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ww.yctxt.org 免费TXT小说下载 └───────┘ 更多TXT小说下载请访问:http://www.yctxt.org 第一章 --------------------------------------------------------------------------------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 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 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 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 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 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 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 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 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 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 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 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 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 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 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 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 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 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 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 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 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 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 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 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 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 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 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 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 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 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 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 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 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 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 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 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 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着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 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 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血头。” 阿方说:“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 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阿方解释道:“什么是交情?拿李血头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卖血时才想起我来, 平日里也要想着我’。什么叫平日里想着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着的西瓜,“这就是平日里也想着他。” “还有别的平日里想着他,”根龙说,“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着他。” 两个人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阿方对许三观说: “那女人与李血头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她要是去卖血,谁都得站一边先 等着,谁要是把她给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头也不会要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城里,进了城,许三观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 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 “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河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他们两个人就跟着许三观走去,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一边走一边 说: “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撤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对许三观说:“我们比你多喝了好几碗水,我们还能憋住。” 然后他又对根龙说:“他的尿肚子小。” 许三观因为肚子胀疼而皱着眉,他往前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入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 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 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 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 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 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 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 住前后两个担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担子摇晃。可是医院的 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担子撞一下,担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 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 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 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 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孪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 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 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 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恍有多大?他妈的, 你们的膀恍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 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 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 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 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 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 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撇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 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幢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 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 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 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 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 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 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 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 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 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 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 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卫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 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 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 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 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 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 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咽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 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 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 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馒,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第一章 --------------------------------------------------------------------------------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 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 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 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 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 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 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 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 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 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 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 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 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 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 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 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 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 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 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 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 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 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 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 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 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 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 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 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 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 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 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 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 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 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 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 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 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着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 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 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血头。” 阿方说:“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 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阿方解释道:“什么是交情?拿李血头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卖血时才想起我来, 平日里也要想着我’。什么叫平日里想着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着的西瓜,“这就是平日里也想着他。” “还有别的平日里想着他,”根龙说,“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着他。” 两个人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阿方对许三观说: “那女人与李血头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她要是去卖血,谁都得站一边先 等着,谁要是把她给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头也不会要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城里,进了城,许三观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 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 “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河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他们两个人就跟着许三观走去,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一边走一边 说: “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撤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对许三观说:“我们比你多喝了好几碗水,我们还能憋住。” 然后他又对根龙说:“他的尿肚子小。” 许三观因为肚子胀疼而皱着眉,他往前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入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 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 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 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 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 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 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 住前后两个担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担子摇晃。可是医院的 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担子撞一下,担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 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 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 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 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孪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 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 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 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恍有多大?他妈的, 你们的膀恍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 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 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 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 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 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 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撇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 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幢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 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 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 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 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 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 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 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 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 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 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 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卫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 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 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 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 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 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 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咽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 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 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 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馒,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第二章 --------------------------------------------------------------------------------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 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 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 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 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 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 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爪,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 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 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 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大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 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 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爪、老 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 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 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 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丫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 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 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第三章 -------------------------------------------------------------------------------- 许三观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放满那些白茸茸蚕茧的小车,行走在一个很大的屋顶下 面,他和一群年轻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机器声在他和她们中间响着,她们 的手经常会伸过来,在他头上拍一下,或者来到他的胸口把他在后一推。如果他在她们 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和他同心协力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女人, 他会看上林芬芳,那个辫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酒窝,她 一双大眼睛要是能让他看上一辈子、许三观心想自己就会舒服一辈子;林芬芳也经常粑 她的手拍到他的头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还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 把最好的蚕茧送到了她这里、从此以后他就没法把不好的蚕茧送给她了。 另外一个姑娘也长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务员,在清晨的时候她站在一口 很大的油锅旁炸着油条,她经常啊呀啊呀地叫唤。沸腾起来的油溅到了她的手上,发现 衣服上有一个地方脏了,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听到打雷了,她都 会响亮地叫起来: “啊呀……” 这个姑娘叫许玉兰,她的工作随着清晨的结束也就完成了,接而个白昼里,她就无 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经常是嗑着瓜子走过来,走过来以后站住了,隔着大街 与对面某一个相识的人大声说话,并且放声大笑,同时发出一声一声“啊呀”的叫唤, 她的嘴唇上有时还沾着瓜子壳。当她张大嘴巴说话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能够幸运地 呼吸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过了几条街道以后,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门口,于是她就回到家中,过了十多分 钟以后她重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继续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换三套衣 服,事实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还要换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双鞋,当她实在换不出什 么新花样时,她就会在脖子上增加一条丝巾。 “她的衣服并不比别人多,可是别人都觉得她是这座城镇里衣服最多的时髦姑娘。 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 都叫她油条西施……“你们看,油条西施走过来了。……“油条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 她天天都要去布店买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条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买。”…… “油条西施的脸上香喷喷的。”……“油条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 “她就是油条西施?”……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 道;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一座木桥上,两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从夕阳开始西下一直 站到黑夜来临。当时何小勇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着说话时, 双手握往自己的手腕,他的这个动作使许玉兰十分着迷,这个漂亮的姑娘仰脸望着他时, 眼睛里闪闪发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从许玉兰家门前走过,许玉兰刚好从屋子里出来,许玉兰看 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许玉兰脸上笑吟吟他说: “进来坐一会儿。” 何小勇走进了许王兰的家,许玉兰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黄酒,看到一个陌生的年 轻男子跟在女儿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发出了邀请: “来喝一盅?”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了许王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 酒,轻声说着话,笑的时候也常常是窃窃私笑。于是许玉兰经常走过去大声问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笑?” 也就是这一天,许三观从乡下回到了城里,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经黑了,那个年月 城里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只有一些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下面,将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一截 一截地照亮,许三观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地往家中走会,他走过戏院时,看到了许玉兰。 油条西施站在戏院的大门口,两只灯笼的中间,斜着身体在那里嗑瓜子,她的脸蛋被灯 笼照得通红。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看着这个漂亮 的姑娘如何让嘴唇一撅,把瓜子壳吐出去。许玉兰也看到了许三观,她先是瞟了他一眼, 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戏院里面, 里面一男一女正在说着评书,她的头扭回来时看到许三观还站在那里。 “啊呀!”许玉兰终于叫了起来,她指着许三观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看呢? 你还笑嘻嘻的!” 许三观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 “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许玉兰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许兰观笑着说,“你就是油条西施。” 许玉兰一听这话,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也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请你去吃小笼包子。” “今天我吃饱了,”许玉兰笑眯眯他说,“你明天请我吃小笼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许三观把许玉兰带到了那家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 和阿方、根龙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龙那样神气地拍着桌子,对跑堂的 叫道: “来一客小笼包子。”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许 三观又拍起了桌子: “来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 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她和许三观站在了那座木桥上,她笑眯眯 地把半个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后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当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地打嗝时, 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糖果买了两次共计两角三分,西瓜 半个有三斤四两花了一角七分,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是你自己请我吃的,”许玉兰打着嗝说,“我还以为是白吃的呢,你又没说吃了 你的东西就要嫁给你……”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许三观说,“你嫁给我以后,我会疼你护着你,我会经常 让你一个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钱。” “啊呀,”许玉兰叫了起来,“要是我嫁给了你,我就不会这么吃了,我嫁给你以 后就是吃自己的了,我舍不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后悔,”许三观安慰她,“你嫁给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会答应的,我爹喜欢何小勇……”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 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个有名的许木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专给城里大户 人家做活,他做出来的桌于谁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绸缎上一样光滑。 你知道我妈吧?我妈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吗?就是那个城西的美人,从前别人都叫她 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后来跟着那个连长跑了。我爹只有 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妈和那个连长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 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 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 的钱都准备好了,我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 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 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 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 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 “这一瓶酒,这一条香烟,我收下了,你说得对,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何小勇,我许 家就断后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你,我们两个许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许玉兰知道父亲的选择以后,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泪,她的父亲和许三观站在一旁, 看着她呜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对许三观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女人,高兴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许三观说:“我看着她像是不高兴。” 这时候许玉兰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去对何小勇说呢?” 她父亲说:“你就去对他说,你要结婚了,新郎叫许三观,新郎不叫何小勇。”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他要是想不开。一头往墙上撞去,我可怎么办?” “他要是一头撞死了,”她父亲说,“你就可以不说话了。”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个说话时双手喜欢握往自己手腕的 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着来到她家,隔上几天就会在手里提上一瓶黄酒,与她的 父亲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有时是嘿嘿地笑。有那么两次,趁着她的父亲去另一条 街上的厕所时,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门后,用他的身体把她的身体压在了墙上,把她吓得 心里咚咚乱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脏狂跳一气,没有任何别的感受;第二次她发现了他的 胡子,他的胡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脸上乱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入静时,许玉兰躺在床上这样想,她心里咚咚跳着去想她的父亲 如何站起来,走出屋门,向另一条街的厕所走去,接着何小勇霍地站起来,碰倒了他坐 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压在了墙上。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那是天黑的时候,许玉兰一看到何小勇就呜呜 地哭了起来,她告诉何小勇,一个名叫许三观的人请她吃了小笼包子,吃了话梅,糖果 还有半个西瓜,吃完以后她就要嫁给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在走过来,就焦急地对许玉 兰说: “喂,喂,别哭,你别哭,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办?”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 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 全姓许?不可能。” “那我只好去嫁给许三观了。”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 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 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祆。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 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论模样比何小勇还英俊几分,口袋里的钱也 比何小勇多,而且看上去力气也比何小勇大,于是她看着许三观时开始微微笑起来,她 对许三观说: “我是很能干的,我会做衣服,会做饭。你福气真是好,娶了我做你的女人……” 许三观坐在凳子上笑着连连点头,许玉兰继续说: “我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往后你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由我来裁缝了,家里 的活也是我的,就是那些重的活,像买米买煤什么的要你干用,别的都不会让你插手, 我会很心疼你的,你福气真是大好了,是不是?你怎么不点头呢?” “我点头了”,我一直在点头。”许三观说。 “对了,”许玉兰想起了什么,她说,“你听着,到了我过节的时候,我就什么都 不做了,就是淘米洗菜的事我都不能做,我要休息了,那几天家里的活全得由你来做了, 你听到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点头呢?” 许三观点着头问她:“你过什么节?多长时间过一次?” “啊呀,”许玉兰叫道,“我过什么节你都不知道?” 许三观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来月经。” “月经?” “我们女人来月经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 “我说的就是来月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不能累,也不能碰冷水,一累 一碰上冷水我就要肚子疼,就要发烧……” 第四章 --------------------------------------------------------------------------------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 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 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 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 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 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 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 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 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 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 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 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 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第五章 --------------------------------------------------------------------------------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双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 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 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 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 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 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 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 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 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 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 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 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 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 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 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 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 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 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 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 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 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 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 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于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传到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心想他们一遍又一遍他说,他们说 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许三观就走到许玉兰的面前,他说: “你听到他们说了吗?” 