了 皱眉。“你为什么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身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 前,嘻笑的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呵!你看他垮着一张脸,好凶呵!你 看他把嘴唇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狗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 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她会飞了。他沉痛的喊着:“听着!涵妮!你 会活得好妹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 ”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的望着 她:“涵妮!”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来。“你干嘛这样瞪着我呀!”“我爱 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说。 “我知道,”她迅速的说,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着他。“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 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做鬼也跟着你!”“涵妮!”他喊着。“涵妮,涵 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唇。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 栗的叹息:“涵妮!”   彩云飞Ⅰ 11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 来!”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两个月来, 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 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床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 了几秒钟,对床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下身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 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 了挤眼睛,叹息的说: “他真乱,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 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乱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毛衣和长裤。桌子 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 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 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么 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 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 “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 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揉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 里… 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 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 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 息的。不时还对床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满屋子乱跑, 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抽出来。“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 顽皮哩!洁儿!快松口!”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 条领带满屋子乱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 “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她抓住领带的一 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 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 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 “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一面 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床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 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禁的说: “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用 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熟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 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 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 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 “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涵妮吃了一惊,接着 就叫着说: “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 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 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妇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在你进房之前。”“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 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 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她凝 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妻子吗?” 她脸红了。“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缠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 云楼笑着说: “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 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云楼怔了 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么多,车子那么 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 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吟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 “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兴奋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真的!”云楼穿上 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 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不回来吃晚饭了。”涵妮满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 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 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 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脱的摔了摔头发,唇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 敢”的笑,说: “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 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 “那么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 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 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 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算了!我不吃早饭 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云楼摇了摇 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么不多照 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吃完了 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0CC 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 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 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 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的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 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 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作“满天星”,满天 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那种发泄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 里盛满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 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 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艳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禁 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 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 一瓣,记前生。”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脱 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 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 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 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 “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么好呢?你说!这 样怎么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 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 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 吵的,怎么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 “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么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 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 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子明的语气 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 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 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么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他 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你去香港也没 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 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涵妮忘记了回 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 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他们不愿接受她吗? 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 “涵妮!”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我听到你们在吵 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么?我听到 你们提起我和云楼。”“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 事情。”“讨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 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 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 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么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 洁儿,她喃喃的说: “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于是,涵妮有一整天 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 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 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 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的抬 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 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 着她,关怀的问: “你怎么了?”“没有什么,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暗中 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么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 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么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 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再见!”“再见。”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咔嗒声 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 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 下,一张云楼的四□照片,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档的说: “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回来陪我?为什么#####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 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 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彩云飞Ⅰ 12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 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 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 儿,云楼满面忧愁的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的问。 李大夫深深的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 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么?”“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 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 “除非什么?”“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么的。 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 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云楼深吸了口气。“那么,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 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的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 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 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 ”他顿住了,有些犹豫。“怎么?”云楼焦灼的追问 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的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 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 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 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 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 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实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云楼抬头看了李 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 是人力。他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请告诉我,”他 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的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 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 “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 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 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 ”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她像一只关 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的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 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 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的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 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 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 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 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 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 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那么,她也不能结 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决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 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声音: “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呵,涵妮#####妮!从李 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 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 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 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寒 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飞驰,飞 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 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 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头,雨珠从头发上摔落了下来。 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地 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喃喃的说着。近 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 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 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 子,向归途驶去。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 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 声音怯怯的喊着:“云楼,是你吗?”#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虹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 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么可能好!怎么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 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的燃烧在他的眼睛里, 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 高兴的呼叫着: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的望 着他:“你怎么了?你浑身都是水,你……”“为什么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的 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 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着他,带着股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 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 就……揪揪揪揪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揪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的解释 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 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 睡觉!你为什么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 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睛闭 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那好苍白好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 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那纤细的手指和她的面颊同样的苍白。她的身子颤栗着,在遏止的 哭泣中颤栗,抖动得像秋风中枝头的黄叶。云楼愣住了,涵妮的眼泪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 的怒气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干什么?他自问着,你要杀了她了!你责备她!只 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来!你这个无情的,愚蠢的笨蛋!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 她那颤动着的、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喊着说:“#妮!#妮!不要!别哭,别哭!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来让你着急,又说话让你伤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别哭了, 你罚我吧!”涵妮啜泣得更加厉害,云楼用手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望着那张被泪所浸湿了的 脸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绞了起来。“涵妮#”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要原谅我,我责备你,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怕你受凉,又怕你睡眠不够,你知道吗?因 为你身体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吗?”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原谅我,喂?别 哭了,喂?你要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好吧?” 涵妮仰望着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的 放着光采。 “我……我没有怪你,”她低档的说,声音柔弱而无力。“我只是觉得,我好笨,好 傻,什么都不会做,又常惹你生气,我一定……一定……”她抽噎着。“是很无用的,是惹 你讨厌的,所以……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喉中梗塞着一个大硬块,气喘不过来,引起 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楼慌忙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把气缓过了。听了她的言语,看到她的娇怯, 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一时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扶她坐 在沙发上,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说: “你决不能这样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 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 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两只手,他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之中。 呵,涵妮,你必须好好的活着!呵!涵妮,你必须!他说不出口来,他颤抖着,而且流泪了。 “哦,云楼,你怎样了?”涵妮惊慌的说,忘了自己的难过了。“你流泪了?男孩子是 不能流泪的呢!云楼!是我惹你伤心吗?是我惹你生气吗?你不要和我计较呵,你说过的, 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 云楼一把揽过她来,用嘴唇疯狂的盖在她唇上,他吻着她,吮着她,带着压抑着的痛楚 的热情。哦,是的,他想着,你是个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让人疼的小傻瓜,让人爱 的小傻瓜,让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头来,云楼审视着她的脸,她的那张小脸焕发着多么美丽的光采呵!“你从晚上到 现在还没有睡过吗?”他怜惜的问。 “我… 我睡过,但是… 档档档档档是睡不着,”她结舌的说,一面小心的、偷偷的 从睫毛下面窥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气。“我… 我一直胡思乱想,”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直 视着他,说:“你家里反对我,是不是?” 云楼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说: “谁说的?”“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好像… 好像说你爸爸反对我,是吗?”云楼 心中又一阵翻搅,眉头就再度紧锁了起来,是的,前两天父亲来过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五大 张信纸,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让你到台湾来是念书的,不是来闹恋爱的!尤其和一个有病 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美萱下学期高中就毕业了,她 配你再合适也没有,为什么你偏偏要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假若你不马上放弃她,下 学期你就不要去台湾了… 父亲,他几乎可以看到父亲那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听到他那严 肃的责备,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让父亲了解自己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吗?云楼,是吗?”涵妮追问着,关怀而担忧的眸子直射着他的脸。他醒悟了过 来,勉强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说: “没有,涵妮,你一定听错了,爸爸只是怕我为恋爱而耽误了功课,并不是反对 你… ”他仓卒的编着谎言。“他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恋爱,认为我恋爱得太早了,他根 本没见过你,怎么会反对你呢?你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弄…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鼻子里 突然一阵痒,转开头去,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到湿衣服贴着身体,寒意直侵到骨髓 里去。这喷嚏把涵妮也惊动了,跳起身来,她嚷着说: “你受凉了!你的湿衣服一直没换下来!”从上到下的看着他,她又大大的震动了。 “你受了伤!你在流血!” “别嚷!”云楼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只是摔了一 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压低了声音喊:“你总是喜欢骑快车!以后不可以骑车去学校 了,报上每天都有车祸的新闻,我天天在家里担心!”“你就是心事担得太多了,所以胖不 起来!”云楼说。“算了,你别管那个伤口!”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经解下了那条染 着血和泥的手帕,注视着那个伤口,她的脸色变白了,低呼着说: “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没有什么,”云楼说:“你该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点硼酸水来给你消消毒,”涵妮说,“我房里有一瓶,上次牙齿发炎买来 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赶快回房去换掉湿衣服。”“涵妮!”云楼忍耐的说:“你该睡觉 了。” “我给你包好伤口,我就睡,好吗?”她祈求的说:“否则,我会睡不着,那不是和不 睡一样吗?” 云楼望着那张恳求似的小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么,快去拿吧!”涵妮向楼上跑去,一面回头对他说: “你回房去换衣服,我拿到你房里来弄!” 云楼回到房里,刚刚换掉了潮湿的衣服,涵妮已经捧着硼酸水和纱布药棉进来了。云楼 坐在椅子里,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细心的,很细心的给他消着毒,不时抬起眼睛来,担心的 看他一眼,问:“我弄痛了你吗?”“没有,你是最好的护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着。包扎好了伤口,她叹了口气。 “你明天应该去看医生。”她说。 “不用了,经过了你的手包扎,我不再需要医生了。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涵妮仰头看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把头伏在他的膝上,她说:“我要学 习帮你做事,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云楼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现在最该帮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觉,你知道吗?”云楼温柔的说。“是的,我 知道。”涵妮动也不动。 “怎么还不去?”“别急急的赶我走,好人。”涵妮热烈的说:“期待了一整天,就为 了这几分钟呀!” 云楼还能说什么呢?这小女孩的万斛柔情,已经把他缠得紧紧的了。他们就这样依偎的 坐着,一任夜深,一任夜沉。直到房门口一阵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在敞开的门口, 雅筠正满面惊愕的站着。“涵妮!”她惊喊。涵妮站起身来,带着些儿羞涩。 “他受伤了,我帮他包扎。”她低声的说。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说:“你应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每夜看着你。快 去吧!” 涵妮对云楼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转过身子,她走出房间,在雅筠的注视之下,回房 间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面面相对了,一层敌意很快的在他们之间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锐 的,严肃的,责备的。 “你必须搬走,云楼。”她简捷了当的说。 云楼迎视着她的目光,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他觉得头痛欲裂,而浑身发冷。 “如果你要我这么做。”他说。 “是的,为了涵妮。”“为了涵妮?”云楼笑了笑,头痛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你在 做什么!”收住了笑,他锐利的看着雅筠。“如果你要杀她,这是最好的一把刀!” “云楼!”雅筠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走,”他简单的说:“但是,伯母,你对涵妮了解得太少了!”雅筠呆住了, 瞪视着云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她击倒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失措,好 半天,她才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云楼: “但愿你是真了解涵妮的!”她说。“但愿你带给她的是幸运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 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记住,你是刽子手!”说完,掉转了头,她走了。 云楼关上了房门,雅筠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闭紧了 眼睛,觉得脑子中像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咬紧了牙,他喃喃的 说:“涵妮,你不会有任何不幸,你不会!永膊膊膊膊膊会!永膊膊!”   彩云飞Ⅰ 13 天气渐渐冷了。接连几个寒流,带来了隆冬的凛冽。杨家每间屋子里几乎都生了火,仍 然觉得冷飕飕的。这样冷的日子,弹钢琴不见得是享受,手指冻得僵僵的,琴键冷而硬,敲 上去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发里的云楼一眼,他既然显出那么一副满足而享 受的样子来,她就不愿停止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弹了下去。云楼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 个画板,画板上钉着画纸,正在那儿给涵妮画一张铅笔的素描。钢琴旁边,炉火熊熊的燃烧 着,洁儿伏在火炉旁,伸长了爪子在打盹。室内静谧而安详,除了钢琴的叮咚声之外,几乎 没有别的声响。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杂在钢琴声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可是,洁儿已经竖 起了耳朵,敏感的倾听着。云楼本能的皱了一下眉,这么冷的天,谁来了?杨氏夫妇都没有 出门,这显然是来客了。下意识的他对于来客不怎么欢迎,室内这份温馨和安详将被打破 了。秀兰从花园里绕过去开了大门,他们听到了人声,接着,客厅的门被冲开了,一个年轻 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嘴里高声的嚷着: “嗨!你们都在家!”云楼抬起头来,涵妮也从钢琴上转过了身子。来的人是翠薇,穿 着件鹤黄色的、厚嘟嘟的套头毛衣,一条橘红色的长裤,披着件黑丝绒的短披风,头上还戴 了顶白色的小绒帽子,显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风,有股说不出 来的、焕发的热力,竟使满屋子一亮。云楼望着她,由衷的赞美了一声:“好漂亮!从哪儿 来?” “荣星保龄球馆!”翠薇笑着说,把手里一个信封丢到云楼面前来。“我帮你带了一封 信来!” “你?”云楼诧异的问:“怎么徊!” “哈,刚刚进门的时候在信箱里拿到的,”翠薇笑着说:“难道有人会把给你的信寄给 我吗?”走到钢琴旁边,她带着满脸的笑,审视着涵妮说:“嗨!你好像胖了些呢!爱情的 力量不小呵!”涵妮带着点儿羞涩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领子上的一个别针, 安安静膊的说: “你好美呵!翠薇。”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颊说: “你才美呢!”掉过头来,她大声喊:“姨妈!你在家吗?” “她在睡午觉!”云楼笑着说:“瞧!你一进门,就好像来了千军万马似的!”“嫌我 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扰了你们,是不,要不要赶我走?” 云楼拆着信,一张少女的照片突然从信封中落了出来,翠薇眼尖,一把抢了过去,高高 的擎在手上说: “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这个男人不老实,你得管严一点!”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张照 片一眼,不敢表示关怀。云楼却淡档的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 信封,脸上的欢乐气息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了。翠薇把照片还给他,一面问:“是谁?你妹妹 吗?”“不是。”云楼简短的说,把照片收了起来,一眼都没看。站起身来,他向楼上走 去,脸上罩了一层凝重的浓霜。涵妮狐疑的看着他,他的神色使她惊惶而不安。 “你去哪儿?”她问。“我马上就来!”云楼说,一直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把 那封信丢进抽屉,他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云霓!他想着,一张 美萱的照片就能让我爱上她吗?即使她本人也未见得能使我入迷呀!父亲要你一放寒假就急 速返港!返港之后呢?被扣留?还是被责备?为什么他要去爱一个根本不能结婚的女孩子? 为什么?父亲说如果你寒假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到台湾来把你捉回去!云霓,云霓,难道你 不能帮我说说话吗?难道你也不能了解我这份感情吗?一声门响,他回过头来,涵妮正站在 门口。 “什么事?谁来的信?”她惊悸的问。 “没什么,”他慌忙说,站起身来。“是云霓写来的,问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 去吗?”涵妮的面色更加惊慌了,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没等云楼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说: “你不要回去,好吗?”她攀住他的衣袖,恳求的望着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会死 掉!”“胡说!”云楼喊,本能的浑身掠过了一阵震颤。然后,他揽住了她的肩头,安慰的 说:“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两三天我就赶回来!” “两三天!”涵妮喊:“那也够长久了!” “傻东西!”云楼说。“我们下去陪陪翠薇吧,别让她笑话我们。”楼下,翠薇正拿着 云楼给涵妮画的那张速写,津津有味的看着。放下画像,她对踱下楼梯的云楼说: “这是第几幅涵妮画像?” “不知道第几幅?第一百多幅,或是两百多幅。”云楼笑着说。“你的题材只有这一种 吗?”翠薇满脸的调皮相,对他作了个鬼脸:“什么时候也帮我画张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没有一秒钟能够手脚不动的。”翠薇“噗哧”一声笑了出 来,眉飞色舞的说: “你对我的观察倒很正确,叫我坐上几小时不动,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 然露出一副难得见到的正经相,说:“说真的,我今天来,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云楼诧异的说。“是的。”“什么事?”“后天是耶诞节,我在家里开一个 舞会,要你帮我去布置会场,你这个艺术家,布置出来的一定比较特别,行不行?” 云楼犹豫了一下,问: “布置房间的东西你都买了吗?” “你看需要什么,我陪你去买。”翠薇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弄。”看了涵妮一 眼,她温柔的、请求的对涵妮说:“我要借一借你的爱人,可以吗?” 涵妮羞涩的嫣然一笑,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云楼再一次惊异的发现,这两个女孩的差异 竟如此之大!一个的腼腆沉静,和另一个的鲜明活泼,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翠薇笑着转 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已经帮你请准假了。” “你是说,现在就要去买吗?”云楼问。 “当然啦,时间已经很迫切了,是不是?” 云楼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涵妮微笑的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轻言细语的说:“你们去 买吧,别顾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 “只一会儿。”翠薇说。 “没关系的,”涵妮笑得好温柔,好恬静。“多穿点衣服,云楼。”翠薇调侃的对涵妮 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涵妮却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像是需要解释什么,她娇怯怯的 说: “你不知道他,从不会照顾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来,结果发了好几天烧。”