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间房 ·苏童·   一条土沟环绕着这个村庄,沟里很潮湿,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树繁 密的枝桠多年来一直在疯长堆积,它们几乎遮蔽了整个村庄的天空。这是离湖最近的村庄, 但是不管在湖上还是山上,人们都不易发现躲藏在树荫里的十九间茅屋。游乡的货郎偶尔推 着独轮车从湖边经过,他们也常常遗漏了这个隐蔽的村庄。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这个村庄叫做十九间房,土匪们都这么叫,湖上的船民也这么叫,后 来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镇人也知道十九间房了。   春麦背着一只竹筐从山上下来,春麦穿着黑布衫和黑布裤子,腰里扎了一条红带子,他 是从山上一路小跑着下来的。   春麦的模样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春麦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 景。   在紧靠着树沟边的晒场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晒干草,十九间房的人习惯于到村外晒干 草、晒粮食或别的什么。春麦看见儿子书来用杈子扒拉着一堆干草,书来在深秋天气里仍然 光着脊背,赤着脚。春麦走过去时有孩子嚷起来,书来,你爹下山了。书来迟滞地转过头朝 春麦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裤上一抹,什么也没说,书来低下头继续扒拉那堆干草。   怎么不叫爹?春麦的手在儿子光头心上拍了一记,他说,你娘呢?你娘在家吧?   书来只是指了指树沟后面的村庄,仍然没有说话。   春麦又一路小跑起来,跑到独木桥上他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你变哑巴啦?没出 息的货,半年没见你就变成哑巴啦?   走完独木桥就走到了村里,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见阳光的树荫地里。十九间房的村民们自 古以来就是在这片大树荫下生息,他们的茅屋常常以几棵大树的树杆作房柱,以土坯和草苫 匆创搭建而成。这么简陋的居所历经年轮沧桑,虽然破败潮湿,但十九间房永远是十九间房 ,它们似乎与四周的树林已经浑为一体。   十九间房是分成三排错落有致的。春麦家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的五户人家中,还有春 麦的寡嫂水枝一家,还有春麦的几个堂兄弟。春麦走过水枝家门口,看见水枝正在舂米,她 的一堆儿女有的在帮母亲干活,有的在地上乱爬。嫂子,我回来了。春麦把头探进去喊。他 看见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对孩子们说,你叔回来了。孩子们拥了出来,拽他的衣角,捅他 背上的竹篓,他们跟着春麦进了家门。   春麦看见锅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汤上漂着切碎的菜叶子,淡绿色的,冒着热气。 六娥不在屋里,六娥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婶子呢?春麦问围在他身边的侄子们。侄子们都说 不知道,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春麦背上的竹筐。   叔你带糖块回家了吗?   糖块?春麦皱了皱眉头,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来,掉下来的是一卷花布。有屁 个糖块。春麦恶声恶气地说,饿不死就行了,还想吃糖块?   春麦推开孩子们往门外走,他看见寡嫂水枝正倚在门框上,水枝的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 谷糠,她正在用手拍打头上的那些谷糠。   六娥呢?你看见六娥了吗?   书来正在晒场晒草呢,你进村时没看见他?   我没问书来,我问你看见六娥了吗?   好像到前边村长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暧昧。   正说着话春麦就看见六娥过来了,六娥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衫,怀里抱着一只米箩走过来 了。春麦发现六娥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 娥的脸色本来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间房的女人终年少见阳光,她们的脸都是 像纸片似的半灰半白的。   六娥一进屋春麦就关上了门。春麦夺下女人怀里的米箩,把箩里的米全部倾倒在粥锅里 。他听见女人在后面尖叫道,你疯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麦丢下米箩说,我是疯啦,饿疯啦 ,熬疯啦。春麦一边抽裤带一边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后的柴堆上拱。女人说,不要脸的货,大 白天的,书来一会儿就回家了。   