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沈从文   前年在北京时,我曾在一个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个饶舌的人。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原是不为虚誉的。吃过了饭,我们坐在东兴楼那北房老炕上,随意喝茶吸烟,又一同欣赏壁上所挂的齐白石山水画,这朋友就谈了许多画家与作品,谈得使在座的人无不欢欣,因为一切话皆说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来即刻应当回府的我,也不能不为他那俊辩雄谈所影响,脱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来了。   今年八月间在上海,又无意中在一个朋友处遇到这个人,因为是旧识,虽仅仅是那么一面,但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 定要我跟到他过杭州,看浙江伟人所提倡的国术比赛。我告他说去杭州未尝不可,但我决不花钱看他们比武。他笑了,他说,我们难道当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桥丢三个铜子到圈子里,看一次摔角,还有人搬板凳请坐,我早看够了。我只是邀你去那里谈烫天,我们一面玩一面谈话,我可以说几个很好的故事给你听,你一定能够把这故事写下来,成为一个小说。我想了一会,看到这朋友又诚实又孩气的脸,虽然那时正在为一种债务所逼,非赶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应他了。我们是十一号的八点快车动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内湖的新新旅馆三楼。从上海北站一上车,这朋友就谈话,过松江就说鲈鱼,到海宁就说潮,下了车站就又谈各地方关于检查的差别,跳上人力车又说各地方的车子的性质,落了旅馆又说天津南京苏州广州各处旅馆的故事。总而言之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点东西来塞住它的时候,他的话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汤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碍他谈话的方便。我是在许多人事上皆发现过“天才”的,但在谈话上,只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赶中秋节的时候,据说赔了钱的那个博览会快要开幕,从上海方面来的人较多,湖上也忽然显得比七月间活动了。我同那个朋友,就按定了我们在车上时所说定的计划,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时间,就用在湖上公园一带来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们先已经说定了的,到一个好地方,必须留连休息时,就听这朋友说一个故事,我就用铅笔把大体记下,以便在回 到上海时删改。在朋友的健谈中我总是飕飕的在我那记事册上画上一些符号,我还常常利用一种小小的停顿,抽出一点时间,来为一个游人的俏脸或知客僧的圆头,作一种很诙谐的速写。存记到在净慈寺的后殿,朋友曾说了一个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烟霞洞旁他说的是两个轿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后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这朋友皆说了一个好故事,所以本来应当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过一个中秋的提议了。   朋友是一个饶舌的好人,可是这饶舌的方向和嗜好,却在三天内为我看明白了。以一个那样年青那样体面的人物,谈了三天话,尚不说到男女恋爱的故事,这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见面说过三句话,就会把话引到男女关系上面来;还有些人除了说恋爱就没有话可说。我这个朋友,那么适宜于与女人纠缠的性格,倒象本身是有一种隐疾,灵魂也同时有一种隐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兴味了。因为我觉得有一点不平,有一点“岂有此理”的疑问,所以有一天,我们到玉泉看鱼时,坐到那大水池边,掷大饼给鱼吃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从不听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嘴边逗留。朋友就笑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不说话。   到后他说,“你看这鱼!”   我以为他在作一种遁词了,就道,“我不是问鱼,是问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象这里的鱼,一尾一尾排列这水池里,作各样颜色,在各种颜色中若我们欢喜那一种,掷一点面饼,就过来了。有面饼,又当鱼是需要面饼的时候,我们只嫌鱼太多,不容易选择,难道会有失败的事么?”   “鱼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么两样?我倒欢喜听听你这个大作家的妙论!若一 定要我说出它的不同处,我只好说女人比鱼还容易捉到手,养鱼要许多的活水,对付一个女人,却并不需要许多爱情。”   “这个话或者是对,我就无条件承认了吧。只请你把故事说下去,且告给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么样;我要听的是‘实在的现状’而不是那‘抽象的评论’。我实在愿意尊敬你是一个对女人的英雄,因为你并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这样会说,我当然要告给你一点。”   “莫说一点,说全部。”   “可是你错了,全部是有时间限制我们的,你瞧,这时已经四点半了,我这对于女人的故事说五天也不会说完!”   “那你就说一个最动人的,我来记录。”   “你得相信我这故事的真实。”   “我完全相信。”   我开始把那一本记事册搁在阑干上,静候我这漂亮朋友的开口。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玉泉鱼池旁所说的,因为到后把故事编号,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话不是一个人口语所常用的话,那只是我的记录的失败;有些话稍稍粗野了一点,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点原形。这故事我应当担负那不良的批评,而让好的奖誉归给那个一切体面的朋友。   他说——   我不欢喜谈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个最好的猎户,决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说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个好厨子只会炒菜。一个象棋圣手或者是一个哑巴。这是什么原故?他们都不须说话。我懂女人,何必要拿这个话各处去说?即或是我的特长,是天赋,是可骄傲的技能,我也只能运用这技能,取到我分内应当得到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同谁提起,也从无兴味说到这些事情。   若果我这个故事说出来对人有一点益处,我也不会吝惜不说。一个厨子是可以告人怎么样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这话比炒菜复杂得多,所以说也无大效果。   不是说瞎话,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凭了这天赋到任何地方总不至于吃女子的亏的。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还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你瞧,近来一些男子,一 些拿了笔在白纸上写字做故事的文豪,谁一个提到女人,忘记了凭空加上一些诬蔑的言语?所有的诗人,在他作品的意识上,谁一个把女人当人?我们看到他们那种对女人的赞美,那谬误的虚谀,同时也自然就看到他们的失恋忧愁或自杀了。   他们把女人当神,凡是一切神所没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给,凡是神生气的事皆不许女人生气,正因在某一层阶级中有这一类男子,或做诗或不做诗,所以女子也完全变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对女子缺少尊敬,我不过比别人明白一点,女子在什么时候用得着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给我们男子的幸福的阔度是到什么尺寸为止。我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却从不要求她所缺少的东西。我对于女人有一种刻骨镂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为难的。许多人都说女人会说谎,这些蠢东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没有那些出于男子口中的种种,她不说点谎怎么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听到许多男子皆说到“相思”或“单恋”这样一些古怪名称,说是一种使人见寒作热的病,一种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厉害的玻真是奇怪的事。为什么有这样使医生也束手的病?不过是无用处的男子汉,在他无用的本分上,取出一 个要人怜悯的口号罢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种男子,就是纵见到一个放荡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亵的样子告他怎么样可以用她,这男子也仍然还是要害相思病的。正象天生有一 种人有这样一种病根,那是一匹阉割过的雄鸡,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够做其他事的一种人。我是永远不害这样病的,我只要爱定了谁,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在我手下滑过。   我并不比别人有值得女人倾心的社会地位,并不比别的人钱多,我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中各种妇人意的体面,让我再说一句野话吧,我气力也并不比起许多人为强壮!同一个女人相爱完全不是需要这些的。妇人中有欢喜水牛的怪嗜好妇人,可是多数却全不在乎此。一切的夸张,常常只是一个笑话,对这夸张感到完全的妇人真是少而又少!我还从没有见到一个妇人选择男子,是照到男子们所猜想的标准下手的。大多数的女人需要男子,她们是同吃饭完全一样,只在方便中有什么就吃什么的。在吃饭时节,我们是还没有听到谁因为菜饭太坏,打过碗盏的事,事实也总有欢喜丢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种原因;或者是娇养惯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饱了伤食,或者是害别的病受了影响,所以脾气就坏了。但是,就象这些人,饿一阵,她也仍然很随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妇人对别的事或者不通融,对男子是一点不生问题的。   为什么我们常常听到把一个美妇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实却是男子的过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妇人才常常为一类最坏的男子所独占,而且能够贞静自处。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是都很愿意(或者说不拒绝)有几个在身心方面能供给一切愉快的男子作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无耻,还有的就是男子太象一只阉割过的公鸡;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戏,使女人感到快乐而不受拘束,总办不到,所以许多本来天生就一个放荡性格的女子,在这种社会上也变成圣洁的妇人了。女人在恋爱方面需要的原是洒脱,一 个已经懂到数一百小制钱不会错误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关系上应当作一种打算,若果是在情欲的悦乐账上支下过多痛苦的息金,那她们自然是不干的。但是如这事情是一件洒脱不过的事情,她们就找不出理由拒绝同你恋爱了。我们所夸奖的女子的长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们不要太把能够保持这长德的人加以不相称的敬视或畏视,若是爱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这一种意义表示得明白,她的贞娴自固的门栏,是会完全摧毁在你那一个态度上的。   我先是说到妇人是饮食一样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样子,我们就来注意一下烹调,注意一下对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强弱。自然我们随时皆不能缺少处事恰当的聪明,我们要一种艺术或技术,我们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软弱,总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种种名词的解释,我们皆能够运用和理解,才是一个最好的情人。要耐烦、哪哪哪哪哪,且得拿这一方面长处给那女人知道,到后纵是圣玛利亚也会对你含笑。你得把你当作一种蔬菜送给那女人,且必需尽她知道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厨子,有顽固的自信,以为若果这一样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么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时总仍然心满意足,或者还觉得这蔬菜的适口,与到胃里以后的容易消化。你若要爱一个妇人,就用这种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为不好意思,就也得挟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让她有第二个“非吃不可”的机会,到后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许多男子是因为好象不愿意自己在女人勉强情形下被吃,所以永远不会得到女人的爱情的。所有害相思病,发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类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发狂的发狂,都不会再麻烦女人了,若是尽他们永远在妇女们身边,女人真不知要怎么样受冤受屈。   因为这样事许多男子都怪女人,这些尚未完全发狂的男子,不消说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为他们只知道用他们从老辈传下来一套对付女子的方法,时代既然不同,他们找不到爱情,就把发狂的机会找到了。他们也可以说不是想真心要同一个女子要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是有许多非常多情的女子。这些男子只有一个方法,是使女人变成可诅的东西,这些男子自己就发颠狂苦恼,过着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坏生活。   有人说,女子的心象城门,关得严极了,到了那里大气力是无用处的,捶打终无办法,所以费尽了气力的男子才发疯变颠子,做出吓人的事。凡是门,有不开的么?不过人心上的门那里是“打”开的东西?若果这里用得着“气力”,那门也是一种不必要的东西了。门是“拍”开的。凡门无有不可设法开,就是下了锁,也仍然是一种容易方便事情。轻轻的拍,用你口轻轻的采取各样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无有不柔软如奶如酥,难道心子这东西会特别硬朗,抵抗得过既会接吻又能说谎的男子的口?   (这里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说及,少来一点议论。)是的,我莫说我对于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远是蠢得很的一种东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过教育部的褒奖,得过学位,也仍然不会了解女人。女人则又永远是女人,永远是那样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欢喜,只要你觉得她什么地方生长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语行为放在一个恰当的表示上,她检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会很慷慨的将你所注意的给你的。或者她也能够用那个本来只适宜于擦抹胭脂吃零碎与接吻的口,同你说话,告诉她是爱你一点或全部。要紧的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说的话毫不虚伪。一个女子是永远不说谎话的,除非你处处行为上总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样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个欢喜听谎话的人,她觉到毫无办法时节,才会按照你的兴味制造一点谎话。现代女子是只因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才象这样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们哭泣,赌咒,欢喜穿柔软衣裳,擦粉,做怪样子,这些专属于一个戏子的技巧,妇女总不可缺少,都是为了男子的病态的防卫。男子们多数是阉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凭空的怀疑,凭空的嫉妒,又不知羞耻,对于每一个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妇的端庄同娼妓的淫荡,并且总以为女人只是一样东西,一种与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钟,才把这些弱点培养在所有妇女的情绪上,终无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象一个与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数量的吓人。他们中还有许多在那里毫不害羞的扮戏,充一个悲剧中的角色,而到结果又总是用喜剧收常他们以为学问是帮助了解女人的一种东西,所以也常常用着他们的学问,谈新妇女的一切,又稀乱八糟写一点文章,或写点诗,这些男子就算是尽了他们做男子的责任了。他们爱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机会上,给那所爱慕的女人一点麻烦,还不让女人有一个考虑的机会,或者说还不让女人有一个印象,他们先就在那里准备失恋发疯了。一个女人欢喜一个男子,这中意的情绪的孕育,除了在一个时间的必须距离外,还有的是应当培植到男子的行为上,到后来,才会到两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来做一些孩气事情。   但是我们所见到的年青人,就永远只知道一个打门的方法,永远用同样一把钥匙开那女人心上的门,女人也看新书,看新的诗集,明白体裁同标点,明白新的诗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象只是拍门的永远是那一把钥匙,所以不得不特意来制造一把锁,好尽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们到近来是居然有人在这方面成功了,但是爱情转到这些人还只是扮戏。他们那种不健康的身心,离开了情欲的饱餍到玩弄风情,他们本来都不配恋爱,因为他们的了解建设在一个虚空抽象的倾心上。   只有唱戏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来无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识阶级恋爱,不过是无数既不热闹又很勉强凑成的戏文罢了。他们是太监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们连唱带演,也玩弄许多名词,使两方面互相心跳脸红,互相哭喊狂笑,到后就用一个至上的“精神恋爱”结束了一切惭愧,弥补了一切不可找寻的损失。   (到这里我是又催过他的。)   好好,我就不说废话了。故事中的废话太多,即或是怎样切题,你们总不大欢喜。不过若果是同女人恋爱,就是说当我们把一个“故事”归还给“事实”时,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种废话敷衍的。若果你们懂“心上空间”这一个名词的意义,你会相信这所谓心上空间,是只有男子的废话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做一个情人应当学到若干悦耳的叫声,废话说得适当,恐怕将来所有的中国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会流眼泪,要眼泪也不容易象现在那么随处可得了。因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温柔,是常常在一堆废话中检寻出一个最合乎她趣味的话,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说那故事,莫再耽搁时间了。可是未谈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点我的心情。   我是不晓得什么叫失恋的。我要的我总得到。这个话说来不是使我自觉骄傲的意思。我不把这个夸张放大到熟人前面,因为说谎只是虚荣的维持,我是用不着这“恋爱天才”绰号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强剑我的脾气是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总能在一个最快速度内,使女人明白我在爱她,到后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后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给我的。我听不得谁说到某一美丽女人在极坏相极俗气丈夫身边安静过日子的事情,这些贞操我看得出是一种冤屈,同时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悲愤,觉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爱那个女人不可。我这孩子气的也可以说是侠气的行为,只象是向俗见作一个报仇的行为,且象是为女人施舍的一种行为,这里我是很有过一些牺牲的。听到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个机会来,把我这鲜明年青的身体,慷慨赠给这女人,使她从我身体上得到一种神秘的启示,用我的温柔,作一种钥匙,启开了这女人闭锢的心上的门,要她有一种年青的欲望的火,要她觉悟到过去一切的不合理,从新的获得上,发现那老公牛占有她是一种羞耻,一种切齿的冤仇。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担任一个汞砂场的技师。有一天,到去市约四十里一个地方去找寻一个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体面的长途公共汽车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个妇人,一 个使我这人也大惊讶的美丽妇人。那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我承认这是一个天工自己满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无可批评。这个人正象有心事样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里奇怪这地方会有这种妇人。从衣服及头发上看,我难于估计准确这女人的身分。我想这应当是我的灾难来了,我又应当在公司的职务上另外找出一个尽责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妇人从什么地方下车,若果中途下车,我就随到下去,问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住身,是做些什么事情的人。我平时是不容易对女人感到多少纠纷的,既觉到可爱,我就不能放弃这机会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后一站,这人才下车,我就想做一点呆事,跟到这妇人走一会,且莫到朋友处去访朋友。但最坏的气运由我自己作成,没来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处,先一日曾写了一个信通知给朋友,这时朋友却正在停车处等候,一 见我从车门处跃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长女,望到了我,就走拢来抓着我了。因为这小孩子一闹,因为携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边去,同朋友握手,再回头找寻,女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怅惘的心情随了朋友到他的住处,同朋友夫妻两人谈到一些留在国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为我照例不欢喜谈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妇为尊重我起见,也不提到这小市镇的关于妇女的话。我也不破例,去把车上所见去问我那朋友夫妻。不过在吃晚饭时节,那在车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长女君子,忽然向她妈说道:“妈妈,我今天在车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极了。”   “你又见她吗?你为什么不喊她?”   “我因为接叔父,所以忘记了。那真是画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岁的一个小孩子,提到这美女人时居然也不缺少欣羡。   我就问朋友,所说的女人是什么人。   朋友原本认为我对女人无兴味的,就说,“××若是你觉得这女人还美,我就为你想一个法介绍给你,好使我们君子也得常常见到。君子是见一次总说一次这女人的。”朋友这话显然是出于一个玩笑的意义上,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他虽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见爱的资格不缺少,他总以为我是一 个快乐健康的人,说简单点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孤高独身男子款待,在说话行事各方面,对我是总不缺少一种含蓄的怜悯成分的。为了这个对手,我可不愿多说话了。   但是,稍过了会,朋友的妻,象是明白我一点,就告给我关于那女子的许多事。我从君子母亲方面才知道那美妇人是一个牧师的夫人,因为君子间或由她母亲带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认识了这妇人。君子母亲另外所知道的只是这妇人在××女校毕业,去年才嫁给××的牧师,牧师比女人年长十五岁。听到这些话后我心上有些为朋友夫妇料想不到的变化。在我面前又象出现了一个仇人,我想象这牧师是一个最坏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计他们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种欺骗上,我不相信这女人心上没有一种反动。机会给我一个牺牲自己的时间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两人到教堂花园着白鹤,牧师不在家,那紫衣美妇人出来招待我们,我有意在那花园里逗留了许久。   我自然就同这牧师夫人认识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种初初晤面下,把一个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给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时,我与那妇人最后的点头,最后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在路上君子的母亲问我,这女人是不是很可爱,我说我将把自己来放到一个危险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亲懂我的意思,她对我的了解比她丈夫为多,就笑说一   切愿意帮忙。   回到朋友家书房中,躺到特意为我布置的一个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来的事情,想未来,想这时那妇人的情形,全身发烧,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这心的驰骋。我明白我应当安安静膊在这个小书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给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来把问题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聪明只在怎么把意识的速度,维持到事实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无用,他就不应当在孤独的时候去猜想那两人以上关系,因为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个与事实相左的谬误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携了君子去,见到牧师也见到了那牧师夫人,我只同牧师谈了半天话。我同那个靠叫卖圣雅各养得健壮如一 匹大袋鼠的人谈神学与宗教学,我同他说中国各派教会事业的变迁,我同他谈洗礼与教会中慈善事业的各样问题,到后还同这袋鼠谈到圣经。幸得是我,才能有这样多废话可说。不消说在牧师方面,在一个长时间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让这骗子爱我,让他把我的可敬重处告给那个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这点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两人去的。朋友这太太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当我同到那叫卖圣雅各名分的人物继续讨论一切重要问题时,君子的母亲就同那太太讨论我同牧师。   事情的锐变使我自己也吃惊不小,还只第六天,这个美丽妇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个人留在我朋友那小书房中,同我谈爱情了。   一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妇人又到过七次。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用不着分辩,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怀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架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 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象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特地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象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眯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象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时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败。虽然仍旧不忘记尽人事的种种必须办法。   (到这里我曾问到他的理论。)   理论是不适用了。理论的失败在事实的特殊。我听到这丈夫是一个医生,我就得承认我们的逃亡是只好当成一个将来的可笑故事讲讲了。我那时恨我不是学医的人,因为除了我是一个好医生,我没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战胜那牧师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记“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成败上我尤其明白这时空的影响。这时她病倒在自己家中,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时所认为仇人的人,因为时间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间,她将在一 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过失。她将为一些柔情体贴所征服,觉到生活的均衡为适用,而把冒险的热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样,同我在一种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离婚,这妇人有考虑的必要,而且这考虑结果,她将按照一个妇人的本能,愿意在平安中保持现状,不愿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险的投资了。   当夜我住在朋友那小书房中,为了恐怖自己为自己的幻象所苦恼,我同朋友谈了许多另外一些关于学问上的问题。我避开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许多时节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为我需要一个更明澈的头脑,预备在明天再到那牧师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与我有关,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 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饶舌的技能,一 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师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象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维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点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拾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分,我发生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剩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   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为什么所蚀空的模样,仿佛成为一个悲剧的中心人物,痴了许久。   