“好 了,”云楼笑着。“你又何尝会照顾自己呢!” 翠薇挑着眉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她故意的咳了一声,嘲谑的说: “告别式完了没有?”“好!走吧!我要赶回来吃晚饭!早去早回!”云楼说,走向了 门口。涵妮目送他们并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风,显得更加的容光焕发,英挺活泼。云楼 的个子高,翠薇也不矮,两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来的相衬。涵妮望着翠薇那吹过冷风,又 被火一烘,烤得红扑扑的面颊,和那健康的,纤秾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们一起 出了门,涵妮才愣愣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天都一动也不动。 洁儿跳上了沙发,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揽住了洁儿,这才觉得 一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冲进了她的鼻子,她俯下头去,把脸依偎在洁儿毛茸茸的背脊上, 低声的说:“他们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呵!” 闭上眼睛,她觉得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扩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强烈的希望自己 是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对于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一直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是怎么 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也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到底到什 么地步。以前,她对这一切都不太关怀,她生性好静而不好动,无欲也无求。所以,她也很 能安于自己那份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从云楼走进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变了。她不 再能漠视那病痛了,显然的,这病已经威胁到她的爱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来,我一定要健康起来!” 她喃喃的自语着,拿起云楼给她画的那张像,她蹙着眉凝视着,对画像摇了摇头,忧愁 的说: “你好瘦呵!你一点也不好看,没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赌气似的掷掉了画像,她 把头依靠在沙发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动。当雅筠午睡醒来,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涵妮这样 呆呆的坐着。雅筠惊异的叫:“涵妮!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云楼呢?” “他— ”涵妮受惊的抬起头来。“他出去了。翠薇来找他帮忙布置耶诞舞会。” “哦,是吗?”雅筠纳闷的皱了一下眉。“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噢,这屋里真冷,怎 么,火都要灭了,你也忘了加炭。”拿了火钳,雅筠加上两块炭,回过头来,她审视着涵 妮,忽然惊异的说:“怎么了?涵妮,你哭过了!” “没有,妈妈,”涵妮掩饰着:“是烟熏的,刚刚有一块烟炭。”“胡说!火都快灭 了,那儿来的烟炭!”雅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仔细的审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 我!云楼欺侮了你吗?”“没有,没有,妈妈。”涵妮拚命的摇着头,摇得那么猛烈,好像 要藉机摇掉许许多多的困扰。 “那么,你为什么哭?” “我没哭,我不知道。”涵妮烦乱的说,紧颦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又呼之欲出了。雅筠 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温柔的揽住了涵妮,抚弄着她那柔软的长发,说:“告诉我,涵妮, 你很爱很爱云楼吗?” 涵妮用一对凄楚的眸子望着她。 “你明知道的,妈妈。”她低声说。 “有多爱?”“妈妈!”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诉的,无可奈何的。“我不知 道。我想,从来没有一种度量衡可以衡量爱情的。但是,妈妈,没有他,我会死掉。” 雅筠痉挛了一下。“唉!”她长叹了一声。“傻孩子!” “妈妈!”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热烈而急促的说:“你不可以再瞒我了,你要告诉 我,我害的是什么病?妈妈!”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惊,涵妮的神色里有种强烈的固执,她的眼睛是热切的,燃烧着的, 她的手心发烫而颤抖。 “涵妮!”雅筠回避着。“你怎么了?”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涵妮哀求着,用手紧紧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倾, 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头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着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说着:“你 必须告诉我,妈妈,我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吗?妈妈?” 雅筠惊慌失措了,若干年来,涵妮听天由命,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病情诘问过。可是,现 在,她有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有种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坚决。雅筠只觉得心乱如麻。 “涵妮,”她困难的说:“你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 水,语音艰涩。“只是有些儿先天不足,当初,你出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内脏的发育不 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别调养……”她语无伦次。“你懂了吗?” 涵妮紧紧的盯着她。“我不懂,妈妈。你只答复我一句话,我的病有危险性吗?”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视着涵妮,她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涵妮一下子站 起身来了,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我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说。“你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只要你多休息, 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脑筋,你会很快就和一个健康人一样了。” “妈,”涵妮凝视她。“你在骗我,我知道的,你在骗我!” 说完,她掉转头,走上楼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后,她追上了楼。她发现涵妮和衣 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涵妮的手,她 焦虑而痛苦的喊:“涵妮。”“妈,”涵妮睁开眼睛来,安安静膊的说:“你不要为我发 愁,告诉我真相比让我蒙在鼓里好得多。我不会怎样难过的,生死有命,是不?”“但 是,”雅筠急促的说:“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况不恶化,你就总有健康的一 天,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胡思乱想……”“妈,”涵妮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雅筠住了口,望着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在房门 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儿,抽着香烟。“她怎么了?”他问:“又发病了吗?” “不是,”雅筠满面忧愁,那忧愁似乎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似乎知道一些 了,唉!都是云楼,从他一来,就什么都不对了。”“别怪云楼,”杨子明深沉的说:“该 来的总是会来的,假如当初我们没有把涵妮……” “别说那个!”雅筠打断了他,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好上帝!我要崩溃了!”她叫着。 杨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严肃而郑重。 “你不会崩溃,你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杨子明,杨子明也同样深深的望着她,于是,她投进他怀 里,嚷着说: “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我永远站在你旁边,雅筠。这句话我说了二十几年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的患难和风波。未来的呢? 还有患难和风波吗?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彩云飞Ⅰ 14 涵妮似乎变了。这天早上,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朗的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 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采,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 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 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 “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么?”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 纸,警觉的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的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 “不过… ”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 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 失信!… ”云楼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 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 还是在 家里玩玩吧,好吗?”“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 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 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 “那么,”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 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 走。”“子明!”雅筠喊。“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的望 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 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 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的说。把目光投向云楼: “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 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的说,皱拢了眉头,默的走向窗子旁边。涵妮很快的换好衣 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 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来的飘逸和轻灵。她的脸上焕发着光采,眼 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的望 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 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好 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 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的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 “到哪儿去?”“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好的, 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的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呵!这确实是一只 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的 照耀着,公路平坦的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 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 绕着一椽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 儿的眺望着,不住口的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呵,一切都那么美!”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 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 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 有那么一天……她猛的打了个冷颤。他立即敏感的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么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的说:“云楼,我 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的用面颊在 她的头发上轻轻的摩擦了一下。“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她继续依偎着他,那 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 双手稳定的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的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 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彷佛云楼 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 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 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 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就这样依偎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 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 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 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 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膊膊膊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 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 来困扰我们!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 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 气,欢呼着说:“海!”“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可怜可怜的涵 妮!”云楼低声的说。 “这是什么地方?”“白沙湾。”“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的呼吸着海风,眺望 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 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膊自禁的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 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 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 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的喊着:“好美好美的花呵!”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 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 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 “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 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 心好开心,再度嚷着: “好美好美的沙呵!”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的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 奇的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的破碎,幻灭……然 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 了,喃喃的说着:“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 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 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 “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 的一个小东西呵!涵妮#####妮!他吻着她,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 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的喊着: “涵妮#我多爱你呵!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 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 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么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的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他再问:“为什么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不,膊,云 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的说:“你不能 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 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说:“你不要跟我 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 的小东西吗!”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的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 的小东西!”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 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 彩燃亮了她的脸,低档的,她说: “我好幸福!好妹妹妹妹靡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他的手蒙住 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走到 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 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 睛,正视着太阳,说: “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膊同颜色的!” 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汉汉汉汉汉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 “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 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像在呼喊着:云楼——栽栽栽栽栽楼——” “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汉汉汉汉汉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 偶。…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 “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哦?”云楼诧异的看着涵妮。“你怎么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 题?”“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的。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的说。 “假如… 我是说假如,”她微笑的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回答我。”她固执的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涵妮笑了笑, 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 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 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想什么?”他问。“我在想——” 她深思的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沫。” “怎样呢?”“那些小泡沫,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 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沫取而 代之。” 云楼迷惑的凝视着汉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 那么深沉,那么庄严,那么郑重,那么不寻常?“怎样呢?”他再问。“我只是告诉你,” 涵妮低档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 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沫破碎了,别灰 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的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 “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汉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好 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不行!”她对他翻翻眼睛, 噘着嘴,有股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跺脚,她说:“我偏要!”“不行!”“我一定要!” “不行!”“我… ”“你说什么都不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 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汉温柔汉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呵,”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 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看那潭水里!”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 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汉清澈汉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的 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 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 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叠了,她开始轻轻的唱了起来:“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 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 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的,激动的,奔放的,她嚷着说: “噢,云楼,我爱你!爱爱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 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 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哦,汉妮,汉妮。”云楼抱紧了她, 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汉妮!”   彩云飞Ⅰ 15 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 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 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着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 时威胁着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 经用的,是如飞般的奔窜着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孟振寰从香港寄 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 “… 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 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 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 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 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 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 妮,他写着: “……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 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 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着,我才有生 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和涵妮双 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 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 “……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 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 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 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 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么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么来路不明之类,又 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 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 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 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对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 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 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着头,他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 亮。父亲,你何苦?他想着,痛苦的在枕上摇着他的头。杨家怎么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 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 回去?怎么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 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 清晨,他带着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 的,情绪是零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着他,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雅筠也微蹙着 眉,研究的看着他。他默默无言的吃着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的问: “你有什么心事吗?云楼?” “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愁眉苦脸?”涵妮追问。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着。 “怎么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的问。 云楼摇了摇头,无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的弹着 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着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 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的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 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 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着说: “你怎么了吗?为什么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 “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的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么,真的没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涵妮嚷着:“你就会说没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你瞒着 我!” “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的解释着。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么事!”涵妮固执的紧盯着云楼。“涵妮,”云 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着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 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 的说:“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 头看着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 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 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的睁 着,定定的凝视着他。云楼恐慌而尖锐的喊: “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望着他,虚弱的 呼出一口气来,无力的说: “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叠连声的说着,满头冷 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 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 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的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她怎样了?你 又对她怎样了?” “妈妈,”涵妮虚弱的说:“我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知道涵妮并未昏 倒,雅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着云楼,她的目光含着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 么?你!” “我— ”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 “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 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服,她显 然在忍耐着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 得心如刀绞。抱着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 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床沿上 凝视着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 “涵妮!”他低档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 “我帮你灌一个热水袋来。” 云楼取了热水袋,走下楼去灌热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药和开水走上楼,望着他,雅筠 问: “她怎样?”“她在发冷。”雅筠直视着云楼。“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 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 “我不会回香港了!”云楼坚定的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下了楼, 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药,躺在那儿,面色仍然十分难 看,雅筠忧愁的站在床边望着她。云楼把热水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 手脚都像冰一样的冷,浑身发着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要请李大夫来吗?”“不, 不要,”涵妮在床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的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这儿,云 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的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 光采,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云 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云楼的心脏被绞 紧,压碎了。抚摸着涵妮的面颊,他拚命的摇着他的头,含泪说: “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于是,这天晚上,他 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 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 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 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的楚楚可怜。雅 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 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视着。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 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门口。秀兰进来 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 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 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乘杨 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的说:“谁来的信?”一看信封,笑容在她 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 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的注视着她的脸 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的放 下了信笺,喊着说:“这未免太过分了!”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 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的问: “怎么?他说些什么?”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 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 着向卧室跑去。“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的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 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着:“爸爸!什么事?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 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 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么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 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强的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 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的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反正,我们 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 ”涵妮担忧的望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 ”“别胡思乱想,”云 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你要听什么?”“印度之歌。”涵 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 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的游,努力的向彼此 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 游到一起之后呢?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 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么?”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毛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的。“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 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的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的叩了叩房 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 “你进来吧!”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 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 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着,显然是 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的抽着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 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 “涵妮呢?”“早就睡了。”“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 “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 而郑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忐忑的说: “是我父亲写来的信?” “是的,”杨子明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着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 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云楼惊跳了起来。“杨伯伯!”他 惊喊。“坐下!”杨子明说,再喷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性的。“当初我留你 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着又一错再错的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 了,你必须走!”“杨伯伯,”云楼锁着眉,凝视着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 甚至不顾涵妮?” 杨子明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 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是的,我们一直顾虑着涵妮,就因为顾虑着涵妮,才 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云楼迎视 着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 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 一起走!”他站起身来。“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么鲁莽而不负责任 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 她,我可以养活她… ”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么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 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 你怎样养活她? 