许玉兰知道许三观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肥 皂泡沫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许玉兰边哭边问自己: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坐在门口大声一哭,把三个儿子从外面引了回来,三个儿子把她围在中间, 胆战心惊地看着越哭越响亮的母亲,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 她摇着头说: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 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们说有两个 爹……”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 “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 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 他们的邻居一个一个走过来,他们说: “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 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二乐说:“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妈哭是因为一乐长得像何小勇。” 他们说:“噢……是这样。” 一乐说:“二乐,你回去,你别在这里站着。” 二乐说:“我不回去,” 三乐说:“我也不回去。”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去。” 许三观在里屋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蠢,都说家丑不可外面,可是这 个女人只要往门槛上一坐,什么丑事都会被喊出去。他在里屋咬牙切齿,听到许玉兰还 在外面哭诉。 许玉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我 生了三个儿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 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 答应,就那么一次,一乐就越长越像他了……” 什么?就那么一次?许三观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 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 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 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我是没有偷汉,”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干的,他先把我压在了墙上,又把我拉 到了床上……” “别说啦!” 许三观喊道,喊完以后他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 “你就不去推他?咬他?踢他?” “我推了,我也踢了。”许五兰说,“他把我往墙上一压就捏住了我的两个奶子……”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给了许玉兰左右两记耳光,打完耳光以后,他还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 “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你就让他睡啦?” 许玉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睛也捧在了手上。 “你说!” “我不敢说,”许玉兰摇了摇头,“我一说你就给我吃耳光,我的眼睛被你打得昏 昏沉沉,我的牙齿被你打得又酸又疼,我的脸像是被火在烧一样。” “你说!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以后……” “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跟他上床啦?”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他把我拖到床上去的……”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往许王兰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许玉兰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许三观说: “是不是在我们家?是不是就在这张床上?” 过了一会,许玉兰才说: “是在我爹家。”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 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许玉兰又吼叫起来: “你的第一夜是让何小勇睡掉的?” “不是,”许玉兰哭着说,“第一夜是给你睡掉的……”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说,“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我说点一盏灯, 你就是不让点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怕我看出来,看出来你和何小勇睡过了……” “我不让你点灯,”许玉兰哭着说,“那是我不好意思……” “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要不为什么不是二乐像他?不是三乐像他?偏 偏是一乐像那个王八蛋,我的女人第一夜是被别人睡掉的,所以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别人 的儿子,我许三观往后哪还有脸去见人啊……” “许三观,你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夜见红了没有?” “见红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婊子那天正在过节。” “天地良心啊……” 第六章 --------------------------------------------------------------------------------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 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 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 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 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 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 许玉兰说:“一乐,二乐,三乐都睡着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在藤 榻里享受完了,你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说:“我现在就上床来睡觉。” 第七章 -------------------------------------------------------------------------------- 许三观在丝厂做送茧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副线织的白手套,车间 里的女工见了都很羡慕,她们先是问: “许三观,你几年才换一副新的手套?” 许三观举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烂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摇摆,那手套上的断线和一截一 截的断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晃荡起来,许三观说: “这副手套戴了三年多了。” 她们说:“这还能算是手套?我们站得这么远,你十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三观说:“一年新,两年旧,缝缝补补再三年,这手套我还能戴三年。” 她们说:“许三观,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 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还有七十一副,你要那么多手套干什么?你把手套给我们吧, 我们半年才只有一副手套……” 许三观把新发下来的手套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许三观把手套拿出来给许玉兰,许玉兰接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门外, 将手套举过头顶,借着白昼的光亮,看一看这崭新的手套是粗纺的,还是精纺的。如果 是精纺的手套,许玉兰就突然喊叫起来: “啊呀!” 经常把许三观吓了一跳,以为这个月发下来的手套被虫咬坏了。 “是精纺的!” 每个月里有两个日子,许玉兰看到许三观从厂里回来后,就向他伸出手,说: “给我。” 这两个日子,一个是发薪水,另一个就是发手套那天。许玉兰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 底层,积到了四副手套时,就可以给三乐织一件线衣;积到了六副时能给二乐织一件线 衣;到了八九副,一乐也有了一件新的线衣;许三观的线衣,手套不超过二十副,许玉 兰不敢动手,她经常对许三观说: “你胳肢窝里的肉越来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来越多了,你的肚子在大起来,现 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够了……” 许三观就说:“那你就给自己织吧。” 许玉兰说:“我现在不织。” 许玉兰要等到精纺的手套满十七八副以后,才给自己织线衣。精纺的手套,许三观 一年里也只能拿回来两三副。他们结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积累,让许玉兰给自己织了一 件精纺的线衣。 那件线衣织成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玉兰在井旁洗了头发,又坐在屋门口, 手里举着那面还没有被摔破的镜子,指挥着许三观给他剪头发,剪完头发后她坐在阳光 里将头发晒干,然后往脸上抹了很厚一层的雪花膏,香喷喷地穿上了那件刚刚织成的精 纺的线衣,还从箱底翻出结婚前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抬 了抬又放在了原地,她回头对许三观说: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饭,今天我要过节了,今天我什么活都不干了,我走了,我要 上街上走一走。” 许三观说:“你上一个星期才过了节,怎么又要过节了?” 许玉兰说:“我不是来月经,你没有看见我穿上精纺线衣了?” 那件精纺的线衣,许玉兰一穿就是两年,洗了有五次,这中间还补了一次,许玉兰 拆了一只也是精纺的手套,给线衣缝补。许玉兰盼着许三观能够经常从厂里拿回来精纺 的手套,这样……她对许三观说: “我就会有一件新的线衣了。” 许玉兰决定拆手套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看看 夜空里是不是星光灿烂,当她看到月亮闪闪发亮,又看到星星闪闪发亮,她就会断定第 二天阳光肯定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两个人,许玉兰找到手套上的线头,拉出来以后,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 她要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两条伸开的胳膊上,将线拉直了。手套上拉出来的线弯弯曲曲, 没法织线衣,还要浸到水里去,在水里浸上两三个小时,再套到竹竿上在阳光里晒干, 水的重量会把弯曲的线拉直了。 许玉兰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两条伸开的胳膊,她就叫: “一乐,一乐……” 一乐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母亲: “妈,你叫我?” 许玉兰说:“一乐,你来帮我拆手套。” 一乐摇摇头说:“我不愿意。” 一乐走后,许玉兰就去叫二乐: “二乐,二乐……” 二乐跑回家看到是要他帮着拆手套,高高兴兴地坐小凳子上坐下来,伸出他的两条 胳膊,让母亲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他的胳膊上。那时候三乐也走过来了,三乐走过来站在 二乐身旁,也伸出了两条胳膊,他的身体还往二乐那边挤,想把二乐挤掉。许玉兰看到 三乐伸出了两条胳膊,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手上全是鼻涕。” 许玉兰和二乐在那里一坐,两个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 八岁的男孩,两个人吃完饭,两个人睡觉前,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两个人经常越说越 投机。 许玉兰说:“我看见城南张家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问:“是不是那个辫子拖到屁股上的张家姑娘?” 许玉兰说:“是的,就是有一次给你一把西瓜子吃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越长越漂亮 了?” 二乐说:“我听见别人叫她张大奶子。” 许玉兰说:“我看见丝厂里的林芬芳穿着一双白球鞋,里面是红颜色的尼龙袜子。 红颜色的尼龙袜子我以前见过,我们家斜对面的林萍萍前几天还穿着,女式的白球鞋我 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说:“我见过,在百货店的柜台里就摆着一双。” 许玉兰说:“男式的白球鞋我见过不少,林萍萍的哥哥就有一双,还有我们这条街 上的王德福。” 二乐说:“那个经常到王德福家去的瘦子也穿着白球鞋。” 许玉兰说:“……” 二乐说:“……” 许玉兰与一乐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一乐总是不愿意跟着许玉兰,不愿意和许玉 兰在一起做些什么。许玉兰要上街去买菜了,她向一乐叫道: “一乐,替我提上篮子。” 一乐说:“我不愿意。” “一乐,你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我不愿意。” “一乐,把衣服收起来叠好。” “我不愿意。” “一乐……” “我不愿意。” 许玉兰恼火了,她冲着一乐吼道: “什么你才愿意?” 许三观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到有几丝阳光从屋顶的几个地方透 了进来,他就说: “我要上屋顶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来,外面下大雨,这屋里就会下小雨。” 一乐听到了,就对许三观说: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来。” 许三观说:“你还小,你搬不动梯子。” 一乐说:“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来了,许三观要从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一乐就说: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许三观爬到了屋顶上,踩得屋顶吱吱响,一乐在下面也忙开了,他把许三观的茶壶 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个脸盆出来,放上水,放上许三观的毛巾,然后双手捧着茶壶, 仰起头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干,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去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 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 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 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 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 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 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 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 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 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 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 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 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 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 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 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 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 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 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 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 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 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 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 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肢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 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 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鸡、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 衣服、挂在窗口的鱼干,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天, 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 那个男孩和三乐一样的年纪,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子,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会儿,然后才哇哇地哭了起来。 他哭着转过身体来,看到三乐手里拿着弹弓对着他嘻嘻笑,他就边哭边走到三乐面前, 伸手给了三乐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没有打在三乐的脸上,而是打在三乐的后脑勺上。三 乐挨了一记耳光,也伸手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孩子就这样轮流着一个人打对方一记 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不过他们的哭声更为响亮,三乐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个孩子说:“我叫我的哥哥来,我有两个哥哥,我哥哥会把你揍扁的。” 三乐说:“你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会把你的两个哥哥揍扁。”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商量,他们暂时不打对方耳光了,他们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 来,一个小时以后在原地再见。三乐跑回家,看到二乐在屋里坐着打呵欠,就对二乐说: “二乐,我跟人打架了,你快来帮我。” 二乐问:“你跟谁打架了?” 三乐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乐问:“那个人有多大?” 三乐说:“和我一样大。” 二乐一听那孩子和三乐一样大,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他妈的,竟还有人敢欺负我的弟弟,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三乐把二乐带到那条街上时,那个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带来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乐 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二乐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对跟在身后的三乐说: “你就在我后面站着,什么话也别说。” 那个孩子的哥哥看到二乐他们走过来,伸手指着他们,不屑一顾地问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们?” 然后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问二乐他们: “是谁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乐摊开双手,笑着对他说: “我没有和你弟弟打架。” 说着二乐把手举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三乐: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的弟弟揍扁了。” “我们先讲讲道理吧,”二乐对那个孩子的哥哥说,“道理讲不通,你再揍我弟弟, 那时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么样?” 那个人伸手一推,把二乐推出去了好几步。 “我还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们两个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乐挥着手说,“我喜欢讲道理……” “讲你妈个屁。”那个人说着给了二乐一拳,他说: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边退边问那个孩子: “他是你什么人?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个孩子得意地说,“我还有一个二哥。” 二乐一听他说还有一个二哥,立刻说: “你先别动手。” 二乐指着三乐和那个孩子,对那孩子的哥哥说: “这不公平,我弟弟叫来了二哥,你弟弟叫来了大哥,这不公平,你要是有胆量, 让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来,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较量较量?” 那人挥挥手说:“天下没有不敢的事,去把你们的大哥叫来,我把你们大哥,还有 你,你,都揍扁了。” 二乐和三乐就去把一乐叫了来。一乐来了,还没有走近,他就知道那个人比他高了 有半个脑袋,一乐对二乐和三乐说: “让我先去撒一泡尿。” 说着一乐拐进了一条巷子,一乐撒完尿出来时,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上拿了一块三 角的石头。一乐低着头走到那个人面前,听到那个人说: “这就是你们大哥?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乐抬起头来看准了那个人脑袋在什么地方,然后举起石头使劲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那个人“哇”的叫了一声,一乐又连着在他的头上砸了三下,把那个人砸倒在地上,鲜 血流了一地。一乐看他不会爬起来了,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吓呆了的二 乐和三乐招招手,说: “回家了。” 第八章 --------------------------------------------------------------------------------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丝厂许三观的儿子砸破脑袋了,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 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 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得脑浆,医院 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 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 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 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干净了……怎么叫拔干净?是剃干净, 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 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干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干净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 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 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 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 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打针,还天天挂个吊瓶,每 天都要花不少钱,这钱谁来出?是许三观出?还是何小勇出?反正许玉兰是怎么都跑不 掉了,不管爹是谁,妈总还是许玉兰……这钱许三观肯出吗?许三观走来走去的,到处 说要何小勇把一乐领回去……这钱应该何小勇出,许三观把他的儿子白白养了九年…… 许三观也把一乐的妈白白睡了九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是有个女人白白陪我睡上 九年,她的儿子有难了,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得也对……为什么?有个女人给你 白睡了九年,长得又像许玉兰那么俏,她儿子出了事,当然要帮忙。可许玉兰是许三观 花了钱娶回家的女人,他们是夫妻,这夫妻之间能说是白睡吗……不会……不会……许 三观已经做了九年乌龟了,以前他不知道,蒙在鼓里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 在出钱,这不是花钱买乌龟做吗?”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你听不到全部的,也会听到一些…… 方铁匠来过好几回了,要你们赶紧把钱筹足了送到医院去,你和何小勇筹了有多少钱了? 你哭什么?你哭有什么用,你别求我,要是二乐和三乐在外面闯了祸,我心甘情愿给他 们擦屁股去……一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白养了他九年,他花了我多少钱?我不找何小 勇算这比账已经够客气了。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我心善,要是换成别人, 两个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别找我商量,这事跟我没关系,这是他们何家的事,你没 听到他们说什么吗?我要是出了这钱,我就是花钱买乌龟做……行啦,行啦,你别在哭 啦,你一天接着一天的哭,都把我烦死了。这样吧,你去告诉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 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乐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乐送还给他了,以后一乐还 由我来抚养,但是这一次,这一次的钱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没脸见人啦……他妈的, 便宜了那个何小勇了……” 第九章 -------------------------------------------------------------------------------- 许玉兰走到许三观面前,说她要去见何小勇了。当时许三观正坐在屋里扎着拖把, 听到许玉兰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擦擦嘴,什么话都没有说,继续扎着拖把。许 玉兰又说: “我要去见何小勇了,是你要我去找他的,我本来已经发誓了,发誓一辈子不见他。” 然后她问许三观:“我是打扮好了去呢?还是蓬头散发地去?” 许三观心想她还要打扮好了去见何小勇?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上头 油擦上雪花膏,穿上精纺的线衣,把鞋上的灰拍干净,还有那条丝巾,她也会找出来系 在脖子上;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去见那个让他做了九年乌龟的何小勇。许三观把手里的 拖把一扔,站起来说: “你他妈的还想让何小勇来捏你的奶子?你是不是还想和何小勇一起弄个四乐出来? 你还想打扮好了去?你给我蓬头散发地去,再往脸上抹一点灶灰。” 许玉兰说:“我要是脸上抹上灶灰,又蓬头散发,那何小勇见了会不会说:‘你们 来看,这就是许三观的女人。’” 许三观一想也对,不能让何小勇那个王八蛋高兴得意,他就说: “那你就打扮好了再去。” 许玉兰就穿上了那件精纺的线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卡其布女式翻领春秋装,她把领 口尽量翻得大一点,胸前多露出一些那件精纺线衣,然后又把丝巾找了出来,系在脖子 上,先是把结打在胸前,镜子里一照,看到把精纺线衣挡住了,就把结移到脖子的坐侧, 塞到衣领里,看了一会,她取出了那个结下面的两片丝巾,让它们翘着搁在衣领上。 她闻着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味向何小勇家走去,衣领上的两片丝巾在风里抖动着, 像是一双小鸟的翅膀在拍打似的。许玉兰走过了两条街道,走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何小 勇家门前。她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何小勇家门口,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她认 出了这是何小勇的女人,瘦得像是一根竹竿。这个女人在十年前就是这样瘦,与何小勇 一起走在街上,看到许玉兰鼻子里还哼了一声,许玉兰在他们身后走过去以后忍不住咯 咯笑出了声音,她心想何小勇娶了一个没有胸脯、也没有屁股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 还是没有胸脯,屁股坐在凳子上。 许玉兰对着何小勇敞开的屋门喊道: “何小勇!何小勇!” “谁呀?” 何小勇答应着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看到下面站着的许玉兰,先是吓了一跳,身体 一下子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沉着脸重新出现在窗口。他看着楼下这个比自己妻子 漂亮的女人,这个和自己有过肉体之交的女人,这个经常和自己在街上相遇、却不再和 自己说话的女人,这个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何小勇干巴巴地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何小勇,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长胖了,双下巴都出来了。” 何小勇听到自己妻子“呸”的吐了一口口水,他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再跟你说。” 何小勇看看自己的女人:“我不下来,我在楼上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下来?”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们说话方便。” 何小勇说:“我就在楼上。” 许玉兰看了看何小勇的女人,又笑着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是不是不敢下来了?” 何小勇又去看看自己的女人,然后声音很轻地说: “我有什么不敢……” 这时何小勇的女人说话了,她站起来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下来,她能把你怎么样?她还能把你吃了?” 何小勇就来到了楼下,走到许玉兰面前说: “你说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许玉兰笑眯眯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三观说了,他不来找你算账了, 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放心了。本来许三观是要用刀来劈你的,你把他的女人弄大了肚子, 他又帮你养了九年的儿子,他用刀劈了你,也没人会说他不对。许三观说了,以前花在 一乐身上的钱不向你要了,以后一乐也由他来养。何小勇,你捡了大便宜了,别人出钱 帮你把儿子养大,你就做一个现成的爹,不花钱又不出力,许三观可是吃大亏了,从一 乐生下来那天起,他整夜整夜没有睡觉,抱着一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个一乐放下来 就要哭,抱着才能睡。一乐的尿布,都是许三观洗的,每年还要给他做一身新衣服,还 得天天供他吃,供他喝,他的饭量比我还大。何小勇,许三观说了,他不找你算账了, 你只要把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把人家的脑袋砸破啦……” “我没有儿子,”何小勇说,“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我就两个女儿,一个叫何小 英,一个叫何小红。” “你这个没良心的。” 许玉兰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着我爹去上厕所,把我 拖到床上,你这个黑心烂肝的,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你的孽种播到我肚子里……” 何小勇挥手把许玉兰的手指打开:“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往你这种人的肚子里播种, 那是许三观的孽种,还一口气播进去了三颗孽种……” “天地良心啊……” 许玉兰眼泪出来了,“谁见了一乐都说,都说一乐活脱脱是个何小勇!你休想赖掉! 除非你的脸被火烧糊了,被煤烫焦了,要不你休想赖掉,这一乐长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 看到很多人都在围过来,何小勇的女人就对他们说: “你们看,你们来看,天还没黑呢,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要来偷我家男人了。” 许玉兰转过去说:“我偷谁的男人也不会来偷这个何小勇,我许玉兰当年长得如花 似玉,他们都叫我油条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当宝贝捡了去……” 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许玉兰的脸上,许玉兰回手也给了她一巴掌, 两个女人立刻伸开双臂胡乱挥舞起来,不一会儿都抓住了对方的头发,使劲揪着,何小 勇的妻子一边揪许玉兰的头发一边叫: “何小勇,何小勇……” 何小勇上去抓住许玉兰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捏,许玉兰“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 手,何小勇对准许玉兰的脸就是一巴掌,把许玉兰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玉兰摸着 自己的脸哇哇的哭了起来: “何小勇,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然后许玉兰站起来,指着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等着,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着,我要许三观拿着刀来劈你,你活不 到明天了……” 许玉兰在遭受打击之后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没有得到许三观的支持。许玉兰回到 家中时,许三观还在扎那个拖把。许玉兰脸上挂着泪痕疲惫不堪地在许三观对面坐下来, 眼睛看着许三观,看了一会儿眼泪掉了出来。许三观看到她掉眼泪了,就知道没要着钱, 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空手回来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你他妈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软了,就不向他要钱了,是不是?”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钱去要来,明天方铁匠就要带着人来抄我们家 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丝巾,全他妈的抄走。” 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说: “我向他们要钱了,他们不给我,还揪住我头发,打我的脸。许三观,你就容得下 别人欺负你的女人……许三观,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厨房里的菜刀我昨天还磨过, 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么办?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监 狱,我就会被毙掉,你他妈的就是寡妇了。” 许玉兰听了这话以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坐在了门槛上。许三观看到她往门槛上 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来了。许玉兰手里挥动这擦眼泪的手绢,响亮地哭诉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 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 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 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 这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二乐说:“妈,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 三乐说:“妈,你别哭了,何小勇是谁?” 邻居也走了过来,邻居们说: “许玉兰,你别哭了,你会伤身体的……许玉兰,你为什么哭?你哭什么?” 二乐对邻居们说:“是这样的,我妈哭是因为一乐……” 一乐说:“二乐,你给我闭嘴。” 二乐说:“我不闭嘴,是这样的,一乐不是我妈和我爹生的……” 一乐说:“二乐,你再说我揍你。” 二乐说:“一乐是何小勇和我妈生出来的……” 一乐给了二乐一个嘴巴,二乐也哇哇的哭了起来。许三观在屋里听到了,心想一乐 这杂种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跑出去,对准一乐的脸就是一巴掌,把一乐掴到了墙边, 他指着一乐说: “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 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 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 有一个邻居说:“许玉兰,你让一乐自己去找何小勇,谁见了自己亲生儿子不动心? 那何小勇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了一乐说不定眼泪都会掉出来。” 许玉兰一听这话,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墙边咬着嘴唇的一乐说: “一乐,你听到了吗?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声爹……” 一乐贴着墙边摇摇头说:“我不去。” 许玉兰说:“一乐,听妈的话,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声爹,叫了一声他要是不答 应,你就再叫……” 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说着许三观走到一乐面前,一把将一乐从墙边拉出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许三观 一松开手,一乐马上又回到了墙边。许三观回头一看,一乐又贴着墙站在那里了,他举 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乐,他巴掌刚要打下去时,突然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说: “他妈的,这一乐不是我儿子了,我就不能随便揍他了。” 许三观说着走开去,这时一乐响亮地说: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许三观。” “放屁。”许三观对邻居们说,“你们看,这小杂种还想往我身上栽赃。” 坐在门槛上的许玉兰这时候又哭了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 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 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 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 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 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 们也走开了。 只有一乐还站在那里,他一直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放在身后抓住墙上的石灰。所有 的人都走开以后,一乐来到了许玉兰的身旁。那时候许玉兰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手绢 不再挥动,她的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乐走到面前,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 来。这时一乐对她说: “妈,你别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乐独自一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屋门前,他看到两个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在跳橡皮筋, 她们张开双手蹦蹦跳跳,头上的小辫子也在蹦蹦跳跳。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是何小勇的女儿……那你们就是我的妹妹。” 两个女孩不再跳跃了,一个坐在了门槛上,另一个坐在姐姐的身上,两个女孩重叠 在一起,她们看着一乐。一乐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叫何小勇 了一声: “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的野种来啦,我看你怎么办?” 一乐又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一乐再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还不把他赶走?” 一乐最后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谁是你的爹?你滚开。” 一乐伸手擦了擦挂出来的鼻涕,对何小勇说: “我妈说了,我要是叫你一声爹,你不答应,我妈就叫我多叫几声。我叫了你四声 爹了,你一声都不答应,还要我滚开,那我就回去了。” 