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灯 1 平原上的战争像一只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过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 现在它终于朝椒河一带滚过来了。 雀庄的村民门已经陆陆续续地疏散离村。几天来偌大的村庄鸡犬不宁,到处充斥着惶乱 和嘈杂的声音,主要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女人们抱着盐罐爬上牛车,突然又想起来要带上腌 菜坛子,她们就是这样丢三拉四的令人烦躁。而孩子们对这次迁徙的实质漠然不知,他们在 牛车离村的前夕仍然玩了一次游戏。娄宽家套车的牛被几个孩子拴住了前腿,娄宽赶车,车 不动,路边的老枣树却哗啦啦地摇晃起来。娄宽以为是老牛偷懒,大骂道,你个畜生也敢来 闹事呀?啪的一鞭下去,牛就尬了蹶子,娄宽一家人全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材长娄祥没说什么,娄祥蹲在地上喝粥,眼睛不时地瞟一下几米开外的茅厕,娄样最小 的儿子还蹲在那几,娄祥一边喝粥一边说,也没什么给他吃,哪来这么多屎尿?娄祥的女人 却性急,在旁边跺着脚喊,你好没好,好没好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粘在那缸上! 娄祥一边喝粥一边推了女人一把,让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娄祥毕竟是个闯过 码头见过世面的人,牛车套好了,粮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车,娄祥还慢吞吞地喝完了一大碗 粥,吃饱了肚子娄祥才有力气维持村里混乱的秩序。 慌什么?你慌什么?娄祥突然跳起来直奔娄福家的牛车,耳朵里长猪屎啦?告诉你们多 少遍了,带上粮食就行了,牵那么多牲口干什么,就你们家有猪有羊?人家是来打仗,脑袋 都拴在裤腰带上,谁稀罕你的猪你的羊? 娄福仍然将他的大黑猪往车上赶,谁稀罕?娄福气咻咻地说,就是不打仗,我家还少了 好几头羊好几只鸡呢。” 娄祥刚想骂什么,一转眼看见娄守义一家正喊着号子把他家的衣柜往牛车上搬,不怕把 牛压坏啦?这帮人,耳朵都让猪屎堵住了!娄祥这回可真着急了,他挥舞着手里的碗冲过来 冲过去,手里拿着筷子朝这人捅一下,朝那人捅一下,都给我上车,马上走,再不走路上就 碰到十三旅,十三旅见人就杀,你们要是不怕就别走啦!娄祥把手里的碗狠狠地砸碎,你们 把房子也背上走吧,你们这帮猪脑子的东西! 正午之前最后一批村民离开了雀庄,村长娄祥坐在牛车上隐隐地听又县城方向的枪炮 声,别慌,军队离我们还有三十里地呢,娄祥对他一家人说,我门去河西躲一躲,躲个十大 半月的就回来了,怕什么呢?打仗可不像种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总有打完的 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来还能打谷留种,不管是十三旅还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 死光了怎么办?仗就不打了,我们就回家啦。 牛车走得很慢,材长娄祥回头望了望雀庄的几十间房屋和几十棵杂树,突然觉得自己丢 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没丢下什么东西?他问身旁的女人。女人说,把一筐白菜丢下了,你偏 不让带,娄祥说,我不是说白菜。娄祥皱着眉头数了数他的一堆儿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 的,一共六个,一个也不少,这时候牛车经过村外的河滩地,娄祥看见河滩上的一群鸭子和 一间草棚,倏地就想起了养鸭子的扁金,扁金呢,怎么没有捎上扁金?娄祥打了一下自己的 额头,我让他们气晕了,怎么没有捎上扁令? 娄祥要回去找扁金,被他女人拉住了,女人说,你以为扁金是傻子?人家早跑了,你没 见他把鸭子都丢下啦?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没准他跑得比你快呢。 娄祥说扁金满脑子都是猪屎,也差不多是个傻子,扁金没爹没娘的,要是有个三长两 短,别人还不是说我这个村长么?娄祥说着就从屁股底下拿出铜锣,当档地用力敲了几下, 一边敲一边朝前后左右喊着,扁金####谁看见扁金了? 娄福的儿子在前面说,前天还看见他爬在树上掏鸟窝呢,他不是掏岛,是掏鸟粪,扁金 给他的鸭子喂鸟粪呢。 屁话,说了等于没说。娄祥又扯高嗓门喊了一遍,你们谁看见扁金 娄守义的女人在后面说,早晨看见他往河边去了,说是去找鸭子。 这种日子还在找鸭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没告诉他打仗的事? 怎么没告诉他?他说他不怕打仗嘛,他说他后脑勺上也长眼睛嘛,他一定要找他的鸭 子。 村长娄祥收起铜锣骂了一声,这个傻子,死了活该。娄祥放眼了望冬天的河滩地,视线 所及尽是枯黄的芦苇杂草,椒河两岸一片死寂,远远的从河下游又传来了零星的枪声。这种 日子谁还会满地里找鸭子呢?娄祥想扁金看来真的是个傻子,扁金若是为了只鸭子挨了子 弹,死了也是白死,那也怪不到他的头上啦。 原野上的风渐渐大了,风把淡黄色的阳光一点档地吹走,天空终于变成了铅色。快要下 雪了。疏散的人们途经马桥镇时最初的雪珠泻落下来,不知从哪儿飘来布幔似的雾气,很快 弥漫在马桥镇人家的青瓦白墙上。石子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两只野狗在学校里狂吠着,很 明显镇上的居民已经疏散了。来自雀庄的牛车第一次畅通无阻地穿过这个小镇,这种情形也 使雀庄人散漫的逃难变得紧迫了一些,村长娄祥不断地催促着他的村民#甩鞭呀,让你们的 牛走快点,不想挨子弹就走快点吧! 牛车队路过昌记药铺的门口,许多人看见了一个扎着绿头巾的女孩,女孩大约有十二三 岁的样子,绿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圆圆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雀庄 疏散的人群,大胆而泼辣,她的寻寻觅觅的目光让人疑惑,她手里提着的两件东西更加让人 摸不着头脑,许多人都看见了,女孩的一只手提着一只铁皮油桶,另一只手提着一条鱼。 你是谁家的孩子?跟家里人走散啦?娄祥勒住了牛车招呼药铺门口的女孩,都什么时候 了,你还傻站在这儿?上车来吧,你要是不想挨流弹就上车来吧。 女孩摇了摇头,她仍然倚在药铺的杉木门板上,但她的一只脚突然抬起来,脚掌反蹬着 药铺的门板,开门,怎么不开门?女孩的声音听上去焦急而尖利,我要抓药,我娘的药呀! 镇上人早都走光了,你不知道要打仗吗?娄祥在牛车上喊,这种时候谁还到药铺来抓 药,你脑子里长的是猪屎吗?没人在怎么开门? 你脑子里才长猪屎。女孩瞪了娄祥一眼,猛地转过身,用手里的铁皮油桶继续撞着药铺 的门板,开门,快开开门,女孩的哭声突然惊雷似的钻进雀庄人的耳朵,女孩一边哭一边对 着药铺门上的锁孔大声叫喊着,朱先生你不是人,你怎么不把药挂在门上?你吃了我家多少 鱼呀、吃了鱼不给药,你就不是个人。 牛车上的人们一时都惊呆了,他们现在看清了女孩手里的那条鱼,娄祥的儿子大叫起 来,是条大黑鱼。但娄祥转身就给了儿子一个巴掌,你管它是黑鱼白鱼?娄祥悻悻地说,从 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比扁金还傻,她要抓药就让她去抓药吧,我才不管这份闲事。 娄祥带着雀庄的牛车队继续赶路,空中的雪花已经像棉絮般的飘落下来,雪花其实不是 花,它们湿湿地挂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凉的水滴,抹掉了又长出来。娄祥摘下头上 的棉帽掸去上面的雪花,一转脸看见那个扎绿头巾的女孩追上来了。女孩追着娄守义家的牛 车跑,女孩跟娄守义的女人说着什么,娄祥听不清,后来他看见她站住了。她站住了,左手 提着铁皮油桶,右手拎着那条鱼,娄祥看见漫天的雪花把那个小小的身影与雀庄的牛车隔绝 开来,后来铁皮油桶和鱼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女孩的绿头巾在风雪中映出一点点绿色。 那女孩跟你说什么?娄祥问娄守义的女人。 她要用鱼跟我换灯油,娄守义的女人说,哪来的灯油呢,这种日子谁还顾上带灯油呢? 她要灯油干什么?娄祥嗤地笑了一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灯油?要是挨了 子弹白天黑夜还不是一样亮,要灯油干什么?你们说要了灯油干什么? 雀庄的人们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脸,没有人乐于说那个陌生女孩的事情。现在他们的耳朵 里灌满了风雪的沙沙之声,还有令人心焦的牛铃和车轴的鸣响,除此之外就是东南方向那种 零乱的没有节奏的枪炮声了。 谁都知道,战争中的人们想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战争的事。 2 鹅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来,椒河两岸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论扁金怎么诅咒,大 雪还是在扩张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鸭子了,这种 天气鸭子不肯下河,鸭子要是躲迸芦苇丛里,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们了。 丢了三只鸭子,不是丢了,是它们自己离群跑了。扁金子持鸭哨在河滩地上搜寻他的鸭 子,手里的鸭哨扫遍了芦苇,干枯的苇絮飞扬起来,混在漫天飞雪里,落满扁金的肩头,但 他却看不见三只走失的鸭子。该死的天公,让你下雪你不下,不让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 诅咒着天公,忽然想起村里人说天公骂不得,谁骂天公谁就会让雷电劈掉半边脸,扁金有点 后悔,就拧了把自己的嘴。扁金这么生气,不骂几声心里堵得发慌,后来他就开始骂他的三 只走失的鸭子,贱货,不要脸的畜生,就你们长了两只脚,就你们会跑?扁金说,我不信抓 不到你们,抓到你们谁也饶不了,一、二、三,全扔开水锅里,烫你们的毛,吃你们的肉, 谁也饶不了! 扁金沿着河滩地走出去大约半里地,没有看见一只鸭子的踪影,却看见漫天的雪越下越 大,椒河在前面拐了个弯,河汊被折成一个弓形,扁金发现河汊边多长了半亩沙地,有一条 捕鱼船泊靠在那里,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会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这片荒 沙地了,但那只捕鱼船却来得奇怪,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捕鱼的,椒河流到雀庄水里就只剩下 些小鱼小虾了,只够喂扁金的鸭群。扁金不喜欢在雀庄的地盘上看见捕鱼船。扁金觉得这条 又破又旧的捕鱼船来得真是奇怪。 喂,看见鸭子了吗?扁金一边喊一边朝捕鱼船走去,他用鸭哨捅了捅船篷,没听见任何 回应。人上哪儿去了?让鱼虾吞到肚子里去了?扁金嘀咕着跳到船上去,船剧烈地摇晃起 来,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橹,这是什么鬼船?