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珂 1 清宣统二年,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积雪,风呼剌剌的吹着,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飞舞,远 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草原是寂寞的,荒凉的。 突然间,两匹瘦马拉着一辆破马车,在车夫高声的吆喝下,“唿喇喇”的冲进了这片苍 茫里。 “快啊!跑啊!得儿,得儿,赶啊!”车夫嚷着。 车内,雪珂紧偎着亚蒙,两人都穿着蓝色布衣,在颠簸震动中,两人都显得又疲倦又紧 张。 “冷吗?雪珂?”亚蒙关怀的低下头来,把棉毡子往上拉,试图盖住微微发抖的雪珂。 他紧紧凝视着她,眼底是无尽的怜惜。“对不起,要你跟着我受这种苦,可是,我们越走远 一点,就越安全一点,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们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牢牢 的箍住了她,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的:“让我用以后所有所有的岁月,来补偿你,报答你对 我的这片心!”雪珂在棉毡下,找着了他的手,握紧,再握紧。“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 迎视着他的目光。“为什么要说补偿、报答这种见外的话呢?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 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该跟着你走!” 是的,丈夫。那天,在卧佛寺旁边的小偏殿里,翡翠把着风,他们两个,没有父母之 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迎亲队伍,没有花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爆竹烟火,只有两腔炽 热的诚意,和生死不渝的爱情!他们双双一跪,先拜天地。 “我顾亚蒙,今天愿娶雪珂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变,皇天在上,后 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他说。“我——雪珂,今日愿嫁亚蒙为妻,今生今世,生 相随,死相从,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她说。故意略掉了那冗长的 姓氏。 说完,两人磕下头去,虔诚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后,夫妻交拜。拜完,两人眼 里,竟都闪着泪光。亚蒙将她的手一握,哑着嗓子说:“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满人汉人之 分,没有什么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这个从小就认识,却生活在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亚 蒙和雪珂,终于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们自认为最神圣的婚礼。 马车忽然停了。雪珂一震,整个人惊跳起来。 “怎么停车了?怎么停车了?”她惊慌的问。 “别慌,别慌!”亚蒙急忙拍抚着她。“到了一个驿站,车夫说牲口受不了,要吃点东 西,休息一下。你怎样,要不要下车去走走,活动活动呢!” “我不要,”她不安的说,隐隐的害怕着。为什么要停车呢?只有不停的飞奔才能逃离 危险呀!“我就在车里等着!” “那么,我去帮你端碗热汤来,好歹吃点东西!”亚蒙不由分说的跳下车子,向那简陋 的小木屋走去。 雪珂心中的不安在扩大。掀开车后的棉布帘子,她往外面望去。怎么有一团雪雾夹着灰 尘,风卷云涌的对这儿翻滚而来?难道天上的乌云全坠落到地上去吗?那轰隆隆滚过大地的 声音是雷声吗?她定睛细看,心惊胆战。 亚蒙端着碗热汤过来了。 “刚熬出来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窝窝头… ” “亚蒙!”雪珂颤声喊:“快上车!快!” 亚蒙对远方的隆隆声看去,烟尘滚滚中,已看出是一队人马,正迅速如风的卷过来。 “车夫!车夫!”亚蒙放声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窝窝头全落了地。“你快出来,我们要 赶路了!” 车夫没出来,那队人马却来得像闪电。 雪珂面如白纸,对正上车的亚蒙用力一推。 “亚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来了!他不会饶你的!你快躲到山里去!去…  去… ”“不成!”亚蒙大嚷:“我们都发过誓,生相从,死相随,我们不能分开!”亚蒙 说完,一个飞跃,就上了马车的驾驶座,一拉马缰,马鞭挥下,两匹瘦马,仰天长嘶了一 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车夫闻声奔出,大惊失色的喊着: “哎呀!小兄弟!你回来!回来!你怎么抢我的马和马车呀!”亚蒙顾不得车夫,只是 不停的挥鞭,瘦马不情不愿的往前奔着。雪珂在车内,紧抓着车杠,一面不住回头张望,那 队人马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得已经看到领先的那一马一骑;颐亲王亲自 追来了!他狂挥着马鞭,那只来自蒙古的黄骠马又高又大,四蹄翻溅着雪花…  “亚蒙!来不及了!亚蒙… ”雪珂喊着。 “追啊!”王爷马鞭往前一指,随从一涌而上。“给我把那辆马车拉住!”车在奔,马 在奔,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四匹快马越过了马车,几个大汉直跃过来,伸手夺过马缰,一切快得像风,像 电,车停了,马停了。 雪珂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着气。 “唰”的一声,马车的帘子被整个扯落。 雪珂苍白着脸,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无比威严,又无比愤怒的脸孔,颤栗的喊出一声: “爹… ”颐亲王府里,这晚灯火通明。 侍卫纷站大厅四周,戒备森严,丫头仆佣,一概不准进入大厅。厅内,王爷面罩寒霜, 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着三个人,雪珂,亚蒙,还有雪珂的奶妈——也就是亚蒙的生母——周 嬷。雪珂脸色惨白,满面风霜,一身荆钗布裙,看来既憔悴又消瘦。亚蒙神色凛然,年轻的 脸庞上有着无惧的青春,虽然也是风尘仆仆,两眼却依然炯炯有神。而周嬷,她早已吓得魂 飞魄散,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粉碎也不会比现在这种局面更糟。天啊!她的独生儿子亚蒙, 竟敢拐带颐亲王府里唯一的格格!天啊!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呀!雪珂的生母倩柔福 晋,手足失措的站立在王爷身边,怎么办?怎么办?她望着地上那穿着破棉袄,系着蓝布头 巾的雪珂,她又惊又痛又害怕。这是她的雪珂吗?她唯一的女儿!她最心爱的女儿!可能 吗?她凝视雪珂;这孩子才十七岁呀!怎会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雪珂看来好陌生, 她直挺挺的跪着,大睁着一对燃烧般的眼睛。这对眼睛里没有害羞,也没有后悔,只有种不 顾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热。 厅内有五个人,却无比的寂静。 忽然间,“唰”的一声,王爷拔出腰间长剑。 剑一出鞘,室内的四个人全都一震。王爷杀气腾腾的瞪着亚蒙,咬牙切齿的说:“顾亚 蒙!今天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你小小年纪,好大的狗胆!” 亚蒙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嬷已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拦住了王爷,她如捣蒜般的磕下头 去,泪水疯狂的爬了满脸,她颤栗的嚷着:“王爷开恩,王爷饶命!亚蒙带格格私奔,自是 罪该万死,但是,请您看在我身入王府,十几年来的情分上,饶他不死吧!王爷!   ” 她死命拽住王爷的衣袖,泣不成声了。“顾家只有亚蒙这一个儿子,求求您,网开一面,给 顾家留个后,如果你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都是我教导无方,才让亚蒙闯下这场大祸 ” “不!”跪在地上的亚蒙,突然激动的昂起头来,傲然的大声说:“一切与我娘没有关系, 她完全不知情!请王爷放掉我娘,我任凭王爷处置… ” “你还敢大声说话!”王爷怒吼,瞪视着亚蒙:“你勾引格格,让我们颐亲王府,蒙上 奇耻大辱,你们母子两个,我一个也不饶!”王爷举剑,福晋凄然大喊: “王爷!手下留情啊!” 说着,福晋忘形的,急忙双手去握住王爷的手。 “你拦我怎的?”王爷甩开福晋,大吼着说:“他毁了雪珂的名节,消息传出去,让罗 家知道了怎么办?明年冬天,雪珂就要嫁进罗家了呀!”王爷越说越气,提起剑来,就对亚 蒙刺去。雪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合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亚蒙。王爷吓得浑身冷汗,在福 晋、周嬷、亚蒙同声惊喊中,硬生生抽剑回身,虽是这样,已把雪珂的棉袄划破,露出里面 的棉胎。雪珂一抬头,大眼睛直盯着王爷,凄烈的喊: “爹要杀他,得先杀了我!” 王爷又惊又怒,剑是抽回来了,气愤却更加狂炽,一抬手,他用手背,对雪珂直挥过 去,“啪”的打在她面颊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滚在地,半天都动弹不得。 “不知羞耻!你气死我了!” “王爷!”亚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犯的,请不要伤了雪珂!”“王 爷   ”福晋哭着去抓王爷的衣袖。“要杀雪珂,不如先杀我!”“王爷啊!”周嬷更是 磕头不止,泪如雨下:“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顶一切的罪吧!我已经活到四十五岁,死不足 惜,格格和亚蒙,他们还年轻呀!” “够了!”王爷大喊:“都给我住口!” 大家都住了口,王爷盯着亚蒙,目眦尽裂。雪珂见王爷眼中,杀气腾腾,再也按捺不 住,忍耐着面颊的疼痛,她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握住父亲持剑的手,悲切的喊: “爹,请你听我说,我和亚蒙,已经成亲了呀!” “一派胡言!”王爷更怒了。 “真的,爹!我们在卧佛寺里拜了天地,有菩萨作为见证!我们是真心诚意的结婚了! 或者,这个婚礼是你无法承认的,但是,对我们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礼都更加神圣!亚 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说八道!”王爷怒喊,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你疯了吗?你贵为皇族,身为格格, 已经订了婚约,你居然会受一个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骗!你… 怎么如此自甘下贱!” “不!不是这样!”雪珂嚷着。“他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们的心难 道不是肉做的吗?请你们成全我们吧!你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再也不能 嫁给罗家了,我… ”雪珂深抽了口气,鼓足勇气嚷了出来:“我已经怀了亚蒙的孩子!” “哐当”一声,王爷手中的长剑落地。跄踉后退,他跌坐在椅子里,双眼都瞪直了。 福晋骇然,周嬷也呆住了。 半晌,王爷跳了起来,纷乱的大喊: “来人!来人呀!给我把周氏母子,给关进黑房里去!翡翠,秋堂,兰姑,你们把雪珂 押回卧房里,守住房门,一步也不许她跨出去!”雪珂哭了一夜,到早上,泪已流乾,筋疲 力尽。秋堂兰姑紧守着房门,翡翠衣不解带的在床边服侍着,真心实意的劝解着:“格格, 事已至此,一切要为大局想呀!王爷这么生气,只怕会伤了周嬷和亚蒙少爷… 现在,你不 能再一味的强硬下去,好歹要保住亚蒙少爷母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翡翠!”雪珂心碎神伤,六神无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样才能保 全他们呢?” “去求福晋呀!”“我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见得到我娘呢?”雪珂想了想,忽然握住 翡翠的手,急促的说:“你去!你去找我娘来,你去跟她说,念在十七载母女之情的份上, 请她务必要来这儿,务必要救救我… ” 雪珂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开了,雪珂抬起头来,只见王爷和福晋沉着脸,大踏步的跨 进门来。在王爷身后,紧跟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着一碗兀自冒着热气的药 碗,一步一步的向雪珂逼进。 雪珂一看这等架式,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雪珂狂喊,跳下床来,往门口没命的奔过去,想夺门而出。“给我抓住她!” 王爷怒吼,一个箭步,已抢先将房门关住,上栓。“把药给我灌进去!” 秋棠和兰姑,一左一右架住了雪珂,老太婆端着碗过来,阴柔柔的说:“把这药喝下 去,十二个时辰以内,胎就下掉了,不会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 “不!膊膊膊膊”雪珂疯狂般的挣扎着,喊叫着:“娘!娘!让我保有这个孩子,娘! 娘!我要他,我爱他呀… 娘!娘… ”福晋抖颤着,泪落如雨。 “孩子呀!为了你的名节,这是必走之路呀!” “给我扳住她的头!快呀!”王爷厉声喊,见到秋棠和兰姑制服不了雪珂,气得大踏步 上前,一伸手就捏住了雪珂的下巴,另一手,抢过老太婆手中的碗,他开始把药汁强灌进雪 珂嘴里。“喝!喝下去!喝!”他大声喊着。 雪珂死命闭住嘴,咬紧牙关,仍做着最后的挣扎,药汁流了她一脸一身。“翡翠!”王 爷喊:“你给我扳开她的嘴!” “是!”翡翠浑身发抖的上前,去扳雪珂的嘴,王爷再倒药,翡翠却忽然松手,雪珂趁 势,一个大力挣扎,头用力一甩,硬把王爷手中的碗,给打落在地。“哐啷啷”一阵响,碗 碎了,药汁流了一地。“翡翠,你好大的胆子!”王爷怒喊。 翡翠跪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 “奴才该死!从小侍候格格,就是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奴才手也软脚也软,真的做不 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来!”王爷抓住老太婆往门外推。“快去!快去!”“站住!”雪珂蓦的 大声一吼,满屋子的人都震动了。雪珂面如死灰,乌黑的眼珠,闪着慑人的寒光。“不必这 么费事,我自行了断就是了!”雪珂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脖子里抹去。 “格格呀!”翡翠惊喊,没命的就去抢碎片。 “雪珂呀!”福晋也喊,满屋子的人全扑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抢破片 的抢破片。到底人多,终于把碎片从雪珂手中挖了出来。 雪珂眼见抹脖子抹不成,又陡的摔开众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楼。“雪 珂!”王爷又惊又怒又心痛,拦窗而立,颤声大喊:“你到底要怎样?已犯下大错,却不让 我们帮你解决!你这一辈子,到底要怎样?”“让我跟亚蒙走吧!”雪珂跪倒在王爷面前。 “你杀了亚蒙,或杀了我的孩子,我都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们?我们一定走到很 远很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 ”“住口!”王爷瞪着雪珂,一个字一个字 的说:“你已许配罗家,这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明年冬天,你一定要 嫁到罗家去!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 王爷说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肠断的雪珂,和惊魂未定的福晋。夜半,福晋进了雪珂 的卧房,摒退了下人,福晋坐在雪珂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晋含泪说:“我终于说服了你爹,咱们不强迫你,允许你把孩子生下 来… ” 雪珂震动的看着母亲,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福晋继续说:“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惊喊着,满眼眶的泪。“我知道你会帮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会尽全 力来救我!” “不过… 死罪难免,活罪却不能免!” 雪珂脸色骤变。“那… 那要怎样呢?” “顾亚蒙充军边疆,周嬷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的看着福晋。 “雪珂,”福晋恳挚的说:“你知道你爹的脾气,从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错,你爹从 不会计较,但是,这次,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你爹即使不惩罚你,他也绝不会放过亚蒙的! 你心里也明白,只要给你爹抓到,亚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视着福晋,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要以为充军很委屈,要说服你爹,饶他们不死,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但 是,你要答应你爹三个条件!” “还有三个条件?”“当然。你以为你爹那么容易放掉亚蒙吗?”福晋紧盯着雪珂。 “第一,你发誓再不寻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连夜送出府去,你不得过问他的 下落,从此斩断关系!第三,你与罗家的亲事,必须如期举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依呢?”她问。 福晋面色惨然,从怀里取出一条白绫。 “如果不依,我们就让这条白绫,把一切都结束吧!”福晋抬头,望望那雕刻着仙鹤和 云彩的横梁。“你离开亚蒙和孩子,如果你觉得生不如死,那么,我告诉你,我失去你,也 生不如死!我嫁到府来十八年,未曾有过儿子,我只生了你这一个女儿。十八年来,我依赖 着我对你的爱,和你爹对你的爱来生存。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失去你,又要面对失去你爹, 那么,孩子,让我们娘儿两个,一起死吧!”泪水沿着福晋的脸庞,不断的滚落,她的声 音,已泣不成声。“我不能眼睁睁送你的终,让我先咽了这口气,你再随我来吧!” 说完,福晋把白绫往梁上套去。雪珂这一下,完全惊呆了,扑过去,双手紧紧扯住白 绫,她哭着大喊: “娘!哪哪哪哪我虽已不孝透顶,但,我不能逼您死!哪哪哪哪你要我怎么办?怎么 办?”“依了娘吧!”福晋一边哭,一边拥着雪珂:“让我们大家都活着——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雪珂心中一动。“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罗家呢?” “这个……娘自有计策,孩子呀,自古宫闱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这件 事,我当然会帮你遮掩的!就是府里这些侍卫丫头,也会牢守秘密的,说出去都是杀身之祸 呀!”雪珂泪眼看福晋,到这时,真觉得五内俱伤,走投无路。自己一死不足惜,连累的却 是母亲、亚蒙、周嬷和腹内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肠百结,五脏六腑,都痛成一团,咽了 一口大气,她咬咬嘴唇,掉着泪说: “要我依这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福晋问。 “除非让我再见亚蒙一面!” 福晋深深看着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哪我就让你们再见一面!”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亚蒙和雪珂,就着月光,在凉亭中见了最后一面。 侍卫押着亚蒙。兰姑、翡翠、福晋押着雪珂。两人隔着石桌石椅,就着月光,彼此深深 的、深深的互相凝视。两人都泪盈于眶,两人都哽咽不能语。雪未融,风未止,凉亭里夜寒 如水。“亚蒙,”雪珂终于开了口。“我要你一句话!”“你说!”“我是该苟延残喘的活 着?还是该——从一而终的死去?” 亚蒙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双眸炯炯,如天际的两点寒星。“活着!”他有力的 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雪珂,为我——活着!”“可是,活着,是要付代价 的!” “我知道!”亚蒙说,贪婪的紧盯着雪珂。侍卫环立,千言万语,竟无法传达。空气 里,飘着淡档的腊梅香。福晋拉了拉雪珂的衣袖。“时辰到了!快走,给你爹发现,大家都 活不成!” 侍卫拉住亚蒙,不由分说的往凉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的缠着亚蒙。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亚蒙哑声说。“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亚蒙 被拖走了。“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着这两句话。泪水,被冻成冰珠,凝聚在衣 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亚蒙亚蒙,雪珂心中辗转呼号:我知 道了哪我懂了!以后,不管岁月多么艰辛,不管自己将变成怎样;我将为你,忍耐雨露风 霜!但愿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后,在雪珂无数辛酸的日子里,她总是记得亚蒙最后这几句话;枫叶经霜才会红,梅 花经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雪珂 2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个婴儿。 颐亲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备森严,雪珂房中,只有产婆、福晋和兰姑。连雪珂的心腹翡 翠,都被遣离。 雪珂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挣扎。痛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原来,生命的喜悦来自 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了,她以为她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但是,她 没有死,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她听到的是嘹亮的儿啼声。“咕呱!构构构构 呱……”孩子哭着。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呢?雪珂满头满脸的汗,满眼眶里绽着泪, 对福晋哀求的伸出手去。“让我看一看!快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抱走!”福晋对产婆简短的说了两个字。 “是!”产婆用襁褓裹住婴儿,转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凄然大喊:“最起码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断,就 要断得干干净净!”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来。“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我 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问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让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 一眼就好!”福晋心头一热。“好吧!就只许看一眼!”福晋对产婆说:“抱过来!” 产婆把婴儿抱到床边来,伸长手臂,让雪珂看。 雪珂撑起身子,贪婪的看着那婴儿,初生的孩子有红通通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 秀,眼睛闭着,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呢!雪珂想着,长大了,会和亚蒙一样漂 亮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手和脚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寻婴儿在襁褓中的手脚,摸 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晋及时把襁褓一托,大声说: “行了!快走!”产婆抱着婴儿,快步离去。雪珂一阵心慌,徒劳的伸着手,悲切的喊 着:“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晋握住雪珂伸长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你 就当作根本没生过这孩子,别再看,也别再问,连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着知道!” 产婆抱着婴儿,已然疾步离去。雪珂心中一阵抽痛和恐惧,蓦的反手抓住了福晋,哀声 的,急切的说: “娘!我答应你,从此不问这孩子的下落,也不问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请你一定, 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让这孩子活下去!给他一个生存的机会,你把他送给老百姓,送到教 会,送到庙里……无论你送到哪里都好,只是,别扼杀了他的生命!”福晋心中一动。雪珂 啊雪珂,她实在是冰雪聪明,她已经完全了解,王爷不准备留活口的决心。她瞪着雪珂,雪 珂一看福晋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着福晋: “娘,我给你磕头!”她在枕上磕着头:“那孩子身上,不止流着我的血,也流着娘的 血呀!他是您嫡嫡亲的外孙呀!” 福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匆匆追出门外去了。 从此,雪珂没有再问过孩子的事,福晋也没说过有关孩子的事。王爷心中笃定,以为那 孩子早就“处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个庙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样,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的痕迹,却像闪 电般迅速,闪过了光,就此无踪无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宫廷礼仪中,嫁入了罗家。 婚礼壮观到了极点。在彩衣宫女舞衣翩飞之下,迎亲队伍跨越了两条街,花轿上扎满了 彩球珠花,雪珂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前呼后拥的上了花轿。一片吹创打打,锣鼓喧天,鞭 炮震耳欲聋。翡翠以赔嫁丫头的身分,也是一身珠翠,扶着轿子,主仆二人,无比风光的进 入了罗家。但,在内心深处,主仆二人,却都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 罗至刚喝了很多酒,但是,绝对没有醉。他今年才十九岁,比新娘子只大一岁,终于, 娶了一个格格当新娘!罗至刚志得意满,颐亲王府的小格格!订婚前,母亲特地去王府里探 视了一番,回来就夸不绝口:“那小格格,眼珠乌溜溜的黑,皮肤娇嫩嫩的细,活脱一个美 人胎子!见了人也不藏头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问有答。毕竟是个格格,教养得真好呢!” 罗至刚从十六岁,就知道将来要娶格格为妻。这并不是罗家第一次和王室联姻,至刚的 祖父,也娶了靖亲王府里的第十一个格格,罗家与王室,正像富察氏、钮祜禄氏一样,和王 室关系一直密切。也因为这层关系,罗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 置下偌大产业,每当夏天,就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接见塞外使节。 罗家是世家。罗至刚从小,接受武官教育,骑马射箭,刀枪兵法,无一不通。虽然诗书 也读了不少,到底年轻,却更加喜欢武术。军式教育下的罗至刚,是率直而带点鲁莽的,天 真而带点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烛夜之前,虽然正是国家多难,满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 但,对年轻而养尊处优的罗至刚来说,生命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那晚,在喜娘们的 簇拥下。他挑开了盖在雪珂头上的喜帕,仔细的审视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着眼端坐着,安静,肃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罗至刚心里怦然而跳。母亲没有骗他,这位格格明眸皓齿,沉鱼落雁!至 刚心中欢快的唱着歌,脑子里已经晕陶陶得不知东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着: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刚喜孜孜的笑着,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们告退了!”