十章 --------------------------------------------------------------------------------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 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 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 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 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 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 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 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 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 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 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 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 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 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 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 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 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 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 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 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 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 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 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 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 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 个人说: “世上还有这种人,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 最后,方铁匠和另外两个人搬起了许玉兰和许三观睡觉的床了,许三观看到了急忙 说: “这床不能搬,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铁匠说:“你这个家里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张床了。” 许三观说:“你们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们把桌子搬 了,把床给我留下吧。” 方铁匠看看已经搬空了的这个家,点了点头说: “就把床给他们留下,要不他们晚上没地方睡觉了,” 方铁匠他们用绳子把板车上的桌子箱子什么固定好以后,准备走了,有两个人拉起 了板车,方铁匠说: “我们走了?” 许三观向他们笑着点点头,许玉兰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对他们 说: “你们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铁匠摇摇头说:“不喝了。” 许玉兰说:“都给你们冲好茶了,就放在灶间的地上,你们喝了再走,专门为你们 烧的水……” 方铁匠看了看许玉兰说:“那我们就喝了再走。” 他们都走到灶间去喝茶,许玉兰身体坐在了门槛上,他们喝了茶出来时,都从她身 边抬脚走了出去,看到他们拉起了板车,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说: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这里操心、那里操 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 姑娘时还要轻松……” 方铁匠他们拉起板车要走,听到许玉兰这么一说,方铁匠又放下板车,方铁匠对许 玉兰和许三观说: “这两车你们家里的东西,我方铁匠不会马上卖掉的,暂时在我家放几天,我给你 们三天时间,四天也行,你们只要把钱送来了,我方铁匠再把这些送回来,放到原来的 地方。”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其实她也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开。” 然后许三观蹲下去对许玉兰说:“方铁匠也是没办法,怎么说你的儿子也把人家儿 子的脑袋砸破了,方铁匠对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把我们家给砸了……” 许丑兰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许三观向方铁匠挥挥子说: “你们走吧,走吧,” 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 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 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 起来了。 第十—章 --------------------------------------------------------------------------------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 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 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 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 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 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 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强奸 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 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 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 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 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 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强奸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 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 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 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 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 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 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 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 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 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 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 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 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 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 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一个都没要, 我现在是共产发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不鱼群众一针一线。”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 子全花出去,就是为了夹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头一听是白糖,之级巴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里,打开来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 白糖,李血头说: “白糖倒是很珍贵的,。” 说春李血头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说: “这白糖就是细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肤,是不是?” 说完,李血头伸出舌头将手上的白糖舔进了嘴里,眯着眼睛品尝了一会后,将白糖 包好还给许三观。许三观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头说,“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许三观说:“我专门买来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后送给谁?” “你国着自己吃。”李血头说。 “自己哪舍得吃这么好的糖,这白糖就是送人的。” “说得也对,”李血头又把白糖拿过来,“这么好的白槽自己吃了确实可惜,这样 吧,我再往自己手心里倒一点,” 李血头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头又舔进了嘴里。李血头嘴里品尝曹白糖, 手将白糖推给许三观,许三观推还给李血头: “你就收下吧,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李血头不高兴了,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我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才吃一点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进丈。”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真的不高兴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过来说卜 “那我就收起来了。” 李血头看着许三观把白糖放进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于间: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观。” “许三观?”李血头敲着桌子,“许三观,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来过。” “不是,”李血头摆了摆手,“许三观?许三……噢!” 李血头突然叫了起来,他哈哈笑着对许三观说: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乌龟 第十二章 -------------------------------------------------------------------------------- 许三观卖了血以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 桌前,他想起来十年前第一“次卖血之后也是坐在丫这里,他坐下来以后拍着脑袋想了 想,想起了当年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莱叫槽的,于是他一只乎伸到了桌子上,拍着 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还漏掉了一句话,就抬起手让跑堂别走, 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 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来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他把钱还给方铁匠以后,方铁匠从昨天帮他搬东西的六个人里面叫了三个人,拉上 一辆板车,把他的东西送回来了,方铁匠对他说: “其实你的家一车就全装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辆车,多叫了三个人。” 与方铁匠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拉着车,两个在车两边扶着车上的物件,走到许三 观家门口了,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要是昨天把钱送来,就不用这么搬来搬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 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 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 铁匠你说呢?” 方铁匠还没有点头,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僻啪响,方铁 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 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 说: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铁匠他们不明白,“喝什么水?” “什么水都行。” 许三观说着搬着那只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凳子走到了墙边,靠槽坐了下来,他抬起那 条抽过血的胳膊,将抽管卷起来,看着那发红的针眼,对方钛匠他们说: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硫,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 地吃亏……” 方扶匠他们问:“两碗什么?”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 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因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 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六、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 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 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 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 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第十三章 --------------------------------------------------------------------------------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订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 许二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 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 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 粗的针扎的。” 然后许三观放下袖管,对许玉兰叫道: “我卖血啦!我许三观卖了血,替何小勇还了债,我许三观卖了血,又去做了一次 乌龟。”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你卖血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卖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这个家要完蛋啦,家 里有人卖血啦,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许三观卖血啦,许三观活不下去 了,所以许三观去卖血了。”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玉兰仍然响亮他说着:“从小我爹就对我说过,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 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 自己,卖血是卖祖宗,许三观,你把祖宗给卖啦。”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玉兰掉出了眼泪,“没想到你会去卖血,你卖什么都行,你为什么要去卖血?你 就是把床卖了,把这屋子卖了,也不能去卖血。”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鸟龟。” 许玉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你是在骂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所以 你嘴上就骂我了。” 许玉兰哭着向门口走去,许三观在后面低声喊叫: “你回来,你这个泼妇,你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你又要去喊叫了……” 许玉兰没有在门槛上坐下,她的两只脚都跨了出去。她转身以后一直向巷子口走去, 走出了巷子,她沿着那条大街走到头,又走完了另一条大街,走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她 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 许玉兰站在何小勇敞开的门前,双手拍拍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指梳理了自己的头发, 然后她亮起自己的嗓子对周围的人诉说了起来: “你们都是何小勇的邻居,你们都认识何小勇,你们都知道何小勇是个黑心烂肝的 人,你们都知道何小勇不要自己的儿子,你们都知道我前世造了孽,今生让何小勇占了 便宜,这些我都不说了,我今天来是要对你们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还烧了香,让我 今生嫁给了许三观,你们不知道许三观有多好,他的好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别的我都 不说了,我就说说许三观卖血的事,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这个家,今天都到 医院里去卖血啦,你们想想,卖血是妄丢命的,就是不丢命,也会头晕,也会眼花,也 会没有力气,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我们这个家,是命都不要了……” 何小勇很瘦的妻子站到了门口,冷冷他说: “许三观这么好,你还要偷我家何小勇。” 许玉兰看致何小勇的妻子在冷笑,她也冷笑了起来,她说: “有一个女人前世做了很多坏事,今世就得报应了,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这 女儿养大了也是别人家里的人,替别人传香火,自己的香火就断掉啦。” 何小勇的妻子一步跨出了门槛,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有一个女人死不要脸,偷了别人儿子的种;还神气活现的。” 许玉兰说:“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当然神气。” 何小勇妻子说:“三个儿子不是一个爹;还神气?” “两个女儿也不见得就是一个爹。” 义只有你,只有你这种下贱女人才会有几个男人。” “你就不下贱啦?你看看自己的裤裆里有什么?你裤裆里夹着一个百货店,谁都能 进。” “我裤裆里夹了个百货店,你裤裆里夹了一爪公共厕所……” 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快去把你的女人拉回来,你的女人和何小勇 的女人越说越下流啦,你快去把你女人拉回来,要不你的脸都被丢尽啦。” 又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打起来啦,两个人 揪头发,吐唾沫,还用牙齿咬、”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方铁匠,方铁匠说: “许三观,我刚才从何小勇家门前走过,那里围了很多人,起码有三十来个人,他 们都在看你女人的笑话,你女人与何小勇的女人又打又骂的,她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实在 是太难听了,让别人听了哈哈笑,我还听到他们私下里在说你,说你许三观是卖血做乌 龟……” 许三观说:“让她去吧……” 说着许三观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方铁匠说, “她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第十四章 -------------------------------------------------------------------------------- 许三观想起了林芬芳,辫子垂到腰下的林芬芳 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生下一男一女,然后开始发胖了,一年比一年胖,林芬 芳就剪掉了辫子,留起了齐耳短发。 许三观看着她的脖子变短了,肩膀变粗了,看着她的腰变得看不清楚了,看着她手 指上的肉如何鼓出来……他还是把最好的蚕茧往她那里送,一直送到现在。 现在的林芬芳经常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她的篮子里有时候放着油盐酱醋;有时候放 着买来的蔬菜,在蔬菜的上面偶尔会出现一块很肥的猪肉,或者一、两条已经死去的鲢 鱼;当她的篮子里放着准备清洗的衣服时,她就会向河边走去,她另一只手里总是要拿 着一只小木凳,她的身体大重了,她在河边蹲下去时两条腿会哆嗦起来,所以她要坐在 河边,脱掉自己的鞋,自己的袜子,将裤管卷起来,把两只胖脚丫伸到河水里,这一切 都完成以后,她才能从篮子里取出衣服在河水里清洗起来。 林芬芳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因为身体的肥胖,她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在街上走 得最慢的人都会超过她。她笑呵呵地走在别人的后面,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都知道 她是丝厂的林芬芳,那个城里最胖的女人,那个就是不吃饭不吃菜,光是喝水都会长肉 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一走上街就笑呵呵的女人叫林芬芳。 许玉兰经常在清晨买菜的时候见到林芬芳,见到她提着篮子一个一个菜摊子走过去, 和卖菜的一个一个地去讨价还价,然后馒吞吞地蹲下去;一棵一棵地去挑选着青菜、白 菜、芹菜什么的。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 “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 林芬芳也知道许玉兰,知道她是许三观的女人,知道她给许三观生了三个儿子,她 生了三个儿子以后一点都没有发胖,只是肚子稍稍有些鼓出来。她和卖菜的说话时声音 十分响亮,她首先在声音上把他们匝下去,然后再在价格上把他们压下去。她买菜的时 候不像别人那样几个人挤在一起,一棵一棵地去挑选,而是把所有的菜都抱进自己的篮 子,接着将她不要的菜再一棵一棵地扔出来,她从来不和别人共同挑选,她只让别人去 挑选她不要的那些菜。林芬芳经常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蹲在那里衣服绷紧后显示出的 腰部,她的腰一点都没有粗起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在篮子里进进出出,她眼睛同时还 向别处张望。 林芬芳对许三观说: “我认识你的女人,我知道她叫许玉兰,她是甫塘街上炸油条的油条西施,她给你 生了三个儿子,她还是长得像姑娘一样,不像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的女人又漂亮又能 干,手脚又麻利,她买菜的时候……我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霸道的女人……” 许三观对林芬芳说:“她是一个泼妇,她一不高兴就要坐到门槛上又哭又叫,她还 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 林芬芳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继续说: “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当初要是娶了你,我就不会做乌龟了……林芬芳,你什 么都比许玉兰好,就是你的名字也要比许玉兰这个名字好听,写出来也好看。你说话时 的声音软绵绵的,那个许玉兰整天都是又喊又叫,晚上睡觉时还打呼噜。你一回家就把 门关上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到外面去说,那么多年下来,我没听你说过你家男人怎么 不好,我家的那个许玉兰只要有三天没有坐到门槛上哭哭叫叫,她就会难受,比一个月 没有拉屎还要难受……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她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自己还不 知道已经做了九年的乌龟了,要不是一乐越长越像那个狗日的何小勇,我一辈子都被蒙 在鼓里了……” 林芬芳看到许三观说得满头大汗,就把手里的扇子移过去给他扇起了风,林芬芳对 他说: “你家的许五兰长得比我漂亮……” “长得也没有你漂亮,”许三观说,“你从前比她漂亮。” “从前我是很漂亮的,现在我长胖了,现在我比不上许王兰。” 许三观这时候问林芬芳:“我当初要是娶你的话,你会不会嫁给我?” 林芬芳看着许三观咯咯地笑,她说: “我想不起来了。” 许三观说:“怎么会想不起来?”。林芬芳说:“是想不起来了,都十年过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芬芳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许三观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邓 位戴眼睛的丈夫在墙上镜框里看着他们。这时候的林芬芳摔断了右腿,她是在河边石阶 上沿倒的,她刚刚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站起来才跨出去了一步,她的左脚踩 在了一块西瓜皮上,她还来不及喊叫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 许三观这天上午推着蚕茧来到车间里,没有看到林芬芳,他就在林芬芳的缫丝机旁 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和另外几个缫丝女工推推打打了一阵子,他还是 没有看到林芬芳,他以为林芬芳上厕所去了,他就说: “林芬芳是不是掉进厕所里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她们说:“林芬芳怎么会掉进厕所里去?她那么胖,她的屁股都放不进去,我们才 会掉进去呢。” 许三观说:“那她去哪里了?” 她们说:“你没有看到她的缫丝机都关掉了?她摔断了腿,她腿上绑着石膏躺在家 里,她左脚踩在西瓜皮上,摔断的倒是右脚,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都去看过她了,你 什么时候也去看望她?”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今天就去看望她。” 下午的时候,许三观坐在了林芬芳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穿着红红绿绿的诉权躺在 床上,她千里本着一把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她的右腿上了绷带,左腿光溜溜地放在草席 上,她看到许三观进来了,就拉过来一条毯子,把两条腿都盖住。 许三观看着她肥胖的身体躺在床上,身上的肉像是倒塌的房屋一样铺在了床上,尤 其是她硕大的胸脯,滑向两侧时都超过了肩膀。毯子盖住了她的腿,她的腿又透过毯子 向许三观显示肥硕的线条。许三观问林芬芳: “是哪条腿断了?” 林芬芳指指自己的右腿,“这条腿。” 许三观把手放在她的右腿上说:“这条右腿?” 林芬芳点了点头,许三观的手在她腿上捏了一下说: “我捏到绷带了。” 许三观的手放在了林芬芳的腿上,放了一会儿;许三观说: “你腿上在出汗。” 林芬芳微微地笑着,许三观说: “你益着毯子太热了。” 说着许三观揭开了林芬芳腿上的毯子,他看到了林芬芳的两条腿,一条被绷带裹着; 另一条光溜溜地伸在那里,许三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腿,腿上的粉白的肉铺展在草 席上,由于肉大多,又涌向两端,林芬芳的腿看上去扁扁的两大片,它们从一条又红又 绿的短裤权里伸出来,让许三观看得气喘吁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林芬芳,看到林芬芳 还是微笑着,他就咧着嘴笑着说: “想不到你的腿会这么又嫩又白,比肥猪肉还要白。” 林芬芳说:“许玉兰也很白很嫩的。” 许三观说:“许玉兰的脸和你的脸差不多白,她身上就不如你白了。” 然后许三观的手在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她: “是这里吗?” 林芬芳说:“在膝盖下面一点。” 许三观在她膝盖下面一点的地方捏了捏,“这里疼吗?” “有点疼。” “就是这里断了骨头?” “还要下去一点。” “那就是这里了。” “对了,这里很疼。” 然后,许三观的手回到了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林芬芳: “这里疼吗?” 林芬芳说:“不疼。” 许三观的手移到膝盖上面捏了捏,“这里呢?”“不疼。” 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的大腿从裤衩里出来的地方,他的手在那里捏了捏,他问林芬芳: “大腿根疼不疼?” 林芬芳说:“大腿根不疼。” 林芬芳话音未落,许三观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扑向了林芬芳丰硕的胸脯…… 第十五章 -------------------------------------------------------------------------------- 许三观从林芬芳家里出来,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有了力气,他在夏日的 阳光里满头大汗地走完了一条大街,正要拐进一条街时,看到有两个戴着草帽挑着空担 子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的对面,他们问许三观: “你是不是许三观?” 许三观说;“我是许三观。” 然后,许三观认出了他们,认出他们是从他已经死去的爷爷的那个村庄里来的,他 伸出手掐过去,指着他们叫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阿方,你是根龙。我知道你们进城来干什么,你们是来卖 血的。我看到你们腰里都系着一只白瓷杯子,以前你们是口袋里放一只碗,现在你们换 成白瓷杯子了,你们喝了有多少水啦?” “我们喝了有多少水了?”根龙间阿方。 根龙和阿方从街对面走过来,阿方说: “我们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水了。” 许三观这时想起了十多年前李血头的话,他对他们说: “你们还记得吗?李血头说你们的尿肚子,他是说膀恍,你们的膀胱比女人怀孩子 的子宫还要大。你们叫尿肚子,李血头叫膀眺,这膀眺是尿肚子的学名……” 接下去他们三个人站在大街上哈哈笑了一阵,许三观自从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卖血以 后,这十来年里只见过他们两次,两次都是他口到村里去奔丧,第一次是他爷爷死了, 第二次是他四叔死了;”阿方说: “许三观,你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 许三观说:“我爷爷死了,我四叔也死了,两个和我最亲的人都死了,我也就死了 回村里的心了。” 七、八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们,许三观觉得阿方老了,头发也花白了,阿方笑的时候 脸上的皱纹涌来涌去的,像是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一石击起千层浪。许三观对阿方说: “阿方,你老了。” 阿方点着头说:“我都四十五岁了。”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显老,要是城里人,四十五岁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多岁。” 许三观去看根龙,根龙比过去结实了很多,他穿着背心,胸膛上胳膊上全是一块一 块的肌肉,许三观对根龙说: “根龙,你越长越结实了,你看你身上的肌肉,你一动就像小松鼠那样窜来窜去的。 你娶到桂花了吗?那个屁股很大的桂飞,我国叔死的时候你还没娶她。” 根龙说:“她都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了。” 阿方问许三观:“你女人给你生了几个儿子?” 许三观本来是要说生了三个儿子,可转念一想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他就说: “和根龙的女人一样,也生了两个儿子。” 许三观在心里想:要是两个月以前阿方这么间我,我就会说生了三个儿子。他们不 知道我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他们不知道我就不说了。 然后许三观对阿方和根龙说毛“我看到你们要去卖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的血也 痒起来了。” 阿方和根龙就说:“你身上的血痒起来了,就是说你身上的血大多了,这身上的血 广多也难受,全身都会发胀,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卖血吧。” 许三观想了想,就和他们一起往医院定去。他走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林芬芳,他觉得 林芬芳对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脚,她让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让他摸了,他 跳起来捏住她的两个奶予,她也让他捏了,他想干什么,她都让他干成了。林芬芳都摔 断了腿,还让他干那种事,他把她的断腿碰疼了,她也只是哼哼哈哈叫了几声。许三观 心想应该给她送十斤肉骨头,送五斤黄豆。医院里的医生经常对骨头断 光送些肉骨头和黄豆还不够,还得送几斤绿豆,绿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大躺在床 上,天气又热,绿豆吃了能让她凉快一些。除了绿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里喝了也 是清火的,他跟着阿方和根龙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就可以给林芬芳买肉骨头,买黄豆、 绿豆和菊花,这样也就报答林芬芳了。 他卖血能挣三十五块钱,给林芬芳买了东西后还有三十来块钱,这三十来块钱他要 藏起来,要花在他启己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也行,有时候也可以花到许玉兰身上, 就是不能花到一乐身上。 许三观跟着阿方和根龙来到医院前、他们没有马上走进医院,因为许三观还没有喝 水,他们来到医院近旁的一口井前,根龙提起井多的木桶,扔进井里打上来一桶水,阿 方解下腰里的白瓷杯子递给许三观。许三观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 阿方在边上数着,数到第六杯时,许三观说喝不下去了、根龙说最少也得喝十来杯,阿 方说根龙说得对可许三观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几口,就要喘一会儿粗气,第九杯没有 喝完,许三观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 说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龙说再喝一杯,许三观连连摇头,说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说 他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在发胀了;水喝多了就胀得更难受了。阿方说那就去医院吧,于是 他们三个人走进了医院。 他们把身上的血卖给了李血头,从李血头手里拿过来钱以后,就来到了胜利饭店, 三个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许三观抢在阿方和根龙前面拍起了桌子,对着跑堂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龙也和他一样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龙先后对跑 堂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许三观看到他们忘了说“黄酒温一温”这句话,就向离开的跑堂招招手,然后指着 阿方和很龙对跑堂说: “他们的黄酒温一温。” 跑堂说:“我活到四十三岁了,没见过大热夭还要温黄酒的。” 许三观听了这话,就去看阿方和根龙,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丢 丑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龙嘻嘻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阿方对许三观说:“你要记住了,你卖了血以后,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干 事。” 许三观问:“这是为什么?” 阿方说:“吃一碗饭才只能生出几滴血来,而一碗血只能变成几颗种子,我们乡下 人叫种子,李血头叫精子……” 许三观这时候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刚才还和林芬芳一起干事了,这么一想他 觉得自己都要瘫痪了,他问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干了事,再会卖血呢?” 阿方说:“那就是不要命了。” 第十六章 --------------------------------------------------------------------------------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提着十斤肉骨头、五斤黄豆、两斤绿豆、一斤菊花,满头大汗地 来到了许玉兰家,许玉兰不知道他是谁,看着他把提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又看着他 撩起汗衫擦干净脸上的汗水,再看曹他拿起她凉在桌上的一大杯子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 下去。戴眼镜的男人喝完了水,对许玉兰说: “你是许玉兰,我认识你,大家都叫你油条西施,你的男人叫许三观,我也认识,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林芬芳的男人,丝厂的林芬芳,和你的男人在一个厂,一个车间, 我的女人去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站起来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 许玉兰插进去问他:“怎么摔倒的?” “踩到了一块西瓜皮,”戴眼镜的男人间许玉兰,“许三观呢?” “他不在,”许玉兰说,“他在丝厂上班,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然后许玉兰看着桌上的肉骨头、黄豆什么的对他说: “你以前没到我家来过,许三观也没说起过你,你刚才进来时,我还在心里想这人 是谁呀?怎么给我们送这么多东西来,你看那张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戴眼镜的男人说:“这不是我送给你们的,这是许三观送给我女人林芬芳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送给你的女人?你的女人是谁?” “我刚才说过了,我的女人叫林芬芳。” “我知道了,”许玉兰说,“就是丝厂的林大胖子。” 戴眼镜的男人说完那句话以后,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坐在许玉兰家的门旁,好像没 有遇到风的树一样安静。他看着门外,等着许三观回来。让许玉兰一个人在桌子旁站着, 看着肉骨头,看着黄豆,看着绿豆和菊花,心里一阵阵糊涂。 许玉兰对他说,又向是在对自己说: “许三观为什么给你女人送东西?一送就送了这么多,把这张桌子都快堆满了,这 肉骨头有十来斤,这黄豆有四、五斤,这绿豆也有两斤,还有一斤菊花。他送这么多东 西给你的女人……” 许玉兰一下子明白了,“许三观肯定和你的女人睡过觉了。” 许玉兰喊叫起来:“许三观,你这个败家子。平日里比谁都要小气,我扯一块布, 你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给别的女人送东西,一送就送这么多,多得我掰着手指数都数不 过来……” 然后,许三观回来了。许三观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他家门口,他认出来这是 林芬芳的男人,于是脑子里“嗡嗡”叫了两声,他跨进家门,看到桌子上堆的东西,脑 子里又“嗡嗡”叫了两声。他再会看许玉兰,许玉兰正对着他在喊叫,他心想自己要完 蛋了。 戴眼镜的男人这时站起来,走到屋外,向许三观的邻居们说: “你们都过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你们都过来,小孩也过来,你们听我说……” 戴眼镜的男人指着桌上的东西,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 “你们都看到桌子上堆着的肉骨头、黄豆、绿豆了吧?还有一斤菊花你们看不到, 被肉骨头挡住了,这是许三观送给我女人的,我女人叫林芬芳,这城里很多人都认识她, 你们也认识她?我看到你们点头了。我女人和这个许三观都在丝厂里工作,还在一个车 间。我女人去河边洗衣服时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这个许三观就到我们家来看望我女 人。别人来看望我女人,也就是坐一会,说几句话就走了。这个许三观来看望我的女人, 是爬到我女人床上去看望,他把我女人强奸了,你们想想,我女人还断着一条腿……” 许三观这时申辩道:“不是强奸……” “就是强奸。” 戴眼镜的男人斩钉截铁,然后他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 “你们说是不是?我女人断着一条腿,推得开他吗?我女人一动都要疼半天,你们 想想,我女人能把他推开吗?这个许三观,连一个断了腿的女人都不放过,你们说,他 是不是禽兽不如? 邻居们没有回答戴眼镜男人的提问,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许三观,只有许玉兰出来同 意他的话,她伸手捏住许三观的耳朵: “你这个人真是禽兽不如,你把我的脸都丢尽啦,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戳眼镜的男人继续说:“这个许三观强奸了我的女人,就买了这些肉骨头、黄豆送 给我女人,我女人的嘴还真被他堵住了。要不是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自 己的女人被别人睡过了。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要不是我拍看桌子 骂了半天,我女人还不会告诉我这些。” 说到这里,戴眼镜的男人走到桌于旁,收拾起了桌上的肉骨头、黄豆来了,他将这 些东西背到了肩上,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 “我今天把这些东西带来,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也让你们知道许三观是个什么样的 人,往后你们都要提防他,这是一条色狼,谁家没有女人?谁家都得小心着。” 戴眼镜的男人背着十斤肉骨头,五斤黄豆,两斤绿豆,还有一斤菊花回家去了。 那时候许玉兰正忙着用嘴骂许三观,同时还用手拧着许三观的脸,没注意戴眼镜的 男人在做什么,当她扭头看到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时,戴眼镜的男人已经走出去了,她马 上追出去,在后面喊叫: “你回来,你怎么把我家的东西拿走啦?” 戴眼镜的男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头都没回地往前走去,许玉兰指着他的背影对 邻居们说: “世上还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拿着人家的东西,还走得这么大摇大摆。” 许玉兰骂了一会,看到戴眼镜的男人走远了,才回过身来,她看了一眼许三观,一 看到许三观,她的身体就往下一沉,坐在了门槛上。她对着邻居们哭诉起来,她抹着眼 泪说、 这个家要亡啦,别人是国破家亡,我们是国没破,家先亡。先是方铁匠来抄家,还 没出一个月,又出了个家贼,这个许三观真是禽兽不如,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小气,我扯 一块布他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给那个林大胖子,那个胖骚娘们一送就送了十斤肉骨头, 黄豆有四、五斤,绿豆也不会少于两斤,还有菊花,这可要花多少钱啊?” 说到这里,许玉兰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对着许三观喊叫道: “你偷了我的钱,你偷了我藏在箱子底下的钱,那可是我一分钱、两分钱积蓄起来 的,我积蓄了十年,我十年的心血啊,你去给了那个胖女人……” 许玉兰说着跑到箱子前,打开箱子在里面找了一阵,渐渐地她没有了声音,她找到 了自己的钱。当她关上箱子时,看到许三观已将门关上了。许三观把邻居们关到了屋外, 然后站在那里对着许玉兰讨好地笑着,手里还拿着三十元钱,三张十元的钱像扑克牌似 的在他手里打开着,许玉兰走过去就把钱拿了过来,低声问他: “这是哪来的钱?” 许三观也低声说:“是我卖血挣来的。” “你又去卖血啦。” 许玉兰叫了起来,随后又哭开了,她边哭边说: “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啊?我受苦受累跟了你十年,为你生了三个儿子,你什么 时候为我卖过一次血?想不到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卖了皿就是为了洽那个胖骚娘们 送什么肉骨头……” 许三观这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乐是谁的儿子? 我卖血去还了方铁匠的债,我是为了谁?” 