作于一九三○年-------------------------------------------------------------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爹爹 沈从文   一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河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坟。这坟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并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也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碑词是这样的——   朋友们,你们拉纤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这地方,是正在那所谓拐角的>s熈鞲甙杜裕说搅*这里,有一小段辛苦吃的。为使载重的货船上前,拉船的人全体必需在这个地方把身子爬伏下来,手脚并用把一身绷得紧紧的,口上喊着“摇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进的。   在一些船夫们吆喝中,在一些掌头的和舵把子蹬脚到舱板上有节奏的声音鼓励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摇摆着它那庞大的身体,分开白的浪沫爬上这个急流了。   没有任何人因这个木块上的半湮灭的文字把歌声稍稍放轻么?不,办不到的。歌声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过大,淹过了再下游数十里的纤路,船只无从行动,平常每一   个日子里就都有这歌声!因了这歌声,住在上游一点的人,才有各样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住在城中的绅士以及绅士的太太小姐,能够常常用丝绸包裹身体,能够用香料敷到身上脸上,能够吃新鲜鲍鱼蜜柑的罐头,能够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这样无用的,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给拖拉来的。   这在河中万千年前有船行走时,大致就已经是这样了。这歌声,只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呻吟。是叹息。是哀鸣。然而成了一种顶熟习的声调,严冬与大热天全可以听到,太平常了。   在众人中也不会为这歌声兴起任何哀感了,不会的。把呻吟,把叹息,把哀鸣,把疲乏与刀割样的痛苦融化到这最简单的反复的三数个字里,在别一方面,若说有意义,这意义总也不会超乎读书人所熟习的“渔歌s烥乃胜过蛙鼓两行”的意义吧。但在自己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有用的节拍,唱着喊着,在这些虽有着人的身体的朋友躯干上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找出那牛马一样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随到着这一条唯一 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变好了。   睡到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显然是非常安静,灵魂已离开了这里,不怕这些人在他头上踏着沉重的脚步唱歌与喘气了。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这世界上一切事抛开,生前的苦闷,生前的爱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闭了眼睛用那黄土作枕长眠了。若果当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个拉纤的人,或者他将把这碑语这样来写:地下年青人,吾不为汝悲!   汝今已长卧,应忘饿与疲。   谁能断定在这一条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许多肮脏的汉子背纤的一天吗?这里有了这样一条河,天生就的又是许多滩,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许多人的命运铸定了。在这坟头上,长年不断来往的,全是在饥与疲中度过每一天的时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则这类人才能同王侯将相同样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早一点把这个得到,在自己还可说是一种不当的幸福欲望,不为有余憾罢。   但是,把一个健壮有为的身体,毁灭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这对生命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奢侈浪费。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对于生命挥霍的结果,把另外一个活着的人生活全变了。   二   我想问:你们住在凤凰县城那时节,认识一个名叫傩寿先生的外科医生么?这人姓吴,名字是吴成杰,但别人都只喊他作傩寿先生。   认识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过一年半载的人,当没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个门前挂有“家传神方”的医生家的。   这又是一个药铺,傩寿先生便是这药铺的掌柜,日常靠在那个旧的脱了漆的硬木长铺柜上,玩弄着他的花猫。那是不必买药看病,只要有过一次打这儿过身,就可以瞻仰照照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圆的长的,大小不等的药坛作背景,傩寿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罗汉一样坐在那铺柜里头。凡是这个样子给了不拘谁一个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这一瞥而过的印象消失。   从药铺的招牌上看来,从那“家传神方”的文字上看来,我们可以估定这个药铺的年龄,或许已比药铺掌柜的年龄多了一倍,傩寿先生年纪是四十七,那至少这药铺已将到九十 个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药铺,生意总不会极其萧条,只看另一家在东门开铺子的益寿堂药铺,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况药铺老板又是全县著名的外科医生,那这铺子的生意,不消说,是很发达的。   不过如今关门了,倒闭了。   不是赔本,也不是生意萧条来歇业。只是店上的铺柜板子再不全下了。铺板不下,则从那儿过身的,只能看到铺板上因过年贴的红纸金地的“开张骏发”四个字,这字代了傩寿先生的圆圆的和气脸儿,给人看了怅惘。   那是这当家门面上的人死了吧,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 个人,可不是当家的傩寿先生。傩寿先生还活着,不过从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说“还是活着”吧,倒似乎并不“好好的”了。虽说到南门打从洞井坎上过身的人,已不会再见到这圆脸阔额双下巴高身材的好医生了。但听人说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阁去,玉皇阁僧人打钟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寿先生。初初看,脸子已全走了样,但你仍然可以从那疏疏的眉与下巴认得这便是那个医生。他是在这儿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子。傩寿先生并不死,倒把他的唯一 的儿子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把眼泪来当饭,那算得是什么生活呢?但是中年丧子的情形,使人哀毁终是免不了的事。这儿子,死的时间是太不合适,要死也不应当到这个时候死。早死点,则傩寿先生可以再找一个伴,看傩寿先生不是再能养两个儿子的;迟到这老子归土以后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时候,则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无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则死后也总不会再担心到活着的父亲了。   作父亲的得到了儿子死去的信息以后,把大门前的匾牌摘下,把铺板关上,就到玉皇阁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处,来镇天悲泣,一些来得势子太凶的忧愁,把这老头子平空毁了。   人人可怜他。可是“可怜”这一件事哪里能够抵得一个儿子的好处?为了儿女的一切,有些人是连别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的。傩寿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怜悯来活下度着这下半世的每个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这样可以把那个儿子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他全愿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儿子活转来,也愿意。总之他认为儿子是有着那活到这世界上的权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儿子却先死了,所以这是一种顶伟大的悲哀。   玉皇阁,是有着那所谓子午钟,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钟下敲打,到子午二时则把钟声加密,在钟楼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异乡死去魂魄无归的灵牌子,地方算是为孤魂野鬼预备的。傩寿先生把儿子一死,也成了与孤魂野鬼相近的一 个人了,所以来到这里觉得十分合适。来此则自己反而好过一点了。不期然而来的事,应归于命运项下,傩寿先生命运是坏到这个样子的。行善有“好报应”,那不过是鼓励本不想行善而钱多的人,从“好报应”上去行善罢了,傩寿先生是曾经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给了全县城人以许多好处,又结果如此,却并不怨天怨人的。   虽然药铺关了门,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邻,在长长的钟声下哭着过日子了,关于所谓好事,仍然推辞不来。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寿先生的,家中儿子同人打架打伤了,或是玩茅马,骑高跷,无意摔伤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楼梯碰伤膝盖骨,还是来请他帮忙调理。白天家中无傩寿先生影子,则到玉皇阁来找他。这老人,见到小孩子的娘带了鼻涕眼泪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时节,就不一定责人以报酬的傩寿先生,到近来,设或有人因为不好意思不得不设法将财礼备上,傩寿先生就叹气。他说,— “唉,不必要这个。这我是找不到用处的,把这东西拿回 去,没送铺子钱的就退他们,有多的时候就拿送给穷人罢。”   礼物是决不要了。   知道傩寿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傩寿先生亲来诊视不成,这主人总每每具备许多礼物亲自带了仆从来到玉皇阁委婉的请他,同时且把礼物陈上去。结果当然是按时到来,礼物却真无用处,全不要。   这老头子在哀痛中并不忘了他的本事,处治别人的病痛,总能够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对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会怎样调理了。   因为全不收受诊病的礼物,于是在城里知道他的人中才觉到他真是一个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这个我说及,更不是傩寿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傩寿先生不是为要人称他做“好人”才来为人治病施药,正象不要人为怜悯他才让这儿子死掉一样。人是天然好性格,儿子却意外的死去;这其间,不说有那命运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说无命运,儿子决不会死。死是没有理由的死,正因为这样,无法来抵抗这命运所加于其身的忧愁负荷,所以傩寿先生也只有尽自己悲痛下来了。   遇到不拘一个作母亲的引带了哭哭啼啼的儿子,来到玉皇阁那殿外,把一个头伸进门隙探望傩寿先生时,即或是这老头子正流着身世无望无助眼泪,也会即时站起来。   “傩寿伯伯,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话,瞧,”于是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必定还装作很恼这孩子顽皮,出了事又要来劳动傩寿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孩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孩子这时本来要人安慰,还正哭丧着脸,经这一打当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在什么地方?让我来看。”于是傩寿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给小孩检查伤口,到玉皇阁厨房去找水来为洗创,再敷上一点药末之类,再同小孩说两句笑话。小孩子是打架打伤的,就同小孩讨论一下打架时用脚去怎样套别个脚的技术,劈甘蔗所伤则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这小孩子嘻嘻笑笑说“傩寿伯是什么都内行”的话以后,作母亲的见时候已够,把孩子就带走了。傩寿先生就独自一人站到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别这样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寿先生,为了见到别的小孩子,心上载不住悲哀,就在里边喊。“来,我们下盘棋吧。”   “我说,你是这样,就别给他们孩子诊病了。”   “办不到。你瞧他们多可怜。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这两手来安慰,我好说我不干吗?”   说话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为怀,就觉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说话,想棋式去了。傩寿先生见无话可说,无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说笑的话搬到回想上来痛心。   打架顽皮作一件不当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时经过的。到儿子长大,则儿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闹给自己看。儿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实无办法。或者儿子被人打流血,到家来,哭着要药,到上好药以后,又笑笑的说要爹爹教一两手拳脚好报仇,这小孩的麻烦事情,这个时候哪里会再有?把别人家孩子打伤了,回家来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说,到爹爹说明被打伤的人爹爹已给了伤药,又为他调解讲和了以后,儿子那种羞愧感激的样子,这个时候也不能见了。在爹爹面前撒赖,不上学,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边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诗给爹爹听,也成了过去的很久的事了。在离开爹爹以后,从四川寄回野山七来,谎爹爹说是从峨嵋山上采来的,直到为爹爹认识是假货,才又说是捡得的,这天真的谎话这个时候也不能够再听到了。这以后,又有谁能寄这个药来?儿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么也不有。儿子把作爹档的所有快乐,以及一点小小脾气,也带到土里去了。   为别的人的儿子治点病痛,在施行手术时节,在谈笑话给这些顽皮孩子听时逗得这类孩子欢喜的时节,傩寿先生似乎稍稍好了点。可是一到别的小孩成了哭脸,这作父亲或作母亲的,就全不体会到傩寿先生,赶忙把这孩子从傩寿先生身边带回家去了。   傩寿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为人所笑为那类近于“迂而且傻”的单身汉子,把妻死过后不续弦,这是给了一些人的谈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养到这遗雏把日子延长下来,许多人都说这男子讲的义道近于无稽。先是人劝他,说,医生年纪既不老,家中无一个女人也寂寞,并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个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过。他那时,总说这件事不必操心。一面很有礼貌的感谢这为他设法的人,一 面讷讷的说自己是行医的人,单身汉子也凡事较方便。   “那你太太在时节,别人三更半夜来敲你的门要你起床,也并不曾听到过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这样话一出,那忠厚人就给窘住了。   别人说:“医生,你也随便点,不要太固执好了。”听人说到这类话,显然是辩也无可辩的,医生就只好说“慢慢的商议,忙个什么”,把话岔开。   劝医生续弦,其中不是无那贪医生小康,想从自己亲戚中选一相宜女人给医生,来结这一门亲,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医生,却并不疑心到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岁以前续娶,只是记到妻在临殁时说好好待这四岁儿子的话。医生见到许多许多后妻待前妻儿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进门,这儿子就得受苦。到了后妻又产孩子时,则这小孩当更无人过问,为了这件事,所以凡是人来说到续弦的利益,无论说得怎么动听,也只有全拒绝下来了。到三十岁以后,则又以为倒不如再过几年儿子讨媳妇,所以更不愿为儿子找那后妈了。   到如今,医生可成了正牌的单身汉子了。假如医生还能记起往年在为人劝他续娶时节拒人的话语,说是自己行医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的旧话,会只有更伤心!如今的医生,把儿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颗心,象全寄存到儿子胸腔子里,作什么事都只为儿子,多吃一碗是为儿子欢喜,少吃一碗饭是为儿俭积,如今儿子既不再到这世界上,这颗心,已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若说从前是春天,则如今已到了凄凉的深秋,以后也永远只有这秋天吧。   这时节,是不是还想着再从一个妇人身上找寻一个小孩?   不。医生自己觉得人已快到五十岁,不中用,迟早间就会平空死去,纵再有小孩子已不会见到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来淘气的情形了。   儿子在,医生实以为纵有了六十岁,也仍然是四十岁的心,就因为儿子的成立使医生忘却时间在人身上的意义。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岁,把儿子的年龄也增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若能随到儿子死,傩寿先生也愿意。此时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还说“老头子虽伤心,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这话只使他更苦。过一阵儿便能够好?永远不会有的!   悲哀这东西,中于人,象中毒。血气方刚的少年,亦有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者,这从许多许多例子上可以得到凭据。   纵也免不了有一时中毒,抵抗力量异常强,过一会,就复元了。有人说,发狂之事多半为青年人所独有,这发狂来源,则过分悲哀与过分忧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发狂,高度的烧热,血在管子里奔窜,过一阵,人就恢复平常状态了。老人到纵阳阳若平时,并不稍露中毒模样,可是身体内部为悲哀所蚀,精神为刺激所予的沉重打击,表面上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发狂,不显现病状,却从此哀颓萎靡下去,无药可治。   医生上了年纪,是已不能发狂的人了,所以虽初初得着儿子噩耗时,也正如那少年人罹忧患模样,哭闹叫号不已,但这是最初一个月的事。稍稍过了一阵以后,即如别人所说的话一样,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阁大钟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萧条的每一个日子,帮工把饭开来就吃,在吃饭以外谁也不明白在这老头子脑中有些什么事情。   医生的精神,就在这种潜伏着的痛心里消磨着。每日让一种从回想上得来的忧愁啮食着这颗衰败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为止。他自己,则是这样算定到,总有一天心为这小虫啮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归天,一切完事。   到医生重复回到家中时,业务上的事又忙起来了。人家正如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悲自叹一样,请医生帮忙的每一天总有多起。   到别人的家中去,无心无意的喝着盖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说话。或者说话就同小孩子说话,倒很好,至少暂时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一到为主人用那好象是极同情的话谈到这个死在异乡水里的人时,傩寿先生可又要从眼中流泪了。他不愿人提到这个,而人家却总不了解偏又同他谈这个。这以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医生的凄恻,可是这增加傩寿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别人倒真以为是和医生要好咧。   三   傩寿先生又把铺柜门开了,是在三个月以后。   依然是那么在一种坛子罐子的背景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医生的脸儿。来看病的人,凡是穷,或是装做忘了带药钱来的,这药总仍然得由医生这方面舍给,医生是全不在乎此。   医生样子似乎略略不同一点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气变了。   在对待来照顾生意或劳驾诊病的方面,这个医生笑容可掬的脸儿,仍然是如往天一样。可是这个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个人能稍稍注意到这脸上,就不忍心再看医生如此的笑脸。不过人家都说是医生已完全忘却了儿子,认为医生再不会在儿子方面伤心了,且俨然这医生就是为他们这些小孩子治病送药才活到这世界上的样子。人类的自私当然是各处一样的,他们实在已经就把“好人”的名声给了傩寿先生,也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种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罢。”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坟墓。从这黯澹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本来把念经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祐,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 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象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矫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见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应说是“缘尽恩绝”!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留在人间莫往西天为合情合理!   和尚见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看选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两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实在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象样!”   “这事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话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坏人,死了后,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   结果顺着医生意见,只好加上一些花样,如象水陆施食燃天蜡等等,假使是别一个和尚办这件事,傩寿先生的胡椒,至少也会要用到五斤六斤,“一个姓黄的家大醮中,”和尚说,“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后还有一顿素面不下胡椒的。”   话正说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听到山门外有一个人喊着进来。转过了韦陀殿,声音是更明白了。   “傩寿先生,傩寿先生,… ”一个妇人气急败坏的窜进殿中来。明明白白是傩寿先生刚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这奶妈样子的妇人却并不曾见到医生似的,问和尚傩寿先生究竟在不在这里。   “我问你,什么事?”医生见这妇人已快疯,就拧着这妇人膀子问她。   “唉,天! 彼膊辉偎凳裁矗乓缴某ば渥泳妥摺?p>   “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医生踉貂跄跄便为这个妇人拖出了玉皇阁。若不是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是傩寿先生,则这样一个年青妇人把这样一个中年汉子从庙里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样,真有得是新闻笑话!   医生在街上时也察觉到这个真不很好看了,就问明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病痛,且要这个妇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与药瓶之类。   “傩寿先生你快走!恐怕赶不及了!”妇人鼻涕眼泪横流四溢的去了。医生望到这个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为人那么催促到了别人家中,到后又不过是鼻子流血一类小病的。   然而医生依然照妇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军。   别人的儿子,这样的关心,自己的儿子却见也不能见一 面即为水淹死。医生的儿子死时,可有过一个本地方人这样关心过?在医生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给这好人唯一的好处,就只是麻烦。医生在忧愁中也只得这个。正因为太随便不讲究排场,象一县城的当差的医生。不拘何时都可以随喊随到,一般人把这个权利也就都不放松了。谁都不能说傩寿先生是他们有了儿子才来在这地方行医,可是谁一有了痛苦总就记起这个公差来了。并且,为了傩寿先生的药方,又神灵,又简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尽儿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医生在什么时候能为人忘记?除非每一个人都没有病痛,这个我们可以从许多人处知道这话是很对。在医生儿子死过后,来看医生或说是悼慰医生的人,全不是那类家中孩子无灾无难的人!家中孩子没有病,他们就知道不麻烦医生了。   医生这个时候已到了那妇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见了傩寿先生气喘吁吁的走来,也不说请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装烟倒茶礼数也简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带他到病人床边去。   作母亲的见了医生已来,就把一个哭过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医生。“唉,傩寿伯伯来了!”   “到什么地方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到叫作什么地方去玩… ”那个作母亲的也说不清楚。   还是另外一个女人来同医生说,才知道是刚才那位到玉皇阁去的奶妈,把这孩子在吃过饭后领到营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这孩子从奶妈的监视下逃出,走过到桥边去,奶妈不久就听到呱靡簧埃赝房葱『⒆右巡患俚角疟呷ィ蚯畔碌男『⒄榇ぞ?p>成一堆。人是已昏了。吮他拧他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哭出声来。于是抱回家来了。于是就想起傩寿先生了。   孩子只四岁,这一跤还不知是伤了什么。回到家来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紧闭象一匹小猫儿的低低嘶着。医生非常怜悯的到床边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会儿那奶妈从医生家拿来一切用具了,医生就开始把袖子挽到肘上来灌小孩的药。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说不要紧不要紧。   把药灌下去以后,约有十分钟,孩子忽然呱得哭出声来了。且不止,哭得声音非常长,医生搭着他的两只肥手,说这是气厥,既然喊得出声来,从声音中可以知道内脏还不伤,无妨了。   医生看那奶妈,见到奶妈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后小心点好了。小孩子是本来也难照扶的,眼一打岔就出事情。”那奶妈,因为医生对她的过错,既在小孩子那里补救,又来用言语在主人面前补救,说明这过失是免不了的,就非常感激的对医生望着,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泪。   孩子在哭喊时也动弹了。医生又去脱了孩子全身衣裳各处的检视,见外面只腕上划破了一点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紧,不要紧。孩子命大,幸好不是横到跌下地,我看这样子,还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为地方过高,才筑坏了气。”   奶妈在心中,可把医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妈就眼望到这孩子跳下桥的!他们玩,先只以为跳到第二级石段上面,谁知道孩子心太大,以为奶妈鼓励他从顶上那地方跳下,一 面为了给奶妈一惊,就在奶妈不防备的当儿踊身向下一跃。待到奶妈听到一种钝声时,这孩子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说的蜷成一堆昏过去了。   主人见到孩子已无大危险,又见到医生颜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头舀水给医生洗手,又才记起拿烟茶出来。   医生额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还大颗大颗贴在上面,洗手的水还不来,就用袖子去挨拭。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厨房去倒水的丫头外,全望到傩寿先生的额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拭汗水的情形好笑。   四   傩寿先生死了。这作爹档的,就为了不能让儿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着也寂寞,要儿子复活既不能,于是就终于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说很没理由的,然而当真死了。   以后是每当什么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头或割破了皮,别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叹气说,“傩寿伯伯已经死了,若在就好了。”就是那么来念到这个人的。   医生一死给了许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一九二八年初作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好管闲事的人 沈从文 一 某一个星期四日,在一个画报的编辑室中,一个年青人口里含着一根烟,坐在一张摇 动椅子上摇来摇去看他的信件。 信件一大堆,在一种无从清数的凌乱无次情形下散满一桌子。 这少年编辑先生,每把一件东西攫到手,就随便撕开,看一 看,或是叹声气,或是笑 一笑,又或是在那远地寄来的照片上,用铅笔画上一个符号,就马上丢开,又取第二件。 是不是这工作少年人有很大的趣味?看他眉只锁拢去,聚成一堆,似乎工作已苦着这 少年人的心了。然而在那为烟子包围的脸部,常常是不自然的在笑,工作于少年,又似乎 未尝无大的趣味。以生活作游戏的心情,纵有着那疲乏的颓丧,也许这不是根本的无聊原 因吧。 这编辑室房中,除了这编辑先生以外,就只有一架钟似乎可以代表活动东西了。钟挂 在壁上,对着窗,编辑先生把头从写字桌的信件堆上举起,向左望,是窗子,向右望,就 望到了钟。一个圆脸汉子似的钟的表面,笑容可掬模样一为编辑先生见到就联想起他一个 朋友,于是他就去注意这朋友脸盘上的长短针所指地位。 ——这只三点呀! 