晃得这么厉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稳了,一转眼 看见篷顶上站着两只鱼鹰,两只鱼鹰扑扇着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们红色的明亮的 眼睛充满威胁的意味,这让扁金有点惊慌,扁金说,你们盯着我干什么?想咬我呀?你们是 什么鬼东西?这么黑这么难看。两只鱼鹰像人一样转了个身,扁金就拿着鸭哨在一只鱼鹰的 脚上撩了一下,这是一次试探,那只鱼鹰却猛地张开双翅跳进了河水,紧接着另一只鱼鹰也 跳下去了。扁金松了口气,他说,什么鬼东西,还想来咬我? 从船舱里突然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女人,扁金掀开草帘,舱内暗沉沉 的,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扁金只能看见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蓬乱的头发。 它们几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别去惹我的鱼鹰,它们会咬人。女人说。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扁金蹲在那里,但他的脑袋好奇地探进了舱内,扁金说,你快 死了吗,你说话怎么像死人一样有气无力的? 别去惹鱼鹰,会咬人,女人说。 我没惹它们,是它们想惹我。扁金说,我才不会惹那两个鬼东西,我是来找鸭子的, 喂,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微弱。 你是个瞎子?呸,瞎子怎么还在河上捕鱼?扁金说,你是瞎子怎么把船摇到这里来的? 这里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来干什么?告诉你,人都长着眼睛子弹可不长眼睛,告诉你 吧,我前几天去马桥镇卖鸭蛋,看着肉铺掌柜的女儿给流弹打死了,那女孩还在吃棒棒糖 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声就扑在地上了,那女孩嘴里还咬着棒棒糖呢。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仍然发出一种声音,很浑浊的,像是 在喘气也似是呜咽。 他们都跑光了,吓得都尿了裤子。扁金说,告诉你吧,子弹不长眼睛,可我扁金后脑勺 上也长眼睛,我才不会让子弹打到我头上。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她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没有力气说话,但扁金觉得她的 喉咙像一架纺车纺出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碗儿……小……碗……碗儿。 你要一只碗?扁金说,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没有吃的要碗干什么?不过人要是 没有吃的迟早会饭死,我扁金却饿不死,没有米吃我就吃鸭蛋,扁金说到鸭蛋人便突然跳了 起来,鸭子!我得去找鸭子了,我哪有闲工夫跟你说话呀?扁金说着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 了船回头一望,恰巧看见两只黑鱼鹰从水中钻出来,它们的嘴里各自咬住了一条小鱼。扁金 顿时有一种揩意,他觉得它们抢走了鸭子的食物。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扁金挥起鸭哨朝它们 打去,嘴里高声叫道,放下####不准你们吃这里的鱼。 就在这时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扁金看见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朝自己疯 狂地奔来,女孩眼睛里的愤怒之光使扁金感到一丝紧张。你要干什么?扁金横过鸭哨杆挡住 自己的身体,他说,我没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女孩像一头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又将右手的铁 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鸭哨挡住了几下#听见极其清脆的僻啪一声,他的鸭 哨被拦腰截断了。 你疯啦?你是个傻子吗?扁金大叫起来,他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要你赔! 女孩拉住扁金的鸭哨不放,扁金以为她会骂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 你瞪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扁金说。 女孩松开了手,但那只小手不依不饶,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扁金脸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 把。 你掐我干什么?扁金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你要赔,赔不出来给我一条鱼也 行。 女孩已经跳到了捕鱼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呜呜地大哭起来,那种凄厉的突加其来的哭声 同样让扁金觉得茫然。扁金凑近了船舱听那女孩的哭声,掐了我你还哭?你还占理啦?扁金 嘀咕着,但女孩渐渐把扁金的心哭乱了,扁金摸不着头脑了,他说,哭什么呢?我不要你赔 鸭哨了,我不要你的鱼了,你还哭什么呢?扁金又想会不会是舱里那个女人咽气了,他透过 草帘子朝里面张望,看见那母女俩抱在一起,女人并没有死,她的脸色虽然比雪还要白,但 她的嘴唇还在动呢。扁金摇着头说。人还活着嘛#又没死人,你哭什么呢?哭得人心里难 受。 人与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 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于是对着捕鱼船喊,喂,那女孩,我说你别哭了,你 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那女孩——扁金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来碗儿是那女孩的名字。 3 大雪封门,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荡档的村庄。从河滩通往娄氏饲堂的土路已经被积雪所覆 盖,村里人抛下的几只鸡几只兔子都在圈栏里与柴草为伴,雪地上唯一的人迹是养鸭人扁金 的脚印。 扁金的脚印杂乱地铺在许多人家的门前窗后,更多是嵌在人家的鸡窝或猪厩门口,两天 来扁金一直在找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他想鸭子又不是麻雀,鸭子不会飞走的,它们能跑到哪 里去呢?扁金的脚印有时一直踩到别人家的房顶上,偌大的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没有 人来阻止扁金越轨的行为,假如现在娄福看见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会被气歪的,现在扁金 就站在娄福家新盖的大瓦房顶上。 扁金手搭前额朝四周了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里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 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扁金想剩下他一个人才好,要不他怎么敢爬上娄福家的房顶呢?扁 金听见娄福的新瓦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那是娄福家的新瓦,扁金一点也不心疼。他想 起娄福平日挂着一只怀表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模样,心里就很生气,娄福从来不搭理他,娄福 的女人也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他。娄福家有钱有地还有新瓦房,可他们就不如村长娄祥,村长 还常常从自家地里挖几只红薯给他呢,娄福是未出五服的血亲,可他连一根针也舍不得送 他。扁金突然压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烟囱,朝里面塞进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烟囱里 了,扁金想像着娄福家浓烟倒灌的景象,想像着娄福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嘴里便咯咯的笑 出了声。 椒河上游的那座岗楼是扁金无意中发现的,扁金并不知道那是战争的特殊建筑,他以为 是砖窑,他想花村什么时候有了砖窑呢,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雪晴后的阳光非常刺眼,扁 金脑袋转了一圈,后来他就看见了河滩边的那只捕鱼船,白雪盖住了船篷,船远远地望去更 显单薄破败了,但扁金看见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绿头巾像一片树叶在他视线里飘来飘去 的,他不知道女孩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堆红火,也许捕鱼船的母女俩 在升火煮饭了,别人家的饭锅总是让扁金饥肠辘辘,他从不喜欢看别人煮饭,但现在不同 了,捕鱼船上的那堆红火使扁金感到某种莫名的安慰。不知为什么,他看见那堆红火心里就 不再那么冷清了。 空寂的村庄没有人迹,没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诉自己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自由的时光。扁 金的嘴里发出一串快乐的呼啸声,他支开双脚像鸭子一样走了一程,又伸出双臂像水鸟一样 飞了一程,扁金发现他的脚已经踩在王寡妇的莱园里。他想起去年他的鸭子跑进王寡妇的菜 园,王寡妇横眉竖目骂得多么难听,她还放狗咬他的鸭子,那条恶狗竟然咬了一嘴鸭毛!那 女人不是东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园,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鸭子吗?扁金抓过一根树棍砍击着 菜园里的萝卜秧子,但砍了几下就把树棍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妇是个寡妇,村里人都说她可 怜,再说他扁金堂堂男子汉不该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的。 扁金翻过菜园的篱笆跳进了娄守义家的院子,娄守义家的院子堆满了柴草和坛坛罐罐, 扁金几乎一眼就看见柴堆上一摊干给的鸭屎,扁金的目光发直,脸却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娄 守义家不养鸭子只养鸡,而鸭屎与鸡屎就是变成灰他也能区分出来。