许玉兰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她看了许三观一会几后,对他说: “你说,你和那个林大胖于是怎么回事?这么胖的女人你都要。” 许三观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说:“她摔断了腿,我就去看看她,这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许玉兰说,“你爬到人家床上去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下去。” 许三观说:“我伸手去捏捏她的飓,问她哪儿疼……” “是大腿?还是小腿?” “先是捏小腿,后来捏到了大腿上。” “你这个不要脸的。”许玉兰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脸,“接下去呢?接下去你于了什 么?” “接下去?”许三观迟疑了一下后说,“接下去我就捏住了她的奶子。” “啊呀!”许玉兰喊叫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怎么去学那个王八蛋何小勇?” 第十七章 -------------------------------------------------------------------------------- 许玉兰从许三观手里缴获的三十元钱,有二十一元五角花在做衣服上,她给自己做 了一条卡 其布的灰色裤子,一件浅蓝底子深蓝碎花的棉袄,也给一乐,二乐,三乐都做 了新棉袄,就是没 有给许三观做衣服,因为他和林芬芳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生气。 一转眼冬天来了,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和一乐、二乐、三乐都穿上了新棉祆,就对许 玉兰说: “我卖血挣来的钱,花在你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我都很高兴,就是花在一 乐身上, 我心里不高兴了。” 许玉兰这时候就会叫起来:”把钱花到林大胖子身上,你就高兴啦?” 许三观低下头去,有些伤心起来,他说: “一乐不是我儿子,我养了他九年了,接下去还要养他好几年,这些我都认了,我 在丝厂送 蚕茧挣来的汗钱花到一乐身上,我也愿意了。我卖血挣来的血钱再花到他身上, 我心里就要难受 起来。” 许玉兰听他这么一说,就把那三十元里面剩下的八元五角拿出来,又往里面贴了两 元钱,给 许三观做了一身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她对许三观说: “这衣服是你卖血的钱做的,我还往里面贴了两块钱,这下你心里不难受了吧?” 许三观没有作声,许三观被许玉兰现住把柄以后,不能像以往那样神气了。以前家 里的活都 是许玉兰在做,家外的活由许三观承担。许三观与林芬芳的事被揭出来后,许 玉兰神气了一些日 子,经常穿上精纺的线衣,千里放一把瓜子,在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 嗑着瓜子与别人聊天,一 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而这时候许三观却在家里满头大汗地煮 饭炒菜,邻居经常走进去看着许三 观做饭,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要笑,他们会说: “许三观,你在做饭?” “许三观,你炒菜时大使劲啦,像是劈柴似的。” “许三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许三观就说:“没办法,我女人抓住我把柄啦。这叫风流一时,吃苦一世。” 许玉兰则是对别人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以前什么事都先想着男人,想着儿子。 只要他 们吃得多,我宁愿自己吃得少;只要他们舒服,我宁愿自己受累。现在我想明白 了,往后我要多 想想自己了,我要是不替自己着想,就没人会替我着想。男人靠不住, 家里有个西施一样漂亮的 女人,他还要到外面去风流。儿子也靠不住……” 许三观后来觉得自己确实干了一件傻事,傻就傻在给林芬芳送什么肉骨头黄豆,那 么一大堆 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林芬芳的男人再笨也会起疑心。 许三观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和林芬芳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再怎么他也没和林芬芳弄 出个儿子 来,而许玉兰与何小勇弄出来了一乐,他还把一乐抚养到今天,这么一想,许 三观心里生气了, 他把许玉兰叫过来,告诉她: “从今天起,家里的活我不干了;” 他对许玉兰说:“你和何小勇是一次,我和林芬芳也是一次;你和何小勇弄出个一 乐来,我 和林芬芳弄出四乐来了没有?没有。我和你都犯了生活错误,可你的错误比我 严重。” 许玉兰听了他的话以后,哇哇叫了起来,她两只手同时伸出去指着许三观说: “你这个人真是禽兽不如,本来我已经忘了你和那个胖骚娘们的事,你还来提醒我。 我前世 造的孽啊,今世得报应……” 喊叫着,许玉兰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许三观赶紧拉住她,对她说: “行啦,行啦,我以后不说这话了。” 第十八章 --------------------------------------------------------------------------------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还有什 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 田地都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交粮食,国家就 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我们丝厂也炼上。钢铁了, 厂里砌出了八个小高炉,我和四个人管一个高炉,我现在不是丝厂的送茧工许三观,我 现在是丝厂的炼钢工许三观,他们都叫我许炼钢。你知道为什么要炼那么多钢铁出来? 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稻子、小麦,就是国家的鱼和肉。 所以……”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 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 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你知道城里有多少 个大食堂?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三个,我们丝厂……”一个;天宁寺是一个,那个和 尚庙也改成食堂了,里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围上了白围裙,全成了大师傅;还有 我们家前面的戏院,戏院也变成了食堂,你知道戏院食堂的厨房在哪里吗?就在戏台上, 唱越剧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戏台上洗菜淘米,听说那个唱老生的是司务长,那个丑 角是副司务长……”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 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了饭。天宁寺大食堂的菜里面肉太少,和尚们以前是不吃荤的, 所以肉就少,我们昨天在那里吃青椒炒肉时,你没听到他们在说:‘这不是青椒炒肉, 这是青椒少肉,吗?三个大食堂吃下来,你和儿子们都喜欢戏院的大食堂,我还是喜欢 我们丝厂的大食堂,戏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我们丝厂大食堂菜多,肉也 多,吃得我心满意足。我在天宁寺食堂吃了以后,没有打饱嗝;在戏院食堂吃了也没打 饱嗝、就是在丝厂食堂吃了以后,饱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带你们去市政 府的大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听方铁匠说的,他说那里的大师傅 全是胜利饭店过去的厨师,胜利饭店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 们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就是爆炒猪肝……’”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 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全湿了,还有人在那里放屁,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们明天去丝厂食堂吧?我知道你们想去戏院食堂,可是戏院食堂已经关掉了,听说天 宁寺食堂这两天也要关门了,就是我们丝厂食堂还没有关门,不过我们要去得早,去晚 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来管我们吃什么了, 我们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可是我们吃什么呢?” 许玉兰说: “床底下还有两缸米。当初他们来我们家收锅、收碗、收米、收油盐酱醋时,我舍 不得这两缸米,舍不得这些从你们嘴里节省出来的米,我就没有交出去……” 第十九章 -------------------------------------------------------------------------------- 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已经有十年,这十年里许玉兰天天算计着过日子,她在床底下放 着两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厨房里还有一口大一点的米缸,许玉兰每天做饭时,先 是揭开厨房里米缸的木盖,按照全家每个人的饭量,往锅里倒米:然后再抓出一把米放 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对许三观说: “每个人多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多;少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少。”调她每 天都让许三观少吃两口饭,有了一乐、二乐、三乐以后,也让他们每天少吃两口饭,至 于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两口饭了。节省下来的米,被她放进床下的小米缸。原 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满了米以后,她又去弄来了一口小缸、没有半年又放满了,她还想 再会弄一口小缸来,许三观没有同意,他说: “我们家又不开米店,存了那么多米干什么?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话,米里面就会长 虫子。”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说的有道理,就满足于床下只有两口小缸,不再另想办法。 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虫子在米里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 好像面粉似的。虫子拉出来的屎也像面粉似的,混在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发 黄。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就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 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 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 “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拘出来的,你们一点都役觉察到吧?” 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 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 “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评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辈子,谁会没病没灾?谁没有个三长两短? 遇到那些倒媚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 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 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王观的家有七无成了池塘, 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财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也工过去后,荒 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 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许三观就想到爷爷和四叔的村庄:,他心想好在 爷爷和四叔都已经死了,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另外三个叔叔还活着,可是另外 三个叔叔以前对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们了。 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王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已经来了:每天早 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 也是越来越瘦。“城里米店的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 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过多人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 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王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 上课了,城里很多店都关了门,以前有二十来家饭店,现在只有胜利饭店还在营业。”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荒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几年来,我们还会好些,就 是晚几年来,我们也能过得去。偏偏这时候来了,偏偏在我们家底空了的时候来了。” “你想想,先是家里的锅和碗,米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被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 砸了,原以为那几个大食堂能让我们吃上一辈子,没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后又要吃 自己了,重新起个灶要花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也要花钱。 这些年你一分、两分节省下来的钱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钱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家底自然又能积起来一些。可 是这两年安稳了吗?先是一乐的事,一乐不是我儿子,我是当头挨了卡记闷棍,这些就 不说了,这个一乐还给我们去闯了祸,让我赔给了方铁匠三十五元钱。这两年我过得一 点都不顺心,紧接着这荒年又来了。” “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 许玉兰说:“床底下的米现在不能动,厨房的米缸里还有米。从今天起,我们不能 再吃干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部长出 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 够吃四个厅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粑 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面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 菜回来,厨房的米缸过不了几天就要空了,刚好把它腾出来放野莱,再往里面撒上盐, 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 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十三元去买玉 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 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 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无比一天无精打采,你们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只会说饿、饿、饿,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现在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到 邻居家去看看,再到你们的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这 苦日子还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们都说吃腻,吃腻了也得吃,你们想吃一顿干饭, 吃一顿不放玉米粉的饭,我和你们妈商量了,以后会做给你们吃伪,现在还不行,现在 还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们说玉米稀粥也越来越稀了,这倒是真的、因为 这苦日子还没有完,苦日子往下还很长,我和你们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的 小命保住,别的就顾不上了,俗话说得好,留得膏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把命保住了, 熬过了这昔日子,往下就是很长很长的好日子了。现在你们还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来 越稀,你们说尿一泡尿,肚子里就没有稀粥了。这话是谁说的?是一乐说的,我就知道 这话是他说的,你这小崽子。你们整天都在说饿、饿、饿,你们这么小的人,一天喝下 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们整天说饿、饿、饿,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每天还出去玩, 你们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乐这小息子今天还在外面喊叫,这时候还有 谁会喊叫?这时候谁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谁的肚于里都在咕哆咕咚响着,本来就没吃 饱,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妈的还会有吗?早他妈的消化干净了,从今天起, 二乐,三乐、还有你,一乐、喝完粥以后都给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动,一动就会饿,你 们都给我静静地躺着,我和你们妈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说话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 没有了,我刚才喝下去的稀粥一点都没有了。” 许三观一家人从这天起,每天只喝两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别的时 间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响起来;就会饿。 不说话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就会睡着了。于是许三观一家人从白天睡到晚上,又 从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六日……这一天晚上,许玉兰煮玉米稀粥 时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许三观和三个儿子从床上叫 起来,笑嘻嘻地告诉他们: “今天有好吃的。” 许三观和一乐,二乐、三乐坐在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许玉兰端出来什么?结果许 玉兰端出来的还是他们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乐失望他说: “还是玉米粥。” 二乐和三乐也跟着同样失望他说: “还是玉米粥。”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 稠了很多。” 许玉兰说:“你们喝一口就知道了。” 三个儿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后,都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许三观也喝了 一口,许玉兰问他们: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吗?” 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真是越来越笨了,连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乐知道粥里放了什么了,他突然叫起来: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乐和三乐听到一乐的喊叫以后,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的嘴却没有离开碗~边喝 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许三观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们一样响亮。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今天我把留着过春节的糖拿出来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 又粘,还多煮了一碗给你喝,你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是你的主日。” 许三观听到这里,刚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脑袋叫起来: “今天就是我妈生我的那一天。” 然后他对许玉兰说:“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还为我多 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份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 当许三观把碗递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晚了。一乐、二乐、三乐的三只空碗已经 抢在了他的前面,朝许玉兰的胸前塞过去,他就挥挥手说: “给他们喝吧。” 许玉兰说:“不能给他们喝,这一碗是专门为你煮的。”许三观:“谁喝了都一样, 都会变成屎,就让他们去多屙一些屎出来。给他们喝。” 然后许三观看着三个孩子重新端起碗来,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就 对他们说: “喝完以后,你们每人给我叩一个头,算是给我的寿礼。” 说完心里有些难受了,他说: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记什么是就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 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 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 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 炒 ,你们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 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 吃什么?” 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 “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 什么菜?” 三乐说:“我想吃肉。” “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 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 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 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 “我给三乐切四片肉……” 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 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 四片肉放到水里煮L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千,晾干以后放到油锅 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馒地炖, 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 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 片放到嘴里一咬……” 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 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 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 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 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 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馒馒品尝了。接 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 再放到……” 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 “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 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 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 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 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 “一乐想吃什么?” 一乐说:“红烧肉。” 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 “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 给一乐切了五片肉……” 一乐说:“我要六片肉。” “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 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 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 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 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出来时是清香四溢…… 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 斥儿子们: “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 该给我睡觉了。”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 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 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 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 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 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是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 们都在抢我的菜吃。” 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第二十章 -------------------------------------------------------------------------------- 生日的第二夭,许三观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家人已经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就 对自己说:我要去卖血了,我要让家里的人吃上一顿好饭菜。想:全城人的脸上都是灰 颜色只有李血头的脸上还有红润:全城人脸上的肉都少了,只有了血头脸上的还和过去 一样多;全城人都苦着脸,只有李血头笑嘻嘻的。 李血头笑嘻嘻地对许三观说: “我认识你,你以前来卖过血,你以前来时手都提着东西,今天你怎么两手空空?” 许三观说:“我们一家五口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米粥,我现在除了身上的血,别的什 么都没有了两手空空来,就是求你把我身上的血买两碗过去有了钱回家,就能让家里人 吃上一顿好的。你帮我,我会报答吨。” 李血头问:“你怎么报答我?” 许三观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以前给你过鸡蛋,送过肉,还送过一斤白糖, 白糖你没有要不仅没有要,还把我骂了一顿,你说你是共产党了,你要不拿群众一针一 线。我不知道你现在又是东西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李血头说:“现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遇上这荒年,我要是再不收点吃的,不收点 喝的,这城里名的李血头就饿死啦,等日子好过起来,我还是会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现 在你就把我当共产党员了,报。我也不要你涌泉相报,你就滴水相报吧,你就卖了血的 钱给我几元,把零头给我,整数你拿走……” 许三观卖血以后,给了李血头五元,自己带三十元。他把钱放到许玉兰手里,告诉 她这是卖血挣来的钱,还有五元钱给了李血头,去涌泉相报了还告诉许玉兰:全家已经 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再往后不能天天喝王米粥了,往后隔三差五地要吃些别的什么, 他卖了血就有钱了,等到没钱时他就再去卖血,这身上的血就像井里的水一样,不用是 这么多,天天用也是这么多。最后他说: “晚上不吃玉米粥了,晚上我们到胜利饭店一顿好吃的。” 他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我说话声音小,你了吗?你听我说,我今天卖了血以后, 没有喝二两黄酒,也没有吃一盘炒猪肝,所以我现在没有力气……不是我舍不得吃,我 去了胜利饭店,饭店里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阳春面,饭店也在闹灾荒,从前的阳春面用 的是肉汤,现在就是一碗清水,放一点酱油,连葱花都没有了,就是这样,还要一元七 角钱一碗,从前一碗面只要九分钱。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卖了血都没有吃炒猪 肝,我现在空着肚子,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说着许三观躺到了床上,他伸开手脚,闭上眼睛后继续对许玉兰说: “我现在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得像是没有力气似的,胃里也是一抽一抽的,想吐 点什么出来,我要上床去躺一会儿了,我要是睡三、五个小时没有醒来,不要管我;我 要是睡七、八个小时还没有醒来,你赶紧去叫几个人,把我抬到医院里去。” 许三观睡着以后,许玉兰手里捏着三十元钱,坐到了门槛上,她看着门外空荡荡的 街道,看着风将沙上吹过去,看着对面灰蒙蒙的墙壁,她对自己说: “一乐把方铁匠儿子的头砸破了,他去卖了一次血;那个林大胖子摔断了腿,他也 去卖了一次血,为了这么胖的一个野女人,他也舍得去卖血,身上的血又不是热出来的 汗;如今一家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他又去卖血了,他说往后还要去卖血,要不这 苦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 说着,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把钱叠好放到里面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举起手去擦眼 泪,她先是用手心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再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泪水。 第二十一章 -------------------------------------------------------------------------------- 到了晚上,许三观一家要去胜利饭店吃一顿好吃的。许三观说: “今天这日子,我们要把它当成春节来过。” 所以,他要许玉兰穿上精纺的线衣,再穿上卡其布的裤子,还有那条浅蓝底子深蓝 碎花的棉袄,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后,就穿上了它们;许三观还要她把纱中围在脖子 上,许玉兰就去把纱中从箱子里找了出来;许三观让许玉兰再去洗一次脸,洗完脸以后, 又要许玉兰在脸上擦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许玉兰就擦上了香喷喷的雪花膏。当许三观 要许玉兰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去王二胡子的小吃店给一乐买一个烤红薯时,许玉兰这 次站着没有动,她说: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带一乐去饭店吃一顿好吃的,你卖血挣来的钱 不愿意花在一乐身上,就是因为一乐不是你儿子。一乐不是你儿子,你不带他去,我也 不说了,谁也不愿意把钱花到外人身上,可是那个林大胖子不是你的女人,她没有给你 生过儿子,也没有给你洗过衣服,做过饭,你把卖血挣来的钱花在她身上,你就愿意了。” 许玉兰不愿意让一乐只吃一个烤红薯,许三观只好自己去对一乐说话,他把一乐叫 过来,脱下棉袄,露出左胳膊上的针眼给一乐看,问一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乐说:“这地方出过血。” 许三观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这地方是被针扎过的,我今天去卖血了,我为什么 要卖血呢?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吃的,我和你妈,还有二乐和三乐要去饭店吃 面条,你呢,就拿着这五角钱去王二胡子的小店买个烤红薯吃。” 一乐伸手接过许三观手里的五角钱,对许三观说: “爹,我刚才听到你和妈说话了,你让我去吃五角钱的烤红薯,你们去吃一元七角 钱的面条。爹,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二乐和三乐是你的亲生儿子,所以他们吃 得比我好。爹,你能不能把我当一回亲生儿子,让我也去吃一碗面条?” 许三观摇摇头说:“一乐,平日里我一点也没有亏待你,二乐、三乐吃什么,你也 能吃什么。今天这钱是我卖血挣来的,这钱来得不容易,这钱是我拿命去换来的,我卖 了血让你去吃面条,就太便宜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了。” 一乐听了许三观的话,像是明白似的点了点头,他拿着许三观给他的五角钱走到了 门口,他从门槛上跨出去以后,又口过头来间许三观: “爹,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会带我去吃面条,是不是?” 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一乐听了许三观的话,咧嘴笑了笑,然后他朝王二胡子开的小吃店走去。 王二胡于是在炭盆里烤着红薯,几个烤好的红薯放在一只竹编的盘子里。王二胡子 和他的女人,还有四个孩子正围着炭盆在喝粥,一乐走进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六张嘴把 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把五角钱递给王二胡子,然后指着盘子里最大的那个红薯说: “你把这个给我。” 王二胡子收下了他的钱,却给了他一个小的,一乐摇摇头说: “这个我吃不饱。” 王二胡子把那个小的红薯塞到一乐手里,对他说: “最大的是大人吃的,最小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孩吃的。” 一乐将那个红薯拿在手里看了看,对王二胡子说: “这个红薯还没有我的手大,我吃不饱。” 王二胡于说:“你还没有吃,怎么会知道吃不饱?” 一乐听到王二胡子这样说,觉得有道理,就点点头拿着红薯回家了。一乐回到家中 时,许三观他们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在桌前坐下来,将那个还热着的红薯放在桌上,开 始小心翼翼地剥下红薯的皮,他看到剥开皮以后,里面是橙黄一片,就像阳光一样。他 闻到了来自红薯热烈的香味,而且在香味里就已经洋溢出了甜的滋味。他咬了一口,香 和甜立刻沾满了他的嘴。 那个红薯一乐才咬了四口,就没有了。之后他继续坐在那里,让舌头在嘴里卷来卷 去,使残留在嘴中的红薯继续着最后的香甜,直到满嘴都是口水以后。他知道红薯已经 吃完了,可是他还想吃,他就去看刚才剥下来的红薯皮,他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在焦糊 里他仍然吃到了香甜,于是他把红薯的皮也全吃了下去。 吃完薯皮以后,他还是想吃,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吃饱,他站起来走出门去,再次来 到王二胡子家开的小吃店,这时王二胡子他们已经喝完粥了,一家六口人都伸着舌头在 舔着碗,一乐看到他们舔碗时眼睛都瞪圆了,一乐对王二胡子说: “我没有吃饱,你再给我一个红薯。” 王二胡子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吃饱?” 一乐说:“我吃完了还想吃。” 王二胡子问他:“红薯好吃吗?” 一乐点点头说:“好吃。” “是非常好吃呢?还是一般的好吃?” “非常好吃。” “这就对了。”王二胡子说,“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吃完了谁都还想吃。” 一乐觉得王二胡子说得对,就点了点头。王二胡子对他说: “你回去吧,你已经吃饱了。” 于是一乐又回到了家里,重新坐在桌前,他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心里还想吃。这时 候他想起许三观他们来了,想到他们四个人正坐在饭店里,每个人都吃着一大碗的面条, 面条热气腾腾。而他自己,只吃了一个还没有手大的烤红薯。他开始哭泣了,先是没有 声音的流泪,接着他扑在桌子上鸣呜地大哭起来。 他哭了一阵以后,又想起许三观他们在饭店里正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他立刻止住 哭声,他觉得自己应该到饭店去找他们,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所 以他走出了家门。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因为电力不足,发出来的亮光像是蜡烛一样微弱, 他在街上走得呼呼直喘气,他对自己说:快走,快走,快走。他不敢奔跑,他听许三观 说过,也听许玉兰说过,吃了饭以后一跑,肚子就会跑饿。他又对自己说:不要跑,不 要跑,不要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沿着街道向西一路走去,在西边的十字路口,有 一家名叫解放的饭店。在夜晚的时候,解放饭店的灯光在那个十字路口最为明亮。 他低着头一路催促自己快走,走过了十字路口他也没有发现,他一直走到这条街道 中断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条巷子了,他才站住脚,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已 经走过解放饭店了,于是再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不敢再低着头了,而是走一走看 一看,就这样他走回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解放饭店门窗紧闭,里面一点灯光都看不到, 他心想饭店已经关门了,许三观他们已经吃完面条了。他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旁边, 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走过来两个人,他们说: “谁家的孩子在哭?” 他说:“是许三观家的孩子在哭。” 他们说:“许三观是谁?” 他说:“就是丝厂的许三观。” 他们又说:“你一个小孩,这么晚了也不回家,快国家吧。” 他说:“我要找我爹妈,他们上饭店吃面条了。” “你爹妈上饭店了?”他们说,“那你上胜利饭店去找,这解放饭店关门都有两个 月了。” 一乐听到他们这么说,立刻沿着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胜利饭店在什么地方,就在 胜利桥的旁边。他重新低着头往前走,因为这样走起来快。他走完了这条街道,走进一 条巷子,穿过巷子以后,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街道,他看到了穿过城镇的那一条河流,他 沿着河流一路走到了胜利桥。 胜利饭店的灯光在夜晚里闪闪发亮,明亮的灯光让一乐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好 像他已经吃上了面条一样二这时候他奔跑了起来。当他跑过了胜利桥,来到胜利饭店的 门口时,却没有看到许三观、许五兰,还有二乐和三乐。里面只有两个饭店的伙计拿着 大扫把在扫地,他们已经扫到了门口。 一乐站在门口,两个伙计把垃圾扫到了他的脚上,他问他们: “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 他们说:“走开。” 一乐赶紧让到一旁,看着他们把垃圾扫出来,他又问: “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就是丝厂的许三观。” 他们说:“早走啦,来吃面条的人早就走光啦。” 一乐听他们这样说,就低着头走到一棵树的下面,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到了 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又将头靠在了膝盖上,他开始哭了。他让自己的哭声越来 越响,他听到这个夜晚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吹来吹去的声音没有了,树叶抖动的声 音没有了,身后饭店里凳子搬动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的哭声在响着,在这个夜 晚里飘着。 他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累了,就不再哭下去,伸手去擦眼泪,这时候他听到那两 个伙计在关门了。他们关上门,看到一乐还坐在那里,就对他说: “你不回家了?” 一乐说:“我要回家。” 他们说:“要回家还不快走,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一乐说:“我坐在这里休息,我刚才走了很多路,我很累,我现在要休息。” 他们走了,一乐看着他们先是一起往前走,走到前面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转身走了 进去,另一个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乐看不见他的地方。 然后一乐也站了起来,他开始往家里走去了。他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和巷子里,听着 自己走路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饿,他觉得自己像是没有吃过那个烤红薯,力气越 来越没有了。 当他回到家中时,家里人都在床上睡着了,他听到许三观呼噜呼噜的鼾声,二乐翻 了一个身一句梦话,只有许玉兰听到他推门进屋的声音许玉兰说: “一乐。” 一乐说:“我饿了。” 一乐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许玉兰才又说:“你去哪里了?” 一乐说:“我饿了。” 又是过了一会,许玉兰说:“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一乐还是站在那里,可是很久以后,许玉兰都没再说话,一乐知道她睡着了,她不 会再对他,说些什么,他就摸到床前,脱了衣服上床躺了下来。 他没有马上睡着,他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黑暗,听着许三观的鼾声在屋里滚动,他告 诉自己:就是这个扣这个正打着呼噜的人,不让他去饭店吃面条;也是这个人,让他现 在饿着肚子躺在床上;还是这个人,经常说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女。最后,他对许三观的 鼾声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女,你也不是我亲爹。 第二十二章 -------------------------------------------------------------------------------- 第二天早晨,一乐喝完玉米粥以后,就抬脚跨出了门槛。那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 在屋子里,二乐和三乐坐在门槛上,他们看着一乐的两条腿跨了出去,从他们的肩膀旁 像是胳膊似的一挥就出去了,二乐看着一乐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就对他叫道: “一乐,你去哪里?” 一乐说:“去找我爹。” 二乐听了他的回答以后回头往屋里看了看,他看到许三观正伸着舌头在舔碗,他觉 得很奇怪,接着他咯咯笑了起来,他对三乐说: “爹明明在屋子里,一乐还到外面去找。” 三乐听了二乐的后,也跟着二乐一起咯咯笑了起来,三乐说: “一乐没有看见爹。” 这天早晨一乐向何小勇家定去了,他要去找他的亲爹,他要告诉亲爹何小勇,他不 再回到许三观家里去了,哪怕许三观天天带他去胜利饭店吃面条,他也不会回去了。他 要在何小勇家住下来,他不再有两个弟弟了,而是有了两个妹妹,一个叫何小英,一个 叫何小红。他的名字也不叫许一乐了,应该叫何一乐。 