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 (一)   第一章   阴历二月间①,原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套,各种植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极力地钻出解冻了的地面,吐出绿色的嫩芽。对春意反应最敏锐的,是沿河两岸堤坝上的杨柳。那一溜溜随风摆荡的枝条,露着淡绿,变得柔韧了。在这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初春,虽然仍受着海风带来的寒冷的侵袭,夜间还有冷露往下洒,但是,已经获得了新生的植物并不怕它们了,反而把海风当做动力,把寒露当做乳汁般的养分,加快了新生的速度。于是,春野里到处都散发着被那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发出来的清香。一九四七年清明节的前夜,从黄垒河北岸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急,脚步却放得极轻,并时时前后左右地顾盼着。此人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轻轻地划着深及膝盖的河水,到了南岸。   这个人,走上堤坝,离开大路,闪进了树林。他倚着一株树干,疲惫地喘息着,从腰带上抽出发着汗臭味的毛巾,费力地揩拭脸上、脖子上的热汗。接着,他瞪大两眼,向南巡望。   发源于昆嵛山西麓的黄垒河,往南流进乳山县境之后,拐了一个大弯,直向东奔去,在浪暖口入海。河的两畔是平川地,虽说最宽的平原也不过几里路,就被绵延起伏的重山叠峦截住,可是在这山区里却已是很难得的粮米之乡了。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里的村庄特别密集且又较大,宛如两串珠子似的,沿着南北河畔密密麻麻地排下去。   此时,河南畔一片昏暗。座座起伏不平的山峰,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中,隐约可见。山根前,一连串的村庄完全笼罩在灰蒙蒙的沉雾里,只能辨认出一片片模糊的轮廓。三星歪到南山顶西面,子夜已过了,各处一片沉寂,万籁无声。   夜行人见了这般景象,轻松地舒了口气。他抽出插在裤腰带上的手枪,检查一下保险机,然后下了河堤,顺着麦田间的小路,向正南的村庄走去。他来到村后一片菜园边上,突然,村南头响起一阵狗吠声。他紧忙蹲下,身子靠紧篱笆障。狗吠声消失后,他站起来打量着面前那幢高大的房屋;房后的石灰墙闪着阴森的白光。他小心地迈过用树枝夹起的篱笆障子,从还没种上什么的菜园里摸到房子后窗处。仔细一看,窗子用泥坯封得严严的,和原墙一样坚固。这显然是冬天防北风砌上去的,开春还没扒开。来人很是沮丧,心里涌上一句:“真他妈懒… ”就离开菜园,谨慎地摸进胡同。他向两头张望了一会,靠上一个瓦门楼,用手去推门。倏地,象被蝎子蜇着一样,他猛然将手缩回,不由地后退一步,差点摔下台阶去。   停了片刻,他又上前去摸了一下刚才触到的那块挂在门框上的木牌子,心里好笑地说:“光荣牌,嘿嘿!军属光荣… ”他推了推门,门木然未动。他又轻敲几下,仍不见里面有反应。于是,他把嘴紧贴在门缝上,压低声音叫道:子,镯子… ”   猛然,院里的大叫驴“嗷棗嗷棗”地叫了起来。他急转回身,紧盯着黑洞洞的胡同口。接着,传出内屋门开动的声音,一阵碎步声过后,响起一串青年女人的带着浓厚睡意的话声:“你这老东西,就知道要食吃!人家正睡得香,你又来搅闹。哪,给你… ”   “镯子,镯子!”来人急忙呼唤。   “谁呀,三更半夜来叫门?”女人没好气地答道。“我,你舅。快开门!”   门很快开了。夜行人闪进来,回身又把门插上。   女人惊诧地盯着他,问:“舅!你怎么这黑夜来?”“小点声,进屋再说。”   洋油灯亮了。王镯子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丈夫的舅父。他四十多岁,长着横肉的脸上满布坚硬的胡茬茬,眼睛很大,里面网着象天生就有的几条血丝。他个子矮,身体胖,显得举止呆板、拙笨。王镯子见他穿的黑夹袄已被汗水湿透,一摘下米色礼帽,头发茬里直冒热气。她紧张不安地问道:“舅!你打哪来?你… ”   “别急着问啦,”舅父插断外甥媳妇的话,把帽子摔到炕前桌子上,“让我缓口气吧!唉,累死我啦!”他爬上炕,仰身躺在外甥媳妇刚睡过的花被子上。   王镯子为他两次不回答自己的发问,心里有些不满;但是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又同情地轻叹一声,说:“舅舅,做饭你吃吧?”   “嗯,”他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外甥媳妇说,“好,我真饿得够食戈了!”但随即又道:“哎,别做啦,有烟冒出去!”“那怕什么?”王镯子不解地问,发现他脸上紧张的神色后,又道:“不碍事。咱们的房子在村子最后头。这深夜,又有雾,有烟也看不真。”   “好,”舅父松了心,“有酒吗?”   “有。”   “那你炒点菜,我喝几盅。饭不要办啦,吃点干粮就行了… ”   四两酒落肚,夜行人脸上泛起油光,他才感到有些轻松,这才觉得汗湿的衣服穿着难受。他解下捆在腰间的一个小包袱,把夹袄脱下递给外甥媳妇去晾。王镯子接过衣服,往炕前的柜门上搭,突然被衣襟上一块块在灯光下闪亮的东西吸住了。她低头一看,吃惊地叫道:“咦!血棗”她猛又停住,骇然地盯着他裤腰带上的手枪,惊恐地说:“啊!出事啦?”   “嗯,出事啦!”他轻快地答道,一仰脖子,又干了一盅。“他们又斗咱们啦?”王镯子眼睛大睁着。   舅父望着外甥媳妇的恐慌神情,嘿嘿笑了两声,说:“镯子,这回不是他们斗咱们,是咱们干他们啦!”   王镯子发懵了,不懂他的意思。她望着他那被酒烧紫了的毛茬茬的胸脯,说:“你醉了,别喝啦,吃饭吧。”舅父放下酒盅,眼睛里充满了水份,血丝更加清晰了。他以粗鲁的动作,一把抓住外甥媳妇的手脖子,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哈哈笑着说:“孩子,别担心。舅没醉,没醉。哈哈哈,这下子可叫我汪化党报仇雪恨啦!”   “舅,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镯子焦急地问道。“是这末回事,孩子!”汪化堂大口咽下一块炒鸡蛋,嚼着白面悖悖片,心满意足地说,“昨天夜里,我们汪家岛村几户被斗的地主,一起动手,杀了村里三个干部!”“啊!杀了三个?”   “嗯,还不止。指导员那家叫他绝了根,大大小小七口,都见了阎王!”汪化堂快活至仍,大嚼饭菜。   “嗳呀,可不吓死人啦!”王镯子浑身一震,倚在墙上。汪化堂瞅她一眼,说:“怕什么?听到这消息该喜欢才对。”王镯子脸色转红,娇声分辨道:“我怕,怕见到死人;不是可惜那些共产党的干部,哼,叫他们都死死才好哩!”“嘿嘿,这就对啦!舅知道镯子有能耐。”   “舅啊,你们没叫人家抓着?”王镯子担心地问道。汪化堂笑眼瞅着酒壶,说:“哈!看你问得多傻,叫抓住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吃酒?”   “那些人呢?都跑了吗?”   汪华堂摸着胡子、油嘴,不在意地说:“有两个民叫民兵打死了,其余的五个坐小船海上溜啦。”   “你怎么不跑?   “我愿先也打算从海上到青岛去的,无奈狗日的民兵撵得急,他们先驾船跑了。我在山沿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等天黑全了才敢露头。唉,这四十多里路可把我累熊啦!”王镯子又紧张起来,害怕地瞅着汪化堂说:“这可了不得,他们知道咱是亲戚,来这儿找你可不糟啦!”   “没有事,别担心。”汪化堂宽慰她道,“民兵搜了一气山没见影子,以为我们都从海上跑了。要不,我也不敢到你家来。”   “哦,这就好,这就好!”王镯子手扪心窝,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道:“舅,你们这会儿,怎么又想起干这个来啦?”汪化堂抬起头,没马上回答,眯起水眼打量着外甥媳妇。王镯子穿着贴身的蓝花布褂儿,衣袖很短,露出半截又白又胖的胳膊肘,手脖上戴着副银镯子。她头发蓬松,嵌假宝石的银质发卡子滑在颈后的发梢上,一边一个耳环,在灯光下闪耀。她那细嫩的胖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睫毛也很少,显得光秃秃的。   “镯子,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哎,我说你太孩子气啦,怎么问起这种傻话来!”汪化堂以长辈的动作摸了下胡茬茬,忿忿地说,“孩子,不是你舅不愿过好日子,去杀人惹祸的,是共产党逼咱们干的!就从我家第一代祖宗起吧,谁见过共产党生出这些害人的主张来?哪个当朝理政的欺压过富人来?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是财主享福,穷人受苦,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天经地义!可是偏偏出了共产党,要黑白颠倒,把天下翻个过,叫穷小子兴旺!”“唉!”汪化堂的一席话,说得王镯子共鸣地叹息起来,“可是人家现时没斗咱们,就安稳地过几天吧,省得惹火烧身。”   “什么!现时?现时是多会?”汪化堂激怒起来,网血丝的眼睛鼓胀着,象要打架;但觉察到对面是外甥媳妇,就吞了口气,愤懑地说:“镯子,你真不明白吗?如今咱们这些人,在共产党的天底下,象是挂在墙上的一块猪肉,人家多会儿愿割就割,什么时候吃光什么时候罢休。天下是他们的啊!镯子,你想想,自从来了共产党、八路军,有咱们一天安稳日子吗?打日本时,实行什么减租减息,合理负担;鬼子刚投降,又来什么土地改革,什么复查……咱们从祖辈置下的田地山峦,都给刮光了!你说现时他们没斗咱,可是往后能有咱们的好事吗?孩子,共产党、穷棒子他们是火,咱们有钱人是水;水火放在一起,不是水干就是火灭,水火不能相容!”王镯子静听汪化堂的训导,脸面收紧,钦佩地望着他,热烈地响应道:“对,舅!你说得对!”接着她又叹息道:“唉,盼星星望月亮,中央军多会儿能过来啊?听报纸上说的,解放军天天打胜仗,真急死人!”   “你不要听那些,”汪化堂胸有成竹地说,“共产党的报纸还不是为他自己吹唬?”   “我也是不全信他们的,可是共产党也真厉害!”王镯子悲愤地诉苦道,“他们搞得咱们家破人亡。俺哥被他们逼得三年多没下落,不知死活,俺妈昨儿还来哭过……她还学我大舅老东山说的,指导员曹振德的话信得着,俺哥真回来政府能宽大,不会是死罪。我妈动了心,想去找俺哥,可谁知他在哪地方?还有你承祖,参了军就一直没信息……”“哈构构!”汪化堂开心地笑起来,望着发愣的外甥媳妇说:“再不用为承祖担心,他早变成国军里的人啦!”“啊!”王镯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嘿汉汉,说不定过些天他就回家来啦!”   “真的?”王镯子惊喜若狂。   “嘘棗”汪化堂爬起身,叫她小声点。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他接着说:“我兄弟在前些天家来过。嗬,他可了不得,当情报官,坐过飞机,跟美国人学过本事,显要着哪!上次他从青岛回来,领着三个护兵。俺们这次杀村干部,也多亏他给我好几支家伙。”汪化堂得意地拍着左轮手枪:“美国造!”   “嗳呀,真了不得!”王镯子叫道,“哪,承祖呢?”“你听我说,”汪化堂舒适地向被子上一仰,望着天花板棚道,“承祖这孩子,真是我大妹子生的宝贝,比他舅我还强哩!去年他参军,我真有些气闷,他怎么父仇不报,倒去为虎作伥?嘿嘿,承祖又走上策啦!原来他当八路军不几个月,就投到国军那里去了… ”   “那怎么我还当军属?”王镯子惊诧异常。   “是啊,我刚才在你门框上摸到‘军属光荣’牌还吓了一跳,以为走错门啦… 嘿嘿,乖就乖在这里。承祖怕你在家受难为,找了个好时机溜的,叫八路军以为他被打死,不知下落… 镯子,你嫁给俺外甥不吃亏吧?”   “嗯,高兴。”王镯子着急地询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承祖多会儿回家?”   “承祖投到国军,上青岛找到我兄弟,当上特工人员啦!他二舅说,过些天,承祖要和其余一些人,分散派到解放区,串通咱们的人,对付共产党。”   “承祖一准回来?”   “错不了,我没跑脱,就躲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块儿干吧!”“啊,这就好啦!”王镯子的脸笑裂成纹,心里美了好一会,又忧虑起来,说:“人回来是好,可是在共产党手下,总是不太平。舅,二舅说没说,中央军什么时候来?”“说啦!按照蒋委员长原先的计划,顶多用半年工夫,把全中国的共产党连根拔掉;不想他们也有两下子,拼命顶了近乎一年,可现在全国的大码头都叫咱国军占啦!嗬,蒋委员长和美国人挺看重咱山东地方,要很快打到这里来,捣共产党的老窝,为咱们这些人出大气!”   王镯子喜形于色,紧接着问:“还有多少天?”汪化堂得意忘形,句句有力:“快啦!我兄弟领着人马回来,就是察看海口的。到时有美国大鼻子的兵舰装着,几万国军一宿就登上咱乳山口。我兄弟说棗不,学蒋委员长的金口玉言,顶多再有两个月,全山东就是咱们的天下啦!”“啊呀,这末快啊!”王镯子兴奋得眉飞色舞,耳环晃荡。汪化堂又转换口气说:“不过共产党也不简单。咱们这地区是它的老根子,穷小子的心都跟它走。也是,各敬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他们跟共产党,咱们也不能白闲着,要跟他们干干!”他坐起来,留心地询问,“镯子,你们山河村被斗的那几家,有动静没有?”   王镯子想了想,说:“别家没听说犯了什么,就是蒋子金那爷儿俩不服帖。年前他们暗地到分他们地的人家去要粮,叫民兵押了几天;前些日子叫他儿子将经世去出民工,经世装病不去,又开会斗了一气。”   “那老村长呢?”汪化堂关切地问道。   “你说蒋殿人那‘老对虾’吗?”王镯子以轻蔑的口吻说,“他更老实,叫干么就干么,最听干部的话啦!”汪化堂沉思着,冷笑笑,说:“老实,听话?哼,我看老村长不是松包,外表上装老实罢了。”   “你要找他吗?”王镯子又紧张起来。   “不急,等承祖回来再说吧… ”   “汪屯屯!”从村南头传来一阵狗吠。两人一惊。王镯子急忙溜下炕。   “谁家还养狗?”当狗声消失后,汪化堂问道。“南头俺舅家。自从打鬼子时干部叫把狗打死①后,再谁也没有养狗的,独独他家的狗不让打。一只挺大的灰狗,和俺舅老东山一样,真厉害… ”   汪化堂打断她的罗嗦,问:“家里哪地方好藏人?”王镯子向屋里端详一会,说:“没别处,有人来你躲进西间大粮食囤子里好啦,里面是空的,我上面用盖子遮好。”汪化堂站起身,打个饱嗝,随手提起从腰上解下的包包,掂了掂,递给外甥媳妇,说:“藏好。”   王镯子接过包袱,用手摸着,惊喜地叫道:“啊!这末多元宝、金条!”   “轻点搓揉②,里面还有地契棗土改时花很大工夫才偷着誊下来的。等着吧,到时… ”   “喔噜噜棗”一声清脆的鸡啼,从东邻响起,打断了汪化堂的话语。   王镯子一口气吹熄了灯火…       第二章      山河村成长方形,座落在一座小山跟前。它总共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每家正房的门都朝南开,真所谓开门见山了。村后面是一片平原,其实也只有里把宽,就挨着了黄垒河。象这一带几乎每个村庄边上都有条小河一样,山河村西头也有一条从南至北流进黄垒河的小沙河。人们很少叫河的名称,实际上密如蛛网的山水河也大多没有名字,全以它们所处村庄的方向来叫。山河村的人称黄垒河就叫北河,村头的小河则唤西河。   清明节这天上午,一个九岁的男孩子,跑到离村一百多步远、靠近西河堤的一幢独立茅草屋门口。他推门,门从里面插着的,就叫道:“姐,玲姐呀!开开门哪!你闩门做么呀?”门开了,一位少女出现在门口。有话道,“人是衣裳马是鞍”,意思是人要穿戴得好才美丽。这话不见得全对吧?这位姑娘的装束很素气棗一身粗布的蓝褂黑裤儿,但是她一出现,不由得使人眼睛一亮,非留意端详一会不可。她那在女子中数上中流个的细苗苗的身躯,结实而柔韧;黑黄的柔发搭到耳朵下梢,陪衬着圆形的脸庞,面色透着红晕。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那双黑得象涂着墨一样的眼睛,又灵敏又深邃,在不算黑的细眉下闪动着。   她,姓曹,名春玲,加起来就是她的大名棗曹春玲。不过,姑娘已过了十八个生日,这个名字才有七年的历史棗是解放后上了学才有的。那些年按乡下的老规矩,女人不上学一般是没有大名的。给闺女起名也都是一个音,自然在前面要加个“小”字;只有到快好出嫁了,再在名字下面添个“子”字,客气点的人才在加“子”字后把“小”字去掉。春玲当然也不例外。这一带解放那年春玲十一岁,她上了学。先生给新入学的女学生起学号,也和给男学生一样,原名冠上姓。结果女学生的名字就成了:江小妞、江小英、江小红、孙小情、蒋小花、曹小玲……总之,中间那个字都是“小”字。曹小玲很不高兴,逼妈妈将中间的字换换。但是母亲说不好换,她起不了。小玲自己在书皮上把“小”改成“大”,成了“曹大玲”……后来她的大姐自己起了名,叫曹春娟,二姐随着叫曹春梅,小梅高兴地立刻跟姐姐们学了……这时间,春玲提着盖有白毛巾的小竹篮,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看着门外的男孩子说:“咦,明生!你不去给烈士扫墓,回来做么哪?”   “谁不去来?是老师叫俺回来的,要我帮你给妈上坟……我就到北河树林里拔棵小松树,好给妈裁上。玲姐,你看,这不是?”明生把手里的小松苗,炫耀地在姐姐面前晃了晃。春玲那明亮的黑眼睛忽闪几下,眉尖一蹙,说:“那好。”又问道:“那你怎么这长时间才回来呀?”   “我看了会打仗的。”   “谁打仗?”春玲关心地问道。   “是老东山大爷,他又在村后骂人。   春玲皱了下眉头:“为么事?”   “谁把他的麦苗踩坏了几摊。”   “唉,这也犯得着!”春玲叹口气,“还有谁?”“就他自个哩。”   春玲禁不住笑了:“没有对手,也算打仗?你净嘈蹋人家。”明生翻着大眼睛,兴致勃勃,又比又划地说:“我是说,他又吹胡子又瞪眼,嗓门惊得南山响,比几个人打仗还热火哩!”   “他还在骂吗?”   “不骂了。想是没人理他,自个也骂累啦。姐,他要来找咱爹,给他抓踩庄稼的人。我说俺爹上区里开会了,妇救会长在家。他撅着胡子找她去了。”   春玲看着门外一步一颠的老母鸡,自言自语地说:“唉,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真不知他的脑子怎子长的,就那样没缝子。”   “姐,你说谁?”明生瞅着姐姐那副认真的模样,很奇怪,“是老东山吗?”   “又叫老山东!人家都末大年纪,名是你叫的吗!”春玲教训弟档道,“我嘱咐过你几次啦,老不听话。”“又忘啦!接受姐的批评,下次改。”明生笑着,又问道:“哎,姐呀!我听人说老东山大爷和咱家还是亲戚,是吗?”春玲脸露羞赧,支吾道:“谁瞎说?”   “人家都说,说姐是他儿媳妇。姐呀,我可不同意你到老东山家去当媳妇,他那样顽固……”   “明生,快不要乱说。”春玲打断他的话,”姐谁的媳妇也不当,老在家当你的姐姐。哦,”她理了把头发,“天不早啦!走,兄弟,给妈上坟去吧!”   原野上,一片早春的景象。草木在发芽,麦苗试图离开地皮,向上拔节;而最显眼的是分布在各处的一簇簇的坟丘。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忙着向坟上挂纸,燃着的打着青铜钱纹痕的黄纸和香的轻烟,懒洋洋地缭绕着。在平原最西边的山麓处,有一片苍翠的松柏,那里面躺着十九名八路军战士的遗体,烈士们已长眠五个年头了。这时,烈士的墓地上响起呼口号的声音。每年的清明节一到,除了有组织的学生给烈士扫墓、献花圈、修整墓地、植树、栽花……许多人也自动地、络绎不绝地去给烈士上坟。   春玲姐弟俩,在一块黄土地边的坟茔前停住了。   墓,母亲的墓,还有些新。那上面长着的几堆蒿草还没发青。去年插上去的几枝迎春,大概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力特别健旺的缘故,已经活跃地长起枝藤,翠绿的叶儿陪伴着金黄的花朵,花瓣上滚动着露珠,在艳阳下闪烁着美妙的柔光。   春玲看着母亲的墓,感情在全身激烈地翻腾起来了。她的手颤抖着去掀开篮子的手巾,但又停住,吩咐明生道:“兄弟,你不是要给妈栽树吗?喏,你到那边湾里提点水来,我在这儿挖坑。”   “好。”明生应着,提起小水桶就走。   “少提点,别弄湿衣裳。”春玲嘱咐着,见弟档头也不回地去了,急忙蹲下身,从篮子里端出两碗用粉条猪肉做的菜,恭敬地摆在坟头前面,又拎起小瓷酒壶,敬重地向地上浇着。   酒浇在地上,姑娘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滴滴酒,一行行泪,一会就分不出洒在地上的是酒,还是女孩子的泪水了!   春玲的母亲是去年棗一九四六年夏天去世的。这是一位在老解放区常见的母亲。抗日战争头几年,她指望子孙后代摆脱长期苦难的生活,接连把两个女儿送给了革命。第一次给这位爱子如命的农妇的打击,是她的大女儿春娟进据点开辟工作,被敌人杀害了!这打击来得太沉重太无情了,她因此病倒了两个多月。之后,母亲渐渐爬起身,站起来,打发他最大的,其实才十六岁的儿子明强参加了八路军。当敌人的据点攻克后,找回了春娟的尸体。母亲按年岁八字寻觅到一个死去的男青年,把她女儿的和那青年的灵柩并埋在一起,结个“鬼亲”。为这事母亲和丈夫吵了一架,也是二十多年夫妻俩吵得最严重的一次。   死别固然悲怆,生离也使人痛心。春玲的母亲长年累月为儿女们担惊受怕,盼望他们能回到身边,让她摸几把;可她想到,当母子相会那暂短的一面后,接过背包,心没定下,就又得给他们打点起程的行装,孩子们要看着妈妈的眼泪走出门去,她就又不愿要子女回家来了。有泪就自己背后流吧,别让孩子们看见,省得扰乱他们的心。   当然,母亲也有过欢悦幸福的感受,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只有革命的母亲,才是人类最大幸福的享受者,至少是她们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对春玲的母亲,最大的有两次。一次是她二女儿春梅的结婚;一次是抗日战争胜利了,儿子、女儿、女婿都来到她的身边,围着她,看着她,高一声,低一声,都在叫:“妈妈,妈妈!”啊!妈妈,妈妈!她的心里乐开了花,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她棗母亲啊!最强烈地感受到,人,最幸运的是她,是做革命的儿女的革命妈妈!   土地改革实行了,生活在上升,啊!革命,革命!这就是革命呵!   不幸!就在这幸福的浪头上,母亲病倒了。她的身体象忍受苦痛已经达到饱和点;又似带着重伤冲锋陷阵的战士,在那胜利的时刻,却倒下了。很短促,母亲从病至死只有三个月……   家庭失去了母亲,就失去了中心,常常也就失去温暖,失去孩子的活泼精神。   母亲去世的起初一些日子,春玲这一家也是处在这种境况中。春玲不论怎样努力,可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在世时,遇到出门或过年过节,闺女的头发都是妈妈来梳理的呵!父亲是村里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工作极忙,加上田间的劳动,哪还有时间照顾家务和孩子?沉重的家务担子,猛一下落在姑娘肩上。两个弟弟很懂事,姐姐问饭做得好不好?他们总是说好吃,有时还故意大口吞咽来表示十分合乎口味。可是春玲明明知道这次菜里放盐多了,那次的粑粑①做得里面不熟。缝衣服针刺破姐姐的手,弟弟难过地背过脸去。春玲看着父亲和弟弟穿着宽窄不合身、针脚不匀的衣裳,愁苦地叹息。往昔,明生晚上回来习惯地要叫一声:“妈!闩门不呢?”可是母亲已经没有了,他叫出来了!弟弟站在院子里啜泣,姐姐在屋里垂泪……春玲难过地看着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拎着书包去外村上高小念书,羡慕地注视着村后大路上走过的八路军女战士,恨不得上前抢过她们的背包,穿上她们那显眼的草绿色军装……每到此时,她心里就埋怨起姐姐哥哥来了:他们倒是得了便宜,翅膀硬得早,都飞出去工作、战斗,可俺却被扯在家里,脱不得身……但这种情绪在春玲心里一闪就消失了。她叹口气,咬紧牙关,遵从母亲要她照养好弟弟的遗训。她样样步母亲的后尘,炕上剪刀,地下锅灶,喂猪饲驴,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她把不会的学会了,一切做得利利索索,有条不紊,把家重整得象个家了。以姐姐代替母亲的感情,在两个弟弟身上扎下了根,他们把对母亲的依恋移植在姐姐身上。他们是那样的爱姐姐,亲姐姐,离开姐姐一步都不愿意。明生也把晚上回来问妈妈闩不闩门的口头语,改成问姐姐了。不仅如此,春玲这个不足十八岁的共产党员,是村里的青妇队长,工作从没误过,并比以前更积极了。她虽然没能继续上高小读书,可是幸亏村里的小学教员孙若西,很热心地辅导她学习,六年级的功课,春玲也学得差不多了。   春玲母亲临终时,嘱咐丈夫不要给她烧香烧纸地过那些老规矩。她还没忘为给大女儿春娟结鬼亲惹得丈夫生了大气的事呵!随着母亲的意思,父亲没叫孩子给母亲过“五七”、“百天”……为此也引起一些老人的不满,尤其是老东山,骂得最凶。今天吃过早饭,父亲上区里开会去了,春玲打算到母亲坟上看看,把墓修饰一下。可是当她一出门,就遇见许多人挑着盛香纸、奠物的漆木箱子,纷纷给祖宗、亲人上坟。春玲怔愣愣地看人们一会,就退回家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轻率地给母亲过这第一个清明节,太不尽心,太对不起母亲了。犹豫一霎,她就学着人们上坟的做法,办了供菜,装上一小壶烧酒。她怕小弟弟见到自己的眼泪,就以提水为名把他支开了。   春玲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流着,心里想着母亲在世时的情景……忽听明生在叫:“姐呀,姐呀!帮帮忙啊!”   春玲急忙收拾好酒菜,拭着眼睛站起身,见明生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举着一束黄灿灿的迎春花,来到近前。她抢上去接过水桶,微嗔道:“叫你少提点,非提这末多不可。明生,你又摘这些迎春花干么呀?”   “给妈身上戴呀!”明生高兴地说,正要向坟上插迎春花,忽然在姐姐放水桶一转脸时,发现她眼睛亮光一闪,便立刻跑到她跟前,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你怎么啦,你哭啦?”春玲有意把脸扭过来看着弟弟,强笑着说:“明生,我哪哭来?”   “那不是?”明生紧瞪着姐姐的两眼,“眼里那末多泪,就要流出来啦!”   “那不是泪。你不是知道,姐的眼平时水就多吗?”春玲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把话题岔开说:“快给妈栽树吧,天不早啦!”   明生又拿起迎春花,分给姐姐几枝,说:“先把花给妈戴上,今年的就要开过了,到明年就能全开啦!”“明生,”春玲接过花,笑笑说,“人家女孩儿爱花呀叶呀,你个大小子,怎么也这末喜欢花?”   “我别的花不爱,就爱迎春花。真好看!”明生给母亲坟头上插上一枝花,“对吧,姐?”   “对。迎春开花不光好看,它是迎春的,不怕冰雪寒霜,每年开得最早;年年开,也不死,越长越旺。”春玲赏着花枝,赞同道。   “姐,等我死了,什么也不要,你把俺坟上全插上迎春……”   “明生,你瞎说些什么!”春玲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人还有不死的?”孩子天真地看着姐姐。   “死是早晚要死的,可是你说点吉利话不好吗?”春玲的心里又热起来。   “怕什么,说死也不准死。姐,你还迷信哩!”明生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又望着靠山的那簇烈士墓,崇敬地说道:“姐,那些八路军真是好样的,死了为大伙,大伙也都把他们当亲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不得病死,得和反动派拼死,牺牲!”春玲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孩子气,不觉笑一笑,说:“好吧,算你有理。就等着长大为革命流血牺牲吧!”春玲和明生回到家里,太阳快上南山顶了。驴在门外嚎,猪在圈里叫。春玲放下水桶、篮子,去喂了猪,又把牲口拉进栏里,添上草料。接着,她卷起袖子洗手刷锅做饭,明生拿柴草烧火。春玲把小米打点进锅后,叫弟弟上街玩去,她坐在灶前烧火。一会儿,一个男子的坚定粗犷的歌声,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向前鞍鞍鞍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一会,歌唱者不唱歌词了,哼哼着不合拍节的曲调,接着又唱起来:“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 ”又是一阵急促地哼哼曲调的声音,紧接着迫不及待地高唱道棗不,简直是在喊口号:“把全中国解放!”   春玲听着这奇妙的唱法,嘴角上浮现出笑纹,来人没出现,她就站起身了。   一位身材细高的青年迈进院门槛。首先跃入视线的,是他束皮带的腰间插着的驳壳枪。他穿着一套半新的草绿色军装,膝盖以下打着笔直的黄色裹腿。没穿袜子,布鞋是用带子勒在脚上的。此人的右臂有力地来回挥动着,左面的衣袖却是空洞洞地耷拉在衣襟上。这使他的身体显得很不平衡。他头上那顶单军帽戴得很周正,把长方形的脸庞陪衬得格外威武、严峻。三条粗皱纹刻在开朗的前额上,粗眉下的大眼睛也由于皱纹的压迫而显得小些。这些皱纹和见黑的胡茬茬虽然明显,却还是掩盖不了他那二十六岁的青春活力。春玲热情地迎着来人笑着,亲切地说:“水山哥!你唱的歌真有意思,可就是天天唱,词老不唱全,调子也走了样。嘻嘻… ”   江水山停在屋门口,脸上闪着红色的光泽,说:“我不象你,嗓子好,唱歌给人听。我当了几年八路军,就学会这末一支歌,还是拣着最要紧的唱唱,日子久了,其它的词也记不清啦!”   “等有空我再教教你。”春玲的声音又亮又脆,“快进来坐吧,水山哥!”   江水山刚要向门槛落坐,春玲忙叫道:“等等,我扫干净。”她拾起笤帚走上前。   “我又不是财主,还怕脏?”水山皱了一下眉。春玲扫干净门槛,笑着瞅着他的身上说:“你就这末一套新一点的军装,平时舍不得穿,勤脏常洗就破得快,那以后出门开会或逢年过节,你穿什么呀?”   水山坐下了。   “水山哥,俺爹呢?”春玲问道。   “指导员他们还在那里开会,晚上回来。”江水山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青妇队长,有任务!”   春玲瞅着他绷紧的瘦削的黑红面孔,不由地理了把鬓发,忽闪着长睫毛,带惊地问:“什么事,水山哥?”   江水山额头的皱纹密聚,浓眉上扬,眼睛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光辉,坚定而自豪地说:“向反动派开火!”春玲的两腮出现了梅花窝儿,微笑着说:“呀,我当有么急事哩!水山哥,是做军鞋缝军装,还是出民工纳公粮?所有的工作你都叫向反动派开火,可让人家… ”“怎么,这末说不对吗?”江水山被姑娘的轻松态度搞生气了。可是看着她那真挚热情的眼睛,又软和下来,恳切地说:“玲子妹,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们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革命,向反动派开火!比方说,做一双军鞋吧!看起来事小,可是,有一双鞋,一个战士就不用赤着脚去打仗,脚碰不坏,才能杀反动派。你说,这不是向反动派开火是什么,是,完全是!再比方… ”   “水山哥,俺懂啦,俺知道你的意思了。”春玲插断他的话,和蔼地说道,“水山哥,到底要做么工作呀?”   江水山没回话,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张当地出版的《群力报》,递给春玲,说:“看,社论!”   春玲迷惘地看他一眼,接过报纸,急速展开,立时,几个特大号黑体字跃进她的眼帘:《把土地改革进行到底!》“念吧,念吧!”江水山吩咐着。   “自一九四六年七月开始,国民党反动派在美国主子的大力援助下,撕毁了停战协定,向我解放区实行全面的猖狂进攻,妄图把人民武装及其根据地一举消灭。”春玲清晰地读道,“但是,敌人错打鬼算盘了。我们解放区的军民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有着和日本法西斯斗争的丰富经验,为时不到一年,已经粉碎了敌人的阴谋,打垮了反动派的全面进攻。可是敌人的力量还相当强大,在实行重点进攻陕甘宁边区的同时,又动用了四十多万重兵,在顾祝同的指挥下,向我山东解放区大举进犯,企图将我军民置于死地。这就是说,我们解放区的担子加重了,前线要我们后方做更多更大的支援。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到解放战争的胜利,把前来进犯的反动派消灭干净…    “… 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以来,地主阶级特别活跃。去年土地改革,只是在基本上摧毁了封建地主的土地所有制。但敌人是不甘心死亡的,他们伺机而起,死灰复燃,乘解放区人民忙于支前、参军等等紧张迫切的工作的时机,或者乘一些干部、群众具有麻痹大意情绪的空隙,加紧了反革命反人民的罪恶活动。最近随着国民党进攻的迫近,越发嚣张猖獗,穷凶极恶,不断有地主和反动分子暗杀干部、共产党员、积极分子和军烈工属,破坏支前和参军工作,不服从政府法令等行为,也屡屡发生… “解放区的军民们!血的事实说明了,随着解放战争的发展,对阶级敌人必须采取更坚决更有力的打击,全体人民要团结得象一个人,彻底地实行土地改革,打掉地主阶级的反革命气焰,镇压一切反革命活动… ”   春玲一念完,江水山立刻站起来,说:“我是赶回来布置人监视地主的动静的。区上说,前天黑夜汪家岛的村干部被地主反动派杀了三个,指导员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妈,和老婆孩子一家七口,都叫害了!”   “啊!这末歹毒!”春玲的大眼睛瞪圆,惊怒地叫道。   江水山聚起仇恨的目光,手往枪柄上一拍,狠狠地说:“依我的性子,头年土改就该把那些兔崽子的脑壳砍掉,叫地主王八蛋,尝尝革命的滋味!”   “水山哥,这次对地主究竟该怎么办?”春玲问道。“依我的意见,把他们全杀掉!”江水山咬着牙说,“依你呢,春玲?”   春玲握着拳头说:“依我也不能饶他们!可是咱说了怎能算数?”   “是啊,不依你也不依我。”江水山压抑地喘口气,“上级的政策,还是消灭阶级,不是把每个地主都脑袋搬家。没说的,服从命令吧!”接着,他象对战士下命令一样严肃地对春玲叮嘱道:“青妇队长!你找几个积极的队员,在那几家地主周围监视着,别叫混蛋们闻风藏了东西。明白吗,青妇队长?”象受到江水山的感染,春玲挺胸昂首,坚定地回答:“放心,民兵队长!一准做到。”她见他要走,忙说:“水山哥,吃点饭再走吧,你一准饿啦!我就给你拾掇。”   江水山手攥着驳壳枪柄,大步向外走着说:“等一会再来吃吧,玲子妹!现在,嘿!现在要向反动派开火!”      第三章   村里的主要干部从区上开会回来,天色已经黑了。山河村的指导员①曹振德,迈着沉重的两腿跨进门槛。院子里没有人的动静,圈里的猪发出沉睡的呼噜声,栏里的驴把草嚼得吱咯吱咯响。振德放下粪叉粪篓,走到屋门口,见小儿子明生伏在锅台上,借着油灯光在写字。他轻声地说:“怎么不在炕上写,趴在这儿得劲吗?”   “爹!”明生跳起来,抢上去抱住父亲的腰,兴奋地叫道,“爹,你回来啦!怎么这末晚才回来呀?”   父亲认为没有必要回答儿子的发问,走到炕前,把包中午饭的白包袱皮向炕里一丢,就势坐到炕沿上,随口又问道:“你哥、姐呢?”   “俺姐去读报组念报去啦;俺哥刚走,说是去开儿童团大会。哼,我知道,明轩是哄我,他一准去剧团了。要不,我也是儿童团员,开会为么不叫我?”明生忿忿不平地说,又扑到父亲怀里诉苦道:“爹,他们都走了,只叫俺一个人在家看门,等你回来。”   振德摘下毡帽头,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水,安慰儿子说:“你哥姐不会哄你,是真有工作。你还小,在家看门喂牲口也好,没有你,他们也就去不成啦。你这也是工作哪!”   听父亲一说,明生的气顿时平了。孩子这才发现,父亲那胡子蓬乱的脸上汗津津的,皱纹包围着发红的眼睛,显得很疲倦。明生陡然想起姐姐的吩咐,急忙说:“爹!你一准饥困了,我拿饭你吃。饭热着… ”明生飞快地去掀开锅盖,没有气冒上来,饭不热了。他愣怔地说:“怎么不热啦… 啊呀!光顾去写字,忘了玲姐叫我住一会就烧点火啦… ”他重新盖上锅。   父亲说话了:“明生,吃凉的吧,爹有事。”   “不行,爹!你等等,一会就热啦!”明生拿草烧火。“我等不及,”振德走过来,“爹真饿啦!”   明生这才端出饭,送到炕上。   “明生,怎么吃纯小米饭,里面不掺菜?”振德瞅着碗里,问着孩子。   “爹,今儿是清明节呀!”明生解释道。   “哦,我倒忘啦!”振德醒悟,象对儿子又似对自己说,“粮食这末少,过节也是小事,备荒要紧… ”“爹!俺姐也这末说,她自己还是吃的地瓜叶粑粑,我和哥费了好大事,她才吃了两口小米饭。”明生抢着向父亲说,见父亲端着碗出神,又催道:“爹,你快吃呀,吃呀!”振德扒下一碗饭,放下了筷子。明生忙问:“爹,你怎么不吃啦?”   “吃饱啦。”振德拿起帽子,站起身。   “爹,你要上哪去?”孩子心慌地瞪大眼睛。   “开会呀。”   明生抢到父亲跟前,抓着父亲的大手,恳求道:“爹,我跟你一块去!”   “家里没人,牲口谁照应呢?”   明生心跳地说:“爹,我怕… ”   “怕什么哪?”振德微笑着,“傻孩子,还信神鬼吗?听话,在家写字,听驴叫就给它添草。时候不早啦,爹事情要紧。”   明生没回答,放开父亲的手,垂下了头。父亲见儿子的神情,才真感到黑天瞎火,把个九岁的孩子撂在靠野外的孤屋里,他怎能不胆怯呢?振德把小儿子的手拉起来,疼爱地说:“明生,难过啦?”   “没有。”明生喃喃着。   振德把孩子的头扶起来,明生的黑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水。父亲安慰、鼓励他说:“明生,你一向胆子大,今夜怎么就小啦?听爹的话,别难过,别使性,儿童团员,什么也不用怕!”   明生瞪大两眼紧看着父亲,回答道:“爹,我不怕。你走吧,别误开会!”   按照惯例,山河村党支部委员会都是在孙俊英家召开。这是因为,支部宣传委员孙俊英的丈夫江仲亭也是共产党员,住地僻静,家里又无别人。这孙俊英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因为从小没干过粗重活计,也没生过孩子,又会修饰,看样子比实岁更少嫩些。她个子挺高,细条身材,头发擦着麻油,皮色白黄均匀,一层薄粉蒙住了脸上的雀斑。只不知为什么,她不管有病没有,一年到头前额上总并排着三个火罐的紫痕。   象往常一样,孙俊英迎接这次来开会的第一个人,又是哼着《解放军进行曲》的武装委员江水山。   “呀,大兄弟!又是你模范,嫂子早在迎你啦!快上炕坐吧!”孙俊英满脸堆笑,亲热地招呼道。   江水山坐到炕前的凳子上,瞅着桌上的剩饭问:“仲亭哥出差回来了?”   “啊… ”她有些脸红,沉吟一霎道:“大兄弟,你还不知道你哥的身子?肩膀的伤口又发啦!”   “发啦?”江水山惊疑地说,“那伤口好了有两个年头… ”   “唉,谁知道呢!”孙俊英忙插断他的话,“这几天伤疤又发紫啦,怕是挑东西压坏的。今早上派他去抬担架,我把干粮都预备好了,可谁知他… 大兄弟,我怎么能让你哥去呀?   要不,你们好批评我不爱惜荣誉军人啦,哈哈!”“那他上哪去啦,还不回家吃饭?”水山的声音很沉闷。“他那人的牛脾气,你还不知道?”孙俊英两手在胸前交叉地握着,很轻快流利地说道,“他的手一时也闲不住,老想多打点粮食增加生产。我看哪,不是你嫂子夸女婿,下次选劳模,你仲亭哥真能算一个… ”   “下地这时还不回来?”水山的声音有些烦躁了。“唉!”她叹息地说,“怕是在西岗上开那点荒,你还不知你哥那牛脾气?一件活干不完是不住手的。”   江水山生气地说:“出差怕累,下地倒不在乎。”“啊,大兄弟!”孙俊英急忙插上道,“说起来你嫂也生气,他呀,就是那个牛脾气,你还不知道… 呀呸!你这猫东西… ”她忽然叫着,奔西间赶猫去了。   江水山的耳朵比一般人的都灵敏,他可没听到西间有任何一点响动。他心里很烦闷,很生气。   江仲亭和江水山是叔伯兄弟。一九四一年春天,水山鼓动了仲亭,甩下给地主干了五年长工活的镢头,一块参加了八路军。弟兄俩一直在一起。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一场攻打县城的激战中,江仲亭为抢救负伤的排长江水山,也挂了彩,两人一块进了医院。当失去左胳膊的江水山复员回到村,江仲亭已在家结婚三个月了。对一个穷哥哥成了家,水山当时感到高兴,两个人棗应该说加上嫂子孙俊英棗来往仍是亲切。可是水山越来越觉得仲亭变了,他只顾种自己的地,搞自己的日子,不愿当干部,很少过问村里的工作。水山和他谈,批评他,仲亭软绵绵地应答着,但行动依然故我,没有转变。水山有时火了,跟他吵嚷,可是仲亭闷头听着,想打架也打不起来。就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了。对于嫂子孙俊英,江水山也说不上冷热。她在村里是妇救会长,党内是宣传委员,工作积极,嘴也能讲。他有时对她的工作满意,有时对她的絮叨又很厌烦。孙俊英向党支部和水山声言过,江仲亭这个党员包在她身上,她一定使他落后不了。当然啦,做思想工作不能急,她要慢慢来… “啊,大叔来啦,这末快!哦,后面是江合叔呀!支部书记、指导员在前,组织委员、村长压后,配搭得真好!哈哈… ”孙俊英这一阵尖利的说笑声,把江水山从沉思中惊醒,他抬头一看,曹振德和江合走了进来。   刚坐下,振德就问留在村里维持工作的妇救会长孙俊英:“今天村里有哪些事?”   “呀,可忙啦!一整天,我腚没沾座!”孙俊英响亮地回答。   村长江合抽着烟,插嘴问道:“拨给县上的那批柴禾搬走了没有?”   “柴禾?”孙俊英打了个嗝,不自然地笑笑,“那些事都由副村长顶着办啦。我有事离开村公所… 啊!对啦,”她口齿又流利起来,向振德说,“老东山找我啦。”   “么事?”振德留心地听着。   “还不是他自个的事!”孙俊英忿忿地说,“那个老顽固,自私自利的家伙!为谁把他的麦苗踩了几摊,就扭着脖子找干部。叫我好一顿戗,顶得他没话说,撅着胡子走了!”她最后还学了学对方的样子,得意地格格笑起来。   曹振德挤了几下发红的眼睛,口气严正地说:“俊英!你怎么这样对待人家?不论群众有大小事情,咱当干部的都要管,不然人家要咱们干么!咱更不能为人家落后,向他耍态度。”   几句话说得孙俊英满脸通红,很是不自在。但转瞬间她又抿嘴笑了,说:“大叔说得对。我当时对东山叔也没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欠妥当啦。”   “踩庄稼也不是小事。麦子正要拔节,很脆,剜野菜的孩子又多,要和大伙交代一下。”曹振德考虑着,对江合道:“我看明天在广播台上喊几遍,叫大伙留上心。”“对。”村长应道。   本来是七个支部委员,参军走了三个,再没补选。这样,人就算齐了,支部书记曹振德宣布开会。   会议的内容,除孙俊英外,其它三人都在区上开会知道了。曹振德向孙俊英传达了一番,大家就具体研究扫地出门的地主对象。   一连讨论过蒋子金等三家地主,大家都一致同意扫地出门。可是数到地主蒋殿人名下,事情有点棘手了。知道蒋殿人者,叫他名字时,前面定会冠以“老村长”,本村的人甚至省掉名字,只叫“老村长”。他这村长当得确实老,村里三十多岁的人,从能记事时就是蒋殿人当村长,直到一九四四年他才不当了。在这二十多年中,社会上发生剧烈的变化,区长、县长直至专员、省长都换过不知多少次,可是蒋殿人当的村长,却象座山一样,尽管一年四季青黄霜雪地改变着颜色,山依旧是山,不动位置。   蒋殿人的田地、山峦在地主中间算是最少的。一开始划成份,还有人说他是富农,不够地主。他只出租少部分土地,虽说雇长工,但他自己也参加一部分劳动。特别是蒋殿人当了多年的旧村长,看起来没有欺压过乡邻,倒肯解人之危,为全村着想。一九三五年蒋殿人参加过中国共产党,虽说工作不积极,当年冬天的暴动失败后就脱党了,但也没见他做过坏事。抗战后,这一带成了根据地,经他积极要求,恢复了党籍。到一九四四年,政府号召地多的自动献出来,争取抗日战争的胜利,蒋殿人不执行党的决议,拒不献地,被开除出党。从此也就结束了蒋殿人“老村长”的职务。去年土地改革时,蒋殿人的部分田地、山峦也被没收了,在他家当过长工的人,也揭发出蒋殿人的一些剥削手段来。大部分群众也知道财主都是喝穷人的血养肥的,蒋殿人也不例外。然而,人们对他还是不象对其他地主、恶霸那样仇恨。这次扫地出门的政策很明确,除了个别实在开明、对抗战有功的地主分子外,一律不放过。   会场上沉默着。江水山深埋着头,手在抚弄枪皮条,心情异常紊乱。人们都知道,江水山的父亲江石匠,曾被蒋殿人救过命,虽说石匠还是死了,但这救命之恩,水山母亲永远忘不掉。水山父亲死后那一年,家里受蒋殿人接济过,虽说东西寥寥,可是人情重呵!水山母亲叫孩子认恩人做了干爹。直到现在,每到逢年过节,水山母亲总拿些礼物到蒋殿人家去,流着泪说些感激恩人的话。就为此事,江水山一贯开会发言打冲锋的脾气,受到了抑制。   孙俊英瞪着明亮的小眼睛,目光非常活跃地从这个人脸上跳到那个人脸上,嘴半张半掩,随时准备接别人的话头。这也是她的老习惯。   年近五十的江合,不急不慢地抽着烟。此人日子过得中等,肯操劳,心肠软,见人家个笑脸,就能把要骂的话变成亲热的问候。他考虑了一阵子,试探地说:“依我说,蒋殿人的事还是问问区上吧,好吗?”   “对,这是个好办法!”孙俊英立即响应。   “上级也是根据群众的意见办事。咱们做具体工作的心里都没个数,上级根据什么说话?咱们怎么领导斗争呢!?”曹振德的口气中肯而坚定。   “可也是,”孙俊英随声应道,笑着对江合说:“组织委员,做工作要有主心骨啊!”   “蒋殿人和别的地主没有两样,”曹振德说,“也是靠穷人养肥的。这家伙是笑面虎,他装得那末老实,还参加过党,都是为自己保命发财。我的意见,扫地出门!”   “这棗”江合抽出烟袋,有点吃惊,“我看老村长和其它地主有区分,开明不够是事实,可他也做了些工作。要说他反动,倒值得斟酌… ”   “什么!地主不反动?”江水山陡然抬起头,粗声喊道。江合含笑地说:“水山先别急,我的意思是要看具体对象,搞过火了,不好收场;搞宽点,还能重来。对吧?”“不对!和反动派犹犹豫豫,那就是向敌人让步!”江水山坚决地回答,“我同意支部书记的意见,扫蒋殿人出门。”“我双手赞成!”孙俊英紧接上说,“我领头打冲锋!”江合失去笑容,严肃地对江水山说:“水山哪!蒋殿人对革命好坏不说,人家可救过你爹的命,也是为救咱共产党员。私情咱不能讲,可人要有良心!”   江水山的心象被针刺了一下,脸涨红了:“组织委员!这不是发慈悲的时候。听党的话,”他站起来,激动地用手扪了下心窝:“就是我江水山的良心,就是生我的爹妈,也不能放在党上面!”   “江合哥,”振德的脸色很深沉,“遇事要从根子上看,不能光凭自个的心思。你对蒋殿人可怜,就没想想受他压迫、剥削过的人?就说在他家当了三十年长工的冷元哥吧,血汗不是叫他吸去的吗?… ”于是,振德列举了一些蒋殿人表面装好人、实际上剥削人的事实,“蒋殿人救过水山他爹是不假,那是组织的指示,同时对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危险。可尔后呢?他不是脱党了吗?一九四四年叫他拿出几亩地都不干… 事情明摆着,蒋殿人的‘进步’不也是为他自己着想吗?江合哥,咱们是老相好了,你在抗战期间为革命出过力,经过生死,没含糊过。可是自抗战胜利以来,你有些变了。老哥,你的日子比俺们强,没受过那末多罪,可是也吃过苦,是老党员。咱可要对得起党和革命,别软下去啊!”   江合没回答,低下头,抽着烟发闷。   “我是该挨批评,遇事老向软处想。”过了一会,江合承认道,“我寻思对地主斗得差不多了,蒋殿人参加过党,也老实,有些不忍心… ”   “你不忍心他,他可忍心你!”江水山恼恨地瞪大眼睛,手握着枪柄,“敌人老实,是怕我们的枪!那些兔崽子一点人性也没有,杀了我们那末些好同志。依我说,现在上级的政策还软了点… ”   “水山兄弟,你不满意?”沉默了好长时间的孙俊英,听到水山后面这句话,她发生了兴趣。   江水山挥了下手,坐下去,说:“当然,这里边有道理,党是对的。”   孙俊英有些失望地轻瘪了一下嘴。曹振德问江合道:“你的意见?”   “同意大家的,斗吧。”江合回答道。   接着,又确定动员四家富农拿出一部分田地和山峦;研究了斗争的具体做法和步骤。支委会决定明天召开党员大会,在党内统一认识,然后充分发动群众,大后天就开始与地主阶级短兵相接的战斗。   散会时,曹振德对水山说:“多加点岗哨,注意监视,不要动草惊跑蛇。”   “没问题!”江水山拍着腰间的驳壳枪,“民兵们听说干地主,劲头可足啦!反动派一个跑不掉,东西也藏不了!”   父亲死的那年,江水山十二岁。当时的情景,至今他还记得很真切。   一九三五年阴历十一月初四,中国共产党胶东特区委员会组织发动的武装暴动,揭竿而起,被苛捐杂税、残酷的压迫、剥削逼得在死亡线上喘息的人民,纷纷响应,向反动统治者展开了殊死的斗争。一夜的工夫,黄垒河沿岸七八个村庄就燃烧起来了。这火种是江石匠从昆嵛山中接来的,他成了这几个村子的党的领导者。水山记得很清楚,漆黑的夜里,狗吠四起,街上人声鼎沸。他和母亲从睡梦中惊醒,跑到街上一看,只见火把密竖,照得大街通亮,人群围在十字路口,听一个人在讲话。那声音象敲击古钟发出来的,高亢洪亮,激荡着人的肺腑。水山一听就知道讲话的是他父亲。   江石匠站在高高的碾盘上,腰插短枪,身背大刀片,紫红的刀穗缨在火光中闪耀。他激动地向人群呼喊道:“乡亲们!抬起头来,看清俺们是谁!那些坏蛋叫共产党是‘共匪’,是红鼻子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你们瞧瞧,俺江石匠就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就是咱们穷哥们的骨头… ”人群哄乱着,叫嚷着… 江石匠讲过反抗压迫和剥削、解放全中国劳苦大众、打倒日本鬼子与收复东北三省的道理以后,接着抽出大刀片,举在半空叫道:“走,想活下去的就跟俺们干!去把区公所收拾掉!走啊!乡亲们!”   江石匠和他的一组党员,领着跟上来的群众,当夜攻垮区公所,枪杀了无恶不作的区长。起义的人们缴到了武器,又收拾了乡政府。当时的乡长是山河村蒋子金的父亲,这个依仗官势、血债累累的地头蛇,被暴怒的人们活活地埋进沙坑。第二天早晨,当山河村的人们刚出门,眼睛立时睁大了。在旭日东升的晴空里,在村中间小学校的高屋顶上,飘扬着一面鲜艳的红旗!旗帜上绣着黄色的“工农政权山河村政府”九个大字。   鲜艳的“工农政权山河村政府”的红旗只高扬了一天。当日夜半,官兵包围了山河村。江石匠掩护同志们冲出了敌人的封锁,他攀上屋顶,将红旗扯下裹在腰间,准备冲出。不幸,石匠身中两弹,从房上翻滚下来。曹振德和江合发现了他,将他送回家里。   官兵在地主分子的指引下,挨门逐户搜捕,情势危急。水山帮母亲把父亲藏进菜园的草垛里。敌人来抓未获。住了几天,敌人搜捕更紧。蒋殿人奉组织的指示,要把江石匠送到山里去躲避。   就这样,蒋殿人把江石匠背走了,交给了组织。   过了一个月,江石匠在山里和别的七个党员一起被敌人逮捕了。又过了七天,牟平县城楼上挂起的标着“共匪魁首”的头颅中,有一颗是江石匠的。   这次席卷昆嵛山、黄垒河的红色风暴,被统治者疯狂地扑灭了。血腥的屠杀持续了大半年,仅山河村就被枪杀九人。共产党员、革命战士的鲜血,沐浴了巍峨的昆嵛山,染红了壮丽的黄垒河。   一粒种子落地,万颗粟米归仓;一人洒鲜血,万人动刀枪。人民没有被屠刀吓倒,山草越割越旺,河水越堵越大,共产党的威望越传越广,影响日益加深。在屋顶上的红旗被敌人的淫威拔掉了,但红旗已插在劳动人民的心上,和他们的心成了一个颜色,这是永远也拔不掉的。   水山母子苦熬岁月,仇恨的种子早早地在孩子心中扎了根,水山变得刚强而易于激怒。好几次,他拿起父亲的大刀要冲出去,都被母亲的眼泪拦住了。母亲由于过惨的打击和为丈夫、儿子流出太多的眼泪,身体非常衰弱,她的眼睛朦胧起来,天一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每到江石匠殉难的日子,水山母亲就将丈夫的牌位捧到桌上,把珍藏在箱子里的那面红旗放在牌位前,叫儿子磕几个头,她自己流着泪数说一番难熬的日子,然后告慰死者,她会使儿子长大成人… 过了四年,江石匠和千百个革命者的血液染红过的红旗又展开了!江水山把那面绣着“工农政权山河村政府”黄字、有两个弹洞、洒着烈士鲜血的旗帜,更高地插在屋顶上。这次它不再是飘扬一天了,而是永远地飘扬下去。   人民的武装棗八路军来了,江水山立刻要参军。母亲没说什么,默地给儿子打点好行装,吩咐儿子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她含着泪,声音颤抖地说:“水山爹,要是你真有灵就听着:儿子总算给你拉扯大啦!我不忍心他离开妈,可知道你会骂我,就随你的心愿吧!”   多年积压的深仇大恨,象火山的岩浆一样从江水山的身上爆发了!他紧握党交给他的武器,在敌人身上显威。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的日子,江水山觉得刚刚才开始,却一晃就过去了四年多。他不知道一切,只知杀敌人,拼命地杀!受了伤,倒下去,又爬起来,杀敌人,拼命地杀!他又受伤,倒下去,又爬起来,冲上前… 直到攻打县城的激战中,他率领全排首先突进城,为炸毁敌人的中心碉堡,只身冒着暴雨般的子弹上去送炸药,爬到半路被敌人打倒,只觉一阵酥麻,接着全身象着了火一样高烧……他挣扎着往前冲,但只迈了几步,就不省人事了。   江水山躺在医院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当医生告诉他,必须截去左胳膊才能保住生命时,他的回答很简单:“找我的上级!”   团政委策马飞奔而至,紧紧握住他的屡建战功的排长的手。   江水山望着政委,急切地问:“政委!少只手,还让我打仗吗?”   政委望着他中了毒弹的左臂,感情起伏,迟疑着。医生冲动地说:“同志!你现在是生命问题,先不要考虑其它……”   “什么?”江水山愤怒地向医生喊道,“要我放下枪,不革命,还不如死了好!我不治。”   “水山同志!”政委激动地说,“少只手一样能拿武器,一样干革命!听党的话,一切听从医生。”   就这样,江水山没呻吟一声,截去了左臂,伤口没完全好,他就吵吵要出院,一个劲儿地跟院长磨。医院没法,只好让他带着绷带出了院。那天,他刚出院,就跑到政委跟前,兴奋地说:“政委,写介绍信吧!”   “哦,信是要写的……”政委沉着地看着他左面的空袖子。“快写吧,政委!”江水山催促着,“我要赶快回连去!”“你到哪去?”   “归队呀!”江水山很奇怪政委的发问。   政委和蔼地微笑着说:“水山同志,组织上决定要你复员……”   “复员?”江水山大惊,简直象霹雳贯耳,“政委!叫我棗复员?”   “是的。根据你残废的情况,是不能继续留队了!”政委带着痛惜的语调说,接着又提高声音,“但是……”“但是什么?我不听!”江水山第一次在领导面前激烈地咆哮起来,“政委,叫我回家不如枪毙了我好!”他接着,撕下左肩的绷带,狠狠地摔到地上:“妈的,都为你……”   政委站着,静静地看着他,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等战士发过火之后,他严肃地说:“江水山同志!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哪!这是对待组织决定的态度吗?啊?”   江水山怔住了,紧望着政委那亲切而又严峻的面孔,接着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到桌上呜咽起来。   团政委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位战士的眼泪。他象父亲对孩子一样抚着水山的肩膀,疼爱地说:“水山,你不能任性,要好好想想。党的决定不是随便做出的,可以说,党知道他的战士的心情,比我们自己不差些……”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绷带,给水山绑扎。   江水山推开政委的手,抽泣地说:“可是,政委!你在开头答应我,没有左手一样干革命,现在你又变卦了……要早知这样,我丢命也不丢手!”   政委又给他扎绷带,口气深沉地说:“不,水山!我没变卦。我现在还认为,你能一样干革命……”   “政委!”水山突然停止啜泣,惊喜地叫道,“把我留队?”政委沉思着,忽然说:“我先告诉你一个故事。你知道二营张营长吗?对,你认识,全团闻名的战斗英雄。去年,他的眼睛被敌人的流弹夺去了!试想想,这对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呵!前几个月,他伤好后找人扶着来找我,见面就问:‘政委!告诉我,以后怎么工作?’这样的好同志,双目失明了,谁不心疼啊!我们安慰他,复员回村后能做多少工作做多少,生活有政府照顾……前几天张营长所在的县人民政府来信了。信上说,张营长回到地方以后,听说一些盲人以说唱或算命卜卦维持生活,他就想,把这些不幸的人们组织起来,宣传党的政策不好吗?于是,在组织的支持下,咱们这个杀敌的英雄张营长,过去连歌都不爱唱,现在学会拉胡琴、唱曲子了。他成了全区盲人宣传队长,把党的政策、战争形势编成小唱,走遍全区,到处宣传,作用很大!”政委停顿下来,扎好了水山的绷带,又感叹地说:“也许有人看不起这种事。张营长一开始和盲人们一起弹唱,也听到一些人的冷言冷语。那些人说,一位革命好多年的营长,眼睛都为打仗丢了,落到这样的地步,多可怜啊!可是张营长大声回答:‘不,我不可怜!不论做什么事,能为人民的解放事业尽点力,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最光荣、最喜欢的了!’水山,你说张营长不是在革命吗?”   “是!真是好样的!”江水山激动地回答。   “你还对复员有意见吗?”   江水山难为情地垂下头。   “想通就好。”政委缓慢地说,“干革命不一定在军队,军队仅仅是革命的一部分,当然在眼前它确实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革命工作是多方面的。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会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政委,我听党的话,向张营长学习!”江水山从心里发出坚定的声音。他又恳求道:“我还有个要求,政委!允许我带走我那支枪。”   政委笑着说:“你的枪已交新排长用了,这里……”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支带皮套的驳壳枪,“水山同志,这是组织对你的奖励,也是对你的信任!”   江水山欣喜若狂地接过去,激动地说:“谢谢政委,感谢党!”他又难过地垂下头:“我刚才的情绪真不对头。”“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见怪。”政委慈祥地笑着,苦口地嘱咐他的战士……   在疆场杀敌四年多,水山第一次回到母亲跟前。老母亲把干涩的眼睛擦了又擦,端详着长得又高又壮的儿子,喜得热泪横流。可是,当她抖嗦着双手从儿子脸上摸下来,揪住他左边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时,老人浑身一震,一连摸了好几遍,接着又象明白了什么似的,问:“水山,你和妈耍么迷?”她还以为儿子象小时一样顽皮,把胳膊缩进去了。但话一出口,立刻醒悟那是错觉。她忍不住失声哭了。   江水山没理会母亲的悲哀,轻松地说:“妈!抗战胜利了,我也回来啦,你还哭什么?”   母亲不理,哭得更厉害。水山有些烦躁地说:“真气人!妈,有多少人为革命牺牲了,我要是也死了怎么办?少只胳膊没有关系,一样拿枪… ”   “住嘴!傻东西,不说吉利话。你不叫妈活啦!”母亲恼怒地哭喊道,瞅着儿子除了个小包外唯一带回的东西棗腰间皮带上的驳壳枪,说,“你还没打够仗?鬼子都跑光啦,你再打谁去?”   江水山握着枪柄,响亮地回答:“不,妈!日本鬼子完了,还有别的反动派。不但咱中国有,世界上还有的是。枪,我这辈子怕放不下啦!”   复员回村快两年了。江水山的生活习惯、身上装束,几乎全和在军队上一样。开始他老穿军装,直到破得再不能穿了,才换上便衣。他留下一套半新的军装,只在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或遇上节日、出门开会才穿。这已经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江水山的习惯。那支驳壳枪是行走不离身,睡觉也枕着它。   江水山回来后就当了民兵队长。他把民兵训练得真可以和正规军比一比。在全县的射击竞赛中,山河村得第一名。去年土改,他只要了一点地,可以勉强维持母子俩的生活。他是一等残废军人,但从不领残废金、救济费。按说,江水山可以不参加繁重的劳动,村里有义务给他代耕。但他回来后,立刻学着用一只手劳动,从干轻松活,到推车、掌犁,他都学着干,以至找人做了轻便的短杆锄、镢和锨,用一只手来使唤。为时不到几个月,他自己担负了全部劳动,不用别人代耕了。   在别人眼里,谁也看不到江水山的苦累表现,只有他母亲知道,儿子是付出多大的代价,用一只手在劳作的呵!江水山的右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肿胀的,睡觉时身子只能向左侧着。那没全好的伤口,一累厉害就上火发烧,痛得全身沁冷汗。   “水山哪!”母亲痛苦地说,“你这末不听话,人家干部说得好妹的,不让你干重活,你就不听!”   “妈,大家都为解放拼命干,咱好意思等着吃现成的吗?”水山不满地说。   “怎么是吃现成的?”母亲反驳道,“你爹为大伙献了命,你又为… ”   “好啦,算你有功啦!躺炕上等人侍候吧!”水山生气地抢白母亲,“妈!你这思想… ”   “住嘴,你这傻愣子!”母亲哭了,“你妈养儿这末多年,就是叫你大了来气我,啊?”   水山见母亲哭得伤心,感到自己的话太硬了,就放低声音说:“妈,别生气。你想想,我不干活怎么行?革命还没成功,咱们怎能松劲… ”   “别说啦!”母亲的心软了,擦着泪,看着儿子的身体,痛惜地说,“水山,妈糊涂是糊涂,可也知道分寸。养儿育女为着么?还不图个你们干正经事!你爹在世,净干些险事情,妈担惊受怕,可也没拦他。你当兵这些年,妈的心老悬在半空,不知抹了多少把眼泪,可也没有叫你回来的心思。你要是能干活,偷懒不好生干,妈也不依。可,孩子!妈看你那苦样子,心实在疼啊!这哪有叫妈受些罪好!”   江水山不说话了,象是被母亲的话所打动。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小心翼翼地起床做饭,心里欣喜地想,让儿子多睡一会,不要惊醒他。但等他做好饭到东房一看,哪里还有水山的影子?母亲吵过多少次,水山依然不听,母亲无奈,去告诉了指导员。   “水山!”曹振德严厉地责备道,“你要再不听话,我要找两个人把你堵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出门!”   江水山硬着嘴分辩:“大叔,你别听我妈瞎说,我一点事没有… ”   “还犟嘴!”振德抓住他的手,那手指肿得粗梆梆的。江水山难为情地垂下头,没词支吾了。   振德激动地看了他一会,语重心长地教诲道:“水山!大叔知道你的心,你不愿吃闲饭,想为党多尽点力气。可是,孩子!身子也要紧,这样下去党也不依。听话,干点轻活,要不,么活也不让你干,民兵队长你也别当了!”“好,好!”江水山顺从地答应着送走指导员,回过身,脸色立时沉下来,生气地向母亲说:“妈,你又多事,再不许你去说!”   母亲胜利地笑着回答:“儿子大啦,妈没法治,你的上级倒有法子。你去干吧,咱离你叔家是远点,可你妈的腿还没断!”   水山甩着胳膊说:“我说没事就没事,我身子好妹的… ”   “你这傻愣子,胳膊肿得那末粗还乱动!”母亲喝道,“快住下,上炕躺躺!”   水山不听话,伸手抓住拴在梁头上挂东西用的绳子扣,示威道:“谁说胳膊肿来!你瞧瞧。”他一缩腿,打起了坠坠。“嗳呀呀,我的天哪!”母亲心疼地急忙扑上去抱着他,“快松手,快!”   “你答应以后再不出去说,我就松!”水山倔强地瞪着眼睛。   “老天爷!我怎么养你这末个儿!”母亲焦急地哭了,“快松手吧!妈不管你啦… ”   年老体弱的母亲,从儿子回来就念叨,要给水山说房媳妇。儿子大了,这是做母亲最重的一份心事,不见孩子成亲,她死也闭不上眼睛。母亲在儿子面前曾提过几次,得到的回答是那末生硬,使老人很伤心。   “水山,你二十几岁的人啦,就不打算成个家?”“家?咱不有家啦!”   “妈是说,你该有媳妇啦。”   “要那干么?”   “傻东西,人一辈子还能单身过?”   “怎么不能?我这不过得挺好吗?”   “唉!”母亲又生气又伤心地说,“挺好你就孤身光杆一辈子吧,你妈才不愿操这份闲心… ”实际上,她为儿子担的这份心,却越来越重了。   开完党支部会,江水山巡查一遍监视地主动静的岗哨,到家时,天早过半夜了。   低矮的茅草屋,响着缓慢的纺花车子的嗡嗡声。屋里漆黑,为节省油,水山母亲早养成不点灯也能纺线的本领。江水山几乎每夜都工作到半夜回家,母亲就每夜纺纱等儿子。听到脚步声,水山母亲就点上灯。水山进屋说:“妈,给我点吃的。”   “饥困啦?”母亲急忙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送到孩子手里。   水山坐在炕边上,贪婪地吃起来。   母亲满意地咕噜道:“吃饭时外面象有勾魂的,吞不上几口就跑啦,这会又饿啦,找食吃啦!还亏了有个老不死的妈在家,唉!”等儿子吃完,她到炕角从包袱里拿出件衣服递给他:“快把那宝贝军装换下来吧!”   水山接过一看,是件新做的黑夹袄,有些不悦地说:“你又找人给我缝衣裳啦,我不和你说过有穿的吗?”母亲含笑道:“不是外人,是你淑娴妹给你做的。她刚走不一会,陪我坐了好长时间,想再给你做双鞋。”   江水山不由地瞅一眼脚上的鞋子,倒真的破了,心里奇怪地想,“我都没在意,她怎么知道我的鞋破了… ”他没心思去找答案,把衣服向炕上一撂,说:“我不穿。”母亲气急地斥责道:“你就是火气大,俺亲闺女①不为你,帮亲妈做点针线还犯着你啦!快给我穿上。”   水山解释道:“妈,我不是上火,我穿;我是说,这几天军装要留在身上。”   “哦!”母亲这才醒悟,“又有大事啦?”   “打反动派!”水山顺口回答。   “你要走?”母亲浑身一震。   “不走,收拾咱村的。”   “啊,要斗争谁?”   “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水山边说边把裹腿紧了紧,“妈,你睡吧,别等我啦!”   母亲阻止道:“这末晚还出去?”   没等她说完,儿子已消失在门外。母亲听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叹了口气,吹灭灯火。于是,漆黑的茅屋中,又响起低沉缓慢的纺花车子声。     下一页     迎春花 (二) 上一页   第四章      经过两天多的时间,山河村的群众都动起来了。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包罗了男女老少的各个团体,开过几次酝酿会,讲政策,摆事实,诉旧社会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恶。满街的墙壁、树身上,都写着、贴着清算地主阶级的口号标语。村头、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后,武装的民兵在巡视。整个村庄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吃过早饭,召开了村民大会。人们的情绪激烈地翻腾着,象誓师出击的战士一样,要求立即动手。会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对地主的政策。接着他们四个支部委员分工,每人领着一些干部和贫雇农积极分子,到一户地主家清算斗争。人们一批批走了,最后曹振德领着清算队伍,加上自动跟来瞧热闹的人,来到村南头的蒋殿人家。   出来开大门的就是蒋殿人本人。他有五十几岁,身子细长,腰弯曲得厉害,形似只老对虾棗这也是他的绰号。蒋殿人穿着旧夹袄,束着布腰带,完全象个庄户人。他亲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啊,老兄弟来啦!屋里坐。”   人们都拥进了宽敞的院子里。曹振德吩咐青妇队员玉珊姑娘把蒋殿人的老婆叫出来。   这老婆象个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没处放。她领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站在蒋殿人的身旁,翻着白眼瞅着人们。   曹振德严肃地对这一家人声明:“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们的全部土地、山峦、房产和所有的浮财交出来!你们的出路,自有安排。”他说完,向口袋里掏着什么。   蒋殿人看样子很惊慌,可是紧接着问:“有明文… ”“当然有!”曹振德掏出一张盖着大印的纸条,递给他。蒋殿人很用心地仔细地看了一会,接着哀怜地说:“指导员,这上面写的是反动地主,想我,我蒋某人从革命以来,可没做过对不起政府的事啊!再说… ”他泣不成声了。   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来。趁人不注意,她拧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声突然响了。   后面跟来看热闹的人,有的想到蒋殿人平时的和颜善面,看着他衰老的身体,有些同情他了。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视的眼睛。   人群爆发了一阵怒吼:“蒋殿人,别装哭!你是驴粪蛋子外面光!”   “唱的倒好听,他不反动?笑话!老鸦还有不黑的?地主还有不欺负人的?”   “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给谁啦?”   “妈的!你参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机取巧钻空子!”“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么胖啦?老不要脸,瞎哭什么!”   在人们的责骂声中,从那些看热闹的人里冲出一个人来。此人满脸大疤连小疤,麻子压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儿。他蹿到蒋殿人跟前,挽着袖子骂道:“老地主,狐狸嘴!快把金银珠宝交出来!”   蒋殿人又惊又可怜地说:“嗳呀,大侄子!我家哪来的那些东西?我想看也没眼福啊!”   “呸,你胡说!”猴儿样的小个子,照蒋殿人脸上打一巴掌。   有人叫打得好。蒋殿人捂脸蹲下身,呜呜地哭了。小个子越发威风,指着胖老婆骂道:“地主婆,破臊货!”他正欲打她,忽听一声:“住手!”曹振德向矮人厉声喝道:“江任保!谁叫你动手的?”他转向蒋殿人,严厉地说:“蒋殿人!别装相,打得不会那末痛。放明白点,你倒是执行不执行法令?”   蒋殿人连声回答:“执行,执行!蒋某人从头跟共产党走,叫干么无不遵命… ”   蒋殿人顺从地交出地契山约,把所有房门和箱柜的钥匙都拿了出来。可是当人们满脸汗珠地把全部东西集聚起来一看,只是些破烂的、半新不旧的衣物,各种农具,三千多斤粮食,贵重的浮财一点也没有。   人们都愤怒地盯着蒋殿人,有的要动手打。蒋殿人坐在台阶上,悲哀地央求:“民主政府宽大,赏我老婆孩子一口饭吃… ”   “他妈的,对反动派还有民主!”一位青年挥动着拳头喊道。   曹振德和几个干部商议几句,都认为蒋殿人是不会说的,这样硬逼也不是办法,就吩咐民兵把蒋殿人一家大小带走,靠南山根事先给他们准备了一幢三间茅屋。大家把没收的东西集中到小学校。曹振德领着几个人,把所有的门都贴条禁封。忽然,十三岁的明轩跑来,朝曹振德急喊:“爹,爹!不好啦#####”   “么事?”   “出人命啦#蒋子金家出人命啦… ”   在地主蒋子金家的一场斗争,完全和蒋殿人家的两样。   率领这一组的民兵队长江水山,一来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递给蒋子金。父亲正看,儿子蒋经世抢过纸条,顺手撕个粉碎。江水山勃然大怒,把地主全家押起来,关在蒋子金老娘住的屋子里。   大家撬开仓库的锁,搬着上碰屋顶的大囤子里的陈旧粮食;从牲口棚里牵出强马壮牛;从地下室的铁箱子里,抠出几十个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圆、首饰成捧向外掏。同时找到一大包契约。还有,土改时谁家分了他的土地、山峦,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一个账本上。更可观的是那些布匹、衣服,大包小包,花包素包,大箱小箱,简直无法计算。院子里人声喧哗。青妇队长曹春玲忙着指挥人们搬东西。她身子轻盈地在人缝中穿来穿去,银铃般的声音比谁的都响亮,累得脸颊通红,细汗成流。   蒋子金一家齐头齐身挤在窗上,大眼鸡蛋小眼铜钱,从窗棂间紧盯着院子里的人们。大儿子蒋经世眼睛气红,咬牙切齿地紧攥拳头。突然,父子俩浑身出了冷汗:十几个人,正从西厢房抬出一口巨大的朱红色的樟木棺材。蒋家父子的脸霎时变成泥色。   蒋子金哆嗦着身子,看一眼卧床生病的老娘,心里一亮,急忙叫道:“妈,妈!你的寿材他们要抢走##”“啊!”七十三高龄的财主太太惊叫了。   “奶奶!还有你的寿衣,是俺爷生前在苏杭定做的呀,他们都要抢走!”儿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以威胁的语调补充道。“啊呀呀,阿弥陀佛!这怎么好啊!我死后无屋无衣,天哪!”老太太悲哀地哭了。   “妈,你要是… ”蒋子金紧张地向外看着,“要是你这就归天,他们就拿不去##”   “瞎说!我寿数不尽,算命的说要活八十八… ”蒋经世见人们已将棺材放在院里,着急地说:“奶!为你死后有福,也为俺们子孙… ”他急转回身,发现老太太脸朝天躺在炕上,已没有气了。在她那惨白的脖颈上有一条勒紧的腰带。   蒋子金一手抓住要掉下来的裤子,一手急忙抽开勒在他生母脖子上的裤腰带… 春玲见人们抬出雕着蛟龙、鲤鱼的棺材,气恨地说:“这些财主羔子,生前糟蹋得还嫌不够,死了还把好东西带进土!”一位老汉接上道:“这是蒋子金他爹凭乡长的势力,名义是修北河的桥,派人上长江南江西省买的樟木,说是这木头防腐,浸水几十年不烂。运回来后,这老小子给自己和老婆做两口大棺材,捎带还做了些箱子柜。穷人出钱修桥,修了好几年,也没见桥的影子。”   江水山走过来,吩咐道:“打开检查一下,里面藏东西没有。”   人们正要去揭棺材盖,忽然响起了哭妈呼奶的嚎啕声。蒋子金打着门,疯狂地呼喊:“快开开门哪!俺妈死##”   打开门一看,真个老婆子休了。春玲正在疑惑:刚才押蒋子金父子进来时,她还见老婆子好好的,怎么这样快就死了呢?忽见蒋经世冲到棺材跟前,放声叫骂:“操你们的妈!俺奶奶生叫你们动她的寿材,冲犯阴曹气尽了!你们快给我抬回去,抬回去#”   副村长江全成见事情闹大了,吩咐明轩快去找指导员。有的人见死了人,就准备把棺材抬回去。   “先别急#”江水山喊着,“打开看看。”   “不能开!不准开!开了冲犯阎王爷#”蒋经世耍赖地躺在棺材盖上哭闹。   有的人说:“算了吧,水山!棺材里还有好东西?”江水山上去一把将蒋经世揪下地,命令大家:“打开#”四个人将棺材盖掀去,立时冲上一股呛人的清凉的苦味。里面用油布包着一捆长长的东西。江水山弯腰摸了一把,接着迅速解绳子。突然响起春玲的惊呼:“水山哥!快呀!刀#”   江水山闻声一起身,蒋子金的菜刀正来到头前。他一侧脸,觉得前额一凉,视线立时被红粘粘的东西弄模糊了。   女人、老人、孩子惊慌地叫着散开。蒋子金的菜刀被一个民兵夺下后,他就急向屋门奔去。几个民兵立即跟上去捉凶犯。春玲一手撕下衣襟,抢着给江水山包伤。   趁混乱之中,蒋经世迅速地从棺材内的油布包里扒出一颗手榴弹,赶到捕捉他父亲的民兵前面,堵着门口,凶恶地叫道:“谁上来炸死谁!老子拼啦!”   人群混乱了,不少人叫嚷着向门外跑。有几个人扒开棺材里的油布,拿出包着的五支大枪和一些子弹、手榴弹,准备拼打。   江水山不等春玲包好伤,抹了把脸上的血浆,抽出驳壳枪,高喊道:“沉着!不要跑!”他正要向地主射击,忽然手被拉住了。他一看,就收回了枪。   曹振德放开水山的手,大步走到民兵的前面,紧盯着蒋子金父子。他明白,如果开了火,蒋经世甩出手榴弹,院子里那末多人,一时是躲不开的。振德向人们示意,不准开枪。他一人向门口走去。   蒋经世威吓地吼道:“姓曹的!你再走一步,老子就要你的命!”   曹振德赤手空拳,怒视着地主父子,坚定不移地走着。   江水山紧跟在他身边,几个民兵和春玲也跟上来,接着是更多的人。   双方相距只有七步远。蒋经世的手榴弹高高举起,拉弦的手在抖动。他凶狠地喝道:“曹振德!你要再走两步,我就要扔炸弹!”   党支部书记曹振德没有停止步伐,他斩钉截铁地说:“蒋经世!要杀你,早就开枪了!你要敢扔手榴弹,立时叫你父子碎身万块!”他马上命令:“枪上火!”   哗啦一声,三支长枪一支短枪,一齐对准了蒋经世。春玲手里的镰刀也高高举起。后面的人们都握紧了拳头。   蒋经世望着这些怒目虎视的人们和对准他胸膛的枪口,胆怯了,失色了。藏在门后的蒋子金,哀求着叫道:“别、别开火,投……降……俺们投降……”   经过了两天两夜的紧张斗争,向地主阶级的进攻告一段落。四家地主被扫地出门。除了蒋子金父子被绑送人民政府依法惩办外,其他人都给一定的土地和工具,要他们参加劳动,以观今后的表现,不老实再算账。没有了家底浮财,地主不劳动就没有饭吃,这也算是强迫他们吧。在物资方面,得到的收获不少,在人们正困难的时候,将起很大的作用。只是从蒋殿人家里,几次三番也没翻出什么东西来。这“老对虾”一口咬定说没有,大家翻了又翻,也不见踪影。部分人认为蒋殿人真是没有大油水了;但不少人都相信他是有家底的,觉得里面有蹊跷,然而找不出破绽,拿不出凭据也是枉然。按指导员曹振德的意见,蒋殿人的房子已被查封,就要分给穷人住,有东西藏有里面他也偷不出去,就算着悬案搁置下来。   干部们已经把没收来的物资、土地、山峦、牲口、农具、房屋和说服几家富农拿出来的土地、山峦,清点整理出来了。金银珠宝一类的物品交上级处理,粮食除缴一些公粮外,其余的和其他东西决定完全分给群众。   开春以来少有的温暖天,阳光灿灿,春意绵绵。按节气,春播很快就要开始了。   曹振德领着十几个干部,在西山下的平原上丈量地主的土地,好计算确实的亩数。因为地主们的地亩很不准确,有的为少纳公粮少报,有的偷赶挨邻的地边。量过一气后,大家向西山根蒋子金的地走去。   “指导员,没收来的那七口大肥猪怎么办?”腿有点跛的副村长江全成,走着路问道。   “那还用愁?”粮秣员孙栓子应道,“全村一百三十四户,再有七口也吃得了。按人口分……”   青救会长孙树经眨着眼睛说:“分开做什么?庆祝胜利,全村人凑一起吃个热闹的!”   “这是好法子!”几个人热烈响应。   “你们就知道吃!”江水山顶上一句。他额头上包伤的蓝布显得特别醒目。他向走在前面的曹振德要求道:“指导员,卖掉猪买几条枪吧!”   曹振德一直没出声,但他的心却在注意这个事,笑着学江水山顶别人的腔调说:“你就知道枪!”   江水山着急地分辩道:“吃了当什么,买武器……”“好啦,武器是重要,可是咱村民兵的枪不少啦。县上能给咱们买些武器来,可要枪的村很多,留给人家吧!不对吗,水山?”曹振德见水山点一下头,就又向人们说:“吃是该吃,不过庆祝胜利早了点,反动派还没消灭净。我的意思,猪是要卖掉,换回两条牛。这是咱们生产上要紧的吧?”“大叔,你想得可真对,我赞成!”孙树经高兴地说,其他人也一齐同意了。   大家说着走着,把两只兔子惊起,从坟地里钻出来。那雄兔没命地向山上奔去,雌兔扒拉着肥胖的后腿,落在后面。   人们呼喊着。江水山本来最不好闹玩,这时却象孩子一样跑着去撵。灰兔眼看就上山了,水山抽出驳壳枪,用腿夹着,哗啦顶上子弹,照兔子当当两枪。雌兔栽了一个跟头,又向前挣扎。   孙树经高呼着追去:“打着啦!打着啦……”   曹振德看着水山闪着红光的兴奋脸面,很理解他为斗争的胜利而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却有意问道:“水山,怎么舍得子弹啦?”   江水山用衣袖擦着枪,憨憨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痛快,憋不住。”   找着死兔子,大家刚坐在堰边抽袋烟,村长江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江合的脸色很灰暗,看看大家,对着振德叹了口气:“唉,事情难啊!”   “怎么回事?”振德瞅着他问道,“上级对咱的工作有批评?”   “工作倒没意见,”江合说道,“有指示,要咱们把得来的粮食、衣裳和布匹的一部分,还有蒋子金东坡那十三亩地,拨给外村……”   “什么,把咱们的给外村?”副村长和粮秣员几乎同声惊叫起来。   有几个人紧望着曹振德,神情紧张地说,“指导员!这事可要硬一点,拿定主意啊!”   “什么咱村的外村的,都是革命的!”江水山不满意地反驳道,“天下穷人是一家,谁得了不一样。”   “水山哪,话不能这末说。”江合接上来说,“咱村的地主是咱们的血汗养肥的,论公平上说,怎么能把东西给外村呢?”   “真不象话,区上的决定不公平!”有人响应。“对呀,村长有理。”又有几个人应上来。   “理在哪?”江水山站起来,提高了嗓门,“只看到个人利益,没有无产阶级思想。都象你们这个样子,还革什么命!”“民兵队长,你别扣帽子!”江合也火了,“我不是为个人,是代表大伙的利益,全村的利益!胜利果实是大伙用血汗换来的,咱们当干部的不能亏待大家。”   “可真难啊,分东西的名单都划好了… ”副村长没说完,就被江水山打断了:“村长!你只代表咱们村的利益,代表咱全国人民利益不代表?你… ”江水山的话说到一半,又被江合打断:   “我是村长,不是毛主席,管不了那末宽… ”“都和你这当村长的一样,毛主席以什么代表全中国?”“… ”江合张了几下嘴,没出来声音。   “指导员!”江水山转向曹振德,“一定要按上级的指示办事,把东西分出去,多分出去一些!天下穷人是一家,只顾自己还算得什么革命!”   “民兵队长的话有理,”青救会长说,“有的村里没有地主,得不到果实,光咱们好起来也过意不去。”   “谁叫他们村没地主来?”副村长很有理地喊道,“上级光看上咱村,有的村比咱们得的东西还多哩!”   “这个倒不是,得胜利果实多的村都这末做。”江合解释道。   “衣裳布匹拿出些倒是小事,可这粮食最当紧。眼看今年的灾荒日子烧到头上,粮食比金子还贵重啊!”粮秣员毕竟是管粮食的。   “可是别村也缺吃的呀!”一位干部顶上来。   江水山不耐烦再争辩下去了,把胳膊一挥,朝曹振德说:“指导员,别争啦!做个决定,马上就办!”   “水山哪,可不能这末做。”江合急忙抢上说,似乎指导员就要向江水山点头了。“振德兄弟,刚才我从区上回来,村里一些人听到这事都不同意,上级也强调要自愿,打通思想。当然啦,最好是能献出一些。咱们当干部的,可不能叫群众恼火啊!”   曹振德坐在树根上,一直沉默着。他耳听其它干部争吵,手里捏着碎草,心里在紧张地核计。不用说。上级的这个号召是正确的,帮助外村人民是义不容辞的事。但指导员想的不象江水山说的那样简单,干部一决定就行了。看看,在干部之中反对的意见也很多,群众当中更不用说了。曹振德知道,人们辛辛苦苦把多年的仇人打倒,得到了东西,很想多分点。尤其是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粮食非常紧张,大多数人家一过年就把糠和去秋储存的干菜当口粮,饥荒越来越明显了。这不能不使人们瞅着粮食眼红,哪里舍得送人棗自己都不够呵!按需要,曹振德这个承担全村人民生活大计的指导员棗党支部书记,也真舍不得向外拿。然而,正象江水山粗气地呼喊的那些道理,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曹振德见干部们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以平静的语调说:“不假,咱们当干部的应该代表全村的利益。”他扫了每人一眼,加重了口气:“可是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山河村只管自己,把得的果实分配光,就是大家的利益吗?咱们的眼睛就看到这末点东西上么?咱们不妨再往宽处想想,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解放军打反动派,只咱们山河村就能闹斗争了么?怎么地主欺负了这末多年,到今天咱们才真正把他们打倒了呢?再说,地主是咱一村养肥的么?没有地主的村在旧社会就没受剥削吗?要不是反动政府压迫所有的劳苦人,蒋子金他们光杆能逞凶霸道吗?”人们都垂下头,没有回答。过一会,江合说:“我也不是从心里只想自个村,而是……好,我没意见,可是群众不通,上级又强调自愿。”   “是啊,咱们干部没啥,就是过群众这关难哪!”副村长附和道。   “落后的是少数。”江水山说,“依那些顽固分子,革命工作就不要做了!”   “不,水山!对这事有意见的人不少,也不见得都是落后。”振德这话的意思,一方面说的是真实情况,另方面水山的话在江合几个人听来分量太重了。曹振德很明白,干部们现在不在口头反对了,但心里还是有疙瘩没解开,这,从那几个人的面色上看得很清楚。振德想,得先想办法彻底搞通干部的思想,才能使群众拥护。经验告诉支部书记,这是做好任何工作的首要一步。   山麓上响起一阵松涛声,接着徐徐地拂来春风。曹振德不由地吸了口大气,感到风是那样清凉,花粉的香气是那样的浓郁。他的目光向松涛声移去,眼睛立时被那簇苍翠的松林吸住。振德望着那一座座墓丘上闪着金光的迎春花,心窝一阵灼热。他感情激动地站起来,向大家说:“走,大伙跟我来!”   人们迷惑不解地跟着指导员来到山根处的墓地。   墓,烈士墓。十九座坟丘散落在松林间。墓地前面的高台上,竖着一块白玉石碑。碑的上端镌着红五星,正身大书:“英雄永垂不朽”;下款小字:“乳山县泉水区全体男女老幼叩首,公元一九四三年清明节创”。   曹振德等人看着纪念碑,摘下帽子,肃然默哀,人人心情沉痛。