喜娘们请安告退。 “拜见罗少爷!”一个标致的丫头上前,跪下去就磕头:“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 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众喜娘一起退下。 室内红烛高烧,剩下了一对新人。 雪珂心里怦怦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虽然是冬天,她却一直在冒着汗。偷眼看至 刚,一张年轻的,帅气的,未经事故的脸。兴冲冲的,带着微笑,也带着紧张和窘迫。她的 新郎,雪珂心中蓦的一阵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经和亚蒙拜过天地,怎能又有第二个新 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这是福晋左叮嘱右叮嘱,亲手交给她的。她再悄眼看喜 床,红缎被单下,隐隐透出一段白色,顺着床单往下看,那段白缎子的下角,绣着鸳鸳戏水 图。这片垫在薄薄床单下的白色喜带,将要出示一个新娘的贞节!红烛爆了一下喜花,至刚 伸手,去轻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这轻触而震动了,她很快的扫了至刚一眼。这张天真而又稚气未除的脸孔下,一 定有颗热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对 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这是做什么?”至刚大惊。 “对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颤着。“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什么?什么?”至刚 实在太吃惊了。母亲根本没教过,新娘怎会下跪呢? 雪珂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她取出一个绿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 小,像个小鼻烟壶一般。“这瓶子只要轻轻一按,盖子就开了……” 至刚糊糊涂涂的听着,完全大惑不解。 “这瓶子里装着的东西……”雪珂低档的,羞惭的,碍口的,却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 “和落红的颜色一模一样,可以证明我的贞操……”至刚大大一震。落红!这回事他知道, 罗府的少爷,这种教育和知识,早就有了。他紧盯着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适当的时机,打开瓶盖,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雪珂 正视着至刚,缓慢的,清楚的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欺骗你,更不能对另一个 人不忠……”至刚太惊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声的问: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不能骗你!我是成过亲的!只是我爹娘把我们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经有 了一个丈夫……” 罗至刚目瞪口呆,就是有个雷劈在他面前,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这完全出乎他能 够处理的范围,他呆呆站着,雪珂还在诉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已变得飘忽,他不能听,他 不想听……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会这样呢?蓦然间,他对室外冲去,直奔父母的卧房, 他那凄厉的喊声,震荡在整个回廊上:“爹!娘!这个婚礼不算数!我不要……我不要…… 爹,娘,你们害惨了我……害惨了我呀……” 王爷和福晋,是连夜被罗大人夫妇请进罗府来的。 罗府的大厅中,依然红烛高烧。在正墙前面,有个小几,几上一块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 面的东西。雪珂就跪在这小几的前方。王爷瞪视着雪珂气得浑身发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对 着她,就一脚踹过去,痛骂着说: “早知道,不如让你抹了脖子跳了楼,死了干净!你就这样子辜负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爷!”罗大人面罩寒霜,冷哼着说:“都是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这 样的女儿,你嫁入我家大门,要我们这做父母的,对至刚如何交代?” 王爷一震,羞惭得无地自容。 至刚急急走上前去,对父母说: “爹,娘!这种媳妇我不要了,你们快让王爷把她带回家去吧!我们把她休了吧!” 雪珂神色惨然,对罗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头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听凭你们发落!” “发落!言重了!”罗夫人冷冷的说,怒瞪着雪珂,这个让他们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 恨不能剥她的皮,吃她的肉!这一生,她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这个媳妇儿,还是她亲自去 鉴定过的呢!“你巴不得我们休了你,对不对?”她怒声问:“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烛夜,说 出真相,想必,你已经豁出去了,如果我们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从此,你就可以为你 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罗夫人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无比锐利又无比森冷的眼光,她 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她已经洞悉了她的居心! “亲家母,”福晋心慌意乱的开了口:“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两家,都无比的尴尬。 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才让雪珂犯下大错!但如今事过境迁,那周嬷母 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于不存在的人了。那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宽大为怀,原谅我们做 父母的,出于善意的欺瞒……” “福晋!”罗大人打断了福晋的话:“对你们而言,雪珂的不守妇道,早已‘事过境 迁’,对我们而言,却是‘事到临头’,你们的欺骗,不论是什么出发点,我们都没有义务 来承担!”“好了!我知道了!”王爷怫然的回过身子来。“雪珂,我们带回家去就是 了!”“慢着!”罗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们罗家,也无法再让你们带 走!” “那你要怎的?”王爷问。 “王爷!”罗夫人正色说:“你不想想,今日这场婚礼,是怎么样的排场!整个北京 城,都知道罗家和颐亲王府结了亲家,从皇室到百官,贺客盈门……这样的婚礼之后,我们 罗家,再说媳妇犯了七出之条,对我们也是颜面尽失!王爷!这种丢脸的事,我们罗家丢不 起!” “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雪珂留下!”罗夫人阴沉沉的说:“既然已行婚礼,就算我们家的媳妇!从今以后, 你们王府,别说我们待媳妇儿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至于雪珂,”罗夫人走到雪珂面前,双目 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给我听着,今儿个罗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咽下 你所带来的耻辱,更是情迫无奈!过去,你有父母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后,我可不容许你 再有丝毫差错!”“不!娘!”至刚激动的往前一冲。“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她是个不 贞不洁不干不净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种侮辱!这对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惨白,眼神惨 淡,默然不语。 “至刚!”罗大人声色俱厉:“你娘说得对!我们罗家丢不起这种脸!这媳妇儿你不 要,我们也得留着!至于你的委屈,我们自会为你补偿!以后,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爷 和福晋也不会有意见的!”王爷深抽了口气,瞪视着雪珂。骤然间,他觉得有股寒意,直袭 心头,他几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须面对的未来。他还来不至再说什么,罗夫人已把雪珂的胳臂 一把拉住: “过来,”她厉声说。雪珂膝行着,被拖到小几前面。罗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 里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现在,你必须当着你的父母,和咱们一家人面前,自断小指,立下血誓,从此对过去 之事,三缄其口,对未来的日子,恪守妇道!”福晋吓坏了,一个箭步扑到桌边。 “什么?自断小指?那又何必?雪珂发誓就是了,何至于一定要她自残身体……”“这 是我们罗家的规矩!”罗大人冷峻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罗家父母的每一句话, 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样锋利。“坦白”带来的屈辱,原来是这般强大!雪珂睁大了眼睛,死 吧!她想着,只要把这匕首当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亚蒙低沉 而有力的声音: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会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 首,不能死!她抬头挺胸,毅然说: “雪珂立下血誓,从今以后,将对自身耻辱三缄其口!并恪遵妇道,若违此誓,便如此 指!” 雪珂说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彻骨的痛,使雪珂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这自断小指的一幕,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都困扰着至刚,而且,在他眼前不断的重 演。雪珂那苍白的脸,那黑不见底的眼睛,那惨淡的神情,那几乎称得上是“壮烈”的举 动……一个弱女子,竟能将左手小指从第一个关节,硬生生砍了下来……是什么力量,让她 做到的?是什么力量,让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认自己的不贞? 为什么要承认呢?至刚想不明白。却越想越感到挫败,越想就越对雪珂生出一种近乎痛 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诚实,恨她有断指的勇气,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而保 护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愿对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为什么要承认呢?就为了躲避他吗?为什么要躲避他呢?因为要对另一个男人守身吗?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使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妒火狂炽。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后三个月,一天夜里,至刚喝得醉醺醺的,撞进了雪珂的卧房。“少爷!”翡翠惊 喊,像守护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么?”“滚出去!”至刚狂暴的把翡翠推出了 房门。 雪珂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惊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这个举动,使至刚更加 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连声的 嚷着。“你为什么不用你娘的法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那个人,他究竟有多么好?值得你 这样为他豁出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疯狂的抓住她的肩,疯狂的摇撼着她。 “对不起……”雪珂颤抖的说,试着想摆脱他。“真对不起你!请你放开我,我愿意当 你的丫头……” “你不是我的丫头,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乱的说:“不是的……” “啪”的一声,他给了她一耳光。 “你宁愿不是的!对不对?你宁愿做丫头也不做我的妻子,对不对?我偏不让你称心如 意,我偏不让你达到目的!你已经扰乱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快乐,你使我这么痛苦,这 么恨!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叫着嚷 着,一面占有了她。 雪珂咬着牙,承受了一切。泪,迷离了她所有的视线。内心深处,有无穷无尽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卧佛寺。 跪在菩萨面前,她沉痛的说: “菩萨,你是我的见证。我没能为亚蒙守身如玉!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的日子,必 须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萨,请把我的思念转达给亚蒙,请他给我力量。告诉他,告诉他…… 忍辱偷生只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告诉他,告诉他,不管怎样,我没有 一天一刻,忘记过他……” 雪珂说着,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边,泪,也爬了满脸,跟着匍匐下去。   雪珂 3 枫叶红了一度又一度,梅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时光如流,八年,就这样过去 了。 八年,足以改变很多的东西。满清改成了民国,一会儿袁世凯,一会儿张勋,一会儿段 祺瑞,政局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民国初年,政治是一片动荡。不管怎样,对颐亲王爷来 说,权势都已消失,唯一没失去的,是王府那栋老房子,关起了王府大门,摘下了颐亲王府 的招牌……王爷只在围墙内当王爷,虽然丫环仆佣,仍然环侍,过去的叱吒风云,前呼后 拥……都已成为了过去。 对雪珂来说,这八年的日子,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煎熬。罗大人在满清改为民国的第二 年,抑郁成疾,一病不起。罗家的政治势力全然瓦解,罗夫人当机立断,放弃了北京,全家 迁回老家承德,鼓励至刚弃政从商。幸好家里的经济基础雄厚,田地又多,至刚长袖善舞, 居然给他闯出另一番天下,他从茶叶到南北货,药材到皮毛,什么都做,竟然成为承德殷实 的巨商。不管至刚的事业有多成功,雪珂永远是罗夫人眼中之钉,也永远是至刚内心深处的 刺痛。到承德之后,至刚又大张旗鼓的迎娶了另一位夫人——沈嘉珊。嘉珊出自书香世家, 温柔敦厚,一进门,就被罗夫人视为真正的儿媳,进门第二年,又很争气的给至刚生了个儿 子——玉麟,从此身价不同凡响,把雪珂的地位,更给挤到一边去。雪珂对自己的地位,倒 没什么介意,主也好,仆也好,活着的目的,只为了等待。但是,年复一年,希望越来越渺 茫,日子越来越暗淡。从满清到民国,政府都改朝换代了,当初发配边疆的人犯,到底是存 是亡,流落何方?已完全无法追寻了。雪珂每月初一和十五,仍然去庙里,为亚蒙祈福, 但,经过这么些年,亚蒙活着,大概也使君有妇了。当初那段轰轰烈烈的爱,逐渐尘封于心 底。常让她深深痛楚的,除了至刚永不停止的折磨以外,就是玉麟那天真动人的笑语呢喃 了。她那一落地,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应该有八岁了,是男孩?是女孩?在什么人家里生活 呢?各种幻想缠绕着她。她深信,福晋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八年来,母女见面机会不多, 搬到承德后,更没有归宁的日子,福晋始终死守着她的秘密,雪珂也始终悲咽着她的思念。 就这样,八年过去,雪珂已经从当日的少女,变成一个典型的“闺中怨妇”了。 枫叶又红了,秋天再度来临。 这天黄昏,有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慢吞吞的走进了承德城。承德这城市没有城门,只 在主要的大街上,高高竖着三道牌楼,是当初皇室的标志。远远的,只要看到这牌楼,就知 道承德市到了。马车停在第一道牌楼下,车夫对车内嚷着:“已经到了承德市了!姥姥!小 姑娘!可以下车了!” 车内跳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个儿太小,车子太高,女孩儿这一跳就摔了一跤。 “哎哎!小姑娘,摔着没有?”车夫关心的问。 “嘘!”小女孩把手指放在唇上,指指车内,显然不想让车里的人知道她摔了跤。虽是 这样,车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已急忙伸头嚷着:“小雨点儿,你摔了?摔着哪儿了?” “没有!没有!”那名叫小雨点的孩子,十分机灵的接了口。“只是没站好而已!”她 伸手给老妇人。“奶奶,这车好高,我来扶你,你小心点儿下来,别闪了腰… ” 老妇人抓着小雨点的手,伛偻着背脊,下了车。迎面一股瑟瑟秋风,老妇人不禁爆发了 一阵大咳,小雨点忙着给老妇拍着背,老妇四面张望着,神情激动的说了一句: “承德!总算给咱们熬到了!” “姥姥!”车夫嚷着:“天快黑了!你们趁早寻家客栈落脚吧!这儿我熟的,沿着大街 直走,到了路口右边儿一拐,有一间长升客栈,价钱挺公道的!” “谢谢啊!”老妇牵起小雨点的手,一步步往前慢慢走去。眼光向四周眺望着,承德, 一座座巍峨的老建筑,已刻着年代的沧桑。但,那些高高的围墙,巨扇的大门… 仍然有 “侯门似海”的感觉。老妇深吸了口气,嘴中低低喃喃,模模糊糊的说了句:“雪珂,我周 嬷违背了当初对福晋立下的重誓,依然带着你的女儿,远迢迢来找你了!只是,你在哪一扇 大门里面呢?我要怎样,才能把小雨点送到你手里呢?” 风卷着落叶,对周嬷扑面扫来。周嬷弯下身子,又是一阵大咳。小雨点焦灼的对周嬷又 拍又打,急急的说: “奶奶,咱们赶快去客栈里吧!去了客栈,就赶快给奶奶请大夫吧… ”“没事没 事!”周嬷直起身子,强颜欢笑着,望着远处天边,最后的一抹彩霞。“雪珂!”她心中低 唤着:“再不把孩子交给你,只怕我撑不住了。” 周嬷费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打听出雪珂的下落。承德罗府,原来赫赫有名啊!周嬷又 费了好几天时间,终于结织了罗府的一位管家冯妈,和冯妈一谈,周嬷就楞住了。原来,罗 至刚已有第二位夫人!原来雪珂在罗家并无地位,如果下人眼中,已经如此,实际情况,一 定更糟。 怎样把小雨点送进罗家去呢?怎样让雪珂知道小雨点就是她亲生的女儿呢?总不能敲了 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把雪珂婚前生的孩子,交到雪珂面前呀!周嬷始终记得,福晋亲自 把小雨点抱来,递到她怀里时,说的一番话: “这个孩子活着,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必须立下重誓,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永远 不回北京城,永远不再见雪珂的面!如果你违背了誓言,会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她发了誓,很郑重很虔诚很严肃的发了誓。福晋眼里闪着泪光,又交给她一笔钱,恳切 的说: “拿了这些盘缠,带着孩子,去找亚蒙吧!亚蒙被充军到新疆的喀拉村,在那儿开采煤 矿,去吧!找着了亚蒙,一家三口,就在新疆落户,另娶媳妇,另过日子吧!” 周嬷多感激呀!有了孙女儿,有了盘缠,又有了亚蒙的下落!她连夜带着孩子,离开北 京,直奔新疆而去。 福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周嬷这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新 疆,找到喀拉村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朝代改了,喀拉村的人犯全跑光了,没有任何人知 道顾亚蒙在何方,连那个煤矿,都已经是个废矿,没人开采了!盘缠已经用完,小雨点又体 弱多病,周嬷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又举目无亲。从此,是漫长、飘泊的日子,一个村镇又 一个村镇,周嬷打着零工,做各种活儿,养活小雨点,寻访亚蒙的下落。祖孙二人,挨过许 许多多不为人知的苦楚,有时,周嬷看着小雨点那酷似雪珂的神韵,和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 气质,会楞楞的发起呆来。 “是个小格格呢!怎么命会这么苦呢!” 是的,小雨点从小餐风饮露,说有多苦就有多苦。祖孙两个从新疆往回走,一走就走了 好多年,走得周嬷日形衰弱,百病丛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才知道罗府已经搬回承德了。 怎样也没胆子把小雨点送到王爷府去。周嬷自知来日无多,越来越恐惧,渴望见到雪珂 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终于,她勉强撑持着,带着小雨点来到承德。 已经到了承德,也知道罗家的地址,在罗宅大门前,徘徊了好几天的周嬷,这才了解到 “一面难求”的意义。 身上最后的几个钱也快用完了,长升客栈里,已欠下好多天的房钱,周嬷的身子,越来 越差,常整夜咳得不能睡觉。这天,周嬷得到了一个消息,像是在黑夜中看见了一线曙光, 来不及细思,也来不及计划清楚,她做了一个最冒险的决定。 这晚,周嬷拉着小雨点,强抑悲痛的说: “小雨点,奶奶要跟你分开一段日子了!” “为什么?”小雨点脸色苍白。 “你听着,奶奶带着你,巴巴的来到承德,是因为奶奶打听到,这儿有户姓罗的大户人 家,心肠好,又待人宽厚,他们家,正巧需要……需要一个小丫头!” 小雨点睁大眼睛,看着周嬷点点头。 “你要把我卖给罗家,当小丫头?”小雨点喉咙中哽哽的,眼眶里湿漉漉的。“可以卖 很多钱吗?”她问。 “不是!”周嬷为难极了,能告诉小雨点一切吗?不行呀!她才八岁,她不会守秘,也 全然没有心机。“不是为了钱……”“我知道,”小雨点又点头。“你怕我跟你过苦日子, 你才这样安排的!我不去!你病着,我如果去做丫头,谁来照顾你呀?”“小雨点!”周嬷 急了。“如果我告诉你,是为了钱呢?你瞧,咱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奶奶身子又不好……” “卖了我,你就有钱治病了?是不是?”小雨点眼睛一亮:“那么,就卖了我吧!”周 嬷抱着小雨点,泪如雨下。 “小雨点,听我说,进了罗家,别说你姓顾,只说你姓周!罗家有个少奶奶,是个格 格,记住,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你见着了她,要特别对她好……告诉她,告诉她……”周 嬷一个激动,开始大咳特咳,咳得说不下去了。 “奶奶!奶奶”小雨点吓得魄飞魂散,拚命帮周嬷捶背揉胸口,一迭连声的说:“你快 把我卖了吧!卖了钱快治病吧!” 周嬷死命攥住小雨点的衣袖,颤抖着,咳着,瞪大眼睛叮咛着:“告诉她,你有一个奶 奶,只有一个奶奶,你跟着奶奶去新疆找你爹,找了好多年都没找着……告诉她……你 娘……你娘……”周嬷咳得说不下去,小雨点急得泪水奔流。 “别说了,奶奶,我都知道了,我娘,她早就死了!” “小雨点,”周嬷更急切了。“你娘,她没……没……唉!”周嬷叹口气,又咳又喘又 着急。“这些话,你只能对那个少奶奶说,不能对罗家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小雨点拚命点头,拚命拍着周嬷的背,泪水不停的掉,声音哽咽着:“我都知道,我听 你话,你赶快卖了我治病!” “唉!”周嬷再叹了口气,仰头看窗外天空:“老天爷!”她心中默祷着:“让我见雪 珂一面吧!” 第二天,小雨点在冯妈的穿针引线下,卖进了罗家。周嬷没走进罗家大院,只在厨房边 的小厅结束了这场买卖,出来拿卖身契和付钱的是罗老太,也就是当年的罗夫人。在罗老太 那么锐利,那么威严的注视之下,周嬷什么话都不敢说,眼睁睁看着小雨点被冯妈带走了。 “明天,”周嬷心想:“明天起,我将去罗家大门前等着,早也等,晚也等,总会等到 雪珂出门吧!” 周嬷并没想到,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明天”。就在小雨点进罗府的那个晚上,周嬷走 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路。带着她那天大的秘密,她来不及对小雨点有更进一步的安排,就 这么饮恨而去了。周嬷的后事,是长升客栈的掌柜,为周嬷料理了的。 没想到卖小雨点的钱,做了周嬷的丧葬费。一口薄棺,在城西的乱葬岗,就这么入了 土。入土那天,掌柜的想到已卖进罗家的小雨点,心存悲悯,因而,亲自去了一趟罗家,见 到了罗家的老家人老闵,报了噩耗。老闵是个憨厚忠诚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立刻报告 罗老太,罗老太呆住了,没料到世间有这等苦命之人,卖了孙女儿治病,居然连一天都没挨 过去。“让小雨点,去坟上给她奶奶磕个头吧!”罗老太对老闵说:“怪可怜的!”因而, 小雨点上了奶奶的坟。 秋日的乱葬岗,朔野风寒,落叶飘零。 小雨点不信任的看着那座新坟,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死了?她从小相依为命,在这 世上仅有的一个亲人,居然死了?那日进罗家,竟成为她和奶奶的永诀!八岁的小雨点无法 承受这个,她看着奶奶的坟,看着那片木头的墓碑,上面只有四个字:“周氏之墓”,她顿 时痛从中来,抱着那木头牌子,她号啕大哭:“不不!奶奶!你最爱小雨点,你最疼小雨 点,你说过,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下……奶奶,你骗了我!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丢下 我?不管我了?奶奶!奶奶!你教我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奶奶……奶奶     …” 小雨点凄厉无助的喊声,震动了荒野,天地为之含悲。连见过不少大场面的老闵,都泪 盈于眶。 但是,小雨点却唤不回她的奶奶了。 雪珂和小雨点第一次见到面,是周嬷去世三天以后的事了。那天,雪珂要到嘉珊房里 去,拿一批绣花的图样。穿过水榭,走入回廊,她就看到远远的,冯妈正带着个小丫头走过 来。府里新买了个小丫头,她已经听翡翠说了,却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小丫头个子 好小,穿着一身不知是那个大丫头的旧衣服,袖管和裤管都长了一大截,走起路来甩呀甩 的,好不辛苦。正走着,斜刺里,玉麟横冲直撞而来,这孩子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一面 冲,一面嘴里还吆喝着: “我是老虎,我是豹子,我是千里马……巴达,鞍鞍鞍鞍鞍……我来啦 …”这只千里 马一冲之下,竟和小雨点撞了个满怀。 “哎哟!”一声,两个孩子双怂摔倒在地。冯妈定睛一看,撞倒了家里的小祖宗,这还 得了!她一面慌忙扶起玉麟,一面猛的回手,就给了小雨点一耳光。 “你这个笨丫头,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还是怎的?看到小少爷来,你好歹躲一躲开呀!” 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小雨点儿,正踩着过长的裤管想爬起来,被冯妈这一耳光,又打得 跌落于地。“哎哎,别打她!别打!”雪珂急步走来,本能的就伸手把小雨点的手握住,用 力一拉。这一拉,雪珂就呆住了,心头竟无缘无故的猛跳了跳,像被什么看不到的大力量撞 击了一下。她定定神,看着小雨点,好清秀的一个小女孩儿!双眉如画,双目如星,挺直的 鼻梁,小小的嘴……这样可爱的孩子,简直是“我见犹怜”呢!雪珂深吸了口气,眼光竟锁 在这孩子的面庞上了。“小雨点!还不赶快磕头叫少奶奶!”冯妈很权威的怒喝着:“说你 笨,还真笨!教了几天了,见了人要磕头呀!你看着,”她一把拖过小雨点来:“这是少奶 奶!” 小雨点仰着头,呆呆的看着雪珂。和雪珂的反应一样,小雨点怔住了。她觉得好奇怪, 这位少奶奶眼中,流露着如此柔和的光芒,温柔得像冬天的阳光。她这一生,只有在奶奶眼 中,见到过这种温柔。“叫人哪!”冯妈伸手,拧了一下小雨点的耳朵。 “哎哟!”小雨点叫了一声,慌忙低头,跪下去,忙不迭的磕起头来。“少……少…… 少奶奶,万……屯屯屯屯福!”她结结巴巴的说着冯妈教过的一套。“小雨点儿给…… 给……少奶奶……磕头请安……”雪珂伸出双手,扶住了小雨点的双肩。 “别磕了,站起来!”她轻声说。 小雨点跌跌冲冲的想站起来,心慌慌的,一脚踩住长裤管,又差点摔倒,雪珂及时扶住 了她。 “你的名字叫小雨点?”雪珂问,干脆蹲下来,细细审视着这张娟秀的脸。“是啊,奶 奶都喊我小雨点!” “奶奶?”雪珂凝视她。“在哪儿呢?” 小雨点眼眶立刻红了,泪珠涌上来,充斥在眼眶里,她竭力忍着,不可以哭奶奶,冯妈 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但是,要不哭,好难呀!“奶奶……”她哽咽着:“死了!” “哦!”雪珂似乎被这孩子的泪,烫了一下,心中猛的掠过一阵抽痛和怜惜。“那么, 你爹呢?你娘呢?怎么把你这么小的孩子,卖来当丫头?” “我没爹,我也没娘,”小雨点咽着泪水,鼻子里唏哩呼噜。“我奶奶卖了我,才有钱 治病,她没有法子,我们好穷……可是,她没治好病,就死了……”小雨点再也熬不住,泪 珠沿着面颊,滴滴滚落。“这个教不好的笨丫头!”冯妈气极了,又想去拧小雨点的耳朵。 “算了,冯妈!”雪珂站起身来,拦住了冯妈。“她这么小,怪可怜的!没爹没娘,又失去 了奶奶……”雪珂深深看小雨点。“别哭了!孩子!”小雨点心中热热的,多么,多么温柔 的声音呀!多么,多么温柔的眼神呀!又多么,多么慈爱与美丽的脸孔呀……她慌慌忙忙的 用衣袖擦眼睛:不许哭的!不能哭的!当丫头没有资格哭的,冯妈说的。