扁金呼呼地喘着粗气,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个杂乱的院子里塞满了破烂,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烂挪了窝,没有看见 鸭子,但他看见一只破篮从柴堆中滚落下来,一大堆棕黑相间的鸭毛从篮子里滚到扁金的脚 边,一大堆松软而温暖的鸭毛洒着许多噜猩红的血珠。扁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扁金的肺 砰的爆炸了。娄守义家吃了我的鸭子!吃了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三只鸭子!扁金捧起那堆 鸭毛,他看见那堆鸭毛抖个不停,他知道鸭毛是不会发抖的,是他的手在发抖。扁金捧着那 堆鸭毛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娄守义偷吃了我的鸭子!过了好一会扁金突然狂叫了一声,他听 见自己凄厉的声脊在村庄上空回荡,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叫声。 扁金坐在娄守义家的院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埋在一堆积雪中,但他站不起来,他想 弄明白娄守义家什么时候偷走了他的三只鸭子。昨天还在村外看见娄守义的女人呢,昨天那 女人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呢,她还说,鸭子丢不了的,你别找啦,它们明天自己就回棚了, 这个不要脸的馋嘴女人!扁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不要脸的馋嘴的一家人!他们舍不得 宰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羊,却把我扁金的鸭子偷吃啦! 报复的念头来得突然而猛烈,扁金把手里的鸭毛一点档地撒在地上,身子像一个爆竹从 地上蹿了起来。还我的鸭子!扁金大叫着抓起一只鸡食盆,用力摔在地上,还我的鸭子!扁 金又抱起一只水坛砸成了碎片,这么砸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扁金的怒火未见一丝的消退, 他突然意识到砸坏的东西本来就是破烂,它们不能补偿三只活蹦乱跳的鸭子,要是娄守义家 的猪羊还在就好了,但他们大概带走了所有的牲畜。扁金抬起头绝望地瞪着天空,天空其实 没什么可看的,昨天下雪时阴沉着脸,今天雪停了天也就蓝了,蓝得刺人眼睛,就像娄守义 女人身上穿的蓝棉袄,刺人眼睛。扁金的视线绝望地下沉,掠过娄守义家的屋顶,屋顶下的 一条绳子在风中晃来荡去的,有一只干辣椒还孤单地挂在绳上。扁金跳起来摘下那唯一的干 辣椒,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看见了娄守义家门上的春联,春联的红纸黑字都完 好无损,扁金不认识字,但他猜出那是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意思,让你丰登让你兴旺, 扁金这么叫喊着就去撞娄守义家的门。 娄守义家的门和门的铁锁都很结实,怎么撞还是结结实实的;如此结实的门和锁让扁金 添了一丝新的愤怒,让你的门结实去,让你的锁结实去!扁金灵机一动,他绕到房后跳上了 猪厩的顶棚,然后便异常轻松地爬上了娄守义家的房顶。 你知道娄守义家也是瓦房,雀庄的人们所谈论的六间大瓦房之一,娄守义家房顶的两个 檐头还雕着龙凤图案呢,你知道娄福就为了和娄守义赌一口气,才盖起了雀庄最高最大的新 瓦房,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扁金怒发冲冠,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 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他要毁掉娄守义家 的大瓦房了。 扁金用房顶上的磨盘做了帮手,他推着磨盘在房顶上滚了几遍,那些青瓦就发出一串清 脆的碎裂声,扁金怒发冲冠,就是那些青瓦都像女人一样哭闹起来也没用了。扁金干脆就坐 在房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直到把娄守义家的房顶敲出一个大窟窿,一个很大的大窟 窿。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惊醒了扁金,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但它似乎是冲着他射来的。 扁金吓了一跳,扔下磨盘就跑,扁金扒住屋檐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看见北面的官道上有一 列军队通过,大约有三百多号人,带着枪炮辎重过来了,扁金看见几个士兵半跪在河沟边, 他们手里的枪管明白无误地指向他,指向娄守义家的这间房子。 扁金吓坏了,他从娄守义家的房顶摔到猪厮棚上,又从猪厩棚上滚到地上,子弹,子 弹,扁金尖叫了两声就跑到了村巷里。兵来了,打仗啦!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 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候扁金真正感到了恐惧,而且 他的裤带不知怎么断了,扁金提着裤子在村里狂奔,他想去鸭棚圈好他的那群鸭子,他朝河 滩地跑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了,他想现在我不能去管鸭子了,现在我还去找鸭子我不成了傻子 吗?他想他得躲起来,找一个好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子弹飞到他身上来。 扁金拾起王寡妇家窗台上的一口破铁锅,他把破铁锅顶在头上,一直跑进了村长娄祥 家,扁金选择村长家作为藏身之处最自然不过了,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安全 了。 起初扁金钻在灶边的草堆里,扁金不知道那支军队会不会进村,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为什 么瞄准他放了那一枪。上人家的房顶揭人家的瓦当然不好,可这碍着他们了吗?再说他们怎 么会知道娄守义家偷吃了他三只鸭子?扁金侧耳倾听着村里的动静,村巷里一片死寂,他们 好像还没有进村,从河滩那边却隐隐地传来了鸭群的叫声,扁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鸭 子,我的可怜的鸭子,他们一定有人闯迸鸭棚了,他们会抓走我的鸭子吗?鸭群的叫声像刀 子一样割着扁金的心,扁金的心很疼,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 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扁金一生气就从 草堆里钻了出来,扁金刚从草堆里钻出来就听见了村巷里的那串杂沓的脚步声。 左邻右舍的门都被撞开了,村长家的木窗被什么东西哐的敲掉了半扇,窗口伸进来两根 黑漆漆的枪管,枪管上还带着银亮的刺刀。扁金目瞪口呆,他想钻回草堆里,但身体突然不 能动弹,他想这回他要死了。子弹就要朝他脑门上飞过来了,但奇怪的是那两根枪管突然缩 回去了,然后他听见了士兵们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谈话。 别搜了,赶紧撤出雀庄。一个士兵的声音说。 那人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另一个士兵说。 我说过那人不会是探子,大概是个傻子,雀庄这一带有很多傻子。第三个声音说。 外面士兵们的这番谈话后来一直让扁金纳闷,扁金猜不出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但 不管怎么他要感激那第一个士兵。士兵们的子弹不长眼睛。扁金唯一痛恨的是那第三个声 音,傻子,傻子,谁是傻子?难道我是傻子吗?扁金蹑足走到门后偷听,他听见士兵们朝村 口去了,傻子?你才是傻子呢。扁金就冲着门外低声骂了一句。扁金惊魂未定,十三旅的探 子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也捉摸不透,但扁金隐隐地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他相信那群士兵是 在搜寻自己。他们要是搜到我会怎么样?扁金的眼前倏地浮现出县城城门口悬挂的一颗人 头,他们会割下我的头示众吗?扁金这样想着脖子上觉得又痒又冷,伸手一摸,是几根干草 粘在脖子上。扁金抱住自己的脑袋摇晃了几下,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但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 弱使他两腿发软,跌坐在墙边的棺材上。 那是村长娄祥为他母亲准备的寿材,是整个雀庄最好最大的一口棺材。就像娄福家的大 瓦房名冠雀庄一样,村长家的这口棺材让所有的老人歆羡不已。假如你看见那被无数老人的 手摸得油光锃亮的棺盖,你就会知道了,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棺材,现在扁金的手就在棺盖上 一遍遍地滑过,扁金突然发现了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藏身之处,在开启棺盖以前他想起了村 长娄祥的两只大手,他的两只手真是大如铁耙,它们要是拧住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就会疼 上三天。村长娄祥是扁金最敬畏的人,但扁金现在顾不上许多了,他决定把自己藏在棺材里。 4 棺村里很暖和,扁金从来没有想到棺材里会这么暖和,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村里竟然 贮存了半棺稻米和红薯,当扁金合上棺盖时一股粮食与木材的清香包围了他,饥肠辘辘的扁 金几乎产生了醉酒的感觉,为了防止自己闷死在棺村里,扁金很机智地用一块柴禾架在棺盖 下,这样扁金仍然能看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光带,那其实是冬日午后的阳光,它从村长家的 木窗里透过来,虽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里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扁金一口气吃了六块红薯,吃红薯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鸭子,心里充满了愧意,我在 这里吃得肚子发胀,那些鸭子却不知怎么样了。他想鸭子们现在要是活着,肯定是在等他去 喂食,可他却不敢回去,鸭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危险呢?士兵,子弹,打仗,鸭子怎么会知道 这些呢?它们有事没事只会嘎嘎的叫。扁金想着他的鸭子,眼皮却沉沉地耷拉下来,他用双 手抓住自己的眼皮不让它们耷拉下来,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或许是肚子吃得 太饱了,或许粮食和木材的清香催人入眠,扁金还是睡着了。 扁金在雀庄战役的前夕睡了一个好觉,他睡着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棺盖下的空缝里钻进 来,异常大胆地舔掉了他嘴角上的几星红薯渣子,扁金一点也不知道。 