在他们面前,又浮现出那艰苦岁月的情景:日本鬼子在一次大“扫荡”中,围困了山上数千个老百姓,要实行残酷的大屠杀。就是躺在这里的十九位八路军战士,用刺刀,用鲜血,拯救了乡亲们的生命,而他们,却全部殉难了!曹振德声音低沉地说:“大伙到每个坟头前看看,那木牌上写着烈士籍贯!”   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动。振德又说:“去看看,每一个木牌都看看… ”   每个墓头前,都摆着今年清明节人们扫墓时敬献的花圈。花朵和彩纸在春风中摇晃,飘拂。插在坟头前的木牌子,因长年风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迹已经模糊,但人们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紧靠上去,还能辨认得出来。“黄正鲁,山东掖县人。”有人念道。   “宋生德,甘肃酒泉人。”   “张荣光,江苏淮阳人。”   “杨大发,山东荣城人“赵立中,河北宛平人。”   …      郎读声越来越低,越低越沙,最后喑哑地听不清了。”曹振德擦去两滴热泪,激动地说:“大伙看清楚了吧?这些同志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这里,为咱们,死在离他们家不知有多远的地方。他们为着什么啊?”   “我这两年太不象样子啦,对不起这些同志!”江合皱纹密布的脸孔异堂痛苦地搐动着,“我心里难受啊,大兄弟!”   其他的人都在坟前发怔,有的低声抽泣起来。江水山手抚着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里闪耀着强烈的光芒,声音洪亮而坚定地说:“为革命事业断头,是最痛快的事情!咱们要学这些同志的样子,对敌人,只有血,没有泪!”“对!”曹振德激昂地说道,“干革命要有牺牲精神才能成功。咱们遇事不要老向自个身上看,而要看对革命对人民有没有好处。这末一来,就不会光觉着个人受损失,反倒觉着出力得太少,牺牲得不够!一句话,革命不成,什么也没有,什么都要完!”   学校的大院里,摆着一行行课桌,青妇队长曹春玲,领着十多个青妇队员,在布置展览品。这是根据党支部的决议,要在胜利果实分配之前开个展览会,要人们看看地主是怎样富有,怎样过享乐腐化的生活,怎样剥削穷人的。这些姑娘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发上还戴着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黄的小花朵,闪耀在少女的头上,象一串串金星星一样耀眼。   这些“蓬门未识绮罗香”的女孩子,现在可开眼界了。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纱罗绸缎,一叠叠上等衣服裙带,各式各样的首饰,梳妆器皿… 真是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叫姑娘们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儿姑娘叫道:“真不知财主家男羔子女娘们要穿什么好,就是一天换一件衣裳,一辈子也换不完啊!你说呢,玉珊?”   “这还算多?赶上皇帝差远啦!”秀丽的玉珊自充渊博地回答,“你没去冯家集瞧瞧冯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摆,摆了三里路!财主羔子会祸害东西着哪,你没听说,蒋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龄,还用牛奶洗澡。”“她洗过的牛奶,”一位姑娘尖着嗓子接过话头,“狗腿子喝着,还连说好香、好香。”   “哈构构!”一片欢笑声。   玉珊拭着笑出的泪水,拉一把正在埋头理衣服的姑娘,问:“淑娴姐,你怎么不笑呀?”   那被拉的叫淑娴的姑娘个子不高,身段挺丰满。她抬起头,有几颗小雀斑的圆脸上泛着红晕,微微笑着说:“我这不是在笑吗?”   玉珊俏皮地眨眨眼睛:“笑了?俺怎么没看见?”   “非笑给你看不可吗?”淑娴理了把拂在额前的发缕。“青妇队长,你的眼又大又亮,看见她笑了吗?”玉珊转向旁边的春玲。   春玲伸展着一件红缎子棉袄,瞟淑娴一眼,带笑道:“千金难买美人笑。你们没听说,古时候有个皇娘娘,要皇帝撕绸子她才笑。”   “嗳呀呀,这混帐东西,真是个妖精!”巧儿气恨地骂起来了。   淑娴指着春玲,假生气地嗔道:“你个小玲子,怎么把俺比成皇帝婆子啦,真糟蹋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玲淘气地闪着水灵灵的黑亮眼睛,“我是说,淑娴姐的笑也不容易出来,可是叫她笑也不难。”“也得撕绸子?”玉珊接上问。   “不,撕东西她要心疼哭啦!”春玲含蓄地说,“她是要碰到那个人才笑。”   “你瞎说什么,春玲!”淑娴满脸绯红,含羞地瞅她一眼。   见春玲又要开口,淑娴沉不住气了,动手要打。   春玲闪身躲避,一转眼,只见大门口黄光一现,立时看清走进门的那穿着军装的人。她大声叫道:“水山哥,民兵队长!快点呀,有人打人啦!”   淑娴心一抖,目光含混地在江水山脸上凝注一霎,急忙低下头,两手慌乱地在桌面上动着。   江水山走过来,正色问道:“谁打人?”   姑娘们只是笑,不答话。   “笑什么?”他迷惑地提高了声音。   春玲用力忍住笑,说:“没有事,我和你闹着玩哩!”江水山挥了一下手,严肃地教训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工夫开玩笑!到时布置不好展览会,你们可要负责任。”“俺们保证布置好!”姑娘们齐声回答。   淑娴的手在桌面上动着,眼睛却不惹人注意地看江水山。她见他被蒋子金砍伤的前额,还是春玲当场撕下的蓝褂子内襟草草包的,心里一阵刺痛:“伤那末深,痛啊!… ”她掏出衣襟里的白手绢,刚想凑上前,可是一见这末些人,就停住了。   江水山刚要转身,春玲忽然叫道:“水山哥!等等。”她也注意到他的前额,忙着找东西重新给他包扎。淑娴迅速地把手绢塞进她手里。春玲看淑娴一眼,去赶江水山。淑娴望着春玲站在江水山身前,跷起脚跟给他包扎前额,心里嫉羡地说:“我能象春玲这样对他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春玲为什么能?我… ”她不敢再想下去,瞅着江水山头上亮着自己的白手绢,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笑纹。玉珊瞅着淑娴拍手叫道:“青妇队长的话真灵,淑娴姐笑了!”   江水山瞪了一眼大笑的姑娘们:“只知道笑,快工作吧!”说完右手一挥,大步向教室走去。   “哎,冷元叔!这次分胜利果实,你想要点么?”江任保两手卡腰,瞪着一双兔子眼睛,得意洋洋地向对面的人问道。正弯腰拾掇一架旧犁的曹冷元,听见问声转回头看一眼,咳嗽一声,没回答,又继续整理农具。这曹冷元,看外貌有六十多岁了。实际上刚过五十八。他身体瘦削,背驼得厉害;头发、胡子挂白色的见半了,满脸刻着深密的皱纹。   教室里放着一堆没收来的各种各样农具,一些老头和中年人棗农救会员在整理。   江任保在曹冷元跟前讨了个没趣,就从屋这头走到屋那头地来回溜达。他的神气异常矜持,疤脸上闪着笑容,俨然是东西的主人。他停在一位高个中年人的跟前,吩咐道:“喂,你把那杆新锄放外面一点!”   不见回答和反应,他又提高声音:“我的话你听到没有?耳朵聋啊?”   那中年人没好气地说:“你管你老婆去吧,这里没预备咸盐!”   “怎么,我的话你不听?”任保生气了,拍着胸脯说,“告诉你,别看我江任保不是干部,哪样大事离我也办不成。我是贫雇农,‘无产阶级分子’,懂吗?哪次斗争地主我都‘打先锋’,这次斗蒋殿人,不是我带头打了他,大家都泄气啦!指导员当场表扬我… ”   “不要嘴里吐屎还不觉臭吧!”中年人抢白他道,“这些话还是留着说给你老婆听吧,别人没为你长第三只耳朵。”“你他妈混蛋!嘴长在我脸上,我愿说什么就说什么!”任保麻脸血紫,咆哮起来。他见人们都冷笑着不理他,就又凑到曹冷元跟前,笑嘻嘻地说:“冷元叔,你到底要什么东西啊?你是军属,又是‘无产阶级分子’第一等!”   冷元不满地瞅他一眼,说:“搬那些条件做么,东西由干部分配,都自己要怎么能行?”   有人搭腔了,任保兴头大开,笑着说:“干部也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寻思好啦,条件虽不及你,可也是贫雇农。分几百斤麦子,几百斤包米,吃的问题暂且过得去。衣裳问题么,也可以全部解决啦!人是衣裳马是鞍,我老婆么,模样儿也得改改观啦!对于酒的分配,我也有个要求… ”任保越说越有劲,兴奋得手搔头皮脚蹈地,把听来的一些名词都用搭上去了。   “你光想着吃喝啦!”曹冷元气愤得脸面变红了,慈祥的眼睛射出怒光。接着,他咳嗽两声,又以长辈的口吻嘱咐道:“我说任保哪,你也该改改那懒毛病。在旧社会就不说了,那是天造的孽。可是你想想,解放以后政府给你多少好处,说过你多少次,你还不下力干活,老打算着吃现成饭。任保,人可要有良心哪!”   任保的脸色灰暗下来,反驳道:“我怎么没改?我懒点是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偷的毛病改多啦,这二年也没去睡大炕。”   “偷得少,是大伙管得严啦!没睡大炕,是那些卖大炕的女人不多啦!”那高个中年人又顶上来。   “话也不能这末说,”冷元接上道,“任保比早先是好些,这是新社会造的福,可是还差得远,还要改。”任保不屑听下去了,打了个哈欠,说:“好,说改就改,我帮你们干。”   他蹲在曹冷元身旁,做出干活的架势。可是他没动两下,就瞅着那些锄头、铁锨叫起来:“搞这些破烂东西干么?光那末多元宝、金条就够用的,这些破铜烂铁的卖掉算啦!”曹冷元郑重地指着工具说:“破烂?好容易从财主手里夺过来,这是多少穷人的血汗!成了咱们自己的东西,贵重着哪,眼下就用得着!”   江任保站起身,眨着眼皮说:“嗳呀,我的老叔!你的思想太保守啦!你看看,两天工夫咱们就得了这末多果实!你在地里苦干一年,能挣得多少?不用怕没吃穿,有东西的人多得很。打了地主收拾富农,富农光了吃中农,到了大家都和我一样,成了无产阶级分子,就吃大锅饭,实行共产,革命就成功啦!”他抬脚把一张锄头踢出老远:“用不着这些玩艺儿。”   “呸,你这个懒虫!”曹冷元陡然站起来,脸色发青,胡须抖嗦,手指任保,怒斥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算得什么无产阶级!你、你… ”老人气得说不上话,干咳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铁锨。   江任保见要挨打,急向门口窜去。其他的人赶过来,劝慰冷元道:“别和那种人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任保的底细?”   江任保是全村闻名的“懒蛤蟆”棗坐着不动,张嘴等食吃。这个人在十几岁死绝了双亲,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学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赌,卖尽了十多亩田地和一座山峦,就又学会了偷。那时,任保招引了一些赌棍,喝酒吃菜,大赌特赌。他这个人一喝酒什么都忘得干净,平常最怕死的胆子,也变得能包天。有年春天,台风刮得非常之大,浪暖海口的渔船被卷翻一百多艘,海水漫过海滩,好些村庄被淹没。黄垒河的水被风吹得几乎流不动了,家家户户都将屋顶压上泥坯、木头,紧紧守着快被大风掀起的屋顶。惟有任保家相反,大白天门窗关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烧得暖暖和和,聚拢了七八个酒肉朋友在赌钱。直到太阳落山,把钱输光赢尽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来小便,发现院里散乱着茅草,他往房顶一看,真是和尚脑袋棗一溜净光,一颗草也没有了。他这才知道,一整天烧炕、炒菜、烧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来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军来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个姓冯的寡妇兼巫婆相好。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寡妇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产踢蹬光了,冯寡妇翻脸说是神仙托梦与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来往了。“树倒猢狲散”,这以后,就再没有认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还是江任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他订的亲,才使任保没当光棍汉。他这媳妇比任保大三岁,也是满脸的麻子,长得又高又粗,力气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见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和没拿东西一样。别看任保丑陋疤怪,干瘦得象猴子,脾气倒挺大,动辄给老婆气受。不过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所以只动嘴不动手,每次只是骂骂,不敢说打,但还伸拳擦掌想试试。直到经过一仗,才识虚实,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冯寡妇家喝了酒,领受巫婆姘头的旨意回家寻衅打架的。   那时任保媳妇正怀头胎,眼看要临产了,但她还上山打柴,挑回一担青年男子都够挑的湿松柴。她放下柴担刚进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擀面条吃。于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棗磨面。   任保听着磨隆隆响过几声就停了。便骂道:“你他妈的!快点,老子饿坏啦!”不见反应,又叫道:“你等死啊!”忽然,西间响起婴儿哭声。任保翻起身,怒吼着:“你他妈的不推磨,领谁家的孩子回来干么?”仍不见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擀面杖,抢到正间。老婆不见了,磨道上有滩血。任保媳妇推着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点没费事,孩子掉到裤裆里。她弯腰咬断脐带,上西间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婴儿,就势躺在炕上。   任保见老婆没事似的躺在那里,更火了:“你他妈的!俺饿着肚子等汤喝,你倒舒服地伸懒腰。”照老婆腿上就是一擀面杖。   任保媳妇没有动,他又加劲向她屁股上打一棍:“臭娘们!你想上天… ”   任保媳妇陡地起身,抓过擀面杖向炕沿一砸棗偌粗的棍子一折两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跄着,摔到北墙上。   这一拳,打得任保浑身沁汗,酒气也飞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该听冯寡妇的话,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闭嘴起身出走了事,忽听院子里人声喧嚷,几个孩子、女人闻声赶来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见。任保恼羞成怒,叫骂着喊道:“你这臊娘们!我刚才打得轻了吗?我再给你两下。”他又冲上前。   任保媳妇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怀,冲任保骂道,“你妈怎么养你这末个种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来家没事找事!今儿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个够!”   任保见女人真来了,吓得跑到院子里,眼睛随时向后路瞅,身子却一跳离地半尺高,威风凛凛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妈的敢出来,今天就叫你见阎王!”   “好小子别草鸡,你在那等着。”任保媳妇哭骂着向院子冲来。   瞧热闹的人来得多了,都忍住笑,没有去劝解的,想看看任保这孬种怎样挨老婆的打。有的还嘘嘘几声,添油助火。   任保见老婆赶出来,吓得转身向外跑,不料被一个青年一把拉住,“好心”地说:“别出去,上街人家笑话。”另一个接上道:“要打照腚上打,腚上肉厚,伤不着骨头。”婴儿在屋里哭,两个女人赶进屋里照顾去了。   任保被媳妇抓住,他只顾两手抱头。媳妇揪着他的衣领,随手按倒,两腿把他的脖子夹住,抡拳照任保脊梁上乱砸。看热闹的人见打得厉害了,有人上前劝道:“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气就行啦!”   “死东西!老寻事,今儿给他点记性!”任保媳妇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众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饶;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头更多,就来了个不说话。“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轻啦!打坏了还得你伺候。”又一个讲情的。   “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说,敢不敢啦?”任保媳妇边打边问。   这时有位从门口过路的外村老汉,听院里闹哄哄的,探头一看,见那高大敞怀的女人,正闷头打腿下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打着还问“敢不敢啦。”他急忙抢进门,向任保媳妇劝道:“嗳呀,孩他妈!你可不好往死里打,管孩子,教训两下就行啦。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这末大的火,快消消气吧!”他又对挨打的任保说:“你这孩子,胡闹时就忘妈啦!快向妈求个情,说下次再不敢啦!快呀!”   人们的哄笑声,盖过了他的话。任保媳妇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手。过路老汉生气地向人们嚷道:“你们是些么街坊邻居?看着孩子挨打也不拉一下。”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任保心里暗骂“老混蛋”,可是为此自己不挨打了,还要感谢他。任保怕外村人知道其中真相,索性趴在地上脸朝下,躺着不起来。   这老汉可真够热心的,他又正色地教训一句才走开:“还躺着做么?听,你小兄弟在屋里哭啦,快给妈哄孩子去。”   任保的老婆和丈夫一样,也非常地能偷东西,靠近他们住的人家,门窗随时要关严,否则不是丢了鸡蛋、油盐,那粮米、蔬菜一定会少些。直到解放以后,他们偷的毛病才慢慢有了些改变,但都没有去根。   村人说任保懒有懒福,娶个老婆和雇个长工一样能干活。自从媳妇过门后,他家男女的作用就颠倒过来,其实,无论是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任保媳妇一人担当的。有年刨地瓜,任保一时高兴下地了。他老婆因事没去。任保干活每次都是天不晌就回家,这次到吃午饭时刻却还不见影子。媳妇寻思许是他来了兴头忘吃饭了,何不送给他吃,也省得来回跑,误工夫。   任保媳妇拿着饭到田里一看,镢头和扁担放在地头,地瓜一棵未刨,连人也不见了。任保媳妇在地里到处找也没寻见。她来到地南头柴草堆前,忽听鼾声如雷,跑过去一看,任保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堆上,铺着麻袋,舒舒服服地睡大觉。他身边有一大堆烧过的花生皮,还有一些好花生。媳妇心里明白,他们这里没种花生,这是扒的隔壁邻居老东山地里的。她本来生气他没干活,可是一想他吃了花生省下饭,也合得来,活她自己能干。   晚上要回家之前,任保在草堆顶上望着风,媳妇到挨边的老东山地里扒了一大篓大地瓜。动身时,任保打着懒洋洋的哈欠对媳妇说:“你就挑一筐地瓜吧。”   “一筐怎么挑,你和我俩抬?”   “我真累坏啦,腿痛。”任保无精打采地说,“那头我坐里面吧。”媳妇骂道:“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话… ”她扯起麻袋,“你要不怕憋得慌… ”   任保的东墙邻居老东山,真吃够这夫妻两个的苦头了,为少蛋丢盐之类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过多少次,吵过多少年了。老东山明明知道东西是他们偷去的,可就是没有一次拿着人家的真凭实据。有一次老东山丢了个花碗,他侦探了好几天,趁任保人不在家,进去找了出来,心想这次可拿着证据了。他拿着花碗刚出门,院里遇上任保回来,反倒咬定老东山偷他的碗,两人互相吵叫,接着夺碗,把个花碗跌碎成两半,一人手里抢着一块… 老东山声嚷过几次:不是因为当初盖房子看风水,院门规定冲着西面牧牛山顶,他早把门改向东开了。   这天黄昏,老东山正在打谷场上检查草垛有人动过没有,忽见任保媳妇从西河过来。他已养成注意他们行踪的习惯了,可是这老头子没有成功的遭数。就说今天吧,眼睁睁地看着任保媳妇挑着从他地里偷来的地瓜,他也认不出来啊,更不用说任保饱餐过他的花生了。   老东山忽然警惕起来,眼睛瞪大了。他注意到任保媳妇担子后面那头麻袋里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不象是庄稼。他的心一动,仔细观察,又发现这麻袋动了一下,老东山心里断定道:“老婆精,一准又偷了什么大东西!是只羊?也许是牛犊。”他忖度着,佯装回家,却紧跟着她。   老东山非常谨慎地蹑手蹑脚挨近任保的门框,心扑扑地跳动。他的眼睛象盯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炸弹,紧张慌乱地大睁着。当任保媳妇放下担子,麻袋里的东西蹬弹了几下,呼噜了几声,老东山的心都快要冲出口腔,肯定地判断:“是口猪,肥猪!这娘们,有力气!这次可叫我当面抓住了。”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紧盯着任保媳妇解麻袋的手,脱口要喊:“好哇!我叫你偷… ”可是棗他突然顿住,一时惊呆了。   任保那满布麻疤的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麻袋口钻出来,打着喷嚏,翻转着睡眼。   老东山不由地啊了一声,急忙掉头溜了。   解放以后,干部对江任保经常进行教育,要他们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参加生产。去年又分给他几亩地,一头毛驴。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东西了。无奈他坏根种得深,懒毛病改不掉,和老婆两个还是手脚不老实。去年分的那头毛驴,养了两个月他就违背了向指导员许下的诺言,卖掉吃喝了。任保好几次想卖掉分得的土地,但由于曹振德的劝阻没卖成。   村里人都知道江任保的为人,摸清了他的底细,谁也不爱答理他。现在他在学校教室里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为他不听好话,糟蹋胜利果实而激怒了,要动手打他… 江任保见曹冷元这个平常那末老实的老汉动了肝火,急忙退到门口,准备逃跑;又见几个人拉住冷元,自己不会挨揍了,就理直气壮地喊道:“冷元老头!你想犯法?依仗是军属欺压我无产阶级分子?好,我找干部评理去!”任保转身刚迈门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立时缩了回去。   江水山跨进屋,看着冷元气得脸色发青,就关心地问:“大爷,你生谁的气?”   冷元眼睛发直地盯着任保,没有回答。   那高个中年人说:“任保这东西,在这儿胡闹!”   “你要做什么,江任保!”江水山声色俱厉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干部中,任保最畏惧民兵队长江水山了。这位复员军人对他一点不讲客气,不给他好气,不听他胡缠。任保瞅着江水山,胆怯地说:“没么,没么。”他又笑脸向冷元道:“大叔,别生气,侄儿… ”   “水山,没有事。”冷无知道水山的脾气,怕他对任保发作。他冷静下来,对任保说:“任保啊!我不是为别的,你长这末大,白活啦!什么时候你能学好点。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走吧!”   “哎,大叔,民兵队长,我走… ”任保搭讪着溜出了门。”“整理得怎么样啦?”江水山向大家问着,弯下腰干起来。“快好啦,你歇会吧。”冷元装上烟,忽然想起一回事,“水山,才你仲亭哥找你,见到了吗?”第五章      “指导员,指导员!”   曹振德和几位干部正向会场走着,听到后面有人叫。大家停住,见江水山喊着赶上来。到近前振德才看清,江水山脸色涨红,眼睛闪着气恨的光亮。按习惯,振德明白他又有什么气急的事情,就先带着笑平静地问道:“什么事?别急嘛。”水山甩着右手,粗气地说,“你说这象个共产党员… ”“水山!”振德插断他的话,示意他住口,转对其他人说:“你们头走,维持一下会场秩序。”他拉水山靠到墙角,责备道:“有群众在场,怎么开口就党员档档的,要注意点保密,你这性子何时能改?”   “我不对,下次改。”水山拍一下后脑勺。   “说吧。”振德温和地吩咐道。   “指导员!你说气人不气人… ”水山又上火了。   江水山在学校里听曹冷元告诉说江仲亭找他,就赶到江仲亭的家。   江仲亭的个子比水山细条些,脸上透着油亮的光泽,穿一身洁净的白褂黑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当过兵的痕迹。“哦,大兄弟来啦!”孙俊英照例亲切殷勤地接待江水山。她用另有含意的目光瞥视丈夫一眼,又笑容可掬地向水山道:“你们弟兄两个在家吧,我开会去啦!”   妻子走后,江仲亭试探地说:“水山兄弟,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   “说吧。”   “唉,就是… ”仲亭吞屯吐吐,干咳了一声,笑笑,“说起来也不好开口,唉,就是我这房子… 你知道,现时不比早先,要什么没什么,吃饭没个桌子,坐着没个凳子,衣柜、箱子更到不了咱的家… ”   “有什么事你直说,什么桌子、凳子、衣柜、箱子的!”水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咳,你又急。哥的意思,是咱这三间房子,又矮又窄,你看看,光粮食囤子就占去一间,秋后刨下地瓜就把家挤满了。再说,你嫂子还能老不生养!兄弟,你别见怪,我是想要幢宽敞点的房子。”   江水山听着,迅速在屋里扫了一遍。他似乎才注意到,这屋子真的被粮食、家具占满了。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冷冷地问道:“就这个事吗?”   江仲亭急忙反问:“兄弟,你同意吗?”   “同意了,你就搬到地主的大瓦房里去么!”江水山压抑着冲胸的怒火。   江仲亭没注意到对方的面色,提高声音说:“咱们的胜利果实,自己不享受留给谁?再说,我也是残废军人… ”“住口!”江水山怒吼道,“你还有脸称残废军人!你一点革命战士的气味也没有啦!你… ”由于过分的激怒,前额的皱纹在痉挛,伤口发出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住口,用手捂住额头。   江仲亭惊慌地上前抚着他的肩膀,叫道:“兄弟,你怎么啦?你生哥的气?”   “滚开!”江水山甩开他的手,走出两步,又回身狠狠地说:“你再别叫我兄弟!懂吗?江水山不是你的兄弟!”   曹振德听完水山的叙述,眉头打了结。他比江水山想得多一层。他不单是生江仲亭的气,而觉得作为党支部委档的孙俊英对这事要负责任。因为他相信,江仲亭的落后和老婆有很大关系。振德早就感到孙俊英这个人有些气味不对。她没有一定的主见,有时表现假言假意;工作是比较肯干,可是飘浮得很,做点工作就讲个不休,惟恐别人不知道。分房子的事,只有干部研究过,分明是她叫丈夫出面要的。按要求,孙俊英是不够支部委档水平的,照振德的看法,做个党员也勉强;但因在妇女中她的党龄较长,过去有过进步表现,在群众中也有些影响。为了照顾妇女干部和各方面的工作,所以区委这样决定的,并指示支部对她多加教育、帮助。曹振德他们也向孙俊英进行过批评教育,每次她都表示要改正,但行动上改进不大。不过她也未犯过惹人注意的错误。“水山,”振德拍着他宽阔的肩膀,安慰说,“不要动火,我看这事孙俊英有责任,咱们要她检查一下。仲亭这人有些变样,忘了穷根子,忘了在部队受的教育。不过我看他不会全变色,咱们多对他帮助些,他总会转变过来。你说对不对?”江水山沉思着,默地点了下头。   “至于房子,”振德的声音镇静而有力,如果论照顾荣誉军人,他和你一样,可以住最好的,这也应该。可是仲亭的房中午的阳光,垂直地射着。黄垒河那泛着涟漪的澄清的水面闪耀着鲤鱼鳞般的光彩,水气随着微风,飘到河畔的村庄。村庄的屋顶,被温暖的春阳晒着,发散出干焦的气息。凉润的水气调剂了干焦的气息,令人舒适、惬意。   大群的孩子顾不得吃饱饭,耳边萦回着母亲的责骂声,拥挤在学校大门口。接着,全村的男男女女,都迈过门槛,走出了胡同,汇集到大街中心,广场的碾台周围。等跛腿副村长敲起集合锣时,会场已是黑鸦鸦的一片人海。   村长江合宣布村民大会开始。指导员曹振德跳上十二年前江水山父亲江石匠那夜在火把中号召人们起来向官府进攻所踏的碾盘,他那带点沙哑的浑厚的声音,清晰地送到人们的耳朵里:“乡亲们!不用我说,大家全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这真是个喜日子!”   响过一阵热烈的掌声。   “去年咱们实行土地改革,和地主阶级打了场大仗,但那次打得不透,敌人没完全投降。这些家伙趁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当儿,又张开血口,动起杀人刀来了!大伙就会在展览会上看到,四家地主就有三家藏有黑名单,注着谁分了他们的土地、山峦的亩数,谁是干部、积极分子……蒋子金家棺材里藏着枪和子弹、手榴弹。大伙说,他们是想干什么啊?”   “想造反!”   “想杀干部!”   “还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想反攻倒算,吸穷人的血!”   ……     人们高声呼喊着。   本来站在前面惹人注意的地方的王镯子,听到这里,面色变白,心里忐忑不安,向人里头挤;但又急忙停住跟着叫道:“还想享福……”觉得不明确,又加上说,“想压迫人。”有人喊道:“不要吵啦,听指导员说下去!”   曹振德又接着说:“反动派就一个想法,叫咱们穷苦人永辈做他们的奴隶,当少数财主的牛马。可是他们那是在做白日梦!共产党领导我们经过多年斗争,打败了日本鬼子,如今国民党反动派不要和平又要打内战,咱们就和它干到底,把敌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乡亲们!杀敌人要有本钱。咱们今天分了胜利果实,可是千万记住,这都是血汗换来的。”振德的眼睛不由地转向江水山。   人们的目光也跟着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水山象根擎天柱一样笔直地站在碾盘一旁,身穿军装,右手扶着腰间的枪柄,左面的空袖子在摆动。他那包着淑娴的白手绢的前额,特别耀人眼睛。江水山在男女老少肃穆起敬的眼光注视下,热血涌到头顶,激动地振臂高呼:“消灭反动派!”   “解放全中国!”   “共产党万岁!”   人们跟着他热烈地呼喊。口号声宛如汹涌澎湃的海涛,雄壮有力,远传四方。   人群中有位白红脸蛋的姑娘,她那双不大的眼睛闪动着泪花,紧望着江水山。   “淑娴姐,你怎么啦?是眼不好?是哭啦?”玉珊看着这姑娘泪水盈眶的眼睛,吃惊地问道。   淑娴急忙低下头,羞涩地悄声说:“傻玉珊,高高兴兴谁哭什么?俺眼睛……”她说不上话,扯起袖子拭眼睛。玉珊姑娘怔怔地想:“淑娴真怪,不好笑也罢了,为么哭呢?……”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会散了。学校的大门洞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   展览会虽不大,但就在这个村的四家地主的东西中,地主阶级的奢侈糜烂的腐化生活,掠夺人间美好的东西的恶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广庭大众之前,暴露无遗了。   经过干部们的充分解释和教育,山河村的群众在“天下穷人是一家”的口号下,献出一部分没收来的土地、粮食、物资给外村,其余的自己分配。为早点结束这一工作,全力投入春耕春种,党支部决定立即分配胜利果实。曹振德领几个干部去分配土地、山峦;江合领人分农具、粮食;孙俊英和春玲几个发衣服、布匹及一些家具、器皿;江水山来往照应。分物资的地方特别热闹,一大堆女人、孩子围在四周,象闹市一样,喧声轰轰,笑声不绝。   本村小学教员孙若西,分头梳得很齐整,穿着合体的蓝制服,站在春玲身边,满面春风,眼光忙中偷闲地在春玲身上转游。他高声朗读着某人某人的名字和应得的某种某样物品。   分配原则是按每家的成份和生活情况确定的,当然,愈穷的人家得的就愈多,烈军工属分别情况特别优待,除去富农以外,几乎每家多少都能分到一些。   一家一户地分过去了,轮到江水山的名下,应领物品是一件毛线背心。   当水山母亲被淑娴扶着走上来时,一位女人说:“嗳呀,孙老师,该是念错了吧,水山兄弟怎么分得这末少?人家是烈属,荣誉军人,又穷苦……”   春玲答道:“没错,是水山哥不要。”   “要件背心给水山挡挡寒就行啦,别的俺不用。”水山母亲补充道。   正在此时,江水山走来了,抢上说:“妈!我不是和你说过,咱什么也用不着吗?”   水山母亲伸出的手又缩回来,刚要说:“是你淑娴妹叫我要的。”但一听淑娴叫了声“亲妈”,向她瞥一眼,就咽回去,改口道:“我见你身子不好,怕你受冷,又想要……”   “妈,我不冷,有衣裳穿嘛。”水山执拗地说。水山母亲又要分辩,只听淑娴接口道:“亲妈,俺哥不愿意就别惹他生气啦,咱们回去吧!”   孙俊英招呼道:“先别走。淑娴,你们家也有份呀!”   淑娴回头说:“俺大爷说来,俺们一根针也不领。”“真是老顽固!”孙俊英忿忿地说,转对春玲:“你说气不气人,春玲!他为什么不要东西?嫌少?”   “我怎么知道?”春玲有些不快地白她一眼。   “咦,老东山不是你公公吗?”孙俊英带着开心的微笑,“你和他儿子儒春……”   “妇救会长!”春玲那粉嫩的脸蛋红到耳根,“请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   淑娴有意味地瞥孙若西一眼,凑趣地说:“封建婚姻不算数,俺家儒春落后,人家春玲……”她突然住口,因发现春玲生气的眼神,知道失言,领水山母亲走了。   春玲没说什么,埋头去拿东西。   孙若西在一旁看着有些得意,接着变得愤怒地说:“谁不知道我姨父老东山是顶顽固的老封建!哼,我那表弟也是一个庙里的和尚,死落后……”   “孙老师,你快往下念名单吧!”春玲吃不住了,岔开孙若西的话。春玲的心里很烦躁,可也顾不及去想这件事,只顾忙去了。   那江任保早等急了,一遍遍地问怎么还不到他名下。他一吃过饭就叫老婆拿着口袋去扛粮食,自己带着那条他媳妇曾装着他从地里挑回家的破麻袋来领物资。看样子真准备大发其财哩。任保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想寻找空子拿点不被人上眼的东西。忽然,他发现桌面的那叠衣服上有个小圆镜,镶着粉红胶边,镜面上有喜鹊登梅的花纹。任保心想,谁过喜事卖给他,半斤酒钱是有了。趁春玲他们在说话,他随手拿过镜子,刚要向腰里塞,忽听有人叫道:“江任保!你拿的什么?”   任保心一沉,见是玉珊姑娘喊的,暗里骂道:“混丫头!”嘴一咧,笑嘻嘻地说:“俏闺女,不单嘴尖,眼睛也有刺呀!我想耍个戏法,你也瞅见了。”他转为自负的神气:“我要想拿小镜子用用,还怕什么人?这是咱们贫雇农的果实!斗争蒋殿人那大地主,我打头一炮,指导员都表扬我有能耐。”“别不知羞卖多少钱一斤啦!”尖嘴闺女挖苦他。“我是无产阶级分子,拿自己的东西,羞什么?”任保大言不惭地拍拍胸脯道。   春玲严肃地说:“东西不能随便拿。”   任保涎着脸皮笑道:“好妹子,权且为我有功,你当青妇队长的格外赏了我吧!”   “我说了不能算。”春玲很着急,真想把镜子抢过来。原来,在分配果实前,干部们曾征询了一些重点户的意见,问他们需要什么。其中曹冷元只要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在蒋殿人家当长工用过的那条扁担;一件就是要个小镜子,他要给儿媳妇用。为此,春玲怕打坏了,才把镜子特意放在桌子上。“任保,你要镜子干么用?”有位男人问道。   “给我老婆照脸呀!”任保得意地摇着镜子。   那人道:“你们还用照镜子?”   “我们就不该翻翻身,享享福?”   “你夫妻俩都有镜子。”   “谁说的?我的在哪?”   “你是你老婆的镜子,你老婆是你的镜子。你们俩对着看看,脸是一个谱,这不是永远打不碎的镜子吗?”人们一想任保和他媳妇的麻脸,响起放鞭炮般的大笑。任保却面不改色,回骂道:“你他妈的混蛋!你老婆样儿俊,脸可没我媳妇的腚片白。”   “那你们两个该把头装裤裆里,不见日头也就白啦!”“真不象话,说些什么!”女人们提抗议了。   任保还是回骂道:“操你妈,爹和你拼了!”   “打架可得往院子跑,还得叫你老婆打着问敢不敢啦,不然没给妈打孩子的拉架。”   又是一阵哄笑。这时曹冷元扛着扁担走过来。春玲对任保说:“镜子放下吧,这是分给冷元大爷的。”“好哇,能给别人我就不能要?小玲子!你个青妇队长多大的官衔,有这末大权力?”任保恼羞成怒,要耍无赖了。   春玲气得眉梢一竖,黑眼睛瞪得象杏子一样圆,理把头发,说:“你别出口伤人!这不是我曹春玲的权力,是村政府!”他从孙若西的手中夺过分配名单,大声读道:“曹冷元,雇农,军属,镜子一个!江任保,你听清没有?”   江任保目瞪口呆,无言对答,越发不讲理地喊道,“啊!你们以军属压人!我江任保穷得要命,你们当干部的眼瞎啦!”   曹冷元忙阻止春玲道:“玲子,咱不要!给人家。”“大爷,你别管。”春玲强硬地激怒地说:“江任保!你说以军属压人,我们就压你。人家军属就该比你… ”她本想揭他几句老底,又改了口:“你也该想想,哪次救济少了你任保?这次还没轮到分给你,你就非想多要不可!人家军属就要这个镜子你还有意见,叫大伙评评这个理!”   大家都斥责任保不对。孙若西站在一边,有些吃惊地看着春玲那板紧的红脸。   任保没话再顶,硬充好汉地说:“军属有什么了不起,我参军也不是一次啦,谁叫你们不要?老子明儿再去!”他把镜子向桌上一摔:“给你们军属!”   圆镜喀嚓一声,碎成两半了。   在春玲一开始和江任保争执时,妇救会长孙俊英就溜进了厕所。她空蹲了一会,听外面吵声平息了,才煞有介事地提着裤子返回来。   一条桑木扁担,全身呈青灰色,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扁担中间,深深地凹下去,只剩很薄的片片了。曹冷元坐在院里的石条上,出神地呆望着它,两只暴出粗筋的紫硬干瘦的手,颤抖着来回抚摸它,渐渐地,从他那干涩的眼眶中,涌出大滴浑浊的泪珠。   老人怎能不激动呵!整整三十个年头,他的生活都是陪伴着这条扁担度过的。三十多年前他自己是个壮实的青年,扁担是条粗糙坚硬的木杠子,在这漫长的苦难岁月中,冷元的双手把木杠子磨光了,肩膀把扁担中间快要磨透了!这是血肉和硬木的磨擦,是筋骨同木头的搏斗呵!   曹冷元本乡在北面昆嵛山里,父母早亡,他从小当牛倌。二十三岁那年雇到山河村来放牛。日子不久,这个不言不语,干活顶两个人的小伙子,被蒋殿人看上眼,雇到家里当长工。   的确,蒋殿人待长工不错,饭管饱,吃的也不算坏,工资比别人还稍高一点。曹冷元拼死拼活地干,力气又大,引起主人的重视,待他就更好一些。为此,蒋殿人也就辞掉了两个长工。   冷元三十几岁那年,手中有了点积蓄,蒋殿人在西面海阳县过来的一群逃荒的人中,挑了个孤身无依的寡妇,给曹冷元成了亲。冷元也就在山河村落了户。   冷元的妻子时年二十九岁,相貌端庄,性情温淑。虽然冷元把十多年的积蓄花光了,但穷长工能说上这样的好媳妇,真是难得。他心满意足了,更加感激东家,干活越发卖力了。   人愈穷,愈少食缺衣,孩子生得越多。三个年头,冷元妻子就生了三个孩子棗一胎是双胞。日子越过越难,工钱哪里够全家糊口的?妻子把孩子丢在家里抓泥,出去讨饭;有时去蒋殿人家洗衣、做饭,赚口吃的。有年冬天,冷元到牟平城为东家粜粮,回来时妻子已死两天了。   她怎么死的?是上吊勒死在梁头上的。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其实也无人去追究原因。反正在那年月,为生活所迫自杀的穷人到处有。但村长蒋殿人为此却不依了曹冷元,说老婆是他逼死的,要绑他上衙门。结果在人们劝解下,蒋殿人毕竟是出了名的好村长,没有把事情闹大。曹冷元就更感恩东家一层了。   妻子死后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才七岁,最小的出世才一个月的女孩子,妈妈死后不几天就饿死了。曹冷元每天把三个孩子关在家里,自己去给东家干活。在这一带当长工,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没有闲时候,春夏秋农活不用说,大雪纷飞的隆冬,更要忙着上山打柴、搬草。   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冷元越来越苦了。欠东家的债愈来愈多,工资分文也拿不到了。他当长工能在东家吃饭,可孩子呢?老吃糠咽菜,屎都拉不出,他得用草棍去扒。冷元要求东家给他一些粮食回家做饭吃,这样自己受罪可省点给孩子。可是得不到应允。因为长工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干活了。他实在无法,就背人拿点剩饭回来。但很快被蒋殿人老婆发现了。曹冷元就早上的饭多吃些,中午拿上山去的干粮不吃,留给孩子。在地里紧张地劳动一天,中午不吃饭,那怎么受得了呵!冷元的腰杆早开始驼塌了,经过一饿一累,更加弯曲下来,强壮的体格开始衰弱了。有一次他在深山里挑起二百多斤的柴担,一起身就眼前发黑,空肚子直叫,他多需要啃几口冻硬的玉米粑粑呵!但他吞了口唾沫,用力压下食欲。那三个孩子的六只饥饿的眼睛,一刻也不能从父亲面前消失呀!   狂风暴雪无情地吹打,冷元又饥又冷,浑身哆嗦,艰难地在峻岭上负重行走。当走到牧牛山的顶端,那光秃秃的雪山宛如巨大的冰峰,冷元再也支持不住,腰欲折,腿欲断,脚下一滑,他急忙抱住扁担,一直滚跌到山沟底下。   昏迷了许久,冷元才从雪堆里挣扎起来。他跪在被雪快埋没了的山神庙跟前,悲怆地呼喊:“山神哪,山神!冷元多年在山里爬,和你交往,为你烧过香磕过头,你快睁睁眼,显显灵,叫我的孩子吃上口饭啊… ”   神仙是“显了灵”,在东家门口等他的是皮袄裹着不见肉的蒋殿人老婆。她直骂到口干舌燥才走回炭火熊熊的房间里。   曹冷元僵直地站了好一会,泪水和胡须上的冰碴凝结在一起。此后,每顿饭都有了定额,多吃一口也没有。但他还是忍着饿,留中午的干粮给孩子。实际上他的胃已经饿坏,老吐酸水,吃饭也困难了。   曹冷元不知为神仙烧过多少香纸,磕过多少头,可是得不到一点荫赐。孩子生病无钱治,加上饿,又死去一个。他也病倒了,带着病去冯寡妇棗那时她男人还没死棗家里祈祷。这位交际广大、远近闻名的年轻巫婆,数说了一番,接过奉献的礼物,说曹冷元妻子死时烧纸少了,得罪了土地老爷,要他上那里去求救。   山河村东头的土地庙,长年香火不断。冷元借钱买了香纸,跪在大块石板砌起的小土地庙前,苦苦求道:“天老爷,地老爷!我一家大小活不下去啦,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再不能叫我剩下的两个孩子死啦!”   在风尘中,庙里居然响起嗡嗡的回声:“命苦命好,前世注定。尽忠效主,自有好报!”   冷元吓得满身出汗,起身就跑… 此事传开,轰动远近乡里,在庙前搭起台子,为土地老爷唱了三天大戏。香、纸烧过的灰,把庙前庙后三亩多地都盖黑了。   惟有冯寡妇满心喜欢,在家对着镜子试着姘头蒋殿人为报答她这次的恩情棗是她生计使他藏在庙里回冷元的话棗送给她的大红绸子褂儿。   直到抗日战争的革命风暴吹起黄垒河的波澜,曹冷元才开始以疑惑的眼光去看神仙庙,对命运发生了怀疑。接着,一系列的变革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更有力地冲击着他的心胸。一九四二年,冷元把大儿子从地主的长工屋里找回来,带他去找着曹振德说:“大兄弟!我总算明白过来,穷人的神仙是共产党,不是土地老子、山神爷!叫吉福当八路军去吧!”…    “爹,爹!”一位穿戴新气的细皮白脸的青年媳妇,怀抱孩子走进院门,亲切地叫道。   冷元微吃一惊,从深沉的往事回忆中猛醒,起身招呼道:“哦,嫚子①回来啦!爷爷看看大孙女,回去看姥姥,长胖了没有。”他接过孩子。娃娃睡着了。他喜欢地亲着,对儿媳妇说:“你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你爹妈好吗?”“好,都好!妈催俺早点回来,忙时候… ”儿媳妇应着,惊讶地看着老人两颊上的泪水,“爹!你身子又不舒服?”“不,没有。”冷元转身往屋走着,急忙擦了把脸,“唉,我是看着这条使过三十年的扁担,想起那些苦日子来啦!哎,嫚子,快进屋歇歇吧!”   这女子是冷元二儿子吉禄的媳妇,名桂花,结婚一年多,头胎孩子前天满一百天,她是回娘家去了。   “爹,街上那末热闹,分那末多东西,咱得的什么呀?”进屋后,儿媳妇寻视着问道。   “人家要给的可不少,我没全要。东西有,就用;没有,也过得去。”冷元说着,见儿媳妇的脸色有些不高兴,就把孩子递给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粉红胶边的小圆镜,用衣袖擦了擦,笑着说:“咱们分的东西,除去那条扁担,我还特意给你领个镜子。喏,你看看。”   桂花一手接过,不满意地说:“唉,还是碎的!真可怜… ”   “碎的也一样使唤,总比没有强嘛。”冷元安慰道,“嫚子,可别嫌少,这点也来得不易呀!你家比我强,可也受过苦。想想从前,今天简直算上天啦!再说往后还要好!”“爹,俺不嫌少,谁用上还不一样。”桂花把小圆镜搁在炕前桌上,要把孩子放炕上睡。她发现炕上被子少了一床,便问:“他又出发了吗?”她问的是他丈夫。   “哦,送公粮去啦!”冷元在外房间答道,“前天走的,回来还得几天。”   “到哪去,这么远?”桂花有些心躁。   “到西面……嗬,远点好,越远越好!”   “这怎么说?”   “哎,嫚子!你不想想,咱们送得远,队伍隔得远,把反动派打得就远!”他拾起门口的扁担,很自豪地说,“等到时候打蒋该死的老窝,你爹一准挑着最好吃的送到南京城,慰劳解放大军!嗬,这扁担再不为蒋殿人使唤,要为咱自个出力啦!”   蒋殿人不是个平常的地主。父亲给他留下的财产并不多,但却给了他一个狡猾的头脑。他读过几年私塾。从二十七、八岁接管家务以来,完全改变了一般地主大量增加土地、山峦的作法,而是从内里集油,聚存金钱。他一切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为钱,再为钱。由于社会经常变化,物价不稳,货币不保险,他就暗地里购取大批金银珠宝。他这样做自有道理,因为土地、山峦多了好处并不大,反正也是为钱,那就直接从钱生钱、为钱搞钱好了,再者树大招风,土地、山峦多了容易显眼,惹人反对。他当村长也是为钱,他可以利用职权巧妙地从捐税中猎取油水,同时和官府打交道,使其他地主不敢欺负自己。对于老百姓他做出和善面孔,有时还周济别人点油盐酱醋之类,不抛头露面陷害人,也引不起多大反感。一九三三年以后,地面不太平,共产党闹得大了,不少为恶作歹的地主遭了打击。为此蒋殿人通过他外甥棗一个共产党员棗的关系,混进共产党里面去了。但他很少参加活动。一九三五年冬天共产党发动的武装起义爆发,蒋殿人前两天知道后,就推故躲到山里亲戚家。暴动失败,在党组织的指令下,蒋殿人把负伤的江石匠救出了村。白色恐怖把蒋殿人吓转了腿肚子,他也真以为共产党从此在世上消声敛迹,无须防范了。为了摆脱自身的干系,也为灭绝共产党对他的威胁,他暗地里告了密,出卖了江石匠等人隐蔽的地点……就这样,江石匠等八名共产党员的生命,断送在这个叛徒手里。   蒋殿人的装束很普通,简直和一般人没有区别。这一方面表示自己的贫寒,另一方面也真为省饯。他老婆每做一套贵重衣服,都非和他吵一场不可,有时她竟至闹得哭着假装要上吊才应允。蒋殿人的土地、山峦出租的很少,这是因为租出去没有雇长工收获多,而且要为租子和穷人打交道也得罪人。雇长工他有算盘,象曹冷元那样卖死力气的,他宁肯多出几个钱;体力不行、干活不出劲的人,钱少他也不雇。蒋殿人本人也参加一些菜园、谷场的劳动,这同样有打算,一是表现他劳动,二是可以顶出长工去多干重活,省些工钱。   蒋殿人也是个淫色之徒,曹冷元的妻子就是被他奸淫后自杀的。可是他不讨小老婆,因为多口人,就得多破费;平时串串“破鞋”娘们,倒可以少花钱。蒋殿人的老婆不生孩子,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小时的一场疾病使他不能生育。年纪轻时,他还为此高兴,没有孩子更少开销;直到四十多岁了,才考虑到没有孩子死后财产没有人继承,把财宝带进棺材也得有人保护呀!谁为他上坟烧纸祭供呢?过继一个儿子他不放心。他左思右想,主意打好了。他和年近四十的老婆商议。开始,这肥胖的女人故意忸怩作态,一会儿就默许了。没过几天,也没怎么费事,冯家集上的一位年轻驴贩子,成了蒋殿人家的常客。一俟老婆怀了孕,蒋殿人就出面抓住驴贩子和老婆的奸情……就这样,驴贩子掏空腰包,求得老村长宽怀恕罪,再不敢登门了。   蒋殿人何以热心地给曹冷元成亲,也是有内容的。他为笼络能干的长工曹冷元,把那无主的逃荒寡妇说给他,自己一事不费,白赚了个人情礼品。   总之一句话,蒋殿人的一生就为一个字:钱。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以钱为目标的。   今夜里,汪化堂在外甥媳妇的指引下,登门来访蒋殿人。   “……老村长!不能坐等山空,赶快起来干吧!”蒋殿人漫不经心地听完汪化堂的话,冷淡地说:“我蒋殿人向来安分守己,共产党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大势走。”“真心吗?”汪化堂冷笑一声,“说明白话吧,老兄!共产党的天下不会长,老蒋有美国全力支撑,几个月要占领全中国,你怕什么?”   蒋殿人变得愤怒了:“老蒋来不来,不关我的事。你走吧,别和我牵扯!”   汪化堂愣了一下,接着嘿嘿一笑说:“老兄,你还说这些话干么?现在人家赶你到这破草房子住,过几天要叫你睡棺材啦!咱们得赶快纠集人,我敢说,这些天被清算的人家,谁都心里藏刀,说干就干,一招百应,你快出出头!”“汪化堂!”蒋殿人脸色板紧,声音却尽量压低,“咱们是两路人,可是我也不是共产党,我好心劝你,趁这时村里没动静,你赶快溜走吧!要不,走也晚啦!你想现在反抗?哼,那有个屁用!你听到没有,蒋子金父子倒是和你做的一样,得到的什么下场?只是给江水山头上留块伤疤,自己却两条命要完蛋!明白吗?我是好心奉劝,你走吧,快走吧!”   蒋殿人所以这样对待汪化堂,是因为他伯惹火烧身。根据他多年对付共产党的经验,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硬来只有自找苦吃。他对局势很乐观,从报纸上他断定,中央军来的日子不远了,因为共产党自己都承认,国民党是重兵向山东进攻,那就耐心等待吧。这次清算对蒋殿人来说真可谓牛身失毛,无足轻重。他在早年为防暗算就修有严密的地下室,解放以后更把大批粮食埋藏入地,土改后倍加小心地隐蔽起来。他对汪化堂那末不客气,还有一层用意:怕他万一被抓住,连累上自己。以蒋殿人多年的世故经历,对人处事,谨小慎微,不轻易表露胸怀。   “我走?哼,要干场大的哩!”汪化堂神气十足地拍拍胸膛,“我还不知是共产党走,还是我汪化堂走!“就凭你?”蒋殿人轻蔑地冷笑着。   “老村长,要是有领头的你干吗?”   “嗯!”蒋殿人留起心来,“有谁领头?”   “嘿… ”汪化堂突然住口不说原意了,“我看你就是绝顶的人材… 好,没有人一起干,我只好逃身他乡了。”   蒋殿人把汪化堂送出门外,望着他那粗胖的身子趔趑趄趄地消失在黑暗里后,就将门插死,回身向屋里走。老婆在屋门口迎着他,担心地说:“天哪,你可要小心点!汪化堂真是个愣头青,别说早年人家叫他汪土匪,唉,如今村里人的眼睛都瞅着咱,你可别和他一起去惹祸!”“少说两句吧。”蒋殿人打断老婆的话,“汪化堂有汪化堂的打算,我… ”他转身走向墙根处,伸手摸索着。“不睡觉,又找什么?”老婆问。   “看看拾粪的家伙在不在。”蒋殿人抓住了拾粪叉子的杆。   老婆忿忿地说:“还有心思种庄稼,等着死吧!”“我比你懂事!”蒋殿人说着把粪叉子狠狠地摔到地上。   汪化堂走进王镯子家的屋门,向炕上一坐,气愤地说:“老村长,呸!妈的,真成老对虾啦!叫共产党吓破了胆子,一点骨头都没有。”   他前面站的是个穿军装的人。这人二十六、七岁,细矮个子,瘦长脸,眼睛不大,闪着阴沉狡黠的光。他就是王镯子的丈夫孙承祖。   按田产,孙承祖家不够地主,但他父亲是浪暖海口盐务局的税务官,生活比一般小地主还富裕。这个残暴的迫害人民的税务官,在一九三五年间被党的地下组织镇压了。孙承祖长大后公开不敢活动,暗里却伺机报仇。然而,解放区一天天在扩大、巩固,没有复仇之隙可乘。国民党反动派向解放区发动进攻之后,孙承祖和一些有阶级仇恨的反动分子一样,在日思夜想地等待中央军。但是,他们的蒋委员长没有实现几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诺言,使向往者们大失所望。孙承祖早想去参加中央军,投靠他二舅父。但是,数百里以外才是蒋介石的天下,解放区的组织严密,不容易走出去,就是走出去了,也会使爱妻在家为难;其次,他在家里要劳动,不干活无饭吃。如此等等,他在去年夏季的大参军运动中,积极要求参军,混进了人民军队。当时,对参军人员的成份审查不够严格,干部觉得孙承祖不是地主,父亲虽因罪被处决,然事过多年,且孙承祖当时尚小,一贯没有什么坏表现,也就没加阻止和防范。   孙承祖从参加解放军的第一天起,就寻找投敌的时机。终于,在一场残酷的激战中,他乘部队突围冲散之时,投奔了中央军。当然,在战斗中失踪战士是不罕见的,在军队弄清人的确切下落之前,其家属还享受着军属待遇。   正象汪化堂来时告诉王镯子的,孙承祖去青岛找到当情报官的二舅父,参加了国民党,做起对解放区的破坏工作来。三天前,孙承祖作为敌人向解放区派遣的特务之中的一员,从海上潜回山河村。其任务是搜罗、组织反动地主和各种坏分子,破坏后方的生产和支前工作,制造解放区的混乱,暗杀干部,组织武装暴乱… 等中央军的进攻逼近时,从内部进行策应。   孙承祖回村后了解到:被斗的地主除蒋子金父子当场反抗被政府逮捕外,其他地主分子和家属都在所得到的一份田地上劳动生产。他分析了一番情况:蒋殿人不会真老实,从清算的财物上,就看出他打了埋伏,进行了反抗。于是,孙承祖自己不出面,派舅父汪化堂去蒋殿人那里探听虚实。   听完汪化堂气愤地报告了蒋殿人的态度之后,孙承祖立时问:“你没露出我在家吧?”   “差一点… 没有。”   孙承祖会心地笑笑,胸有成竹地说:“我看老村长不惟不是松包,倒是条猛兽。”   “那也难说,他这二年可真服从政府的令。”王镯子从门外走来,插嘴道。   “这是他的手段。”孙承祖沉思道,“老村长他自有打算,不肯妄为。不过,他是财主,共产党是他的对头,他不会不反。他现在不动,一是向往国军能快点来,忍受几时保全自身;二是家里的财物藏得好,共产党还没动着他的痛处。你们等着瞧,到时候不要咱们去找,他自己会动起来。”汪化堂似懂非懂,依然气冲冲地说:“管他怎么样!在穷小子面前躬腰弯腿,我看不上眼!承祖,这十几天卧在家里可把舅憋坏啦!我看就象我们汪家岛村几个人一样,咱们舅舅外甥,夜里把这村的干部宰了,跑到国军那里去吧!”“舅,事不能急。共产党这样警醒,咱们一不留神就会遭殃,以小失大可不能干。”孙承祖劝说着。他看着汪化堂杀气腾腾的脸面,想着往年都称他“汪土匪”的作为,有些担心地补充道:“我的上司指示得很严,宁先老实一点也不轻举妄动,要打好地基盖大楼。舅,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好吧,听你的。唉!”汪化堂沮丧地喘了口粗气。“共产党就是厉害,笼络个人也难,谁都怕,有心的也不敢动。”王镯子感叹地说,“唉,要是我哥能在就好啦。”“提起井魁,那真是把好手,以一当十!唉,可惜不知下落!”汪化堂赞赏又惋惜。   “不要想空的,以实论事。我看只要咱们插住脚,睁着眼,是会有人跟着走的。明天夜里我去东泊村找‘刮地皮’联系一下。他那村有好几个国民党员,一点火就着!”孙承祖充满信心地说,“哼!等不到北河发大水,天下就要变了!”“但愿不到伏天北河就发大水!”王镯子少眉毛的眼睛笑得眯成线,两个耳坠子摆动不停,“说不定明天就下大雨,天上阴着哪!”   第六章      春雨贵如油。清明节后,正当要下种的时候,落了场一犁深的细雨。这真是及时雨。人们都抓紧时机,赶着播种。早晨,薄雾灰蒙蒙地遮住了地面,象是给大地披上轻纱。   银铃般清脆委婉的少女歌声,在春晨的田野上荡漾棗解放区呀好风光,男女老少忙又忙,   春播种子秋收粮,   支援前线打老蒋。   ……     “春玲棗妹棗等等我呀棗”   正在田间路上边唱边走的春玲停住了,向后面望去。在轻雾中,渐渐地,她看出有位挑着担子的女子,穿着绿花褂儿的身子向前倾斜着,飘颻而来。那人行至近前,春玲笑道,“嗳呀,我刚以为是仙女在云端里飘啦,想不到是你,哈哈!哎,这大的雾,你怎么看清是我呀?”   “眼睛不行,没有耳朵?别人谁能唱得这末动听!”花褂的姑娘和春玲并肩走着说,又道,“唱呀,怎么哑巴啦?”   “有人在跟前,害羞。”春玲顽皮地闪着睫毛。“好丫头,在我面前还撒谎哩!”姑娘叫起来,丰满的腰肢柔和地扭动着,“好几个村的几千人看你演戏,你怎么不害臊?上回扮劝丈夫归队的小媳妇,那个象劲呀……”“行啦,行啦,别老揭我的底子啦!”春玲打断她的话,找话搪塞,“我压得慌,换不上气来。”   “你才挑多点?”姑娘指着春玲的饭篓,不大的眼睛凝神地瞪了一霎。   “反正比你的多!我的是四家人吃;你呢,只一家。”“这可不能论家算。”姑娘不以为然,白胖脸上的几颗小雀斑,闪着柔光,“俺那一家子,比你们四家吃的饭还要多。就说俺大爷吧,别看快六十岁的人,身子可挺壮实,吃饭不少于年轻人,儒修哥的饭量是全村拔尖的;比我大两个月的儒春……”   “淑娴,你今儿怎么啦?”春玲的声音不冷静。“我怎么啦?”淑娴有些懵怔地看着她。   “你的话这末多,怕当哑巴把你卖啦!”   “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话头不是你引起的吗?”淑娴忽然闭住嘴,没再说下去。她见春玲垂下头,显得很不愉快,略一想,心就明白了。她歉意地说:“怨我,玲妹!还有,那天我说走嘴,得罪了你。”   “什么事得罪了我?”   “你忘啦,那天分胜利果实的时候,妇教会长问起俺大爷为么不要,我说你和儒春……我真傻!好妹妹,别记我的仇!”“嗳呀,淑娴姐!看你说哪去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春玲这话一半话属实一半是假,她这姑娘感情来得快,容易激动,演戏时常假哭成真,泪水盈眶;但对事情不好记成见,一般地过去就过去了,没有新的因索触犯,不会自发地生情。所以她说没把淑娴那句话放在心上是对的;但说她把这个事情全没放心上,那是假话了。   春玲八岁那年,跟妈妈在河边洗衣服。她跪在母亲身边,埋头认真地洗涤弟档的小红兜兜。在一旁洗衣服的老东山的妻子,看着不由地赞叹道:“啧啧!兄弟媳妇,看你的小玲多规矩,这末点就知道干活,又带劲,象个小媳妇似的。”“她大妈,你就知道夸奖孩子。”春玲的母亲笑笑,“这丫头还老实,乖着哪!可使起性子来,也气人。”   这时对岸走来几个背着青草的男孩子,其中一个名叫大象的叫道:“小玲!”   春玲抬起头,瞪那孩子一眼,回叫道:“小象!”   那孩子喝斥道:“我叫大象,你怎么给我改了?”“谁要你叫我小玲来?”春玲回顶一句。”   “你是小闺女……”大象没说完,春玲就攻上去:“你是小小子!”   “小闺女,你过来!”大象放下草捆。   春玲不理妈妈的阻喝,放下服朝大象走来:“小小子,你过来!”   两人河间遭遇。大象猛揪住春玲脑后的独小辫,威胁道:“你还敢叫我小小子?”   春玲一声比一声高地尖叫道:“小小子,小小子……”“你怎欺负人!”男孩子中一个长得挺粗壮的质问大象。大象轻蔑地瞥那男孩一眼,“哼,小儒春!关你屁事!”说着就用脚向春玲身上撩水。   儒春急忙跑到他们中间:护着春玲;结果水都撩到他身上了。   春玲向儒春说:“你不会打他吗?你比他有力气!”儒春就转回身,要和大象打架。   “儒春,别动!敢打架,你爹知道打你!”老东山的妻子喝道。   儒春立时停下来,背着草篓就走。春玲跑到她母亲这里拿件没下水的干衣服,赶上去给儒春擦身上的水。“他大妈,你儒春那孩子可真老实!”这次是春玲的母亲夸奖了,“你看看,那些孩子比他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就数你儒春割的草多,长大一准是好庄稼手!”   “大不了象他爹吧。”老东山的妻子的眼光凝滞在儒春和春玲身上,“你看,他婶子,你家玲子和俺儒春多亲近,你那玲子真温顺哪!”她已把“小玲”的“小”字去掉了。春玲母亲也看着两个孩子道:“你那儒春也懂事,知道护着俺闺女啦!”   “哎,他婶子!你玲子‘下柬’没有?”老东山的妻子问。“没哩。”   “属么的?”   “马。”   “哈,正对着哪!”老东山妻子兴奋得满脸是笑,“俺儒春属龙。他婶子,俺有意咱老姐妹俩结亲家,不知你嫌不嫌俺家日子薄。”   “他大妈,”春玲母亲急忙说,“俺家日子比你的差远啦,俺不希罕这个。俺看你孩子是不错,能出息个好庄稼人。对,咱们算定下啦!”   “俺的亲家,俺和儒春他爹说说。保险他应允,‘属’不差呀。咱们找好日子‘下柬’吧!”   如此这般,这两位母亲衣服没洗完,就互称亲家了。不希奇,这是这一带的风俗,兴孩子很小就订婚,名曰‘下柬’。订婚时孩子都不懂事,当然做父母的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春玲和儒春时常在一起玩,两个人从不吵嘴打架,有谁欺负小玲,儒春就袒护她。春玲最忌讳别人叫她“小玲”、“小闺女”,儒春是从来不叫的,这使春玲很满意。解放后,春玲入学了,为此,她曾高兴得几夜都睡不着。可是儒春却还是上山割草拾柴,下地干活。春玲问他怎么不上学,儒春说,他爹不让。春玲叫他自己去,不听他爹的。儒春摇头,说不听话爹打他。春玲就说,她放学后抽空帮他认字。春玲参加了儿童团,并当了团长。儒春又没参加,又说他爹不让,硬去要打……就这样,两人虽然友情很好,可是在一块的机会渐渐少了。再以后,都长大了些,儒春就更少和春玲见面了。这又是儒春他父亲的命令,只准他干活,不准出去乱跑,更不许和青年女子接近。   关于春玲这门亲事,自解放后她父母再没提起,几乎把这事忘了。但别人能忘,老东山却忘不了,他珍藏着“下柬”的婚约。   老东山,是淑娴的伯父,和春玲订婚的儒春是他的二儿子。老东山是山河村有名的顽固人物之一。他把家人管束得非常严,除去侄女为某种原因他没十分阻拦外,家里其它成员都被他控制得什么组织也没参加。去年春天,老东山提出要给儒春成亲。曹振德摇摇头,告诉他,父母给孩子订的婚能不能算数,要看儿女自己的意思。振德对女儿说:“你和儒春的婚事自个拿主意吧。”   春玲立即气愤地说:“拉倒!谁能给落后分子当媳妇……”可是话没说完又住了口,有些难过地垂下头。“这是你的自由。人好,政治进步头一条。”父亲注意到女儿的表情,“不过,年轻人容易转变,多帮助帮助人家,也是应该的。”   春玲向父亲脱口而出说“拉倒”,这是句气话,能这样干脆拉倒,也就早利索了。   当她成人后,就知道了自己和儒春的这一层关系。姑娘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喜欢儒春,留恋小时的友好情意。儒春长得很壮实,为人憨厚又和气,真能劳动。去年他种的地瓜,获得空前未有的大丰收,有一颗竟有二十七斤半重。虽说是全家的努力,但这块地主要是儒春耕锄的,为此村里选他当劳动模范;虽说是他父亲顶儿子到县里开的会,但谁都知道了江儒春这个名字。这些事情加起来,在春玲心目中构成了对儒春的深刻印象。不过使姑娘最难忘怀的,还是下面这件事。   去年夏天,春玲母亲病重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过北河去冯家集抓药。有一天,春玲拿药回来走到河北岸,河水突然涨大棗上游猛降骤雨,山洪暴发,那浪头小山般地冲下来。一会儿,宽敞的黄垒河就快满槽了。   “怎么好啊!”姑娘急得流泪了。母亲病危等药急,自己不会凫水,怎么过河啊!   焦急了一霎,春玲下狠心,把药裹好束在脖颈上,找到河床宽些棗水自然就浅些,浪自然就小些的地方,冲着对岸柳树林,下水了。   春玲还没走到中流,水就达到脖颈,接连喝了好几口浑水,她想退回去……可是又一咬牙向前走。没一会儿,她就不露头了。被总浪冲得不能自主,向下游淌去。春玲奋力挣扎着,衣服象铁皮一样箍在身上,难以动弹。于是,她不顾一切,把上衣撕揪着脱掉。她被水呛得有些发昏了,眼看要随水摆布了棗就在这时,她发现一个人从对岸跳下水,向她猛扑过来。春玲有了希望,增加了勇气和力量,拼命地向来人靠拢。当对方来到她跟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救命者紧紧地抱住了……   春玲再睁开发涩的眼睛时,见自己躺在树林里,身下很舒适,身上很暖和。她仔细一看,上身盖着谁的干净的褂子,身底下铺着谁的干净的裤子。可是只她自己在这里,不见任何别人。她很奇怪,是谁的衣服呢?哦,衣服是男子的。对了,刚才明明有人救过她,怎么那人就不见了?忽然,她肯后有人咳嗽一声。   “谁?”她转过头问。   “俺。”是个男子声音。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在这。”   春玲这才分清,声音发自离她几步远的大树后面。“你是谁?怎么不出来?”   “俺是儒春。俺在歇憩。”   “啊,儒春!”春玲声音提高了,“你过来呀!”“你好了吗?”   “好啦。你过来吧!”   “你穿好衣裳了吗?”   “哦……”春玲这才明白他躲在树后的意思。她看一眼盖在身上的衣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穿好啦。”“儒春赤臂露胸,仅穿着裤衩,慢慢走过来。但他一见春玲只穿着内衫,又忙退回去了。   “过来吧,没关系。”春玲说着站了起来。   “你穿好衣裳我再过去。”   “你的衣裳我怎么穿?”   “穿吧,不穿叫人看见笑话你,也冷。”   “你呢,不冷吗?我不穿。”   “我身子硬。”儒春固执地说,“不穿俺不过去。”   春玲只得把他的褂子披上肩,儒春这才走过来。春玲瞅着他沾着泥沙发紫的光脊梁,说:“虽是伏天,下雨阴天也冷,别伤风… ”   “我抗得住。”儒春说着,把给春玲铺的裤子蹬上腿,“你灌着没有?”   “没有。我给妈抓药去啦。你在这儿干么?”   “收拾地边,防雨水冲走泥土。你的药冲坏没有,要不要我再过河去拿?”   “不用。中药不怕湿。”春玲怀着激情着着他皱起鸡皮疙瘩的身子,心房一阵烘热。她这时对他简直一点气也没有了,依着感情,真想象刚才在水里那样,上去把他紧紧抱住。“儒春,俺真感激你!”春玲的脸透红,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泪花。   儒春有些迷惑地着她一眼,拾起铁锨扛上肩,说:“快走吧,你妈等药哩!”说着向庄稼地里去了。   这样的事,怎么能使人忘怀呢?何况春玲又是个感情丰富的姑娘!   春玲听着父亲的话,冷静地想了又想。在她心里,儒春的影子印得很深,位置很大。但使春玲的感情受到抑制的东西也很顽强,并且越来越强,竟至夺取了决定爱情的第一道关卡。儒春的不进步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不过,儒春的不进步,主要是他父亲老东山的责任,他把儿子约束住了。按姑娘的分析,儒春也算个被压迫的人,值得同情,说不定多做些说服工作,儒春会进步起来的。此外,春玲还有怀恋母亲的意思,她想,婚事是母亲给订的,能随老人的心愿,就尽量办到。就在这些复杂的缘由支配下,春玲开始做工作。但老东山把儿子管束得非常紧,除去上山下地,回家就把大门关严,老狗守在门后,使春玲很难和儒春照上面。一半次见了面,也是连神也没有定下,搭不上几句腔,就被老东山那粗犷的声音喝断。所以着不出儒春的思想和行动有什么显著的改变。比如,直至如今,儒春连民兵都还没有当上。渐渐地,春玲对他有些心灰意懒了,再加上繁重的家务和忙碌的工作,使姑娘不知不觉地放下了这个心事。   正当姑娘对恋人的情感处在矛盾中、苦闷里,不知从哪天开始,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印进春玲的脑海,继之闯进她的心房。春玲好象是突然发现,他那张白净的笑脸,穿戴整洁的身影,经常浮现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掉。她真爱上小学教员孙若西了吗?姑娘惶惑起来。   春玲自母亲病故被家务累得不能再上外村高小读书,就跟本村初小教员孙若西学习功课。这位读过中学的教员,教春玲可用尽心力了。有时春玲忙不开身,他就上她家来上课;春玲开会至深夜,他也是不睡等着教。这把正为上不了学而苦闷的春玲深深感动了,她非常感激他,想帮他做点事。但孙老师说她家务和工作够忙了,什么也不要她做。他多末关心体贴人呵!在跟孙若西学习之前,春玲对他的印象不大佳。孙若西的特点干部都知道,说起来道理满嘴,名词连篇,眉飞色舞,可是实际干起来就不行了。春玲和他接近后,向他提出过批评。孙若西满口承认,表现真比过去好了,还向党支部提出申请,要求入党。孙若西还时常在春玲面前发泄对老东山的不满:“春玲,别看他是我亲姨父,我也要骂他,真是老顽固!有这门落后亲戚,真丢人!”他又叹息起来,“唉!姑且不说我姨父人老糊涂,可他儿子呢?你看看我那表弟儒春,象个青年人吗?真没出息。”   光阴荏苒,如此这般,使得春玲心里那本来就忽隐忽现的儒春的影子,渐渐淡下去了;而孙若西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印得深了。   现在被淑娴的话勾起这番心事,又使春玲不安起来。“嗳呀,还有要紧的事哩!”淑娴的叫声打断她的思绪。春玲见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并说:“是孙老师给你的。”   春玲接过信,上面写着她“亲启”的字样,惊讶地说:“咦,整天见面,写信做么呀?”   “有密事吗?”淑娴好奇地问,“怕我吗?”   “有什么密?一准是给《群力报》写的稿子,要我看看。”   春玲放下担子,拆开信,送到淑娴面前:“给你。”淑娴也放下饭担子,接过信纸一看,惊叹道:“呀!密密麻麻这一大篇,真是学问高啊!”淑娴没正式上过学,只念过几年识字班,能认得些字。她捧着信纸,结结巴巴地读道:“我最心爱的,春天的花朵,春玲… ”   “快别念啦!”春玲急忙把信抢了去。   淑娴傻着眼不解地说:“他写些什么,怎么心呀花呀的?”但一见春玲的脸色变得和红布一样,慌乱地把信塞进口袋,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微笑着问:“对我坦白吧,春玲!孙老师是不是对你有意?”   春玲默默地点点头。   淑娴握住她的发热的手,紧追一句:“那你呢,你也有心?”春玲望着前面在雾中活动着的模糊的人影,颦起眉峰。她的心也象被层雾裹着,不知说什么好。   淑娴摇着她的手,恳切地说:“照我说,春玲啊,你就点头吧。孙老师文化高,长得也好,对你又那末贴心,你再打着灯笼也难找上这样的女婿啦!”   春玲依然发呆,无话。淑娴着急地说:“害羞呀?在我跟前还不说实话?快点头吧!”   春玲看着淑娴,嘴角微微皱起,浮出两丝微笑,轻轻摇摇头,说:“不,淑娴!我还不能对谁点头或摇头,我还没看透他们。”   淑娴望着春玲那眉清目秀的脸庞,迷迷惑惑地想:“没看透?还看什么?怎么看法?”   春玲突然转为活泼的语调说:“光说我的啦,你呢?当姐的该比妹妹先出嫁呀!”   “死丫头,拿我开什么心!”淑娴脸上泛起红潮,接着叹了口气,‘唉!”   “呀,心事那末重?”春玲笑道,又正经地说,“说真的,淑娴!这一阵子忙得也没好汉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对水山哥到底怎么样呀?”   淑娴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深沉地说:“原来我的心可乱了,”要说对他没意是假的,可是想又不敢想,不想又乐意想。   如今总算定了心,对水山哥… ”她顿住口,脸红了。“怎么样?”   淑娴瞥女伴一眼,咬着嘴唇不言语。   春玲拉着她的手,催促道:“说呀!”   “你… 叫我… 说什么呢?”淑娴口吃着。   “你爱不爱他呀?”春玲紧看着她,摇着她的手,“淑娴姐,难道还瞒我吗?”   “唉!春玲妹,我比不得你有能耐,我可笨哪!”“你可真有意思,这不是干干脆脆的事吗?我问你,你心里爱不爱水山哥?”   淑娴点一下头,脖颈都红遍了。   春玲带笑道:“这不就得了。好!淑娴姐,你没挑错女婿,水山哥真是个好样的,我盼望早点吃你俩的喜酒。”“春玲,看你说得多轻巧呀!”淑娴打断她的话,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她顾虑重重地说:“单面锣打不响,我对他是有心,可谁知人家对咱有意没有呢?这些日子我存心和水山哥照面,可是他对我和对别人一样,净只说些工作上的事,打反动派的道理。前些天我给他做的褂子,到今天也没见他穿。我心里难过,玲妹,莫不是人家嫌我长得不俊?不是干部?工作不强?家庭不好?有意不理我?”   春玲听着,黑亮的大眼睛闪了几下,想了想,说,“是呀,淑娴,事情不简单。爱人嘛,要两个人相互都爱才行,不然就算不得什么夫妻了。水山哥这个人,一心都在工作上,别的事他想得少,还没留意你对他的情意,这在他是常理。你不要着急、难过,只要你肯进步,把工作干得更好,多和他接近,使他觉出你的好处,明白人铁心,感到你的情棗到那一天,不用你那口,他就会找你啦!”   淑娴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深舒一口气。接着又转喜为悲地说:“春玲妹啊,这事的关卡多啦!水山哥真要我了,俺大爷他… ”   “他?”春玲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好开始有些发懵,接着面前浮现出老东山的冷若冰霜的脸面,脑后的小辫子… 姑娘的心间冲进一股冷气。但春玲马上把手有力地一挥,尖细的两眉一耸,不在乎地说:“淑娴,这个更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明白,东山大爷很难答应你和水山哥亲,也许他死也不答应,因为这太不对他的味了。可是,咱们是解放区,新社会,婚姻自主,别人包办不得,更不能向顽固派投降!淑娴,只要你自个拿得稳,挺住劲,东山大爷再怎么凶,也不能行你怎么样,咱们有人民政府哩!”   “说是这末说,事情真落到头上,就难啦!”淑娴忧心忡忡地叹道。忽然鼻子发酸,眼里出现了泪花,呜咽地说:“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命苦,爹妈死得早,跟着人家过日子… 唉,也恨我养就张薄面皮,性子象水一样软… 唉!要是我有象你那样一个家呀… 玲妹啊!该有多好呀!”泪水滴过她那丰满的腮。   “快别这末着,淑娴!叫人看见笑咱。”春玲急忙掏出手绢送给她,“把泪擦干净,快!”   淑娴擦去泪水,二人挑起饭担子,重新上了路。春玲以硬朗的声音鼓励女伴道:“世上无难事,贵在有心人。淑娴哪,把性子挺硬些,只要做得对,谁也阻挡不了!来,咱们唱歌,把悲愁赶跑。唱呀!”春玲放开了喉咙。   淑娴起始不唱,却经不住春玲那妩媚的眼睛的引逗,也随着唱起来。于是,春景如画的田野上,又扬起动人的歌声。   曹振德和他互助组的人们天刚亮就下了地,到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已经种上两亩多玉米。曹振德掌着犁,牲口驯服地稳步走着。振德的眼睛象害病一样发红,擦的回数少了,眼角就糊上眼屎,这是长期的村干部生活所造成的。当村干部看起来管的范围不大,仅仅一村百多户人家,但其中的单位却应有尽有,工作种类五花八门,每家就是一个经济单位,各自独立。曹振德自一九四三年当上指导员棗党内的支部书记,已经养成熬夜的习惯,有时,那一晚上没有事,反而觉得少了什么,很不舒心。   当村干部不脱离生产,没有任何物质待遇和照顾,完全是对革命尽义务。除了繁重的工作,还要种自己的庄稼,和群众一样分担给烈军工属代耕,出各种公差勤务。为此,一般说来,大多数村干部的生活比一般群众要差些。当然,除去为工作耽误生产的原因,还因为当干部的大都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关系。   曹振德的家庭也是如此。早先他们住在昆嵛山里给地主看山峦,放柞蚕。有年大旱,桲萝①不旺,茧收得不到地主规定的数字,振德又是血性刚烈的青年,和地主二少爷打了架,为此,被东家赶下山。老父亲领着一家人逃到黄垒河南岸来找振德的本家哥哥曹冷元。振德和父亲租种了几亩地,加上振德媳妇勤奋纺织,俭省理家,总算把日子糊弄住了。父母故后,剩下振德夫妻携儿带女苦度生涯。抗日战争的烽火在这里烧起来,继大女儿春娟之后,振德和二女儿春梅参加了共产党,大儿子明强穿上八路军的军装。春梅现在是本区的区委书记,明强仍在部队战斗。春梅的丈夫是本县县委的组织部长。   随着解放区的巩固扩大,特别是土地改革以后,曹振德的日子也有了起色。每次分配救济物资和斗争果实,他几乎没要过。有时别的干部背着他给春玲、明轩东西,但就连小明生也摆着手说:“俺不要,俺家不用!大叔,送给别人家。”人们都以为是振德叮嘱过他的孩子,其实他从来没嘱咐过。父母的行动对子女的影响,比千言万语要强烈有力得多。去年土改分地时,振德拣了最薄最边远的几亩,受到区上来的老赵的批评后,他才接受了一亩多粮食地。然而振德的生活过得还不差,从不断粮挨饿。   振德的劳动劲头是惊人的,庄稼种得赶得上全村种地最好的老东山家。他是全县闻名的劳动模范,地瓜、谷穗在区里展览过几次。可以说,村干部之中指导员的工作最重,误工最多,但这妨碍不了振德的生产。他夜里经常工作至大半夜,躺在炕上打一个盹,鸡叫头一遍就起床下地上山了。赶天亮村人上山时;他已干了顶别人一上午做的活计。他家的孩子,就连最小的明生在内,都是有空就参加劳动的。上区开会,振德总是带着拾粪的工具,拣不到粪,就在村头挖一篓黄泥倒进猪圈里。明轩上外村读高小,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俗话说,累死十个庄稼汉,抵不上一个精明媳妇。家里女人对粮米油盐炊事针黹之计的操理,对生活常常起重大的作用。穷媳妇知米贵。振德妻子正是从贫苦的日子里熬出来的,有几斤米也能过得接下新谷来。姑娘是母亲的影子。春玲继承了母亲的这个特点,平时全家没吃过一次细米饭,逢上节日,也多是做点好的给父亲、弟弟吃,她自己咽粗饭食。正为此,虽然他们每人只有平均一亩多一点的还多是贫瘠的土地,还时常能超过规定多纳一些公粮。   犁到地头,振德喝住牲口,向四外看了看。虽然有雾,他看不清什么,而且也不用从那大多是老人和青年女子的声音上去分辨,他心里早已不知想过多少次,全村能参加生产的男劳动力太缺乏了。   从抗日战争开始,尤其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以来,一批批青年走上了前线,而长年不断地送公粮、抬担架等支前任务,更是天天有。参加生产的人,除去一些四十岁开外的壮年、老年人,主要劳动力是青年妇女了。去年因春旱夏涝,缺少劳动力,造成严重的减产。今年的春耕春种,还幸亏上级从地主家清算出的浮财中拨给每村一部分,用来买了些牛、驴,加上从地主家里没收来的牲口和农具,使生产的力量大大加强起来。   振德的目光回到他们这个互助组上。他们一共是四家,就有三家烈军属。除振德和冷元外,玉珊的哥哥是去年参军的,家里只剩她一个姑娘能参加生产;而冷元的二儿子吉禄是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棗担任支前勤务;唯一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是村里著名的“瞎”新子棗夜盲眼。振德心里紧张地想道:“再不能走了!剩下的那几个青年,应付支前任务还吃力,人再走,生产就垮了。”可是他转念又想:“不,还要走。看样子军队还是要扩大… ”   “大叔呀,怎么俺春玲姐还不送饭来呢?”玉珊提着盛种子的小篮子走过来,向振德说。   “饿啦?”振德微笑着。   “我倒不要紧,是肚子咕噜咕噜直‘打雷’。”她俏皮地两手卡着肚子,“春玲是不是把咱们给忘啦?”   冷元放下撒完的粪筐,摸索着烟袋,笑笑说:“不用急,春玲不等你‘下雨’就来啦!”   玉珊侧耳一听,喜欢道:“嗬!她真的来啦… ”   “在哪?我怎么看不到!”新子用力睁大眼睛张望。玉珊忍住笑,指着叫:“在那里,在那!”   新子还是说看不到。冷元被逗笑了:“新子,她耍弄你眼睛不好使。”   新子不服气:“我眼夜里瞎,白天好好的!”   “那末,只到夜里才叫你瞎新子哪!”玉珊大笑。“尖嘴闺女,瞎新子是你叫的吗?”新子抓住玉珊的头发,“快说,在哪?”   “嗳呀!不敢啦!不敢啦!”玉珊尖声求饶,“大叔、大爷!快救救我呀!”   振德笑着吩咐:“快说实话吧!”   “我说,我说!”玉珊叫道,“我是听歌听出来的。”   冷元抽着烟问:“好几个人唱,你怎么听出有春玲在里面?”   “那还听不出来?俺玲姐唱的又清又脆,又响又亮,和敲钟似的,不听也得听,歌自己住你耳朵里钻,聋子也听得”玉珊兴致勃勃地说,忘记头发还被人揪着,又想起什么转朝振德问:“咦,大叔,听说春玲的名字和她的嗓子还有点关联呢,是吗?”   “不假,”振德回道,“这孩子刚生下哭声就大,她妈说和铃铛响一样,就叫个‘铃’吧,尔后她自己写成王字旁的‘玲’了。”   “哈哈,真有趣!”玉珊高兴地叫着要跑,头发挣得头皮痛,才发觉还被新子揪着,“快放手,我迎春玲姐去啦!”新子胜利地说:“叫我声哥。”   “好,新子哥。”尖嘴闺女屈从了。但新子一松手,她跑出几步回过头来,一连串叫道:“瞎新子,瞎新子!一百个瞎新子!”向歌声起处飞奔而去… 晨雾在阳光下消散,田野西面南面的山上,一片翠绿。露水盈盈的山里红花,异常娇艳、明媚,宛如衬雪的红梅那样显眼耀目。松软黝黑的泥土,散发着醉人的气息。成双并对的春燕,在翻起的田地上空飞旋,时而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捕捉冬蛰出土的虫蛹。   人吃饱,牲口喂足料,播种的速度加快了。   春玲点了一气种子,就和冷元换过来,她要向犁沟里撒粪。别看她身子细苗苗嫩少少的,可是背起五六十斤重的一筐细粪,腰向后仰着,两腿敏捷地迈动,撒得很快,不亚于年轻的瞎新子。   此时,顺路走来一个人。她腰束皮带,手提小白包袱,步伐又壮又快,若不是她那黑油油的长发,从行走上很难辨出是个女性。春玲的眼睛就是亮,她立时认出是谁,朝父亲叫道:“爹!俺姐来啦,到这儿来啦!”她撒腿迎了上去。   区委书记曹春梅跟着妹妹走上来。春梅的相貌和春玲相仿佛,只是姐姐比妹妹壮实些,脸也大些。在她那拂着乱发的前额上,留有浅浅的细纹。她身着一套粗旧的黑裤褂,因为身体的丰满,加上腰间的皮带,衣服绷得紧紧的,胸部自然地高出来。看样子春梅走得很累,两颊殷红,几缕头发贴在汗浥浥的腮边。   “大爷,爹!你们种包米呀!”春梅向冷元和父亲招呼道。然后,对玉珊、新子笑笑;接过妹妹递过来的一碗水,一气喝光。   “啊,又有好些天没见着,回家看看?”冷元亲切地说道。“这些日子在马山前村啦,回来有事。”春梅看着冷元布着尘土的苍老慈祥的脸,心一收,脸一沉,有些勉强地笑笑,关怀地说:“大爷这些天身子好吗?可要保重些啊!”冷元轻松地笑道:“没干什么活,懒啦!”   “哪里,”玉珊插上说,“春梅姐,大爷他一点不闲着,还只拣重活干!”   “别听玉珊瞎说,嘿嘿!”冷元快活地抹一把胡须,“我干得动,不干还不舒服哪!你说,春梅,人心里痛快,有点病也不觉怎么的。我这在蒋殿人家打活摔坏的腰骨痛,也没怎么治它,倒愈来愈好啦!”   “大爷,这叫心里痛快百病消呀!”春玲兴奋得墨黑的大眼睛也笑细了,喜声说道,“咱们往后的日子越过越好,等打光反动派,建立了新中国,大爷你会更痛快,更年少啦!”“哈构构!”一阵欢快的笑声,把停在旁边的牲口惊得睁大了眼睛。   振德留心到女儿春梅虽然笑,可是眼睛里象躲藏着哀伤的东西。他知道女儿一定有事,就说:“春梅,有工作就干吧。”“好,要马上开会。”春梅应道。   振德抓起脱在田埂上的外衣,吩咐春玲道:“跑着去通知你江合叔、水山哥,马上回村开会。”   “哎。”春玲应着,向南面跑去。   父女俩大步向村中走去。   “爹,任务挺重!”春梅的语气很严肃,象试试父亲能不能经得住,又似给他一个预先的准备。   振德成习惯地回答:“重吧,反正要完成。什么任务?”“参军。”   “嗯!”振德梗噎一声,象钉子扎地似的,猛地停住。“参军,数字还挺大!”春梅明快地说,也站下来,注意着父亲的表情。   “俺们村多少?”   春梅听出父亲担心的口气,平静地回答:“至少十八名。”“多少?”父亲的声音又惊又高。   “最少十八名,争取超过!”女儿的声音更硬更响。沉默。父亲紧看着女儿的脸,女儿紧望着父亲的眼睛。春梅看到父亲的脸在发胀,变红。   “要什么样的人?”振德避开女儿的目光。   春梅装着听不出问话里的不满成分,仍平静地回答:“按原来的条件:十八至三十岁,身体无大残疾的健康青年。”“女的也算数吗?”振德很不冷静了。   “不算数。”春梅明知是气话,仍然平心静气地回答,“妇女参军再说,这次是上前线,拿枪。”   曹振德紧接着呕气地说:“你,区委书记!亲眼看看吧!”   他转着身子,指着在田里耕作的人们,忿忿地喘息着,“咱村的青年都在这里,你数数吧!”   