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 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么坚 定,那么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 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构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 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么深邃、 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 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 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么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 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 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 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 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 若我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 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么真挚,他觉得自己 被撼动了。“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 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 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 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云楼瞪大了 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 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 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 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 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 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 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 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 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 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 切的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 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 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 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 ”他把下面的话咽住 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 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 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 “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 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喷出 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的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 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 ”忽然间, 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 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 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 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 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 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 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 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 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 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 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 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 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 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 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 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 “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 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 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么叫爱情!” 云楼深深的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 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 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 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 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 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 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 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 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 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 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 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 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 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 “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 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 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 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藉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 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像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 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么,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 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杨子明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 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 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 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 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 的孩子!”她叱责的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 说:“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 说,他怎么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么,还能怎么 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着杨子明。“只能这样办吗?”“我看, 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 的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 言的退出了房间。   彩云飞Ⅰ 16 但是,事情并没完。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返。父” 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 究,他说: “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 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 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 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 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么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 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么办呢?” “涵妮— ”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 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 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像得越严重… ” “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 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 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 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 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 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 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 “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                        霓” 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哪哪哪那一生善良,相夫教 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的 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 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 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 母亲!哪哪摹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 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着头。“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 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雅筠急急 的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怎么了?云楼? 发生了什么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 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着: “云楼!云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什么,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 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 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么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妈,你打电话请了医 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 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 往楼下跑去。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的说: “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 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 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 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 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 ”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 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 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 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 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 ”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你在这儿他睡不 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 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说: “那么,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 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 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 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  万一母亲… 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猛烈的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 过来:“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 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档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 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 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 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 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 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 但愿… 哦,但愿!“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 然 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 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 了一下,低声的说: “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 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 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 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 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 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 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他凄苦的点 了点头,喑哑的说: “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 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 ”他把下面的话 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 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档的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 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 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 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 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 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 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 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 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 就缓旱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为什么不 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能不 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 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 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 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 骨铭心的深情。“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 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 们不会不疼的。”“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 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 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 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档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 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 年哺乳,母亲呵,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 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的堆积着,大部份 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 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着:“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 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 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 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 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杨伯伯,杨伯 母… ”他艰难的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七点十分。”“那 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 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 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 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着。“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 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 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着雅筠。 “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 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 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 呼喊: “云楼!”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着他,她 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 着说:“你瞒着我!你什么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 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 “涵妮!”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 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极喊着: “涵妮!汉汉汉汉汉!”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 状态中喊: “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乱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 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 的温暖!”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 手,不住摇着,喊着: “涵妮!涵妮!汉汉骸”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 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 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着,那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 “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胡说!” 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 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 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 说:“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着他的头,绝望的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 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 楼!”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云楼额上冒着冷 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身子来,茫然的,迷乱的,昏沉的,他被杨子 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的迈出了大门,迎着室外的冷风,他打 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着他, 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 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 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 “到飞机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 “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   彩云飞Ⅰ 17 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 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妈 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 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 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着云霓,大声说:“到底妈 妈怎样了?”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 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她说: “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 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 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的说: “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的望着他:“妈呢?” “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请原谅我, 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 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 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 “噢!云楼,你怎么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 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母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 “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母亲微笑着,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 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 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身边的桌子,喘息着,颤栗着,轮流 的望着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 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 狂呼: “涵妮!”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 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么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 他昏倒在房门口。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 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着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 的抚摩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么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么一大 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 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着云霓。“你也加入一份, 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 “太狠了!”“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 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的叫着。然 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 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 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 你,又瘦又苍白,我要好好的给你把身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 吧?” “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着,说不 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 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 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嚷着。 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 笔,直视着他,问: “有什么事?”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的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 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的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吞吞的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 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的审视着他的儿子。“过 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云楼被动的坐下了,被动的看着父亲。孟振寰 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 的全部呢! “为什么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 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 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 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的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 了… ”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的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 是你的父亲!” “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 云楼也喊着,愤怒的喊着,激动的喊着:“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 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 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 再去台北!” 云楼的母亲急急的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 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弄了一头的汗 呢!手又这样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 死拖活拉的,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 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哦哦,云楼,你这 是怎么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 我一定想办法!”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 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 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 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 室内走来走去。“一定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 的望着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 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握 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满眼的泪说: “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 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 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 颤。哦,涵妮!你好吗?哪哪哪哪哪好吗?哪哪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 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 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的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 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 “涵妮!”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 有什么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 的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 犹疑的问:“你——回来了?哪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的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 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的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么东西,什么使人颤栗的东西,使 人恐慌的东西… 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的说:“杨伯伯?”“涵妮,”杨子明慢慢 的,清晰的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的站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 喊: “不!涵妮!”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 “涵妮!你在哪儿?哪在哪儿?” 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 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 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 “涵妮!你在哪儿?哪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哪出来!涵妮!涵 妮!涵妮!” 他背后有父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 “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 按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 “孩子,她去了!”“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 “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父父父父父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 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 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的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 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 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 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没有 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 的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 “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 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 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云楼定定的看着杨子明,他开始 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 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迷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杨子明也奔出了大 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 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鬃鬃鬃鬃鬃……踩进了水潭, 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 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 着,向前走着,向前走鬃……   彩云飞Ⅱ 18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 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 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 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 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鬃鬃。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 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 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 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 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 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 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 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档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 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 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他低档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 唤:“涵妮!”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 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 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 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 夫妇作纪念了。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 再的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 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 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牡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 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 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 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 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 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一年以来,他就住 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 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 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 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 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 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 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 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 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 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 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 “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 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 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 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 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 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 问:“谁?”