扁金后来是被窗上的声音惊醒的,他听见有人在村长家外面推那扇北窗,起初扁金以为 是那群士兵又回来抓他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击鼓。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鸭群,假如 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窗子吱吱的响着,那个推窗子的 人似乎显得很胆怯,那个人不像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扁金想假如是士兵不会像小偷一样慢慢 地推窗子的,小偷,肯定是个偷贼,扁金轻轻地掀开棺盖,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贴在窗格上 的脸,准确他说是被绿头巾蒙去一半的脸,是一双惊惶而明亮的眼睛。 是捕鱼船上的那个女孩。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长家的窗子干什么,他张大了嘴看见那扇木 窗的边榫终于裂开,女孩的绿头巾先钻进来,钻进来又缩回去了,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窗内, 扁金认出来是一条大鱼,就是那条大黑鱼,接着是眶啷一声,那只铁皮油桶被女孩扔进来 了,铁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边。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爬村长家的窗子,扁金想村长家没有人,村里没有人,他理应把 那些偷贼撵出雀庄。于是他突然从棺村里站了起来,他知道从棺材里站起来很吓人,但他不 管这些,女孩刚从窗口爬进来,女孩被扁金吓得跳了起来。 女孩倚在墙上,一只手抖索着去抓一根树棍,你是鬼吗?女孩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扁 金。她尖叫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你。 扁金嘻地笑了,他张开嘴斜着眼睛扮了个鬼脸,他说,我就是一个鬼,你是个贼,你原 来是个小女贼呀? 你不是鬼,你是那个傻子。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她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 树棍,女孩说,你不是在河滩上放鸭子的吗?你怎么跑到棺村里去了?吓死我啦! 扁金觉得女孩把他的问题抢去了,他有点生气,就瞪着眼睛说,那你呢,你不在船上呆 着跑材长家干什么?你想偷东西吧。 你才想偷东西呢,我想跟谁家换点灯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条鱼,她说,我才 不偷呢,我要是在谁家找到灯油,就把这条鱼留在谁家,你知道这家的灯油放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灯油,外面在打仗,你还在找什么灯油?扁金说,找灯油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要是帮我找到灯油就告诉你。 我才不帮你找灯油呢,你把我也当贼啦? 我不是贼,我是船上的小碗!女孩从灶上拿起一只缺了口的碗说,看见了吗,我就叫这 个名字。 你叫一只碗?扁金嘻嘻地笑起来。 不叫一只碗,我叫小碗,我娘这么叫我的。 你骗我,人怎么能叫个大碗小碗呢?你把我当傻子,你把我当傻子我可不饶你,扁金逼 近了女孩,朝她晃了晃拳头说,别骗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骗你我就是小狗。女孩一猫腰从扁金的时下逃出来,女孩急得快哭出来了,急死我了, 女孩叫起来,我没心思跟你说话,我要找到灯油,找不到灯油我娘要死的。 我知道灯油放在哪儿。扁金仍然追在女孩身后,说,我帮你找到灯油,不过你得告诉我 找灯油于什么,你娘喝了灯油就不会死了? 不是喝,是点桅灯,点三盏桅灯。女孩冲着扁金大叫起来,告诉你了你也不懂,你活像 个傻子,你不帮我找灯油,光知道问这问那的,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扁金愤怒地瞪着女孩,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着扁金,但女孩突然扭过脸呜呜的 哭了,急死我了,女孩一边抽泣一边说,你帮我找找吧,你帮我找到灯油我给你熬鱼汤喝, 我再也不骂你傻子了。 我不爱喝鱼汤,鸭子才爱那腥味呢。扁金气咻咻地说,不准你骂我是傻子,骂别人傻子 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但扁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别人一流泪他的鼻子就会发酸,胸口就堵得发慌。所以扁金 后来就在村长家里找灯油。他记得村长家夜里的灯点得很亮,村长家肯定存着灯油。扁金后 来壮着胆子钻到村长夫妇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灯油。扁金记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 盖上蘸了蘸放迸嘴里,是火油,这油点灯可亮啦!女孩高兴地叫起来,她把村长娄祥家的灯 油灌到自己的铁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点犹豫起来,她说,你说一条大黑鱼换多少油才公 平,我不该再灌了吧? 扁金摇了摇头说,村长是个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爱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后来提着油桶匆匆离开了村长娄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没多远。扁金也跟了出去,扁 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女孩回过头,看见扁金头上的破 铁锅就噗嗤笑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站住了。她说,我要回去挂灯,要挂三盏灯呢! 谁跟着你啦?我去看我的鸭子,扁金说,你刚才听见鸭子叫了吗?那帮鸭子肯定饿坏 了,你们船上有小鱼烂虾吗,有螺蛳什么的也行。 有一篓泥鳅,可我得喂我家的鱼鹰呀,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你帮了我我也得帮 你,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你跟我来拿。 现在可不敢乱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张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在打仗吗?子弹可是不长眼 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样后脑勺也长着眼睛,才能躲过子弹,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几个士兵的谈 话,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吗?扁金问女孩道,探子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吗? 女孩没有听见扁金说什么,女孩提着铁皮油桶飞奔如兔,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 眺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女孩的绿头巾最后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 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灯油、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 气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一个人走在空空荡档的雀庄,这 种滋味让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黄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岗楼上有哨兵监视着战区范 围内的动静。哨兵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顶着一口铁锅在河滩地上东张西 望,后来消失在一大群鸭子中间,当然哨兵也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泊了一条打鱼船。 显而易见,那个人那条船都是令人生疑的。 5 扁金抱着一只鸭子坐在鸭棚里生气。你看看这只可怜的鸭子吧,它的脖颈被人扭成一个 麻花,垂在翅膀下面,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头的怪物,扁金一眼就在鸭群里看见了它,它跌跌 撞撞地朝扁金扑来,扁金能听出那只鸭子不是在叫,它是在号哭,受到惊吓的鸭子就是这样 向主人号哭的。扁金急忙解开了鸭子的脖颈,但它却无法挺直了,它像一截枯断的树枝往下 垂,鸭喙软软地贴着扁金的手掌。扁金的心都碎了,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被几只手扭过来扭 过去,扭成了一个麻花,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无法挺直了。 扁金垂着脑袋坐在鸭棚里生气,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们仗着有枪有刀就随便欺负人, 欺负了人还欺负鸭子。我没有惹他们,我的鸭子也没有惹他们,他们这么欺负人不就像一群 野狗吗?野狗才会这样乱咬乱吠呢,野狗才追着鸭子不放呢。扁金想他是设法找到那个该死 的士兵了,去问鸭子吧,鸭子又不会说话,鸭子说了话他也没办法,他们有枪,枪里有子 弹,子弹朝你脑门上飞过来你就死了,你就什么办法也没了。 扁金什么办法也没有,正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扁金才这么生气。鸭子们不知道主人正 在生气,它们大概饿了,它们围住主人嘎嘎的叫成一片,扁金真是烦透了,扁金突然冲着鸭 子怒吼起来,你们再敢叫——你们再敢叫一一怎么,还在叫呀?要打仗了你们知道吗? 鸭子不听扁金的话,扁金一赌气冲出了鸭群,他要让它们后悔。扁金跑出去一段路,听 见鸭子还在嘎嘎乱叫,扁金气得跺了脚,他说,你们也是野狗吗,野狗才这样乱叫呢,你们 什么也不懂,我凭什么要陪着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叫吧,你们饿死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管 你们啦。 扁金想吓住他的鸭子。但他的怒吼声首先把自己吓住了,这么大的声音会不会引来那群 士兵呢?扁金又害怕又愤怒,他就用手指捏住自己的双唇往椒河的河汊跑,鸭子不知道主人 为什么往椒河的河汊跑,只有扁金自己知道,他记得打鱼船上的女孩的许诺,他要为不听话 的鸭子弄回半篓泥鳅来。 