怎么眼泪水就一直 要冒出来呢?真是的!“来,别用袖子擦眼睛!”雪珂说,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纱小手帕,塞 在小雨点手中。“拿去!” 小雨点呆呆的接过手帕,好温暖好香的小手帕呀! “好了!”冯妈一扯小雨点,对雪珂福了一福。“少奶奶,我带她去厨房,老太太交 代,要从最根本的工作训练起来,我想,先叫她去灶里烧火吧!” “烧火?”雪珂一怔:“这么小,不会烫着吗?” “少奶奶!”冯妈嘴角牵了牵,掠过一丝嘲弄的笑。“丫头就是丫头命哪!又怕烫又怕 摔,那还能做活吗?” 冯妈拉着小雨点,不由分说的就向厨房走。玉麟又开始在回廊里横冲直撞:“我是老 虎!我是大熊!我是千里马……巴达,鞍鞍鞍鞍鞍……”雪珂怔怔的站着,怔怔的望着小雨 点的背影,兀自出着神。翡翠忍不住拉拉雪珂的袖子,喊了一声: “格格!咱们走吧!”格格!小雨点触电似的回过头来。奶奶说过一句话,见着了是格 格的那位少奶奶,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小雨点心慌慌,完全想不出来。正 在怔忡之中,冯妈已拎着她的耳朵,一路拉扯了过去: “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走一步,停一步!你当你是千金小姐吗?还不给我快一点干活 去!” 小雨点被一路拖走了。 雪珂莫名其妙的,叹了长长一口气。 “格格,”翡翠轻言细语的。“别叹气了,给老太太或是少爷听到,又有一顿气要 受……” 唉。雪珂心中叹了更大的一口气:在罗家,当小丫头不能掉泪,当少奶奶不能叹气。可 是,人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啊!   雪珂 4 就在小雨点和雪珂相对不相识的时候,北京的颐亲王府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天一 大早,天爷的亲信李标就直奔进来,手持一张名帖,慌慌张排的说:“王爷,外面有客人求 见!” “怎么?”王爷瞪了李标一眼。“你慌什么?难道来客不善?”王爷拿过名帖来看了 看:“高寒,这名字没听说过啊!这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急事要见我?” “王爷!”李标面露不安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看走了眼,这位高先生实在眼熟得 很,好像是当年那个……那个充军的顾亚蒙呀!”王爷大吃一惊,坐在旁边的福晋已霍然而 起,比王爷更加吃惊,她急步上前追问: “你没看错吗?真是他吗?为什么换了名字?他的衣着打扮怎样?很潦倒吗?身边有别 的人吗……” “他看来并不潦倒,身边也跟着一个人!” “哦哦?”福晋更惊。“是周嬷吗?” “不是的,是个少年小厮,一身短打装扮,非常英俊,看来颇有几下功夫。”“哦!” 王爷太惊愕了。“你说那顾亚蒙摇身一变,变成高寒,带了打手上门来兴师问罪吗?”他咽 口气,咬咬牙说:“好!咱们就见见这位高寒,他是不是顾亚蒙,见了就知道!” 王爷大踏步走进大厅的时候,那位高寒先生正背手立在窗边,一件蓝灰色的长衫,显得 那背影更是颀长。在他身边,有个剑眉朗目的少年垂手而立,十分恭谨的样子。 “阿德,”那高寒正对少年说:“这颐亲王府里的画栋雕梁,已经褪色不少,门口那两 座石狮子,倒依然如旧!” 王爷心中猛的一跳,跟着进门的福晋已脱口惊呼: “亚蒙!”高寒蓦的回过头来,身长玉立,气势不凡,当日稚气未除的脸庞,如今已相 貌堂堂,仪表出众,只是,眉间眼底却深刻着某种无形的伤痛,使那温文儒雅的眸子,透出 两道不和谐的寒光,显得冰冷,锐利,而冷漠。 “亚蒙?”高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高了声音问:“有人在喊亚蒙吗?九年以前,我 认识一位顾亚蒙,他被充军到遥远的天边,路上遇到饥荒又遇到瘟疫,他死了!顾亚蒙这个 人死过很多次,路上死了一次,到矿里,深入地层下工作,又被倒塌的矿壁压死了一次。和 看守军发生冲突,再被打死了一次,当清军失势,矿工解散,那顾亚蒙早已百病缠身,衣不 蔽体,流浪到西北,又被当地的流氓围攻,再打死一次!于是,顾亚蒙就彻底的死了,消失 了!”他抬头挺胸,深吸了口气:“对不起,王爷,福晋,你们所认识的亚蒙,早就托你们 的福,死了千次万次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名叫高寒!”高寒冷峻的说着,是的, 那在陕西被流氓追逐殴打的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如果没有高老爷和阿德主仆二人,伸援手 救下他来,他今天也不会站在王府里了。人生自有一些不可解的际遇,那高振原老爷子,六 十岁无子,一见亚蒙,谈吐不俗,竟动了心。把亚蒙一路带回家乡,两人无所不谈,到了福 建,老人对亚蒙说:“你无家,我无子,你的名字,已让满人加上各种罪名给玷污了。现 在,你我既然有缘,你何不随了我的姓,换一个名字,开始你新的人生?” 于是,他拜老人为义父,改姓高,取名“寒”。雪中之玉,必然耐寒!他已经耐过九年 之寒了!今天,他终于又站在王爷面前了。他终于能够抬头挺胸,侃侃而谈了。 “亚蒙虽死,阴魂未散,王爷有任何吩咐,不妨让我高寒来转达!”王爷怔了片刻,脸 色忽青忽白,骤然间,他大吼出来: “你居然还敢回来!九年前你造的孽,到今天都无法消除,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的跑进 王府来,对我这样明讽暗刺… ”高寒的声音,冷峻而有力: “王爷!让我提醒你,现在是民国八年了!‘王爷’这两个字,已经变成一个历史名词 了!你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而我,也不再是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的那 个人!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拿我,已经无可奈何了!” “你混帐!”王爷大怒,一冲上前,就攥住高寒胸前的衣服。“不错,是改朝换代了! 你连姓名,都已经改了!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翻不了身,我也永远痛恨你,你带给这个家 无法洗刷的耻辱…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你… ” “王爷!”那名叫阿德的少年走过来,轻描淡写的把王爷和高寒从中间一分,王爷感到 一股大力量,直逼自己,竟不由自主的松了手。他愕然的瞪着那少年,是,高寒绝不是顾亚 蒙,他身边居然有这样的好手,怪不得他有恃而无恐了。“大家有话好说好说,”阿德笑嘻 嘻的,看王爷一眼;“我家少爷,好意前来拜访,请不要随便动手,以免伤筋动骨… ” 什么话!王爷气得脸都绿了,正待发作,福晋已急急忙忙的往两人中间一拦,眼光直直 的看着高寒,迫切的,困惑的开了口:“你们母子见到面了没有?那周嬷,她找到了你没 有?难道… 你们母子竟没有再相逢?” “什么?”高寒一震,瞪视着福晋。“为什么我们母子会相逢?我在远远的新疆,民国 以后,我就东南西北流浪,然后又去了福建,我娘怎可能和我相遇?到北京后,我也寻访过 我娘,但是,我家的破房子早就几易其主,我娘的旧街坊说,八年前,我娘就不见了!你 们!”他往前一跨,猛的提高了声音:“你们把我娘怎样了?” “天地良心!”福晋脱口喊出:“那周嬷… 她不是去找你了吗?是我告诉她的地址, 新疆喀拉村,是我给了她盘缠… 她应该早就到新疆去了呀!” 高寒一呆,王爷也一呆。 “你这话当真?”高寒问福晋。“这种事,我也能撒谎吗… ” 福晋话没说完,王爷已怒瞪着福晋吼: “你瞒著我做的好事!你居然周济周嬷,又私传消息,你好大的胆子!”“王爷!”福 晋眼中充泪了。“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们就不要再重翻旧帐了吧!” 高寒踉跄着退后了一步。 真的吗?周嬷去了新疆,可能吗?那样天寒地冻,路远迢迢!如果她真的去了,却和他 失之交臂,那么,她会怎样?回到北京来?再向福晋求救?他抬起头来,紧盯着福晋: “后来呢?以后呢?”“以后,”福晋楞了楞。“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么,”高寒抽了口气。“雪珂呢?” 王爷忍无可忍的又扑上前来。 “你这个混帐!你还敢提雪珂的名字!她嫁了!她八年前就嫁给罗至刚了!现在幸福美 满得不得了,如果你敢再去招惹她,我决不饶你!我会用这条老命,跟你拚到最后一口气!” “王爷王爷!”福晋着急的拉住他。“别生气呀!”她哀求似的看向高寒:“王爷这两 年,身子已大不如前,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追究了吧!” “过去的事还没过去!”高寒大声说:“我那孩子呢?告诉我,我那孩子呢?”王爷喘 着气抬起头来: “那个孽种,一落地就死了!” 高寒脸色大变,这次,是他一伸手,抓住了王爷的衣襟。“你说什么!什么叫一落地就 死了?你胡说!你们把他怎样了?怎样了… ”“埋了!”王爷也大叫:“你要怎样?我们 把他埋了!这种耻辱,必须淹灭… ”“天哪!”高寒痛喊,疯狂般的摇撼着王爷:“你们 怎么下得了手?那个无辜的小生命,难道不是你们的骨肉!你们怎能残害自己的骨肉啊?” “住手!住手!”福晋喊着,没命的去拉高寒:“听我说,那孩子没死!是个好漂亮的女孩 儿,我连夜抱去交给你娘,你娘,她不敢留在北京,就连夜抱着去新疆找你了!” 福晋此语一出,高寒呆住了,王爷也呆住了,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福晋。福晋凄然 的瞅着王爷半晌,才哽咽着,喑哑的说:“请原谅我!那孩子粉妆玉琢,才出生,就会冲着 我笑,我下不了手。周嬷,她失去儿子,已经痛不欲生,让她带着孩子,去和亚蒙团聚,也 算… 我们积下一点阴德,我怎么想得到,她居然没有找到亚蒙?”福晋边说,泪水已夺眶 而出,一转身,她激动的握住了高寒的手臂,热切的抬起头来,含泪盯着高寒,真挚的说: “不要再来找我们了,我们是两个无用的老人了!不要再去找雪珂了,她已经罗敷有夫,另 有她的世界和生活了!去… 去找你的娘和你的女儿吧!她们现在正不知流落何方,等着你 的援手呢!”福晋顿了顿,眼光更热切了:“亚蒙,对过去的事,我们也有怨有悔,请你, 为了我和王爷,为了雪珂,立刻去寻访她们两个吧!” 高寒凝视着福晋,眼底的绝望,逐渐被希望的光芒给燃亮了。晚上,高寒和阿德坐在客 栈房间里,就着一盏桐油灯,研究着手里的地图。“从北京到喀拉村,这条路实在不短,前 前后后,又要翻山越岭,又要涉过荒无人烟的沙漠… 我娘,带着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怎么 可能凭两条腿走了去?再加上,这条路又不平静,有强盗有土匪,有流窜的清军,有逃亡的 人犯… 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担心,我娘和那孩子… 会有怎样的遭遇!”“少爷!”阿 德背脊一挺,诚挚的说:“我们可以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的找过去,一个人家接一个人家的 问过去!总有几个人,会记住她们吧!” “八年了!阿德!”高寒痛楚的说着:“八年可以改变多少事情!”他背着手,开始在 室内走来走去。“我简直不知道要从那一条路,那一个地方开始找!”他忽然站住,眼里幽 幽的闪着光。“或者,我们应该去一趟承德!” “承德?”“是的,承德。”高寒望了望窗外黑暗的苍穹,再收回眼光来,凝视阿德。 “我们应该去一趟承德!”他的语气中带着渴盼与期望。“雪珂在承德,不知道过得好不 好?对于我娘和孩子,不知道她那儿有消息没有!我娘,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又是个实心眼 儿的妇人,她在动身以前,应该想法子和雪珂通上消息… 对!”他一击掌:“我们立刻动 身去承德!” “好!”阿德二话不说,站起来就整理行装:“我这就去雇一辆马车来,少爷,你等 着,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动身了!” 高寒一怔。“阿德!”“是!”“你不阻止我吗?我记得,在我们动身来北京之前,我 那义父是这样对你说的,‘阿德,你好好给我护送他到北京,如果是寻亲呢,就帮他去寻, 如果是去找雪珂呢… 就把他给我押回到福建来!’”阿德抬头,对高寒微微一笑。 “是的,我家老爷是这样命令我的!” “那么,你不预备阻止我?” “少爷,”阿德对高寒更深的一笑。“从我们在大西北相遇,我们在一起也有七个年头 了,七年里,你的心事,瞒不过老爷,也瞒不过我阿德!你现在已经下了决心要去承德了, 你是寻亲也好,你是寻妻也好,我有什么‘力量’,来阻止你九年来的‘等待’呢?既然没 有力量来阻止,我就只好豁出去,帮你帮到底!反正老爷远在福建,鞭长莫及!何况,这寻 亲与寻妻,一字之差,又是很相近的样子,我阿德念书不多,弄不清楚!”高寒激赏的看着 阿德,虽然心中堆积着无数的问题,却被阿德引出了笑容。重重的拍了阿德的肩膀一下,他 心存感恩的,真挚的说:“阿德,你和我名为主仆,实则兄弟,更是知己。”他突然出起神 来:“你知道吗?当年雪珂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名字叫做翡翠…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雪 珂身边。唉!”他叹了口长气。“原来雪珂生了个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八岁整了,不知 道现在这一刻,她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快不快乐?好不好… ”小雨点绝对不知道,她 的爹和娘,都距她只有咫尺之遥。她在罗家当着小丫头,努力烧火,努力擦桌子,努力扫 地,努力洗衣服,努力做一切一切的杂务… 当然,还要帮罗老太太捶背捏肩膀,帮冯妈扇 扇子,帮玉麟小少爷抓蟋蟀绑风筝… 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忙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朋 友,是和她住一个房间的另一个丫头,比她大四岁的碧萝。当然,她好希望去服侍那位格格 少奶奶,但是,她能和雪珂接近的时间并不多。玉麟只有五岁,天真烂漫。在家中,他是唯 一的独子,是罗老太的心肝宝贝,他得天独厚,养尊处优,要什么有什么,独独缺少儿时玩 伴。自从小雨点进门,玉麟高兴极了,总算找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他对小雨点 是不是丫头这一点,完全置之不理,就一片热情的缠住了小雨点。 小雨点在罗家遭遇的第一场灾难,就是玉麟带来的。 这天,玉麟兴冲冲的冲进厨房,一把抓住小雨点,就往花园里跑。“小雨点儿,你快 来!” “干什么呀?”小雨点不明所以,跟着玉麟,跑得喘吁吁。 玉麟站在一棵大树下,指着高高枝桠。 “瞧!树上有个鸟窝儿,瞧见没?” “瞧见啦!”“我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送给你!”玉麟摩拳擦掌,就要上树。“不 要!不要!”小雨点吓坏了,慌忙去拉玉麟:“这么高,好危险,你不要上去… ” “怕什么?”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推开了小雨点。“爬树我最行了!我把鸟窝摘给 你,你有小鸟儿作伴,就不会天天想你的奶奶了!”玉麟说做就做,立刻手脚并用,十分敏 捷的对树上爬去。小雨点仰着头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着急: “小少爷!不要爬了!我谢谢你就是了!我真的不要鸟窝儿呀!你快下来嘛!”玉麟已 经越爬越高,小雨点急切的嚷嚷声,更激发了他男孩子的优越感。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摘 到鸟窝儿。他伸长手,就是够不着那鸟窝,他移动身子,踩上有鸟窝儿的横枝,伸长手,再 伸长手… 快够到了,就差一点点… 突然间,“咔嚓”一声,树枝断了,玉麟直直的跌落 下来,“咚咚”的摔落在石板铺的地上了。 “小少爷!”小雨点狂叫着,扑过去,看到玉麟头上在流血,吓得快晕过去了。“冯 妈!碧萝,老闵,老萧… ”她把知道的人全喊了出来:“少奶奶,二姨娘,老太太… 快 来呀!小少爷摔伤了呀!”接着,罗府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混乱。大夫来了,罗至刚从铺 子里也赶回来了,嘉珊哭天哭地,只怕摔坏了她这唯一的儿子。老太太更是急得三魂少了两 魂半,全府的丫头仆佣,熬药的熬药,送水的送水,端汤的端汤,打扇的打扇… 连一向不 大出门的雪珂和翡翠,也挤在玉麟房里,帮忙卷绷带包伤口。终于,大夫宣布只是小伤,并 无大碍。玉麟也清醒过来,笑嘻嘻在那儿指天说地,惋惜没摘到鸟窝儿。当大夫送出门去 了,一场虚惊已成过去,罗老太太开始追究起责任来了。 “是谁让他去摘鸟窝的?” 小雨点一直跪在天井里那棵大树下。自从玉麟摔伤后,她就依冯妈的指示:跪在“犯罪 现场”。 “是小雨点儿!还跪在那儿呢!”冯妈说。 “新来的丫头?好大的狗胆!”至刚眉头一拧。“冯妈,去给我把家法拿来!好好惩治 她一顿!” 雪珂心中一慌,本能的就往前一拦。 “算了!至刚,都是小孩子嘛!骂她两句就好了!何必动用家法呢?”“你说什么?” 罗老太太惊愕的看着雪珂。“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你还为她求情,真是不知轻重!冯妈!给 我重打!” 于是,在那棵大树下,冯妈拿着家法,抓起小雨点,重重的打了下去,全家主仆,都站 着围观。 “冯妈,”至刚说:“重打!问她知不知错?” 冯妈的板子越下越重,小雨点开始痛哭。跟着奶奶流浪许多年,风霜雨露都受过,饥寒 冻馁也难免,就是没挨过打。奶奶一路嘘寒问暖,大气儿都没吹过她一下。现在当小丫头, 才当了没多少日子,就挨这么重的板子。她又痛又伤心,竟哭叫起她那离她远去的奶奶来: “奶奶!你在哪里?你怎么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奶奶!我不会当丫头,我一直做错 事… 奶奶呀!奶奶呀… ” “反了!反了!”罗老太太气坏了。“居然在我们罗家哭丧!冯妈,给我再重打!”冯 妈更重的挥着板子,小雨点的棉布裤子已绽开了花。雪珂忍无可忍,往前一冲,急急的喊: “够了!够了!别再打了!娘!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住啊?娘!我们是积善 之家,不是吗?我们不会虐待小丫头的,不是吗… ”“格格!”翡翠惊喊。来不及了,罗 老太太的怒气,已迅速蔓延到雪珂身上。她转过头来,锐利的盯着雪珂。 “你说什么?虐待小丫头?你有没有问题?这样偏袒一个丫头,你是何居心?看来,你 对于‘下人’,已经偏袒成习惯了?”一句话夹枪带棒,打得雪珂心碎神伤。至刚斜眼看了 雪珂一眼,是啊!这个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女人,在罗家待了八年,像一湖止水,就没 看到她对什么人动过“感情”,这种时候,却忽然怜惜起一个小丫环来了? “冯妈,家法给我!”至刚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抢下了家法。 “至刚!”雪珂惊呼。“打小丫头,也劳你亲自动手吗?” “如果她能劳你亲自袒护,就能劳我亲自动手!” 至刚怒吼一声,板子就重重的落下,一下又一下,他打的不是小雨点,是他对雪珂的 怨,对雪珂的恨。小雨点痛得天昏地暗,哭得早已呜咽不能成声。雪珂不敢再说任何话,只 怕多说一句,小雨点会更加受苦。但是,看着那家法一板一板的抽下,她的泪,竟无法控制 的夺眶而出了。 “好了!够了!”终于,老太太说话了。 至刚丢下了板子。一回头,他看到雪珂的泪。 “跟我来!”他扭住雪珂的手臂,直拖到卧房。“你哭什么?”他恶狠狠的问。 “哭… ”雪珂颤栗了一下。“好可怜的小雨点,她莫名其妙,就代我… 代我受罚!” “你知道的!是吗?你就这样看透我!”至刚咬牙切齿,伸手捏住雪珂的下巴,捏紧, 再捏紧,他恨不得捏碎她,把她捏成粉末。“不要考验我,我不是圣人,你让我受的耻辱, 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算总帐的,总有一天!” 雪珂被动的站着,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天晚上,小雨点昏昏沉沉醒来,只见到雪珂正用药膏,为她涂抹伤口,她涂得那么细 心,她的手指,如此温柔而细腻,小雨点觉得,就是有再多的伤口,也没什么大关系了。上 完了药,翡翠已拿来一床全新的被褥,为小雨点轻轻盖上。雪珂拉着被角,细心的塞在小雨 点身子四周,一边塞,一边对碧萝说:“你要帮忙照顾着她,因为小雨点儿伤成这样,一定 要趴着睡或侧着睡,别让她压着伤口,好不好?” “是的,少奶奶,我会的!”碧萝应着。 雪珂凝视着小雨点,不知怎的,泪,又来了。 小雨点用胳膊撑起身子,十分震动的抬起一只手来,为雪珂拭着泪,她痴痴的看着雪 珂,痴痴的说: “少奶奶,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啊?刚才为我求情,现在又亲手为我上药,还给我一床新 被子,还为我掉眼泪,我… 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呀!”雪珂无言以答,只感到心痛无比。那 种心痛难以言喻,像是自己的心脏和神经,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捏得快要碎了。   雪珂 5 这天是阴历十五。每逢初一和十五,雪珂照例要去庙里上香。以前在北京时,她去香 山,去卧佛寺,去碧云寺。现在到了承德,她最常去的是普宁寺。其实,去普宁寺是罗老太 太的习惯,初一、十五也是罗家上香祈福的日子。对雪珂来说,任何庙宇代表的意义都一 样,任何菩萨代表的意义也都一样。站在菩萨面前,她已不再为自己的未来祈祷,只为远在 天边,音讯全无的亚蒙、孩子、周嬷祈祷: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恨绵绵无绝期。但愿人长 久,千里共婵娟! 这天,三辆马车浩浩荡荡而来,罗家全家到了普宁寺。 寺前,有一个大广场,场中,照例有各种小贩在卖东西,有的卖香烛,有的卖捏面人, 有的卖鞋子,有的卖风筝和日用品… 庙前,总是满热闹的。来上香的达官贵人和善男信 女,多半都扶老携幼,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各种人等,都会在庙前来往穿梭。 这天,罗家大小,到了普宁寺,这天,高寒主仆,也到了普宁寺。寺边,有一棵大树, 高寒隐在那棵大树下,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了。阿德骑着一辆脚踏车,在寺前寺后,广 场上,偏殿上,马路上… 各处巡逻。不时骑过来对高寒简报一下:“还没看到他们来,但 是,他们一定会来的!我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不会出错的!” 过了一会儿,阿德又骑过来,再三叮嘱: “少爷,见着了人,你可不能莽撞,先远远的瞧一瞧是怎么个情景再说,她身边一定跟 着许多人,你可别打草惊蛇,弄得不可收拾!”“阿德,”高寒压抑着,叹口气说:“你放 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轻重厉害的!今天,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要先看看,王 爷说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假… ”“嗬嗬,少爷,”阿德瞻着高寒,摇摇 头。“我对你还真有点不放心,你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会 知道的!”高寒深深的呼吸着,眼光落在每一辆新到的车子上,搜寻着记忆中的身影。“我 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断定’她在过怎样的日子… ”他陡的一震:“来了!”他全身的神 经都紧张起来:“来了!这三辆马车,一定就是了!” 第一辆车子停下,冯妈扶出了罗老太。 第二辆跟着停下,翡翠搀出了雪珂。 “翡翠!雪珂!”高寒低喊着,再也看不到其他下车的人了,他的眼光死死的盯着雪 珂。雪珂雪珂,这名字,在醒时梦里,都呼唤了千千万万次!这面庞,这眼睛,这身形…  在每个记忆中,都如此鲜明。而现在,雪珂竟在眼前了!依然是秀发如云,依然是身材袅 娜,依然是亭亭玉立,依然是眉眼盈盈… 高寒的心狂跳着,手心里沁着冷汗,整个人往前 仆着,似乎随时准备冲出去。 “少爷!”阿德警告的喊,低声说:“你就站在这儿别动,看着就好,千万别出去!罗 家似乎全家出动了!” 一个小男孩,忽然对着树下飞奔而来。 “娘!娘!”玉麟喊着:“有个小猴儿!好可爱的小猴儿!我要小猴儿!”嘉珊正在搀 着老太上台阶。雪珂急忙追着玉麟过来。 “玉麟!”雪珂嚷着。“别乱跑呀!快回来,等会儿奶奶生气了!”“不行不行!”玉 麟直奔到树下,站在一个卖猴子的小贩面前,兴奋无比的嚷:“我要小猴儿!” 雪珂追到树下来了,一把牵住玉麟的手。 高寒差点从树后面栽了出去。 “原来,她已经有个儿子了!”高寒的手指,深深嵌进树干的隙缝中去。“她和罗至刚 的儿子!那么,她不会再眷恋那失去的女儿了!”他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情绪激动澎湃,简 直不能自己。“好了,别教奶奶等咱们!”雪珂要拉玉麟走。 “不要嘛,我要跟小猴儿玩!” 原来,树下有个年轻人,手里牵了只小猴子,肩上又坐着两只小猴子,正在那儿卖猴子。 “这位太太!”年轻人对雪珂笑嘻嘻的说:“给你的少爷买只小猴吧!小猴儿通人性, 又会表演!来!给小少爷敬个礼,敬礼!敬礼!”年轻人把肩上的猴子一逗,那猴儿真的对 玉麟敬了个礼。玉麟乐坏了,拍手直笑。 小猴儿见玉麟拍手,也拍起手来。 玉麟简直着迷了,缠着雪珂,直嚷直叫: “给我买小猴儿嘛,不管不管,我要小猴儿嘛!” 雪珂回头望,老太太已经站定,对这边不耐的看过来。雪珂心一慌,拉着玉麟,急着想 走。 “玉麟乖,你瞧奶奶生气了!” 年轻人急忙上前,笑嘻嘻的对雪珂一拦: “别急着走哇!太太!你家少爷心地好,模样好,养只猴儿可以训练他的耐心,对他有 百利而无害!何况,看你们这样子,也知道你家大富大贵,猴儿卖得便宜,只要十个铜板, 买了吧!”“对不起,”雪珂陪笑的看着年轻人。“我们家不能养小动物,子孩子不了解家 里规矩,对不起… ” 雪珂话未说完,老太、至刚、翡翠… 都已来到身边。翡翠一脸着急的喊:“格格!” “格格?”老太的声音高了八度。“什么时代了,还有格格?那有个格格如此轻浮,上香不 进庙门儿,尽在庙外面磨菇?这儿是有观音呢?还是有如来?”老太怒瞪着雪珂:“到罗家 这么多年了,规矩还没学会吗?” “娘… ”雪珂声音哑了,眼中已迅速充泪。 至刚一步跨上前来,伸手就掐住了雪珂的胳臂,他那练过铁砂掌的手指和铁钳一样硬, 紧紧的箍住了她。 “眼泪收回去!”他命令的低语。“你做出这副委屈样子要给谁看?一出门就削我面 子,回家让我跟你好好算帐!”至刚咬牙切齿:“走!”雪珂脚步跄踉着,像一个被押解的 囚犯,跟着大伙儿走往庙里去了。高寒血脉愤张,激动万分,一回头,就紧抓住了阿德,痛 楚的喊出来:“你认为这种样子,像是幸福和美满吗?阿德,我没办法对我所看到的一切, 置之不理!我要留下来,我要找出谜底,我要… 救我的雪珂!”雪珂这天的日子,是非常 难受的。 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把雪珂的左手往桌上一抛,那左手的小指上,自从断指之后,八 年来,都戴着一个纯金的指套。老太指着指套,疾言厉色的说: “不要以为已经受过教训,就可以一错再错!这个指套,难道还不能让你变得端庄起来 吗?你看嘉珊,她虽是二房,也没有像你这样,和一个耍猴子的人也能有说有笑,眉来眼 去!” “娘… ”雪珂颤抖着喊了一声,想解释。 “不要解释!”老太喝止,厌恶的看着雪珂。“你实在不配喊我娘!八年来,我们罗家 一直容忍着你,没把你休了,是你的造化!你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为了至刚的面子,我们把 所有的羞辱,都咽在肚子里,你自己该心里有数,我们对你的容忍和包涵!不要考验我们, 不要惹我们,如果你再有一丁点儿差错,我们不是休了你,没那么便宜!我会让你… ”老 太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度日如年的!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雪珂含泪回答。 这天的罪,并没有受完,到了晚上,至刚拎着一壶酒,闯入了雪珂房里。“雪珂!来陪 我喝酒!” 雪珂走过去,默的为至刚斟酒,翡翠忙着从厨房端来小菜,又忙着布碗布筷。至刚斜 睨着雪珂,眼神是阴郁而痛楚的。骤然间,他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笑!”他命令的说:“对我笑!” 雪珂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出了一滴泪水。 “你!混帐!”至刚把雪珂用力一推,雪珂撞上了床柱,差点跌到地下去,翡翠慌忙扶 住,回头惊喊: “少爷!”“你滚出去!”至刚抓住翡翠的肩,就往门外推:“出去!出去!那有这样 不识趣的丫头,杵在别人夫妻中间碍手碍脚!你再这样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到吴将军府里 去!看你长得还标致,说不定吴将军会把你赏给他手下的那个亲信当姨太太!”雪珂一惊, 真的害怕。吴将军是段氏政府中的要员,驻守承德,经常去北京,声名赫赫。至刚虽已退出 政坛,和吴将军却拜了把子,一起听戏,一起打猎,也一起做些生意。两年前,罗家有个丫 头,和一个小厮私奔,就是吴将军帮至刚追了回来,小厮被枪毙,丫头跳了井。至刚则指桑 骂槐的对雪珂嚷:“我们罗家,一定祖坟葬得不好,怎么总出些丢人现眼的事!以后无论有 谁不规矩,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雪珂怕吴将军,承德人人怕吴将军,翡翠也怕。对雪珂无助的看了一眼,翡翠只好怀着 一颗不安的心,匆匆离去。 翡翠一走,至刚就甩上了房门。 “雪珂,到床上去!”他简单明了的说。 雪珂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难堪,她挺了挺胸。 “我不要!”“你说什么?”至刚大声问,气得发抖。“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你却 冷冰冰的像一个冰柱!你身上没热气吗?你却有热气为别人赴汤蹈火!我真想撕裂你,撕开 你,看看你这个冷漠的皮囊里,包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他纠缠着她,伸手去拉她胸前的 衣服。“至刚!”雪珂一闪,闪开了他,伸出双手去,她握住了他那狂暴的手,哀恳的说: “八年了!至刚,我们这种彼此折磨的生活,已经过了八年了!你是这样一个外表英俊,内 心善良,带着豪爽之气,侠气之心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苦苦和我过不去?你已经有了嘉珊 了,有玉麟了,等于有个好幸福的家庭了!你就把这个不完美的我,给丢在一边冷冻起来, 让我去自生自灭吧!”“这就是你的期望?”至刚盯着雪珂,声音里夹带着深沉的痛楚和强 烈嫉妒。“你不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来形容我!我既不善良也不豪爽,我小器,我自 私,我虚荣,我嫉妒……我恨你!”他摇撼着她,疯狂般的摇撼着她,大吼大叫着:“从新 婚之夜开始,你就期望我把你冷冻!别的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巴结讨好,生怕不得宠,你 呢?却生怕会得宠!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一个做丈夫的心?践踏一个男人的自尊?我恨你! 但是,我不让你平静,我也不给你安宁,我更不许你去自生自灭,我就是要折磨你……” “不!不要!”雪珂凄然的大喊:“你放了我吧!你饶了我吧!”雪珂想夺门而逃,至 刚把她捉了回来,两人开始拉扯挣扎,各喊各的。酒壶酒杯在拉扯中翻落地上,乒乒乓乓碎 了一地。同一时间,小雨点抱着一叠干净且摺好的被单,沿着回廊走向雪珂的卧房,嘴里还 在喃喃背诵: “冯妈交代的,第一件事,给少奶奶送被单,然后第二件事,去二姨太房里收换洗的衣 裳,第三件事,去问老太太吃什么消夜,第四……”小雨点突然站住了,听到雪珂房里惊天 动地的声响,又一眼看到翡翠,站在门外直发抖。