一种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涌起,类乎在嘲弄另外那个朋友迂缓的语腔中他把钟责 备了一次,就又低头到外面寄来的稿件中去了。 钟却是仍然嬉皮笑脸的走。钟的达滴达滴声,在编辑先生脑中所起的联想是胖子朋友 剥瓜子。剥来剥去不见瓜子壳落地,但时间在这种细咬轻啮中,却当真一分一秒糟蹋了。 这少年,把一枝刚抽到一半的香烟,随意丢到脚旁痰盂里面去,烟头落水嘶的响一声, 就在这种响声中,少年却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烟。 一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顶坏顶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开瞧瞧,这于少年就免 不了有些委屈。不幸的是每一 天总是如此。虽然在十张较精致的照片中有一张较佳,则已 不为辜负编辑人的眼睛。但实际上可以用的还不到二十分之一。一个画报社,原是要靠各 方面的材料供给,既不得不在报后面加上欢迎稿件字样,则丑的乌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 源而来了。有时且还得在这类金属糟粕的材料中选取那稍稍过得去的东西刊登,以免一些 蹩脚摄影家无端攻击。这事业,真有许多地方使人提起来摇头,没有办法的! 少年正吸着烟在一张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样,编辑室门外,有人用手背敲门。 从声音上少年听得出这是经理的知会,便把烟从嘴巴上取下,说,“少甫先生?请!” 所谓少甫先生者,正是与少年从钟面上想起的那个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这人在瘦 长的脸上安置了一对大圆眼,种类上每易使人引起这人先人为猴子的联想。鼻子梁下塌, 也与平常人相异。说话声音是天津土音,但从骨格的细小上就可认得出这类秀气身材不是 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说请以后,就把门推开。他们于是点着照例的头,编辑先生起身来让经 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摇椅。 “勿客气,谈谈就得过去。” 经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两人都站在桌边。经理把那张少年正打着记号的女 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来的附注:“……亦即阁卿将军之七女公子也。阁卿将军既 于日本故去,近闻女士方奉其生母寓于……”少年见经理一面读一面手颤不已,就很怪。 随后复见经理对这女人相片上以极惨淡脸色相向,仿佛不知身旁有少年在的样子,少年更 其愕然了。 少年不知不觉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经理惊醒过来。经理还是颤着手向少年摇拢,意思要他不要去。 少年知道这想必是同经理有大关系,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边去扶着他坐倒到 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创带着惊诧又若十分了解的模样,说,“少翁,少翁,痛了么?……”“不, 不,”说着就强立起身,然而又复不得已坐下。这相片,无意中为少甫所见到,少甫从这 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颓唐情形全记忆起来,全身失去了弹性,欲行动也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还捏着那张相片不放,一面结结巴巴的问少年这是打从哪儿来的。 少年一时为这怪异变局所讶,不知怎么回答。然而少年立时就又记起这封面的地址还 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着那封面背后的文字,不住的点头。 “君,我以为这个此时不必登载,换一张好了。” 少年说,“少翁既然以为不妥,那就不用它。不过不知道这相片同少翁有什么关系? 我看少翁气色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相片……”“不,不,并不是,并不……”少甫越 分辩说与这相片无关系,少年则益深信这相片与经理关系之大。 “那么,少翁,这回信是由我还是由……?” “我想暂时莫回信,君以为如何?”少甫一面说,一面惨然望着少年,少年忙说“成”。 少年看经理样子,似乎须把这相拿去,就笑笑说:“少翁把这相片拿去吧。” 经理见少年正说着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就两可的说,“不拿去也成,左右放 到我那里同放在你这里是一样。” “我以为还是拿去,到将来有信来问到……”“那就这么办,我拿这相……这相象一 个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见我刚才情形着惊,我是因为它太容易使我想起那……哈 哈,君,这相不是很美吗?” 少年见到经理先生勉强的笑,不符内心的言语,心想“这相岂止象”?然而对经理不 好说什么笑话,且明明见到此时的经理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带笑安慰说,“初初见到这相 也一惊,大约就是太美了。想不到这与少翁的……”“这一期都有些好一点的东西?”少 甫把话岔开到下期画报上去,又说,“以后应当告印刷处共印一万张,在外省近来销路似 乎好点了。” 少年也顺到说当真在八千数目上面加印两千,大约不会剩多少。 经理拿着相片那只手,竟离开腰部特远,如相片为一极可怕之怪物,这情形在少年冷 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来先就对这相片突然寄来又未附任何信件感到怀疑。且相片中人秀 雅妩媚,不类其他平常女子,而附注中文字又大异乎普通男子,则相片来源更觉可怪了。 如今见少甫一与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兴奋状态,始了然于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 相片人初非欲在画报上露面,殆专为少甫亦未可知! 少甫来此把要说的事情全忘了,去后少年一个人在编辑室中摹想适间的情形,断定这 相片中必有大秘密在,就想到明白这内幕的方法,想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好一面低头看 未完的稿件一面瞎猜下去。 二 下一个礼拜的《银光画报》中,第一页上刊登了本刊经理郁少甫的相,一切都是经理 自己的安排,且在四围用了无数的文字。这文字,作一种自述式体裁。其中一半忏悔一半 是牢骚。少年更觉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见到女人相片经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单去问经理以往的事情, 则同事中所知都差不多,全无补于这秘密的暴露。但他总以为这女人是同经理有极深关系, 不过这关系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还断定这一来,以后总还有事情发生,说不定还 有同前的相片寄来! 在下一个礼拜四的日里,少年仍然是在拣选着外埠寄来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礼拜这日, 恰有那样的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或者今天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的相片发生另外 一件事! 想到这样时,少年在他那微作红色的净白脸部,漾着一 种微笑了。 那钟还依然在素壁上剥蚀着时间,如今还不到两点钟! 编辑室中一些烟气袅着找出处不得。编辑先生却老脾气只吸一半又重新另点一枝。 “哈,又来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个信封连同三 张用铅笔写就的新诗,一齐 丢到桌下字纸篓里去。叹了一声气,冷笑了一下,这个殷勤的投稿人的大作,就算送终了。 于是第二件东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着那来件封皮。照例的笑。后照例的放在一边 或即记上号头与应当附注的文字。 一个画报编辑先生的命运,就是这种命运! 在日头底下的事无新的,这就是说在上一个礼拜有的这一礼拜的这一天也未尝不可以 发生。年青的编辑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来件,顺次的裁,看,丢字纸篓,打记号,随 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礼拜一样的封皮的邮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迹,是与上次完全一样。少年 编辑踌躇了。裁开还是不裁?不即裁,先拿来放在手掌上称量,一种无目的底估计,结果 不会从这估计中猜出这包封的内容来。 编辑的责任,把外面寄来的稿件裁开,不算怎样罪过。然而明知道这同经理有关,且 这东西实际也就是寄给经理的,虽然按责任裁开,作去是无所谓不该,可是良心怎么样? 多知道一点别人秘密自己也无形中加上许多累赘,这又是少年所有过极好经验的事情。并 且裁开倘若又是上礼拜那么一张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与经理来裁为妙了。然而万 一从这张相片上可以发见一点另外秘密? 发现别人秘密亦人之常情,在这想望中并且也无所谓恶意,少年就因这无害于事的好 奇心又放不下这一件东西。 …   ? 正因为并非与大节有关,为自己的矛盾心情,少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从中找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因此去请教壁上的钟。是怎么一种方法?让钟告他, 在时间上来看,这来件可不可以裁开。自己定下私约来,现在是二点二十五分,还差三十 五 分到三点。把这一件东西搁到一边去,让时间去判断当裁不当裁:如果在三点钟响后经 理还不来这房里,就裁开,若三 点钟以内经理因其他事故到此,则这件东西就交经理为好 了。 滴达,滴达,一秒一分的过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编辑先生脑中有一个幻想。 他想到这经理或者是同到那阁卿将军的未亡人是有点恋爱故事… 这并不是不近情, 人在年青时节谁不有几件不能对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这经理或者同那阁卿将军有一点政治上纠葛,或者钱财上纠葛,因而… 无 意中见到这相片就变色。 他又想到这女人寄相片来或者是无意,但经理同这女人的生母有一种在友戚以上的联 系,而这时经理又正欲把这不愉快的过去忘却。 他又想到或者是经理先曾爱过这女人的母亲吃过亏。 … …  越想越荒诞,到自己也觉得是很荒诞时,钟到三点了。 把那件未裁的来件拈在手上的他,决心裁过后再交经理了,就用剪刀铰那包封的边沿。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且俨若知道这时经理会刚在自己把这东西看过以后一分钟就 来敲门,又不即剪下。 托屯屯,门是真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废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还不到两手指宽。 编辑先生搓着手说进!那人随即进来了。进来并不是经理,倒是经理房中一个听差。 这一来,显然给了一个虚空惊愕,未免不高兴,因此在编辑先生脸上就有不很好看的 颜色。 “怎么啦?”他问着,手又把那来件拿着了。 听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说经理请。 经理请,不是经理也念着这事情么?答应着说就来,他就拿着那黄色包子从西边院子 走过经理室。 一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么忽然聪明起来又把手上的东西塞到衣袋子里去。到了经 理房中时,见到经理正在房中一沙发上斜斜卧着看一本书。 “请坐请坐,”就坐下了。两人坐在一块儿,经理把那书送到少年这边来,少年始知 是一本英国《牛耳朵》图画杂志。 大约经理正看到所摄中国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页,全是目下的中国各式各样的明 星。 “少翁看这个如何?” “中国也不是全无望,明星目下也蛮多咧。” 两人就打了一个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边的东西,不便先说出,就问经理说有什么事。 “什么事?就为看这个!看外国人把中国人说得多可笑,全是错误!” “少翁,今天又得这样一件东西,”他从衣袋子中掏出那黄纸包儿,递给了经理,想 从这样情形下看看经理脸嘴神气。 经理的神气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设想的变化,少年就觉得很怪,且悔不该不 早剪开边沿看看内容了。如今见经理把相接到手即搁到一旁去,似乎不愿意在少年面前裁 开,少年更以为经理的秘密有应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这个相似乎—— 经理装作并不曾听到,岔到别的事。 “君,我想我们也在下几期报上办一个女人专号,怎么样? 这年头儿是世界关心妇女问题的年头。北京饭店的外国阔人谈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门 谈的是某小姐同某窑姐儿,学校的学生宿舍谈的是某女校交际之花的风头,……下至于小 贩子,也拿小桂红吴四奶奶来作新闻报道,这不算是顶热闹的关头?” “当真吗?”编辑先生问。 少年见经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经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说,“少翁, 没有什么事吧?” 今天可没有大变颜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尽想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该先送过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 看内容不就可以了然吗?或者这又另是一个人,或者就是那将军的未亡人,那……总之, 自己不应该不裁开。裁开看过后,经理也不会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写的就是《银光画 报》编辑部!到悔也无可奈何时,他就把期望寄托到下一个礼拜。一种聊以自解的期望, 但除了这样自慰,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经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三 一个小小的聚会里,有少年在。 这里有新闻记者,有海关的科员,有小银行的会计,有作《花报》戏评的“百事通”。 一记者同少年谈,问及近日画报销行的数量。记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说:“善芝,见 不见到我们经理近日的文章?” “见到了,妙哉!此老亦复满腹牢骚。……”那位善芝君象满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 上去。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欢。见到这样的文章,是“妙哉”两字可以敷衍得过的?且为 什么经理又不在其他时节发他的“牢骚”,必得此时发?他为了记者对这事太淡然处置, 就更不作声,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关科员谈。 “君,见到我们上期画报?” “越来越见精彩了。少翁不是还特作了点文章?” “这才象话!”少年想着随即说,“君不知少翁是为什么作这文章么?” 那科员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阁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们 可以谈谈”的表示,可惜科员为答应另外一个人的一句问话,倒不曾注意过来。少年见到 自己又失败,索性抖气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个印刷业经理,正同那棚儿匠谈话。 “是吧,先生。各样生意全不大成了。” “几年来全要变。”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着木杆一面同到主人说,少年走过去。 “天气今年免不了是热,棚子竟象非搭不可!” “对了。先生那边报馆怎么样?” 原来搭棚匠就认得少年是《银光画报》的先生。 主人说是难道那边报馆也是你们一个铺子的生意?匠人又答应对啦。 主人见少年出来,就丢了健谈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树边看搭棚。相片的事在 少年心中涌着,打着呢。怎么办?竟象比自己事还关心的他,真不知要怎么办!不消说, 从少年方面又把话谈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说:“昨天遇到贵经理,说画报近来得君一整顿,大有起色!” “哪里是我的力量?不过,……上期少翁那文章见不见到?” “象是有点秘密消息咧,很难测!”主人说了就用着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这象是对了劲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参考了。 “君,知不知道贵经理近来有一种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少年已经就料到与那相片有关,故意说不知道, 实则就想从这个经理更多知道一 点那个经理的事。 “应当知道的。”主人说,“少甫发财了。” “怎么,发财了么?” “你不知道他储蓄曾得了两千块钱特奖吗?” “那早知道了。” 特奖两千元,是上礼拜的事,每天在一处的少甫,岂有不告编辑先生的?这也算值得 特别相告的消息!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这些人都不足与谈大事,延缠了三两句话,又顾自走回到客厅中去。 在平时,这些人中也有着三两个在少年心中是认为知己者在。这知己,到今天,话全 不投机,少年感着不可堪失望,以为这里全无人可以共语,不待终会就走了。 有谁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简直无一个人明白。 回到报馆见到经理留下的字条,说请下午七点到他家去。 从字条上看来,谁能断定这不是经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难道是经理还有所商于自己么?难道是这相片的所谓奉其生母——是经 理的恋人,而那七小姐……? 一个人,在心上常常作着一点快活的梦,把自己置身到一种分外的希望中,翱翔着, 飘飖着,似乎并无多大的罪过。 少年这时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灵魂举起来,奋力掷到空中去! 怎么去为经理设计,让经理把那未亡人接过手来,这在少年计算过了。怎么去鼓励经 理,也想到了。怎么去请经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经理所说的时间,雇车到了经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诵着为经理为自己一切前途 的计划。 命运是什么?就是忽然而来的一种祸福。最大的祸是什么?是杀头。最大的福又是什 么?是今天!三小时以前,在那聚会上尽剥瓜子,想把这事来同别人过细研究一番也无一 人注意。如今则经理找到头上来讨论。忽然而来,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着,谁知以后又是 些什么忽然而来的?!这女人不会自己来画报社?来画报社找少甫不到,不会说就会会编 辑么? 少年为一种光明所照耀,于是在路上见到一些瘦马拉着装煤大车,向前一步一步奔, 就觉得非常同情这类兽物。 命运是什么?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为命运戏弄了一阵。请 他七点来,原来就是吃一顿新请来的厨子作的鸡丁炸酱面!“鸡丁”,或者甜面酱,或者 面条,同所设想的事实进行的秩序是如何远!经理的口中,本应说得是“将军”,“爱情”, 以及“请教”,“设法”一类话语,谁知是尽在一碗面上夸奖厨子如何如何,多可恶的命 运! ?p> 他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先要这样想,却以为经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这事,到后又忽然信 不过他,却只把吃炸酱面一件事来借故。一种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别人牵落 到一种谬误的漩水里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药。然而少年并不愚。也许真是那样吧,我们 看下去! 第二天,在《银光画报》的经理室中,有少年编辑先生在。此外还有一个本社的同事, 专门担任滑稽感言的编辑。这是一个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脸嘴行动上,已经就 是一件滑稽作品了。这胖子,姓黄,从经理以下到门房,全在他姓下附带“胖子”两字, 一个人胖那是没办法。这没办法的情形也正象经理那瘦一样。在一肥一瘦的对照下少年就 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习惯,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编辑名分下小开玩笑,于是少年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问 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吗?” “难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览出来,“瞧,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就 是睡眠的结果!‘肥肉’同‘睡’等于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问问秋生!” ?p> 所谓秋生者,便是少年在办事室中每天办事,一抬头便见壁上活动着那钟,从钟上可 以生一种联想,联想钟与人有相等圆脸的那位朋友。然而钟的圆脸也是因为……?少年想 起却独自笑了。 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 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 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 商量,少年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细嚼细咽胖子所说的话语。 多一种证明经理是与女人有着纠缠的缘的话,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关心。 将军,将军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单个的名字,同到一堆如象恋爱,作媒,结婚, 亲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掷来,少年为这些来去无踪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围,人是苦恼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经理面前连说“笑话鞍鞍”,经理也说“这真是鞍鞍”,少年因 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 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 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 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 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 然而这哪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 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 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 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 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里面。不过在经理说他以前,他想不出这是“管 闲事”,脸是不得不红了。话一 时也不能再说了。他不知要笑着解释是“并非管闲事”还 是红着脸说“闲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编辑先生的忸怩情形,已为经理看得透彻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这样。不是么?我始终不 同你说你或者还会闹出病来,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说, 你是太过分的关心这事了。统统告你吧,我在年青时也因了管闲事如今才来办这一个小小 画报,不然我们不会一同办事了。” 少年见经理说话时十分慨叹,就非常同情,且以为这管闲事决不会使经理生活坏下去, 可相信似的,说,“是管闲事吗?那少翁可以说说。” 于是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少甫讲: …    失望了。 命运是什么?是料到这样偏那样。 经理所谈的是经理的事,与相片却无关。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 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象。这相象的 事,不是很多么?不然少年见到编辑室中的钟,也不会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吗,少翁并不认识这女人了?” “什么时候我说认识她?” “那为什么… ”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要这相登载到画报上?君,我并不这样想过。不过我想拿去看 一看。君到后又把第二张送来,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张是一个日本女明星,可以瞧,— —”经理把那第二次寄来的相片取出给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样把那相片反复瞧看,又 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证,都可断定经理所说无虚语。编辑先生不知怎样说为好。 “那… 少翁这寄件人是谁?” “是我们社中一个老朋友,现篆 ,不知道么?” “我以为… ”…    回到编辑室的少年,象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东西,立时觉得无聊起来。倘若说先时生 活是充实异常,则这时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荡然无存的破落户了。 一个画报的编辑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种管闲事脾气,爱在一件平常事上幻着许多 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机会。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谈到经理的故事,少年编辑先生以为这真不 值得许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发现真不值得注意时,每天在《银光画报》编辑室那秋生式 的圆形的钟,倒有时时刻刻注意必要了。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焕乎先生 沈从文 焕乎先生是坐着,在窗前。 象老童生的脾气,一坐下来就是三点四点钟。不看书,不作文,单只这么如来佛一般 坐在这地方也办得到。这脾气可就是近来才养成的。当然,假使不拘何处寄来一点钱,这 脾气马上会又失去,桌子边成了不可耐的地方了。 虽说坐到桌边,且神气还坦然泰然。但把一堵白粉墙作背景,前身点缀一个肮脏不堪 的墨水瓶,两枝曾代替过火箸职务把头子燃去的桃木杆钢笔,三个因积垢而成不透明的玻 璃茶薄,一个火酒瓶,一个酱油瓶,一个黑色铁皮热水瓶,以及一些散乱无章的稿纸,或 者稿纸上除了三两行字以外又画得有一只极可笑的牛,与一个人头一类,不拘一个人把这 样情形摄一个影,便是一幅可以名之为“忧郁”的创作了。若是画为一幅弧,画由他自己 指定,则这个画将成一幅“苦闷象征”的名作;他是苦恼着。就在桌前用着俨然十分兴发 的神气在写什么,不久又低头用拳打自己腿,用手爪抓自己的头上乱发,这便是内心在自 煎自熬时候,人是顶难受的。 他又常常笑着自己从心中幻出的一些好事情,为这所能想到的生活片断而笑,然而这 个却多数只能给他哭的机会,少数能使他笑得稍稍持久而又痛快,而且这笑是苦的。 天知道,这个人把他那无着落的心,寄托到些什么事情上面,居然就有勇气活下来! 一 能够镇天坐,把心当成一座桥,让忧郁每天慢慢的爬着过去,这耐力,正不下于一个 司法厅里的誊录生。不,他是作过誊录生的!四年五年的训练,终日坐在一张旧白杨木条 桌前,用“夺金标”笔在公文纸上写着那“等因奉此”“仰祈鉴核”一类枯燥无味的文件, 无事也很不容易离开桌子,他就慢慢的养成一种幻想的本领了。有了幻想的营养,这个在 小时一天玩到晚还不够要在梦中继续玩的他,把身体上活动的不羁习惯渐渐除去,成为一 个平常我们挖苦某一类沉默人的所谓“精神生活者”了。 这种精神生活者,在自己方面,常常是容易觉到伟大堕入骄傲现世的,这骄傲在他却 全找不出。精神生活者常常表示着超物质超实际的希望与信仰,这个退职誊录生,则非常 需要比虚空来的落实一点的东西在他生活上出现。 他是在北京城所谓许多年青穷人中把作小说来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这个生活方法, 那以前四年五年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县份上的卑微职业倒帮助了他,给了他许多好处:一 面 供给了他人生的经验,一些希奇古怪的经验;那另一面又助成了他长久呆在一张桌子面前 人不难受的本领。事业固然靠得是自己信心,与命运——我们是明白国内的文学界情形, 一个作者的命运,全在一个杂志报馆编辑手中。就是自己并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 出世被编辑先生压迫终于从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信心在他既并不缺少,在他 分内所有的命运又并不算坏,到如今,在生活上他似乎不会再遇到摇动得太厉害的事情发 生了。 把文章,就如当年抄写公文一样,抄下他自己的经验以及在经验中所能产生的幻梦, 且在一些头尾腰上莫忘记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这文章的创作上得到一点悲痛或欢乐, 文章于是这样终于脱稿了。文章一脱稿,就寄到所熟的有过交往的报馆或杂志编辑处去, 尽这编辑人所能给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纸稿费通知或一张支票之类寄来。钱 一 得,就又房租呀,伙食账呀,洗澡呀,吃一点什么糖呀,玩呀喝呀的用,钱稍多则买一 点本不必要的东西,如象很高价的玩具与只合给女人用的什么牙膏牙刷之类,回头又随便 的弃去或给另一个人。若说钱来的比起其他作工的人未免太容易了点,那么这个花钱方法, 也已经比其他富人还容易了。 在他最初一次预算中,每一个月能有三十块钱(当然这已近于奢望),那么,生活虽 不说充裕,至少“安定”是可以得到了。一个初初从内地小地方来到大都会的穷小子,生 活的保障只是三年当兵四年作誊录生——以及一点内地小学教育的幼稚知识,——倘若这 也算资格的话。拿这样资格,来到全是陌生充满了习惯势利、学问权力的北京城,想每月 得到三十块钱,这希望,就真算一种勇敢的希望!初初是,一 半也得不到。把所有能耐尽 量放出,若不是说有命运不让他死的话,就总值不上一月拿十五块钱。学士或硕士,脑中 充满了哲学、几何学以及莎士比亚、但盯孟禄、罗素的精粹言语,仍然倒在公寓中挨饿的, 并不是少数。一个时代在纷乱中实在每一个人都似乎为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支配着,不信这 个那是不成的。这不是说,在这时代中生活的人,就应当放下自己工作去让命运摆布(当 真如此办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种政治的纷乱,一切事业全离了它固有轨道,一切行为 都象用不着责任,时代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时代! 也可以说他是叨这时代的光,虽然明明白白是供那市侩赚钱与吃文化运动的饭的领袖 们利用,努着生命的力给那种人当奴隶,然而他是这样的在四年中间,居然把生活提高到 出他初心意料以外了。 四年前所希望的,实际到四年后成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渺小到可笑的数目。在一种市 侩赚钱方便的机会上,别人把他价值提高到一般所谓名家大家的地位上去,这样的串掇, 当然是他所得的无论如何还不及各处文化运动的老板十分之一,然而每月将近五倍三十块 的收入,在他是已经应当说很合式了。看看那些头脑中充满了哲学、几何学、文字学、教 育学等档的大学教授,每天翻参考书编讲义,忙得废寝忘餐,不善于同新校中当局要好的, 且时时刻靠恐怕饭碗打掉(到部里去做小官的,则得费了比办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 司,今天为这个拜寿,明天为那个送丧,而所得仍然不过如斯)。在生活上,如今他真不 应说什么苦了。 然而还是苦。实际生活与内心的不调和长期的冲突着,这就苦了他。且一种生活上应 有的秩序,全糟蹋到长期单调工作中,他就不能因为收入稍多把生活改变成为不单调! 我们常常见到那类人,每月到一个小公司中去拿七十元或八十元,回家来,把这钱应 付到各方面去。且家中还并不缺少生儿育女的事情。一面把家中太太收拾得成候补命妇模 样,而自己也官派十足。这是所谓能干人,社会上很多。 我们又常常听到过有的一家五口七口人,全依赖到一个以拉车为生的汉子,而全家人 口似乎也并不怎样比别人脸上显露饥瘦颜色的。说到他,却令人不相信似的仍然常常显着 很穷很穷的相。在四年前所有的窘迫,在这个时节就依然时时存在,自己也莫名其妙。这 样说,似乎又是窘迫倒并不是为钱了。 钱是那么近乎轻松的来,得来总不忍尽它在衣袋中久处,这样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费方 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习惯,则钱一得来,要他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办不到的事。 当一个朋友走来,见到他那用两只手支撑着头颅到桌边忧愁,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见这个是已四年,这是他在作品以外保留下来的东西。 “又空了么?”这样问,则答的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钱用到可以说是不合他身分的点心铺与电影场的包厢上去,用到买一面镜子(回头 这镜子就有一打机会可以摔碎),或者竟买一些顶贵重的纸来的糊糊涂涂写草字。当用钱 时人似乎是得到一点报复的快意,但钱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怜来了。钱一用完则感 觉到金钱与女人两者的压迫,心当真是为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恋爱希望蚀空了。低 头到桌边,就是把日间电影场的咖啡馆的大路上的车上的各样年青女人的印象联在一起, 或者一个一个在印象上跑过,自己就为这恼着。