春麦也不说话,架起女人的双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喷在春麦的脸上,带着一股新鲜的蒜味。春麦 看见女人的脸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女人咬紧嘴角,闭着眼睛。春麦断定女人的这种模样是 装出来的。   你身上怎么这样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麦一把,她坐起来吸着鼻子说,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怎么会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给金豹倒屎尿盆呢。   没出息的货,你也就配给他倒屎尿盆了。   天天要倒几趟,没准就弄身上了。春麦也吸紧鼻子闻了闻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说,是 够臭的,真是够臭的。   没出息的货,听说你还替他擦屁股吧?   他让我擦我只好擦。春麦迟疑了一会儿说,谁让他是金豹呢?   这时候他们听见上了栓的门被猛烈地推击着,门栓很快就掉落下来。夫妻俩没来得及掩 藏什么,书来就进了门。他们只好缩在灶角一动不动,猜测书来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   书来拿了碗从煮沸的粥锅里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边哧溜哧溜地喝起来,他听见灶后响 起父母的耳语声,耳语声逐渐变成争吵,书来一言不发,只顾喝着滚烫的菜粥。   你去村长家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去借米。你没看见我抱着个米箩回家吗?你没看见家里揭不开锅了?   找谁借米不行,非要找那个下流货借?   你说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你在山上给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带什 么回家了?   我带回几尺花布来,是那天打劫塔镇布庄弄来的,带回家给你缝衣裳。   没出息的货,天天给他倒屎尿盆,结果就带了几尺花布回家。村长不当土匪,可他家的 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   六娥说着披上衣裳从柴堆里爬起来,六娥走到灶台边,书来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夺 下儿子手里的铁勺,她说,饿死鬼投胎的货,给你爹留几口吧。   第二天早晨春麦在村里转悠着,雾气很浓,树上夜来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就像 下雨一样。春麦的头发和衣裳鞋子一会儿就湿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麦已经不习惯十 九间房的潮湿气候了。春麦想人还是应该住在太阳里的,那些先祖列宗怎么就选中了这片树 林建造十九间房呢?   树沟旁边垒了一座新坟,那是春麦的胞兄大壮的坟。春麦看见坟头上的青草已经有过膝 之高了。春麦骂了一句,没良心的货,他是在骂寡嫂水枝,春麦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坟上的 草已经长得这么高,她怎么就不知道到坟上来锄草呢?坟上的草长得这么高,要她这个大活 人干什么呢?   六娥看着在地窖边忙碌的父子俩,春麦和书来正在用灰泥给地窖封顶。春来的脸和手都 沾满了泥印,春麦一边糊泥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张望着。   风大了,回屋歇着吧。春麦对六娥说。   六娥不说话,转过脸朝井台那边看,井台那边也有一群女人在朝这边看。   风大了,小心吹坏了身子。春麦又对书来说,扶你娘回屋去吧。   六娥站起来,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说,我不跟畜生说话。书来,扶我到村里走走 ,我要听听那些乱嚼舌头的货到底在说些什么。   书来就撂下手里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们走到井台上,井台上的一群女人立刻 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走开了。六娥骂了一声,咬着牙说,我倒非要听个清楚,他们到底在 嚼什么舌头。书来就扶住六娥跟着女人们湿漉漉的脚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树上的旁枝一样朝 左侧倾斜着,六娥的脸像纸人似地没有一点血色。   走过石板铺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长金官家门口,看见金官坐在门槛上卷纸烟抽。金 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呛人的烟圈,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和一颗银牙。   你的手臂结上疤啦?金官说,剩了一条手臂走路就别这么火烧火燎的了。   剩了一条手臂,谁乱嚼舌头我照样扇他的耳光。六娥说。   扇谁的耳光呀?金官说,谁砍了你就扇谁的耳光,你该回家扇春麦的耳光。   春麦是我男人,他愿意砍,我愿意挨,我们夫妻的事谁也管不着。