春梅瞥一眼父亲那由于日久没刮而杂芜的胡子,镇静又缓慢地说:“不用看我也知道,大都是壮年、老人、妇女在生产,可是… ”   “可是什么!”指导员激动地叫道,“你们上级就知道分数字,不想舷下面的情况吗?你数一数,山河村不过一百三十四户人家,按户数,军工属是三十七家,论人算,出去的是四十六名;不算抗战以前的,烈属是五家,牺牲的是六名烈士!再走十八个青年,就是全村的人集合起来排队,也难挑出十八个一点毛病没有的青年。这任务我完不成!”春梅望着父亲扭过去的背,大眼睛惊讶地忽闪了两下,接着无声地笑笑,柔和地说:“爹,你先别急好不好?咱们研究一下再说。困难是有,要想法克服。”   “克服困难要有条件,空口白话不行!走吧,到支委会上再说,反正我要讲价钱!”振德一挥手,沉重地向前走去。春梅略微一怔,跟在父亲后面,脑子里反复地思考起来。   春梅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在父女俩相处五六年的工作中,也时常争执得面红耳赤。在早先,有时振德激愤起来还骂过女儿,忘记他们除父女关系之外,还有层上下级的关系。这几年来,振德是习惯这种情况了,不过多少总还有父女感情掺杂在工作关系里面。春梅了解父亲的脾性,他一向是嘴不瞒心,尤其当着上级的面,弄不通的非争不可,直到完全被说服,或者虽然不大服,但组织已做了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才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并且对待被他领导的干部的态度,和上级对待他一样十分坚定。不过,在自己女儿加区委书记面前,振德却显得更容易烦躁,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所有的想法。   这次参军的任务,别说指导员沉不住气,的确是相当繁重的。曹春梅在县上接受任务时,一开始也感到压力很大,担心完不成,不过她没有提出,只是在心里翻腾。然而还是被县委组织部长发现了,严肃地批评她一顿。当时春梅还真感到有点委屈,可是仔细想想,她是多末感激自己的这位领导人和丈夫呵!   春梅想着父亲的性情,心里说:“要先把支部书记的思想弄通。只要分析清楚,他… ”   “爹,”她见父亲走上村头西河的堤坝,叫着赶上去,“歇会吧!”   等父亲在杨树底下坐好,春梅凑近坐在他身旁,拢了把头发,带着孩子对父亲的感情说:“爹,对我有意见,批评吧!”振德为之一愣,问:“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那你为什么向我发火呢?说我们当上级的只知分数字… ”   “别说那些啦!”振德心里已经平静一些,感到了刚才对上级的态度太生硬,但毕竟是对自己女儿,他没想到应该对她赔不是。振德很为难地说:“春梅,我们是真有难处,难道你们还不了解?”   “了解!”春梅见父亲冷静下来,她要展开攻势了,“看事情不能光瞅自己村的、区的,要看全面。我们做后方工作的,不能以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战争,怎么能战胜敌人?爹,你想过这些没有?”   “这些理,我懂。”   “我知道你懂,为什么办起事来,落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春梅的口气严厉而有力,毫不客气地看着父亲,“难道就我们这一村烈军工属多吗?党支部书记就是算困难账给区委书记听,就是围着一百三十四户人家转吗?这是本位思想,追其根也是为自己打算。共产党员不该这末想的!”   振德一声不响,垂头静听。春梅见父亲的情景,知道他的心被打动了,就改以温和的语调说:“爹,你知道,国民党发动内战时,有四百多万军队,我们才九十几万战士。现在战线正一天天扩大,我们的大反攻就要到来,原来那些部队是不够用的。再说,战争要流血牺牲,部队需要补充。爹,你说这不需要吗?”   “我没说不该参军,我的意思是,我们走的人太多了,现在生产就很吃力,民工越出越多,再走人,你说这后方工作还搞不搞?”振德申诉着,为难地叹息一声。   “困难是有,”春梅充满信心地说,“可是工作要做好,任务要完成!这次参军任务的确重,但非完成不可!爹,随着战争的发展,更重的任务还在后面,难道咱们就不干了吗?”“不干怎么行!”振德昂起头,下决心了,“好吧,我们完成任务就是啦!”   春梅心里很满意父亲的爽直胸襟,外表上却没露出喜色,她反倒强调起困难来:“这次参军不但人不少,而且还不象过去那样可以多动员党员、积极分子去,现在剩下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的人家的,这要好好发动群众才成。要从各个方面做工作,挖顽固死角。不然,那是完不成的。困难,这都是困难啊!”   振德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已盘算着工作怎样开展。他坚定地说:“放心,困难不怕,有克服的条件。我们工作做到家,不但能完成,说不定还能超过!”   春梅的欢笑露在脸上,欣喜地说:“爹,那我这次的试点村又找对啦!咱们村又起带头作用啦!”   “春梅,”振德恳切地说,“开展工作的第一步,是先弄通党员、干部的思想。咱村有不少党员和我一样,有刚才那种本位想法,要先解决一下。”   “对,爹说的对!”女儿赞许地点头。   “开党员会的时候,叫我先检查一下错误思想,开导一下大家。”   “不用啦,爹!”春梅摇摇头,“我方才不是批评你了吗?”振德真情地说:“方才就咱父女俩,别人不知道;等我在会上检查过,你再狠一点批评我吧!”   当父女走进村口时,春梅声音沙哑地地:“爹,还有个事!”“说吧!”父亲吃惊地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想起在田里时,女儿眼睛里的哀伤成分。   “我吉福哥牺牲了!”春梅别过脸去洒泪珠。   “啊!”振德惊愕地叫一声,默地向前赶路。春梅以孩子的口气说:“爹,我怕大爷受不住,没敢告诉他。爹,要想法子,使他老人家挺得住才好。”   曹振德好一阵没出声,直到要走进开会地点棗支部宣传委员孙俊英家,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说:“春梅!你放心搞工作,这事交给我吧!”   下一页     迎春花 (三) 上一页     第七章      党员大会开得很热烈,二十三个共产党员几乎都发了言。大家扭转了完不成参军任务的保守情绪和本位思想,一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有三名男青年党员当场报了名。   区委书记曹春梅见大家情绪极高,心里很兴奋。她再三向同志们交代了党的参军政策:只有充分发动群众,才能完成任务;每个参军的人都要出于自愿,不能有任何强迫命令,并尽量做到家属同意。   大家详细分析了群众的思想情况,研究了工作步骤和参军的对象,决定分组包干。为了做到生产、参军两不误,决定利用午间、晚上进行工作。一切宣传工具,都投入这个运动,立刻掀起大参军的热潮,争取五天之内完成任务。   大会散后,支委会又根据情况研究了一番。曹振德和春梅最后走出会场时,街上冷清清的,月光幽静地洒在房上地下。家家户户都进入了梦乡。惟有从小学校里,时时传出村剧团排戏的锣鼓声,胡琴伴奏的歌唱声。   “天晚啦,明天一早再走吧!”振德对女儿说。父亲知道女儿一定很疲劳,她来村后就忙着开会,除了匆忙地在家吃点饭,没有休息一会。   春梅望一眼悬在半空的月亮,说:“有月亮,路好走。还有三个村,彻夜布置下去,明天就动起来啦!”   振德知道女儿的性情,再也没挽留,一直把她送到村东头,直望着女儿在朦胧的月光下模糊不见了,才转身回来。振德的脚步越走越沉重,缓慢,心也跳得越厉害。应该说,他当过几年的指导员,给军属送亲人牺牲的信息已不止一两次了,每次他都把消息压下好几天,心里翻上翻下地思考: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好呢?告诉烈士的父亲还是母亲,或者他的妻子呢?怎么告诉法?在什么场合下告诉好?第一句话该怎么讲?……总之,他的心情悲痛着,无穷的忧虑,沉重的负担,挖空心思地为烈士的亲人设想,怎样使他们既知道了亲人的牺牲,而又少一些痛苦,承受住噩耗的打击……这次曹冷元的儿子吉福的牺牲,使振德的心情倍加沉痛。这并非是因为冷元是他的本家哥哥,而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曹冷元是怎样把这两个孩子养大的。曹冷元为省饭给孩子吃,把腰都饿躬了,至今也直不起来。他老婆留下的四个孩子只养活了两个!在他的血泪哺育下长大成人的孩子,对一个老人来说是多末宝贵,在他身上占的位置是多末重要呵!   振德一腿跨过冷元的院门槛,突然停住了。他望着面前洒满灯光的窗户,身子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我怎能忍心告诉他,使这个老人痛哭流涕呢?让他晚知道一会吧,他还以为儿子在前方和反动派作战,满心喜欢地等他的平安家信……”振德想着,把脚从门槛内轻轻缩回来。可是刚要走,又思忖道:“我现在告诉他吧,有工夫陪他坐一夜,开导他……对!”但当振德重新迈过门槛,心又在激烈地反抗:“不行,不行!他劳累了一天,正躺在热炕上歇歇衰老的身子,而你却闯进去说:‘冷元哥!你儿子死啦……’不,不,不能!不能告诉他!”振德急摇着头,第二次抽出迈过门槛的腿。然而,走出两步,他又停住了:“难道能老不告诉他?这当然不能;那末你等到何时呀?亲生的骨肉死了哪有个不心疼的?我的大女儿春娟牺牲时,我不也哭过吗?可是哭过之后,心就硬多啦,恨死杀孩子的敌人,干起工作来象有股看不见的劲在推着自己!冷元哥会比我那时的认识高。这老人一生的苦楚,使他对党十分忠心。他有觉悟,能想开事理。他,他不会经不住……对,告诉他,早晚也得告诉他!”曹振德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转回来。但当他第三次抬腿迈门槛时,身子又晃动起来,呼吸开始紧促,那低矮的小门槛象一座高耸的山峰,是那样不好逾越。振德两手抓住门框,才使腰没有转回去。他终于跨进了门槛!   冷元不在家,东房里亮着灯。桂花正在做针线活,她身旁躺着沉沉酣睡的丈夫吉禄和闭着小眼睛的婴儿。“大叔,你坐吧!”桂花忙下炕招呼道,“俺爹在北河放牛没回来。”   “怎么还让你爹去放牛?这末晚,你爹干一天活,身子又不好!”振德显得生气地说。   桂花认为对方是在生自己丈夫的气,脸上顿时泛起红晕,瞥吉禄一眼,解释道:“大叔,不是你吉禄懒……他要去,俺爹不让,说他刚出案回来,要歇歇。大叔,你吉禄也真有了毛病啦,脚磨得痛……”她轻吁一口,代替了下文。   “你也睡吧,我去看看你爹。”振德说着向外走。“不用去啦,大叔!”桂花在后面说,“俺春玲妹听说,就跑去换俺爹啦!”   “孩子,当老人的心上只有孩子!他不管自己有病的身子,干了一整天的重活,还熬夜放牛,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下地,叫年轻力壮的孩子在家睡觉。啊!父母的心……”振德边走边激动地想着,最后决定今晚不告诉冷元了,使老人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月光,柔和的银色的月光。田野,山峰,在明月底下,显得格外清新,瑰丽。黄垒河的水流里,波动着那快要转圆的月亮。河畔,杨柳象伞一样搭在草地上空。带着小灯笼的萤火虫,走马灯似地在林中飞舞。闹夜的小虫,叫得疲倦了,进入沉睡。轻雾象怕惊醒睡去的乡村和大地,悄悄地升腾起来,向村庄和树林漫展,为春天的早晨披挂轻纱。夜,大河畔的春夜,幽静迷人。   大黄牛的头完全埋在青草里,它那带刺的长舌头象一把柔韧的刀,一抡一卷,向嘴里塞着嫩草。它前后的蹄子,很久才缓慢地向前挪动一下,洒着春露的青草,它吃着可太舒心了。   春玲姑娘的身子半依半倒地伏在牛背上。她右手托腮,柔发蓬松地堆散下来,那对墨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眯眯着,脚无意识地随牛移动着。姑娘完全陶醉在思潮的海洋中……在今晚的党员大会上,春玲虽然没公开表示,但心里已暗下保证,一定动员一个青年去参军。当时,她的情绪完全被杀敌的仇恨控制着,支援解放战争的责任鞭策着。尤其听到春梅当着全体党员宣布了曹吉福牺牲的消息,春玲的泪水立时涌出眼眶。刚才来换冷元大伯回家睡觉时,她几乎哭出声。不是为了保守党内的秘密,她真会忍不住而告诉老人。春玲心中迸发着仇恨的火星。当会场上三位青年报名上前线的时候,她也站起来了。可是刚要举手,又狠狠地揪一把长头发,赌气地坐下来。春玲想到动员一名青年去,当时似乎已经有位青年站在她面前,只等她吩咐,十分有把握。但当她走出会场后,就有些茫然了。这位青年在哪里?他是谁?几乎是同时,春玲眼前出现两个人:扛着锄头的江儒春;拿着书本的孙若西。一开始,他们两人的影子都很清晰,接着又变模糊了。但没住多久,孙若西的影子放大了,紧紧堵住春玲的眼睛。   “这人对我好,教我念书可用心啦,真感激他!他工作积极,文化又高。他比儒春强,思想一定能打通,能去参加子弟兵。好,这样决定了,去动员孙老师。那样,自然,我很可能和他要好……和儒春要断……”姑娘心里盘算到此,涌上一阵酸楚的滋味,有些伤心地思忖道:“唉,儒春哪,儒春!春玲不是不恋你,实在的,我老忘不了你啊!小时候,你对我好,不让人欺负我……以后,你和我疏远啦,我知道,那是你爹的过。可是你为什么不争气,耳朵光为你爹长着呢?要论人品,你可真好啊!去年我给妈拿药回来,在北河眼看叫水冲跑啦,你不顾死活救上我……你把干衣裳给我穿,我不穿你不看我……看你的样儿有点傻气,可是你的心地多诚实呀!我心里喜欢你呀……唉,谁叫你不敢和你那顽固爹作斗争,努力争取进步来!这一条压倒山,我不能迁就。懂吗?怎么,你不高兴?”春玲眼前掠过儒春那淳朴的面孔上出现忧伤难过的样子。姑娘的心软了,深深地叹息一声,“唉!妈呀,可叫我怎么办好啊?”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了。黄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主人。   春玲直起身,拢了拢头发,摸着牛角说:“你看什么,黄胖子?春玲的心事你能出主意吗?哦,你是吃饱啦,渴了,跟我喝水去。”   水里又是个天,星星月亮,在水里面清清楚楚地呈现着。黄牛嗤着鼻子,嘴插进水里,立时响起呼噜呼噜的饮水声。   春玲的光腿泡在碧清阴凉的河水中,感到很清爽。她望着水里的星月,用脚丫儿轻轻地划着。她划一下,星月就波动着抖碎了;等水面平静下来,她又把星月划碎……“怎么办好啊?”春玲心里烦躁地想道,“论情意,我对儒春深些,和儒春又从小就有了根线;可是,孙若西比儒春进步,他能去参军!可是他棗儒春,”春玲气恨起来,“连民兵都不参加,哪会上前线?人好人坏政治第一条。他不高兴是自己找的,活该!”   春玲把牛牧饱送给牛主棗玉珊家里。玉珊她哥参了军,家里只有个寡妇母亲。父亲是被日本鬼子“扫荡”时打死的。玉珊是村里最有名的尖嘴闺女,都说死人也能叫她逗活了。有次演戏她扮了个只说三句台词的角色,不料上得台来,她讲起来没完没了,把主角闹得开不了口,观众实以为她是主要角色了,还鼓掌赞扬玉珊演得好……春玲来时玉珊在剧团排戏还没回家,她和玉珊母亲聊了几句就往家走。回到家时,见明轩伏在炕桌上写参军运动的标语,明生在一旁磨墨裁纸帮哥哥的忙,父亲就着灯光看报纸。振德小时跟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识过一些字,当干部后为工作需要,又跟孩子学些字,也曾上过成年人的冬校,至今能看懂一般信件的大意和写简单的通知、便条。每次来了报纸,振德都挤时间看看,但不能默读,要象唱老书一样拖着腔念,听起来使人发笑;不过他的孩子已听惯了父亲的“唱报”,不再笑了。报纸上有许多振德不认识的字,好在报纸很通俗,不认识的字也大半能溜下来,能了解个基本意思。因为他眼睛不好,头紧靠在灯上。春玲见父亲的头发茬被灯火烤焦了,忙说:“爹,你把头抬起点,烧着啦。”   “我说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   明轩辍笔,认真地对春玲说:“姐,你给我预备副背包带!”“要它做么?”春玲看着他严肃的面孔。   “二哥要去参军。”明生回答。   “参加革命!”明轩加重一句。   “参军?”春玲笑了,“你够格吗?”   “怎么不够?”明轩挺挺胸膛,“爹答应我啦!”“是吗,爹?”春玲转向父亲。   振德翻了一下《群力报》,说:“是。儿子参军,我当指导员的拖后腿,那还象话吗?”   明轩得意地说:“去年参军大会上,我打头一炮,往台子上跑……”   “对,哥!还有我哩!”明生炫耀地补充道。   “你?”明轩感到身份降低了,瞪弟弟一眼,“你怎么能和我比?连台子都上不去,还是人家区长抱你上去的。”“对,哥!”明生不知人家的意思,“那台子高,我用力也窜不上去。我赶不上哥,你是别人拉一把,自己爬上去的。”春玲和父亲都忍不住笑了。   “住口吧!”明轩脸涨得通红,向弟弟喝斥一声,又对父亲、姐姐说:“上次不要,这次行啦!我十三岁啦。”“还没过生日。”春玲提醒他。   “这个无所谓,”明轩翻了下白眼,“我说十七或十八,自然也没人知道。他们不批准我么,嘿,我就说,俺爹是指导员,他说我行,保证当好兵!”   振德笑了:“你爹有这末大权力,早批准他自己啦!”“那是为你年纪大,四十多岁啦,胡子再怎么剃也认得出来。”明轩反驳道。   “爹,”明生又插嘴了,“我给你出个办法,你一气剃三遍胡子……”   “好啦,小军师,别叫爹脸红啦!”春玲笑着用手捏着明生的脸腮,又对明轩说:“可别乳毛没褪想着飞,哪有十二三岁的战士呀?军队不是小学校,要打仗!”   “唉!”明轩丧气地拍着头,“我为什么不早出生些年?打日本鬼子轮不上份,眼看蒋光头又等不上挨我的揍了。咱对革命没贡献,将来吃起饭来,多亏心啊!”   振德安慰儿子道:“打完反动派还要建设新中国,到共产主义社会还要出大力。孩子,不用发愁,你们为革命尽忠的时候还多着哪!”   春玲有话要和父亲说,见弟弟在眼前不好启齿,心想等把事情办妥再对父亲讲吧。于是,春玲告诉父亲,说她到剧团去看看,一会就回来。临出门时,她看着标语问明轩:“怎么不找孙老师帮着写?”   “谁不找来?”明轩答道,“开始他说要排戏,后来又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谁知他有什么样的要紧事!”   孙若西把钢笔摔出手,将信纸搓成团,狠狠地丢到墙角落,推开椅子,急步地徘徊起来。   来山河村任教不久,孙老师就看上了春玲的美貌。可是苦于没有接近她的机会,心里很着急。算走运,他会拉胡琴,在剧团里他可以饱看春玲的姿容了。但孙若西不敢放肆,甚至想趁帮她化装时摸她一下也不敢。其实春玲为人温和,极少同人吵架发脾气,而且富于感情,也不吝惜眼泪。孙若西却觉得她那墨黑的大眼睛里,使他猜测不透里面藏的究竟是温情的柔光,还是愤怒的刺芒。反正他看什么是什么。尤其她那两道细眉的尖端,随着眼睛变圆而扬起来,简直是两座冰峰,令孙若西感到心里发寒。这些倔强的东西,使孙若西生畏,又使他更加着迷,感到她是多末高傲,占有她是多末了不起。盯着姑娘那柔韧匀称的窈窕身躯,孙老师发昏了,一天不见春玲面,性情就暴躁起来,会无缘无故地向学生发脾气。他在厚厚的日记本上,写满了有关春玲的话。他写的每一首情诗的开头,都以大楷冠上“献给心爱的春天的玲”的字样……   真是好事天顺心,春玲找到他头上来学文化了。孙若西使出所有力气,博得姑娘的好感,攫取少女的心……当真,春玲对孙老师真有好感了。她眼睛里闪耀的是阳光,他感到温暖;她眉端的冰峰变成糖山,他越品越甜。孙老师心花怒放了。昨天彻夜未眠,伏案疾书,十分有把握地给春玲发出求爱信。信上写明他中午约她,约会的地点是在北河畔的柳树林。那僻静的地方,初联姻缘的绝妙所在,太理想了。孙若西在那里等着,设想着她悄悄地羞涩地走来,红着脸深情地瞥他一眼……于是,拉手,拥抱,接吻……孙若西一遍遍地想着,品着这些即将到来的美事,但老不见春玲的影子。他又想着,品着,越想越细,越品越迷,竟至象个醉鬼一样,发疯地抱着一棵树身……“谁在那干么?”传来一声喝问。   孙若西一震,牙撞到树皮上。他没听清问的什么,是什么样的声音,也看不见谁在问,倒自以为是春玲来了,喜声唤道:“快进来吧,快……”他突然吓呆了:林间出现了一颗满而胡须的脑袋。他慌乱地说:“啊,是姨父!你上哪去?”老东山打量一下外甥,闷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你抱这树干么,这是我留着做寿材的,你想要吗?”“不,不要。”孙若西支吾着说,“我是……是给学生讲课讲到树,要看看,看看……哎,姨父!这树做两口寿材不够吧?”   “算命先生卜的卦,我和你姨归天还得些年,这树到那时也长够啦!”老东山这才放了心,扛着拾粪的工具走出树林,又道:“那些孩子正在院子里闹,上课的时候早过啦!”他瞅着向村里走去的外甥,又严厉地加一句:“若西!上课讲树看别人家的树去,别把我的树皮擦坏了!”   中午失败了,孙若西又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可是春玲没来排戏,听说开会去了。没有春玲在场,孙若西一点劲头都没有了。他拉胡琴的手失去了力量,琴声走调。他看着也算是他表妹的淑娴的表演,他厌烦地在心里咕噜道:“唉,简直没法和春玲相比。瞧那身段,硬得象木头;脸腮圆圆的,下巴胖得象是两个,和脖子连到一起了;眼睛那末小,又不那末黑,一脸的傻气……”总之,今晚的一切对孙若西都失去了吸引力,鲜花也象枯草一样无色。   好容易排完戏。他回到教室旁边的宿舍,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的眼老向外面瞅,耳朵能听到蚂蚁叫,可是就不见春玲的影子。于是,他又向她写信,写的比上次更柔情,更动人,更醉心。他告诉她,没有她,孙若西就失去了太阳,失去了空气,失去世界上一切一切,他会立刻死去……可是写着写着,孙若西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感到她的心是个谜,看不清,猜不透,说不定春玲还恋着他那个蹩脚的表弟儒春。至此,羞怒的孙若西,狠狠地摔出了笔和纸……“孙老师,你睡下了吗?”清脆的少女声,在沉静的三更天,显得是那样悦耳动听。   孙若西猛煞住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拉开门,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春玲的身影,他还以为是梦,嘴巴张大,眼睛瞪得和铜钱似的,象傻子一样望着她。   春玲避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说:“你还在忙功课?”“哦,嗯……”孙若西支吾着,急忙假咳两声,用力镇静自己,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嗳呀!你快坐,坐!”他殷勤地搬椅子。   “我是来看看排戏的,可你们已散了。”春玲感到窘迫,找话解除紧张的气氛,说着坐下来。   孙若西见春玲表情不寻常棗她脸上泛红,流露出羞答答的笑影,心里极为幸福地想:“好!她一定为我的信来的,她接受了我的……”他紧望着她,欢迎地说:“排戏没你在场,简直演不成,我拉胡琴也不顺手……”   春玲浑身发热,怕他再说出什么,插断道:“孙老师,我有事和你说。”   “好,我洗耳静听!”孙若西心中激动异常,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快说吧,快说说你的心意!”   春玲感到对方的眼光象刺一样扎到身上,使她不舒服。她鼓起勇气说,“孙老师!咱们相处不短了,特别是这半年来,你给我帮助真不小,使我念完高小的功课。我从心里感激你。”“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春玲!你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呀,你… ”他的声音发颤了。   “你先别急,”春玲越来越激动了,“老实说,我原先对你有不好的印象。不过向你提过意见以后,你改正得不错,工作比过去强多啦!这些,我看得清楚。你给我的信,我也想过… ”   “你同意?”孙若西站起来,两手在发抖。   “我… ”春玲顿住了,慢慢地摇了摇头。   “春玲,亲爱的人!”孙若西猛冲上来,抓住姑娘的手,激动地说,“你有话尽管说,只要你爱我,就是叫我赴汤蹈火,孙若西决不畏惧!说吧,玲!为了我们伟大圣洁的爱情,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来!”   春玲本能地把被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离开椅子站起身,说:“你不要赌咒发誓的,为我个毛丫头也不值得。咱们先谈一件大事情!”   “大事情?”孙若西有些诧异,“什么事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   “我想动员你去参军。”春玲明快地回答。   孙若西象听到霹雳,浑身一震,眼睛突然瞪大,惊惶失措地看着她,声音含混地说:“你,你说什么呀?”“参加子弟兵!”春玲紧盯着他的脸。   “哦,哦… ”孙若西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来,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强作笑容道,“这个事,好,我考虑考虑。”“孙老师,”春玲恳切地说,“军队急需扩大,解放咱们全中国!你想想,我们能不赶快上前方吗?”   孙若西努力搜索反驳春玲的理由,他要做到既表现进步又不去参军。他很自如地说:“春玲,道理我明白,我也有过打算… ”   “你打算参军?”春玲露出喜色。   “不对棗”孙若西拖着长腔,郑重地说,“我是教员,一切行动听从组织,上级如果需要,一定会调我。我想我们解放区的文化事业还不发达,教育工作人材更缺乏,我是离不开身的!”   “这不要紧,”春玲紧接上道,“这次大参军要动员一切力量,区上、县上都要把青年干部抽上前方,教员也在里头,只要你报名,我保证会批准!”   孙若西一时找不上话对答,沉吟一霎,慷慨有力地说:“当个人民战士,那是最光荣了!我非常羡慕解放军,一个个英勇无比,身强力壮!不过棗”他突然愁眉苦脸地叹道:“唉!身强力壮,我可是望尘莫及,不够条件哪!春玲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胃病,关节也不好,阴天下雨就痛,有时会麻木。这… ”他吸起冷气,好象真的痛起来了。春玲的心已有些凉了。她皱起眉头,严正地说:“孙老师!我若是没全认错你的为人的话,还盼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不逼你二不难你,动员青年上前线是人人都有的责任,你实在不乐意,我也不能勉强!”   “唉,这叫我怎么办啊?”孙若西哀怜地看着她;忽又靠近春玲,柔声地说:“春玲,我最爱的人!这参军我实在有困难!你知道,我喜欢你呀!没你,我的呼吸都要停止… 咱们先不谈参军,这事关系很大,等我好好考虑一番。你先回答,同意和我订婚吧!”   春玲见他伸出手,就把自己的手挪到背后去,毅然地回答:“正因为这事关系重大,我得先看透你的作为,才能谈婚姻!”   “难道说,你就非爱当解放军的人不可?”孙若西强硬起来。   “对,我爱解放军!”姑娘毫不隐讳和害羞,“在现时,青年人是好是坏,就看他愿不愿意上前线!”   孙若西嘴张了两张,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怔怔地看着春玲,想找出攻破她的缺口。他瞅着她那紧紧绷着的赤红的嫩脸,上面象下了一层霜,眼睛微眯着,闪射出强烈的光芒。孙若西畏缩起来,生起逃跑的想法。但他又想到春玲演戏的丰富感情,演哭真落泪的情景,和她对他的好感,立刻又恢复了冲锋的信心。   春玲见他呆了一会,忽然呼吸急促,垂下了头;她有些吃惊地问:“孙老师!你… ”   “没什么,没什么!”孙若西声音喑哑,掏出手帕,拭着眼窝,“春玲啊,我对你说真心话,我不想参军,一百个也不为,只是为了你!”   “为我?”春玲的身子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是啊,都为你!”孙若西做出揪心扭肠的姿态,飞快地说,“我最爱的人!你把我的魂都勾去了!我把心扒给你看看,这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厚本子,翻开送到春玲面前:“这都是为你写的日记,作的诗!你叫我去参军,我怎么能去啊!你想,子弹没有眼睛,不会知道我家里有个世界上绝美的情人而不向我身上打。你,亲爱的人!愿意自己的丈夫死吗?你愿意年轻轻的当寡妇吗?够了,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个革命一样成功。我们在后方安心地过吧!工作我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说该有多末幸福啊!亲爱的人,你该明白了吧?”   在孙若西倾诉衷肠的同时,春玲的心里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她真不敢相信,在进门前还给她进步的印象,攫取着她的一份情意的孙若西竟是这样的东西!他那白净面皮这时看起来是那样的龌龊。激怒使姑娘感到窒息,她右手紧揪胸口的衣襟,左手攥得发痛。她脸色惨白,眼睛瞪得象杏子样圆,细眉两梢挑起来。春玲不但为怒火焚烧,同时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春玲那怒焰炯炯的眼睛逐渐在合拢,泪珠滚出来,顺颊滚落。她的嗓子被灼热的东西哽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孙若西见姑娘流泪了,心里欣喜自己的高妙,亲切地说:“春玲,我知道你的处境,不要生气。咱们订了婚,到夏天去烟台我爹那里结婚。棗啊!那可是个美地方,有山有海… ”他伸手拉她。   春玲厌恶地迅速躲开他的手,转身跨出门槛。   “别急走!有事再商量… ”孙若西喊着拉回她。   春玲用手把眼睛一擦,挺胸昂首回过身,咬着牙根说:“你,你还要说什么?”   “亲爱的人!要我参军可以,你先答应我… ”孙若西一口吹灭灯火,抓住姑娘的衣襟,“亲爱的,不要回家啦… ”“啪啪!”黑暗中响起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嗤啦一声棗是衣服撕碎的声音;再接着,是一阵急跑出门的脚步声。   开门声,把刚合上眼的振德惊醒。他没发问,知道是女儿回家来了。当他听到用瓢向水缸里舀水,就说:“桌上盆里有热水… ”   “嗯,爹,俺洗洗脸。”春玲的声音很小。   振德听着女儿洗完脸,就要重新睡去。但他注意到西房里有动响。仔细一辨,是女儿在压抑地啜泣。振德被震撼了,坐起身,问:“你怎么啦,玲子?”   “没么。”女儿抽泣着,唏嘘声更大了。   振德急忙披上外衣下了炕,赶到女儿房间。灯光昏暗,加上他眼睛不好,只是模糊地见春玲伏在炕上哭。振德把桌上的油灯灯芯挑大,这才看清春玲的身子一搐一抖,头发是湿的。他很惊诧地问:“玲子,你是怎么啦?”   春玲爬起来,泪水纵横,湿发凌乱,外衣襟撕开一大条。她看父亲一眼,又垂下头,抽泣得更厉害了。   振德看着女儿的样子,又惊又懵,顷刻,他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疑虑:“她被人… ”父亲不敢再想下去,骇然地问道:“玲子,快告诉爹!”   “爹呀!”春玲扑到父亲肩上,发出了悲声。   振德见女儿的表示,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他的心又愤怒又痛楚地猛一悸,看一眼炕上酣睡的明生,拉女儿到院子的石条上坐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振德用力把气愤的声音压小些。春玲张了两下嘴才说出:“爹你不要急,没、没么… 俺心里正疼,说不清话… ”   振德听着女儿的呜咽,心里针扎般地痛。外表上看,曹振德对子女不大关心,时时表现得很严厉。其实并非如此。他为孩子的操劳关注不亚于他们的母亲。他大女儿春娟牺牲后,她母亲要给闺女“结鬼亲”,振德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指责他不疼孩子。实际上春玲的妈妈过后也承认,丈夫正是为爱孩子。因为振德深知,这种迷信的结鬼亲做法,不惟毫无意义,而且委屈了做为共产党员的大女儿。这是当时春玲母亲所不能理解的。   春玲永远不会忘记,她虽然是虚岁十八入的党①,但如果不是有个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她提前一年就会是党员了。党支部其他委员早就同意吸收春玲,可是振德不松口,一再压下去,说让她多锻炼。当时女儿入党心切,真有点不满意父亲,后来想一想,她很感激父亲的严格要求,以有党支部书记的父亲深感幸福了。   拿振德的妻子对知心的女邻居评论她丈夫的说法:“唉,别看我那老东西严森森的,他可疼孩子啦!人家不象我只知道哭,疼的是地方哪!”   孩子的母亲在世,振德不大过问子女的生活细节,工作和生产已够他忙的了。自妻子死后,不管怎样忙碌,他仍是关照孩子,尽量弥补孩子失去母亲的缺憾。虽说这种努力是很困难的,但振德还是这样做了。他为使春玲继续求学,自己学会做饭,起早落晚地在家里家外干。女儿多次要求辍学,振德都不答应。直到春玲找到本村教员,而孙若西答应教她时,振德才放下炊事的营生。明生告诉人家:“爹和妈一样。俺爹出门是爹,在家是妈;又当爹又当妈!”   现在,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遭到不幸,怎能不使他震撼和痛苦呢?振德一开始升起的愤怒情绪过后,接着是对自身的责备。他觉得,孩子遭到损害是做父亲的责任,是他的罪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儿正处在悲痛中,需要的不是父亲的呵斥、怒骂,而是抚慰和同情,鼓起女儿平复创伤的勇气,给她以更加坚定的向上生活的引导。   振德拉住女儿的手,劝慰道:“孩子,清醒些,不要哭啦棗哦,要是还想哭,就哭出来吧!对着爹把悲结放开,再把事告诉爹。”   “爹,我哭够啦,没泪啦!”春玲直起颈项,理了理湿发,心已平静了。   “好,孩子!有话慢慢说。是谁欺负你啦?”   “唉,爹呀!”春玲深叹一声,说,“没有人能欺负我,是女儿自己找的… ”   “你怎么说?”振德又是一惊,端量着女儿。   “爹,我从头告诉你。”   春玲把她同儒春的感情和孙若西的关系给父亲讲述了一遍,最后她说:“孙若西这家伙说出那种脏话,气得我狠狠打了他两巴掌,转身向外跑,不料,他的手还揪着我的衣襟,就撕了… 爹,我身子没叫他沾上,我是感到委屈生气才哭的。来家时我倒了瓢凉水在头上,趴在炕上越想越难受。对孙若西我吐口唾沫就算啦,可是我觉得我委屈,我看人看错啦!”振德听完,舒了一口气。沉默中他前后想了想说:“是呀,玲子,错啦!孙若西和儒春不能一样看,他们出身不同。儒春是庄稼人,好坏摆在人眼前,实实在在。孙若西那类人,真真假假不一定。不能看他们的表面,要看骨子。这不是,到节骨眼上,孙若西就垮下来啦!子女的婚姻,老人不勉强,爹也说过。不过我要批评你,玲子,既然你和儒春有情意,为么半道向后走?”   “是我不对。这几个月被孙若西的假面蒙住眼了。”春玲痛楚地说。   “这,也不全怨你。儒春不是有长进吗?为么不往下帮助他?性急哪能修起大河桥!这个事咱父女都有错。”“爹,是我自个的不对,你错在哪儿?”   “我没多关心你的事。”振德沉痛地说。   “是我没向你说呀!”   “爹该问你。”   “爹,你以为儒春能变好吗?”春玲巴望知道父亲的见解。“你为么对他有情意?”   “是因他为人好,人品好,对我好过。”春玲深埋下头。“好,这末多好,那不就够了?”   “不,爹说过,人好,政治进步第一条!儒春落后。”春玲抬起头。   “儒春本人好的地方很多,为么单单落后?”   “是他爹的过!”春玲生气了。   “你过去帮助儒春,都是怎么个做法?”   “找他本人。可是儒春怕他爹,不敢斗争。”春玲叹了口气。   “你再去帮助他棗比方说,动员儒春去参军,还是光找儒春自己吗?”父亲在启发女儿。   “找谁棗哦,对啦!”春玲叫起来,“找老东山……大爷,敌人是他!”   “谁是敌人?”   “错啦,”春玲伸了下舌头,“是帮助对象。”“好,玲子!去动员儒春,说服你东山大爷。”振德鼓励道,“我也有具体任务,去争取一名上前线的。”“爹,你动员谁?”   “东头孙狗剩。”   “呀,他妈和他媳妇都难缠!爹,你能成功?”“怎么样,和爹挑战吧?”   “爹……”闺女咬着嘴唇笑。   “不敢?”父亲激将了。   “好,应战!”春玲猛地站起来,“爹,你说,儒春要能去参军,我就和他订婚吗?”   “这得你自己做主,看你的心愿。”   “他能当上解放军,我就满意啦,儒春就缺这一条呀!”春玲兴奋地说,又怀疑道,“可是他要不去呢?”“先不要这样想吧!”振德断了女儿的后忧,“听党的话,不怕困难重重,要有信心,要有革命的志气。使劲干吧,孩子!遇着难处就想到爹,我帮你的忙。”振德站起来,望了一眼天空,说:“睡吧。”   “爹,你睡吧,我再待一会。”春玲瞩望着天空的明月。感情在心房中波动。   振德没再坚持要女儿睡,把夹袄拿下披在她身上,向屋里走着说:“清凉一会就睡吧,明天很忙。”   相约了几次,淑娴总算偷过老东山的眼睛把儒春领出家门,来和春玲见面。春玲要先同儒春谈好,心中有数,再去和老东山交锋。   中午时分,正南的太阳火红地照着。村边的一片打谷场上,堆着往年的草垛。谷禾、麦秸都变成灰白色了。空气中散布着干燥的陈草气息。   春玲坐在草垛跟前的打场用的石礅上,手里拿根干草,重复着说:“坐下吧,儒春!坐下吧!”   儒春身子立得直挺挺的,站在姑娘对面,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地看春玲几下,又向四外张望。他不回话,也不动。春玲瞅着他壮实的体格,黑红的脸庞,提高声音说:“干了大半天活,腿还没使够,站着和它赌气怎么的?坐下吧,这有地方。”姑娘指着身边的草捆,发出第三次邀请。   儒春小心地瞥她一眼,见春玲的黑眼睛瞪圆了,里面好亮,挑着眉毛,好象是生气了。他迟疑一霎,坐到离春玲足有十步远的一个石礅子上。   春玲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时间不等人,快些和他谈。她轻声说:“儒春,我想和你谈谈。”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回答,她又道:“谈谈咱们两人的事。”   儒春一声不响,两手抱头趴在膝盖上。   春玲气急地大声说:“你这人哑巴啦!人家几句换不出你一个字,这是何苦!”   儒春看了春玲一眼,抱头的手松下来,低声咕噜道:“我听着哩。”   “谢天谢地,真是千金难买一句话!”春玲心里说,接着问道:“儒春,咱俩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和俺爹说去。”他悄声答道,头稍抬起来。春玲瞅着他的脸,心里想:“又是这末一句话,真没志气。”她的气又来了:“你爹,你爹!上花轿也是你爹顶你吗?你自己的脑子呢?”   儒春见她眼睛又圆了,就低下头,泄气地说:“你不是不要俺了吗?”   “谁说的?”春玲的声音又轻下来。   “你看不上俺家。”儒春的声音高了些。   “这个… ”春玲顿了一下,又问,“我为么看不上你呢?”“俺落后,你进步!”儒春的声音更高了些。   春玲听得出,他这是气话。她心里有些快意,音调柔和地问:“那你为么不进步?”   儒春低下头,不回答了。   “说呀,为么不上进呢?”   “你问俺爹去吧。”   春玲禁不住动起气来,大声说:“你这二十岁的汉子,长主心骨没有?爹,爹!什么事都是你爹说了算,你爹一手遮住你的天!”   “不听爹的听谁的?”儒春难过地叹一口气,“唉,谁挨上咱的处境谁知道滋味!”   春玲望着他纯挚憨厚的样子,气就消了,平静地说:“儒春哪,谁的话对听谁的,当爹的话不一定全对。告诉你实话,我是喜欢进步的人,我自然想望将来的丈夫是个有出息的… ”   出乎春玲意外,儒春起身就走。   “你上哪去?”春玲忙叫着赶到他身前。   儒春把头扭向一边:“俺回家。”   “你急什么,听我说呀,儒春!人不是从生下来就是那个样。象你,年轻轻的要进步还不容易?想想咱俩小时候的相处,你救我出水的情景……唉,我的心……可是,这一时期为你不争气,我的心分了些……这,这是我的不对,帮你进步不尽心。以后,我愿意……愿意帮助你。”   儒春瞪大眼睛望着她,感动地说:“那,那算你好!”“我没啥好的,”姑娘脸上闪出羞赧,望着他那流露出淳朴天真满含情意的脸,心里一阵烘热。春玲加重语气说:“儒春,你象现在这末待下去可不行,你要进步,要革命!”儒春咂了咂嘴,象有话说,可是只叹了口气。   “莫非你思想还不通?”春玲紧追一句。   儒春摇摇头,说:“一个青年人,谁愿意顶着落后帽子过日子?看着你们那些人,我也眼热。过去你和我说的话,我也老记在心里。以后,人家看不起我,你也不理睬我了,我就不知怎么办好啦!”   “怎么办?离开你那落后的家,参加革命,到前线去打反动派。”   “这事,我也想过……可就是俺爹……”   “又是你爹,”春玲的气又上来了,“你爹落后你跟他落后,你爹死了,你也跟他进棺材吗?我早和你说过,你要把身子挺硬,跟他作斗争!”   “和爹斗争?”儒春犹疑地摇摇头。这话春玲过去也对他说过,但儒春没敢接受,更没见诸行动。老东山严厉的家教从来就是:父亲就是儿子的主宰,父亲的话是金口玉言,儿子应该唯父命是从。老东山开口闭口教训儿子“没爹哪来的儿”,教训得儒春认定服从父亲乃是天经地义的死理。近几年来,他对这个信仰虽然也渐渐的有些动摇了,但老东山的统治还是强有力的。   春玲紧看着他说:“怎么,你又怕啦?”   “这不能单怨我,春玲!”儒春又为难又着急地叫了她的名字,“我没有象你那样的本事,是我熊;可是我爹棗谁挨上谁知道,你没挨上你自然不知道。他……唉!你哪里会明白!”   春玲生起一股同情他的感情,声音放软和了:“你爹是顽固、厉害,可是也不能为他挡住咱们在前奔的路!咱们要有勇气,向他……”   “儒春棗儒春棗”从村里传来呼喊声。这声音是那样粗犷、坚硬,带着要压倒一切的威力,惊震得南山都发出回声。   儒春身子一抖,神情紧张地说:“俺爹叫我!”转身就走。春玲拉住他的衣袖:“等一会。”   “不行,回去晚了他要上火!”儒春着急地说。春玲怒从心起:“晚回去一会他能吃掉你!”   呼唤儒春的声音,象在叫魂一样,一声比一声高地传来。儒春更急了,向春玲恳求道:“春玲,你不知道,这两天,我爹不让我和哥同外人多说话,叫他知道我和你在一块,更不得了啦!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也想参军去,你只要说通我爹,他一松口,我立时就走。”   “好吧,你可要站稳立场,你爹那道关有我破!”春玲大声说。   “你可别、别强迫他啊!”儒春跑着回头说,“春玲,别生我的气!要不,明天中午,你还在这等我……”   春玲望着儒春飞快跑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坐到石礅子上……   一只丰满的手,轻轻搭在春玲肩上。春玲一转脸,见是淑娴,她身子本能地向一旁挪挪。   “玲妹,看脸晒得这末红!”淑娴亲昵地说,偎在她身边坐下。她见春玲那紧皱起的眉头,身前撕碎的一堆干草,关切地问:“怎么样?不行吧?”   “儒春自己没问题,只是他爹……他不敢向他爹作斗争。春玲平静地答道。   “是啊,就是儒春敢斗争,也过不了俺大爷的关!”淑娴深有同感地说,又道:“春玲呀!我看你少找些气生吧,参军少他一个没关系。”   “淑娴姐,事不能这末看。”春玲摇摇头,“要是大家都这样想:少一个没关系,那不是一个当解放军的也没有啦?我正在设法去说服东山大爷,你快帮我出点主意吧。”“我有这个本事,就不为自己的事发愁了!”淑娴急忙摇头。她又关心地说:“玲妹呀,这事你还要好好想想,你真爱儒春吗?”   “他能进步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断线?”春玲回答。淑姻把憋了好久的疑问说出口:“春玲,我真不懂你这个人,你不是和孙老师挺好吗?他哪一点不比儒春强?”春玲的脸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愤恨地说:“孙若西!他,他不是人!”   淑娴很是惊讶,想不到春玲对孙若西的态度变得这样快。   她不解地问:“你和他闹别扭啦?他得罪你啦?”“不,不!谈不上和他闹别扭……算啦,过去的事不提啦!”春玲平静下来,眼光凝视前方,深沉地说,“淑娴姐,我的心象面镜子样清楚。我爹说的,看人不能看外表,要看他骨子里。爱一个人,要爱到地方。你说,儒春这青年,不爱说话,只知劳动,人又诚实,就是思想不开窍,这是他爹的过!我要是能把他拖出那死气沉沉的顽固家庭,他不就变好啦!军队真出息人,你看冷元大爷家的我吉福哥,前年回来,已当上指导员,有文化有政治,真了不起呀。可早先他在家给地主当长工,懂得什么呢!所以说儒春能参军就表示他进步啦,能变成好样的!你说对吧,淑娴?”   淑娴望着春玲兴奋得红艳艳的脸,点了点头,可是,接着又摇了摇手。   “别担心,淑娴!俺爹说的,性急修不起大河桥。嗬,我要用出比修大桥还大的劲,去打好这一仗!”春玲说着拉起淑娴的手,“快走吧,开会去!”   村里大街小巷所有显眼的墙壁上,人们在它下面乘凉聊天的老槐树身上,都贴上了彩色的大字标语。这时,搭在村中间大树杈上的广播台上,广播员玉珊姑娘嘴对着洋铁做的喇叭筒,向人们报告道:“又一个好消息:东头孙狗剩的媳妇和妈妈,表示再不扯儿子的后腿,让狗剩参军啦!”“乡亲们!咱们村已有九个青年报名参军啦!我们向他们致敬!向他们学习!”   站在玉珊身边当助手的明生,听到一片唧唧喳喳的说笑声。他一看,是一群妇救会员、青妇队员向这里走来。等她们来到近前,明生抢过玉珊的广播筒,大声朗诵道:妇救会、青妇队,听段快板再开会。   女人们停在树下。巧儿姑娘仰脸回答道:“有话快说吧,俺们听着呢!”   妇女们,听我言,革命道理讲一遍:蒋介石,大坏蛋,不要和平打内战,想把人民全杀完;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求解放。   翻身的人民志气昂,放下锄头拿刀枪,保国保田保家乡。   赶走美国鬼,灭尽那蒋帮,全国人民齐解放,建设新中国,人民得安康。   妇女们,不简单,全国人口你们占一半,样样工作你们要不干,要想完成难上难;参军工作要做好,更得你们起模范。   赶快回家去,道理讲一遍,动员丈夫、儿子们:杀敌上前线!   杀敌上前线!   听明生唱完,女人们哄然哗笑,都说编得好。   “是你编的吧,春玲?”淑娴问道。   “我可没这本领,”春玲摇着头,“是明轩,他的语文好,作文常受老师夸奖。不过这快板也不算好。”   “你这当姐的又是表扬又是批评啊!”巧儿打趣道,又对上面喊:“明生,问你个问题,象俺们没有丈夫的怎么办?”明生随口回答:“没有丈夫动员儿子也行。”   人们齐声大笑。巧儿姑娘哭笑不得,满脸绯红。玉珊轻扯明生一把:“傻瓜,没成亲哪来的儿子。”又向下面喊道:“没有丈夫和儿子的妇女,可以动员别的亲人。比如哥珑、弟弟、表珑、表弟、叔伯哥珑、叔伯弟弟……不要抠字眼!”   春玲取笑地对身边的淑娴说:“你听听玉珊这个嘴,象刀子似的厉害。明明是他们自己说错了,反倒把咱们批评一顿。”“要不,尖嘴闺女给谁当!”巧儿声音好高,故意说给玉珊听的。   春玲向西一望,对大家道:“走吧,妇救会长在等着咱们哪!”   孙俊英背剪着手,郑重其事地站在墙前看标语。她今天穿着才改起的分得地主的紫布褂儿,脑后卡成鸭子尾巴式的头发向上高傲地撅起,前额上三个火罐圆印也显得更清楚些。两个小学生走近她,其中一个女孩问:“妇救会长,你看标语好不好?”   “好,写得不坏!”孙俊英随口答道,“是你老师写的?”“是俺团长明轩哥写的。”女孩回答。   男学生见孙俊英那一板正经地看标语的神气,就调皮地说:“你说好,是意义好,还是字写得好?”   孙俊英答得也机灵:“都好。”   “请你念给俺们听听。”   孙俊英攻为守计:“小毛孩子,眼那末懒,要妇救会长动嘴费舌!”   “照我说,你不是怕费嘴舌,八成是字不认得你吧!”男学生看着羞红脸的孙俊英,得意地笑了,“好,咱们向你宣传宣传。”   于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指着标语念道:“保家保田人人有责!”   “能当梁的当梁,能当柱的当柱!”   “消灭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以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战争!”   “好铁打好钉,好男当好兵!”   “好男不说嘴,好女不扯腿!”   当学生们念到“复员军人应重返前线杀敌”时,孙俊英的脸色立时沉下来,心有点波动……“妇救会长,人都到齐啦!”春玲跑来叫道。   孙俊英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问:“春玲,这叫复员军人上前线的标语,是你编的?”   “是水山哥叫写的。”春玲对她的发问有些迷惑,“你对它有意见?”   “不不,没意见。”孙俊英急忙回答,又迟疑着说,“不过这提法有点笼统,应该说明是没负过伤的,说明受伤不紧要的,说明伤全好了的。”   “标语口号哪有写上这末多‘说明’的!”春玲不满意她的挑剔,“这末写,也自然是指现在身子全好了、够参军条件的人。”   孙俊英立时豁然开颜:“说得是!我不懂编句写字的规矩。走,开会吧!”   会场上寂静无声。几个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吃惊地伸长脖子,被这热闹的妇女会场突然沉静下来吓呆了。   站在前面桌旁的孙俊英,脸上浮现着教训人的神色,打破沉默说:“怎么不说话啦!还有谁报名?”不见回答,她提高声音激昂地说:“没报名的应该想想,自己不害臊吗?做一个妇救会员,看着人家的男人都上前线打老蒋,自己的留下享太平,睡热炕头,好意思吗?唉!我这当妇救会长的样样能带头,比如去年斗争地主吧,我先拖出那家的婆子。可是这次我只能说说嘴,可惜我没儿子,男人又是残废军人。唉,也不兴花钱买个够参军条件的人……”   坐在后面的一位年轻瘦个妇女,心里冷笑道:“你当干部的净说漂亮话,你还不满三十岁,哪来够参军的儿子?你男人残废?哼,干起活来比不残废的还有劲。”她厌烦再听下去,拧一把正在吃奶的娃娃的屁股。   孩子哇哇地哭了,扰乱着孙俊英的讲演。   青妇队长曹春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昨夜和父亲的一席谈话,使她的身心充实了好多东西。吃一堑,长一智,孙若西的丑行使春玲受了一次辨认真人假象的教育。昨晚父亲睡去后,春玲在明月底下想了好久。她为由于孙若西的关系冲淡了和儒春的感情,阻遏了她去争取儒春继续进步的努力,深负内疚。过去,春玲老生儒春的气,现在她觉得做了对不起儒春的事。春玲成人以来,第一次以姑娘的心去深刻地回味她和儒春的相处,她加倍感到那种从童年积蓄起来的情意的可贵,难得,甜蜜;通过刚才她与儒春在打谷场上的会面,她更增强了帮助儒春进步的信心,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对于孙若西,春玲已经从心里把他甩出去,就象摈弃不慎落进口袋里的一块污泥一样。   春玲听着妇救会长这番话,觉得有些过重。因为适才大多数人的表现都挺好,纷纷下保证,有亲人的动员亲人参军,没亲人的向周围的人宣传。现在会场上的情况很明显,剩下三四个妇女的思想还不通,不敢下保证,而她们的亲人正是够参军条件的。女人们明明知道,下了保证就等于放手让亲人奔赴战场。   春玲刚才听到孙狗剩的母亲让儿子参军的消息,很佩服父亲的本领,更增加了她去说服老东山的力量。她本想不声张,悄悄地去完成动员儒春的任务。这一来是她怕说不服老东山,落个言过其实;二来在人眼前提出来也害羞。现在她见会场上形成僵局,不带动一下,那几个妇女很难起来。于是,她抛弃了一切顾虑,向大家说:“我表示一下态度,保证动员一个青年去参加子弟兵!”   妇女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春玲身上。巧儿急忙问:“青妇队长!你动员谁呀?你只一个哥哥,不用你动员,人家把小日本都打败了!”   那抱孩子的瘦个青年母亲又在心里嘀咕道:“哎,春玲一向不会装假,这次也反常了,她学开了孙俊英。她明知兄弟小,爹爹老,可就要说… ”她突然顿住,象听到了雷声。“我动员儒春去。”春玲镇静地说道。   会场上先是一静,接着腾起喧嚷棗“真是笑话!儒春能去参军,南山也能搬到北河去!”“儒春是个老实人,动员他参军,倒不会费事;他爹老东山,那真是一座顽固山!”   “谁要有能耐叫老东山自愿让儿子参军,那真是难。”“难上加难,难得比上天还要难!”   “唉,春玲闺女为参军疯了咋的?不等她把参军两个字说完,老东山准会打在她身上。”   “大家别嚷嚷,别吵!”春玲站起来,摆着手叫道。等人们平息后,她响亮地说:“动员俺未婚夫参军上前线,这是一个妇救会员份内的事,不出奇。自然,困难是有,可哪有没有难处的事呢?我当面向大家保证:为了打垮反动派,我尽一切法子,保证把儒春送上前线!”   热烈的掌声夹杂着赞许的言语,震撼了宽敞的屋壁。   那抱孩子的瘦个青年妇女,感动得热泪盈眶,冲春玲激动地说:“春玲妹!我比你差远啦,死落后!告诉大伙,俺小宝他爹上次就想参军,可俺拉着后腿… 青妇队长,我向你学习,送丈夫参加解放军!”   春玲兴奋地说:“仁顺嫂,你是好样的!”她振臂高呼:“向仁顺嫂看齐!”   全场妇女,发出由衷的热烈的回声。 第八章      江水山把江仲亭招呼到家里,开口就问:“仲亭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事呀?”仲亭明明知道问的是参军,佯装不懂。“参军。我们党员要起带头作用!”水山解释道,在炕前来回地溜达。桌上的灯火,随着他身子带起的风忽闪着。仲亭笑脸望着对方,掩盖内心的慌乱,连忙答道:“那还用说?听党的话呗。”   “仲亭哥!”水山压着心头的不满,冷静地说,“战争正打在紧头上,需要人去支援。咱们能在旁边看热闹吗?”他发狠地拍一下左边的空袖筒:“妈的!一颗毒弹,把胳膊丢了,要不,江水山哪会在这屋里待!”   江仲亭正苦费心机地想法应付水山要他参军的事,听到水山把话联系到他自己身上,忙陪着同情说:“兄弟,不用说你哥也知道。咱弟兄俩是从一个血坑滚出来的。唉!你不行啦,我肩膀的伤也够受的。咱们就安心后方工作和生产吧,光急也没用处啊。”   江水山脸色变红了,声音提高了:“只要让我江水山重上前线,我胳膊腿都没了,也能和反动派拼!可你… ”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又上火了,应该耐心说服他。于是,他又把嗓门压低,恳切地说:“仲亭哥,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过去,怨我性子不好,说不上几句就火起来,理没讲清楚,指导员也批评过我。今天,我要好汉和你谈谈。仲亭哥,国民党反动派不该消灭吗?”   “那怎么不该?当然要消灭。有敌人就没咱的饭碗。”仲亭垂下头,用力抽烟。   “对,答得对!”水山满意地赞许道,“要打反动派,他们有枪,我们怎么办?空着手打吗?”   “这理我懂,我也是扛过几年枪的八路军,枪杆子是革命的本钱。”   “对啊,对啊!”水山兴奋得要跳起来,心想,别说区委书记春梅老强调做思想工作,振德说他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不是,他江水山也学会了,对方被说服了。   “好,仲亭哥!”水山兴奋地说,溜达得更快了,“到底不愧是穿过军装的!就这样吧,明早天一亮就叫玉珊棗不,叫春玲,她的嗓子高棗给你广播一下,叫大家看看,这就是我们老八路的本色!”   “等等,水山!等等!”江仲亭慌张地叫道,“你,你这说的什么呀?”   “嘿,不要爱面子。你参军的消息应该宣传。”“不,不要急!”仲亭急忙分辩,“我,我的伤口到阴天下雨还、还痛… ”   “这不要紧,到县上有人检查,行就去,不行就回来。”水山安慰他说,“看你的身子、面色都挺好,你放心吧,一定会重新上前线。唉,我多眼红啊!”   江仲亭心里叫苦,愁闷了半天,口吃着说:“水山,凭良心我是愿意革命的,可是参军……你晓得,我可是干过几年啦……”   “这更好,老战士重上前线,比新兵强多啦!上级会更高兴要你。”   “我是说……”江仲亭胆怯地望水山一眼,“我的意思,该别人去干啦。”   “什么!”水山突然站住,前额上那三条皱纹在跳动,“说了这半天,你还是不愿去啊!”   江仲亭不敢抬头,悄悄地向烟锅里装烟,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水山望着他那萎靡不振的样子,把咆哮的声音压下去,吞了口唾沫,咽下冲心而起的怒火,语气深沉地说:“仲亭哥!你胡说些什么!谁对你讲的,共产党员可以说‘革命我干过了,该你们干啦!’全中国棗不,全世界的共产党员和穷人都这末想,那还会有革命的斗争吗?劳动人民能解放吗?还能建设共产主义社会吗?你,你真糊涂啦!”他越说越急,最后把右手一挥,又沉重地溜达起来。   江仲亭的脸紧紧伏在膝盖上,象准备挨打似的,两手把头抱住。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准备迎受江水山一顿火暴的痛责,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但这次失算了,江水山为说服这位在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和兄长,他以不寻常的毅力,一次再次抑制住奔腾的火性;缓和下来说:“仲亭哥,你的为人,兄弟知道。难道你忘了在部队上受的教育?”   “没忘。”仲亭闷声地回答。   “你忘了咱们过去受的苦?遭反动派的害?”水山感情沉重地问。   “没忘。”仲亭嗫嚅道。   “不!你忘了,全忘了!”水山激动起来,眼睛瞪大,紧对着江仲亭,“你,江仲亭同志!全忘了本,忘了共产党的恩情!忘了一个党员的责任!多少人拼死拼活流血牺牲,换来今天的解放,今天的日子!可是你,一个共产党员,不去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父母兄弟姐妹,变得象个守财奴,就知道自己的房子、土地,过好日子,打算老婆生孩子,好给你顶门户,接香火!你全叫你的老婆和土地害啦!你满脑子盛的是自私自利!”   “你不要糟蹋人!”江仲亭喊叫着,扭歪脖子横视江水山。“我糟蹋你?”水山气愤地说,“这是对你的好话,其实你的心也快变黑了!”   “胡说!”江仲亭跳下炕,激烈地反抗道,“你江水山不要忘记,江仲亭没白沾光,为抗战流过血汗!”   “好,英雄!”水山恼怒地扬起眉毛,粗皱纹在额上猛烈地跳动,“你流过血?哼,你把参加革命当作扛长工,出了多少力,就该得多少工钱是不是?走!你去对着西山根那十九个烈士说去!你就说,‘你们大家在地下听着,我江仲亭为抗日负过伤,现在该过好日子啦!’走!你去试试,你敢不敢这末说!”   江仲亭被挖苦得全身象针扎,脖子胀得紫红,羞恼地吼道:“你不要说那些!我问你,党的参军原则是什么?”“是自愿!”水山怒目紧逼对方,“可是,你是个共产党员!”“党员怎么样?党员也不能受强迫!”仲亭满有理地喊道。“什么,你说什么!”水山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骇人的光芒,向仲亭逼近。   江仲亭骇然地后退着,喃喃道:“你,你要怎么样?”“你这个混蛋!”江水山怒吼着,照仲亭肩窝打了一拳。“啊,你打人!”江仲亭惊慌地叫着。   “打!打死你这忘本的东西!”江水山全身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着,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哼!不能强迫?象你这样自私自利发展下去,成了新财主,人民还要革你的命!我先叫你知道知道革命的厉害!”他又举起了拳头。   江仲亭猛地扒开衣领,侧身送到江水山眼前,指着肩膀上的伤疤,大声叫喊:“好,江水山!你打吧,照这儿打!”   水山的拳头突然僵住在半空。他的脸搐动一下,变成紫红色,眼睛在向一起合拢。   “打呀,打呀!”仲亭指着伤疤叫道,“这是我救出命的兄弟给我的报应!你打吧,水山!”   江水山喘息片刻,蓦地瞪大眼睛,看着江仲亭肩上那块闪着红光的枪疤,声音喑哑地说:“你不要拿这个吓唬我,我不是因为你在战场上抢救过我才住手……不管怎么说,这是敌人给你留下的。我打一个挨过敌人子弹的人,我有罪。去吧,上政府告我去吧!”说完,他象喝醉酒似的,身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倚在墙上。   江仲亭愤怒地说:“你不要说好听的,我自己有腿!”大步向外走去。   曹振德家正在吃饭。桂花走进来,低声叫道:“大叔,俺有点事。”   “说吧。”振德吞下口地瓜干,望着她。   桂花看着春玲、明轩和明生,犹豫着不开口。   “走,到外面说。”振德放下筷子,领桂花来到大门口。桂花脸发烧,手抚弄着衣角,悄声说:“就是你吉禄,要参军。你看……”   “好嘛,青年人该这末做!”振德脱口说,但心里立刻涌上来:“他哥吉福牺牲的信刚来,他再走,冷元哥怎么吃得住啊!不能让他去。”可是对着桂花他不好明说,感到为难。桂花低声诉道:“他参军我没意见,可他这次出去送公粮,脚底下磨起‘石棱’,夜里痛得直哼哼,白天为不叫别人知道,还装着没有事。大叔,你说这怎么能打仗啊?”   “是啊,这是不行。”振德附和道,“你该劝劝他,别着急呀!”   “俺说,他哪里听?”桂花委屈地说,“说多了,他还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他说什么来?”   “说,说要和俺离婚咋的。”   “你信他的?”振德笑了。   “那也难说呀!”年轻媳妇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唉… ”“你们小夫妻过得那末好,怎么能离婚?”振德安慰她,“这冒失小子,你不要信他的。”   “我也知道,他是吓唬我。”桂花很高兴指导员体贴到自己的心情,“大叔,他听你的话,你和他说说吧…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桂花细耳一听,忙说:“大叔,他来了。你听,一步高一步低,黑影里走路和个瘸子一样。嗳呀,别叫他看见我,出去怕碰上,这可怎么办?”   振德给她出主意道:“你躲到牲口栏里去吧。”“哎。大叔你可好好说说他啊… ”   桂花刚溜走,吉禄跛着脚走上来,他认出门口的人,忙叫道:“大叔,我找你呀!”   “我这不等着你吗?”振德被这对年轻夫妻的行动搅得心里轻快起来,暂时压下这两天被吉福牺牲的消息搞得沉郁的心情。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吉禄奇怪地问。   “我会算嘛,”振德笑着,“我还知道你来干么。”“干么?”   “先别问。来,跳个高我看看。”   “跳高?跳高做么?”   “你别管,尽管跳吧!”   “我吃得太饱,怕跳断肠子。”   振德假生气地说:“好哇,在大叔跟前你还敢撒谎!我看你不是怕跳断肠子,是怕跳坏脚。”   “脚?”吉禄一惊,寻思,“他怎么知道啦?”急忙分辩:“大叔,指导员!你别瞎猜摸,我脚好好的。不信,我跳… ”   “别跳!别跳!”桂花惊呼着一阵风般地抢过来,竟忘了有人在场,两手紧抱住吉禄的一只胳膊。   吉禄生气地挣出手,向她喝道:“都是你多嘴!落后脑筋,扯我的后腿!”   桂花拭着眼睛委屈地说:“谁希罕扯你的后腿!走,你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回家我也不管。”   “说什么漂亮话… ”   “吉禄,别瞎伤人!”振德阻止他说下去,“你脚上有‘石棱’,可不是闹着玩的,磨大了要坏脚。”   “坏掉割去,叫他蹦着走!”桂花的声音又高又尖。春玲、明轩和明生闻声都到院子来看热闹。   吉禄着急地对振德说:“大叔,别听她瞎说。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说她才生个小闺女,还想个大小子… ”“你瞎说!你糟蹋人!”桂花臊得无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话,只好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你这末大人,把人家被窝里的话都亮出来啦!要不要到广播台去喊喊… ”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为他们收场了,“你俩的官司我一时断不清,要你们小两口互相解决。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换爹吃饭,可跑这来啦!”桂花抱怨地指着丈夫说。   曹振德思虑着吩咐道:“吉禄,快换你爹回来吃饭。嫚子,你也去和他做个伴。”   “一个牛还要两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禄说着就走。“孩子我去给你哄着。”明生抢上说。   春玲笑着推桂花说:“你快上去招呼着点,路黑,别把他的脚撞坏了!”   “唉,去就去吧,脚要再撞坏了,还要我背他。”桂花飞快地赶上去了。   望着这对小夫妻走后,振德和女儿商议,趁冷元一个人在家,把他接过来,将吉福的事告诉老人吧。   “今天过么节,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着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对振德问道。   “不过节就不兴喝两盅?”振德笑笑说,“是你玲子叫你喝点酒解解乏。”   冷元慈爱地看着给他斟酒的春玲,说:“玲子,你平时省着,为大爷破费可不该呀!”   春玲双手捧盅送给冷元,努力笑着说:“没花钱,大爷,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韭菜是园里长的,酒还是头年用孬地瓜烧的,一个钱也没费。”见冷元饮过一口,她又关怀地说:“大爷,我见你这几天老咳嗽,饭吃得也少,是干活多累的吧?”“没有事,闺女!”冷元摇摇头,摸把胡须,感叹地说,“这才干多大一点活?在早先哪,给蒋殿人当长工,中午拿点干粮上山,家里孩子饿着,哪能咽下去!挺着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风大,衣裳又单,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担腰要断,头打转,好几次栽下山差点摔死。后来我找些干辣椒在锅底下烧焦揣在怀里,冷了就吃一个… 那滋味又呛又辣,泪不断头地往外淌… 唉!这末着,身上辣得发烧,能御点寒,可我这咳嗽病,也从那时落下根啦。”   “老哥,过去的苦楚,不说它啦!”振德见他很感伤,把话打断了。   “唉,我也不愿想那些,可是一见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来了。”冷元脸上闪出激动的红光,他又愤恨地说,“可蒋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穷人有口饭吃,还想叫咱们当牛当马,受欺负。有良心的人,谁也不能让反动派活着!”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给你吉福哥写封信,叫他可别当孬种,不好好干不是他爹的儿!”   春玲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给弟弟缝衣服,听到这里,心一热,声音颤抖着说:“大爷,俺吉福哥是好样的!是党员,又是干部。”   “那还不够!”冷元插上说,“要他再加劲,为打反动派,心掏出来也不能后退!哦,还有,”冷元脸上闪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诉他,我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模样丑俊我知道他不计较,图人品、进步,问问他的意思… 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别为亲事分了心,等全国解放了再请个假来家成亲。玲子,你记下了吗?”   “喂,大爷… ”春玲心象着了火,眼圈发红了,哽咽得简直要哭出声,见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力压下呜咽,“大爷,我记住了,我写信!”她装低头咬线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两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说。”振德把碗和筷子放进冷元手里,心里盘算着怎样开口… 两天来,曹振德领导参军运动忙不开身。根据情况的发展来看,群众基本上是发动起来了。毕竟是老解放区的人民,两天多,报名参军的已达四十多名,出现了很多动人的事迹。但报名参军的人中有许多是不合格的棗身有残疾、年龄超过规定和岁数不够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断,这次大参军和以往有个显著不同的特点,合乎条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或有特殊情况的人家的。把运动深入一步,发动死角,打开顽固家庭工作虽然这末繁忙紧张,曹振德心里还是放不下吉福牺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儿子吉禄,前几次参军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亲年老有病,被说服了没让去,现在吉禄又在叫嚷了… 冷元就这末两个孩子,这是他大半辈子用血汗养活大的两个命根子,为革命他已经献出一个,这个小儿子再走了,这对年老的父亲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牺牲的信息告诉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禄走;但振德在冷元门口犹豫过几次了,有两次正要开口又咽回去,他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场合。这场合可真难找啊!   没出振德所料,冷元刚吃完饭,装着烟说:“大兄弟,这次一准叫你禄子去吧!本来怕你们干部再推让,我没急着出声,想等走的那天悄没悄声地叫他上区… 喂,看样子他媳妇有点不愿意,这不要紧,那嫚子是明白人,说一说就会想得开。”   振德摇摇头说:“吉禄不能去。吉福在外面… ”“哎,你又来啦!”冷元把装上烟锅的烟又倒进布袋,“干革命还嫌人多吗?谁规定一家只准一个当解放军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该死的东西灭光!”   “我是说,老哥,”振德心里火热,非常为难,明知道自己用这些话说服不了对方,可是仍不愿意直说真情,“你就两个孩子… ”   “这好嘛!”冷元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皱纹间浮着幸福的笑影,“我多一个儿子,为革命多出一点力气,心里可舒坦啦!玲子,给大爷点个火。”   春玲拿燃着的麻秆的手抖个不停,火头怎么也放不到烟袋锅上。   “拿稳点,”冷元抬头一看,见春玲那对墨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他一惊:“怎么啦,玲子?”不见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脸痛苦地皱着,老人一时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过身啜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大兄弟?”冷元惊诧地紧望着振德。“玲子,清醒点!”振德向女儿喝道,他拼力压抑内心的悲怆,上去握着冷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呀!这两天我走到你门口又转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可早晚要对你说。老哥!你要听兄弟的话,硬性些啊!”   老人已经预感到不幸的降临,他怔了一霎,苦笑着催促道:“说吧,兄弟!哥架得住… 说吧!”   “吉福!福子… ”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怂怂怂怎么啦?”冷元浑身震动,眼睛失神地大瞪着。   春玲哇的一声,呜呜地哭开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这只凸着老筋的手,在怎样的哆嗦呵!   “你快说呀!”老人的脸痉挛着,急不可耐地逼问。但见振德张开嘴,他立时摆着手,摇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连声喊道:“不不不!别说!不要说… 兄弟!不,不说… ”老人面色惨白,身子颓然地依到墙上,小烟袋从他手里脱落了,烟面洒到炕席上。   “大爷!大爷… ”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着喊叫。“玲子,忍住泪呀!”振德说着,自己却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条毛巾,湿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着冷元搐动着的灰黄的胡须,极力使声音镇静,说:“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疼!你这两个孩子,是拼着命养大的。孩子死了,当爹的怎么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宽点,远点,这革命的事不松快哪!要想把穷人从死里救出来,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兽类不可!就是为这个,咱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流血断头… ”   冷元渐渐睁开眼睛,泪水在干涩的眼眶中游动,却没有溢出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振德的手背,声调缓慢而低沉:“兄弟,别担心!我能想开,受得住… ”   春玲流着泪,小心敬爱地用湿毛巾给冷元拭着前额。冷元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行啦,玲子。别哭,你一哭大爷心里更乱… 哦,我好啦!”他摸索着拿起烟袋,可是手痉挛地抖颤,装不进烟去。   振德接过烟袋装好烟递给他。春玲端灯给他点上火。   老人缓慢地沉重地抽着烟。浓烈的灰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会,屋里就布满了烟雾。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烟声。   振德望着飘散的烟雾出神。春玲那对湿漉漉泪汪汪的大眼睛在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冷元的脸。   过了好久,冷元把烟灰磕掉,平静地说:“大兄弟,玲子!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说不难受,是假话。兄弟你说得对,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儿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从咱老辈想到有共产党… 我这时看得比哪时都清楚,咱们的孩子不为革命死谁为?咱们穷人不去打对头,还要别人去打吗?”   “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春玲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大爷啊!你真是我们后辈的好榜样,好榜样!”   “不是你大爷有什么认识,玲子!”老人激动地说,“是共产党叫我这个穷长工直起腰,有饭吃!谁要问我,‘曹冷元老头,孩子死你不哭吗?哭!我哭过一辈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这次哭,为我儿子干革命牺牲哭,是我高兴,我情愿!”他脸上闪现着骄矜的神彩,坚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禄去吧,定规让他去吧!”   “老哥,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干革命的志气,就为这,咱们才能胜利,挖掉穷人的苦根子。”振德浑身发热,“不过,吉禄参军的事,我看… ”   “别劝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说下去。接着,他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愤怒地说:“哼,狗日的反动派!我看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大儿子死了有小的,小儿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们连根拔掉,决不甘休!”突然,院子里乒乓一阵响。   “谁呀?”春玲走出来问道。   坐在窗后猪圈墙上的人影溜下地,弯身拾起被他碰落的猪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进屋吧!”   江仲亭走进屋,看了冷元一霎,转向振德,嘴动了两动没说出话。   “什么事?”振德看着他那痛苦的脸面,惊异地问。“没什么,没什么… 你们说话吧,我… 我明天再来!”江仲亭说完,掉转头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惊讶地说:“看样子他坐在窗外好一会啦!我见他眼边有泪,象是哭啦… ”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洒下了眼泪。   仲亭从水山家里出来后,恼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飞到指导员跟前,申诉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设想,打了他这个荣誉军人,一定会触怒以不讲私情闻名的指导员曹振德。于是,开会批评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认错误的情景出现了。这时棗只有到这种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气。   仲亭来到振德家的院子,正听到振德向冷元报告他儿子牺牲的消息。仲亭怀着紧张的心情,细耳静听着。他断定,曹冷元这个弯腰的衰老父亲,听到他那贵似生命的儿子的死信,一定会放声嚎哭… 然而恰恰相反,在紧张的沉默之后,他不但没听到冷元的嚎啕,倒说出那些激动人心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此时竟是如此刚强,俨然是条百折不屈的铁汉子!   仲亭发愣了。随着老人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心沉重起来,头上象挨了几棒子。他耳边又敲警钟般地响起江水山斥责他的那些话… 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出现在四周围,人人都在批评他说:“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杀过敌,立过功,难道你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了吗!出够力了吗?回家以后只管守着老婆,种自己的地,一心发财致富,不管其他的劳苦人民了吗?你想想,过去你是没吃没穿的穷小子,来了共产党、八路军你才翻了身,多少人为你的好日子去拼死拼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吗?好一个共产党员!全国还没解放就伸腿不干了,你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社会?!”   几年来,江仲亭第一次从个人家庭生活圈子里跳出来,想想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时的惨景,个人的遭遇,在军队里受的教育… 结果,他很是吃惊,为什么这两年把这些亲身经受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里在激动地叫道,“我这两年怎么听不进你们一句话呢?我耳朵怎么只向我老婆嘴上长?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仲亭离开振德他们,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刚进院门,就听水山母亲在屋里叫道:“水山,山子!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儿怎么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声都没有。仲亭心跳着轻脚走近屋门,身子依在门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头枕着右臂,两眼失神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母亲凑近儿子,又说道:“要歇,就脱鞋上炕去躺会。”她摸摸儿子的前额,惊讶地叫道:“啊,这末热!真病啦!”   水山闷声说:“不热就没气啦,没病。”   母亲叨叨着:“你这傻东西,不说吉利话。十有八成是胳膊那伤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给儿子盖上,“怎么吃饭时还好好的,俺出去这一会就坏啦?又是谁惹你上了火?唉!盖被发点汗吧… ”   水山把被推开,陡地起身下了炕。母亲急叫:“你身子发热,还要上哪去?唉,妈怎么养你这末个儿… ”   水山的确感到头很重,左臂的伤疤锥刺般地疼痛,额上已沁出虚汗。他的伤疤遇到阴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过于激怒,就会发痛,甚至还会发烧。   母亲拦住儿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烦地说:“妈,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亲强制地说,“你在家好好躺着,要找谁妈去叫。”   水山瞥了白发苍苍的母亲一眼,坐到炕上,低声道:“妈,我犯了错误,刚才打了仲亭哥!”   “什么,你们兄弟俩打架啦?”母亲吃了一惊,紧盯着孩子,变得气恼了,厉声质问道,“说,你为么打你哥!”“反正我不对!”水山沉痛地低下头,但立刻又抬起来,“可是,妈!他这人变了样,全变了!我动员他去参军,他不去。他只想着个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亲理了把苍白的头发,坐到儿子对面,叹息地说:“唉!有话你好好对他说呀,我不信仲亭这孩子会变坏,想想他爹他妈… ”   门外的仲亭,心里象多年埋下一颗烈性炸弹,水山母亲的话象抽动了这炸弹的导火线,腾的一声爆发了。水山的父亲是石匠,石匠的哥哥棗仲亭的父亲是木匠,弟兄俩的真名已被人们遗忘,都以他们的职业来称呼。江木匠是个没经师自学而成的手艺人,干起活来却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远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蒋子金为给儿子盖新房,大兴土木,他图江木匠人老实,干死活,就雇在家里。四十多岁的江木匠在蒋家苦苦干了一年,赶到秋天,他一人把蒋子全南厅西厢两幢大瓦房的门、窗、桌、椅、橱,柜一一做好。蒋子金雇工人有个规矩,平时只管饭,工钱等最后散工结账。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拿走全部工钱。因为蒋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规格,就说工人饭量大,以此克扣工钱。人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不愿给他干活。可是那年月只有给财主干活的份,另外还有多少生路呢?何况天下老鸹一般黑,财主若不坏也就没有穷人了。说实在,那些财主只不过是剥削手段的不同,剥削多少有差异罢了。   江木匠完工结账时,虽然蒋子金亲自把成品检验了好几遍,也硬找出些莫须有的瑕疵,但东西在那儿明摆着,赖不过去,只得照发工资了。   结账那晚,蒋子金置酒办席,说是酬谢木匠活做得好。江木匠不会喝酒,硬被劝着倒下两盅。蒋子金吩咐他到上房去算账。   江木匠一进房门,只见蒋子金的小老婆光着下身,他慌忙后退。不料那女人冲上来就是两巴掌,撕扯着木匠,爹呀妈呀哭叫起来。   江木匠吓呆了,也气昏了!还没等他醒悟,蒋子金率领家人将他揪住。于是,江木匠酒后起淫,强奸良家妇女的罪名就定了。   官司不用打,衙门就是穷人的阎王殿。就如此这般,木匠一年的汗水白流了,还得把他仅有的全家靠着糊口的工具变卖出去,请了四桌客。   江木匠怒恨攻心,有冤无处伸,生计的饭碗又打了,一病不起,没到年关就咽了气。仲亭母亲本来就病着,把丈夫江木匠用高粱秸卷着棗他一生为人家做过多少棺材啊棗埋后,自己苦愁无望,趁孩子出去讨饭的当儿,跳井自杀了…    江仲亭想到这里,哭出了声。