似乎是这一群女人中不拘谁一个都给他一 点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脸,或者一只手,就都可以要这个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慷慨中,想来谁个女人也不会知道。人是那么无意的一面,挨身过去或 稍久的并坐在一处,因此就得耗费多量的苦恼,这责任,要说若要一个女人去担负,则一 个姿色稍佳的女人,为了她的美丽就永远只在担负对他的责任中生活去了。这汉子(可以 说是无用的汉子),“勇敢”二 字不知在什么时节就离开他身体而消失到不可找寻的地方 去了。若能在恋爱中稍勇敢一点,则所给女人的就是不愉快,也许别人总还能把他放在心 上吧。他所能的只是在心头的无望无助的粘恋着一个想象中存在的女人,就从不给任何女 人以明白有人在爱她的机会。这种人,当然也只合在生活中永远不求报酬的来挥霍他的热 情的固执的爱! 这理想主义者在先则以为是穷,故悲愤成了不可免的事。 到见着别人比起自己更穷也凭了勇气上前把女人征服带走时,才明白在自己性格上, 原缺少了勇敢成分,对女人的悲愤倒不再有,只永远在女性的美的怀想上去难过了。 他见到好些恋爱的英雄,勇猛如火的去爱他全不了解只很方便的女人,不久又勇猛如 风的把这爱移到另一个更方便的女人方面去。别人是这样纵失败于西方也可以征服东方, 作着所谓英雄事业的,自己则倒类乎被别人侵略过时节还要退避。把自己弱点看得如此清 白,又不能设法除掉,故一天一 天下去就更见其“安分”了。 “我这样的难过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所知的,”他在他的一 本小说集的序上曾这样说过。 正是,别人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是心情正同他一样,而又在某一种内部的康健下转成病态, 是永远不能感到这人的苦恼的。 就是那么每天过着烦恼的日子,他在自己心身两方面还是找不到随同春天而来的新的 生命。然而春天却真来了。 天气从冬的僵死中转到春的苏生,在他只有更多无可奈何机会的。 心中的不安分又只仅仅是心中的事。虽不缺少那欲望,却缺少了那推使欲望向前同实 际证明的力气,这究竟中什么用? 若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则在朋友中正有着新的教训,是只要觉得自己崇拜,也就不必 问她是不是别人所专有,去大胆的爱,未始不会产生好结果的。若把女人当成猪狗,低男 子一等,或简直不能有所谓平等敬念,则手中并不是不能得四十五十去买女人一次两次。 这地方,女人又是如何烂贱! 女人即或具有佛的哀怜与耶稣的慈爱,似乎也要恳求她的怜爱的那人在她面前去陈诉, 才能蒙到所赐。他究竟曾经把谁当成神对这神诉过苦?在他观察中,则凡是好的女人,都 对他具有神的威力,他相信全能使他得救,不拘哪一个的爱。 但他在命运安排下,各以时间的长短,却全是痴痴的站立在这个神的面前,连脸上也 不敢安置一点要神对他注意的颜色。 凡是使他倾心的女人,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女人名字,心也紧,脸且会发烧。 一个朋友无意中说到他所认识的女人,已同谁成了极亲密的朋友时,则他就诚心希望 这作情人的某男子对这女人永远忠诚,希望他们爱情的圆满,坚固,且希望女人对男人极 其满意。在这私心的希望中,这无用的人,生活与经验使他认识自己的如何无用,却常常 露着可怜的谦卑情形,以为任何男子总比自己配作这女子情人。这自视无当于女人心的平 凡认识,当然更无谁能了解了! 既承认女人的人格与自由,则用钱去作这可耻的交易就从不曾有气概去做过一次。一 个人,在二十五岁年龄的左右,在身体方面的需要至少不次于心灵方面,他不否认的。然 而把一个女人,陈列于面前,一面从这俨若极随便的劝驾下,发挥着习惯的谄笑,他能同 样闭了眼睛来与这女子?……他要一种放肆,一种娼妓的放肆,然而他却要这件好处在他 所欢喜的女人行为中。认作娼妓的女人是为莫可奈何而如此大方,也正如自己是莫可奈何 而守身如玉,要他把别人的弱点来补救自己弱点,常然是作不到的事了。 做梦似的在他作品上,一再写着同一个土娼怎样怎样的好,梦而已。把命运所安排的 事来接受的无依无赖的青年女子,自然其中也总不会无一个天生就缺少那女性的心灵的美 处的人。但他若有从这情形中去发掘他的爱情的金矿能力,在一些更有把握的普通女人中 也早去努力了。 “阿那托尔”这个人,在他印象上还不失为一个勇士,可以明白自煎自熬,这一件事 给这个理想的维特是怎样相宜! 有一次,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是只要有一次恋爱落到我头上,我愿意为这个死,我相 信我别的勇气缺少,同维特作一样的事倒并不以为难的。 朋友回得妙,那友人说: “我也相信你能作维特,不过,恋爱是应当自己去寻,去找,去发现,决不是如你所 说‘落到头上的’可能事!就是‘落’的话,以我瞧,老弟名分下也常常落过不少的机会 了,除非你不承认都是‘落’!” 是,在这个无用人头上落下的,倒并不缺少,很有过,可是到那时节只见其他更显出 无用,终于另一个人便抢上前把这机会伸手接去罢了。 春天来了,发着大誓愿,要另外作一个人,这个人大致至少能如阿那托尔。 — “若不再勇敢一点, 愿天罚我这一世永不为女人垂青!” 然而当赌咒时,却把眼泪湿了两颊,自己是很明白自己,真只合永不为女人垂青了。 爱情上的勇敢近于气质,勇敢的贫乏则与天才的贫乏一样:在学问上努力有时用不着天才, 在恋爱上则除了期望命运中的女人具特别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祷是永远也不敢大声的 了! 二 焕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时间,到近来似乎更长了。 再不作什么,只呆坐。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经验的人,全明白有许多事是不象住北京地方公寓那么 隔阂的。房子的构造特别,给了许多机会使左邻右舍发出一种不可免的关系。在早上,把 窗子打开,或者上晒台,适如其会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则房中的灯更 成了认识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帘一类东西来盖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给另一 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给别人的机会的事,仍有许多许多。何况是纵间隔一层薄帘,且即 或是一层厚毡,假若是,——譬如说,一个女人的笑声,能不能用窗前的绒帘遮掩,就不 再让邻居听到呢?——假若是,女子又并不缺少,且假若是这女子为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 女子,这影响,会不会使对楼或隔户一个男子为这边一举一动心跳? 各把一堵墙,分开来各自生活,我们人类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乐,各人的得失, 因为一堵墙,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两夫妇于勃谿以后,在心上各筑起一堵高墙,则这夫 妇虽成一块不可分的锡,也不能心与心相通。当然没有所谓关系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 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够不受任何高墙厚墙挡拦的,这便是恋爱的心情。从不拘那一方出 发,只要这是真,墙这东西是挡不住的。 虽然间隔着重洋,两颗心,还是一样热,还是一样俨然在一块的纠缠着,是爱情。要 解释这事,谁能够?但谁都正是这样在他生活中总有这样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这人间俗 事上面。 凡是爱,一见倾心也有之。本来不觉得怎么好,但命运,把这一对青年人放在一块, ——又不很近,仍然说是近,久而久之则两人间不拘谁一个就会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种恋 爱的情绪,无意中为他一个人影响到生活上一切。还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 中把女性的麻烦人处全弃去,择取了女性的各样的好处,当女人成一尊神,又因为无从证 明这具有神的本领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见了任何一个女人也觉得可以把心中所想象 的女性清洁的灵魂寄托到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去,爱会不很顾吝的浪费。这三种事各以其 因缘粘附了每一个年青人的命运。他却在最后的话上中了毒,是那么,非常可怜的,无望 无助怀想着一个女人的,机会有是第二种机会。无形中,在他窗户对面住亭子间的一个女 人,就把他的心抓着了。 女人的搬来还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礼拜,从住亭子间的生活上去看,则这女人当是生 活也很苦的一个人,这种认识反而更给了他对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个女人,若说 这女人是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则给他的勇气同方便都比一 个什么“小姐”之类所能给他 的多些,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边稍稍有点声音,这心就 跑过去了。 这女人,或者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总是学美术的, 或者是绘画,是音乐,从那模样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对窗那屋子搬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的。大约在搬来了第二天,一个清早 上,他到晒台上去晒他的一条手巾,无意中见到了对面窗户里一个剪了发的女人的脸。这 脸随即消失了,但一个净白的圆脸同一对眼睛,却在他面前晃着。 ……不拘是怎样身分的人,有一个很好的头,以及似乎并不坏的身体,人又是那么年 青,则可爱也一定了。想到这样的他,就不能不在晒台上呆着,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 面了。第二次,则所见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手,这手是为了想拉下那窗帘而伸到窗边的。 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这窗中一切,那手是迟迟疑疑的伸到窗边,到后又忽然决心把 窗帘一拉的。 在窗帘拉下以后,立在晒台上的他,感到一种羞惭,一 种怅惘,最后是一种悲哀占据 了心头,走回自己房中了。 “这是一件罪孽!”想看,便把两只手撑托自己那颗头,搁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 抗这一种罪孽的诱惑,他把脸,随即就从自己窗口望到别的窗口去了。窗并不是正对着, 所以纵能望到对面窗户,而那窗又无帘幕,他所能见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边的窗里一条狭 狭地方吧。 然而他就俨然透视过去,他看到那床,那椅子,那写字梳妆用的条桌,且看到这女人 正坐在那床边,而所想的是适间拉窗帘的。 他又苦恼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当不会忘记望到他的脸是怎样寒 伧的一个黄色尖尖的脸,是这样,自己的讨厌样子将把女人的轻蔑增加起来,他以后只有 绝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读自己的文章吧,因为他在晒台时还见到这房里一个椅子上有一 份依稀象《现代文学》杂志,若果这杂志是近几期,则女人当不会不见到了。 ……是呵,一个女人看杂志,决不会放过了小说来注意前面的政局评论! ……那么,知不知道这作小说《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晒台上发痴望着的尖脸汉子? ……若是知道又怎么办? 知道不知道,与看小说不看,总之他很难过。在文章上他以为或不致使一个女人感到 他的寒伧处,但他在他自己的脸貌上的自信,等于零。他又从一些过去经验上找那因相貌 不扬为人瞧不上眼的证据,这恋爱,他就似乎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 上破坏了。 悲哀着,如同为这还未曾恋的失恋预兆悲哀着。这样也是在另一时有过的事,不是第 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对窗隔一丈远近的房子里是一个年青女人,则他坐在桌边的意义当另是 一种意义。那时纵有一些恋爱的情绪,燃烧着心子,当是那离得很远很远的渺茫的薄薄无 望的悲哀情绪。在自己幻想的恋爱上来失恋,还可用目下工作来抵抗这不落实的遐想。如 今则明明在一个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绝,他把这失败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 的相貌上,一个样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经女人选中以前,就先馁了这希望,无法啊! 他愿意在假设中把自己的长处补足了不标致的短处,这长处总以为并不缺少。且将另 外一个生得极丑的麻脸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样保留,以为自己假使办得到,则自然是可 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补救的是一个剑桥的硕士头衔,与将近二十万元的遗产。 他有什么呢?这时代,已进化到了新的时代,所有旧时代的千金小姐怜才慕色私奔的事已 不合于新女子型,若自认为在标致上已失败落伍,还不死要爱新时代女子的心,则除了金 钱就要名誉。他的名誉是什么?一个书铺可以利用他赚钱,一个女子则未见得有这样一 个 情人引为是幸福。一个杂志编辑者,在同他要稿子的信上,可以客气地称他为先生,朋友, 一个书铺在他卖书广告上,可以称他为天才,名家,——然而这不能算做抵得过一个情人 或一个丈夫的资格。反之凡是作这一门事业的年青人,在实际上许多人可以享受的实惠, 这类人却因了工作上把性格变成孤僻无用,应付思想中的问题俨若有余,应付眼前一件小 事却彷徨无措,恋爱则更容易居于失败地位了。并且除了那少数中少数的女子,真需要爱 情,其余多数的女人,她们就都如何聪明,懂得到用各样方法去侦察向她要好的男子的门 户与事业。还有另外一种女人,就都如何蠢笨,只晓得让一 个机会内的男子随意用热情攻 袭;结果则在征服下归了那她怕他还比爱他成分还多的男子。他,让人挑选既已决不会及 格,征服人又缺那无耻无畏的勇气,凭什么敢在对女人事上乐观? “然而我有长处,这长处也将有女人需要这个,”他想着,又稍稍自慰了,“女人不 是一个样,也象鸭子不是一个样那样:不住溪不见过水的鸭子,也许不欢喜泅水,倒欢喜 上树。这哪里能断定这个女人不是一个特别性格的女人?” 他唯一的又很可怜的,是希望女人中也有特别的,而这特别的意义,又似乎是不要他 去爱,她也将来纠他缠他,撒赖定要同他要好。也许是有!也许他这时所遇的就是这样一 个女人! 命运安排中使这个无聊汉子要更多一点苦,这女人恰恰从后门夹了书去上学。听到门 开时,他把脸贴到窗上去,就见到这女人打下面弄堂过身。从窗中所见的女人,却不是全 体。 一件青色毛呢旗袍把身子裹得很紧,是一个圆圆的肩膀,一个蓬蓬松松的头,一张白 脸,一对小小的瘦长的脚干,两只黑色空花皮鞋。是一种具有羚羊的气质,胆小驯善快乐 的女人。是一个够得上给一个诗人做一些好诗来赞颂的女人。是一个能给他在另一时生许 多烦恼的那种女人。 他想在这个印象上找一点毛病出来,譬如说,年纪大,脸上有雀斑,或者胸部不成形, 或者臀部发育过火……想在这毛病上提出一点自尊心,却不能找出。从走路上,他想看出 这女人是个阿姨之类的女人来,好莫在心中太难过。可是这女人的俏处美处,却有一半是 在走路的脚步上。那么轻盈与活泼,那么匀称,都只给他更相反的一些希望。 这样一个好女人,住的地方去自己住处又只是那么一丈二尺远近,真是一具使灵魂也 不忒安宁的闹钟啊! 先是自伤着,这时却又睁大了眼睛,作起许多荒唐的梦来了。 他想到同这女人认识以后的一类事:他想到他将使这个女人如何搬家搬到一个好一点 的房子里去。他想到帮助这个女人,使她在念书中不受生活上压迫。他想到这个女人将来 可以同他在一起过生活,而这生活又是很充裕,一切满足的。 他又想到他将来会为这女人——那当然算是他的妻——写一 本长长的小说,大致超过 一切目下的长篇小说,从这小说上她成了一个不能老去的美丽漂亮人物,以后社会上许多 人都把他们生活拿来作谈话资料,他却便把这小说得来的一千块钱稿费为女人买顶精致的 画具,以及一个值四百块钱的提琴,女人自然就常常用这个提琴为他拉有名的外国曲子, 让他坐在大写字台边一旁写小说一旁听。……他且想到他那个时节两人来说当初相识的事。 “是的,我要问她第一次见我是怎样一种心情!要她说她怎么就爱上了我!那自然只抿了 口笑。然而一定要说。然而一定不说,只是笑。那笑的神气,就值得在颊的左边右边亲一 百次!” 他想到妻的笑着的神气,却在瘦瘦的颊上漾着枯涩的笑容。可怜的样子,在他心中不 但爱情温暖着的家庭已完成,他把小孩子也在最短一瞥中培养到五岁了。 ……新学得吸烟,就把一支大炮台用小牙烟嘴吸着,小东西来了。去,爸爸要做事, 为去学阿丽丝游我们苗乡里时的故事啊!不肯去,则罚坐在桌边,为爸爸数稿子页数。………… 还应当有一个女儿,小洋囝囝那么爱娇,为小东西找一个妹妹!是的,哥哥五岁则妹妹三 岁,是这么才合式! 怎么样就同这女人好下来,他忘了。 三 他自己伤起心来了。无缘无故的,只伤心。心中酸着,辣着。他要哭。要揉打自己, 要嘲弄自己以后又来可怜自己。在一种已渐成了规则的浪荡生活上,忽然加上一件把心神 搅得无主的事情,这事情过细研究起来且正若是自讨自找,他为了俨若悭吝这荒唐梦境所 耗的精力,就在要求与牺牲上生出赔本的难过起来了。 是赔本的事。 就是那么单想,单恋,来在脑中结成若干崇楼杰阁,若干喜剧与悲剧,若干眼泪与缠 绵,以及一切有家室人有爱情人的痛苦与欢乐,把实际权且抛开。但眼睛一睁,当面站的 就是一个圆脐形的墨水瓶,墨水瓶,是这梦与墨水瓶,只是两个敌人。在势便难于两立。 做着梦下去,墨水瓶上便只合积上一层灰,墨水也只合慢慢起了沉淀,下月的用费便成问 题了。使墨水瓶能尽其天职,终日把那枝形同僵蛇的樱桃枝笔杆周旋于墨水瓶与白稿纸之 间,则这梦已破碎到成了小片小粒,——是这样,一面写着一点什么小说,一面让邻家一 些俨若含有恶意的软语轻歌摇撼着这不安定的灵魂,这又将成什么生活! 在损失上去计划,是这个人所不惜时间划算的。 在光明美满的梦中他发见了一种自己终不能忘了自己是在做梦的苦楚,这个使他自馁 下来,想找另一条路走。走另一条路,便是他应当学一个骑士(恋爱中原是有骑士风味一 类人者),学骑士,便是说他应卤莽一点,脸厚一点,怎么设法先试同与这女人接近。 也许是这样作去,这梦的基础就居然稳固了。也许这样作去是给他勇于自保的一种好 方法,前进既有了阻碍,则急流勇退不失其为明哲。 然而焕乎先生能成其为骑士或明哲不?全不能。 他想如此还不如死了吧。也不会真如此轻易死的。然而想。 “想到死”,凡是一为了类乎这种麻烦便要想到死,是成为生活上必需的一种思想了。 从死上,于是到怎样难受的创处。把手指按到腰或头的某一部分,被按这一部分便灼着烧 着。于是便俨然一具尸骸的陈列。于是第二天便有若干混账东西,装作朋友来为开追悼会, 或在报纸上做成若干追悼专号的文字,结果则好了一些曾花了些钱买有他小说集的市侩,…… 就为了不能尽让这些人赚钱,便应好好活到世上了。好好活到世上啊,那为女人也就暂时 莫过分从好奇中来悲哀吧。 不过到另一阵儿,仍然就应得要从这可笑的思想上救出自己! 不死,那怎么来活,还“好好的”?结果是想还是想,悲哀也还是悲哀,到悲哀抵挡 不来,又想死,仍然也让它想。所以放心的是决不会因仅仅想到就能去做,想到不一定能 做。 “在笑”!这是与先一段思想距离一点钟以后的事。 就听到一种笑声。轻倩的,娇的,甜的,以及近于在谑戏中被谁拧着扭着挣扎不来的 纵声的笑。这笑声,影响及呆坐在桌子前的焕乎先生,比吃酒还容易醉。——不,这是说 比嗅着酒还无可奈何。当一个酒徒把一种好酒置在鼻下闻着时,感觉到要喝要咽的欲望 (至少是要抿一口),连抿一口也无从的嗅着,真是无可奈何! 这女人或者是从前面大门回的家,不然那走路声音,从衕子口到门前,是那么长长一 段,他总不会不知道。也许又是另外一个女人,因为这笑声的放纵竟似乎不应出于那女人。 即或是另外一个女人,这笑声也很可爱。 “不拘是谁一个的笑声,总之全是作孽!”他想着,“若我是一个女人,我就不乱笑, 因为我明白在随意一笑中,即或不是当面,所能给另一个男子的痛苦也就很大!” 然而笑者还自笑,不到一会且轻轻唱起歌来了。 一个年青男子的趣味,在女人的不拘某一事上总比在许多事业上还固执。焕乎先生就 是那么一个年青人。他把所应作的事全搁下不干,一个下午全在一种听隔壁戏中消磨了。 日子是这样消磨,与在一个电车上消磨究也无多大分别,不在此呆就跳上电车,让一 个车匣子把自己从静安寺搬到靶子公园,一趟至少将近花一点钟,来去既当加倍,则应在 两点钟左右了。花两点三点,到电车上坐着,去看一切人,与一切货物房子,并嗅一切女 人身上的香味,及一切男子的臭味,这已作过无数次,似乎也应换换方法了。如今则所换 的却近于意中所选择下来的一件事,不过假使是下文还能如意中所选择,那焕乎先生将成 另外一个人的。 这另外一个人,将把幸福与苦闷揉成一个生活,这生活是因来到这上海而得的一种事 业,事业的继续把自己就变成另一个人,……只有天知道这样一件事! 这生活,如果如所摹拟的继续的下去,那真是一个荒唐不经的梦了。在不拘谁一个人, 总能如所希冀去做吧。到焕乎先生,则将成为一个笑话同一件喜剧。他要的是生活,随到 生活后面的一切责任初初还不曾想到。譬如同一个女人玩一次的代价,至少是献殷勤花十 二天,用钱二十元,写信八 次,(也有本不必要的,但那是什么样的命!)他并不缺少空 闲,也有钱,可是这方法,真是一个“大举”!他会设什么方法使一个女人陪到他去上卡 尔登看一次卓别麟的马戏?他会设什么法要人离得他近一点?他能想什么方法把自己靠拢 不拘谁一个女人一点? 要,那是要的。他就只知道要,还学不到怎么就可得到这东西。女人是那么多,正象 是随处都有碰触肘子的可能,但要他认真去撞一个女人,那撞法在他便成为一件难事。不 合宜也罢,就在顶不入时的方法中,仍然就有无数女子长年陪到一个陌生男子睡觉了。在 他的情形中无一个女子不象是不配同他生活,但把自己接近女子方法用到新旧两种女人中, 则似乎都不相宜。结果则需要自是需要,想要而不能得的难堪也几几乎成为一种平常义务。 这义务,如今是轮到为对窗这女子尽的时候了。 “是这样,那就多么好!是那样,那又多么好!好是好了,然而,… ”接着,他便 自己如同与另一个他说,“全都好,失也罢,得也罢。朋友,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样去把 这一件事成为两边都引为责任的时候!” 问题仍然是要另外那个女人知道。就是尽她笑话,也得明白才好。 尽她笑话,正是,假若这一边,所有的热情,全用了一 种乡下礼节送过去,在那一方 又正是一个顶瞧不起这类男子的,那才真有笑话讲! 从笑话上他便看见了他的一个失败以后的未来日子。那时这女人,正拿着他写满了蚊 子头大的字的一纸自白,笑着递给她那个原有的情人。 于是男子也笑。 男子且说话了。 “胡闹!一千个无聊加上二十个混账,成为这样东西!” “是啊!在先,见到他,常常有意无意的从那个窗子口露出一个可笑的头来,我就为 这个心里怪着,不知道还是一个痴情汉子咧。” “痴情汉子”,那大概是吧。在那女人口中,这样称呼恐怕是顶相宜了,夹一点嘲弄, 一点可怜,一点儿恨。然而全无爱的意思。且那男子至少是同情于这一句批评。男子或且 说,“痴情汉子?”把这句话加上一个疑问符号,那是更合于一个被保护者受人无理取闹 时其保护者从冷笑中说出的口吻了。男子或且应该采用一些本地土产骂人言语,赠给这痴 情汉子。 男子,这是一个情敌! 焕乎先生在这个虚空的情敌身上,把价值估计下了。 … 白脸,长身,穿青色洋服,有着那通常女子所爱的一种索俐习惯,以及殷勤的天 才。还有钱。虽然这女子的情人应是一个穷人,因为女子象并不富,但一个穷女子并不妨 有一个有钱男人。 … 这男子,就是在美术学校与她认识的。怎样就认识,自然也不出于平常的几种。 到认识,于是她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成为她的情人了。 … 他在她欢喜的时候必定很放肆,作着一个年青男子对于女人所作的平常事情,她 为此便更欢喜。 … 他必善于作伪,会假哭假笑,会在认错时打自己嘴巴以取悦于这女人。又必能赌 咒,用为坚固他们爱情之一种工具。 … 她见他一事不遂意,脸上有忧愁颜色,必用口去亲他哄他,使他发笑,于是他在 这样胜利下就笑了。其实这就是假装,他为了试验女人的心,常常是如此作伪的。 … 男子家中必定家里已有了太太,且曾同别的妇人恋爱过了,可是在她面前他会指 天誓日说自己是黄花儿,同她恋爱是第一次。 … 这男子,在口上必用着许多好话,在行为上用着许多柔驯,在背地里又用着许多 鬼计,来对付这女子! 焕乎先生愤然了。愤然于此男子之坏,且以为女子因怕这男子,是以明明不满意这关 系,也不敢另外再来爱谁,他想象她必定有时候是以眼泪为功课的一个女子了。他又想象 她是曾想到自杀,且终于还真去尝试这自杀方法,不过到后却为这男子阻拦,且为男子所 威吓,只有委屈下去。 “一个该杀的男子!一个滑头!一个— ”那一边,忽然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戛戛 唱着革命歌,焕乎先生心中矍然自失了。料不到,当真就有一个,且是一个革命者!一个 这样青年给占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子,焕乎先生自己便又看出自己落伍的可怜情形起来。 四 “我问你,对面那个女人— ” 那房东老太顶知趣,懂到当一个年青男子打听不相识的女子时,所欲明白的是些什么 事,便贡献了焕乎先生一些作梦的新材料。 第一是学生,第二是学音乐的学生,第三是同了一对年青夫妇住此,她住的便是这亭 子间。房东老太婆还很谦虚的说所知道的不多,以后当代为问询,但焕乎先生已心满意足 了。他要知道比这个更多,也是没用处的事。他只要明白所估计的不差到太远,便已算是 够了。 当到老太婆一出房门,他便自言自语“自己的错误,多可笑的一种错误!”他因为记 起在另外一个时节听到那个男子的说话声音,才了然于刚才唱歌的那一位即对楼另外一女 人的男子,便马上又心中若有一种希望在动着,这希望,为了到凉台上一看的结果,且滋 生长大,又渐到以前一般情形了。 上到凉台上去,是下午十点左右光景了。望到街上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星光。但焕乎 先生注意的是那对巷亭子间的窗。 窗子是关着,然而玻璃可以透过见到房中一切。他见到的是一种类乎特为演给他看的 剧之一幕。先是房子空空无一 人,只能见到一张写字桌的一角,以及一张有靠背的平常花 板椅。人是到那一边临街房子去了,在那一间房中则厚厚的白窗帘,遮掩了一切动作。所 无从遮掩的是灯光与人声。大致人数总在四个以上,其中至少且有三个以上女人声音。唱 着不成腔的歌曲,且似乎在吃酒,豪兴正复不浅。女人中他算着必有她在。 象一个花子在一个大馆子前的尽呆,焕乎先生所得的是惆怅而已。然而这惆怅,到后 转成说不出口一种情形了。是为了那亭子间房中有了一个人。这便是日间所见的主人了。 第一眼使焕乎先生吃惊的,是这女子若有重忧,又若疲乏不堪。 白白的脸在灯光下辉映着,似乎比白天所见更白净了。剪短的发蓬成一头,且以一只 手在头上搔着。一坐倒在那张椅子上后,便双手捂了脸伏在桌前了。 人是纵不在哭泣,已经为一种厌倦或忧愁苦恼着,想要哭泣了。 这样的情形,若是在白天,焕乎先生所想到的,必定以为是为那所悬想的男子欺骗伤 心,故独自在此暗泣。但此时却以为另为一种事了。另外一种事,谁能说不正是思量着一 个男子作着那荒唐的梦而伤心呢。又谁能说不正是感着一种身世寂寞与孤独而难过呢。总 之是有着痛苦,一个女子的苦痛,在对男子失望与想望两事上,还有什么? 若果是事情所许可,焕乎先生便能凭借着一件东西沿着过去劝慰。他自己是觉得太应 在一个女人身上尽一点温柔义务,故这时便俨然又以为是一个机会了。真算是一个很好的 机会!不到一会儿,房子中已有了三个人,全是年青女子,看情形,便知道是他所揣测不 错,是来劝慰这女人了。 女人在一种牵扯中反而更放赖了,只见其用手捶桌子边,头却仍然伏在桌上不起。声 音无从听到,看样子则女人已大声哭着了。 怎么办?真使一面焕乎先生为难! 看到那种混乱,焕乎先生便着急万分。只愿意把自己搀入,作一个赔礼的人。即或是 过错在女人,他也愿意把赔礼作揖的一切义务由自己荆他觉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 善,他愿意以不认识人的资格来用一种温柔克制了那眼泪,即或只此一次的义务! 看到这种种,却终无法明白这事的原委比见到的稍多一 点,焕乎先生忽又为自己难过 起来,感觉到别人即或是相打相骂也仍然是有一个对手,自己则希望有一个人发气发到头 上来也终无希望,便不能再在凉台上久呆,顾自百无聊赖转回房中了。 且想着,一个大学生,与酒与眼泪连合起来,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为这女人又制成一种悲哀成因。他把这悲哀安置到一件类于被欺被骗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个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设想那类男子,把热情攻破了她最后那一道防 线,终于献身了。到最后,她却又从友朋中发现了这男子在另一个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 情,于是……该杀!…… 假若这男子这时正在此,焕乎先生的义愤,将使这男子如何吃亏!他想,“是的,这 样人实应在身体上得一种报应,才能给作女子的稍稍出气!”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无从为 一个人报仇,但她要的若是补偿一类事,他却可以作到的。 ? 什么地方有一个被人欺骗的女子,要来欺骗男子一次,或从一个痴蠢男子方面找到报 复么? 尽人来欺骗,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女人啊! 至于身为女子,在社会上来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头作揖,终于被骗,那又正是如何 平常普遍! 在悲悯自己中,焕乎先生又想到这样徒自煎熬为赔本之事,便睡。 五 凉台上,常常有焕乎先生,徘徊复徘徊,望四方。 凉台为房东老太婆晒衣之用。当头全是一些竹竿。太阳好,焕乎先生把自己被头也拿 了出来,晾在架子上。把被晾在架子上,把自己留在凉台一角,同是在让太阳晒而已。 冬天太阳虽热,能如在对角小晒台上横横一根竹竿子上的一双长丝白袜之使焕乎先生 心热?望那一双白丝袜,则焕乎先生便如在同炉边。然而假如此时照得是六月毒日,则这 去身不到一丈远近之女人脚上物,便又成为一把绸遮阳了。 单单只是一双袜子,也便知道美的全体的陈列到眼前,焕乎先生是太善于联想了。 把眼望四方,则望见的是突突作声的各色汽车奔驰,汽车中大半坐的是女子。女子, 则焕乎先生又把思想移过来,到那一双白袜子的主人了。 那么近!相距的是不到一丈,(然而心的距离真不知正有多远!)在平常,一对情人, 一对夫妇,同在一个大房子中,不正常常有离开一丈两丈时候?如把这两间房子,与一条 甬道圈在一处,不是还比别人寝室小?但是如今却如此隔膜,如此不相关,俨然各在一世 界。虽在这一世界上的人如何愿与另一世界人认识亲近,而另一世界人倒象全无知道可能。 焕乎先生在此时,便想到自己欲伟大而实渺小的情形,不知如何措手了。 在往常,这人与人隔膜,是使焕乎先生想努力成一点什么伟大东西的引子。他想若果 能在这隔膜的上面找到一种相通的机会,那就好。文字是一把破除人间隔阂的刀,他是信 这一句话。然而他这时,是把这目下的欲望来写一点什么小说,还是直接写一封足使这女 人感动的情书? 不拘是何种,总之因这欲望的驱使,他将在一枝笔上发泄他这一腔奔放的热情,那是 一定的。 坐到桌边后,笔是拿起了。然在两者中他不知道选择的是哪一种。 时间便在他呆子一样的占据桌前情形中,一分一秒过去,要作什么全不能作的焕乎先 生,到后在房东老太婆到门边嘘嘘作声时,他便喊老太婆为他拿饭上来。 饭是吃过了,又无事。在这一边虽无可作为,那边亭子间的灯光却已明亮,歌声轻轻 的,缓缓的,越唱越起劲,正象有意来诱引他一样。真是一种难于抵抗的诱引!渐渐的, 这歌声,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从凉台上望对面灯光,则灯光下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是为谁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为房中另一个人,或者为她自己,或者就正为 这个露立在凉台上让风吹的傻汉子。可是这轻轻的缓缓的歌声,在焕乎先生耳边宕着摇着, 不问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种影响,这影响便是使他难过。 把许多问题到心上来过堂,问了又问却不能自己开释自己成为一个清白人。站到这里 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过虽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 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愿意别人知道,站到这凉台上真不明白是出气好还是不出气好! 连出气与否也成为一问题,则其他类乎直接麻烦人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了。 假若说,这是一幕喜剧或悲剧,恐怕自始至终也只能这样闭幕,我们的主角,所能的 就是这类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实可以再热闹,也只能这样终场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为朋友劝告见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总是在心上,不 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虽略略对离开这个地方难过。 要忘也无从忘的结果是一有机会过霞飞路时节,他便绕道走善钟路,到旧居停处去问 有信没有。 问房东老太婆,他知道人还是在现地方,每日上课与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 就只此。窗帘是似乎常常开着,常常的开,则焕乎先生之惆怅又可知。 “搬回来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么劝着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后却又说:“很费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终于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焕乎先生不会把这个女人从心中开释的。梦还是做下去,只是不思 量可以从两边凉台上互相说话了。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或人的太太 沈从文 天气很冷。北京的深秋正类乎南方腊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气管的阔人外,一般 人家房子中是纵冷也还不能烧炉子。煤贵还只是一个不重要理由。不烧炉子的缘故,是倘 若这时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风雪来时,就不好办了。 因为天气冷,不拘是公园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园的不一定是为了到公园 来看花木,全是为看人,如今又还不到溜冰季节,可以供一般多暇的为看人而来的公子少 爷欣赏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园生意坏下来,自然而然的了。 公园中人少,在另一种地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潮与 “电影院”。 这个时候是下午三点时候,大街上,一些用电催着轮子转动的,用汽催着轮子转动的, 用人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用马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车上载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 是因为无所事事很无聊的消磨这个下午而坐车的。坐在车上实际上也就是消磨时间的一种 法子。然而到一个地方,一些人,必定会为一些非本意约定下来的事情下了车子。当从西 四牌楼到东四牌楼的电车停顿在中央公园前面,穿黑衣的大个儿售票员喝着“公园”时, 有两个人下了车子,这情形如出于无可奈何。刚下车子走不到五步,卖票人嘘的一声哨子, 黄木匣子似的电车又沿着地面钢轨慢慢走去,运载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车的是一对年青夫妇,并排的走进了公园大门,女的赶到卖票处买票。 