六娥站在村长金官家 门口,故意放大了嗓门朝左右人家喊,谁要在背后乱嚼舌头我就饶不了他。   金官摇了摇头,他站起来跳到鸡笼上朝后面的七间屋了望。金官看见春麦正在埋着头用 灰泥给地窖封顶。   春麦不上山啦?春麦不跟金豹干了?金官问。他怎么还能上山?田里的活现在得让他干 ,他砍了我,现在就得伺候我了。   你家地窖里藏了什么?金豹把什么东西藏你家地窖里了?   什么也没有,是我家的冬粮和杂物,金豹的东西那天夜里就运上山啦。   你骗不了我。我可什么都清楚,好好的地窖怎么就封上顶了?   准备过冬呢,怕老鼠在里面做窝呢。   我可什么都清楚。金官又朝六娥咧嘴一笑,他说,我是一村之长,金豹面前、镇长面前 、日本人面前都要应付,出了什么事我可难办了。金官看了看六娥的脸色,他从鸡笼上跳下 来,顺手在书来的裤裆里掏了一把,书来敏捷地躲开了。   金官拍了拍手上的灰,绷着脸对六娥说,你让春麦当心,别给十九间房惹祸,他这种小 鼠小兔的货,不要掺乎杀人越货的事。   过了约定取货的日子,仍然不见金豹和他队伍的影子。春麦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春麦每 天忍不住地跑到屋后的地窖边站上一会儿,心里琢磨金豹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这批赃货丢在 他家不管了。春麦想想有点发慌,虽然金豹不准他打开任何货包,虽然他不敢擅自打开那些 上了封条的沉甸档的大木箱,但他知道木箱里装的不是粮食和盐,只会是危险的武器和弹药 。   春麦在地窖转悠的时候,隔壁的寡嫂背着孩子走过来,水枝的脸上是一种焦灼而惊惶的 神色,她走过来用脚底敲了敲地窖上新糊的泥顶,水枝说,春麦你还不把东西扔了?趁黑夜 拖到湖里去,谁也看不见,你可别给村里惹下什么大祸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要让我把什么扔了?   枪,金豹藏这里的枪呀。水枝说,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家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操他娘的。春麦突然就无力地蹲了下来,春麦抱住头愣了半天,哑着嗓子说,可是这是 金豹的货,他不让我扔我怎么能扔?他会把我杀了,他不会饶过我的。   你还以为别人不知道这地窖里的东西?半村人都知道你家藏着金豹劫来的枪。你会给村 子惹下大祸的。   你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春麦猛地朝水枝吼了一声,他揪住小杨树干的树皮,声音里充满 了怨恚。春麦说,都是让你们坑的,要不是你害死了我哥,要不是我一个人填两家人的肚子 ,我也不会上山跟金豹那货干,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怪得了我吗?水枝冷笑了一声,说,你怪你家那个招蜂引蝶的骚货吧,依我看你真该把 她的胳膊一齐砍了。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也砍了。春麦怒视着水枝说。春麦阴沉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吓了水枝 一跳。春麦话音未落水枝就背着孩子溜走了。   夜里春麦睡不着觉,听见窗纸在大风里扑簌簌地响着,房顶上的茅草也在沙沙地抖动。 春麦觉得冷,弓着身子往六娥旁边凑,他说,还没到冬至,天怎么就冷起来了?六娥伸过她 的独臂撩了春麦一会儿,春麦却打不起精神,六娥就骂起来,你倒装起圣人来了?不中用的 货。说完六娥就转过身自顾睡觉了,剩下春麦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顶和小小的幽蓝的天窗 ,仍然觉得冷。   春麦睡不着觉,后来他把睡熟了的六娥弄醒,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还睡,天都快塌了, 你还睡。   又怎么啦?六娥迷迷糊糊地说,别人想睡你不睡,别人不想睡你装圣人,你到底是怎么 啦?   地窖里那些东西迟早会惹祸,我想起这事心里就发慌。   你想怎么办?要不我们趁天黑把那些东西扔了,现在就去把它们扔了?   扔?春麦在黑暗中苦笑了一声,金豹的东西我敢扔吗?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到山上去一趟 ,到底怎么办我得问问金豹才行。   不行,我不让你再走了,你要是敢再走,我就敢把男人叫到这床上来睡。   就去两三天,快去快回不行吗?   我说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敢跟野男人睡,你别以为我少了条胳膊就没人要了。   蛮不讲理的货。春麦打了女人一记耳光,春麦用拳头砸着草铺,哽咽着说,那让我怎么 办?你让我等着砍脑袋蹲大牢吗?   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货。你是怕人去塔镇告发我家吗?十九间房自古以来都是一家倒霉 全村遭殃,村里人谁敢去告发?   谁敢去我先绞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祖坟。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春麦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得上山找金豹去。