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 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 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 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 门边去,大声喊:“涵妮!”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 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 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 ”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 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 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 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 “是你姨妈叫你来的?”“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 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 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 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 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 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 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 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 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 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 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 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 翠薇呆住了。“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 “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 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 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 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 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 “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云楼望着翠 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 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 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 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 “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 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 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 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 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 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 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 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 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 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 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 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 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 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 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 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 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 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 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 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 我的窗外。”“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 了你的窗子,什么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 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 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陪葬进去 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 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么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 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么,还可能有什么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 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 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 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 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 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 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 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么,我是— ”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 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翠薇注视着他,他 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 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 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 “……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涵妮,你应该无苦 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 但愿什么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 苦,更无奈。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 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创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 微笑了。 彩云飞Ⅱ 19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 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乱,买什么呢?吃 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走进一家大的 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么有这样多的 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 “喂喂!两罐咖啡!”“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 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 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满好看的发髻,露 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秾 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 小姐。”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的浏览 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 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 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 “先生,你要什么?”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 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么?”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云楼猛的醒悟了 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 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 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汉汉汉汉汉!”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那女 郎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 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 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来,他喘不过气来,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 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的问: “先生,你怎么了?”那黑衣服的女郎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 重新转过身子。自顾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 他直跳了起来,摆脱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的、用力的喊:“涵 汉!”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的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袅娜娜的。云 楼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的内衣,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 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 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 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着喊: “汉汉!”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 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他剧烈的颤抖着,喘息着,在 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 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一面嚷着 说:“你干嘛?”“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 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抽出手来,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转过身 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拦住了她,哀恳的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 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的说:“我不是什么涵什么 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 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郎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 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 大学生。她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 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 “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学生呵! “那么,别拦住我,”她微笑的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 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么地方?” 那女郎怫然变色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 “你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转过身子,她迅速的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的追过去,喊着说: “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 但是,那女郎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 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 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凄惶。涵 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的是涵妮,可是,她为什么不认他?杨家为什么说她死了? 为什么?挝挝挝挝挝什么?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 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郎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 子!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之间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的开到他身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的问: “要车吗?”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到 仁爱路,快!”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的按着门铃,秀兰来 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高 兴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 外面冷吗?”云楼站在房子中间,挺立着,像一尊石像,满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 着雅筠,面色是苍白的,眼睛里喷着火,嘴唇颤抖着。“告诉我,杨伯母,”他冷冷的说: “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身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的说: “你在说些什么?”“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我知道她没死,她 在哪儿?”“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的看着云楼:“你是怎么回 事?”“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翠薇走过 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档的说: “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云楼 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 是个病入膏盲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毛下狠狠的盯着杨 子明和雅筠,喑哑的说: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的说:“好了,云楼,你先 坐下体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 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的说:“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么花样? 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今 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真实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的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 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 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逼她 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么鬼?”“我们什么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 而凄凉的说:“涵妮确实死了!”“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 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插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你们 改变了她!”云楼喘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 认不出她来!故意把她藏起来!”“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血往脑子里冲,而头痛欲 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满,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 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的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 娇柔细嫩,那女郎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 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吟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 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的说:“你坐下吧,别那么激动,”扶他坐进 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 冷,让他暖和一下。”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 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 “烤烤火,云楼,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 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腚胧胧 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情趣,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征服了他, 他的眼睛潮湿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档的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云 楼,”雅筠坐到他身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知道我多 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 发誓,涵妮确确实适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 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膊才逼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 来要让你避开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 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 “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 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 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 成什么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 回来吧!”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云楼没有再说 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 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深夜,躺在床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 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 直呻吟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白衣服,飘飘荡荡 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 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 “夜幕初张,天光翳翳, 阴影飘浮,忽东忽西, 往还轻悄无声息,风吹袅漾,越树穿枝, 若有幽怨泣欷□,你我情深,山盟海誓, 奈何却有别离时!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 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 忍泪吞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云,向虚渺的 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 “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内一屋子空荡荡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妹蒙蒙 的灰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 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 字都那么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内各处回荡着,回 荡着,回荡着……他就这样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 望着门口,他问: “谁?”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他跳下床,奔到门边 去打开了房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 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的,他说: “原来是你,洁儿。”抚摩着洁儿的毛,他望着洁儿,不禁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洁 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彩云飞Ⅱ 20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 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 “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像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路的地下室。” 这么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 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 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 在夜空中明妹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么呢?涵妮的影 子?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 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 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妹是涵妮!他必须要弄清楚,必须要再 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怎么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么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 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 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 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 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么。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 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 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 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 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 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是你?为什么不像你?不是你? 又为什么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 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么,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 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 妮!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 竟有那么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靠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 了,他走上了楼梯。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 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靠,三四 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么,有种强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 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 垂着厚厚的帘幔。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强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 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 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 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 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 性,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 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第二 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 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 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扭动着自己那瘦 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 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 众的情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 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 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 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 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 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 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 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 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 说话了,声音轻而柔: “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 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 “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 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 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 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 相对着凝望!… ”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 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 么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 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 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他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 是她并不太受欢迎,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 并不扭动,不满场飞着媚眼。她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 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 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 里来唱的!”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 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色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 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迷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 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 “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小姐吗?” “好的。”他把纸条压在墙上,匆匆忙忙的写: “唐小姐:    急欲一见,万请勿却!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云楼” 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的说:“对不 起,唐小姐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白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 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的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 无意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 孩子的太保?还是… 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满怀充塞着凄凉与落 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 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 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禁不住的“哦”了 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脱口而出的呼唤着。 “你——你要干嘛?”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的 说:“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请 你!请求你!”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 经病?为什么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金声 是什么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 ”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么糊涂?”“真的,我不是装糊 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哦?”唐小眉诧异的望着 他,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么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 歌!” “是— 的,是— ”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 了。“我— 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 个笨拙的解释。”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 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么呢?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他们 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 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 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他们静静相对的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 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 惚,为什么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么多的追求者。“怎样?你不是要 ‘谈谈’吗?”她说,轻轻的旋转着手里的杯子。“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 猝然的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不,”云 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广州街。”“最近搬去的?”“住了快十年了。”“你一 个人住吗?”“跟我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着云楼。 “你要干什么?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 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 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 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么要出 来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 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 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着云楼,深深 的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 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 作风一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 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那么,今晚又为什么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 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 了。她深吸了口气: “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会准时 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没有,我该知 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的苦笑了。“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档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 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 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 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 了!”“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不会的!再见!”“再见!”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 车,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 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 着,这冥冥之中,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 故事?天空广漠的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么地方?   彩云飞Ⅱ 21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 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的冒着热气,那热气像 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 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的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 苍白,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的,他严重的缺乏着睡眠。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唱机 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的播送开来。云楼仿 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 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的、痛楚的,敲 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的低唤着,他的头疲乏的在靠背上摇动。“天呵!慈悲 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 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 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 了口气,慢慢的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的再闭上眼睛, 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呵,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 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呵,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 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呵,涵妮!“喂!你怎么了?”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 他一惊,被迫的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的面对着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 髻,不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 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 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 唇,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 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怎么?你不请我坐?”小 眉诧异的问,望着云楼那张憔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 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 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 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 字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的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的盯着她。 “为什么?”“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么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 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 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噢,别走!”云楼紧张的扑过去,忘形的一 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说,真 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 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 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是的。”“那么讲吧!”云楼无语的,用一种痛楚的、深思 的、炽烈的眸子,痴痴的望着她。“怎么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 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 开它,看一看!”小眉诧异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的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 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 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 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前,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呵。她不能抑 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 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的说:“你画的?”云楼点点头。“你画的是我 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画过一百多张,大 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的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 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的凝视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的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这 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 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 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 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的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 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劳的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 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 么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 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的望着他,清楚的说:“我不 是什么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 没生过什么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 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作你那个涵妮了,这 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 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等一 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的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 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 轻轻的啜了一口,叹口气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的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采。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 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 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 苦了。” “你以前念什么学校?” “××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 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 过书?”“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的垂下头去,他无力的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误 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世界上不可能会 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 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 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 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哦!”小眉 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 她温柔的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的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 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的用了两 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的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 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 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 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哦, 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 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 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是的。”“而我呢?你知 道我出身在什么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 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 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 ”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 讽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 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 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 云楼注视着她,深深的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 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 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如 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么,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 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的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 去打扰你的。”小眉笑了笑。“并不是厌烦,”她宁静的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 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呵!尽管生活在那 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的说:“我 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 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 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么绝 情。她勉强的笑了笑,掩饰什么似的说:“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 不在那儿。”“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 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 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 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云楼看着她。“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 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 你,关于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 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 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 友… ”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的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 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 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 你的人;真挚而高贵。”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 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 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 的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彩云飞Ⅱ 22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档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 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 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秾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 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 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 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你在叽哩咕噜 些什么?”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 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 的不是歌,是人!”“更没意思了。”“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 “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 罪人,怎么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 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么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 呢?反正,干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 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档的笑了。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 “小眉,该你了!”“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 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 看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 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 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 那是谁。“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才不 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 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么荒谬的事!”“我见多了,” 刘小姐微笑着说:“怎么样荒谬的事都有!”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那么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 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 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终, 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 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 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 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 的,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 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 “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这是自我解嘲?还是 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 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 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 灵深处的东西。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 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荡,风去 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 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 处是我归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 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 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 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 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 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 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 “瞧!那个人走了!”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 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 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 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 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 “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 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 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 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 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衣 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 底,这世界需要些什么?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叠着的纸,说: “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 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 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 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 “那个人呢?”“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么意 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 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著的“爱莲 说”中仿佛有这么几句话: “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 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 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叠起 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 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 小姐了: “那个人又来了吗?”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 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么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 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 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 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 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的渴求着 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 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 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么呢?三间简简单单 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 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 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 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 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 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 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 “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 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 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的喊 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创创创创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 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 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 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 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 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 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 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 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 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 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 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 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 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 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 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 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 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 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 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彩云飞Ⅱ 23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 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 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 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 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 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 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 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 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 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 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 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 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 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新的 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 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 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 是郑重而坚决的。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 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 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 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 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 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 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膊膊膊能再去 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 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 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膊很冷,夜风是和 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 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么相 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 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 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 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 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电影是黑白片,可能是 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保嘉和英格 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的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黑 人,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 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谍影”。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 去了。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 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 他满怀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 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 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 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 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 结束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的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 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 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 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呆呆的望着他,她停 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的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 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轻轻的说: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激动的。“有那么 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眼睛清亮如水。“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 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档的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 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 “你在这儿干嘛?”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 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他说。“从哪儿来?”他再摇摇头。“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 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 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 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 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 的夜色里。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 “为什么放三块糖?”“我想你会怕苦。”“怎么见得?”“因为我怕苦。”小眉笑了。凝 视着他,多么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 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她注视着咖啡杯, 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 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么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而且,我并不富有。”她 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 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 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和 父亲不和?怎么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 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 自禁的抽了口冷气。低档的说: “别问了,好吗?”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么深重的愁苦和痛楚!这男孩子 到底遭遇过一些什么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 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 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 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 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么强,观察力那么敏 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么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 会儿,她才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么,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 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 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你真的那么喜欢我的 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他的一些东西。” “什么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骄傲?”她愣了愣。 “你怎么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 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 掩饰什么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 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么去 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 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 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 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 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为什 么?”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 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 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么一定要说些残 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 云听我唱歌吗?” “这… ”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 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 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 了。“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 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 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 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的期 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 惚,嗒然若失,什么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 的言语。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么会变成这 种局面的呢?怎么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抬起头来,勇 敢的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我应该送你,” 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这是礼貌?”她嘲讽的 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 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那么,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 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 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 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 的。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再见。”他低档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 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 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海鸥飞处 3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广 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 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 一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 “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 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 她的真实身分呢!“叶小姐,”他一面倒着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 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么?”叶馨微笑的望着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马尼拉?从没 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着一身红色 的喇叭裤装,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 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 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 “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着,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 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 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 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 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 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 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 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着。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闻 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你别 笑我,”叶馨看着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 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 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 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 ”她突然 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 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 你知道马尼 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 关起来了… ”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着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 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是 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着收音机 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着,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 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 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 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着。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 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海 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着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 止上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着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着:“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 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 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 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今天 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 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着。“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 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 ”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 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 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没劲 儿,… 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感 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着她去 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 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着她,忽 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 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奋。 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的、悲 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么,却在那儿浑浑噩噩 的自我陶醉呢! “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 “大概一个星期吧!”“那么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 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对新加坡很熟吗?” 