椒河两岸沉浸在冬日暮色里,风把芦苇上的积雪吹下来,风把枯萎的芦花也吹下来了, 所以你分不清满天飘飞的是积雪还是芦花,而河流尽头的落日若有若无,你看着它一点档地 沉下去了,可你知道落日到底沉到哪儿去了呢?你知道养鸭人扁金现在不该沿着椒河奔跑, 可谁会知道他为什么沿着椒河奔跑呢? 扁金看见了河汊里的打鱼船,看见了打鱼船,也就看见了船上的三盏灯,三盏灯挂在船 桅上,一盏比一盏高,一盏比一些亮。扁金惊喜地叫了一声,三盏灯!扁金记得女孩说过要 在船上挂起三盏灯,但三盏灯真的挂在船上时他却把它们当成了奇迹。 女孩的脸从船舱里探出来,三盏灯的灯光一齐映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笑容,也照亮 了她脸上的所有油污。女孩对扁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把半篓泥鳅给你留下了,你看见 那篓子了吗?我替你挂在水里 扁金提起了水里的鱼篓,扁金的眼睛却盯着那三盏灯看,他说,三盏灯就是比一盏灯 亮,没有太阳那么亮,可比月亮亮多了。扁金转过脸仰望西天上的月亮,西天上涌动着晴红 的云彩,月亮还没有钻出云彩。月亮还没出来呢,扁金说,还能看见呢,这么早点灯不费灯 油吗? 娘让我点的,女孩说,你别来管我家的事,我家的事你们谁也不懂。 点就点了,为什么要点三盏灯呢,你娘不吝惜灯油吗? 娘让我点三盏灯,三盏灯是有意思的,可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懂。女孩抿嘴一 笑,竖起一根手指咬在嘴里说,让你猜,让你猜也猜不出来。 鱼,点三盏灯肯定是引鱼的。扁金想了想说,我懂你们打鱼的门道,蛾子喜欢扑灯,鱼 也一样,哪儿有灯就往哪儿游。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再猜,看你是不是傻子。女孩嗤的一笑,我娘也说你像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扁金的脸幡然变色,傻子才不吝借灯油,傻子才一口气点三盏灯。扁金突 然跳到船上,回过头对女孩说,你再骂我一声傻子,我就把三盏灯摘下来,我就把灯油倒回 村长家的油桶里去。 女孩慌了,女孩几乎是扑上来抱住扁金的胳膊,你别生气,我再也不逗你玩了,女孩尖 叫着,你别摘灯,摘下灯娘会死的! 扁金放下了手,扁金以一种得胜的姿态坐到船头上,他说,你又在逗我,三盏灯难道可 以当灵丹妙药吃呜?阎王爷在他的小本本上勾掉你娘的名字,你娘就死了,死了就进棺材 了,进了棺材就出不来了,三盏灯有什么用?就是九盏灯也没用! 你们谁也不懂我们家的事,女孩踞起脚尖重新挂好了顶端那些灯,女孩说,没有三盏 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爹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们的船,娘就会死,这是命,你不懂 的。 你爹在哪儿?在河里?难道你爹是一条鱼吗? 不是鱼,你这个傻子!女孩一生气就忘了刚才的誓约,她的乌黑的眼睛怒视着扁金,爹 在十三旅当兵,他有许多枪,你要再撒泼我就让爹一枪打死你! 十三旅什么?扁金这次没有发作,他听见女孩嘴里蹦出了十三旅这个字眼,十三旅?你 说什么十三旅?是十三旅的探子吧?扁金说,你别吓唬我,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 事,你爹不是什么兵,跟我一样,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他哪来什么枪,整天爬 在房顶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了子弹。 你才爬人家的房顶,你才会挨子弹呢!女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女孩拿了根竹竿朝扁金 晃了晃,扁金以为她要打人,就闪了闪身子,但女孩却拿着竹竿在水面拍打起来,扁金不知 道她在干什么,直到两只黑鱼鹰倏地钻出水面,直到女孩把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咯 哨,扁金才意识到来自打鱼船的危险,他知道打鱼船上的女孩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咬他,咬这个傻子一口,咬他两口,咬他三口。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 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 回头去看那滴泪珠,你怎么啦,我没欺负你,是你骂我傻子,你还让那两只鬼鱼鹰咬我,扁 金一边逃一边叫,我没哭你怎么哭了呢?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 怪,说变就变。扁金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十三旅的探子就是爬在房顶上的,十三旅的探 子就是会挨子弹的,否则那群士兵怎么会在雀庄挨门逐户地搜他呢?扁金跑了一段路,忽然 想起他忘了拿半篓泥鳅,他不能空手回去,现在不敢下河捞螺蛳,鸭子再饿上一天也许就下 不了蛋啦,为了鸭子,扁金就硬着头皮返回去了,他想他不怕那两只鱼鹰,鱼才怕它们呢, 它们会咬人,人就不会咬鱼鹰吗?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扁金站在船下喊,你要是让鱼鹰咬我, 那我也咬他们,看谁咬死谁! 船篷上的草帘子动了动,女孩的绿头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女孩不理睬扁金,扁金就 自己搜寻着鱼篓,扁金知道他找不到什么,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往上升,看船桅上的三盏灯, 天快黑透了,扁金发现那三盏灯越来越亮了。 把半篓泥鳅还给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泥鳅了,你不能把它藏起来。扁金抓住船舷,一 下一下地摇晃着船,泥鳅换灯油,你不能反悔! 舱里传来了那个垂死的女人的声音,小碗####女孩仍然躲在舱里沉默着,扁金不知 道她在想什么。你没听见你娘在叫你吗?叫你把泥鳅还给我,扁金敲着船舷,一边仰望着船 桅上的三盏灯,他说,没有我你哪来的灯油?没有灯油你怎么点三盏灯?扁金已经想好了下 面威胁性的措辞。但那只鱼篓突然从舱里飞出来,掉在扁金的脚下。扁金就拾起了鱼篓,我 可没说要摘三盏灯,他抬头又看了看三盏灯,嘴里嘀咕,让它们挂着吧,浪费灯油是你们的 事,不关我的事。 扁金记得突如其来的枪声是从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的,他能感觉到密集的子弹穿越河 面,挟起风声和烟雾。扁金下意识地去找他的破铁锅,破铁锅距离他至多有六七步远,但猛 烈的枪声使扁金裹足不前,扁金抱着半篓泥鳅痛苦地蹲了下来,别蹲,快躺下来,你这个傻 子,快躺下来呀!他听见女孩在船上大声叫喊着,扁金躺了下来,起初扁金是紧闭着眼睛 的,他依稀听见过一种清脆的玻璃爆裂的声音,他猜有几颗子弹击中了船桅上的三盏灯。不 知过了多久,扁金觉得枪声骤然停歇下来,他歪过脑袋试探了一下,河对岸的树林真的没有 动静了,于是扁金睁开了眼睛,扁金一眼就看见了船头上的三盏灯,三盏灯仍然在夜色中熠 熠闪亮,但他发现最顶端的那盏灯现在不是挂在船桅上,那盏灯现在被女孩提在手里了。 女孩站在船头上,一只手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块白布。女孩对扁金喊道, 起来吧,现在没事啦,他们知道我们是老百姓,他们不会再打枪啦。 扁金坐在河滩上窥望着对岸的树林,扁金喘着粗气说,我知道了。子弹这回不是冲着我 来的,是冲着那三盏灯来的,打仗怕灯你懂吗?我让你别点那么多灯,你偏不听。 灯罩子让他们打破了。女孩提起那盏灯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我要早点出来挥白布 就好了,可刚才白布找不到,要是早点找到,灯罩子也不会让他们打破了。 你又骗人啦,一块白布有什么用?就是十块白布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我一挥白布他们就认出我来了,他们认出是我家的船就不再打枪了,女孩说,我才不骗 你呢,十三旅在哪儿打仗我们的船就往哪儿去,他们认识我了,他们知道我是老百姓,我在 等我爹上船嘛。 扁金张大了嘴,他很想反驳女孩,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他相信是女孩平息了刚才这阵枪 林弹雨,问题是扁金不能想像这件神奇的事情,一块白布,就是那炔白布吗?扁金走过去想 好好看看那块白布,他对女孩说,让我看看你手里那块白布,那块白布是什么白布? 就是一块白布呀。女孩抖开了手里的白布,她捏住白布的一角,将白布上下左右挥舞 着,我来教你怎么挥白布,女孩说,开始时候我也害怕,后来就不怕了,你一挥白布他们就 知道你没有枪,你是老百姓,他们就不会朝你开枪了。来呀,我来教你,女孩抢过扁金的一 只手,把白布塞在他手里,女孩说,挥吧,挥起来你就不怕了。 扁金的手被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小手抓着,你别教我了,挥白布谁不会呀,扁金说,可我 还是不敢相信,一块白布就能躲过子弹了?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夜晚。养鸭人扁金突然得知了白布在战争中的用途, 他抱着半篓泥鳅离开打鱼船时,名叫小碗的女孩仍然手提一盏灯站在船上,他记得女孩灯光 下的微笑,女孩说,我知道爹就在对岸的树林里,他看见三盏灯啦,他就要上船啦! 6 被雀庄人抛下的几只公鸡站在草垛上观察黎明的天色,公鸡终于此起彼伏地啼起来了。 椒河两岸的许多树林、坟地和农舍有大片的人影活动起来,据我们所知雀庄战役的得名就是 缘于雀庄的几只公鸡,雀庄的公鸡在椒河一带总是最早啼叫的,公鸡一叫雀庄战役就打响 了。 扁金听见一种巨大而沉重的响声震荡着河滩,所有的鸭子都乱跑乱叫起来,扁金手拿一 块白布从鸭棚冲出来,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打仗了。椒河的水不再向下游流了,黎明的天空破 碎了,扁金觉得天空被他们打出了许多洞,流着黑红交杂的脓血,真的打仗你看不见飞来飞 去的子弹,也听不见士兵们冲锋陷阵的声音,只是看见一片一片的硝烟,像大雾一样升起 来,看见一群一群的麻雀惊惶地掠过河滩,它们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这是真的在打仗 了,扁金没想到打仗会打出这么大的黑雾,也没想到打仗的枪炮声会响过马桥镇除夕夜的爆 竹声。 雀庄战役的战场沿着椒河呈丁字形铺开,河汉那里是双方火力最密集的地方,远远地可 以看见干芦苇燃烧起来了,一条火龙借助风势婉蜒地朝雀庄这里游走。扁金看见那条火龙走 得飞快,放火苗吞噬的干芦苇噼噼啪啪的发出爆裂的声响。扁金无法估计交战军队与他的距 离,但他看见一颗流火落在鸭棚顶上,顶上的茅草转眼之间也烧起来了,扁金不知道子弹会 不会打到他身上,他只是急着要把受惊的鸭群集合起来,让它们离开无遮无掩的河滩,他要 把鸭群赶到村子里去。 扁金赶着鸭群往村子里去,他头上的破铁锅突然的一震,他知道那是一颗流弹打在破铁 锅上了。扁金现在对枪弹没有以前怕了,他拼命地摇晃着手里的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 枪!他朝每一棵树每一个草垛这么喊着,但他只遇见几棵树几个草垛,村里似乎没有什么危 险。扁金目睹了战火横飞的场面,却还没有看见一个士兵。扁金猜想那些士兵的身形大概是 让火光和黑雾湮没了。 