小雨点大惊失色,惊慌的问:“是谁…… 在欺侮少奶奶呀!” 才问完,她又听到雪珂一声尖叫: “不要碰我!请你饶了我,饶了我……” 小雨点不假思索,就跑过去把房门一把推开,翡翠忙奔过来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小 雨点跑了进去,慌慌张排的喊着:“少奶奶!你怎么了?是谁……” 至刚回头看,目眦尽裂。 “又是你这个臭丫头!”至刚一挥手,给了小雨点一耳光,小雨点往后翻跌,被单落了 一地,她小小的身子,摔落在后面的翡翠身上。这一阵大闹,终于把老太太和嘉珊都惊动 了。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对雪珂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她抬头看着至刚,责备 的说:“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闹得全家不宁?” 嘉珊奔过来,急忙用小手绢给至刚擦汗,拉着他的胳臂,赔笑的说:“好了!好了!我 让香菱重新烫一壶酒来,陪你好好的喝两杯!走吧!”嘉珊拉着至刚走了。老太太死瞪着雪 珂。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太太的声音坚硬如寒冰。“咱们走着瞧!”一转身,老太 太也走了。 雪珂惊魂甫定,和翡翠两人都奔过去检查小雨点。 “小雨点,伤到了没有?前几天挨打还没好,又摔这么一跤,快起来给我看看!”雪珂 说,去扶小雨点。 小雨点呆呆坐在地上,瞪视着一地的被单,不言也不语。 “小雨点,”翡翠不禁怔了怔。“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吓傻了?少奶奶在问你话呢!” 小雨点这才抬头,怯怯的看着两人,脸上,挂下两行泪珠。“我完了!”她小小声的 说:“我弄脏了被单,回去冯妈一定要打我的!”雪珂心中一痛,深深的看了小雨点一眼, 就一把把她紧搂怀中。“原来,冯妈常常打你,是不是?”她说,怜惜的摸着小雨点的头。 “你奶奶真是选错了人家呀!承德几千几百户人家,她怎么会偏偏把你送到罗家来?”   雪珂 6 十天后,在承德市的清风街,新开了一家店,是个二层楼的、古雅的小楼房,里面卖的 是古董、玉器、字画、摆饰、印鉴……各种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店里的摆设雅致清爽,颇具 匠心。店的名字,也很风雅脱俗,名叫“寒玉楼”。 转眼间,到了初一,又是罗家去普宁寺上香的日子。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雪珂紧跟在罗老太太身边,寸步不离,目不斜视。上完香,祈完 福,广场上有些什么小贩行人,她全都不知道。出了庙门,先把老太太扶上第一辆车,她和 翡翠才往第二辆车走去。刚举步,有个小伙子骑了辆自行车,从坡道上往下滑,大概是煞车 坏了还是怎么的,车子直冲过来,撞上了翡翠。“哎哟!”翡翠轻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直鞠躬,伸手去搀翡翠,闪电般的,已在翡翠手中塞了个 小纸条。一面低声说了句:“给格格,要紧要紧。”骑上车子,小伙子飞一般的去了。 “怎样?翡翠?”雪珂关心的问:“有没有撞着那儿?伤了那儿?”“没,妹妹妹 事!”翡翠结舌的说,眼光追着小伙子,却已人迹杳然。“咱们上车,快走吧!” 回到罗府,雪珂才进卧室,翡翠已急忙关门关窗子。雪珂诧异的看着翡翠,这丫头怎么 了?自从庙门口撞了一下,就魂不守舍,脸色苍白。“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格格呀!”翡翠低声说:“你瞧这是什么?” 翡翠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个打着万字结的纸条,被翡翠握得那么紧,万字结都歪 曲了。 “哪儿来的?”雪珂的心脏怦然一跳,感染了翡翠的紧张。 “就是撞我的那个小伙子呀,他塞给我的,还对我说:‘给格格,要紧要紧。’”雪珂 的心脏,又狂跳了两下,迅速的,她取过那纸条。万字结!好熟悉的打法,以前悄悄给亚蒙 写信,总是打个万字结。那时,见一次面好难,也要等到上香,或是跟周嬷上街的时候才见 得着,见了面,彼此一定交换一个万字结……可能吗?雪珂的手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 定,心怦怦的跳个不停……好不容易,总算打开了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寒 玉楼承德市清风街十五号” 她怔忡着,翡翠小声说: “后面还有字!”雪珂把纸条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小店有洁白美玉一只;冒昧恳请夫人前来一观!” 雪珂整个人惊呆了,抬起头来,她的两眼绽放着光芒,脸色苍白如纸,却在那闪亮的眸 子映照下,出奇的美。翡翠好多年都没有在雪珂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光采。雪珂一手攥紧了纸 条,一手抓紧了翡翠。“他来了!”她低档的,急促的说:“他在承德,他就在这个寒玉楼 里。雪中之玉,必然耐寒!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他的字迹,他的万字结,他的 寒玉楼!……他来了!”她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确信。“翡翠,”她眼光狂热,声音迫切: “你要想法子,让我出罗家的大门……让我去见他一面!你要想法子,因为我不能等,我恨 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去呀!”雪珂虽然不能等,她却非等不可。翡翠在罗家,比雪珂更没有分 量,她挖空了心机,也想不出怎样可以安排出理由,让雪珂出门一趟。但是,雪珂出不了 门,她却可以出门,罗家的一些杂事,买针线、买零食、打油、打醋,以及柴米油盐……翡 翠往往是冯妈的下手。以前,深恨冯妈差遣她出门办事,现在却巴不得冯妈差遣她去办事。 终于机会来了,家里的肥皂用完了,翡翠自动自发的出门去买。一出了罗家大门,她就直奔 清风街寒玉楼。 来接待她的,正是撞她的小伙子。 “翡翠姐,”阿德笑嘻嘻的喊:“我名叫阿德,我家少爷在楼上!”“你家少爷?”翡 翠有点迷糊。亚蒙什么时候变成少爷了?这之中有无差错?是不是雪珂一厢情愿认错了人? 带着满腔的狐疑,翡翠上了楼。 于是,翡翠见着了一别九年的顾亚蒙! 回到罗家,翡翠兴冲冲从大门一路嚷进来: “格格,我遇见舅老爷了!他从北京来度假,住在山庄里,他说,赶明儿要到罗府里来 拜见老太太呢!” “哼!”罗老太哼了一声,舅老爷?她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位舅老爷!以前是皇亲国戚, 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偏有那种舅老爷,总以为自己的地位永远不变,抓着人就只会谈当年之 勇。“转告舅老爷,他难得度假,不必客套了!” “哦?”翡翠一呆,那“碰了一鼻子灰”的“蠢像”使老太太暗中得意。“那……”翡 翠为难的。“格格,”她求救似的看着一脸茫然和焦灼的雪珂。“赶明儿,我陪你去见舅老 爷吧!”“对啊!”老太太吸着水烟管,呼噜呼噜的。“见着舅老爷,就说至刚忙,也没时 间去拜见了!” “哦!”雪珂好半晌,才应出一个字来。 翡翠偷窥了雪珂一眼,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卧房里。一关上房门,翡翠就 一把抓住雪珂,急切的说: “我见到亚蒙少爷了!他现在换了一个名字,叫作高寒,寒玉楼就是他开的,为格格而 开的!原来,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在陕西境内,遇到了一位贵人,是福建来的高老 爷,两人谈得一投机,高老爷就收了亚蒙少爷当义子,改名叫高寒。把他带到福建,做起古 玩玉器的生意来……这样一待就是七年,亚蒙少爷一直不肯成亲,还对格格念念不忘,所 以,高老爷就派了他的徒儿阿德,保护亚蒙少爷来北京寻亲,那徒儿,就是昨天在普宁寺门 口撞了我的小伙子!” 翡翠太兴奋了,说得七颠八倒毫无章法。雪珂却听得眼睛都直了,声音都哑了:“果 然……果然是亚蒙?”她只问重点。 “是,适适适省”翡翠一叠连声答。 “那,那……我怎样才能出去?”雪珂满屋子打转。 “所以,所以……”翡翠咽着口水,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喉咙都干了。“你要去见 舅老爷呀!明儿一早,我就陪你去见舅老爷呀!”雪珂瞪着翡翠,好丫头!她没办法再细想 了,满脑子都是亚蒙,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亚蒙亚蒙,她心中千回百转的喊 着,只要再见你一面,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终于,雪珂和高寒,面对面的站在寒玉楼的 楼上了。 寒玉楼关起了店门,阿德泡了一壶好茶,和翡翠在楼下品茶。让雪珂和高寒,一叙九年 来别后种种。 高寒目不转睛的望着雪珂,雪珂也目不转睛的望着高寒。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痴痴的, 痴痴的纠缠在一起,两人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但是,此时此刻,却谁都开不了口。“从别 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惟恐相逢是梦中!”真的,惟恐相逢是梦 中!谁都害怕,一开口就把这个梦惊醒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珂的脸上,挂下了两 行泪珠。 这泪,使高寒喉中哽着,眼眶发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新疆,面对 狱卒的鞭打,在流亡的岁月里,面对饥寒冻馁,多少悲痛与无助的时刻,高寒从未下过泪, 可是,此时此刻,泪却夺眶而出了。 雪珂看着高寒的泪,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冲。 情不自禁的,两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两人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透过泪雾,打量着对方。雪珂抬起左手,去揩 拭泪水,面前的亚蒙,是这样一表堂堂,英俊儒雅啊!比起九年前,却更有动人心处! 她这一抬手,高寒触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浑身一震,握住了这只手,他紧盯着这指 套,颤声说: “雪珂,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盘托出,不惜自毁婚姻,还被迫自 残… ”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何必… ” “不!对我不是!”高寒激动万分的说:“许许多多事情,我昨天才从翡翠嘴里得知, 断指不过是不幸的开始!之后,你的丈夫和婆婆便百般折磨你,虐待你!雪珂,八年来你所 受的痛苦和委屈,我虽无法尽数皆知,但是,光听翡翠陈述几件事,我已经受不了!你这一 切全是为了我,可是你在受苦的时候,我却不能保护你!这… 使我心里… 加倍加倍的痛 啊!”雪珂听着这样的话,九年后,还能听到亚蒙这样体恤的话!血没有白流,泪没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档的,热切的说。“你对我有这样的期许,我自当熬过 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够再见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结束’了!”高寒有力的说:“我终于又找到了你,我 们要重新开始,让我来补偿你,回报你… ”“你在说些什么,”雪珂心慌起来。“我不要 你补偿和回报,能再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 ” “哦,你不能!”高寒激烈的喊:“再见一面,才让我们了解彼此爱得有多深,有多强 烈,有多持久… 带着这样强烈的感情,你怎能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双手握住她的 双臂,稳定着她的身子,看进她眼睛深处去。“听我说,上个月十五,我在普宁寺偷档见了 你,当时,我误以为那个小男孩是你的儿子,即使如此,我都没有放弃重新争取你的决心! 昨天我听翡翠说,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来并无所出,那么,你对罗家,应该 是无牵无挂了!” “可是… ”雪珂惭愧的说:“八年来,我也未能为你守身如玉啊!”高寒震动的抱紧 了雪珂。 “我若是心里还计较着这个,我就简直不是人!”他再看雪珂,心神俱碎。“雪珂,你 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呀!我—— 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不!膊膊膊膊”雪珂惊慌的喊着。“我们今天能再见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宠,我们不 要太贪心!你现在已有义父视你如己出,又将传你家业,你就应该知福惜福,好好报答人 家,你应该忘掉我,娶妻生子,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人生,一个属于高寒的新生命… ” “我已经有妻子有孩子了!”高寒固执的。“我不需要什么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 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呀!现在的我,是罗家的媳妇儿,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个事 实… ” “雪珂!”高寒握紧了她的手,深刻的说:“世界上没有‘无法改变’的事,满清都可 以变民国呢!问题是我们彼此的决心!难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娘,还有我们的女儿,一家团 聚吗?”“女儿?”雪珂太震动了。“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儿?” “你娘亲口告诉我的!我去过王府,见过你父母,我除了找寻你,也要追回我的亲骨肉 啊!” “我娘亲口说的?”雪珂抬头,双眼灼热的闪着光,语音急促而颤抖。“是个女儿?是 个女儿?” “是的!你娘说,她粉妆玉琢,一出生就会笑!” “她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你娘把她交给了我娘,又给了盘缠,让她们去喀拉村找我… ”“所以,”雪珂迫不 及待的打断。“你们母子、父女都已经团聚在一起了?”“没有!”高寒凄然说:“我想, 我们是在路上错过了!或者,我娘始终没找到什么喀拉村,那本就是个荒凉无比的山区。找 不到我,娘也不敢回北京,你知道她,对改朝换代这回事弄不清楚,她怕王爷怕得要 死… ” “这么说,孩子跟着周嬷,已经下落不明?”雪珂尖声问,整颗心都扭成一团。“你别 急,”高寒安慰的紧握了她一下。“我想,有一点足以让我们安慰的,是她一定会得到妥善 的照顾,我娘会用全心全意来疼她来爱她的!所以… 不管她们流落在什么地方,我们那女 儿… 一定活得很好!” 雪珂怔着。在一日之间,重新见到亚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个女儿,再知道女儿跟了 周嬷,而今又下落不明… 这种种,实在让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几乎不是她所能 承受的了。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已混乱如麻,简直不知从何整理才好。“亚蒙,亚 蒙… ”她终于又有力气说话了。 “是。”“去找孩子!去找你娘!”她急促的说:“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对 我还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 ”她的泪又涌了上来:“那孩子,从出生到 现在,八岁了!没见过爹,没见过娘… 虽有个奶奶,毕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怜的 孩子!你,但分还有一些儿爱我,你就赶快去寻访那祖孙两个!”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高寒一叠连声的说:“我去找寻她们,但是,你和我一起 去!” “亚蒙!”她惊喊。“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是吗?” “至少,想一想!”他迫切的说:“除非… ” “除非什么?”“除非——你对他已有了感情,毕竟做了八年夫妻!” “亚蒙!”她再惊喊。“啪”的一声,他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你干嘛?”她去抓他的手。 “应该不嫉妒,应该不要说这句话,应该连想都不要想,应该… ”他回身,一拳用力 的捶在窗棂上。“去它的应该这个应该那个!”他再回身,眼睛红红的。“想到你马上要从 我这儿,回到他身边,我就嫉妒得快发狂了!这种情绪下,你教我怎能丢下你,去找孩子?” “亚蒙!”她再喊一声,投入了他的怀里,简直柔肠百折,寸寸皆碎了。雪珂第二次溜 到寒玉楼,是趁罗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戏的时候,她悄悄的,和翡翠两个,披着暗绿色的斗 篷,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她只有一个时辰可以耽搁,因而,见了高寒,她立刻就说要点: “我已经想过几百次几千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决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 奔,那是因为我认定你是我的丈夫… ”“现在,你已经不认我这个丈夫了?”高寒憋着气 说。“现在,你认定的是另一个丈夫了?” “亚蒙,请你讲讲理好不好?”雪珂悲喊着。“以前,我父亲是个王爷,有权有势有人 马,我们逃不掉!现在,至刚和那吴将军,是拜把兄弟,照样有权有势有人马!两年前家里 的丫头莲儿私奔,还是被捉了回来… 时代虽然变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变!这个社 会,对于不贞不洁的女人,观念也仍然不变!亚蒙… ”她哀声说:“私奔这回事,我做过 一次,再没勇气做第二次了!” “听我说!”他抓住她的双肩,语气激烈的。“我们不私奔,我们去找那个罗至刚,晓 以大义!他也是读书人,他也知道你和我成亲在前… ”“不!”雪珂恐惧的退后一步,紧 盯着高寒。“你不了解至刚,他不会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点,是他 这辈子最深刻的耻辱,你如果出现,他会杀了你的!” “雪珂,”高寒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会来承德了!”“好,好,你不 怕死!”雪珂忍着泪,哽咽的说:“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会死,现在,已经不是为了 我怕,而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孩子而怕!”她捉住他的衣襟,哀求的拉扯着:“亚蒙,我们 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请你想想我们那失踪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请你 想想你的老娘吧!那周嬷,她今年都已经五十好几了… ” “五十四岁!”高寒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她老人家五十四岁的生日,你忘了?” 雪珂一怔。确实忘了。在罗家,每天面对的日子都像打仗,怎么会记住周嬷的生日!雪 珂心中恻然,那周嬷,算来也是她的婆婆呢!罗老太太每年过寿,她三跪九叩行礼如仪,家 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而周嬷的生日,她却给忘了! “哦!明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雪珂悲凉的说:“我一定要在房里,给她遥遥的磕个 头,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她蓦的仰起头来,更哀切的恳求着:“你瞧!你娘已经五十四 岁了,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她怎样谋生?怎样过活呀?也许她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正到 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她们正遇到什么困难,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我们两个,还 坐在这里空谈!我们这样麻木不仁,还算是为人子,和为人父母的吗?”“好了!好了!你 不要激动。”高寒握紧了雪珂。“你要我怎么做,我听你的,行吗?” “去找周嬷去!去找孩子去!” “雪珂啊,你以为我不想找她们吗?但是中国这么大,你让我从何找起?本以为你会有 她们的消息… 我娘,怎会不设法跟你联络呢?连你都没线索,我要去找她们,真像大海捞 针一样难啊!”“你可以从北京开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 “对!你这个想法,和我一样… ” “那么,你还犹像什么!”她大喊着:“你去吧!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她摇撼 他,一叠连声的喊:“求求你,乔乔乔乔乔求你… ”高寒凝视着雪珂,终于点下了头。 雪珂一个激动,泪水,又滚落了面颊。高寒痛楚的把雪珂一搂,雪珂的泪,从他的肩 胛,一直烫到他的五脏去,烫得整个心胸,无一处不痛。 “不过,答应我一件事!”他哑声说。 “什么?”她哽咽的问。 “如果我找着找着,还没找到结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来,请不要生气!毕竟,我娘和 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随、天地为证的妻子,却在承德呀!” 雪珂的泪,更加汹涌而出,一发不止了。   雪珂 7 在罗家的后院,还保存着一个古老的磨房。老太太喜欢吃自己家磨出来的豆浆,自己家 做的豆腐。所以,小雨点和碧萝,这些日子以来,常吵彻夜在磨房磨豆子。那石磨是相当沉 重的,两个孩子必须把身子整个挂在横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着那石磨往前转动。 这晚,两个孩子又在磨豆子,小雨点看来神思恍惚。 “碧萝姐姐,”她忽然抬起头来问:“咱们若是想出去,该怎么办呀?”“出去?不可 能的!”碧萝诧异的说:“除非是像今儿个出去看戏,就会带绿姐蓝姐去伺候茶水,不然, 就是派出去买东西… 那都是大姐姐们才有的份儿,轮不到咱们头上!” “那… ”小雨点急了起来。“那我都不能去看奶奶了吗?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呀!以 前奶奶过生日,我都会剪寿字图给她,我们一起吃蛋、吃面,现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寿字 图和面线,摆在她坟前给她… ” 碧萝一呆。“唉,你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们房里摆一摆吧!你要出罗家大门,是 不可能的事!” 小雨点直起腰来,石磨也跟着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飞奔而去。“我去求 冯妈去!”“哎,小雨点儿!小雨点儿!别找骂挨呀… ”碧萝眼看小雨点已跑得无踪无 影,慌忙跟着跑出去。 果然,冯妈气得掀眉瞪眼。 “上坟?你当你是千金小姐,还是怎的?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你好端端要上 坟?不许去!” “可是,”小雨点急急的说:“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 ” “死人还过什么生日!” “冯妈,求求你给我去,我很快就回来嘛!你交代给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还加倍 做… ” “不许就是不许!”冯妈厉声说:“你们两个,豆子磨完没有?赶快给我滚回磨房里 去!”冯妈伸出指头,对着小雨点头上就是一戳。“你这个小脑袋,一脑袋歪主意,想溜出 去玩,门都没有!”小雨点噙着满眼眶的泪,回到磨房。拚命推着那沉重的石磨,磨子发出 咕噜咕噜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无奈的叹息。 第二天上午,罗府发生一件大事,小雨点逃跑了。 罗老太震怒极了,坐在大厅内,把所有丫头仆人都叫出来骂,连雪珂、嘉珊、翡翠都侍 立一旁听训。幸好至刚一早就出去了,没有参与这场审问。冯妈首当其冲,被老太指着鼻子 骂个没停:“你怎么带人,怎么教人的?一个小丫头你都管不了?你还能做什么?”“老太 太!”冯妈垮着脸,急急申辩着。“不是我不会带人,是小雨点太顽劣了!她不比其他丫 头,都来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没爹没娘教她规矩,是老太太可怜她,才收容下来的!打从 一进门,她就不肯听话,大祸小祸不知闯了多少,我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骂骂,谁知她 就逃跑了… ” “丢了一个小丫头没关系,”老太气得脸发青:“可是想想看,这丫头跑出去,会说咱 们家多少坏话,欺侮她、打她、骂她、虐待她… 传出去咱们罗家还做人吗?老闵,你给我 派人去把她给追回来!”“是!”老闵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回来回来!”老太喊:“你没门没路的到哪儿去找?那孩子在承德市还有家人亲戚 吗?” 碧萝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碧萝急切的说:“我想小雨点没有逃走,她只是去给她的奶奶上坟去了!” “上坟?”老太太惊讶极了,瞪着碧萝。 “是啊!小雨点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寿字图,面线也没有,她不敢去厨房里拿,怕 冯妈骂她。昨天,她也求过冯妈,给她去上坟,因为今天,是她奶奶的生日呀!” “哐啷”一声,雪珂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老太回头,怒瞪雪珂一眼。 “你怎么了?”“是,是,是我不好,”翡翠急忙说,弯腰去拾茶杯碎片。“茶杯太 烫,太烫… ” 雪珂什么都听不见了。小雨点去上奶奶的坟,因为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哪!小雨点, 小雨点,小雨点… 今年八岁,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奶奶!承德有几千几百户人家,却偏偏 送进罗家来!天哪,小雨点#####小雨点…  老太太顾不得雪珂,又掉头去审冯妈。 “有没有这回事?”“有的!”冯妈低下头去。 “谁知道她那个奶奶葬在什么地方?” 老闵挺身而出。“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乱葬岗里。” “你赶快去把她追回来!” “是!”雪珂忽然听见了,眼光直直的往前一追。 “我也去!”老太太眉头一皱,看着雪珂。雪珂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瘦骨伶仃, 似乎风吹一吹就会倒。这样的女人,像个幽灵,真弄不懂至刚为什么不休了她。嫁到罗家来 八年,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只有对这个小丫头,喜欢得厉害。或者,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 吧!是的,她对玉麟,也是疼得厉害。老天为了惩罚这个女人的不贞,所以,不给她一男半 女!她生命中,必然也有缺陷吧!老太这么一想,心中竟掠过一丝悲悯之情。虽然追一个小 丫头,实在犯不着劳师动众,但雪珂自告奋勇要去,就让她去吧! “翡翠,你跟着去!如果她真在上坟,带回来就是了!不必过责,总算她是一番孝心! 如果是跑了,给我一路寻访一下,去那个什么客栈问问,想办法追回来!” “是!”翡翠忙不迭的点头,忙不迭的追着雪珂而去。 上了马车,老闵才发动了车子,雪珂就一把握紧了翡翠的手,握得那么紧,把翡翠都握 痛了。雪珂眼里,有焦灼,有期待,有惶恐,有渴望… 有泪。翡翠对雪珂悄然摇头,指指 马车上的老闵。雪珂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要克制自己,要克制自己… 她拚命的咬住嘴 唇,手指掐进了翡翠的手心里。车子停在乱葬岗,雪珂和翡翠跳下车来。 乱葬岗到处都是无主的孤坟,天际,秋云密布,地上,落叶乱飘。雪珂一抬眼,就看到 乱坟深处,小雨点孤独的身影,正跪在一堆黄土之前。她那小小的个子,在那绵延无尽的山 峰与乱冢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凄凉。雪珂的心脏,一下子就收紧了,收成了一团,说不 出来的痛。 “老闵!你在这儿等着,我和翡翠去劝她!”雪珂命令的说。到罗家以来,这是第一 次,对老闵用了命令的语气。 老闵点头。雪珂和翡翠,一脚高一脚低的直奔小雨点而来。 雪珂触目所及,是墓碑上那潦草的四个字: “周氏之墓” “啊!”雪珂悲呼一声,两腿一软,双膝点地。翡翠眼中一热,泪水盈眶,跟着也跪下 去了。“少奶奶!翡翠姐姐!”小雨点惊呼着,不胜惶恐之至,回过身子,呆望着雪珂: “对不起,抖抖抖抖抖不起,”她一叠连声的说:“我一定要来给奶奶上坟,跟她说说话, 我有好多好多话,一定一定要告诉奶奶,抖抖抖抖害你们来找我!”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小雨点,那两道清楚的眉毛,那挺直的鼻梁,那眼神儿,分明就 是亚蒙第二!怎么自己竟看不出来?那嘴巴和脸庞儿,竟是自己的缩影啊!小雨点儿!小雨 点儿!她心中疯狂般的大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伸出手去,她颤抖的握住小雨点的肩,激 动得不能自已。 “少奶奶,你怎么了?”小雨点不解的问,有些害怕。“你生我的气了?”“不不 不!”雪珂哑着嗓子,凄楚至极。“我不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小雨点儿,请你好好 告诉我,你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爹呢?你的娘呢?” “我娘……死了!”小雨点有点犹豫的说:“我爹,他在新疆采矿,新疆好远好远,我 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奶奶就带着我去新疆找我爹,可是没找着,然后,我们就一直找,一 直找,到过许许多多地方,都没找到,后来,奶奶病了,就为了给奶奶治病,我才卖进来当 丫头,现在奶奶走了,我也再不能去找我爹了!”小雨点说着,泪水就滚落面颊。 雪珂的手更加颤抖了,声音更加沙哑了: “小雨点,你的生日呢?