你这个不要脸 的贱货,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吧,大不了我再砍你一条胳膊,我伺候你一辈子。   鸡鸣三遍了,又是早晨了。春麦背起布褡走出房门时听见床上的女人喉咙里咔地响了一 声,他知道那是六娥特有的哭声。哭什么?我又不是去死。春麦嘀咕着到灶台上抓了几只红 薯塞进布褡,他看见儿子书来从柴堆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春麦朝书来走过去,在 他头上揉了几下,他说,爹要上山办点事,你在家好好干活。书来点点头又要往柴堆上躺, 春麦又把他拉起来,春麦瞪着儿子说,好好看着你娘,别让她到处乱跑。书来仍然迷迷糊糊 地点着头,春麦怕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春麦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涌进来 一股潮湿的雾气和暮秋特有的冷风。春麦一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犹豫着滞留在门内,他 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好好看着地窖,听见了吗?好好看着我家地窖。   出了村庄就到了砂土路上,土路很窄,只容一骑一人通过,环抱着北面浩渺的大湖和平 缓的长满庄稼和杂草的滩地,路的一头通往塔镇,另一头则向驴儿山、牛头山和鱼山延伸过 去。站在砂土路上回首遥望十九间房,视线所及的只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枝,或者枝 头常绿,或者落叶飘零,小小的村庄却陡地消失不见了。   春麦沿着砂土路朝驴儿山的方向走。金豹的营寨扎在驴儿山的后山上,春麦当然是朝驴 儿山的方向走。出村前春麦没遇见个人影,只是通过独木桥时猛然看见土沟里有个人在拾狗 粪,是村长金官在拾狗粪。春麦不想让金官看见,缩着脑袋跑了几步,金官却在土沟里喊了 起来,春麦,你去哪儿?   春麦只好站住,心里暗暗骂道,这个专管闲事的货,眼睛怎么就比秃鹰还毒呢?   去塔镇,去塔镇办点事。春麦说。   你要是去塔镇就给我捎两包烟叶回来,再捎上一瓶烧酒回来,钱你先替我垫着。金官说。   我没钱垫,你要是想让我捎东西就回家取钱去,我在这里等着。   嘿,说的倒像那么回事。金官站在土沟里用铁爪敲着狗粪筐子,他哂笑着说,我一转身 你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是去塔镇,你是去山上,去金豹那里。   随你说吧,反正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可管不着。春麦讪讪地答着又往前走,他听见 金官在土沟里很响地咳嗽了一声,金官大声说,春麦你可要当心,当心日本人,当心国民党 ,当心金豹砍了你。春麦愣了愣,回过头来不甘示弱地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管不 着。春麦朝地上啐了一口,径直往前走,金官的铜锣嗓又在土沟里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春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乱世江湖是你闯的吗?迟早丢了你的狗命。   春麦想我真是倒了霉啦,每次上路总是要碰到这个讨厌的贼货。春麦想金官以后再来惹 我我就从地窖里拖杆枪把他崩了。春麦朝山上走去,太阳光照耀着霜露浓重的砂土路,路面 泛射出一种奇怪的金子般的光泽。不仅是这条环湖小道,远处驴儿山的峰峦岩石上也像流金 般地耀眼夺目。太阳是从湖上升起来的,太阳最终落到驴儿山与鱼山的峰谷里,日子就这样 一天天过去,春麦从小就是这么想的,不仅是春麦,沿湖居住的每一个农人或船民几乎都是 这么想的。   春麦走到十步桥码头时,看见湖边停泊着两艘日本人的汽艇,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 在检查码头上的渔船和货船,码头上的气氛肃杀,船民和小贩们的脸上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 。春麦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随口问那些坐在岸上补网的船女。船女说,日本人在找枪, 日本人丢了好多枪,他们天天在这里搜查。   春麦吓了一跳,脸立刻白了,下意识地想跑,脑子里又闪现出哥哥大壮躺在柴禾车上的 景象。春麦不敢跑,就垂着手慢慢走。要惹祸了,真的要惹祸了。春麦这样想着脚步像棉花 一样疲软起来,老是想回头望一望码头上的日本兵,却又不敢回头望。前面的路现在是漫无 边际了,春麦扶住路边的一棵杨树,眼睛望着远处的驴儿山,嘴里一迭声嘟囔着,金豹,千 刀万剐的强盗货,狗日货,害人货,你可把我坑苦了。   村口来了个货郎,年轻的货郎把独轮车架在树干上,摇起拨郎鼓,立刻招来了十九间房 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货郎到十九间房来,因此独轮车上的油盐针线很快被女人们抢光了, 剩下的是插在草杆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年轻的货郎对围在一边的孩子们说,回家去 找废铜烂铁来了换糖人儿给你们吃。一群孩子就发疯般地往家跑。十九间房的孩子们都想吃 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   书来跑步回家,急急地搜寻着破铁锅破脚炉之类的东西,结果却一无所获,匆忙中他去 卸木柜上的铜挂锁,卸不下来,倒把六娥惊动了,六娥从外屋奔进来骂道,该死的货,好端 端地你卸锁干什么?