她摇摇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么我 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 玩。” “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 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 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 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 虎豹别墅… 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 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 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得什么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 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 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 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 “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 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 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着自尊与 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脸 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 一共只有那么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 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着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 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 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用她,他却看 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 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 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么一个晚上在一起,为 什么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 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刹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 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着心灵上的 片刻宁静!他瞪视着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 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啡的热 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 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 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 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 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 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 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 “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 ”“我会去台湾的!” 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 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 “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家 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 “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的 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吃得 开。” 她怔怔的望着他。“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 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 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 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他凝视她: “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着他,眼珠却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我 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当然真的。”“我以 为… ”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 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 “你会回信给我吗?”“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屯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着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 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明 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 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歉不 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哦,不###你 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 的潮湿了。“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 哽塞住了。 怎么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 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 “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 的钱… 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 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 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 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 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 轻声的说: “哦,你为什么这样好呢?你为什么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 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 ” “不,膊膊膊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 着颤栗:“是我… 是我觉得惭愧,我… 挝挝挝挝不配让你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  我… 挝是怎样的人… ” 糟糕,他膊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膊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 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 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的接过了 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 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她点点头,依依的望着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么,”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 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 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 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他回过头去,叶馨穿着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 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再见!”他嚷着。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着。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么?” “我——会——来——台——湾——的!”她喊着。 他点点头,笑着,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 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 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着,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坐在他身边的王建 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 “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着我… ”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   彩云飞Ⅱ 25 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楼彻夜无眠,躺在床上,他瞪视着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 像,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那样起伏不定的、沸腾的、煎熬的烧灼着。在枕上翻腾又翻 腾,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毕竟膊是涵妮,她毕竟植是欢场中的 一个女子!那样不知羞的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那样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开了棉被, 燥热的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他凝视着,固执而 热烈的凝视着,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扩大了,模糊了#####她隐隐约约的浮 在一层浓雾里,脸上带着个飘逸的、倔强的、孤傲的笑。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的 呼唤着: “小眉!小眉!”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他就吃惊的愣住了。为什么他喊的是小眉呢? 他想着的应该是涵妮啊!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他又翻了一个身,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 的、抱歉的情绪,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涵妮, 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闭上眼睛,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 就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腚胧胧的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似乎是睡着 了,又似乎根本没有睡着。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膊是小眉,是涵 妮。她静静的瞅着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动着,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 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 怜。云楼挣扎着,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涵妮!他想 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汉汉汉汉汉!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 着她。她继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 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 “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 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 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 “小眉!”他喊得那么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 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的 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 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 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的收缩着,痉挛着,满胸怀充塞着难 言的苦涩。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 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 谈阔论的说:“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 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 在!” 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 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 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 的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 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 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么不自爱?你为什么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么资格 责备她呢?他有什么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 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 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 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 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档的说: “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 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的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 么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可是,小眉 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 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着。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 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 舞台化妆,只淡档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 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着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 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 护。”云楼的血液玫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么?小眉开始唱 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 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伫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 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着: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 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么?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 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 唇,热烈的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 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么奇怪 呵,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 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 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 不再出来。云楼低档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 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 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 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皙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 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 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 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 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的停在他的脸上。“哦,是你,”她嘲弄的说: “你来干什么?” “等你!”云楼低声的,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干嘛?”“小眉,” 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 不能和你谈一谈?”“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 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分?” 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的呼吸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的一摔 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 “小眉!”小眉站住了,回过头来,她高高的挑着眉梢。 “你还有什么事?”她冷冰冰的问。 “小眉,你这是何苦?”云楼急促的说,语气已经不再平静。走到她面前,他拦在楼梯 前面。“我只请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几分钟?我没有。”小眉摇了摇头,多日的等 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轻视,和一夜的辗转无眠,在心中堆积的悲痛和愤怒,全 化为一股怨气,从她嘴中冲出来了。“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孟先生。虽然我们这种女孩 子像杨花一样不值钱,但是还不见得会飞到你那儿去呢!” “你这样说岂不残忍?”云楼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说:“我道歉,好吗?”“犯不 着,”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着头,一脸无法解冻的寒霜。“请你让开,楼下还有人在 等我,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办交涉。”“那个老头子吗?”云楼脱口而出的说,无法按捺自 己了,怒气和痛楚同时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头昏眼花。他的脸涨红了,青筋在额上 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他有钱,是吗?你的每小时要出卖多少钱?不见得我就买 不起,你开价吧!”小眉颤栗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雪白,她大睁着眼睛,直视着云 楼,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以至于云楼吓了一跳,以为她会昏过去。但是,她没有昏,只是呼 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带着受伤的神情的眼光像两把冰冷的刀,直刺进他的心脏里去。他不自 禁的心头一凛,立刻发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仓卒间,他想解释,他想收回这几句话,可 是,来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着脚下的楼梯,她自语似的,轻轻的说:“人类是 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的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 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的说了一句:“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 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 花……随你怎么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么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 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 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 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 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 “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 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 然苍白而冷淡。“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小眉吓了一跳,惊讶的说: “你这是干嘛?”“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 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么人?”撇了撇 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呵!你放手 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 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的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我也同样希 望!”云楼也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 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 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 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的一笑,说: “你来找小眉的吗?”他一愣,鲁莽的说:“你管我找谁!”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 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 男人拦住了他。“等一等,孟先生。”云楼又一愣,他怎么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 着那个男人。“别和小眉呕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 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的望着这男人,他问:“你是谁?”“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 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 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 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 者,他想。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呵!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么要— 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 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 “喂!您贵姓?”“我姓邢。”邢经理微笑的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 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的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 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 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 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么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 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 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 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 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 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 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 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 吗?你还要做什么?你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为止?”“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 云楼低而沉的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的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 的力量,那么诚挚,那么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 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你凭什么让他走?”“他 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的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 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 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 我!你让开!”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的说。 “你… ”小眉惊愕而愤怒的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他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 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他在这目光下瑟缩 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的淹没住了。敌 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的说: “你——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的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现在吗?”“是的!”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 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的嚅动着,语音像一声 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么,我们走吧。”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 都不说话,只默默的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 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 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腚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 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么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 走着,走哌哌哌哌。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 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 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远 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档的鸣叫。他们停在 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的,他凝视着他, 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情。她悸动了一下,浑身酥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的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的望着他。“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 “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 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的看着他,但是,逐渐的,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 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档的说。“我一度 以为我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 眉!”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 眉!”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强而有力的紧压着,他凝视她, 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 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 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 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 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 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 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 的、慢慢的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射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 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 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暴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 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唔。”“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 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的、不安的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 睛是迷蒙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 我!” “你明知道的。”她轻轻的说。 “知道什么?”“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 焰,透过了那层迷蒙的雾气,直射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哦,小眉!”他 喊了一声,热烈的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情人们的,月亮隐进云 层里去了。   彩云飞Ⅱ 26 云楼惊奇的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情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情。第二天早 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 有抱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 喃喃的说: “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 “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的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 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么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 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 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 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的吹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 及待的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 的要见小眉。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 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 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 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 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唐小眉? 什么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么唐小 眉!” 那么,他将怎么办呢?他胡乱的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的涌起一阵忐忑 不安的情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强了,再连连的按了 几下门铃,他紧张的等待着,怎么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 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 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 清的问:“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的,结舌的说: “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乎和云楼同样的惊讶,叽哩咕噜的,她用台湾话说了一大串, 云楼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释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传 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巴桑,是谁来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小眉出现了,看见了云楼,她欢呼着跑了过来,高兴的嚷着说: “云楼!是你!快进来,阿巴桑耳朵不好,别跟她说了,快进来吧!”云楼走进了院子 (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话),瞪视着小眉,他还无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 那满腹不安。小眉望着他,诧异的说: “怎么了?云楼?你的脸色好坏!” “我——我以为——”云楼说着,突然间,他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回复了,他不禁 大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还以为昨晚是梦呢!” 小眉也笑了,看着他,她说: “傻瓜!”“那老太婆是谁?”“请来烧饭洗衣服的。” “哦!”云楼失笑的应了一声,跟着小眉走进了房间。小眉一边走一边说:“爸爸一清 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吧。我家好小好乱,你别笑。”“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 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云楼说。“真的,什么时候带我去你那儿?” “随便,你高兴,今天下午就去!” 走进了小眉的房间,小眉反手关上了房门,立即投身到云楼的怀里,她用手勾住云楼的 颈项,热烈如火的眸子烧灼般的盯着他。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那样燃烧着,熊熊的燃烧 着,满脸的光亮的热情。望着他,她低档的、热烈的说: “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说着,她身上的火焰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上,弯下腰,他吻住了 她。她那柔软的、纤小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他。云楼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 水,是一条涓涓不断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强大的热力的火。她的唇湿而热,她的吻令人心 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被热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个小妖 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腾起来,使我忽而发热,忽而 发冷,使我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噢,小眉,你实在是个小妖魔,一个又让人疼,又让人气的 小妖魔!” “我让你气吗?”小眉微笑的问。 “是的。”“我何尝气你呢?”“你才气我呢!”云楼说,用手指划着她的面颊。“你 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宁,却又逃避得快,像个逗弄着老鼠的小坏猫!” 他的比喻使小眉哑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吗?”她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说,笑容突然从她的脸上收敛了,凝视着云楼,她的眼底 有一丝痛楚与怨恨。“你知道吗?我等了你那么久,每天在帘幔后面偷看你有没有来,又偷 看你有没有走,每晚为了你而计划第二天唱什么歌,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时间。而你 呢?冷淡我,僵我,讽刺我,甚至于欺侮… ”“不许说了!”云楼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 她的嘴。然后,他抬头望着她说:“我们是一对傻瓜,是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噢,小 眉!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等待过我吗?真的侣侣侣侣侣?”“你不信?”她瞅着他。 “不敢相信。”“喔!云楼!”她低唤着,把面颊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其实,你是明 明知道的!”“那么,为什么每次见面以后,你都要板着脸像一块寒冰?把我的满腹热情都 冻得冰冷,为什么?为什么?”他追问着,想把她的脸孔从怀中扳起来,他急于要看到她的 表情。 “是你吗!是你先板起脸来的侣隆”小眉含糊的说着,把头更深的埋进他的怀中,不肯 抬起头来。“谁要你总是刺伤我?”“是谁刺伤谁?不害羞呵!小眉!一开始我可没伤害 你,是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这个强词夺理的小东西脸红了没有?”“我不!”她逃开 了。“看你往哪儿跑?”云楼追了过去,一把捉住了她,于是,她格格的笑着,重新滚倒在 他的怀里。云楼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后,他不笑了。郑重的,严肃的,他捧着她 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说:“以前的那些误会、波折都过去了。小眉,以后我们要珍视我们 所获得的。答应我,我们永不吵架,好吗?”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来!”小眉嘟着嘴说。 “爪子?”“你是那只小坏猫呀!” 云楼笑了。小眉也笑了。离开云楼的身边,小眉走到梳妆台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说: “有什么计划侣?”“头一件事情,请你出去吃中饭!” “其实,阿巴桑已经做了中饭,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们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 呢?” “为什么不愿出去吃?” “可以省一点钱。”云楼默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强的笑了笑说: “我虽然很穷,请你吃一顿还请得起呢!” “你可别多心!”小眉从镜子里看着他。“你现在还在读书,又没有家庭的接济,你也 说过你并不富有,能省一点总是省一点好!是吗?” 云楼笑了笑,没说话。到这时候才有心来打量这间房间,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六席大, 放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你很难相信 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打扮得珠光宝气,服饰华丽的女孩的房间!小眉在镜子里看出他的表 情,转过身子来,她叹口气说:“干我们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的,赚的钱可能只够做 衣服,买化妆品!而我呢,”她压低了声音。“还要负担一个家庭,当然什么都谈不上了。” 云楼望着她。“什么原因使你决心离开青云呢?”他问。