是几月几号?” “是六月初十!”小雨点冲口而出。“奶奶说,我娘生我那天,正在下雨,奶奶抱着 我,看到满湖里都是小雨点,就说,取个容易带的名字吧,就叫我小雨点儿!” 翡翠用手蒙着嘴,情不自禁,哭出声音来。往周嬷坟前移了两步,她虔诚的磕下头去。 雪珂则一把紧拥住小雨点,泪珠疯狂般的滚落,她语无伦次的,一叠连声的说:“好 了!好了!现在你到我身边了!我的小雨点儿!你的奶奶……她用心良苦!在她去世以前, 原来,原来……做了这么周到的安排!老天哪!”她推开小雨点,也对周嬷磕下头去。周嬷 周嬷,我们母女已经团圆,你在九泉之下,请安息吧!小雨点十分困惑的看着雪珂和翡翠, 吸了吸鼻子,她太感动了。小小声的,她说: “你们都给我奶奶磕头呀?为什么呢?” “因为,”翡翠站起身来,首先稳定了自己,认真的说:“你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 奶奶,我们和你一样尊敬她,爱她!”小雨点严肃的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回头,对周 嬷的坟低声说:“奶奶,有这么多人来看你,你一定很高兴吧!” 雪珂忽然从地上直跳起来,紧张的抓住翡翠。 “老天啊!不知道亚蒙出发了没?咱们得赶紧带她去寒玉楼呀……”翡翠大惊失色,立 刻用力扯住了雪珂。 “我们要赶紧回罗家去!老闵在看着,老太太在等着……小雨点是罗府的丫头,你是少 奶奶!什么都没改变!走!我们赶快回去,你镇定一点……唯有你镇定,我们才能从长计 议!格格呀……”她低喊着:“别害了小雨点,别害了……寒玉楼的主人呀!”雪珂泪盈 盈,无言以对。 小雨点望着都成了泪人儿的雪珂与翡翠,困惑极了,怯生生的说:“你们不要哭了嘛! 我不是故意犯错的,现在给奶奶过完了生日,回去受罚,我也甘愿了!” “不不不!”雪珂激动的喊:“再也没人能罚你,我再也不让任何人来动你!我不许! 不许!” “格格,”翡翠忧心忡忡的说:“你这样子,怎么回去呢?”她抬头看看,深深的抽了 一口气:“老闵过来了!我们快走吧!” 一回到家里,冯妈就气冲冲的冲上来。 “你好哇!可给逮回来了!” 冯妈说着,就要伸手。雪珂一步向前,护住小雨点,厉声说:“站开!不许碰她!”冯 妈顿然站住,一脸的错愕。 翡翠赶紧对小雨点说: “还不快去给老太太跪下!” 小雨点立刻上前,对老太太一跪,发着抖说: “老太太,我回来了!” 老太太沉着脸哼了一声,望着雪珂问: “是怎么个情形?” 雪珂的一双眼睛,直是盯着小雨点,看到她颤巍巍跪在那儿,她恨不能去扶起她来。老 太太的问话,她几乎都没有听到。翡翠一急,上前了一步: “老太太!小雨点真的是去了她奶奶的坟前,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请老太太体恤她 一片孝心,从宽发落!” 老太太听了,虽然心中一动,也有了恻隐之心,但,却仍然紧绷着脸,严厉的说: “不管什么原因,没有得到允许便私自出门,就是不对!小雨点儿,你是个丫头,丫头 就要有丫头的分寸,你上头还有主子呢!你是罗家花钱买来的,咱们供你吃穿用度,你就要 听咱们的使唤,不可以随心所欲,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懂吗?丫头有丫头的规矩,这是你 的命!你要认命,守好一个做丫头的本分,你懂吗?” 小雨点跪在那儿,不住的点头。 雪珂站在那儿,却心神俱碎了。 “冯妈,”老太太说:“把小雨点带下去!叫她赶快干活儿!” “是!”冯妈拖起小雨点,就沿着回廊,一路拉走了。雪珂的眼光,紧紧的追着小雨 点,觉得自己整颗心,也被冯妈一路拖走了。回到了雪珂的卧室,翡翠又忙着关门关窗户。 “格格,你神志集中一点,醒一醒,咱们真的要好好谈一谈!”翡翠着急的说。雪珂抬 起头,热切的看着翡翠。“你快点去!去把小雨点儿找来!就说我有活儿要给她干,我不能 让她待在冯妈那儿,说不定她又会打她、拧她、折腾她……快去,快去呀……” “格格!”翡翠一把握住了雪珂的手,急切的说:“你冷静下来好不好?”“冷静?” 雪珂抬高了声音:“你怎么可以教我冷静?原来小雨点儿,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骨 肉……” 翡翠吓得脸孔刷白鬃鬃,扑上去,她飞快的用手蒙住雪珂的嘴。雪珂一惊,接触到翡翠 警告的眼神,感到她蒙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冰冷,她蓦然醒觉了过来。 “格格,”翡翠低声说:“刚刚这句话,只有你知我知,在罗家屋檐下,你是绝对不许 再说!当心隔墙有耳!万一传到少爷或是老太太那儿,小雨点就永无翻身的余地了!你知道 吗?你知道吗?”雪珂的眼睛睁得骨溜滚圆。 “所以,刚刚就应该把她带去寒玉楼,应该交给亚蒙……哦,老天!”雪珂痛楚的抱住 自己的头,真的心慌意乱了。“翡翠,我该不该告诉小雨点真相呢?我不要她叫我少奶 奶……”“格格!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翡翠疯狂的摇着头。“现在,大家的处境都极 不安全,你去对小雨点说真相,你怎么知道她会如何反应,万一小孩子受了刺激,把所有的 事都闹开,对你,对小雨点,都是大灾难呀!”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雪珂昏乱的说:“我怎样才能保护我的小雨点呢?周嬷千方 百计把她送到我这儿来,并不是真要让她当丫头呀!”“听我说!”翡翠稳住了雪珂:“眼 前我们先沉住气,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不可以和小雨点太 接近,不要露出任何痕迹。然后,明天,我们说舅老爷快回北京了,找藉口出去,把这事情 去告诉亚蒙少爷,大家再商量对策……好不好?好不好?” 雪珂可怜兮兮的看着翡翠。 “好,我听你的。”她说着,又举步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去看看小雨点在干什么?” 翡翠把雪珂抓了回来,按进椅子里。 “我的格格啊!”她低喊着:“你别害她啊!她现在顶多是做做苦工,一旦身分暴露, 她会活不成!你,也会活不成呀!连在寒玉楼的亚蒙少爷,也会遭殃呀!”   雪珂 8 至刚虽然忙着茶庄和南北货的生意,又忙着和吴将军喝酒看戏打猎寻欢,但是,对家里 的一切大小事物,他并非全然不知。嘉珊是个贤淑而不多话的女子,不会在他耳边嚼舌根打 小报告。老太太威严庄重,除非发生了她无法处理的事,否则,她也不会用家务事来烦至 刚。可是,冯妈就不一样了,冯妈会乘上茶倒酒之便,随时透露一些信息给至刚,不管是该 说的或不该说的,不管是大事或者小事。 因而,小雨点去给奶奶上坟,雪珂出门去见舅老爷,雪珂亲自追回小雨点……种种事 情,至刚都知道了。他把每件事都放在心里,暗中观察着雪珂。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每根 神经,每个直觉都在告诉他。雪珂身上脸上,绽放着某种不寻常的热情,眼睛深处,总是闪 耀着某种炙烈的光彩,这和她一贯的冷漠,有了极大的区分。至刚和雪珂相处时间不多,但 已足够让他体会到她那奇怪的狂热。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一个小丫头吗?他决心要把雪珂藏 在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找出来。因此,当雪珂禀告老太太,要二度去访舅老爷时,他比老太 太答得还快:“去吧!自从咱们到了承德,你和娘家人见面机会不多!去吧!但是,去请安 可以!去诉苦不行!如果回到家来,让我看到你眼睛肿肿的,我可不饶你!既然要去,带点 礼物去,翡翠,把我上次从吉林带回来的那几根上好人参,带去孝敬舅老爷,请舅老爷也带 两盒给王爷!” 雪珂实在太意外了,至刚居然这么好说话!但她没有心思来研究至刚,全部的意志力都 集中在唯一的一件事情上,快去寒玉楼,快把小雨点的事情告诉亚蒙! 雪珂前脚去了寒玉楼,至刚也后脚到了寒玉楼。 雪珂一见高寒,已经悲喜交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抓着高寒的手,她又摇又喊: “谢谢老天,你还没走!” “我预计明天就起程,真没想到,走以前还能再见到你一面!”高寒震动的说着,眼里 盛满了惊喜不舍之情。 “不用去找了!哪儿都不用去了!”雪珂急促的说,又是泪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 “我已经找到了我们的女儿!原来,你娘……她千方百计的,把孩子早已送进了罗家……而 我却不知道!”“什么?什么?”高寒听得糊涂极了。“这么说,你也见到我娘?她在哪 儿?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罗家当小丫头呀!名字叫小雨点儿!你娘……亚蒙,你不要太伤心,你娘已经 去世了!她老人家在临终前,安排小雨点到罗家当小丫头,来不及见到我,就客死在长升客 栈……昨天,小雨点去西郊乱葬岗祭奶奶,我这才知道……她就是咱们的女儿呀!”高寒目 瞪口呆的看着雪珂,简直不知道雪珂在说什么。 “你不懂吗?”雪珂急坏了。“四个多月以前,你娘又病又弱,来到承德,自知已不久 于人世,急于想把小雨点交到我手中,但侯门如海,她走投无路下,只好把小雨点卖到罗府 来当丫头!”她摇着高寒,迫切的喊:“亚蒙亚蒙,我们的女儿,就在我身边呀!但是,我 不能认她,不能救她,眼睁睁看着她在罗家做苦工……我们怎么办呀!亚蒙,你快想办法, 救小雨点呀!”高寒仍然目瞪口呆。这突如而来的消息使他太震动了,太意外了,母亲已 逝,女儿竟在罗府当丫头!不不,雪珂一定是想女儿想疯了,才有这样的幻觉!但是,但 是,这多像周嬷的作风啊,当年,家道中落,她毅然进王府当差,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挽救 顾家之路。送小雨点去罗家当丫头……高寒突然有了真实感了:“你说,我娘葬在哪儿?” “西郊的乱葬岗,坟上只有四个字:‘周氏之墓’,小雨点说,昨天是奶奶的生日!” 高寒眼睛一闭,痛楚的跌坐在椅子里。 “娘!”他低声说:“娘!你一定已经山穷水尽,才会出此下策吧!”他痛定思痛,泪 水夺眶而出。 “亚蒙,”雪珂仆过来,紧张的说:“过几天,我想办法把小雨点带出来,交给你,你 带了她,立刻远走高飞,到福建去……”“你呢?”高寒瞪大眼睛问。“不要管我了!我得 留在罗家应付一切,让你们能安全撤离……”“不行!”高寒激动说:“我们一起走!现 在,一家人总算团圆了,我们一起走……” 高寒的话只说了一半,楼下,传来阿德高了八度的招呼声,声音里带着强烈的,示警的 意味: “哎……这位少爷,你是要找人呢?还是要买东西?小店中有古董、有玉器、有印章、 有字画……喂喂,你怎么一直往里闯呢?”阿德声音一凶:“楼上,是咱们的‘藏玉楼’, 如果你没有和高老板事先约定,是不能上楼的!” 雪珂和高寒大大一惊,两人急忙分开,正惊疑中,翡翠已闯开门飞奔进来,急促的低语: “不好了,少爷来了,八成是跟踪咱们的!亚蒙少爷,快快,有没有什么玉器石头,也 拿出一盒来挑……” 一句话提醒了高寒,快步走到古董柜前,取出一个小抽屉,放在雪珂身边小几上,才放 好,阿德上楼的脚步声已“咚哌哌”直响:“莫非您要找罗家少奶奶?她在选玉器呢!来, 这边请,我带路!”至刚大踏步走上了楼,一眼就看到雪珂,正弯腰看着小几上的玉器,翡 翠侍立一旁,而那位寒玉楼的主人,正背着手,站在窗边等待着。至刚的眼光,满屋子一 扫,窗明几净,是一间挂满字画的,雅致的书房。一时间,竟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少 爷!”翡翠惊愕的抬头:“你怎么也来了?”她这样说,后面跟进来的阿德慌忙又打躬又作 揖,笑嘻嘻的接口: “原来您是罗大爷啊,怎么不早说呢?这我可怠慢了!”说着,就跑到高寒面前:“赶 快给您介绍,这位就是咱们的高老板:高寒先生!”高寒挺身而立,看了至刚一会儿,拱了 拱手: “幸会了!”至刚注视着高寒,徇徇儒雅,五官端正,眉目间,有一股略带忧郁的深 沉。此人看来,深不可测。高寒!至刚十分迷糊,十分困扰。抬起手,他也拱了拱。一转 身,他盯住雪珂。雪珂已站直了身子,昂着下巴,她直视着至刚,面色非常苍白,眼神非常 阴郁。“你……来干什么?”她问。 “你能来,我不能来吗?”他问。“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呢?” 翡翠急急一跺脚。“少爷!你把格格的一番心意,完全破坏了!格格说,下月你过生 日,要刻个印章送你,原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要你知道的,这样一来,全泡汤了!” 至刚眼光锐利的扫了翡翠一眼,再盯向雪珂: “真的吗?”雪珂废然一叹,看来疲倦而萧索。 “没关系了!”她轻声说,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至刚听。“反正,不管是什 么理由,都不会让人相信的。”她转身去看高寒,庄重而严肃的点了点头:“高先生,谢 谢!”她在抽屉中取了一块珮:“这个玉坠子,我先取回去,过两天,翡翠会送钱来!” “不用不用!”至刚往前跨了一步。“你喜欢的东西,我送了!多少钱,我马上付!” “八十五元!”高寒只得说。 至刚走过去,拿起玉珮看了看,回头看高寒,眼神里带着研判。“高老板真是豪爽,算 得便宜!”他打开腰间钱囊,取出银票,付清了钱。蓦的一回头:“咱们走吧!” 高寒挺直了背脊,眼睁睁的看着雪珂和翡翠,跟着罗至刚头也不回的走了。“说!你们 去过寒玉楼几次?快说!”至刚关起房门,把雪珂重重摔在床上,大声的问。 翡翠还来不及开口,雪珂已经回答了: “无数无数次!”“你是什么意思?”至刚紧盯着雪珂,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 已经不信任我了!”雪珂从床上爬起身,大声的说。“我也不想再撒谎了!你只需要调查一 下,就会知道我舅舅已经回北京了……今天出门的理由,根本就是个藉口……原来,你答应 得爽快,是因为你起了疑心,存心要去捉我的……你瞧,”她的眼神悲苦而愤怒。“我们之 间,已经如此恶劣了,我要找藉口才能出去,你要跟踪我,才能确定我的行踪……我们必须 这样继续下去吗?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对我们两个都是悲剧吗?”至刚忽然有些害怕起 来,他又在雪珂眼底,看到毅然断指那种壮烈的神韵。他正要说什么,翡翠已扑上前来,哀 怨的嚷:“少爷!你不要冤枉了格格!你也知道格格这个人,逼急了就会豁出去的!豁出去 就什么也不顾的!弄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弄得大家都活不成,又有什么好?不 管怎样,都要给自己一条生路呀!少爷,你要给格格一条生路呀!格格,”翡翠抓着雪珂的 手摇了摇:“你别为了怄气,就胡招乱招,把什么罪名都扛了下来!你屈打成招没关系,岂 不要冤枉很多人?你,也要给……你身边的人留余地呀……” 雪珂被唤醒了,震动的,惊慌的看翡翠,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差点害了亚蒙,差点害了 小雨点! 至刚怀疑的看着翡翠,这丫头如此激动,看来是真情流露,如果真的冤枉了雪珂?他心 中一动,不禁斜睨着雪珂,那凄苦的眼眸,那无言的悲戚……他心中又一动。 “翡翠!”他喊,语气已经有些软化。“到底你们去了寒玉楼几次?”“两次!”翡翠 斩钉截铁的说:“第一次路过,为了好奇进去看看。第二次就是今天!” “为了什么进去?”至刚掉头看雪珂:“雪珂,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想为你 选一块田黄,”雪珂迎视着至刚的眼光,深吸了口气。“又看中一块鸡血石,不知道你喜欢 那一样?你什么好东西都有了,所以,觉得给你选礼物好难好难!” 至刚目不转睛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雪珂。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用起心来?为什么?” 雪珂垂头不语。“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为我去选生日礼物吗?” “真的!”至刚又看了雪珂好一会儿。 “我希望你不是在骗我,因为,是真是假,大家很快都会弄清楚,那个寒玉楼的底细, 我只要稍微摸一摸,也会摸清楚!但是,我真心真意希望你没有骗我……八年以来,这是你 第一次对我用心……”他近乎苦涩的一笑。“你居然让我受宠若惊呢!”他一伸手,托起了 雪珂的下巴。“不过,我不是傻瓜,所以不要愚弄我。很多事,我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从 今天起,不管你以任何理由,你和翡翠,都不许单独出门!你要去买什么鸡血石鸭血石,都 得和我一起去!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需要意外和惊喜,我只需要你的忠实!”说 完,他一把推开她,大踏步的出门去了。 雪珂和翡翠,面面相觑。 “他把我们给软禁了?”她不相信的说:“现在,连寒玉楼都亮了相了!完了!这下 子,谁能把小雨点送出去?谁能通知亚蒙,让他赶快离开呢?” 同一时间,高寒和阿德正伫立在周嬷的坟前。 找到了这座坟,高寒终于了解到,雪珂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周氏之 墓!简简单档的四个字,一坯黄土,荒荒凉凉的一座坟。葬进去的,是多少血泪与坎坷,多 少痛苦与辛酸。直到临终,还抱着无法亲自把小雨点交到雪珂手中的遗憾,以及独生子不知 下落的牵挂!周嬷,她走得一定很无奈,很不甘心吧! 高寒跪了下去。“娘,我不能报答您的亲恩,在您的晚年,没有亲身侍奉,还害您为了 我,到处飘泊流浪,长年受苦受难,最后客死异乡,我,真是罪该万死呀!娘,请您原谅 我!请您原谅我!” 他重重的磕下头去。阿德上前一步,也对着周嬷的坟跪下,拜了几拜。 “老太太!”阿德朗声说:“我想,您在天之灵,一定会告诉少爷,与其悲伤不已,不 如化悲哀为力量,去救您的儿媳和孙女儿,以求一家团圆吧!唯有一家团圆,您才会含笑于 九泉吧!”高寒被提醒了,看着阿德。 阿德一伸手,扶起了高寒。 “阿德,你说得对!我一定要救出雪珂和小雨点儿,才不辜负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阿德用力的点头。“可是,阿德,”高寒心有余悸的说:“今天差一点被罗至刚逮个正 着,不知道雪珂回去,会面对怎样的局面?那罗至刚会刻意跟踪雪珂,显然已经怀疑了雪 珂。不瞒你说,阿德,我觉得那罗至刚变化多端,阴沉难测……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儿, 都在他的手里,我真是不寒而栗呀!” “少爷!”阿德卷了卷袖子。“我们雇一辆马车,四匹快马,埋伏在普宁寺,等他们再 上香的时候,我们劫了人就走,如何?”高寒对阿德深深摇头。“就凭你我两个人?大庭广 众之下劫人?小兄弟,你毕竟年轻!九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计划周全的出奔,仍然 被捉了回来!雪珂说得对,这种错误,一生犯了一次就够了,决不能犯第二次!”高寒仰首 看天,天上,彩霞满天,半轮落日。高寒俯首看地,地上落叶片片,一堆荒冢。娘啊!他心 中辗转呼号,如果您当初不进颐王府,整个故事都不会发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凛:娘啊, 即使为了这段感情,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我对于认识雪珂,仍然终身不悔! 颐王府?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王爷,福晋,他们曾经怎样残酷的扼杀了一段感 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腾汹涌着一句话: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 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 “阿德!”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备好马车,我们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访颐亲王 府!” 阿德重重的点头。   雪珂 9 王爷和福晋,是三天以后,赶到承德的。 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来说,高寒带来的故事,简直不可思议,周嬷已逝,小雨点在罗家当 丫头,雪珂身陷水深火热中,求救无门!而雪珂与亚蒙,居然又见了面,居然旧情复炽,居 然坚持那个在大佛寺有“菩萨作证,天地为鉴”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爷乍听 之下的愤怒,却被高寒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论给击倒了。 “你责备我不该再去搅乱雪珂的生活!你可曾责备过你自己?就因为你的固执,你的面 子,你的门第观念,你制造了人间最大的悲剧!你让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 绝望中!你让一对母子硬生生被拆散,最后竟演变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遗憾!你还可以制 造一对怨偶,从新婚之夜开始,整个婚姻就陷入地狱!最悲惨的是,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 小女孩,差点送命在你手里!侥幸逃过一劫,整个过程中,没有父母的呵护,尝尽世间冷 暖,历尽沧桑,最后却陷身在亲生母亲的家里当丫头,母女相对竟不能相认,让那个心碎的 母亲,眼睁睁看着那只有八岁大的女儿,受尽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制造了这么多这 么多的悲剧,制造了这么巨大的伤痛,你于心何忍?事到如今,你还不想伸出你的援手,来 挽救可能发生的,更大的悲剧?你还忍心责备我,不该去扰乱雪珂那悲惨的,根本不算是 ‘生活’的‘生活’!王爷,你于心何忍,雪珂,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小雨点,毕竟是 你的外孙女!你就预备让她们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复吗?”王爷被击倒了,他被彻彻底底 的击倒了。瞪视着高寒,他不相信的自问着,这个情有独钟,永不放弃的男人,这个谈吐不 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军到新疆去采煤的人吗?就是自己从雪珂身边硬生生 拆散的人吗?老天!如果他所说的事句句属实,雪珂和小雨点,现在岂不是正在人间最残酷 的炼狱里煎着,烤着? 王爷还来不及从激动中苏醒,福晋早已泪流满面,拉着王爷的胳膊,哭着说:“我们快 去承德吧!我们快去看看雪珂,还有那个小雨点儿吧!”于是,王爷,福晋和高寒兼程赶来 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这样推心置腹,消除成见的谈话,他们把可能面对的局面,需 要保密的事情,希望达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过了。王爷也对高寒坦白的说了几句话: “正如你所说,我已经不是王爷了!罗家对我,早就没有丝毫的忌讳了。我现在去罗 家,主要是观察一下雪珂和小雨点的处境。到底我能救她们到什么程度,说实话,我自己都 没有把握!”“反正,我会在寒玉楼,等你们的消息!”高寒诚挚的说:“最起码,你们是 我和雪珂之间,唯一的一条线了!” 高寒去北京的三天中,至刚并没有闲着。他已经约略打听出寒玉楼的底细。高寒,来自 江南,是某钜商的独生儿子;专做古董玉器的买卖,第一次来承德,主要是想搜购王族遗 物,最后竟开设了这家“寒玉楼”,店面开张,才不过一个月!至于高寒和亚蒙间的关系, 罗至刚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查出,何况,他连想都没有往这条路上去想过。他打听出来 的这一切,使他在纳闷之余,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总不能因为寒玉楼的主人仪表不凡, 就给雪珂乱扣帽子!这么说来,买鸡血石很可能是真话,如果冤枉了雪珂,岂不是弄巧成 拙!但是,罗至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觉得心里充满了疑虑,对这个高寒,充满了敌意 与戒心。寒玉楼!汉汉汉汉汉玉楼……这“寒”“玉”两个字,就让人心里起疙瘩!高寒名 字里有个“寒”字,偏偏雪珂名字里暗嵌了一个“玉”!这种招牌,就犯了罗至刚的大忌, 总有一天,要摘下这块招牌。 王爷和福晋抵达罗家的那一刻,至刚正忙着和承德市的官员吃饭,打听这寒玉楼的开张 手续,是否齐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老闵一路通报着喊进大院里面 去:“老太太,少奶奶,王爷和福晋来了!” 罗老太实在太意外了,这王爷和福晋,几年都没来过承德,怎么今天突然来了?等到罗 老太迎到大厅,就更加意外了,原来王爷的亲信李标、赵飞等四个好手,也都随行而来。王 爷还是维持着王府的规矩,出一次门,依然劳师动众。 “哎哟!真是意外,你们要来,怎不预先捎个信儿,也让我准备准备!”老太太一面嚷 着,一面回头大声吩咐:“老闵,赶快给李标、赵飞他们准备房间和酒菜,冯妈!冯妈,通 知厨房,做几个好菜,王爷爱吃烤鸭,去烤一只来!香菱、蓝儿、绿漪……去把客房布置起 来……” “好了好了,亲家母,”王爷一叠连声的说:“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随便住几天就 回去的!咱们因为许久不曾收到雪珂的信,着实有点想念她,所以,临时起意,说来就来 了!” 正说着,雪珂和翡翠已飞奔而来。雪珂一见王爷和福晋,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眼 眶立刻就湿润了。碍于老太太在场,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她颤抖的握住了福晋的手, 悲喜交加的喊着:“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王爷很快的看了雪珂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庞瘦瘦的,脸色白白 的,身子摇摇晃晃的,那含泪欲诉的眼神,几乎是痛楚而狂乱的。王爷只扫了一眼,心中已 因怜惜而绞痛起来。至于福晋,泪水已迅速的冲进了眼眶,紧搂着雪珂,她无法压抑的痛喊 了一声: “雪珂啊!娘想死你了!” “娘!”雪珂喉中哽着,声音呜咽着,心中澎湃汹涌着,有多少事,有多少话想和福晋 说呀!真没料到,爹娘会在此时来访,难道父母儿女间,竟有灵犀一点!父母已体会出她的 走投无路和悲惨处境了吗?“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热的瞅着福晋:“你们来了,真好, 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们呀!” 老太太看着,真是一肚子气!这算什么样子?好像罗家虐待了这个媳妇似的!就算罗家 虐待了她,这样的媳妇,王爷还希望罗家把她当观音供起来吗?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说王爷啊,”她尖着嗓子。“你们应该常常来看望 雪珂才是,免得我们罗家对她有照顾不周之处!你们常来,雪珂也有个地方诉诉委屈,是不 是呀!”“好说好说!”王爷急忙打着哈哈,强忍心中的一团怒气,他四面张望:“怎么不 见至刚?” “出门干活呀!”老太太接口:“时代不同□,不能像以前那样靠祖宗过日子,家里老 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会吃饭,这么一大家子要养呀,总是辛苦得很!” 王爷不好再接口,幸而不久,就开起饭来。大家吃了一顿食不下咽的饭,席中,都是老 太太的话;少不了夹枪带棒,数落着雪珂的不是,数落着生活的困难,偶尔,也不忘赞美嘉 珊两句,表示:这才是真正的媳妇!又忙着给玉麟布菜,表示:孙子也不是雪珂生的……好 不容易,这餐饭总算结束了。好不容易,雪珂和翡翠,侍候着王爷福晋,住进客房。好不容 易,等到香菱、冯妈、绿漪、蓝儿……等一干丫环仆妇都已退去,不见踪影。翡翠就把房门 一关,又拴好窗户,退到门边说:“王爷、福晋、格格!你们有话快说,我站在门边把风!” 福晋一反手,就抓紧了雪珂,迫不及待的问: “小雨点儿呢?怎么没见着什么八岁大的小丫头?”“你们怎么知道小雨点?”雪珂惊 愕极了。 “听着!”王爷低声说:“亚蒙去北京找了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了!所以, 关于周嬷,关于小雨点,关于你们……我们统统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雪珂恍然大悟。就知道亚蒙会想办法的,就知道他不会耽误时间的!去北京 找王爷,亚蒙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能说动守旧的王爷亲自来承德!她凝视王爷,或者,情 之所至,金石为开?“爹,娘!”雪珂眼泪一掉,声音激动。“你们……没有生我的气吗? 你们从北京来,是来支持我的吗?” 王爷沉重的望着雪珂。 “雪珂啊,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雪珂对着父母,直挺挺的跪下了。 “爹,娘!请你们为我做主,这个婚烟,当初是你们给我套上去的,现在,请为我取下 来吧!”“怎么取?怎么取?”王爷纷乱的问:“已经做了八年罗家少奶奶,怎么可能再恢 复自由之身?”“可以的!爹!”雪珂急切的说:“现在是民国了,许多妇女都在追求婚姻 平等权!有结婚,也有离婚!我和至刚,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嫁他的!现在,爹,娘!你 们帮我……我不能再和亚蒙‘私奔’,我要名正言顺的和他过日子,我只有一条路,和至刚 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离婚!” 王爷沉吟不语,福晋忍不住喊出声: “王爷,这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 王爷抬眼看雪珂,悲哀的说:“你这些道理,你这些要求,亚蒙已经都对我说了!你们 真让我好为难呀!这‘离婚’二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在我的观念里,根本没有离婚这回 事!现在,你让我怎么开得出口,去向罗家提离婚?那罗至刚虽然凶了一点,跋扈一点, 但,并没有虐待你呀!”“爹!你要想办法!”雪珂眼神中,有绝望中最后的期望。“我现 在顾不得是非对错,顾不得传统道德,我只知道,当我和亚蒙重逢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 信,经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在完全被时空阻绝,生死都两茫茫的情况下,结果一见面,感觉 竟是那么强烈!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对亚蒙的心是不死的呀!这份爱和我生命原 来是并存的!九年来,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见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见了,这个震撼, 震出了九年来的魂牵梦萦,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雪珂一口气诉说 着,泪珠已沿颊滴滴滚落。“特别是,发现小雨点这个秘密,骤然间,我的丈夫、我的女儿 都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认,却要认至刚为我的丈夫,认小雨点为丫头,这多么残忍呀!爹, 娘,为我的处境想想看,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爷终于逼出了泪。“我懂了!你的心意是如此坚决,这一番肺腑之言,句 句辛酸,道尽了你这九年来,为情痴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认,你感动了我!好吧!