同是卖票人,在电车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象连搔痒也找不出空闲时间。公园中 的卖票人,却伏在柜上打盹。倘若说,那一个生活是猴子生活,则这个人真可说是猫儿生 活了。猫儿的悠闲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无事可作。 女人象是不忍惊醒这卖票人模样,虽把钱包中角子票取出,倒迟迟的不去喊他。 “怎么?”男的说。 “睡着了。” 于是两个人就对到这打盹的隐士模样的事务员笑。 一个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着从大衣的袋子里掏出一 面小小镜子如同时下女人模样 倚在廊柱间对镜自得,见到有人来,又见到来人虽把钱取出却不卖票,知道是卖票人还未 醒,就忙把镜子塞到衣袋里去,走到卖票门处来:“嗨,怎么啦!” 给这么一喝,睡着正作着那吃汤圆的好梦的卖票人,忽然把汤圆碗掉在地上,气醒了。 巡警见了所作事情已毕,就对这一对年青人表示一个极有礼貌的微笑,走过收票处去了。 “一碗——两碗?”他还不忘到汤圆是应论碗数,把入门票也应用到“碗”的上面。 这人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是两张。”女人对于“碗”字却听不真,说是要两张。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黄色票券一 面说着在头脑中已成习的钱 数的卖票人,用着令人见了以为是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神气。望买票的一男一女,在卖票人 心上,在这样时节来到这地方的,总不是一对正式夫妇,就用一个惯用的姿势,在脸上漾 着“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这微笑,且在巡警脸上也有着,当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给那 长脸巡警时,就全见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种意义的笑。 把票交了后,一进去是三条路,脚步为了在三者之间不知选哪一路最合意于他,本来 走在先一点的她就慢下来了。两人并排走,女的问:“芝,欢喜打哪一条路?” “随你便。” “随你便。”她似乎为这话生了点小气,却就照样又说转去。 “那就走左边。” “好。” 他们走左边,从一个寂寞无人的廊上走到平时养金鱼地方,见到几个工人模样汉子正 在那里用铁丝兜子捞缸里的鱼,鱼从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温室的小缸里去,免得冬天 冻坏,就停下来看。 “鱼全萎悴了,一到秋来就是这样子,真难看。”女的说,说了又去看男的,却见男 的正在用手影去吓那鱼。但又似乎听到女人所说的话,就说“那我们走罢”。 于是他们俩走到有紫牡丹花处的水榭。牡丹花开时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数。这时除了 他们俩,便是一些用稻草裹着的枯枝。人事变幻在这一对人心中生了凄凉,他们坐在这花 坛边一处长凳上,互相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上,也是已经把那春天在一种红绿热闹中糟蹋干 净,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虽然两人同时感到此种情形时,两人都不期而然把 身靠拢了一点,然而这无法。身上接近心更分开了。分开了,离远了,所有的爱已全部用 尽,若把生活比着条丝瓜,则这时他们所剩下来维持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络了。这感觉 在女人心中则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为更清楚这情形,一面恋着另一个人,一面又因为这 眼前的人苦恼的样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欲与理智搅在一处,不知道所应走的究竟是哪 一 条道路。她能从他近日的行为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事多少有些了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 常在外面朋友处过夜,这事在她眼中便证出他所有的苦恼全是她所给。他在一种沉默的忧 郁中常常发自己的气。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将怎么样?她将从一种肉 体生活上去找那赔礼的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去认罪?在肉体方面,作太太的是正因为有着 那罪恶憧憬的知觉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觉热爱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 于断定是她已背了他在第二个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样的事,因为抱惭才来在丈夫面前敷衍的 心也更显。流着眼泪去承认这过错吧,则纵能因此可以把两人的感情恢复过来,但是那一 边却全完了。若在这一边是认了过错,在那一边又复每一个礼拜背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私 会,则这礼是空赔,更坏了。 男子这面呢?想到的却是非常伤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过于难过的脾气,使他 关于这类话竟一句不提。隐隐约约从一些亲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为这痛苦是 痛苦过两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从脸貌上给了太太以一 点苦恼以外,索性对并不必客 气的太太十分客气起来了。在这客气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这心中隐情对 他客气使他难过一样。 她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受着大的苦恼,他也知道她是为一 种良心苦恼着:两人在这一种 情形下更客气起来。但在这种客气下,两人全明白是在那里容让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这样,就分了手罢,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则纵不分手,所有的 苦恼,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况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 他们结了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这结合的当初,虽说是也正如那类足以藉词于离婚的“老 式家庭包办”法子,但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美丽身体,互相粘恋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 中全是在一种健康生活中过了,全没有可以说分手的原因!倘若说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点 事务是以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过另外的一个他爱她会比这旧伴为好?且作老 爷的,虽然知道她是如所闻的把另外一人当了情人,极热的在恋,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 爱那情人未必能如爱自己的深。明知她爱别人未必如爱自己的深,却又免不了难堪,这就 正是人生难解处,也就是佛说人这东西的蠢处。 一个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为一种烦恼变化到怎样,然而他能在自己发昏中 看出别人的一切来。一个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别的愁苦的人,这事实,要一个曾经苦过 愁过的人就能举出证据来了。他便是这样。他见到她为种种事烦恼着,虽也能明白这烦恼, 一半是为自己作老爷的嫉妒以及另一个男子所给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为一种良心引出的 烦恼,就使他非常可怜她。 为怕对方的难堪,给一种幽渺的情绪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这事。全不提,则互相在 心中怜着对方,又象这是两人的心本极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个没有可以到另一个人处去的日子,寂寞在家里,老爷从一些言语上 知道别的地方决没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觉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劝到公园来。到了公园, 两人都愿意找一点话来谈,又觉得除了要说便应说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胀破血管的话以外 再无其他的话。 柳树叶子在前一个礼拜还黄黄的挂在细枝条上,几天的风已全刮尽了。水榭前的池子 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结冰了。他们在那里当路凳上坐着,经过二十分钟却还无 一个行人从这儿过身。 作太太的心想着,假使是认错,在这时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轻轻的哭诉过去的不对地 方,马上会把一天云雾散荆然而她同时想,在她身边的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将有说有笑 的,所有对老爷的忧愁也全可以放到脑背后去了。 听到一只喜鹊从头叫飞过去,她抬起头看。抬起头才察觉他是象在想什么事情,连刚 才喜鹊的声音也不曾听到。 “芝,病了吗?” “不。” “冷吗?” “也不。” “那是为什么事不愉快?” “为什么事——我觉得我到近来常常是这样,真非常对不起你。”接着是勉强的作苦 笑,且又笑笑的说,“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才同你到这儿来玩。” 笑是勉强又勉强,看得出,话也是无头无尾,忽而停止下来的。 “我看我们——”她再也不能说下去,想说的话全给一种不可当的悲痛压下,变成了 一种呜咽,随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这样吧。我受不住了。人来了。叫熟人看着要笑的。 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 ”把泪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说,一面把太太的 头扶起,红着眼的太太就把满是眼泪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泪是一直向下流,象泻着的泉。 他不能这样看她的哭,也不愿把同样的情形给她看,就掉过头去,叹着气。 “你总能够相信我,我还不至如你以为我能作的事!” 听太太的话,也仍然不掉回头来。只答应说“是。我相信你。”又继续说,“我难道 是愿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别的愉快吗?我只愿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么计策来妨 害过你自由。你作你欢喜作的事,我不但并不反对,还存心在你背后来设法帮你的忙。不 过我并不是什么顶伟大的人,我的好处也许是我的玻一个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 会感到,你若有时能为我设想,你就想想我这难堪的地位吧。 … ” 他哭了,然而他还有话说。他旋即便解释他在这两月来的苦楚,是怎样沉闷的度着每 一日,又是怎样自恼着不能全然容忍致影响到她。总之他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还 在怎样的爱她,又怎样的要她爱,找了两个多月还不能得的机会,这时是已经得到了。他 的每一个字都如带得有一种毒,使她忍不住只想大声哭。 “我知道是我的错。”在男的把话说到结末时,女人说,“如今我全承认了。” “我并不是说你错。你做的事正是一个聪明女子做的事。 听人说是你同他来往,我就知道结果你非爱他不可。他有可爱的地方,这不是我说醋 话。一个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觉到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 你并不是完全忘了我。不过我说过了,我不伟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 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时便是去赴那约会仍然不伤心,怎么办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实心中已经爽然泰然了,他说,“你说你的吧,我们这样一谈, 一切便算一个梦,全醒了。”但他眼睛却仍然红着。他听她的话。她用一个已转成了喜悦 调子的话为他说。 “我明白全是我不对。认一千次错也不能赎回这过去行为。我看到你为我受苦,然而 我又复为你苦着的样而受更大的苦。我在这类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万事 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权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这世界上。我不恨别一人,只恨我自 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偏不能够见了可爱的男子时竟不去爱他。我又并不是爱了他就不 爱你,就在他顶热烈的拥抱中我那一回会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 多可怜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这事,不是令他伤心么?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离开那 个地方,但是我不能不为那谄媚的言语同那牙色的精致身体诱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 满意的事以后,我就哭,我想起一个人在办公桌上低头办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适 间用了五分的爱便在后来用一倍的恨。但这又没有用处。我不能在三天以后再来抵抗第二 个诱惑。他是正象五年前的你一 样全个身心放在我这边。他也并不是就对你全不置意。正 因了我们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怕见你。你们的友谊因为这件事完全毁了。他可怜 你,然而这消极的可怜不能使他放了我,因为不单他爱我,我也是爱他。我知道这样下去 不是事,就劝他结婚,没效用。你要我怎么办?他要我一个礼拜去他那里一次,我是照办 了。他要我少同你为一些小事争执,我是不在他说也就如此办了。他还要我爱他不必比爱 你深切,这里我不能作伪。我爱他,用我的真心去爱他,我在此时是不用再讳的。但一个 情人的爱决不会影响到丈夫身上。 爱不是一件东西,因为给了另一个人便得把这东西从第一个人手上取得。同时爱这个 也爱那个,这事是说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为你抱着时我当真有多回是想到他, 不过在他的亲吻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个时节还是只觉得正因了有他,我对你成了故事的 新婚热情也恢复了。我感觉到有一 个好丈夫以外还应有一个如意情人,故我就让他恋着我 了。 … ” … …  一切都说了。一切的事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下他听完了太太的诉说。他觉得他先所知 道的还不及事实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会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说完。两人在这 样情形下都又来为自己的忍耐与大胆惊诧。他们随即是在这无人行走的冷道上并排走着, 转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并不作了别的不应作的事,我怎么说恕你?” “这事算一个顶坏的梦,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后我想我们两人便不会为别的— ”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听到这话,就靠着男的肩说这不是那么说。她又问他:“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说,她要他爱他。是的,一个太太爱上另一 个男人,也有要丈夫还跟到去 爱这男人的理由,这理由基于推己及人。然而他却答应照办了。 他们回家去吃饭时,象结婚第一年一个样子。但是她却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写信给 那个另外的他知道,还说以后再不必羞于见她的丈夫了。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在北京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喽罗 沈从文 “好,你做得真好!”说话的是个小伙子,脸儿白的,身个儿在他年龄上算起来是高 了点,但这山竹笋子抽条样的发育,却形成了他的美观。他是在夸奖我哩。 什么样东西做得真好?我不说,看大家猜。 有人会说这是在讨论文章。不是的。关于这人同我的一 切,到此时,本身已成一段故 事了。让我来说这个故事吧。 那时我正在用一把笨重方头凿子雕琢一个木人头。我不瞒你们,在过去我的某一时代 中,我对于一个木匠的兴趣,是比拿笔真要感到好玩许多的。若果机会给了我另一条路, 也许我这个时节,已在我们乡下做了多年专门雕佛像的大师傅了。我承认我的才能若果是 向雕刻那条路走去,比之于做文章也还容易见好一点的。这不是自吹。但是,到如今,你 就送我一把德国式的精致方头凿,一段削得四四方方材料合式的洋橡树,我可不能雕成木 傀儡的样子了。时间隔久了,我把我的手艺全丢了。如今我是只能拿笔来雕这社会各样面 孔形象的一个人,且总雕得不如意。我想起过去,真有点儿惨。 我是一匹肥羊,别的人是这样硬派下来的,其实并非征求了我同意。正经话,我成了 “肥羊”了。这名词,象有点滑稽。每到冬天我们住在北京不拘那一块地方,不是都可以 见到一群或一只毛长长的身体胖胖的绵羊么?有些人,无事闲着闷得慌,走到东四、西四 或别的有小馆子的门前,不是就有杀羊剥皮的热闹给瞧一个饱么?我就是那类羊。虽然我 身体还比如今瘦小很多,但人家是把我当羊看待的。不一定剥皮,也不一定要杀,但只一 种,吊上山来。家中不出钱,可不成。其实照我的意思,象近来常常因了馆子不赊账的缘 故,终日要挨饿,到了节期又得躲到街上去,怕见寓中掌柜的脸孔,倒不如那时在山上做 肥羊,受他们喽罗善意的款待,每日用白煮鸡汤泡大米饭吃,日子好过的多多了。我相信, 除了少数卖卤鸡铺子中的人或者比我多吃了些鸡以外,我敢说,我那年吃的白鸡比任何人 都多!每日吃,过早是,午饭是,晚饭是,消夜也是,一直吃五个多月。若是家中不即赎 我,恐怕我还要吃一百两百鸡,那是无疑的。我不明白别一个被山上大王硬派为肥羊的人, 关在山上时,是不是也有这样款待。 实在说,结果,家中只花五百串钱就放我下山转回家。照近来鸡的市价来作价,以每 日一公一母两只鸡来算,我就已经扳本了。就是住公寓,半年来,也就不止此区区数目。 还有一件事,我得在此说说的,下山回到家时,家中人见到都说我胖了许多。被人当成羊 看待,渐吃渐胖也是平常事。不过我的朋友住医院三个月,出来瘦得象猴子,使我想起另 一世界,又不禁神往。我是想找一句两句俏皮一点的话来批评这肥羊生活的,半天却觉得 竟无一处能令人引起坏的印象。山上大王气派似乎并不比如今的军官大人使人怕;喽罗也 同北京洋车夫差不多,和气得要你一见了他就想同他拜把弟兄认亲家,这我有什么法子可 想?我不是不明白我们做百姓的人,在过去,有被县太爷冤枉打了二十个板子,爬起身以 后,还应叩一个头,说是“谢老爷恩”;直到如今,也有随时颂扬政府官吏的义务。讽刺 了国家委任的官吏有罪,夸奖落草的英雄便有暗中宣传什么化的嫌疑。 但我没有法。当时我家中不敢请官家为我报仇,只是怕麻烦官家,并无别的用意。如 今,我倒很愿意先筹这一笔款子,送到山上去,请他们收容我,伙食比先前开得稍差一点 倒无妨,倘若是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五百串南钱,按最近北京洋价折合,约在一百二 十五块钱左右,这比我住五个月公寓用的房饭钱还要少好多。就是到西山卧佛寺一类地去 避暑,也未见得有那山上的凉爽。我眼前一点儿咳嗽病,一 到那有大王住的山上去,也会 自然而然告痊的。算起来,真是太划得来了。并且若是这种招待所在北京附近设得有,我 还要劝我的几个朋友不妨也去祝因为这样一来,不单我们便利,也省得警察厅许多的麻烦 ——做肥羊的人一多,公寓中住的人就会少,公寓中人一少,清查容易,就不怕再隐藏革 命党了。……有了,我得说我的故事,笔一纵,就溜到别的事上去,类乎在同法律开玩笑, 这是不对的。要我管理一 枝笔,不如管理一把凿的容易,我才说过了。请你们看我雕的木 傀儡吧。 这是一段柚子树。我在那上面刻了一个半身像。我暗中是传照朱五哥(二大王的名称) 脸孔下手的,不过脸部刻成时,我就觉得这全不象他,与田大哥(大大王的名称)反相近 了。相近,也不过鼻子同眉毛部分略相近而已。然而一为三傩见到时,就大声的笑,说是 “简直是大哥”。不久其他几人全知道了,围拢来看的结果,硬说是为大哥雕就的。体贴 人情的本能我是存在的,我将计就计,便说是特意描着大哥刻就的,不很象,但改正一下 或者就对了。 当大王让我在他吃饭的时节在他面前取样时,我把大王鼻子耳朵口及下唇的线全给修 正了。这一来,我想着我以后会成一个雕刻家,我高兴的很。我把家中母亲同大姐二姐忘 记了,只一心一意雕那段木头。我相信,设或当到那时像还不完工,家中就已派了帮工老 廖来赎我,我愿不愿走还无把握的。 眼看头是大体一定了,我就用力把那段木头按到膝上去,刻画肩部的衣襟。大哥头上 原是挂有一条银链子,我又小心小心去雕浮起那颈链。看的喽罗比我还出神,尤其是三傩 两兄弟,都不离开我,凿子一有毛病,三傩就差派四傩去磨。一 个外山喽罗来到这里时, 三傩就从我手上攫过那段木头去给人家欣赏,我从这中就得一些比喊我为少爷以上的亲热 体己称呼。 “三哥,你莫闹他罗,”四傩每每这样为我抵抗他三哥。这四傩,就是我所说的那个 白脸小伙子。我们是同村子人,先可不相识,到山以后他却介绍他自己给我。算是监视我, 实际上是比家中看牛小子还驯善,凡事同我在一起。他生来说笑的天才,却不为在山上做 了喽罗而失去。就是手同脚,也一点不见得同一个普通乡下人两样。虽是破旧的却干净的 衣裳,把袖子卷起到肘以上,配上那副苍白的常有笑容的脸,我想起一个表弟弟,简直全 都象。这小子,我一见他心里就似不受用。若是要研究我生活的全体,我是怎样认识美同 爱,我老实的说,就是他。由他身上我开了我自己生命的大门,放爱情进心中了。想来还 使人忸怩。在我同他到一处,有一次,因为上树去摘林檎子,我抱了他上到树桠去,我觉 得我是用抱一个妻的章法去抱他才应如此的。我私下就红了脸。至于他,是不是也在爱我, 可就不知道了。 有一天,我们在堡寨门前大桐子树下雕那木人头。 “好,你真做得好!” 四傩说了,对我笑。我是高兴那称赞我以外的笑容的。 三傩正从后坡下到庙里来,两肘平平的捧了大堆杂货东西,满头满脸全是汗。四傩从 他哥手上抢了一只大乌梨,扔到我脚边。 “这是大哥叫拿来的,四傩!” “那要什么紧?” 我见到这样,恐怕三傩发他弟的气,就想起身退他那只梨。四傩拥着他的哥的背, “快走吧,告大哥,二少爷吃了一 只梨子算那样事?” “四傩,我不渴,退他吧,”我跟上去。谁知这一来,三 傩倒说要四傩再拿一只梨, 且抓一些枣。 “……我这抱兜里有枣,你就为少爷抓点。”三傩是两手无空不能活动的。四傩听他 哥的话,就又从三傩肚子前大皮抱兜里抓出一大捧枣来。 我把木头放下,我们一同来吃枣。天气热,太阳晒得狗发喘,我们一同坐在梧桐下让 风吹,满地是枣核。吃了枣子又是梨,梨子酸得我们打牙战,谁说不是顶好消夏方法呢? “少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得,你是可以雕观音菩萨的。” 我就始终不明白,人这东西究竟为什么,一听到同他相好的声音就心中发痒!传说普 通雕匠各样佛能雕,惟有观音菩萨的法相,那是选人的。不单是这人得虔心,就是雕匠的 平素为人也就有关系。雕过观音的人死后升天不算数,就是生前这人不得好妻也得养出好 看女儿的。这是观音菩萨的报酬。但我心想我即雕观音,能得一个好妻就会比四傩长得更 好看么?是不敢信的。 我想到另外去了,便说错话,我说: “四傩,我可以为你雕一个,你保佑我好吧。” “我能保佑你么?”四傩微微的笑我已感觉到他保佑我能得到他的永久友谊了。 “你能的,四傩。你保佑我以后能得一个妻,象— ”“象陪到观音菩萨站立的龙女。” 他见我不说下去,就为我补足。 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女配善才”,是有主儿的。我想要四傩保佑我将来能得 一个同他一样好的妻,我怕说,不说了。 我们从雕像移到梨子上头去。四傩说了个故事。 他说梨,比这酸的也还有。过去不久大王同到他三哥到一个地方去请客(变一个说法 是捉羊),到大路旁摘了一个梨,差点把牙齿酸掉。大王一发气,拔出刀来把那梨子砍剁 得稀烂,还叫他三哥上树去摇落这一树梨子,免得后来又害人。 四傩说了四傩自己笑,我可不。 有什么可笑?四傩的话声音象唱歌。一个人,尤其是近来,我觉得一个年青的喽罗, 会有这样天赋的良善的美的一 切,我不笑,一点都不笑,当时就是这么的,我为这天工的 巧妙分配与奇怪的装置,我真要哭了。 我说,“四傩,喽罗这事业对你真不合,你怎不去学唱戏?” “这比唱戏好多了。” “将来你莫要做大王吧?” “我哥一做头子我就变成二大王— 但喊是应喊四大王。” “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读书去做官。” “做官比做土匪找钱容易点,是不是?” 我答应他是。当真是做官比做山上大王容易找钱点么?这是一定的。因为山寨里,大 王同喽罗,得来财物纵不是平均瓜分,也得算清数目按功劳分派,大王独吞可是办不到的 事。 至于官,则从中国有官起,到如今,钱是手下人去找,享用归一人,是又不单止找钱 有法律保障不怕人说了。但我当时说做官,可不想到找钱事上去。住在城中的孩子,他的 人生观,做官比做大王方便一点是真的。若是我是个喽罗,一定也是只想升大王,做喽罗 头子去。 麻衣相法我是从小就留心,运用到来观察四傩的将来,长的鼻子配上宽的额,是个翰 林相。 “四傩,你若是读书,将来怕要点翰林,中状元哪。” “靠不祝” “靠得祝我会看相的。你是个翰苑相。” 他不懂“翰苑”,但知道是上京去做文官的。他说他要考武举,中武状元。只要是状 元,武也好,文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就赞成他的喽罗生活了。(过了两年,我去做 官家的喽罗了,危险是一样,长年随同城里大王到处跑,钱可还不及四傩一半多。这只好 说是我的相就不如四傩。)这我得补说两句话,是关于我的性格的。因为爱逃学,逃到城 外大河钓鱼我才被人捉上山来当肥羊。这一来,初初自然是不惯,哭哭闹闹要回家。到后 看到在山比起住到家中时的自由,完全是两样,我在拘束中的放肆简直同一匹小马。对于 玩感到比饮食还重要的我,就怪自然怪舒服的打住下来了。 不是家中来赎我,纵让我逃走,我也不高兴去做的。地狱的名字,我看来,就是形容 私塾那东西,倘若孩子们也有地狱在的话。我是被先生发气青起个脸嗾我自己搬凳子过去 打屁股的刑罚吓够了的人,直到十五岁以后,遇到做梦还有时要哭,未必不就是过去的威 严刻在我心上的结果!到山后,书是不必读,玩,各样的野蛮粗糙的玩法,随意都可做, 且有一个内行的又合式的伴,我是在我自己世界中也成了一个大王了。除了用心去找新奇 一点的玩法以外一点事不做,又不怕谁个管教。人家完全把我当个客,对我很客气,按照 我的生活分派算一个总账,那一时,真是一段好运气。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地方露着野马 的性格,这便是那五个月自然教育的影响。只可惜是时间太短了,竟使我成一个有野性而 缺少那更要紧一点的呆气力的人,不然这时真去落草也并不算迟! 三傩的脸孔是个田字形,情形又象不曾耕过的山田,随意长了些头发同胡子,身体壮, 田里长的东西也比别人格外粗,按时除草也象不中用埃四傩呢,简直是个可以在打大醮迎 故事时装观音的模样。那样终日怯怯的略带病样的印象,永远没法把它从我的脑中消灭! 大王那木像,雕成后,送把大王,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有四傩的像,是雕在我的心上 的,我将带它在身边,到老死。 一九二七年九月作完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牛 沈从文   有这样事情发生,就是桑溪荡里住,绰号大牛伯的那个人,前一天居然在荞麦田里,同他的耕牛为一点小事生气,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后脚一下。这耕牛在平时是仿佛他那儿子一样,纵是骂,也如骂亲生儿女,在骂中还不少爱抚的。但是脾气一来不能节制自己,随意敲了一下,不平常的事此因就发生了。当时这主人还不觉得,第二天,再想放牛去耕那块工作未完事的荞麦田,牛不能象平时很大方的那么走出栏外了。牛后脚有了毛病,就因为昨天大牛伯主人那么不知轻重在气头下一榔槌的结果。   大牛伯见牛不济事,有点手脚不灵便了,牵了牛系在大坪里木桩上,蹲到牛身下去,扳了那牛脚看。他这样很温和的检察那小牛,那牛仿佛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认了错,记起过去两人的感情了,就回头望到主人,眼中凝了泪,非常可怜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说一句有主奴体裁的话,这话意思是,“大爹,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脚打坏,是昨天的事,如今我们讲和了。我只一点儿不方便,过两天就会好的。”   可是到这意思为大牛伯看出时,他很狡猾的用着习惯的表情,闭了一下左眼。他不再摩抚那只牛脚了。他站起来在牛的后臀上打了一拳,拍拍手说,“坏东西,我明白你。你会撒娇,好聪明!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打一下就装走不动路?你必定是听过什么故事,以为这样当家人就可怜你了,好聪明!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越长心越坏了。平时干活就不肯好好的干,吃东西也不肯随便,这脾气是我都没有的脾气!”   主人说过很多聪明的话语后,就走到牛头前去,当面对牛,用手指戳那牛额头,“你不好好的听我管教,我还要打你这里一下,在右边。   这里,左边也得打一下。我们村小孩不上学,老师有这规矩打了手心,还要向孔夫子拜,向老师拜,不许哭。你要哭吗?   坏东西呀?你不知道这几天天气正好吗?你不明白五天前天上落的雨是为天上可怜我们,知道我们应当种荞麦了,为我们润湿土地好省你的气力吗?… ”大牛伯一面教训他的牛,一面看天气。天气实在太好了,就仍然扛了翻犁,牵了那被教训过一顿据说是撒娇偷懒的牛,到田中去做事。牛虽然有意同他主人讲和,当家也似乎看清楚了这一点,但实在是因为天气太好,不做事可不行,所以到后那牛就仍然瘸着在平田中拖犁,翻着那为雨润湿的土地了。大牛伯虽然是象管教小学生那么管束到他那小牛,仍然在它背上加了犁的轭,但是人在后面,看到牛一瘸一拐的一 句话不说的向前奔时,心中到底不能节制自己的悲悯,觉得自己做事有点任性,不该那么一下了。他也象做父亲的所有心情,做错了事表面不服输,但心中究竟过意不去,于是比平时更多用了一些力,与牛合作,让大的汗水从太阳角流到脸上,也比平时少骂那牛许多——在平时,这牛是常常因为觑望了别处风景或过路人,转身稍迟,大牛伯就创作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字眼来辱骂过它的。天下事照例是这样,要求人了解,再没有比“沉默”这一件事为合式了。有些人总以为天生了人的口,就是为说话用,有心事,说话给人听,人就了解了。其实如果口是为说话才用得着,那么大牛小鸟全有口,大的口已经有那么大,说“大话”也够了,为什么又不去做官,又不去演讲呢?并且说“小话”,小鸟也永远赶不上人。这些事在牛伯的见解下是不会错的。   在沉默中他们才能互相了解,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谊就成立在这无言中。这时那牛一句话不说,也不呻唤,也不嚷痛,也不说“请大爹赏一点药或补几个药钱”(如果是人,他必定有这样正当的于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这牛并且还不说“我要报仇,非报仇不可”那样恐吓主人的话语,就是态度也缺少这种切齿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规矩做事,十分忠实的用力拖犁,使土块翻起。它嗅着新土的清香气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喘着气,因为脚跟痛苦走时没有平时灵便。但它一个字不说,它“喘气”却完全不“叹气”。到后大牛伯的心完全软了。他懂得它一切,了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聪明人装饰自己的言语。   不过大牛伯心一软,话也说不出了。他如说,“朋友,是我错,”也许那牛还疑心这是谎话,这谎话一则是想用言语把过错除去,一则是谎它再发狠做事。人与人是常常有这样事情的,并不止牛可以这样多疑。他若说,“已经打过了,也无办法,我是主人,虽然是我的任性,也多半是你的服务不十 分尽力,我们如今两抵,以后好好生活吧。”这样说,牛若听得懂他的话,牛也是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常常自信已尽过了所能尽的力,一点不敢怠惰,至于报酬,又并不争论,主人假若是有人心,自己就不至于挨一榔槌的。并且用家伙殴打,用言语抚慰,这样事别的不能证明,只恰恰证明了人类做老爷主子的不老实罢了。他们会说话,用言语装饰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语作惠,虽惠不费。如今的牛是正因为主人一 句话不说,不引咎自责,不辩解,也不假托这事是吃醉了酒以后发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这样字言作过一切岂有此理坏事的。他只是一句话不说,仍然同牛在田中来回的走,仍然嘘嘘的督促到它转弯,仍然用鞭打牛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惭,特别的用力推犁,又特别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说这罪过是谁想明白这责任,他只是处处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时又看到天气。   “我本来愿意让你休息,全是因为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这种情形他不说话也被他的牛看出了的。但他们真的已讲和了。   犁了一块田,他同那牛停顿在一个地方,释了牛背上的轭,他才说话。   他说,“我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养息一会,就会好的,你说是不是?”小牛无意见可说,望着天空,头上正有一只喜鹊飞过去。   他就让牛在有水草的沟边去玩,吃草饮水,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确确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会全好了的。他还没有把荞麦下田,就计算到新荞麦上市的价钱。他又计算到别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全都近于很平常的。他打火镰吸烟,边吸烟边看天。天蓝得怕人,高深无底,白云散布四方,白日炙人背上如春天。这时是九月,去真的春天不远。   那只牛,在水边站了一会,水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脚有苦痛,这忠厚动物工作疲倦了,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阳晒着,非常舒服的做了梦。梦到大爹穿新衣,它自己则角上缠红布,两个大步的从迎春的寨里走出,预备回 家。