他一头撞进门,向水山母亲叫道:“婶子啊!我该死!”他泣不成声了。水山母亲惊唤道:“孩子,亭子!你,你那苦命的爹妈呀!”她也哭起来。   水山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内疚地对仲亭说:“仲亭哥!我打你不对。”   “对!”仲亭哭道,“好兄弟,你打得对!该打我这没心肝的人… ”   水山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好孩子,你弟兄俩是一棵蔓上两个瓜,怎么好打架啊!你们两个的爹都是叫财主、官府害死的,亭子妈无法寻了短见。你们小时,都十二三岁了还没衣裳穿,光着腚去外村要饭,见着女人都羞得把身子对着墙。那时候,仲亭大些,不愿进人家的门,水山就叫哥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要。遇到有狗的人家,仲亭就叫水山躲身后,自己在前面用棍挡狗。你们要一天饭还不够一顿吃的,两个人还你推我让,谁也不舍得吃,末了都去找烂地瓜、野菜、草根… 塞进肚子,不饱就喝一肚子凉水,留点饭给我个老婆子吃… ”   “妈,别说这些啦!”水山痛苦地叫道,眼睛发湿,手紧攥着腰间的枪柄。   “不,我要叫你们记住这些!”母亲倔强地说。她又对仲亭教训道:“孩子!别说你兄弟生你的气,你怎么能忘掉过去的苦,忘掉共产党的恩情啊!孩子,想想你死去的爹妈,想想你那叫官府把头挂在牟平城的叔叔,可不能变心哪!”仲亭痛心地哭道:“婶子!都怨我脑子叫个人的事塞满啦,忘了党,忘了穷人!”   “可你,水山!”母亲严厉地盯着儿子,“好随便打人吗?谁给你这个权力来?啊!”   江水山低头说:“妈,我错啦!”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向你哥赔不是,等着干么!”水山依从地上前抓紧仲亭的手,诚挚地说:“我对不起哥哥!”   “不,兄弟!”仲亭抱紧水山的双肩,“你打得对!”“好哥哥!”水山感动地说,“你从歪道上拐回来,兄弟心里也好过啦!”   “水山哪!”仲亭流着大滴的热泪,声音抖颤着,“在战场为救你我身上挨了一枪,这一枪挨得值得!可是也是这一枪使我复员回来,慢慢的,我的思想变了质。这次你为着救我,给哥一拳,又把我打醒过来,重新革命!水山,你打准了我的毛病,我永远记住这一拳!”   看着弟兄两个重新融合在一起,母亲拭着笑泪说:“好啦,都再别提打架的事啦,省得叫人家笑话。”   水山摇摇头:“不,妈!我犯了错误,还要请上级处分。”“没关系,”仲亭以兄长的口吻说,“别说我有该打的地方,就是没有,当兄弟的打哥一下,那也没关系啊!算了吧,水山,谁也别提啦!”   江水山的眉头邹了几下,沉痛地说:“不单是兄弟,我,一个共产党员,打了为革命流过血的同志… ” 第九章      “儒春棗儒春棗”中午饭过后不久,这个早被山河村大半个疃的人们熟悉了的、使人极为讨厌的呼喊声又响起来了。   南山根的打谷场上,儒春忙和春玲分手,撒腿就向家里跑。   老东山把儿子叫回家后,将大门关严,摸了一下摇头摆尾的老灰狗,冲儒春质问道:“吃完饭就溜出去,上哪啦?”“上,上… ”儒春望一眼父亲的脸,当然,说和春玲见面,一定要挨骂,就象昨天中午一样,在父亲面前撒了谎,“上南场晒草啦。”说完把红脸扭过,朝屋门走去。   老东山哼了一声,说:“歇晌就下地,把地头刨刨。”儒春顺从地扛起镢头就走,可又被喝住了:“粪留给别人拾?”   儒春才想起,由于心慌忘带粪篓子了,就急忙提起粪篓,正要出门,又站住说:“爹,我姑来啦!”   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婆走进门。这就是王镯子的生母,老东山的胞妹,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她们家过去过着富农的日子。她早年丧夫,落下一男一女。抗日战争时期,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有辆自行车,骑着跑烟台做投机买卖,后来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在敌人的一次大“扫荡”中,王井魁领着敌伪军来到家乡一带,大肆破坏。抗战胜利后,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这老太婆进得门来腚刚挨座,就向老东山诉苦道:“哥哥,这日子怎么过啊!人家都耕地下种,我的还没动一下。听振德大兄弟说,他对你嘱咐过,叫你帮… ”   “我知道啦,”老东山打断她的话,“明儿我给你捎着耕种上。唉,谁叫你养那不争气的儿子啦!”   “是我命苦啊!”老太婆揩着鼻涕眼泪,“那井魁子从小不务正业,十五岁就学着抽大烟… 唉,也是我娇惯坏的。这死东西,万不该当汉奸,如今连个下落都没有。象你,两个大儿子守在身边,抱孙子,享清福… 唉,我那闺女棗镯子也算把她妈忘了,对我连口好气也没有,去她家跟不上当个要饭的。唉!”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进儒春手里,“哥呀,我就喜欢儒春!老帮我干活,体性又好,妹还是那句老话,把儒春过继给我吧!”   “这是命!”老东山抽着烟,眼睛半闭半睁说,“我两个儿子还嫌少;再说井魁也不定是死,他回来怎么办?我犯不着去找这个麻烦。人事天安排,这是命。”   是啊,我知道我命苦!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他就是去当八路军也比这样强,象镯子一样落个军属,还有人代耕哩!”“瞎说!”老东山哼了一声。   “哥,”老太婆停止哭泣,“指导员说过,井魁真能回来,自个向政府认罪,不会杀他。你说这是真的吗?”“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人民政府说的这种话,错不了!”老东山坚定不移。   “那年在北河看出斩,有个坏蛋杀过人也没枪毙,只判徒刑,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停在旁边的儒春,这时插上一句。   “你知道什么!”老东山喝道。   “是区长讲的… ”儒春刚说半句,就被喝断了:“小辈人插什么嘴!还不赶快下地!”   儒春走出门时,偷瞥了父亲一眼,心里说:“对我这末凶,看你怎么对付春玲,她可没我这末顺从… 可是,春玲又怎么对付我爹呢?他这末厉害,她不怕吗?能斗过他吗?”儿子走后,老东山慢条斯理地对妹子说:“办事要思量,是对的。不过有的是明摆着的事,也用不着掂量。共产党不重记人仇,重的是人心。变好了的人过去坏也不杀,这个是实在,错不了。井魁那东西能自己回来向政府请罪,我看也是判几年刑的事。”   “唉,这样敢情好!人家干部没难为过我老婆子,倒还关照我的庄稼。谁知井魁这兔羔子跑哪上啦?”老太婆悲哀地说,“我看哪,养上坏儿没有法治,当妈的非叫他害了不可… ”   送走老妹子后,老东山重把大门插好,躺在屋门前的草帘上,合上眼皮,让阳光尽情地晒着身子。   老东山五十五岁,身子还挺壮实,脸上黑红,蓄着山羊式的黑胡子,满脸象蒙层冰霜,没有一点笑容,他头上还留着清朝时代的小辫子,这不仅是山河村男人头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恐怕在周围的村庄里也是罕见的。他有个习惯,总是闭着眼睛,走路也如此,谁也不答理。但说也怪,看他是闭着眼,可从来没走错路,或碰到什么东西上。这大概是他走熟了的关系。更使人惊奇的是,他虽闭目走路,可是路上或路边草里有摊粪便,却逃不出他的手。有人说老东山鼻子特别灵敏,是嗅味拣粪的。有几个青年人,要测验一下老东山拣粪用鼻子还是用眼睛,他们把块黑石头放在他前面路上,老东山连理都没理地走过去了。可是又一次他们把真粪放在路旁草丛里,老东山竟然直走上去拾起来。于是乎,人们都说老东山真有本领,别看他闭着眼,实际还看得见。其实说他闭眼是不确切的,这是老东山多年的习惯,不明眼看人,用眼缝的余光睨视一切。   老东山弟兄三人,一个妹妹。他是老大,故此他并不老的时候,名字前面就被人们冠一“老”字。他父亲没给三个儿子留下几亩地,家境贫穷。父亲去世后,老东山在家不分黑夜白天种地干活,省出两个兄弟推小车跑烟台作买卖,把乡里的土产品运进城,换回生活用品再卖给乡下人,赚钱不少。在那些年月,军阀混战,土匪横行,民不聊生。胶东地区自古有荒年靠东北输进高粱、大豆过活的传统。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胶东大荒年,老东山的两个兄弟结合一帮小商人,用木帆小风船,冒生命危险穿过渤海湾,用胶东特产梨、苹果、麻等物品,去东北换回高粱、大豆,以高价出售,大发其财。后来两个兄弟利欲熏心,又有了些资本,就带着家眷搬到大连经商。   就这样,老东山用兄弟赚回来的钱,买下好田三十多亩,山恋一大片,养上一条大骡子。老东山一家真是人畜两旺,喜庆满门。但好景不长,正当他准备着买土地盖幢大瓦房的时候,为争地边子和蒋子金打了一架。地主怀恨在心,串通南山里的土匪,绑了老东山的“票”。家里只好把存钱和独头骡子拿去换回了他的性命。人倒运真是祸不单行。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全东北,老东山的两个兄弟买卖倒行,卷席回胶东,不幸船遇强风骇浪,翻进沧海,全家葬身鱼腹。大弟档的一个女孩淑娴,是自始跟伯父老东山生活的,幸免厄运。从此老东山的日子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到此地来了八路军时,他已卖出八亩田地和二分之一的山峦了。   解放前,老东山每每想起这倒运的事,就心酸落泪。但自从来了八路军,他又庆幸倒了运好,不然自己的命运要和蒋子金那伙地主一样了,更是不上算。倒是老天有眼,使他老东山过着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日子,安然无恙,衣食不愁。从这个角度出发,老东山把共产党和国民党比较了一番,从心里感到共产党好。共产党把地主搞垮了,穷人都有地种,有饭吃,不再受地主和官衙门的欺负压迫了。如今的社会风尚好,不象从前提心吊胆,有两个钱就怕有人暗算。自己遭过绑票,命都差点休了。现在就是开着门睡觉,把东西放在街上也不定有人偷。江任保夫妻那样的人毕竟是个别的,全村也不过一两家,也是些闭门即能防的小偷。共产党的公粮要得少,苛捐杂税更是没有,老东山的日子比过去又有了起色,不但没从身上往下割肉棗卖地,还买下好地三亩有余。   老东山对共产党也有不满意的,那就是如今的麻烦事也不少,尤其是开这样会那样会,经常要出民工。虽然他心里也明白,没有这些不行,过去日本鬼子打不完,现在国民党反动派会打过来。进一步揭开,老东山的心意是,这些事做是应该做的,只是都要别人去做,和他自己没有关系,反正少他老东山一家,反动派该过不来还是过不来,该过来还是要过来。   不过在这不满意之中也有老东山满意的,因为共产党办事只动嘴不动手,讲究说服动员,要自愿。老东山牢牢抓住这一条;人人都办的,不办不行的事,比如纳公粮,出民工等等,老东山不反对,随波逐流地跟着干;另一些强调自愿的事,例如参加组织,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会议,参军等等,老东山心里拿稳,嘴里咬定,就是不自愿。遇到这后一种场合,谁说他落后也好,顽固也好,他是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一概不理睬。他心想,反正进步、积极也不能当饭吃,顶衣穿,相反尽误工夫,要那些好听的干啥!照老东山看来,那些干部、民兵、积极分子不能说都有点傻,反正是在干吃亏的事。但对他们,自己也感到需要这些有点傻的人,不然他的庄稼被谁踩了,东西被西房邻居江任保夫妻偷了,找谁管呢?所以碰上分到自己头上的公差勤务,动员他家的人参加组织和出席会议时,老东山真有点恨他们;可是碰上用到他们的时候,心里也有好感。   老东山按照自己认定的人生哲理,指导全家的生活。两个儿子是干活能手,这也是他从小培养起来的。全家人没个念书的,理由是识字不能当饭顶衣且又误工夫。村里村外的狗屎、牛粪,几乎没有别人拾的份,全叫他父子包下了。老东山偶尔出去,手里拿着东西无暇带拾粪工具,路上遇见一摊粪便,他就用草包着放在什么地方;实在无法,有几次竟揣在怀里拿回家。他们家同外界来往很少,大门黑夜白日死闭着,门后还用链子拴着只灰色老狗。这狗已满十岁了。抗日战争时期为游击队活动方便,政府号召群众把狗打死,惟独老东山怎么动员也不自愿,几个火性子民兵闯进他家,要开枪打狗。老东山紧紧把狗搂在怀里,声言愿和狗一块挨枪弹。老东山把狗拴住道理有二:一是为守门,防备任保夫妻偷东西;二是省得狗跑出去把屎拉在外面被别人拾去。这两天村里到处轰轰着闹参军,老东山起始和往昔一样,闭着眼干活,不去理会。上次有人来动员他两个儿子去一个,他闭着眼睛听对方讲了半天道理,最后慢吞吞地问了一句:“自愿吗?”   “当然自愿,不自愿的也不要。”   “我们不自愿。”   但他怕青年人心热,经不住鼓动,对两个儿子还是不放心,所以行走留神,除了上山下地,回家他就关上大门,哪也不让儿子去。有人来找他儿开会,他一概不准;实在叫急了,他自己出去顶着。有年儒春栽的地瓜大丰收,村里选儒春当了劳模,叫他去县上开会。老东山高低不让去,嘴上说怕误工夫,心里是怕儒春在县上被人动员着参加了工作。结果他顶儿子去了。自然,这也是指导员他们同意的。因为儒春劳动得好,实际上也是老东山教训指导的。昨天人家叫他大儿媳妇去开会,分配做军鞋的事。老东山以为是开参军会,自己又顶着去了。他进门一看,一屋子女人。她们瞅着他满脸胡子,把腰都笑弯了……老东山躺在草帘上,浑身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感到很惬意,望着四合院一正一厢的房子,心里快活地想:“前下晚听说任保要卖南沙沟那一亩多地,哈!那地正靠我那两亩,买下后就连成片啦!早年这地在蒋子金手里,每年耕地都要赶我两犁,为这事和他理论,这老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哼,你蒋子金可倒啦!你任保他妈的就是懒,那末好的地分到手,不用使粪也长庄稼,你何必要卖!好,你卖我买,也省得你两口子偷我的庄稼……”   呼噜一声响,老东山吓得陡地坐起,见是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他喝骂一声,眼睛望着南墙说:“到秋收拾下庄稼,把南屋盖起来,好给儒春当新房。”他突然气闷起来,心里忿忿地说:“你曹振德不把闺女给我,咱也不希罕!等我把南屋盖得高高的,压着瓦顶,离村三里看得清,你看有没有闺女找上门?嘿!那真是割去门槛,静等着媳妇往家滚吧!”   老东山心情舒畅,刚要躺下睡会觉,大灰狗呜的一声扑向门后,狂吠起来。   “谁呀?”老东山粗声地问。   “我呀,大爷!是我。”   由于狗吠,他辨不出是谁,生气地爬起身,喝住狗,拉开门。对着来人,他一时愣住了。   狗见是生人,又扑上来咬。春玲防备地把身子向旁边闪着,含笑道:“大爷,你在家歇晌。”   “啊,你!进来吧。”老东山惊奇地招呼道,把狗喊住,让春玲进来。   “俺大妈他们呢?”春玲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亲切地问道。“上菜园里去啦。”老东山坐在她对面,疑惑地看着她的表情,猜测她的来意。   春玲想着怎么开口和他谈话,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四间房,中间是盘磨、锅灶,西房门挂着绿门帘,显然是淑娴住的。最东头那间放着面缸一类的东西,挨着的这间是老东山两口子的炕,也就是他现在接待春玲的所在。屋里的陈设挺齐备,也很古旧。炕前桌子上那挂座钟大概是老东山的母亲结婚时的陪礼,全变成黑色,时码也分不清了,当然钟摆是一动不动的。屋里最显眼的,是正间冲门的北墙上,挂着幅灶王爷的画,它那胖大的脸面布满黑点点,和长着麻子一样。这是苍蝇屎的装扮。春玲瞅着,差点笑出声。“你是找淑娴的吧?”老东山试探地问道。   “不,不找她。”春玲摇摇头,心里有些跳荡,鼓着勇气说,“大爷,我来和你商量件事。”   老东山心里忽然一动:“咦!莫不是她看我家富庶,要嫁过来?不然她冒进来做什么?看她这末亲热,脸上露笑,想讨我的好……这闺女干活挺勤快,长得也好……疯是有点疯,可是进了我的门,当上媳妇,就不由她啦。”他闪过这个想法,脸上露出对人少有的悦色,说:“我知道,孩子!没事你不会跑来。嘿嘿,如今兴你们自个主张,有么要办的,你尽管说吧!”   春玲听他口气亲热,见他面色和善,心平静一些,开门见山地提出来:“大爷,办我和你儒春的事好说。我是想和你老商量商量,动员他去参军。”   “阿,参军?”老头子惊呼,很少睁开的眼睛瞪得溜圆。“是,参军。”春玲话已出口,心全静下来,恳切地说,“大爷,参军的事不是新鲜的,咱村出去的也不少。为打垮反动派,争取全中国的解放……”春玲讲了一番革命道理。她讲得是那末生动细致,声调是那末亲切动听,感情是那末质朴纯真,使谁听了都要为之感动。她一面讲,同时注意着对方的表情。她见老东山一动不动,闷头抽烟,心想他是听进去了。等他抽完两袋烟,春玲停下来,期待地问道:“大爷,你说这些理对不对?”   “对!”   “啊!”姑娘为老东山的决断表示满心喜欢,说:“好大爷!你愿意他走啦?”   “问我自愿吗?”老东山沉着地麻搭着眼皮。   “是啊,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流利顺口。   “你!”春玲身上凉了半截,“你原来是这个态度!”   老东山陡然起身,在炕沿上狠狠地磕掉烟灰。他脸变成猪肝色,脖子上的筋跳动着,愤怒地吼道:“你个黄毛丫头!破脸到我门上来,原来是干这个呀!哼,我早听风传你想割掉这门亲,今儿你想叫我儿子走,你另……”他盯春玲一眼,后脑勺上的小辫一甩,脸转向北墙,和牛一样地喘息着。姑娘没料到,老东山会上这末大的火。她心里有些惶悚,又感到气愤。她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大爷,先别把话说死!休猜错了,我不为这门亲还不来呢!”   老东山喘息一会,对着北墙坚决地说:“权当你不退亲,我也不放儒春走!”   “为什么?”   “我的儿子,我说了算!”老东山转回身,眼睛又麻搭下来,“打国民党反动派,少我儿子一个没关系。可是我少个儿子,日子不好过。再说枪子没长眼,儿子出去我不放心。”春玲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顽固老头子,满脑子个人打算,依着她的性子,不痛斥他一顿才怪呢!可是她想到参军的任务,能使儒春走上进步的路途,想到父亲的话,不能和他闹翻。春玲咽口唾沫,淹熄心头的怒火,耐心地规劝道:“我说大爷,人人都象你这末想,翻了身只知自己过好日子,反动派谁来打?全国怎能解放?咱们的胜利果实保得住吗?”“果实?”老东山冷冷地说,“我没得到什么果实。老东山起锅立灶过日子,就仗两只手,自己管自己。我不沾人家的光,别人也别想得我的便宜。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船。”春玲立即反驳道:“没有共产党解放军,国民党反动派早打过来啦,你能过安稳日子吗?不错,在旧社会,你还算能行的,可是你过好日子,是哪来的本钱?”   “我流汗挣的!”老东山挺直了脖子,脑后的小辫子晃动了一下。   “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来,光靠流汗能挣出吃穿来吗?”春玲的话快而有力,“怎么咱全村一百多户人,只有少数几家过好了呢?我冷元大爷比你出力少吗?那些没吃的人都是江任保吗?”顿了一下,不见他回答,她又继续说:“你以为没分到东西就没得到革命的好处吗?咱们这里要不解放,你的日子保得住,过得安稳吗?绑票、卖田的事你忘了?在旧社会,你就是发起家,当上财主,那样做对吗?你情愿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老东山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对答。他回避这些,以攻为守地说:“我没说共产党不好,我安分守法。我儿子不参军,不能把我当地主收拾吧?”   春玲激怒得两腮泛红,声音提高了:“你说这话不害羞吗?参加解放军打反动派,这是最光荣的事!有出息的人谁不愿去?是地主分子,想去我们都不要。哼,你的心事我算看透啦!”   “看透什么?”   春玲的眼睛眯起来,紧盯着他说:“你想叫别人在前方拼命流血,自己一家清享太平,过安乐日子。想一想吧,都象你这样自私自利,中国早亡啦,反动派早来啦!全中国的受苦人,永远翻不了身啦!”   老东山不得不暗服她的话正中自己心思,知道讲不过对手,就想从春玲身上做文章,堵住她的嘴。   “小玲子!”他以轻蔑的口吻说,“你不用老拿大话食戈我,人都有自个的打算。你看透我,嘿,我也看透你啦!”“好,”春玲擦了把嘴唇,“你看透我什么?请说吧!”“你老说好听的,我心里可明白。”老东山带着讥讽的冷笑,“你为着逞能,显示本领,想拉参军的,找到我儿子头上。要是儒春真是你男人,你就不叫他走啦!”   春玲紧接着回答:“你看错了,我就想爱个当解放军的女婿。”   “嘿嘿!”老东山连连摇头,“别耍弄我老头子啦,两家没成亲,等俺儒春一走,你还不是愿跟谁跟谁去!”老东山越说越觉着句句在理,最后索性拿她一把,将她顶出去:“哼,春玲子!你有本领倒是先过了门,我就放你女婿走!”   春玲猛地愣住。老东山这一着,太出乎姑娘的意外,她毫无思想准备。春玲两手紧握着,眼睛里闪着慌乱不定的光亮。她心里激动地想道,为了革命,提早结婚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可是,姑娘想到自己家里的境况,她走了,父亲、弟弟谁照顾啊!这……   老东山见春玲怔在那里无话回答,心想:正叫他说中痛处,打中她的要害了。他有些得意起来,又挑衅地说:“想好啦?你也知道参军是么味道了吧?嘿嘿,我的思想倒通啦,就等你开口,我就打这个赌……”他歪一下头,“算啦,不说没滋味的话啦,我还要下地。”   春玲见他向外迈步,心紧张得直跳,再晚一步就没希望了。她心里急切地说:“困难一大堆……困难能克服,爹能有办法!”于是,她陡地站起身,勇敢地冲老东山叫道:“你别走,我还有话说!”   老东山转回身,有些吃惊地望着姑娘那严肃的赤红脸孔,和射出强烈光芒的瞪得象杏子样圆的眼睛。   “我嫁过来。”春玲坚定地说。   老东山愕然道:“你嫁?多会?”   春玲理把鬓边,响亮地回答:“儒春参军前结婚,今天也行。你可要说话算数!”   老东山骇然地睁大两眼,怔怔地看了春玲一霎,接着心慌意乱,低下头支吾道:“这,这还得问儒春。他……”“他,你不扯腿就行!”春玲紧逼一步,不容对方换气,急急地说,“话一出口,驷马难追;说做就做,决不反悔!我现在就叫你、叫你爹……爹棗”   孙俊英一天没吃饭了,平常总是梳得十分整洁光滑的头发,现在乱蓬蓬的。她坐在油灯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着。   孙俊英怎么也想不到,参军的事会涉及到她身上,她的丈夫能参军,离开她。   孙俊英是前年冬天和江仲亭结的婚。她是东面汤泉村人,但从小跟在牟平县城开旅店的叔父生活,二十岁那年才回到乡间。旅店里来往的人多且杂,俊英自小任性,学得满身风骚,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招惹得男人挤破门。有些浪荡子弟专为她来住店,有的情愿加倍付钱。她叔父的经营为此起色不少,兴隆异常,把左右几家同行顶得买卖萧条,客不上门。有天,几家掌柜的娘们串联起来,把孙俊英诓进一间黑屋,扒下她的裤子,照屁股上饱打一顿,使她三个月腚不能沾凳。   她叔父为了赚钱发财,对侄女不加管束,眼睛睁一只闭半双的,装没看见。后来见事情闹大了,周围的同行要暗算他,才把俊英送回乡下老家。   才到新地方,孙俊英还没来得及施展本性,就来了八路军。刚开辟工作,村里女人大都不敢抛头露脸。孙俊英见过大世面,闯过码头,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又能耽误起工夫,所以人们就推她当干部。孙俊英见人家看得起,能出人头地,一呼百应,好不威风自得,把那放荡的本性压了下来,比较认真地干工作。后来减租减息,孙俊英领着妇女当面和地主对垒说理,成绩不小。党支部见她有能力,工作挺积极,妇女工作又缺人材,就发展她参加了党。入了党,孙俊英更觉得了不起,真为人上人了。可是她又感到党员的牌号象个紧箍咒,戴着很不舒服,但对她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情绪还是满高涨。   孙俊英年纪不小了,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很想物色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她选中了两个区干部,都碰了一鼻子灰。正在她气恼之时,听说山河村刚回来个荣誉军人要找对象。孙俊英把江仲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荣誉军人是光荣,受人尊敬,政府照顾,这是一;他穷不要紧,共产党样样为穷人着想,何况他为抗日流过血,不怕没吃穿,并且会享福,这是二;他虽然受伤,可是不重,不妨碍过夫妻生活,也能劳动,这是三;他为人老实,性子软,孤身一人,她说啥他听啥,她能当家,这是四;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既然他受伤回来了,就说明他不能再去打仗,嫁这样的人比嫁无伤无病的青年好,她不用担心丈夫离开守活寡。   孙俊英满心喜欢,嘴里喊着为照顾革命功臣棗残废军人,嫁给了江仲亭,来到了山河村。她来后不久,这村的妇救会长安贞姑娘嫁到外村去了,就补选了孙俊英。孙俊英的腰杆子更硬了,讲话更是理直气壮,盛气凌人,俨然以荣誉军人家属自居。她张口批评这个自私,闭嘴指责那个自利。   俗话说,硬汉难避枕旁风。江仲亭二十四五岁说上这末个有本领的媳妇,本来就感动得不知怎么好,一开始就让她三分,逐渐就百依百顺,唯命是听。江仲亭那功臣自居的思想一天天滋长、发展,到土改时分得足够的土地和耕牛,两口子一心为个人的安稳日子打算,把什么革命呀解放呀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夜晚,孙俊英回家,不见江仲亭。一打听,被江水山叫去了,她顿时有些心慌,眼前油然出现那张号召复员军人重返前线的标语。看标语时,她就有些不安。听春玲讲是江水山叫写的,她才放了心,想道:“江水山是个愣头青,想着自己是复员军人,应该号召号召,其实他要不是少只胳膊,知道去也不要,哪会显这个能呢?”有话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心术不正的人,总是以自己的心思去判断别人的心,做出他们自以为千真万确、实际上是大错特错的结论。这时,孙俊英又担起心来,江水山会动员江仲亭去参军吗?可能会。仲亭能答应吗?她放心不下,欲去水山家看看,但她很快宽慰地笑了:“我这两年的心血能白花了,他不早绑在我身上了吗?谁的话,仲亭也不会听,他只听我的、宝贝媳妇的……”   恰 相反,江仲亭回来告诉她,他准备参军走了。而且,他完全不象原先的江仲亭,她那服服帖帖的丈夫,一点不理睬她的枕旁风棗不管这风是热的冷的,软的硬的,都失去灵验了。   孙俊英扑到丈夫怀里大哭。   江仲亭左说她是哭,右说她还是哭,怎么开导她还是哭,最后他生气地喝道:“你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员、党支委!这些理你不懂?你要我老这样呆下去,有什么好处?叫我离开党,脱离革命?!”   孙俊英不哭了,爬起来,愤怒地说:“你别教训人,我知道的比你多!不知什么迷了你的心,江水山是你的太上皇,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他不让你要老婆,你也拿刀杀了我?”江仲亭忍着火气反驳道,“你别瞎说!参军是我自己想通啦。就是水山指点的,这有什么不好?我水山兄弟看着咱们掉下泥坑,把咱拉出来,你说这有什么不对的!”   孙俊英见他这样刚硬,暗吃一惊。硬的不行,她再来软的,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果然,仲亭见她哭得伤心,心软了下来,扳着她的肩膀说:“这倒何苦?我又不是去干别的,当解放军打老蒋是件光荣事,值得这末难过吗?”   孙俊英的嘴象瓢似的咧开,哭声更大了,又一头栽进仲亭怀里,把身子一扭两个弯,哭着道:“我的亲人,我不为别的,我是想,你走啦,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档的,日子怎么过啊!”   “这有啥关系!军属有政府照顾,你还愁吃穿?”她用力贴紧他,柔情地说:“这我不怕,为革命我饿死冻死也甘心。我是舍不得你,我的亲人。”   “咱们成亲好几年啦,人家有的刚结婚就分开。”“再说,咱还没有个孩子。你要不走,我保险转过年给你养个大儿子!”她明明知道,数年前在牟平城的放荡生活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为养个孩子,把革命放在一边?”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俊英亲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听啦,你心里就有个江水山!你不知道至爱莫过于夫妻吗?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哪!我的亲人,你听我的,别听江水山的……”   江仲亭怒火冲心,把头躲开她,毅然地说:“这叫什么话!谁对听谁的,我要听党的话。这两年就因为听你的,害得我不象人了!不要说啦,再胡说我揍你!”   在以往,不管发生什么事,孙俊英在被窝里哭出两滴泪,身子在他怀里翻几个滚,他就投降了。现在她使出全身本事,一概失灵了。孙俊英把一切怨恨都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是他棗这个缺胳膊的家伙,把她丈夫激励起来,要他从她身边走开。   “江水山,江水山!我平常待你不错,你可这末无情面,这末狠心!你……”孙俊英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忽然她脑子一亮,接着强硬地说:“好吧,你走,走得远远的!把媳妇留在家里,给人家欺负……”   “你尽瞎扯,现在谁敢欺负人!”   “我看你才睁着眼睛不见贼!”孙俊英愤怒地叫道,“人家谁象你,给你棒槌当针认,一点心眼没有。你说江水山是好人吗?”   “你说什么,水山是我兄弟……”   “屁兄弟!”孙俊英厌恶地骂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你走?”   “为革命,为打反动派!”   “嘿嘿……”她冷笑一声,把被子一掀,坐起来,手拍着乳房:“他为这个!”   “什么?你说什么!”江仲亭身靠着墙,从窗棂透进的月光中,惊讶地瞅着她的举动。   “什么?”她发狠地说,“你知道江水山怀的啥鬼胎?告诉你吧,他早对我眼红啦!”   “你胡说!”江仲亭暴怒起来。   “你先别忙叫。”孙俊英飞速地说道,“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这家伙老在我身上打转转,好几次动手动脚的,都叫我喝住啦!有次趁你不在家,把我按在炕上,幸亏我力气大,把他撵走了。他老想把你推出去,好来占着我……你,你以为我就这末落后,不放你参军吗?我的心我知道,我为护着你弟兄的面子,看他那老妈可怜,才忍气吞声不声张……可你,你这傻子……”她又抽泣开了。   江仲亭惊呆了!他昏昏蒙蒙地想,这有可能吗?江水山看他叔伯嫂子俊,就想……他是这末个坏心的东西?不、膊膊膊!这不可能!仲亭面前清晰地站着江水山那高大的形象。江水山是那样坚定不移,脸上是严厉的神态,眼睛射出磊落的光芒。他面前又出现当排长的江水山,领着队伍同敌人厮杀,他流了血倒下去,又爬起来……最后,失去胳膊,可是腰里还插着手枪,身上还穿着军装……孙俊英见仲亭无力地依在墙上,实以为打动了他的心,就上去拉着他的手,同情地劝道:“你明白了就行啦,我没叫他沾着,可别为这伤了你弟兄的和气。年轻人有点不检点也是常理,等我给他说房俊一点的媳妇,他的邪心也就收……”“啪!”江仲亭狠狠地第一次打了妻子一耳光,恼怒地骂道:“你这臊娘们,心好狠!我知道水山兄弟比你清楚。你血口喷人!我打死你!”   孙俊英身子全凉了,手捂着脸说:“好!你还不信……”“你他妈的再说一句,非拿刀宰了你不可!”仲亭怒不可遏,穿上衣服跳下炕。   “你上哪去?”孙俊英慌了手脚。   “上哪去?我把你的丑事告诉支部书记!”   孙俊英滚下炕,双膝跪下,抱着丈夫的腿,哭着哀求道:“不行啊,我的亲人!千错万错我的错,你可不能说出去,叫人家知道啦,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本来你就没有脸!”   “我最后求你这一遭,”她紧抱着他的腿不放,“你千万别说去!我的亲人,我这是为不放你走,一时心急,胡诌八扯说出口,我可没有别的心啊!你看在夫妻脸上,饶我这回吧,饶了我吧!”   江仲亭见她有悔改之心,想到夫妻的恩爱,同时说出去也惹人家笑话,于是厉声喝道:“起来吧!以后可得好好改改!你身上还有点人味吗?哪够个党员?”   孙俊英爬起来,连忙说:“我改,我改!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收拾。你走后我在家好好过日子……”   想起昨夜的事,孙俊英现在还寒心,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倒没有悔改之意,反而越发恨起江水山来。不是他,哪会有这等事发生!不过这时她倒希望丈夫快点走了,她怕他把自己的丑事告诉党支部。晚上,仲亭下地迟迟未归,孙俊英心惊肉跳,担心他去找曹振德。那样,她的名声就臭了。脚步声。江仲亭回来了。她以紧张担心的目光看着他,探询地问:“干活到这时候?”   “回来时振德叔和我说会话。”仲亭说着坐在饭桌前。“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心跳。   仲亭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事,拿饭吃吧。”其实是有事棗   江仲亭扛着犁走到村西头时,碰到在那里等他的曹振德。   “仲亭,有个事和你对证一下。”曹振德严肃地说。“什么事?”   “昨晚上,水山打过你吗?”   “这是谁说的?”仲亭有些吃惊,心里奇怪:谁告诉他的?急忙否定:“没有,没有的事。”   振德追一句:“真没有吗?”   “没有就是没有!”仲亭矢口否认,“指导员,我自己挨了打,还不知道痛吗?”   “那末没打人的人,会说自己打了人吗?”振德含着笑,又认真地说,“仲亭,你这种态度对组织不对头。水山打人犯了错误,应当处理。你不能为私人情面不向组织说实话。”仲亭低下头,喃喃地说:“可是,指导员,水山打得对,是我该打呀!”   “这里面的细情我也了解啦。不论为什么,打自己人总是不对的。”   “你要处分水山?”仲亭担心地问。   “要处分。”   仲亭急忙分辩:“不行,党支书!他自己很难过。我俩也和好啦,大叔,我们是弟兄,弟兄之间打架是家常便饭。再说,我也愿挨。不该处分他!”   振德的声音很轻,可很有分量:“弟兄间为私事打架,两人和好就算啦。可是你俩是为参军的事,党支部委员、民兵队长打了你,打一个荣誉军人,非受处分不可!”   仲亭不知怎的,心里一热,泪水立时满上眼眶。他激动地说:“支书!我要求别太难为水山。”   振德安慰他道:“你放心吧,水山主动检讨了错误,我们准备要他在党小组会上做检查,支部提出批评就行啦!”   看着振德转身过去,仲亭嘴张了两下才叫出声:“指导员!”   “你还有事?”振德回过身。   “我家里的……”仲亭口吃了一下,本想说出老婆诬蔑水山的事,可又顾到面子,想着老婆以后在村里的处境,尤其是和水山的关系,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家里的很落后,不够格当支委。”   振德听说过孙俊英为丈夫参军哭闹过的事,联系到她以往的表现,感到是个严重问题;但她已经转变了态度,说明她还是能改过的。他安慰仲亭说:“人免不了犯错误。俊英是有些地方不大好,我们要她联系到这次的事情做检查。你放心上前线吧,我们会帮助她进步!”……孙俊英坐在一旁,看着吃饭的江仲亭,想找出他是否揭发了自己的答案。可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仲亭瞪她一眼,说:“我看你还是把支委让给别人当吧,自己去要求。”   “好吧。”她顺从地答道,“我什么也不够格,干部、党员也让出去好啦。”   “照你那德行就该这样!”仲亭生气地说,“可是你要有出息,不是为当干部,是为革命多出力。党员这称呼比自己的生命还贵重,你自知不够,该加劲补上才对!”孙俊英心灰意懒地答道:“好吧,再干… ”   江水山大步迈进来。孙俊英忙亲热地起身招呼:“大兄弟,快坐下吃饭吧!”   江水山脸上流露着喜悦的光彩,兴奋地对她说:“我刚吃过饭。嫂子,你思想通啦!好,这就好!应该!”孙俊英自愧得脸发烧,苦笑了一下。   水山又激动地说:“我来告诉你,妇救会长!明天准备欢送参军的。嘿!报名的人有五六十,超过任务好几倍。到底是咱们老解放区!叫反动派看看吧,天下的穷人有的是,不把他们连根拔,就不叫革命啦!”   孙俊英垂着眼皮答道:“我的身子不大好,叫青妇队长去办吧。”   “对啦,我还没告诉你们!”水山眉飞色舞,扬了一下右臂,“青妇队长,嘿,春玲!这才称得起共产党员!她到底把咱村有名的顽固堡垒攻破啦!老东山的家门口,也要挂军属光荣牌啦!”   仲亭被他炽烈的兴奋情绪感染得跳起来,抓住水山的臂膀,说:“走,兄弟!咱俩到外面清凉清凉,在一块谈最后一次心吧!”   水山边走边纠正他说:“怎么最后一次?往后还要见面呀!”   两人来到门口,江水山望着从东面升起的一轮明月,激动地说:“到革命成功那一天,我要把这美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咱们革命的英雄们!”   下一页     迎春花 (四) 上一页   第十章      吃过晚饭,父亲、二哥相继走了,明生又按老规矩拿出书来,准备履行他的职责棗在家守门喂牲口。他看一眼坐在炕沿上不动的春玲,奇怪地问:“姐呀,你怎么还不走呢?”   “哦,你不喜欢跟姐在一起,赶我走哪?”春玲笑道。“嗳呀,姐姐!”明生放下书本,扑到春玲怀里,叫起来,“我就巴望老守着你,多咱也不分开。姐,你今晚没有工作啦?”“有,工作没有完的时候。”   “那你快去吧,不用管我。”明生立直身子拉着姐的手说,“姐,有我在家看门。爹说这也是革命工作哩!”“对,姐知道明生是好儿童团员,懂事!今晚我有工作,在家里干。”   “真高兴呀!”孩子跳起来,“我跟姐在一块工作啦!”“兄弟,姐今晚放你的假,出去玩一会吧!”   “我不出去!”明生扭着身子说,“我要和姐一起工作,好姐姐,留下我吧!啊?”   “呀,又使性儿啦!”春玲眯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弟弟说,“这个工作你帮不了忙,在跟前还碍事。”   “好,我走!”明生立刻老实起来,忙着收拾书本。春玲噗哧一声笑了:“明生,姐撒谎,没什么工作,是你儒春哥明天要走,待会姐要好汉和他谈谈,懂了吗?”“懂啦!”明生大人似的点点头,严肃地说,“这也是工作,俺们儿童团也布置来,要欢送参军的。对,姐,我也要好汉和他谈谈,欢送他!姐,我不玩了。”   “看你… ”春玲有点作难了,“有你在跟前,儒春害羞,不好说话… ”   “哦,”明生聪颖地眨了几下大眼睛,“我明白了,姐!你们有秘密,对吧?”   春玲点点头,脸不由得泛起红晕。   “秘密事我不该知道。姐,我走啦!”明生说着,欢蹦着跑出了门。   “明生,玩一会就回家睡觉!”春玲跟到门口,疼爱地嘱咐道。   春玲转回身,从炕上针线盒里拿出已经缝好的“卫生袋”,用针将灯芯挑了挑,针鼻里引上一根白丝线,顺手把针尖在头发上磨几下,就专心致意地在卫生袋上绣字儿。   昨天中午,春玲同老东山交过锋之后,就急跑着找到父亲,红着脸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指导员做了汇报。姑娘想,父亲一准会皱起眉头,帮女儿解决她应允马上嫁到老东山家去的困难事。然而,曹振德并没过问春玲认为的中心问题,却思虑着说:“你这丫头在哪学得这套本领,把老头子给整住了… 不过,参军要尽量做到亲人的同意,儒春他爹不是真心自愿… ”   “等他真心愿意,共产主义社会也到啦!”春玲忿忿地打断父亲的话,“爹!你一定要批准儒春去,一定批准!爹,不然,就是害了他,也是害我… ”姑娘垂下了眼帘。“嗬,看你急得那个样子,我没说不批准哪!”振德慈祥地看着女儿,他那满是胡茬茬的粗糙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爹呀,你批准啦?”春玲昂起头,眼里闪着喜悦的光。振德点着头,缓慢地说:“按政策,该让儒春去,可不是为了怕你不好受棗”他有意顿了一下,责备而带教诲的目光停在女儿脸上。春玲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但振德从女儿在用细白的上牙咬着下唇的微小动作上,领会了自己的话在女儿身上的反应。于是,他继续说下去:“青年人参军,最好能做到家属同意。可是,遇到那种实在说不通的人,又没正当理由,就不能损伤年轻人的革命志气。对于这样的家属,争取他们的同意,这不是个外表形式,而是人心的斗争。爹看到儒春有了出息,你的心事也实落了,自然欢喜,不过象你东山大爷这种人也不能把他看得一成不变。你说等他转变了要到共产主义社会,我看咱们为了要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先叫这种人转变过来。玲子,天下的穷人这末多,革命的志气这末高,咱们党的力量这末大,反动派又那末恶,你东山大爷那样的人,能扭得过这形势,死不转变吗?”   “当然不能!”春玲欢快地说,“爹,我保证多做他的工作,使他早点开窍。”   “这就对啦!好,我忙去了。”振德说着要出门。春玲紧叫一声:“爹,还有大事哩!”   “么事呀?”振德站住了。   “爹,怎么忘啦?”女儿的脸有些烘热,“我给你惹下的‘祸’… ”   “哦,”振德瞧着女儿笑了,说,“那有什么?这是好事,喜事!我也同意棗其实,这也用不着我批准呀?”“爹,看你说得多轻松!”春玲愁苦又焦急地说,“我是想,眼下我跟儒春结婚,你,我兄弟,家,谁照管呀!”“这也是件难事,可是,既答应人家了,就该办到。咱自己有些难处,好克服,难不住。不过… ”曹振德认起真来说,“方才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琢磨了一遍,看眼下的情形,你公公是不会让你过门的。”   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父亲说不出话。   “不明白?这很自然嘛,你东山大爷要的是‘财神’,可你呀,玲子,对他来说是‘瘟神’,人家正恨你哪,还会叫你马上过门?据我猜想,你就是现在想出嫁,人家也不来花轿。懂了吧?”   春玲怔了一霎,半信半疑地说:“看他的口气挺厉害,这事倒也难说… ”   父亲走后,春玲还在想老东山不会马上叫她过门的理由,仍是弄不懂,心情老是忐忑不稳,有点儿紧张。可是,很快就证实父亲的估计是正确的了棗淑娴来看她,开口就说:“春玲妹呀,告诉你个大事儿:俺大爷不愿意你们马上成亲了!”   “他出自真心说的?你说给我听听。”   “听俺大妈说,你和俺爹吵过后,他躺在炕上抽了七八袋烟,尔后,他打发俺大妈找我回到家。他要我告诉你,说是事情太仓卒了,择不了吉日,准备不好用场,他不要你现在就过门,等以后再说。我临出门到你这儿来,他还在后面大声追着叮嘱,说这是他自愿,你要是一准要过门,就是强迫他啦!”淑娴说完,抿了几下嘴唇,又生气地补充道:“他这是为他自己打算!春玲,你细想想就会明白,他… ”   灯光下,春玲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双灵巧的手,在“卫生袋”上绣着字儿。   月亮升起不久,儒春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明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门的门槛上。这时他见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就站了起来,问:“哪一个?”   来的那人走到门口,笑道:“看你把人吓一大跳,就象在站岗似的。”   “对,是在站岗呀!”明生郑重其事,将对方堵住,“淑娴姐,先别进去。”   “怎么回事?”淑娴有些意外,“家里开会?”“不是,是俺姐在家,有工作,秘密。”   “哦,我知道啦!”淑娴轻声笑了,“还有儒春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算。”淑娴说着要迈门槛,但明生拉住道:“别进去,好姐姐!”   “这末严呀!是你姐给你下的令?”   “不是俺姐,是我自个想到的。”   “哟,真机灵,好个义务哨兵!不过我得进去,俺大爷找儒春啦。再说,这末久啦,你姐他们的‘工作’也该谈完啦!”   淑娴说服了明生进了门,可是,一转身又缩了回来。“淑娴姐,你怎么又不进去啦?”明生在大门口迎着她问道。   “嗯。你好好地站岗吧,他们的‘工作’还没完哪!”淑娴随口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轮皓月,皎洁明彻,滴溜滚圆,宛如一面银镜,高高悬挂在南山顶上空。   淑娴踏着月光,走到村中问,停了一霎,急忙回家拿出一双鞋子,穿过村街,来到疃东头。她站住了脚,向右首的老槐树望了一眼,又朝东西方向打量一下,于是通过菜园里的畦埂,隐进树影中。   这个地方很僻静,古老的槐树扎根在一片,菜园边上,树下有口很深的水井。树东面挨着江水山的房子西头。虽然在月亮地,可是人站在树身的阴影里,上水山家的人从树边经过,也不会看到树下有人。淑娴站在这里等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夜晚了。这淑娴,幼年亡双亲,使她的心灵凝固着悲哀的郁结。她从小跟伯父老东山生活,受着森严的家教的管束,形成她心情孤僻,性儿和水样软。她感到自己伶仃一身,奇人篱下,甚是悲惨凄楚。她很少接近人,哭脸多于笑面。她不敢上别人家去,怕听到叫妈声;听到后,就独坐垂泪,米水不咽。但是新生活对青年人有特别的吸引力,老东山的门无论关得如何严实,还是挡不住先进思想的潮流的冲击。淑娴在别的姑娘吸引和帮助下,有了走出闺房、投入集体中去的渴望。老东山当然反对,可是对淑娴他不能象对自己儿子那样严厉,因为他日夜担心,怕侄女闹分家。如果能好好地笼络住她,等她大了嫁出去,自己得一份聘礼是小事,淑娴父亲那份家产就是他的了。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老东山放宽了对侄女的约束,心想反正过不了几年,她就成别人的人了,还是不惹她的好。   这几年,淑娴参加了青妇队,上识字班,思想开朗了许多,还在春玲的鼓励下进了村剧团。淑娴秉性不好说笑,脸皮最薄,更不和青年男子接近。起始演剧,登台老往里凑,怯场,不敢面向观众,她也不演和男的相配的角色。一九四五年春节期间,全区要会演,排的戏很多,别的女演员都有了任务,有个媳妇的角色非要淑娴来扮不可。这个戏剧情挺简单,是叙述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妻子,怎样努力劳动,孝敬婆婆,婆媳两人都当上了抗属模范的故事。虽然这个媳妇在戏里还不和丈夫见面,可是淑娴开始还是不演,在众人的再三说服鼓励下,她才红着脸应承下来。   淑娴是个办事认真、好动心肠的人。她在排演当中,深深被这战士的妻子的事迹所打动,她真心爱上了剧中的人物。等演完了戏,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没走出戏中的意境,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战士的妻子,似乎她自己真有个丈夫在前方打仗一样。有时不知不觉,竟说出剧中那女角的言语……从此,她对抗属就总是怀着深厚的感情和敬意。然而她自己这个家庭,连抗属的边都沾不上。她多末想当一个象戏中的女模范啊!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江水山家的情景。   水山家和老东山还算是一个宗族。本来淑娴和水山母亲就亲近,她有时去帮老人做点针线,挑担水。淑娴一想,水山家和戏中的抗属一样,也只有个老母亲,她的眼睛又不好,村里的代耕、照顾,解决不了老人的一切不便,多需要象淑娴演的那末一个媳妇啊!于是,淑娴比过去更进一步地去帮助水山母亲干活,认她为亲妈,同她聊天,陪她一起纺棉花。   生活在寂寞中的水山母亲,添了个亲近温淑的姑娘,高兴得不得了,爱得不行!年迈的女人的嘴总是絮叨不休,特别是知道有人不反对听,尤其是谈她自己的儿女,那真是绘声绘色,细致入微,没完没了。光阴似流水,淑娴从水山母亲嘴里,知道了江水山从小至大的好多事情。逐渐地,有位年轻战士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形成了。她对水山的印象越来越深,越深越想得真。直至有一天,淑娴猛然发现,她心房中已印上江水山的影子,她眼前时常涌现出他怎样战斗,怎样和敌人拼刺刀……一想起这,她的心会突然收缩,感到有说不出的紧张。猛一时她还不明白是为着什么,一清醒,全身不由得烘热起来棗她原来是为一个战士在担心啊!   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些战士复员了,有些战士请假回家探望。淑娴的心一天比一天紧张,也不知怎的,她的衣服换洗得比过去勤了;每次出门,都要对着镜子照照脸,梳梳头,把发针重夹一遍。她一出胡同口,成习惯地向北面大路方向望一会;一天能跑好几趟水山的家。每次去总是在院门口就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听听里面的动静。有次,听到屋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淑娴立时屏住呼吸,怀里象有只鸟在扑腾,眼睛不知向哪看好,轻脚碎步走进屋。“娴子,你低着头干么呀,怕见人吗?”水山母亲笑嘻嘻地说道。   淑娴小心地抬眼一看,差一点大端一口气。她满脸绯红地看着坐在炕前的曹振德,羞怯地说:“大叔,你在这哪。”振德笑着说:“我来告诉你大妈,你水山哥要回来啦!”“啊!真的?”淑娴被巨大的喜讯震动了,忘记有人在前,赤裸裸地暴露出她的过火的惊喜。   “看你,傻闺女,”水山母亲喜笑颜开,“你叔多会和你撒过谎!他在区上开会,听县里来的同志说,你水山哥在县上办么个手续,到明天就来家啦。”   这一天夜里,淑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把包袱里的所有衣服拿出来,翻来复去地找着。穿上件花的,对着镜子身前身后地端量,心想这件衣服好看,小红梅花多显眼呀!可是马上想到,听水山母亲说过,江水山从小就看不惯穿好吃好的。有次过年,母亲把纺一冬线赚的钱给他做了件新褂子,硬逼着才套在他身上。过不一会,他母亲到街上去,发现水山还穿着原来的破旧棉袄,那件新衣服套在另一个穷孩子身上了……   “他这性子不会改,八路军就爱的是个素净……”淑娴想着,又找出件半新的粗布褂子穿在身上。   “哎,灰不灰蓝不蓝的,到时去看他的人准是一大堆,我挤在一群闺女媳妇里,他哪能留心到呢!听他妈说,他从小就不和女孩子一起玩,当八路军的更不多眼看女人,他自然更注意不到我了……”换来换去,花的太鲜,素的太土,气得姑娘不知怎么好,眼泪也快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淑娴和伯母、嫂子忙忙碌碌地做好饭。淑娴巴不得早吃饭,可是按老东山家的规矩,吃饭男女不合桌,等男人吃过后,女人和孩子才吃。好歹等都吃完饭,淑娴急急忙忙刷锅洗碗,失手打了个砂碗。伯母咕噜道:“又要惹你大爷发火啦!你今儿怎么慌手慌脚的……”“挨顿骂也情愿!”淑娴心里说,收拾好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梳洗起来。   她向脸上搽了层薄粉,想把眼窝下那几个小雀斑遮盖住。但是对着镜子一看,不满地想:“抹得和个花脸狼一样,叫人家一看,准骂是好打扮的懒闺女……快不要粉了!”用水洗去粉,又对着镜子,轻声说:“瞧瞧,这有多末好!鲜红的嘴唇,不红不白的脸腮,那几个小黑点,也挺讨人看的。好,叫他看看我的真皮真面,搽胭脂抹粉哄人干什么呀,他愿要不要……啊,什么?我说的什么?”她羞得急忙捂着脸,心慌地暗自责备自己道:“不要脸的闺女,真不知脸皮有多厚,背后想女婿……”   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呼喊:“水山来家啦!江水山……”淑娴什么也顾不得了,穿着本来的衣服,拢着散乱的柔发,慌慌张排地出了大门。   当淑娴瞪大眼睛,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江水山那魁梧的身体,身上耀眼的黄军装,他那精神抖擞的面容,姑娘激动得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她随即又看到什么,一时惊骇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明明是事实。她发现了江水山左边的空洞洞的衣袖。天哪!他的胳膊少了一只,这怎么得了啊……于是,淑娴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跑到家,一头扑到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淑娴才觉察到脸下湿淋淋的,她的眼泪把枕头湿透了,散到脸上的乱发能理出水来。整整一天,她水米不沾口,脸色变黄,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真病假病地躺在炕上。她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拂他的眼睛,逼她把眼睛睁开。她一睁眼,那穿着军装的高大身材就由远而近地向她走来。她不敢看他,又闭上眼睛;可是又是那只空衣袖……她真害怕再见他了啊!但是她又想见到这位残废的战士,看看他是怎样生活的。她想到水山母亲,这老人,日夜惦念她的独生儿子。儿子残废了,她会多末痛苦,多末需要安慰呵!于是,淑娴向伯母要了两把①鸡蛋,怀着悲愁不安的心情,走进她是那样熟悉的小茅屋。   出乎姑娘意料,这位经受过丈夫牺牲打击的母亲,已经从对儿子失掉胳膊的悲伤中解脱出来。老人乐呵呵地招呼淑娴道:“闺女!这两天你怎么不来啦?你不早想看看你哥吗?啊,你脸色有点黄,病啦?”   “大妈,我是身子有点……”淑娴支吾道,眼睛寻视着,“我水山哥不在家?”   “是啊,一来家就忙起来啦!今一早和你振德叔上区里开会去啦!”水山母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自豪感。“开会?”淑娴吃了一惊,刚要问:“他还能工作?”但又闭上嘴。   “闺女,你真是没出门。你哥一回来,就当上民兵队长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区里工作了吗?水山顶上他的缺。唉,这孩子从小就性急,我说他身子还不大好,歇憩几天再说吧,你振德叔也这末对他,可他不听!唉,娴子,你水山哥是个愣头青,没闲着的时候。可也难说,那傻东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样……”母亲一面夸奖一面埋怨,埋怨里面含着夸奖,夸奖里面带着埋怨。大凡当母亲的对别人谈儿论女,多是这样说法:初听起来她是批评,得到的印象却是表扬。前者是形式,后者是目的。   这可真使淑娴大吃一惊。照她看,少一只胳膊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水山这人可够出奇的,打了这几年仗,胳膊都打掉一只,身上带着无数伤疤,复员回来还当干部棗民兵队长,还没拿够枪!他就一点没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吗?   “大妈,俺水山哥的身子还好吗?”淑娴轻声同,把水山母亲正给他缝着的白小褂拿过手,引上线缝起来。“看样还结实,来家就给我挑了几担水。”母亲满意地说,又叹息道,“唉,闺女!毕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几的人啦,能给他说房媳妇,就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啦!”   淑娴把头埋下,悄声说:“你就给他找媒人吧。”水山母亲沉重地说:“我老担心没人跟他。”   淑娴安慰道:“能有人乐意,俺哥为人好。”心里却想:“怕也难啊,谁愿嫁个四肢不全的男人?比方说我……”她惶惑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替江水山惋惜又替自己难过的滋味。“哦,对啦!”母亲又快活起来,“昨儿你春玲妹来时,我和她提起这事……”   “她怎么说?”淑娴停住针线活,侧耳听着。   “她说这个不用我犯愁,你水山哥是为人民残废的,最光荣,会有闺女乐意,不好的咱还看不上眼哩!”老人说着说着笑了,“春玲这闺女岁数不大,就是嘴甜,还十拿九稳地和我说,找不上个好媳妇,她当青妇队长的要负责。嘿嘿,什么事也好管!我头一遭听说青妇队还管这等事。娴子,你说她这不是开我的心吗?”   淑娴没听她下面的话,心飞向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见问自己,神慌意乱地答道:“嗯,大妈!春玲说的有理,也对。”   从这天开始,淑娴的感情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她对江水山有情意,敬慕英雄追求高尚的心,使姑娘愿意爱这位革命战士;但是,淑娴的这种爱情还是不坚固的,想到他少一只手臂,想到自己去和一个残废人结婚,让他做她一辈子依靠的丈夫,姑娘就惊慌起来,简直不敢多想下去。如果是别的姑娘,也许早就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了,这淑娴却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两种感情,两种滋味,越来越激烈地在她心房里交织着。这时间,有人来给江水山做媒,水山母亲还同她体己的干女儿淑娴磋商。淑娴的心跳个下停,非常紧张。她希望给水山找个比她强的媳妇,却又怕他找上别人。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于江水山,她是独一无二的亲人了。她切望有人提她,可又担心水山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倒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水山母亲象忘记了淑娴是个黄花闺女,竟从来不提及她。这甚至引起淑娴姑娘的不平之感,觉得这是看不起她。   其实,老干妈何尝忘掉了温柔善良的干女儿?不仅没忘,一开始就想到她,而且在儿子回家以前,她就数量过,淑娴是多末讨她喜欢的儿媳妇呵!然而,老人毕竟是老人,她心里觉着这门亲事无法成就,不是为别的,只因老东山。   人们的陈规旧习,同姓棗尤其是本村的同姓,不论出五服与否,都是不通婚的。自古为爱情想冲破这道关卡的男女被治死的事屡屡发生过,保况水山和淑娴两家还是同宗同族呢!虽然解放后这个例有人破过,政府也规定,本族出五服以外的可以结亲;但在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还是因袭伦理,恪守陈规,老东山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就为此,水山母亲每每想到淑娴身上,就急忙把她放下了。   光阴荏苒,日月不等人。一年多的相处,淑娴的心被江水山的崇高行动深深激动了。复员军人那只空洞的衣袖不再是可怕的残疾记号,而是一个能引为自豪的光荣标志,是一般人想有都不能有的高贵象征。淑娴,她对水山发生了出自内的纯挚炽烈的爱恋之情。然而这位软弱多愁的少女却不善于自己掌握自己命运,近些日子,淑娴又被新的矛盾苦恼着。   正如她对挚友春玲倾吐的,淑娴担心水山不爱她,又恐惧伯父老东山的森严家法的限制。淑娴没向春玲讲述细节,实际上这些天,她时常藏在老槐树底下等水山。她腿站酸,脚站麻,仍是等着他。可是常常等到水山来了,她却眼睁睁地放他走过去。急得她浑身沁汗,嘴却出不来声音……淑娴感到万分苦恼,去找江水山的次数有所增加,但是见到他的面,她原先准备的温情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羞怯焦急地听江水山讲着应该在会场上,在上政治课时说的一些话。淑娴自己,缺乏勇气,羞于启齿谈婚事,心里却怨水山对她一点情意没有,恨他委屈了她,不了解她的心事。说也奇怪,她越怨他恨他,倒越敬他爱他,甚至当时的怨恨一会就变成了敬爱,这两种情绪微妙地结合在一起,在姑娘心中一块生长着……   明月上了树梢,银色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枝杈,洒满姑娘的全身。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春夜,还多少有些凉意。淑娴刚才被春玲和儒春的相会所触动,又涌起对水山的一脉深情,回家拿出给江水山做好的鞋子,下决心要向他倾吐爱慕的心情,引起他对她产生情意。可是,越等淑娴越沉不住气了,望穿秋水也不见他的影子,心渐渐由失望转为悲凉了。她把手中的新布鞋揪了一把,绝望地向街里看了一眼,深深地悲叹一声,转身准备回家。忽然,她又停住,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接着,她脸上逐渐泛红,露出了喜色。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善战的健儿……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歌声,铿锵有力,在矫捷的脚步声伴奏下,由小而大地传来。   见来人到了跟前,淑娴压着心跳,把身子向树外闪动一下,假咳一声。   “哪一个?”坚硬的喝问声。   “我,是我,水山哥……”淑娴江水山打量她一眼:“这末晚,“我,我刚来找俺亲妈,见关了门。”淑娴轻声说,瞥了一眼低窄的门楼。   “有事吗?到家里去吧。”水山说着上前推门。淑娴忙道:“没大事,俺亲妈睡啦,别吵她老人家啦!”她把鞋子伸上前,望着他柔声地说:“水山哥,我见你鞋破啦,给你做了双。俺手拙,你可别嫌弃。”   水山摇摇头:“给我做什么,我又不上前线。”“不上前线就赤着脚吗?真是的。”淑娴微嗔道。“嗨!淑娴妹,你还不全懂上前线的重要性。”江水山以稍息的动作把左脚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皮带上的枪柄。   淑娴瞅着他的举动,叹口气,暗道:“又来了……”“我们要一切为了前线,为了解放战争!”水山斩钉截铁地挥了下右手,“毛主席说过,我们中国的革命,就以武力对武力,用枪杆子消灭武装的反动派!事实就是这个样,反动派不在刺刀逼迫下是不会投降的!就拿咱村的小崽子蒋子金父子说吧,不是向我们动刀动枪吗?我们干革命,就是要打仗流血,把敌人消灭,建立个共产主义社会。今天我还听明轩念报纸,国民党反动派还在拼命向陕甘宁边区和我们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咱们后方的全体老百姓,要为前线献出一切力量!”   淑娴心里道:“我听你说过好几遍了,这些道理,我在时事课上和读报组也听过呀!”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等他停下换气时,忙接口说:“水山哥,你说得对,我一准努力做支前工作。我这次的慰问品都做好了。这鞋是专为你做的呀!”最后这句话,她是含着深情说的。   水山回答道:“谢谢你这青妇队员,可我是个普通群众,没资格穿慰劳鞋,你送给参军的英雄吧!我知道,战斗中最费鞋,敌人坐汽车,咱们两只脚和他们赛,一夜行军一百多里,鞋子越多越好……”   淑娴本想以鞋引起谈情的题目,却不料引起他给她上支前工作重要性的课来了。她只好收起鞋,心想,“还是通过亲妈交给他吧。”这是前几次的老办法。她望着他沐浴在月光中的脸,显得很消瘦,他前额上那三条皱纹似乎更深了些,眼睛显大了。她怀着满腔爱怜的感情说:“水山哥呀,你这些天日夜忙工作,可要保重身子啊!”   水山漫不经心地笑笑道:“嘿,我不象你们妇女骨头软,动不动腰痛腿酸的。我满好!”   淑娴一听他说妇女怎么的,这真是从他嘴里难得说出的话,不由地心里一动,挺神气地说:“妇女都娇生吗?我看不见得。春玲妹身子就硬,还有我也不差些。”   “春玲倒是个硬实的,可你就差了,很少下地上山。”“接受你的批评,明儿就改。那是俺大爷不让女人下地。”淑娴欢喜地回答,心里已想道:“明天下地撒种,大爷不依,我跟春玲去。”她又亲切地说:“我对你也有意见。”水山立时严肃起来:“提吧,快提!”   “就是,就是……”她本想说,“你为么不成亲呀?你看我好吗?”可是嘴象被胶封死了,怎么也张不开,话没出嘴,头先耷拉了。   水山鼓励道:“不要爱面子,有意见大胆提,帮助别人改正错误。对,我这几天工作一定有缺点,对有些人态度不好。”听他这一表示,淑娴的心又凉了,随口道:“听俺亲妈说,你吃饭少啦,身子……”   “哎,又是这个!”水山不耐烦地摆一下手,“还有别的吗?”“水山哥,你心里光有革命,不想想亲事吗?我爱你呀!”这是淑娴的心命令嘴说的;但嘴不听指挥,说的是:“水山哥,我对你是有意见,身子要紧… ”   “哎,”水山有些生气了,“这些不要提啦,快说说工作上的!”   淑娴怨恨地怔怔地瞅他一霎,赌气地说:“你工作很好!”转身就走。   “淑娴妹,还有个事和你说。”   淑娴立时停住,心崩崩地跳:“阿,莫不是他看出我的心意,要… ”她紧张地等待着。   江水山靠近她,问道:“我想了解一下,你大爷怎么又不叫春玲嫁过去了?”   淑娴懊丧地叹口气,平下心,答道:“那还用问?俺大爷说要春玲成亲,无非是想把春玲的嘴封住,不叫儒春走。谁知弄假成真,他后悔也晚了。不叫春玲过门自有他的打算:一是家里不缺人干活,春玲过来还占间房子,多口吃饭的;二是找冯寡妇看黄道吉日,儒春的喜日在明年三月初一;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为着春玲是干部,俺大爷担心管她不住,儿子也不在,怕春玲不服他,闹分家,那样不就走了和尚丢了庙,不上算了吗?”   水山气愤地说:“真是铁算盘,自私的脑袋!不过用不着担心,革命会教训他。”   “怎么,革俺大爷的命?俺家是中农呀!”淑娴惊恐地叫道。   水山解释道:“中农是好的,是团结对象;可是他们的脑袋要换换。”   “要杀头?”淑娴紧盯着他的枪。   “不,换思想,换上无产阶级的!”水山拍着自己的头。淑娴舒口气:“你不早说,真吓人一跳!我老听你说革命靠枪杆子,没听说换思想。”   “枪杆子对付反动派,对自己人要动思想。这革命的学问可深啦,毛主席装了一肚子哩!”水山庄重又自豪地说,“好了,这些道理以后和你讲。回家睡吧,明天上午欢送参军的英雄!”   淑娴直望着他那高高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姑娘手握着费过她几个不眠之夜做起的结实美观的鞋,呆呆地站着发愣。适才她等了那样长时间也没觉得冷,现在却感到这洁白柔和的月光,宛如洒在全身的一层寒霜。   王镯子担着水走进胡同,猛发现有人坐在她门外的台阶上,吓了一跳。她紧赶几步,认出那人,才放了心,没好气地说:“妈!你这末早来干么?”   她母亲站起身,咕噜道:“还早?日头上山啦。我以为你上哪去啦,大门锁着。你担水还锁门干么?”   “防贼!”王镯子打断母亲的话,放下担子,“你有什么事?”老太婆说:“我攒下三把鸡蛋,你给我捎上集卖了吧,买点盐回来。”   “我没工夫,不去赶集。”王镯子掏出钥匙开门,但又停住,“妈,你找俺大舅去吧!”   “能有他我也用不着巴结你。昨下晚我去,他躺在家里鼓气,说今儿没心思赶集啦!唉,最孝敬我的儒春要走啦!他爹难过,我想过继也不成啦!你那井魁哥… 这坏东西!他妈早晚要死在他手里。”   “好吧,我托人给你卖。”王镯子很不耐烦了,伸手去接鸡蛋。   老太婆宝贝似的把包鸡蛋的包袱抱紧,说:“你担着水,再拿鸡蛋,别给我打啦!俺送你屋去。”   王镯子不理,抢上去把包袱接过来,说:“你快回家忙去吧,我一会就出门有事。”   “好啊,女大不认娘!镯子越来越凶啦,妈到你家坐会都不让啦… ”老太婆抹着眼泪鼻涕,叨叨着走了。王镯子进去后又把门闩上,走到屋里叫道:“出来吧。”   孙承祖和舅父汪化堂先后从里间的空囤子里爬出来。“你在门外和谁说话棗是你妈?”孙承祖问道,点上支“美金”牌香烟。   “是她,老不死的,烦人!”王镯子气愤地说。汪化堂的样子很颓丧,向王镯子问道:“老东山怎么样?”“躺在家里生大气。”   “儒春呢?”   “还是去参军!”王镯子愤懑地吐了口唾沫,“别看俺大舅平常日子凶,真遇上事,连个毛丫头小春玲子都对付不了… ”   孙承祖和汪化堂虽然窝在屋子里,但这几天热火朝天的参军运动,也冲击着他们的心。依汪化堂的主张,要去暗杀指导员曹振德,叫村里大乱。孙承祖不同意。这样做没把握成功不说,还会很快把他们自己暴露,不合算。孙承祖很想破坏这一关乎大局的参军工作,可是他回来日子不久,一个党羽还没拉拢到,没法下手。叫王镯子一个人出去放谣言,说服人家不去参军,也不是办法,很容易露了馅。所以他们着急是着急,也只好躲在一旁,切齿大骂,暗里发狠。   闻悉老东山的儿子要从军,这使他们非常惊奇。孙承祖考虑了一下,就打发王镯子去她舅舅家,试图阻拦老东山,让他变卦不叫儒春走。但王镯子去过两次,都为老东山家里人在跟前,没能施展伎俩。今早一起来,她又奉丈夫之命出了门。   王镯子以担水为名路过老东山门口。她进去看时,老东山的妻子和大儿儒修的媳妇在灶间做饭,别人都不在家,就赶到东房间。她向躺在炕上的老东山说:“舅,你不舒服?”“躺着养神。”老东山粗气地回答,没睁开眼睛。他一向对这个外甥女没有好感,因当初王镯子和孙承祖结亲他反对过。他嫌孙家不是庄户人家,孙承祖又好逸恶劳,但王镯子拒绝了舅父的意见… “听说俺儒春兄弟去参军,我真高兴。”王镯子假意儿笑着,“想不到舅你也进步啦!”   “哼,进步!”老东山嗤了下鼻子,又叹息一声,“唉… ”   “舅,你不愿意儒春走?”王镯子紧追着问。   老东山横扫她一眼,没有回答。   “你不自愿?”   “自愿。”老东山闷声闷气,“不自愿又有什么法子?”“怎么没有?”王镯子响亮地说,“政府有规定,儿子、丈夫参军,爹妈老婆死不放手,也就作罢。是谁欺负你啦,是春玲那丫头?”   “别提啦。”老头子摇摇头。   “不,舅!”王镯子挺起胸脯,打抱不平,“我是军属,我给你去向政府说,告春玲欺负你不懂政策。”   “我懂政策,参军要自愿。”老东山甘认倒霉地说,“没人敢强迫我中农,是我说漏嘴……好,算我自愿啦!”   王镯子既失望又气愤地偷瞅老东山一眼。她装着擤鼻涕走到外间,见只有老东山妻子在烧火,就转回他身边,压低声音说:“舅,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么要这末多当兵的?”“打老蒋呗。”   “不是,实对你说吧,这批参军的再不回来啦!”“谁说的?”老东山睁开眼睛。   王镯子的嘴靠到他耳朵上:“我听妇救会长说的。干部开过会,要招人到外国去。”   “什么?”老东山一骨碌爬起来。   “要到苏联去!”   老东山想了一想,眼睛又闭上了,摇摇头说:“瞎扯,人家要咱们的人干么。”   “嗳呀,你不知道!”王镯子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苏联人少,到咱中国来招人。共产党闹革命,意思就是不分国家,共产吃饭。你瞧,孙俊英为么哭呀闹的不让男人走?就是她知道这个一去不能回的底。”   老东山的眼睛又睁开了。对于共产党的革命,王镯子的这种解释对不对,老东山并不重视。但苏联比咱中国人口少,这个他年轻时就听两个去东北做买卖的弟弟讲过。老东山最留心的是,王镯子提醒的孙俊英大哭大闹不让丈夫去参军一事。在老东山心目中,干部就是共产党。孙俊英也算是村里的主要头目之一,她平常讲话厉害,样样逞积极,往常每次参军她叫得最凶,为什么这次她丈夫要走了,就哭闹起来了呢?对老东山来说这是个谜,王镯子说的理由,正可以解释这个疑问。但老东山还是不全信要到苏联去的话。因为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共产党是说一不二,不会哄骗人;再者打国民党反动派正是用兵之际,怎么能把人往外国拨?   想来想去,老东山拿不准王镯子的话是真是假。不过他本来就不情愿让儿子参军的心,被这新的因素一触犯,又活动起来。他在心里盘算着对策……王镯子见他闭目不动,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试探地说:“舅,你打算不叫儒春兄弟……”   “去,叫他去。”老东山重新躺下了,“我自愿啦,不后悔。”   王镯子又恼又恨地咬了一下牙,刚要说什么,忽听门响狗吠,急向老东山圆场:“舅,外甥女可是向着你,才告诉你这些。真假我也不知道,舅自己斟酌。可你千万别对人讲!”   老东山没睁眼睛看她,哼了一声:“去吧……”“……就这样,我回来啦!”王镯子结束了报道。汪化堂把炕桌一拍,暴躁地叫道:“妈的!混帐东西,国军来了和共产党一个坑埋了他!”   “舅,小声点。”孙承祖考虑着说,“老东山一类的人,根子和咱们两样,共产党对他又不错,想叫他使坏不容易。不过共产党要这一类人,咱们也不放过。如今地主都臭了,没有人理了;中农有很多,挑唆他们和共产党对抗,作用会很大。一次不行下次再来,性急干不成大事。”   “妈那巴子!老村长不敢动,老东山不听话,我是受不了啦!承祖,让我走吧!”汪化堂充满血丝的眼睛凸了出来,恼恨地搐动着满脸的横肉。   孙承祖摸着头皮说:“走倒容易走,可是这末白白走,叫共产党逼走,不……”   外面传来热闹的锣鼓声,呼喊声。   “是欢送参军的。”王镯子说着向外走去。   早饭后。村中间的十字街口,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声此起彼落。   一匹匹高骡壮驴和大马,全身披挂着彩色绸缎,排列着停在大树下。六台艳丽夺目的彩轿,安静地放在街一旁。人们围着牲口、彩轿谈笑风生,议论纷纭。   “瞧,那马膘多好!身上象打着油,贼亮贼亮的!”眼睛不好的新子赞许道。   “呀,这马真是亮得不得了啦!”明生顽皮地笑着说。“你这是怎么说?”新子问他。   “不亮得厉害,怎么都耀瞎子的眼啦!”明生话刚落,引起一阵哄笑。   新子要打他,明生向女人堆里跑着叫道:“玉珊姐,快救我呀!”   “谁敢欺负你?”玉珊把明生让到身后,两手将束在腰间的红彩绸一抡,向新子翻起白眼,“你敢!”   新子服输地退回来了。   “这马敢情不错!”一位白胡子老汉抽着烟拾起话头,“早年蒋子金骑着它赶集,那个威风样子,可真够瞧的!”“说的是!”江任保从人缝中钻出来,看着马有点眼热,“蒋子金那小子骑在马上,骂着:‘你小子眼瞎啦,挡大爷的道!’抽了我一鞭子。照理说,这马该分给我,我亲自受过它的压迫!”   “给你驴你换酒喝,给你马换肉吃吗?”有人顶撞他。“你别看不起人……”任保无话支吾了。   “哎,任保,”新子刚被明生戏弄过,他要找人出气了,“你怎么不上席听!”   任保叹口气:“人家不批准。”又抗议道:“打击积极性,这也算强迫命令!”   “你要不上区里去,人家办饭的大师傅要吃惊啦!”新子说。   “惊什么?”老汉不懂。   “大师傅要说啦,怎么每次参军都有那位脸上满疤的‘小同志’,这次他不来啦?我多预备的酒饭不剩下了吗?”在人们的哗笑中,任保面不改色,双手卡腰说:“参军的回数多不好吗?这是光荣!上级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对光荣的人慰劳顿酒饭,那是理所当然!”   有人挖苦道:“任保,你还该争取到区上去,反正上级不能让你这个‘光荣人’饿着肚子回来。你再向民兵队长求乔情去。”   任保大声嚷道:“江水山算什么,我说么他听么,对我可客气啦!他说,‘任保同志,你的积极性是值得表扬的,只是你的身体稍差点劲,再说你走了,村里的工作要受损失,下次再考虑吧… ”   当然,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信江任保的话。任保心里还正在骂江水山呢。   那天任保正向村长江合请求参军,江水山走进来,听罢后问道:“你上部队做什么?”   “打反动派!活抓老蒋,捎带着他老婆子一起抓!”任保拍着胸膛叫道。他心里明明在想,到区上,一精简,区长又要说:“你怎么又来啦?这是第三回啦,真积极!可是你身体不行,年岁也超过了,回家好好搞生产吧!”于是,他饱饱地吃顿好饭,喝上几盅酒… “解放军可是无产阶级的部队!”水山严肃地说。“我也是!”任保抢着道,“我够条件,房子、地、锅碗瓢盆都卖掉也行!我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一块参… ”“你混蛋!”水山不能忍受地骂了起来,“你滚得远远的,小心拳头!”   任保怕人们揭他的丑,就搭讪着溜到女人这边来。女人们凑在一起可就热闹了,她们的话题又广泛又有趣,时时响起爽朗脆利的笑声。有二十多个姑娘,腰间和玉珊一样,都束着彩绸,穿红挂绿。她们是秧歌队的成员。一位胖姑娘指着花轿说:“如今结婚都捞不到花轿啦,参军的却能享享福!”   “你要坐也没有人干涉呀!”玉珊顶她道。   “谁好意思?”胖姑娘脸红了。   “淑娴姐,你坐不坐?”玉珊“尖嘴”了。   淑娴闷着头在想什么,没听她们的话,猛被玉珊一问,她抬头看了几眼,问:“想坐,在哪?”她以为叫她坐凳子了。玉珊指着花轿:“那不是?”   “尖嘴闺女!”淑娴脸腾地红遍了,朝玉珊背后打了一拳,又闷下头。   “坐那玩意儿有么好的?”抱孩子的女人来话了,“俺那时从娘家来,一直坐了三十多里,走了大半天,把人饿得肚子直叫唤。”   “怎么坐轿就挨饿呢?”巧儿姑娘问道。   “你自然没尝过那滋味!上轿前的一顿饭,就不敢吃食喝水呀!”   “怕么呢?”   “怕么?走半路上还能叫人家把花轿落下来,你去拉屎尿尿吗!”   “你不会事先预备点干粮在路上吃吗?”尖嘴闺女主意多。“唉,能那样还好啦,不就说那些老古规作害人了吗?你们赶上如今当闺女算烧高香啦,自由自在,亮着大脚上婆家!”“说的不假!”任保凑过来,“旧社会害人不浅,要不我也不至于配这末样的对象。”   “撒滩尿照照你自己!”任保媳妇在人群里反抗了。“那时娶媳妇,”任保不理睬老婆的喝斥,只管说自己的,“怎么也捞不着事先见见面。当时我听媒人说,我媳妇可俊啦… ”   “你家的媒人还不是说你长得强!”任保媳妇又发话了。“我在拜天地的时候老想掀媳妇蒙在头上的红布看看,可是不让动。当时看她那忸忖怩怩的举动,心想一准是白脸大闺女。我的天!谁知入了洞房一看,满脸大豆疤!”笑声轰然爆发。任保老婆冲出来喝道:“你个化石猴敢再讲,看我不要你的命!”   任保咂咂嘴,再没敢出声。   忽然,几个孩子从学校大门里蹦出来,喊道:“来啦!出来啦… ”   曹振德和几个主要干部,陪伴着参军的青年走出木门,后面跟着一大群参军青年的亲属和烈军、工属代表。村政府在里面为参军的青年置备了几桌酒菜,为出征杀敌的亲人饯行。山河村这次报名参军的六十一名,经过干部会反复研究,把年老年小、有病的人除去,向区上送去二十七名,大约经过区、县的审查,还会减下几个。   参军的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身上佩着红彩绸。送参军的主要亲人,胸上也戴朵花。曹冷元老人一遍遍叮嘱儿子不要忘本,为他哥报仇;桂花抱着孩子挨在丈夫身边,泪水直在眼里打转。仁顺嫂跟在丈夫后面,一声声嘱咐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宝,别把爹的花弄脏了。   街上的人们热烈鼓掌,高喊口号,锣鼓喧天,器乐齐鸣。   参军的人们有上马的,有进轿的。送行的家属伴随在亲人身边,给亲人牵着牲口,陪亲人坐进彩轿。   吉禄拉着桂花生进花轿,笑嘻嘻地说:“有什么不高兴?看看,这末多人欢送,比咱俩成亲热闹多啦!我不参军,这辈子你还能坐上花轿!”   桂花拭着眼睛说:“你心里还有俺?坐轿都比娶俺强!”“我和你说笑,别多心。”吉禄笑着,抱过孩子,亲着,“你想有个儿子吗?咱们都年少,等把反动派打光,再… ”“你别再叫人家听见笑话啦!”桂花也被逗笑了,“你还离我的婚吗?”   “说不定,单看你进步不进步吧!”他孩子气地歪着头,用手去擦她眼角的泪珠。   桂花把住他的胳膊,“别动手动脚的,叫人看见… 俺自个有手擦… ”   江水山右手向上一推,把仲亭扶上马。江仲亭身上穿起压在箱底两年多的军装,挺直腰杆骑在马上。   孙俊英没来送丈夫的行。这是全村唯一没来送亲人的人。这时,孙俊英的鼻涕眼泪,正在锣鼓、口号的伴奏中交流。巧儿张望了一会说:“玉珊,你看看,没病的青年都走啦,都走啦!”   “走就走吧!”玉珊道,“人家为革命上前线;咱们一时半时不找婆家,有么关系呀!”   任保媳妇得意洋洋地说:“哼,找年轻的有么用,还不是要走?叫老婆守空炕!照我说,这年头嫁人,找个缺腿少胳膊的好!再不,象我,嘿,不怕男人飞了!”   淑娴听到这话心象针扎了一下,脸孔通红,横目瞪了任保媳妇一眼:“你别老鼠眼看天,把人家都看作和你一般大!”她这话没说出口。   巧儿分辩刚才她的话道:“玉珊,我可不是你说的意思,我是说咱们青年妇女也该参军!”   “咱们走的也不少呀!”有个姑娘道。   “可没有男的多。”巧儿不服气地说。   玉珊对淑娴说:“哎,怎么没见春玲和儒春他俩?你再去和青妇队长说说,可别忘了把咱们的请愿书交给上级。”“她找儒春去啦。”淑娴回答道,“俺大爷前一时打发俺儒修哥,从学校把儒春叫回家去的。”   “瞧,咱们青妇队长来啦!”玉珊叫道,“哎哟!你们看那是谁?真是日头从西面出来啦!鼓掌!”   随着玉珊的清脆叫声,人们都发现了刚出胡同口的老东山。老头子前面是春玲,后面是儒春。不少人跟着青妇队员们鼓起掌来。   那老东山背剪着手,埋着头,闭着眼,稳稳实实地走着。他和往日没有两样,只是脸色更加阴气沉沉,脑勺上的小辫颓然无力地耷拉着。巧儿姑娘迎上来给这位参军青年的父亲戴花;老东山看也没看一眼地伸手挡开了。   玉珊和淑娴跑到春玲跟前,几乎是一齐低声问:“他思想开花啦?”   春玲含笑地点点头,瞅着老东山的背后悄声道:“通不通不敢说,他要给儿子送行,还要一直送上区。这说明他还有做老人的心肠,咱欢迎。”   “玲姐!”玉珊心切地说,“你把咱们的请愿书带好了吗?”“请愿书”,是全村二十三名青妇队员联名写的,质问上级为什么不要她们穿上军装,拿起枪,奔赴前线与男子一样杀敌人。   “挺忙的,儒春有他爹去送行,我就不上区啦。”春玲答道,“请愿书交给带队的指导员啦!错不了… ”   骤然间,锣鼓大作,笛笙齐奏,掌声如雷,众人雀跃欢呼。青妇队抡绸狂舞,唱起欢送歌棗解放军,子弟兵,解放人民是英雄。   青年们,真光荣,戴着花,披着红。   从军杀敌出了征,光荣光荣真光荣!   真光荣,照照照照战场杀敌显威风。   千秋万古留美名…  第十一章      参军的青年走后的第三天,区上组织起一个中队的支前民工,参加全县的支前团,期限四个月,奔赴前线支援解放大军去了。山河村又走了六名青年棗有的已超过三十岁了,其中有冯寡妇的儿子。她开始闹死闹活的不让儿子走,最后政府批给她一百斤粮食,她才放了手。   劳动力的缺乏,严重地威胁着生产的进行。还有个更重大的困难,是粮食不够。由于去年春旱夏涝,加上劳动力又不足,庄稼大大的减产,军队的急剧扩大又增加了公粮的数目,实际上,如果不是去年事先有准备,储存了大批的干菜,早就要闹成灾荒了。清算出地主和一部分反动富农的粮食,虽然解决了一些暂时的困难,可是距离麦子成熟还有段时间,即使那种得不多的麦子下来,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上级多次号召生产自救,发动人们上山挖野菜,摘可吃的嫩树叶,度过春夏时期。   为解决劳动力的困难,山河村党支部决定小学校实行半日制,上午、晚上读书,下午在家帮助干活。这个决定传到教员孙若西的耳朵里,他一反常态,倒装起积极来了。自从为了参军的事和春玲发生冲突后,他第二天一早就请了“病假”,直到参军的人走后才回学校。他想,这是个机会,可显露一下自个的进步呀。于是,他急忙找到振德大喊大叫。“指导员!如今劳力这么紧张,还上课干么?干脆,把课停下来,不更彻底么?”孙老师理直气壮地喊道。“生产是重要,可学文化也是为工作。咱们这样做,能两不误,不更好吗?只不过,当老师的多操些心,熬点夜就是啦!”振德平心静气地解释道。他没有也不便为孙若西对他女儿的无礼而向他发作。   “我个人也无所谓!”孙若西慷慨激昂地说,“辛苦怕么!只是想事情有主次,不能饿着肚子搞文化,再说停课也是为了支前嘛!”   “支前?”振德想起他女儿动员这位孙老师参军的那桩事,不由心里冷笑了一下,却又不急不躁地说:“这事不仅村干部合计过了,还请示过上级,区上同意后,才决定的。”“哦,那… ”孙若西没再坚持,忙改口说,“那以后,我们教员除了上课,就领着学生下地。”说着,他一点头,转身就走了。   山河村的学校根据区上传来的县政府的指示,实行生产和学习相结合的办法,没有完全停课。党支部还想尽办法不使孩子们放下书本,保证学生年终能升级,同时总算多少解决了一些缺劳力的问题。接着,党支部又挨家挨户发动妇女参加生产劳动。   妇女成了主要劳动力,尤其是青妇队,不多久一个个都改了样,脸上晒得发红,由红转黑,好穿点鲜颜色衣服的女子也穿不得了,整天满身满脸全是尘土仆仆的。   孙俊英自从丈夫走后,向党支部提出,支部委员她不当了,妇救会长也另选高明好了,因为她自己能力差,担当不起来。支部讨论后经请示区委,免去了她的宣传委员,由青救会长孙树经担任。党内对孙俊英进行了批评教育,但妇救会长还要她继续当。孙俊英勉强地检讨了一番,答应今后做好工作。但口是心非,她很少走出门,把工作全推到青妇队长身上,使春玲忙得走路都是一溜小跑,很少有时间料里家务了。这天接到通知,要妇救会长和青妇队长吃过午饭上区里开会。春玲去找孙俊英的时候,她躺在炕上,懒洋洋地欠起身,无精打采地说:“我不能去,春玲。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有病吗?