书来也不回答,又急忙跑步到屋外,摸摸墙根下的锄头和犁耙,又摸摸 柴堆缝里插着的柴刀,书来知道锄头和犁耙是干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里哪样也少不 了。书来抬起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杂物,终于发现一只从木桶上拆下的铁箍,书来就狂喜地 爬到窗台上摘下了那只铁箍。   书来肩挎铁箍跑到村口,看见货郎的独轮车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根糖人儿了。书来把 铁箍往车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草杆上的糖人儿,但书来的手被货郎抓住了,年轻的货郎 笑咪咪地对书来说,你的东西不值钱,一只烂铁箍换不了一根糖人儿,回家再找找去。书来 着急地说,都找过了,我家没有东西了。货郎还是笑咪咪地说,没有就别吃糖人儿了。   书来沮丧地站到一边,看着其他孩子把糖人儿含在嘴里往村里跑,心里倍受煎熬。书来 看了看货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过去拽住货郎的衣角说,我家有值钱的东西,我拿来换 糖人吃,别让村里人看见行不行?货郎弯下腰说,是什么值钱东西?你拿来,我不让人看见 就是了。书来说,拿来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你得给我留一个糖人儿。   货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书来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里的金银首饰 给大人拦住了。货郎推起独轮车想继续赶路,刚上独木桥就被书来喊住了。书来满脸满身都 是灰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书来的一只手在怀里掖着什么,迅疾地往货郎手里塞去,书来 说,给你一把枪,给我一个糖人儿。   货郎惊呆了,他认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驳壳枪。货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同样 迅疾地拔下草杆上剩余的三根糖人儿,一齐塞在书来怀里,然后他推着独轮车像逃似地奔过 独木桥,离开了这个古怪的树林下面的村庄。   热闹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来,剩下书来一个人站在独木桥畔。书来把糖人儿的头咬 下来,咯咯地嚼着,然后又咬下糖人儿的手和腿,嘴里是一股酽厚的甜味。书来听见树林上 空响起一阵鸟群扑翅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一群白鸟倏地飞离了村庄,书来只知道天快要黑 了,一天快过去了,书来不知道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春麦是半夜里回到十九间房的。春麦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六娥 托着油灯出来,拿油灯照他的脸,春麦脸上惊恐和绝望的神色把六娥吓了一跳。   我捡了一条命。春麦说。   没头没脑的货,你说些什么?   这回没跟金豹上山,我捡了一条命。   没头没脑的货,到底怎么回事?   山上的兄弟们都死了,驴儿山的寨子让日本人一锅端了。   寨子里现在都是野狗,十几条野狗在那里啃死人肉。   金豹也死啦?   他们说金豹没死,金豹一个人攀着藤索逃走了,那个又奸又滑的货,就让他一个人逃走 了。   这狗日货命大呢。六娥有点暧昧地叹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拉春麦,但春麦瘫坐着的身体 像石头一样沉,拉不动。春麦的嘴唇仍然哆嗦着,只是重复一句话,我命大,那天没跟金豹 上山,我命大。   是我一条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声,她摸摸那只空袖管说,要是那样,我这 条胳膊也算没白丢。   春麦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两只手却一直紧紧地搂着六娥的腰肢。六娥听见春麦在梦 里发出女人般的抽泣声,时断时续的。六娥讨厌这种声音,春麦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拧他的鼻 子,但春麦毫无知觉,六娥看见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泪珠来,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他 抹掉了那滴泪珠,边抹边骂,没出息,多没出息的货呀。   大清早的春麦就被外屋的吵闹声惊醒了,是村长金官来了,六娥挡着房门不让金官进来 。金官说,你挡着我干什么?   让我进去和春麦说几句话,是要紧话。六娥说,什么要紧话非要搅了人家的觉?你的要 紧话该偷偷地跟我说,怎么跟春麦说?金官说,你让我进去,真的是要紧话得跟春麦说。六 娥说,你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让他睡个安生觉吧。