走到娄家饲堂那里,扁金终于看见了人,看见人扁金就吓呆了,祠堂仅有的半扇门被那 群士兵卸掉了,门口停着两辆大轱辘的板车,两个士兵从板车上搬下了什么东西。扁金很快 就看清了,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脸也不像一张脸 了,那个人血肉模糊,他的裤子被烧毁了大半截,露出一条断腿,它像被砍了一大半的树杈 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的。 扁金吓呆了,原来他想把鸭子赶到祠堂里去的,现在祠堂也不能去啦。扁金进退两难, 看见路边有个草垛就闪进去了,但是他闪躲的动作明显迟笨了点,而鸭子们不知闪躲,反而 叫得更响,你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把它们藏起来,于是扁金听见有人从祠堂里冲出来, 有人高叫着,草垛后面有人! 扁金知道他藏不住,他想起女孩小碗在捕鱼船上挥动白布的情景,横下一条心走了出 来,当然他没有忘记女孩教他的挥动白布的动作,他向祠堂门口的士兵们挥动着白布,我是 老百姓,我没有枪,扁金说,我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呀。 士兵拉开了枪栓,他们几乎同时喊道,口令###! ##!口令在哪儿?扁金朝身后望了望,但头上的铁锅遮挡了他的视线,我没带口令# 扁金说,就这些鸭子,我是养鸭子的老百姓呀。 把你头上的铁锅拿下来!士兵喊道。 扁金拿下了铁锅,他看见五六支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有一个士兵冲上来把他的双手反 剪了,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摸好了,扁金驯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说,那你们就 在祠堂呆着吧,我把鸭子赶到别处去。 那个士兵最后用枪在扁金肋下拍了一下,你是傻子呀?这种时候到处乱跑,你想找死? 他看见扁金站在原地发愣,又朝扁金屁股上踢了一脚,傻子,你还不从这里滚开? 扁金知道他应该离开这里,一时却不知该把鸭子往哪里赶,他在记忆中搜寻着雀庄最安 全最可靠的地方,想到的仍然是村长娄祥的家。于是在雀庄战役如火如荼之际,扁金赶着鸭 进了村长家的院子。 扁金没有让鸭子进屋,他知道村长的女人是特别爱干净的。扁金走进屋里就闻到了粮食 和木材的清香,那口棺材的棺盖仍然打开着,几粒谷糠在棺盖上闪着小小的金黄色的光,扁 金的一颗惊兔般的心现在安静了,不知为什么进了村长的家他就不觉得害怕,他走到屋子一 角对准尿桶,不慌不忙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就跳进了那口棺材。 你不能不信那口棺材在战争中奇妙的作用,棺材里真的很暖和,你知道一个饥寒交迫的 人假如觉得暖和了,那他的瞌睡很快也来啦。扁金起初还竖着耳朵倾听村外的枪声,隔着厚 厚的棺板,那枪声听来像锅里的爆豆,而且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淡了。那时候椒河南岸绵延 数里的开阔地上血光冲天,雀庄战役进入了激烈的白刃肉搏阶段,而瞌睡的扁金在棺村里错 过了这幕百年难遇的战争场景。他依稀看见村长家的木窗被推开了,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把 铁皮油桶放在窗台上,你又来了,扁金嘀咕道,三盏灯,你还要点三盏灯呀?扁金听见自己 在说话,但同时也听见了自己香甜的鼾声。 扁金其实看不见打鱼船上的女孩,其实钻迸木窗的是一只鸭子,只是一只鸭子而已。 7 平原上的战争是一朵巨大的血色花,你不妨把腊月十五的雀庄一役想像成其中的花蕊, 硝烟散尽马革裹尸以后战争双方吸吮了足够的血汁,那朵花就更加红了,见过它的人对于战 争从此有了一种热烈而腥甜的回忆。 午后的椒河一片死寂,河面上漂浮的几具死尸像鱼一样顺流而下,像鱼一样的死尸意味 着枪炮声暂时结束,这种常识连养鸭人扁金也明白。扁金刚刚走出村子就扔掉了头上的破铁 锅,后来又扔掉了手里的白布。扁金之所以确信打仗已经结束,还因为麻雀又栖在树枝上叽 叽喳喳了,天空中的黑雾已经消散,冬日的阳光又照到了屋顶的积雪上,更重要的,是祠堂 里的那群士兵不见了,祠堂门口的烂泥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官道 上。扁金走过祠堂忍不住把头探进去,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污,他看见一个红白斑驳的东西 浸在血污中,很像人的半条腿,扁金好奇地走近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那真的是人的半条 腿,扁金大叫起来,腿,一条腿。他的惊叫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错愕,扁金不知道祠堂 在雀庄战役里曾经作了临时医院,他不知道一个人的腿为什么被锯断了扔在地上。 战争的垃圾与战争一样使扁金充满了疑惑。扁金先是沿着路上的几道车辙印走,沿途捡 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一个子弹夹和几枚弹壳,一只黄帆布胶底的鞋子,半盒老刀牌香烟, 还有两只散了架的木条箱。扁金试着把那只鞋穿在脚上,大小尺寸很合适,但他觉得脚底黏 黏的,脱下鞋一看,原来鞋子里面汪了一摊血,血还没凝干呢。扁金就把鞋放在木条箱里, 他想等血干了穿就不粘脚了,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胶底鞋呢。扁金拖着木条箱走了一段路就 止步了,空旷的大路和野地使他感到某种危险,他想该去河滩看看,仗打完了,谁知道河滩 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被烧过的芦苇秆子散发着焦糊的气味,除了芦苇,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扁 金分辨不出那是腥味还是甜味,扁金朝着那股气味走,实际上也是朝着河汊那里走,渐渐地 他的目光不再留意椒河上那些顺流而下的死尸,死尸开始零乱地出现在野地里,地上残存的 积雪被他们染成了深红或者淡红色,扁金不怕死人,他在一具死尸边捡到了一支冲锋枪,钢 质的枪管和上了亮漆的枪把显示了它奢华的气派,扁金举起枪比划着,不知怎么就扣动了扳 机,一束子弹喷着火苗朝天空射去,扁金吓得扔下了枪,它望了望四周,四周仍然一片死 寂,幸亏没有人听见,扁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说,就剩下我一个了,他们都死光 啦! 扁金走到红薯地边才看见了雀庄战役最庞大的尸山,那是一次罕见的白刃战后留下的尸 山,扁金惊呆了,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活人。那么多死人像一捆一捆的 柴禾堆在红薯地里,红薯叶子和沙上都是暗红色的了。扁金透不过气,现在他明白那种又腥 又甜的气味就是来自这片红薯地。那么多人,他们穿着黄色或灰色的棉衣棉裤,还有棉帽和 棉鞋,他们有枪有刀,他们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冒出来就死了,有人用枪口对着扁 金,有人手里还抓着刺刀,但扁金知道死人是不会开枪的,现在他不用害怕子弹会飞到脑门 上来啦。 扁金站在那里思考了几分钟,后来他就开始捡尸堆里散落的棉帽,那种棉帽是有护耳 的,冬天戴着它耳朵上就不会生冻疮了,扁金一口气捡了二十几顶棉帽,收拢在一只木条箱 里。他的手上很快就沾满了血,黏黏的很难受,他跑到水边去洗手,沟里的水却也是血水, 扁金只有草草涮了涮双手。他拖着一箱棉帽在尸山里穿梭,他想赶快回到村里去。但是死人 脚上的那些胶底棉鞋,攫住了他的目光,那些鞋也是好鞋呀,就是娄福的新棉鞋也没它暖脚 没它结实。扁金舍不得走,他开始为死人脱鞋,一口气就脱下了六双鞋。脱到第七双鞋时扁 金被那死者吓了一跳,他竟然在扁金的肚子上端了一脚,扁金跳起来,他发现那个满脸血污 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他的年纪也许还没自己大呢。扁金看见少年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少 年的脑袋却无力地歪到一边。扁金相信他已经死了,他大概是刚刚咽气的。你死了嘛,扁金 对着少年嘟囔了一句,你要是没死我就不会扒你的鞋。 但是扁金不忍心再扒第七双鞋了,少年愤怒的眼睛使他心神不宁。扁金把木箱里的棉帽 和鞋子码好了,拖着木箱在尸堆里穿梭,他想回村子去,他想这些帽子这些鞋子够他穿戴一 辈子了,以后他再也不怕冬天的北风和冰雪了,扁金走出了红薯地,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 条打鱼船,那个名叫小碗的女孩,还有女孩垂死的母亲,她们的船原先就停在附近的河滩 上,应该能看见那条船的,扁金极目四望,在一片枯焦的芦苇后面,他看见了三个小小的金 黄色的光点。三盏灯,扁金认出那是船上的三盏灯,是冬日斜阳下的三盏灯,那三盏灯不如 昨天夜里那么明亮,但三盏灯亮着船就在那里,三盏灯亮着女孩小碗就会在灯下守候着。 后来扁金就拖着木箱朝三盏灯跑去。 扁金是在半途上遇见那个伤兵的。伤兵在泥泞的河滩地上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弯弯曲 曲的血线,那是扁金在雀庄战役结束后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扁金起初有些惊慌,但他注意 到那个人身上没有枪,他的两条腿肯定被打断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在地上爬呢?否则一个人 怎么比蜗牛爬得还慢呢? 扁金屏住呼吸悄悄地跟在那个伤兵的后面,他的脚时不时地踩住了泥地上的血线,他猜 不出那些血滴是从伤兵的胸前还是腿上淌出来的。扁金觉得那个伤兵发现了自己,伤兵的头 往旁边侧转,他似乎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但很明显他无力回过头来。现在扁金意识到那 个人对自己丧失了任何威胁,他三步两步地就跑到了伤兵的身旁。 你要爬到哪儿去?扁金轻轻地朝伤兵肩上捅了一下,他说,你爬得比蜗牛还慢,要爬到 哪儿去? 伤兵艰难地侧过了脸,他的喘息声显得急促而粗重。去那儿,伤兵说话的声音模糊不 清,但扁金还是听清了。三盏灯,伤兵抬起一只手指着芦苇丛后面说,三盏灯。 你看见三盏灯了?扁金说,你要去那条打鱼船上?去干什么?你是个兵呀。 三盏灯。伤兵说。 我知道那儿有三盏灯,我又不是瞎子。扁金说,可你不该往那儿爬,那是小碗的家,又 不是你的家。 我要回家。伤兵说。 你是小碗的爹吗?扁金蹲下身子捧住伤兵的脸,仔细地审视春,你不是小碗的爹,扁金 说,你是个老头了,你这么丑,小碗那么水灵,你不像小碗的爹。 小碗……碗儿……小……碗儿。伤兵说。 伤兵其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泥地里爬着,爬得越来越慢,现在扁金看清了 那条血线的渊源,这是从伤兵的腹部、肩部和腿部分别滴淌下来的。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 睛,深深塌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 亮。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扁金说,可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碗的爹呢? 