一乐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就像他离开许三观家时,二乐和三乐坐在门槛上一样, 他来到何小勇家时,何小英和何小红也坐在门槛上。两个女孩看到一乐走过来,都扭回 头去看屋里了。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的哥哥来啦。” 于是两个女孩又把头扭回来看他了,他看到何小勇在屋里,就向何小勇叫道: “爹,我回来啦。” 何小勇从屋里出来,伸手指着一乐说:“谁是你的爹?” 随后他的手往外一挥,说:“走开。” 一乐站着没有动,他说:“爹,我今天来和上次来不一样,上次是我妈要我来的, 上次我还不愿意来。今天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妈不知道,许三观也不知道。爹,我今天 来了就不回去了,爹,我就在你这里住下了。” 何小勇又说:“谁是你的爹?” 一乐说:“你就是我的爹。” “放屁。”何小勇说,“你爹是许三观。” “许三观不是我亲爹,你才是我的亲爹。” 何小勇告诉一乐:“你要是再说我是你爹,我就要用脚踢你,用拳头揍你了。” 一乐摇摇头说:“你不会的。” 何小勇的邻居们都站到了门口,有几个人走过来,走过来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他是你的儿子也好,不是你的儿子也好,你都不能这样对待他。” 一乐对他们说:“我是他的儿子。” 何小勇的女人出来了,指着一乐对他们说: “又是那个许玉兰,那个骚女人让他来的,那个骚女人今天到东家去找个野男人, 明天又到西家去找个野男人,生下了野种就要往别人家里推,要别人拿钱供她的野种吃, 供她的野种穿。这年月谁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我们一家人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一家人饿了一个多月了,肚皮上的皮都要和屁股上的皮贴到一起了……” “你们听到了吗?” 何小勇的女人对邻居们说:“他还想吃面条,我们一家人吃糠咽菜两个月了,他一 来就要吃面条,还要去什么胜利饭店……” 一乐对何小勇说:“爹,我知道你现在没有钱,你起来。”走了几步,何小勇提不 动了,就把一乐放下,然后拖着一乐走。一乐的两只手使劲地拉住自己的衣领,半张着 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何小勇拖着一乐走到巷子口才站住脚,把一乐推到墙上,伸手指 着一乐的鼻子说: “你要是再来,我就宰了你。” 说完,何小勇转身就走。一乐贴着墙壁站在那里,看着何小勇走回到家里,他的身 体才离开了墙壁,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会儿以后,他低着头向西走去。 有几个认识许三观的人,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低着头一路向西走去,他们 看到这个孩子的家的孩子?哭得这么伤心?走近了一看,认出来是许三观家的一乐。 最先是方铁匠,方铁匠说: “一乐,一乐你为什么哭?” 一乐说:“许三观不是我的亲爹,何小勇也不是我的亲爹,我没有亲爹了,所以我 就哭了。” 方铁匠说:“一乐你为什么要往西走?你的家在东边。” 一乐说:“我不回家了。” 方铁匠说:“一乐,你快回家去。” 一乐说:“方铁匠,你给我买一碗面条吃吧!我吃了你的面条,你就是我的亲爹。” 方铁匠说:“一乐,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给你买十碗面条,我也做不了你的亲 爹。” 然后是其他人,他们也对一乐说: “你是许三观家的一乐,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一个人往西走?你的家在东边,你 快回家吧。” 一乐说:“我不回家了,你们去对许三观说,说一乐不回家了。” 他们说:“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里?” 一乐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乐又说:“你们谁去给我买一碗面条吃,我就做谁的亲生儿女,你们谁去买面条?” 他们去告诉许三观: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呜呜哭着往西走了;许三观,你家的一乐不认你这个爹了: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见人就张嘴要面条吃;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说谁给他吃一碗面条, 谁就是他的亲爹,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到处在要亲爹,就跟要饭似的,你还不知道,你 还躺藤榻里,你还架着腿,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从藤榻里站起来说: “这个小崽子是越来越笨了,他找亲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别人。他找亲爹不到 何小勇家里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离他亲爹的家越远。” 说完许三观重新躺到藤榻里,他们说:“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说:“他要去找自己亲爹,我怎么可以去拦住他呢?” 他们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一个一个离去了。后来,又来 了另外几个人,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你家的一乐去找何小勇了,一乐去认亲爹了。一乐 这孩子可怜,被何小勇的女人指着鼻子骂,还骂了你女人许玉兰,骂出来话要有多难听 就有多难听。一乐可怜,被那个何小勇从家门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许三观问他们:“何小勇的女人骂我了没有?” 他们说:“倒是没有骂你。”、许三观说:“那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一乐还没有回来,许玉兰心里着急、她对许三观说: “看到过一乐的人,都说一乐向西走了,没有一个人说他向别处走。向西走,他会 走到哪里去?他已经走到乡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会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 一岁。许三观,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去。一乐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我对他有 多好,可他这么对我,竟然背着我去找什么亲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对他又是骂又是 打,还把他从家门口拖到巷子口,可他还要去认亲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儿 子,是怎么养也养不亲。” 许玉兰就自己出门去找一乐,她对许三观说: “你不是一乐的亲爹,我可是他的亲妈,我要去把他我回来。” 许玉兰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问许三观: “一乐回来了没有?” 许三观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躺着,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这扇门,我只看见二 乐和三乐进来出去,没看到一乐回来。” 许玉兰听后,眼泪掉了出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间别人,他们都说看到一乐走过去了。我出了城,再问别人, 就没有人看到过一乐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阵,就看不到别人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听, 我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走。” 说着许玉兰一转身,又出门去找一乐了。许玉兰这次走后,许三观在家里坐不住了, 他站到了门外,看着天色黑下来,心想一乐这时候还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这么一想, 许三观心里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来越浓,许三观就对二乐和三乐说: “你们就在家里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一乐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和他妈都去 找他了。” 许三观说完就把门关上,然后向西走去,走了没有几步路,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 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乐,一乐坐在邻居家凹进去的门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许三观, 许三观急忙蹲下去: “一乐,你是不是一乐?” 许三观看清了这孩子是一乐以后,就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你妈急了个半死,把我吓了个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邻居家的门口。” 一乐说:“爹,我饿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方铁匠说:“一乐,你快回家去。” 一乐说:“方铁匠,你给我买一碗面条吃吧!我吃了你的面条,你就是我的亲爹。” 方铁匠说:“一乐,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给你买十碗面条,我也做不了你的亲 爹。” 然后是其他人,他们也对一乐说: “你是许三观家的一乐,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一个人往西走?你的家在东边,你 快回家吧。” 一乐说:“我不回家了,你们去对许三观说,说一乐不回家了。” 他们说:“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里?” 一乐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乐又说:“你们谁去给我买一碗面条吃,我就做谁的亲生儿女,你们谁去买面条?” 他们去告诉许三观: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呜呜哭着往西走了;许三观,你家的一乐不认你这个爹了: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见人就张嘴要面条吃;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说谁给他吃一碗面条, 谁就是他的亲爹,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到处在要亲爹,就跟要饭似的,你还不知道,你 还躺藤榻里,你还架着腿,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从藤榻里站起来说: “这个小崽子是越来越笨了,他找亲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别人。他找亲爹不到 何小勇家里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离他亲爹的家越远。” 说完许三观重新躺到藤榻里,他们说:“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说:“他要去找自己亲爹,我怎么可以去拦住他呢?” 他们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一个一个离去了。后来,又来 了另外几个人,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你家的一乐去找何小勇了,一乐去认亲爹了。一乐 这孩子可怜,被何小勇的女人指着鼻子骂,还骂了你女人许玉兰,骂出来话要有多难听 就有多难听。一乐可怜,被那个何小勇从家门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许三观问他们:“何小勇的女人骂我了没有?” 他们说:“倒是没有骂你。”、许三观说:“那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一乐还没有回来,许玉兰心里着急、她对许三观说: “看到过一乐的人,都说一乐向西走了,没有一个人说他向别处走。向西走,他会 走到哪里去?他已经走到乡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会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 一岁。许三观,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去。一乐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我对他有 多好,可他这么对我,竟然背着我去找什么亲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对他又是骂又是 打,还把他从家门口拖到巷子口,可他还要去认亲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儿 子,是怎么养也养不亲。” 许玉兰就自己出门去找一乐,她对许三观说: “你不是一乐的亲爹,我可是他的亲妈,我要去把他我回来。” 许玉兰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问许三观: “一乐回来了没有?” 许三观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躺着,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这扇门,我只看见二 乐和三乐进来出去,没看到一乐回来。” 许玉兰听后,眼泪掉了出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间别人,他们都说看到一乐走过去了。我出了城,再问别人, 就没有人看到过一乐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阵,就看不到别人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听, 我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走。” 说着许玉兰一转身,又出门去找一乐了。许玉兰这次走后,许三观在家里坐不住了, 他站到了门外,看着天色黑下来,心想一乐这时候还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这么一想, 许三观心里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来越浓,许三观就对二乐和三乐说: “你们就在家里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一乐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和他妈都去 找他了。” 许三观说完就把门关上,然后向西走去,走了没有几步路,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 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乐,一乐坐在邻居家凹进去的门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许三观, 许三观急忙蹲下去: “一乐,你是不是一乐?” 许三观看清了这孩子是一乐以后,就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你妈急了个半死,把我吓了个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邻居家的门口。” 一乐说:“爹,我饿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方铁匠说:“一乐,你快回家去。” 一乐说:“方铁匠,你给我买一碗面条吃吧!我吃了你的面条,你就是我的亲爹。” 方铁匠说:“一乐,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给你买十碗面条,我也做不了你的亲 爹。” 然后是其他人,他们也对一乐说: “你是许三观家的一乐,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一个人往西走?你的家在东边,你 快回家吧。” 一乐说:“我不回家了,你们去对许三观说,说一乐不回家了。” 他们说:“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里?” 一乐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乐又说:“你们谁去给我买一碗面条吃,我就做谁的亲生儿女,你们谁去买面条?” 他们去告诉许三观: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呜呜哭着往西走了;许三观,你家的一乐不认你这个爹了: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见人就张嘴要面条吃;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说谁给他吃一碗面条, 谁就是他的亲爹,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到处在要亲爹,就跟要饭似的,你还不知道,你 还躺藤榻里,你还架着腿,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从藤榻里站起来说: “这个小崽子是越来越笨了,他找亲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别人。他找亲爹不到 何小勇家里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离他亲爹的家越远。” 说完许三观重新躺到藤榻里,他们说:“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说:“他要去找自己亲爹,我怎么可以去拦住他呢?” 他们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一个一个离去了。后来,又来 了另外几个人,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你家的一乐去找何小勇了,一乐去认亲爹了。一乐 这孩子可怜,被何小勇的女人指着鼻子骂,还骂了你女人许玉兰,骂出来话要有多难听 就有多难听。一乐可怜,被那个何小勇从家门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许三观问他们:“何小勇的女人骂我了没有?” 他们说:“倒是没有骂你。”、许三观说:“那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一乐还没有回来,许玉兰心里着急、她对许三观说: “看到过一乐的人,都说一乐向西走了,没有一个人说他向别处走。向西走,他会 走到哪里去?他已经走到乡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会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 一岁。许三观,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去。一乐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我对他有 多好,可他这么对我,竟然背着我去找什么亲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对他又是骂又是 打,还把他从家门口拖到巷子口,可他还要去认亲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儿 子,是怎么养也养不亲。” 许玉兰就自己出门去找一乐,她对许三观说: “你不是一乐的亲爹,我可是他的亲妈,我要去把他我回来。” 许玉兰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问许三观: “一乐回来了没有?” 许三观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躺着,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这扇门,我只看见二 乐和三乐进来出去,没看到一乐回来。” 许玉兰听后,眼泪掉了出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间别人,他们都说看到一乐走过去了。我出了城,再问别人, 就没有人看到过一乐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阵,就看不到别人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听, 我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走。” 说着许玉兰一转身,又出门去找一乐了。许玉兰这次走后,许三观在家里坐不住了, 他站到了门外,看着天色黑下来,心想一乐这时候还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这么一想, 许三观心里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来越浓,许三观就对二乐和三乐说: “你们就在家里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一乐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和他妈都去 找他了。” 许三观说完就把门关上,然后向西走去,走了没有几步路,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 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乐,一乐坐在邻居家凹进去的门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许三观, 许三观急忙蹲下去: “一乐,你是不是一乐?” 许三观看清了这孩子是一乐以后,就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你妈急了个半死,把我吓了个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邻居家的门口。” 一乐说:“爹,我饿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方铁匠说:“一乐,你快回家去。” 一乐说:“方铁匠,你给我买一碗面条吃吧!我吃了你的面条,你就是我的亲爹。” 方铁匠说:“一乐,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给你买十碗面条,我也做不了你的亲 爹。” 然后是其他人,他们也对一乐说: “你是许三观家的一乐,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一个人往西走?你的家在东边,你 快回家吧。” 一乐说:“我不回家了,你们去对许三观说,说一乐不回家了。” 他们说:“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里?” 一乐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乐又说:“你们谁去给我买一碗面条吃,我就做谁的亲生儿女,你们谁去买面条?” 他们去告诉许三观: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呜呜哭着往西走了;许三观,你家的一乐不认你这个爹了: 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见人就张嘴要面条吃;许三观,你家的一乐说谁给他吃一碗面条, 谁就是他的亲爹,许三观,你家的一乐到处在要亲爹,就跟要饭似的,你还不知道,你 还躺藤榻里,你还架着腿,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从藤榻里站起来说: “这个小崽子是越来越笨了,他找亲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别人。他找亲爹不到 何小勇家里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离他亲爹的家越远。” 说完许三观重新躺到藤榻里,他们说:“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许三观说:“他要去找自己亲爹,我怎么可以去拦住他呢?” 他们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一个一个离去了。后来,又来 了另外几个人,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你家的一乐去找何小勇了,一乐去认亲爹了。一乐 这孩子可怜,被何小勇的女人指着鼻子骂,还骂了你女人许玉兰,骂出来话要有多难听 就有多难听。一乐可怜,被那个何小勇从家门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许三观问他们:“何小勇的女人骂我了没有?” 他们说:“倒是没有骂你。”、许三观说:“那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一乐还没有回来,许玉兰心里着急、她对许三观说: “看到过一乐的人,都说一乐向西走了,没有一个人说他向别处走。向西走,他会 走到哪里去?他已经走到乡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会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 一岁。许三观,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去。一乐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我对他有 多好,可他这么对我,竟然背着我去找什么亲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对他又是骂又是 打,还把他从家门口拖到巷子口,可他还要去认亲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儿 子,是怎么养也养不亲。” 许玉兰就自己出门去找一乐,她对许三观说: “你不是一乐的亲爹,我可是他的亲妈,我要去把他我回来。” 许玉兰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问许三观: “一乐回来了没有?” 许三观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躺着,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这扇门,我只看见二 乐和三乐进来出去,没看到一乐回来。” 许玉兰听后,眼泪掉了出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间别人,他们都说看到一乐走过去了。我出了城,再问别人, 就没有人看到过一乐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阵,就看不到别人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听, 我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走。” 说着许玉兰一转身,又出门去找一乐了。许玉兰这次走后,许三观在家里坐不住了, 他站到了门外,看着天色黑下来,心想一乐这时候还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这么一想, 许三观心里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来越浓,许三观就对二乐和三乐说: “你们就在家里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一乐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和他妈都去 找他了。” 许三观说完就把门关上,然后向西走去,走了没有几步路,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 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乐,一乐坐在邻居家凹进去的门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许三观, 许三观急忙蹲下去: “一乐,你是不是一乐?” 许三观看清了这孩子是一乐以后,就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你妈急了个半死,把我吓了个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邻居家的门口。” 一乐说:“爹,我饿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许三观说:“活该,你饿死都是活该,谁让你走的?还说什么不回来了……”一乐 抬起手擦起了眼泪,他边擦边说: “本来我是不想回来了,你不把我当亲儿子;我去找何小勇,何小勇也不把我当亲 儿子,我就想不回来了……” 许三观打断他的话,许三观说: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现在就走,现在走还来得及,你要是永远不回来了,我才高 兴。” 一乐听了这话,哭得更伤心了,他说: “我饿了,我困了,我想吃东西,我想睡觉,我想你就是再不把我当亲儿子,你也 比何小勇疼我,我就回来了。” 一乐说着伸手扶着墙站起来,又扶着墙要在西走,许三观说: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崽子还真要走。” 一乐站住了脚,歪着肩膀低着头,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许三观在他身前蹲下来, 对他说: “爬到我背上来。” 二乐爬到了许三观的背上,许三观背着他往东走去,先是走过了自己的家门,然后 走进了一条巷子,走完了巷于,就走到了大街上,也就是走在那条穿过小城的河流旁。 许三观嘴里不停地骂着一乐: “你这个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气死。你他妈的想走 就走,还见了人就说,全城的人都以为我欺负你了,都以为我这个后爹天无揍你,天天 骂你。我养了你十一年,到头来我才是个后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钱都没出,反倒 是你的亲爹。谁倒楣也不如我倒楣,下辈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辈子你做我的后爹 吧。你等着吧,到了下辈子,我要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乐看到了胜利饭店明亮的灯光,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三观: “爹,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吃面条?” 许三观不再骂一乐了,他突然温和地说道: “是的。” 第二十三章 -------------------------------------------------------------------------------- 两年以后的有一天,何小勇走在街上时,被一辆从上海来的卡车撞到了一户人家的 门上,把那扇关着的门都撞开了,然后何小勇就躺在了这户人家屋里的地上。 何小勇被卡车撞倒的消息传到许三观那里,许三观高兴了一天。在夏天的这个傍晚, 许三观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从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他见了人就说: “这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做了坏事不肯承认,”以为别就不知道了,老天爷的 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老天爷要想罚你了,别说是被车撞,就是好端端地走在屋檐下, 瓦片都会飞下来砸你的脑袋;就是好端端地走在桥上,桥也会场到河里去。你们再来看 看我,身强力壮,脸色红润,虽然日子过得穷过得苦,可我身体好,身体就是本钱,这 可是老天爷奖我的,……” 说着许三观还使了使劲,让邻居们看看他胳膊上的肌肉和腿上的肌肉乙然后又说: “说起来我做了十三年的乌龟,可你们看看一乐,对我有多亲,比二乐、三乐还亲, 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间我:爹,你吃不吃。二乐和三乐这两个小崽子有好吃的, 从来不问我。一乐对我好,为什么?也是老天爷奖我的……” 许三观最后总结道:“所以,做人要多行善事,不行恶事。做了恶事的话,若不马 上改正过来,就要像何小勇一样,遭老夭爷的罚,老天爷罚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都是把人往死里罚,那个何小勇躺在医院里面,还不知道死活呢。” “经常做善事的人,就像我一样,者天爷时时惦记着要奖励我些什么,别的就不说 了,就说我卖血,你们也都知道我许三观卖血的事,这城里的人都觉得卖血是丢脸的事, 其实在我爷爷他们村里,谁卖他们就说谁身体好。你们看我,卖了血身体弱了吗,没有, 为什么?老天爷奖我的,我就是天天卖血,我也死不了。我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 这棵摇钱树,是老天爷给我的。” 许玉兰听到何小勇被车撞了以后,没有像许三观那样高兴,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样。该去炸油条了,她就去炸油条;该回家做饭了,她就回家做饭;该给许三观,给 一乐、二乐、三乐洗衣服了,她就端着木盆到河边去,她知道何小勇倒楣,只是睁圆了 眼眼,半张着嘴,吃惊了一些时候,连笑都没有笑一下。许三观对她很不满意,她就说: “何小勇被车撞了,我们得到什么了?如果他被车撞了,我们家里掉进来一块金子, 我们高兴还有个道理,家里什么都没多出来,有什么好高兴的?”许玉兰看着许三观为 着膀子,笑呵呵的在邻居家进进出出,嘴边挂着恶有恶善有善报那些话,橱是心里不满 意,她对许三观说:“你想说几句,就说他几句,别一说上就没完没了.昨天说了,今 天又说,今天说了,明天还说。何小勇再坏,再没有良心,也是一个躺在医院里不死不 活的人了,你还整天这么去说他,小心老天爷要罚你了。” 许玉兰最后那句话、让许三观吸了口冷所气,他心想这也是,他整无这么幸灾乐祸 的,老天爷说不定罚他。于是许三观收敛起来,从这一天起就不再往邻居家进进出出了。 何小勇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前面三天都是昏迷不醒,第四天眼睛睁开来看了看,随 后又闭上,接着又是三天的昏迷……他被卡车撞断了右腿和左胳膊,医生说骨折倒是问 题不大,问题是他的内出血一下于没有办法止住,何小勇的血压在水银往子里上上下下。 每天上午输了应以后,血压就上去,到了晚上出血一多,血压又下来了。 何小勇的几个朋友互相间说:“何小勇的血压每天都在爬楼梯,早晨上去,晚上下 来,爬那么三天、四天的还行,天天这样爬上爬下的,就怕是有一天爬不动了。”他们 对何小勇的女人说:“我们看医生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了,他们每天在何小勇的病床前 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讨论这个,讨论那个。讨论完了,何小勇还是鼻子里插一根氧 气管,手臂上吊着输液瓶。今天用的药,七无前就在用了,也汲看到医生给什么新药。” 他们最后说:“你还是去找找城西的陈先生.……” “我已经给你开了处方,我用的都是最重的药这些药再也只能治身体,治不了何小 勇的魂,他魂要飞走,是什么药都拉不住的、人的魂要飞,先从自己家的烟囱里出去。 你呵,就让你的儿子上屋去,屁股坐在烟肉上,对着西天喊:‘爹,伤别走;爹你回来。’ 不用喊别的,就喊这两句,连着喊上半个辰,何小勇的动听到了儿子的喊叫,飞走了也 会飞来;还没有飞走的话,它就不会飞了,就会留下来。” 何小勇的女人说:“何小勇没有儿子,只有两女儿。” 陈先生说:“女儿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上了屋顶喊得再 响,传得再远做爹的魂也听不到。” 何小勇的女人说:“何小勇没有儿子,我没有何小勇生儿子,我只给他生了两个女 儿,不知道是前世造孽了,还是何小勇前世造孽了,我们没有子,何小勇没有儿子,他 的命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何小勇的朋友们说:“谁说何小勇没有儿子?三观家的一乐是谁的儿子?” 于是,何小勇的友人就来到了许三观家里,这很瘦的女人见了许五兰就是哭,先是 站在门口。拿块手绢擦着通红的眼睛,随后坐在了门槛上,呜呜哭出了声音。 当时,许玉兰一个人在家里,她看到何小勇的人来到门口、心想他来干什么?过了 一会儿看到这瘦女人在门槛上坐下了.还哭出了声音,许玉兰就话了,她说: “是谁家的女人?这么没脸没皮,不在自己家哭,坐到人家门槛上来哭,哭得就跟 母猫叫春似的……” 听了这话,何小勇的友人不哭了,她对许玉说: “我命苦啊,我男人何小勇好端端地走在街上不招谁也不惹谁,还是让车给撞了, 在医院里躺了天·就昏迷了六天,医院里的医生是没办法救他了他们说只有城西的陈先 生能救他,城西的陈先生只有一乐能救他,我只好来求你了……” 许玉兰接过她的话说:“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许三观这辈子没有进过医院,都四 十来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力气那个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来就 走,从米店到我们家有两里路,中间都没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呜呜地又哭上了,她边哭边说: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医院垦面部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也救 不了他,只有一乐能救他,一乐要是上了我家屋顶去喊魂、还能把何小勇的魂给喊回来, 一乐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妇了……” 许玉兰说:“我的命好,他们都说许三观是长寿的相,说许三观天庭饱满,我家许 三观手掌上的那条生命线文长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岁,阎王爷想叫他去,还叫不动 呢。我的命也长,不过再长也没有许三观长,我是怎么都会死在他前面的,他给我送终。 做女人最怕什么?还不是怕做寡妇,做了寡妇以后,那日子怎么过?家里挣的栈少了不 说;孜子们汲了爹,欺负他们的人就多,还有下雨天打雷伪时候,心里害怕都找不到一 个肩膀可以靠上去……” 何小勇的女人越哭越伤心,她对许玉兰说: “我命苦啊,求你开开恩,让一乐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求你看在一乐的份上, 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一乐的亲爹……” 许玉兰笑嘻嘻他说:“这话你要是早说,我就让一乐跟你走了,现在你才说何小勇 是一乐的亲爹,已经晚了,我男人许三观不会答应的、想当初,我到你们家里来,你骂 我,何小勇还打我,那时候你们两口子可神气呢,没想到你们会有今天,许三观说得对, 你们家是恶有恶报,我们家是善有善报。你看看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你再者看我 身上的衬衣,这可是棉绸的衬衣,一个月以前才做的……” 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们是恶有恶报,当报为了几个钱,我们不肯不少罪,这些都不说了,求你看在 我的可怜上。就让一乐去救救何小勇。我也恨他,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男人:我的眼的 都哭肿了,都哭疼了,何小勇要是死了,我以后怎么办啊?” 许玉兰说:“以后怎么办?以后你就做寡妇了,”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女人来过了,两只眼睛哭得和电灯泡一样了……” 许三观问:“她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本来人就瘦,何小勇一出事,就更瘦了,真像是一根竹竿;都可以 架起来晾衣服了……”、许三观问:“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两个,两只鞋是一 只干净、一只全是泥,不知道她在哪个泥坑里踩过……” “许三观说:“我在问你,她来夺什么?”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何小勇躺在医院里快死了,医生求不了何小勇了,她 就去找城西的陈先生,陈先生也救不了何小勇、陈先生说只有一乐能救何小勇,让一乐 爬到他们家的屋顶上去喊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所以她就来找一乐了。”、许三 观说:“她自己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她去喊,何小勇的魂听不到;她的两个女儿去喊,何 小勇的魂也听不到;一定要亲生儿子去喊,何小勇的魂才会听到,这是陈先生说的,所 以她就来找一乐了。”“她是求做梦。”许三观说,“她是做梦想吃屁,当初我冲三观 大人大量,把养了九年的一个儿子自白还给何小勇,他们不要。我又养了四年,他们现 在来要了,现在我不给了。何小勇活该要死,这种人活在世上有害无益,就让他死掉算 了。他妈的,还想让一乐去喊他的魂,就是喊回来了,也是个王八蛋的魂……” 许玉兰说:“我着着何小勇的女人也真是可怜,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这事,家 里死了男人,日子怎么过?想想自己要是遇上了这种事,还不……” “放屁。”许三观说,我身体好着呢、力气都使不完,全身都是肌肉,一走路,身 上的肌肉就蹦蹦跳跳的……” 许玉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替人想想,就觉得心里也不好受。何 小勇的女人都哭着求上门来了,再不帮人家,心里说不过去。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的, 我们就不要去想了,怎么说人家的一条命在我们手里,总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 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命就该捏死,这叫伪民除害,那个开卡车的司机真是做了一 件大好事……” 许玉兰说:“你常说善有善报、你做了好事,别人……” 许玉兰接过她的话说:“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许三观这辈子没有进过医院,都四 十来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力气那个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来就 走,从米店到我们家有两里路,中间都没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呜呜地又哭上了,她边哭边说: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医院垦面部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也救 不了他,只有一乐能救他,一乐要是上了我家屋顶去喊魂、还能把何小勇的魂给喊回来, 一乐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妇了……” 许玉兰说:“我的命好,他们都说许三观是长寿的相,说许三观天庭饱满,我家许 三观手掌上的那条生命线文长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岁,阎王爷想叫他去,还叫不动 呢。我的命也长,不过再长也没有许三观长,我是怎么都会死在他前面的,他给我送终。 做女人最怕什么?还不是怕做寡妇,做了寡妇以后,那日子怎么过?家里挣的栈少了不 说;孜子们汲了爹,欺负他们的人就多,还有下雨天打雷伪时候,心里害怕都找不到一 个肩膀可以靠上去……” 何小勇的女人越哭越伤心,她对许玉兰说: “我命苦啊,求你开开恩,让一乐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求你看在一乐的份上, 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一乐的亲爹……” 许玉兰笑嘻嘻他说:“这话你要是早说,我就让一乐跟你走了,现在你才说何小勇 是一乐的亲爹,已经晚了,我男人许三观不会答应的、想当初,我到你们家里来,你骂 我,何小勇还打我,那时候你们两口子可神气呢,没想到你们会有今天,许三观说得对, 你们家是恶有恶报,我们家是善有善报。你看看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你再者看我 身上的衬衣,这可是棉绸的衬衣,一个月以前才做的……” 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们是恶有恶报,当报为了几个钱,我们不肯不少罪,这些都不说了,求你看在 我的可怜上。就让一乐去救救何小勇。我也恨他,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男人:我的眼的 都哭肿了,都哭疼了,何小勇要是死了,我以后怎么办啊?” 许玉兰说:“以后怎么办?以后你就做寡妇了,”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女人来过了,两只眼睛哭得和电灯泡一样了……” 许三观问:“她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本来人就瘦,何小勇一出事,就更瘦了,真像是一根竹竿;都可以 架起来晾衣服了……”、许三观问:“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两个,两只鞋是一 只干净、一只全是泥,不知道她在哪个泥坑里踩过……” “许三观说:“我在问你,她来夺什么?”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何小勇躺在医院里快死了,医生求不了何小勇了,她 就去找城西的陈先生,陈先生也救不了何小勇、陈先生说只有一乐能救何小勇,让一乐 爬到他们家的屋顶上去喊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所以她就来找一乐了。”、许三 观说:“她自己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她去喊,何小勇的魂听不到;她的两个女儿去喊,何 小勇的魂也听不到;一定要亲生儿子去喊,何小勇的魂才会听到,这是陈先生说的,所 以她就来找一乐了。”、“她是求做梦。”许三观说,“她是做梦想吃屁,当初我冲三 观大人大量,把养了九年的一个儿子自白还给何小勇,他们不要。我又养了四年,他们 现在来要了,现在我不给了。何小勇活该要死,这种人活在世上有害无益,就让他死掉 算了。他妈的,还想让一乐去喊他的魂,就是喊回来了,也是个王八蛋的魂 ……”,许玉兰说:“我着着何小勇的女人也真是可怜,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 这事,家里死了男人,日子怎么过?想想自己要是遇上了这种事,还不……” “放屁。”许三观说,、我身体好着呢、力气都使不完,全身都是肌肉,一走路, 身上的肌肉就蹦蹦跳跳的……” 许玉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替人想想,就觉得心里也不好受。何 小勇的女人都哭着求上门来了,再不帮人家,心里说不过去。