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扬起睫毛的时候,她眼里有着隐隐的泪光。“你那 张纸条。”她低档的说。“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发现,要让人尊重是那么难那么难的一 件事情!在歌厅,我因为太自爱而不受欢迎,在歌厅以外的地方,还要被人轻视… ” “哦,小眉!”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 “别打断我,”小眉说:“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何况,有那么长 一段时间,我的歌都只为了唱给一个人听,如今,这个人非但不再听我的歌,反而侮辱我。 对于我,歌厅还有什么意思呢?” “噢,小眉!”云楼走过去,把她圈进自己的臂弯里。“你也有错,你那晚在故意捉弄 我,你和那个邢经理弄得我要发疯… ”“你呢?”小眉盯着他:“那个女孩是谁?” “翠薇。”云楼沉吟了一下。“将来再告诉你吧!” “唔,”小眉继续盯着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子?” “你呢?”云楼反问。“当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轻 声的说。“哦!”云楼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是吗?有几个?有很要好的吗?”他的声音颇 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有一个。” “哦!”云楼喉咙里仿佛哽下了一个鸡蛋。“很——很要好?”“还——很不错。” “他做什么的?”“读书,读大学。”“漂亮吗?”“唔——还不错。”“他爱你吗?” “唔——相当爱。”他的手臂变硬了。“他——一定是个流氓吧!你对他一定看不顺眼吧! 是吗?”“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赏他。” “哦!”他松开了手,推开她的身子。“那么,你干嘛来惹我呢?你为什么不到他身边 去?”“我不是正在他身边吗?” “噢,小眉!”云楼叫着。“你这个坏东西!坏透了的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他对她 冲过去,作势要呵她的痒。 小眉格格的笑着,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逃,云楼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 眉没地方可跑,打开房门,她冲进了客厅里,云楼也追进了客厅,两人在客厅中绕着,跑 着,追着。直到玄关处陡的冒出了一个人来,他坐在墙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 那儿了,手里抱着一个酒瓶,一直不声不响的看着他们追。这时,他从墙角玫的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笑嘻嘻的说: “咦咦,这——这好玩,我——我也——参加一个!参加一个!”小眉大吃了一惊,顿 时,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着说:“爸爸!你又喝醉了!” “没——没醉,没醉,”唐文谦口齿不清的说,走进了房间,脚步歪歪斜斜的,他几乎 一跤栽倒在云楼的身上,云楼慌忙扶住了他。他眯着眼睛,醉眼朦胧的看着云楼,大着舌头 说:“你——你这个小伙子,从——从那儿来的?哦,好呀!”他大发现似的拍了一下云楼 的肩膀,回头对小眉高声的叫着说:“这——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吗?” “爸爸!”小眉忍牡的喊一声:“你又喝得这样醉,你还是回房里去睡睡吧!”“怎 么?女儿!”唐文谦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 男朋友,就——就——要赶老爸爸走?”“爸爸!你——”小眉说不下去,看到唐文谦 身子摇摇晃晃的,只得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个酒瓶从父亲怀里抢下 来,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来:“你又喝了这么多!爸爸呀,你这样怎 么办呢?别说把身体弄坏了又要看医生,我们欠盛芳的酒饭钱算都算不清了!”唐文谦似乎 挨了一棍,顿时颓丧了下来,垂着头,他像个打败了仗的斗鸡,充满了自怜与自怨自艾,喃 喃的,伤感的,他说:“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着受——受 罪,可怜的,没——没娘的孩子!你爸爸没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儿 的,让你——抛——抛头露面的去——去歌厅唱——吵吵吵吵流行曲儿,我——可怜的学 声——声乐的女儿——” “爸爸!”小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唐文谦的几句话,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 经离开青云了!” “离——离开青云?”唐文谦吃了一惊,睁着那布满红丝的眼睛,犹疑的看着小眉,接 着,他的眼光转到云楼身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说:“哦哦,你们——你们要——要结婚, 是—— 是吗?”看着云楼,他乜斜着眼说:“你——你弄走了我—— 我女儿,可也——也要养活我这——老——老丈人吗?我——”“爸爸!”小眉叫着, 又难堪,又气愤,又羞愧。“你别说了!谁要结婚呢?”“不——不结婚?”唐文谦嚷了起 来。“小——小眉,你可别——别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这……这小子要是 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 “爸爸!”小眉更无地自容了。“你在说些什么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 不——不醉!不醉!”唐文谦仍然嚷着,可是,他的身子已经歪倒在那沙发上了。 “到房里睡去!别在这儿睡!”小眉喊着,却推不动唐文谦的身子,他已经阖着眼,睡 意朦胧,嘴里还在那儿模模糊糊的说个不停。云楼走了过来,看着他,说: “你拿条棉被来给他盖一盖好了,这样子是无法移动他了!”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她的 眼光是抱歉的,可怜兮兮的,无可奈何的。走进父亲的卧房,她拿了一条棉被出来,给唐文 谦盖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 “我去告诉阿巴桑,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了,还是出去吃吧!”云楼点了点头。于是,一 会儿之后,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向西门町的方向 走去。云楼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是严肃的,深思的,看 不透的。小眉又觉得受了伤了,他在轻视她吗?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深 吸了口气,她解释似的说: “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实在是醉了,你不要对他的话— ”“小眉!” 云楼站住了,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严肃而郑重的盯着她,清晰有力的说:“不要对我解释什 么,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爱你了!我从没料到,你这瘦瘦小小的肩上会有 这样重的担子!以后,小眉,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挑了!”“哦,云楼!”小眉低喊了一声, 语音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和感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怀里去了。“你 是好人,云楼。”她说,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不会让你来挑我家 的担子,我不要用你的钱。”“为什么?”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责备的说。“还要跟我分彼 此吗?”“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说:“因为你也很穷,你还要读书。”“我念的学校是 公费。” “可是,你的钱还是不够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个兼职!” “不,云楼,你已经够忙了,与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你去找什么工作 呢?我决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厅里去!” “我找邢经理,或者他能帮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个位置!” “不,别去找他!”“怎么?”“我吃醋。”“云楼!”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 他对我像父亲一般的!”“可是,他不是你父亲,男女间的关系微妙到极点,他现在对你虽 然只是关怀,焉知道朝夕相处不会演变成爱情呢?我不许你去他的公司!”“你— 真专 制!”小眉笑着说:“人家还帮了你忙呢!你这不知感恩的人!”“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 护我的爱情!” “强词夺理!”小眉说:“那么,你的意见呢?” 云楼深思了一下,忽然,像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飞入他的脑海中,他兴奋的喊: “有了!”“怎么?”“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能为你想出办法来!” “谁?”“涵妮的父亲!”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思绪有些纷 乱,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从和云楼认识以来,这名字就纠缠在她和云楼之 间,难道她永远无法摆脱开这个名字吗?“怎样?”云楼追问:“你会使他吓一大跳!” “我真的那么像涵妮?”她不信任的问。 “神情、态度、举止、个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成了 电视里的奇幻人间了!”小眉说。 “真的,是奇幻人间!”他看着她:“怎样?去吗?”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顺的。“我希望你去!”“好吧!”她叹息了一声。“我去!” “好女孩!”云楼赞美的。“吃完午饭,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点钟,我们 再去杨家,杨伯伯恐怕要五点以后才在家。”小眉默然不语。“怎么了?小眉?不高兴?” 云楼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我说不出来,好像— 好像— ”她抬头看了看天。“我不知道人 的世界里,怎么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而我,竟卷在这种神秘里面,这使我有点心寒, 有点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小眉停住了,她审视着云楼。 “你爱上我,并不完全因为我长得像涵妮吗?”她担忧的问。“小眉!”他低喊:“构 成一个爱情的因素并不仅仅是相貌呀!”“我— 嫉妒她!”小眉低语。 “别傻吧!小眉。”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嫣然的笑了。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大声的说: “我们快找一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浪花 8 当晓妍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了,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射进来,在室内投下了一条 明亮的、闪烁的、耀眼的金光。晓妍睁开眼睛,一时间,她有些儿迷糊,不知道自己正置身 何处。然后,她看到了子健,他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睁着一对大大的、清醒 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她惊悸了一下,用手拂拂满头的短发,她愕然的说: “怎么……我……怎么在这儿?” “晓妍,”他温柔的呼唤了一声,拂开她遮在眼前的发鬈,抓住她的手。“你睡着了, 我不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在这儿陪了你一夜。”她凝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昨夜发生的 事逐渐在她脑海里重演,她记起来了。她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子健,包括那件“坏事”。 她打了个冷战,阳光那样好,她却忽然瑟缩了起来。“啊呀,”她轻呼着。“你居然不叫醒 我!我一夜没回家,姨妈会急死了。”她翻身而起。 “别慌,晓妍。”他按着她。“你姨妈知道你在这儿,是她叫我陪着你的。”“哦!” 她低应一声,悄悄的垂下头去,不安的用手指玩弄着牛仔裤上的小花。“我……我……”她 嗫嚅着,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你……哪哪哪哪一夜都没有睡觉吗?你……怎么不回去?” “我不想睡,”他摇摇头。“我只要这样看着你。”他握紧她的手。“晓妍,抬起头来,好 吗?” 她坐在沙发上,头垂得更低了。 “不。”她轻声说。“抬起头来!”他命令的:“看着我!晓妍。” “不。”她继续说,头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记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经一直述说,一直 述说,一直述说……然后,自己哭了,一面哭,一面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自己“有 多坏,有抖抖抖抖抖坏!”她记得,他吃惊过,苦恼过,沉默过。可是,后来,他却用手环 抱住她,轻摇着她,对她耳边低档的絮语,温存而细致的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 柔,那样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于是,她松懈了下来,累了,倦了,她啜泣着,啜泣着…… 就这样睡着了。一夜沉酣,无梦无忧,竟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天已经大亮了,那具有催 眠力量的夜早已过去,她竟不敢迎接这个白昼与现实了。她把头俯得那样低,下巴紧贴着胸 口,眼睛看着衬衫上的扣子。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怎么?她没有失去他?怎么?他居然不 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毁灭的、罪恶的”女孩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 能??? “抬起头来!”他再说,声音变得好柔和。“晓妍,我有话要对你说。”“不,不, 不。”她惊慌的低语。“不要说,膊膊膊膊膊要说。”“我要说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 巴,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于是,他看到了一张那样紧张而畏怯的小脸,那样一对羞涩而惊悸 的大眼睛。他的心灵一阵激荡,一阵抽搐,一阵颤栗。噢,晓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终 日神采飞扬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气,低语着说:“我要说的话很简单, 晓妍,你也非听不可。让我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过去的历史,不管一切!我爱你!而 且,”他一字一字的说:“你是个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着他,不信任的瞪着他。 “我会哭的。”她说。泪光闪烁。“我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你不许哭!”他 说:“昨晚,你已经哭了太多太多,从此,你要笑,你要为我而笑。” 她瞅着他,泪盈于睫。唇边,却渐渐的漾开一个笑容,一个可怜兮兮的、楚楚动人的笑 容。那笑容那样动人,那样柔弱,那样诱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轻 轻的,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动,然后,她喉中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就用两手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 子,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了下来,他们滚倒在地毯上。紧拥着,他们彼此怀抱着彼此,彼此 紧贴着彼此,彼此凝视着彼此……在这一刹那,天地俱失,万物成灰,从亘古以来,人类重 复着同样的故事,心与心的撞击,灵魂与灵魂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半晌,他抬起头来。她平躺在地上,笑着,满脸的笑,却也有满脸的泪。“我说过,不 许再哭了!”他微笑的盯着她。 “我没哭!”她扬着眉毛,泪水却成串的滚落。“眼泪吗?那是笑出来的!”她的手重 新环绕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泪雾之中,发着清幽的光亮。“可怜的贺子 健!”她喃喃的说。“可怜什么?”他问。“命运让你认识了我这个坏女孩!”她低语。 “命运带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悦!让我认识了你这个—— 坏女孩!”他再俯下头来,静静的,温柔的吻住了她,室内的空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 隙中射进来,明亮,闪烁,许多跳跃的光点。终于,她翻身而起。兴奋、活跃、喜悦,而欢 愉。 “几点钟了?”她问。他看看手表。“八点半,张经理他们快来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声,“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我十点钟要学琴!”她用手掠了掠头发。“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没 课吗?”“别管我的课,我送你去学琴。”他说。 她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她光洁的面庞正对着他,眼光热烈而爱怜的凝视 着他。 “你没刮胡子,”她低语。“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没有睡觉,我不要你陪我去学 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面颊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听到你的心在说话,它在和 我强辩!它在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累,我的精神好得很!哦,”她轻笑着,抬起睫毛来 看着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和一股慧黠的调皮。“你有一颗很会撒谎的心,一颗很 坏很坏的心!”“这颗很坏很坏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只装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他 说,低下头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后,他把她紧拥在怀里。“天!”他说:“宇宙万 物,以及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刻才对我展示,它只是一个名字:戴晓妍!” 她用手指玩弄着他的衣钮。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她问:“在你那个杜鹃花城里,不是有很多功课 好,学问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面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吗?” “只是,那些好女孩中,没有一个名叫戴晓妍。”他说,满足的低叹。“命运早就安排 了人类的故事,谁叫你那天早上,神气活现的跑进云涛?”“谁叫你乱吹口哨?”“谁叫你 穿迷你裙?”“姨妈说我有两条很好看的腿,她卖掉了一个玉镯子,才给我买了那套衣 服。”“从今以后,请你穿长裤。”他说。 “为什么?”“免得别人对你吹口哨。” 她望着他,笑了。抱紧了他,她把头在他胸前一阵乱钻乱揉,她叫着说:“再也没有别 人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我心里,不不,我生命里,只能有你一个!你已经把我填得满满 满满了!哦!子健!”她喊:“我多爱你!抖抖抖抖抖爱你!抖抖你!我是不害羞的,因为 我会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头来,竟又满面泪痕:“子健,”她低语:“我曾经以 为,我这一生,是不会恋爱的。”给她这样坦率的一叫一闹,他心情激荡而酸楚,泪光不自 禁的在他眼里闪亮。“晓妍,”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晓妍,你注定要恋爱,只是,要等到 遇见我以后。” 他们相对注视,眼睛,常常比人的嘴巴更会说话,他们注视了那么久,那么久,直到云 涛的大门响了,张经理来上班了,他们才惊觉过来。“我们走吧!”子健说。 走出了云涛,满街耀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 云……世界!世界怎能这样美呢?晓妍仰望着天,有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哦,好多 好多鸟在飞翔着,她喜悦的说: “子健,我们也变成一对鸟,加入它们好吗?” “不好。”子健说。“怎么?”她望着他。“因为,我不喜欢鸟的嘴巴,”他笑着低 语:“那么尖尖的,如何接吻呢?”“啊呀!”她叫:“你真会胡说八道!” 他笑了。阳光在他们面前闪耀,阳光!蜒蜒蜒蜒蜒!他想欢呼,想跳跃,欢呼在阳光 里,跳跃在阳光里。转过头来,他对晓妍说:“让我陪你去学琴吧!” “不行!”她摇头,固执的。“你要回家去睡觉,如果你听话,晚上我们再见面,六点 钟,我到云涛来,你请我吃咖哩鸡饭。”“你很坚持吗?”他问,“一定不要我陪吗?” “我很坚持。”她扬起下巴。“否则,我一辈子不理你!” 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我怕你。”他说:“你现在成为我的女神了。好,我听话,晚上一定要来!”“当 然。”她嫣然一笑,好甜好甜。然后,她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对他挥了挥手,她的笑容漾 在整个的阳光里,钻进车子,她走了。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车群中,再也看不见了, 他深吸了口气。奇怪,一夜无眠,他却丝毫也不感到疲倦,反而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他体 内奔窜。他转过身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吹着口哨。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气球,不知是那 个孩子放走了的。他跳上去,抓住了气球,握着气球的绳子,他跳跃着往前走,行人都转头 看着他,他不自禁的失笑了起来,松开手,那气球飞走了,飞得好高好高,好远好远,飞到 金色的阳光里去了。回到家里,穿过那正在洒水的花园,他仍然吹着口哨,“跳”进了客 厅。迎面,母亲的脸孔一下子把他拉进了现实,婉琳的眼光里带着无尽的责备,与无尽的关 怀。 “说说看,子健,”婉琳瞪着他。“一夜不回家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有事,打个电话回 来总可以吧?说也不说,就这样失踪了,你叫我怎么放心?” “哦!”子健错愕的“哦”了一声,转着眼珠。“难道爸爸没告诉你吗?”“爸爸!” 婉琳的眼神凌厉,她的面孔发青。“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爸爸在什么地方,我或者可以去问 问他,你去了什么地方?”“噢!”子健蹙起眉头,有些弄糊涂了。“爸爸,他不在家 吗?”“从他昨天早上出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他!”婉琳气呼呼的说:“你们父子到底 在做些什么?你最好对我说个明白,假若家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回家,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吧!你爸爸在哪里?”子健深思着,昨晚是在云涛和父亲分手的,不,那已经是凌晨 了,当时,父亲和雨秋在一起。他蹙紧眉头,咬住嘴唇。“说呀!说呀!”婉琳追问着。 “你们父子既然在一起,那么,你爸爸呢?”“我不知道爸爸在那里。”子健摇了摇头。 “真的不知道。” “那么,你呢?你在那里?” “我… ”子健犹豫了一下。这话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哦,妈,我一夜没睡 觉,我要去睡一下,等我睡醒再说好吗?”“不行!”婉琳拦在他面前,眼眶红了。“子 健,你大了,你成人了,我管不着你了,只是,我到底是你妈,是不是?你们不能这样 子… ”她的声音哽塞了。“我一夜担心,一夜不能睡,你… 你… ”“哦,妈!”子健 慌忙说:“我告诉你吧!我昨夜整夜都在云涛,并没有去什么坏地方。” “云涛?”婉琳诧异的张大眼睛。“云涛不是一点钟就打烊了吗?”“是的。”“那你 在云涛做什么?” “没做什么,”子健又想往里面走。 “站住!”婉琳说:“不说清楚,你不要走!” “好吧!”子健站住了,清清楚楚的说。“我在云涛,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剩下的 事,你去问爸爸吧!” “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婉琳尖叫了起来。“整夜吗?你整夜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云 涛?你发疯了!你想闯祸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没有家吗?没有父母吗?没有人管的吗?肯跟 你整夜待在云涛,当然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了!你昏了头,去和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 闹?如果闯了祸,看你怎么收拾… ”她的话像倒水一般,滔滔不绝的倾了出来。 “妈!”子健喊,脸色发白了。“请你不要乱讲,行不行?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我 告诉你,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最可爱的女孩。你应该准备接受她,因为,她会成为我的妻 子!” “什么?”婉琳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一个和你在云涛鬼混了一夜的女孩子… ” “妈!”子健大声喊,一夜没睡觉,到现在才觉得头昏脑胀。“我们没有鬼混!”“没有鬼 混?那你们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做!”“一个女孩子,和你单独在云涛过了一夜,你们什么都没做!”婉琳 点点头。“你以为你妈是个白痴,是不是呀?那个小太妹… ”“妈!”子健尽力压抑着自 己要爆发的火气。“你没见过她,你不认得她,不要乱下定语,她不是个小太妹!我已经告 诉你了,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 “最完美的女孩绝不会和你在外面单独过夜!”婉琳斩钉截铁的说:“你太小了,你根 本不懂得好与坏,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妈,我今年二十二岁,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 生了我了。”“怎么样呢?”婉琳不解的问。 “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子健大吼了一句。 婉琳被他这声大吼吓了好大的一跳,接着,一种委屈的、伤心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的对 她卷了过来,她跌坐在沙发里,怔了两秒钟,接着,她从胁下抽出一条小手帕,捂着脸,就 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子健慌了,他走过来,拍着母亲的肩膀,忍耐的、低声下气的说: “妈,妈,不要这样,妈!我没睡觉,火气大,不是安心要吼叫,好了,妈,我道歉, 好不好?” “你… 你大了,珮柔… 也… 也大了,”婉琳边哭边说,越说就越伤心了。 “我… 我是管不着你们了,你… 你爸爸,有… 有他的事业,你… 你和珮柔,有…  有你们的天地,我… 我有什么呢?” “妈,”子健勉强的说:“你有我们全体呀!” “我… 我真有吗?”婉琳哭诉着。“你爸爸,整天和我说不到三句话,现… 现在更 好了,家… 家都不回了,你… 你和珮柔,也… 也整天不见人影,我… 我一开口,你 们都讨厌,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我… 我有什么?我只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而已!” “妈,”子健说,声音软弱而无力。“你是好妈妈,你别伤心,爸爸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事 实上,我和爸爸分开没有多久… ”他沉吟着,跳了起来。“我去把爸爸找回来,好不好?” 婉琳拿开了着捂脸的手帕,望着子健。 “你知道你爸爸在什么地方?” “我想… ”他赔笑着。“在云涛吧!” “胡说!”婉琳骂着。“你回来之前,我才打过电话去云涛,张经理说,你爸爸今天还 没来过呢!” “我!我想… 我想… ”他的眼珠拚命转着:“是这样,妈,昨晚,有几个弧家在云 涛和爸爸讨论艺术,你知道弧家们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时间观念,也不会顾虑别人… 他 们都是… 都是比较古怪、任性、和不拘小节的人,后来他们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想,他们 准到哪一个的家里去喝酒,畅谈终夜了。妈,你一点也不要担心,爸爸一夜不回家,这也不 是第一次!”“不回家也没什么关系,”婉琳勉强接受了儿子的解释。“和朋友聊通宵也不 是没有的事情,好歹也该打个电话回家,免得人着急呀!又喜欢开快车,谁知道他有没有出 事呢?” “才不会呢!”子健说:“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 “我可不是咒他,”婉琳是迷信的,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我只是担心!他应该打电话 回来的!” “大概那个弧家家里没电话!”子健说:“你知道,弧家都很穷的。”婉琳不说话了, 低着头,她只是嘟着嘴出神。子健乘此机会,悄悄的溜出了客厅。离开了母亲的视线,他才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站在门外,他思索了片刻,父亲书房里有专线电话,看样子,他必须 想办法把父亲找回来。他走向父亲的书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人猛然从沙发中站起来,子健吓了一跳,再一看,是珮柔。他惊奇的说:“你在爸 爸书房里干什么?” 珮柔对墙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这幅画。”她说。 他看过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这画只在云涛挂了一天,就被挪进了父亲这私人的小 天地。子健注视着这画,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父亲一夜没有回家,昨夜雨 秋和父亲一起走出云涛,雨秋的画挂在父亲书房里,他们彼此熟不拘礼,而且直呼名字…  他怔怔的望着那画,呆住了。“你也发现这画里有什么了吗?”珮柔问。 “哦,”他一惊。“有什么?”“浪花。”珮柔低声念。 “当然啦,”子健说:“这幅画的题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冲激着旧的浪,”珮柔低语。“浪花是永无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 朽木中嵌着鲜花,成为强烈的对比。我奇怪这作者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很奇异,很可爱的女人!”子健冲口而出。 珮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个女弧家!那个危险的人物,哥哥,”她轻声的说:“我们家有问题了。” 子健看着珮柔,在这一刹那,他们兄妹二人心灵相通,想到的是同一问题。然后,珮柔 问: “你来爸爸书房里干什么?” “我要打一个电话。”“不能用你房里的电话机?”珮柔扬起眉。“怕别人偷听?那 么,这必然是个私人电话了?我需不需要回避?” 子健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走过去锁上了房门。 “你留下吧!”他说。“什么事这么神秘?”子健望望珮柔,然后,他径自走到书桌 边,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片刻后,他对电话说: “姨妈,我爸爸在你那儿吗?” “是的,”雨秋说:“你等一下。” 俊之接过了电话。子健说: “爸爸,是我请你帮我掩饰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帮你掩饰了。请你回来吧!好吗?” 挂断了电话,他望着珮柔。 “珮柔,”他说:“你恋爱过吗?” 珮柔震动了一下。“是的。”她说。“正在进行式?还是过去式?”他问。 “正在进行式。”她答。 “那么,你一定懂了。”他说:“我们请得回爸爸的人,不见得请得回爸爸的心了。”   彩云飞Ⅱ 28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着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 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 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根并蒂的姐 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 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根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 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 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 自禁的怜爱着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的给小 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 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 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的提议:“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么,你也跟我 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干脆去学声乐,怎 么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的否决了,这倔强的孩子很坚决的说:“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 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 我也会学得很勉强。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台湾来 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高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 的,现在我满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独立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你这孩子,”雅筠叹 息的说:“怎么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性,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没 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她对小眉有份比母爱更强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 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 妮,在个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性格里却充满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 真心的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母性的感情 里。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唇边带着个满足的笑 容。连秀兰都会呆呆的站在一边看,诧异着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入,唐文谦又终日离 不开酒,日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着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入毕竟有限, 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 解这两个孩子那浑身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 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 是,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日,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 没什么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 候,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 去。雅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日不知人事的父亲, 她又心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么。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 叠钞票,和一张短柬: “小眉: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 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母性 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杨伯母” 握着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着她,深沉 的说: “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母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挚情。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 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 些只有女儿可以对母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日子里充寒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蜜。再也没 有阴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档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 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 活着,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 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馆子,所以常常买一点肉,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 忙着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满屋子烟,满脸黑灰,满地的菜叶……小眉做饭 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着,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的香, 那样的甜,那样的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水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 把欢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正是初夏的季节,阳光终日灿烂的照耀着,他们觉得连阳光 里都流动着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 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 “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 是如何如何的相爱!” 小眉微笑着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么洒脱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 会自顾自的说:“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我最爱孩子,”云楼兴高采烈的。“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你不知道,小 眉,”云楼笑嘻嘻的。“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着小眉,郑重的说: “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 再眉和再涵。”握着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的眼睛,低档的、沉沉的、热烈的问: “你可愿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小眉用 痴痴的眸子回望着他,从唇间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还问什么呢?”于是,她掉转头,开 始唱一支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 醉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这是怎样 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迷迷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染 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止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脱的女孩和小眉在个性 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着感动的泪,对小 眉坦白的说: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 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的恰当,那样的自然,我祝福他们。可 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 眼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叹口气,她热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 排,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作伴 娘,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的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着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呵!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 的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着期终考试,一面热中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 “叠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色彩里,飘浮着涵妮的影子。云 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很狂热。小眉给他足鬃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 候,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入选的奖金额很高, 云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叠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 作品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的把涵妮抱着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 题名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着说:“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 都是一张脸谱。”“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 说。暑假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压力 始终在逼迫着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 蓄,才能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她的鬓发,低档的、允诺的说: “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着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这样 的爱情里还能有阴影吗?还会有阴影吗?还允许有阴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 里晴空也会陡的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 设计着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着房间,哼着歌,轻快的移动着她那娇小的身躯,她 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装,在室内闪来闪去像只白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抬起眼睛来 偷偷的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说:“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 心!” “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交不了卷!”