这是一只牛所能做的最光荣的好梦,因为这梦,不消说它就把一切过去的事全忘了,把脚上的痛处也忘了。   正午,山上寨子有鸡叫了,大牛伯牵他的牛回家。   回家时,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忧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着老规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脚快好,就是让凶恶不讲道理的兽医揉搓一阵也很愿意。   他呢,的确是有点忧愁了,就因为那牛休息时,侧身睡到草坪里,他看到它那一只被木榔槌所敲打过的腿时时抽缩着,似乎不是一天两日自然会好的事,又看到同那牛合作所犁过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开花,于是为一种不敢去猜想的未来事吓呆了,“万一……?”那么,荞麦价不与自己相干了,一切皆将不与自己相干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伐,想到的事完全是麦价以外的事。究竟这事是些什么,他是不能肯定的。总而言之,万一就这样了,那么,他同他的事业就全完了。这就象赌输了钱一样,同天打赌,好的命运属于天,人无分,输了,一切也应当完了。假若这样说吧,就是这牛因为这脚无意中被一榔槌。从此跛了,医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干,切成三斤五斤一块,用棕绳挂到灶头去熏,要用时再从灶头取下切细加辣子炒吃,没有别的意义,那末,大牛伯也得……因为牛一死,他什么都完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桩旁,到箩筐里去取红薯拌饭煮时的大牛伯,心上的阴影还是先前一样。   到后,抓了些米头子洒在院中喂鸡,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后脚缩短,大牛伯心上阴影更厚了。   吃过了中饭,他就到两里外场集上去找甲长,甲长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医。甲长如许多有名医生一样,显出非常忙迫而实在又无什么事的样子。他们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说话,他说,“甲长,我牛脚出了毛玻”甲长说,“这是脚癀,拿点药去一擦就好。”   他说,“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近来患脚癀的极多,今天有两个桑溪人的牛都有脚癀。”   “不是癀,是搞伤了的。”   “我有伤药。”这甲长意思是大凡是脚只有一种伤,就是碰了石,他的伤药也就是为这一种伤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后才说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结果。   他这样接着说:   “……我恐怕那么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这东西就对我哭,好象要我让它放工一天。你说怎样办得到?天雨是为方便我们落的。天上出日头,也是方便我们,不在这几天耕完,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个上半天我用的力气还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内,样子就很苦。它象怕我要丢了它,看到我不作声,神气忧愁,我明白这大眼睛所想说的话,和它的心事。”   甲长答应同他到村里去看看那牛,到将要出门,别处有人送文书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要办招待筹款,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   这甲长一面用一个乡绅的派头骂娘,一面换青泰西缎马褂,喊人备马,喊人为衙门人办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大牛伯叹了一口气,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来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两个真正讲了和,两个似乎都知道这脚不是一两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认错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脚,看那伤处,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来的平时给人揉跌打损伤的草药,敷在牛脚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规规矩揪尽主人处理,又规规矩揪回牛栏里去睡。   晚上听到牛*+草声音,大牛伯拿了灯到照过好几次,这牛明白主人是因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个圆大的头同一盏桐油灯从栅栏边伸进时,总睁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从不问它“好了么?”或“吃亏么?”那一类话,它也不告他“这不要紧,”或“我请你放心”那类话,他们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语,而他们却是真真很了解的。   这夜里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们的关系的。他用它帮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时候,它就将让另外一种人牵去了。它还不很清楚牵去了以后将做什么用途,不过间或听到主人的愤怒中说“发瘟的,”“作牺牲的,”“到屠户手上去,”这一类很奇怪的名字时,总隐隐约约看得出只要一与主人离开,情形就有点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诅骂同鞭打了。为了这不可知的未来,它如许多蠢人一样,对这问题也很想了一些时间,譬若逃走离开那屠户,或用角触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会许愿,因为许愿是人才懂这个事,并且凡是许愿求天保佑,多说在灾难过去幸福临门时,杀一只牛或杀猪杀羊,至少必须一只鸡,假如人没有东西可许(如这一只牛,却什么也没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价的从身上取出的精力),那么天也不会保佑这类人的。   这牛迷迷糊糊时就又做梦,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飞跑,犁所到处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则站在耕过的田里,膝以下皆为松土所掩,张口大笑。当到这可怜的牛做着这样的好梦时,那大牛伯是也在做着同样的梦的。他只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乌金光泽。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过斛上仓,竹筹码还是从甲长处借来的,一大捆丢到地下,哗的响了一声。而那参预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红站在身边,他于是向它说话,神气如对多年老友。他说,“伙计,今年我们好了。我们可以把围墙打一新的了;我们可以换一换那两扇腰门了;我们可以把坪坝栽一点葡萄了;我们……”他全是用“我们”的字言,仿佛这一家的兴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荣,或者是实际。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时样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写得有四个大字:“完全同意”。   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来,他比起没有做梦的平时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荞麦还不上仓,其次就记起那用眼睛说“完全同意”的牛是还在栏中受苦了,天还不曾亮,就又点了灯到栏中去探望那“伙计”。他如做梦一样,喊那牛做伙计,问它上了药是不是好了一点。牛不做声,因为它不能说它正做了什么梦。它很悲戚的看到主人,且记起了平常日子的规矩,想站起身来,跟到主人出栏。   他站起走了两步,他看它还是那样瘸跛,哺的把灯吹熄,叹了一口气,走向房里躺在床上了。   他们都在各自流泪。他们都看出梦中的情形是无希望的神迹了,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   到了平时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却在官路上走,因为打听得十里远近的得虎营有师傅会治牛病,特意换了一件衣,用红纸封了两百钱,预备走到那营寨去请牛医为家中伙计看玻到了那里被狗吓了一阵,师傅又不凑巧,出去了,问明白了不久会回来,他想这没有办法,就坐到那寨子外面大青树下等。在那大青树下就望到别人翻过的田,八十亩,一百亩,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师傅才回家,会了面,问到情形,这师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说:“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点,或打断了筋。”   “那是伤转癀,拿这药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药我家还少?要走十里路来讨这东西!把嘴一瘪,做了一个可笑的表情。   说也奇怪,先是说的十分认真了,决不能因为这点点事走十里路。到后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轻了,答应了包好另酬制钱一串,这医生心一活动,不久就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这名医有大城中名医的排场,到了家,先喝酒,吃点心饭,饭用过以后,剔完牙齿,又吃一会烟,才要主人把牛牵到坪中来,把衣袖卷到肘上,拿了针,由帮手把牛脚扳举,才略微用手按了按伤处,看看牛的舌头同耳朵。因为要说话,他就照例对于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种责难。说是这东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对主人随便把治人伤药敷用到牛脚上认为是一种将来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后是在牛脚上扎了两针,把一些药用口嚼烂敷到针扎处,包了杉木皮,说是过三天包好,嘱帮手拿了预许的一串白铜制钱抗到肩上,游方僧那么摇摇摆摆走了。   把师傅送走,站到门外边,一个卖片糖的本乡人从那门前大路下过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门前站,就关照说:“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场上有好嫩牛肉,知道了没有?”   “见你的鬼!”他这样轻轻的答应了那关照他的卖糖人,走进大门訇的把门关了。   他愿意信仰那师傅,所以想起师傅索取那制钱时一点不勉强的就把钱给了。但望到那人从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师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帮手肩上的制钱一串,他有点对于这师傅怀疑,且象自己是又做错了事,不下于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来。他以为就是这么随便扎两针也值一串二百钱,一 顿点心,这显然是一种欺骗,自己性急又上当了。那时就正有点生气,到后又为卖糖人喊他买“牛肉”更不高兴了,走进门见到那牛睡在坪里,就大声唇骂,“明天杀了你吃,看你脚会好不好!”   那牛正因为被师傅扎了几针,敷了药,那只脚疼痛不过,见寒见热,听到主人这样气愤愤的骂它,睁了眼见到牛大伯样子,心里很难过,又想哭哭。大牛伯见到这情形,才觉得自己仍然做错了事,不该说气话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话不说,以背对太阳,尽太阳炙背。天气正是适宜于耕田的天气,他想同谁去借牛把其余的几亩地土翻松一下,好落种,想不出当这样时节谁家有可借的牛。   过了一会,他不能节制自己,又骂出怪话来了,他向那牛说。   “你撒娇就是三只脚,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么可说呢?它并不是故意。它从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当忙的日子中休息,而这休息还是“借故”。天气这样好,它何尝不欢喜到田里去玩。它何尝不想为主人多尽一点力,直到了那粮食满屋满仓“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脚不行了,它何尝又说过“我不做”“我要休息”一类话。主人的生气它也能原谅,因为这,不比其他人的无理由胡闹。可是它有什么可说呢?它能说“我明天就好”一类话吗?它能说“我们这时就去”一类话吗?它既没有说过“我要休息”,当然也不必来说“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尽大爹,这是它始终一贯的性格。这时节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会跟了主人下田,开始做工,无一点不快的神气,无一点不耐烦。   可是说过好歹要工作的牛伯,到后又来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脸颊了,主人并不是成心想诅咒它入地狱,他正因为不愿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给一个屠户,才有这样生气发怒的时候!它的所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梦。它明白它的责任。   它还料得到,再过三天脚还不能复元,主人脾气忽然转成暴躁非凡,也是自然的事。   当大牛伯走到屋里去找取镰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时,它曾悄悄的独自在院里绕了圈走动,试试可不可以如平常样子。可怜的东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一样,不惯于在好天气下休息赋闲的。只是这一点,大牛伯却缺少理解这伙计的心,他并没有想到它还为这怠工事情难过,因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体会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气似的敲打了一阵犁头,想了想纵然伙计三天会好也不能尽这三天空闲,因为好的天气是不比印子钱,可以用息金借来的,并且许愿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气,所以心上活动了一阵,就走到别处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处可以说话,有一处最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间也得把那田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个有牛的熟人家去,向主人开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两三天,我送你两斗麦子。”   主人说,“伯伯,你帮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愿意出四斗麦子。”   “那我也出四斗。”   “怎么?你牛不是好好的么?”   “有癀,… ”   “哪会有癀?”   “请牛医看过了,花一串制。”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壮,平素又料理得极好,就反问他为什么事缺少牛用。没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 一十的把伙计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说说,他在叙述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气,可是用“追悔”是补不来“过失”的,他到没有话可说,就转到第二家去。   见到主人,主人先就开口问他是不是把田已经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说,“老汉子,你谎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黄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会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庄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会为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捶不坏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   “打两千下也不至于… ”   “打两千下,是呀,… ”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在这闲话上随意能够提出一种大数目,且在这数目上得到一点仿佛是近于“银钱”“大麦斛数”那种意味。他到后,就告给了主人,还只打“一 下”,牛就不能行动自如了。主人还不相信,他才再来解释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却是后脚弯。本意是来借牛,结果还是说一阵空话了事。主人的牛虽不病可是无空闲,也正在各处设法借牛乘天气好翻地。   待到第三处熟人家,就是牛伯以为最可靠的一家去时,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还没回来,问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麦子借了一只牛,连同家中一只牛在田中翻土,到晚还不能即回。   转到家中,牛伯把伙计的脚检查检查,又想解开药包看看,若不是因为小牛有主张,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来的药金又恐怕等于白费了。   各处皆无牛可惜,自己的牛又实在不能作事,这汉子无法,到夜里还走到附近庄子里去请帮工,用人力拖犁,说了很长的时候,才把人工约定。工人答应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了两个人,加上自己,三个人的气力虽仍然不及一 只小牛;但总可以乘天气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兴兴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芦水酒,规规矩矩用着一个虽吃酒却不闹事的醉人体裁横睡到床上,根据了田已可以下种一个理由,就糊糊涂涂做了一晚好梦。半夜那伙计睡不着,以为主人必定还是会忽然把一个大头同灯盏从栅栏外伸进来,谁知到天亮了以后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还不曾醒。   三个人,两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耕了半天田,小牛却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正象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学的情形,望到其他学生背书,费大力气,自己才明白做学生真不容易。   不过往日轮到它头上作的事,只要伤处一复元,也仍然是免不了要照常接受。   在几个人合作耕田时,牛伯在后面推犁,见到伙计站到太阳下的寂寞,是曾说过“伙计,你也来一角吧”那样话语的,若果这不是笑话,它绝不会推辞这个提议,但主人因为想起昨天放在医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制钱,所以不能不尽小牛玩了。   不过单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卧,毫无拘束在日光下享福,这小牛还是心里很难受的。因为两个工人在拉犁时,就一面谈到杀牛卖肉的事情,他们竟完全不为站在面前的小牛设想。他们说跛脚牛如何只适宜于吃肉的理由,又说牛皮制靴做皮箱的话。这些坏人且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风干以后容易煨烂,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带舒服。这些人口中说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在小牛听来是分不清楚的。它有点讨厌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人,竟说“它的病莫非是假装”那些坏话,有破坏主人对牛友谊的阴谋,虽然主人不会为这话所动,可是这人坏处是无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当主人用灯照到它时,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释了自己的意思,它象是在诉说,“大爹,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钱雇来的两个工人打发去了吧。我听不惯他们的讥诮和侮辱。我愿意多花点气力把田地赶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好天气带来的好运气分给了一切人,你却独独无分。”   主人是懂这样意思的,因为他不久就对牛说话了,他说:“伙计,是的,你会很快的就好了的,医生说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还是我们两个作配手好,我们赶快把那点地皮翻好,就下种。因为你的脚不方便,我请他们来帮忙,你瞧,我花了钱还只耕得一点点。他们哪里有你的气力?他们做工的人,近来脾气全为一些人放纵坏了,一点旧道德也不用了,他们人做的事情当不到你牛一半,却问我要钱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别处去说,‘我今天为桑溪大牛伯把我当牛耕了一天田,因为要吃饭,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现在腰也发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这话是免不了要说的,我是没有办法才要他们来帮忙的。”   它想说,“我愿意我明天就会好,因为我不欢喜那向你要钱要酒饭的汉子。他们的心术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他说先就很懂了,主人离开栅栏时就肯定而又大声说道,“我恨他们,一天花了我许多钱,还说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强盗!”   ……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块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后的事,好天气还象是单因为牛伯一个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们大约再有两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为体恤到伙计的病脚,不敢吝惜自己气力,小牛也因为顾虑到主人的原故,特别用力气只向前奔,他们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两倍还多。   于是乎,回到了家中,两位又有理由做那快乐幸福的梦了,牛伯为自己的梦也惊讶了,因为他梦到牛栏里有四只牛,有两只是花牛,生长得似乎比伙计更其体面,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走到栏边去看,且大声的告给“伙计”,说,“伙计,你应当有伴才是事,我们到十二月再看吧。”   伙计想十二月还有些日子就点点头,“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荡里所有的牛全被衙门征发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证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顺眼无意中望到弃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后悔为什么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脚打断。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我的教育 沈从文   一   这是我住在一个地名槐化的小镇上的回想。我住在一个祠堂戏台的左厢楼上,一共是七十个人。   墙上全是膏药,就知道这地方也驻过军队。军队与膏药有分不开的理由,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们的队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爱在背上腿上贴一张膏药,到另一时又把这膏药贴到墙壁上的。他们——尤其是有年纪一点的火夫,常常挨打,或搬重东西跌磕了脚,闪扭了腰,所以膏药在他们更是少不了的东西了。   我们每两人共一床棉被,垫的是草,上面有盖的,下面有垫的,不湿不冷,有吃有喝,到这里来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大家都觉得很满意,因为一切东西是团上供给的,铺板是新的,草是干净的,棉被是从人家乡下人自己床上取来的。   排长早晚各训话三次,他是早把这个体面的训话背熟了多日,当到司令检阅时也不至于出笑话的。排长训话有三点,说是应当记清:一,不许到外面调戏别人妇女,二,不许随便拿人东西,三,不许打架闹事。我早就把这个记熟了。至于他们,我不敢说,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处,用稻草熏,楼上的霉气居然没有了。   今天有人在墙罅里检得三块钱,用红纸包好,不知谁人所放,得了钱不报告上去,被知道了,缴了钱,还按捺到阶前打了三十板。这人很该打,得了横财他就想隐瞒。排长说,这钱应当大家公分,是天所赐。钱少,不便分摊,所以晚上买了猪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气躺到上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应当抖气吃得比别人更多。   军人讲服从,不服从就打,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精义。   有许多人是因为聪明,不容易惹排长生气的。其实那有什么奇怪,常常同排长喝点酒,排长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吗?   因为熏房有恶气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看。我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我们会驻扎到这地方来。这里街只是一条,不是逢场日子连买汤圆也买不出。街上太肮脏了,打豆腐的铺子,臭水流满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许多肮脏的灰色鸭子,就在这些泡沫里插进了它的淡红色长嘴,咂东西吃。   全街只有一个药铺,两家南货铺。他们插国旗是欢迎我们的,国旗的马虎同中国任何地方一个样子。我们来清乡,先贴了半个月告示,再经过团上派人打锣通知,大家知道清乡对他们有益了,所以才把国旗挂出。   我今天到街上时看到一个吹唢呐的人。他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取暖,吹他的唢呐,小孩子许多围到看。他的唢呐吹得不坏,很有功夫,我以为是讨钱的,觉得我有慷慨的必要了,丢了点钱,大家笑了。原来是他在那里引小孩子们,并不要钱。不要钱了,我看得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还久。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象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许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壮。   街上冷静了,幸好,打听得出有酒喝。逢场或者好一点。   我们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场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来的肉。   三   排长头一天说,军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点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罚跪,一共跪了十九个,一 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点钟。太阳照到这些阔肩背,很可笑。排长看到了这一群矮子也笑。跪够了到吃饭时大家又吃饭。   我们大约还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为还没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么办?打霜了,很象十月天气,穿了我们的新棉军服,到后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地方不错,地方人家少,田亩多,无怪乎有匪,不过我们还是不曾见到土匪,大约他们听说开来的军队很多,枪上刺刀放光,吓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过一阵我们会排队到各处打土匪的,那自然是很有趣味的事,碰不到匪,总可以碰到团总,团总是专为办军队招待才要的。   到溪边,见到有一个人钓鱼,问他一天钓多少,他笑。又问他,才明白他是没有事做才钓鱼玩的,因为一天鱼不上钩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鱼不上钩。想不到是这乡里还有这种潇洒的人。我也就想钓鱼。   早上这地方空气新鲜。   回到营里,吃过早饭,无事做了,班长说,天气好,我们擦枪。大家就把枪从架上取下,下机柄,旋螺丝钉,拿了枪筒,穿过系有布片的绳子,拖来拖去,我的枪是因为我担心那来复线会为我拖融,所以只擦机柄同刺刀的。我们这半年来打枪的机会实在比擦枪机会还少。我们所领来的枪械好象只是为擦得发亮一件事。   在太阳下擦枪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阳越来越可爱了。   有些人还在太阳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随便。   因为擦枪,有人就问排长,“大人,什么时候我们去打土匪?”排长笑,他说,“好象近来这地方是没有什么土匪。”   如果是没有土匪,驻到这地方过一个冬天,可真使人骂娘了。我们是预备来实习在××所学的“散开”,“卧下”,“预备放”,“冲锋”种种事情的。没有土匪同什么人去实习?   四   今天逢常想不到这地方逢场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候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老百姓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队伍一解散,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问明价钱,要买时,他们乡下人总有意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摇头不答应。到后还是给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肉,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三字经,百家姓,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肉的,成腿卖,价钱比辰州贱许多。我们各人买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处去看热闹。   这地方鸡种极好,兵士们都买小鸡喂养,作斗鸡,又买母鸡,预备生蛋孵雏。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起来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检药的人真不少。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们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白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肿高,长眉毛白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象也有人趁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抽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数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就不分,留到下场买肉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的。   在厢楼上白天睡觉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浮雕木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   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粗草纸,我也能够画出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我看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三,擦枪,唱军歌。四,各处地方去玩,闯一点小小乱子(譬如打别人的狗一阵,碾别人的鸡一阵)。这日子过下去将有多久,我们中间是无一个人明白的。我们来到这里究竟还要做些什么事,也无一个人明白的。因为我想明白这事,就同到几个人去问军法长,军法长也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什么是清乡呢?我只会审案,用大板子逼取口供。”这军法长是我们顶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们这一点事情。