让我试 试看,能不能把你从这个婚姻的桎梏里解救出来!我们会尽力而为的!现在,你能不能赶快 把那个小雨点儿,带给我们看一看呢!”“对呀!”福晋拭去泪水。“我们简直等不及的要 见她呀!”她伸手,扶起了雪珂。雪珂回头喊:“翡翠!”“是!”翡翠了解的,打开门, 四望无人,匆匆去了。 “等会儿小雨点来了……”雪珂迟疑的说。 “我们知道!”福晋急急接口:“我们不会露出破绽的!这中间的利害,我们比你还清 楚!” 这样,小雨点终于来到王爷和福晋面前了,见到了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外公外婆。 她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请了一个安。 “王爷万福!福晋万福!” 王爷和福晋都呆住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小雨点,两人都震动得无以复加。这眉,这眼, 这鼻子,这小嘴,这神韵……根本就是童年的雪珂呀!如果这孩子是送到王府来当丫头,大 概早就真相大白了。雪珂一见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经了然,不禁又红了眼眶。 小雨点困惑极了,见王爷福晋都不说话,少奶奶也痴痴不语,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 身上,她有些害怕了。想了想,顿时醒悟,慌忙跪下去,不住的磕头: “小雨点儿忘了规矩,请王爷福晋不要生气!小雨点给王爷福晋磕头!”这一磕头不打 紧,磕得福晋满脸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紧搂于怀。 “小雨点啊,你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的说。 “福晋!”翡翠过来,请了个安,提醒的说:“小雨点还要去干活儿,不能多耽搁了!” 福晋万分不舍的放开小雨点。 “干活儿?”她惊愕的问:“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吗?” “冯妈给了她一排十几个桐油灯罩,”翡翠说:“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 ” “那… 怎么行?”雪珂一急。 “格格放心!”翡翠说:“我这就帮她去擦!” 翡翠拉着小雨点,急急的去了。 房门一合上,王爷就郑重的看着雪珂: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会尽快提出离婚的要求,解救你和小雨点儿!”至刚喝得醉醺 醺的回家了。 “什么?王爷和福晋来了?”他脚步不稳的,直闯入客房。“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 叫的说:“爹娘怎么心血来潮,到承德来了?”他瞪了雪珂一眼,见雪珂双目红肿,气已不 打一处来。“怎么,”他尖声问:“才见到你爹娘,就来不及的哭诉了?哭些什么,诉些什 么,赶快说来给我听听!” 王爷怒瞪了至刚一眼。 “看来,你今晚已经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不醉不醉!”至刚嚣 张的叫嚷着:“我随时可以跟你们谈一谈!看样子,”他的眼光,满房间一扫。“你们已经 开过家庭会议了!怎样呢?难道你们对我这个女婿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他一伸手,把手搭 在王爷肩上。“雪珂告了我什么状?不许她出门是吗?您一定明白,良家妇女是不随便出门 的!雪珂就是因为您当初太过纵容,才差一点身败名裂,幸好你们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 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声… ”王爷越听越怒,脸上早已青一阵白一阵,甩开了至刚的 手,他怒声的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态度?”至刚脸色一沉,收起了嘻皮笑脸, 爆发的大吼:“我的态度还不够好吗?八年来,我忍受的耻辱,是你王爷受过的吗?忍过的 吗?从八年前新婚之夜开始,我已经把你们看扁了!什么王爷福晋,什么岳父岳母… 呸! 都是骗子!我喊你们一声爹娘,那是抬举你们!你们居然还在这儿不清不楚,自以为有什么 份量,想要教训我,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雪珂受不了了,她对至刚哀恳的喊着: “够了!够了!是我对不起你,请不要羞辱我的父母… ”王爷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不 住喘着气。 “好!什么难听的话,都让你说尽了!”王爷咬牙切齿的说:“我们也不必把话压到明 天再说,现在就说了,既然你轻视雪珂到这种地步,大家不如离婚算了!” “对!”福晋愤慨的接口。“既然决裂到这个地步,我们实在看不出,这个婚姻还有什 么意义,我们要为雪珂做主离婚!” “哈!离婚!”罗老太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此时,忍不住大声说:“好新鲜的名词! 原来王爷福晋难得登门,竟是为了谈离婚而来!我不懂什么叫离婚,想必就是一拍两散,以 后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极了!我们还求之不得呢!至刚,这种痛苦的日子正好做 个结束,现在双方家长都齐了,就‘离婚’吧!”至刚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爷福晋,看 看罗老太,再看雪珂。“雪珂,”他冷冰冰的说:“你的意思呢?” “求你… ”雪珂颤声说:“离了吧!对你对我,不都是一种解脱吗?”至刚死死的盯 着雪珂,一言不发。 “好了!”罗老太威严的说:“结婚要三媒六聘,离婚要什么我们不知道… ”“什么 都不要了!”王爷冷然说:“彼此写个互不相涉的字据就可以了!写完,我就带雪珂走!” “好极了!”罗老太更加积极:“香菱,去拿纸笔!” “是!”香菱应着。“慢着!”罗至刚忽然大声说,眼光阴沉沉的扫视众人,一个字一 个字的吐了出来:“我不离!” 大家全体怔住,呆看着至刚。 至刚一脸的坚决,再扫了众人一眼。 “是你们的错误,把我和雪珂这一对冤家,锁在一起!既然已经被你们锁住,我就要跟 她锁一辈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笔帐,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算 下去!”他走到雪珂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说:“三天前,你在给我买鸡血石,三天 后,你要离婚,我真希望能挖出你的心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说完,他把她用力摔开,掉头而去。 满屋子人仍然呆怔着。   雪珂 10 至刚瑟缩在嘉珊的房里,把自己整个蜷缩在一张躺椅中,像是负伤的野兽般蛰伏着,动 也不动。他不说话,不睡觉,不吃东西。眼睛大大的睁着,看着曙色渐渐的,渐渐的染白了 窗纸。嘉珊嫁到罗家来已经六年了,六年中,她看得多,听得多,想得多,只有说得少。对 至刚,她有种深深沉沉的爱,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是她儿子的父亲,是她终身不变的 倚赖。她是旧式社会中,保有一切传统美德的那种女子。她尊重老太太,尊重雪珂,尊重至 刚……连家里的管家冯妈、老闵……她都有一份尊重。如此尊重每一个人,她几乎是谦卑 的,谦卑得往往不受注意。但是,嘉珊并不愚昧,她内心,纤细如发,温柔如丝。六年来, 她已经看得太多,懂得太多。 一场离婚闹得惊天动地,丫环仆妇都在窃窃私语。嘉珊虽不在现场,香菱已经把前后经 过都说了。嘉珊注视着至刚,看他那样一个大男人,竟把自己蜷缩在躺椅中,用手无助的扯 着头发。她几乎看到了他的内心,那颗负伤沉重的心,流着血,上面全是伤口。最悲哀的 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缝合自己的伤口。因为他那么忙于遮掩自己的伤,忙于张牙舞爪的 喊:“我没有受伤!我太坚强了!没有人能打得倒我,只有我去打击别人……”看到他这种 样子,嘉珊实在充满了怜惜之情。 天色已经亮了,一夜无眠折腾得至刚形容憔悴。嘉珊捧来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又拿来一 盘包子。 “愿不愿意吃点东西?” 至刚怒瞪了嘉珊一眼,一伸手,想把小几上的碗碗盘盘扫到地上去,嘉珊机警的拦住, 双手接住了他挥舞的那只手,沉声说:“迁怒到那些盘子杯子上去,是没什么道理的!” “你少管我!”他阴蛰的低吼着。 嘉珊凝视至刚,再也忍不住,她仆过去,半跪在他面前,紧握他的双手,她恳切而真挚 的说: “你这么深切的爱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至刚像挨了重重一棒,整个身子都从椅子里弹了出来。他脸色惨白,眼神狂乱,激动得 无以复加,他摇着嘉珊,爆炸似的吼着叫着:“我怎么会爱她?我恨她!恨死了她!我从没 有爱过她!只有恨,汉汉汉汉汉,汉……恨不得捏碎她,杀了她,毁了她……”“哦,不是 的!”嘉珊热烈的喊:“你恨的并不是她,而是你征服不了她!你对她充满了嫉妒,充满了 怀疑,你花很多时间观察她,刺探她……那实在因为你心底,太在乎她,太要她的缘故!我 不知道你们的婚姻,怎么会弄到今天的地步?我却看你一直在做相反的事!明明深刻的爱着 她,却总是在伤害她……”“没有,没换换换换……”至刚凄厉的嚷着:“我不爱她,我绝 对不爱她!我怎会爱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女人!不可能的!你说这种话,对我是个侮 辱……” 她又去抓回了他在空中挥舞的双手,热切的盯着他。 “不!不!你爱她!你拚命压抑,越压抑就变得越强烈!你最大的痛苦是她不爱你!但 是,你用暴力,你用凶狠,你用无数比刀还锐利的言辞,不断不断的去伤她,把她伤害得遍 体鳞伤,于是,她排斥你、怕你、躲你……她越躲越远,你就越来越生气。一生气,你就丧 失理智,想尽办法去折磨她,事实上,你在伤害她的同时,你更深的伤害了自己!当她遍体 鳞伤的时候,你自己也遍体鳞伤……这是不对的!至刚,至刚!如果你爱雪珂,要让她知 道,要让她能体会,你需要付出的,是包容,宠爱,怜借和体贴!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能 得到一个女人的心!”至刚听得胆战心惊,会吗?是吗?自己早已不知不觉的爱上了雪珂, 所以才变得这般暴躁易怒?这般痛苦?这般无助?这般提不起又放不下?是啊,雪珂,她牵 引着他内心深处,每一根神经,忽悲忽怒,嫉妒如狂!是啊,雪珂!她不知何时开始,已攻 占了他整个心灵的堡垒。 他痛楚的埋进躺椅里,痛楚的用手抱住头。 “嘉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吃醋,难道你不想独占我的感情?”“我想 的!”她坦白的说:“但是,我一嫁进来就知道是二房,我不想去侵犯别人的地盘。再说, 我是那么爱你,你的健康和快乐,对我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要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至刚 震动了,抬起眼睛,他不禁注视起嘉珊来。嘉珊的眼光,真挚温柔,盈盈如水。他心中一 动,嘉珊,她实在是很美丽的!这天早上,王爷、福晋和罗老太也作了一番恳谈。自从离婚 之议一起,罗老太忽然像是拨开了浓雾,见到了阳光一般,发现雪珂和至刚这个死结,实在 可以轻易打开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大学生天天游行,举着牌子要求男女平等,结了婚也 可以离婚,九年前顾虑的一切问题,早已随着时间淡化了。于是,离婚,这两个字就深刻在 罗老太的心中了,只要离了婚,就再也不需要面对雪珂的耻辱,和至刚的剑拔弩张了!虽然 对罗家来说,还是吃亏的,但,总比有个成天吵吵闹闹的家庭来得好。于是,王爷、福晋和 罗老太太把至刚找进房里,第二度和他谈“离婚”。王爷已经平静了,他沉重的看着至刚, 几乎是带着歉意的说:“至刚,此时此刻,我愿意抛开我的自尊和身分,仅仅站在一个父亲 的立场来对你说话!当年,我以欺瞒的方式让雪珂嫁给你,对你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致使 你怨恨至今,心里对我换换丝毫尊敬,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的确没有资格来教训你什么, 我希望你了解的是,昨天之所以提出离婚,完全与情绪无关,那不是一时气话,而是正视到 这个婚姻,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至刚静静的听着,一语不发。 “真的,”福晋接了口。“我们也不乐见你们分手,可是,雪珂真的很痛苦。我看嘉珊 贤慧美丽,你们又有了玉麟,何不放了雪珂,扶正嘉珊,不是皆大欢喜吗?” “至刚,你心里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我的意思,这次和王爷福晋,倒是不谋而 合!”罗老太盯住了至刚。“你和雪珂,吵吵闹闹了八年,经常弄得全家鸡犬不宁,也实在 该做个结束了!你不要再固执了,今天咱们三位老人家,同心合力,目标一致。他们要挽救 女儿,我要挽救儿子!你就体会我们的心,答应离婚吧!” 至刚抬起头来,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深刻的悲痛。他看看王爷,看看 福晋,看看罗老太。他的眼光在三人间逡巡,最后停在王爷的脸上。他咽了口气,终于低沉 的,真挚的开了口:“我恳求你们三位老人家,求你们别再逼我离婚,我……我为我昨天的 言行道歉,也为我过去多年来,种仲恶劣的态度道歉,我知道没法要你们马上相信我,但最 少,你们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罗老太忍不住霍然站起: “你在说些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离婚!”至刚定定的说:“不是耍狠,也不是报复,而是因为……我不能失去 雪珂,我爱她!” 此语一出,三位老人家全体变色,惊愕得目瞪口呆。 “你……”罗老太紧盯着至刚,完全不相信的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至刚直视 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 “我爱雪珂!”罗老太跌进椅子里,半晌都不能动弹。然后,实在不能承受,她猛拍了 一下椅子的扶手,大怒的说: “胡说!不可能的!你为什么要捏造这样的谎言?为什么?” “我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至刚激动的轮流着看着三人。“我只能说,我是鼓足了勇 气,才在你们面前说出我心底的秘密。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告诉我说你们不能 理解!是你们主宰了我和雪珂的命运,我们被动的结合,又被迫一起生活,然后最悲哀的 是,我竟然爱上了她!今天,我逼不得已,坦白道出我的心事!在你们为着各自立场,对我 软硬兼施的时候,或者现在该停一停,正视一下我的悲哀,对我公平一点吧!”至刚说到最 后,眼中已浮现泪光,他咬咬牙,迅速起身,就夺门而去了。室内的王爷、福晋、罗老太都 深受震撼,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这是雪珂想都想不到的情况。 她不能置信的看着王爷和福晋,近乎神经质的抓着福晋的手,摇着她,悲切的看着她。 “他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呢?对这个还没过门,就已经对他不忠实的妻子,他恨我都 来不及,怎么可能爱呢?这八年来,如果他对我有爱,我怎会感觉不到?爹、娘!你们不要 被他骗了,不要被他说服了!这一定是个诡计,是个手段……他不愿放过我,他昨晚就说 了,他要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和我算帐,他要慢慢的折腾我,把我一点 一滴的侵蚀殆尽!我告诉你们,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过的!我不是一个妻子,我只是一个 囚犯!他闲来无事,就折磨我,讽刺我。看我受苦,是他的一大乐事!他说他不能失去我, 只是不能失去一个羞辱的对象而已!爹,娘,你们要救我!你们真的要救我呀!” “雪珂,你冷静一点!”福晋握住雪珂,深深看着她,十分困惑的说:“说不定,是你 误会了他,因为打从一开始,你心里就另有其人,你从没有给过至刚爱你的机会,是不是?” “娘!”雪珂凄然的喊:“你已经动摇了!他的一篇话,简简单档的三个字,他爱我! 你们就投降了!你们怎么不看看我!看看我被他爱得多么悲惨,多么绝望!” “孩子啊!”福晋急急的说:“我们并不是投降,而是被他感动呀!他是那么飞扬跋扈 的一个人,谈到对你的感情,却说得那么诚恳真切!我们也活了大半辈子了,真话、假话, 我们不至于混淆不清!雪珂,我觉得,你实在应冷静下来,和他面对面,心对心的再谈一 谈!把所有心里的结,都试着去解一解!说不定就都解开了!” “对!”王爷深有同感的点着头。“你娘说得是!” 雪珂的心,像掉进一个冰洞里,就这样冰冷冰冷的坠了下去。她含着泪,看看王爷,又 看看福晋,越来越明白,父母是真的被至刚收服了!毕竟,至刚是他们选择的女婿,而亚 蒙,是她“私订终身”的!她绝望的一摔头,凄凉的说:“你们不预备救我了!你们要眼睁 睁看着我毁灭……” “不会的!”王爷说:“你喜欢用强烈的措辞!毁灭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容 易!容易!”雪珂拚命点头。“毁灭我是很容易的!抢走我所爱的,再给我不断的压力,我 就会像鸡蛋壳一样碎掉的……”“可是,你不是鸡蛋壳呀!”福晋快被雪珂搅昏了。 “我已经被折磨得比蛋壳还脆弱了!”雪珂痛楚的望向王爷。“爹,你不是说,不管是 非对错,你已经被我感动,要帮我解开这个婚姻枷锁的吗?” “雪珂呀,”王爷迷惑的说:“我想我是老了!亚蒙到北京,一篇话说得我感动极了。 我来到承德,你的一篇话又让我感动万分。可是,刚才,听了至刚的一篇话,我竟然又被至 刚感动了!我这样为你们三个而感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我想,当年那个当机立断、坚定 不移的颐亲王爷早已消失,如今的我,确实有颗易感的心!我实在……没办法把至刚看成一 个罪大恶极的人呀,我看到的他,就和你一样,也像鸡蛋壳似的,那么脆弱呀!”雪珂楞楞 的看着王爷,实在无言以对了。 罗至刚这一招,让雪珂完全失去招架的能力,甚至,失去应付的能力。她方寸大乱,感 到自己又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进退不得。晚餐时,冯妈第一次命令小雨点端盘端碗,侍候 茶水。小雨点战战兢兢,生怕砸了碗碟,小心翼翼的给每个人添饭送茶。雪珂的眼光跟着她 小小的身子转,看到她颤巍巍的捧着热腾腾的茶,她的心就跟着颤巍巍热腾腾,简直没有办 法集中意志去吃饭。王爷福晋也食不下咽,看看雪珂,看看小雨点,两位老人家心如刀绞。 “小雨点!”罗至刚忽然喊了一声。 “是……是……少……少爷!”小雨点一惊,手中捧着一碗燕窝粥竟歪了歪,虽没整个 泼出来,一部份已流到手指上去。小雨点烫得唏哩呼噜,握紧碗沿的手就是不敢松。雪珂心 中一痛,跳起身子,还来不及做什么,至刚已抢先一步,去接住了小雨点的碗。“翡翠!翡 翠!”至刚忙不迭的喊:“你快带小雨点去上点药,这燕窝粥挺烫的!”他注视小雨点,眼 光非常温和。“我叫你,让你吓了一跳吗?” “是……是……是……少……少……少爷!”小雨点牙齿打着战,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其实,我是要你下去,做点容易的工作!”罗至刚叹口气,连个小丫头听到他的声 音,都吓得发抖,难怪雪珂对他敬而远之。“这冯妈也太过分了,这么小的丫头,怎么能侍 候饭桌呢?我们有翡翠绿漪蓝儿香菱还不够吗?” “冯妈也是好意!”罗老太凛然的说:“不从小训练起,将来永远上不了台面!”“好 了!好了!”至刚温柔的说:“翡翠,带她下去吧!我说,以后干脆把她拨到雪珂房里,专 门服侍雪珂就好了!我看,她和雪珂挺投缘的!” 雪珂的心怦然一跳,她很快的扫了至刚一眼,心中七上八下,不安已极。他知道了吗? 他怀疑了吗?是不是自己露了行藏?是不是他已打听出什么?但,至刚的脸色那样平和,一 点火气都没有,当她的眼光和他接触的一刹那,她觉得,他眼中竟闪过一丝光彩,那眼光几 乎是谦卑的。 雪珂真是心如乱麻,完全失去了主意。 饭后,至刚来到雪珂房里,摒退了所有的人,他凝视着她,非常温和的开了口。“我们 必须谈一谈!”“是的!”雪珂深吸了一口长气,要勇敢!她告诉自己,父母已经不能倚 赖。现在,只有靠自己来奋斗,她决心要面对至刚,谈个透彻。“关于离婚,”至刚先说出 主题。“这种新潮的名词,这么时髦的作风,实在不是我们这种大家门第应该效法的!对不 对?我们之间,不管开始得多么恶劣,好歹做了八年夫妻!八年间,你并没有提离婚,现在 来提,多少受了新思潮的影响!我不知道你和新思潮有些什么接触!我猜,和寒玉楼,和高 寒……是根本没有关系的,对不对?” 她震动的看着他,觉得这谈话还没开始,就已经被他占了上风。寒玉楼、高寒!他到底 知道了多少?他在讲和?还是在威胁她?“我很抱歉。”他面色一正,诚心诚意的说:“我 不该对你疑神疑鬼,不该跟踪你,不该限制你的行动,更不该对你粗声粗气……现在,让我 们忘掉所有的不愉快,重新开始吧!” “为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你为什么不乘此机会,摆脱了我?这婚姻是我们共同的 不幸,八年来,你对我吼吼叫叫,多少纷争、吵闹、痛苦、悲哀……我们的婚姻里,实在没 有丝毫美好的回忆,你要这个婚姻做什么?我不了解你,真的不了解你!”至刚轻轻一叹。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面临到要失去的时候,才发现我多么珍惜!如果我说,是因为我 爱……”“别说你爱我!”雪珂激动的喊出声。“你可以在你母亲和我父母面前演戏,但 是,请不要在我面前演戏!在我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以后,你忽然说你爱我,这实在太荒 谬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至刚的容忍,已经到了边缘,如此低声下气,这个女人却全不领情!他一个箭步上前, 抓住了雪珂的肩膀,用力的摇着:“听着!”他更加激动的吼出声。“我希望我不要爱你, 我希望我恨你,我更希望我不在乎你,那么,我不管怎么做,都会做得很漂亮,决不会像现 在这样窝囊!但是,我就是这么倒楣!我就是这么不幸!离婚!一旦谈到离婚,我才发现你 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根本割舍不掉!你信也好,你不信也好,我就是爱你!”“爱? 爱?爱?”雪珂悲愤的接口:“你怎么能轻易吐出这个字?你从哪一天开始爱上我的?怎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 哪一天?至刚一楞。哪一天?他呆怔了片刻,蓦的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注视着她。 “你相信吗?”他收起激动的语气,变得痛楚起来。“新婚那天,家里大事铺张,惊天 动地的把你娶进门,我全心全意要迎接我的新娘,那么喜悦,那么兴冲冲的,而你,却告诉 我你心中另有其人,你那么大无畏的坦白了一切,你那么视死如归的想保有你的贞洁,你甚 至毅然断指,做了任何女人不可能做的事……让我告诉你,当时,我就为你发疯了,我疯狂 的嫉妒和羡慕,我真恨不得就是你心里那个人!”他点点头。“你问我哪一天爱上了你?现 在回忆起来,似乎是那第一个晚上,你就把我给折服了!” 雪珂呆呆的看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泪光。她忽然就心中一震,开始觉得,他 所说的,可能句句出自肺腑,可能都是真的了。“对不起!”她喉中梗梗的说:“这婚姻, 从头开始,就是我错!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深的伤害……我真希望,如果今生不能报 答你,来生… ” “让我们停止说对不起吧!”他忽然热烈的握住她的手,真情流露的喊着:“也别说什 么来生的话,因为我们的今生,还有漫长的一辈子!雪珂,过去的对与错,是与非,我愿意 一笔勾消!我们重新开始。如果你对我已失去信心,那么,再给我半年时间,考验我!如果 半年以后,你还是认为我不好,这婚姻不好,那么,我们再离婚!” 她瞪着他。“八年都过去了!”他急迫的说:“你还在乎多等半年吗?让我告诉你,我 一定停止嫉妒,不算旧帐!我一定改头换面… 为你重新活过!我要敞开心胸来爱你,不止 爱你,还要爱屋及乌,你最亲近的翡翠,你最喜爱的小雨点儿,我都会另眼相待,还有你的 父母,我也会真诚的尊敬他们!雪珂,相信我!”他看进她眼睛深处去。“好奇怪,一个丈 夫在对他娶了八年的妻子倾诉爱慕… 好奇怪!也好悲哀!” 她的眼眶湿了,他的脸在一片泪雾中浮动。 “你哭了!”他震动的,哑声的嚷着:“这证明,你还是会被我打动,这证明,你对我 还是有一丝丝柔情的!请你为我,留住这一丝柔情吧!”雪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雪珂 11 高寒在寒玉楼中,足不出户,整整等了十天。这十天,真比十年还要漫长,每个时辰, 都是辛辛苦苦挨过去的。终于,这天,王爷和福晋双双来玩。但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却足 以粉碎他所有希望,冰冻起他那颗狂热的心。他呆呆的注视着王爷和福晋,这才了解到,他 和雪珂间,赖以支撑的线是这么单薄而易断的!“听我说!”王爷深刻的看着高寒:“不管 九年前是怎么一回事,以现在的局面而论,雪珂和至刚,总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你却 是个局外人!如果他们的婚姻,确实已悲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会支持你去重新争取雪 珂,但是,现在的情势并非如此。至刚有意修好,表现得非常诚恳,我实在深受感动!所 以,如果你不在这儿诱惑雪珂,我猜想,他们的婚姻会圆满而幸福的!” “雪珂怎么说?”高寒低沉的问。 “她要我们转告你,”福晋叹了口气。“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果你真的忘记不了她, 就请你把这一片心,都用到小雨点身上去!”高寒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怎样用到小雨点身 上去?她和雪珂一样,都被拘囚在罗家那个大监牢里!”“我们已经研究出一个办法来 了!”王爷振作精神,有力的说:“至刚志在雪珂,罗家并没有人在乎小雨点,对罗家这种 家庭而言,多一个小丫头,少一个小丫头,根本没什么分别。所以,我们预备过两天,就对 罗老太开口,就说因为和小雨点投缘,要了小雨点回北京。了不起,我再送个丫头过来补 充。雪珂会在旁边打边鼓,至刚要讨好雪珂,不会在乎小雨点!这样,我们救出小雨点,就 交给你,你马上带着孩子,回福建去!”高寒沉吟了好一会儿。 “这是你们和雪珂一起计划的?” “是!”“这是给我的命令,我必须服从,是吗?” “不然你要怎样?”王爷沉不住气的一吼。 “我要小雨点,我也要雪珂!我们三个,根本是一个家庭,罗至刚才是那个局外人!是 你,王爷,你把那个局外人变成局内人,硬把我打出局外!现在,过去种种都不提了,就以 目前的局势论,要雪珂一下子割舍掉我和小雨点… 她会憔悴而死!你们如果真正了解她, 就会知道,不需要半年,只要半个月,就会要了她的命!” “怎么会?”王爷大声说:“你和雪珂一样,喜欢用强烈的字句,故意耸人听闻!我们 救出了小雨点,她知道你们父女已经团聚,生活在很安全的地方,她就心满意足了!那时, 她会安定下来,去做罗至刚的妻子… ”“她不是罗至刚的妻子!”高寒满屋子绕着,像一 只困兽。“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她独自一人留在承德,这太残忍了!我们一家三口,已 经浪费了八个年头,人生很短,没有几个八年!我们没有时间再浪费了!我们三个,一定要 团圆,否则,就太没天理了!”“你要怎样团圆?”王爷紧绷着脸孔。“你口口声声说一家 三口,你要雪珂,也要你女儿,但你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要她们… ”“王爷!” 高寒站定,眼中燃起两簇火焰:“你如果肯帮忙,我们还是有办法!”“什么办法?”“你 带来的四个亲信,都有一流的武功,加上我这儿的阿德,我们… ”“你要劫人?”王爷大 惊。“想都不要想,太荒唐了!亚蒙,用用你的脑筋,罗家在地方上,仍然是有头有脸的人 物啊!” “并不是劫人,只是帮助我们逃走!” 王爷瞪着高寒。“我不能帮你,”他沉声说:“在发现雪珂的婚姻,仍然有希望的时 刻,我决不能帮你!何况,这样的忙,很可能越帮越忙,说不定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成功 的希望实在不大,你怎能拿雪珂和小雨点两人的生命来冒险?投鼠也该忌器呀!假若你真爱 雪珂,真心为她好的话,就该体会雪珂的一番心,不要继续留下,和她纠缠不清,使她两面 为难!你如果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拔慧剑,斩情丝,顾全大局,带了你的女儿,去追求 另一番幸福!人生,本就不能事事尽如人意,鱼与熊掌,不能得兼。如果你有幸找回了女 儿,也算对得起你娘了,不是吗?”王爷这番话,句句合情合理,高寒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穹苍,心中一片凄苦。“亚蒙,”福晋叹了口气。“小雨点那孩子,长得楚楚动人,我见犹 怜。假若你见到了她,你一定会爱极了她!但她现在在当丫头,烧火洗衣端茶送水之外,还 要擦灯罩,推石磨……一旦做错事,就会被女管家严厉责罚,轻则罚跪,重则鞭打……雪珂 已经心疼得憔悴不堪了!她要我带一张纸条给你,你自己看吧!”高寒倏然转过身来,迎视 着福晋的目光。他的心,因福晋的叙述而绞紧,浇浇浇浇浇……绞得不知有多痛。他迅速的 接过了雪珂的纸条——一个万字结!打开纸条,他看到短短的两行字:“雪中之玉,或可耐 寒。 小雨点儿,怎能成冰?” 他心中大大一抽,更痛。 “为了你的女儿,牺牲了你的爱情吧!”福晋苦口婆心的说:“这样,我们才能没有后 顾之忧的,全心全意来救出小雨点!事实上,救小雨点,会不会有波折,能不能顺利,我们 都还不知道呢!”高寒无力的靠在窗棂上。救小雨点!是的,必须先救小雨点!或者,他心 中闪过一个念头:等到孩子救出来了,再来想办法救雪珂吧! 罗家这两天表面很平静,至刚在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雪珂珍 惜着和小雨点相处的每个片刻,常常对着小雨点,就悲从中来,不可自抑。但,在至刚面 前,仍要装得心平气和。王爷、福晋夹在罗家与雪珂、小雨点之间,难免小心翼翼的,只怕 露出行藏,坏了大事。因此,大家都力求相安无事。表面上看起来无比平和,实际上,是暗 潮汹涌。这里面,只有罗老太一个人,是真正冷静的。她冷眼看着一家子人,各演各的戏, 心里困惑极了。冯妈不时来跟她报告一下大家的动态。每个人的行为和表现,罗老太都还能 够理解,唯独对于家中的小丫头,引起雪珂和王爷的特别垂青,大惑不解。一会儿,翡翠送 小雨点去雪珂房,一会儿雪珂送小雨点去王爷房……半夜三更,雪珂会夜探小雨点……据冯 妈说,居然有一夜,雪珂在帮小雨点擦灯罩,一边擦一边掉眼泪。这雪珂,实在是古怪得厉 害,说不定脑筋出了问题。但是,王爷和福晋呢?为什么也对小雨点怜惜备至? 罗老太隐藏着她心中的疑问,对小雨点,不禁多加了几分观察。这孩子明眸皓齿,唇不 点而红,眉不描而翠,双目盈盈如秋水,皮肤白嫩细致,简直吹弹得破。这种孩子,竟来自 农村,也是异数!罗老太思前想后,才觉得小雨点卖进罗府的经过,有点儿离奇。 就在这时候,王爷和福晋表示要回北京了。罗老太心中窃喜,本就不欢迎这门亲家,早 走一日就好一日! “要回北京啊?”老太敷衍着。“怎么不多住几日?” “家里还有事呢!”