他半夜里回家 ,又惊又累的,你别装神弄鬼的再吓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金官酸溜溜的哂 笑声,金官说,这么个货,你还挺疼他?六娥就厉声骂起来,不要脸的货,我不疼他倒疼你 ?回家让你那黄脸婆疼你去。不要脸的货,得了便宜还卖乖。   春麦在里面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门后面,想出去又怕见金官不阴不阳的脸,干 脆就站在门后偷听。可外屋又没动静了,猛地听见外面啪地一记响声,好像是谁在谁的脸上 拍了一记。然后就听见六娥说,不要脸的货,还往哪里摸?春麦正想拉门出去,门被金官踉 跄着撞开了,金官摸着他的脸后退了一步,看看春麦,又看看六娥,好###打得好#金官 指着六娥说,不识好歹的货,我实话实说,你们家灾祸临头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帮你们。   春麦不知道村长金官为什么总像一个鬼魂盯着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说的灾祸是什么。金 官一走春麦就溜到地窖边去了。春麦看见寡嫂水枝正背着孩子站在地窖那里,水枝瞪大眼睛 望着他,好象受了惊似的。   你怎么又站这里?春麦恶声恶气地驱赶着水枝,他说,家里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活计,你 怎么老是在别人屋前东张西望的?   地窖被人动过了,你看窖顶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黄的眼睛,她用 一种惊恐的声调说道,灾祸临头了,怪不得近来我老是梦见大壮那死鬼,梦见他把我们全家 老小往阴间里拽。   你别胡言乱语的。春麦弯下腰去鉴别窖顶上的泥,脸刷地就白了,春麦半跪半坐在地上 ,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从何而来#大概那只是 灾祸临头的征兆而已。过了一会儿春麦缓过劲来,他问水枝,谁进了地窖?是你进去的?   我哪儿敢往你家地窖里钻?莫非是大壮的鬼魂?水枝皱着眉头想着什么,突然拍了拍大 腿说,对了,是书来,前天我看见书来拿把镐在这里忙乎呢。   春麦枯干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春麦充满血丝的眼睛现在像 两块残冰一样闪闪发亮,在幽暗的树木覆盖的空间里,那两个光点像两只狼眼一样闪闪发亮 。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跟村里人说。春麦这样嘱咐了水枝一句,人就像发疯般地往家里奔去 。   书来被春麦吊到了房梁上,书来的身体像一只竹篮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春麦站在板凳上 ,先是用一条麻绳抽书来的后背和屁股,书来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着,但书来不承认他进过 地窖。春麦就丢下麻绳,又去找了一根门闩来#春麦用门闩朝书来抡过去,书来狂叫一声就 昏死过去了,他的身体仍然像一只竹篮在春麦面前晃来晃去的。   门外围了好多村里人,他们要进屋劝阻春麦,但六娥堵着门不让他们进来。六娥已经哭 得像个泪人似的,嘴里不停地骂人,一会儿骂水枝,一会儿骂书来,一会儿又骂起春麦来。 六娥说,狼心狗肺的货,对自己的亲骨肉下这种毒手?你要有血性怎么不找金豹去?欺弱怕 硬的货光在老婆孩子身上出气,你砍了我一条胳膊不够,难道还想要书来的一条命?六娥坐 在门槛上骂一会儿又哭一会儿,门外的人也不敢劝她,谁劝就挨六娥骂。六娥呜呜地哭了一 会儿,突然站起来往柴堆那儿冲,门外的人一齐拉住了六娥,六娥跺着脚说,你们别拉我, 让我去拿柴刀,让我去劈了那猪狗不如的货,反正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春麦的几个堂兄弟这时趁势冲进了屋里,他们强行把书来从房梁上放下来。有人剥开书 来身上沾结着血污的衫子,发现口袋里鼓鼓的,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支吃了一半的糖人儿 ,糖人儿有点化了,摊在手上是软软的斑斑驳驳的一滩糖泥。   闹了半晌,屋里的人终于散去了,留下一家三口人,或站或躺地面面相觑。六娥低声呜 咽着,用布条蘸着热水擦书来的伤口,春麦垂头站在一边,等木盆里的水发黑了就端去泼掉 ,再端一盆热水来#春麦做这些事时神色就像梦游一样,脚步飘飘忽忽的。整整一上午春麦 真的就像在梦游一样。   祸已经惹下了,现在就该想舷消灾免祸的办法,你得赶紧把地窖里的东西抛出去了。六 娥说。   往哪儿抛呢?往湖里抛?可要是哪天金豹找上门来跟我要货,我拿什么给他?春麦愁眉 苦脸地说。   没出息的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怕金豹?你就不怕日本人?   怕,我都怕,我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货。春麦说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抽噎#春麦敲了敲他 的脑袋,说,我谁也惹不起,惹不起还躲得起,看来想活命只有跑了,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一家人投奔他乡吧。   往哪儿跑?六娥吃了一惊。   过湖到清水镇我大姨家去,让我姨夫指点条生路,他在外面混得好,我想他会救我们一 命的。   