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象在辰州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火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我们知道送土匪来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着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趴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后,军法官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给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 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足,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象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激,除了杀头,没有可以使这些很强壮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毛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强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一声不喊,真是蛮子!   七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白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   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兴奋。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棍的,因为他们打了架。他们一天什么事也不能作,打架实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平常打打闹闹,不到动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么要紧。这些人是今天打了架明天就会好的。军人中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到因为两人打架被罚相对立正一点钟,两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卤了。   不过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革,先梦到同××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革除了。   八   我到修械处玩了半天,看他们做事,帮到他们扯风炉。   他们那些人,全是黑脸黑手,好象永远找不到一个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擦脸同颈脖的。他们那里一共是六个小孩子,同在一处做事,另外一个主任,管理他们工作的勤惰。孩子们做事是有生气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细小如甘蔗,却能够挥大铁锤在砧上打铁。他们用鑪,用锯,用钻孔器,全是极其伶巧。他们又会磨刀。他们一面说笑话,一   面还做各样事情,好象对于这工作非常满意,且有过十年以上那种习惯。   修械处方面,使我们对他们觉得羡慕的是他们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们新兵营里的人可没有这种福气。营长同队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从不请客。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枪。   下半天从修械处出来,走到街头,看到有兵士从石门方面押解人头来部,每一个脚色肩挑人头两个,用草绳作结,结成十字兜,把人头兜着,似乎很重,人头一共是三担。为看人头就跟到这些人头担子回营,才知道这是驻石门剿匪砍来的。这是不是匪头,那是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这东西放在副官处,围拢来看的人极多。到后副官说,应当挂到场头上去,明天逢场示众,使大家知道我们军队已在为他们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们去看,直到看他们把人头挂到焚字纸塔上姿势端正以后,才回大营。   九   又到场期,精神也振作起来了。   大清早就约了几个不曾看到昨天人头的兵士去欣赏那奇怪东西。走到那里时,已有一些兵士在那里看。人头挂得很高,还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拨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后有一个人头就跌到地上了。见了人头大众争到用手来提,且争把人头抛到别人身边引为乐事。我因为好奇就踢了这人头一脚,自己的脚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时,那关闭在牢里的“土匪”被牵出到街头当路大桥上杀了,把头砍下,流了一坪血,我们是跟到那些护围的兵士身后跑到了刑场,看到一个刽子手用刀在那汉子颈项上一砍,+囊簧挚吹饺说瓜碌匾院笤儆玫陡钔返囊*切情形的。大家还不算觉得顶无趣味,是这汉子虽不唱歌不骂人,却还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常到了地,有人问他“有话没有?”他就结结巴巴说“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只说这样一句话,即刻就把颈项伸长受刑了。   如我能够想得出这些人为什么懂得到在临刑时说一两句话,表示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荣气概,又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须伸长颈项,给刽子手一种方便砍那一刀,我将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种事了。   这人被杀大概也不什么很痛苦,因为他们全似乎很相信命运。是的,我们也应当相信命运。今天他们命运真不怎么好,所以就这样法办了;我们命运同那个人相反,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肉吃。   看过杀人回到营中,我们所讨论的还是那汉子的事,我们各人据在稻草上,说了很长久的时间,又引申说到另外一 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象我那样寡见浅识的。他们还能从今天那汉子下跪的姿势中看出这命运不好的汉子做匪无经验的地方,因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应当懂一切规矩,懂到了规矩,他下跪时只应屈一只腿,或者有重伤则盘膝坐下,因为照这办法,头落地以后死尸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对于投生方便。说了“二十年又是好汉”那样慷慨决绝的壮语,却到头不懂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脚色。兵士们是每一个人皆有许多机会看到杀人,且无有不相信这仰卧道理的,兵士看被杀都很明白那种体裁,纵缺少这知识临时也可以有熟人指点。   十   一个团总又同了二十个亲信,押解一群匪犯来了。“该死的东西”一共是六个。审讯时有三个认罚,取保放了。有三 个各打了一顿板子,也认了罚,又取保放了。听说一共罚了四千,那押解人犯来的团总,安顿在司令部副官处喝酒,出门时,笑迷迷的同我们兵士打招呼,好象我们同他新拜了把子。   我听到一个兵士说,这是一种筹饷的最方便办法。这人叔父是那军法长,所说的话必定不会错。听到这个话,我心想,这倒真是方便事。我们驻到这地方,三十里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团上经常供给的只是米同柴火,没有饷,大家怎么能过年。人人都说军队驻防是可以发财的机会,这机会如今就来了。有了机会,除庆贺欢喜,无事可作了。不过也想到这些人他会恨我们这队伍。不过就是恨,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的,不甘心罚钱,我们把他捉来就杀了,也仍然就完事了。   今天落了雨,各处是泥浆,走到修械处去玩,仍然扯炉,看到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工人打铁。打铁实在是有趣味的事情,我要他们告我使铁淬水变钢的方法,因为我从他们处讨得了一枝钢镖,无事时将学打镖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隐瞒,从兵士地位变成侠客,我自己无理由否认这向上的欲望。   晚上睡得很晚,因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长训话的第一项,被查出了,执行处罚。军人应当服从,错了事,所以打了。这人被打过了就只伏在铺板上哼,熟人各处采寻草药来为他揉大腿,到后排长生着气往营长处去了,大家都觉得无聊。但不久全睡着了,那被打的兵士似乎也睡着了,我还不能睡好,想到军人应当服从,记到那兵士呻唤。   十一   约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里去洗衣,在家洗了一会衣,就在溪里骂丑话浇水。因为又是好天气,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气一好,人人都天真许多了,有一个第八班的火夫,到后就被大家在很好的兴趣中按到水里去了。这个人从水中爬起,衣裤全湿,哭到营里去时,没有一个人把回营的处罚放到心上。   我洗了衣,又约同了三个兵士到杀人的地方去看,尸首不见了,血也为昨天的雨水冲尽了,在那桥头石栏干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水说话不出。我是有点寂寞的。因为若不是先见到这里杀了一个人,这时谁也看不出这地方有人伸长颈脖,尽大刀那么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   他们杀了人,他们似乎即刻就忘记了,被杀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记家中有一个人被杀的事实了,大家就是这个样子活下来。我这样想到时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不过我明白这事是一定不易的。虽然刽子手回营时磨刀,夜里且买了一百钱纸为死人烧焚,但这全是规矩而已。规矩以外记下一些别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谁也无这义务的。   这地方似乎也有读书人,也有绅士。不过一个读书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无办法的(绅士平时就以欺侮平民为生活,我们就罚他的款,他也只有认罚,不敢作声)。打读书人当然不是这地方的事,因为在这里我们不想打谁,只是很平凡的活着,不打仗,脾气是没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会中聪明也无用处。   十二   昨晚有人请班长到营长处去说,让我们也来赌点钱,不然无事做,很不容易过日子。营长说,好,你们随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有大数目的输赢。还有,不许吵闹,不许欺骗。我们也一一答应营长了。从此我们多有了一种消遣。   说是不许到大数目,但是几个火夫把半年来积蓄下的几块钱,在第一天就输光了。这火夫是最爱贴膏药的人,胸口上我总见到他有一块东西。输了钱,问他胸口怎么样,这意思是笑他心痛不心痛。他不生气,笑,说,运气不高,所以失手。这些人是有上了四十岁的年龄的,看到那种蠢样子,使人觉得好笑以外的怜悯。他们真完全象是小孩子。   火夫薪水每月三元,除火食一元半,剩余一元半。他们把半年来的积蓄输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输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东方发白就挑了水桶到井边去担水,单是我们营里这种人的数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这种人有输无赢,他们实在就特别给了许多机会让别的兵士行使欺骗。   望到他们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说不出的风格到我的心上。   我是不赌博的,只看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赌精,已因为一次教训把赌戒去了。   我每天买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来已几乎成为习惯。   今天又送来了两个匪犯,在我买糖时候遇到,我就问那卖糖人,是不是这地方被这些匪抢劫过。那个人摇头,他告我匪是在有一个时候遍地都是的,因为有些时候他们做土匪的机会步做平民的机会多一点。我不懂他说的“机会”,但看那个人是不会说谎话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里审讯土匪我不去看,到后听说用铁杠把一个年青一 点的两只脚全扳断了,就知道这人必定又是后天的货。每一 场杀一个人,是可以使他们乡下人明白我们来到这里为他们剿匪,并不白受他们供给。   十三   今天又送来七个。   大家似乎都很欢喜,因为这些土匪由团上捉来,让我们分别杀戮或罚款,并且团上对于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会遗漏也不会错误,省事许多。   我呢,可不管这个。这些是军法的事。照例他们应当比平时忙碌了一点,这些有知识同有名分的人,为了审案,烟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处打铁,玩车盘,在铁板上钻眼。我的兴味就在这些事情上面。杀人时我固然跟到去看。   有热闹我总在场,可是我对于土匪的拷打是不发生兴味的,我对于杀人也没有他们盼望的殷切。一遇到送来土匪审讯时,大家就争到拿板子准备,一听到杀人,大家就争作护围兵,真是奇怪。他们实在是无事情可作了,他们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处一个小工人引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是去街稍远傍山一个铸铁厂。那里大铁炉高约两丈,成水的铁汁从炉口流出时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壮观。那工人比我多懂许多,他能分别铁矿,能知道铸铁成为熟铁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够自己动手挥锤。他每月口粮是四块六,还能把积下的钱请主任寄回家里去,家里有妈卖布。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只十三岁,再过两年到我年纪时,他可以有八块钱月薪了。   铁厂真是一个好地方,到了那里我知道许多事情,辛寿是好人,各样全好,我说的辛寿就是那修械处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杀四个,全躺到那桥上,使来往过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从溪上游涉水走过。望到那些人一见血就摇头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场杀了这些人,真是趁热闹。血从石罅流到溪里去,桥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争伏到栏干上去看。   今天杀人,司令部的副官,书记官,军法,全到看。他们实在太没有事情可作了,清闲到无聊,所以他们从后门赶到桥上看。那军法还拿一枝水烟袋,穿长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刽子手的刀法,因为一刀一个,真有了不得的本领。这个人是卫队的兵士,把人杀完后,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场中卖猪肉屠桌边去,照规矩在各处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这肉到后是由两个兵士用大杠抬回营来的。这规矩我先是就听人说过,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场大约也割过了,今天我才亲眼见到。这肉虽应归刽子手一人所有,到后因为分量太多了,还是各处分摊,司令部职员自然有分,我们也各有分。   吃晚饭,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约四两,不消说就是用那杀人的刀所割来的肉了。吃到这肉时免不了仍然谈到杀头的话,一面佩服刽子手的精练刀法,一面也同时不吝惜夸奖到把脖子伸长了被杀的那一位。这又转到民族性一件事上来了,因为如果是别地方的人,对于死,总缺少勇敢的接近。一个软巴巴的缩颈龟,是纵有快刀好脚色,也不容易奏功的。这一点,芷江东部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们全不把嘲笑机会给人。   因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用手当刀拍的砍到那正蹲着喝酒的人颈后的事。被砍的一面骂娘一面也挣扎起来,大家就揪到一处揉打不休。我们的班长,对这个完全无节制方法。因为到了那时节,他自己也正想揪一个火伕过来试试了。   杀了一个人以后,他们大家全都象是过节,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十五   我一个人怀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杀人桥上去看。我见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尸。人头是已被兵士们抛到田中泥土里去了,一具尸骸附近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色野花,作灰蓝颜色,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我看了一会死尸。又看了一会桥下,才返身。   我计算下一场必定仍然至少还有四个,因为五天内送四 个匪来是可能的,并且现在牢里就还留得有四个,听他们说是有两个本应昨天杀掉,因为恐怕下场无人杀,所以预备留到下场用的。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欢喜得很,因为我们从××开拔,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不作游戏了。虽然许多人已全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对于玩,还是很需要的事,他们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象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也是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白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水一碗,水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洗,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肉缸边喝四 两酽洌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警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   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干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象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操坪里操了一点钟。我们全都象需要一点分量沉重的东西压到肩才容易过日子,我虽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汉子,是没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规矩的。天气又太好了。我们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队官去说,大家请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骚扰。这队官是我的一个亲戚,他曾常常用亲戚的名分吃过我的冰糖。他回答我们说,“放哨是派的,不是请求的。”   “那我们请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干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枪吧。你看,天气多好!点验委员快要来了,若看到你们枪上刺刀不发光,那不是笑话么?”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枪上退子钩也被我擦小许多了,我不再做这种蠢事。”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枪。”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到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 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枪械逃走,被拐到营里,因为答应缴出三枝枪,就没有照处治逃兵法枪毙,方便在将来追枪,留他到营里祝如今又逃走了。这犯人我曾常常见他,白脸高身材,为军人中很难得的体面人物。他脚用铁镣锁定,走动时就琅琅的响,有时我们正擦枪,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来晒太阳,坐到石栏干旁向天空看云影。这汉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里借故出恭,由班上一个火伕作伴,到修械处外面园圃中大便,谁知候在门边的火伕半天见无动静,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几声仍然无声息,各处一望,人已不见了,火伕吓慌了,就大声的喊出来,“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一直从修械处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声音宏亮不凡,全营为他这声音皆惊动了,大家全摸了枪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处同辛寿做铁弩,用枪挺簧纳小竹筒中,以为设计把箭镞放在压紧的簧上以后,遇到虎豹时,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从别人所学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发现了一 些我也不缺少成为这英雄的气质,就非常有兴味的研究这镖弩。先是听到有人从外面走过,很平常,以为这完全是不知节制吃多了一点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逃脱骡子”,我们忙随了那苗人到外面来,那苗火伕经营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说“罗什长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么人说是“追去”。许多人就想拿了枪向外走,还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楼来了,另一种混乱又不成样子。   到后园去看了,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藏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白脸长身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枪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营的,即刻把赏号悬出了,捉到活的赏三百,找出死的赏两百,好象全为了这赏个格数目的原故,平时办公事具结造表册的师爷,也有拿了提灯同长矛四处找寻逃犯的。   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 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驿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 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线。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枪弹,向指定地点出发。   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觉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产生那么兴味,只是三 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白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   一面是明白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且各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伕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枪刺那么随随便便一拟,或者向路旁草深处一探就可得到么?我们所有的人是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做着好梦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得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五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糊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到后好象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   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的,比我们转来迟了四点钟,人捉回时浮肿的脸更加苍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阳下向阳取暖,脚镣已断了,据说是先在营中锤断用布片包好的。我们望他也望我们,大约也看出我们因一走全个晚上狼狈的情形了,就在见连长时说很对不起连长同诸位兄弟。到后为营长审讯,又向营长道歉,说对不起营长。   营长说:“老罗,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聪明,第二次总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那汉子想了一会,说,“这是一定的。”   营长说,“我本来想救你,所以答应缴枪,就不砍你的头。   你真太聪明了,见我对你好,你就欢喜逃。你是逃过了,这是你欢喜的事,你大约不欢喜挨打,让我打你一顿看看。”   这汉子当真就被打了一顿,被打完了丢到土匪牢里去。这汉子一瘸一拐走到牢边时,进牢门还懂得先用背进牢的方法,我问别人,才知道这人还作过一次大哥。   吃过饭,各人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梦,忽然吹了集合号,排队站班,营长演说。营长说,司令部有命令,把罗××杀了。不到一会这汉子就被他那同营的兵士拥到平时杀人的桥头,把一颗头砍下了。   “他拐了枪,就该杀,不杀他,还想逃走,只有把他头砍下一个办法了。”这是营长演说的话语。   杀人时押队的就是他平时同营吃饭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这是军法,所以到时当刽子手也仍然有人。杀过这人以后,大家看热闹的全谈论到这个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门唱歌”,“脸不失色”,不辱骂官长,“临刑颈脖硬朗”。大家还说他懂规矩,这样汉子的确是难见到的。   晚上营长从司令部里领赏格下来了,分配的办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这汉子的一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员分赏三分之二,大家对这支配皆无话可说。得赏以后,司务长成为兑换铺的人物,即刻就有许多人很畅快的在草席上赌起牌九来了。这些人似乎全都对于昨夜的意外行为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出三百块钱(这样一个大数目)一 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的理由。捉回来就杀了,三百块钱就赏给出力的人员,大家就拿这钱赌博,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必须这样做,营长也说不分明。因为在训话里他并不解释这“必须”理由。   一切仿佛皆是当然的,别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永远全是这样。   十九   今天又发生了新事情,第十四连(就是那看守罗什长的一连),有三个兵士被审讯了,各人打了五百,收进牢里,是因为查明白有纵罪人逃走的原故。他们因为是朋友,所以那样作了,我们因为不与那人相识,就仍然赌了一天钱。那三 人还应当感谢长官,因为照规矩他们也有死罪。也算是“气运”罢。在军队中我们信托自己还不如信托命运,因为照命运为我们安排下来的一切,是连疑问也近于多余的。一个火伕的身体常常比我们兵士强壮两倍,同时食量同担负也超过两倍,他们就因为什么不懂才有这样成绩。我们纵非懂“唱歌”“下操”“喊口号”“行礼”种种事情不可,不过此外的东西,我们是不必去懂的。我们若只有机会看到我们的幸福,我们就完全是幸福的人了。   “打死他罢,”象这样的意思,在那三个兵士的连里,是应当有人想到的。这以为打死也不算过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经为一些小数目的债务,或争一枝晒衣的竹竿,吵骂过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时就可以牵连到生死,这是非常实在的。我们在××时还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兵士半夜里爬起来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头脸各处全都砍到,到后凶手是被审讯了,问他为什么这样粗卤,随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说是因为同伴骂了他一句丑话。这是不是实在的供词?一个熟习我们情形的人,他会相信这供词的,所以当时军法也相信了。那人定了罪。从这些小事上别的不能明白,至少可以了然那地方的民族性,凡是用辱骂的字言加在别人身上,是都免不了有用血去洗刷的机会的。不过另外的事我也来说说罢,就是我们的上司,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全可以随意对于兵士加以一种很巧妙的辱骂的。每一个上司对于骂人总象不缺少天才,从学校出身的青年军官,到军队以后是最先就学到骂人的。被骂的兵士有一种规矩是不做声。但过一 会不久,兵士一有了机会,就又把从上司处所记下的新颖名词加到火夫的头上了。火伕则只能互相骂骂,或对米桶,水缸,汤杓痛切的辱骂。照例被骂的自然是不会做声。   埋罗什长是营长出的钱,得了赏号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烧纸的。尸骸到晚上才许殓收。   今天有两个兵士因为赌博打了一架,到后各到连长处去打一顿板子。我先以为这些人在晚上会又有发生上面说到的凶案,不拘是谁在半夜三更爬起身来摸到了菜刀,血案就发生了。不过我完全错了,他们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赌牌九,且把挨打这件事当作笑话谈论了许久。真是些有福气的人,为他们担心是白担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营里打牌,非常热闹。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还是打牌。   二十二   还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连三天,一院子泥泞。担水的火伕大清早赤脚板在泥中走出走进,口中还哼汉汉不止。早饭前许多人皆很无聊赖的倚伏在楼厢栏干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个高身子师爷,掇长凳在长殿廊下画符,用黄纸画,到后且口咬鸡头,将血敷到符上面。他原来正在为昨天受伤那三 个兵士治玻我们队伍中是不可少了这样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杀伤了,打伤了,或者营长太太有了病,少爷失魂夜哭,都不是军医的事,却非师爷画符不可。这师爷若缺少卜课本领也还是不成其为师爷的。大约“军师”就指得是这样人材,这人材的养成一半是天生一半还是由于地气,因为仿佛有三个全是辰州地方的人。望到师爷画符的神气,仿佛看到诸葛亮再生。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书记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床头去,说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这一天的事了。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伕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脏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   阵,哭声元气十足,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象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罢。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衣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伕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色衣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象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点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哼哼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赌博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毛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身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身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夹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枪筒的堆上,居高临下,监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万喜良唱本书念给大家听。主任的书已唱过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诵如流,主任还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唱过。