王爷说:“现在,至刚和雪珂已经和好,我们也就不多耽误了!” “这临走之前呢,”福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寻常的紧张。“咱们有个不情之请!” “哦?什么事呢?”“是关于那个名叫小雨点儿的小丫头!” 罗老太的心头一紧,注意力全体集中了。 “咱们瞧着非常喜欢,不知道能不能让给咱们?” 罗老太实在太惊愕了。虽然说王爷已经不是王爷了,但是,王府里总不会缺丫头!何 况,那小雨点年龄尚小,做什么事都做不来。罗老太深深的注视着福晋,心里的疑惑已经到 达了顶点。“这倒是新鲜啊!你们怎么会要一个这么小的丫头,她能管什么用呢?”罗老太 不动声色的问。 “咱们府里并不缺丫头,要这孩子,是因为她乖巧伶俐,与咱们十分投缘!”王爷接 口,接得也太快了一些。“当然,咱们也不想白要你的人,不如这样,回到北京,我挑一个 能干的丫头,送来填补,你说怎样?” 老太微微一笑,拿起纸卷烧水烟袋: “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怕雪珂不肯!” “雪珂怎么会不肯呢……”福晋一急,冲口而出。王爷急忙轻咳一声,福晋立刻住了口。 “是吗?”罗老太看着二人。“雪珂一直很喜欢这个丫头,至刚最近千方百计讨雪珂 好,不是已经把小雨点派给雪珂了吗?我看,这事还是问至刚吧!” “那好,”王爷说:“那么咱们就去问至刚!” 王爷和福晋站起身子,退出房间。 罗老太凝神沉思,从头细想这小雨点来到罗家的前后始末。这一想,就给她想出了好多 破绽。这一想,就想得她惊心动魄,冷汗涔构了。同一时间,雪珂正在卧房里,万分不舍的 告诉小雨点,必须跟王爷福晋去北京的事实。谁知,小雨点的反应十分强烈,她连连退着身 子,满眼惊恐慌张。 “为什么我要跟王爷福晋走?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他们呢?你不喜欢我了?你不要我了 吗?” 雪珂急忙上前,一把握住小雨点,拚命的摇头。 “不是不是,我就是太喜欢你,太疼爱你了,所以不忍心看你在这里当丫头呀!你跟王 爷和福晋走,他们会好好待你,你再也不用吃苦,不会受欺负,也不会挨打挨骂了!我不是 不要你,是要你过更好的日子,你懂吗?” “我不要过好日子,”小雨点急切摇头,眼泪水已扑簌簌滚落。“我只要同你在一起! 求求你,不要送我走!” 雪珂心痛得热泪盈眶,把小雨点紧紧一抱。 “孩子啊!要你走,我心里比谁都舍不得呀!……” “那就别叫我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再苦我都不要紧的!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 小雨点急切的嚷着,一转身又去扑在翡翠怀里。 “翡翠姐姐,你也很疼我的呀!让我跟着少奶奶,不要赶我走嘛… ”“小雨点啊,” 翡翠哀声说:“将来你就会明了格格的一片心了!送你走,是为了爱你呀!” “不膊膊!”小雨点急坏了,又哭又嚷,一转身,就伤心的往屋外奔,才拉开门,就一 头撞在罗老太身上。罗老太正挺立在那儿,满面寒霜,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雪珂和翡翠骇然变色。 小雨点竟抓着罗老太,没头没脑的苦苦哀求: “老太太!我不要走,求老太太做主,别把我给王爷福晋,我会乖,我会听话,我会很 努力的做个有用的丫头,请别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罗老太脸色阴沉得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突然间,她一把重重的抓住了小雨点,抬 头死死的瞪着雪珂,咬牙切齿的问:“她这么依恋你,你又这么宠爱她,为什么硬是要把她 送给你的父母呢!说!”她大吼一声:“为什么?” 雪珂惊跳起来,吓得面无人色。 “因… 因为,爹… 爹… 娘… 喜欢她… ” “没有新鲜的辞可说吗?”老太的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你们在我眼前耍这样的花 样!把我和至刚置于何地!”她一把揪起小雨点,摇着她,掐着她,疯狂般的瞪着她:“你 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你说!你爹是谁?你娘是谁?你奶奶是谁?” 小雨点又痛又怕,不知所措。雪珂已扑过来,哭着想抢下小雨点。“放开她,请不要对 付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她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那么,你什么什么都知道了?说! 马上说!这孩子是谁?从那儿来的?快说!”“格格呀… ”翡翠惊叫。 老太回手给了翡翠一耳光。 “丫头站一边去!不许插嘴!”老太又开始用力摇着小雨点:“你不说,我帮你说!小 雨点,你爹是个下等人,你娘是个无耻的女子,他们偷偷的生下你,把你交给奶奶… 你是 个不清不白的私生子!所以,你跟着奶奶姓周,你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我有!我有! 我有!”小雨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痛喊出声:“我爹姓顾,我娘是旗人,他们都是好 人,我爹在新疆开矿… ”“你娘呢?”“她死了!”“让我告诉你,你娘没有死,她欺也 盗名,苟且偷生,摇身变作少奶奶,是个卑鄙下流,无耻已极的女人!” 老太说完,把小雨点用力一推,推到那早已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雪珂身上去。用手怒 指着她们,罗老太丢下了一句: “好一副高贵的嘴脸!好一颗肮脏的心!” 转过身子,她拂袖而去。 雪珂抱着小雨点,已是神魂俱碎,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有几千几百个小雨点,其他, 什么都没有了。 “格格,咱们完了!”翡翠扑过来,摇了摇雪珂。“你醒一醒,振作一下,少爷马上会 过来兴师问罪了,我… 这就去请王爷和福晋来!”翡翠顾不得雪珂和小雨点,往外飞奔而 去。 小雨点太激动了,她还在哭,哭得伤心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 奶奶!” 她边哭边说:“老… 太太,为什么要对我… 说那些话?我到底… 犯了什么错… 她还 骂我爹、我娘呢?”雪珂心中一阵抽痛,神志清醒了。她看着满眼泪痕的小雨点,简直是心 碎肠断,再也无法掩饰任何秘密了。 “孩子啊!”她痛喊着:“你的娘确实没有死呀… ” “那… 那… 我娘在那儿?” “孩子,我就是你娘,你亲生的娘啊!” 小雨点一个震惊,连哭都忘了。她张大眼睛,瞪视着雪珂,急忙忙摇头,慌张否认: “不对不对,我娘早就死了,奶奶告诉我的… ” “我是你娘!小雨点,相信我!”雪珂急促而心慌意乱的说:“现在没时间和你详细解 释,你奶奶把你送进罗家,就是要交给我!她那么爱你,怎么舍得把你卖作丫头?因为我是 娘,我没有死,我真的是你的娘呀!” “不!不对不对!”小雨点实在太惊慌了,如此大的震撼,已不是她小小年纪所能应付 的了,她拚命摇头,完全拒绝相信这是事实。“你不是我娘,你是少奶奶!我娘,她早就死 了!如果她没有死,她怎么不要我爹,不要我奶奶,也不要我呢?我娘… 死了… 死 了… ” 雪珂眼睛一闭,泪水成串的滚落。她的思想、意识和神志全乱了,五脏六腑,痛成 一团。她再张开眼睛,哀哀无告的看着小雨点,眼前仍然有着几千几万个小雨点,每个小雨 点都在喊:“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早就死了!死了… ” 每个小雨点都不认她!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小雨点。但是,小雨点不肯认她! 小雨点不肯认她!这么巨大的悲哀,把什么都涵盖了。连恐惧都退到一边去了。而这时 候,王爷、福晋、罗老太、至刚、翡翠、嘉珊… 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涌向雪珂的卧房里来 了,暴风雨终于天崩地裂的爆发了。   雪珂 12 “贱人!孽种!”至刚冲进门来,一手抓住雪珂,一手抓住小雨点,发疯般的摇着。他 的脸色铁青,眼睛怒瞪着,眼珠几乎都突了出来。他的声音嘶嗄、沙哑,却震耳欲聋的响着: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他瞪着雪珂:“你做的好事!原来你不止偷了人,还 生下了孽种,你带着一身的罪孽嫁入罗家,不够吗?你还把你的孽种也弄了进来,玩弄我们 母子于掌上!你!好无耻,好下流!这样卑鄙的手腕,你怎么做得出来?你说!哪哪哪哪要 让我这顶绿帽子,戴到什么地步你才满意?你说!哪说!哪哪… ” 他那么疯狂的摇着雪珂,她的牙齿和牙齿都在打颤,本来就已经心碎肠断,此时更是痛 不欲生。她失去说话的能力,失去反应的能力,只恨不能化为一股烟,从他那巨灵之掌中, 从这种巨大的羞辱和悲哀中飘走,飘出窗外,飘散到四面八方去。“住手!住手!”奔进来 的王爷大喊着:“事情既然已经闹开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理性的坐下来,大家 好好的讨论一下该如何善后… ”“是啊,是啊,”福晋心惊胆战的应着:“别伤了雪珂, 别伤了小雨点!我们知道是我们理亏,但是,这决不是我们有意安排的… 会弄成今天这个 局面,我们也很意外呀!至刚,请你看在八年夫妻的份上,千万别伤了她们两个呀!” “八年夫妻!”至刚咬牙切齿,手握得更紧,雪珂的神志都麻木了,连痛楚也无法感觉 了。小雨点却痛得大哭了起来,努力想挣脱至刚,至刚的手指却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了她瘦 小的胳臂。“八年夫妻!亏你们说得出口!一家子全是无耻之徒!骗了我八年,装神弄鬼了 八年,害了我八年,羞辱了我八年… 现在还敢跟我提八年夫妻这四个字!”他用力把雪珂 一推,双手举起小雨点:“这个孩子,是八年夫妻产生的吗?”说着,他用力把小雨点砸向 墙上去。 雪珂醒了,像箭一般,她飞扑过去,遮在墙前面,小雨点重重的砸在雪珂胸前,雪珂痛 得天昏地暗,却用力的抱住小雨点,不许至刚再把她抢回去。可是至刚力大无穷,就那么一 扯,小雨点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错了,我创创创创创了,我创创,我创创创… ”雪珂一叠连声的喊了出来,跪下 去,对着至刚磕下头去,她的前额重重的碰着地,磕得咚哌哌直响。“我无耻,我下流,我 罪该万死… 随你怎么处置我,打我,骂我,关我,烧我,占有我,屈辱我… 随你,要怎 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请饶了我的孩子吧!”她又跪向老太太,再“咚哌哌”磕下头去。 “娘… ”“不许叫我娘!”罗老太怒吼。 “罗老太太!罗老夫人!”雪珂磕头如捣蒜。“请您开恩,饶了我的孩子!饶了我的孩 子吧!” “至刚!”嘉珊不知从那儿跑了出来,去拉至刚的手腕:“你就饶了那孩子吧!”“滚 开!”至刚怒骂:“你不想活了,今天谁也别想拦我!滚!”他用力一推,嘉珊就摔了出去。 “好了!”王爷大吼了一声,挺身而出,拦在至刚面前:“把小雨点给我!”“给你? 我为什么要给你?”至刚一声大叫,伸手就掐住了小雨点的脖子:“我勒死你!我勒死你!” 小雨点又呛又咳又哭,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睛往上翻,翡翠、王爷全扑过来救人,雪珂 想也来不及想,就张开嘴,一口咬在至刚手腕上,狠狠的咬住不放,至刚痛极松手,王爷飞 快的抢到了小雨点。而至刚,快要气疯了,抬起脚来,他一脚踹翻了雪珂,又一耳光对她挥 去。雪珂身子飞出去,跌落在墙角,嘴边流出血来。翡翠慌忙扶住,哭着叫: “格格!父父父父父… ” 这一阵大闹简直惊天动地。小雨点喘过气来,缩在王爷怀中,呜呜咽咽抽噎不止。王爷 脸色惨白,跺着脚说: “罢了!罢了!闹到这种地步,那么只有一条路了!从今以后,咱们两家恩断义绝!两 不相干!现在,雪珂和小雨点儿,我要一并带走!”王爷说着,就扬声大喊:“李标!赵 飞!来人呀!”李标、赵飞… 等四个大汉,应声而入,往房里四角一站。至刚看着这四 人,看着王爷,看着雪珂,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妹妹谩全是有备而来!软的不成就 来硬的!把我们罗家当成了王府!好,好妹妹!”他扫视着王爷等人:“你们未免把人看扁 了!想要打架,是吗?王爷!你以为你还是王爷吗?哈构构构!”他狂笑着,重重的一击 掌,学着王爷的口气扬声大喊:“来人呀!” 房门豁然大开,老闵带着一排军人,荷枪实弹的站在房门口。王爷脸色惨变。“现在, 你给我听着!”至刚指着王爷和福晋,凛然的说:“小雨点和雪珂,既然进了我们罗家门, 就休想出我们罗家门!我说过,我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跟她算帐,现在,又多了个 小野种!这笔帐,我会慢慢算清,加倍讨还!至于你们两个,给我滚吧!你已经是被时代淘 汰的老骨董,带着你的四个窝囊废,一起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李标动了一下身子,王爷急忙抬起手来: “李标!不得鲁莽!”“构构构!”至刚狂笑。“毕竟是王爷,知道轻重厉害!”他大 步向前,一伸手,抢过小雨点来。“我家的丫头,由我来处理… ”雪珂一惊,顾不得嘴角 肿着,顾不得在流血,也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更顾不得尊严与面子,她撑持着,连爬带滚的 膝行到至刚面前,哀求的抬头看他: “请不要伤害我的父母,让他们平平安安的走!我在这儿,随你怎么处置谩你… 也放 了小雨点吧!让她跟我的父母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 嘉珊走过来,也对至刚跪下了。 “至刚!”嘉珊含泪说:“咱们是积善之家,何苦为难一个小孩子呢?你算是为玉麟, 做件好事吧!” “放掉小雨点!你们做梦!”至刚狂叫着:“她是老天赐给我的!要让我慢慢来消除胸 中的积怨!谁再多说一句话,谁就吃不了兜着走!嘉珊,你也一样!如果活得不耐烦,我也 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你要不要试试看!” 嘉珊一吓,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至刚一回头,手指着王爷和福晋,对门外的军人大声吩咐:“把这老头和老太婆,给我 撵出去!” 王爷和福晋,带着四名亲信,当天就来到了寒玉楼。 高寒是那么惊愕与震动。小雨点的身世,居然被拆穿!小雨点和雪珂,居然被囚!那个 罗至刚,居然真的与军方有联系,而且能立刻调兵遣将!王爷、福晋和四名高手,居然被逐 出罗宅!这每一件事,都让他又急又惊又害怕——雪珂和小雨点,身陷重围,这一下,该怎 么办? “我真后悔,”王爷激动的说:“如果接受了你上次的建议,让李标他们保护你们逃 走,说不定,你们已经逃成功了!” “不!”高寒摇了摇头。“我现在才知道,雪珂警告我的话是真的,这个罗至刚并不是 纸老虎,如果我和雪珂冒险逃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总比现在的情况好!” 王爷痛定思痛:“我是那么自信,能轻易救出小雨点!我是那么自信,只要你不介入,雪珂 和至刚的婚姻就会幸福!唉!”王爷长叹:“一错再错,竟错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当初,为 什么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人家小夫妻呢?” 高寒眼中蓦的充满了泪水。 “王爷,你终于打算承认我了?”高寒哑声说:“虽然现在已经到了最糟的地步,我仍 然为你这句话而感动!”高寒说完,站起身来就向门外走。“亚蒙!你去那里?”王爷惊问。 “我去罗家!我去找那个罗至刚!”高寒坚定的说:“现在,是两个男人该面对面的时 候了!” “不行!你给我回来!”王爷大惊的说:“你以为那罗至刚会跟你心平气和的谈道理, 讲义气,论英雄吗?他会承认你们那天地为证的婚姻,而感动得涕泗交流,把雪珂和小雨点 还给你吗?你不要幼稚了,一个小雨点,已经让罗至刚快发疯了,再加上一个你……罗至刚 会把你们三个一起杀掉的!” “对抖抖!”福晋急忙拦住高寒,“千万去不得!你这一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我们要怎么办?” 王爷眉头一皱,眼神阴郁,他坐在那儿,沉吟不语。片刻,他倏然抬头,稳定的说: “叫李标他们四个,和你的阿德,统统进来,我们要一起共商大计!”高寒凝视王爷。 一瞬间,在这老人脸上,依稀又看到当年那运筹帷幄、叱吒风云的威武人物——不折不扣的 一个“王爷”!这一夜,罗府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睡觉。 小雨点被冯妈带走了,在罗老太的命令下,押进磨坊,彻夜磨豆子。至刚躺在雪珂房 中,双手枕在脑后,他整夜瞪着帐顶发呆。经过了那么大的一场发作之后,狂怒的情绪已经 消退,现在,他剩下的是筋疲力尽和无边无际的悲愤。这悲愤的感觉,像冬季黑夜的潮水, 冰冷彻骨,黑暗无边,把他整个吞噬住。 雪珂跪在床前,一整夜,她就跪在床前。头发是散乱的,嘴角是肿胀的,眼神是狂乱 的,身子是颤抖的。好几度,她都摇摇欲坠要倒下,但她依旧坚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翡 翠一会儿端茶给至刚,一会儿送水给雪珂,室内静悄悄的,她也不敢说任何话,当至刚偶尔 对她怒瞪过来,她就慌忙跪下去,陪着雪珂一起跪。这样折腾到天亮。至刚微侧过头去,在 晨曦的光晕中,去看雪珂的脸。她如此狼狈,如此憔悴,带着伤,散着发,她不再美丽。这 个负伤的、被囚禁的女人已不再美丽!他有胜利感,有报复后的快感,他总算把她那份虚伪 的高贵给摧折了!但是,这快感一闪而逝,起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哀愁。她动了动身子,感 到他在注视自己,雪珂仆向前去,迫切的迎视着他的目光。她哑哑的,轻轻的,怕怕的…… 却十分“勇敢”的开了口: “至刚!我已经说了几千几万个对不起,但是,我想不出其他的字句能代表我对你的歉 意,我知道……今天即使把我碎尸万段,也难消你心头之恨……这种伤害,大概我一世做牛 做马,也弥补不了!”他死死的盯着她。“前几天,你说你爱我,要和我重新开始!”她把 整夜在心中盘算了千遍万遍的话,一股脑的倾吐出来。“现在,发生了小雨点的事,大概那 份爱,已被刻骨的恨所取代了!爱也好,恨也好,你说了,要和我算一辈子的帐!至刚,我 等在这儿,我守在这儿,让你算一辈的子帐!可是,小雨点儿,她生也无辜,错都是我犯 的,不是她犯的!你惩罚我,放了小雨点吧!”“说了半天,”至刚冷哼了一声:“你还是 在为小雨点求情!事情发生到现在,你心里唯一的盘算,就是怎样救小雨点,是吗?是 吗?”“是。”她坦白的说,泪又盈眶。“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小雨点,请你告诉我!” “晚了!”他去看帐顶。“晚了!” “怎么晚了?”她去轻拉他的手。 他一唬的转过身来,怒拍了一下床沿。 “这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欺骗我!当我向你剖白我的真心的时候,我是 那么诚恳,你的过去,我全不计较了!我那么真心待你,你为什么不对我坦白?如果你早告 诉我,有个小雨点,我生气归生气,总不至于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为什么要让娘来告诉我? 让我被那种受骗上当的感觉逼得要发狂?”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激动得喘息不已。“你是真 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为了你,我把所有男性自尊都踩在脚下,我真的不预备去计较你的过 去了!小雨点属于你的过去,我那么真心的要包容一切,我有这个度量,为什么不能包容小 雨点呢?如果你老早对我推心置腹,对我坦白,我会成全你的,我会让你父母带走她的!” 雪珂震动的看着至刚,迫切的抓着他的手。 “那么现在呢?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至刚深吸了口气。“现在,晚了!”“那么,你要把小雨点怎样呢?” “不怎样!”至刚冷冷的说:“小丫头该做些什么,她就做些什么!但是,从此,她是 娘的丫头,由娘来支配!冯妈来管理!你和她不许见面!” 她用双手捧住至刚的手,迫切的看进他眼中深处去。 “为什么要这样累呢?你并不真正恨小雨点,你恨的是我!从今以后,我会对你好,我 全心全意对你好。至于你如何对我,我都把它视为一种恩宠!至刚,我终于有些了解你了! 昨天,你在那样的狂怒中,仍然放掉了我的父母!在你心里,始终有那么柔软的一片天地! 是我太愚昧太忽略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你……如果,你现在还肯原谅我,还肯放掉 小雨点,我对你的感激,会深不可测!在这样深不可测的感激中,此生此世,你将是我唯一 的主人!唯一的神。至刚,不要说晚了,假若我们都有诚意,来重新开始,那就永远不会晚, 是不是?我们才浪费了八年,还有无数个八年在前面等著,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小雨点待在这 个家庭里,成为我们之间真正的绊脚石呢?那不是太笨了?” 至刚用奇异的眼光盯着雪珂。她说得那么热切,那么真挚,面颊因激动而染红了,眼睛 因渴盼而闪着光彩。怎么,这个女人又绽放出这般的美丽!几乎是让人眩目的。 “你的字字句句,都是为小雨点而说!”至刚抽了口气:“现在,在你身上放着光彩 的,是你的‘母性’,绝不是你对我的‘爱情’,我对你了解得已经相当透彻了!可是—— ”他又深抽一口气:“你这番话仍然打动了我,真的打动了我!” “相信我!”雪珂更迫切的说:“请你相信我,这次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放了小雨 点,我就全心全意守着你,做你一生一世的贤妻!”他凝视着她。“我需要冷静的想一想, 考虑考虑!” 她再握住他。“在你考虑的时候,可不可以让小雨点好过些,她只是个小孩子,她什么 都不知道!” 至刚咬咬牙,长叹一声。 “你放心,如果不是气极了,我们罗家,何曾虐待过丫头?”他走下床来:“我去吩咐 冯妈,让小雨点停止推磨睡觉去!” 雪珂眼中一热。终于,终照照照照宅终照……在混乱的黑暗中,有了一线光明,只要救 出小雨点,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亚蒙,这名字从心头划过,像一把锐利的小刀子,划得好 痛。亚蒙将成过去的名词,永埋记忆的深处。对不起!在她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对不 起”。亚蒙,对不起! 就在雪珂已经说动了罗至刚的时刻,王爷和高寒,却采取了行动。这天午后,有个年轻 的小伙子,单枪匹马,来访罗至刚。一进了门,就表明态度,有事必须面告罗家少爷。老闵 把他带过层层防卫的大院和长廊,进入了大厅。 罗至刚出来一见,不禁怔了怔,这小伙子好生眼熟,不知何时曾经见过,他正犹豫,小 伙子已笑嘻嘻的福了一福。 “罗少爷,我是寒玉楼的阿德!上次您驾临寒玉楼,就是我招呼您的!”哦,寒玉楼! 罗至刚恍然大悟,跟着恍然之后,却是一阵狐疑。寒玉楼,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他几乎已 经把寒玉楼给忘了。他瞪着阿德,阿德眼光扫着老闵。至刚对老闵一抬下巴:“这儿没你的 事了!下去吧!” 老闵走后,阿德从怀中慎重的掏出一封信来:“咱们家少爷,要我把这封信,亲手交到 您手里!” 至刚更加狐疑,接过了信。阿德并不告辞,说: “少爷说,请您立即过目,给一个回话!” 至刚拆开了信,只见上面简简单档的写着。 “心病尚需心药医,冤家宜解不宜结,有客自远方来,九年恩怨说分明,欲知详情,今 晚八时,请来寒玉楼一会!” 至刚心中一惊,猛的抬头,紧盯着阿德: “你们少爷还告诉了你什么?”“我们少爷,这两天家中有客,十分忙碌,他要我转 告,事关机密,请不要劳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信得过信不过都在你,他诚心邀你一会!” 至刚听得糊涂极了,但他所有的好奇心、怀疑心全被勾起,只感到心中热血澎湃,激动 得不能自己。他把信纸一团团在手中,紧紧握牢。“告诉他,晚上八时我准到!” 至刚并不糊涂,虽然对方说“不要劳师动众”,他仍然带着四个好手去赴会。到了寒玉 楼,才觉得四个好手有点多余,整个寒玉楼孤零零、静悄悄的耸立在清风街上,楼里透着灯 光,看来十分幽静。“你们四个,在外面等着,我一拍手,就冲进来!” “是!”埋伏好了伏兵,他才敲门入内。 阿德来应门。至刚一进门内,就不禁一怔。只见整个店都空了,那些架子都光溜溜的, 屏风、字画、骨董、玉石一概不见。店里收拾得纤尘不染,空旷的房子正中,放着一张桌 子,两把椅子,桌上,有一座小炉,上面烧着一壶开水。旁边放着两个茶杯。高寒正在那儿 好整以暇的洗杯沏茶。 阿德退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高寒和至刚二人。 “请坐!”高寒把沏好的茶往桌上一放,指指椅子。 至刚四面看看,不见一个人影。心里怦然一跳,戒备之心顿起,疑惑也跟着而来,他凝 视高寒,简短的问: “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赶快明说!我没时间多耗!你说‘有客自远方来’,客呢?怎 么不见?” “你已经见到了!”高寒抬起头来,正视着至刚:“那个客人就是我!”至刚震动的抬 眼看高寒,两个男人都深刻的打量着对方。至刚再一次被高寒那股儒雅的气质,英俊的容 貌,和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神所震慑住,这个男人,这个名叫高寒的男人,到底用心何在? “你是什么意思?”至刚勉强稳定住自己,沉声问。 “你已经知道我名叫高寒,我相信你也已经打听清楚了我的家世。”高寒静静的说: “但是,我还有另一个名字,九年前,我姓顾,名叫亚蒙。” 至刚完全呆住了。“如果你对顾亚蒙这名字也不熟悉,”高寒继续说:“那么,你一定 知道雪珂,知道小雨点!雪珂是我的妻子,小雨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失 散八年了!” 至刚怔在那儿,死死的盯着高寒,惊愕得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看看门外,他来不及拍手叫人,就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 “至刚,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他一惊回头,王爷和福晋正站在身后。 “你不用叫人了!”王爷从容不迫的说:“你手下的四个人,已经弃械投降了。你大概 没有想到,我也可以从北京连夜调来人手!所以,现在,没有人会来干扰我们,是我们几 个,该开诚布公,好好的谈一谈的时候了!”   雪珂 13 至刚带着四个人出去,彻夜未归。 罗老太一早就觉得眼皮跳,心跳,肉跳……不祥的预感,把她紧紧包围了。这些天以 来,家里动不动就大的哭,小的叫,鸡飞狗跳。又弄了好些军人住在侧院,又是枪又是刀 的,看起来就触目惊心。这样发展下去,家里一定会出大祸的,她不安极了。而嘉珊,已经 六神无主了。 “娘,”嘉珊着急的说:“咱们要不要去吴将军那里找找看,会不会醉倒在人家家里 了?” “如果是喝醉了,迟早是会送回来的!”老太眼睛一瞪。“雪珂呢?”“在…… 在……”嘉珊嗫嚅着。 “在干嘛?”老太怒声问。 “在……给小雨点上药,那孩子……浑身又青又紫的,翡翠和雪珂姐,在……在给她敷 药酒!”“我不是说不许她们见面吗?”老太一拍椅子:“谁让她们在一起的?” “是……适适适适我。” “嘉珊!你!”老太瞪大了眼睛。 “娘!”嘉珊恳求似的看了老太一眼。“至刚昨天曾经特别交代,说是不要为难她们母 女,如果她们要在一起,睁一眼闭一眼就好……他说,反正没有两天,雪珂和小雨点,就会 永别了!”“是吗?”老太深思起来。“这么说,至刚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要……送走小 雨点?留下雪珂?” “是!”嘉珊应着,斗胆说:“娘!我看至刚是要定了雪珂姐的,我们如果放掉小雨 点,雪珂姐会感恩,夫妻说不定就和睦了。也显得咱们家雍容大度,息事宁人!” 老太沉吟不语,嘉珊忙着给老太搓纸卷,燃水烟袋。正在此时,老闵忽然急匆匆的进来 报告: “老太太!老太太!”“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王爷和福晋又来了!” “哎!”老太一惊:“带了很多人吗?” “那倒没有,只带了一个人!” “谁?”“没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穿长衫,相貌挺俊朗的人!他们说,有事要和老 太太面谈!” 罗老太惊疑不止,一唬的站起身来。 “告诉侧院里的那些人,让他们准备准备!” “是!”罗老太昂首挺胸,非常威严的走进大厅。 一进大厅,罗老太的目光就被高寒吸引住了,好一个剑眉朗目,风度翩翩的人物!身材 颀长,外表出众,一袭长衫,带着种飘然脱俗的韵味。罗老太活了大半辈子,阅人已多,却 不曾见过这般英俊的人。罗老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寒已拱手为礼,朗声说:“罗老太 太,我先自我介绍,我名叫高寒!” “哼!”罗老太太哼了一声,掉头去看王爷和福晋:“你们一块儿来,想必有相同的目 的,是什么?说吧!” “好!”王爷接口。“你干脆,咱们也不噜苏,至刚和他的四名手下,现在正被我的二 十名好手押着!我那二十人,也个个有刀有枪!”罗老太大大的震动了,她瞪着王爷,仅从 王爷的神色上,已知此事不假。她一阵心惊肉跳,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椅背,她勉强维持 着自己。怪不得一早就觉得不祥,原来至刚出事了!“老太太,请不要惊慌!”高寒往前走 了一步,紧盯着罗老太。“只要您肯把我的女儿和妻子还给我,我们就会把您的少爷毫发无 伤的送回来!” 女儿和妻子?罗老太跄踉一退,再度抬头,锐利的打量着高寒,颤声说:“你,哪哪哪 是谁?”“在下高寒,又名顾亚蒙!”高寒抬着头,沉稳而清楚的说:“九年前,在北京大 佛寺和雪珂成亲,有天地为证,菩萨为鉴。小雨点儿,适我的亲生女儿!如今母女二人,都 陷身贵府,你们高抬贵手,我们也会立刻放人!” 罗老太目瞪口呆,老闵在门口伸头看动静。 “再有!”王爷接口,扫了老闵一眼。“我们三个,如果一个时辰内不赶回去,罗至刚 就性命不保了!” 罗老太深抽了口气,走上前去,把高寒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原来是这样 的!原来你就在承德,和雪珂纠缠不清!你们如此欺瞒至刚,如此掩耳盗铃!亏你还口口声 声说是妻子女儿,我们不这么说的!我们管你们这种人叫奸夫淫妇,叫小雨点儿是孽 种… ”“小心你的措辞!”高寒逼近老太,也把老太从上到下看一遍。“你面对的这个 人,九年前被迫与妻子母亲分离,九年来历经风霜雨露,忍受妻离子散的痛苦,多少次倒 下,多少次爬起,多少次在走投无路中挣扎… 这些年来,赖以存活的意念只有一个,找回 失散的亲人!如今,老母已孤苦无依,死不瞑目的去了!女儿陷身于此,做着小丫头,为你 们端茶送水。深爱的妻子,八年来生活在你儿子的枕边,被当成罗家的儿媳!你以为,我承 受的还不够多?别在这样一个身心交瘁的人面前,逞口舌之利!造化弄人,我和你的儿子, 各有各的悲剧!事实上,不是我来抢罗至刚的妻子,是罗至刚抢走了我的妻子!”他顿了 顿。“今天,我还肯跟你说这些道理,只因为尊敬您也饱经忧患,看过人世沧桑,又是一家 之长!不要是非不分,颠倒因果!只要您一念之仁,放掉雪珂和小雨点,我们之间,仍可化 戾气为祥和!您不妨三思!” 罗老太怔住了。只觉得高寒挺立在面前,像山一般高,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正气,咄咄 逼人。一时间,她竟被逼得无言以对。两人相峙,各自打量着对方。 就在这时,雪珂拉了小雨点,从长廊中一路奔来,撞开了冯妈、老闵等人的拦阻,她直 冲进大厅:“亚蒙!”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咳着,颤抖着喊:“真的是你来了!”她 转头看王爷和福晋:“爹!娘!”好像已经分别了几百几千年,此番再见,恍惚是几生几世 以后,泪水夺眶而出。“雪珂!小雨点儿!”福晋也喊着。“你们怎样?给我看看!至刚有 没有伤了你们,给我看看!” 高寒一见到雪珂和小雨点,眼光就像被某种强大的磁力所吸引,再也转不开视线。