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的, 我们就不要去想了,怎么说人家的一条命在我们手里,总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 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命就该捏死,这叫伪民除害,那个开卡车的司机真是做了一 件大好事……” 许玉兰说:“你常说善有善报、你做了好事,别人……” 许玉兰接过她的话说:“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许三观这辈子没有进过医院,都四 十来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力气那个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来就 走,从米店到我们家有两里路,中间都没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呜呜地又哭上了,她边哭边说: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医院垦面部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也救 不了他,只有一乐能救他,一乐要是上了我家屋顶去喊魂、还能把何小勇的魂给喊回来, 一乐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妇了……” 许玉兰说:“我的命好,他们都说许三观是长寿的相,说许三观天庭饱满,我家许 三观手掌上的那条生命线文长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岁,阎王爷想叫他去,还叫不动 呢。我的命也长,不过再长也没有许三观长,我是怎么都会死在他前面的,他给我送终。 做女人最怕什么?还不是怕做寡妇,做了寡妇以后,那日子怎么过?家里挣的栈少了不 说;孜子们汲了爹,欺负他们的人就多,还有下雨天打雷伪时候,心里害怕都找不到一 个肩膀可以靠上去……” 何小勇的女人越哭越伤心,她对许玉兰说: “我命苦啊,求你开开恩,让一乐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求你看在一乐的份上, 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一乐的亲爹……” 许玉兰笑嘻嘻他说:“这话你要是早说,我就让一乐跟你走了,现在你才说何小勇 是一乐的亲爹,已经晚了,我男人许三观不会答应的、想当初,我到你们家里来,你骂 我,何小勇还打我,那时候你们两口子可神气呢,没想到你们会有今天,许三观说得对, 你们家是恶有恶报,我们家是善有善报。你看看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你再者看我 身上的衬衣,这可是棉绸的衬衣,一个月以前才做的……” 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们是恶有恶报,当报为了几个钱,我们不肯不少罪,这些都不说了,求你看在 我的可怜上。就让一乐去救救何小勇。我也恨他,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男人:我的眼的 都哭肿了,都哭疼了,何小勇要是死了,我以后怎么办啊?” 许玉兰说:“以后怎么办?以后你就做寡妇了,”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女人来过了,两只眼睛哭得和电灯泡一样了……” 许三观问:“她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本来人就瘦,何小勇一出事,就更瘦了,真像是一根竹竿;都可以 架起来晾衣服了……”、许三观问:“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两个,两只鞋是一 只干净、一只全是泥,不知道她在哪个泥坑里踩过……” “许三观说:“我在问你,她来夺什么?”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何小勇躺在医院里快死了,医生求不了何小勇了,她 就去找城西的陈先生,陈先生也救不了何小勇、陈先生说只有一乐能救何小勇,让一乐 爬到他们家的屋顶上去喊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所以她就来找一乐了。”、许三 观说:“她自己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她去喊,何小勇的魂听不到;她的两个女儿去喊,何 小勇的魂也听不到;一定要亲生儿子去喊,何小勇的魂才会听到,这是陈先生说的,所 以她就来找一乐了。”、“她是求做梦。”许三观说,“她是做梦想吃屁,当初我冲三 观大人大量,把养了九年的一个儿子自白还给何小勇,他们不要。我又养了四年,他们 现在来要了,现在我不给了。何小勇活该要死,这种人活在世上有害无益,就让他死掉 算了。他妈的,还想让一乐去喊他的魂,就是喊回来了,也是个王八蛋的魂……” 许玉兰说:“我着着何小勇的女人也真是可怜,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这事,家 里死了男人,日子怎么过?想想自己要是遇上了这种事,还不……” “放屁。”许三观说,、我身体好着呢、力气都使不完,全身都是肌肉,一走路, 身上的肌肉就蹦蹦跳跳的……” 许玉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替人想想,就觉得心里也不好受。何 小勇的女人都哭着求上门来了,再不帮人家,心里说不过去。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的, 我们就不要去想了,怎么说人家的一条命在我们手里,总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 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命就该捏死,这叫伪民除害,那个开卡车的司机真是做了一 件大好事……” 许玉兰说:“你常说善有善报、你做了好事,别人……” 许玉兰接过她的话说:“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许三观这辈子没有进过医院,都四 十来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力气那个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来就 走,从米店到我们家有两里路,中间都没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呜呜地又哭上了,她边哭边说: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医院垦面部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也救 不了他,只有一乐能救他,一乐要是上了我家屋顶去喊魂、还能把何小勇的魂给喊回来, 一乐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妇了……” 许玉兰说:“我的命好,他们都说许三观是长寿的相,说许三观天庭饱满,我家许 三观手掌上的那条生命线文长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岁,阎王爷想叫他去,还叫不动 呢。我的命也长,不过再长也没有许三观长,我是怎么都会死在他前面的,他给我送终。 做女人最怕什么?还不是怕做寡妇,做了寡妇以后,那日子怎么过?家里挣的栈少了不 说;孜子们汲了爹,欺负他们的人就多,还有下雨天打雷伪时候,心里害怕都找不到一 个肩膀可以靠上去……” “何小勇的女人越哭越伤心,她对许玉兰说: “我命苦啊,求你开开恩,让一乐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求你看在一乐的份上, 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一乐的亲爹……” 许玉兰笑嘻嘻他说:“这话你要是早说,我就让一乐跟你走了,现在你才说何小勇 是一乐的亲爹,已经晚了,我男人许三观不会答应的、想当初,我到你们家里来,你骂 我,何小勇还打我,那时候你们两口子可神气呢,没想到你们会有今天,许三观说得对, 你们家是恶有恶报,我们家是善有善报。你看看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你再者看我 身上的衬衣,这可是棉绸的衬衣,一个月以前才做的……” 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们是恶有恶报,当报为了几个钱,我们不肯不少罪,这些都不说了,求你看在 我的可怜上。就让一乐去救救何小勇。我也恨他,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男人:我的眼的 都哭肿了,都哭疼了,何小勇要是死了,我以后怎么办啊?” 许玉兰说:“以后怎么办?以后你就做寡妇了,”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女人来过了,两只眼睛哭得和电灯泡一样了……” 许三观问:“她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本来人就瘦,何小勇一出事,就更瘦了,真像是一根竹竿;都可以 架起来晾衣服了……”、许三观问:“干什么?” “许玉兰说:她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两个,两只鞋是一 只干净、一只全是泥,不知道她在哪个泥坑里踩过……” “许三观说:“我在问你,她来夺什么?”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何小勇躺在医院里快死了,医生求不了何小勇了,她 就去找城西的陈先生,陈先生也救不了何小勇、陈先生说只有一乐能救何小勇,让一乐 爬到他们家的屋顶上去喊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所以她就来找一乐了。”、许三 观说:“她自己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不爬到屋顶上去喊?” “是这样的,”许玉兰说,“她去喊,何小勇的魂听不到;她的两个女儿去喊,何 小勇的魂也听不到;一定要亲生儿子去喊,何小勇的魂才会听到,这是陈先生说的,所 以她就来找一乐了。”、“她是求做梦。”许三观说,“她是做梦想吃屁,当初我冲三 观大人大量,把养了九年的一个儿子自白还给何小勇,他们不要。我又养了四年,他们 现在来要了,现在我不给了。何小勇活该要死,这种人活在世上有害无益,就让他死掉 算了。他妈的,还想让一乐去喊他的魂,就是喊回来了,也是个王八蛋的魂 ……”,许玉兰说:“我着着何小勇的女人也真是可怜,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 这事,家里死了男人,日子怎么过?想想自己要是遇上了这种事,还不……” “放屁。”许三观说,、我身体好着呢、力气都使不完,全身都是肌肉,一走路, 身上的肌肉就蹦蹦跳跳的……” 许玉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替人想想,就觉得心里也不好受。何 小勇的女人都哭着求上门来了,再不帮人家,心里说不过去。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的, 我们就不要去想了,怎么说人家的一条命在我们手里,总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 许三观说:“何小勇的命就该捏死,这叫伪民除害,那个开卡车的司机真是做了一 件大好事……” 许玉兰说:“你常说善有善报、你做了好事,别人都看在眼里,这次你要是让一乐 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他们都会说许三观是好人,都会的何小驾这么对不起许三观, 许三观还去救了何小勇的命……” 许三观说:“他们会说我许三观是个笨蚤,是个傻子,是个二百他妈的老乌龟,他 们会说我许三观乌龟越做越甜了,越做越香了……” 许玉兰说一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一乐的亲爹……” 许三观伸手指着许玉兰的脸说:“你要是再说一遍何小勇是一乐的亲爹,我就打烂 你的嘴。” 接着他问许玉兰:“我是一乐的什么人?我辛辛苦苦养了一乐三年,我是一乐的什 么人?” 最后他说:“我告诉你,你想让一乐去把那个王八蛋的魄喊回来,先从我尸体上踩 过去。只要我还活着,何小勇的魂就别想回来。” 许三观把一乐叫到面前,对他说: “一乐,你已经十三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我妈跟着一个男 人跑了,我一个人在城活不下去,我就走了一天的路,到乡下去找我爷爷,其实路不远, 走上半天就够了,我中间迷路了,要不是遇上我四叔,我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我四 叔不认识我,他看到天都快黑了,我又是一个小孩,他就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爹 死了,我妈跟别人走了,我要去我我爷爷。我四叔知道我就是他哥哥的儿子时,蹲下来 摸曹我的头发就哭了,那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我四叔就背着我回家……” “一乐,我为什么和我四叔感情深?就是因为四叔把我背回到爷爷家里的,做人要 有良心。我四叔死了有好几年了,我现在想到四叔的时候,眼泪又要下来了。做人要有 良心,我养了你十三年,这十三年里面,我打过你,骂过你,你不要记在心里,我都是 为你好。这十三年里面,我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就不说这些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你 的亲爹,你的亲爹现在躺在医院里,你的亲爹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 就是那个算命的陈先生,也是个中医,陈先生说只有你能救何小勇,何小勇的魂已经从 胸口飞出去了,陈先生说你要是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顶上,就能把何小勇的魄喊回来……” “一乐,何小勇以前对不起我们,这是以前的事了,我们就不要再记在心里了,现 在何小勇性命难保,救命要紧。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个人,只要是人的命都要去救,再说 他也是你的亲爹,你就看在他是你亲爹的份上,爬到他家的屋顶上去喊几声吧…… “一乐,何小勇现在认你这个亲儿子了,他就是不认你这个亲儿子,我也做不了你 的亲爹……,“一乐,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做人要良心,我也不要你以后报答我什么, 只要你以后对我,就像我对我四叔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等到我老了,死了,你想起 我养过你,心里难受一下,掉几颗眼泪出来,我就很高兴了…… “一乐,你跟着你妈走吧。一乐,听我的话,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一乐,你快 走。” 第二十四章 -------------------------------------------------------------------------------- 这一天,很多人都听说许三观家的一乐,要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顶上,还要坐在烟囱 上,去把何小勇飞走的魂喊回来。于是,很多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家门前,他们站在那里, 看着许玉兰带着一乐走过来,又看着何小勇的女人迎上去说了很多话,然后这个很瘦的 女人拉着一乐的手,走到了已经架在那里的梯子前。 何小勇的一个朋友这时站在屋顶上,另一个朋友在下面扶着梯子,一乐沿着梯子爬 到了屋顶,屋顶上的那个人拉住他的手,斜着走到烟囱旁,让一乐坐在烟囱上,一乐坐 上去以后两只手放在了腿上,他看着把他拉过来的那个人走到梯子那里,那人用于撑住 屋顶上的瓦片,两。只脚摸索着踩到了梯子上,然后就像是被河水淹没似的,那人沉了 下去。 一乐坐在屋顶的烟囱上,看到另外的屋顶在阳光里发出了湿漉漉的亮光。有一只燕 子尖利地叫着飞过来,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三然后很多小燕子发出了纤细的叫声,叫声 就在一乐前面的屋檐里。一乐又去看远处起伏的山群一山群因为遥远,看上去就像是云 朵一样虚幻,灰蒙蒙如同影于似的。 站在屋顶下面的人都仰着头,等待着一乐喊叫何小勇的魂,她们的头抬着,所以他 们都半张着嘴,他们等待了很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于是他们的头一个一个低了下 去,放回到正常的位置上,他们开始议论纷纷,一乐坐在屋顶上,听到他们的声音像麻 雀一样叽叽喳喳。 何小勇的友人这时对一乐喊叫道: “一乐,你快哭,你要哭,这是陈先生说的,你一哭,你爹的魂就会听到了。” 一乐低头看了看下面的人,看到他们对他指指点点的,他就扭开头会,他发现只有 自己一个人在屋页上,囚冈的应顶上没有别人,所有的屋顶上部长满了青草,在风里摇 晃着。 何小勇的女人又叫道: “一乐,你快哭,你为什么不哭?一乐,你快哭,” 一乐还是没有哭,倒是何小勇的女人自己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这孩子怎么不哭?刚才对他说得好好的,他怎么不哭?” 然后她又对一乐喊叫: “一乐,你快哭,我求你快哭。” 一乐问:“为什么要我哭?” 何小勇的女人说:“你爹躺在医院里,你爹快死了;你爹的魂已经从胸口飞出去了, 飞一截就远一截,你快哭,你再不哭,你爹的魂就飞远了,就听不到你喊他了,你快哭……” 一乐说:“我爹没有的在医院里,我爹正在丝厂里上班,我爹不会死的,我爹正在 丝厂里推着小车送蚕茧,我爹的魄在胸口里藏得好好的,谁说我爹的魂飞走了?” 何小勇的女人说:“丝厂里的许三观不是你爹,医院里躺着的何小勇才是你爹……” 一乐说:“你胡说。”“何小勇的女人说:“我说的是真话,许三观不是你亲爹, 何小勇才是你亲乡……” 一乐说:“你胡说。” 何小勇的女人转过身去对许玉兰说; “我只好求你了,你是他妈,你去对他说说,你去让他哭,让他把何小勇的魂喊回 来。” 许玉兰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那么多人看着我,你要我会说些什么?我已经丢人现眼了,他们都在心里笑话我 呢,我的说些什么呢?我不去说。” 何小勇的女人身体往下一沉,扑通一下脆在了你玉兰面前,她对许玉兰说: “我跪在你面前了,我比你更丢人现眼了,他们在心里笑,也是先笑我、我跪在这 里求你了,求你去对一乐说……” 何小勇的女人说得眼泪汪汪,许王兰就对她说: “你快站起来、你跪在我面前,丢人现眼的还是我,不是你,你快站起来,我去说 就是了。” 许玉兰上前走了几步,她抬起头来,对屋顶上的一乐叫道: “一乐,一乐你把头转过来、是我在叫你,你就哭几声,喊几声,会把何小勇的魂 喊回来,喊回来了我就带你回家,你快喊吧……” 一乐说:“妈,我不哭,我不喊。” 许玉兰说:“一乐,你快哭,你快喊。到这里宋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的脸都丢尽了, 要是人再多,我都没地方躲了,你快喊吧,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你的亲爹……” 一乐说:“妈,你怎么能说何小勇是我的亲爹?你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不要脸了……” 我前世造孽啊!” 许玉兰喊叫了一声,然后回过身来对何小目的女人说: “连儿子都说我不要脸,全是你家的何小勇害的,他要死就让他死吧,我是不管了、 我自己都顾不上了……” 许玉兰不管这事了,何小勇的朋友就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还是去把许三观叫来,许三观来了,一乐或许会哭儿声,会喊几声……” 当时,许三观正在丝厂里推着蚕茧车,何小勇的两个朋友跑来告诉他: “一乐不肯哭,不肯喊,坐在屋顶上说何小勇不是他亲爹,说你才是他亲爹,许玉 兰去让他哭,让他喊,他说许玉兰不要脸。许三观,你快去看看,救命耍紧……” 许三观听了这活,放下蚕茧车就说: “好儿子啊。”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何小勇屋前,他仰着头对一乐说: “好儿子啊,一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养了你十三年,没有白养你,有你今天 这些话,我再养你十三年也高兴…… 一乐看到许三观来了,就对他说: “爹,我在屋顶上呆够了,你快来接我下去,我一个人不敢下去。爹,你快上来接 我。”叫许三观说:“一乐,我现在还不能上来接你,你还没有哭,还没有喊,何小勇 的魂还没有回来……” 一乐说:“爹,我不哭,我不喊,我要下去。” 许三观说:“一乐,你听我的活,你就哭几声,喊见声,过是我答应人家的事,我 答应人家了,就要做到,群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也真是你的亲爹……” 一乐在屋顶上哭了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他们都说你不是我的亲爹,妈也说你不是我的亲爹,现在你又这么说,我没有亲 爹:戮也没有亲妈,我什么亲人都没有;我就一个人。你不上来接我,我就自己下来了。” 一乐的起来走了两步,屋顶斜着下去,他又害怕了,就一屁股坐在了瓦片上,响亮 地哭了起来。 何小勇的女人对一乐喊叫: “一乐,你总算哭了;一乐,你快喊……” “你闭嘴。”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吼道。 他说:“一乐不是为你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哭,一乐是为我哭。” 然后许三观抬起头来,对一乐说: “一乐,好儿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我就上来接你,我接你到胜利饭店 去吃炒猪肝……” 一乐哭着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了。一乐,你就 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何小勇那个王八蛋就再不会是你亲爹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 的亲爹了……” 一乐听到许三观这样说,就对着天空喊道: “爹,你别走,爹,你回来。” 喊完他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说:“一乐,你再喊几声。” 一乐去看许三观,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再喊两声吧。” 一乐就喊:“爹,你别走,你回来;爹,你别走,你回来。” 一乐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说:“一乐,你还要喊,陈先生说要喊半个时辰。一乐,你快喊。” “够啦。”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说。“什么陈先生,也是个王八蛋。一乐就喊这 几声了,何小勇要死就死,要活就活……” 然后他对一乐说:“一乐,你等着,我上来接你。” 许三观沿着梯子爬到了屋顶,他让一乐伏在自己的背上,背看一乐从梯子上爬了下 去。 站到地上以后,许三观把一乐放下来,对一乐说: “一乐,你站在这里,你别动。” 说着许三观走进了何小勇的家,接着他拿看一把平刀走出来,站在何小勇家门口, 用菜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来的鲜血,他对所有的人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脸上的血是用刀划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们……” 他又指指何小勇的女人,“还有你,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儿子,我 就和谁动刀子。” 说完他把莱刀一扔,拉起一乐的子说: “一乐,我们回家去。” 第二十五章 --------------------------------------------------------------------------------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许三观从街上回到家里,对许玉兰说: “我这一路走过来,没看到几户人家屋里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街 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大街的墙上 全是大字报,一张一张往上贴,越贴越厚,那些墙壁都像是穿上棉袄了。我还见到了县 长,那个大胖子山东人,从前可是城里最神气的人,我从前见到他时,他手里都端着一 个茶杯,如今他手里提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自己,骂自己的头是狗头,骂自己的腿是 狗腿……” 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不上课、你也用不 着去炸抽条了?为什么有人被吊在了树上、有人被关进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 道吗?为什么毛主席一说话,就有人把他的话编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话刷到了墙上、 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车上和轮船上、床单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锅上,连厕所的墙上 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长予你听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 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共有三十个字,这些都要一口气念下来,中 间不能换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 许三观说:“文化大革命闹到今天,我有点明白过来了,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实就 是一个报私分的时候,以前谁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写一张大字报,贴到街上去,说他是 漏网地主也好,说他是反革命也好,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随便拿一个过来,写到大字 报上,再贴出去,就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别人会把他在死里整……这些日子,我躺在 床上左思右想,是不是找个仇人出亲,写他一张大字报,报一下旧仇。我想来想去,竟 然想不出一个仇人来,只有何小勇能算半个仇人,可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让卡车 给撞死了。我许三观为人善良,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一个仇人,这也好,我没有仇人, 就不会有人来贴我的大字报。” 许三观话音未落,三乐推门进来,对他们说: “有人在米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妈是破鞋 ……” 许三观和许玉兰吓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里,往墙上的大字报一看,三乐没有说 错,在很多大字报里、有一张就是写许玉兰的,说许玉兰是破鞋,是烂货,说许玉兰十 五岁就做了妓女,出两元钱就可以和她睡觉,说许玉兰睡过的男人十辆卡车都装不下。 许玉兰伸手指着那张大字报,破口大骂起来: “你妈才是破鞋,你妈才是烂货,你妈才是妓女,你妈睡过的男人,别说是十辆卡 车,就是地球都装不下。” 然后,许玉兰转过身来,对着许三观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只有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人,才会这么血口喷人……” 许三观对身旁的人说:“这全是诬每蔑,这上面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胡说! 别人不知道,我还会不知道吗?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许玉兰流出来的血有这么多……” 许三观用手比划着继续说:“要是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新婚第一夜会见红吗?” “不会。许三观看到别人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 到了中午,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一乐,你已经十六岁了;二乐,也有十五岁了。你们到大街上去抄写一张大字报, 随便你们抄谁的,抄完了就巾到写你妈那张大字报上去,三乐,你胸口那一摊鼻涕是越 来越大了,你这小崽子不会干别的,总还会帮着提一桶浆糊吧?记住了,这年月大字报 不能撕,谁撕了大字报谁就是反革命,所以你们千万别去撕,你们抄一张新的木字报, 巾上去盖住那张就行了。这事我出面去办不好,别人都盯着我呢,你们去就不会有人注 意,你们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这事办了。” 到了晚上,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你的三个儿子把那张大字报盖住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不会有多少人看过,大 街上有那么多的大字报,看得过来吗?还不断往上贴新的,一张还没有看完,新的一张 就贴在去了。” 没过两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许三观家,把许玉兰带走了。他们要在城里最 大的广场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他们已经找到了地主,戏到了富农,我到了右派,找 到了反革命,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样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个妓女, 现在离批斗大会召开只有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说: “许玉兰,快跟着我们走,救急如救火。” 许玉兰被他们带走后、到了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左边的头发没有了,右边的头发倒 是一根没少。他们给她剃了一个阴阳头,从脑袋中间分开来,剃得很整齐,就像收割了 一半的稻田。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后,失声惊叫。许玉兰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镜于,她在镜子 里看到自己后,哇哇的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我都成这副样子了,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以后怎么活?我渣叫路走回家=他们看 到我都指指点点,他们都张着嘴笑,许三观,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了,我知道自己一 半的头发没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丑,我照了镜子才知道。许三观,我以后怎么 办?许三观,他们是在批斗会上给我剃的头发,那时候我就听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 自己的头发掉到脚上,我就知道他们在剃我的头发,我伸手去摸,他们就打我的嘴,打 得我牙齿都疼了,我就不敢再会摸了。许三观,我以后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掉,我和 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 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阴阳头了,这年月被剃了阴阳 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 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 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 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每 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其实你们妈不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反革命、 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 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 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 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筹右等不见他们口来, 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宝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 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 已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 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胸前的木板,贴 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而所她 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 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 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会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 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 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一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 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 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 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的在街上,送饭 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 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 “爹,你让二乐去送。” 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 “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饭送去给你妈吃。” 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 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三乐这 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 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 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时他们两元钱一夜, 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 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 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高我扔小石子,吐唾沫, 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 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 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 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 “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 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 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 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 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 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 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 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 “我来了。”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 “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 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 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 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 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 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 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 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物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 “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 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欢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 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的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 “我不吃了。”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 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 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 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 他才放心下来、他说: “这话你不能说,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 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 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 “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 “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 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 “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 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 “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 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 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 “那就开吧。”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 “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 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她,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 “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 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 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 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 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你可以坐下了。”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 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你先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会看三乐,他说: “让三乐先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妓女,说许玉兰天天晚 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床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 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床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 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 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 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妓女。 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交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他又会 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你就说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去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 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 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 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 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卫把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 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 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 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把我一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 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我没让你说这些。”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交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 说。” 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 来……” 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 “二乐,轮到你说了。” 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 “何小勇把你压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 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 “二乐!” 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役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 来说。” 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 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半张着嘴,嘴唇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 声音。许三观就挥挥子说道: “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斗会就到这里了……” 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乐说:“我刚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第二爱的……” 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 许三观听到一乐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流出来了, 他对许玉兰说: “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 然后他温和地着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 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就是那个林大胖子……”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就 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 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根……” “许三观。” 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 “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 许三观点点头,然后他去看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下,许三观 继续说: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 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 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 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 “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 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 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 许三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 “这倒是。” 