间或有什么人来到修械处了,有事同主任商询,主任也还是用唱歌的章法同来人谈话,正象这个人成天吃酒不醉,却极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声里。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身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欢喜那些“三角”,“长方”,“圆条”硬朗实在的大小铁器。还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无狗肉时煎豆腐干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挂到什么地方我总能发现它。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象个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赤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身上好象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身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炮打一顿以后,还放雨中淋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卒伍 沈从文   不是为任何希望,我就离开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规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地方有这种规矩。照这地方规矩,我小学毕业以后,要到军队上当兵,也不是打仗须人,也不是别的,只是地方人全象那么办。一面自然为的是自己太不象是可以读书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十 五我母亲和邻居一次谈话,我的命运就决定了。   六月间毕业考在第三,方高兴到了不得,每次见到阿姨她要为我作媒,谁知到中元节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中,从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来当然不免有些难受,我出门的年纪太校比大哥,比六弟,还都校照我的十四岁半的年龄论来,有些人出门到别处吃酒,还要奶妈引带,但我却穿上不相称的又长又大的灰布衣服,束了一条极阔的生皮带子,跟随我们家乡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来猎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动的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大清早落了点小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记起那第一次出门的一切!   十四那天,给人约下来第二天到河里去洗澡,就已答应下来。   洗澡,可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从早上吃过饭以后,一直洗到下午三点,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水中厌了,几个人又光身到浅水滩上摸鱼。可并不是一定要摸一斤两斤鱼。即或把鱼摸得许多,谁也不敢拿回家去。把鱼摸来,那运气顶坏的鱼一到了我们手中,就在滩头上挖一 小池,把鱼放到池子里去,用手为鱼运一些新鲜河水,回头又常常忘记释放这鱼,于是泰然的在估定应当回去的时候回 去,鱼是谁也不再理会终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赛这泅过河的速度,互相比赛打汆子谁能潜在水中久一点,又互相比赛浇水。人是天真烂漫那么十个八个年龄相同的人,侥天幸在水中可从不闻淹坏一个。   一个热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水中,泅水是特别显著有了进步,可料想不到,正因如此,却在这一件事上决定了我的此后命运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饭!”娘或者大姐,见到回家时我的神气就明白了。   于是就分辩。这分辩明知无用,显然的是皮肤为水泡成焦黑,而且脸上为日头炙成酱色了,就说不吃饭也成。然而回头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和我那姐姐送饭来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时,那是有点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兴玩着各样把戏,大哥忽然远远的来了,就忙把功夫显出来,一个汆子打到河中间去,近视眼的大哥就不会见到了。或者一个两个把身子翻睡到水中,只剩一个头盖鼻孔在水面,远远看去正象一些小瓢;那是纵留心在岸上细心检察,也不能知道水中究竟是谁的。然而有时大哥可以找到我们藏衣服的地方,事情可就不容易轻易过去,结果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 直拈到家,又得罚跪。可是这个顶大的“仇人”已出门有一 年了,除了大哥,我谁都不怕。   打,还是要人受的。挨得太多了,反而就当成一种习惯,一切不在意了。家中又不能把我关在一间房子里,我总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担心我为水淹死,也许我还可以勉强再在家中呆一两年罢。可是这一种禁令比任何处罚还使人难受。水就是我的生命,除开是河中水过大,恐怕气力太小,管不住浪头和漩涡,在这样大热天,我和我的同学,谁不愿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里去过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买菜的钱输到一些赌摊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这门武艺的。把钱输尽又悄悄的返到家中来同外祖母打麻烦,要她设法,也成了屡见不鲜的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这样一段放荡的过去。我也不明白这趣味究竟怎么养成,又怎么消灭到无影无踪。   总之,我的行为在本地人说来已象个候补的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给家中的气愤太多,家中把我赶出来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与水狎了。赌博和我也好象无缘。一 切跳荡的事也好象与我无缘。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经又为人称为“老成”了。从某些有前途的人看来,可又太拘迂怕事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礼”的最末一次。大早上照规矩如家中所命定下的日课,把一张黄竹连纸马马虎虎写了一 遍《灵飞经》,又潦潦草草写了十六个大字,把饭一吃,家中就不见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们所约定的学校操场,几个人正爬在树上等我。   “还有四个不来呀!”   听他们所说的话,显然是不必忙到河里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杨柳树上去了。   在树上的同伴一共八个人,各人据在最高枝,那么把身子摇着荡着,胆子大一点的且敢用手扳着细条,好让身下垂到空中。又来互相交换着昨天晚上分手回家以后的话,又互相来讨论到今天应当如何,来消磨这一个整天。说话说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员校长,总不忘在话前面加上一点早成习惯的助语。一些蝉,无知无识的飞来,停到这操场周围任何一   株杨柳上。这杨柳若无人占据,则大家就追到这蝉叫声所在,争爬到那树上去把蝉吓走。这工作,是我们所能在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体训练得好妹的,也许这也不无用处罢。   大家既是那么耽下来,约妹的几个人慢慢的全到齐了。   每一个人都会爬树,因此后来的人总也不肯落后,即或见到我们正预备下树,仍然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后,或使劲在树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钩,或从顶高地方跳下,意思并不一定是让人看,就是自济一个人在此,似乎也有这样需要,为的全是猴儿精。   “去!”   “去!”   大家应和着,出了北门。北门实即学校的大门一样,到北门,则已见到汤汤河水了。   沿河上。走不多远,要过一个跳石,有上百个石墩子得一一走过。或者不过这跳石,则须到上面半里路处把衣裤缠在头上泅过河去才行。   时间虽然早,可是在那长潭上泅来泅去,以及在那浅碾坝下弯了腰摸鱼的已有好些人了。鱼多抢上水,磨坊前的急流水,照例是杨条白鱼集中地。   各人在一种顶熟习顶快捷的手法下,已把身子脱得精光,凡是那屁股白白的,被太阳晒的资格就浅,下水总慢一点儿。   我们三五个人是把衣裤向头上一缠,如一群鸭子见水一样,无声无息的都早在水中游着了。   “不准打水!”你也喊。   “不准打水!”我也喊。   为得是各人头上缠有衣裤。照规矩,这么过河是应当无声无息的“踹水”,不许随便用脚拍水的。其实衣裤回头全得湿了水。在大的毒的能够把河滩上石子晒得不敢赤足走过的日头下面,谁还怕衣服晒不干?然而规矩是不能打水,我们全是踹水过的河,谁都不会忘记这一件本领!若不能踹水,则就是那类屁股还不曾晒黑的人。他们是只能从浅处过河了。   过了河,大家把衣服在河滩上用石头压牢,一天的节目在水面上开始了。各人任意玩,欢喜什么就做什么。那里是一道拦河斜堤,只把水拦住一半,全部河水分成三份,一份随斜石坝流向碾坊,一份让船通行,还有一份则从坝上散乱流下去。   我最饿蟋蟀,就象一个水鬼一样,不必再穿衣服就追逐了一种弹琴的蟋蟀声音跑到高岸旁土坎下去。太阳越大则阴处的蟋蟀声音越好,这是只有河边有这情形的。   在一种顶精细的搜索中,这个带了太太在唱歌的混账东西立时就在我手窝中了。我欢喜到不愿说话。我叫他们来看这个我从不曾经见到过的大蟋蟀,于是我身边即刻就围了一   堆水淋淋的小鬼。   蟋蟀是叫一般同学都吃惊了。我综计我自从养蟋蟀以来,就不曾有过一次得到这样一头大东西。我不大愿再下水去洗澡了,想法子来安置这俘虏。得找一个竹筒之类,则这个东西就不愁它逃跑了。各处寻找的结果,却又没有一件可以说是能安插这东西的。各处找大蚌壳,今天却不拘怎么设法也不见到一对较大的蚌壳了。   “唉,我不下水了!”我不能让这东西跑去,我只能用手握着这东西在岸上呆着看这些人泅水了。   我实在又愿意下水泅一阵,又感到无法处置这手上东西。   凡是洗澡的初初不很会泅水,一到深处即下沉,救济方法把自己的裤子下脚用线捆好,将裤子先用水泡湿,一个人提着两只裤脚,一个人拿着裤头骤往水中一钻,将裤头用线捆好,则裤子即刻膨胀起来,成了“水马”。有木马在胸前,则深水中去也无妨了。我到后见到了他们的水马,才想起用我裤子来收容这蟋蟀的方法,我且采了不少树叶垫到裤中,十 分谨慎小心,好好的把这家伙放到裤子里去,各处用裤带捆上,这样我也能自由到水中去同他们厮闹去了。   又不知道疲倦又不记起肚子饿,到回家,已是许多人家烧夜饭时候了。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简直使我欢喜到忘记回到家中又要受质问。到家后,走到书房去取盖碗处置蟋蟀,大姐姐跟到后边只好笑。   “为什么?”   “我看你样子是又到河里洗澡了。”   “只洗一点钟,并不久。我上午是到观音山捉蟋蟀玩的。”   “有人见到你在河里,还扯谎!”   不说谎,我是简直就无话可说了。大姐就望到我为蛐蛐洗澡,为蛐蛐喂饭,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告诉我夜间有一点儿事,莫出去玩。   我答应她后,我却在她转到上面房里时,偷偷溜出大门,带领我新得的将军同人决战去了。打两次都是胜利属于我这一面,就高高兴兴回家吃饭。   我见到娘只是对我笑,是吃饭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事。   我并不心怯。这一两天我不曾同谁打过架,又不曾到米厂上去赌过钱,心里想不出有毛病给家中找出,也就坦然的把饭吃了。   吃过饭以后,娘却要我换一件长衣,且给我新鞋新袜,简直莫名其妙。这一个热天来全是赤脚的我,对于鞋子真感不到兴趣,然而是新的,也就好。到把一切穿得整齐时,娘却要我送她到一个亲戚家去。   是的,我去了。那地方我是愿意去而不常敢去的。那家有一个女儿,是一个时候曾同我住在隔邻,这女儿是装过观音菩萨当打大醮时抬着在街上走过的,看起很给人舒服,且曾听到说过还没有人家。这次不是“看郎”吧?我疑心到这个时,却不敢进这个亲戚家了。   “娘,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吧。”   “为什么?”   “我不愿。”   “应当愿,这来是为你找事作!”   我不十分懂找事作是什么情形。我何尝想到作事?在我的年龄中我只想家中给我自由的玩,我决不会玩厌。听到找事的话,倒茫然了。   “还是送我进去,你可以到花园去玩,莲姑或者在花园。”   莲姑便是我所说的那个好看的女孩子,比我小,人却比我高。   我就答应了。也不是象母亲所说同莲姑玩,我只是想,到花园去看看他家金鱼也好,就从他家大院转到花园去了。   这花园很大,各样花全有。这时池子中全是莲花,金鱼极其多。我答应母亲到花园里来,一面还有一种偷摘一个莲蓬的野心,倒以为那个莲姑不在此方便一点。   沿着荷池跑去,这时晚风很热。日头快要落到山后去了,天空中有霞,又有无数的鹰在空中打团团。   我把脚步声音加重,好使那一边为牵牛篱笆隔开的地方有人则可以听去。没有说话的声音,因此我胆大起来了。   我沿到荷池走就是为找那伸手可摘的莲蓬。把莲蓬找到,似乎是用手还够不到,就又折了一枝篱笆上的竹子去捞那莲蓬到身边来。很小心,不让声音扩大,然竹枝打在水上的声音却给一个人发现了,正当我用手把莲蓬抓着在扭那梗子时,忽然从那大花台子背后跃出一个人来。   “哈,是贼!”   这声音,一听就明白是那个女孩了。我给人这一声呼喝,非常羞愧,连忙放开手中的莲蓬,让它回复它的原来地位了。   我只好站起来腼腼腆腆对她笑。   “同谁来?”   “同母亲。”   “见我的妈了不?”   “不,我没到上房去,只在此等我母亲。”   “你是不是要这莲蓬?”   “恐怕吃是吃不得,我想摘回家去玩也好。”   问到说,想不想要这莲蓬?我真不好意思!不想,却费神来摘么?见到摘又还来问我想不想,这小女孩也就够天真了。她听到我说想摘一个玩玩,就忙跑到那角门上,不到一   会儿,就拿来一把长长的钩子,又拿了一个小鱼捞兜来了。   她把捞兜交给我,却用钩子很熟练的去找寻那老一点的莲蓬。   “我告你,你刚才那个太嫩了,要选这样子的才有子。”这样的一下,钩子就把那莲蓬钩着了,“来!快用你捞兜接到它!”   莲蓬是得了。先说是拿回去玩,当然就不好意思剥来吃了。其实我倒非常愿意得一个莲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给六 弟抢的。   “请你来这边,”说着就对我作一个白眼。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给过母亲她们笑过,说是“怪伤心了”的。我于是让这白眼引到花园偏南一个地方来了。   原来是看她的小金鱼。鱼用小缸子装着,共五缸。这鱼还不到一年,颜色还是黑的,但看这形象是顶好的种,我欢喜极了。她又指点那一缸为她所有,那一缸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归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哪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就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 “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荡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哪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的。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枝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她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象一 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栽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档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   去了不久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尝,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坡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 阵才说:“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莲姑在一旁就高兴得跳,“好呀,一块呀,娘,娘,他还才问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说,辰州不是比这城里强多了吗?”   莲姑的妈却用眼睛瞪。   我的母亲说话了。她告我是如何与表叔这边商量,明天就随到他们动身,又同莲姑的爹说,“是吧,只要这孩子听表叔的话,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这样不理,放到家里又镇天同坏孩子在一起,我想书就再读两年也无用处,倒不如这样… ”“那倒不要紧。”莲姑的爹又回头同我打趣,“军队里头可不能随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北门河的长潭,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还不明白,若是泅得过长潭来去五次,到辰州,我要萧副官就带你去大河里泅水。”   “每天洗,做梦也只喊‘泅过来’!”母亲说到这里就笑了。   莲姑的妈也大笑,说是小孩多是这样。莲姑则只记到母亲说的话,只学到我的声气喊“泅过来”,“泅过来”,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几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给这个胡子,我只得含笑的说:“三次是泅得过。”   “那好极了!我作小孩子时候也才泅过三次!”   “爹,你也能泅吗?我不信。”莲姑的怀疑我就同意。我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瘦个儿胡子能有气力泅三次来回。可是他却说洞庭湖也洗过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么牛皮,爹爹是马玉龙,比石铸还本事好!”   说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听他说才知道“铸”字不应当念为“涛”字,这个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坐一阵,把动身的话说妥,天已断黑多久了。到回家,莲姑的妈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灯送我们,在喊叫弁兵时节,莲姑却悄悄的把那个放在房门边的莲蓬给我,我就拿着这个莲蓬跟着母亲返家了。   见到母亲给我清理着出门东西,就在她身边痴痴的弄着那莲蓬。九妹见到我今天是特别不同,也听大姐劝告,不再来同我争这莲蓬了。我记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书房去看它,蛐蛐还是好好的在茶碗里,只用草一逗,就掉过头来,张开牙齿,咀咀的叫着。我见到这个样子,下决心要带它出门了,就又拿灯到厨房去找得一个小竹筒,预备明早一起来就装它到竹筒里去。   回到母亲房中去,则见到母亲正在那儿哭,大姐却在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泪。九妹一声不作傍着母亲,见我进房就用小手摇摆,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四弟,你还舍不得你那蛐蛐吗?”   听到大姐的话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离开母亲去看望那蛐蛐时母亲伤心起来了。我立时且想起这一去的一切难过,我只觉得我的过错都是不应当,我即刻就走转到书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抛到瓦上去。回头时,就告给大姐说已经放了。   母亲对我望着,大的泪只从眶中涌。我生平只见到母亲哭过两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两回,这一次则是为我出门流泪。大哥出门母亲还是笑笑的,因为大哥是大人,不必担心了,我则不过比一个茶几稍高。且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小,平常简直还不敢一个人睡一个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觉。如今却就要一个人去当兵,怎么能够使这个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为又是这样坏,在家中,虽然管教打呀骂呀总还是自己的人,如今则把他交付给别个人,错事又是免不了,那么给人打呀骂呀又定是作母亲的所堪设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总不外乎城中几个熟人,不过离家既已是这么远的路程,倘若有一点小病小疼,谁又能象家中人来照料?   母亲的心是碎到我这次动身的上面了。母亲为儿子打算的事,也总不是忍心说给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处借钱度日的情形,在我又还是如此胡作胡为,即或把我送进中学又有什么益处?不过见到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中一切的人,为我到外面以后生活着想,却伤心到极点了。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得为命运卷到生活旋涡里来,尝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为小却一点不知道!如今却只给我痛哭到这回忆上。有人从大族中把家从中落到破产么?有人在小孩子时正当着这个顶坏的命运么?从这个来的,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还正给爹爹大抖特抖,让一个姓庞的抚台到家为我取名的,谁知这个名字却在他十四年后给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许还正在儿子身上做着那好梦,谁知儿子却应在十五岁以前来把时间消磨在供人使唤的工作中?   我当时,虽然不明白这一离开家中是怎样为难,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么,然而见到母亲的伤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泪了。我只明白母亲的泪是为我流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家中时,所有的爱是再不能用到眼泪的以外事物上了。   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远是给母亲难过。我的病体,我的行为上错误,以及我的好象对家中也特别爱的厉害,一直买得了母亲的眼泪十一年。离开母亲十一年,我从我自己的行为上看,就知道母亲没有一天不是用眼泪洗面。生活既是这样难,我又是这般无用,一时要同母亲在一起又总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亲的命运中,还应给母亲以多久流泪!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来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我就应当活到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愿意将一切所得贡献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钱,我找名誉,都只是想把这些来给娘赔偿那因爱儿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贵眼泪!但愿能够从这些事上赎我所有的罪过万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儿子的即或永远是穷困下去,让娘长此随到亲戚飘荡,但娘你所给我的爱,我却已经把它扩大到爱人类上面去了。我能从你这不需要报酬的慈爱中认识了人生是怎样可怜可悯,我已经学到母亲的方法来爱世界了。   我是终于就把母亲同姐用眼泪洒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来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参加人类的活动,为扮演这时代人类的百年悲剧的角色一员了。   以后为生活的变动,把我揪过来,抓过去,无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当时我见到大姐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来不拘什么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的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亲未让我上床以前,已经就在母亲膝边从哭泣中把眼睛闭上了。   听到大姐喊我,又听到母亲叹气。   “让他去睡好了。这是只有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头就要随到军营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亲似乎见到我这情形还作着苦笑。   为了预备明天的早起,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听到母亲同大姐讨论我的事情,到后我且听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声,那已经是在梦中,大姐什么时候睡,母亲又在什么时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来,竟是为大姐摇醒的。   我还以为是当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确确那蛐蛐用极大的声音正在叫。   “天亮了吗?”   “不,你起来的了。你是就要动身的人!”   我记起我是即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坠在心上发沉,在床却啜泣了,从此以后要自己擦这眼泪了,从此以后要自己穿衣服了,还有从此要… “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们也并不想要你去,但是你应当知道娘的苦处… ”起身了,第一件事是见到这陪我出门的包袱。包袱是大得可笑。   我也不明白我的包袱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是我嫌这包袱重了点,因为要自己背就不很愿如此重。   “大姐,”我同这个代理母亲一样的姐姐商量,我说,“似乎太大了。”   “不。这个时候就快要冷起来了,你在冷天怎么不要棉衣?”   “我背不起,那又怎么办?”   “试一试,试一试。”   我于是就来试背这个包袱。包袱比我的腰大两倍,放在背后就如奶娘背小孩。我自己好笑这个奇怪的东西,我说,“我不要!”   “这不能说不要!你不是做客,是出门!”   “那么,今年不回家来过中秋节了吗?”   “你可以转家过年,到过年时莲姑的妈总要回家的,你就跟到她转来。”大姐一面安慰我,一面为把包袱中一件缎子马褂取出,说“这个不要倒可以。”   在把包袱重新打好时,天已经快见亮了。母亲问大姐是不是已经天亮,大姐却要母亲莫忙到起床。其实母亲似乎就整夜不曾合眼。   起了床的只是我同到大姐,还是大姐去喊张嫂起身烧水,到水烧好洗过脸以后,母亲同外祖母全起来了。   外祖母却扯我到另一个地方去,幽幽的同我说,“乖,要走了,我不知还能见到你不?且去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麻烦倒她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往日外祖母从不说这些话,这时把我感动得太厉害了,我就扯着老人的围腰擦我的眼泪。   我照到她说的话,到坐在一张琴凳上为我搓那草鞋上的耳子的母亲身边去,我只能说“妈”,就哭倒在她脚边。   母亲却是强忍悲痛,哽哽咽咽的,说:   “这时是到别人处去当兵,再不要象在家中淘气了。到家中挨顿打不什么要紧,到外面去淘气闯了祸,犯了军纪,那就非常丢家中的丑。你应当记到从前莲姑的爹是帮你爹当过差的人,这时你却去侍候莲姑,再不要以为是在家中的情形了。你好好的去作一个正派人,则我们也就非常放心!这一 去,又并不是要你升官发财,只是你若不是这样改变一下生活,你到家中也只有一天一天变坏。你也不要抱怨我,说我不送你读书,你是永远与学问不会发生感情的人了。你好好的去自己在你命运上作人。家中这一栋房子至少也总还可够支持五年。你能在五年六年后有机会能救济到我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若你仍然这样脾气,我也只好看你大哥同你爹去了。… ”“娘,我全记得到。”是的,我真一世也不会忘记母亲这话!母亲把我看透了。母亲知道我处比我自己知道的就还要多。我对母亲给我的一切只有感激。母亲给了我的新生机会,我对这第一段到世界上的机会就非常感谢母亲!   我跪在母亲面前,让这个好人来教训我,我把一个字一 个字安置到心上,我告她我是决不会忘记。我综计我在这个好人身边十四年,只有过这一次是规规矩矩听过她的训戒。我只有这一次觉得我应当要遵守人家的话作人。就是这一次,以后这好人的脸,每一次为我想起,我眼睛就要红!我真能听娘这话,我真能在以后凡事遵守娘这话作人,也少要母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为我缘故流许多泪了。我并不缺少那向善的心,这是母亲明白的。我同时有那容易给一切诱惑摇动我心的短处,母亲对这个也很知道。前者使母亲永远相信我是好人,后则因这好人偏免不了作坏事,就更给我母亲无数伤心呕气机会了。   动身时,落细雨了。雨是天未亮以前落的。初以为或到天亮以后会止,谁知仍然落。听到街头已有人喊卖油粑粑,再不得不动身走了。   家中所有的人把我送到大门外,各人全是眼睛湿湿的。我是穿着那身在技术团学军事操缝就的灰宁绸军服,把那大包袱压到脊梁上,眼泪巴渣走到莲姑家的。   “来了,好极了!”一个副官姓周的,是我所认识的人,见了我就笑着说。   我为我的样子非常害羞。我又见到好几个马弁,全是比我稍大的人,然而人家穿得却是黄色制服,且领章肩章全不缺少。我看看我自己,衣服虽然是绸子作成,但不合式的样子,总象是一个可笑的乡下人。并且这些年青差弁马弁,那样子全是又大方又标致好看,在往天,见了面时不理我,倒并不以为怎么难过,如今我却先给那周副官为我介绍给这一   辈年青人,且说我是个少爷,别人又尊敬又和气的来同我说话,我真不好意思起来了。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就都可以察出他对我是有点可怜的神气,就为这个缘故,我的心就酸到非流泪不可。我又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来哭,这个我还记到大姐说的话,“不能在生人前面流泪”,且当到我面前的几个人又全是那么欢欢喜喜的样子,结果我只好又走到那花园里去了。   又到那个荷池边旁。头上飞着毛毛雨,我却不顾它,就站在那池子边恣肆的流泪!我觉得我此后到这世界上是孤独的一个人了。我觉得我的未来已堕入到那做梦的一种情境里了。我觉得这在我面前扩张无垠的陌生生活太可怕了。我觉得我忽然太小,一个人单独生活应付不了这许多生疏事情。   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为未来的、眼前已来的新生活所恐吓,我流泪的意味是同怕鬼一样流的!又象是在往天做梦哭喊一样,可是那种哭喊以后即时就醒了,如今在什么时候是我醒转来取得我在小学校每天同人打闹的自由时候?   想起蛐蛐,想起河里的一切,想起看戏,想起到米厂上去掷六颗骰子,又想起同几个打架的同学的事情,以后是全不能得了。   然而小孩子,所谓悲哀,究竟是容易找到寄托这悲哀的事。我想起这里的金鱼,就走到那养鱼的缸子边前去。今天的鱼活泼多了,全浮在水面换气。我来细细的数那每一缸子里鱼的尾数,从第一缸数去到第五缸。在第四缸上,可是总不能得到一个确实数目。忽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咕咕的一笑。   我吓得忙把头掉转去看望,便是这缸鱼的主人莲姑!   “嗨,怎么这个神气!”   我就即时又把刚才忘去的羞愧找回来了。我背上还正压着那个大包袱,我不好意思说话,就说这包袱是我大姐勉强要我带的。   “难道你自己能背?”   “是吧,当然要自己!”   “我告你,路是并不近,有一天的路走,才能走到有船那个地方!”   “我想我走得起的。”   “我看你必定走不起。我是同我兰妹坐一顶轿子的。”   “下蛮总走得起吧。”自己这话对啊,下蛮做得去,我以后凡事都因为我勉强做过去了。我随即问她怎么知道我来,才明白她一起床就问周副官我来了不曾,问头一次还说不见我,到后又问到,才知我已经来了,来了各处又不见,所以猜到是必定在这个地方了。   我记起妈所告我的话,说我以后便应给莲姑当差,在母亲说时好象非常痛心,我却以为就是给这个女孩不拘作什么事也是很好的。我又来看莲姑的脸,象是看来顶受用,也不明白是什么受用。我想起观音菩萨的莲姑,我就笑笑的说,— “莲姑,我记起你去年作观音游街!”   “再不作那个了,他们都笑我。还有人说— ”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不再说了。但稍稍默了一会,就用着她那天真的腻腻的腔调问我,“四哥,你名字是不是沈岳焕?”   “是呀。”   “昨晚上妈告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名字。我爹也说这才是规矩,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   “我妈也告我,说以后我是应当侍候你,帮你装烟倒茶的!”   “别说这个!”又是那个俏皮的白眼,“谁要你装烟倒茶。   我不吃烟看你怎么装法!”为这个话我们都好笑,但我看得出,在这时候我们已经就不同昨天摘莲蓬的我们了。莲姑总还听到了她父母告的多少话,只是不好同我说罢了。然而在这很天真的胸中仍然藏不下,随即她就又告我说,她妈曾告她,以后不要再同我在一起随便说话;且告我,她爹爹说,我应称她为小姐。   “四哥,我是不信他们的话的。”为申明她仍然可以在无人时喊我作四哥,就又来给我一点证据。当然是不很相信爹妈的话,才把这话又来同我说!但以后事实给我们的教训只是使我守我作小兵的分,小姐也只好守她小姐的分了。   这一次,算是一次很可纪念的一次事情吧。我们却还能平等在一块,虽然我已经穿上了当差的衣服,而她仍然是作着那娇媚入骨的白眼,逼我信她的话是全无歹心。且见到我样子很难走六十里路,又说为我向她爹要了一匹小白骡子给我骑坐。   关于骡子,我拒绝了,我说这个恐怕不好。   “好的,你不见我家那白骡子吗?我就去问问。”   莲姑就走了。不到一会儿,一个马弁喊我去看骡。我只好跟到这个人去。   “大小姐说为你找一匹骡子,是不是?”这个人提到大小姐给我找坐骑就有点不舒服意思。   “是的。”我看得出他这人的意思,却硬硬的答应正是。   我们就到了马房。他指点给我那一匹白骡子看。   “试牵它一下吧。”   我就如他所说去扯这骡子的笼头。   这骡子的鞍是小小的洋式鞍子,是红色牛皮钉有黄铜圆泡,骡子又是那么驯善,真给了我极大的欢喜!   因了这匹骡子我就把一切眼前的未来的忧愁全忘了。   一九二八年初作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