雪珂 顾不得福晋的呼唤,已急急忙忙把小雨点推向前,一直推到高寒面前去。嘴里急促而紧张的 喊着:“小雨点儿!快见见——你爹!” 小雨点震动的站在那儿,纷乱而困惑。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简直不是 她小小的心灵所能承受的。还没有从少奶奶变成“娘”的震惊中恢复,现在,又出现了 “爹”,她呆呆的站着,呆呆的看着高寒。 “小雨点儿!”雪珂迫切的喊:“你不认我娘,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认爹呀!这 是你爹,你亲生的爹,你从小没见过的爹!他真的是你的爹呀!” 小雨点抬头看着高寒,又慌乱又迷惑。爹?爹不是在新疆采矿吗?爹怎会在这儿呢?爹 怎会和王爷、福晋在一起?爹怎么站在罗家的大厅里呢?… 几百种疑问齐集心头,但,这 个高大漂亮的男人,看来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呀! “小雨点!”高寒痛喊了一声,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儿,那 么清秀,那么玲珑细致,那么温婉美丽,那么楚楚动人呀!“小雨点!”高寒喉中梗着。 “你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爹小时候很顽皮,有一次去爬城墙,被只大狗在胳膊上咬了一 口,流了好多血,你奶奶吓得从王府奔回家,以为你爹被疯狗咬了,会害恐水症死掉… ” 他挽起袖子,给小雨点看胳膊上那陈旧的伤痕。“这就是那几个牙印儿!”“爹呀!”小雨 点脱口惊呼,一下子扑进了高寒的怀里。“爹呀,爹呀… ”她一叠连声喊着,泪如雨下。 “我和奶奶去找你,一直走一直走,都找不到你!爹呀!现在奶奶已经死了,她见不到你 了!她见不到你了… ”小雨点积压已久的苦楚,突然泉涌而至,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抱紧 高寒,号啕痛哭。雪珂的泪,也疯狂般的夺眶而出,流了满脸。她拭着泪,却拭也拭不完。 小雨点,她不肯认娘,却立刻认了爹!她心中又酸又痛:毕竟,她认了爹!以后,她有爹的 照顾,她应该会幸福快乐了!雪珂转身,对罗老太太跪了下去: “请让小雨点跟他的爹回去,”她说:“我会履行我对至刚的承诺,我留下,从此,做 罗家最忠实的儿媳,做至刚一生一世的贤妻!”“雪珂!”高寒惊喊,迅速的站起身子来。 “现在,你已经不必作这样的牺牲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团圆的时候了!你不要怕,那罗至 刚现在在我们手里,我们要用他来交换你们母女两个!”他一抬眼看罗老太。“罗老太太! 你怎么说?” 福晋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眶,对罗老太也跨前一步。 “你就成全了这个家庭吧!你看他们这种样子…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吗?” “我们带走雪珂和小雨点,”王爷接口:“马上就放至刚回家!这样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 喜吗?” 罗老太挺着背脊,面不改色。小雨点认父亲这一幕,确实也曾让她心中感动,但是,他 们竟联合起来,扣押至刚,再胁迫她放人,这太卑鄙了!一人换两人,这又太便宜王爷了。 何况,如果她放了人,王爷却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呢?老太太一转念间,已 不寒而栗,她不信任王爷,也不信任高寒!“老闵!”她回头大声说:“把雪珂和小雨点, 给我带回房去!”她抬头看看高寒和王爷:“你们可以换小雨点,但是,不能换走雪珂!雪 珂是我们罗家三媒六聘,大肆铺张娶进门的媳妇,是你王爷亲自嫁给我们的女儿,现在,不 能让别人随随便便认了去!这件事,就算我答应,至刚也不会答应!我现在放小雨点,已是 情迫无奈,你们不要逼我!逼急了,双方都有人手,刀枪不长眼睛,谁都不见得讨着便宜! 你们要换人,说个时间地点,我们交小雨点,你们还我一个好好的至刚!如果至刚有一丁点 差错,我会在雪珂身上讨还!” “不行!”高寒激动的说:“雪珂和小雨点,我缺一而不可!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 的罗至刚,但我要换回她们两个!” “不膊膊!”雪珂转向了高寒,急切的说:“求求你不要再争了,能够看到你们父女团 聚,我已经感恩不已!老太太说得对,我是爹娘做主嫁过来的,于情于理,我都无法离开罗 家!亚蒙,求求你!不要再争了!你把至刚还回来,早些把小雨点带到南边去吧!她已经过 了八年颠沛流离的岁月,实在不能再受折磨,请你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一个温暖的家,我 会在承德,为你们遥遥祝福!这,就是我此生最大最大的安慰了!”“雪珂!”高寒震动的 喊:“你变了!为什么你忽然自愿留下?难道你不珍惜一家团聚的日子吗?” “你不懂!”雪珂哭着说:“至刚要我的心意是那么坚强,如果我真跟你走了,天长地 远,我们永无宁日,罗家和爹娘,难道真的武力相向,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请你,请爹娘 谅解……我要留在罗家,我不能跟你们走!” “好了!”老太太大声说:“够了,不要再多费唇舌!你们说个时间地点,我们换人! 现在,雪珂和小雨点,进里面去!” 雪珂急忙爬起来,去牵小雨点的手。高寒本能的搂住小雨点一退。王爷拉了拉高寒: “算了,我们换回一个是一个!”他抬头定定看着罗老太:“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在清 风街寒玉楼见面!” 雪珂再幽幽的,深挚的看了高寒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她握紧了小雨点的 手,把她往屋后的回廊深处带去。小雨点还没有从认父的震动中恢复,一步一回头,一回头 一声呼唤:“爹!档档档……”“小雨点,”雪珂哽咽的说:“不要急,从明天开始,你和 爹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客厅里,高寒的眼光,和高寒的心,都跟着雪珂母女,一齐往回廊 深处飞去。王爷及时拉了高寒一把,别有深意的说: “话已说完,我们也该走了!亚蒙,洒脱一点!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命 定不属于你!” 这天晚上,罗老太突发善心,让小雨点和雪珂共度最后一夜。当然,罗老太也经过了内 心的挣扎,自从至刚一句“我爱她”开始,老太太第一次试着去透视至刚的内心世界,终于 明白了一件事,失去雪珂比失去他的生命还严重,这使她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中,一直能 肯定一件事,要留下雪珂!虽然,用她的天平来称,十个雪珂,一百个雪珂都没有一个至刚 重要。若能换回至刚,她才不在乎雪珂的去留。可是,她深怕至刚失去雪珂后,就像雪珂在 大厅里说的,“天长地远,永无宁日!”至刚会用他整个后半生,来追寻报复,于是“冤冤 相报,何时能了?”如果说,老太太终于会对雪珂有了一念之仁,就是从这篇话开始的。当 然,老太的另一个震撼,来自高寒。她一直认为雪珂和奶妈的儿子“通奸”,这顾亚蒙是个 “下等人”,如今一见,不论风度、仪表、谈吐,都是这么不凡。而九年以来,情有独钟, 天涯海角,追寻至今!这种事实,使老太那女性的内心,激荡不已。 因而,她答应了雪珂,这晚,让小雨点睡在雪珂房里。给母女两个,一个诀别的机会。 “少奶奶,”小雨点躺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心里翻腾汹涌,全是几日来的大震动。 “我明天就跟爹去了,那么,你呢?”雪珂心中一酸。她手里,正忙忙碌碌的在为小雨点缝 制一件新衣。她深深的看了小雨点一眼,她叫爹已经叫得那么顺了,叫她却仍叫“少奶奶”。 “我……”她咽了口气,回答:“我还是继续的做罗家的少奶奶!”“可是……”小雨 点一呆:“你不是说,你是我娘吗?” 雪珂心中又一酸。“奶奶不是告诉你,你娘早就死了,你就相信你娘已经死了吧!我不 是你娘,我是少奶奶!” “可是……”小雨点发急了。“你原来一直说是的!翡翠姐姐也这么说,王爷、福晋也 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呀!怎么又不是了呢?”雪珂眼泪一掉,拥住了小雨点,紧紧、紧 紧的抱于怀,颤声说:“不要管大家怎么说了!明天你就要离开,从此跟着你爹,我们再也 不会见面,你明白吗?好好的跟着你爹过日子去,从此,忘掉我这个罗家少奶奶吧!” 小雨点哭了。“我不要忘掉你!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儿,你帮我擦灯罩,帮我上 药,给我好东西吃……你对我这么好这么好,我不要忘掉你!”又说又哭的,就咳了起来。 雪珂也哭了,一边哭,一边拍着小雨点的背脊。 “睡吧!孩子!”她哽咽的说:“折腾了几天都没睡,该好好的睡一觉,醒来,就见着 爹爹了!睡吧!” 她把小雨点放倒在床上,拉起棉被,好细心,好温柔的盖住她。小雨点抽噎着,但是, 实在太累了,眼皮好重好重,终于,眼睛慢慢的阖上了。 雪珂坐在床边,含着泪,又开始缝手里的衣服。 翡翠悄悄的走了过来。“格格,这下摆的边,让我来缝吧!” “不!”雪珂咽着泪说:“她活到八岁,没穿过一件我亲手做的衣裳,到了罗家当小丫 头,全是穿大丫头的旧衣服,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明天要和她的爹团聚了,起码要穿 件像样的衣服去。这件衣裳,我要一针一线,亲手为她做,等她长大了,懂得人间的悲欢离 合,能了解我的苦衷,而能原谅我不得不离开她的无奈时,她或者会拿着这件衣服,想一想 我这个亲娘!”雪珂的话才说完,小雨点已从床上一翻身而起。 “你还说你不是我的娘!”她流着泪喊:“我都听到了!我每个字都听到了!你明明就 是我的娘嘛!”她抬着泪眼看雪珂:“我不肯叫你娘,是因为我很难过嘛!你若是我娘,为 什么生下我却不要我,那一定是不爱我,我很难过嘛… ” “我知道,我种种种种种道… ”雪珂泪如雨下。“是我对不起你呀!”“可是,我现 在知道了!”小雨点哭着喊:“你是这么这么的爱我,你根本就是我的娘呀!”她张开手 臂,把雪珂紧紧的抱住,一叠连声的喊:“娘!娘镲镲镲镲… ” 雪珂搂紧了小雨点,把她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肩窝里。浑身颤抖,泪如泉涌。哦,她 的小雨点,她终于认了她,终于叫她“娘”了!八年以来,只有在梦中,听过这样的呼唤 呀!窗口,罗老太十分震撼的看着这一幕。更加震撼的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湿了。   雪珂 14 这是至刚被囚的第二个晚上了。 王爷和高寒并没有虐待他们的俘虏,一日三餐,有酒有菜,床褥也非常干净柔软。偶 尔,王爷会进来试图和他沟通,谈谈九年前那个捉拿雪珂、充军亚蒙、下胎不成、送儿出 府、强迫成婚… 直到雪珂断指的种种经过。王爷并不是一口气说的,因为至刚那么暴怒, 那么不肯面对“被囚”的侮辱,和“被欺啤”的悲愤,所以,往屯王爷才说了一个起头,就 被至刚的一阵怒吼给吼回去了。王爷也不急,也不生气,只是随时进来讲那么一点点。但, 讲到第二天晚上,故事也讲完了,至刚的火气也被磨光了,当暴怒慢慢消去之后,至刚总算 能咀嚼王爷说的故事了,他咀嚼出很多雪珂的悲哀,咀嚼出很多王爷的过错,但更多更多 的,是属于自身的失落和悲痛!原来,“寒玉楼”的典故在此!原来,买鸡血石的幕后是如 此这般!可怜的罗至刚,却一厢情愿的在为自己编织美梦!雪珂到底和高寒幽会了多少次? 他一遍一遍回忆,很多事都恍然大悟,然后,就被嫉妒折磨得心力交瘁。在这种情况下,对 高寒,他恨之入骨,所有的思绪当中,绝对没有丝毫同情高寒的心绪。 这天晚上,高寒走进了至刚的囚室。 “对不起!”高寒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放了茶水。“这两天委 屈了你。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家了!我答应了令堂,毫发无伤的让你回家!” 至刚震动的瞪视着高寒。 “你们提出了什么条件?”他吼着说:“我娘答应了什么条件?”“我们希望… ”高 寒的声音不疾不徐,眼底,有种深沉的悲哀,“用你来交换雪珂和小雨点!” “我娘答应了?”至刚跳了起来,声音陡的抬高了。“我娘答应了?是不是?我告诉 你!”他指着高寒:“今天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不如杀了我,你留我一个活口,我只要 一脱困,那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们找到!你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永远,我和你们永 不甘休… ” “请不要激动,”高寒指了指椅子。“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听你!我为什 么要坐在这儿听你说话?” “因为我们的希望并没有达成!”高寒慢慢的说:“令堂只肯放小雨点,不肯放雪珂! 而雪珂自己,居然也坚决的表示,只要小雨点能跟我走,她将留在罗家,实践对你的诺言!” 至刚整个人楞住了,他身不由己的坐下,呆呆看着高寒。 “什么?雪珂这么说?” “是!雪珂这么说!”高寒紧盯着至刚。“她说的话和你说的很相似。她说,你要她的 心愿那么强烈,如果她跟我们一起步,你会天涯海角追着我们,让我们永无宁日!我想,雪 珂对你,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她自愿留下,成为你的俘虏,你的人质,来换取我和小雨 点、王爷和福晋的平安。这两天,我们迫不得已,囚禁了你,你已经暴跳如雷,雪珂,却自 愿被你囚禁终身!”至刚转动着眼珠,心里思潮起伏。他恨恨的看着高寒,仰了仰下巴说: “你希望我听了你这些话会怎样?放掉雪珂,让她跟着你双宿双飞?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 蛋!你破坏了我的婚姻,诱拐了我的妻子,侮辱了我的自尊,又把我骗到此处,用下三滥的 手法拘禁我… 你给了我这么多耻辱,难道你还希望我成全你?哈构构构!”他纵声大笑起 来。“雪珂不愿跟你走,让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我和她毕竟做了八年夫妻!八 年里,点档滴滴,时时刻刻,我们相处的时间,一天加起来比你们当初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雪珂心中的你,不过是个海市蜃楼!而我,是真正存在的!是真正的‘丈夫’!所以,当她 终于有权在两个男人中间选一个的时候,她选择了我,而不是你!”高寒的脸色,变得像纸 一样苍白。他那深邃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假若你确信如此,也果真是如此,那 么,雪珂的选择就选对了!她等于选择了她终身的幸福,而你,也给得起她终身的幸福!那 么,我也可以带着小雨点,死心的去了。但是,万一雪珂不是你所想的,而是我所想的,怎 么办呢?” 至刚怔了怔。“哼!”他哼了一声,扬起眉毛。“那也不劳你费心,雪珂是我的妻子, 她的快乐是我的事,她的悲哀也是我的事!我根本用不着坐在这儿和你讨论雪珂未来的幸 福!反正,她的未来都是我的事!”“我想,”高寒忍耐的说,眼中的悲哀更深刻了。“我 们用不着再来讨论,雪珂是谁的妻子!现在,放在眼前的事实是,我们两个,都要雪珂!” “而雪珂,她要的是我!”至刚胜利的大声说。 “请你有时间的时候,从头细想。从你们的新婚之夜,从断指立誓,从小雨点出现…… 你一件件想过去!如果,你真能说服自己,我也无话可说,如果你不能说服自己。如果你发 现,雪珂跟着你,确实是个悲剧,你能不能发一发慈悲,放了雪珂?”“嗬!你说到主题 了!”至刚怪叫着:“我不能!你根本不必做这种梦中之梦!我不会放掉雪珂的!她心中有 我,我不放她!她心中没我,我也不放她!你听到了没有?够了没有?反正我和雪珂,今生 今世休想分手!” 高寒站起身来,默的看了至刚好一会儿。 “你一定要一个心碎的、绝望的妻子吗?看着雪珂受苦,就是你的胜利吗?以后还有数 十年的岁月,你忍心让雪珂痛楚一生吗?每天面对一个空壳似的女人,这样,你会快乐吗?” “这些鬼话,全是你的假设!”至刚暴跳着。“雪珂已经选择了我,这就是我的胜利! 随你怎么说,我不会为你们感动的!我也绝不会放弃雪珂的!就算以后数十年岁月,她将痛 楚过一生,这一生,也是属于我的!” 高寒深深的抽了口冷气,再看了至刚一眼,觉得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他默的转身出 去了。 至刚看着高寒的背影,突然感到这背影上,载负着无尽的悲苦。他震动的坐在那儿,第 一次体会到高寒这个人物的处境,其实,比他更可怜可叹! 一清早,雪珂就给小雨点穿上了那件刚出炉的新衣。衣服是用红色软缎缝制的,领口, 袖口,裙摆都镶着最精细的花边。小雨点这一生,先跟着奶奶流浪,打零工赚生活费、推 车、洗衣、赶鸡赶鹅,什么苦日子都度过。接着来罗家做小丫头,更是粗细活儿都得做。所 以,从有记忆起,就穿着粗短衣,布裤子,从没和丝绸沾过边。这时,穿了件绣花的衣裳, 系了条拖到鞋面的长裙,她简直兴奋得手足失措。对着镜子,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口 大气,那件漂亮衣裳就不见了。“来吧!”雪珂强忍着心中酸楚,对小雨点说:“有了新衣 服,也该梳个漂亮的头!” 她把小雨点的发辫放松,用梳子小行心心,仔仔细细的梳着。梳了两个发髻盘在头顶 上,又找来一些发饰,为她插在发际,打扮完了,看了看,简直是个小格格呢!翡翠在一边 含泪说:“这才是真正的小行姐了!小雨点呀!以后,别忘了你娘是怎么疼你的!”小雨点 困惑的抬起头来,抱紧了雪珂。 “娘!今天我跟爹爹去,你也一起去,是不是?” “不是的!我昨晚都跟你说清楚了,不是吗?你跟爹爹去!我还要留在罗家做少奶奶 呀!” 小雨点纷乱极了,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娘,不跟自己的爹在一起,偏偏要当罗 家的少奶奶?但,她也没时间再去弄清楚了,罗老太出现在房门口,极具威严的问了一句: “小雨点准备好了吗?我带她去寒玉楼!” 雪珂心中辗过一股热浪。 “老太太!”她哀求的喊着:“能不能允许我跟你们一起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小 雨点了,好歹……让我送她一程。”她热烈的盯着老太:“行吗?行吗?” 老太看了看雪珂,又看看小雨点,心中一叹。 “一起去吧!”寒玉楼的门开了。王爷、福晋和高寒站在门内。罗老太,雪珂,翡翠牵 着小雨点走了进来。“至刚呢?”罗老太冷冷的问。 “阿德已经去请了!”高寒说,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雪珂一眼。表面上,寒玉楼很 安静,罗老太和王爷等两批人也很镇定。但是,实际上,这个早晨大家都很忙碌,罗家侧院 里的人全部出动,而寒玉楼中,显然也四面埋伏。所以,这间大厅里虽然空荡档的,静悄悄 的,空气里,却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情势。大厅后面的门一响,阿德陪着至刚走 出来了。“至刚!”罗老太激动的一喊:“你怎样?你好吗?有没有伤着那儿?”“我很 好!”至刚简短的答了三个字,眼光就落在雪珂身上了。他往前一跨步,震惊的问:“你来 干什么?”他又掉头去看罗老太:“娘!你答应用雪珂和小雨点来交换我吗?” “没有!”罗老太叹息的应着。“你的心事,我还不了解吗?雪珂只是送小雨点一程而 已,她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她转头盯着雪珂:“好了!我们把人都交清楚了,就该回去 了!” 雪珂顿时心痛如绞。她蹲下身子,再紧抱了小雨点一下,就把她往高寒怀中推去。“去 吧!”她低语:“去找爹爹呀!” “爹!”小雨点嚷着,扑进高寒怀里去了。 “好了!咱们走吧!”罗老太一拉至刚。 “走吧!”至刚一拉雪珂。 雪珂眼睁睁看着小雨点,再看高寒,又看王爷和福晋,眼中已泪雾模糊:“爹,娘!你 们帮我向小雨点解释,她太小,她什么都不明白… ”她又哽姻的转向高寒:“亚蒙,要好 好爱她,要好好照顾她,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 小雨点越听越惊,突然间,她挣出了高寒的怀抱,飞扑回雪珂的怀里。“娘!娘!”她 急切的喊,泪水盈眶。“你既然是我的娘,为什么还要去做罗家少奶哪呢?娘!求求你不要 丢下我!我从小没有娘,刚刚才知道你是我的娘,我不要跟你分开呀… ”她又扑过去拉高 寒:“爹!你叫娘不要走!你叫娘跟我们在一起… ”说着,又奔向雪珂,气极败坏的: “娘!你真的是我的娘吗?你不是骗我的吗?小时候你不要我,为什么现在又不要我… ” 至刚用力拉了雪珂一把,暴跳的叫: “这又是你们出的新花招,是不是?雪珂,你赶快跟我们走,再逗留一分钟,我就不客 气了!” “至刚!”福晋往前站了一步,泪眼模糊的说:“人家母女天性,这一刻,已经是肝肠 寸断,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体谅体谅吧!”“至刚,”王爷接口,声音里已全是哀恳。“我 当年诸多不是,铸成大错!我向你们罗家致上最高的歉意… 你,成全了这一家人吧!”至 刚大惊失色。他环室四顾,但见满屋老小,一张张哀凄的脸,一对对含泪的眼,每人的眼光 都投向自己。顿时间,他感到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他惊愕的抓住雪珂的肩,激动的说: “雪珂,这是你的意思吗?你的誓言,你的诺言都是虚假!你存心要欺骗我伤害我!如果是 这样,你就跟他们走!我不拦你,你心中没有丝毫的惭愧,对我没有丝毫的顾忌,你就跟他 们走!”他对高寒小雨点用力指去。 “雪珂,”高寒急促的开了口:“你不要怕他,你不要受他的威胁,这一刻,你是要我 们,你还是要罗家,你说吧!你选择吧… ”“娘!娘!”小雨点哭着,拚命扯住雪珂的手 臂,往高寒的方向拉去:“我爱你呀!我要你呀!求求你跟我们一起走… ”“雪珂!”王 爷再也忍不住,大声的说:“只要你一句话,爹是豁出去了!”“对!”福晋擦着眼泪: “不要再顾忌爹娘的安全了!爹娘反正已经老了!”小雨点扑到至刚面前,对至刚跪下就磕 头: “我给少爷磕头,求求你把我的娘还给我,为什么一定要我娘做少奶哪呢?二姨太也可 以做少奶哪呀… ” “好啊!”罗老太勃然变色:“看样子,我们又中了圈套,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有人手 吗?”她掉头看门外。“老闵!老闵… ”“停止!屯屯屯屯屯!”雪珂承受不住四面八方 逼过来的压力;崩溃的抱住了头。“请你们不要为了我,再大动干戈吧!也请不要逼我再作 选择吧!我知道,我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带给每一个爱我的人莫大的痛苦,包括我自己的 女儿在内!那么,让我把这个痛苦的根源,一刀斩断吧!”说着,她忽然从怀里,取出一把 预藏的匕首,在众人的惊愕中,双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力对自己当胸刺下。 “格格!不可以!”阿德从老远飞跃过来,穿过好几个人,落在雪珂面前,急忙去抢匕 首。 “雪珂!”高寒惨叫,飞扑上前,双手一托,正好托住雪珂倒下的身子。高寒和阿德, 两人都没有来得及阻止那把匕首,雪珂用力之猛,匕首已整支没入雪珂胸前,血迅速涌出, 衣衫尽湿。“天啊!天啊!”高寒痛喊:“雪珂!你怎么会这样?老天啊!谁来救我!谁来 帮我… ”高寒伸手,想去拔匕首,却不敢碰。至刚极度震惊的呆住了,只觉得身子摇摇晃 晃的站不稳。雪珂竟预藏匕首!这匕首是家传之物,锐利无比,也是当年雪珂断指的那一 把!雪珂居然带了它来,那么,她早知今日不能善了,已怀必死之心?至刚瞪视着那血,鲜 红的,不断的涌出来… 他彷佛又看到当年断指的雪珂,满脸坚决,义无反顾… 天啊!这 是怎样的女子! “娘!”小雨点哭得摔倒在地,福晋慌忙抱住小雨点,放声痛哭,不住口的喊:“我的 雪珂!我的雪珂呀!” 一时间,叫雪珂,叫娘,叫格格… 各种呼唤声,此起彼落,房里乱成一团。雪珂就在 一团混乱中,睁大了眼,看高寒,再看至刚,她拚命努力着,说:“让所有的仇恨,跟着我 的生命,一起消失吧!”她转动着头,眼光找到了小雨点,她的唇边,浮起一个好温柔、好 美丽的微笑:“小雨点,奶哪告诉你,娘早就死了!你娘… 苟且偷安了八年,现在要去找 你奶哪… 你再无牵挂,和你爹好好过日子吧… ”雪珂说完,双眼一闭,头歪倒在高寒手 臂里。“娘!娘!娘… ”小雨点惨烈的哀号,倒在福晋怀里。“不要啊!不要膊膊膊膊 啊… ”她哭得晕死过去。 罗老太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此时,蓦然醒觉,对门外大声喊着:“老闵!老闵!快 请医生!” 至刚猛的直跳起来,往门外冲去。 “我去找吴将军,他身边的孟大夫,能起死回生呀!”他转头对高寒大喊:“抱稳她! 让她挺住!让她挺住… 不许让她死… ”他狂奔而去。王爷眼中,布满泪水,痛不欲生的 跌坐椅中。 “孩子啊!”他喃喃的说:“我杀了你了!是我… 杀了你呀!”翡翠扑通跪落地。 “格格啊!如果你死了,我再也不相信,人世间有天理,有鬼神,有爱… ”雪珂沉睡在一 团浓雾里,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正飘然远去。她的身子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轻得没有 丝毫重量,就这样朦腚胧胧的,没有意识的,飘远#####远… 不知道要飘往何处,也 不知道要飘多久。 似乎飘荡了几千几万年,雪珂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从高空笔直坠落,乍然间,全身 都碎裂成无数碎片,而每个碎片都带来尖锐的痛楚,使她脱口惊呼了: “啊… ”她以为她喊得好大声,事实上,她的声音细弱如丝。随着这声喊,她的意识 有些清晰了,她努力吸了口气,怎么连呼吸都那么难呢?她努力要睁开眼睛,怎么眼睛像铅 一样沉重呢?她蹙了蹙眉,努力的,努力的睁开眼。“她醒了!”一个兴奋的声音低语着。 “她醒了!”另一个声音说。 “她醒了!”“她醒了!”“…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身边吗?为什么呢?她 终于睁开眼睛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雨点。那孩子眼睛红红肿肿,双手张着,想抱雪珂,却 不敢碰雪珂,嘴里希奇古怪的在说着:“娘,你醒了!你不要再睡过去,娘,我好怕!我好 怕!我怕你像奶奶一样,睡着就不醒过来,娘,你不要去找奶奶,你有我呀!你有爹呀!你 有外公外婆呀… 我们大家都爱你呀,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 哦!小雨点!哦哦!小雨点!哦哦哦!小雨点!她心爱的,心疼的,舍不得片刻分离的 小雨点… 她可怜的小雨点呀!雪珂想着,就想伸手去拭那孩子的泪,可是,她的手竟那么 无力,她根本抬不起手来… 哦!她恍然明白了。她正躺在寒玉楼楼上的房间里,她正在慢 慢的“死去”。 第二个映入眼睛的是高寒,不不,不是高寒,是她在大佛寺诚心诚意拜过天地的丈夫— —亚蒙。亚蒙看来,是那么憔悴和悲苦!这个男人,她害了他!害他远赴新疆做苦工,害他 颠沛流离,害他妻离子散,害他失去老母,害他为情所苦… 她转开视线,触目惊心,她居 然看到了至刚!他也在!是的,这个男人,她也害了他!给了他那样不幸的婚姻,带给他那 么多的侮辱,使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骤然坠入痛苦的深井!她害了他!她再看过去,爹、 娘似平骤然老了一百岁,哀凄而无助。再过去,罗老太在掉着眼泪,她哭了!雪珂震动之 至,老太太,对不起!把你那平静安详的家园,搅成这样一塌糊涂… 但是,一切都将结束 了!很快很快,一切都将结束!她再看过去,翡翠阿德默然肃立,双双拭着眼泪… 翡翠, 阿德!她心中扫过一丝祈盼:翡翠,阿德。 随着雪珂的注视,满屋子的人都开始振奋了。高寒仆在床边,握紧了雪珂的手,激动的 喊: “雪珂!如果你听得见我,请抓紧你的意识,不要让它飞掉,不要让它消失!我们已经 为你请了最好的医生,医生说… 医生说… ”“医生说… 你活不了!”至刚忽然插进嘴 来,满眼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如纸,他也仆在床边,他的头和高寒的头并排在一起。这, 大概是这两个男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为相同的目标而努力。“雪珂,我告诉你,”至刚强 而有力的说着:“孟大夫是治刀伤枪伤的名医,他已经取出了你胸前的匕首,也缝合了你的 伤口。但是,他说,你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他尽了力。所以,现在我们无所倚靠, 只有倚靠老天帮忙,还有就是你自己!你要求生,不要求死!活着,还有一大片天空,死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能和你朝思暮想的人团聚呀!”这是至刚说的话吗?雪珂牵动嘴 角,真想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至刚,你放我了?你终于愿意放我了?她张开嘴,努力又努 力… “安静!”高寒喊:“她要说话!她要说话!”“谢谢你,至刚。”雪珂终于吐出了 声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成全了我。”她微笑起来,慢慢的说了八个字;这八个字 也是她这些日子来,柔肠百折,千回万转的思绪:“前夫有情,后夫有义!”至刚震动的跳 了跳,泪水夺眶而出。 “雪珂,”他痛定思痛,悲不自已。“你还肯对我用一个‘夫’字,一个‘义’字!我 不配啊!把你害到这种地步才肯放手,我不配啊!老天!”他用手痛苦的抱住头。“为什么 人必须把自己逼到死角,才清醒过来呢!”他再抬眼看雪珂,看高寒。“雪珂,你从来没有 属于过我,在你内心深处,始终只有一个丈夫!我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不晚!”罗老太不停的拭着泪。“雪珂,你要为我们大家的后悔,和大家的期 盼而活着呀!” “对啊!”王爷说,他终于和罗老太站在同一立场了。“孩子啊!你要努力活下去!否 则,我的错误,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雪珂啊!”福晋紧搂着小雨点:“你听到我们 所有的人,这么强力的呼唤了吗?要活着,要活着呀… ” 雪珂太感动了,是啊,要活着。她不想死了!要活着和小雨点团聚,要活着和亚蒙团 聚,要活着和爹娘享受天伦之乐… 过去生命里失去的,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弥补,是的,要 活着,要活着,要活着,要活着… 她周边的声音,全汇为一股大浪:要活着!汹涌澎湃的 声音:要活着!天摇地动的呐减:要活着!但是,生命力似乎正在抽离她的身体,她又觉得 自己往浓雾中隐去,整个身体都轻飘飘了。 “亚蒙!”她低唤。“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拉住我的手!”高寒紧握住了她的左手。 “小雨点!”她再喊。“娘!娘镲镲镲”小雨点痛喊着。 “你… 也拉住我… ” 小雨点慌忙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的家人!雪珂心中呼唤着,努力维持住尚未飘散的意识。亚蒙和小雨点,他们终于紧 紧握住她了!为了这份爱,她曾几度三番不惜牺牲生命来交换!而今,她终于完完全全的拥 有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感到自己的整颗心,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充实了!生或死 都不再重要。她活过,她有过,她爱过……最重要的,她是这样深深的“被爱”着!人生一 世,追寻的不就是这个吗?能这样强烈的感觉着“爱”与“被爱”,这世界实在太美好了! 雪珂的眼睛慢慢闭上,心里在欢欣的唱着歌,她握住亚蒙和小雨点的手,握得更紧更紧 了。 ——全书完—— 一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修正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