你告诉你爹吧。”   春玲从孙俊英家里出来去找父亲。她在街上听说他上江任保家去了,她就到那里去找。春玲进门时,父亲正在屋里,手拿着一叠纸,向任保夫妻俩说:“地是过日子的本钱,卖了地你们吃什么?”   媳妇低头给孩子喂奶;任保做出副可怜相说:“可是眼前吃的要紧,不能等着饿死呀!”   “前些天分的粮食,你们这末快就吃完啦?”振德不满意地看着他。   “剩不多啦。”任保媳妇回答。   “大家都合着野菜、树叶吃,”春玲插嘴道,“你们光吃粮食还行吗!”   “指导员,地是分给我啦,我有我的自由,政府不强迫卖不卖吧?”任保对着振德,满有理地分辩道。   “买卖是有自由。”振德说着,伸展开手里的地照,送到任保面前,“你看看,任保!这上面盖的什么印?”   任保瞥一眼土地照上面那醒目的人民政府的大红印章,没有回答。   “任保!”振德痛心地教诲道,“在旧社会,你跟坏人学得浪荡败坏,把地卖光了,为财主添油加水,落得自个没吃没穿。现在共产党领导咱们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过来给了你,你又要卖掉!这样下去,你还能过好日子吗?”   任保无动于衷,涎皮赖脸地说:“革命为穷人,我老当无产阶级分子不好吗?将来革命成功了,大家都共产,吃大锅… ”   “你瞎说!”振德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发红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你再糟蹋无产阶级,小心撕你的嘴!无产阶级靠出汗吃饭,革命成功也是如此。你这二流子懒汉,也不好好想,政府给你多少好处!你可象填不满的老鼠窟窿… ”他顿住口,忍住了火气,又苦口嘱咐道:“你们两口子再好好思量思量吧!地,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卖;不过实在不听,有你们的自由。”   “俺从头就不让他卖,”任保媳妇说,“可是他不听,大叔,粮食也实在没有几粒啦… ”   “玲子,”振德吩咐道,“回家提些豆子和地瓜干给你嫂。”“好。”春玲应道。   任保有些感动地说:“那多谢指导员的救济啦!我和老婆加紧生产,地不卖啦!”   父女走出来后,春玲把孙俊英不去开会的事告诉了指导员。振德思忖一会说:“这个人垮下来了,这不光是因为她丈夫走,说明她根子上有毛病,没改造好,往后还要对她多帮助。玲子,妇女工作要全靠你担当啦!”   “我不行,没能耐。”春玲有些怯气地望着父亲。“光凭一个人的本领是难,依靠大家就有办法。好,你就一个人去开会吧。对啦,前几天我上区你姐还说她想你,想和你谈谈。”   春玲闪动着那墨黑的大眼睛笑了:“她想我?不骂我就好啦!”   振德望着跑去的女儿,又叮嘱道:“别忘了,送些东西给任保家。”   春玲快步跑到家,拿了些黄豆、地瓜干背着走出门口,遇见明轩领着十多个孩子正在排队。这些孩子都提篮背篓,还拿着书本、笔、纸、算盘、石板。他们这是上山边采野菜边上课的学生队伍。明轩和本村的几个高小生,上午去外村上学,下午担任义务小先生,给分组劳动的学生上课。“二姐,你背的什么?”明轩指着春玲背后的口袋“粮食,地瓜干。”春玲走着答道。   “拿哪去?”   “送给任保家。”   “给二流子?吃闲饭的,不给!”明轩不满地说。春玲站住脚,刚要回答,明生也接上来了:“姐呀!咱自己都不够吃,送人做什么哪?”   “谁说不够吃?”春玲笑着,“姐哪顿没叫你吃饱呀?”   “咱自己老吃野菜,任保家光吃粮食。”明轩嘟囔道。   “咱给他们做个榜样不好吗?”春玲紧看着弟弟。“我同意哥的意见!”明生大声说。   “明生,你不是对吃野菜没意见吗?”姐姐的声音温和极“那是说为打反动派,吃野菜我高兴!”明生瞪着眼睛握着小拳头,“省给懒汉吃,我不高兴。”   春玲带着微笑认真地说:“怎么是省给懒汉吃?帮助懒人变勤快,努力生产,支援前线,这也是打反动派呀!明轩,明生!还不乐意吗?”   “乐意啦!”明轩高声回答。   “你呢,明生?”   “我同意姐姐的意见!”明生的声音更响亮。   春玲赶到区上,各村来开会的干部还没来齐,她跑去找到区委书记,劈头就问:“姐!俺们那个事怎么样啦?”“嗬,你可来啦!妹,快坐下歇歇吧!”春梅放下手里的一叠文件,拉春玲坐到凳子上,拿毛巾递给她,亲切地笑着说,“看脸上的汗,把眉毛都湿啦!跑着来的?”“飞着来的!”春玲俏皮地笑着,顾不得擦汗,又催问,“说呀,俺们那个事呢?”   “怎么连个见面礼都没有,开口就质问。哪个事呀?”春梅假生气地收起笑容,给她倒了碗水。   “咦,你怎么给忘啦!我们的请愿书呢?”春玲着急地站起身,不满意地盯着姐姐,“上次你不是叫爹告诉我们,以后答复吗?”   “哦,你们要参军哪!”春梅笑起来,拉她重新坐好,“这就答复,今天会上就要谈到。”   “上级答应收女兵啦?”春玲惊喜异常。   春梅看着她喜出望外的神气,反问道:“上级什么时候有规定,不要妇女参军啦?”   “过去要得少,又不准打大枪!”春玲扯起嗓子叫道。“小声点,让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咱姐妹在吵架哪。”春梅含着笑瞥妹妹一眼,又问道:“你说说,你们青妇队参军的动机纯不纯?”   “有什么不纯的,都为打反动派呗!”春玲干脆地回答。“是不是有怕在家找不到女婿的?”   “瞎说,没有那样的人!”春玲断然否定。   “一个也没有吗?”春梅追问一句。   “这……我也说不上。”春玲含糊起来,接着生气地说,“好,等我回去查查,看谁存心不良,非开会斗争不可!”春梅拉住妹妹的手,打趣地说:“呀!这末厉害!是不是跟水山哥学的?”   春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傻笑笑。   “春玲!”姐浇教训道,“可不能动不动就斗争,斗争要看对象,要讲方式。这一条要记住!”   春玲静静地听着,大眼睛在姐浇脸上忽闪。春梅又带笑道:“谁大了不想想心事?你怎么还想呢?”   “姐,看你……”春玲害羞了,撒娇地拍着姐的肩膀。“哎哟,好痛!”春梅笑着,抓住妹妹的手,认起真来说,“春玲,这不是个小事。现在妇女是后方的主力军,生产、支前、度荒,哪样没有妇女也完不成。你看看这些棗”她把桌上的一厚叠纸送到春玲跟前。   春玲吃了一惊,都是各村妇女送来的请求上前线的联名信。她情不自禁地说:“都想走!”   “是啊,要不我就说这是个大事啦!”春梅把信放回去,站起来,理了把头发,“应当看到,这说明群众的积极性高,有觉悟,对反动派的仇恨心强。这是很好的,主要的。可是也会有一些人,心里想着另一码事,对个人的婚事有要求,怕在家找不着女婿,这是少数的,也是自然的,事情不大。现在是要大家安下心搞生产,想法子度过春复荒期,做好支前工作,这是头等要紧的!要不的话,春玲你说,能干活的妇女都走了,谁来支援前方呢?”   “这是理,该这末做。”春玲低声道。   “不但该这末做,还非这末做不可!”春梅强调说,“回村对妇女宣传,着重讲在后方生产支前的重大意义,把大家杀敌的劲头用到这方面来;少说些女人打仗不行啦,体格没男人棒啦,跑不快啦……这些说服不了人家。”   “我就不服!谁不信,找个男人来和我比比!”春玲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响亮地叫道,“姐!你说,你同意说妇女不能打仗吗?”   春梅喜爱地瞅着妹妹,心里想:“你姐就是软骨头吗?抗战头几年,我和男人一块同鬼子打过仗,拼过刺刀,还不能和国民党反动派打吗?”她嘴上却说:“女人身子麻烦多,这有些关系也不假……”   “那你怎么和鬼子打的呢?”妹妹将姐浇的军了。“厉害丫头,一步也不让。”春梅只得承认道,“好,我不和你争,算你有理。”   “这还差不多。”春玲得意地笑了,站起来:“姐,我向青妇队这样说,你看行不行?”   “怎么说?”   “队员们!”春玲挥着手,对着姐姐作报告,“上级说啦,现在后方很要紧,仗着咱们妇女来支前。咱们要走了,解放大军没人支援,也打不了胜仗啦!就为这个,才不批准咱们上前线,可不是嫌咱们比男人差,身子这个那个的……”春梅有趣地看着妹妹的天真烂漫的神气,心里赞道:“还是个孩子,可是有能耐把老东山治住,叫他放儿子参了军……哦,她是个女孩子,也是个满一岁的共产党员了……”想着听着,听到此处,她提示道:“后面这句不说也罢。”“别急,要紧的还在后面!”春玲神气活现地说,“青妇队员们!上级还说啦,等需要的时候,就发给我们每人一支枪。”“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上级可没许这个愿。”春梅提醒妹妹。   “姐,你说再说句什么好?”春玲孩子气地拉着姐姐的手,“要给大伙个盼头呀!”   “你可以告诉闺女们,安心后方工作,做好思想准备,根据战争的需要,随时响应上级的号召。”   “好,好!毕竟是区委书记!”春玲高兴地叫着,搂住姐浇的脖颈。   妹妹的这个举动,不由地使春梅心怀一热。她感情奔腾地想,春玲毕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自己这末大时,好不好就在妈妈跟前闹个小脾气,任点性。可是春玲,早就担负起一个家庭的担子,象个小老太婆一样操劳家务,侍候父亲、弟弟……在一般家庭里失去母亲以后,如果没有哥娶嫂子,家务担子都落在当大浇的身上。但春梅自己不在家了,大弟明强更是远在前线……然而,生活的担子不论怎么重,也不能使她妹妹的性格有所改变。春玲还是这末爽朗奔放,快乐好动,象头小牛犊,又象只喜鹊。   春梅在几年的战斗生活里,把性格磨炼得很坚强,感情比一般女子要深沉。她和丈夫曲日东结婚快三年了,因为一个在区上,一个在县上,工作又忙,很少在一起待过,迄今也没有孩子。前几天,县委组织部长曲日东,领着支前团远征鲁南前线,由于工作紧张也没抽时间和妻子见一面。他走后的一天,春梅去县上开会,组织部把曲日东留下的一个便条递给了她。这在她们夫妻之间已是很平常的分别情形,春梅也没在意。   这时的春梅,可有些动感情了。她紧紧拉着坐在身边的妹妹,看着她那已晒成深红色的脸蛋,用手疼爱地在她脸颊上抚摸着。   春玲幸福地把头靠在姐姐的怀里。自母亲死后这还是姑娘第一次享有这种幸福。她娇气又调皮地说:“姐,我头上好痒,你看是不是有虱子啦?”   “净瞎说。你头上哪有虱子!从小就爱干净,不会有。”春梅嘴上这末说着,手却很快地在妹妹头发上扒弄起来。春玲的黑黄头发里有不少泥沙,“怎么撒些沙子在里面,哪会不痒痒?和人家打架啦?”   “你真会说,我还是‘鼻涕将军’吗?”春玲朗声笑起来,“白天下地,晚上的事又多,好些天没洗头啦!”“来,开会还得一会,姐给你洗洗吧!”   春玲脖子上围着毛巾,坐在小凳上,脖颈弯着,头伸进脸盆里。春梅蹲在妹妹跟前,给她仔细地洗涤长发。“姐,爹说你想找我谈谈,谈什么呀?”春玲想起来问。   “哦,刚才谈一半啦。”春梅在妹妹头发上擦肥皂。“那一半呢?”   “这就谈。”春梅关心地说,“我想问问你和儒春的事。”   “快别说了,那有什么好谈的!”春玲要抬头。“老实点。”春梅轻捺了她一下,“我问你,儒春参军的思想真通了吗?”   “通啦。怎么不通?”春玲顺口道,又补充说:“不过他的情绪不大安,象有什么心事。刚离开家,这也难免。”春梅揉搓着妹妹的头发,说,“这末说,儒春还是有顾虑的,东山大爷脑筋还没开窍。”   “你等他脑筋开了窍,山上的石头也变成水啦!”春玲气愤地说,擦了把滚进眼角的水珠。   春梅边向她头发上洒水,边说:“你也不要拿死眼光看人,石头硬还有个碎的时候,不过时间长些罢了。春玲,你要多做些工作。他是劳动人,中农,自私是自私,可是革命对他有好处,他不会存心反对。我们多教育,他还能积极。再说,他是你公公,不进步你这当儿媳妇的也有份。”“这个我知道,爹也常指点我。儒春走后这些天,哪天我也抽空去看他们。那老大妈对我可亲啦,叫我说得对她儿子放下了心。就是老东山大爷象我欠他多少钱似的,板着脸不理我。好,我不和他一样态度,还要多去说服他。”洗好头,春玲对着镜子梳湿发。她那黑黄的柔发洗过后,向下披散着。脸蛋刚被热水的蒸气烘过,泛出红润的光彩。墨一样黑的大眼睛一忽一闪地发亮。   春梅站在妹妹身后,望着镜子里的春玲,似乎她今天才察觉妹妹已发育成一个成熟的姑娘,出息得这样美丽妩媚。她情不自禁地叹道:“说真的,春玲!你真俊,真美!谁有你这个媳妇,真不亏心。”   春玲的脸更红了,调皮地斜着眼睛瞅镜子里的姐姐,用手指划着脸腮羞她道:“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棗当姐的夸起妹来啦!”   “谁好还不一样表扬!”春梅笑着,又问道,“说心里话,春玲,你从心里头爱儒春吗?”   春玲怔了一下,真情地说:“姐,前一个时候,我可心烦啦!真是又爱他,又恨他,又伤心。我爱他人品好,恨他进步慢,伤心不能和他好。有一段时间,我差点不等他了……姐,他这一进步,当上解放军,我恨化了,气消了,伤心也自然飞了,全剩下一个味道棗爱他啦!姐,你说怪不怪?”春梅含着笑说:“这有什么怪的?很自然么!你俩有感情,都进步,样样一个心,这就是爱情!”   “姐,你知道得真多!想必你和我日东哥,就是这样的吧?”春玲甜蜜又淘气地笑道。   “俺们俩怕比不上你俩有意思。”春梅爽朗地笑了几声,又问,“春玲,儒春走后你想不想?”   “日东哥走了你想不想?”妹妹以攻为守。   “傻丫头,我想他做么!”姐姐不好意思了。   “你不想我也不想。”   “嗬,这可是由不得你的。我们是老夫妻啦,无所谓。你这话可是假的,哄姐啦!”   春玲深切地喘了口气,望着窗外走来的人说:“我想他,姐!想得很真,梦见过几回啦……”   全区各村的妇救会长、青妇队长会议,一直开了一下午。会议听取了关于妇女工作的汇报,布置了发动妇女进一步参加生产、积极支前等工作。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会议最后,谈到了村向青妇队员们说明……春玲离区往家走时,夕阳已经沉进了西山。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晚霞炙烤着半个天空,红艳艳的象少女的脸色。在田里春种的人们,还在紧张地劳作。山上梯形的田里,一组组的人们,跟着一犋牲口,来来往往在播种。那驱赶牲畜快步前进的清脆的皮鞭声,女人们的爽朗的呼唤声和欢笑声,分布在各处撒欢的牛犊的叫妈声,把山野搞得热热闹闹,生气勃勃。   春玲登上山岗,拭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被前方远远的景色吸住了。她停了下来。   黄垒河的黄昏时刻,真是耐看。白色的细沙河床,从西面的丛山里冲出来,象条巨大的白布带,弯弯曲曲地向东方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河道中的水流,在霞光中闪烁着光彩。顺河两畔的山前,是一片平原。一簇簇乌黑的树林表示着村庄的所在。此时,女人们做晚饭的炊烟升起,在村庄上空轻柔地缠绕,飘荡。顺河极目东望,在天地连接处,闪着碧蓝的一片,好象镜面一样平静,平面上隐隐约约地浮动着一些黑点点棗船帆的影子,那就是黄海了。   春玲望着这瑰丽奇幻的景色,心旷神怡,真想放声高歌。这姑娘,从人称“小玲”时就爱唱歌,也天赋了一副动人的嗓子,加上这几年的业余剧团生活,不但有见景生情的灵感,还有触景作歌的才能。她见了什么使感情来潮的景物,兴趣顿生,一面想一面就能用熟悉的曲调配上新词顺口唱出来。有时为配合运动,戏排得很生,上台忘了词,她也能随着需要编上去,使观众一点觉察不出来。   这时春玲刚要唱,但一见天色不早,离家还有五六里路,要回去料理家务,晚上还要召开会议,布置工作,于是心里说:“留着兴致以后再唱吧!”就一溜碎步,轻盈得象只燕子一样下了山岗。   在大河水面上闪烁的霞光已被下弦月的光辉所代替。昊空缀满明朗的星斗。新月悬空,春夜宁静,宜人的南风中,飘散着嫩叶青草的新鲜气息、百花的浓郁馨香。   春玲来到河北岸,月光下见一个军人停在水边,样子象要过河,但刚下水又退回来,望着对岸发呆。春玲有些奇怪,赶上前问道:“同志呀,你要… ”她突然住口,惊讶地叫起来:“儒春,是你!”   那儒春背着背包,手拿着鞋袜,愕然地看着春玲,好一会才结巴地说:“啊,是你!你上哪去啦?哦… 我,我回来… 嗯,军队从东往西开,路过咱北面,我… ”“真巧啦!我上区开完会走到这… ”春玲欢喜地说,急切地把他的背包接过来,“走呀,快回家歇歇吧!”说着脱掉鞋,下了水。   儒春在她背后想说什么,又忍回去,迟疑了一下,跟在她后面。   春玲划着没腿肚深的清凉的河水,边走边转头瞧未婚的丈夫。虽说是在月亮底下,似乎他两眉之间那颗小黑痣,她也看见了。姑娘心里象饮过比河水还要多的甘露,甜蜜,陶醉,脸上充满了幸福的春色。   “儒春哪!你可不知道,你走后,我多思念你呀!”春玲柔情地说,“你呢,不想我?”   “想。”他闷声地吐出一个字。   “是吗?”春玲羞答答地笑笑,“俗话说,欢乐嫌夜短,愁苦恨更长。你走后我倒不愁苦,可是老觉得有很长时间棗有一年啦!你走多少天啦?对,我记得,到明天一个月啦,对吧?”   “对。”儒春悄声答道。   “哎,军队的生活挺好吧!吃什么饭?”春玲兴致勃勃地问。   “好。吃大粑粑①… ”他仍是闷声地回答。   “哦,比俺们吃的强。俺老百性宁愿不吃饭,也巴不得叫你们解放军顿顿吃大米白面,这应该!”春玲欣喜地说,又关怀地问,“睡得好不?不睡炕睡铺草,你过得惯吗?”“人家能睡,咱也不是面捏的。”儒春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我知道你能过得来,劳动人出身,受得了苦!”春玲兴奋地夸奖道,心想:“到底不错,他真是个好青年,思想开花啦!真有意思,才几天他还在那顽固家里,现在已大变样啦!回村叫大伙看看,儒春不是从前的儒春啦,是解放军,江儒春同志啦!哈,我可真成了革命战士的媳妇… 咦,不害羞,又瞎想到哪去啦?”春玲又问道:“你们军队今夜在哪驻防呀?”儒春发愣,神情有些紧张,欲言又止。   春玲见情急忙笑着说:“呀,保密吧?好,俺不问啦。你可真不简单,参军几天就学会保密啦!对,应该!”儒春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家里好吗?”   “挺好!妈棗”春玲近一年没叫妈了,这个“妈”的意味又不同,故此每逢叫“妈”不免要梗一下。“妈刚开始想你,这些天被我劝导着,已放下心啦!就是爹还没转过弯来。不要紧,他会变过来。这次你回家,咱俩分下工,你站他左面,我站他右面,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保险能叫他脑袋改改样。儒春,信吧?”   儒春长长地叹一口行。春玲安慰他道:“你不用犯愁,有信心,别悲观,准能把爹改造好。”   “春、春玲,我… ”他声音颤抖着说。   “怎么啦?有话说呀!”春玲见他垂下头,有些迷惘。   儒春忽然抬起头,嘴张了两张,又摇摇头,神情恍惚地分辩道:“没事,没事,我很快就回部队去… ”他又住口不说了。   春玲的心一沉:“他怎么啦?心里象有事,象为着什么不高兴… ”想着想着,她疑惑起来。当他们刚跨上南岸,春玲就急切地问:“儒春,战争这末紧,你刚出去这几天,怎么请假回来的?”   “我… ”儒春慌乱又痛苦地说,“我不对!我… ”“什么?你不对什么?说呀!”   “… ”儒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春玲感到一阵寒气袭身,墨黑的大眼睛瞪圆了,骇然地问道:“你!你是开小差?逃跑的?”   “逃跑?开小差?”儒春使劲地叫起来,头摇得象货郎鼓一般,“不,我还回军队,很快就回去!”   春玲紧问一声:“你不是开小差,请假了没有?啊!”   “这… ”儒春又怔住了,瞅她一眼,耷拉下脑瓜子。春玲“啊”了一声,木呆呆地停了一会,接着浑身哆嗦,头脑发昏,向后退了半步,背包脱手落到沙滩上。她瘫软地坐到背包上,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   儒春见她这般情景,惊吓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急上前争辩道:“这怨不得我,是我爹逼得我没法子,才这末做的!”春玲哭着抢白道:“你别强调客观!你爹没用绳子拴你回来!”   “春玲,这比拴我还难对付!”儒春着急得快哭了,“你听我说… ”   “好,你就说吧!”春玲拭把泪,平静了些,“他怎么逼你的?”   儒春直着肠子背诵父旨:“俺爹叫我等队伍开走时溜下来,藏到家里不出门;半路要碰着熟人,就哄人家是请假回来的。等队伍走远了,他们知道也晚啦… ”   “好哇!你们父子俩商量好,这样来对付革命,对付我呀!”春玲激怒地说,将身子扭向一边。   “好春玲呀,听我说啊!”儒春赶到她的对面,难过地流下泪来,“原先,俺爹对我的参军一直没说反悔话。要我开小差,是临上区那天早晨对我说的。我自然不干,他发了大火。末了他说,我一月之内不回家,就和我在‘地府’里见棗他要上吊,死!我吓得要命,又没法子,想和你商量,可是俺爹一步不离开我的身… ”   “嗯!”春玲恍然道,“原来他一直送你上区,就是为的分开你和我呀!”   “是啊,就为这!”   “那你棗”姑娘陡然站起身,气恨地盯着未婚夫,“你就这样没出息!你就听那顽固爹的话,啊?”   “你不要火,听我说… ”   “事到如今,你还不让我火?你还有脸说什么!”春玲怒不可遏,拔脚就走。   “春玲!”儒春叫着跑到她身前,用胳膊拦挡她,“你要怎么的?”   “咱俩一刀两断!”姑娘断然地回答。   儒春在她面前退着,阻挡,央求:“这怎么好啊!我求你,听完我的话,你再走也不迟!春玲啊!我求你… ”   春玲站住了。她望着儒春那焦灼万分的动作,听着他那发自肺腑的言语,她的心怀禁不住热潮翻腾,声音也软下来了:“好,我听着,你说吧。”   “唉!”儒春深叹一口气,埋下头,说:“我知道开小差不对,丢人!坚决不能干,应当听你的话,去打反动派,革命。可谁叫我摊上那样一个爹呢?他真要寻短见了,我们一家人就完啦!我心里想着,不忍。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左想不行,右想不好,就怕我爹真会寻死… 到明天,就是我参军一个月啦!部队往西开,去打仗,不能请假。我越想越怕,就咬咬牙,瞅空跑回来,先稳住爹不要寻死,再和你想想办法,打通我爹的思想,我就很快去赶上队伍,算不得开小差… 刚才我在河北岸,望着村子,想着你,心里象打鼓一样,不知回去还是不回去… 一碰上你,我就慌了神,只怕你会上火… 我说完啦!春玲,我错了,不该私自跑回来。”儒春蹲下身,孩子似的啜泣开了。   春玲的心全软了。她单腿跪在沙滩上,手扳着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儒春哪,别难受,是我性子急。唉,刚才我可也真生你的气。你不要怨我,说我狠心,不顾你父子情份,一心要你走。儒春,你该明白,你爹那些话,教你走的路,不是疼你,倒是害你,不让你向前进。你想想,人人都象你爹那样做法,守在家里,只顾过自己的日子,全中国怎能解放?穷人怎能翻身?那些被反动派欺压得喘不上气来的人民,不都要苦死吗?儒春哪,我是真心疼你,爱你!你去打反动派,为了全中国,也是为咱俩。你要是真心爱我,疼我,就听我的话,永远跟着共产党,当个好战士,坚决革命到底!”儒春揩干眼泪,扶着春玲两人一齐站起来,他说:“这些话,我明白,我愿上前线,打光反动派那些吃人鬼!我是担心我爹落后,想不开,寻短见。”   “这个你放心,”春玲十分肯定地说,“他无非是借此吓唬你,等你跑回来罢了。”   “我也这末想过,”儒春舒了一口气,“只是我爹做事认真,万一想不开… ”   “他想得开。过日子发家致富的事儿,他比谁都精明,比谁都打算得周到。别人逼他死,他也不愿去死。信吧,儒春?”“你说得在理。还有个事,我没敢告诉你,现在我说给你,你别生气。临走,我爹给了我一个纸包,说是包的‘护身符’,是向冯寡妇嫂子请来的。我爹说,带着它刀枪不着身。在区上他还嘱咐我,万一跑不回来,千万不使符离身。”儒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了春玲,并补充声明:“我本想撕掉这张迷信东西,又怕回来爹问起来不好交代。这是他花了一丈布的礼品换来的。”   春玲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是一张有巴掌大的牛皮纸。明亮的月光下,春玲看得清楚,那牛皮纸上是个大“符”字,周围写满“命”、“神”、“灵”等小字。春玲顿时火从心起,气恨地说:“这个老头子,净走歪道儿,听混帐巫婆的瞎话!为革命,流血牺牲理所当然,怕死就别去,省得丢人民军队的人!好人也叫他教坏啦!”她转对儒春道:“你看看,这不一清二白啦!他对你说,一个月你不回家他上吊;可是,又吩咐你,万一跑不了带好符。瞧,他这是真想下‘阴曹地府’的做法么?”   “哎,对呀!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这层上面。”儒春拍着头叫起来。他马上提起背包,说:“我全明白了,春玲,我走啦!”   春玲抢上前扶住他的背包,欣喜地问:“这就走?”“就走。我们的部队走出还不远,我急走,用不多久就赶上了!”   “也好,回家一见你爹又是难缠。你就走吧!你尽管放心去战斗,家里有我。我爹说的,革命在发展,你爹的脑筋也会开化的,他顽固不多久了。”春玲说着接过他的背包,边走边嘱咐他:“归队后把自己的错处向上级坦白,接受批评。”“我知道,首长和父母一样亲。”儒春应着,大步来到水边,“背包给我,你回去吧!”   春玲想起她手里还拿着老东山向冯寡妇请来的护身符,于是就把它塞给儒春,假装生气地说:“还你。别辜负你爹一片疼儿的心,宝贝似的藏着吧,靠它,能保住命。”儒春接过符,憨憨地笑着道:“你别生气了,我还要它做什么!”一面说,一面三下两下将符撕碎,抛进了水流中。   春玲满意地看着儒春的举动,高兴地说:“我送你过河去!”   “不用啦。”儒春拦住她。   春玲将背包给他放上脊梁,打掉背包上的细沙,理扯好他身上的军装。   “春玲!你对我还有什么话吩咐?”儒春激动地望着她说。   春玲那双细眉下的黑亮大眼睛,妩媚地脉脉含情地端量着未婚夫。她深情地说,“话说得不少了,可是还多得象大河的水似的,永远也说不尽。我只盼你记住我送给你的‘卫生袋’上绣的那四个字棗”   “革命到底!”儒春马上背诵出来了。他使力握了一下未婚妻那烫热的手,毅然地转回身,大步向彼岸迈去。   春玲紧望着他那在闪光的水面上迅速前去的背影,胸腔里激情澎湃,使姑娘抑制不住,高声叫道:“儒春哪!你听着,我唱歌欢送你。”   明月当空照山川,我郎杀敌赴前线。   等你胜利归来那一天,媳妇拿花迎河边……春玲眼里,儒春的影子模糊了。渐渐地,他越去越远,隐没在苍茫的月色里。姑娘依然睁大眼睛伫立在河边。她希望他走得慢些,再慢些,不要在她的眼中消失;她又希望他走得快些,更快些,以便早点赶上队伍…… 第十二章      在少吃缺劳动力的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山河村和临近各村一样,战胜了重重的困难,没使春地荒芜一分,全部抢种上了;同时完成了繁重的支前任务。人们挺着腰杆,肚子里塞满野菜、树叶,一面苦干着,一面焦急地注视麦子的成长。终于,麦子在千百双焦急期待的目光下成熟了。但是,这一带种的麦子不多。一来是土地少,麦子的产量低,不够吃;二来土质大都较薄,沙土山地占的比重很大,不宜种麦子。可是毕竟有了粮食,有了依靠。人们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可以吃顿面食,换换吃了一春野菜的胃口了。有的人家在麦子还没全熟的时候,已经开始割着吃了。在这种情况下,完成征收公粮的任务,沉重地压在负责干部头上。   山河村在麦收前夕开了一次行政干部会。会一开始,民兵队长江水山就严重警告大家说:“不能再迟延,再不加以控制,赶到收割的时候,好多人家就要吃掉一半!你们看看,这几天上山找野菜的人不是少了吗?江任保那二流子懒汉的麦子,都快吃完了。我提议,政府派出民兵、青妇队守山,不熟的麦子不准割!”   自丈夫走后很少参加会议的妇救会长孙俊英,这次也来了。她过去开会都是察颜观色讲顺风话,现在却一反常态,时常和江水山顶撞了。她激烈地反对道:“我不同意这末做!这是强迫命令,犯法!”   “在紧急情况下,动点强迫命令也应当。”水山抓住了他腰间的手枪柄。   “我同意这末做。”青救会长孙树经说。他虽然二十几岁,身体却很孱弱,患着气喘病。“不去守着麦地不行。昨天我碰到冯寡妇到田里割麦子,劝说几句,她反倒骂我‘狗咬耗子棗多管闲事’。象她这样家里并不缺吃,存心想吃好的,吃了再要救济,非管一下不可!”   “可别说我保守,”村长江合笑笑,把过去经常挨批评的帽子先端出来,“民兵队长的用心是好的,可惜行不通。现时还是私有制,咱们管的范围不能过宽;不然工作干不好,还招惹人家反对。”   春玲听着大家争论,一时插不上嘴。按她的心情,真赞成江水山的意见,可是又想到这是强迫,就修订了她的意见,说:“民兵队长的意见我同意一大半,不过有一点小意见。这任务单交给我们青妇队做。我们没枪没刀,见有人割麦子,就动员说服他不割。不知对不对?”   几个干部都说这法子使得。江合也点了头。   “这也是强迫!”孙俊英仍然反对,“私有制,有自由!”曹振德把刚要开口的江水山压下去,说:“水山的意见是对的,只是办法过火。可是咱们也不能不积极行动,知道私有制有毛病,为什么不想法克服呢?知道这种自由有坏处,为什么不防备呢?青妇队长的意见是个办法,但不是主要的法子。我的意见是,各个团体立即行动,积极分子、干部带头,进行宣传,说服群众,讲清道理。咱们该看清楚,大多数群众会通的,象江任保和冯桂珍①那样的不过是几个人。大伙看呢?”   干部们的意见统一了,都同意指导员的做法。在收公粮的方法上也有争论,江合主张在场上赶打赶收;振德不同意这种做法,批评他这是不相信群众;孙俊英提出要求上级答应少交点公粮,立时遭到所有干部的反对……麦场刚打完,天就断断续续下开了牛毛细雨。割麦种豆,真是天顺人心,正好是种豆雨。趁雨天,山河村一连召开了党员和各个团体的会议,收交公粮的工作,正在抓紧时机进行……   春玲看了看囤子底,掂了掂口袋,又把囤子里的麦子往口袋里装了一瓢。她再伸瓢,噼啪几声响,干瓢儿挖到柳条编起的囤子底上了。   站在旁边撑着口袋的明生说:“姐,都交了咱不吃吗?”   “怎么都交啦?”春玲指着囤子道:“里面还有呀!”   “只剩下一星点,不留种啦?”明生有些不痛快。“有,”春玲安慰小弟,“除去留种的,还有好几斤,保你过年吃上饺子。”   “那过八月十五呢,我过到十岁的生日呢,不吃面条啦?”明生渴望地看着姐姐的脸。   春玲沉吟着说:“吃呀!没有麦面也一样吃面条,姐用好地瓜面给你擀,使上两个鸡蛋,用点虾米,可好吃啦!”明生点点头,兴奋地说:“姐,你还要给我做面圣鸡,妈每逢我过生日都做……”   春玲身子一震,心坎发热地想:“妈,还忘记妈啦!要留点麦子给妈过周年啊!”她拿起瓢,从口袋里小心地挖出三斤左右的麦子。   明生急忙说:“不用麦面做圣鸡,也用地瓜面吧!留着好吃的送前线,解放军吃了有劲打反动派!”   春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麦子留下。忽听父亲的声音:“玲子,怎么还没装好送去?”   春玲望着走来的父亲和明轩,说:“就走,就走。”她正要把瓢里的麦子向囤里倒,父亲问道:“怎么又往回放啦?”   “留一点过个年节… ”女儿话未完,就被父亲打断:“不吃好的一样过节,以后有吃的日子。留够种子就行啦!快送吧,趁这会雨停了。”振德说完,出门去了。春玲决断地把麦子倒进口袋,吩咐两个弟档道:“你们俩抬那铁桶里的。”   明轩说:“不用抬,分两下盛,我挑着。”   “我在后面看着,别叫碰倒撒啦!”明生接上道。“好,”春玲扛起口袋,“那我先头走。”   “我们后面就到!”明轩、明生齐声回答。   粮站在村东南头靠山根的高台子上,原先是地主蒋子金的粮库,房子高大宽敞,地基甚高,里面很干燥。   春玲来到时,许多人在屋里等着交公粮。村长江合在指挥着。原来的粮秣员参了军,新当选的曹冷元老人在掌秤。新子和玉珊负责把称过的粮食倒进里面库房里。教员孙若西在没精打采地打算盘记账。他心里却在为上级决定所有教员麦假期间留村帮助工作而窝火。孙若西见到春玲后,脸上立刻堆着笑,站起身说:“青妇队长来啦!”又转向旁人说:“她工作忙,让她先交。”   春玲看也没看他,回答道:“不用,挨次序来。”   孙若西搭讪着笑笑,又坐下埋头记他的账。孙若西对春玲早失追求之心,暗地里恨她骂她,躲着不见她。但表面上仍装着没事,满不在乎。刚才他讨个没趣,心里又在发恨:“倔闺女!没有什么可摆的,象个冰棍子一样… 他忽然听到柔和的女子声,“大爷,俺儒修哥叫啦,该咱交啦!”   孙若西一看,是表妹淑娴,眼睛立时亮了。自从挨了春玲的巴掌,孙若西就注意到淑娴了。原来在他眼里淑娴简直没法和春玲相比,难看得没法说,现在却又觉得淑娴也是很美的了。她那丰满匀称的身体,象柳条一样的软,比春玲直棒棒的体格强多了;那胖圆的脸蛋,黑亮的不大的眼睛,就连眼窝下几点小雀斑,都对孙若西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使他心醉。原来孙若西常骂姨父老东山,一层为激起春玲对儒春的反感,二层因为他每逢轮到老东山家管教员的饭①,招待得不满意,吃得比一般人家差。如今孙若西却变了态度,时常进出姨家的门…    孙若西见淑娴领着老东山挑着粮食走上来,赶上前招呼:“表妹,姨父!我来,我来。”他没去接老东山的重担,却接过淑娴的半口袋麦子。   淑娴有些吃惊孙若西这种亲近表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江任保空手跟在老东山担子后面。趁人群拥挤的当儿,任保飞快地把老东山担子后面那头棗大水桶上的一个小篓子提下来。担子立时失去平衡,前头落地。老东山就势放下来。他谁也不看一眼,把麦子倒进过秤的大木斗里后,聚精会神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掌秤的粮秣员曹冷元的手。“任保,你来做什么?”有人问道。   “交公粮呀!”任保嘻皮笑脸地说。   “你是来领公粮吧?”玉珊瞪他一眼,“解放以来你交过几粒公粮?真是个吃公粮的大耗子!”   “嘿嘿,尖嘴闺女,你压迫不着我!上级的政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我是无产阶级分子,就出力来帮助工作。”任保涎着脸皮,刚要凑上前,忽听老东山象雷一样的吼声:“啊!还差四斤多?我在家明明称得一两也不差,秤杆平平的,怎么会少啦!”   任保一听,伸了下舌头,提着篓子溜了。   “老兄弟,”冷元和气地指着秤说,“明白摆着,你自己看看嘛。”   老东山摇摇头,一口咬定:“不用看,我心里有数!我家的秤老辈用的,十四两顶新称一斤①,错不了!”新子眨着眼生气地说:“我说东山大叔,你讲不讲理?村公所的秤怎么会错!再说也不光你一家,全村都用的。”人们都向老东山开火,说他没理。   老东山仍是不服气。实际上,不能说老头子无理取闹,不过他的悲剧还是自己找的。文章出在任保那个篓子上。   老东山每次交公粮都在家里称得半两不多一两不少,这次也如此。他先吩咐大儿子儒修挑着一担去了,又打发侄女淑娴背上半口袋,他自己用水桶挑着麦子压后跟来。老东山一出门,任保夫妻就跟上了。任保和老东山并肩谈起了话,两人争得一句高一句低的,很是热火。平常老东山连睁眼看都不看江任保,这次何以同他谈得如此热闹?原来是在谈论任保卖地的事。任保卖地被指导员说服暂时不卖了,把老东山好一顿气,骂任保反复无常,言而元信。这次任保又和他谈起卖地,老东山架不住好地的诱惑,兴趣又来了。实际上任保是以此把老东山的注意力吸住,他随便地用手捺住老东山肩后的扁担,他老婆非常顺利地从后面的桶里抓麦子,她把前襟兜满后,就悄悄溜回家了。这里,任保的嘴和老东山激烈地争执着卖地的价钱,手把上面用毛巾盖着下面装着一些泥块的小篓子,放在他后面的桶上,使老东山的担子一点没偏侧,平衡地挑到公粮站。   淑娴见要吵起来,急忙说:“大爷,不该人家么事,我回家再拿点来。”   “不准去!”老东山恼喝一声,抓了把麦子,送到村长面前,忿忿地说:   “你看看,村长!我的麦粒成不成?哪家能赶上我的好!   成粮双倍面棗少几斤还嫌弃,我还觉着吃了大亏!”江合见吵得厉害,知道老东山的脾气,就和解道:“好啦,下次再说,这次就算了吧。”   “不行!公事公办,私让不得!”一声脆利的银铃般的喊声,把人们都震动了。   春玲叫着冲到江合跟前说:“村长,这怎么能算了!人人少交一点加起来就多啦!再说,凭什么理由不交齐!”她转向老东山,恳切地劝道:“大爷,再回家拿点来吧!交公粮是咱们应当做的,何苦为一点粮食惹人说… ”   儒春参军后,老东山一直等着儿子遵照他的命令跑回来。然而等了两个月,却筹来了儒春安心在部队的一封信。老东山的希望破灭了,就迁怒到未过门的儿媳妇春玲身上。但他又没有权力来管教她。老东山暗自悲叹,他再不敢和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闺女结亲了。在不幸中他感到庆幸的一点是,当初儒春走时,他咬着牙以一丈粗布的重大代价,给儿子换来那张“护身符”,这个损失总算是没白受。   春玲虽然没嫁到老东山家,但这些天也费去姑娘不少精力。有时她为儒春他妈做点针线活;有了点希罕吃食总给老东山送去。当然,春玲没好把她在北河把儒春送走和那张“护身符”顺水东流的事告诉老东山。   现在,当着这末多人的面,为这种事情,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竟敢如此顶撞公公,真把老东山的肚皮气得鼓鼓的。“你这个… ”老东山恨得脸色铁青,扯破嗓子叫起来,可下面骂什么好,却使他梗住了。他吞一口唾沫,扬起胳膊:“你这个脏丫头!我用得着你管吗?呸,不要脸的东西!”   春玲一点不回避老东山的气势,却把淑娴吓着了。她上去靠着春玲,以防老东山的巴掌落到女友脸上。孙若西幸灾乐祸地藐视春玲一眼,心里呐喊:“打!给我报仇… ”   春玲的面色赤红。她是那样镇定,连眉也没皱,声音平和地说:“大爷,我管得着的,管得着的。为公事,人人有责呀!你说我不要脸,俺看大爷你这末不争气,连这四斤多麦子都舍不得给子弟兵吃,我这没过门的儿媳妇也觉着脸红,难为情,丢人!大爷,你不觉得吗?”   老东山愣怔怔地看着春玲,脖颈发软了,底火跟不上来了。他想打人的手扶住了草帽边,耷拉下眼皮,为自己辩解道:“我老东山交公粮,哪次没交够?哪次交得不好?哪次交晚啦?”   “对呀,”春玲紧接着说,“每次都交够,这次也该交够啊!就为我知道大爷会自个交够,为打反动派尽自个该尽的力气,我才没倒一些麦子给你添上。”   老东山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挑着空桶往家走,吩咐淑娴回家拿麦子。   人们望着老东山走远,哄的一声笑开了。   交公粮的工作又继续进行下去。   春玲把口袋里的麦子倒进木斗里。麦粒发出哗哗清脆的声。玉珊情不自禁地赞道:“春玲姐家的公粮就是好,又干净又成棒!”   春玲道:“谁的还不一样?”   “够啦,够啦!”冷元的秤杆已经向上撅起来。春玲把口袋向木斗里抖了几下,说:“还有一些,俺兄弟后面送来。”   江合道:“你爹又要多交?留点自己吃吧… ”“尽着力量拿吧,自己留多少也是个吃。”春玲笑道。她见外面又下起雨来,忙挤出门:“我去迎迎俺兄弟,别湿了… ”   “嗳呀,你们看明轩和明生!”谁在门口叫了一声。   明轩挑着两桶急走,明生在后面跟着小跑。他们弟兄上身清光,黑红的脊梁被雨水浇得湿溜溜的。   春玲跑着迎上去,着急地问:“为么光着上身!”啊… 她看清了,每个桶口都盖着一件小褂儿。姐姐急忙把担子接过来,疼爱地问:“怎么不在家找东西盖着?淋了身子… ”“没关系,正好洗洗澡哩!”明生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嘻嘻地说,“姐,俺和哥走在半道下雨啦!刚下第一颗雨星,俺俩就紧忙脱衣裳,公粮一点没湿着!”   江合再三坚持,不让春玲把拿来的麦子都交了,因为比曹振德家该交的数超过很多了… 春玲一遍遍解释道:“大爷,我不哄你,俺们家还有哪!不信,你问俺兄弟。”   明轩忙接上说:“有,大半囤子哩!”   “有啊,村长大爷!”明生的声音响了,“俺姐说,除去留种的,过年还能吃饺子。还说,我过生日也有面条吃,有面圣鸡。俺姐说,用地瓜面做,和麦面一样好… ”“明生!”春玲瞅他一眼。   “怎么啦,姐?俺说错啦?”明生瞪大眼睛,“你刚才这末说… ”   “好啦,姐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   在场的曹冷元最知情,振德的地少且差,只种了二亩麦子。他和春玲打的场,除去交的这些外,再留些麦种,就剩不几斤了。冷元刚要强把那半桶麦子留下来,可是春玲姐弟三个的动作更快,把拿来的所有麦子,都倒进大堆的公粮里。   在春玲家交过公粮后,有不少人把多余的部分没有向回拿,学着样子倒进粮仓里。有几家还回去拿了第二次,但不是象老东山那样回去找补,而是格外多交。这其中就有曹冷元,虽说他统共也只有很少的一点麦子。   当晚,广播员玉珊姑娘披着蓑衣爬上村中央树上的广播台报告全村公粮收齐的消息。她念过多交公粮的人家的长长名单之后,又指名批评了没正当理由交不上公粮的几户人家,其中又有江任保和冯寡妇的名字。   蒋殿人每天去读报组听新闻,有时还到村公所去看报纸,真可谓关心时事的积极分子。他对报纸的兴趣很广泛,几乎每版都仔细地翻看,但主要有两方面:战争的局势和政府的政策。看后者,他是为琢磨、猜测对自己这种人的关系,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比如,在复查清算地主运动之前,他从对各地地主富农的破坏活动的报道上,就敏感到共产党要采取对策了。果不出他所料,正是如此。国民党发动内战以来,蒋殿人最关心的是时局的发展。在近乎一年的时间里,他大都处在兴奋中。国民党占了很多重要城镇,逐渐向解放区推进,有时真是长驱直入,势不可当。这些虽然在报纸上称之为人民解放军在杀伤多少多少敌人之后主动撤退的,但蒋殿人是不信这一套的。他摸着胡子暗笑:“不这样宣传有么法子?蒋介石有四百多万精兵,还有老美全力帮忙,天上飞机,地上坦克、大炮,海里军舰,难道还抵不上不足百万的土八路吗?八路军那套刀枪谁没见过?打打游击倒可以凑合,对付老蒋的正规军吗,嘿嘿… ”   但是过了几个月,蒋殿人的心又开始沉下来。蒋介石声称三至六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话,真个象报纸上说的,是在痴人说梦话。打了快一年了,共产党军队不惟没减少,倒越打越多了!不过蒋殿人仍然心里有数地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蒋是有点吹大牛,可是共产党陷城失地,厄运已定,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以后,局势的发展倒象是顺着蒋殿人的心思,今年三四月中央军又来凶的了,把共产党的首府延安占领,并且在鲁中南集结四十多万重兵,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把山东全省侵占。   蒋殿人这些天密切注意鲁中的战况。前三个月村里出民工,说是去支援鲁南大会战,四个月就回来。蒋殿人对老婆说:“哼,他们回来?回来是能回来,家里连棺材也不用预备,就等回来个死信吧!”   今天傍晚,蒋殿人下地回家,走到村头就听到吵吵嚷嚷的,一群学生正在向墙上贴什么。他近前看去,一大张粉红纸上墨笔大书:   号外   我军大捷:我英勇的人民军队,在鲁中孟良崮一举歼灭蒋军王牌整编七十四师,共毙伤俘敌三万二千有余,并打死其师长张灵甫。该师全是美国装备,蒋介石鼓吹是其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 蒋殿人象当头挨一闷棍,脑子一阵昏晕,看不清字迹了。他刚要离开,看见旁边一个孩子用石灰水在墙上画了个光头骷髅的丑恶人形,一只胳膊被刺刀斩断,正往下淌血。蒋殿人又是一惊,向那孩子问:“哦,你们画的什么?”“七十四师被歼!”明轩站在凳子上,没回头,用笔指着画宣传道,“咱们解放大军把反动派最棒的军队杀光啦!蒋秃头可哭坏了,这个师和他的一只胳膊一样重要!”“嗯,这末回事。”蒋殿人冷冷地说。   “怎么,我画得不象吗?”明轩对这人的反应不满意。他回头见是蒋殿人,就气恨地瞪他一眼。   “象,象!”蒋殿人连声笑着点头,“哈哈,可好啦!真是好消息… ”   蒋殿人一进家门,咣当一声把镢头甩掉,躺到炕上,粗声地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他的胖老婆惊异地问。   蒋殿人没好气地喝道:“滚开!”   胖老婆嘴一咧,没敢出声,端上饭来。蒋殿人看着粗面粑粑,喝道:“做大米饭吃!酒!”   胖老婆低声道:“凑合少吃点,到夜里再吃吧,叫人家看见… ”   “去他妈的!”蒋殿人把粑粑狠狠地摔到地上,“看见就来抢吧,我不想活啦!快!酒… ”   蒋殿人靠南山脚的打谷场上,那座多年不动的大草垛底下,有个巨大坚固的地洞。这是抗日战争期间挖的,没人知道。蒋殿人象老鼠一样,一个人在夜间偷偷地把细粮向里面搬运,一直积攒了好多年。在这次复查清算地主的运动过后,村里对地主的监视渐渐松弛下来时,蒋殿人就从这里偷取食物。   “你今儿怎么啦?”胖老婆看着他被酒烧红了的瘦脸,胆怯地说,“可不要再喝啦,酒多出事。”   嘣的一声,蒋殿人将酒杯掷到桌面上,怒喝道:“滚开,老不死的!他妈的,我蒋殿人不低声下气地装好人啦!我要和共产党拼命!”他抓起酒壶向嘴里灌。   “我那天哟!可不得了啦!”老婆哭泣着,上去把酒壶夺下来,“你小点声,别叫人家听见啦!天哟… ”“听见就听见!”蒋殿人凶狠地瞪着血红的小眼睛,“他妈的!哪个狗操的进来,我就要他的命!拼掉一个我够本,拼掉一双我赚一个!”   孩子在西炕上被惊吓得哭叫起来。   蒋殿人狂怒地喊道:“把那小杂种砸死!老蒋过不来,还留后根干屁!”接着,他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撕开衣服,拼命地揪着胸脯上的老皮,流着泪,呜咽道:“蒋殿人,蒋殿人啊!难道说我这辈子就完啦?我做得不对?我失算?我没听汪化堂的话,杀他一个是一个… 啊!我好苦啊… ”他哭,呕,嘴里倒出混杂的稀汤,发出难闻的气味。把肚子倒空之后,蒋殿人象条疲惫不堪的老狗,瘫痪地倒在炕上昏睡过去。“你才是怎么回事?叫人心直跳!”胖老婆见他醒过来,埋怨地说。   经过沉睡,蒋殿人酒散人醒。他又恢复了常态,做出衰老和胆小的表示。他胡须底下露出苦笑,说:“人还能没点性子?闹过就好啦。唉!这难怪我,老蒋不争气,把人给搞昏了头。”他又变得刚愎自用起来:“好,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四五百万军队,何在乎一师半军之折损?不过,咱也不能再老实,等着人家来割肉。”   “你要跟那愣头青汪土匪学?”胖老婆心悸不安,“照我说就委屈着等中央军来再说吧,咱们做点事,还不是蚂蚁挡路棗垫不翻车!”   “不能死等!”蒋殿人愤恨地咬着牙:“干一点是一点,翻不了车也叫他们走不稳路,集小成大!”他又吩咐道:“拿土信①来。”   “要它做么?”胖老婆吃惊地问。   “约莫包四斤。”   “这末多?”她见他瞪了一眼,没再问,就从盛面的瓦罐里把药山②的毒药包了一大包。   “上哪去?”胖老婆见他下炕。   蒋殿人把土信包接过揣进怀里,低声说:“夜里回来得晚些,留着门子。”   一股醋火,立时从老婆心里冲起。她那肥胖油光的白脸腮,即刻变得血红。她象只暴躁的母狼,恶声嚎道:“你又去找那狐狸精… ”   “瞎说,去那儿干么。”蒋殿人低沉地说。   胖老婆越发火起,扬手指点道:“你还蒙我眼珠子!把土信给你那小妈冯寡妇,你以为我是傻瓜!上次把我年轻时的绣花鞋都送给了她… ”   “胡说些什么!”蒋殿人怒喝一声,“女人见识,就知道枕边被窝的事,大事一点不懂。”接着,他压低声音向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胖老婆的脸又渐渐变得松弛发白了。   听到几下拍门声,王镯子急忙将一盖生饺子端到磨顶上,将手在盆里洗了几把,用衣襟擦着,向外走着问:“谁呀?”   蒋殿人的出现,使王镯子松了一口气,但又袭来一阵紧张。她试探地问:“大叔,你来有事?”   “串个门吧。”蒋殿人跨进屋里,注意到锅里开着的水,“这末晚还没吃饭?”   “你上炕坐吧。”王镯子用身体遮住向磨顶方向射去的灯光,口吃地说:“饭早吃过啦,烧点水、水… 烧点水烫烫头发。”   蒋殿人留意到她的神情,发现了磨顶上的东西,会心地笑笑,坐到炕上,说:“你舅呢?叫出来吧。”“俺舅?”王镯子一顿,“他走好些天啦!”   “走啦?”蒋殿人冷冷地说,“你还哄我?”   “不哄你,大叔!”王镯子一半是真一半掺假地解释道,“俺舅见说不动你,闷在我家怕出事,就在夜里溜啦!”   “唉!”蒋殿人懊丧地叹息一声,“他到哪去啦?”   “他说先转到莱阳,尔后去青岛找他二兄弟。”“唉,我后悔当时胆小,没和他商量商量叫他站下脚。往后的时局,实在叫我也沉不住气啦;现时我的腰要直起来啦!”蒋殿人真挺了挺身子,又问道,“你深更半夜做饭给谁吃?”“烧水洗头… ”王镯子有些心跳。   “我的眼不瞎棗还哄我吗?”   “我包饺子吃。”   “哦,明白啦,好聪明的孩子!”蒋殿人以自己的做法判断对方,“你白天在人眼前哭穷,夜里就吃香的。要叫人家知道了… ”   “不叫他们知道不行吗?”王镯子顺水推舟,“我是军属,谁疑心我王镯子!”   “好!镯子,煮饺子吃吃,吃了有大事!”蒋殿人板起了面孔。   “么事?”   蒋殿人从怀里把沉甸档的布包掏出来。   “什么东西?”王镯子瞪大眼睛。   “你先说敢不敢干?”   “干什么吧?”   “对付共产党!”   王镯子向西房间瞟了一眼,含混地说:“你要怎么样?”“咱们去放毒!”   “药人?”王镯子有些紧张,又有些高兴。   “还没到药人的时候,”蒋殿人瞪起深藏在眼窝里的小眼睛,“药死牛。现时牲口要紧… ”   他刚谈完计策,只听一个压抑的喝声:“好哇,蒋殿人!你要反革命,抓起来。”   蒋殿人一惊,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穿军装的人,手枪正对着他。他愣了片刻,滚身下炕,拼命克制战兢兢的身体,弯着腰,带着笑说:“啊,是承祖大侄,解放军,回来啦!多会来的家,侄媳妇也没告诉我一声,送点礼… ”   “少废话,跟我到政府去。”孙承祖板着脸喝道。“大侄子,这是为的哪一件?我可是安分守法的啊!”蒋殿人的样子非常可怜又虔诚,“你不信,问我侄媳妇。”王镯子噗哧哧地捧着肚子笑倒在柜门上。   孙承祖把手枪收起,拍着蒋殿人的肩膀,亲热地笑着说:“大叔,不要装样子啦!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清啦… 哈哈!你可真算有识之士,是英雄… ”   蒋殿人听完孙承祖的来龙去脉,欣喜若狂。他异常懊丧而又兴奋地说:“唉!我真该死。你舅去找我… 可你们也不早说。好,如今算好啦,一块干吧!化堂真走了吗?”“走了。”孙承祖回答道,“我舅的脾气你也摸底,老想动手用刀枪,在家藏不住。共产党控制得这末严,我怕他出事,就让他去青岛了,也去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也许他还再回来。”   “承祖,你说国军怎么还打不过来?”蒋殿人焦急地说,“听说在沂蒙山折损了那末些兵马,真使人心急!”“过来总是要过来,出不了这个夏天。”孙承祖满有把握地说,“不过共产党也不是纸扎的。特别咱这地方,穷小子为打国军把骨头的油都能挤出来。所以说,咱们这些人也不能闲着,要起来大干一场。我回来这些天,和东泊村‘刮地皮’他们接上了头。我叫他们再接几条线,光景也就起来了!”“好!把黄垒河两岸的村子串起来,再向北伸到昆嵛山里面去,就够共匪瞧的啦!”蒋殿人说着又忧虑起来,“只是要提防,共产党的手段挺凶,万一被他们识破一个村或一个人,会连累整伙… ”   “大叔放心,我早有安排。除了‘刮地皮’父子知道我本人,与我直接通气,其它的人都是一个连一个,这叫‘单线’。这‘刮地皮’的情况,大叔你还不知道。他的几个儿子在日本时期吃得开,抗战胜利时被八路军抓着一个枪决了,另一个儿子现在国军里头,家里这个是老二。这老头子外表也象你一样老实,骨子里呢棗拿他自己的话说,‘有一口气也得咬共产党两口’!”   “是个人材!”蒋殿人共鸣地摸着胡须说。   “唉,”王镯子叹息道,“都是叫共产党逼的。俺哥至今还不敢回家,不知下落,要不… ”   “重点在山河村!”孙承祖打断妻子的话,眉头拧起来,“我回来这些日子,还没找到下手的空子,原因是没拉到公开出面活动的人,很着急。大叔,你看谁可以干?”“真正贴心的很难说,”蒋殿人考虑着,“冯寡妇倒听我的话。”   “那烂东西只会上神卖炕,还能干什么?”王镯子厌恶地说。   “这人靠是靠不住,我是说叫她去放坏话,找干部的麻烦是好手。”蒋殿人分析道。   “对,是一个人物。”孙承祖思忖着说,“最好能在干部中找上线… ”   “这就难啦,共产党里的人能听你的?”王镯子又插嘴了。“他们里面也不一定没两个心眼的,大叔过去还不是挂过共产党员的牌号?”孙承祖对着蒋殿人笑笑,“你看孙俊英怎么样?”   “嗯。从江仲亭参了军,她就不大干工作了,松下来啦!”蒋殿人说,“不过她不象冯寡妇,孙俊英不是个熊人。”“对付她,嘿嘿… ”孙承祖瞥妻子一眼,吩咐她到外面听听动静。王镯子走后,他小声说:”不瞒大叔,我和孙俊英还有点老交情。”   蒋殿人兴趣十足地竖起耳朵。   “早先孙俊英在牟平她叔家,我上烟台打那走,听说咱乡里有人在那里开旅店的,生意兴隆,大半靠个俊妞儿招徕的。我就去了… 很投契,和她挺热火,还为她花费了不少。”蒋殿人开心的笑道:“嘿嘿,想不到你那末小就干风流事啦!现在还能搭上茬?”   “这些年是凉啦。她当上干部,嫁了人,正经起来了。不过按她现在的作为,对共产党不是真心。这种人本性难改,男人也走了,架不住旧情挑逗。不过要瞅好时机,慢慢叫她下水。”   蒋殿人满意地点点头,慎重地叮咛:“人心隔肚皮,千万小心,不可盲动!”   王镯子走回来,指着毒药包说:“大叔真是见多识广,可找到下手的时机啦!大叔,你何不多拿些土信来,把牧牛山撒满,叫周围几个村所有去吃草的牛,都翻白眼!”“够了,侄媳妇!”蒋殿人沉着地微笑道,“来日方长,慢慢地干,猛一下子闹大了,易出乱子。嗬,山河村这群牛伸了腿,就够曹振德那伙小子受的啦,也出出我这口压了多少年的冤气!”   孙承祖板紧脸皮沉思了一会,说:“现在牲口最要紧,要杀!不过,你说在咱村停牛场上放毒?”   “对,对!”蒋殿人点头应道。   “使不得。”   “这我就不懂啦!”蒋殿人忍不住地叫起来,“和着土信煮一升黄豆,今夜撒在西河滩停牛场上,明早天不亮牛就去了,饿肚空肠,吃下去一个也活不了!这是万无一失的手段,怎么使不得?”   孙承祖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冷笑:“你怎么忘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啦,嗯?”   “哦,啊… 我白多吃那些年粮了!”蒋殿人恍然醒悟,自惭地拍拍脑壳,朝国民党的特务心服口服的说,“差一点为我的疏忽出乱子。嘿嘿,镯子,我比你男人差远啦!他真是‘智多星’,我可光顾出眼前的气啦!”   “伸冤报仇也要看大局。天下的共产党都是咱们的对头,打它的哪个地方都痛着它的心。咱在自己村边的停牛场下手,人家不就怀疑到本村有坏人了?一时查不出来,也会加强对我们的防备,以后我们的手脚更不好动了,何况曹振德这小子,虽说土里土气,可他那把骨头是为共产党长的,够厉害的了,咱们要处处提防这把刀!”   孙承祖的这一席话,使蒋殿人和王镯子连连称是。   不过我们不怕他,要干!我要怕他们就不回家乡啦。只要咱们多动脑子,曹振德那几个人算得什么!”孙承祖攥紧了拳头,瘦长脸上闪着凶狠的青光,看着毒药说,“牧牛山大得很,不光是山河村去放牛… 好,煮饺子吃,吃饱去打这一仗!”   “姨父!”上身白衬衫下身蓝布裤的青年,文雅地叫道。“若西,你坐吧!”老东山的妻子招呼道,望着躺在炕上的丈夫:“你外甥看你来啦,还不快起来。”   窗外细雨霏霏。虽是中午时分,屋里光线黯淡,气候倒还凉爽。   老东山慢腾腾地坐起来,闭着眼摸起烟袋,沉闷地说:“你来啦。”   孙若西把布伞放到桌前,将手里的能盛一斤的酒瓶子高高地举起来,讨好地说:“昨天赶集,打了点酒… ”“哦,不用你破费!”老东山眼睛睁开,满意地接过瓶子端量一番,放在窗台上,吩咐妻子:“烧水给外甥喝,他不喝生水。”   “一斤酒的脸面这末大,舍得草烧水给我喝啦。”孙若西心里暗道。姨母走后,他坐在炕前的凳子上,试探地说:“姨父,我爹妈有个意思,想和你老人家商量。”   “说吧。”老东山闭目抽烟。   “是这末回事,”孙若西陪着笑脸,“是我的事。姨父你知道,外甥今年二十多啦,还没订亲,想和你老人家商量… ”他咽口唾液,想知道对方的反应。   老东山冷淡地说:“要说亲,好事嘛。想找谁家闺女?”   “我爹妈的意思,是想咱们两家,来个亲上加亲。”“嗯!”老东山突然睁开眼,有些惊讶,“和我娴子成亲?”“是,”孙若西谨慎地看着老东山的脸,“是我爹妈的意思,姨父,我自知无才,怕高攀不上我表妹。不过,姨父你知道,外甥虽不种地,也念过一肚子书,教着学,一月挣几十斤粮食,我家也用不大着。我爹在烟台的买卖虽说不太大,也有点门面,家里不种地也过得去。再说,有了教学这个差事,年头好也吃饭,不好也饿不着。再说万一变了天下,也一样干,和铁饭碗一样,破不了。地呀山峦对我一点也不需要… ”   老东山的眼睛早又合拢了。孙若西的话多半没进他的耳朵,他心里正在打算盘。对于淑娴这个无爹无妈的侄女,老东山心里不知想过多少回。他想给她找个丈夫嫁出去,但要是个富裕户。这样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也尽了他对死去的弟档的责任。不过也不能太富裕了,那样恐怕挨斗争,日子不好过。理想的人家是象他自己一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家庭。   听外甥孙若西一提,老东山心里活动起来。孙若西在他眼里不是十全十美的人。老东山觉得他不知道干活,话多,好穿戴打扮,淑娴嫁给他,他很可能挑唆淑娴向自己要财产。转念又一想,孙若西是识字人,教学挣死粮;他父亲在烟台有商行,乡下的家产和自己相仿佛;论讲门当户对,自己还逊人一等,不会来要财产。其次,孙若西也是个标致青年,老东山虽说看不惯不种庄稼的人,可是他想现在都兴识字念书,给侄女找这末个女婿,她一定会心满意足,也省得自己费唇累舌。不过,老东山忽然又想起最重要的一件,出口就问:“若西,你属么的?”   孙若西正在猜测对方的态度,被老东山突然一问,一时愣住,怕一字说差,计划破产。他陪着小心探测道:“姨父,你是说… ”   “这还不懂?结亲两家的‘属’犯忌,那还行吗?”孙若西心一惊,暗自叫苦:“妈呀!属什么的和属什么的才是和的呀?倒忘了他有这一着。我是属老鼠棗啊,不好,老鼠谁都讨厌。我属… ”他猛然看到墙上贴着张陈旧的画,上面是只虎,他心里一亮:“虎,画这末旧他还留着,他一准喜欢。”   “嘿,姨父,我有些记不清,刚想起来。外甥是属虎的。”“不对吧,若西?”老东山妻子端上水,说,“我想着你比俺家你儒修哥小一岁,是属老鼠的。”   “不,姨!你记错啦,错啦!”孙若西急忙分辩。“真属虎的?”老东山闭着眼问。   “不错,一百个不错!”孙若西绝口咬定。心想:“老头子,这一下叫我看透你的心啦!”可是对方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哦,不用提啦。”老东山断然地说。   “怎么回事?”   老东山冷淡地说:“俺娴子属小龙①的。”   “这末说棗”   “蛇虎如刀锉。”   孙若西懊丧极了,急忙说:“不对,不对!我记错啦,我姨说得对!我属老鼠,耗子。”   “嗯,你二十几?”老东山留起心来。   “二十四。”   “不会错,若西是二十四。”老东山妻子证明。老东山脸上露出点和悦颜色,说:“属相对,小龙和鼠,斗只管斗,可是和善的。”   “姨父,你乐意啦?”孙若西惊喜地叫道。   “我算有意,你和你爹妈说说。   “那用不着,他们都喜欢。姨父,说定了吧!”孙若西迫不及待地要求。   老东山沉着地说:“哪有这末简便的?等看好了日子再立婚约。”   “好好,就听你老人家的!”孙若西毕恭毕敬。孙若西走后,老东山妻子担心地说:“这是个大事,等和娴子商量好再定吧!”   老东山不以为然:“养活她这末多年,这事我还做不得主?”   “如今不是早先,得儿女愿意才成。”   老东山沉吟着说:“也好,不得罪她。我看和若西成亲,娴子不会不… ”   突然街上传来惊呼:“不好啦!牛死啦!牛死了一大群… ”   老东山象离弦的箭窜下炕,拖拉着鞋就向外跑。   二十几条大牛和犊儿,躺在西河滩的停牛场上,痛苦地翻滚着身子,把脖子伸长,头角向沙里撞,从内脏里发出绝望的嚎叫。牛犊儿蹬着小蹄儿乱窜,眼睛流着浑泪,嗷嗷地直叫“妈妈”。   先后赶来的人们都在牛身旁忙乱着,想尽一切办法去解除牲畜的痛苦和厄运。   牛,一条条绝命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死去十多头!全村三十多条的牛群①在逐渐减少。   人们身上象着了火,虽然落着细雨,阴气逼人,他们身上却冒着汗。有的人冲到牛倌耿老汉跟前,愤怒地吼道:“你他妈的怎么闹的啊!怎么把牛放死啦?”   “你这个混帐的老头子!天一晴就要种豆,正赶这节骨眼上,你这不是要俺们的命吗!”   “耽误了生产,你的罪名多大!”   激烈的怒责声,把耿老汉吓懵了。他抱着一只花牛犊,眼泪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曹冷元自己并没有牛,但比谁都来得早,在牛群里逐个地察看。他向大家说:“大伙先别吵吵,别难为老汉。”“老哥,你放过牛,是行家!你看牛到底是怎么啦?”有人问道。冷元有把握地说:“照我看,牛是中毒。”   “中毒?!”人们大吃一惊。   “是中毒。”冷元说,“躺下的牛,嘴里冒白沫,嘴唇子都烧起了泡,不是吃了毒药是什么?”   耿老汉大哭大叫:“冷元老弟,我老汉平常没和你过不去,你这是要我的老命!”   人们齐声叱喝棗   “放屁!对坏蛋,不讲情面!”   “正赶上缺劳力,你这老东西下此毒手!”   “牛死在他手里,别人谁能放毒?”   “别说啦,把他送到政府去!”   “妈啊!妈啊!”传来一阵粗哑的哭叫声,只见老东山哭喊着发疯般地向耿老汉扑来。老东山听说牛死了,冲到牛场后,一直和自己的大黑牛躺在一起,抱着牛,在沙滩里打滚。牛断气了,他哭天抢地,直取耿老汉,动手要打;但被人们拦住。他嘶叫道:“你这老东西!赔我的牛,赔我的牛!我和你拼命,拼老命!”他挣扎着向前冲,“上政府!要人民政府惩治你!”   “不要吵!看,指导员他们来啦!”有人叫道。曹振德和江水山、江合急跑着赶到。   人们七嘴八舌向他们报告了情况。   “指导员,振德兄弟!我可没干黑心眼的事啊!”耿老汉拉着振德的胳膊,哭着说,“我放了一辈子牛,压根也没象八路军来了有人看得起,有吃有穿。我报恩无能,怎么会使坏心啊!”   “老哥,放宽心!”振德安慰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政府有眼睛。”   “我信咱人民政府… ”耿老汉话没完,老东山怒吼道:“你敢起咒?”   耿老汉指天盟誓:“我要黑良心,天打五雷轰!”   振德向大家喊道:“不要停着,赶快想法子救牲口。”冷元应上道:“用稀粪灌。”   人们急赶回村,从茅厕里挑来粪便,用水搅起稀粪汤,想尽办法向牛嘴里灌。牛吞下粪水,胃肠发作,把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经过大半下午的努力,挽救出十几头牛的生命,其它将近二十头牛,丧失了!   曹振德几个人,跟着耿老汉顺着今天放牛的路线勘察了一遍。他们在牛群每天必到的牧牛山的一片新嫩的草上,发现了洒在草上的白面。曹冷元抓了个蝈蝈,叫它吃下带白面的草芽,它一会就死了。人们明白,洒在草上的是用面粉掺着的毒药棗土信。   “妈的,敌人捣的鬼!”江水山气忿地叫道。   耿老汉又惊吓起来:“民兵队长!我可有良心。”“你有良心,还有没有良心的!”江水山怒目竖起,抓着手枪柄对指导员和村长说:“错不了,是反动派!马上把那几家地主押起来!”   “水山,你又冒失啦!”江合急忙阻拦,指着绿茵茵的广阔的山野说,“牧牛山这末大,多少个村子的牛群都来,也没固定场合,你怎么敢断定就是咱村的人使的坏?有的村子的情况比咱村复杂,也许是别村出的坏蛋干的。再说,咱村真有人想毒牛,为么不在西河停牛场上放毒,跑到这末老远的山上来干?我看还是报告给上级处理吧。指导员,你看呢?”曹振德的脸一直紧绷着。这时他沉思道:“江合哥,先不要把事情看死。敌人不都傻,他们破坏时,也会先想好叫咱们查不出来的手段。不管是哪个村的坏蛋干的,说明敌人没有睡觉。也好,打咱们一巴掌,叫咱们清醒起来。没证据不能抓人。把事情报告给上级。咱们本村也要调查。”“雨下得这末甘贵,看样子明天放晴就得种豆,这可是难处啊!”曹冷元看着天,难过地叹道。   “没关系,老哥!反动派怎么破坏,也挡不住人民向前走,只不过多受些难处罢了!”振德望着在蒙蒙烟雨中的山下的广大田地,信心十足地说道。   接着,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江合去区里报告案情;同时立刻派人通知附近各村,防止牛中毒;还叫耿老汉在牧牛山上守候一个时间,不要使其它村的牛群再吃了这片有毒药的草。   细雨不断头地落下来,松树针、桲萝叶、山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天空灰糊糊的,西边半个天亮一些,云层在逐渐地裂成块块。水气浓重的雾网,顺着山脊,从高处向下游荡棗这是要起风的征候,一起风,天就要晴了。   曹振德下了西山,顺着河边的一道山梁上的碎石小路,步履艰难地走着。由于听到牛群出事,他顾不得戴草帽或披上块麻袋皮就跑了出来。此时此际,他衣衫全淋透了,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干地方,连那双打着补钉的猪皮鞋子也灌满了雨水,一走一噗哧,脚象插进蟹窝里一样了。雨水将他的发茬淋得紧贴头皮,水流淌到脸上,那久未刮过的乱糟糟的胡茬茬挂着成串的水珠儿。振德那因为长期熬夜老是发红的眼睛,现在又浸进雨水,倍加涩痛,他时刻要用手背去揉搓一下。   中国共产党山河村支部委员会书记曹振德,从抗日战争中期挑起负责一个村的工作的担子开始,就一直感到这副担子的沉重。有时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之后,觉得轻快一些了,想舒口气了,猛然,却又会因对突然来临的新事情没有足够的准备而感到受不住,被压得够戗。曹振德不只一次地尝过这种味道。所以,他无论在怎样顺利和胜利的时刻,都自然地留有余地,以备应付新的形势,不致为想不到的事件的来临而慌乱失措,束手无策。   今天,发现了敌人的破坏活动,党支部书记没有感到惊异,不过心里也禁不住说:“敌人可真无孔不入呵!”几年来,山河村没有发生过暗藏敌人的破坏活动,群众和干部也很乐观,正象村长江合刚才说的,山河村的情况不象有的村那样复杂,地主少,富农有限,伪属只有一家。   “毒牛,有没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坏呢?”曹振德在心里问自己。指导员他细细地数了数全村每户人家的社会、政治情况,除去烈军工属和贫雇农、党员、基本群众之外,有五家富农,三家地主。他又进一步探索,地主蒋子金父子早送县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点。蒋殿人在上次土改复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进行了抵抗,又极狡猾多诈,早在防备之列。富农中间有一户伪属,即老东山的妹子,她儿子王井魁抗战时当汉奸,迄今下落不明;不过家里只一个老太婆,看平时表现,不会干什么反动的事情。   最后,曹振德的结论是:别看这总共一百二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家与户,门窗相对,壁墙毗连,不是近亲就是近邻;然而,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战争正在激烈残酷地进行,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战争时期错综复杂得多了。这场中国人民与反动派进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战争,把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卷了进来。战争,冲击着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生活。这中间,有的人会变坏或坏上加坏,而更多的人是要变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数坏人夹在多数好人堆里,不易甄别,难以挑剔出来。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说不是本村的坏人干的,振德要通过这次事件,在党内和党外,对大家进行教育,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回村先开支委会。”党支书走下山岗时,这样决定着。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块拔去麦子的田边上站下来,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里说:“牲口,庄稼人的半条命!老东山哭闹得那末凶,多少人都落泪… ”他的眉头紧蹙,望了望天,丢掉湿土,两手拍打着站起来。   “冷元哥说得对,雨下得不大,看样子天要放晴。天一晴,就得赶快抢着种豆,误了时节就种不下去啦!”振德脑子里又盘算道,“一下子折了这末多条牛,怎么办?得快寻法子啊!”曹振德边走边苦苦地搜索着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突然,呼噜哗啦一阵响,他只觉得脚下晃摇,站立不住,急忙向后退去。原来,是指导员的精神太专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雾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西河的水流里了。   曹振德没脱鞋挽裤腿棗其实他早已水淋淋的了--迈开有力的步伐,涉过了激流。当走到山河村村头堤上的时候,雨后抢种豆子的办法也想出来了。   下一页     迎春花 (五) 上一页   第十三章      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   “哦,这个呀棗”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棗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棗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棗”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东山钦佩地说,“我要是早自愿让儒春去出长期民案,赶不上参军的时候就好啦!看看,你儿子出案的期限快满啦。不过如今战事忙乱,就怕不能如期回来。”   冯寡妇把嘴一噘:“哼,不管战事不战事,指导员给我打的保票,到时我儿子不见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帐!”她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东山丧气地说。接着就气愤起来:“不知哪个狗东西使坏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伤天害理!”冯寡妇白了他一眼,挑拨地说:“照我看,怨不得别人,准是曹振德几个干部使的坏。”   “怎么说?”老东山惊讶地直起脖子。   “这还不明白?”冯寡妇翻动着长嘴,十拿九稳地说,“没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水山,都连根牛毛也没有,他们还不是吃够糠菜,想尝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药……对吧,老叔子?”   “不对。”老东山断然地摇摇头,“他嫂子,这话说不得。振德几个干部惹人生气的地方是有;可是万万不会干这种事。谁踩坏一棵庄稼他们都管得到,哪会为吃肉害牲畜?牛死后他们可焦心啦。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几棵大小树截倒,领着大伙成宿不睡做成几十副抬犁犋①。不是干部他们这一番补救,今年的豆就种不上啦!这件事他们干部办得真不坏,真……”   “老叔子,”冯寡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不到她的挑拨竟适得其反,引起老东山这一套话来,好没意思。“看样子你也快当干部啦!”她讥讽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说是黑的。”老东山心里反驳,但没说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只是把眼睛真闭上了。   关于这位冯寡妇,是很有些来历的。她有个很肮脏的绰号棗“风箱”,意思是她的家门和风箱的门户一样,随拉随开,毫无遮挡,进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她二十一岁那年,为着不把私生子养在娘家,怀着六个月的胎儿匆忙地嫁给大她十岁的长工江会运。村人说冯寡妇和江会运没在一炕睡三宿,这恐怕有些夸张,但说她没把身心放在丈夫身上,却是一点不冤枉。这周围几个村好串“破鞋”女人的浪荡儿,没有没占过她的炕的。江会运老实无能,被人家欺负得简直明着在他眼前跟他媳妇胡闹。成亲后不久,老婆就逼他长年在外村当长工。其实在那种冷酷、黑暗的社会里,人穷年纪大,娶了个不正经又年轻的媳妇,有她那一群有钱的无赖护着,江会运不老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年除夕,江会运半夜三更从外村回家过年。他来到门前,听到屋里有男女的说笑声,可是一推门,里面立时息声灭灯。他还没吃饭,衣服又单,朔风寒雪中,冻得直哆嗦,但叫了好长时间门,也不见反应。   风雪寒夜,江会运怕惹出事来,孤零一身流落在街头。曹振德听说,把他拖来家,请他吃了饺子,喝了点地瓜酒。“你呀,会运!就那末熊?不会教训教训那臭娘们!”振德气愤地说。   江会运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振德叔,你以为我不气啊!不,是我不敢惹人家,听声音是蒋子金在里面,惹不起呀!”   曹振德再三鼓励起江会运,又叫上几个青年,摸到会运家里。大家谁也不出声,在被窝里把蒋子金和那媳妇的眼睛捂上,拖到南山沟,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   这次打得够劲,“风箱”女人皮开肉绽,起不来床。蒋子金伤痛怒火烧,但是找不到对头,又怕嚷出去闹得不光彩,只好吃哑巴亏。会运媳妇好了伤疤忘了痛棗其实,她身上的打伤还没全结疤,就又和野汉来往了。在蒋子金挑唆下,她以给丈夫唱神治病为名,把患病的江会运活活折腾死了。江会运的舅舅不依冯寡妇,拖她打官司。这风箱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更加上相好老村长蒋殿人和地主蒋子金的支持,从乡政府一直和江会运的舅舅打到县公署。   神婆女人可算得有本事,冯寡妇到县过完第二堂的第二天晚上,被县太爷请到家里“上”了一宿“神”。第三次过堂,县知事一拍惊堂木,宣告了江会运的舅父欺侮懦弱贤女,罚款三十块大洋。冯寡妇官司打赢后,还在县知事府内住了几天,闹得县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来后,县太爷到浪暖海口巡查盐务税情,还特意绕道拜访过她。   冯寡妇自江会运死后,就靠着姘头接济和上神许愿吃饭。抗日战争期间,她分得几亩地,由长大了的儿子种着。她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四十开外年纪还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当然,冯寡妇这种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从八路军来了之后,大大煞了风景。政府虽然没明令限制她的作为,但是社会风尚的改变,人们意识的改变,使她不能象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头棗诸如蒋子金、蒋殿人之类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如此等等,象她这一流的人,反对民主政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她没有一定的目的和宗旨罢了。冯寡妇如今剩下的老相好,只有蒋殿人了。她最听他的话,当然也是为着得钱财,发泄情欲。不用说,蒋殿人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他只对她说,一有空子就说共产党的坏话,做害共产党的坏事。冯寡妇刚才对老东山说牛是曹振德和江水山害死的,也是出于这种情况。她并不是有意识为蒋殿人他们打埋伏,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寡妇的神案前的香火,虽然没有从前旺了,但是象老东山这样求神许愿的常客,也还有一些。   老东山从冯寡妇家里出来,心里一面打算给她十个鸡蛋好或是八个鸡蛋合适,一面万分庆幸他交往了这末一位神力广大的巫婆,他老东山不用担心病灾了。想着,他满意了,眼皮少有的睁开了。但当他看到一些背着、担着野菜进村的女人和孩子,眼睛又马上闭拢,转进了他住的胡同。他稳步走着,心里盘算道:“唉!荒年头,缺粮,穷人难……也好,明天赶集粜粮食,好价钱……”   饥馑,象长了翅膀的恶毒大虫,飞临村庄,敲着人家的门户棗有的已爬过门槛,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去年秋冬储存备荒的大批地瓜叶等干菜,早已吃尽。从麦收前两个月,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天早晨,妇女、孩子携带筐篓、扁担,奔向上岗。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形成很多股长长的队伍。开始人们到附近山上,寻觅常年惯吃的几种山菜;慢慢地走远了,凡是能吃的各种野菜,都尽采不遗。起初一般人家还有些粮食、地瓜干,清算地主和反动富农使最贫苦的人家也得到一些吃食,可是这不能维持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除了老中农、为数不多的富农家里还有陈粮外,有一部分人吃点今春早种的春大麦和土豆,断米绝粮的人家,正在一天天地增加。   各村村干部在区上开会时,不少人向上级叫苦,有的要求把公粮拨出一部分,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了。   但是区委的答复很明确:如果没有新的指示,公粮不准动用一粒;但同时又要保证不饿死一个人,不出现一个讨饭的。怎么办?要全体人民组织起来,实行生产救灾,度过艰难的时期。   曹振德和干部们想了各种办法,保证缺粮户,首先是烈军工属的生活得以维持下去。他们号召群众发扬互相帮助、同舟共济的精神,有粮的借给没粮的。号召大家多种长得快,能顶饭吃的各类蔬菜。又组织一些人到海上挑鱼虾回来,和菜熬起来当饭吃。   今天上午开党支部大会,动员党员起带头作用,尽量省出一些粮食来,救济缺吃的烈军属。大家都表示立刻行动,唯有孙俊英闭嘴无言。   江水山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不客气地提出来:“妇救会长,你该起带头作用,多拿出些粮来。我看在坐的算你富啦!”   孙俊英满脸涨红,很不高兴地回答:“你怎么瞅上我啦?我家没有,还等着吃救济粮哪!”   江合也对她这种态度不满意,和气地劝道:“俊英,这你就不诚实啦。仲亭在家时,亲口和我说过,家里粮食到过年也吃不完……”   “有也不是抢来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瞪起眼睛说,“党有规定,献东西要自愿。我懂政策,你们唬不着我。”“谁唬你来,妇救会长!”春玲发言了,“这象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   “还是主要干部哩!”有人揶揄道。   孙俊英白了春玲一眼,心想:“黄毛闺女,用着你教训!老娘早不想干啦!”她没说出口,低下了头。   “救济军属是上级的号召,对一般群众不强迫,对党员也一样。”曹振德看着孙俊英,严正地说,“不过这是党的话,做个党员不听从,就要检查一下啦!难道我们就连个普通群众都赶不上?就说冷元老汉吧,人家是烈属,抚恤金一个不要,第二个儿子又送走了,这才是革命的志气。想想人家,咱当党员的脸该发烧!”   在大家激烈、尖锐的批评下,孙俊英勉强同意借出一百斤玉米。   开完会回家,孙俊英吃过油饼和炒鸡蛋的午饭,坐在炕上生大气。   孩俊英不缺吃不愁穿,土改分的地好,江仲亭这两年的汗珠换来不少粮食,她一个人过活,再有一年不进粮米也饿不着。   自从丈夫江仲亭走后,妇救会长的工作她很少过问,地里活都靠村里给做。她成天待在家里,神志懈怠,吃饱睡,睡够吃,毫无生气地消磨日子。孙俊英越想越恨江水山,由江水山联系到支部书记曹振德,是他们一个鼻孔眼出气,把她丈夫搞走的。接着她联系到共产党,是它教着他们这末做的……她愈想愈恨,愈恨愈广,推论下去,她对现在的社会也怀恨了,哪有她生活在往昔的环境里逍遥快活呢?孙俊英这几年出人头地的自快感,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失去了支持她积极工作的力量。党员、干部真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感到难受,对她一点好处没有。她真想赶快去掉这些牌号。可是,她还有个想法,很可能江仲亭再负点伤回来,那时他又是她的好丈夫了,还是留着党员牌号、干部幌子遮丑盖羞吧。   为上午开会的事,孙俊英越想越气,恼恨填胸,发狠地说:“江水山,曹振德!你们把我男人拉走还不罢休,又来治我啦!哼,我孙俊英可不是乡间女人,闯关进城见过大世面。我也叫你们认识认识俺的手段!”她下炕闩上门,用豆面捏起两个人形,舀两菜勺花生油倒进锅里,大把柴地烧起火来。   一会,油就爆着焦花沸开了。孙俊英拿起一包针,正要向豆面人身上扎,忽听叫门声:“妇救会长在家吗?”   孙俊英想不回答,又知道骗不过,就慌忙把豆面人放在灶后。她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发问:“你是谁呀?”她抽开门闩。   冯寡妇一步跨进门,眨着黄眼皮,皱起鼻子说:“好香!在家弄什么好吃的,还闩门?好香,好香!”   “我是……在熬点熟油,治病。”孙俊英搪塞道,见对方今天一反常态,没穿红戴绿,身上破破烂烂,甚为惊异。冯寡妇见锅里放着那末多油,眼睛尖溜溜地扫了一下,手指灶后说:“嗳哟,妇救会长!是哪个王八羔子得罪了你,你要油锅里炸他棗哦,还两个哩!”说着她上去拿过豆面人。“不是,不是!你瞎猜……”孙俊英慌乱地分辩,夺面人,“我可不迷信,你……”   “哈构构!”冯寡妇开心地笑了,躲过她的手,看着面人说:“你可真是‘偷了泥告诉土地老爷说没偷’棗算告到家啦,想哄我这老行家呀,嘻嘻!你这是要咒死谁?怎么不在面人上扎针……哦!这个人还是少只胳膊的……”“你别瞎说啦!”孙俊英夺过面人,把话岔开,“你来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寡妇落坐在炕沿上,变得愁苦地拉下脸,“妇救会长,你给想想法子,我家两天揭不开锅啦……”她用力压下一个饱嗝。   孙俊英急忙推开:“这事我管不着,咱管不了。”“我是案属呀!儿子出民工四个月的期已经到了,可人还没回来,你们干部眼瞅着叫我孤寡女人饿死?”冯寡妇样子快哭了。   “我是妇救会长,管不了这些事。”孙俊英脱清身说,“你去找指导员吧,人家掌大权。”   冯寡妇一向以不理会干部的话闻名,这时却肃然起敬地说:“妇救会长,你可是咱们女人中的王,要为咱们说话呀!俺们的儿子、男人都出去给共产党卖命,还依靠谁呀?你当干部的就是靠山啦!”   “我的男人还不是一样?”孙俊英共鸣地摊开手,又留心地问,“你说‘俺们’,还有谁家?”   “多啦!东头孙狗剩媳妇,村中央小柱他妈,南头吉庆家的……都叫着没吃的,盼出去的人回来。”   孙俊英感到事情更麻烦了,急忙说:“干部开过会,动员献粮给军属……”   “我算不算数?”冯寡妇睁大了眼睛。   “算数,上前方出民工的当军属看待。我还拿出一百斤粮,你快去向指导员要吧!”   冯寡妇带笑恳求道:“妇救会长,你领俺们去吧。”   孙俊英思忖,自己去干这事又要挨批评,还是少一事为妙。她推脱道:“我不去,有事忙。你还不知道曹振德的门?”“知道是知道……”冯寡妇见求她不应,就迈着小脚向外走。   孙俊英跟在后面叮咛道:“那炸面人的事是我闹着玩,你可不要对谁说!”   “放心吧,权当是我眼瞎。”冯寡妇嘴上下绝对保证的同时,心里正在盘算怎样去告诉蒋殿人这个希罕的发现。孙俊英望着冯寡妇的后影,心里发狠地说:“曹振德,我看你怎么对付这疯娘们!”她回身插上门,重新在油锅里炸她所恨的人。   冯寡妇这次拜访妇救会长孙俊英是有来头的。   蒋殿人和孙承祖夫妻在种豆时节毒死十多条耕牛,使人们遭到惨重损失,但是并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结果,土地并未因此荒芜,只不过使男女老少多出了把力而已。曹振德他们开过会,暗访明查了多次,没有捉到放毒的凶手。干部们一方面继续追究毒牛的事件,一方面对公粮仓库一类易受破坏的目标,加强了警戒。并布置一些党员和积极分子,监视地主和坏分子的动静。孙承祖和蒋殿人很为他们的高明手段得意,同时感到村干部实在是不好惹。他们决定要更加谨慎从事。蒋殿人昨夜里摸到老姘头冯寡妇家里,送她一副玉手镯。他吩咐她联合几家案属去向干部要粮食,要出案四个月期限已满的儿子、男人回来,不给就放赖撒泼,惹逗得干部动火发脾气,言语和手脚出了漏子,就可把事情闹大了……蒋殿人还要冯寡妇先去找孙俊英,能要求妇救会长领着最好,她不答应,也讨个妇救会长叫去找谁的口实。孙承祖和蒋殿人也想通过这一事情,摸一下孙俊英的虚实,他们估计她多半推着不管。   冯寡妇回到家里,找个破篮子觅条棍子,去约人上指导员家要粮。但没叫动其他人。冯寡妇大骂那些女人是熊包,自己单枪匹马,趁人们在街上歇晌的当儿,故意从大街上向村西头走。   “你干么去?”