“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的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门 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 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 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 直盯着云楼说: “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么?”云楼真照正正的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 “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 兄速作准备为要。                       霓。” 云楼一把握绉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着反叛的火 焰,咬紧了牙说: “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么又要来破坏我?”小眉没有看到电报 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 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的说:“算了,云楼,没有 人能和自己父母呕一辈子气的,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 里吧!” “你知道什么!”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怎么了?” 小眉勉强的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的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脸 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 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的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 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 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 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 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的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 了他。“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 了… ”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的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 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 你父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 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 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好吧,我 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 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 又扬着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见!云楼。再见!杨伯 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带着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 暴,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 是杨子明喊了一声:“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 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阴霾。   彩云飞Ⅱ 29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的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 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么呢?为什么身为 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 权利?是谁#####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 残酷的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 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么?为什么?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的、冲口而出的喊,喊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吓 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 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 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 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的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么知道 小眉的事!”“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我巴不得 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的:“怎么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的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我不知 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 子,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的 注视着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 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 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 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 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你怎么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档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 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手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 德,君子有成人之美。”“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的说。 “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 “他们来了。”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 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 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的发现 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鬓边有了白发,看来 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的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孟振寰的目光停在 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 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 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 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档的点了一下头说: “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雅筠尴尬的缩回 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 了起来: “那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 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么多莫名其妙 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的喊: “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 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 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 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的叫了一 声:“爸爸!”“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的盯着他:“你这个目 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帐!”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的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 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么?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 不要喝点冰西瓜汁?”“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 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 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 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 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 个这样可恶的!”“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 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么误会!”孟振寰气冲冲的。“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 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么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 妮,涵妮也罢了,怎么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别侮辱小 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 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吼 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别吼别叫呀!” “我怎么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 么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 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 吗?”“我干嘛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 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 “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 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像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 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 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 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的说:“你别含血喷 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 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 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 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 稍微缓和了一点。“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 管教他。怎么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 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的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 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我 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的说:“我在学校的成续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 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 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 楚楚的说: “我娶她。”“什么?”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 楼问:“你说什么?” “我说— ”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的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 ”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 “你疯了!你这个混帐!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的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 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 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 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的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 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 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 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哈哈!”孟振寰冷 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 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 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 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 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 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的说:“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 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 他的耳边激荡的、反复的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的喊: “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的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的嚷着说:“杨伯 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云楼!”杨子明喊着: “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 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 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的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 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 眼睛锐利的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的说。 “你要娶她?”“要娶她!”孟振寰紧紧的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的点了一下 头,说:“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是的!”“当 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哼!爸爸!”云楼冷 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 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么,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的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的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 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么,”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 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 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 喻,我还和他有什么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蹙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好了,”雅筠走了 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 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的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的瞪 了一眼,大声的说:“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 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 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 “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 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 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 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的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 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的把脸埋在手心中。 手指深深的陷进那零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 低的说:“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我并不缺乏勇 气,”云楼的声音沉重的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 之间,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 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么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么呢?   彩云飞Ⅱ 30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 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 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 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 的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饱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 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的跑向门口。人在 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 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 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的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是… 是 的,我就是,”小眉诧异的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么云 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零乱的局面怎么好请他进来 坐?他此来又是什么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 就呆呆的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么,”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 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么夺人的美,为什么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 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呵!“哦哦,”小眉恍然 的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的打开,有些紧张的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的回转头,小 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的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的说: “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病了?”孟振寰 诧异的挑起眉毛。“什么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 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排的跑进去。再打量了一 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零零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 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的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 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的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来,带着满脸的 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的笑着。“总算他睡着了。”“唔,”孟振寰坐 在那儿,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给他倒了杯茶, 又好不容易的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么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 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么冷漠呵!“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 有话想和你谈谈。”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 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 “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的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 经大了… ”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的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 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的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 而且… 云 楼为什么不一起来?“云楼怎么没来?”她忍不住的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的说:“好 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的痉 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的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 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的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你开 口吧!你要多少钱?”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的站着,挺着背脊, 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 我的爱情?您又凭那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 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 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你明 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 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 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的瞪大了眼睛,怒视 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毁掉云楼的幸 福!”小眉嚷着。“为什么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因为你和云楼的身分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 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 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小眉的脸色更白 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的震颤了起来。“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 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 赚钱,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 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 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 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 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 我也不希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么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 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 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 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 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 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的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 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的 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 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的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 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 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么社会要轻视我 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么我该被轻视?即使 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的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的说,声调高亢而激动。“您用了一个‘混’字,要 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 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 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的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 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 都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 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绝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 一句。 “是的!”“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 不名的穷光蛋……”“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 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采。“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 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怎么可能 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 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 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 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的倒下去!你也 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 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 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 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她这番话是像倒 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 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采,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这把孟振寰给折倒 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 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 “呵!小眉!”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 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的站了很久 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的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 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 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 在说些什么呀?”“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 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 我吗?” “是的,是档档档档怠”小眉一叠连声的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 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 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 的希望……他呆愣愣的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的潮湿 了。   彩云飞Ⅱ 尾声 故事可以结束了。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这是一 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 上,裱着米色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 中是两个女郎,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云。另一个女郎却是清晰的, 幽静的,脸上带着个朦腚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 为这幅题名为“叠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 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叠影 同时入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 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着各种各 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北京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 那张画里还有着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着人,你可能猜不着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 的老人,整洁的、清爽的、专心的,弹着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色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着浅绿色的纱 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色调的布置有份强烈的偏爱,这房间绿阴阴的给你一份好清凉 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台湾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 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色与黄色的花朵娇艳而玲珑,冲淡了绿色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 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勃勃。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 疲的弹着,反复的弹,一再的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着件绿色滚黄 边的洋装,头发上束着黄色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着说: “爸,你还不累吗?”“你听这曲子怎么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 太高了一些?”“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的看着她的父亲,喜悦明显的流露在她的脸上。 谢谢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 受的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 且作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欢迎,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 唱起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 来说,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难怪他工作得那么狂热,那么沉迷呢! “云楼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 ”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的看着唐文谦说: “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么鬼吗?”“唔——搞什么鬼?”唐文谦含糊的支吾着。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云霓就连 课也不上就跟着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母又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 间,你也钉着问,到底大家在搞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的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着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着我… ”小眉研究的看着唐文谦。 “什么事瞒着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的跨进来, 手里捧着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学生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 儿,而且每幅油画都被高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 他反而胖了,脸色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脱了。“你们在谈什么?”他问。 “没什么,”小眉笑着。“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干什么?”“准 是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性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 是男人,准爱上她!”“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 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 在客厅里听着的唐文谦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多么亲爱的一对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 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么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着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 妆玉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 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的说:“你得争气一些,非 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的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着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着:“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台湾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是的,门外是云霓,但 是,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 对老年夫妇,带着满脸恺切慈祥与兴奋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的站在后面。接着,云楼就大叫了 一声: “爸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去飞机场接!”“我们早上就 到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妻一个惊喜!”孟振寰笑着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 儿想得要发疯了!”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高高的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 经满眼泪水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的喊了一声:“妈!”于是,大家一哄而入了。云楼这 才发现,翠薇和云霓正捧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白色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两根红色的蜡 烛。云楼愕然的说: “这——这又是做什么?”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着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呀!否则我们 为什么单单选今天飞台湾呀!” “哦!”云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满眼 蓄满了泪,唇边却带着个激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的握 在他的手掌之中。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 儿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退出这幢房子了,让欢乐和幸福留在那儿,让甜蜜与温馨留在 那儿。谁说人间缺乏爱与温情呢?这世界是由爱所堆积起来的! 如果你还舍不得离开,晚上,你可以再到那窗口去倾听一下,你可以听到一阵钢琴的叮 咚,和小眉那甜蜜的、热情的歌声:“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 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日黄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