三、盏、灯。伤兵说。 伤兵吐出这三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扁金猜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扁金想这个人是不是 小碗的爹很快会水落石出的。他们离三盏灯已经很近了,他们离那条打鱼船只有几步之遥 了。 扁金高声地喊着小碗的名字,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回应。女孩不在船头上,似乎也不在舱 里,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只剩下几根木架 歪斜地竖在那里,奇怪的是船头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盏灯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 初,那三盏灯现在淡如萤光,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亮着,它们让扁金想起灯油和有关女孩小碗 的所有事情。 小碗,去捡棉帽呀,红薯地里有好多棉帽。 打鱼船上寂然无声,女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小碗,去红薯地里捡东西吧,去晚了就让别人捡走啦。 扁金的喊声突然沉了下去,他看见打鱼船的船舷上露出一只黑黑的小手,一块白布从那 只小手的指缝间垂下来,白布的下端浸在了水中。扁金认出那是女孩的手,女孩没有离开她 家的船,女孩躲在残破的舱里。 小碗,别害怕,仗打完了,你出来吧。 扁金疾步跳到了船上,他先是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只铁皮油桶,油桶打翻了,灯油淌了一 地,你怎么把油桶打翻了?没有灯油你还点什么灯啊?扁金扶起了油桶,然后他看见了船 舱,船篷毁于炮火,打鱼船便再也没有遮蔽了。扁金看见了那母女俩,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女 孩,但女孩一只手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那只手顽强地伸出了船舷,挥动一块雪白的布,当然 那只小手现在已经安静了,手里的白布也已经垂入了水中。扁金不再对女孩说话,一天来见 了无数个死者,他已经能准确地区分活人和死者,他知道名叫小碗的女孩和她母亲已经死 去。 两只黑鱼鹰却活着,一只站在船尾,一只蹲在船头,它们像两个哨兵守护着打鱼船。 她不是有白布吗?她不是挥白布了吗?扁金对鱼鹰说,挥了白布怎么还会死? 扁金知道他不该问鱼鹰,鱼鹰跟他的鸭子一样,主人对它再好也不会对你说话。扁金突 然觉得眼角那里冰凉冰凉的,是一滴泪,他流泪了,流泪是心里难受的缘故。扁金心里有说 不出的难受。扁金想昨天她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呢,他不希望子弹打到她身上,现在他 情愿用一百只鸭子换回她的性命,扁金抓起女孩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手里的白布 拽出来。扁金迁怒于那块白布,他把它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没有用的,白布有什 么用?扁金突然嘎咽起来,他说,你还小,你不懂事,子弹从来是不长眼睛的。 那个伤兵爬过来了,伤兵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而他的右臂艰难地向前抓攀着什么,扁 金看出来他是想抓住船舷上的那只小手,那是女孩小碗的手,扁金不想让他抓那只小手,他 用自己的大手盖住了那只小手,你别抓她,她已经死了,扁金哽咽着说,她们都已经死了。 扁金忘不了那个伤兵的眼睛,他眼睛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他眼睛里原来也有一盏 灯,但扁金觉得从自己嘴里吹出了大风,大风倏地吹熄了那些灯,也吹断了伤兵那条颤抖的 右臂,他看见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落在水里,溅起了几星水花,他看见伤兵脸上掠过一道 绝望的白光,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也沉重地落下去,埋在椒河的河水里。 扁金狂叫起来,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能确信伤兵与打鱼船的关系,但扁金意识到自己的手 盖住的不是小碗的手,是那个人游丝般最后的呼吸。扁金有了一种杀人后的恐惧的感觉,扁 金跳下了船,他把士兵从水里搬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小碗的爹吗?你不是说要回家吗?扁金 摇晃着那具沉重的滑腻的身体,他说,你怎么死了?你是傻子呀?死了怎么能回家?扁金失 声恸哭起来,他把死去的士兵拖到了船上,你说你是小碗的爹,就算你是小碗的爹好了,扁 金说,你想回家就回家好了,可你为什么会死,好像是我害死了你们,我没有枪,我是老百 姓,我是养鸭子的扁金呀。 扁金哭泣着把死去的士兵推进了舱里,他看见三个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个死者的脸 上有一种相仿的悲伤肃穆的表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叫小碗的女孩,他门看 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的心现在变得空空荡荡,他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盏灯相继熄灭了,暮 色从椒河上缓缓地升起来,而那三盏灯却终于熄灭了。椒河两岸一片苍茫,假如你极目西 眺,你能看见落日悬浮在河的尽头,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云影,但扁金看见三盏灯熄灭 了,扁金的心碎了,他的稚笨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已经沉在黑暗中。 扁金后来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条打鱼船从岸边推向 河心的,后来扁金打着寒颤走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船推向了河心。离开这 儿吧,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扁金对着船头的鱼鹰说。船头的鱼鹰沉默不语,扁金又对着船 尾的鱼鹰说,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打鱼船在暮色中顺流而下,两只鱼鹰不知道它们的船会漂向何处,去哪个好地方呢?其 实扁金也不知道。 那是雀庄战役结束后的第一个黄昏,打归战场的士兵和车辆姗姗来迟,他们途经雀庄的 时候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个人拖着一只木条箱在河滩地上走,对所有的警告置若罔 闻,士兵们看不清木条箱里装了什么东西,有人想过去盘问他,但好几个士兵都认出了扁 金,他们说,别去管他,那人是雀庄的傻子。 8 战争的火球在雀庄留下了许多焦状物和黑色擦痕。连续几天出了太阳,满地的积雪化成 了泥泞,满地的泥泞被阳光烤干了,土地便露出了土地的颜色,晒场是黄里泛红的,村巷是 灰中透黄的,河滩是黑色的,但是村外那片广袤的红薯地里的黑上却变成了红色。 曾经被枪炮声吓昏了的家禽牲畜现在醒过神来,它们饿坏了,成群结队的跑到晒场上来 寻觅食物。晒场上除了散落的子弹壳,没有任何柔软可食的东西,饥饿的猪羊鸡鸭们开始追 逐扁金,向他发出各种乞食的叫声。它们似乎也没有错,偌大的村庄里中只有扁金一个人, 它们不向他要吃的又向谁要呢? 可是扁金顾不上别人家的畜生,他自己的一大群鸭子还半饥半饱的,从河里捞来的螺蛳 小鱼只够喂他自己的鸭子,所以扁金一路走着一路驱赶着那些讨厌的畜生,扁金很忙碌,他 要趁着好天气洗洗木条箱里的一堆东西,十几顶棉帽,好多只棉鞋,那些棉鞋棉帽都沾着血 迹,不洗干净怎么能戴在头上,怎么能穿到脚上呢?但是要把它们全部洗干净真不容易,扁 金蹲在河边拼命地洗,腰都蹲酸了。 扁金把洗好的东西整齐地晾在河滩地上,那些棉鞋,那些棉帽,它们在阳光下仍然散发 出一股暖暖的甜腥味,那是钻进了棉花深处的人血的气味,扁金逐个地把那些棉鞋棉帽嗅了 一遍,他想这股怪味还真不容易洗掉。但那又有什么呢?你要知道它们比娄福的棉鞋好上一 百倍,比娄守义的狗皮帽好上一百倍,扁金爬上草垛守护着他的东西,冬天的椒河水就在他 视线里流淌。扁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肮脏的漂满垃圾的河水,几天来大堆死去的牲畜、烧焦 的木头和腐烂的衣物浩浩荡荡穿过椒河,战死的士兵们早就被一车车地拖走,但河面上仍然 有死尸顺流而下。扁金看见了他不想看见的东西,他想看见的东西一时却想不出来。后来他 看见一块白布条在水边漂浮着,扁金就想起来了,他想看见的就是这块白布条,不,是手摇 白布的女孩小碗,以及女孩家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三盏灯。 三盏灯已经熄灭,那条打鱼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椒河水很长,流经三城七县二百多里 地,谁知道那条船漂到哪儿去了呢?有关女孩小碗的记忆总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想 起女孩小碗扁金就感到难过,有一些看不见的子弹在他体内疯狂地爆响了,扁金的手便狂躁 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想把那些可恨的子弹拔出来,但扁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全身 甚至骨头都被那些子弹炸疼了,扁金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他无法理解他体内的那些砰然作响 的子弹,他安然地躲过了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可这么多的子弹是怎么钻进他身体的呢? 雀庄战役的幸存者扁金突然沉浸在一种意想不到的痛苦中。几天来扁金的脖子、胳膊和 胸前新添了许多淤血和疤痂,那都是他自己弄伤的,扁金怎么弄都不能消除他体内的那些子 弹。后来他发现了唯一能够减轻痛苦的方法,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去想,想女孩头上的绿围 巾,想那条打鱼船上的三盏灯,想起这些他的身体就变得松软了,体内的那些子弹也渐渐地 沉寂了。 你知道扁金的生活必将改变,现在他生活中不仅仅只有那些鸭子了,鸭子对扁金的影响 终于无法与女孩小碗匹敌。有一天扁金发现他晾在河滩上的棉帽棉鞋落满了鸭屎,扁金就追 赶着鸭子大发雷霆,你们就会拉屎,你们就会嘎嘎乱叫,扁金在河滩挥舞着拳头吼道,你们 怎么没让子弹打死?你们一百只鸭子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腊月二十八那天,村外的官道上开始出现了疏散归来的车马人群。人们急于归来是因为 春节临近,虽然平原上的战争未见偃旗息鼓的迹象,有万人的军队从西南向东北方狂流般地 挺进,战车马蹄腾起的黄尘狼烟在十里以外仍然清晰可辨。但是你想想吧,雀庄有多少人会 愿意在异乡他壤燃放除夕的爆竹呢?