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 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 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 乐、三乐背上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 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了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 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 学生说: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 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 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会农村插队落户了。 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 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来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 “许一乐,你在干什么?” 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 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中,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 二乐也背上了捕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插队落 户了。 “许玉兰就对二乐说: “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 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第二十六章 -------------------------------------------------------------------------------- 几年以后的一天,一乐从乡下回到城里,他骨瘦如柴,脸色灰黄,手里提着一个破 旧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几棵青菜,这是他带给父母的礼物,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 所以当他敲开家门时,许三观和许玉兰把他看了一会,然后才确认是儿子回来了。 一乐憔悴的模样让他们吃惊,因为在半年前,一乐离家回到乡下时,还不是这样, 虽然那时已经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错,走时还把家里一只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 身后,他弯着腰走去时脚步咚咚直响。他在乡下没有米缸,他说把米放在一只纸盒子里, 潮湿的气候使盒底都烂了,米放不了多久就会发黄变绿。 现在一乐又回来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一乐会不会是病了?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吃得也很少,他的后背整天都弯着……” 许玉兰就去摸一乐的额头,一乐没有发烧,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没有病,有病的话会发烧的,他是不想回到乡下去,乡下太苦了,就让他在城 里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休息几天,把身体多养几天,他就会好起来的。” 一乐在柏里佐了十天,白天的时候他总是些在窗前,两条胳膊搁在窗台上,头搁在 胳膊上,眼睛看着外面的那一条巷子。他经常看着的是巷子的墙壁,墙壁已经有有十年 的岁月了、砖缝里都长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风里摇动着,有时候会有见个邻居的女人, 站到一乐的窗下,叽叽喳喳说很多话,听到有趣的地方,一乐就会微微笑起来,他的胳 膊也会跟着变焕一下位置。 那时三乐已经在机械厂当工人了,他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有一张床,五个人住一间 屋子,三乐更愿意住在厂里,和年龄相仿的人住在一起,他觉得很快乐。知道一乐回来 了,三乐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就到家里来坐一会。三乐来的时候,一乐总是躺在床上, 三乐就对一乐说: “一乐,别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 三乐回到家里的时候,一乐看上去才有些生气,他会微笑着和三乐说很多话,有几 次两个人还一起出去走了走。三乐离开后,一乐又躺到了床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动不 动,像是瘫在了那里。 许玉兰看着一乐在家里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到乡下去,就对他说: “一乐,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在家里住了十天了。” 一乐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我回到乡下也没有用,我没有力气下地干活。让我在 家里再住些日子吧?” “许玉兰说:“一乐,不是我要赶你回去。一乐,想想,和你一起下乡的人里面, 有好几个已经抽调上来了,已经回城了,三乐他们厂里就有四个人是从乡下回来的。你 在乡下要好好干活,呆讨好你们的生产队长,争取早一些日子回城来。” 许三观同意许玉兰的话,他说: “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要赶你回去,你就是在家里住上一辈子,我们都不会赶你 走的。现在你还是应该在乡下好好干活,你要是在家里住久了,你们生产队的人就会说 你的闲话,你们的队长就不会让你抽调上来了,一乐,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两年 的,争取到一个回城的机会,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一乐摇摇头,他说:“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我回去以后也没法好好干活……” 许三观说:“力气这东西,和钱不一样,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在家 里整天躺着坐着,力气当然越来越少了,你回到乡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气就会 回来了,就会越来越多……” 一乐还是摇摇头,“我已经半年没有回来过了,这半年里二乐回来这两次,我一次 都没有,你们就再让我住些日子……” “不行,”许玉兰说,“你明天就回去。” 一乐在家里住了十天,又要回到乡下去了,这一天早晨,许玉兰炸完油条回来时, 也给一乐带了两根油条,她对一乐说: “快趁热吃了,吃了你就走。” 一乐坐在窗前有气无力看了看油条,摇摇头说: “我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我没有胃口。” 然后他站起来,把两件带来的叠好了,放进一个破旧的书包里,他背起书包对许玉 兰和许三观说: “我回去了。” 许三观说:“你把油条吃了再走。” 一乐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许玉兰说:“不吃可不行,你还要走很多跟呢。” 说完,许玉兰让一乐等一会儿,她去煮了两个鸡蛋,又用手绢将鸡蛋包起来,放到 一乐手里,对他说: “一乐,你拿着,饿了想吃了,你就吃。” 一乐将鸡蛋捧在手里,走出门去,许三观和许玉兰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去。许三观看 到一乐低着头,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贴着墙壁往前走,他瘦上去显得空空荡 荡,好像衣服里面没有身体。一乐走到那根电线杆时,许三观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 睛,许三观知道他哭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去送送一乐。” 许三观追上去,看到一乐真是在流眼泪,就对他说: “我和你妈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指望你在乡下好好干,能早一天抽调回城。” 一乐看到许三观走在了自己身边,就不再擦眼泪,他将快要滑下肩膀的书包背带往 里挪了挪,他说: “我知道。” 他们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没有说话,许三观走得快,所以走上几步就要 站住脚,等一乐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前时,许三观对一乐说: “一乐,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许三观进了医院。一乐在医院外面站了一会儿,看到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 就在一堆乱砖上坐下,他抱着书包坐在那里,手里还捧着那两个鸡蛋。这时候他有点想 吃东西了,就拿出来一个鸡蛋,在一地砖上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剥开蛋壳,将鸡蛋放进 了嘴里,他眼睛看着医院的大门,嘴里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当他吃完一个鸡蛋, 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不再去看医院的大门,他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又把胳膊放到书 包上,然后脑袋靠在胳膊上。 这么过了一会儿,许三观出来了,他对一乐说: “我们走。”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轮船码头,许三观让一乐在候船室里坐下,他买了船票以 后,坐在一乐身边,这时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候船室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挑着担子的 农民,他们都是天没亮就出来卖菜,或者卖别的什么,现在卖完了,他们准备回家了。 他们将空担子叠在一起,手里抱着扁担,抽着劣质的香烟,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着话。 许三观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塞到一乐手里,说: “拿着。” 一乐看到许三观给他这么多钱,吃了一惊,他说: “爹,给我这么多钱?” 许三观说:“快收起来,藏好了。” 一乐又看了看钱,他说:“爹,我就拿十元吧。” 许三观说:“你都拿着,这是我刚才卖血挣来的,你都拿看,这里面还有二乐的, 二乐离我们远,离你近,们去你那里时,你就给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对二乐说不要乱 花钱。我门离你们远,平日里也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 一乐点点头,把钱收了起来,,许三观继续说: “这钱不要乱花,要节省着用。觉得人累了,不想吃东面了,就花这钱去买些好吃 的,补补身体。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两盒烟,买一瓶酒,去送给你们的生产队长, 到时候就的让你们早些口子抽调回城。知道吗?这钱不要乱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这时候一乐要上船了,许三观就站起来,一直把一乐送到剪票口,又看着他上船, 然后又对一乐喊道: “一乐,记住我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一乐回过头来,对许三观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进了船舱。许三观仍站在剪票口,直 到船开走了,他才转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里走去。 一乐回到乡下,不到一个月,二乐所在生产队的的队长进城来,这位年过五十的男 子满脸都是胡子,他抽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烟上,他在许三观家里坐了半个 小时,接了三次香烟屁股,抽了四根香烟,他将第四根烟屁股在地上揿灭后,放进口袋, 站起来说要走,他说他中午在别的地方吃饭,晚上再来许三观家吃饭。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就坐到门槛上抹眼泪了,她边抹着眼泪边说: “都到月底了,家里只剩下两元钱了,两元钱怎么请人家吃饭?请人吃饭总得有鱼 有肉,还要有酒有烟,两元钱只能买一斤多肉和半条鱼,我怎么办啊?巧妇难为无米之 饮,没有钱我怎么请人家吃饭?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 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 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口子了。这次请的可是二乐的队 长啊,请他吃了,请他喝了,还得送他一份礼物,这两元钱叫我怎么办啊?” 许玉兰哭诉着转回身来,对坐在屋里许三观说: “许三观,只好求你再会卖一次血了。” 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 “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 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 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 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 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一 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 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 “你别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 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 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 “我又来卖血了。” 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 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 将地上的痰擦干净。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 “你前天还来卖过血。” 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 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个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 记忆很她,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 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 “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 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 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别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 如我。”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 “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 “不行。”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 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 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 “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 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钱。” 许三观说:“我求你……” “李血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 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我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 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再来。” 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 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 “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 “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部没有了,我就跟着你倒 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 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许三观的腿,问 他 “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挑着空担子,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一进屋就认出了 许三观,就叫了他一声,可是许三观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就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根龙。” 许三观认出来了,他对根龙说: “根龙,你的样子全变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才四十多 岁吧?”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辛苦,所以人显得老。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样子也变下很 多,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 然后根龙把手里的母鸡递给李血头,他说: “这是下蛋鸡,昨天还下了一个双黄蛋。” 李血头伸手接过母鸡,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他连连说: “啊呀,你这么客气,根龙,你这么客气……” 根龙又对许三观说:“你也来卖血了,这真是巧,我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们有十多 年没见了吧?” 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说: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 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说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 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 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是怎么会事?”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卖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 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 我说肚子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 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就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 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 两个儿子实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 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 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 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 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我怎么头晕了?”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你没事吧?”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许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他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根龙。”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 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 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来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 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像是快要死了。” 许三观问:“怎么办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 里有一根血管破了,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人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 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 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 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的时候。她的 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阵发虚,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 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许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 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乐的队长就要来吃饭了,你还不回来。你卖血 了吗?” 许三观点点头说:“卖了,根龙快死了。” 许玉兰伸出手说:“钱呢?” 许三观把钱给她,她数了数钱,然后才想起许三观刚才说的话,她问: “你说谁快要死了?” “根龙,”许三观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卖血的根龙,就是我爷爷村里的根龙……” 许王兰不知道根龙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死了,她把钱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 没有听许三观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了。 许三观一个人在家里,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累,就躺到了床上, 许三观心想连坐着都觉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胸口闷得发 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头也晕起来了。他想起来,根龙先就是头晕,后来头就靠在了 桌子上,再后来他们叫根龙,根龙就不答应了。 许三观在床上一直躺着,许玉兰实了东西回来后,看到许三观躺在床上,就对他说: “你就躺着吧,你卖了血身体弱,你就躺着吧,你什么都别管了,等到二乐的队长 来了,你再起来。” 傍晚的时候、二乐的队长来了,他一进屋就看到桌于上的菜,他说: “这么多的莱,桌字都快放不下了,你们太客气了,还有这么好的酒……” 然后他才看到许三观,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见到你时瘦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了,他强作笑颜地说: “是,是,我是瘦了。队长,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经常见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还 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的队长说着在桌子前坐下来,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条香烟,不由叫了起来: “你们还买了一条香烟?吃一顿饭抽不了这么多香烟。” 许玉兰说:“队长,这是送给你的,你抽不完就带回家。” 二乐的队长嘻嘻笑着点起了头,又嘻喀笑着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里,右手一拧, 拧开了瓶盖,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再去给许三观的杯子里倒酒,许三观急忙拿起 自己的杯子,他说: “我不会喝酒。” 二乐的队长说:“不会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有人陪着喝、 喝酒才有意思。”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就陪队长喝两杯。” 许三观只好将杯子给了二乐的队长,二乐的队长倒满酒后,让许三观拿起酒杯,他 说: “一口干了。” “许主观说:“就喝一点吧。” “不行,”二乐的队长说,“要全喝了,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 许三观就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觉得浑身热起来了,像是有人在他胃里里划 了一根火柴似的。身体一热,许三观觉得力气回来一些了,他心里轻松了很多,就夹了 一块肉放到嘴里。 这时许玉兰对二乐的队长说: “队长,二乐每次回家都说你好,说你善良,说你平易近人,说你一直在照顾他……” 许三观想起来二乐每次回家都要把这个队长破口大骂,许三观心里这样想,嘴上则 那样说,他说: 二乐的队长指着许兰观说:“你这话说对了。”然后他又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又跟着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净,二乐的队长抹了抹嘴巴说: 这个队长,不是我吹牛,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个比我更公正的队长来,我办事有个原 则,就是一碗水端平,什么事到我手里,我都把它抹平了……”许三观觉得头晕起来了, 他开始去想根龙,想到根龙还躺在医院里,想到根龙病得很重,都快耍死了,他就觉得 自己也快要躺到医院里去了。他觉得头越来越晕,眼睛也花了,心脏咚咚乱跳,他觉得 两条腿在哆嗦了,过了一会儿,肩膀也抖了起来。 二乐的队长对许三观说:“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冷,我觉得冷。” “酒喝多了就会热。”二乐的队长说,随后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连连摇头,“我不能喝了……” 许三观在心里说:我要是再喝的话,我真会死掉的。 二乐的队长拿起许三观的酒杯,塞到许三观手里,对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三观摇头,“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体不行了,我会晕倒的,我脑袋里的血管会 破掉……” 二乐的队长拍了一下桌子说:“喝酒就是要什么都不怕,哪怕会喝死人,也要喝, 这叫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你和我有没有感情,就看你干不干这杯酒。”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快一口干了,队长说得对,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许三观知道许玉兰下面没有说出来时话,许玉兰要是他为二乐想想,许三观心想为 了二乐,为了二乐能够早一天抽调回城,就喝了这一杯酒。 许三观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后他觉得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难受起来,他知道 自己要呕吐了,赶紧跑到门口,哇哇吐了起来,吐得他腰部一阵阵抽搐,疼得直不起腰 来。他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他抹了抹嘴,眼泪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乐的队长看到他回来了,又给他倒满了酒,把酒杯递给他: “再喝!宁愿伤身体,不原伤感情,再喝一杯。”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已说: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过酒,一口 喝了下去。许玉兰看着他这副样子,开始害怕了,她说: “许三观,你别喝了,你会出事的。” 二乐的队长摆摆手说:“不会出事的。” 他又给许三观倒满了酒,他说: “我最多的二次喝了两斤白酒,喝完一斤的时候实在是不行了,我就挖一下舌头根, 在地上吐了一摊,把肚子里的酒吐干净了,又喝了一斤。” 说着他发现洒瓶空了,就对许玉兰说: “你再会买一瓶白酒。” 这天晚上,二乐的队长一直喝到有醉意了,才放下酒杯,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门口, 侧着身体在那里放尿了。放完尿,他慢慢地转口身来,着了一会儿许三观和许玉兰,然 后说: “今天就喝到这里了,我下次再来喝。”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把许三观扶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脱了衣服,又给他盖上 被子。安顿好了许三观,许玉兰才去收拾桌子了。 许三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打嗝,打了一阵后,鼾声响起来了。 许三观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觉得浑身酸疼,这时候许玉兰已经出门去炸油条了。 许三观下了床,觉得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喝了上杯水。然 后他想到根龙了,都不知道根龙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医院去看看。 许三观来到医院时,看到根龙昨天躺着的那张病床空了,他心想根龙本会这么快就 出院了,他问其他病床上的人: “根龙呢?” 他们反问:“根龙是谁?” 他说:“就是昨天脑溢血住院的那个人。” 他们说:“他死了。” 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张空病床,病床上已经没有了白床 单,只有一张麻编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块血迹,血迹看上去有很长时间了,颜色开始发 黑。 然后,许三观来到医院外面,在一堆乱砖上坐下来,冬天的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 冷,他将双手插在袖管里,脖子缩到农领里面。他一直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根龙,还有 阿方,想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带着他去卖血,他们教他卖血前要喝水,卖血后要吃一盘 炒猪肝,喝二两黄酒……想到最后,许三观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 一乐回到乡下以后,觉得力气一天比一天少了,到后来连抬一下胳膊都要喘儿口气。 与此同时一身体也越来越冷,他把能盖的都盖在身上,还是不觉得暖和,就穿上棉袄, 再盖上棉被睡觉。就是这样,早晨醒来时两只脚仍然冰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一乐射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一连睡了几天,这几天他只 吃了一些冷饭,喝了一些冷水,于是他虚弱得说话都没有了声音。 这时候二乐来了,二乐是下午离开自己的生产队,走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一乐这这 里的。那时候天快黑了,二乐站在一乐的门口,又是喊叫又是扃敲门。一乐在里面听到 了,他想爬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他想说话,又说不出声音来。 二乐在门外叫了一会儿以后,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看,他看到一乐躺在昏暗的床 上,脸对着门嘴巴一动一动的,二乐对一乐说: “你快给我开门。外面下雪了,西北风呼呼的,把雪都吹到我脖子里了,我都快冻 僵了,你快给我开门,你知道我来了,我看到你在看我,你的嘴都在动,你的眼睛好像 也动下,你是不是在笑,你别捉弄我,我再站下去就会冻死了,他妈的,你别和我玩了, 我的脚都冻麻了,你没听到我在跺脚吗?一乐,你他妈的快给我开门……” 二乐在门外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天完全黑下来,屋里的一乐都被夜色吞没了,一 乐还是没有起床给他打开屋门,二乐害怕起来,他心想一乐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喝了 农药准备自杀了?二乐心里这样想着,就抬起脚对准门锁踢了两脚,把一乐的屋门踢开 了。他跑到一乐床前,去摸一乐的脸,一乐脸上的滚烫让二乐吓了一跳,二乐心想他发 烧了,起码有四十度。这时一乐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他说: “我病了。” 二乐揭开被子,把一乐扶起来,对了乐说: “我送你回家,我们坐夜班轮船回去。” 二乐知道一乐病得不轻,他不敢耽误,把一乐背到身上,就出门往码头跑去。最近 的轮船码头离一乐的生产队也有十多里路,二乐背着一乐在风雪里走了近一个小时,才 来到码头。码头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雪光,二乐看到了那个凉亭,就在道路的中间, 道路从凉亭中间穿了过去,凉亭右边是石头台阶,一层一层地伸向了河里。 这就是码头了,凉亭就是为了这个码头修建的,它建在这里是为了让候船的人躲避 雨雪,躲避夏天的炎热。二乐背着一乐走入四面通风的凉亭,他把一乐放下来,放在水 泥砌出来的凳子上,他才发现一乐的头发上背脊上全是雪,他用手将一乐背脊上的雪拍 干净,又拍去一乐头上的雪,一乐的头发全湿了,脖于里也湿了,一乐浑身哆嗦,他对 二乐说: “我冷。” 二乐这时候热得全身是汗,他听到一乐说冷,才看到外面的风雪正呼呼地吹到亭子 里来,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一乐,一乐还是不停地哆嗦,他问一乐: “夜班轮船什么时候才来?” 一乐回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二乐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才听到他说: “十点钟。” 二乐心想现在最多也是七点,离上船还有三个小时,在这风雪交加的亭子里坐上三 个小时,还不把一乐冻死了。他让一乐坐到地上,这样可以避开一些风雪,又用自己的 棉袄把一乐的头和身体裹住,然后对了乐说: “你就这么坐着,我跑回去给你拿一条被子来。” 说着二乐往一乐生产队的家跑去,他拼命地跑,一刻都不敢耽误、因为跑得太急, 一路上他摔了几跤,摔得他右胳膊和屁股左边中阵阵地疼。跑到一乐的屋子,他站着喘 了一会儿气,接着抱起一乐的被子又奔跑起来。 二乐跑回到亭子里时,一乐不见了二乐吓得大声喊叫: “一乐,一乐……” 喊了一会,他看到地上黑乎乎的有了堆什么,他跪下去一摸,才知道是一乐躺在地 上,那件棉袄躺在一边,只有一个角盖在一乐胸口,二乐赶紧把一乐扶起来,叫着他的 名字,一乐没有回答,二乐吓坏了,他用手去摸一乐的脸,一乐的脸和他的手一样冰冷, 二乐心想一乐是不是死了,他使劲喊: “一乐,一乐……你是不是死了?” 这时他看到一乐的头动了动,他知道一乐没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妈的,”他说,“你把我吓了一跳。” 接着他对一乐说:“我把被子抱来了,你不会冷了” 说着二乐将棉被在地上铺开,把一乐抱上去,又用棉被将一乐裹住,接着他自己也 坐在了地上,抱着裹住一乐的棉被,他靠着水泥凳子,让一乐靠着他,他说: “一乐,你现在不冷了吧?” 然后,二乐才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把头搁在后面的水泥凳子上,他觉得抱住 一乐的两只手要掉下去了,这么一想,他的两只手就重了下来。一乐靠在他身上,如同 一块石头压着他似的,他让两只手垂着休息了一下,就去撑在地上,再让自己的身体休 息一会。 二乐身上的水湿透了衣服,没过多久,汁水变得冰凉了,西北风嗖嗖地刮进了他的 脖子,使他浑身发抖。头发上开始滴下来水珠,他伸手摸了摸头发,才知道头发上的雪 已经融化了,他又摸摸衣服,身上的雪也已经融化。里面的汗水渗出来,外面的雪水渗 进去,它们在二乐的衣服上汇合,使二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夜班轮船过了十点以后才来,二乐背着一乐上了船,船上没有多少人,二乐来到船 尾、哪里隔一块木板就是轮船的发动机,他就让一乐躺在椅子上,自己靠在那块木板上, 木板因为发动机散热显得很暖和。 “轮船到位城里时,天还没有亮,城里也在下雪,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二 乐背着一乐那条棉被又盖着一乐,所以二乐走去时像是一辆三轮车那么庞大,雪地上留 下他的一串脚印,脚印弯弯扭扭,深浅不一,在路灯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二乐背着一乐回到家里时,许三观和许玉兰还在熟睡之中,他们听到用脚踢门的巨 大声响,打开门以后,他们看到一个庞大的雪堆走了进来。 一乐立刻被送到了医院,天亮时时候,医生告诉他们,一乐得了肝炎,医生说一乐 的肝炎已经很严重了,这里的医院治不了,要马上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送晚了一乐会 有生命危险。 医生话语音刚落,许玉兰的哭声就起来了,她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拉住许三观 的袖管,哭着说: 一乐都病成这样了,那次他回家的时候就已经病了,我们太狠心了,我们不该把他 赶回去,我们不知道他病了,要是早知道他是病,他就不会病成这样。现在都要往上海 送了,再不送上海、,一乐的命都会保不住了,往上海送要花多少钱啊?家里的钱连救 护车都租不起,许三观,你说怎么办?” 许三观说:“你别哭了,你再哭、一乐的病也不会好,没有钱,我们想想办法,我 们去借钱,只要是认识的人,我们都去向他们借,总能借到一些钱。” 许三观先是到三乐的工厂,找到三乐,问他有多少钱,三乐说四天前才发了工,还 有十二元钱,许三观就要他拿出十元来,三乐摇摇头说: “我给了你十无,下半个月我吃什么?” 许三观说:“你下半个月就喝西北风吧。” 三乐听下这话嘿嘿地笑,许三观吼了起来: “你别笑了,你哥哥一乐都快死了,你还笑……” 三乐一听这话,眼睛瞪直了,他说: “爹,你说什么?”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告诉三乐,一乐得了肝炎病得很重这件事。他赶紧告 诉了三乐,三乐知道后就把十二元钱都给了许三观,三乐说: “爹,你都拿走吧,你先回医院去,我请了假就来。” 许三观从三乐那里拿了十二元钱,又去找到了方铁匠,他坐在方铁匠打铁的火炉旁, 对他说: “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吧?”这二十多年里面,我一次都没有求过你,今天我要 来求你了……” “方铁匠听完许三观的话,就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十元钱,他说: 我只能借给你十元,我知道这些钱不够,可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许三观离开方铁匠那里,一个上午走了十一户人家,有八户借给了他钱。中午的时 候,他来到了何小勇家,何小勇死后的这几年,许三观很少见到他的女人,他站在何小 勇家门口时,看到何小勇的女人和两个女儿正在吃午饭,何小勇的女人没有了丈夫,几 年下来头发都花白了,许三观站在门口对地说: “一乐病得很重,医生说要马上在上海送,送晚了一乐会死掉的,我们家里的钱不 够,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我?” 何小勇的女人看了看许三观,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吃饭,许三观站了一会儿,又 说: “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我们可以立一个字据……”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随后又去吃饭了,许三观第三次对她说, “我以前得罪过你,我对不起你,求你看在一乐的面子上,怎么说一乐……” 这对何小勇的女人对他的两个女儿说: “怎么说一乐也是你们的哥哥,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你们有多少钱?拿出来给他。” 何小勇的女人伸手指了指许三观,她的两个女儿都站了起来,上楼去取钱了。何小 勇的女人当着许三观,将手伸到自己胸前的衣服里面,她摸出了钱,是用一块手帕包着 的,她把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桌子上,打开后,许三观看到手帕里有一张五元,还 有一张两元的钱,其余的都是硬币了,她把五元和两元拿出来,把硬币重新包好,放回 到胸口。这时候她的两个女儿也下楼来了,她们把钱交到母亲手里。何小勇的女人将两 个女儿的钱和自己的钱叠在一起,站起来走到门口,递给许三观,说: “总共是十七元,你数一数。” 许三观接过钱,数过后放到口袋里,他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一个上午走了十三户人家,你门借给我的钱最多,我给你们鞠躬了。” 许三观给她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回去,许三观一个上午借到了六十三元,他把 钱交给许玉兰,让许玉兰先护送一乐去上海,他说: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我会继续筹钱的?你只要把一乐照顾好,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了,我在这里把钱筹够了,我就到上海来找你们,你们快走吧,求命要紧。” 许玉兰他们走后的下午,二乐也病倒了,二乐在把一乐背回来的路上受了寒,他躺 在床上拚命咳嗽,二乐咳嗽时的声音像是呕吐似的,让许三观听了害怕,许三观伸手一 摸他的额头,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样、许三观赶紧把二乐送到医院,医生说二乐是重感冒, 支气管发炎,炎症还没有到肺部,所以打几天青、连霉素,二乐的病就会好起来。 许三观把三乐叫到面前,对他说: “我把二乐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别去厂里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二乐,你要让二乐 休息好,吃好,知道你不会做饭,我也没有时间给你们做饭,我还要去给一乐筹钱,你 就到厂里食堂去打饭,这里有十元钱,你拿着。” 然后,许三观又去找李血头了,李血头看到许三观陪着笑脸走进来,就对他说: “你又要来卖血了?”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我家的一乐得了肝炎,送到上海去了,我家的二乐也病了,躺在家里,里里外外都 要钱……” “你别说了。”李血头摆摆手,“我不会听你说的。” 许三观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李血头对他说: “你一个月就要来卖一次血,你不想活啦?你要是不想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找 一棵树把自己吊死了。” 许三观说:“求你看到根龙的面子上……” “他妈的,”李血头说,“根龙活着的时候,你让我看他的面子;根龙都已经死了, 你还要我看他的面子?” 许三观说:“根龙死了没多久,他尸骨未寒,你就再看一次他的面子吧。” 李血头听到许三观这样说,不由嘿嘿笑了起来他说: “你这人脸皮真厚,这一次我看在你的厚脸皮上,给你出个主意,我这里不让你卖 血,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别的医院去卖血,别的地方不知道你刚卖过血,他们就会收你 的血,明白吗?” 李血头看到许三观连连点头,继续说: “这样一来,你就是卖血把自己卖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第二十八章 -------------------------------------------------------------------------------- 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 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 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 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 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 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 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 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 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 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 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 林浦的河东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 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 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 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 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远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 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们就说: “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口渴的人,你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 现在是冬天,你会把自己的身体喝坏的。