有人问她。   冯寡妇破嗓嚷道:“要饭哪!俺案属不怕丢人,不要脸总比在家饿死强!”   好些人被这寡妇的讨饭棍篓吸引着。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曹振德家还没全断粮。老辈穷人过日子,细水长流。财主不是有“穷人有福不会享”之说吗?恐怕也有些道理吧。振德忘不了他妻子常给他说的故事:她十多岁第一次煮饺子,是把生饺子和凉水一起放进锅里的……因她不但从没吃过、而且也从未见过饺子如何煮。春玲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这过日子之道,即使东西多也舍不得吃好一些。去秋他们准备了许多干菜,从那时就开始将菜和粮、地瓜掺起来吃,不是这样做法,再有比这多三四倍的粮食也早光了。   因为父亲开会回来晚了,别人家都吃过饭好一会,春玲家才在吃。   “玲子,吃过饭看看咱还有多少吃的。”振德端起饭碗吩咐道。   春玲回答说:“还有些地瓜干,杂七拉八的粮食也有一百多斤。”   “还有这末多?”振德有些吃惊,“你留点粮食和着菜够吃些日子就行啦,其余的拿出去给少吃的烈军属。”春玲含笑道:“我都收拾好啦。”   “净送给人家啦!”明轩诉苦道,“咱家老吃菜,肚子发胀,干活直不起腰。”   春玲和蔼地说:“明轩,你不是向姐下过保证,不打光反动派,有白面你也不吃吗?”   明轩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悄声说:“我不是对革命不积极,是说咱们从头年就省着吃;有的人家可不省,这会没吃的了,就向别人伸手。”   “吃苦不光咱一家,不知俭省的是少数。”父亲解释道,“再说,这次是要解决一下烈军属的困难。咱们能为亲人去打反动派的人家省点吃的出来,这是挺好的事情,该喜欢。”“爹,我发言!”明生站起来。   “坐着说吧,不开会。”春玲拉小弟坐下来。   明生冲哥哥说:“俺哥有缺点,儿童团长还和落后人比,这是对革命没决心……”   “你别扣大帽子!”明轩吃不住了。   明生摆着手:“别急,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哩。”他转朝父亲、姐姐说:“我也不全赞成你们的意见。咱家也是军属呀!俺大姐牺牲最早,还是烈属哩!就为这,我不同意再拿粮食出去。咱那末点啦,还不够自个吃哩!”   “只管自个吃?”春玲的大眼睛在两个弟弟脸上闪光,“咱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就更该起带头呀!你们放心,我保证叫全家吃饱,每顿饭还都见粮米。”   “一顿放锅里一粒,够啦!”明轩的话,引起全家一阵欢笑。   这一家吃的饭,几乎全是菜,见不到粮米的影子。春玲有时煮几片地瓜干,有时做一个约有三分之一的粗面的菜团子,给父亲吃。但是看着孩子们,振德怎能咽得下?这顿又如此,振德不吃菜团子,大口向嘴里扒山菜。春玲望着那个小碗大的菜团团又要剩下了,就掰下一块,送给明轩。明轩不接:“给爹吃,吃了好工作。”   姐姐打趣道:“你不是怕没粮吃吗?先吃点吧!”“我才不怕吃苦哪。”明轩大口吞野菜。   春玲又送给小弟。明生摇着头:“不要,不要!姐,你吃了吧。你受苦最多,你吃了吧!”   春玲把菜团硬塞进他手里:“快吃了吧,你小,吃完上山挖菜有力气。”   “我吃孬的也有劲!”明生又把菜团子送给父亲:“爹,你吃呀!你怎么不吃呢?”   振德见孩子们的精神,心早就发热了,被明生这一说,更加激动。他用力微笑着说:“好孩子!爹吃饱啦,你吃了吧!”明生站起来,把菜团子送到父亲嘴边,一声紧一声地说:“爹,你不饱。你比过去瘦多啦!爹,你责任大,常熬夜,俺们没有事。你吃呀,爹!”   父亲哪里吃得下!   明生着急地叫道:“爹,你吃呀!你再不吃我要哭啦!”   振德见明生急得直跺脚,真要哭了,忙接过来。他握着这一小块菜团子,象握着块赤金那样沉重,象块火炭那样烫手。他久久地凝视它,抑制着泪水,激动地说:“孩子们!不要怕吃苦,现在吃苦是好事。咱们不吃苦,怎么打垮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啊!咱们这苦吃得有盼头!这苦中有甜,吃起来值得,心里舒服!”   忽然门外一阵喧嚷,接着冯寡妇大步跨入,看热闹的人们跟着挤进了院子。   振德和孩子们见到这般情景,都愕然地站起身。“你有事吗?”振德问冯寡妇,猜测她穿得褴褛不堪,拿着讨饭篓子、棍子的含意。   冯寡妇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有事!没事哪敢登指导员的门!”   振德一听出口不善,平素又知道这寡妇的为人,就平静地说:“有话说吧。”   “我来要饭吃!”冯寡妇横着眉眼,把篮子向前一伸,“家里揭不开锅啦,求指导员开恩救命!”   振德微笑着:“有事好商量,请先进来吃点吧。”“进来就进来!”冯寡妇勇敢地闯进门,“你当干部的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把俺案属撂到西北天上不管啦!”   振德又招呼后面的人。大家围在门口,笑着不进去。   春玲招呼冯寡妇道:“大嫂子,请坐吧,饭有的是。”   冯寡妇大腿一撩,大模大样坐到锅灶台上,瞥了一眼饭桌上黑楂楂的山菜,差点呕出来。   明生把那个全家让着没吃的面菜团子送到她面前,真情地说:“吃吧,大嫂!吃吧,俺们都省着不舍得吃,给你案属吃了吧!”   看热闹的人中响起话声棗“春玲真会过日子,打的粮食不多,交公粮老超过,还常接济人!”   “龙生龙,凤养凤。闺女象她妈。”   “她爹也不错呀!”   “这一家人,大小都一个心眼。你看那明生,才九岁,就是懂事。真叫人心发热!”   “瞧那寡妇的恶相… ”   冯寡妇白了一眼明生手里的黑黄的菜团子,说:“吃一顿饱不了一辈子。”心里暗道:“小毛爪子,瞎眼啦!老娘的嗓子可没那样粗,咽不下去… ”她转向曹振德:“指导员,你倒是给我粮呀!”   曹振德有些生气了,但仍和气地劝导她:“你自己也该思量思量,大伙都这末困难,哪能老给你粮食!有困难咱们自己要多想办法克服,光依靠政府也不是个法子,政府没有那末多的救济粮。”   “我没办法!”冯寡妇扬起嗓子,“只有去要饭啦!”振德冷静地回答:“这个有自由。”   “你们不是说不叫有要饭的吗?案属要饭你当干部的不丢脸吗?”冯寡妇威胁地举起篮子。   “政府是这末讲来,也在这末做。”振德坚定不移地说,“可是有人实在愿意去要饭,那也干涉不得。”“饿死一个案属你担当得起吗?”   “这个我们要担当。不单是军属案属,保证所有的人都不饿死。”   “拿来!”   “玲子,给你嫂子饭吃。”   “我要粮食!”   “粮食现在没有。”   “你们不是要捐粮救济军属吗?”   “有救济粮也不一定给你。”   “你欺负我孤寡!”   “该给谁要大伙讨论,我想欺负你也办不到。我记得不差,按人口,你领的救济粮最多了。”   “多也是吃到肚子里啦,你能把我肚子搞小点!”“这个倒不必。要我和你算沣细帐吗?”   冯寡妇有些心虚,怕在人面前揭她的底,便大声叫嚷:“天哪!我活不了啦!我要死啦!”   “这个干部也没法管。”   “你刚才不是说,不饿死一个人吗?”“对。可是有愿死的也管不了。”   “谁愿死?”   “你不是说要死吗?”   “我是饿死的!”   “有饭不吃怎么是饿死?”   “饭在哪?”   “桌子上有。”   “这饭我吃不下!”   “那我就没法了。”   在冯寡妇和曹振德一高一低、前者狂吵胡闹、后者平静据理的对答下,看热闹的人们的气恨和尊重的情绪在同时上升。大家在纷纷指责冯寡妇棗“你说这寡妇讲不讲理,她分的救济粮不少啦,还不要脸来要。”   “她要脸,狗还不吃屎啦!脸皮扒下来能当鞋底穿。有了粮食专吃细的,一点菜不掺。”   “她儿子出案四个月就回来,比北别人算了什么?”…    在曹振德的回驳下,众人的舆论中,冯寡妇愈来愈站不住脚了。她要粮食的口实被驳倒,又将儿子出民工期满的王牌摊出来:“好,粮我不要啦,你送到我门上我也摔出去!”她把要饭篮子、棍子扔出手,“你赶快还我的孩子!为么到期不叫我儿子回来?”   振德耐心地解释道:“这个你媳别急,你儿子那批民工到前天连走才四个月,战争这末紧,耽误个十天半月是常事,哪能象你家到我家这末便当?”   “我不信!你是欺负我寡妇,把我儿子送去当兵不回来啦!”   “你不要瞎说,冯桂珍!”振德严肃起来。除了名册登记和政府宣布到她的什么时,几乎没有人叫冯寡妇这个正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名字。“参加人民军队完全是自愿,什么时候我们欺骗过谁来?你不相信曹振德没关系,你该相信政府吧!”   “政府怎么样?”   “政府从来没撒过谎吧?”   “那为么俺儿子到期不回来?”   “我才说过。你儿子出民工,一准会回来,可能迟几天也是常事,走时咱们也没肯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你放心,儿子不回来向我要人。”   “我现在就要!”   “这就难啦,没回来怎么办?”   “非要不可!”   “冯桂珍,你也该扪心问问自己,为打反动派多少人出去那末多年,牺牲在外面的也不少。就你自己儿子贵重?晚回家几天你都不依,这象话吗?”   “这些我管不着!”冯寡妇显出本性,手卡腰窝,指着振德怒吼道,“曹振德!告诉你说,我要粮你粮不给,要儿你儿没有!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不走啦!”   曹振德平心静气地说:“不愿走就住我家吧,你多会愿回去就回去。”   “你放屁!”冯寡妇撒野骂起来,“你死了老婆续不起,想抓我垫炕啊… ”   “臊巫婆!打死你!”明轩恼恨地叫道。   冯寡妇猛地扯开衣襟,手托着白奶子叫道:“小爪子,你敢动老娘!想妈吗!来,吃口老娘的奶吧!”   明生拿着筷子要打她,但被春玲挡住了。姑娘愤怒地涨红脸面,挑着眉毛叱道:“冯桂珍!你胡说八道糟蹋人,我要上政府告你去!”   “好哇,你们把我送上衙门吧!”冯寡妇踏到锅灶台上,高晃着两臂,破嗓大喊道,“老娘不活啦,今天就和你们当官的豁上啦!”   振德平和地忠告她:“冯桂珍!你这样做没有好处,净惹大伙笑话。”   春玲上前怒喝道:“冯寡妇,快下来,别弄脏我的锅!”冯寡妇指着姑娘骂:“你个黄毛丫头!我寡妇是给你叫的吗?你愿当,也叫你守一辈子寡!”   “你胡说!”春玲气愤得眼睛变成杏子样圆,冲上前拖她论理。   明轩、明生弟兄同时叫道:“你个臭神婆子!糟蹋俺姐… ”也要冲上去。   振德急忙将儿女拦住。   冯寡妇扯开嗓子哭道:“天哪!指导员一家打我案属寡妇!欺负俺儿子出去没人管啊… ”她猛然大腚一抡坐到锅里。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   院子里的人们早轰动起来。有的人要上去拖冯寡妇,但被曹振德喊住了。指导员仍是耐着性子劝说她… 人群中巧儿姑娘说:“这个臭婆子,把人气死啦!仗着指导员好说话,这末翻江倒海的胡闹。”   玉珊接口道:“要是水山哥在跟前,早整治她啦!咦,民兵队长呢?我找他去。”她一阵风地出了门。   正当冯寡妇坐在锅里,振德怎么劝说她也不出来时,人群中出现一个戴旧军帽的人。只见他前额三条粗皱纹在眉上横压着,左边的空袖筒拂动着,从人缝中走进屋来。冯寡妇轻蔑地瞅来人一眼,想道:“人都说他厉害,我还没和他交过锋,看他有什么本事!要是他动我一下,哼,象老村长说的,这官司有地方打啦!”   振德迎着来人,有些担心地暗示他:“水山,你来干什么,没有你的事。”   江水山停在锅灶前,平静地回答道:“我有事找你。”说着蹲下身。   巧儿失望地说:“怎么民兵队长也不治她啦?”冯寡妇得意地扫人们一眼,骄横地歪着头。   水山若无其事地抓起一把干草,向春玲叫道:“玲子妹,给我洋火。”   大家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坐在锅里的冯寡妇倒坐不稳了,故作镇静地威胁道:“江水山!你敢烧火?”   江水山看都不看她一眼,又向春玲叫一声:“快呀,拿火来。”   明轩把火柴送上来。   人们都又惊又喜地看着江水山的动作,瞅着冯寡妇的狼狈相。   冯寡妇硬充好汉地喝道:“江水山!你真敢烧火,我上神叫火烧你的眉毛!”   嗤啦一声,火划着了。   冯寡妇简直是坐在弹簧上,腾地一下跳出锅,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江水山吹灭火柴,扔下草,直起身,望着冯寡妇的背影,愤懑地说:“混蛋的家伙!你讲理她不会听,反动派的脑袋。”院子里的人们都走后,振德沉思道:“只一个胡闹的女人好对付;事实是有困难的人家确实需要帮助,而这些人往往不论怎么困难也不找干部。咱们要赶快寻法子!”江水山打量一眼桌子上的饭,沉重地说:“光是党员和干部捐出一点,解决不了问题,有粮食的家伙都是死脑筋!”“东山大爷家就是这样。”春玲补充道。   “不都是这样。”振德分析道,“有粮食的老中农,经过说服也能借出一些粮食来,这要咱们多磨嘴唇子。”“我看再敲敲蒋殿人,他一定有东西。”水山的手放在手枪柄上。   “咱们一直注意他,可是没发现破绽,在他住过的屋里也没翻出什么。再加紧点监视他,蒋殿人一定有大批粮食、财物… ”振德说着向外走去。   水山跟着刚走出两步,春玲叫道:“水山哥,你等等。”江水山转过身说:“我吃过饭啦。”   “不是叫你吃饭。”春玲赶到他跟前,“你以为我叫你都为吃饭吗?”   “差不多我每次来,你都是这样吧。”水山微笑笑,“有事快说。”   春玲笑着说:“我问你,淑娴找过你吗?”   “多会?什么事?”   “昨晚上呀,她找你有事。”   “哦,找过啦。”水山不等她说完就走。   春玲跑到前面堵着他:“她和你说什么来着?”“说来。”水山从容地回答。“说的什么?”春玲抱着希望,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江水山不满意地说:“淑娴这人忸忖怩怩的,说有意见可不提正经的。她又说我身体怎么怎么的,要注意… ”他又转为感激地说:“她真是我妈的好亲闺女,老帮我妈做针线,为我操不少心,真要谢谢她。昨晚她给我送来做好的小白褂,我没接。”   “你怎么不接?”春玲抱怨地问。   “我的还能穿嘛。我说你看谁的破了给谁吧!”   “你怎么这样对待人!”春玲生气地瞪他一眼。“怎么啦?”水山有些吃惊,“我说错啦?淑娴是个好心人,手挺勤快,想帮助人就该拣最要紧的帮助。我明明不需要,给我干么?”   “嗳呀呀,水山哥!你真叫人哭笑不得。”春玲半气半笑地说。   春玲真为淑娴和水山的亲事担着心。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在水山面前说过,无奈水山一听谈婚事,立即甩手走开。春玲昨天听淑娴说老东山要给她和孙若西订亲,就嘱咐淑娴拿定主意,去找水山谈。现在知道,淑娴还没开口,她就决定把淑娴对水山的意思明提出来,看看他的反应。“水山哥,你究竟为什么对闺女这样有意见?”江水山吓了一跳:“你这帽子可不小,我对妇女工作没轻视过呀!青妇队长,有意见快提,马上改。”   “你为什么不订亲?”春玲预先防备他走,扯住他的衣袖。   江水山瞪她一眼,转身就走,但被姑娘拉住了。他着急地说:“别闹玩,有工作。”   “这也是工作,发急就快回答。”春玲拉住不放,“快说呀!”“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前方的战士在流血,后方的人民少饭吃。春玲,是搞个人事情的时候吗?”江水山的脸色庄重而激动,眼睛闪着严肃的锐光。“这个事对别人也许要紧,对我… ”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就例外?”   “谁跟我做什么!”   “你… ”春玲下文没出口,眼光落在他左面的空袖子上,就明白水山的意思了。姑娘激动地真情地说:“水山哥,你这种思想不对头。远的那几个对你有意的闺女不说,就说淑娴吧… ”   “淑娴?”水山的眉毛扬了一下。   “是呀,她对你有心,真爱你。”   “玲子妹,不要瞎说。”水山打断她的话,“淑娴那样的闺女,怎么会看上我?她真有心,怎么不向我明说?”“水山哥,她是害臊,出不了口。可是,她对你的举动,你该看出来了。而你,心没往这上面留,只有革命工作,所以没理会。淑娴… ”   “我知道,”水山又插上来,“你是看她对我照顾不错,对我妈好,就以为是这方面的事?”   “不,水山哥,我知道淑娴的心事。”春玲急忙解释,“她很敬重你,爱你是个荣誉军人,一点假不了。”江水山脸上闪出红色的光泽,但是很快就变得沉重了。在他是极少有地叹息一声说:“唉!真有也罢,假有也罢,还是不提这事吧!”他又欲走。   春玲堵在他身前,恳切地说:“水山哥!你不能那末悲观,不能小看自己。”   “不,春玲!”水山坚定有力地挥了一下右臂,“我怎么会悲观?对于反动派,江水山是个革命战士,共产党员!一个不抵敌人十个,那就没资格拿枪!”他接着皱起眉,低下头,深沉地说:“婚姻是个大事,不能随便。我的意思是,不能以自己有功、光荣去找对象,要是谁抱这个心思跟我,我也万万不答应……玲子妹,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反动派和我们,谁死谁活,就在这一仗上。个人的事要往后放,往后放……淑娴真有心于我,有象振德叔常说的革命志气,终究会有一天……不说啦,指导员在等我。”他抬起头,精神抖擞地走了。   老东山在外甥孙若西的多次敦促下,昨天早上才向侄女谈明给她订婚的事。这是因为,这一阵子老东山心不定:一是儿子儒春一去不见影子,使他放心不下;二是他那条大黑牛丧了命;三是忙着赶集卖粮,又贪图高价钱,时常把一口袋粮食背来背去,这集等那集,分去了精力,占去了不少时间。老东山以为这婚事很简单,和淑娴一提,立张婚约就完事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软性的侄女,马上回答:“不愿意。”   老东山惊讶地说:“你表哥相貌好,又识字,家里不富不穷,烟台还有买卖,又是亲上加亲,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淑娴异常慌乱地回答:“不,不为这些,不为这些。”“哦,怕属性不对?”老东山领会了,“这你放心,大爷我早为你操心啦!他属鼠,你属小龙,正是相配。”“不,不!不为这,不为这。”淑娴只能说出这几个字。“那为什么?哦棗”老东山又明白了,“你不愿出门子吧?孩子,别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不能一辈子守着生养的亲人。”   “不,不为这,不为……”淑娴的心情更紧张了。“哦,是为嫁妆吧?”老东山许愿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你大爷亏待不了你,你表哥也答应啦,全套嫁妆从烟台往家办,随你的心……”   “不为这!更不是这……”淑娴用力摇头。   “那为什么?”老东山生气了,“你说呀!”   淑娴看他一眼,垂下头,一声不响了。   “没说的就算啦,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老东山使出家长的口吻,“给你找这末好的婆家,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妈啦!”淑娴见他要走,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她心里狂乱地说:“这怎么好啊?说不说实话?不说就和孙若西定了,可要说……”淑娴急得流出眼泪,冲口叫道:“大爷,你先别急!我有话说。”   老东山回过头,说:“怎么,我也没逼你,难过什么?有话说吧!”   “我,我……”淑娴又说不出口,老东山又要走;她再也不能犹豫了,悄声道:“大爷,我不瞒你,俺心里有别人啦。”“啊!你说的谁?”老东山惊讶地睁开眼睛。   淑娴大着胆子小声说:“俺水山哥。”   “谁?”老东山喊道,“水山?!”   淑娴默默地点点头。   老东山象牛一样喘息了一会,接着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江水山的家景情况立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他心里在说:“这个穷小子,当兵把只胳膊当丢了,要东西没东西,要人才没人才,倒看上我侄女啦!看上淑娴那股财产啦!哼,想得倒不孬,你是在做梦。”   “你在瞎说什么,娴子!”老东山严厉地说,“水山和咱家一个祖宗,哪有成亲之理?”   “大爷,如今不论这些啦。”淑娴鼓足勇气说,“已经出了五服,也有人破过这个例。”   “那是造孽!咱是正经人家,不能胡为!”老东山喝道,“再说,他是个四肢不全的人,家又穷,你跟他喝西北风?”“大爷,”淑娴解释道,“他人是残废,可是为人好,也光荣。”   “光荣?”老东山冷冷地说,“光荣值几个钱?能当衣当饭?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跟他你要遭一辈子罪,快不要听他的瞎话。这东西用甜言蜜语糊弄住你啦!”   “不,大爷!”淑娴反驳道,“人家水山哥……”“还说什么!哼,水山这东西我才看透啦,他是为着咱家这份……”他不说了,又以绝对的语气道,“娴子,你年轻,别上人家的当。听你大爷的没有错,和你表哥的事算定下啦!”淑娴失魂落魄,哭了好一会,想了想,决定去找春玲。春玲叫她拿定主意,不听老东山的,又叫她再去找江水山,和他谈开。   “唉,找他又管什么用啊?”淑娴深深地叹息一声,望着孤灯自语道。灯火被她的叹息拂得晃曳起来。她把灯端到窗台上,放下蚊帐,脱掉衣服,趴到枕头上,心里迷妹蒙蒙、恍恍惚惚地翻腾开了。   “啊,水山哥,我的心为你都快揉碎了!我费了好大事和你见上面,你却尽讲些大道理,要我积极工作,拥军支前。水山哥啊,我不是落后分子呀!难道除了这些,你就不想想别的吗?我给你做点针线活你不要,要我有工夫做点别的……你想想,我真是闲得两手发痒才给你做的吗?我那一针一线的心血就为给你做鞋和小褂吗?天哪,这可怎么好!我大爷已应允把我给孙若西,可我不听他的,只要你对我吐一个字棗‘要’,我就跑到你家,我大爷再厉害我也不怕,有你就行!春玲老叫我和你明提出来,我背后下很大劲,对着小猫对着鸡,对着南山对着大槐树,不知练过多少遍,可是一见你,你的态度,就使我说不出口。对,我怕。开始我怕的太多,怕羞,怕人笑话,怕大爷不依,怕你顶回我……可是越来我怕的越少了,到如个,只剩下怕棗怕你不要我了!不止,我还是有点怕我大爷,也是为怕你不要我,所以和他斗的勇气不足。哦,怨你,也恨我,谁叫我的心肠这样不争气,性儿没劲呢?   “……孙若西,这个人是不错呀,他过去爱春玲,她也有点爱他,这我看得出来。不知为什么棗哦,对啦,春玲是痴情闺女,老忘不了儒春,他们断了……孙若西有文化,长得也好,他怎么会对我有意啦?我长得不俊,身子粗,个子矮,眼睛也不大,脸上还有几颗小黑点点,又没文化,他怎么喜欢上我了呢?大概是没有了春玲的缘故吧!也许还为我们是亲戚,为个亲上加亲吧……本来,能找个孙若西这样的人也不错呀,人家是教员!可是我的心已有人占上了,没有比水山哥使我更爱的人了!孙若西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啦,真亲近,若是没有水山,说不定我能相中他……咦,春玲一听孙若西,脸立时就红透啦,很有气,这是为什么?他俩为这事吵过架?春玲还嘱咐我,不能和孙若西好,要我拿定主意。她却光说他落后、坏,也没讲为什么,只是说我慢慢会明白。春玲妹,事情不是明摆着?我成天见他的面,还不明白什么呀?   “唉!水山哥呀,水山哥!我二十整啦,也好出嫁啦,可为着你,我等一百年也行。现时冒出个孙若西,俺大爷也应允下来。他是我的养身人,对我有恩哪!我不能全不理会他呀!水山,你要应承我棗不,你给我一点光亮,有个盼头,我就能挺起腰杆和俺大爷顶。可是我这时一点希望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劲。我怎么办啊?   “好吧,水山哥!我硬着头皮也要等些天,一定和你谈一次公开的,你要是说‘不’,我就死心棗不,再谈两次,你要说‘不’,我就死心棗不,再谈三次,四次,五次……嗳呀,烦死人!我的心多会能透点亮啊!”   淑娴清醒过来,拍了一下头。她摸一摸枕头,不觉一惊,悄声说:“是汗?不。是泪。我哭了,枕头都浸湿啦……”   屋里漆黑一团。盛夏的闷热在显威。家里人都在南场上乘凉未归。蚯蚓在墙根的阴湿处和水缸根上,发出间歇的叫声,象给打锣似的蚊子声伴奏。   狗吠。门响。   淑娴心想一准是家里人谁回来睡觉了,也没理会,翻了一下身,又闭上眼睛。   进来的人关上门就没声音了,淑娴以为是嫂子到厢房睡去了,也没发问。   蓦然,姑娘敏感到有人进了房间。她立时睁开眼,真有个影子在蚊帐外面蠕动。淑娴陡地坐起,惊悸地喝问:“谁?”“我,是我。表妹……”来人向前伸出的手停住了,沙着嗓子回答。   “你,孙老师!你要做什么,快出去!”淑娴叫着,急将外衣套在身上。   孙若西在黑暗中低声道:“表妹,咱俩的事不都明了吗,你还怕什么?”   “胡说!我没答应。”淑娴低声喊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   孙若西欲前又止,急忙解释道:“好妹妹,别怕,我没有歹心,是想……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有话白天说吧。”淑娴松了口气,说,“这样子不好。再说,叫俺大爷遇着……”   “我刚从南场上来,他们不会来家。好妹妹,你尽管放心,我是个有知识的人,正人君子!”孙若西挨到炕上,柔声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失掉父母,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多孤单啊!你相信,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咱俩结婚,我保证对你好,一心爱着你。”   淑娴听着这些话,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了,也就忘了知友春玲的忠告。淑娴感激地说:“你对我这末好,我一辈子忘不了。只是我不能嫁你。”   “不行,你一定是我的!”孙若西摸到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明白,你对江水山有情,可是人家对你却无意。他已经和别人好上啦!”   “啊!”淑娴惊叫起来,“他和谁?”   “噢,你还一点不知道呀!江水山经孙俊英的介绍,和汤泉村的青妇队长拉上线啦!”   淑娴怔住了,心里象有包针在搅……但,她马上摇头说:“真有此事,春玲为么不知道?不对,不对……”“人家为什么非告诉你不可?你也许看得出来,妇救会长孙俊英对春玲不怎么好,孙俊英是个精细人,她知道你与春玲亲近,怎么会告诉她?”   淑娴感到有理,身上有些发凉了。转瞬间,她又疑惑地自语道:“难道俺亲妈也瞒我不成?”   “嗳呀呀,我的表妹,你真是太老实啦!你想,江水山他妈知道你对水山有心,怕你听了吃不住,也怕找麻烦,还会对你讲吗?唉,你呀,还痴想傻念,那江水山枪不离身,革命比脑袋还要紧,他怎么会看得上你?再说你这个顽固家庭,你大爷的作为,江水山更是怒火三丈,有现成的干部他会不动心。那位青妇队长还是模范哩!可你呀,表妹,快清醒吧,咱俩……”   “你,你快别说啦!”淑娴,柔弱软嫩的姑娘,心里酸痛,泪珠成串。她想抽回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但没有能挣出来。“表妹!你还不相信我呀?我,我只有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啦……”孙若西说着,脸贴上了姑娘的腮……“表哥,别这样……”淑娴心乱如麻,声音喑哑,立时爆发出哭声…… 第十四章      晚上,山河村正在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自动借出粮食、地瓜干,救济缺吃户,区通信员小王送来上级的紧急通知,要一位主要负责干部带着五辆小车、七匹壮实的牲口,立即赶到转运站,有重要军用品急运。   接到通知,曹振德把工作交给村长江合和江水山他们,就连夜率领民工、车辆和牲口出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人们开始响应昨晚村民大会的号召,自动地把能省下的吃食向小学里送。对几家富农,干部们按照他们的家庭情况,分配了数字,以政府的名义征借。   江水山和江合领着春玲等几个干部、积极分子,在学校院子里负责收下人们的东西,开借条,写明秋收后负责如数归还实物。   来的人真不少,渐渐地大门口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有的人提着一篮地瓜干,有的端着一瓢粗粮,还有的捧着一罐面……人们顺序过完秤,把东西分类倒进几个大囤子和面缸里。   人群不停地流过,东西向囤子、缸里倒着。有好些人都不要借条收据,他们说棗“这末点东西,谁吃了不一样?俺是没有多的啊!”“咱们贫雇农不能忘本,好坏塞满肚子就行,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象指导员说的,要有革命的志气!勒紧腰带熬过这一关,争取全国解放!”   “是呀!俺军属更盼革命早成功,亲人好回家。唉,我男人出去一年多啦,音信全无,谁知是死是活。”王镯子的声音从高到低,说着说着擦起眼睛来了。她抱着一小罐玉米面,凑到村长跟前:“村长大叔!我刚从磨上拿下来的,本来是三天的饭……好,军属该吃苦在先,我献出去啦!”江合被她的作为感动了,说:“你就拿回去吧,不要借啦!”“不,我非借不可,咱该起模范!”王镯子响亮地叫道,眼睛向人们扫了一下。她又装着亲近地问春玲道,“妹,你爹怎么没来?”   “俺爹出差啦。”春玲看她一眼。   “我是说你婆家的爹棗俺大舅呀!”王镯子吃吃地笑起来。   “他,”春玲的脸泛红了,“我听淑娴说,他答应借出一些吃的,不知为什么还没来。”   “哈,他准会来。俺舅顽固是顽固,可是架不住咱们这些进步的亲戚。你动员他不听,我再去使把劲。”王镯子笑呵呵地说,见春玲转身忙去了,就狠狠盯她一眼。“共产党的丫头,你有能耐就去使吧!我是去向老东山使劲啦,可是和你使的两道劲。”她心里骂着走了。   江合看着交来的东西,摇头叹息道:“唉,就这末一点点,这能管什么用?”   春玲闪着大眼睛望着送东西的人群,说:“大都是些穷苦人,有家底的人很少来。”她发现走上来的桂花。桂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个小瓢,走到春玲跟前,背着人悄声说:“玲妹,你看我留了这末点米,爹非逼我送来不可。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净吃菜哪能行?你说……”“我知道,”春玲同情地看着那一瓢小米说,“你拿回去吧,你们家还该着救济哪。”   “俺不敢,爹要生气。”桂花犹豫着。   “就说是俺们干部叫你留下的。”春玲推着她。“那好。”桂花刚要迈步,忽然又停住,“俺爹他来了,你看。”   曹冷元满头流汗,打着镢头提着篓子走进门。他发现儿媳,走上来说:“嫚子,交了吗?你怎么还留着?”老人发现桂花瓢里的米,有些生气了,上去抢过来,向缸里就倒。“大爷,你……”春玲急忙阻拦。   冷元已将米倒进去了。他又提起篓子,那里面是刚出土的新鲜土豆。他笑着说:“长得不大好,也吃了不少,好歹又刨了这末些,嘿嘿!”他又把篓子倒空了。   江水山一直没说话,对着冷元倒下的土豆和人们送来的东西,眼睛出神地瞪了好一会,接着转向人群,脸色渐渐黯淡下来,额上那三条皱纹,越来越向下压,眼睛挤小了,聚集起来的目光,强烈地射出去。   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走上来,把最多有三斤的长了绿毛的霉地瓜干向囤子里倒。玉珊姑娘生气地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你看孙守财,也只拿那末一丁点。他家可称得上富户,比东山大爷家有上无下,真是守财奴!”   “不要倒!”一声激怒的断喝。   孙守财一惊,把要向囤口叩的小瓢缩回来,朝喊声侧过脸。   江水山咬着牙,压抑着怒火,低沉地说:“把你的宝贝拿回去,人民政府不是向你要饭,用不着你可怜!”孙守财尴尬地摇摇头,不自然地笑笑,说:“嘿嘿,这可是你们干部说的,不论多少都行。我家的囤子也底朝天啦。”“好啦,你走吧!”春玲气愤地瞪他一眼。她怕孙守财再说出不好听的来,江水山会忍受不住,甚至会打他。孙守财转向人群,举着小瓢,讨好地说:“大伙在眼前,这可是他们干部不要。有比我强的户还没露面,我姓孙的过得去吧?”他没有发现同情的脸色和怜悯的目光,低着头走了。“妈的,占革命便宜的老鼠,不能让你们这末自在!”江水山狠狠地骂道。他把村长和青妇队长叫到一边,下决心地说:“这末办,解决不了问题。那些顽固的老中农,是不会自愿借粮的。我的意见,把他们召集起来,再开会。你们看呢?”“这末做也行,”江合附和道,“反正是借他们的,也不算怎么样。”   春玲也点点头,又补充道:“蒋殿人呢?我看也一块叫去,说怂他。”   江水山右手一挥:“蒋殿人是反动派,不能和中农搅在一起,对他另有办法。这样吧,我去开会,你们收完东西就先分配下去。”   江合叮咛道:“水山,态度要留神。”   “我知道。”水山迈出几步,又听到春玲关怀地喊道:“水山哥,可别发火呀!”   水山没回头,干脆地回答:“放心吧!”   民兵队长在村公所一直等了好半天,派去的人才把七家富裕中农找来了六家。   这六位中农家长中,五个男的,有四个是上四十岁的人,一个三十多岁;还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除去孙守财以外,其它五位都不知道来做什么,瞪着眼紧盯江水山的举动。“民兵队长,”民兵新子进来报告,“老东山大爷说他不在组织,不来开会。”   “我也不在组织,我也不开。”孙守财立刻站起来。   那老太婆急忙跟着说:“你们叫错人啦,俺哪够格在组织。”   “没错,今天专要你们三个没参加组织的来出席这个会。”江水山郑重地告诉他俩,又对新子道,“再去找找东山大爷,要他一准来。”   “好,就怕他故意躲开不在家啦。”新子说着走了。   “时候不早,不等啦。”水山从桌前的凳子上站起来。   富裕中农会议,在老东山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了。“今天找大家来,开个很重要的会。”江水山强调着,以图引起与会者的重视。同时,他努力把口气放软和,虽说他心里对这几个人很是有气。   “你们知道,我们的子弟兵棗革命的部队,正和国民党反动派棗蒋介石大资本家和地主这群坏蛋在打仗。毫无疑问,反动派一定要失败,很快全中国就要解放。将来,总有那末一天,全世界所有的反动派都要给打倒!”水山脸上放着红光,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要消灭反动派,就要有力量。不错,枪杆子由人民军队拿,路有共产党指引,可是光这些还不行,还得要有老百姓支援… ”   于是,江水山分析了目前敌我的形势,对敌斗争的残酷性,支援前线的重要性等等人民革命的道理。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停下来。他口渴舌干,唾沫都没有了,却没想到去找水喝。   那个老太婆,偎在墙角的长凳上,象蹲在横木上的老母鸡,头点点晃晃地打瞌睡。其余的五位也大哈欠接小哈欠,时时伸着懒腰。强烈的难闻的旱烟味,把屋子充塞满了。   江水山一停下来,听讲的人们以为要完了,都提起精神看着他。水山走到门口,将被风吹关上的门重新推开。   老太婆被开门声惊醒,以为散会了,刚要起身,又见江水山走回来。于是,她又跷起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说的话,你们懂了吗?”水山问道。不见回答,就指问孙守财:“你懂了吗?”   孙守财极不耐烦再听了,想早完事回家,就粗声回答:“懂啦,全懂啦!”   “懂啦。”其他人随声附和。   “你呢,大妈?”水山指着老太婆,发现她在打盹,大声喝道,“你怎么睡啦!”   老太婆猛地醒转,身子一颤,后脑勺嘣的一声撞在墙上。见江水山瞪着她,不知所措地说:“怎么啦,什么事?”“问你听懂没有。”那三十几岁的人告诉她。   老太婆立时满脸堆笑:“懂啦,一点不错,不错!”“好,”水山回到桌前坐下,“明白革命道理就好办。告诉大家,今天这个会,还是昨晚村民大会说过的事,动员你们把吃不了的粮食借出一些,帮助缺吃的人家度荒。”   富裕中农们都紧张起来,互相对看一霎,身子立时都矮下半截,一个比一个用劲地把头向下垂,象是在比赛谁的头离地面近似的。老太婆的睡意早飞逝了,眼睛瞪得象铜钱一样圆。   水山继续说:“道理不用再讲了,咱们是老解放区,打过鬼子,都有认识。现在咱们正艰苦,大家齐心协力,把革命进行到底,在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嗬!到那时候哇,粮食有的是,光大米白面也吃不完… 好吧,你们自己报吧,尽着力量借吧!谁先报?”   屋里和没有人一样沉寂。水山耐心地等待着,重复地说道:“好好想想,算算能借出多少,想好就报。谁要说?”那个三十几岁的人直起腰,试探地问:“民兵队长,到秋天一准还吗?”   “一粒少不了!”民兵队长确切地保证,“借条盖村政府的公章,借多少还多少,少一两由政府负责。”   “那好吧,”他下了很大决心说,“我借出六十斤苞米。”水山劝道:“大哥,你家这几年打的粮不少,留在家里招老鼠,放着占地方;为打反动派,多借些吧!”   他迟疑了一下,狠了狠心:“再加上五十斤豆子吧!”“你这人就算小账,”水山忍着性子说服,“再多借点吧,困难人家那末多,咱们能眼看着挨饿不管?天下穷人是一家,你再好好想想。”   他又咬了咬牙,增加上二百斤地瓜干;这样三番五次地加,最后答应借出三百五十斤粗粮,五百斤地瓜干。“好,你回家把东西送到学校去,人手不够找村长帮忙,他们会给你开借条。”水山比较满意对方的行为。送他走后,又有两位老中农讨价还价地借出一些走了。   屋里还剩下孙守财、老太婆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你们三个想好没有?”江水山耐心地说道,“应该学他们三位的样子,懂得了打反动派的道理和借粮食的重要性,就该马上行动,对吧?”   “民兵队长,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孙守财气势汹汹地问。“富裕中农会。”江水山回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 ”   “既是中农会,老东山为么可以不来?偏偏瞅上俺们这几家啦?”孙守财要给民兵队长小鞋穿了。   老头子紧跟上说:“对啊,他家比我不差些,他能不开会,我也不开!   “对着哩,我老糊涂啦!”老太婆惟恐落了后,“村公所是重地,俺不够格来开会。”   “你们胡说些什么!”水山大声吼道,“你们亲眼看着我派人去叫他了,他不会不来,先管你们自己的事吧!借多少?快点想好!”   新子走来了,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疃后见着东山大爷,叫他来开会,他说家里牲口栏的粪堆满了,不收拾不行。我再叫他,他怎么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气人!”“这末顽固的家伙!”民兵队长气愤地说,“你去告诉他,这个会他非来开不可,这是政府的命令!”   “给他下命令还差不多,把他要自愿的词堵回去,他不敢违抗命令。”新子应着向外走。   江水山怔了一会,压下火气,又赶出门外,对他小声吩咐道:   “中农,是团结对象;开会动员借粮,是自愿的事。你还是和他多讲讲道理,别来硬的啦。”   “唉,就怕他不听……好吧!”新子走了。   江水山回到屋里,盯着孙守财、老头子和老太婆,等待他们开口。   时间慢慢地滑过去。这三位富裕中农一动不动,看样子要展开静坐竞赛。   江水山一次次努力吞回冲到嘴边的言语,但他毕竟赛不过富裕中农们的沉默精神,不得不开口了:“守财叔,你想好没有?”   孙守财抬起头,横视他一眼,说:“我不是拿过,你们不要吗?”   “你拿的什么?那一小瓢烂地瓜干吗?”水山生气了。“多的没有。”孙守财发誓道。   “民兵队长,我家也是空的啊!”那老头子也开腔了,做出一副可怜相,“开春以来,全家就吃山菜,一粒粮也没啦!”老太婆急忙接上来:“可不是么,我家的老鼠都饿跑啦!俺媳妇带孩子也没点粮米沾口,净吃粗糠野菜,瘦得象麻秆一样,皮包骨头,一点奶水也没有。最可怜是我那小孙子,没奶吃,又没东西喂,吃口菜哇的一声吐出来,吃一口哇的一声吐出来,净是啼哭,把人心疼得啊,真不知咋办好!天老爷呀,这可怎么好呀!”说着说着,她用那宽阔的大衣袖遮住脸面,算是流泪了。   “这末说,你们还要政府救济啦?”民兵队长的脸色灰暗下来,眉头蹙起。   “那敢仔好啦!”老太婆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赶紧借题发挥说,“咱人民政府真是青天,就知道关怀百姓……”“住你的嘴吧!”水山激怒起来,“说干脆点,你们借不借?”“没有,上哪去搞啊?”老头子摊开手。   “是啊,要去偷,政府还不依哪!”老太婆满腹苦衷。孙守财又反攻了,怒冲冲地说:“江水山!共产党办事讲的是个公道,老东山家的粮食不比我少,你怎么不叫他借?”   “是啊,他比我也不差些!”老头子紧跟上来。“这末说,你们承认有粮啦!”水山站起来,“东山大爷也要借,一会他就来。”   “哼,别说好听的!人家老东山的儿媳妇春玲,是个青妇队长,又是指导员的闺女。有一家当官的亲戚,不用借啦!”老太婆也开火了。   “你造谣!”江水山厉声反驳她;但当他看见新子一人悻悻地跑了进来,就顾不得老太婆了,不等对方开口就问:“他还不肯来?”   新子忿忿地说:“我给他讲道理,他闭着眼听着。末了我问他来不来,他问是自愿吗,我说是。他说他不自愿!我再怎么说他也不理睬啦!诸葛亮难请,三次也行了,可老东山……”   “你就这末老实,不能说是政府的命令,非来不可!”民兵队长怒不可遏地说。   新子道:“你不是不叫动命令,对中农要团结,要说服吗?”   “这……”江水山的嘴张了两张,说不上来了。那孙守财舒了口气,掏出烟袋,冷冷地说:“毕竟是人家老东山见多识广,懂得政策!嘿嘿,行!民兵队长,俺们都是老中农,一律的待遇,政府对待老东山怎么样,也该对我怎么样,省得人家闲话政府不公平,不错吧?”“不错。我老糊涂,不知咋办,就看老东山的作为,他怎么办,我怎么办。”那老头子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就是的。”老太婆笑逐颜开了,“政府不是要学样子吗?老东山就是俺们的样子,学他,俺错不了。”   如此一来,会场上的气氛变了,三位老中农轻轻松松,占了上风。江水山感到压抑的痛苦,心里直恨老东山。他要马上去找老东山,却又被这几个中农的神气所激怒。他又改变了主意,冲他们说:“不要拿老东山做挡箭牌!你们说自己的,到底借多少粮食出来?快!”   “民兵队长!”孙守财猛烈地反抗起来,“难道说,老东山是指导员的亲家,你的同宗同族,就真拉起私情来啊?”“你胡说,谁拉私情!”新子大怒。   “不拉最好!实对你们说,我姓孙的家里粮食有,要借也不难,你能说动老东山,他肯借出一斗,我借十升。要不,一粒也别想!”孙守财说着磕掉烟灰,扭身向里边走。老头子接口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和孙守财站到一起了。   老太婆边向那两位同伴跑着靠拢边说:“我早这末想了。”“你们……”江水山盯着那三位挨在一起的富裕中农,气得满脸发紫,奋力将想要骂出来的言语压了下去,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老东山来了再继续开会。”   “行!”孙守财沉着地应道,“不过天响了你找不来,我可要回家去吃饭。耽误了生产,政府也不依。”   江水山刚走出门,新子悄声对他说:“老东山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死活不出门,也不能动手拖,那可怎么办?”“嗯……”民兵队长停住了,想了一刹,回头向屋里叫道:“走!你们三个一块去。”   “上哪去?”三位中农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六只眼睛都惊圆了。   “开会!”民兵队长不容分辩地说,“会场改在老东山家里。”   老东山在狗吠声中不耐烦地开了大门。他的眼睛象闭着,其实他把门外的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并且马上判断出来人的用意。他有点懊丧棗开门开错了。现在,为首的一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他想给对方来个闭门羹也晚了,只得让他们进了院子。   江水山为老东山预备着满肚子怒火,可是刚才在门外等着开门的当儿,被门框上的那块显眼的“军属光荣”牌抑制了一下。他招呼另外三位老中农坐到院子石条上,自己仍旧站着,向老东山和蔼地问道:“大爷,家里的人都不在?”“嗯,都有事去啦。”老东山闷声地回答,心里暗骂:“混帐小子装成好面色,想打听我侄女。作别想好事!”“听说你在家拾掇牲口栏,完了吗?”水山关心地打量了牲口棚一眼。   “完啦!”老东山没好气地说,背对江水山坐在小板凳上,心想:“你水山不用对我这末客气,给我磕头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想占我的房产……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好。大爷,刚才请你去村公所开会,听说你没工夫,就到你这里来开。”水山提高了声音,“现在就继续开咱们的会。开会为救济缺吃户。我们的革命正处在紧要时期,为了巩固解放区,消灭反动派,支援解放大军……”接着,民兵队长又将在村政府讲过的道理重复了一遍,最后问老东山:“大爷,懂了吧?”   “不错。”老东山闭眼抽烟,安静地听完,简练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是借粮吗?”   “对!你借多少?”   “自愿吗?”   “完全出于自愿!为打反动派,这是不用强迫的。大爷,你是军属,一定能带个头,给他们这几个做个榜样。”   “我不自愿。”老东山泰然自若,平声静气地说。“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象放连珠炮一样,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声比一声高地跟着说道。   江水山用力吞下口唾沫,克制着冲心而起的怒火,说:“我问你们,你们家的粮食是哪来的?”   “自己流汗挣来的。”老东山理直气壮。   孙守财提高嗓子:“民兵队长!咱可不是地主富农,没压迫、剥削人!”   “要是地主阶级,也不和你们讲这些道理。”江水山气愤地挥了一下右臂,“粮食,你们自己挣的?哼,要是没有共产党、人民军队打走日本鬼子,消灭反动派,你们能过得安稳吗?啊!”   “这个不假。”老东山承认道,“我没反对过人民政府,叫干什么干什么,交公粮少一点也补上,我儿子也参了军。”“好,算有认识。”水山缓和地说,“现在,政府要解决缺吃人家的困难,请大家帮帮忙,这有什么不好?来,大爷,你借多少?”   “自愿吗?”老东山顺口就问。   “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站起了身。   其他三位也都跟着站起来要走。   江水山盯着他们,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上哪去?回来!”   富裕中农们象听到立正口令一般,齐齐地停住。“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江水山激怒得嗓子有些发沙,挥着紧握的拳头,“脑袋是石头做的,不砸不开!多少人在前方流血牺牲,去进行革命,打得日本鬼子完蛋,反动派灭亡,你们却把儿女留在家,养着肥牛,买下好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个吃得肥头胖脑。现在人民有困难,叫你们借出点吃的来都不愿意,你们还想干什么!啊?说呀,顽固不化的中农们!”   老太婆瞧着江水山腰间的手枪,吓得躲到老头子身后。孙守财和老头子紧张地望着江水山。老东山依然神态沉着,眼睛还是半闭着。昨天晚上开过动员会,淑娴回家劝过老东山,要他借出一些粮食。老东山本来不予理会,但是转念一想,好几年前的地瓜干再不用,就变坏不能吃了。他原来打算用它喂猪,可要是现在借出去,秋天别人还新的,倒是很合算。另外还有几百斤因为价钱不高而没卖出去的陈玉米,不吃也要发糠。为此,他就答应了。然而,今早上他出去拾了一趟粪,回来就变了卦。淑娴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不自愿。这是王镯子使的坏。她在村头上告诉老东山,听人说前线很吃紧,国民党不久就要过来了。老东山对王镯子的话是不轻易相信的。上次她说参军是去苏联就是假的,但对国民党是不是能打过来,他在心中早有顾虑;加上外甥女这一说,他就又采取以防万一的做法。老东山心想,反正是自愿的事,何必去多管?就老老实实留着自己的陈旧东西吧,不去贪心秋天别人还新的了。老东山拿定了主意,根本听不进江水山的大道理。他心里不慌不忙,稳重自若:反正是要自愿。   见中农们不动了,江水山接上说:“人民政府哪次说过谎?到秋天一定还。借条上都给你们盖政府的大印,政府保证有借有还。”   老东山哼了声说:“有它保险吗?”   “保险!”水山响亮地回答。   “怕只怕,到秋天借条就不好使了!”   “你说什么?”水山的眉毛扬了起来。   孙守财赞同老东山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谁敢担保中央军打不进来… ”   “混蛋!”江水山咆哮起来,脸色发青,抢上去抓住老东山胸前的衣襟。他马上又松开手,去抓手枪柄,“你们这些反… ”   “江水山!我是中农!”老东山的眼睛大瞪,后脑勺的小辫子在颤抖,紧张地呼喊道。   江水山抽枪的手突然停住,他身子晃了一下,依在墙上,急促地喘息过一会,他平静一些,愤怒地斥道:“富裕中农,你们这些守财奴!害怕变天呀!妈的,都和你们几个家伙一样,不用说国民党反动派早来啦,日本鬼子也早把中国吞了!呸,我们中国不都是你们!我们的人多得很!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放明白点,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出路!我们的大印不保险?岂有此理!过不了多少天,人民政府的印在全中国都管用!一句话,你们到底借不借粮?”   “我不自愿!”老东山把手一摆,转身向屋里走。其余三位朝大门迈步。   江水山怒喝一声:“站住!”   四位老中农又整齐地立住。   老东山扭着脖子,恼怒地质问:“江水山!你要干什么?”“我要借粮!”江水山走上前。   “共产党可不许强迫!”老东山警告道。   江水山嘴唇发乌,怒焰炙烧着心胸,咬着牙说:“共产党不强迫好人,对反动派还动枪杆子!”   “我是反动派?”老东山进攻了。   “我们是中农!”其余三位象是在合唱,异口同声。“我才没动枪。”江水山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明白告诉你们,不答应借粮,这个会就一直开下去,永远不散!”富裕中农们面面相觑。老东山抗议道:“江水山,你犯法!”“我们要告你的状!”其余三位又应和着。   “有什么罪我江水山担当,粮食非借不可!”江水山断然地回答。   新子跑进来,说村长叫水山有事。   富裕中农们舒了口气,这下可解围了。   但是,民兵队长更加严厉的措施又下来了。江水山大声地说:“限你们在晌饭之前想好,不然,派民兵到你们每家去检查。”   “啊!”老东山和三位老中农都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新子拍了一下大枪,说:“我在这守着他们吧?”“不用守,看他们谁敢违抗政府的法令!走!”江水山带着新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天哪,我的命啊!”老太婆嚎起来,见江水山走远,她愤恨地诅咒道,“伤天良的江水山!怪不得老天爷叫你缺只胳膊,你这末狠心折腾人,叫你有媳妇生出孩子也少只胳膊!”老东山忿忿地说:“生孩子?他那样的东西,谁给他个媳妇!”   “东山哥,”孙守财向老东山祈求道,“你带个头,我们就是不借,谅他江水山也不敢强迫。”   “敢,他敢!”老东山无可奈何地悲愤地说,“政府,法令… ”他冲着墙外的菜园方向太声吼道:“儒修家的!找你男人回来,找淑娴… ”   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齐关注地询问:“你要怎么着?”“借,借粮!”   江水山来到学校,春玲兴奋地告诉他:“水山哥,发现蒋殿人的鬼啦!”   “啊!”水山警惕起来。   “你再说一遍吧,大爷。”春玲对旁边的冷元说。“是这末回事。”曹冷元说道,“我在蒋殿人家扛了大半辈子活,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他打的粮食是卖得多,可剩下的也不少。我听你们的吩咐,老留这上面的心。方才我下地回来,走在蒋殿人南场上,见一大堆鸡在草垛那吃得正欢。我寻思:怪呀!那垛草有年岁了,哪来的粮米?走过去一看,草边上撒了不少麦粒。我用手向里一扒,那些草有人才动过,越往里麦粒越多。那草捆子都是虚掩的,不用费力人就进得去。我寻思不好随便动,就把麦粒拣了些,又重新把草捆放好。你们看,这不是陈麦粒是什么?”   江水山看着老人手里的麦粒,气愤地说:“这老滑头,鬼把戏真刁!”   “水山,咱们去草垛里扒吧!”江合提议道。   民兵队长摇摇头:“不,这末办便宜了反动派!他一定不止这一个洞。”他拍了下手枪,“老混蛋,这次再叫你嘴硬!村长在这收粮分粮;青妇队长!走,咱们去和蒋殿人理论。”   江水山和春玲走后不久,那四家富裕中农,先后挑着粮食、地瓜干找来了。他们有的搬了几趟,四家总共借出一千五百多斤粮食,三千多斤地瓜干子。   江合惊喜异常,心里赞道:“到底是穿过军装的人,水山真有两下子!”他很客气地给他们一一打了收据。   老东山领着大儿子儒修,孙守财和弟弟两个,都一句话没说,接过收条扭着脖子就走。   那老头子迟疑着;老太婆胆怯地问:“村长,还去俺家检查吗?”   “检查什么?”江合有些奇怪。   老太婆还想唠叨几句,见老头子转身走了,她也慌忙领着儿子走回家去。   “找几个民兵。”江水山走到街口,停住了脚步。“水山哥,要动武吗?”春玲一惊。   “说不定。”江水山皱起眉,“蒋殿人是笑面虎,光软的不行,必要时要动武。刚才对那几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没出上气,遇到反动派捣乱,可不客气!”   春玲觉得有理,就跑着叫人去了。   村里的青年民兵早就不多了,有几个又跟着指导员出发了,年岁大点的下地还没回来吃午饭。春玲把夜盲的新子和玉珊姑娘找了来。   “都武装起来!”江水山吩咐道,“到时一切听我的命令。”   新子背着大枪,把手榴弹给了玉珊一个。春玲回家把父亲的大枪背上肩。他们走到半路,碰到扛着锄头背着野菜篓的明轩和明生。   “真棒,人民的武装!”明轩赞叹道,“玲姐,你们上哪去?”   “有点事。你俩快回家吧,饭在锅里。”春玲吩咐道。明生瞪着眼睛看一霎,说:“不对,姐你哄人。你要去当兵,我也去!”   “哪里去当兵?”春玲笑着,“是去工作。”   “水山哥,你说?”明生望着江水山。   “打反动派。”   “上战场?”明生追一句。   “是啊。”   明生放下野菜篓子,拉着春玲的胳膊,着急地说:“姐,你去,我也去!领着我… ”   “哎呀,看你急的!”春玲安慰他,“不是上前方。”“不,水山哥不哄人。姐,你走了,丢我在家,我不干!我也去打反动派!”明生急哭了。   “嗳呀,明生!离姐就不活了?你可真有出息!”玉珊笑着说,“俺们是去向地主算账呀,傻孩子!再哭我不要你当广播员啦!”   “你还不知道水山哥的脾气?他不是管什么工作都叫打反动派吗?”春玲看一眼水山。   “对啦!”明生含着泪笑了,“玉珊姐,我不哭,没哭,还要我吧!要我,啊?”   “真不害羞,一时哭一时笑,咱可不敢要你。”尖嘴闺女逗弄他,“到时广播着胜利消息,你哇一声哭了可不糟啦!”“姐,你给求个情!”明生求助。   “好,你玉珊姐要你,一准要。”春玲说,“你们回家吃饭吧,干一上午活,肚子叫啦!”   “没叫,姐!你听听。”明生挺着肚子。   “我听到啦,刚叫过。”春玲把菜篓给他往胳膊上套好,“快回家吧!”   “那好,我送回菜再来。”明生飞快地跑了。   弟弟刚走,哥哥又上来了。明轩把锄头和枪一样贴身竖着,朝水山大声喊道:“报告队长!儿童团长能参加战斗吗?”江水山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赞叹道:“好小伙子,够劲!回家武装起来,目标,地主蒋殿人家!”   “是!”明轩向后转,箭一般地奔出去。   这弟兄俩可够快的,江水山他们刚进蒋殿人的胡同口,他们已喘吁吁地赶上来了。   明轩扛着红缨枪。明生跑到就嚷:“姐,你们都有枪,我呢?”他张开两只空手。   新子掏出颗手榴弹给他。春玲忙说:“这可不能闹着玩… ”可是仔细一看,她就放了心。   明生兴奋地接过手榴弹,又晃着叫道:“怎么这手榴弹这末轻呀?哎,和玉珊姐的也不一样。”   “你小,重的扔不远。你那个打起来,比我的还响。”尖嘴闺女毕竟会说话。   明生把线绳裤腰带解下来束在外面腰上,将练习用的木头手榴弹学着水山别手枪的样子插在身前。他一手抓着手榴弹的柄,一手提着裤子,雄赳赳地跟在人们的最后头。蒋殿人闻声抬起头,望着进来的武装人员一时呆住了,但很快以满脸笑纹掩盖了惊惧的神色。他客气而亲热地招呼道:“啊,水山来啦!还有青妇队长… 快进屋坐吧!”   江水山跨过门槛,春玲几个堵住门口。水山扫了蒋殿人一眼,说:“我们来有公事。”   “啊,干儿子,真希罕哪!水山,有事坐下说吧!”蒋殿人的胖老婆从里间迎出来,“水山哪,你妈好吗?唉,这些天也没去看看老妹子,真想啊!”   胖老婆话音刚落,蒋殿人立刻接上道:“是啊,水山他妈的身子,就为水山他爹的死闹坏的。唉,那年月闹革命,真是把头揣在怀里。我和水山爹遭的那个风险,如今想起还寒心。”   “谁说的不是… ”“这些还是留下再说吧!”江水山打断胖老婆的话。他镇定地说:“你们是地主,政府的法令也该知道。来干脆的吧,把埋伏下的所有财物、粮食交出来!”蒋殿人一愣,大惊失色地说:“水山哪,这可是笑话!我干过革命,以奉公守法为本分,我的所有家当不都在上次交公了吗?”   “真的都交了吗?”春玲盯着他。   “我长这末大,不知瞎话怎么说的。”蒋殿人沉着而老实地垂手弯腰,“在清算的时候,你们不是屋里屋外都搜了吗?”春玲抢上一步,大声质问:“我问你,蒋殿人!你南场上那个草垛有多少年啦,怎么会有麦粒的?”   蒋殿人浑身一震,急忙回驳:“这是哪有的事?”“有人看到啦!”新子说。   “谁撒这个谎啊!”胖老婆喊道,“那可丧天良啊!”“要把麦子给你们看看吗?”春玲追逼一句。   蒋殿人摇头:“麦子有的是。你们能指出人来吗?”他是探测虚实。   “冷元大爷亲眼见的!”玉珊的嗓子又尖又响。胖老婆张了几张嘴,忽然抹着鼻涕叫道,“嗳哟哟,冷元大兄弟!你在俺们家这多年,可没亏待你呀!你一个人干活,俺养着你全家。你不感恩倒也罢了,何苦恩将仇报,坑害好人呀!”   “呸!”春玲气得啐了一口,脸儿透红,“我大爷的腰都叫你们压弯了,血叫你们吸干了!你还有臊脸瞎喳喳!我问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住的盖的,都是哪来的?啊!”“说,你这地主婆!”明生赶紧跟上来。   蒋殿人在紧张地考虑着对策,苦思退兵之计。听到春玲这一说,他怕把给他当过三十年长工的曹冷元找来。这样一来将把事态闹大,象去年土地改革一样,形成对他的控诉会。他猜测江水山领着两个闺女一个“瞎子”和两个毛孩子,冒冒失失闯进来,无非是借着兴许是他昨夜急着躲避巡夜的民兵撒在草垛边上的麦粒,想诈他一下。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民兵队长,青妇队长!不要去追究那些啦。我蒋殿人要真窝藏粮食不交公,那真不是人。你们要不信,看看我家吃的饭。”   胖老婆立刻掀开锅盖,白色的蒸气冒上空间。   锅里是一片粗糠拌野菜。   “你们当干部的亲眼瞅瞅吧,是人还有藏着粮食不吃,吃狗食?”胖老婆悲怜地说,要将锅盖盖上。   “等等!”春玲喝住她。因为姑娘以主妇的敏锐,从浓烈的野菜味中嗅辨出一种别的气味。   春玲上去拿过铲子,把锅篦帘向旁边一掀,底下露出白生生的东西。   “大米!”明生叫道。   在一旁怒视地主夫妻的江水山,突然聚起额上的粗皱纹,从牙齿缝里喷出来:“妈的,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蒋殿人捶着心口道:“不瞒你们,是我身子不好,老婆留点米,可再也没有啦… ”   “妈,我要吃的。”蒋殿人家十二岁的男孩子,从外面跑进来。   胖老婆喝道:“吃什么,吃!穷根,就知道吃!”孩子哭叫道:“我要吃,吃饼。”   “呸,哪来的饼!”胖老婆慌忙喝断孩子。   “怎么没有,你夜里烙的那末些… ”   “混帐东西!”胖老婆大怒,赶上要打。   春玲冷笑道:“你别来这一套,遮不住丑啦!”   那孩子连忙改嘴:“没有饼,俺妈夜里没烙饼。”   蒋殿人脸色苍白了,颓唐地坐到锅灶台上。但他马上又镇静地说:“我向政府坦白,总共留下五十斤麦子、二十斤米… ”   “住嘴!”江水山眼睛里迸发着火星,厉声喝道,“蒋殿人!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底细,赶快把全部财物、粮食交出来!”蒋殿人平静地微笑着:“水山,这是没影的话。我入过党,当过村长;虽说是地主,可也有点见识。哪个有良心的,能眼看大伙少吃的,自己把粮食埋地下?”   在江水山眼中,他这笑是擎戈舞刀的挑战。他一步冲到蒋殿人跟前,怒道:“你有良心?你有反动派的良心!要是我们找出来怎么办?”   “你们要是在我家翻出藏着一点东西,蒋殿人愿请死罪!”他发誓了。   “你把东西藏严了,当然翻不到!”春玲愤慨地说。蒋殿人把两手一摊:“这就不好办了!我说没有,你们说有;叫你们找,你们又不找。这叫我奈何呀?”   “说!你南场上藏粮没有?”新子亮着大枪威吓道。   明生紧跟着晃着木头手榴弹,发出警告:“再不说我甩啦!”由于他两手只顾去示威,忘记没束裤带,裤子滑了下来。玉珊忍住笑,拍了一下他的光屁股。明生无暇理会,把她的手挡开了。   蒋殿人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们不信,好,算我场上草下有粮食,你们去找吧!”   “不去。”新子、玉珊刚要走,被水山喊住。他朝蒋殿人说:“你这是什么话?粮食、财物是你棗地主分子剥削人民的,你该老老实实还给人民。共产党不是抢你,明白吗?”“这就难了,我不知道哪儿藏着东西。”蒋殿人弯下腰,要撒赖了。   江水山气炸了。他抓着蒋殿人的衣领把他揪起来,喝道:“你这个反动派!到底交不交出来?”   蒋殿人反抗道:“江水山!你敢随便打人?”   “罪证俱在,对反动派要革命!”水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胖老婆哭喊:“江水山,救过你爹的命都忘啦!”江水山把蒋殿人猛地推出去,气宇轩昂地说:“共产党员的儿子不和反动派留情!”   蒋殿人倚在墙上,小眼睛仇恨地瞪着,恶毒地说:“你们共产党,就这末翻脸不认人!”   江水山喷地拔出手枪,向大腿上一擦棗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他脸色铁青,前额上被蒋子金刀砍的月牙形伤疤,象血一样闪着红光。他深恶痛绝地说:“你他妈的敢糟蹋我们党!老家伙,叫你尝尝革命的滋味!拉出去,枪毙啦!”新子、玉珊冲上拖住蒋殿人就走。   胖老婆和孩子大哭着要跟上,被明轩、明生弟兄堵住。明生高擎木头手榴弹喊道:“不准动,动我炸你们!”胖老婆和孩子吓得退回屋。   蒋殿人走到院子里,脑袋才清醒过来,心里说:“不经批准敢杀人,你们吓唬别人去吧!”他静等江水山收令。春玲跟在水山一旁,见他真准备打死蒋殿人,心跳起来,着急地提醒他:“水山哥,你要… ”   “不要管!”被巨大的怒火炙烧着的民兵队长,抡了一下手枪,“对反动派,咱们不可惜子弹!”   蒋殿人一听,心全凉了。他知道被他暗害了的共产党员江石匠的儿子的血性和他父亲有连根,江水山真会叫他脑袋开花。立时,蒋殿人全身瘫痪了。   没等丈夫拉出大门,胖老婆嚎啕着奔出来:“放下吧,饶命啊!天哪,我招!我全说出来… ”   从蒋殿人场上的陈烂草垛底下,打开了一个巨大而严实的地窖,从中挖出五千多斤麦子和稻谷。从他过去的牲口栏里的地下室中,挖出七千多斤粗粮,有的因年久受潮已霉烂。有一部分粮食,是上次清算前急着埋藏,就倒在土窖里,有很多都生出长长的芽子了。最为惊人的,是从蒋殿人四十多岁就为自己和老婆在西茔里修盖的坚实庞大的墓穴里的两口棺材中,找出七块金砖,四十三个金元宝和大批的银元、首饰。   把粮食、浮财运到学校大院里,人们都争先来瞧。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是被糟蹋的粮食,人人咬牙切齿,个个怒火冲天,要把蒋殿人拉出来审判杀了才痛快。   那明生兴高采烈地在人群里串,一手举着手榴弹,一手提着裤子,向人们讲述蒋殿人一家的丑态,炫耀他的参战功劳。   玉珊姑娘拍着他露出的半个小屁股,说:“好兄弟,反动派投降啦,快把你的武器收起来,裤子束好吧!在人跟前露出半个腚,不害臊吗?”   “别急,玉珊姐,顾不上啦!”明生把裤子一提,又在人群里挤着叫:“谁看到新子哥啦?”他好不容易找到新子,要求道:“新子哥,把你的手榴弹给我吧,我好再跟你们去打反动派!”   新子挺慷慨地说:“行,你打仗够格啦!这次有功,赏给你吧,可不要叫它走火炸啦!”   人们看着木头手榴弹,笑声哄然而起。明生却提着裤子高兴地叫道:“走不了火,我好好保管它。”   “明生,”春玲赶过来,把弟档的裤带束好,“快回家吃饭,不饿吗?”   明生承认道:“真的,肚子叫啦!姐,你不吃吗?”“我还有工作,你先回去吃吧。”   “那好,我把饭给你闷在锅里,保你回来还是热的。”明生叫着轻快地跑了。   江水山在物资、粮食跟前走来走去,脸上少有地洋溢着兴返的笑容。经过大半天的劳累,感情老是处在极度的紧张、激动中。他左肩的伤疤早在发烧,中午饭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没吃饭。棗这些,水山都没觉得。他又站到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尽情地望着物资和涌进走出的人群。   春玲走到水山身边,望着他那苍白的倦容,淌下的汗珠,关怀地说:“水山哥,你快回家吃饭吧!这儿有村长和俺们几个行啦。”   “不饥困呀!”水山愉快地回答。   “人家快要吃晚饭了,你中午还没张口,怎么会不饿?”水山看着那些粮食,从内心发出热烈的声音:“玲子妹!你说我怎么会饿?看也看饱啦!嘿,这下子解决问题啦,缺吃的穷人肚子要进粮米啦!春玲,你说咱们这场仗打得值得吧?”   “当然值得!”姑娘赞许又自豪。   “你说,这末做对不对?”   “有点过火。可是对地主,这不算什么!”春玲气愤地说。“刚上来我只想给蒋殿人一种威胁,没想真干。可是反动派到底是反动派,他胆敢拿私人面子来侮辱我们的党!”江水山又激怒起来,“当时我真恨死那家伙,他要不投降,我就消灭他!”   “你就没想到政策?”   “政策,当时没顾得去多想……好,就算我违法杀了人,可是为立刻消灭反动派,我受处分也甘心!”   “水山哥,你的性子可要注意呀!大伙不知批评你多少次啦。”春玲恳切地说,“对蒋殿人那坏蛋过点火我同意,可是你对那几家富裕中农的作法,就过分啦!”   “事一过我也觉得不对头。”水山承认道,“可是,春玲!我真被他们的自私自利气炸啦!我还觉着谁也不能比我再耐心了。那些顽固脑袋不砸不开……好!指导员回来我检讨,我情愿受处分。”   “妈,快给我饭吃吧!”水山推门就叫。他两腿沉重,浑身发烧,头发晕,肚子空虚地想吐酸水。他真想吃饱饭躺在炕上,再不起来了。   不见母亲回答,水山向炕上一看,母亲木呆呆地守在纺花车子旁边。他又叫一声:“妈,我饿坏啦!”母亲缓缓地抬起头,满面怒容,气愤地说,“还用来家吃饭吗?你还是到人家去动枪舞刀杀人吧!”   水山一惊:“妈,你怎么啦?”   “问你自个。”母亲话刚出口,眼泪就涌出来,“你这个傻愣子,你怎么干出这种事!”   “妈,你明白说呀!”水山着急地靠上前。   母亲擦着泪水问:“你真去你亲爹家行凶啦?”“哪个‘亲爹’……”水山立时醒悟,愤怒地说:“什么亲爹,蒋殿人!他是反动派!我们的对头……”“住嘴!”母亲光火了,“你个混帐东西,他是地主,可谁叫你去他们家动刀枪,啊?”   “妈,这事你管不得。”   “我知道你妈管不得,还有人管得着你吧?”母亲叱喝道,“我问你,是你上级叫干的吗?”   “是党支部武装委员。”   “他是谁?”   “是我。”   “还有谁?”   “民兵队长。”水山解释道,“妈,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有权……”   “你有权,也不该动刀弄枪杀你亲爹!”老母亲那接近失明的枯涩眼睛里,涌出不断头的浑泪,“水山哪!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蒋殿人尽管是地主,可是救过你爹,关照过咱孤儿寡母,咱们能不感恩答情吗?你的上级指派你干,还有情可原,妈也管不得;你自个这末去伤害人,伤害救过你爹的恩人,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吗?”   江水山皱着眉头忿忿地说:“妈,你说得不对。我爹怎么死的?还不是叫象蒋殿人一样的反动派害的?!”“呸,瞎说!”母亲严厉地喝道,“就是他有错,由上级对付,谁要你个傻愣子去逞能?人家救过你爹,你也不认情?”“不能讲私情。我爹活着也会和我一样对付他。”江水山决断地说,“妈,你没去看看,蒋殿人暗藏了那末多东西,粮食烂着也不交出来,是条多狠心的狼!”   “他狠心?”母亲指着桌子上的瓢,“你差点把人家杀了,可你‘亲妈’方才还送大米和饼来,说是你亲爹看你身子欠,送给你吃……”   江水山这才发现桌上的东西。端过来,看也没看一眼,狠狠地抛进院子的粪坑里。   母亲啊了一声,痛哭着说:“你这小崽子,反了天啦!”她下炕站在儿子面前,怒喝道:“去给你亲爹赔礼!快去,快去!”江水山屹立不动,高昂地说:“赔礼?笑话,共产党员给反动派赔礼!妈,这比杀了我还难!”   “你倒是去不去?”不见儿子动一下,母亲伸出手要打,但又缩回来。儿子是那样高大地矗立在她面前,她要打一巴掌,还得扶着他的身子跷起脚才能触到他的脸。她做母亲的显得多末无力啊!于是,她重新回到炕上,哭了,伤心地哭了。水山见母亲哭得可怜,上前把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妈,妈!你听我告诉你,我不能去给蒋家赔礼,也无礼可赔,不能去,万万不能去!妈,他是地主、反动派,和咱是两路人。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你儿子做得对!”   母亲质问道:“难道人家搭救你爹咱能忘啦?这末做,对得起你爹?”   “我还真有些不相信,这末坏的人,怎么会有真心救我爹?救我爹的是党,恩情该记在咱们党身上!再说,妈,不能为私情不工作。我不是为咱家去斗他,是为大伙,为革命!我爹也是为这个死的,儿对得起爹!”   “孩子,妈也知道好歹白黑。”老母亲平静了些,“就是我心里老放不下,怕伤天害理啊!”   “妈,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两下吧,这礼是断断赔不得!对反动派要使枪杆子,只有他们向咱们低头投降,咱们宁可头断下来也不能向他们躬腰!妈,你生儿子的气,就打吧,摸不到,我趴下… ”水山驯服地弯身把头伸进母亲的怀抱,拉她的手向脸上放,“打呀,妈!”   母亲的心象被孩子的手捧起来了似的,慈爱的暖流无止境地挥发。她抚摸着儿子的五官,又悲又疼地说:“好孩子,我的儿!你从小挨财主的打,挨守门狗的咬,鬼子把你的胳膊都打去一只,妈哪舍得再打你呀!亲都亲不过来啊!我的儿,妈再不疼你,谁疼你啊!”   水山那沸腾的心使眼睛闪着泪花。他热烈地说:“妈,还有人疼我。水山是你儿子,他又是共产党员!党疼他,比妈还亲。妈,你会明白,儿子听党的话,比听妈的话要紧。妈对事有些不明白,我有时不听妈的话,就是为这个!” 第十五章      “… 我说的不假吧,舅?共产党一向不讲强迫,这次却逼着你们中农借粮食,就是他们眼见中央军快到啦,急红眼啦!再过些天,就要共产啦!对中农也象对付地主一样,扫地出门,有的还要杀头… ”王镯子流水般地学述孙承祖的话,她的少眉毛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东山坐在墙根的阴凉里,闭口抽烟。他脸色阴沉,心里为上午被江水山强迫借粮一事积压着气恼。他很气愤,也很伤心。自从解放以来,他第一次受到干部的这种强迫,尤其是政府明明说是要自愿的事,一翻脸就改变作法了。难道说,共产党对中农的态度真变了?这就要共产?这样一来,老东山不富不穷的舒适日子,在共产党的天底下也过不成了啊!看江水山当时的表现,几乎要动枪打人,多使人寒心呵!在老东山眼里,干部就是共产党,不去分析那是一个人的行动。他相信,江水山的作法,是得到上级允许的。   听着外甥女王镯子说的中央军要来的话,老东山心里更加难过。他很怕中央军来。在旧社会他所遭受的压迫和辛酸,是永远深留心间的。他希望共产党得胜。有时听到敌人进攻得厉害,心里很为解放军着急、使劲。儿子儒春去参军虽说是处于不得已,但老东山还是认识到青年应该去参军,去打反动派;如果是叫他儿子去当国民党兵,就是再强迫他也是不自愿的。   老东山现在的心情是最怕中央军来,担心再过旧社会的生活;但共产党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强迫他借粮,听王镯子说就要共产,拿中农当地主论,也使他痛心,悲哀,惊恐,随之也就产生了愤懑情绪。   “事到如今,也就凭人家摆布吧,唉!”老东山难过地说着,深叹一口气。   “不能听他们摆布!”王镯子煽风点火,“共产党是得寸进尺,打完地主打富农,地富光了扫中农。这样下去,咱们不就完蛋啦!”   “不听人家的还有么法子?”老东山摇摇头。   “舅,我不是告诉过你,中央军要来… ”   “它们来对咱有么好处,过去的罪我不是没受过,命都差点送了!”老东山提高了声音,“老蒋更杀人!”   王镯子见他这种表示,怕话说得太露骨收不了场,就顺杆爬了:“舅说的在理,国民党也祸害人。不过… ”她顿了一下,“干部强迫咱们,咱们也强迫他们。舅,你是老实人,说话有人听,就去找孙守财那几家被强迫过的商量商量,上政府告村干部一状。”   老东山听着,心里有些活动。他想,这倒是个办法。一方面是出出这口气,更重要的是测量一下共产党是不是对中农的政策真的改变了,改变到什么程度,从而确定他今后对新社会应采取怎样的态度。他对拿出去的粮食,早已失去收回的信心了。他抽出嘴里的烟嘴,睁眼看着外甥女,说:“这个主意使得… ”   “舅,你真有见识!”王镯子高兴地叫起来,老东山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听了她的话。“舅,你立时出门办吧,家有活我帮忙。”   “急什么,我要等一两天,看看村里的风声再说。”老东山稳重地说道,重新闭上眼睛,“镯子,你不要在外面多嘴,这不关乎你的事。”   “嗯,哎… ”王镯子煞了喜风,又忙解释道,“我对谁也不瞎说,是见舅不出门,有事就跑来关照你几句。舅,你也别见外呀!”   王镯子满怀喜悦地辞别老东山,走出不远,迎面碰上她母亲。王镯子她父亲在世时很宠爱她,纵性娇惯,她母亲却对她哥偏心些,使王镯子从小就对母亲不好。王镯子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支使寡母亲,欺压妈妈了。她哥王井魁大了出去做买卖,后来当上汉奸不在家,王镯子就成了一家之主,以虐待母亲闻名。   王镯子出嫁后,更对她妈没口好气,生怕她沾了自己的光,视老娘为累赘。   “你上哪去?”王镯子没好气地问。   她母亲翻她一眼,说:“找你舅。”   王镯子本想走过去,但注意到她母亲的神色有些慌乱,又想起有好些天没见她的面,就疑惑地问:“找俺舅干么?”“你管不着!”老太婆走过去了。   王镯子越发生疑,赶上去扯住她的衣袖,声音变软了:“妈,你有么事,还瞒着闺女?”   老太婆看看她,眼睛浮动着泪水,悲哀地说:“你还知道有妈……你哥……”   “他怎么啦?”王镯子吃惊。   “他……”   经不住女儿的巧言套取,老太婆说出了真情。   老东山嫡亲的外甥、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这个富农出身的青年,他的罪恶远比山河村人们知道的要多。他不但在日寇“扫荡”中引日伪军抢粮烧房,在其它地方还做了不少坏勾当,身负三条人命血债。日本投降后,烟台被八路军解放,王井魁伪装起来隐蔽了一个时期,潜逃到蒋管区,当了中央军的排长。   国民党孤注一掷要和解放军在鲁中地区决一死战的企图,被人民解放军歼其主力整编七十四师之后,一时土崩瓦解了。王井魁身负轻伤,和大批蒋军一起做了俘虏。他改名换姓,隐瞒了真实籍贯和身份,暂时混进人民军队里,做着下步路的打算。   孟良崮战役失利后,蒋介石又调兵遣将,集中力量,继续实行战略重点进攻。在大举进犯陕甘宁边区的同时,企图将山东解放军压进胶东半岛的狭窄地区,予以消灭。解放军仍采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作战方针,进行灵活的运动战。   王井魁所在的解放军部队从西线撤回胶东解放区,进行兵员补充和休整。王井魁思忖,中央军这次使出全力,用重兵进攻山东,不久家乡就可变天了。趁现在离家近,何不瞅好时机逃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光临。这样比在火线上逃到国民党那里去要保险。于是,他找个时机,逃离了部队,在外面转了几日,才潜回家中。王井魁回到家里,当然没把真实来历告诉母亲,只说在外躲了几年,政府搜得紧,又回到家里。老太婆很高兴,要拉儿子到政府去自首,说指导员讲过,王井魁回来政府能宽大处理。然而王井魁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更主要的是他要继续反革命,深信中央军会很快打过来,所以他根本不听从生母的再三劝说,而且还不让母亲出门对任何人讲。老太婆这些天非常愁闷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就偷个空子跑出来,想和她哥老东山商量,是否她去替儿子向政府坦白,要求宽大处理。   王镯子听罢又喜又惊。喜的是孙承祖正为物色不到人而苦恼,她哥回来了,增加了他们的力量;惊的是如若不在此遇见她妈,老太婆去和老东山讲了,他很可能叫她向政府去报告。那样一来,就糟了。   王镯子把她母亲拖到墙角处,见四周无人,揩了把额上的虚汗,压低声音说:“妈,你可不能去对谁讲,叫人家知道了,俺哥就没命啦!”   “没关系,政府讲宽大。”老太婆不以为然,“人家干部说一不二,从没难为过你妈。前个月我出门不小心,灶里的火星叫风刮出来,房子烧着了。振德大兄弟亲自领人救火,水山大侄爬上房子,叫烟熏昏,差点栽到火炕里……”“你不要信这些!”王镯子打断她的话,“他们对你好,是收买人心。”   “人家买我这老不死的做什么!”老太婆决然反对,“我一不能打仗,二不能工作,连公粮都交不齐……”“别唠叨啦!”王镯子生气地白她一眼,连唬带吓地说,“听俺哥的没有错。你若对干部一讲,俺哥准不能活。中央军快过来啦!你不要听干部的。你没听说,俺舅和一大些人家的粮食,都叫干部逼着拿出来啦?再过几天就共产啦!”“啊,有这等事!”老太婆没主意了,“镯子,你说怎么好?”   “你就听俺哥的,对谁也不要放声。”王镯子叮咛道。“好,信你的,过几天看吧!”老太婆颠着小脚往回走去。王镯子眉头一皱,又赶上去,孝敬地说:“妈,天这末热啦!我家有块山绸①,我给妈做件褂子。”   老太婆为女儿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好半天才说:“真是日头从西出,镯子疼妈啦!唉,都为你那哥不是人,你妈早晚死在他手里……好,我跟你拿去,俺自个缝吧!”“你别费事啦,过几天我做好给妈送上门。”瞅母亲拐过墙角,王镯子左右扫了一眼,迈动碎步,急急地向家门奔去。正在吃饭的指导员,一听说强制几户富裕中农借粮的事,立刻停住,焦灼地催促道:“快说!”   灯光下,春玲看一眼父亲,他全身满布尘埃,好久没刮的胡子乱糟糟的,脸上呈现出极度疲劳的憔悴神色,两眼发红。女儿有些胆怯地继续说:“水山哥开始也是动员说服他们借,可是他们高低不肯,还说不好听的,把水山哥惹火啦,才那末做的……”   党支部书记的心完全被震撼了。沉默了片刻,他放下碗筷,带气地质问女儿:“那末你呢,玲子!你以为这末做对吗?”春玲垂下头,手抚弄着衣角,内疚地说:“不对,我知道错啦!”   “为什么当时不制止?”父亲追究道。   “是我不懂事。”春玲说着抬起头,“爹,也不能全怪我,人家水山哥是党支委。”   “你还有理!”振德教训道,“你不是个党员?对工作能抱这种态度?水山要负主要责任,他脾气不好,有缺点,要是有人说着他些,他不会这末做。可你棗春玲,你的责任心哪去啦?还强调什么客观!”   “爹,”春玲难过地叹口气,忽闪着大眼睛,“是我不对,乐意受批评。”   振德见女儿知痛了,缓和下口气说:“玲子,干工作可不能凭出一时的气。你还年轻,有些事想得简单,可不能老这末下去。你老实对爹说,心里对水山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同意,嗯?”   “是。”春玲诚心承认道,“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合政策,可见水山哥整了那些老顽固一顿,也感到开心。”“快说说,”指导员着急地问,“为这事村里出了哪些谣言?”   “爹,你听谁说过?”春玲有些惊异地看着父亲那焦虑的目光。   “刚到家,哪有人告诉;不过,我猜想一定有不好的影响。快说吧!”   江水山逼迫老中农借粮一事,越传越广,渐渐被一些心怀不满的人传走了样,流言蜚语在全村泛滥着。听吧棗   “江水山用手枪指着孙守财和老东山的头,逼他们交出所有粮食,不交就枪毙!”   “民兵队长下令啦,所有中农都要把粮食拿出来。不拿,民兵就去抄家。”   “共产党是斗了地主整富农,地富完了扫中农。”“要共产啦!江水山宣布山河村要无产阶级革命,家家户户所有的东西都充公。都要当江任保啦,伸腿等吃吧!”“不要怕没饭吃啦,马上要共产,闻着谁家有香味,望着谁家烟筒冒烟,就到谁家吃饭… ”   在这些风言谰语煽惑下,一部分中农昏了头,有的藏东西,有的把好东西做着吃,趁还没“共产”,先捞个肚子享福。振德听完女儿的陈述,沉重地问:“你们做了哪些工作?”“开会解释过,在广播台上宣传过。可是有些人还不信。   水山哥说那是少数落后分子,不用理他们… ”振德没等春玲说完就站起身来。   “爹,这末晚啦,你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说吧!”女儿心疼地要求道。   “不能迟延!”党支书语气严肃地说,“不马上纠正,事情要闹大。立时开支委会。”   “那也等吃完饭呀!”春玲近似苦求了。   振德顾不及回答,大步出了门。   指导员曹振德一步高一步低地在墨黑的村道上走着。由于他的眼睛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从昨晚出发运送军用物资,往返急行了一百四十多里,天热上火,又无片刻闭眼,眼睛红而发痛,视力不好;这时他又心急步快,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   他来到江水山家,水山不在。他安慰水山母亲睡下,朝村东南山根赶去。振德估计水山没睡下,一定又是去公粮仓库查岗了。振德刚到南场上,听到对面响起欢快的《解放军进行曲》的哼哼声,就停下叫道:“水山,水山哪!”歌停了,人影大步走过来。   “振德叔,回来啦!”江水山叫着赶到振德面前。在无月的星空下,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兴奋地说:“指导员,胜利啦!嘿,你走后我们打了个大胜仗,缴获可多啦!”“嗯,‘胜仗’,我听说啦!”   水山没听出对方话里所含的反意,晃着手说:“玲子妹告诉你啦,好快的‘号外’!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有法子帮助缺吃户度荒啦!”   “水山,你是跟谁在打仗?”振德压着火气问道。“反动派呀!”   “对地主蒋殿人那样做,问题不大。我是问你,还和谁‘打仗’了?”指导员严肃地说。   “对,我强制过几户老中农。”水山轻松愉快地回答,“这个,我有错误,我准备受处分。”   “这末简单就完了吗?”   “不完还要怎么样?”民兵队长有些奇怪。   “水山,你犯下了大错误!”   江水山不单是从字眼里,而是更从对方的严重口气里,听出了党支书的意思。他愣怔一霎,迷惑地说:“难道还有什么大事?大不了是对那几家中农态度不对头… ”“不单单是几家!”曹振德插断他的话,“水山!你违反了党的政策,损害了革命工作!”   “违反政策是错误,我甘心受处分。”江水山诚服地说,但又反驳道,“指导员,说我损害革命工作我不心服。你是听那伙落后家伙讲一些怪话,就看得了不起啦!那没有什么,贫雇农是多数。”   “你这是傻话!”指导员爆发了怒火,“你怎么能把党的政策和革命工作分开?象你这样不分界限地乱搞一气,还能团结群众吗?你以为借出点粮食就是胜利,你可不想想,中农受了打击,对我们生两条心,这对革命有多大损失!实在话,水山!你这末做不惟不是胜利,是失败,失败!”   江水山愣了一霎,扭过头望着南山的轮廓,嗓子沙哑地说:“怎么说吧,对那些顽固分子我有气。他们是中农不假,可是他们一心想发财。多少同志在前方和敌人拼死拼活,为解放人民流血断头,这些顽固分子却安稳地过好日子,还有怕变天的思想,看不起我们的政府!我们有困难叫他们帮点忙都不干。指导员,看我不行就撤我的职吧。我江水山为革命流过血,还准备豁上这颗头,可是咽不下顽固分子这口气!”   水山越说越气愤,越激动,最后声音都颤抖了。   曹振德看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右臂有力地挥动,左面空洞洞的衣袖耷拉着,心里禁不住发热,气全消了。他拉水山到场边的草埂上坐下,沉思了一会,感慨地说:“水山,你的心大叔明白。论说,你劳累了一天,受了那末多气,我该安慰安慰你才是。你也知道我,难道大叔遇到这些事就没有气吗?