就怕躲也躲不起。六娥沉默了一会儿说,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人犯事儿株连九 族。我们一走全村人得替我们担着罪名,你说金官他们能放我们走吗?   趁夜黑偷偷地走,管不了那么多了。   没心肝的缺德货。六娥骂了一句,又呜呜地哭起来了,六娥边哭边说,看来也没别的法 子了,就听你的吧,反正是死是活的全靠天意了。   趁天黑偷偷地走,怕夜长梦多,今天夜里就得走。春麦说着呼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到 王村船老大那里去租条船,现在就得去了。春麦说,船老大夜里都不进湖,我要是给他钱, 他会答应开船的。   春麦走出村子,看见村长金官骑着毛驴在前面走,金官穿戴得新簇簇的,戴一顶呢子毡 帽,穿一件青布长褂。金官明显是往塔镇去。金官每回去塔镇都是这样穿戴得新簇簇的。   金官这回去塔镇干什么?去镇公所或者是去日本人那里?会不会去告密?春麦想到这里 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春麦一路小跑往湖边的王村去,春麦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夜 里就走。   雨是黄昏时分落下来的,落在十九间房上空的树荫上,然后从枯黄的树枝上往下滴落, 十九间茅屋的屋顶上便响起一片凝重的雨声。晚秋在这一带本是一个干涸的季节,这场大雨 不知怎么就落到十九间房来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麦一家人关起门窗收拾最后的行装。春麦隔着窗户不时地朝外面 张望一番,看见的只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烟状的雨雾,并没有谁在监视他们。六娥说,好好 的天怎么就下起雨来?怕是老天爷在咒我们呢。春麦说,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谁也不会看 见我们出村。六娥说,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怕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   春麦愣了一会儿,说,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认命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 如今的世道都是坏人长寿好人短命吗?   趁着天黑雨大之际春麦一家走出了十九间房,檐下的家狗们似乎在静静地听雨,屋里的 人们早早地熄灯上了床,整个十九间房都湮没在水声雨雾之中。临上独木桥前,春麦回过头 朝夜雨中的村庄凝视了片刻,春麦对六娥轻轻说,祖祖辈辈的村庄,说走就走了,这一走恐 怕再也回不来了。   一家三口冒着雨来到王村渡口,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渡口显得冷清和凄凉 ,大雨落在湖面上激溅有声,泛起满湖浅蓝色、灰白色的深浅不一的水光。有一条小船系在 缆桩上,被水浪冲得东摇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没有像事先约定的在渡口等候。   这么小的船,四个人坐上去能过湖吗?六娥瞪着那条船疑疑惑惑地问。   春麦似乎没听见,春麦焦灼地望着王村村子的方向,怎么还不来?他说,说得好好的, 船老大不会反悔吧。   终于看见村里走出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扛着两支桨,是船老大来了。春麦舒了一口气 ,他吆喝书来道,把东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   船老大走到春麦面前,把两支桨往春麦怀里一塞,转身就要走,春麦傻眼了,一个箭步 冲上去拉住他,怎么走了?不是说好你送我们过湖的吗?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开春麦,要活命就自己走吧。这么大的雨, 这么黑的天,我不送了。   可我不会行船,你积点善德送我们过湖吧,我们一家做牛做马都会报恩的。   我看你们可怜,白白送上一条船,难道你要让我搭上一条命?船老大厌烦地推搡着春麦 ,又去拿地上的船桨,他说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连桨也不给你了。   春麦呆呆地望着船老大穿过雨幕往村里匆匆而去,湖边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点 打在春麦光裸的头顶上,春麦的心里冰凉冰凉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上 推,春麦这样想着,人就踉跄着往船上奔,他对船上的依偎成一团的母子说,走,要活命只 有自己走了,只要有船,我们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镇去。   春麦跳上船,柳叶船陡地晃了一下,书来说,爹,你没拿桨。春麦就跑回去拿桨,再上 船架桨,用力划#####柳叶船原地打了个圈,却驶不出去。书来又说,爹,你没解缆呢 ,春麦骂了一声,他一边去解船缆一边看了看湖上暗蓝色的潮湿的天空,老天爷跟我过不去 呢,他说,六娥你说对了,看来真的连老天爷都跟我们过不去呢。   到了三更时分,柳叶船仍在湖心打转,绵亘不绝的大雨组成一张网罩在船上,罩在船上 三人头顶上。