所以村长娄祥带着七八户思家心切的村民先回来了。 离了很远扁金就看见了那几辆马车,他欢呼了一声,他扔下手里的一只棉鞋朝乡亲们跑 去,但跑了几步就站住了,扁金看见村长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做错的事,他想起自己曾睡过村 长母亲的大棺材,村长是个出名的孝子,为了这件事他肯定能拧下自己的耳朵,而他的鸭子 也惹了祸,鸭子们把村长家洁净整齐的院子弄得满地污秽,村长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牲畜在她 家拉屎,村长又怕他女人,为这件事村长也绝不会轻饶了他。扁金撒腿就往村里跑,他要赶 在村长回家之前把他留下的痕迹抹掉。 扁金冲进村长娄祥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全部围绕着那口棺材展开,他想在棺村里放回 十几个红薯,但这么着急上哪儿去找红薯呢?扁金一时没有主意,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几块 木拌子扔进棺材里,木拌子与红薯看上去很不一样,扁金情急之中就拖过一捆干草盖在上 面,他知道他无法让棺村里的东西恢复原状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好拉上了棺盖。 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长的灯油桶灌满,这似乎容易一些,他很快地解开裤带对 着灯油桶撤了一泡尿,然后把桶放回到村长的大床底下。剩下的那些鸭屎其实是最好办的, 扁金抓过一把破笤帚扫地,他用的力气太大了,那些干结的鸭屎甚至飞过院墙,落到了外面 的村巷里。 扁金跑出村长家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爬到一棵树上观望着远处的乡亲,那几辆马车刚 到村口,扁金坐在树上,他想不如就在树上迎接乡亲们。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娄守 义家的老桑树上,他眼前的大瓦房就是娄守义家的大瓦房。扁金的心倏地往树下坠去,他的 身子也一起坠到了树下,现在他意识到那大瓦房顶上的窟窿才是他惹下的大祸,他想爬到那 房顶上去,但他知道自己连茅草屋顶都不会苫补,怎么会苫补大瓦房的房顶呢,扁金急得大 汗淋漓,他想起娄守义有五个力大如牛的儿子,还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女儿,他们肯定饶不了 他,他们每人踢他一脚就能要了他的命,扁金蹲在老桑树下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 他直不起腰来,后来扁金就捂着脸蹲在那里,他听见体内的那些子弹又乒乒乓乓的爆响了, 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头都开始疼了。 材长娄祥发现扁金的时候欣喜若狂,娄祥跳下牛车,张开双臂扑过来,像鹰捕小鸡一样 抓住了扁金。 娄祥说,你个傻子,你还活着嘛,都说子弹不长眼睛,谁说子弹不长眼睛,它就是不打 傻子嘛。 扁金说,我不是傻子。 娄祥说,谁说你傻子?傻子能从枪炮下活过来?谁说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扁金说,子弹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来,我身上到处都疼,疼死我了。 娄祥伸过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几下,哪儿挨子弹了?你这身皮比牛皮还结实呢,娄祥抓着 扁金的耳朵说,你个傻子,又跟我胡说八道了。 别拧我耳朵。扁金满脸惊惶地瞟了眼村长的大手,我没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来,我的 鸭子也没去你家拉屎。 你去我家干什么?你的鸭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拧不下你的耳朵? 别拧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着,他的脑袋始终躲避着娄祥的大手,他说,我没拿过你家 的灯油,小碗也没拿,你家的灯油桶还在床底下放着呢。 娄祥突然不说话了,他的光头凑到扁金面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双颊通红,好你 个傻子,娄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干了坏事,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扁金垂下头,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护注了两只耳朵。他说,我没睡过你家的棺材,棺材是 给死人睡的,我没睡过。棺材里的红薯有油漆味,我也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 的两只耳朵,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扁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他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忍着疼痛朝村长的背影喊了 一声,村长,我告诉你,娄守义家的房顶让子弹打了个窟窿! 许多村里人朝扁金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听雀庄战役的各种细节,扁金一句 也听不进去,扁金粗鲁地推开人群往外走,你们像老鼠一样逃走了,你们的房子却没起火, 我在这儿守着我的鸭子,可我的鸭棚让他们毁啦。扁金说,你们知道吗,我在祠堂里睡了好 几天啦。有个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问,扁金,你怎么没让子弹打着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 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子弹都藏在我的 肉里,我都快疼死了! 在雀庄人看来扁金说话从来都是语无伦次傻里傻气的,他对雀庄战役的描述虽然莫名其 妙,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嬉笑声。他们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后的呐喊,你们不是好人,扁金扯 着嗓子在村口呐喊,你们一百个人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呐喊,也是最后一次呐喊。 9 养鸭人扁金在腊月二十八的夜里离开了雀庄,也许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这已经无关紧 要,村长娄祥那天气冲冲地步遍雀庄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看见扁金和他的鸭子的影 子。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他告诉娄样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他说扁金一边走 一边还在哭呢。 村长娄祥以为扁金在天黑以前会回家,但扁金再也没回家。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 么家,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后来是娄福娄守义他们回家了。他们不会不回来, 雀庄人谁也不愿意在外面过年嘛。扁金离村那天,娄祥在他家的柴堆上发现了一只棉帽和一 双棉鞋,他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军用品,而且他很快猜到它们是从 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娄祥咒骂着扔掉了棉帽和棉鞋,刚扔掉又捡了回来,他是个识货的人, 这么暖和实用的棉帽,这么结实耐穿的胶底棉鞋,娄祥实在舍不得扔掉它们,他知道那是扁 金赎罪的一份礼物。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还有娄守义一家。娄守义起初喜出望外,但后来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 和房顶上大窟窿的联系,娄守义的脸便气白了,几只烂鞋烂帽来换我家的房顶?娄守义咬牙 切齿地骂道,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怎么会没挨子弹?他就是被子弹打成个蜂窝,也解不了我 心头的恨! 不管是村长娄祥还是娄守义,他们都舍不得扔掉扁金的礼物。大年初一的早晨,娄守义 去娄祥家拜年,看见娄祥头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棉帽,脚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棉鞋,他们两 个盯着对方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齐会意地笑起来。 娄守义说,这帽子很好,有两个护耳,冬天不冻耳朵。 村长娄祥说,棉鞋也很好,又结实又暖和,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棉鞋呢。 过年那几天村长娄祥常常想起扁金,他不知道扁全为什么像个老鼠一样逃离雀庄。过年 了,别人都回家了,他却像个老鼠一样地逃啦。娄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过不少让人痛恨的 事,有一次他差点把人家的猪拖迸椒河呢,以前他从来不害怕,从来没跑过,这次为什么怕 成这样?娄祥后来很自然地联想到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他猜扁金大概是让子弹和炮火吓破 了胆。 直到这年秋天,雀庄的乡亲们没有谁再见过养鸭人扁金。秋天的时候娄福跟着一条稻米 船去椒河下游贩米,船过桃县地界的时候,娄福看见了养鸭人扁金,扁金赶着一群鸭子在椒 河岸边走。娄福说他认出了扁金,扁金却不认识他了。娄福问他去哪儿,扁金说他不去哪 儿,他要找一条打鱼船。娄福问他要找什么样的打鱼船,扁金说是一条有三盏灯的打鱼船。 娄福说从来没见过有三盏灯的打鱼船,他问扁金找那条船干什么,扁金就不说话了,扁金像 个哑已一样赶着鸭子走,后来扁金就埋下头,像个哑巴一样赶着鸭子在椒河边走。 什么打鱼船?什么三盏灯?娄福回村后说起这件事就咯咯地笑,他对乡亲们说,我早就 说过扁金是傻子,你们偏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现在我们该相信了,扁金和他的鸭群仍然在椒河边走,他们大概会一直步到椒河下游, 走到椒河水与其他河流交汇的丘陵地区。这其实是一条异常险恶的行走路线,我们知道平原 上的战争是一只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波动,秋天的时候,战争的火球恰恰正在向 丘陵地区滚来。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