有,也不比你少些。你对蒋殿人的作为,也是不正确的。咱们不能用那种方法。发现了他场上的破绽,就该叫上蒋殿人,当场搬草挖地窖,使他没话好说。可你为了出气,憎恨地主的态度,就… 好,蒋殿人毕竟是地主,又那末死皮赖脸,做就做了,群众也不大反感,还有不少人拍手,所以我没多说话。可是你对老东山、孙守财他们,那就错了。我也知道,你对他们也讲道理,他们不听,惹你火了才来硬的,而且最后也没怎样他们。不行,就这一点也不行!他们是中农,是咱无产阶级革命的帮手。中农占人口很多,虽说富裕的居少数。不假,他们有些人很落后,有怕变天的思想。可是他们是劳动人,受过旧社会的压迫。咱们多教育、说服,他们能跟共产党走,是革命的力量。你想想,逼他们借出点粮食事大,还是叫人家说共产党说话不算数、说团结中农又动强迫得罪了中农事大?水山,对自己人和对敌人,完全是两码事。这一点含混不得。你说我的话对吗?”   江水山舒了口气,深深地点头。   “水山哪,大叔喜欢你为革命拼死拼活的劲头,这是对的,好!”振德深情地说,“不过你也要当心,干事决不可凭一时的火气,由自己的性子去干。这末干,往往本是一番好心,拼着一身不顾,反倒落个不好,对革命没益处,甚至有害处。水山哪,革命的事不简单!咱们做共产党员的,不单要学会党教给咱们的动枪的本领,还要学会党教咱们动脑筋的办法。这两样缺一样都不成。”   江水山沉默着,静静地坐着。   “这个弯你一下子不一定转过来,慢慢你会懂的。对党的政策,我也学得不好,今后要加劲。”指导员又思忖着说,“村里起了谣言,闹得一些人惶惶不安,要马上纠正。”江水山提起精神:“怎么干?今夜就来!”   “马上就开支委会,大伙商议一下。不过,”党支部书记十分肯定地说,“这个是一定的,把不是出于自愿借出的那几家的粮食,退给他们。”   “退粮?”水山惊讶地瞪起眼睛。   “对,一粒不少,全部退回!”振德决断地说道。江水山用力地摇着头:“退粮不行,我不同意!好容易从他们那里挖出来,再退回去?不行!那些缺吃的人家,孩子吃野菜病了也不肯说出来… ”   “水山,这个我清楚!”党支书激动地说,“保证全村人不饿死的担子咱们挑着,一定挑到底!何况,眼下还从蒋殿人那里搞了些粮食呢!”   “大叔,我看,不用退了,向中农讲清楚就行啦!”水山恳求道。   “不!这是党的政策,关系重大!”曹振德坚决地说,“粮食一定退还,困难我们再寻法解决。还有,你要当众向老东山、孙守财他们检讨。”   “什么,我去向他们检讨?”江水山震怒了,霍地站起来,“我妈叫我去向蒋殿人赔礼,权当她人老糊涂;可你棗党支书,又叫我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你说,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去向顽固家伙赔不是!党支书,你怎么说得出口啦?”   振德静坐着,等水山咆哮完了,他才站起来。他一点不生气,也没感到突然,似乎水山不向他发火,那他倒要奇怪了。振德心平气和地说:“水山,你这不是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也不是向顽固家伙赔不是,你是向党。”   “向党?”水山惊住了。   “是的,向党的政策检讨,承认错误。”   江水山沉吟了一霎,说:“那你给我处分好啦,只要不开除我的党籍,多大的处罚我也受得住,可就不能去向顽固家伙低头!”   “处分暂且不谈,”振德耐心地劝说道,“这是非做不可的!你想想,我们在全村人眼前,把粮食退还给中农,向他们检查我们的错误,不该对自己人强迫,这影响有多大?为我们党说了话,使中农和全体人民都看清楚,共产党说啥是啥,决不含糊。你说这不该做吗?”   江水山沉重地垂下头,痛苦地悄声说:“是党叫我去的?”“是党叫去的。共产党员应该去挽回给党造成的损失!”江水山以极大的力量吐出:“好吧,我去!”说完,就垂下了头。   曹振德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水山痛苦万分的心情。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多末的不容易!振德以父辈的感情说:“这样吧,水山,这个检讨由我来做。党员犯错误,支部书记的责任并不轻些。”   “不,我自己去。”水山低沉地回答。   振德握着他的手,觉得这手热得灼人。他疼惜地说:“还是我去吧,这不算什么。我们马上开支委会,你在会上检查也一样。”   “振德叔!”水山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倔强地说,“你别担心我难受。我一时想不通,心有些乱。可是党的决定,我豁上命也要去完成!”   几个月没见阳光的孙承祖,脸色象萝卜腚一样阴白。王镯子用剪刀给他铰短的头发,一垄长一垄短,象是狗啃的一样。孙承祖潜回家后,听见门响草动就躲进大囤子里。白天他都不敢上院子,只有夜里出来活动。自从放毒害牛以后,他们再没敢进行直接的破坏。因为毒牛时孙承祖煞费苦心想出的计策,并没做到使曹振德他们放松对村里的注意,相反,村里对蒋殿人和一些可疑分子更加紧了监视,致使孙承祖无破坏之隙可乘,与蒋殿人的联系也困难了。但,国民党特务孙承祖并不灰心丧气。他认为,在共产党腹地里的破坏活动,虽然危险,但却和从心上割肉一样,打中了共产党的要害;何况,中央军的大兵拼命向胶东进犯,还愁没有机会?天下早晚也会变的。前些天,孙承祖又离开山河村去东泊村,窝藏在“刮地皮”家里,策划那里的党羽们进行活动。他通过“刮地皮”父子,极力向党羽们宣传他们国军在美国大力援助之下的威力,鼓起那些被斗争过的地主、国民党员和一些复仇分子的勇气,向解放区的军民展开斗争。经过孙承祖和“刮地皮”等骨干人物的一番努力,有些对前途丧失信心和保命等待的同伙,也提起了精神,蠢蠢欲动。   孙承祖又回到山河村家里。昨天,发生了强制中农借粮的事,孙承祖为此大喜,马上吩咐王镯子去鼓动她舅老东山,让他带领被强迫了的中农起来反对政府。他又计划串通同伙蒋殿人,唆使巫婆冯寡妇,借此制造谣言,散布怀疑人民政府的空气,使社会秩序混乱,煽动起落后群众去抢公粮仓库……然而,他孙承祖的如意算盘刚打,老东山还没去告状,村干部就着手纠正自己的偏差。今天上午召开了村民大会,当场将老东山、孙守财几户富裕中农的粮食、地瓜干,一粒不少一两不差地退还。民兵队长江水山当众向他们道歉,指导员曹振德还乘机大力宣传了贫农雇农和中农是一家、共同打反动派的道理……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轰动了全村。在会上,老东山团着眼睛不肯把收条交出去。曹振德对他说:“政府是诚心实意退还给你,共产党决不强迫咱自己人干事。你把粮食拿回去,称一称,要是数不够,再找我们补。”老东山头也不回地走着说:“我自愿。”   除去孙守财,其它的中农都心悦诚服地借了粮。那位诅咒江水山有媳妇生孩子也少只胳膊的老太婆,还感动地说:“俺放心啦!共产党真是金口玉言,压根儿不哄人!”   为此还带动了一些有粮户,又借出好多粮食,加上从蒋殿人家里抠出来的,最缺吃的人家的问题大体可以解决了。   ……孙承祖听完妻子的学述后,气得白脸发紫,好半天才缓上气,骂道:“他妈的,穷小子们可真有两下子!”他喘了几口气,“好,井魁回来啦,他是把能手……”   午夜过后,在王镯子的探路了望下,王井魁钻进了孙承祖的家。   王镯子在王井魁进屋后,才闪进院里,将门插严。门闩门礅都涂着猪油,开动起来无声无息。   屋里油灯明亮,窗户用黑布遮着,里面闷热异常,蚊子哼哼乱叫。   王镯子奉丈夫之命,昨晚上拜访了王井魁。哥哥对妹妹叙述了怎样在外当汉奸杀人,怎样在中央军里当排长,怎样被解放军俘虏,怎样化名隐身跑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到来……孙承祖听王镯子转述后,很是兴奋,今夜里就和王井魁会见了。   三个人就着咸鸭蛋吃了几巡酒。但是酒没能把高个子黑皮的王井魁打起精神来。听完孙承祖的破坏计划,他萎靡不振地说:“老弟,不是我不想干,实在是使不上劲。要是想拼,我就逃到国军那里去了。只是我奔波了这几年,出生入死,苦受够了!现在仗打得很凶,哪一仗也死他千儿八百人,我也差点作了鬼……唉,我打算在家老实躲着,等国军来了过几天舒服日子,不去找冒险的麻烦啦!”   “我也是这个心思。为人一世,还不是图个活着穿衣吃饭?怎么好死也没赖活着强啊!我看……”王镯子说到此处,见丈夫瞪了她一眼,就又转口说,“也是,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看看那些穷种们乐呵呵的,真叫人气破肚子恨红眼珠子!哥,你兄弟说得对,你就打起精神干吧!小心点,也伤不了命。咱们的人手也不少,外村也有……”   “你再去拿点咸菜来!”孙承祖插断她的话,瞥她一眼。王井魁问道:“外村你联络上人了,是谁?”   “盘算过,一时还没接上头……来,吃菜。”孙承担说着拿起筷子,伸向盛咸鸭蛋的小瓷碟。   孙承祖对王井魁的淡漠反应很不满意。不过他没有发作,耐心地做了一顿说服工作。最后王井魁答应,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可以参加活动。   “你们这里有藏的地方吗?”王井魁问道,“我妈不牢靠,我怕她说出去。”   “你过来吧,哥!”王镯子应允道,“就对妈说你走啦,到我家和你兄弟在一块……”   “还是过几天再说吧,”孙承祖插上道。他是怕发生意外,连累自己,“人都窝在家里,容易出漏子。你妈是个老糊涂,多吓唬着点,她不敢说出去。当老人的多会也是向着孩子的。”“那好吧。”王井魁赖赖地说,“奶奶的!老吃粗饭不好受。”“这里也一样。”王镯子很敏感,急堵哥哥的嘴,“可惜老村长那末多米面,都叫人家扒去了!”   “这也好,断了老村长的后退之路,他要拼命啦!”孙承祖狠狠地说,“他们能抢,我们也有手。早晚要给公粮站一把火……”   轰轰隆隆,响起雷声。王镯子送走王井魁回来说:“下雨星啦。天挺黑,要下大雨……哎,怎么我要告诉俺哥,你和刮地皮他们有来往,你不让?”   “没有必要。少张嘴,少出事。”   “俺哥你都信不着,怎么你不背蒋殿人?”   “这事可不能以亲戚论远近。到生死关口,很难顾得亲人不亲人的。”   王镯子盯着丈夫脸上的凶恶青光,有些恐怖地说:“那,到生死关口,你还能对我怎么样?”   “你?哈哈!”孙承祖笑了,伸手捏着她的胖脸腮,“你我是生死鸳鸯,和别人不一样。”   “算你有良心!”王镯子舒了口气,偎进他怀里……突然,她感到恶心,弯下腰呕开了。   “怎么啦?”   王镯子吐过后,趴到炕上,喘息一会,说:“是真有喜啦……”   “啊!”孙承祖迟疑一下,接着扯她一把,“我和你成亲好几年没有事,怎么才回来几个月,你就有啦!我的吗?”“不是你的是鳖的!”王镯子骂道。   “别生气,和你说笑。哈,真不容易,我要当爹……”他突然顿住,惊慌地说,“不好,要出事啦!”   “出么事?”   “你肚子大了,不就叫人家知道有我了吗?”   “你不是说,国军就要来了吗?不碍事,身子一半时看不出来。”   “现在的局势看来很难断定。大舅走后也没回头。准是国军一时过不来。共产党又控制得这末严。报纸上不是还登着,有的村抓住好几个特务吗?我也要防备些,在西间粮囤底下挖个地洞,危急时候藏进去。你的肚子若是叫人看出破绽… ”   “啊!”王镯子也慌了手脚。   孙承祖狠心地说:“赶快找药吃,打胎!”   “我怕,不敢!”王镯子骇然地说,“你不早想有儿子吗?”“儿子是要,他好接香火,别绝孙家的根。可是顾现时要紧,不能为孩子害了我。打胎,打掉!”   “不,我怕!”王镯子坐起来,“听人说打胎闹不好会死人。还说,不死以后也生不了啦!再说,俺妈孩子就少,闺女象妈,我怀一胎不容易啊!还有,也保不准能打得下来呀!”孙承祖苦恼地说:“你说咋办?”   王镯子想了一会,试探地说:“我有个法子,能保住孩子,又护住你,就是我丢脸。”   “什么法?”   “我招野汉… ”   “你妈的!”孙承祖照她身上一拳。   “你听我说完,”王镯子躲避着他,“我招野汉有个不同,外表上是真的,实际上是假的。”   “哪能有这等事?”   “事在人为。我找那末一个男人,我逗弄他,叫外人看起来很热火,其实他沾不上我的身,这样不就晃过去啦,我丢人就丢几个月,等国军来了就好啦!”   “嘿,你可真有一手!”丈夫满意了,“哪来的这种傻男人?”“咱村有。”   “谁?”   “最丑的那一个。”   “江任保?”   “是他。”   “你和他有交往?”   “去你的!看他一眼我都嫌恶心,直招汉子谁去找他。这任保对我可是流涎水。前天我上井挑水,任保凑上来说:‘大妹子,我替你挑吧。’我说:‘不用。’他恬着疤脸说:‘哟,你那软条条的嫩腰,可别闪啦!’我说:‘去你的,你敢糟蹋军属!’他还胡说:‘军属女人是了不得,只是夜夜做空梦,多不好过呀!’我骂了他一句,挑着水来家啦。你说,我要是给他一句好听的,他还不是象苍蝇见了血一样吗?”   “好吧,就这末办。可是,你若弄假成真… ”“放心吧,王镯子是玉门闺秀,尘不沾身。”她得意洋洋地笑了。   大雨下来了,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孙承祖趴到窗上向院子里看了一笑,说:“是时候啦,不把孙俊英拉过来,很难干点什么。”   “有准头?”王镯子担心。   “据蒋殿人说的,冯寡妇看见她在家捏豆面人下油锅炸江水山。这说明她的心情,也给了咱们一条小辫子。”孙承祖说到这里转回身,“我先和她勾搭上,慢慢拉她下水… 找我的解放军衣裳来。”   “这时就去?”王镯子脸上露出难看的颜色,白了丈夫一眼。   “这种天正是良机。吃醋啦?”   “我才不管哪,只要她听你的话。”王镯子没好气地回答,拿军装去了。   雷电交作,夏雨滂沱。天地被黑幕遮掩,村庄被雨帘披挂,一切动响完全埋没在雨声里。   孙俊英的房子没有院落,屋门临着胡同。她敲打门声惊醒,很生气地问:“谁呀?”问了几遍也不见回答,敲门声仍旧不停。她不耐烦地披上衣服下了炕:“你怎么不说话?”她抽开门闩,盯着进来的披着防雨东西的人:“你究竟是谁?”   来人重将门闩好,大步向屋里走去。孙俊英疑惑地怔了一霎,划火点上灯。她眼睛立时瞪大,看着这位身着军装、腰挂手枪的来者,惊讶地叫道:“你!”   孙承祖把披的麻袋皮向地上一撂,阴白的脸上泛起得意的笑纹,说:“没想到吧?”   孙俊英没有表情地瞥他一眼问:“多会回家的?”“前天晚上。”他坐到炕沿上。   “深更半夜来我这干什么?”她不冷不热地问。“看看妇救会长呀!”他微微地笑着。   孙俊英苦笑一下道:“我这干部早不顶用啦。”“这事非找你不可!”   “么事?”   “了解一下我媳妇的作风,招汉子没有… ”   孙俊英从他脸上的荡笑察觉到了意味,生气地说:“出去,我管不着这些。”   孙承祖靠到她身前,紧盯着她的脸,挑逗地说:“好嫂子!我听说你男人出去几个月啦,真替你难受。少年夫妻两分开,这黑天雨夜连个做伴的也没有,你不闷得慌吗?”   孙俊英眯起眼睛,瞅着他那白白的脸,两腮烘热。她吃力地向炕前挪了一步,语气含混地说:“没法子,命输上啦。”“俊英,你真忘记咱们的旧情了吗?”孙承祖更靠近一步,眼睛盯着她。   孙俊英震动了一下,眼睛闭上。   孙承祖双膝跪下,搂着她的大腿,央求道:“好英儿,多年的被窝凉不了,说句话吧… ”   灯再亮时,孙俊英蓬乱着头发,躺在炕上。她伸手从窗台上拿过黄铜水烟袋,摸出烟面向锅子上按。   “你又开禁啦。”孙承祖偎在她身边,嬉笑着,给她点上火。   孙俊英喷出一口浓烟,耷拉着眼皮说:“不吃点喝点,活着图什么?”她瞟一眼他的手枪:“你这长时间没音信,急得你媳妇向我哭过多少次… 你倒没打死打伤,还当上官啦!看你那小白脸也没变,象没吃过苦。”   “嘿嘿,枪子对我有眼睛。”他冷冷地笑着。   “唉!”她叹息道,“自男人走后这几个月,我心可烦啦!江仲亭一出去就改了样。来过两封信都是教训我,还说他要革命到底… 呸!他革命我可不能老守活寡。也算苍天有眼,你飞来啦,可是和你也长远不了!”   “放心,俊英,我老守着你。”孙承祖心里高兴。“那怎么行?”   “你以为我真是请假回来的?”   孙俊英发懵,怔怔地望着他。   “俊英,实话对你说,我是干够解放军,吃不了苦,怕打死,偷着跑回家的。”   “啊!?”   “我怕有人找,所以要一直藏着,过一个时期再露面。”孙承祖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你说好吗?”   孙俊英停了一会,想了一想,笑逐颜开地说:“好,好!那咱俩就好过啦!”   “你可要守住秘密。”   “你还不信我?”   “你是干部呀!”   “去他奶奶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说,“我早就不想干啦,连党员牌牌一块摔掉!”   “不,不能。”孙承祖正色道,“你还要当下去。”“为么?”   “这些以后和你说,干部、党员你一定要当!”“那就凑合应付吧。”她没精打采地应道,“也是,万一那无情的仲亭再负伤回来,也好说话。”   孙承祖见初步的目的已达到,更明确的要留着过几天再讲,他怕把她惊动起来坏了事。他最后把控制她的一着亮出来:“俊英,你在油锅里炸江水山?”   “谁说的?”她骇然地坐起来。   “放心,外人不知道。”孙承祖阴沉地笑道,“这事是冯寡妇告诉我媳妇的。你不用怕,我们不会讲出去。”“好,小亲亲的!”孙俊英舒了口气,“你也放心,我也守着你的密… ”   庄稼令人满意地生长起来,田野里青森森的一片。一群妇女在黄垒河畔锄玉米。玉米秸已达到她们的胸间,小个的女人只能露出个头来。女人成堆总是不得安静,姑娘成群更是闹翻了天。她们走出家门就叫、吵、闹、笑,干着活也是笑、闹、吵、叫,欢笑声此起彼落,和地北头堤上树林里的鸟儿赛起伴来了。   唯有一位微胖的姑娘不开口。她那双不大的黑亮眼睛,紧看着锄头,默无声息地埋头锄着。当无人注意她时,这姑娘就停锄掏出衣襟里的手绢,拭一下眼睛,揩一下汗水,轻轻地出一声发自肺腑里的叹息。   “哎,淑娴姐,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为着么呀?”专爱挑剔别人毛病的玉珊,向胖姑娘进攻了。   “你吃的咸盐真不少棗净管咸(闲)事。”淑娴低头锄着地,回奉女伴道,“别人喘口气,你也大惊小怪的。”“这气喘的可格路。”玉珊推一把旁边的人,“春玲姐,你说古时候有个皇帝婆子,直到撕绸子她才笑,还有没有个皇帝婆子,只到锄地才唉声叹气的呢?”   春玲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着脸和脖颈上的汗水,笑道:“傻妮子,皇帝婆子还锄地吗?”她瞟淑娴一眼,学着样子叹口气:“唉!”   春玲扮得那末逗人,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淑娴也闷下头不自主地笑起来,但立刻又哽住了… 在那个闷热的夜晚,在那样的情况下,淑娴应允了孙若西的订婚要求。几天之后,老东山就庄重地给他们立了婚约。这使姑娘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这些天她是在惴惴不安的状态中度过的。她对江水山的热烈的追求心,被击溃了,瓦解了。当淑娴知道了关于水山定亲一说全系捏造之后,她痛恨孙若西的作为;但经孙若西再三的爱情表白之后,淑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既然她已许身于人,明媒正约,村人皆知,他又这样狂热地爱她,孙若西在地心目中又是位有文化的人,她只有依靠他了。可谓米已成粥,奈何?   淑娴开始强迫自己把对江水山的热恋收回来,移植到孙若西身上。可是不行,人哪能任意左右感情呢!除了孙若西的动听的情话有时在她耳边鸣响以外,淑娴对他什么印象也留不住。相反,她越收回对江水山的心,越感到痛苦,越感到她是那样爱他;甚至感到他对她的生硬态度,也是珍贵而可爱的,她现在想要也没有了,那老槐树底下没她站的地方了。   在这一点上,淑娴最痛苦。她悔恨自己,不该那样怯懦、软弱,经不住孙若西的一阵软硬夹攻,误信谗言,割断了与水山的关系。过去,淑娴感到痛苦,其中的成份主要是为不能得到江水山的爱情而感到苦恼、烦躁;而现在,她痛苦,主要的因素是失望,是她再不能追求她心爱的人了,她没有这个权利了!痛苦的性质不同,滋味自然就不一样了。   淑娴渐渐在消瘦。失眠使她本来红晕的脸上呈现着憔悴疲倦。眼窝下那几处长小雀斑的地方,湿了干,干了湿的痕迹,洗过也能瞧得出来。淑娴有时仍去江水山家,和老干妈谈几句,帮她做点针线,但一听脚步声,她就向外走,她怕见江水山。走路碰上,她会避开身;他向她问话,她装没听到,不回答。然而,当没有人在场,她让过他的身子后,就良久地呆在墙角或树后,眼睛凝视着他那高高的身体,直至那身影朦胧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才急忙垂头擦去满眶盈溢的泪水…    仲夏的太阳暾暾升高,越高越小,越小越圆。烈日当头照,光芒似火烧。田野上空,波动着轻烟似的灰蓝色的气流。玉米地里炎热异常,颀长的叶儿象柔韧的利剑,划割着锄耘人身体的裸露部分,那伤处再被咸质的汗水一浸,火辣辣地难受。   妇女们的言谈欢笑声,愈来愈稀,逐渐消失了。汗水越流越多了,浸透衣衫,润湿头发。汗珠滴在脚下松软的燥土上,激起微弱的尘烟。妇女们锄着地,只顾抽暇揩汗、捶背了。   春玲先锄到地南头,直起腰,理鬓发,揩汗。不久,妇女们都陆续锄到地头。春玲见玉珊抱着锄杆揉眼睛,就打趣道:“怎么啦,玉珊,哭啦?”   玉珊嚷嚷道:“这末大了还哭?是俺的眉毛少,汗一多,就流进眼里啦!”   “把毛巾包在头上。”春玲用自己的毛巾给她围起前额。“春玲妹,你看###!”桂花叫着凑过来#把娇嫩的胳膊伸到青妇队长眼前,“都划红啦,红啦!”   春玲抚着吉禄媳妇那白细的胳膊#安慰道:“嫂子,你是头一回下地,锻炼锻炼就好啦!”   “怕划着,你为么把袖子挽上去?”巧儿姑娘问桂花。“干这活可难呀,里面一点风不透,依着那热劲不穿衣裳也够受;挽上袖子,那叶子又象刀似的,直往肉上割……唉!”桂花愁苦地说。   “可真了不得,怎么着也不舒心。”玉珊瞅她一眼,瘪瘪小嘴说,“胳膊离心还远,痛不死。我看哪,你是怕晒黑了,不俊啦!”   “去你的吧,失嘴闺女!”桂花说着,却没话回驳;又捶起背说:“俺这腰也痛……”   “是不是要吃红鸡蛋啦?”尖嘴闺女开玩笑说。“你瞎说!”桂花脸象块红布。   “还爱什么面子,这里都是长头发。吉禄哥参军,你不愿意,为的想再生个大小子。嫂子,还害羞?”   玉珊话刚落音,女人们都哄笑起来。   桂花吃不住了,扛起锄头就走。春玲忙说:“嫂子,别生气,玉珊和你说笑。”   桂花走着,忿忿地说:“哪有这种胡闹法,仗着青妇队员欺负人!”   曹冷元待儿媳妇比女儿还亲,儿子对她说句重话,老人都要训他一顿。加上抱上孙女,更舍不得桂花出来下地。春玲和大伯争吵了好几天,今天才算把桂花动员出来。不想桂花又和玉珊闹开气了。春玲很着急,墨黑的大眼睛一转,佯装生气地喝斥玉珊道:“玉珊子!还不赶快赔情,等着干什么!”她边说边给队员努嘴使眼色。   玉珊轻巧地赶到桂花前面,堵着她央求道:“嫂子,你还不知我是尖嘴闺女!呶,小妹这里有礼啦!”她学着京戏花旦的样儿,双手拱在腰下方,身子一躬,道了个万福。这一来#连桂花也被逗得笑起来,不好再走,就势下台。春玲高声喊道:“好啦,加油干吧!锄到地北头去河里洗澡呀!”   妇女们同声响应。玉珊叫道:“欢迎青妇队长唱支歌,慰劳慰劳咱妇女变工队,好不好?”   “好棗”声音来自各方。   于是,晴空烈日下的田禾上,扬起春玲那高亢甜脆的歌声棗   男青年哪上战场,姐妹们哪生产忙,同心协力打老蒋,一滴汗珠一颗子弹,一粒粮米一分力量,……   青年女子们在河里洗头洗脸。玉珊和巧儿两个姑娘起始在一块捉鱼,接着两人冲突起来,互相向身上泼水。   春玲洗了几把脸,走到河边的树荫处坐下歇憩。开始她眯眯起那黑灵灵的明媚眼睛看那两个姑娘玩水,还给她们呐喊助威“加油!加油……”,接着,目光被河边沙滩上的很多脚印吸引住了。她油然想到,这些脚印中,不也有她在几个月前,在月下送儒春归队留下的吗?其实他们的脚印早就抹掉了,但姑娘的心却不是沙土#留下的印迹是永远抹不掉的呀!   儒春走后给春玲也来过一信,她立刻回了信,鼓励他努力杀敌上进。时间又过去两个月有余,一直见不到儒春的信息。处在这种战争环境,见封信是难,但经常来信的前方战士还是有的。春玲每逢到区上开会,总要先去收发室问一下。父亲或其它村干部从区里回来#她总是精神贯注地等待他们的手是否向口袋里摸。有时有信,那是她哥哥明强来的……春玲惦念儒春,固然为感情的关系,但最使她担着心的,是儒春进步快不快,他是不是个好战士。   时间越长,春玲就越觉着儒春会进步很快,会变得更好,说不定还能当上战斗英雄……她这末想着,计算着儒春参军后的日子,一天天加,一天天长,她越想越甜,心里越爱他,越恋他。回忆着她和儒春的接触,感到很有兴味……“哈构构构!”突然响起一阵欢笑声。   春玲定神一看#是区通信员小王推着车子过河来#玉珊刚才和巧儿只顾水战,结果溅了他一身水。   “对不起,同志!”玉珊边道歉边用干毛巾在人家衣服上擦水。   小王笑道:“不客气,伏天的水是宝,衣裳湿点更凉快。”春玲看着小王的信袋#立时起身,刚要叫声:“有我的信吗?”却又怕姑娘们取笑她,就压了回去。   妇女们呼喊着上岸锄地去了,小王朝春玲招呼道:“青妇队长,正巧碰上你,省我的腿啦!”   “有信?”春玲惊喜地叫道,向他奔去。   “有。”小王应答着,在信袋里掏着。   两人在河滩相遇。春玲喜欢得眼睛里闪着水波,紧盯着小王的手。少女两手伸在胸前,象在等待千金的贵物一样。“不是私信,要收条。”小王递上信说。   “哦!”春玲大失所望,接过署着“村长、指导员收”的信,掏出钢笔写了收条给小王。   姑娘拿着信缓慢地走向庄稼地,心里忧虑地想道:“唉,儒春哪!你把我忘了吗?我倒想得开,可是……”   下一页     迎春花 (六) 上一页   第十六章      春玲把信交到村公所,到家后就忙着做午饭。她父亲回来吃饭的时候,锅还没有冒上热气来。   “爹,有公差了吗?”春玲望着父亲问。   “嗯。”曹振德揩着汗应道,“区上来通知,要运送两千匹土布的人力畜力。眼下地里的活正紧,不赶快锄下这遍庄稼,到要下乱雨的时节,地就荒了!我正寻思解决的法子,你也动一下脑筋。”   春玲为使饭早点熟,大把柴草往灶里添。她听着父亲的话,黑黑的眼睛闪了几闪,脸上露出喜色,发表意见道:“俺们女劳动力差不多也都用上了,可是地里有些活儿,大多数妇女一时干不好,几个顶不上一个男的。爹,是不是让我们青妇队多出些公差,参加支前勤务,省出一些男劳力做地里的活儿?”   “这我也思虑到了,短途勤务要多派你们去担任。只是去远的地方,担心你们气力差吃不住劲。”   “叫我们锻炼锻炼吧!”春玲以青妇队长的身份要求道,“这次上哪去?”   “西面桃村,来回三百多里,要运几趟。”曹振德考虑着说,“你们去万一顶不下来,岂不误了大事?”“爹,俺们能行!青妇队早憋下一股劲,要和男人比个高低。爹,这次你就让俺们去试试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曹振德听着女儿的坚决表示,端量着她健壮的体格,想了一刹,说:“好吧,就派你们去一部分。不过你要挑有力气的闺女,还得真正有决心的才让去。你们去只管拉车、牵牲口,别强推车、挑担子。春玲!你要挺起胸脯子,团结好大家。这不是叫你们去试试,这是革命任务!记住,革命得有志气,泪可要少抹几把。记下了吗?”   “全记下啦,爹!我是共产党员呀,一定吃苦在先,享受在后!”春玲大声说。接着,她又孩子气地笑道,“不但不流泪,我们还要唱着歌胜利归来,向指导员报功请赏哩!”“嘿,丫头,好大口气,小心挨板子。”   她知道父亲遇到急事的脾气,无论怎么劝,不管说出多少理由也是白费。她赶紧从饭橱子里端出早上的一些剩饭,又从锅里舀了一碗开水,摆在父亲面前的小桌上。   曹振德拿过小板凳塞在屁股底下,就着咸萝卜大口吃着凉地瓜干儿。他一面吃着一面吩咐着女儿,让她做支前带走的干粮时,多用些粮米面。   春玲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父亲的话,眼眸定了一会,细声地说:“爹,我走后有信来,你给我收拾着。”振德注意到女儿脸上的不安神色,装作不在意地说:“留着干么?我叫明轩念给我听听,随手就撕了。”“爹,看你,又笑我啦!”女儿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人家的心事,爹不管?”   “别为难,闺女,爹管,使劲管!”振德的脸上带着父爱的笑纹,“你的信爹好好收拾着,一个字也不看,你放心!”“爹看吧,看了你也放心。只是别让俺大兄弟看见,他抓着理会羞我。”   “哈构构… ”曹振德心情畅快地大笑了一阵。笑过后,他又认起真来问,“玲子,你的心是不是有些不安棗惦记儒春?”   春玲手抚弄着衣角,默地点点头。   振德喝了口水,送下最后一口饭,擦了把嘴唇,说:“玲子,你要想开点。自己的亲人在外面打仗,心里牵挂着,是常情,也自然;人么,都有心肠。别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我经历了这末多年,也时常挂念你明强哥,听到枪声,心还一紧。你春娟姐牺牲在日本鬼子手里,至今有五年多了,我有时想起来还难过。可是,孩子!不要过分啦,要想到对头的地方才行。‘为革命要舍得牺牲一切’这句话,说起来挺容易,可做到它,就不那末松快。玲子,你还记得前年九月毛主席到重庆和反动派谈判的事吗?那些日子,谁不为毛主席的安全担心!多少人睡不着觉… ”   “爹,你那时的眼睛比多会都红,半夜回家都找不着门了!”   “我那时的心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热得不行!玲子,我一听说毛主席去了重庆,感动得直掉泪!我想得很多很多,咱们世世辈辈受苦受难的穷棒子,到今天,总算找到了一位好领头人,救命恩人!他为咱们穷人,苦斗血战了这末多年,全中国的人民,谁不盼望他长寿万年,养好身体!可他棗毛主席,为了争取人民的和平,为了人类的解放,不顾蒋介石这个反复无常、杀人成性的老流氓会下毒手,自个到重庆去了。闺女啊,咱们要学习毛主席!这才是革命的志气!”   春玲的面色赤红,激动地说:“毛主席是穷人的灯塔,我们永远跟着他老人家走!”   “孩子!咱们要象你冷元大爷,你春梅姐一样,想念着自己的亲人,心里就升起股热气,干起工作来更有劲,把一切力气都使在为革命上面,争取全中国的解放,共产主义社会早日建成!这末想这末做,心里才不会窄巴,倒觉得畅快。玲子,我看咱们共产党员的心怀,就该这末样,你说呢?”“对的,爹,就该这样。我现在做得不够,可是要下劲向这上面学习,只要有象爹常说的革命志气,一定能做个毛主席的好闺女!”春玲纯真地向父亲表示了决心。姑娘那健美红润的面庞,又严峻,又妩媚。   曹振德戴上了草帽,临出门又关照女儿道:“走时去你东山大爷家看看,宽慰宽慰他们。”   “好。”   父亲走后,明轩和明生回家来了。姐弟三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有说有笑。春玲没把她要去支前的事马上告诉弟弟。因为她知道,母亲去世之后,两个弟弟形影不离地跟着姐姐,没她在身边,明生连觉都睡不着,他们要是知道了姐要离家远出十多天,一定会难过,这顿午饭也就吃不好了。姐弟三人乐乐和和地吃过饭之后,春玲才将事情讲明。明轩毕竟是大些了,没有说什么;那小明生却着急了,把住春玲的手,大声地叫起来:“姐,姐呀!你不在家我想你,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好姐姐,玲姐啊!我跟你一块去。我和姐做伴儿,帮姐的忙!好姐姐,领着我呀!”   春玲微笑道:“好小弟,别急。你小,走不动。”明生默默地望了姐姐一会,放开她的手,悄声说:“好,姐!你,去吧… ”孩子转回身。   春玲心里一涌,急忙拉过明生,望着他含泪的眼睛,心疼地说:“兄弟,别哭… ”   “没哭,姐,没哭… ”孩子擦拭不及,泪珠成串地往下淌。   “明生,你哭姐就不去啦!”   明生立时摇头,倔强地说:“不,姐!你别管我。为打反动派,你该去,该去。我没哭,我不哭… ”他的泪水急出直涌,一手揩不过,两手忙着揩,“姐姐,我是舍不得你… 为革命,我哭哭没关系,我跟爹和哥在家,你放心走吧!”明轩上西房挖出一瓢麦子,向安在正间的石磨的顶上倒。春玲惊疑地问:“兄弟,你要… ”   “给姐做干粮。”   春玲抢上去把住他的手,说:“不要,不用!我拿点什么都行,留给明生过生日,蒸大面圣鸡。”   “不,姐!”明生抢上去,但人小摸不到磨顶,着急地伸着手叫,“姐,用地瓜面给我做面圣鸡,支前累,给姐做麦面干粮!”   姐姐说:“还留着过年吃饺子呀!”   两个弟弟齐声回答:“过年吃不吃一样过,姐姐要紧!”姐姐说:“留给妈妈过周年用呀!”   大弟弟答:“妈知道革命要紧,姐吃了她不生气。”小弟弟道:“对,妈活着时把好点的东西都给干部吃。”姐姐为难,想一刹,忽然说:“你们忘啦,留点麦子有伤员路过时好用呀!”   象谁扭住明轩的手,他看了瓢里的麦子一眼,轻轻放下了。   春玲满意地说:“好兄弟,这就对啦!你们的心,姐知道,这比我吃好的还强,姐吃起糠菜也是甜的呀!”   出民工的人们很快就集合好了,村公所的院子里吵吵嚷嚷,要出差的人们正在忙着整理工具,备好牲口。十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女子,出于被批准参加这次为妇女争光彩的远途支前工作而振奋,一个个动作敏捷利落。嗓门儿也故意放得又高又尖。   那胖胖的巧儿姑娘,腰束皮带,头戴一顶旧军帽,扁担象枪一样扛在肩上,有意叫给旁边的玉珊听:“哼,三百里路算得什么!我挑它一百斤,三天打个来回,和没拿东西一样。玉珊,你说是不是?”   玉珊姑娘坐在门槛上,两手揪扯着手帕,眼睛嫉羡地在出案的女伴儿的身上打转。见巧儿问她,她装做没听见,把头扭向一边。   “玉珊同志呀!”巧儿又凑到她跟前说,“你别担心,象咱青妇队长说的,我们一准唱着胜利歌儿回来,也有你一份光荣!哎,”她边说边转动着身子,“你看我威武不威武?皮带束得歪不歪?帽子正不正?”   “威武!不歪!正!”尖嘴闺女没好气地回答,陡地站起来,跨步出了门。   玉珊走到街心,听到有人唤:“玉珊子!”   她一看,是春玲叫她。她再看,春玲的胸前斜背着用白包袱做的干粮袋,草帽搭在背上,腰束一条红皮带,浑身上下整齐利索。玉珊心里禁不住说:“真棒,俊,美!”她紧赶到春玲跟前,说:“青妇队长,我正找你!”   “什么事?”   “我对你有意见!”   “好。”   “你讲讲明白,我哪一方面赶不上李巧儿、江秋风她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支前?”玉珊忿忿不平地说,嫩脸儿绷得和苹果一样光。   春玲嘻笑着道:“看把你气得这个样子,嘴噘得能拴住驴啦!”   玉珊噗哧一声笑了,央求道:“好姐姐,你想不要我生气,就答应让我去吧!人家的心你还不知道,真急得冒烟啦!”“起火也不行!”青妇队长严肃起来,“道理讲了多少遍,都出去了,村里的工作怎么办?革命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儿,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有时就得制着自己,服从整个的需要。”玉珊想了一会,承认自己错了,说:“都怪我落后,春玲姐!下次再不啦!你说,为这我还能入上党不?”“只要一心为革命,处处听毛主席的话,改正缺点,党会要你做闺女的。”   玉珊又高兴了,说:“好青妇队长,以后你品着我吧,一准样样做模范!”说着,她用手帕给春玲揩汗。   春玲挡开她的手,把手帕扯到自己手里,拭着汗津津的脸。   玉珊一旁看着,情不自禁地说:“春玲姐,我真喜欢你!你现时这个装扮和神气,真象个又俊又强的青年。玲姐,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我一准做你的媳妇… ”   “傻妮子,胡说些什么呀!走,找我大爷借条扁担… ”   两个姑娘在街道上边走边小声说着话儿。春玲要玉珊在村里好好工作,学得老练一些,记住指导员的话,把后方当做前方,一点也不要松劲。她们又扯到淑娴,说自她和孙若西订了婚,情绪消沉,没有以前那样起劲了。这次出民工,也没叫她去,为的是老东山得了病,让她在家帮忙照顾。春玲和玉珊都说要多帮助淑娴,使她不要老沉溺在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事实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离开革命的潮流,离开集体和斗争,也得不到个人生活的幸福。从淑娴,又联系到老东山。她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些分歧。春玲说:“这一阵子,他有些转变,也算得是进步。分给他家的支前工作比过去干得痛快些,讲价钱少了。有时他还主动去读报组,关心时事,听到胜利消息,满高兴的。”   “我看他不是出于真心。”玉珊道,“他对工作比以前好了些,是因为希望咱们得胜利,不然他是军属,反动派来了要杀他的头。关心时事他是害怕,怕敌人来。这算什么进步?”“你说的有些在理,他的心情兴许是这样的。不过就是这样,也是进步,是和咱们站在一条线上。俺爹说过,全国都向共产主义的方向走,东山大爷那样的人扭不过大势,早晚也要跟上来。玉珊,人的思想转变不能急。”   “我就是生气,他还把冯寡妇当神仙供。”   “象他那种人,哪能一下全变好了?我嘱咐过淑娴,不要让他听巫婆胡摆布。唉,别人的话他很难往耳朵里装。”两位女友说着说着,来到曹冷元的家门口。桂花招呼道:“进来坐会吧,两位妹子。”   玉珊先跨进门,抢过桂花怀里的孩子,笑道:“嫂子,吉禄哥的信上说什么?”   “丫头,你怎么知道他来信了?”桂花羞怯地笑着说。春玲接上道:“玉珊不光嘴尖,耳朵、眼睛也够灵的,谁家的事也瞒不了她。”   “嫂子,信上究竟说的什么呀?”玉珊不饶人。“没写多少话,要我努力进步,参加生产。”桂花挺认真地答道。   玉珊的玩笑又来了:“一准还有体己话,上面写着‘亲’一类的字儿没有… ”   “玉珊子!”春玲叫着瞪了玉珊一眼,因她见桂花的脸很不好意思了。   玉珊做了个鬼脸,说:“没关系,嫂子生气了,我赔礼。”“你再嘴尖,赔礼不行啦,等我炼得有劲啦,就要教训你… ”桂花带着笑用手拍了一下玉珊的背。   “我敢担保,嫂子能坚持劳动到秋后,我和玉珊都是你手下败将了。”春玲说着,三个人咯咯地笑了一阵。“俺大爷呢?”春玲问。   “又上公粮站去啦!”桂花说,“俺爹抽空就往那里跑,白天跑,黑夜跑,连晌也不歇!刚吃完饭,他说粮库墙上有了几条小裂缝,就修理去啦。唉,这末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了!”   “大爷真是个呱呱叫的粮秣员!模范烈军属!”玉珊赞叹道。   “有这样的好老人守粮库,解放大军的口粮真保险啦!”   春玲感动地说,“大爷他是咱解放区的好管家人!”“玲妹,你们找他有事?”桂花问。   “没有什么事,俺们要去支前,我来拿扁担用用。”春玲说着与玉珊走出屋门,来到院子。   桂花跟出来,把那条旧桑木扁担从草棚里找出来,交给春玲说:“出远门,不找条好扁担,想用这个旧的… ”“用着这条扁担,我这肩膀上才有使不完的力气哪!”春玲接过扁担,爱惜地抚摸着它,真情地说,“嫂子,你告诉俺大爷,我走啦,要他老人家保重身子,我十几天回来的时候,能见他胖了才好!”   春玲万万想不到,她回来时再也见不到她所敬爱的曹冷元大伯了!   “大爷,你好点了吗?”淑娴轻声问道。   老东山猛地干咳起来,满脸憋得紫红,吐出口痰,喘息一会,说:“死不了,你冯大嫂子说我气数不尽,要活到七十二。”   “大爷,你还是听俺振德叔和春玲的话,找药先生看看吧,冯嫂子的神不见起灵… ”   “瞎说些什么,不怕伤天良!拿仙丸我吃… ”老东山又被一口病憋住了。   老东山从来不相信医生能治病。家里有了病人,都是求神许愿,抓些巫婆传授的“神灵”药方疗理。循规蹈矩,老东山这次患了重伤风,病本来不重,起始有些发烧,咳嗽得厉害。他去请冯寡妇一看,那巫婆脸色刷一下变了,骇然地叫道:“嗳哟,老叔子!不好啦,不好啦!”   老东山顿时吓得全身沁汗,大惊道:“怎么啦?怎么啦?”“老叔子冲犯南山的白猫精啦!”冯寡妇严重地板着粉脸。老东山急忙拜倒神案前,叩着头悲哀地说:“大慈大悲,神仙保佑!在下东山安分守己不偷不劫,不赌不奸,是走路不踩蚊虫的人哪!要是得罪了白猫精,赶快告诉我,叫我如何我如何!”   于是,香纸点燃,寡妇开始进入“仙境”。打过三个“阿嚏”之后,哼哼呀呀地传“神旨”,声音又小又难听,可是吐字很清:她要过香纸以后,又要一个十斤十两十钱的猪头,一只三斤三两三钱的母鸡,一斤一两一钱的烧酒,再要雪白雪白的麦面十斤十两十钱,三斤三两三钱香稻米,一斤一两一钱的绿豆。她为“神仙”置备的真够齐全,不但有酒有菜,连饭也带上了。   老东山为了保命,咬着牙交上东西棗这也是他最肯破费的地方,换回黑黑的十个大“仙丸”,一茶盅“白猫尿”。冯寡妇很痛心地说,这是从她妈那里传授下来的仙丸,谁也舍不得给。她为老东山整整一夜跪在神位前烧香磕头,神仙托梦于她,把要来的酒、肉、米、面供在案上,白猫精夜里来吃了,撒滩尿在酒蛊里。她要老东山用白猫精的尿就着仙丸吃下去,很快就会病消康复。   实际上,那些黑蛋蛋棗“仙丸”,是冯寡妇用绿豆面和着锅底灰做起来的。而那“白猫尿”是她用一块饽饽从一个男孩子处换来的。她听人说过,五岁男孩子早晨的第一次尿,喝了能压肝火。   当然了,如此“仙丸”、“白猫尿”,老东山吃喝下去,病不会好,相反更重了。冯寡妇接二连三又赐他几服“仙药”,病也就越来越重,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了。   冯寡妇断言,白猫精已到他家里来了,老东山也真的疑神疑鬼,心惊肉跳,黑天白日说胡话。他一时叫喊:“白猫大人,我有罪啊!我得罪你啦… ”一时又哭道:“啊,我想起来啦!那天早上我起来天还不亮,只见南山上一道白光,我没朝它磕头… 啊,那就是你呀,白猫大人!我冲犯你啦… ”忽然又捶胸悔恨:“我对神仙不忠啊,敬冯寡妇的酒对进四两水!她不是寡妇,是神仙!我遭报应啦… ”曹振德和一些人来劝他找医生看看,老东山一概不听。有次江水山去开会就便找来个中医,老东山瞪着水山喝道:“你来做什么?”   “大爷,不要听那臭婆子瞎说,快叫先生看看。”水山劝道。   老东山冷笑道:“哼,你水山想在我跟前讨好,去吧,你就是给我下跪,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 ”   “你这说的什么话?”水山惊异地扬起眉毛。   “你不用装假样,我心里清楚。你这东西不安好心,想占我兄弟那份田产… ”   “大爷,你快别说啦!”淑娴吃不住,捂着脸哭着跑了。江水山压下口气,说:“你胡说些什么… 医生,快看看病!”   老中医刚要给老东山试脉,病人猛把手躲开,怒喝道:“滚出去,不用你们看!”   医生看着他的脸色,严重地说:“气色不正,要赶快治!”“大爷,你… ”水山上去拉他的手,被老东山打了一巴掌。   江水山愤怒地看了他一会,接着沉下脸,领医生走了。老东山怒气未息,还在后面骂道:“兔崽子!不安正心,我不上当。死,我死不了,我气数不尽!就是死,我自愿… ”他又命大儿子儒修:“找你冯大嫂子来!”   冯寡妇又被儒修请了来。巫婆一进门,眉歪眼斜,脸色严重地说:“不好啦,白猫精进家啦!”   老东山一听,头晕目眩,脸成死色。   家里人一看,慌作一团,东山妻子和儒修媳妇哭开了。老东山神志恍惚,指着梁头叫:“那不是,白猫大人在盯着我,要领我上西天!我不去呀,白猫大人… ”“别怕,老叔子!有神灵在,它领不走你!”冯寡妇高声喊着,吩咐家里人把正间屋里的所有用具、物件都搬出一空,只留一盘石磨。她要老东山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光席的硬炕上。她把人都轰走,闩了屋门,门缝插上一口桃木做的“避邪斩妖剑”。冯寡妇回过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各写着神、灵、巫、圣、天、地一些黑字,她把这些称为“神力符”的纸片片,贴得满墙飞,末了还糊了两张在老东山身边的炕席上。屋子被巫婆这样一布置,就显得妖邪鬼怪,阴气森森,没病的人也会为之心寒。   冯寡妇上素下红,脚蹬绣花鞋。她披头散发,两手各执一根染着红色的枣树条棗号称“驱妖棍”,高高地坐在石磨顶上。她板着厚粉脸,耷拉着干眼皮,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这般入仙上神了。忽然,她睁开三角眼,高叫道:“白猫精!还不快向神仙下跪。怎么,你不走?好,我要你的命!”她跳下地,抡起驱妖棍,照着老东山的身子就抽。   老东山痛得左翻右滚,痛叫声被痰噎住了。   冯寡妇一边打一边喊:“你不叫,你有种!神棍打死你白猫精!”   看热闹的人都堵在门外。听着木条击肉的劈啪声,都心疼得发慌。   有的人却说:“到底是有妖怪缠在东山兄弟身上,好人哪架住这样打,连叫痛声也没有。”   “白猫精真歹毒啊!”有位老太婆附和道。   老东山的老婆啼哭,儿子、媳妇在难受。但是都知道老东山的性格,同时他们也相信神灵,站着不动弹。淑娴忍受不住,急跑着去叫人。跑出好远,她忽然停步,怎么自己没想着却来到江水山家门口了呢?她是跑顺腿了吧?不,是遇到这种紧急关头,她自然地想起江水山,只有他能整治这疯巫婆。但是姑娘又怔住了,前天江水山找医生来给老东山看病,老东山那样无理,在人面前侮辱他,竟至动手打了他… 只有淑娴明白,水山是受了多大冤枉啊!这两天她痛感到自己对不起他,想去安慰他,然而鼓了好几次勇气,都泄下来了。   “水山能再来吗?”淑娴疑惑地想,“不来啦,他不会来啦!   哪个人没脸皮?人家不让他管,还打了他,他会再来管… ”她难过地转回身,忽听有人叫:“你怎么不进来,淑娴妹?”   淑娴定神一看,江水山站在院门口。她望着他那高大的身体,坦然的脸面,把忧虑赶跑了。她急忙说:“水山哥!俺大爷叫冯寡妇在折腾… ”   江水山一挥手,大步迈开了。他走得是那样急,淑娴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水山和淑娴来到老东山的门口时,里面已经不打了。只听冯寡妇嘶叫道:“你说!你是谁?”   老东山憋了好长时间的痰才从嗓子里吐出来,他只顾痛苦地喘息,呻吟,无暇回答。   “快说!你是谁?不说神棍无情!”巫婆说着又举起棍子。“说,我说!我是白猫精… ”   “还没打死你这妖精!”冯寡妇叫着,又抽打起来。江水山气得牙咬得格格响,打着门叫:“开门,开门!”   冯寡妇的怒喝声:“谁敢进来,就冲犯了神仙!”   “妈的,你放屁!”江水山怒骂道,拳击门板。冯寡妇威胁道:“东山婶子!你放人进来,这场神又完啦!放走白猫精,下回它来就得要命啦!”   “大侄子,你别… ”老东山的妻子哀求着水山。   好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围上来,不让水山开门,说是白猫精自己都招了,还不是真的?   “走开!”水山向他们喊着,但他们拉着他不放。江水山拔出手枪,怒喝道:“滚得远远的!妈的,人都叫她这末害死啦!”   围上的老人们吓得退了回去。江水山插上手枪,用右臂奋力地撞门。终于,喀嚓一声,门闩折了。江水山怒气冲冲地闯进屋,一把夺过冯寡妇的驱妖棍,两脚踹断,狠狠地摔出去。江水山怒视着巫婆,恼恨地说:“你这个害人精!别说有病,就是好人也架不住你这末打!”   冯寡妇退到老东山跟前,高叫道:“嗳哟哟,老叔子!眼看你身上的妖叫我治死啦,可被他这一冲犯,白猫精跑啦!”   老东山皮肉被打得一道道血棱子,有的地方淌血了,汗流如注,好象泼上两桶水。他从昏沉中醒过来,沙哑声问:“他,他是谁?”   “江水山!”冯寡妇高声回答。   “啊!他,他又来啦!”老东山瞪着充血的眼睛,声音提高了。   江水山温和地说:“大爷,你这样不行,她骗人!你要被她害死… ”   “胡说!我自己明白。”老东山怒气冲冲地喝道。经过冯寡妇的毒打,他外伤的疼痛,分散了对内患的痛苦的注意力,同时他是患重感冒,出了这一场大汗,使咳嗽轻了些,话说得流畅了,从而更加坚定了他对巫婆的信任。“是你这兔崽子心不正,想叫我早死,你好抢俺侄女,占我的田产。你做梦去吧,我死不了!由我做主… ”   “大爷,你净糟蹋人,俺水山哥哪有这个心!”淑娴痛苦地叫道。   “你,你… ”江水山极力克制着激怒,“你不要信神疑鬼,我给你请医生去。”   “快滚你的吧!”老东山指着外面,“快滚!我不信那一套。我死,我自愿!”   江水山严厉地警告冯寡妇:“你再动他一下,我要你的命!”   “你管不着,我挨打我痛我自愿!”老东山说起这些来,一声也不咳嗽了。   “大爷!”江水山苦求道,“人命事大,一步做错,后悔晚啦!还是请医生… ”   “我不自愿!”老东山毫不理会,“他嫂子,打,用力打!”冯寡妇欲动,江水山抽出手枪点着她的脑门,骂道:“你这个臭破鞋!你胆敢反抗政府?”   “你别吓唬人,江水山!”老东山骄傲地说,“你不是政府。请神看病有自由,讲自愿!共产党对中农的章程你一个人改不了,我不怕你啦!你强迫中农还要向我赔不是。打,他嫂子!打死我自愿!”   江水山脸上出现痛苦恼恨的皱纹,直直地盯了他一刹,转身走了。淑娴赶上他,流着泪说:“水山哥,别生气呀!我对不住你… ”   江水山头也没回地说:“我去找医生!”   冯寡妇望着水山和淑娴,冷笑道:“我说呀,江水山腿这末勤,他想抢媳妇,打老叔子的主意哪!”   “他嫂子,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管不着,我自愿!”老东山安慰神婆道。   “放心吧,老叔子!”冯寡妇也开导对方,“病交到我手里,没有不好的。”   吃过酒菜和鸡蛋面条,冯寡妇又施展新的神法,吩咐儒修去找干艾蒿子来。应该说,一般巫婆也是希望给人治好病,这倒不是为救人,而是显神灵,保住她们的香火棗饭碗。所以不少巫婆把流传在民间的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治病土方,加以利用。但她们不是如法炮制,授受于人,而是经过加工棗故弄玄虚,涂上迷信彩色,以此证明是神仙的威力。冯寡妇也有这一手段。她听说过用艾蒿能熏好湿气过重的气喘病,知道老东山咳嗽,喘不上气,就想试试。   儒修拿来老东山扭起的呛蚊子用的艾蒿绳子后,冯寡妇吩咐点着艾蒿;又把棉被里层喷上水,盖到老东山身上。老东山的妻子惊慌地问:“你这要做什么?”   冯寡妇口气庄重地回答:“白猫精叫江水山放跑啦!这次它回来钻进老叔子的心肝,不使劲呛,它不出来。”“啊,人哪架住这末呛?”儒修也怕起来。   老东山闭眼等待,粗声喝道:“瞎说什么,听神仙的话!”   冯寡妇端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接着打了三个好大的“阿嚏”,精神随即抖擞,开口严命:“神仙有话,把艾蒿点火放进被子,多人压住,丝风透不得。松动一下,憋不死白猫精,满门遭灾,人畜皆诛。切切!”   燃着了的艾蒿放进了被子。大儿子和媳妇,加上两个壮实的老头子,把老东山死死地裹在被子里。   蒿子烟在湿被里散发,刹那间老东山就身子乱翻。“压住,动不得!”巫婆喝令,“我念咒使法,烟不呛人,专攻白猫精。”   老东山被憋得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他老婆说:“天哪,别憋啦,松松吧!”   “压住,动不得!”巫婆断喝,“我听得清看得明,白猫精在打呼噜,它一会就丧生!”   生命的挣扎使老东山伸出一只手,乱抓乱挠。   儒修要求道:“松松吧,俺爹憋坏啦!”   “憋的白猫精,不是人!”冯寡妇沉着坚定,“好,不信掀开问问他。”   掀开被头。老东山满脸乌紫,鼻涕眼泪长流,眼睛紧闭棗但不是平常的半开半掩的余光瞅人,而是真闭死了。冯寡妇喝问:“神仙问你,妖怪你在哪住?”   老东山已痛苦难熬,他讲真话了:“不,我不是… ”“呸,你不说再憋!”冯寡妇大喊。   老东山怕吃苦,忙说:“我是。我住在南山沟… 饶了我吧,我不敢啦… ”   “饶不得,快压住!”冯寡妇又给他蒙上被,“妖怪不诛,祸害弥天!”   老东山在被里呼噜着,身子更加猛烈地翻滚,挣扎。冯寡妇大腿一抡,猛坐到他的头上。   渐渐地,老东山的身子停止翻滚,腿伸直了,只有一下弱似一下的搐动。   冯寡如高兴地说:“好啦,快好啦!你们松开手吧,白猫精已没劲啦!一掀被呀,老叔子就跳下炕,该干什么干什么啦!老婶子,可要重重谢我呀!”   老东山的妻子,心疼地看着被冯寡妇坐着的丈夫的头,说:“能好了,少不得他嫂子的人情… 他嫂子,行了吧?”   老灰狗狂吠不止。江水山领着老中医大步冲进门。   儒修迎着水山说:“好啦!不用先生,俺爹病好啦!”   江水山没理睬他,进门一见那冯寡妇高高地坐在老东山蒙着被子的头上,火从心起,蹿上前扭着她的胳膊,猛地向下摔去。   冯寡妇“妈呀”一声扑倒地上。   “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江水山激怒地向屋里的人吼道。   冯寡妇爬起来,手卡腰窝,高声叫道:“江水山!你凭什么打人?告诉你,我是案属!我要上政府去告状… ”   水山把老东山的被子掀开,屋子立时充满烟雾。老东山全身被烟熏得发黑,静静地躺着,只剩微微的喘息了。   一家人大惊失色,呜咽开了。那两个热心帮忙捺老东山的老头子,悄悄溜了。王镯子随着一些看热闹的人涌进门。老中医叫人给老东山水喝,给他挑扎急救。   冯寡妇一时被吓愣了,站着发呆。王镯子不惹人注意地搡她一把,向门外使个眼色。巫婆醒悟,抬腿就溜,但被江水山揪着头发拖过来,怒骂道:“你个杀人精!我宰了你… ”他推倒她,拔出手枪。   王镯子反倒高兴,心里说:“打!打死个女人,看你江水山有几颗脑袋。打,开枪呀!”   “救命啊!救命啊!”巫婆身如筛糠,鬼哭狼嚎,“政府宽大,我不是存心哪… ”   “水山!”曹振德跨进门喊道。他后面是淑娴。   江水山收回枪,踢了冯寡妇一脚:“听候处理!”   经过中医的急救,老东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由弱到强地喘息一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曹振德、江水山和医生,浑浊的泪帘将眼睛盖住了… 王镯子狠瞪了曹振德一眼,没兴味地回到了家里。“你怎么才回来?”孙承祖担心地打量着他妻子的身上。王镯子的胖脸上狡黠地笑着说:“这还长啊… 还不是为你的孩子,为了你!要不,我才不会做那丢人的事呢!”“你真让他玷上啦?”孙承祖一脸气恼。   王镯子抡屁股坐到炕上,翻着少睫毛的眼睛,指着丈夫的额头,傲声浪气地说:“你呀,我的小天爷,心眼太窄啦!实话对你说吧,你媳妇一身干净。”   孙承祖倒没高兴,却不安地问:“那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没勾搭上他,你肚子掩盖不过去… ”孙承祖下决心了,“以大失小也是应该的,为了我,你就和他… ”“去你的吧,门缝瞅人棗把我看扁了,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哪!”王镯子得意洋洋地说,“我两全其美的办好啦,你净等着当爹吧!”   “一点没失损?”   “丢了半斤酒,一条裤腰带… ”   “怎么回事?”   “我在江任保屋里用酒灌他,拿蜜语喂他,等听任保媳妇来到院里,我丢下裤腰带,抢门跑出来… 只听任保媳妇在和任保又哭又闹,还要去找干部,找妇救会告我哪… 嘻嘻… ”   “你可真能啊!”   “能不能的,反正豁上脸皮去,啥事还不能做出来!”王镯子说,“哦,天晌了,我做饭啦!”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在街上听说俺舅不行啦,去看了会子。”   “老东山要死啦?”孙承祖毫无表情地问。   “看样儿还能活。”王镯子说,“冯寡妇上神折腾俺舅,江水山要放枪打死她… ”   “啊,江水山又惹场大祸啦?”   ”没惹成,曹振德赶到啦… 真可惜!”   “曹振德!这个姓曹的,他是咱眼里最要命的钉子!要想法除掉他!”孙承祖咬着牙根说,狠狠地攥紧了煞白的拳头。 第十七章      曹振德坐在院门槛上的阴凉里,为孩子们修补鞋子。太阳虽将落进西山,但光线依然很强烈。振德赤着的上身,晒得象在流油,又黑又红。为节省衣服,夏天干活他是不穿上衣的。他身上混和着泥土的汗水未干,新汗珠又涌出来了。春玲支前走后,他每天中午不歇晌,顶着烈日干活,以便黄昏前就回来,料理一下家务,做做饭,晚上聚精会神地干工作。庄稼汉手粗且硬,加上振德的视力不好,干起针线活来,显得很费力。   “… 西山庄的人民,很注意坏蛋的活动… ”明生坐在父亲身边,结结巴巴地念着报纸。他光着一只脚丫,是在等鞋穿。明生遇到了不识的字,就停下来,看着父亲满身的汗水,说:“爹,你别补啦,我不用穿鞋。”   “山上有赖针,扎脚。”振德没抬头,“不是眼睛不好使,早补好啦。”   明生拿过义亲肩上那被汗浸湿的毛巾,替父亲揩脊背上的汗水。他想起什么,说:“哎,爹,听人说眼镜戴着能看清东西。俺玲姐上西面大地方,忘了叫她给你捎一副啦!”振德直起腰,摆弄着鞋子,说:“眼镜是管用,不过如今没钱买,等全国解放了再说吧!快念报呀,鞋快补好啦!”“我有些字不认得,念不下。”明生作难了。   “二年级的学生,还没爹认的字多?”父亲激将了。“谁说的?爹你是唱报,我可不是… ”明生又半通不通地读起来。   儿子虽然读得不通顺,父亲很用心地在听。振德逐渐明白了这段小文章的意思,是讲西山庄人民警惕性高,抓到两个反革命分子的故事。他的心被这启动,很自然地就联系到自己村的工作上。   上个月种豆时节,牛被坏人毒死十多头。这事一直留在曹振德的脑海里。他处处在留心发现这方面的迹象。对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及几个嫌疑分子的监视,没有发现什么情况。有一些人,不大耐烦了,说支前、生产这样繁忙,不用这样费工夫了。但,指导员曹振德再三强调不能放松警惕。他说,也许正由于严密的戒备,才使暗藏的敌人没有空隙可乘,不敢进行新的破坏话动。为了节省劳动力,党支部将对可疑分子进行监视的工作,交给了一些积极的女军属和进步的老年人。   一天,负责注意伪属王井魁母亲的仁顺嫂,向指导员反映了一个情况:王井魁的母亲养着五只母鸡,以往老太婆几乎每集卖鸡蛋,可是这一个时期,她一次也没有卖;问她,老太婆说攒着等以后卖个好价钱。   曹振德分析研究了这个情况,感到里面有蹊跷:正值盛夏时分,不易存放,很少有人留着冬天卖,虽说那时鸡蛋的价钱确实贵得多;再者,赶到冬季,王家的那片山峦出柴草甚多,不愁没钱用,还指望那点鸡蛋出钱吗?唯一可以解释王井魁母亲不卖鸡蛋的理山,是现在生活不好,她自己把鸡蛋吃了,这个好哭穷要别人怜悯的老太婆,不便明言真情。但,象她这样吝啬的人,是舍不得将五只鸡生的蛋全部填进肚子里去的。   经过曹振德这一分析,认为这事可能和几年查不到下落的王井魁的行踪有点关系。指导员谋虑了一番,准备开会研究如何加强侦察工作。   这时,江水山领着区政府的治安干事走来了。曹振德起身打过招呼,把补好的鞋子给明生穿上,叫孩子在院门口玩,有谁来就先叫一声“爹”通知他。之后,振德引他们进了屋,说:“老李,你来得正好,咱们商量商量… ”   三个人研究了一阵,一致认为王井魁有可能潜回村子窝藏有家里;也有可能回家来过,目前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唉,我这个民兵队长白当啦!”江水山内疚又气恨地说,手抓住腰间的枪柄,“走,抓去!”   “别忙,水山!”振德叫住他。   “王井魁肯定不在家?”水山疑惑地问。   “不管在家不在家,这会都不去搜。”指导员做出决定。“为什么?”民兵队长瞪起眼睛。   “敌人既然在暗中藏着,就一定有防备,咱们一下不易抓到。”振德分析道,“再说,王井魁要没回来呢?”   “那先把他妈叫出来,审问一下。”水山提出新建议。“他妈既有心把儿子藏这末些天,就不会轻易说出来,反而打草惊跑蛇。”曹振德说,“我的意思,这个消息谁也不透风,布置几个党员和可靠的人,暗中监视。再是,咱们没难为过他妈,对她做工作,争取她坦白。这末做,王井魁在家跑不了他,不在家也不会发生别的影响。你看呢,老李?”“我赞成,两全其美。”治安干事点头。   “我不反对,就是有点心急。”江水山挥了一下手。   “给我找个地方住下吧。”治安干事提出要求道。“俺们要赶你出村子。”曹振德笑了,“没你住的地方,还要快点走。”   “… 哦,对!”治安干事满意地站起来,“马上就走。”“怎么回事?”江水山发懵。   “对心虚的人,他来是个不吉之兆。”曹振德指着治安干事,“别给敌人送逃跑的信。”   江水山一想,也点头了。他们送走治安干事,站在胡同口,振德低声说:“我去王井魁家看看动静,再去布置人进行监视… ”他见有人走近,就住口了。   王镯子从西面打谷场上背着一捆草走过来。她从老远就看见曹振德和江水山送走一个干部,并留心地认出是治安干事,心里免不了一跳。她向指导员和民兵队长寒喧了几句之后,就哭诉一番丈夫当解放军这些月没信息。经过指导员的安慰以后,她很快擦干泪水,表示不怨人民政府,是反动派的罪恶,她要努力生产、支前… 孙承祖听妻子报告区上来了治安干事时,没十分重视,可是当晚王镯子从她母亲那里得悉,指导员去拜访过她这件事,使孙承祖的心收紧了。他不安地考虑起来,政府是不是发觉村里有不测的人了呢?据王镯子从她母亲那里了解,指导员去是问她山上的柴禾卖不卖,有人想要。指导员的这种关照是不出奇的,村干部对孤寡的老人一向是照顾的,曹振德尤其好过问这种事,王镯子她母亲早就为他的关怀而感激不止。但是孙承祖把曹振德去访王井魁的家和治安干事来村一事联系起来,心里生起疑惧:他们是不是觉察到王井魁的事了呢?“不要大意,”孙承祖对妻子说,“说不定共产党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哩!”   王镯子安慰道:“你也别太多心,那治安干事一会就走了。俺哥办事很实在,谁会知道他跑家来了?他们要是已发现破绽,江水山早抡着手枪去抓啦。”   “干部不都是江水山,”孙承祖忧虑地说,“曹振德肚子里的鬼挺多,别看他眼睛不好使,看事情却有远见。他们要真冒冒失失去搜倒好,井魁卧在地洞里,不会被找着,倒给咱送了留神的信。怕的是他们万一打闷棍,就难对付啦!”“可真的,”王镯子也知道厉害了,“万一俺妈那老不死的嘴不严,她对曹振德挺信服,要是… 我看快叫俺哥溜吧!”“这倒不必,”孙承祖思忖道,“看光景他们大半不知井魁在家,要是真知道了,也一定会监视上,跑也不容易,反会坏事。再说,事到如今,井魁还是把手,鼓起劲来赛条虎,我打算叫曹振德就死在他手里!”   “这可要小心点,”王镯子担心地张大眼睛,“曹振德不好惹!别看他平常软绵绵的象团棉花,可要硬起来就象块钢一样,比江水山还厉害。我看叫老村长去对付,俺哥… ”“我本想叫‘刮地皮’他们来除掉曹振德,以免我们沾干系。如今来不及布置了。”孙承祖拧起眉毛考虑着说,“这些日子蒋殿人被人监视住,没来照面,他一定藏着满肚子火。老村长是老滑头,有计谋。你去和他老婆打个招呼,叫他夜里寻个空子摸出来。”   按照党支部的决定,白天有几个妇女积极分子,夜里有几个党员民兵在王井魁家周围,进行了隐蔽的监视。但是注意了几天,没发现什么蹊跷;江水山又主张去抄家。曹振德摇摇头,要大家耐住性子,继续监视。   曹振德借故同王镯子的母亲谈过两次话,探测老太婆的口气,观察她的神色,并象平常一样,讲了些政府对过去犯过罪自动投诚的分子的宽大政策。这老太婆受到儿子和女儿王镯子的恫吓、警告,怕政府杀王井魁的头,所以守口如瓶,在指导员面前只是哭哭啼啼,诉说苦楚,不露真情。尽管她如此谨慎,但是作贼心虚,曹振德从她眼上、脸上、嘴上,还是察觉到她的反常,心里已拿定王井魁最近一定在她跟前露过面,也估计他可能迄今仍藏在家里或她知道的什么地方。不过振德怕惊动了老太婆,使王井魁知觉跑了,所以没动声色,也没频繁地找她谈话。他打算,逐渐地使老太婆确实相信坦白出犯罪的儿子,政府会宽大处理;其次,慢慢地能从她嘴里掏出王井魁的情况来。   这天半夜,曹振德从村公所开完会回来,刚进屋,明轩就告诉他:“爹,那个汉奸的妈来啦。”   “谁?”振德立刻就醒悟过来,留心地问,“她说什么来?”“看样子她哭过,眼睛发红。她结巴了半天,说等你回来,叫我把门闩紧睡,还说不要睡得太死啦!”明轩话刚落,明生接上道:“那老太婆还说,这话不要告诉爹。”   振德的眉毛耸了几下,紧接着问:“她还说什么来?”“没说别的,只把这几句话咕噜了好几遍。真烦死人!”明轩不耐烦了,“快睡吧,爹!”   “不听她的,汉奸的妈妈,没有好话。”明生忿忿地说,“爹,咱不闩门,俺玲姐夜里要回来了,叫门费事呀!”   振德没再听孩子下面的话,心里在考虑,王井魁的母亲主动来关照他睡觉插好门,是什么意思呢?为么又不让孩子把这话告诉他?一会,振德锁紧的眉头展开了,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不知不觉地,几个月前宫家岛村发生的反革命分子暗害村干部,尤其是杀尽村党支部书记一家七口的事件,涌进曹振德的心头。他断定,这老太婆一定是知道对他有不测的事,才来关照他的。不用说,这又一定和她儿子王井魁有关。振德又自问道,是否只王井魁一人来行凶?他有没有联合好的伙伴?曹振德立刻从墙上摘下大枪和子弹袋,转身就走。   “爹,你要出去?”明生扑上来。   “有什么事吗,爹?”明轩叫道,“快睡吧,那老太婆会有什么正经话,不用听她的。”   振德止步,看了两个孩子几眼,又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空。时候不早了,午夜已过,他想:敌人要来,也该是时候了,他的房子离村百步多远,孩子留在家… “大兄弟,还没睡下?”是曹冷元问着走了进来。“哦,有什么事,老哥?”振德望着他。   冷元说道:“我怕年轻人好睡觉,误了岗哨,去粮库看了一遭。怕你没回家,孩子不睡,顺脚过来看创。”他看着振德肩上的枪:“你要出远门?”   曹振德把他断定的情况告诉了冷元。老人立时惊慌地说:“那快领孩子躲躲吧,快!”   “敌人要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了;不知他从哪里来,咱们家没有人,真来了不就惊跑了!”振德急急地说,“老哥,你快去告诉水山,悄悄地集合几个民兵,埋伏在我家四周。”冷元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在家,万一… 我在这等着,你去集合人… ”   “不行,你身子欠!”振德插话,转而吩咐孩子道:“跟你大爷走吧!”   “爹!我不走,守着爹!”明轩叫道。   “爹!我怕!”明生扑到父亲身上,哭了。   “不要吵。”振德压低声喝道,“好,老哥,你快去找水山!不碍事,敌人不会多,我对付得了!”   冷元走后,振德对两个小儿子说:“不要怕,敌人最松包,十个顶不上咱们一个。你们都拿起家伙,守住后窗。”   明轩端起红缨枪,明生找出木头手榴弹,振德又给他一把剪刀,紧守北墙的窗户。曹振德走出屋门,吩咐明轩从里面把门闩上,如果敌人从后窗攻上来,就大声告诉他。他来到院门后面,将门虚掩上,两手端着子弹上膛的大枪。   夜很静,只有西河的波浪扑打堤岸的扑啦声,连续不断地传来…    指导员推断得不错,王镯子的母亲今晚来得有原因。王井魁一回家,她就叫儿子去自首,她只是一个目的,保住儿子,孝敬她,养她的老。她相信政府会宽大王井魁。但是儿子告诉她,他过去杀过人,政府不会饶恕,老老实实藏些日子,中央军过来就好了。这使老太婆不敢声张了。曹振德和她谈话的时候,她用力压着慌乱的心情,惟恐被人察觉。但是她探听指导员的口气,尤其是曹振德说的一句话:“过去有罪恶的人,哪怕害过人命,只要真心悔改,自己去向政府认罪,也不会定死刑,人民政府给一切想改恶从善的人以生路。”这话又给老太婆动员儿子自首的想法以鼓励,她又去劝儿子坦白。然而王井魁不听,母亲说急了,他又以要逃走相挟,使老太婆又不敢张口了。   由于没有察觉村里对王井魁的监视棗这监视是极为秘密的棗又没见治安干事再来,孙承祖的疑惧消失了。同时,他从孙俊英那里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相信,如果村里知道王井魁在家,作为妇救会长、共产党员的孙俊英,一定会了解这个情况。实际上关于王井魁的案情,曹振德严格保密,没在党内普遍宣布,孙俊英的蜕化表现,更使支部书记产生了本能的警惕。曹振德常说,共产党员不是牌号,是人心。象曹冷元一类的人虽不是党员,但在对敌斗争中,博得了党组织的充分信任。   孙承祖断错了形势,决定今夜偕蒋殿人和王井魁,去残害指导员一家,除去他们的心头之患。他们的计划是午夜时分三人在西河坝上的树林里集合。为防备村里人发觉,昨夜没叫王井魁上孙承祖家去商讨,而在今天晚饭后由王镯子去通知她哥哥的。   王井魁开头怕偷鸡不着白蚀米,但后被妹妹说服了。他想,三人一齐干,对付得了一个曹振德,再说这个指导员在村里起主要作用,是对他的最大危险,也就同意了。   山前讲话山后有人。兄妹的话被母亲听到了,但她只听到王井魁的最后一句:“……好,妈的!今天就除掉这个干部王!”   老太婆吓了一跳,推门进去,问他们要干什么,但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干。老太婆流着泪诉说,千万不能再惹祸,叫人家抓着就没命了。王镯子安慰母亲说,她哥是发了点脾气,嘴上说着玩玩的,把她哄走了。   老太婆来到前屋,越想越不好。她寻思,儿子要行凶,说杀干部王,不用说,就是指导员曹振德了。对于这个经常关照她的人,她怎么能不感激呢!另一方面儿子再杀人惹祸,政府再也不能宽大了。她要再去劝说儿子,可是又缩回来。因为王镯子在跟前,她说什么王镯子就顶什么,根本不会听老人的话。于是,她想去关照对自己有恩的曹振德一下,注意防备不测。但是她没去村公所直找振德本人,而去向他的两个小儿子说了几句。达到既使曹振德有备,又不暴露她儿子的目的,这在她看来,可谓两全其美了。   老太婆从曹振德家里回来,打了一会迷昏,又往后屋去看儿子的动静。   王井魁蒙在后屋地下的洞里,洞的出口在房后菜园里靠墙根的一垛柴草底下,平时他母亲从外面把这屋的门锁上。她这时开门进去,立刻惊叫起来:“儿啊!你真要行凶?””闭嘴!”王井魁喝道,黑皮的脸上搐动了一下,把亮着的手电筒熄灭,刚擦好了的手枪掖进腰里。   老太婆战兢兢地说:“你可不要伤害人,再犯下罪,更洗不清啦!指导员说过,过去杀过人也能宽大……”“不要听他瞎说,”王井魁阴沉地说,“国军快来啦。”“你去坦白求个宽大,谁来也好啊!象这样成天提心吊胆,万一被人抓住就糟啦!你大舅说过,共产党不记人仇,要的是人心……”   “共产党做事没准头,说变就变。曹振德不是好东西,不杀他我就活不了!”   “你瞎说!”老太婆反驳道,“人家振德对你妈不难为,老帮忙。你不能去害他!”   “你管不着!”王井魁说着要钻炕洞棗这是地洞口的入口。   老太婆发怒了:“你去吧,去送死吧,我已告诉他家提防啦……”   “啊!”王井魁大惊。   “你不要叫,”老太婆见儿子害怕了,心里有些高兴,“老老实实跟我去坦白。”   “你真告诉他啦?”王井魁逼近一步。   黑屋子里她见不到儿子杀气汹汹的脸和摸枪的手。她安慰儿子道:“不用害怕,我只是关照他孩子闩好门,睡觉清醒些,还特意不让他们告诉振德。好儿子跟妈去坦白吧,不要听你妹的话,她从小心眼歪,你妈疼你,知你向着妈……”   王井魁早听不进母亲的话,心想,能瞒过别人,曹振德的眼睛瞒不过,他一听她去说的话,会立时生起疑心……他在心里说:“赴快下手除掉他!”他来不及从地洞出,拉开门就走。   老太婆抢到院子,破嗓苦求:“儿啊!你不能去惹祸,振德不知道!你还能去坦白,旧罪能宽大!”她拉住儿子的手。“小声点,叫人听见!”王井魁着急地挣脱。   突然,前面响起敲门声。   王井魁惊怖异常,猛力推开他母亲,转身要走。老太婆又抱着儿子的胳膊哭喊:“儿啊!狠心的儿啊!你不能再去惹祸!快去求政府饶命……”   院门咔嚓一声被撞开了,有人断喝:“王井魁!快投降!”   王井魁狠踢他母亲一脚,可是他母亲的手死死拽住他不放。王井魁回身向生母连开了两枪。他逃进后屋,闩上门,钻进了炕洞……   老太婆和王井魁在屋里争执的时候,轮到今夜监视动静的青妇队员玉珊和民兵“瞎”新子正在墙外,他们听到里面有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新子就跑去叫来江水山一起悄悄地听。王井魁母子在院子里吵闹的时候,民兵队长已断定了敌情,派玉珊在房子后窗处守备,他和新子撞大门捉敌人。玉珊在房后菜园里守着后窗,听到枪响,正紧张之时,身后草堆里一阵簌簌声。她急回头,一个人钻出了草堆。   “站住!”玉珊喊道,“水山哥,坏蛋跑出来啦!”   王井魁从地洞出口钻出来,向玉珊胡乱开了一枪,奔胡同而去。   玉珊急拉开手榴弹的弦,拼力地甩出手。   随着爆炸声,王井魁倒下了,随即又爬起身,翻过菜园的矮墙,顺着胡同跑去。   “水山哥!快来呀!”玉珊喊着向前追。   江水山撞断屋门闩,跳上后窗台,推开窗扇,飞一般地扑出来。   王井魁侧歪着身子,拼命地向前挣扎。他拐进街北的胡同,向村外奔逃。   玉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江水山赶上拉起她,王井魁的影子不见了。水山和玉珊跑到大街上,碰上奉指导员的指示来找江水山的曹冷元。冷元不及开口,水山就吹起紧急报警的哨声……   在西河堤树林里等待王井魁赴约的孙承祖和蒋殿人,闻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知道不妙,正要分散开回家,只见一个黑影趔趑趄趄地跑过来。   王井魁身负两处伤,一头栽倒在树林边。他向前爬着挣扎地呼喊:“承祖!快!救我……救我……”   孙承祖和蒋殿人搀起王井魁,拖进了树林。孙承祖急问:“怎么回事?”   “坏,坏事啦……”王井魁已经失血过多,有气无力地说,“快救我……藏起我……”   “抓反动派呀!”   “王井魁跑啦!”   ……     呼喊声、枪声,响成一片,越来越近了。   孙承祖浑身一阵哆嗦。提着锋利的斧头的蒋殿人扭身欲跑。   “等等。唉,失败了!”孙承祖长叹一声,狠瞪一眼王井魁,“妈的,你还吃饭干什么!”   “快跑吧!”蒋殿人又要撒腿。   “大爷,慢着!”孙承祖叫住他,踢王井魁一脚,“留他当舌头吗?”   “啊!救我呀……承祖兄弟……”王井魁哭着哀求道。孙承祖和蒋殿人拖着王井魁,来到水边。   蒋殿人抡起斧头。孙承祖挡住他:“他们捞上来要验尸……”他双手卡紧了王井魁的脖子。   在人们喊着捉活的反动派的声浪中,被卡死的王井魁,落进了浑浊的河水里……人们燃起火把和灯笼,顺着血迹,不一会就从水里打捞出王井魁的尸体。接着,民兵新子跑来向指导员报告,王井魁的母亲头上肚子上各中一枪,已经死了。   人们围着王井魁的死尸,唾骂不休。   曹冷元拉着明生的手,狠踢王井魁一脚:“你这没人性的东西!为你国民党爹卖命,连你亲生的娘都能害死!”曹振德擎着大枪高喊:“封住村子,搜!” 第十八章      接到要指导员和村长上县开会两天的通知之后,曹振德向冷元家里走去。   频繁的支前任务,忙碌的工作,紧张的生产,使曹振德的身体消瘦多了,前天傍晚甚至病倒了。了解内情的人知道,曹振德如果病倒躺下,那一定是实在支撑不住,在别人早就要卧床不起地求医了。振德打发明轩去抓了付中药他吃了,第二天一早勉强起了身,病也就忘了。但为此,前天晚上来了出去三天的支前勤务,振德不得不松口让江水山领着人去了。执行重的任务,一般都由主要干部率领,村长江合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不能出门;患气喘病的党支部宣传委员、青救会长孙树经,病轻些时能去几次,但大多数都由指导员亲领人马出发,尤其是有很重要且紧迫的运输任务时,曹振德一定亲自去完成。   江水山领人出了差,预计明天回村,春玲支前在外,曹振德和江合又出去开两天会,村里只有青救会长孙树经和副村长在家,曹振德打算找冷元叮嘱几句话。   冷元下地未归,儿媳妇桂花在拾掇做好了的饭。“你爹这一阵子身板好吗?”振德问桂花道,他把炕上的子抱起来,逗着娃娃笑。   桂花用胳膊拭一下前额的细汗,叹口气道:“唉,俺爹咳嗽得比过去厉害多了,饭量也减啦!怕是这几天夜里老去查粮库熬的。”   “哦,”振德看着她从锅里舀出来的很少见粮米的野菜稀饭,刚要说什么,听到咳嗽声,又忍回去了。   曹冷元放下锄头走进屋,向振德招呼道:“吃过啦,兄弟?”   他接过儿媳妇送上来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吃啦。”振德应道,“怎么晌歪了才收工?”   “哦,我绕到粮库去看了看。”冷元坐到小凳上。   振德听着,看着他皱纹密集的脸,把本想叮嘱冷元多加小心粮库的话不说了,只是提及道:“我和江合哥上县开两天会,水山、玲子和二十几个年轻点的人都不在村。王井魁是死了,咱们没查着别的人,可是还要往下追查。有坏蛋就会干坏事,哥多留点神!”   “错不了,我是粮秣员,大小也是干部嘛,嘿嘿!”老人由衷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自豪感。   桂花接过振德怀里的娃娃。冷元起身送到门口,说:“你尽管放心开会,明轩和明生有我关照。”   当天晚上吃饭时,桂花把两个黄橙橙的玉米粑粑放上饭桌。曹冷元立刻问道:“怎么不掺上菜,这末吃能过几天?”“爹,你别担心。”儿媳告慰地笑笑,“粮食又有啦,够你吃些日子。”   “哪来的?”冷元留心地看着她。   “是你下地的工夫,副村长送来四十多斤“你就收下啦?”冷元生气了。   桂花看一眼公公,垂头低声道:“俺不要,人家不依,说是指导员棗俺叔他们商量的,硬逼着俺留下啦!”她又抬头提高声音,“爹,你身子不好,老吃糠咽菜哪里挺得住?再说咱们是烈属又是军属,俺吉福哥的抚恤粮一粒没要,救济几次咱也都没收,我看这次留也不算怎么的。”   冷元沉默了一会,对着灯火抽着烟,气消了,感慨地说:“唉,嫚子!你想得不对头。你哥为革命豁出命,就该要政府的救济吗?不,不能这末想。他死,爹是没在跟前,不过我心里好象有他留下的一句话,叫咱们想尽法子,多为革命出力气,这才对得起他。你说我身子不好,这没关系。早些年给地主家扛活,饿着肚子也得干,还受气挨骂。如今比旧社会强多啦!就是吃点苦,那是为咱自个。为穷人前程吃苦受罪,心里情愿,浑身舒坦!你… ”老人见媳妇脸上显出自惭的颜色,就煞嘴了。   冷元疼爱儿媳,可以说是过分了。他自己能干的活,尽量去干;从来不说一句重话给她听。桂花从小在父母膝下是宠儿,出嫁后又被当成宝贝,性情娇怯,长得细嫩嫩白生生的。为动员妇女下地参加生产,青妇队长曹春玲瞪大眼睛,第一次向冷元发火了:“大爷!你样样工作起带头,件件事情都领先,这次怎么就落后啦?你要把俺嫂娇惯成面人啦!年轻轻的不参加生产,皮嫩得象豆腐,那有什么用呀!”“好闺女,饶了你大爷吧!”冷元窘迫地笑笑,“她带孩子,要喂奶… ”   “孩子有老太太她们看着,干一气活回来喂奶,饿不着孩子!”   “嘿嘿,玲子的嘴可够厉害啦!”冷元无话袒护了,“我放她去就是啦,要不,你好开会斗争我,打我的顽固脑瓜啦!”“那可不一定,”春玲红脸上泛出得意的微笑,“谁落后就找谁的麻烦,你是我大爷也不留情!”   冷元的心情也是很自然的,老人穷了一辈子,到了三十岁才娶上亲,还是那样的遭遇… 如今儿子刚二十就结婚,又是多出脱的闺女呀!在旧社会,有谁能看上他这穷长工家,谁的闺女肯给曹冷元的儿子当媳妇!即是有人愿嫁过来,他又拿什么给人家吃穿呢!穷人当一辈子光棍汉的命运是不少见的,曹冷元的孩子能不当,就没有人再当了。老人怎么能不疼爱儿媳妇呵!   冷元和儿媳争着吃了点菜团子。他起身说:“你风凉一会就搂着孩子睡吧,不要给我留门子。”   “爹,你又去粮库站岗?”   “嗯。”   “你不是昨黑夜站了吗?”   “年轻点的都跟你水山哥出民工去啦,我人老,看粮库还能行;咱也该为公粮多操些心。”   “爹,听说,外村有坏蛋抢公粮,你可要加点小心呀!”桂花担心地说道。   “是啊,坏家伙心不正,总想捣咱们的乱!王井魁还不是明摆着的一个?”冷元气恨地说。他从珍藏东西的窗上面的墙窟窿里找出一把钥匙,吩咐桂花把副村长送来的救济粮拿给他。   “你要做什么呀,爹!”桂花提过装着四十多斤粮食的口袋。   冷元把玉米口袋背上肩,向儿媳温和地说:“粮食给解放军留着吧,嫚子!咱家里吃点差的过得去。”他又把那两个玉米粑粑拿来揣进怀里。   “俺给你拿点咸菜。”桂花以为他拿着夜里充饥的。“不用,他们家有。”   “爹,你要上哪去?”   “我去看看明轩、明生。两个孩子在家… ”   “哥,今晚该你在家看门喂牲口,我去开会啦!”这是明生的声音。   走到门口的曹冷元停住了。   “不行,我不去没人主持会场!”明轩的声音很高。“还有副团长呀?”   “今晚事要紧。好兄弟,你留在家吧,明天我留在家。”“明天,你老明天明天的,还有个头吗?我不听,非去不可!”   静默了一会,明轩又说道:“明生,你是不是害怕啦?哼,儿童团员还迷信哪,怕什么?”   “谁怕来?谁迷信?”明生着急地分辩,“我是想去开会,去工作!”   “好,权当是你不怕。我问你,是儿童团员不?”“当然是啦!”   “受团长管不?”   “怎么不受?我哪次没干好工作,你说我听听?”“这就好办。现在团长叫你在家看门!”   冷元听着脸上笑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走进了门。明轩、明生立时迎着叫:“大爷!大爷!”   冷元看着正在刷锅的明轩,慈爱地问道:“吃饱了吗?”“吃饱啦,大爷!”明生欢快地回答,扯着老人的衣襟。冷元正在掏怀里的玉米粑粑的手停住了,说:“明生,不要怕看门,跟大爷走吧。”   “大爷,你要上哪去?”明轩看着他肩上的口袋。“去守粮库。”   “你去吧,大爷,我不害怕,我在家看门喂牲口。”明生懂事地说。   “牲口不要紧,我给它多放点草在槽里,一时半时饿不着… ”冷元没说完,明生就叫起来:“好,好!我帮大爷去放哨!”他象个欢蹦的小兔,嗖地跳上炕,找出那颗木头手榴弹。   冷元领着明生来到粮库,把草帘在门台前的平地上铺好,叫明生坐下。他打开库门上那把牢固的大铁锁,推开坚固的大门。屋内充满着浓烈的干燥粮食的香气,他不自禁地重刎地吸了一口。冷元将口袋里的四十几斤救济粮倒进玉米堆里,又重把门锁好,将钥匙藏进缝在单衣里面贴着肉的口袋里。   天空网着乌云,阴气沉沉。没有风,盛夏的夜晚,闷热而潮润。   明生光着脊梁躺在草帘上,冷元坐在他身边,用蒲扇为孩子扇风赶蚊子。他从怀里掏出玉米粑粑,掰下一块给明生:“吃吧,孩子,粑粑。”   “不饿,大爷,我肚子饱着。”明生推开,冷元硬塞进他手里。“你也吃呀,大爷!”   “大爷吃过啦。”   “我不信,这好的粑粑,大爷不会舍得吃。你不吃我也不吃。”明生又放下了。   “好,我吃。大爷先抽袋烟。”老人装上旱烟,听着孩子的咂嘴声,心里很惬意,“好吃吗?”   “真香!大爷,真香!”明生不迭声地叫道,但转瞬间,他的嘴不动了。   冷元借吹旺火绳点烟的亮光,有意照一下他的脸。只见明生嘴衔着粑粑,两眼直往下滚泪珠。他惊讶地问:“明生,怎么回事?”   明生哽咽地说:“大爷,我,我… ”   冷元放下烟袋,把他搂过来,心疼地问:“快说,哪里痛呀?”   “大爷!我想玲姐… ”孩子小声啜泣了。   “好孩子,听话,别哭。”冷元抚摸着明生的头,揩他两颊的泪水,“你姐他们为打反动派去支前,再过几天就回来啦!明生,你想叫姐老守在身边,不工作吗?孩子,那末想不成… ”   “大爷,我不想啦,不想啦!”明生急忙表明态度。“哦,好孩子!大爷知道明生是好样的儿童团员,革命有劲!”冷元慈祥地笑了,“咱们一老一小,干不了大事,就为咱们的子弟兵守住口粮… 好孩子,睡吧!”   明生很听话,加上一整天跟哥哥上山薅野菜累了,一会就睡熟了。小手里还紧握着那块焦黄的玉米粑粑。明轩跑来时,天已小半夜了。他刚叫:“大爷… ”就被压低的声音:“小点声”止住了。   冷元对他说:“你兄弟睡啦,在梦里还叫姐姐… 天热,就叫他在这里睡会吧!来,和大爷坐一会。”   明轩刚坐下,手里就被塞进块粑粑,他急忙说:“我不吃。”“吃吧,我才吃了一半。”冷元说着,又把另一个粑粑递给他,“拿家明早蒸热,和兄弟俩分着吃。”   “大爷,你真好,真好!”   “嘿,傻小子!”冷元真情地笑了,“大爷给你东西吃,就真好啦,这不是私人情面吗?”   “不,不,”明轩急忙摇头,“我不是指这个,这不算数。我是说,大爷对工作真积极,大家都夸你!俺吉福哥牺牲了,你又叫吉禄哥参了军,自己吃苦干革命… ”   “行啦,孩子,大爷不够格受表扬。”老人心里舒坦,脸上泛起笑纹,他感叹地说,“明轩,你大爷老了,身子不顶用,为革命使不上大劲,也干不了几天啦,往后就靠你们这些孩子起来啦!”   明轩急忙说:“大爷,你可别悲观!等把反动派消灭光,叫你吃上好饭,活上一百岁也不止!”   “是吗?”老人含着笑。   “是!”明轩肯定地说,“你能活到共产主义社会,啊!那个美景可好啦!人人爱劳动,人人有福享… ”   冷元静静地听着孩子对共产主义社会如何如何好的描绘。他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红光,耀得眼睛发眩,看也看不清楚。等明轩住嘴,他怀着深沉的激情说:“能见着那好时光,你大爷真算有福气。福,我是享够啦,解放这几年得的好处没有边!我能多活几年,多为你说的人人享福的好光景出些力气,大爷就心满意足啦!孩子,大爷觉着,这会吃些糠菜,能把粮食棗”他指着身后的仓库,“省出来打反动派,这就是福了,打心坎里喜欢的福气!”他看看天空,“天不早啦,明轩,领兄弟回家睡吧!”他唤醒明生,给他穿上小褂儿。   “大爷,你也该睡啦。走吧!”明生拖着冷元的手。“这可使不得,大爷要守粮库。”冷元道。   “不会有人来。门锁着,谁想偷也开不开。”   冷元认真地说:“孩子,坏人不会没有,咱们要加防备。   粮食是革命的‘金不换’!你们快回家睡吧。”“大爷,”明轩插上道,“天这末黑,你眼不好使,我帮你站岗吧。”   明生举起木头手榴弹,说:“对,我也站岗。反动派要来,炸死他们!”   冷元推着这兄弟俩:“不用,大爷看得见。好孩子,累啦,明天要干活,待会露水下大了,湿着闹肚子痛,快家去吧!”   把两个孩子打发走后,曹冷元点上旱烟,围着粮库慢慢地巡视起来。   乡村的夏夜,异常安谧,夜已很深了,在打谷场上,街头、巷尾、家门口乘凉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家睡下了。村庄沉浸在酣睡中。除去时时响起要草料吃的牲口刨蹄子、嗷嗷叫的声音外,再就是那些躲在阴暗角落的虫子,发出挣扎般的啼鸣。看样子天气要下雨。浓云擦着南山顶,向西北方向调遣,潮湿的空气使人皮肤发痒。村南头谁家的老牛发出沉闷的叫声。   山河村四万多斤公粮,储存在离村几百步远的南山根的大瓦房里。这房子的地势高出村庄,房前房后散布着稀疏的杨柳。   粮秣员曹冷元,贴着仓库墙根慢慢地转游着,一直转了很多圈。他年迈体衰,加上白天的劳动,感到身子很疲乏。他刚坐到门前台阶上歇息一下酸疼的腿,忽然听到几声动响,象是脚步声。他立时向响处看去,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站起身喝问:“谁?”没有反应。他走过去看看,什么也没有。心想,一定是自己的耳朵有点背音,听邪了。他没再理会,又转向库房的后面巡视去了。   冷元老人的耳朵没有听错,刚才是脚步声棗一个凶恶的阴谋正在进行。   寻找破坏空隙的孙承祖和蒋殿人,多日就盯上了这宗公粮。在这艰难的时期,粮食成为革命者和反革命者注意的焦点。然而,由于民兵防范严密,使孙承祖他们不敢妄动。今夜,孙承祖得悉江水山领着十多名民工出去执行任务未归,春玲那伙支前队伍走得更远,曹振德和江合又去县里开会,村里空虚,守粮库的只有年老的曹冷元。加上东泊村“刮地皮”派儿子大秃子来联系未走,也多一个人手,孙承祖他们就图谋下手……   脚步声是王镯子的。她探明真的只一个老头子在站岗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跑到离粮库不远的草垛跟前。