你上来吧,到我们家里来喝,我们有烧开的热 水,我们还有茶叶,我们给你沏上一壶茶水……” 许三观抬起头对他们笑道: “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烦你们,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这河 里的水……” 他们说:“我们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壶不够,我们就让你喝两查、 三壶……” 许三观拿着碗站了起来,他看到近旁的几户人家都在窗口邀请他,就对他们说: “我就不喝你们的茶水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已经喝了四碗水了,这水太冷,我 有点喝不下去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吃了盐就会又想喝水了。” 他们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他们问: “你为什么要吃盐?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会口渴。” 许三观说:“我没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们中间一些人笑了起来,有人说: “你不口渴,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的水?你喝的还是河里的冷水,你喝这么多河水, 到了晚上会肚子疼……” 许三观的在那里,抬着头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喝水是为了卖血……” “卖血?”他们说,“卖血为什么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会多起来,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卖掉它两碗。” 许三观说着举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后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他们 又问: “你为什么要卖血?” 许三观回答:“一乐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经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家里没有钱,我 就出来卖血。我一路卖过去,卖到上海时,一乐治病的钱就会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他流着眼泪对他们微笑,他们听了这话都怔住了, 看着许三观不再说话。许三观向他们伸出了手,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盐?” 他们都点起了头,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给他送来了盐,都是用纸包着的,还有人 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 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 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 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窒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 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 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 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 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实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 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 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 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 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起。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 了另一条行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 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他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 前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 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的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 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但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拚命 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客 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 厚的棉祆,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敝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 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 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抽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 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 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 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赵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 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 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 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 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 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 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 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 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 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 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 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现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 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 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 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 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 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 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要是急 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 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 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 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 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 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 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 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 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 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 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 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 的脚彼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 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 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 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 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 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 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 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 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 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 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 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 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女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 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 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 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 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 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 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 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胀, 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 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 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 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 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 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 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 晃看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 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 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 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 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 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 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 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儿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 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会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 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 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 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 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 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 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走出 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 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 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 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 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 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 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 到泪水。他坐了一会儿以后,站起来继续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 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 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 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 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 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 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 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而人觉得许三观说很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 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 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 “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 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 “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 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 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楣。”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 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 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 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腿也架到了 他的腿上,再过一会儿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 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 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 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 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 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 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 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 “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 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 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 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 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 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 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 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 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 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行,”许三观说,“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们的尿肚子就会破掉就会和 阿方一样……” 他们问:“阿方是谁?” 许三观说:“你们不认识,你们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轮流着喝……” 来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来,他刚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来: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来顺说:“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给我,我先喝。” 来顺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他们吃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盐,递给他们: “你们先吃盐,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么水都能喝了。” 来喜兄弟接过去盐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来喜说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 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说: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干净后,把碗交给了来顺,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 旁打抖。来顺一下子喝了四口,张着嘴叫唤了一阵子冷什么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 下去。许三观拿过他手里的碗,对他们说: “还是我先喝吧,你们看着点,看我是怎么喝的。” 来喜兄弟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 把盐全拍进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 去,紧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 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 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 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 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 “我喝足了,你们喝。” 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 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 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脸血,他们兄弟俩也是 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 “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 在黄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 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 “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 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 一盘炒猪肝,喝二碗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 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 “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 “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 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 “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 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 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 会少,河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 伙计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 桌子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 “黄酒给我温一温。” 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 起来,来顺响亮地说: “一盆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 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 样响亮: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河……” 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 “黄酒要不要温一温?” 来喜兄弟都会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 弟俩回答: “当然。” 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 “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 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 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 这句话是最重要的。 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河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 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 “我们要去虎头桥了。” 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 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 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 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 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 “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 来喜也说:“你下去吧。” 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 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 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部看本出你卖过血了。” 来顺说:“刚舟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 “早软过啦。”来喜说。 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 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 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 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 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 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 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 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 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 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 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 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 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 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 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 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 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 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 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 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 在松林,我差厂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 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舍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 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 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 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应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 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 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 ……”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已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 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 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 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 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 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 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 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 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 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豹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 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 人,我们碰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 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 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卞来虫子,这有 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 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 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 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 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看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儿,腿就 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 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 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 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 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她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 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 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 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 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 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 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 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 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 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 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 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 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 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 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第二十九章 --------------------------------------------------------------------------------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 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 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 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 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 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 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 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 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 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 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 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 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 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 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 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 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 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 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 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 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 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 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 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 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 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 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 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 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 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 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 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 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 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 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 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 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 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 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 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 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 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 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 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 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 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 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 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 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 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 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 儿子说:“爹,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 么办……”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血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 钱的,你卖什么血?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血?” 许三观说:“我想吃一盘炒猪肝,我想喝二两黄酒,我想卖了血以后就去吃炒猪肝, 就去喝黄酒……” 一乐说:“爹,你别在这里哭了,你想吃炒猪肝,你想喝黄酒,我给你钱,你就是 别在这里哭了,你在这里哭,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二乐说:“爹,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吃什么炒猪肝,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三乐说:“爹,你别哭啦,你要哭,就到家里去哭,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许玉兰听到三个儿子这么说话,指着他们大骂起来: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全是 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 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 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 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给二乐的队长送礼,二乐 你今天也全忘了。一乐,你今天这样说你爹,你让我伤心,你爹对你是最好的,说起来 他还不是你的亲爹,可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当初到上海去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就一 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卖血,卖一次血要歇三个月,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一乐你也忘了这事。你们三个儿 子啊,你们的良心彼狗叼走啦……” 许玉兰声泪俱下,说到这里她拉住许三观的手说: “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吃炒猪肝,去喝黄酒,我们现在有的是钱……” 许玉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许三观看: “你看看,这两张是五元的,还有两元的,一元的,这个口袋里还有钱,你想吃什 么,我就给你要什上。” 许三观说:“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胜利饭店,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盘炒猪肝和二 两黄酒,要完后,她问许三观: 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你就说。” 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 看,对他说: “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 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盘炒猪肝,黄酒这次要了一瓶。三盘炒猪肝全上来后,许玉 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 “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 了,他吃着炒猜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 “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 许三观笑着吃着,又想起医院里那个年轻的血头说的话来了,他就把那些话对许玉 兰说了,许玉兰听后骂了起来: “他的血才是猪血,他的血连油漆匠都不会要,他的血只有阴沟、只有下水道才会 要。他算什么东西?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沈傻子的儿子,他爹是个傻子,连一钱和五元 钱都分不清楚,他妈我也认识,他妈是个破鞋,都不知道他是谁的野种。他的年纪比三 乐都小,他还敢这么说你,我们生三乐的时候,这世上还没他呢,他现在倒是神气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全文完) ┌───────┐ www.yctxt.org 免费TXT小说下载 └───────┘ 更多TXT小说下载请访问:http://www.yctx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