春麦机械地划着桨。春麦觉得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偶尔地他望一望船首的母 子俩,黑沉沉的天空中他们面容难辨,只看见母子俩的眼睛闪烁着几点幽蓝的恐惧的光芒。 湖上的那具浮尸就是这时候漂流而来的,浮尸像另外一条船一样朝他们冲撞过来,一下一下 地撞击着柳叶船。书来先看见了浮尸,他尖声叫起来,是个死人。六娥随后就呜呜地哭起来 ,六娥跺着船板发疯似地向春麦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麦就用桨去推那具浮尸,推一下浮尸远一点,但很快就又朝船漂过来。老天爷,连死 人也来跟我们过不去。春麦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哭泣,他说,看来是老天爷不肯放我生路了。 春麦就是在与浮尸的搏斗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春麦的双手终于抓不住双桨,他的身体像 坍塌的泥墙慢慢倒在船尾上。   我来划船,我会划船。书来爬到船尾抓住了双桨,书来用力划着,船于是又开始摇晃着 前行,那具尸体终于远离了柳叶船。雨仍然下个不停,从湖心望南岸的村庄,望东侧的群山 ,已是一片凄茫与黑暗,十九间房更是无影可寻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显现,船上的 一家三口都在寻找,但谁也看不见湖岸。   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六娥说,船怎么晃起来了?六娥低头看舱里,发现舱里已积起 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为是雨水,用独臂沿着舱底细细地摸,终于失声大叫起来,船漏水 了,书来,你用力划,你快用力划呀。   娘,我划不动了,书来喘着粗气说,我没力气了,我的胳膊快要断了。   春麦在舱里翻了个身,春麦想爬起来,但很快又跌倒了。   春麦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像一种哭泣。他说,下去一个人就好了,下去一个人船就好走了。   什么?六娥惊愕地说。你想让谁下去?   我,当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爷也不让我活了。   你疯了?糊涂的货,你从来都不会游水。   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没脸活了。   你疯了。六娥大声地啼哭起来,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麦的脸,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的 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麦一记耳光,你疯了,她说,你想把我们母子俩丢在湖上不管了?   我不让你下去,我们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   你才是糊涂的货,老天爷是不让我活呢,我们一家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死了我一个, 活了你们两个,这么死我就值了。   六娥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春麦突然从舱里站了起来,春麦的脸在雨夜里放出一种神 奇的白光。春麦直立在颠簸的柳叶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钟的时间,六娥想伸出她的独臂去拉他 ,却够不到,春麦僵立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远,无法触碰,六娥依稀听见春麦说了两句话,两 句都是对儿子书来说的。   春麦说,书来,长大别学爹的样。   春麦还说,书来,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记得春麦投入湖中溅起的水浪,记得一声难以言传的沉闷的巨响,一切都酷似她曾 经做过的恶梦。   几天后六娥和书来在清水镇上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边的十九间房 ,村里人九死一伤。又有人说日本人放火焚烧了十九间房,因为十九间房到处都是百年老树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逐渐熄灭。   这当然是五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春麦的儿子书来成了一个闻名乡里的木匠,曾经有几 年光阴,书来推着一辆独轮车游村走乡寻找活计,他的路线往往是围绕着大湖走的,书来的 独臂母亲六娥坐在独轮车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只衣袖仍是空荡档的。   母子俩经常要经过十九间房荒凉的村庄遗址,那里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树林已经消失不见 了。每次经过昔日的十九间房,六娥都会问儿子,长了树没有?儿子书来就说,长了一棵树 ,又长了一棵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