她的嘴贴着闪出来的孙承祖的耳朵,低声说:“不错,就他一个。”   孙承祖把手枪装进口袋,握着根粗铁棍,拉了身旁一个弯腰的人一把。蒋殿人立时提着一个洋铁桶,一把利斧,和大秃子跟在孙承祖后面。   曹冷元烟袋锅上的火亮,象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压抑着的闷重的喘息声,使他吃惊地转回身。但老人的嘴未及张开,肩背上就遭到猛烈的一击。冷元象株被风刮折的树木,倾斜着栽到硬地上。   冷元清醒过来时,觉着身下象刀在乱绞一般剧痛,头在乱石野草上颠踬。他正被人揪着脚向山上拖去。他立刻挣扎,但叫不出声,嘴里塞着棉花。他两手拼命向地上抓,想挣脱敌人的手,但手指被撞碰得要断了,两个指甲被尖石揭了去,也阻止不了身子向山上移动。老人痛楚得有些昏迷,但他马上意识到粮库的危险,惊惧百倍地挣扎着把血手伸进怀里,掏出藏在贴肉口袋里的粮库的钥匙,向旁边的深草里扔去。   孙承祖打昏曹冷元之后,首先把全身搜了一遍,却因一时慌乱没有找到粮库的钥匙,于是就同蒋殿人和大秃子把他拖到粮库南面的山沟里,将奋力反抗着的老人绑在树身上,要把钥匙拷问出来。   曹冷元肩膀被铁棍打得快要裂开了,只觉得身子一半是麻木的,脊背的衣服和着沙子、野草揉在皮肉里。他痛苦地把头耷拉在胸前,完全是绳子的力量把他勒在树上。老人又有些昏迷了。   “钥匙呢?”蒋殿人喝问道。   至此,冷元完全明白了这突然袭击的意义。他心里有点轻松,粮库的钥匙落不到敌人手里了。蒋殿人的声音使曹冷元全身立时充满了仇恨。他抬起了头,盯着身前的黑影,嘴出不了声,他心里在骂:“你这老狗!我的血叫你喝了一辈子,这会你又干坏的……去你奶的!”他拼尽力气,照黑影的腰间狠狠踢去。   蒋殿人沉重地摔到土坎上。他疯了似地爬起来,抡斧照冷元头上就劈……但被孙承祖喊住了。   “曹冷元老头,你听着!”孙承祖阴沉地低声说,“把钥匙老老实实交出来,没有你的事;要不,哼,和你那为共产党卖命死无影子的儿子一样,叫你回老家!”他见冷元不动弹,就从侧面棗防备挨踢棗伸手把冷元嘴里的棉花掏出来。冷元被憋得有些窒息,两眼流泪。他急促地喘息几下,缓过气,大声骂道:“狗杂种,死我不怕!我儿子为打你们这些坏蛋死,我喜欢!我能死在儿子的对头手里,也情愿……”“妈的!你说不说?”蒋殿人又抡起斧头。   “我没有!”冷元狠狠地回答。   “胡说!”孙承祖喝道,“你是粮秣员,还能不管钥匙?”   “好,放开我,我给你们!”冷元有气无力地垂下头。孙承祖吩咐大秃子从树后解开绳子,一边说:“对嘛,你这末大年纪,哪受得住这个罪。帮了我们的忙,有你的好处。我们也是想搞点粮吃。”   没等绳子全开,冷元老人鼓足一切力量,挣出他们的手,大叫道:“快来人哪!坏蛋抢公粮啦!”老人伤重气短,声音并不高。他向山下猛跑。   孙承祖和蒋殿人、大秃子随后急追。   老人摔倒了,又爬起来向下跑。然而,山坡坎坷不平,草木挡道,夜色如墨,冷元伤痛如焚,眼花缭乱,栽了几个跟头,还没跑到粮库门前,他头上就挨了一重棍,眼睛立时灌满了血液,两手展开,身子前后闪着踉跄,一头撞到土丘上。蒋殿人狠踢冷元一脚,骂道:“死啦,妈那巴子!把他埋草垛里吧?”   “先放火要紧!”孙承祖向粮库走去,“晚了烧不光。”   孙承祖和蒋殿人知道库房是瓦顶砖墙,在外面放火不易烧起来,同时火势容易被人发觉,及时扑灭。他们未能从粮秣员那里得到钥匙,就不得不采取最后的方法,用铁棍和斧头撬锁劈门。   孙承祖累得满头大汗,蒋殿人象老狗一样喘息,“刮地皮”的少爷大秃子的手指被挤破,费了好大劲,三个人才将门锁破开。接着,大半桶柴油洒在干燥的粮食粒上,火柴向上一掷,顿时窜起疯狂的火苗。   “好,烧起来啦!赶火着到房外,粮食全完了!”孙承祖揩着汗,对着火苗快活地说,“秃子,和你大叔去把那老家伙的尸首拉来,丢进火坑里!”   “叫他跟共产党的粮食,一块成灰吧!”蒋殿人欢快地笑着,拉着大秃子向曹冷元奔去。   突然,王镯子象惊起的兔子,飞快地跑到孙承祖跟前,急促地惊呼:“江水山!江水山!”   “啊!在哪?”   “我刚听到,村北头响起哼歌的粗嗓子……准是他!他们出案回来啦!”王镯子说完,没命地跑了。   孙承祖赶到蒋殿人和大秃子身前,命令道:“快跑!大秃子,出了村把血衣藏起来!小心,别慌……”   三个反革命凶犯,分头逃走了。   曹冷元那鲜血淋漓的躯体,横斜着趴在土丘上。一直昏厥了好长时间,他才艰难地苏醒过来,身子急骤地哆嗦着,带动着身边的染血的青草,发出簌簌的响声。他想呼喊,嗓子干灼得要裂开,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爬起来,全身痛得发麻,动弹不得。老人又伤心又着急,自己遍体鳞伤,无法制止敌人糟蹋公粮的兽行,怎么办?敌人哪里去啦……冷元努力把抖动的手移到脸上,揩去遮住眼睛的血浆,奋力地抬起头,向粮库望去。   霎时,冷元被震惊了:他看见粮库门里的火光!这火,不是在烧公粮,是在烧他的肉,烧他的骨头,烧他的心!老人浑身沁出一层灼热的汗珠。他象躺在火红的铁板上,忽地爬了起来,眼睛直盯着火光,拼命地冲下去。   冷元趔趑趄趄刚向坡下跌撞几步,就撞上树身,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的头又立时仰起来,盯着越来越大的火光,两手向前伸展,抓住野草;两腿躬起,脚蹬着土地,运动着全身筋骨,使出所有力气,向前爬动。老人一寸一步,一步一滩热血。头上的血洞没有凝住,血浆时时淌下糊住他的眼睛。老人无暇用手去揩,把脸贴紧地面,随着身子的向前移动,让山草把脸上的血碰擦掉。老人身过的地方,青草倒伏,鲜血把它们染红。终于,冷元挣扎着爬到库房台阶下。那屋里爆发着粮食被烧着的声音,不!在冷元听来,这是孩子的痛哭,是绝命的呼救声!火舌疯狂地窜跳,在向冷元示威、挑战。浓烈的粮食的焦糊味,直向冷元心里钻。   致命的伤痛没使曹冷元眼睛出泪,但此时那浑浊的老泪却冲刷着血水急出直涌,红泪洗涤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面,浸染着他那灰白的胡须。他两手搭上石阶,抓住门槛,奋力站起来!可是支持不住。头向侧边栽去棗他抓住门框,没有撞到砖墙上。大股的油烟险恶地无情地向他冲来。冷元身子禁不住摇晃着向后仰去棗他立即闭上眼睛,全力以赴地闯进粮库,扑到粮食堆上的火焰里。   烈火立刻包围了曹冷元。他的衣服冒烟了,着火了!他的胡须着了,眉毛着了,血头发茬着了!他全身烧起一层火泡。剧烈的疼痛似千针在刺,万刀在剜。曹冷元不顾一切,向火堆上扑打。哪里火大他扑向哪里,哪里粮食在燃烧他冲到哪里……他扑,他打!他颠,他撞,他在弥漫的火焰中,奋力地搏斗,冲杀!最后,只剩下北墙根一个囤子还在冒火。冷元迷迷昏昏地张开两臂,象是要拥抱一个大孩子,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   三天的运输任务,江水山领着大家提前完成了,今夜就急赶着回了村。民兵队长疲累不堪地走进家里,在炕上躺了一会,没等母亲做好饭,他就听着她的责备话,成习惯地大步走到粮库去查岗。   江水山来到库房不见岗哨,仔细观察,大门洞开,屋里闪烁着火星,散出皮肉烧焦的气味。水山急忙冲进去。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分不清。他立时吹起报警的哨子。人们被惊醒,从家里向哨声响处奔来。火把、提灯亮了,众人拥进粮库。在通明的灯光下,多少双大眼睛注视着面前的情景。   库房里残烟缭绕,粮食的浮面被烧黑一层,隐约可辨出灰烬里洒着一片片的血迹。烈属曹冷元老人,衣服快烧光了,身体紧紧地抱在粮食囤子上,绛红的血液顺着囤边向下淌着,将未熄的火星淹灭。   众人呼喊着奔上去。江水山用右臂紧紧地抱起冷元,连声地叫道:“大爷!大爷……”   曹冷元那斑白的头发茬和胡须都烧焦了,脸上起着一片红泡,眼睛含着浑泪,与世长辞了!   悲恸的哭声,震动着高大的库房,摇撼着数万斤公粮。   江水山抱着老人的血体,眼睛愤怒地瞪着,大滴的泪珠挂满他那苍白的两颊。他咬牙切齿地吼道:“反动派!害了我们最好的老人!抓凶手!”   “报仇!”响亮的呼声,接应了民兵队长的号召。   火把、提灯往来如梭,撕开了黑暗,照亮了全村。江水山指挥群众到处搜寻,派人分路追踪,挨家逐户地清查……“民兵队长!”青妇队员玉珊姑娘叫着跑到水山跟前。她手里提着一个洋铁桶,“在粮库外面草里找到的。”   江水山在火光下仔细端量,铁桶上隐约地显出“蒋丰理记”的字样。几张嘴立时嚷道:“没有错,这是蒋殿人家的油桶!”   “土改复查时,那胖老婆说里面是灯油,提着走的……”江水山瞅着油桶,恼恨地说:“老贼头!我要你的命!”   蒋殿人脱去沾满血渍的衣服,上衣还未来得及换,突然大惊失色,衣服从手中脱落。   “怎么啦,没杀死?”胖老婆惊诧地问。   “人是打死啦!跑得慌,油桶忘带啦!那上面有爹的名字……”蒋殿人慌乱地叫着,开门向外走。   “你不能出去,外面那末多人在喊!”胖老婆急忙阻遏。“险也要冒!”蒋殿人推开她,跑到院子里,忽听人声鼎沸,直向他家包围上来了。蒋殿人惊恐地退进屋,把门插紧。   霎时间,蒋殿人的住屋被火把包围,人们密密层层地将房子围得水桶般严实。怒吼声宛如爆发的山洪,响自四面八方棗   “老狗头蒋殿人!快出来!”   “你这杀人犯,把你骨头砸成粉!”   “快出来偿命吧,反动派!”   “开门!开门!快开门!”   ……     蒋殿人象掉进陷阱的老狼,在屋里急转圈圈。胖老婆鼻涕眼泪地哭道:“怎么办哪?怎么好啊?”   十二岁的男孩子哭叫不止。   蒋殿人突然停步,从窗棂间望着外面的火光,长叹一声:“完啦!完啦……”   哗啦啦一阵响,院门被撞开了。群众拥到屋门口。江水山冲着门喝道:“姓蒋的!你倒是开不开门?”   蒋殿人平静下来,点上灯,脸上显出阴冷的微笑,对老婆说:“完啦,咱们的寿数尽了!”他凶恶地揪过孩子,倒提起来,猛地向水缸里撞去。   孩子被水呛得痛苦地呼噜了几声,就敛声了。   胖老婆惊恐地看着他,骇然地说:“你疯啦!”“哈构构!”蒋殿人野兽般地狂笑,“要那杂种干什么?留后代没有用啦!你……”他摘下墙上的菜刀,向老婆劈去。   “天哪!救命啊!”胖老婆丧魂地叫着去抽门闩。蒋殿人将她揪过来:“一块上天吧!”说着,照她头上连砍三刀。   胖老婆的脑浆夹着长发,四迸八淌。她仰身倒进锅里。蒋殿人正要把刀向自己脖子上砍,门打开了。   江水山手端驳壳枪,紧指蒋殿人。   众人站在民兵队长周围,高擎着火把、提灯,后面形成长长的火龙。   在众目虎视威逼下,蒋殿人后退了两步。他那弯曲的光上身,溅满老婆的血浆,手里的菜刀向下滴着污秽的脑汁。蒋殿人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盯着江水山,狠狠地说:“江水山!   你这兔崽子!快滚蛋,要不我要杀死你!我疯啦!”江水山逼上一步,怒喝道:“你本来就是条疯狗!把刀放下,放下!”   蒋殿人抡刀向江水山砍来。砰的一声,没等他刀出手,手脖子被江水山射出的子弹打折了。屠刀落在蒋殿人脚前。蒋殿人疯狂地蹿跳着叫骂:“江水山,你杀了我吧!我蒋殿人反正够本啦!哼,你以为我真救过你爹吗?呸!穷石匠,共产党!我想杀都杀不完!可惜叫江石匠留下你这末颗种子,我怎么没早砸死你… ”   “水山,民兵队长!打死他,你快打死他!这条恶狼… ”众人激烈地愤怒地喊起来。   江水山气恨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他拿枪的手颤动着指向敌人棗他又放下了,轻蔑地说:“打死你这个落水的疯狗,用不着费子弹!痛快死了也太便宜你这个老反动派!把他绑起来,押走!”   人们刚要上前,蒋殿人跳上灶台,狂吠乱骂:“你们这些穷棒子!等着吧,共产党的香烧不了几天啦!天就要变啦!不等我全家的坟头长草,就有人替我报仇!你们是天生的穷种子!共产党救不了你们的命,挖不掉你们的穷根… ”   叭鞍鞍!三颗灼热的子弹,从江水山枪口里愤怒地射出来。蒋殿人嘶声叫着摔倒在他胖老婆身上。   孙承祖闷头喝了几盅酒,最后一倒酒壶,里面空了。他气恼地把锡壶掷到炕上,一仰身,颓丧地躺下了。   他和蒋殿人事先有万无一失的把握,能将四万多斤公粮化为灰烬。岂知一个衰弱的老头子,竟没命地救出粮食,损失的最多有千把斤,并且把蒋殿人的命也断送了。孙承祖感到不幸中之大幸,是蒋殿人没向共产党屈服。否则,连他孙承祖和“刮地皮”一伙,也要遭杀身之祸了。接连两次大破坏都未成功,党羽又前后丧生,使孙承祖感到悲哀,丧气。他怕村里为此起疑,一直窝藏在地洞里,吩咐王镯子行走谨慎,常在外面听风声。这样过去了两天,没有风吹草动,他这才舒口气,爬出来松快一下。   过一会,王镯子回来了。她脸子很阴沉地说:“他奶奶的!参加追悼会的有好几百人,送葬时全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去了!死个老头子,就和死祖宗一样,好多人哭出了声。”   “谁在会上讲话?”孙承祖留心地问。   “曹振德不在家,还有谁?一只胳膊的!”   “他说什么?”   “还是那些话,要大家不流泪,使出吃奶的劲打反动派… ”王镯子又骂起来,“这个四肢不全的江水山,国军来了先把他那只右胳膊砍去,再叫他挥着枪,‘向反动派开火’!”孙承祖沉闷地说:“国军来了还能留着他的头?不知怎么闹的,为什么还打不过来?老在西面停着?”   “谁说的不是?你舅走了也不来啦。你还说北河发大水国军就来了,水发过一次啦,连影也没有。幸亏早和江任保拉扯上,不然,过几个月我肚子大了,就… 唉!”王镯子抱怨地伤心地说,“杀人家没杀成,落得我家两口送命… ”“你想妈啦?”孙承祖揶揄地冷笑一声。   “那老东西死就死啦,不打死她把我也抓了… 可我哥… ”   “那也是他自己找的!”孙承祖气恨地说,“不提这些啦,以后要紧。”   “那你打算怎么办?”   “国军老不过来,我也要走了。”   “走?你走,撂下我,我跟谁去?你不能走,在家老老实实躲着,别再动他们好了。”   “不动办不到,我不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杀不尽共产党,就没我们的天下!”孙承祖咬着牙根说。   “天哪,我可怕啦!”王镯子呜咽起来。   孙承祖想了一想,安慰她道:“好,我不走。叫共产党吓跑了,不是好汉,也没完成党国交给我的任务。”他转脸问她:“孙俊英今天去送曹冷元的葬没有?”   她才不出这个门。”王镯子心里又酸溜溜的了,“你老和她去胡闹,能管屁用!”   “这是烧热了再打铁,看她的表示对我算贴心了。再加一把劲,就是我们的人了!”孙承祖思忖道,“现在咱们是单枪匹马,非把她拉住不可。”   “你小心她的肚子再大了。”王镯子说着扭过身。“这你放心,她在牟平时就不会生孩子了。”孙承祖淡漠地笑笑,又嘱咐她,“老东山改变了态度,你以后少去。”王镯子愤慨地说:“我还多去干什么!幸亏你有话在先,我鼓动他时从来没说露骨话,不然又是麻烦。老东西,怎么冯寡妇没憋死他,今儿还拄着拐来开追悼会… ”   掩埋曹冷元老人灵柩的那天,夕阳斜射时分,去桃村支前的人们回来了。春玲来到家门口,门锁着,她忽闪了几下睫毛,就抱着扁担朝儒春家里来了。   “奇怪,怎么门没闩?”春玲打量着瓦门楼底下虚掩着的大门,惊异地自语道。她小心地推开门,防备着门后的狗的袭击。但是这次却不见有狗声,她大着胆子跨进门槛:狗没有了。   春玲把扁担靠墙别好,轻脚走进屋门,眼睛突然瞪大了!朝着门口的正间的北墙上,她从前来此首先刺进眼里的那张满布苍蝇屎的灶王爷画,消失了;代替灶王爷的,是一张不大的戴着八角帽的毛主席的肖像。骤然,春玲浑身通过一股强烈的暖流,觉得这屋子特别明亮,与从前完全变了样。她不由地站住脚,向那张毛主席像望了一会才走进里间。春玲见一个人脸朝里趟在炕上,他的头刚剃过,闪着耀眼的亮光。春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寻找什么似的在这颗头上巡视一遭,才确信那条向她撅过、甩过多少次的小辫子是剃掉了,老东山留了五十多年的辫子,至此断根了!   “大爷,你好呀!”她温和地问候道。   老东山转过头,望着来人,愣了一霎,忽地翻身坐起,欣喜地叫道:“啊,玲子!你回来啦!”他立刻下炕。对方的反应感染了姑娘,她拦住他,亲切地说:“大爷!你快趟下,你有病… ”   “没病,我快好啦!”老东山坚持要下炕,推让了好一会,春玲落坐炕沿后,他才坐定了。他见春玲身布旅尘,还带着包干粮的包袱皮,即忙说:“孩子,你是才回家… 快做饭吃… ”   “不用,大爷!我不饿,饿了我自己会动手… ”春玲拦挡住他,突见老东山的眼睛闭紧,泪水淌了出来。她吃惊,急问:“大爷!你怎么啦?”   “哦… ”老东山不顾害羞地在未过门的儿媳面前拭着老泪,“我对不起你,玲子… ”   春玲深深被老头子的行为打动了心,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大爷,别难受,过去的事就算啦!”   老东山装上烟锅,春玲给他点上火。他抽了几口,沉痛地说:“玲子!你大爷自以为聪明一辈子,糊涂事都叫我干啦!过去,你们当干部的不管说什么,我是半个心听着。我眼睛只瞅着自己的几亩地,也把别人看得和自个一般大。这次我病了,不听你、你爹和水山的话,找冯寡妇棗那个糟蹋人的坏蛋棗来跳神,差一点把我的老命害啦!我只以为活不得了。幸亏水山大侄找来药先生,救了我这条命!唉,直到要做鬼了我才知道痛啦!这些天我前前后后想了多少遍,觉着从前我错啦,错在没全听共产党的话上。神仙是骗人,亲戚不顶用,王井魁能把亲生娘打死,只有跟着共产党,受不了骗,没有坏处,净得好处!唉!你大爷算转过这个弯来了,以往对共产党不自愿的事,都该自愿才对。我求闺女你,别忌恨大爷,别不理睬我… ”   “大爷,你放心!”春玲亲热地说,“过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俺爹俺姐也批评过我,爱动脾气,性子太倔… 好啦,大爷!往后咱们齐心协力,一块打反动派… 嗳呀,我真高兴呀!”   老东山和未过门的儿媳妇,父女般地谈着,似乎他们之间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和不快。   “大爷,俺大妈和俺哥嫂他们呢?”春玲以一家人的情感称道着。   “你哥你嫂都下地啦,你大妈抱着你侄子,到看孩子组给妇女变工队哄孩子去啦!”老东山用一家人的语气回答着。“俺嫂也参加生产啦?”春玲惊喜。   “哦,全家都入组织啦!”老东山自豪地说,并着重点明,“我是农救会员!”   “哈,这就好啦!”春玲欢笑起来;她又关怀地问,“俺淑娴姐… ”   “也下地啦。”   “我是说,她这些天精神好吗?”   “也难说,”老东山考虑着,“娴子是不大旺醒。我问她,她也不说,莫不是为若西调走再没来?”   春玲的脸沉下来,想了一霎,说:“大爷,你说淑娴真乐意这门亲事?”   “哦,一开始她不满意,后来就不再说什么了。我看她和若西常在一起。”   “大爷,”春玲沉重地说,“这事我看你也有错… ”“玲子,我是有不对的地方。当时我不让淑娴和水山好,要是处在这时,我也就不管了。水山真是个好孩子… ”“不,大爷,我不单单说这。我是说,孙若西不是个正经人,淑娴姐要吃他的亏。”   “闺女,这我看不见得。”老东山十分有把握地说,“若西有文化,对人和气,很懂规矩,淑娴跟他受不了气,遭不着罪。再说,我是他姨父哪!”   “那就盼他们能好吧!”   春玲怎么也没料到,老东山突然说出一个使她听来如同天塌一般的消息:   “玲子!我还没告诉你。你,你冷元大爷棗死啦!”   红日的半个脸,躲进了西山。昊天淡云,晚霞涂满了长空,艳红,绮丽,庄严。   一株古松弯曲着身子,荫庇着身子下的一座新土堆起的墓丘,墓上伏着几个花圈。在新坟旁边,并排一个年久的坟墓,它上面蓬撒开的茂盛的迎春枝蔓,紧紧地柔和地掩着旁边两个很小的坟堆。   春玲哭着跑到曹冷元的墓地时,从县里开会回家不久的父亲,已领着明轩、明生在这里了。   曹振德没阻止孩子,实际上他也知道阻止不住。让孩子们在他们崇敬爱恋的老人坟前,尽情地哭个够吧!他身子倚在墓旁的古松树上,望着冷元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幼子的四座墓丘,心里浮现出曹冷元那清晰的形象。是的,一个平常的老人,在旧社会苦度了多少年,给财主们流血流汗,而得到的却是妻子的被侮自杀,两个孩子活活的饿死。冷元用尽一切心血,饿弯了骨头,抚养大了剩下的儿子,多末宝贵的骨肉呵!解放了,共产党使他直起腰杆,站起来,当了社会的主人。他,曹冷元!满面笑容,毫不吝啬,寸步不踌躇,双手捧着把儿子送给了革命,送给了他的党!儿子的生命为人民牺牲了,但老人没有被伤悲压倒,没有萎靡颓丧,在殊死的阶级斗争中,他更坚强了。曹冷元自己擦干了眼泪,怀着对敌人不共戴天的仇恨,喜笑颜开地把仅有的一个儿子,又送进了革命的队伍。转瞬间,他,这位旧社会的牛倌、长工,这位烈士的父亲,解放军战士的至亲,又为他自己的党,为同命运的弟兄的解放,献出了剩下的血汗,捐出了他那饱受苦痛又经历过革命洗礼的衰老而又刚强的躯体!   黄昏的风,吹得松针和花圈上的纸花,发出悉悉索索萧萧飒飒的微鸣。风声如诉如泣,墓地悲凉凄楚。   曹振德见孩子们都哭哑了音,尤其是春玲,已和泪人一般。他先把自己的泪水揩干,镇静着感情说:“孩子们,别哭啦,哭够就把泪擦干… ”   “大爷呀!你怎么不等闺女见你一面再闭眼啊!”春玲伏在坟头上,哭着,悲切地叫着。   振德上去拉起她,低声说:“玲子,硬朗点!给你兄弟做个样子。你以为爹没眼泪吗?”   春玲抽搭着,看着父亲那悲痛得皱紧的脸,默地点点头,拭着泪去劝说弟弟。   振德领着孩子们,给冷元坟上加了一层土,植上一些迎春花的枝子。   春玲两手紧握着被曹冷元的肩头、双手磨光了的扁担,对着坟墓宣誓道:“大爷!你在地下看着你闺女,春玲一辈子学习你的革命志气;用你留下的扁担,挑革命的担子,替你一直挑到全国解放,挑到共产主义社会!”   “我学大爷的样儿!我为大爷报仇!”明生学着姐的举动高叫道。   “可惜叫反革命便宜地死了,不然,”明轩愤恨而不甘心地说,“我非咬蒋殿人这老狗几口不可!”   “反革命不只蒋殿人一个!”曹振德肯定说。他这话有两重意思,一是指整个革命的敌人,二是说烧公粮的反革命阴谋,不是蒋殿人一人所为。指导员回村后就与江水山等人到现场察看,他顺着曹冷元老人从山沟到仓库留下的血路走了几趟,最后他断定,蒋殿人独个不可能将视死如归顽强反抗的曹冷元拉到山坡上去,肯定有人同伙行凶。所以,指导员马上要民兵队长组织人力,继续搜索……振德指着苍翠挺拔的古松,对孩子们说:“你大爷人是死啦,可是他的作为留在咱们心里,他就象这颗老松树一样,永世活着、万古长青!”他又回过头,象对孩子又似自语:“这次在县上开会,布置了很多工作。反动派还在拼命地向咱这里进攻,咱们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孩子,学你们大爷的样子,加劲为革命出力吧!”   曹振德从墓地来到村公所不久,江水山和玉珊、新子几个人就跑来报告,在离村三里路的树林子里,他们发现一只狗正在路旁的枯树洞口咬什么东西。他们走过去一看,原来洞里藏有一件沾血的衣服。振德揉搓了几下发红的眼睛,仔细辨认这件溅满血渍的白细布男式小褂,分析它的来历。根据血迹凝固的时间,指导员判断这可能与烧公粮害曹冷元的事件有关系;他又依据藏血衣的位置,认为这个匪徒如果是本村人,在当时那种紧急情况下,他不会往村外跑,躲进家里会更保险些,即使事后销毁血衣,在家里也比外面方便、容易得多。显然这是个外村的反革命分子,慌慌张排逃出山河村,将血衣塞进路边树窟窿里的。   大家都同意指导员的分析和判断,不过村长江合说了一句:“咱们对蒋殿人注意过,没见他和外面谁有来往。”“俗话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曹振德说,“水山你立时上区一趟,把血衣也带着……不过,这不是说,咱自己村就不需要警惕了,不!”   下一页     迎春花 (七) 上一页   第十九章      豆禾开花,捞鱼摸虾。阴雨连绵,一阵大一阵小,一时停一时下。玉米、谷子、高粱,齐戳戳青森森地长满了田野,都出缨窜穗了;地瓜、花生的蔓叶,象层厚实的深绿色的被子,把地面遮盖得寸土不露棗好年景在望了。   大小河流的槽床都涨满了水,晃晃荡档地顺堤奔流。山河村的广播台上,时常响起广播员玉珊姑娘的尖嗓子,传达政府的守堤防汛、护田保禾的指示。   人们紧张而喜悦地忙碌着。但是妇救会长孙俊英相反,她的鼻涕眼泪和时落时辍的天雨相呼应,又哭又闹,这是怎么回事?   江仲亭牺牲了!随着通知信,有华东野战军某纵队政治部发出的一张江仲亭烈士荣立特等功的奖状。   江水山悲痛得两顿没吃饭。晚上,水山带着奖状这一珍贵的物品,沉重地去看战友的遗妻。   曹振德已经把这消息通知了孙俊英。她哭,哭。党支部书记耐心地劝解,安慰,要她看开些,认识大局,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承受得起个人的不幸,为党为人民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然而,孙俊英一句也听不进去,老是哭,哭。有人找指导员有事,他又安慰她一番,才离开了。江水山来到时,孙俊英已不哭了。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来做什么!”   水山被悲痛咬住心,没注意对方的情绪,他怀着同情而沉痛的感情说:“嫂子,我知道你会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没和指导员一块来看你。我想这时你会清醒一些了。你是共产党员,会经得住考验。我们该为仲亭哥骄傲,他不愧是穷人的儿子,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他把奖状庄重地捧送上前:“嫂子,保存好这贵重的东西,共产党员的血就该这样流!”   孙俊英轻蔑地瞥了一眼,没有去接。她陡地起身,怒冲冲地说:“江水山!你别卖嘴啦,我不听!哼!你们把我男人逼走,叫他去送了命,换回这张破纸,它能顶丈夫吗!”她伸手狠狠地把奖状打落下地。   江水山惊怔片刻,怒火攻心,重新打量了一眼孙俊英。他愤怒地喝道:“你这家伙!怎么敢糟蹋党,糟蹋革命!为革命流血牺牲是情愿,你怎么这样落后……”   “我落后,我反动!你要怎么样?”孙俊英冲上来,“你这没胳膊的东西,害了我的丈夫!你赔我男人,赔我男人!”江水山勃然大怒,举起了拳头。   “你打!你打!”孙俊英撕开怀,冲到水山身前,“反正我是寡妇啦,随你打随你骂吧!”   江水山用力压住怒火,说:“滚开,打你脏了革命军人的手!”他迅速从地上拣起奖状,跨过门槛,回头又盯她一眼道,“你最好走得远远的,别沾着我仲亭哥的名字!”“走?哼!老娘还等着和你睡觉生孩子哪!哈哈… ”孙俊英尽情地侮辱着江水山,冲着他背后高声叫喊。   一连几天,孙俊英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她在家里疯疯癫癫地又哭又闹,时常去找曹振德和江水山耍赖,要赔他的丈夫。党小组长叫她开会,她公开在群众面前嚷嚷不去,故意泄露党的机密。曹振德为此在昨天上午召开了支委会。支委们都很气愤。孙俊英自丈夫参军后,就很少干工作,还说些落后话,仲亭牺牲后更变本加厉,屡次教育不改,对群众影响极坏。为此,大家一致主张开除孙俊英出党,罢免她的妇救会长的职务。曹振德也同意大家的意见,不过党籍如同生命,甚至比生命还要贵重,党支部书记想再给孙俊英一个自拔的机会。今天上午,振德在出短期民工之前,又去和孙俊英谈话,向她提出最后警告。指导员虽然态度和蔼,很少动火,但是孙俊英感到他身上有股威力,使她一贯有些怕他,因而对曹振德不敢象对江水山那样放肆无忌。当孙俊英仍然不愿改变对党的这种恶劣态度时,党支部书记也就下了决心,提请区委批准,清除败类出党。   孙俊英等曹振德走后,狠狠地关上门,骂道:“你妈妈那个臭腿的!老娘早就当够你手下的人啦… 我哭,哼!老娘早没心哭啦,要包饺子吃!”   孙俊英这不是气话,正道出了她的真心。这个浪女人,丈夫江仲亭参军时,就开始恢复原形,经孙承祖的一勾搭,已经完全撕下了正经的画皮。这几个月与孙承祖打得火热。丈夫的死讯传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倒真有悲痛的成份,但不是为她当解放军的丈夫的牺牲哭,是为她的失却私物伤心惋惜。这种眼泪和早晨草梢上的露珠一样,霎时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哭又闹,哭是假,闹是真,哭是为闹服务的。目的是成心找政府的麻烦,向干部发泄她的仇恨。孙俊英现在对江仲亭的牺牲,不但不掉泪了,甚至产生了快活的情绪。在她看来,江仲亭离开了她,不是受她支使和摆布的丈夫后,就失去对自己的作用了;有个在外面长年累月革命不回家的丈夫,对她做妻子的来说,也和没有一样,净多个累赘。如今她成了没丈夫的女人,又可以重温旧日的放荡无拘的逍遥生活了。   在这天深夜,孙承祖又敲了情妇的门。   孙俊英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迎接了他。   “死鬼,这末些天叫我夜夜等空门,你把我忘啦?”黑暗中,孙俊英偎在他怀里。   “好英儿,我怎么能忘了你!这几天你又哭又闹,我不敢上门呀!”孙承祖脸上浮着阴险的笑纹。   “我哭闹碍不着你,是治那些害我的干部!”   “男人死了你不疼吗?”   “参了军的男人,就当他没有,死了我更清闲些。”“如今不是往年你在牟平的时候,放荡不得啦!”孙承祖有意引逗她说真话。   “唉,谁说的不是!”孙俊英叹息一声:“我恨… ”“怎么不说了,恨什么?还不相信我吗?咱俩是一对心心相印的人,实话对我说吧!”   “我恨江水山和曹振德他们!”孙俊英咬着牙根说,“这些死东西,只认共产党做娘,一点人情不讲,害得我当寡妇!”“谁叫他们干的?”   “共产党。”   “你恨共产党?”   孙俊英又不说了。   孙承祖这几天虽怕出事没找她,但在黑暗中密切窥测着她的行径,已经确信孙俊英能为他服务;但他口袋里也藏着匕首,防备不测。他扳着她肩膀,低笑一声,说:“俊英,老相好了,你怕什么?你的心思我知道,对共产党不是真心,如今也吃够了苦头,知道过去的世道好了,是不是?”孙俊英把头贴在他脸上,娇滴档地说:“小亲亲的,我的心叫你看透啦,我多末想从前的快活日月啊!我也知道,你的解放军衣裳也是假穿的,没心思为共产党卖命受苦。”“我不瞒你啦,俊英!”孙承祖警惕地把放在一边的衣服拖过来,“我不单单不真心当共产党的兵,我还是它的对头,回家来就是和他们干的!”   “啊,你当特务啦?”孙俊英吃惊地爬起身,骇然地盯着暗中的他。   孙承祖却更靠紧她,低声道:“小点声。我早投到国军那里去了,奉命回解放区破坏… ”   “这末说,毒牛,杀曹振德,烧公粮,也有你的份?”“可惜井魁和老村长折损了!好英儿,我们一条船上的人,你很有胆量,就跟我干吧!”   孙俊英愣了一会,惊恐地说:“不,不,我不敢!共产党厉害,闹不好,要送命!你走吧,走吧!”她身子向外躲去。   “俊英!你就狠心叫我走?”孙承祖的手在摸匕首。“和你相好,干;别的我不来。”   孙承祖的一只手伸进衣口袋里的匕首柄上,一只手紧搂着她的腰,极力地开导:“你对共产党有仇,就甘心受曹振德和江水山欺负?”   “我是怕,不敢!”孙俊英平静了些,“依我的性子,刀杀了姓曹的和江水山都应该!”   “要想树死,先得刨根。对头是共产党,咱们想法把村里工作搞乱,叫他们干不成!”孙承祖把握刀的手缩回来,把她抱在怀里,“好英儿,不用怕,国军不久就打过来啦!到那时我把土气的老婆丢掉,同你走城逛市,说不定能跟我二舅坐飞机,上南京。啊,有的是荣华富贵让你享,比你当年在牟平不知美多少倍!”   孙俊英耳朵发热,喜欢地说:“你能守我一辈子就行啦!好,我听小亲亲的,你说干什么吧?”   “你以后表面上装好人,暗地里给他使坏劲。当干部说话有人听,名声臭了就完了。”   “糟啦,我一时只顾痛快,忘记你过去的吩咐”他们要开除我的党籍,撤我的职啦!”   “多会?”   “曹振德今白天说的,他去出民案,大概向区委请示去啦。”   孙承祖懊恼地沉下一会脸,接着说:“等他回来你哭着检讨一番,共产党吃这一套,试试能不能继续当。趁曹振德这滑头家伙不在村,这几天要想法子搞他们一下。你想想有方法没有?”   孙俊英点上水烟袋,抽了一会烟,沉思着说:“上鲁中南出民工的那批人,过期好些天还没回来,有些娘们都着急了,老来我这打听。曹振德做了解释,有些人平下去了,有些人还不放心,不满意,冯寡妇更吵得凶。要是把这些案属和落后的军属娘们挑唆起来,能搞个热闹的。”   “好,这是个良机!”孙承祖高兴地说,“不过要点一把火,把女人惹起来。”   “这火怎么点法?”   “想想,最惹女人恼火的事。”   “那还用问,是没男人过夜呗!”   “若是发生强奸军属的事… ”   “谁敢去干这个?”   “叫干部去干。”   “胡说,干部听你吩咐?”   “造个谣啊。”   “无凭无据谁信?”   “能不能造凭据?”   “造?”孙俊英想了一想,计上心来:“有啦!那挨我油锅煎的没胳膊的… ”   “嘘棗”孙承祖的耳朵向她伸去,“小点声。”黑暗中,孙俊英的长舌头在飞快地翻动着… 早晨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孙俊英送走孙承祖。过了有吃顿饭的工夫,孙承祖又跑回来了。   “怎么样,成功啦?”孙俊英紧张地问。   “成啦!快把带子解下来… ”光着上身的孙承祖,快活地说着经过。   孙俊英解开把他左胳膊束在腰上的布带子。她听完孙承祖的叙述,压抑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有本事!”   “有你这诸葛亮… 再说,没有你偷来他的衣裳也不行呀!”   “嘻嘻,我早知道,那瞎老婆子把洗完的衣裳晒在菜园障子上… 好,快回你的家吧!天一亮我就出马显身手。”   今夜四更多天,桂花听到有人推门。她问是谁,对方粗嗓子回答:“我,我… ”桂花爬起来去开了门,一个人闯进来,猛将她抱起,向炕上按去。   桂花呼喊反抗,孩子被惊醒,大哭起来。在搏斗中,她觉出对方只一只胳膊在动,显得很拙笨,一会他就压不住她了。那人想松开她逃走,桂花抢上抓住一只衣袖子,狠命地揪着叫:“来人啊!来人啊… ”突然,桂花被推倒,手里还紧抓着衣服。她爬起来追赶,然而门被对方从外面关紧扣上了。她打着门板跺着脚直哭直叫… 拂晓时村子里十分寂静,桂花这一哭叫,惊动起了左邻右舍。她向人们哭诉着凌晨的遭遇。大家看看她扯下的白褂子,听说那人只有一只胳膊,立刻哄动起来,忿忿地嚷嚷开了。   天一亮桂花就去找春玲,但她不在家。因为青壮年男子大都跟指导员出了差,昨天又派来送公粮的任务,青妇队长领着十几个青妇队员,拉着牲口扛着扁担口袋,同几个推着小车子的壮年人,一起出发了。桂花又跑到妇救会长家里。孙俊英听了她的报告,极端严重地说:“桂花妹子,这非同小可!江水山是民兵队长,荣誉军人,他真能干出这事?不过,这白褂子是他常穿的… ”   “难道俺能瞎造!”桂花气急败坏地说,“俺明妹摸着他没左胳膊,又有他的衣裳在,还能是别人?”   孙俊英作出同情的样子,说:“唉,好妹子!不是我不信你,是事情关乎重大呀!你也用不着伤心,我去找村长,一定要给你处理。好,你在我家等着,做点饭吃吧,我就回来。”她拿着白褂子出了门。   桂花悲哀地说:“爹去世,又遭祸啦!俺心乱得象针扎,孩子还在家放着,哪有心思吃饭… ”两行热泪簌簌流下来。“不会有这事吧?水山他… ”村长江合惊异而含糊地说。   孙俊英不等他说完,就把一件白单褂向炕上一摔,说:“这是什么!人家桂花还能撒谎?村长,咱们当干部的讲的是个公平,可不能私人拉拢。人面上好样儿,骨子里谁也说不准。”   一向办事谨小慎微的村长江合,感到问题很棘手,指导员也不在家,怎么办好啊?最后他说:“这末办吧,先把事情压一压,别声张,等振德回来再说。”   孙俊英不以为然:“这样事还能压?用不着遮盖,人家都知道啦,再不赶快处理,军属要闹事啦!村长,别为遮一个人的丑,影响了工作啊!”   要开除孙俊英的党籍,撤她妇救会长的职,江合当然清楚;他本不想理她,但见她很焦急,热心又发软了,还想着等党支书回来,商量一下是不是重新考虑放宽对孙俊英的处分。   “你说怎么办?”村长征求她的意见了。   “开大会斗争江水山!”   “斗争?”江合摇摇头,“水山的脾气你也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靠不住… ”   “嗳呀,村长!还有什么靠不住的,桂花那老实人,能说假?再说物证也有,这褂子是江水山常穿的,谁都有眼,不信你去和她妈对证。你还犹豫什么呀?”   但不论她怎么争辩,江合还是不同意马上斗争江水山。孙俊英无可奈何,拿着白褂子回到家,气冲冲地对桂花说:“村长不管,说江水山不会干那种事,是你诬告!”“啊,俺诬害人!”桂花哭了,“俺哪敢诬赖好人?谁不知江水山是好样的?可是明妹是他,这旧白褂子也是俺偷来的?俺女婿参了军,爹也死了,就受人家欺负!那坏人亲了俺的嘴,俺怎能对得起孩她爹呀… ”   孙俊英暗暗开心,假叹一声道:“唉!谁说的不是?咱当军属的真受罪呀!”   “妇救会长,你要给咱妇女做主啊!”   孙俊英恚恨不平地拍着胸脯:“好!我来替你出气!”   近几天,雨停了,但乌云没有消散。黄垒河的上游地区仍在降雨,河水在逐渐上涨,看样子不日将有大洪峰下来。   江水山不听母亲的劝阻,雄鸡刚叫头一遍就起了床,提着他一只手用的短把铁锨,上北河检查河堤容易被冲塌的部分。他走到堤上遇见了老东山。水山模糊地辨出,他除了拿着拾粪的叉篓外,左手还提着个小篓子。这是老东山走亲戚的装扮。老东山探亲路上拾粪便,进了亲戚的门,他就把满满一篓粪,倒进粪圈里。有人嗤笑他拾的粪比拿的礼物不知要重多少倍,老东山却挺着脖子回奉道:“到我家来的亲戚,我宁不收礼,也要一篓粪。”老东山从亲戚家往回走,哪怕要绕上几里路,他也不走来时途,为的是回家时也让粪篓满着。   江水山和老东山照了面,问他为什么起这样的大早。老东山说:昨天下午在集上听说儒春的姥姥患了重病,他担心这位和女婿一样敬神信鬼的老岳母,再上巫婆的当,就打算去关照她。因为离那村三十多里路,要早些赶到。临行前他又起了个更早,来这里给靠他地头的堤坝再加些土。   江水山与老东山分了手,顺着堤向上游走去。老东山正干着,忽然听到旁边玉米地里有簌簌的声音,他直起腰问:“有人吗?”   不见回答,也没有再响,老东山以为是风,也没再理会。当他把堤加固后,天已亮了。老东山带着拾粪工具涉水过了河。他向河南岸一看,只见一个人在堤上堤下奔忙着,心里不由地叹道:“是水山!这好孩子!自己一分怕淹的地没有,却起黑爬早出大力修坝。他身子又… 嗬,共产党的人嘛… ”他走亲戚去了。   江水山回村吃早饭时,别的人家都在刷锅洗碗了。他走到村头的高粱地边,忽听有人唤道:“水山哥!”是淑娴叫着从一旁走过来。   淑娴眼里闪着泪花,看了一会他身上的军装,紧张地悄声说:“水山哥呀,村里你回不得,先到外村亲戚家躲一躲!”“为什么?”水山惊诧地瞪大眼睛。   淑娴垂下头,嗫嚅道:“俺不好开口… 反正对你不好。妇救会要斗争你… ”   “斗争我?”江水山又是一震,接着笑笑说,“有错处也该斗,怕什么?”他移动了脚步。   淑娴急忙拦住他,焦灼地说:“不好,不行!你不知道,这事可大啦!水山哥,你想也想不到… ”   “到底是什么,你说呀!”水山对她的吞屯吐吐生气了。淑娴小心地婉转地把桂花的事送出口。出乎她的意料,江水山没暴跳如雷,倒是冷静地说:“你看呢,江水山是那种人吗?”   “不是,不是!一百个不是!”淑娴立时回答,但又哀痛地叹口气,“唉!可是人家有信的… ”   “放心吧,淑娴妹!”江水山断然地说,“脚正不怕鞋歪,人坏想包也包不住。”他又抬起脚。   “水山哥!”淑娴苦心地劝道,“你这时回去不得,妇救会正在学校等你,有些娘们挺厉害,你要吃亏!水山哥,先到外村找个地方避一避,等振德叔回来就好办啦!”“躲躲藏藏干么!出了事当干部的正该去查清,为军属出气,抓住坏人!”他迈开大步,肩上的铁锨象支长枪一样挺着,直向村里走去。   淑娴木呆呆地站在庄稼地边上,手里捏着两把汗,心随着江水山的脚步声越来越激烈地忐忑起来。   这些日子,淑娴为努力克制自己对江水山的感情,把过去的一切勾销,安排自己和孙若西的生活,忍受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在漫漫长夜里,姑娘流出了多少眼泪啊!孙若西在两个月前调到外村任教时,曾对淑娴发誓说,过不几天他和家里定好日子就结婚。这话使淑娴很惶恐。难道就这样把内心里和水山连结的线挣断了吗?订过婚立过约,她又被他亲近过,在淑娴的心目中,这就是生米已做成熟饭,没有再犹豫的余地了。淑娴抱着与孙若西白发偕老的决心,等待着孙若西来迎娶的花轿。上个月孙若西来过一次,说写给他在烟台的父亲的信还未见回示,要淑娴耐心地等着。这以后,就象断线的风筝,孙若西不仅影子不见,连个信也没来过。日月一天天换,淑娴的心越来越不安。   民兵队长企图奸淫军属桂花的事,很快在村里传播开了。尤其是一些女人们,聚集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个个责骂… 老婆嘴又长又乱,越传越走样,越传越真切,似乎她们是现场的目击者,绘声绘色地描述江水山怎样怎样把军属媳妇强奸…    淑娴这几天身子不大舒服,送公粮时她要去,春玲没批准。她闻悉水山的事后,大吃一惊。她随即摇头:“不会,不可能!他不是这种人!”但是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睛,有凭有据不怕你不信。淑娴慌乱了,跑到水山家里,寻问他母亲。“亲妈,你说,俺水山哥今夜出去没有?”   水山母亲迷惑地反问道:“么事,娴子?你这末慌张?”“你先说,亲妈!他夜里在不在家?”   “水山出去过… ”   “啊,出去过!”淑娴骇然失色,“亲妈!这可是真的?”被搞得糊涂了的老母亲,急忙证实:“那还会是假的!你水山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每夜给他等门子。今夜我纺了两把花,他才回家来。”   “啊!俺说不会是他… ”她刚舒口气,又紧着问,“他再没出过门?”   “怎么没出去?鸡刚叫头一遍就走啦!至今还没回来。”淑娴心慌意乱,嘴唇抖动着说:“啊!这,这是真的啦?不,不会!不会!”她急忙又问,“亲妈!俺水山哥的那件小白褂在吗?”   老母亲懵头转向地说:“娴子!你倒是先说说,你问这些做么呀!俺水山怎么啦?”   “亲妈,你先找他的衣裳!”   老人和淑娴满炕翻了一遍,小白褂没有了。   淑娴叫起来:“怎么,真没有啦?俺水山哥没穿?”“不会丢,不会丢!”老人叨叨着,“就那一件,还是你帮我缝的… ”   淑娴急得含着泪说:“亲妈呀,你可要找到!这事关连大啊… ”   “哦,叫你把我吵糊涂啦!”老人恍然大悟,“我昨天给他洗了,没衣裳换,还逼他穿上那件子宝贝军装… 小白褂晒在菜园障子上。”   淑娴飞也似地冲出去,但是菜园障子上什么也没有。她痛苦地在心里叫道:“糟啦!糟啦!”她没向水山母亲讲明,就跑了出去。   在街上,淑娴听到妇救会要开会斗争江水山。她寻思,水山那火暴脾气,一听此事就要炸了。于是,淑娴到通北河的路边拦住他,叫他躲一躲。同时她要质问他,这是真的吗?然而见了江水山的面,看着他脸上疲困少血的样子,那穿着半新军装的高高的身子沾满泥沙,那眼睛闪着炯炯的纯挚严肃的光芒,使她立即消失了对他的怀疑,完全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同情他,保护他的责任在支配姑娘了。   淑娴怔怔地注视着江水山走进村,深深地叹息一声,随后也向村里走去。   妇救会长孙俊英,带着挑拨的语气,大声地说:“怎么样,他知道事不好,躲起来了吧?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江水山要真没糟蹋桂花,为么连饭都不来家吃了呢?他不敢来开会,他怕啦!”   集合在学校院子里的女人们,大都是些中年妇女。因为孙俊英通知时不叫青妇队员来,她知道那里面象玉珊那样的积极分子不少,还有几个党员;而中年妇女里积极分子就少些。她还特意把军属、案属、烈属家的女人都请了来,总共也有三十多名。另外,十几个青妇队员跟青妇队长曹春玲出去送公粮了,也减少了对孙俊英的威胁。   冯寡妇得意洋洋地站在里面,江水山是她的死对头。上次她向指导员曹振德要出案的儿子,要粮食,坐在他锅里撒赖,就是这个江水山要烧火把她驱走的。她的老姘头蒋殿人,又是这个江水山亲自打死的。最令冯寡妇怒发冲天的,是她给老东山跳神治病,差点叫江水山枪毙了。事过后老东山不惟不答她的人情,也不再找她上神了。她的神龛楼子不叫曹振德阻拦,也将被江水山砸烂。这件事发生后,没有人再登她神巫女的门了,香案的烟火断了,吃不上供奉求神的好东西了。如此等等,前前后后,仇上加恨,恨上添仇,使巫婆兼破鞋的女人,怒气塞胸,牙根咬倒,即是江水山死了,她也要把他咬几口。不料,真是苍天显灵,灾祸降到她冯寡妇的仇人身上,看看他江水山怎么下场!   孙俊英的话刚落,冯寡妇的沙嗓子就响了:“哼,那才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哪!正经的老婆不娶,专门寻野食。他对我那末凶,就是为我没叫他上炕头… ”冯寡妇得意忘形,信口雌黄,见人们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就伸高两手喊道:“江水山草鸡了不敢来,咱们就上他家去!吃他的饭,喝他的水,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斗!”   “对!上他家等着。”几个妇女附和着。   孙俊英想,找到江水山家去,就不象是开会了,事过后她要受连累。于是她叫道:“不要去啦!他家那破草房,还盛不下咱们这些人呢!我派人去他家等他了,江水山一回家,拖也要把他拖来… ”   “不用拖,我来了!”江水山出现在门口,大声地说道。   妇女们一齐向他转过头。只见江水山扛着铁锨,军装上沾满泥土,腰里皮带上仍是那支手枪,旧军帽下那双眼睛,射出凝固不动的目光。   江水山的突然来临,使妇女们一时愣住了。孙俊英暗道:“这小子没回家,径直到会场来了,好大胆子!”她向妇女们喊道:“好,人来啦,开会吧!”又向江水山冷冷地说:“到前面来!”   江水山把锨放到地上,见旁边那条长凳子只有一个人坐着,就近坐上去。坐那头的王镯子,象躲避可怕的东西,忽地把身子移开。   她这个举动,使水山一阵惊悸,心猛地沉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大多数妇女都阴板着脸面,眼光象针一样盯着他。水山感到了难受的味道。   “今天这个会,大家都知道啦!真寒心,大坏蛋欺负到咱们军属头上来啦!刘桂花,伸冤吧!”孙俊英威严地宣布道。   坐在最后面的桂花,怀抱孩子,低头眼瞅脚上给公公带孝的白鞋,一直没言语。她又伤心又羞怯。听叫她,她抬起头,瞥江水山一眼,低声道:“叫他自个说吧,俺开不了口。”“快坦白吧,江水山!”冯寡妇早忍耐不住,粗嗓子叫道,“你怎么把人家桂花糟蹋的?”   “你说什么!”江水山脸色涨红,霍地站起身,愤怒地瞅着冯寡妇,“再说一遍!”   冯寡妇本来有些畏葸,但见众人在旁,就冲到水山跟前,调门更响了:“说怎么样?你把人家媳妇按到炕上,脱裤子… ”   “你胡说!”江水山举起拳头。   冯寡妇吓得向后退去,嘴里嚷道:“你犯了法还打人啊!大伙快来!”   “江水山,不要耍威风!”孙俊英靠上来,“这是开会,有丑盖不住,叫当事人说你听听!”   江水山愤怒地喘息着,拼力压着火说:“好吧,叫桂花说!”“桂花,不要怕!”王镯子鼓动她。   “说,说!”孙狗剩媳妇和几个女人助威。   桂花站起来,可是说不出话。孙俊英给她鼓气:“不要怕,我们给你作主!别看他是干部,是荣誉军人,共产党的章程,功不能挡过。有苦尽管诉吧!”   桂花变得气恨起来,朝江水山道:“谁都把你当好人,想不到你黑心害我。今儿傍亮,你闯进俺家,你,你… ”她哽咽住了。   江水山吃惊地说:“桂花妹子!难道你真认定是我?”“俺和你一没冤,二没仇,诬害你做什么!”桂花难受地吞口唾沫,“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是你,可是村里就你少只胳膊,又是你的衣裳… ”   “在这!”孙俊英把白单褂摔到水山跟前,“这是谁的?”江水山接过衣服,愕然道:“衣裳是我的… ”   “嘿汉汉!”孙俊英冷笑了,“这不就明白啦!”“可是我昨天根本没穿这件褂子。”   “胡说!你不穿别人穿啦!”王镯子喝道,“谁都知道,江水山的军装是有大事才穿,你一没上区,二没跑县,三没‘向反动派开火’,为么现在穿军装?”   “昨天换衣裳洗,”江水山耐心地解释道,“我妈… ”“你妈都说你鸡叫头遍出的门,不错吧?”孙狗剩媳妇质问。   “我去北河看坝的… ”   “看它做什么?”另一个女人跟上来。   “怕有的地方经不住大水冲… ”   “你的工作真积极呀!”王镯子讥讽道。   “以看坝的名去睡军属媳妇,好主意!”冯寡妇冷刺刺地笑道。   “胡说!我在北河坝上时,有人在跟前。”   “谁?”   “东山大爷。”   女人们立时静下来,面面相觑。孙俊英和王镯子交换了一下慌乱的眼色。王镯子起身大喊道:“造谣!不听他的!”“别急,叫他说清楚。”桂花留心地问,“东山大爷真和你在一块吗?”   “不听流氓胡诌!”孙俊英急忙插上来,想封住江水山的嘴,把人们的注意力拉到水山身上,“老东山是江水山的本家,老顽固王,最讲私人情面!一准是他们商量好啦,老东山要包庇!”   “不己!”冯寡妇处处充英雄,万事她都通,“江水山的鬼把戏逃不过我的眼,他一准送给老东山一只鸡,或是一斤肉,他想把淑娴拖家去… ”   但是有几个妇女,几乎一齐打断冯寡妇的话:“有证人就好说,去叫老东山来对证,那老头子从不撒谎。”   “对呀,叫老东山来!”好些女人响应道。   妇女们活动起来。孙俊英和王镯子有些着毛。   “我去叫老东山。”孙狗剩媳妇站起来,欲走。“不要去,”水山叫住她,“东山大爷走亲戚去了。再说我和他刚见面就分了手,他也说不清。大家还是相信我。”“哈哈,”孙俊英心里大笑,暗喜道:“你个江水山,真傻呀… ”她精神抖擞,抡着胳膊向女人们喊道:“大家看清楚了吧!瞧瞧哟,这个江水山多末滑头呀!他明明知道老东山不在家,就瞎扯上这个证人,又说见一面就分了手。他这不是存心捉弄咱们吗?”   “缓兵之计。”王镯子得意地加上一句。   “对!不要上他的当,要他招供!”冯寡妇是积极的应声虫。   女人们又收拢散心,重整旗鼓,向江水山进攻。   江水山一张口,妇女们这末多嘴,他前句没答完,后问又攻上来,任他怎么讲,女人们也不信棗根本就不听他的解释了。末了,江水山推心置腹地激动地说:“乡亲们!我江水山的为人你们有眼睛,为着穷人的日子,我打仗好几年,命都豁上了!我怎能去干这种坏事?去糟蹋正为革命流血的阶级兄弟的老婆?江水山万辈子也干不出这种事,你们不要轻信… ”   不少女人看着他那痛苦万分的诚笃样子,看着他那左面的空洞洞的军装衣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触。有的人起身向门口移动了。但孙俊英打断了水山的话:“住口!这里不叫你卖功劳。你犯了罪,就要开会斗争。你快承认吧!”冯寡妇帮腔:“这小子说不过,装哭脸啦!不要听他的!”“乡亲们!俺江水山一心为大伙办事,没半点邪意!要是我真有对不起桂花妹子的事,那真该… ”江水山说着抽出手枪,枪口对着心窝,“你们实在不信,我就死给大家看!”一大些妇女惊吓得叫起来:“水山!水山!你可不要这样… ”   桂花哇一声哭了,哭着说:“俺不敢伤害好人!天哪!”她抱着孩子急急地出了门。   孙俊英心里正在叫好:“你快打,快打呀!死了才合老娘的心。”但见一些妇女已经动摇,桂花又走了,她急忙喊道:“大伙不要怕!江水山你别吓唬人!”   冯寡妇大步抢上前:“江水山!耍癞皮狗不是英雄!你死就死,死也得顶罪名!”   江水山被震怒了。他恼恨地吼道:“老混蛋,你笑话我!”抬起枪柄,照她打去。   冯寡妇躲闪不及,枪柄碰到肩上。她立时刀子进肉般地扯着嗓子叫起来:“天哪!江水山枪毙案属啦!”她一屁股坐到地上。   妇女们纷纷夺门逃跑。江水山即时收了枪,喊道:“大家不要走!江水山专打反动派,不打好人!有理还要讲… ”   一部分妇女已走了,剩下的都停着发呆。孙俊英又振起精神,大叫道:“妇女们!江水山不讲理,动枪打案属,这还了得!咱当军属的要遭殃啦!兴他动手咱们也不能闲着,来,拖流氓去游街!”她向水山扑去。   “听妇救会长的命令!”王镯子呼应着跟上去。“老娘也拼啦!”冯寡妇跃身跳起来。   于是,一伙妇女将江水山包围起来了……随江水山之后进村的淑娴,原以为水山回家了,就走进他家的门。但不见水山回家,倒有两个女人在等水山去开会。水山母亲已经得悉儿子的事情,痛哭不止。淑娴流泪苦劝了好一会,才脱身去看开会的情景。淑娴跑到学校门口一看,妇女们揪住江水山,正向外拖他。她吓得哭出声,急跑着上山去找村长。出乎她的意料,碰到了出案归来刚走到村头的指导员。   曹振德边走边听淑娴急急地叙述桂花的问题,匆匆赶到学校里来。此时,江水山的衣服已被撕破,女人们正在向门外撕扯他。曹振德见情厉声喝道:“住手!干什么啦!”   妇女们只顾叫嚷着去扯江水山,没理会有人来。江水山只是不走,没有猛烈地反抗,大手紧护着手枪。人怀叵测,背后长眼。王镯子瞅见来人即忙向人群后面钻。   “指导员!”孙狗剩媳妇叫起来。   妇女们象听到一声命令,立时缩手收脚,哑言敛声。曹振德向女人们说:“事情我知道了,你们都回去,由政府解决。”   孙狗剩媳妇说:“不行,俺们要他去游街,非出这口气不可!”   “不信你的!你们官官相护!”冯寡妇叫道。   “这话你有事实依据吗?”振德质问道。   冯寡妇翻了一下白眼,没再出声。   曹振德一到,孙俊英就泄了气,知道大势已去,好戏已煞锣息鼓。她要极力推脱自己的责任,顺水推舟地说:“现在散会,事情由指导员负责。咱们回家吧!”她刚要溜走,但是曹振德叫道:   “孙俊英!到屋里来一下。”   在教室里,指导员脸若冰霜,口气严厉地问:“这会是你召开的吗?”   “是我。”孙俊英满不在乎,又加上一句,“是大家的意见!”“开会为的什么?”   “处理问题。妇救会员们对民兵队长的气可大啦,再不开要闹起来!”   “这象开会吗!为什么把江水山围起来?”   “这是他不接受意见,打了案属冯桂珍,惹大家上了火,要拖他游街!”孙俊英呼冯寡妇的官名,还是第一次。“这责任由谁负?”   “当然是江水山,民兵队长!”   “我说的是谁召开的这个会。”   “会开错了吗?发生事不该开会处理?”   “我说的是开斗争会!”   “这……我当妇救会长的有权力!”   “谁给你的这份权力?”   “大家选我当的干部!”   曹振德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感到没有再和她说下去的必要。他声音铿锵有力地说:“孙俊英!自江仲亭同志参军,你的表现就很不好。不,应该说是你从早就是坏的。党给了你多次教育,长时间等待你转变,对你真是仁至义尽。可是仲亭牺牲后,你越发变得不象话了,连个一般群众都赶不上,破坏了党的威信。没别的法子,只有由你自己去吧。我正式通知你,孙俊英!区委批准了党支部的意见,开除你的党籍!”   孙俊英猛想起孙承祖的嘱咐,立时涕泪交流,哭着哀求道:“我错啦,我该死!支部书记,再给我个时间转变吧,我一准改!”   党支部书记横了她一眼,仍是严正有力的口气:“改过自然是好的,我们也希望你当好解放区的公民。至于你的党籍,是万万保留不得,为爱护我们的党,非开除你不可了!还有,妇救会长的事你也别管了,等开会罢免,重选新的。”   孙俊英还想假哭要求一番,但是瞅着曹振德那紧板着的粗糙的脸,知道不会生效。于是,她冷笑一声,横着眉毛说:“好,我不求你,孙俊英从不知软话怎么说!哼,你真以为我很看重那党员的牌号吗?算了吧,它不能挡风不能遮雨,当不了饭抵不了衣,倒象紧箍咒似的套在头上,处处叫我难受。好吧,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孙俊英算舒心了!”她摇晃着头歪扭着身子,异常自负地走出门。   曹振德厌恶地望着她的背影,冷冷地说:“把身上的死皮烂疮割去,我们也感到松快!”   振德走到院子,发现江水山象突然显得苍老了,颓然地坐在那里发呆。振德第一次见到水山这末沮丧,这末可怜。他深切地感到,这青年是受了多大的冤枉和沉重的打击呵!振德内心充满着怜悯和爱惜的激情,走到他身边,低声唤道:“水山,你没走……”   江水山木然未动。振德声音提高了一些:“出了事,没精神啦?”   水山慢腾腾地站起来,两眼闪动着泪花,颤抖着声音说:“大叔,支部书记!活到这末大,受这种气还是第一遭!我怎么办?我……”   “好啦,不说啦!”指导员当然不相信水山能干这种坏事。他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然而见水山这末激动,就决定暂时不谈,以后再调查。他安慰道:“水山,不要急。事情早晚能弄个水落石出。”   “把军属都惹火了!”水山伤心地说,“正在这紧张关头,对支前工作造成多末大的损失!”   振德沉思着说:“事情是不轻,也真是个谜,这里面一定有鬼。我相信你,水山,这点你放心!我们要早做工作,先把风浪平下去。”   江水山痛心又气恨地说:“我受不了,吃不住这种冤气。支部书记,替我要求上级,让我上前方吧!叫反动派把我打死,江水山不会皱一下眉头,喘口粗气!可是干这后方工作,硬不得,软又不行,把人要活活气死冤死啦!支部书记,让我上前方吧!”   振德擦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严格而又慈爱地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水山,要依你早先的性子,非和妇女们打起来不可棗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好,你听党的话,脾气改多了,往后能完全改好的。水山,把腰杆子挺起来,挺起来吧!” 第二十章      村长和指导员召开了行政干部会,研究江水山和桂花的事件。   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尤其在烈属、军属、工属、案属女人中,这件事引起了激烈的反应。   曹振德同桂花详细地谈过,安慰了她,向她分析了情况,要她相信江水山,那事不是他干的。桂花经振德一说,也就冷静下来了。曹振德除去知道水山的为人不可能干这样的事之外,经过查对,情况也有出入。据水山母亲谈,那件小白褂洗后晒在外面,江水山根本未穿。但是还找不出人证,说明江水山当时一直在堤上,使群众相信。   干部们肯定,这是有坏人故意装作少左胳膊的江水山去干的,里面可能含着陷害报复的成份,要追寻调查其人。同时也要向群众说服,不要乱嚷乱讲,听候政府处理。曹振德则想得更深一些。这件事有没有政治背景呢?他联想过去所发生的几起破坏事件,烧公粮害曹冷元后搜到的血衣案子,上级公安部门正在进行侦察工作,是不是和这事有联系呢?   开会时,江水山一直皱着苦脸发呆,没说一句话。散会后,振德安慰他说:“水山,心放开点,事情总会查清楚。”“这个村我是待不下去了,好多人都象仇人似的看我,骂我!”水山痛苦地低声道。   振德一想,青救会长孙树经和春玲,还领着民工在县粮站向西往返地转运公粮,就说:“这样吧,明早上你去出差,换回孙树经。你不要干重活,招呼一下大家就行啦。出去散散心,晚上就回来。”   “好吧!”江水山沉重地迈出门槛。   第二天天一亮,曹振德送走江水山,又在村公所忙乎了一气,回到家里和两个孩子做饭时,太阳已出地面两丈高了。振德家的饭还没好,互助组的玉珊和新子跑来找他下地。   新子说:“大叔,不让桂花下地,她偏要去。”   “还是不要她去,活儿咱们给包下来。”振德回答道。“自冷元大爷牺牲后,她大变样了,真积极了!”玉珊赞叹道。   “是啊,这才是做人的志气!不过还是叫她在家哄孩子吧,家只她一个人了。你就说是我吩咐的。”振德感慨地说道;又告诉他俩:“今天上午我也请假,有工作。等吃完饭,叫明轩和明生去,今天是星期日,他俩不上学。”   “怎么这末晚了还没吃呀?”玉珊问道。   明轩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兄弟睡懒觉,起来晚了。”“是吗,明生?”玉珊含笑地瞅着明生。   “不假!”明生比划着说,“玲姐不在家,爹又出案好几天,我和哥每晚等门响,睡得晚,早上又起来做饭,可瞌睡啦!昨晚上俺俩说,闭着眼好好睡吧,明早一睁眼,伸手就吃饭。可醒来一看,锅是空的,爹也没啦!”   “真懒,学江任保啦!”玉珊笑道,“快,我看看你的腚片片。”   “做什么?”明生眯着眼睛。   玉珊拍他屁股一下说:“看看叫日头晒焦了没有。”   玉珊他们走后,振德一家吃完饭,明轩、明生拿着锄头跑了。   他把锅碗收拾一下,就准备出门。指导员要去访问几家烈、军、案属,这是昨夜干部会上决定的。主要是为解决江水山的事,向她们交代清楚,政府一定要追查出坏人;其次也搜集一下军属们的意见,安慰她们一番。再者,曹振德要深入群众中去,找出破案的线索。   然而,被繁忙的支前工作累得疲惫不堪的干部们,低估了桂花事件的严重性,暗藏的敌人制造了这场陷害案,正要加以充分的利用,进行毒辣的破坏。孙俊英在这里面扮演着主要的角色。昨天上午,在孙承祖的计划下由孙俊英出面召开的妇救会,实指望江水山会被奸案震怒,大发雷霆,动起手脚。这样一来,妇女们会火上加油,不把江水山打死,也叫他伤身流血。江水山虽没象他们预计的那样一开始就火起来,但终于动起手枪,失手打了冯寡妇。孙俊英当时兴奋得无法自禁:“好小子,江水山!老娘正等你这一手!放枪呀,打死一个就好了… ”她趁热激励着女人们,以拉江水山上街游行为名,围攻江水山。   真是霉气,曹振德出现了。他一来,孙俊英心里就凉了:“你这个死东西,要硬象钢铁,要软象棉花,最难治啦!可非治你不可!”   和孙承祖商量好后,孙俊英、王镯子,叫上冯寡妇,嘴不合唇,脚不停步,奔走人家,喷出恶毒的谣言。她们找一位高小学生,写了一张控告民兵队长江水山强奸军属刘桂花的呈子,挑唆起十多名军属、案属女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棗冯寡妇一人按了七个。孙俊英去找桂花,要她拿着呈子上区政府告状。但桂花不去,她已经被振德说住了,听凭政府处理。孙俊英无法,打发冯寡妇和军属孙狗剩媳妇,傍晚送到了区上。   这是孙承祖他们计划的一方面。更主要是她们昨夜串通好十多名落后的军属、案属女人,决定今天上午去找江水山,他不承认强奸了桂花棗孙俊英几个知道,至死江水山也不会承认棗就要整治他,往死里打。没有疑问,指导员曹振德一定会来,那就连他捎上打。一些最厉害最落后的女人,都准备了打人的武器。   孙承祖、孙俊英他们所以能借事煽动部分妇女,也是有原因的。今年开春以来,由于去年庄稼严重歉收造成了粮食缺乏,军队的急剧扩大又增加了公粮的数字,虽然政府做了最大努力,保证了支前任务的完成,没有饿死人,没有讨饭的,但大家的生活是非常困苦的。当然,军属们的生活也和一般群众一样,政府不能给予过多的照顾。大多数的烈、军、工、案属都很有觉悟,表现出为革命牺牲一切的精神。然而也有少数人思想不通,对亲人上前线有抵触,但阻止不了青年的参军行动,就把怨恨转嫁到干部们身上,找政府的麻烦,苛刻地要求照顾,想要过比一般群众好的生活。山河村更加一层,春天去出长期民工的一些人,本定为四个月回来,可是已经过期好长时间了,还不见影子。干部们再三向他们的家属解释,这是战争的需要,情况有了变化。但这批民工的家庭,大部属于不愿参军和勉强尽义务的一类,案属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强烈,抱怨政府欺骗了她们。孙俊英以她当过党支部委员、妇救会长的身份,完全把党内的秘密暴露给这些落后的群众。本来,共产党办事光明磊落,处处为革命为人民,有些事情有秘密于一般群众,也是为了统一的为人民服务的目的。如果孙俊英按事实讲也没有什么,但是她加油添醋,信口雌黄,凭空捏造,极尽诬蔑挑拨之能事。她说,哪次哪次参军,区上本来要十名,曹振德、江水山非要去十五名不可,为的煊赫他们有本领;谁家谁家参军的人在区上没批准,应该回家的,可是曹振德硬要上级留下了;上级发的救济粮真不少,哪去啦?细米白面叫曹振德几个偷着分吃了,粗粮退回去,说是动员军属、案属自动交公的,他们落了积极的名声;曹振德打粮不多,为什么还多交公粮,接济别人,他家还有吃的?这都是贪的污呀;出民工过了期,全是曹振德他们捣的鬼,把民工送走的第二天,他们就写信告诉上级,那些人可以留下当兵,不用回来,家里由干部负责,曹振德向案属讲的那套理,全是假的,向他要人没有错……这些集结着不满情绪的军属、案属,被她们所关心的最有诱惑力的事情吸住了心窍。加上群众还不明孙俊英蜕化的实情,就全信以为真,对曹振德和江水山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如今又听说民兵队长强奸军属一事,更加激起了她们怨恨的情绪。她们要向干部们清算清算了。   孙俊英等男人和青年妇女都上山下地之后,带领着十多个军属、案属女人,闯进江水山家里。当知道江水山已经出差时,妇女们怔住了。   “怎么样,昨天曹振德打保票,说江水山跑不了,看看,叫他放走了吧?”孙俊英大声叫道,“军属们!他们是穿一条裤子,存心和咱们作对呀!不让咱们女人活下去了啊!”王镯子响应道:“跑了小鬼有阎王!”   “对啊,找曹振德去!”冯寡妇呼喊着,“什么事都是他做出来的,他官最大啦!”   “走,走!找指导员要人!”孙狗剩媳妇附和道。“走……”女人们都喊起来,怒火越发炽烈。   她们象一伙打野架的泼妇,争先恐后,气势汹汹,直取村西头那幢离村百步远的孤屋独房而来。   曹振德刚要出门,十几个女人呼呼啦啦地进了院子。他一时有些愣怔,摸不清怎么回事。接着,他从她们的怒容上,每个人的日常表现上,找到了答案。   “都是落后分子,由孙俊英带着头,心怀不善。”振德暗自思忖道。他没有惊惧的表示,含着温和的微笑招呼道:“哦,希罕,一下子来了这末多串门的。进屋坐吧,进屋坐吧!”   女人们横眉冷眼,怒冲冲地虎视曹振德。但是,她们感到从他身上发出一种无形的威严,逼使她们一时开不了口,动不了脚。   指导员仍然含笑招呼道:“进屋坐吧,有事好商量。”“不用进去,在院子里说就行!”孙俊英本不想打冲锋,可是没人开腔,她怕她们的气焰消下去,不得已顶上一句。“那好,有事大家说吧。”党支书态度和蔼,极力想把空气缓和下来。   女人们仍是不出声。孙俊英丢个眼神给冯寡妇。跳大神的巫婆并不是害怕,上次她来撒野,闹得狼狈而逃,好没趣味;这次人多势众,她胆壮气足,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才没启齿。她见孙俊英示意,立时叫道:“你为什么把江水山放跑啦?快招!”   曹振德注意孙俊英的举动,他想避开她和冯寡妇,向那些军属、案属女人解释清楚。他平静地说:“哦,你们为这事来的吗?嗬,大伙误会啦,怎么能说把江水山放跑了?难道有谁把他押起来过?乡亲们,江水山的事我们开过会,正在处理。我们琢磨,这事有蹊跷,不象是江水山干的。”“包庇!诬赖咱军属!”王镯子打断他的话。   “不是他干的,为什么跑啦?”孙狗剩媳妇质问。“是呀!为么跑啦?”几个女人重复她的话。   “这个又是大伙误会啦,”振德解释道,“江水山是出差去啦,是我叫他去的。”   “好哇,你昨天亲口许愿解决,你又放跑他,这不是包庇是什么!”冯寡妇抢上来。   曹振德不理睬她,向其余的女人们说:“大伙相信政府吧,不论干部大小,犯了罪一定要处理。是江水山干的,他推也推不掉;不是他干的,他想招也不行。咱们人民政府说到办到,你们看看,前些日子我们得罪了几家中农,粮食照数退还,给他们赔情道歉,这些不假吧!”   “不听他这一套,退兵之计!”王镯子吼道。   “我不撒谎。老实话,别说是军属被人家糟蹋了,就是平常人受了害,我当指导员的也要负责任,我的心不比你们好受些。桂花是我本家侄媳妇,要说是私人袒护,我该袒护的是桂花,不是江水山,是吧?”党支部书记恳切地说,“军属们,案属们!咱们的军队正在和反动派打得紧;胜利消息报纸上天天登。这也是你们大家的功劳,把亲人送上前方,为革命流血牺牲… ”   妇女们都静静地听着,有的头耷拉下去了。孙俊英神情紧张,眼看她们的嚣张气势渐渐消下来。她赶紧打断曹振德的话说:“我们不是来听你讲法的!你们的漂亮话讲够啦,它不能当衣当饭,没男人守寡、吃苦是我们!”   “我男人出去一年多没信音,说不定也完啦!”王镯子哭声叫道。   指导员愤怒了,严厉驳斥孙俊英道:“你不愿听就出去!大伙不跟你一样,光为个人享福,不管穷人吃苦受罪。前些时还装点人样,如今你简直不是人啦!”   孙俊英恼羞交加,脸变得紫红,跳着高嘶叫道:“女人们!不要听他那一套,咱们吃苦受罪都是他曹振德干的。他私吞救济粮,上级不要那末多参军的,他硬要叫去!你们的男人、儿子出案,不会再回家啦,都是他使的坏!”   冯寡妇大步冲到曹振德跟前,指着他喝道:“你这穷骨头!给我的儿子,还我的孩子!”   “还我男人!你不让我们活下去啦!”王镯子喊叫。   “你这东西!要俺们吃糠咽菜,你可克扣救济粮!”   “这末下去,咱们军属女人的炕,都叫干部占上啦!”“你不叫俺们出案的人回来,凭的什么!”   女人们声嘶音尖地吼叫着,围上曹振德。   党支书镇静如常,质问孙俊英道:“孙俊英!这些话是真的吗?”   “句句属实!半句有错我烂舌头!”孙俊英晃着双拳高喊道,“军属们!我当过干部,当过党支部委员!就是为我不和他们一条心,我向着你们,为你们争气,为你们说话,他们把我开除啦!”   “你个这败类!”曹振德气得脸色发白,“孙俊英!我告诉你,骗得人一时,纸里却包不住火。你这样破坏,要倒霉的!”“我不怕!为了军属们,孙俊英敢做敢当,杀头不过挨一回刀!”她拍着胸脯,气焰嚣张。   “乡亲们!不要听她的,”振德向女人们说,“孙俊英是个坏… ”   “呸!我坏没贪污,没拿着别人的丈夫、儿子去送命!”孙俊英向党支书吐一口唾沫说。   “你还我儿子!你们共产党说话是放屁… ”冯寡妇狂叫谩骂、揪住指导员的衣服。   女人们喊起一片声浪棗“还我男人!”   “给我儿子!”   “赔我孩他爹!”   …      曹振德大声说明,声音都叫哑了。但是女人们不听他的了,压没了他的声音。他努力忍辱抑怒,擦去她们一口口唾到他脸上的唾沫,沙哑地叫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急… ”猛然,他的脸被谁狠狠抓了一下。   冯寡妇的尖长指甲,抓破了曹振德的脸,血立时从他面颊上淌下来。振德忍痛挡开冯寡妇,用手去擦脸上的血。孙俊英趁机猛地将他推倒了。   几个女人象疯子一样扑上来,拳头,脚掌,打鼓般地落在指导员头上、背上、腰上、腿上… 他挣着爬起身,痛苦地皱紧眉头,镇定地喊道:“乡亲们!你们这样做不对啊!”“打你一顿出出气再说!”   “你欺负我们,就要报仇!”   “说,你还我男人!”   曹振德不还手,只是用胳膊保护着脸部,躲闪着女人们的袭击。他想挣脱开走上街,但是女人们把他死死地扭住,使他处在牢固的包围中。他竭力地叫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打,打坏我,对你们没有好处… ”   “呸!打坏你少一个索命鬼,反正俺们也不想活啦!”“八路军讲话,不打好人,坏人脱不了!你当干部做坏事,就是打死了,上级也不可怜!”   “要不打也行!”孙俊英得意地说,“下令开粮库,给我们每家二百斤麦子!”   “对,你答应这个条件就放你!”   “不答应就还我男人!”   曹振德挡过谁袭来的拳头,坚定地摇摇头说:“公粮不是我的,是人民解放军的口粮,我没权力给你们!”“你没权力!上级有过规定,最紧要的时候党支部可以动用一部分!”孙俊英飞快地说道。   曹振德脸色发青,怒视着孙俊英的脸,真想狠踢这个坏东西一脚。但他还是忍住了,断然地回答:“不错,有过规定。可是目前你们不是紧要,能过得去,不能吃这贵重的粮食!”“啊,听到没有?”冯寡妇狂怒地吼叫:“就是他自己紧要,想把咱们都饿死!来呀!动厉害的!”她从怀里掏出剪刀。   曹振德看时,一大半女人手中都握着剪刀、锥子、拐刀等凶器,他的心不由地有些惊悸。   “怎么样,你给不给粮?”   “不给俺们就不客气啦!”   党支部书记那流着血道档的青肿的脸皱了起来。在这远离村庄的孤宅里,人们都又上山下地了,是难以有人来解围的。如果他不答应,这些被煽惑起来的疯狂的女人,是真会把他全身戳烂的。他愤懑起来,这些不讲理而狠心的女人,给了他多大的痛苦和冤枉啊!难道他曹振德不是烈属、军属?他苦费心机地为大家操劳就得到这个结果?不,他要挣脱出来,抓起墙边的镢头,冲出她们的包围… 但是他又转而一想:“不对,我想哪去了?委屈点就委屈点吧,算不了什么。坏蛋只有孙俊英和冯寡妇,其他人落后是落后,都是一时被迷住的,过后会明白起来。我不能和她们打… ”同时,指导员看透了孙俊英提出要粮不是真目的,是以此得寸进尺寻由闹事。   “怎么样,下令吧!”冯寡妇猜想曹振德为了保命,一定要屈服,“你在纸上盖个印,我们去开粮库。”“别做梦啦,神婆子,你算得不灵呀!”振德向她讥讽地冷笑一声,又向女人们苦口劝道,“我的婶子、嫂子、姐妹们呀!你们听我的话,放开手算啦!你们打个曹振德没关系,可他是指导员,为革命工作的干部!你们听信坏蛋的诬言打干部,就是帮助了反动派反革命!对不起共产党,也对不起你们在前方的亲人!”   “少废话!把公粮交出来!”   “你们别瞎想啦,”党支书平静地说,“我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粮食呀!”   “你这东西,那粮食是你的命!”一个老太婆骂道。指导员承认道:“不假,婶子。这可以说,公粮比我的命还贵重!你们想想,这是大家一粒一粒交上来的,经过我们干部的手,送给那些为咱们打反动派的子弟兵!哦,婶子,你家宝财在前方,没有吃的,怎么和反动派拼刀对枪啊?我这当指导员的不能把大家的粮食给子弟兵保存好,让你们的亲人饿肚子,你们能依我吗?啊,贵生嫂,运德妹,玉琛媳妇?”   被指导员点名问话的几个女人,有的耷拉下脑袋;有的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有的悄声嘀咕道:“真的,公粮关乎俺孩他爹的肚子,俺不要了。”   孙俊英见这一招又被曹振德击破,惟恐再僵持下去会被指导员彻底打垮,就向女人们大喊道:“不要听他的甜言蜜语!   言归正传,他纵容江水山强奸军属,该当何罪?”“死罪!”冯寡妇挥舞着剪刀。   王镯子紧接着说:“上级知道真情了,也饶不了他!”“快,交出凶手!把江水山找回来!”孙狗剩媳妇吼叫道。   “你快认错吧,振德!”那老太婆又变得厉害起来。“有错,我想推也推不脱。请大伙放心,这件事有政府处置,大伙有意见可以提。只是不要上了坏人的当!这孙俊英… ”   曹振德说到此处,突然痛叫一声,腰间被一件利器扎伤了。   孙俊英戳了振德一剪刀,其他女人都跟上来了。有三四个妇女见真动起凶器,吓得悄悄溜走了。   曹振德周身受伤。他的衣服被撕碎了,剪、刀、锥,直向他肉上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尖刃触肉,皮绽血流。振德的呼喊声已被巨大的疼痛所遏止,声音喑哑了。他颠踬摇晃,东一头西一头地撞荡,最后再无招架之力,闭眼垂头停了一会,沉重地栽倒下去。王镯子瞅人不注意,迅速地溜出了门。   骤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要出门的行凶的女人们,被一大群男女堵了回来。这是水山母亲找来的。   原先孙俊英领着一伙女人未找着江水山,就叫着去找曹振德。她们走后,水山母亲越想越不好,就向村西头摸来。她年老体弱,眼睛昏花,颠踬着小脚摸索着来到振德家门口,看见那些女人围上了曹振德。她知道事情不好,想上去劝几句,但又想一定不起作用,反而要叫她们堵住,不让她去叫人。老人慌乱异常,路上摔了好几跤,到田里去招呼人们回来。   打指导员的女人们都急着把剪刀等凶器丢掉或藏匿起来。孙俊英想夺门逃跑,被新子一把揪回来:“哪里去!”仁顺嫂端锄把守门口:“一个也跑不掉!”   明轩和明生扑向父亲,哭叫道:“爹!爹呀… ”   人们围着指导员,扶他坐起。淑娴和玉珊忙着给振德包伤:“大叔!大叔… ”她们都哭出了声。   曹振德急促地喘息着,忍了几忍,还是吐出一口浓血。他强作笑容安慰孩子道:“别哭!爹不是好好的吗?”他痛楚地咽了口唾沫,“给爹水喝… ”   两碗温开水,给振德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向人们说:“大伙放心,我没关系。”   人们看着指导员鲜血淋漓的身体,眼睛充满了泪水。他们又都愤怒地攥紧拳头,朝那些行凶的女人们扑去。女人们奔跑着,尖叫着,挣扎着… 六十多岁的孙狗剩的父亲,气得白发发抖,抓住他儿媳妇怒骂道:“小兔崽子!我要你的命!”将她打倒,用脚狠踢。“不敢啦,爹呀!不敢啦!”孙狗剩媳妇不迭声地哭叫。曹振德不顾全身的剧痛,大声喊道;“大家别动手,别打人!”   人们哪里听他的?都抓住自己家的女人,又打又骂。振德挡开姑娘们给他包伤的手:“等等包,扶我起来!”“别管她们,大叔!打死那些臭娘们也该!”玉珊叫道。“该打!狠点打”好多人呼喊。   “不行!”曹振德鼓起力量,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晃晃颠档地赶到孙老汉的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说,“老哥!住手,不能打!”   孙老汉流着泪说:“兄弟!看这些死东西把你害的,我怎么忍心啊!非打死这兔崽子不可!”他又向儿媳打去。   曹振德怎么喊人们也不听,满院子都是打骂声。他咬着牙躬下腰,横身护住孙狗剩媳妇。   “兄弟!你… ”孙老汉惊叫。   “老哥,你不住手我不起来!”振德坚决地说。老汉只得停手,激动地拉着振德说;“大兄弟!你,你这… 叫人心里火烧啊… 我不打,你快起来!”“老哥,你快叫大伙住手,要不我不起来!”振德要求道。   人们见到这个情景,勉强停止了打骂行凶的女人。   振德被几个人扶着坐在石条上,又喝下一些水,声音提高了:“大伙不能打人,有事由政府处置,随便打人是犯法!”“大叔,她们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就不犯法啦!”淑娴忿忿不平。   曹振德作出微笑道:“她们不懂道理,犯了法,咱们不和她们一般见识,我一个人吃点苦事小… ”接着,指导员说出连行过凶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大吃一惊的决定,“让开路,叫军属、案属们回去。”   闹事女人们一个个满脸惊慌,都大瞪着眼睛,木然不动,倒是孙俊英开始向门外钻。   “孙俊英!”党支书厉声喝道,“我没叫你走!你不是军属、烈属。江仲亭同志要是活着,也决不会再认你是他老婆。你给我们的烈士丢人丢到头啦!”   新子等两个民兵,将孙俊英守住。   “大叔,这个也放不得!”淑娴气愤地指着冯寡妇。“砸死这个骚巫婆!”好几个人骂道。   “冯桂珍!上次你差点害死人,政府宽大了你,要你好好劳动,老实守法;这次你又加劲捣乱,算是罪该应得!”指导员做了决定。他又向那些女人说:“你们怎么不走?走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回家想想,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快回家干活吧!”   刚才还如疯如狂的女人们,现在都恨不得将头割下来抱着走,眼睛瞅着脚尖,有的悄声啜泣,慢慢地向门外移去。曹振德看着赶来的人们怒气未息的样子,严正地叮嘱道:“大伙回家谁也不准打自己的女人。这是指导员的话,一定要听!”   “兄弟,兄弟!”春玲望着坐在门槛上的明生,喜气洋洋地唤道。   明生没抬头,两眼盯着地上的蚂蚁发怔。   春玲一惊,急切地说:“明生!姐得罪你啦?不认姐啦?”“姐,玲姐!你完成任务回来啦!”明生高兴地跳起来,抓住姐的手。但他脸上的喜色很快又消失了,眼睛闪着泪花,悲愤地说:“爹,爹叫坏人打伤啦!”   “啊!”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爹在哪?”   “爹在家睡着。我在等明轩哥,他拿药去啦!”   春玲急冲进屋里。她两手撑着炕沿,望着父亲,热泪立时灌满了眼眶。   振德全身箍着白布,躺在炕上。他正发着高烧,汗珠从额上向下滚。他沉入昏睡中。   春玲轻後爬上炕,坐在父亲身边,用手巾小心地给父亲揩汗。看着父亲那失去血色的瘦脸上,胡子蓬乱,被抓破好几条血道。姑娘忍不住,身子抽动起来。她用力压抑冲上来的悲恸,可是愈压愈强烈,终于呜咽开了。   曹振德被惊醒,微微睁开眼。他认清是谁,眼睛立时张大了,嘴唇动了几下才说出:“玲子,回来啦!”“嗯,爹… ”姑娘哽咽得说不出话。   振德抓过女儿的手,温和地说:“别哭,爹还好。你是大的,叫你兄弟听见,更哭得厉害。”他又关切地问,“玲子,你水山哥精神怎么样,也回来啦?”   “任务完了,回来走在半路时,水山哥上区去啦。”春玲有些纳闷,“爹,他去粮站后就干起来,一点不闲着,也不说话,出了什么事?”   “哦,也不怎么样… ”振德尽量平淡地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女儿。   曹春玲立时下了炕,细眉一挑,墨黑的眼睛激怒地瞪圆了。愤慨地说:“这些坏娘们,反了天啦!爹,把她们押在哪儿了?我们先找出几个,开会斗一下!”   “押那末多干什么,只抓了孙俊英和冯桂珍。”“啊!那末多罪犯都放啦?”青妇队长诧异不止,“爹,你这是右倾,做得不对头… ”   “玲子!你小点声不行吗?怎么象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话说得多轻飘。”振德责备道。见女儿垂下眼皮,他不说了。“爹,”春玲又凑近父亲,难过地说,“我心里真是气不过,爹别生气,伤痛!”   “爹不生气,不过玲子… ”振德把教训的话暂且压下了,望着疲劳的女儿,催促道,“快做饭吃吧,你肚子一准饿啦。”“爹,玲姐!”明生在外面叫道,“俺春梅姐来家啦!嗳呀,真高兴,两个姐一齐来家啦!”   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东面的汤泉村检查完工作,她又向山河村走来。她上路没走多远,区上通信员小王骑着车子迎面碰上了。   “教导员!”小王跳下车子,从布包里递给春梅一札信件。   春梅打开一份,是那批出去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到县上的通知,上面还提到全区有十二个青年自动参了军,有两名牺牲了。她又拆开上面写着“曹春梅同志亲启”的那封信,展开看到棗   春梅同志: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曲日东同志领民工支前,在孟良崮战役中,壮烈牺牲了… 春梅的脑子嗡的一声,信上的字迹立时模糊不清了。   小王见她突然怔住,呆呆地发愣,脸色变得煞白,惊诧地问:“教导员,你怎么啦?”   春梅猛醒过来,借擤鼻涕转回身擦了把眼睛,勉强地笑笑说:“我心口有点痛,老病… 小王!回去告诉张区长,向各村布置一下,组织群众热烈欢迎回来的民工同志。在区上向民工们讲讲地方上的情况,征求他们对政府的意见。”小王应答着要走,春梅又加上说:“对牺牲的民工同志的家属,要干部们好好加以安慰,有什么困难,尽一切力量帮助烈属解决。”   自行车变成一条黑线,又变成一个星花,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春梅怔怔地对着前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坐在土丘上,泪涌出了眼眶。   牺牲啦!他死啦!再也见不到他啦!直到这时,春梅才觉得,她和曲日东结婚虽已三年之久,见面的机会却太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促了。过去她没有想到这种需要,甚至曲日东领民工支前这末多日子,她也没怎么思恋过他。这时她才痛感到,他们夫妇爱情生活是多末珍贵呵!她过去只要想到他在工作,在战斗,心就很平静,感到甜蜜、幸福,比两人在一起不差些。现在,他没有了!她,她永远见不到他了啊!   曲日东的影子鲜明地活动在春梅心间。他那末瘦,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使他负过几次伤,患着严重的胃病。国民党反动派一发动内战,他就要求上前线。由于他身体不行,没被批准。上次支前,才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了他去。他走时,因为忙于准备工作,都没有同妻子见一面,只留下个纸条。春梅一点不埋怨他,很满意,为丈夫上前线而高兴。他们对革命工作的态度,想的做的都不谋而同,吻合无间。   春梅越想越悲痛,泪流得越多,身上软绵绵的,象是哪条重要的筋骨失去了似的。她手里翻动信纸,揩了几次泪水,又将信看下去棗   ……春梅同志,日东同志的牺牲,是我们党的损失,是全县人民的损失!县委、县政府的同志都很悲痛。我们知道你会更痛苦些,谁失去亲人都是最不幸的。可是我们更知道,你是抗战头几年的党员,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得到党的多年教育,是能克制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承日东同志和所有先烈的遗志,不愧为他的战友和亲人。   因为工作忙,过两天我再去看你……春梅的目光凝注在县委书记那正笔正划的签名上,心里默默地说:“宋政委,放心吧!春梅哭是要哭的,可是流出的泪我能擦干,很快就擦干!”她毅然地站起来,把信叠好装进腰里。拢了拢头发,放开步子上了路。   “不要流泪,忍住,使力忍住!叫人看见,区委书记在哭,多丢丑啊!”然而眼泪不听她心里的命令,还是向外涌。春梅气急地擦着眼睛,望着村庄说:“哭,等回家再哭吧!在家里是闺女,不是区委书记,女人泪多,就对着亲人哭个痛快吧……多大的女儿见了妈也是孩子,有妈给擦泪水……啊,我可没妈了……不,我有爹,爹跟妈一样好,我向他哭一顿吧!爹呀,你等着擦闺女的眼泪吧……”   在弟弟明生的欢快的呼喊声中,春梅迈着沉重的腿跨进屋门槛,她呼吸紧迫,泪水欲滴。但一见躺在炕上的父亲,立时浑身一震,靠在门框上。   “姐,你快坐呀!”春玲接过姐姐的小包袱,拉她坐上炕沿。   振德望着大女儿的神情,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打的遭遇,为此而悲伤。他宽慰她说:“春梅,别心焦,爹不要紧,伤不重。”   春梅极力镇定自己,着急地问道:“爹!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   “……唉!”振德说完前因后果,深叹一声。   山河村的事件,压下了区委书记个人的巨大不幸。她沉思着,眉头越颦越紧,脸色也随着涨红了。   指导员沉重地说:“春梅,不怨别人,是我的过错!我没把工作做好,惹了一场乱子。我请求区委的处分。”春玲同情地望着父亲,说:“爹,这不能怪你,是那些女人坏!真气死人,都是顽固蛋!要好好整治他们……”“不,春玲!”春梅的口气很严正,“爹,你有错误,是工作没做到家,本来能避免的事,却发生了!是的,这该受批评!”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教导员!”春玲愤懑地叫道,脖子挺硬,眉尖扬起,圆眼直瞪姐姐,“你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为工作白天黑夜干,忘了吃,忘了穿!到如今被坏军属打成这个样子,受了伤,为革命宁死也不向坏蛋屈服。谁见了不心酸,流泪!可是你,是上级,又是老人的闺女,不想法安慰爹几句,反倒板着脸教训起来。你想想,这使爹多伤心啊!我当妹妹的看不过你这种作为!”春玲越说越激动,竟至眼睛发涩,泪水盈溢。   春梅的心刺痛了一下:“傻妹妹,你哪知姐姐板脸为的什么呀……”她为春玲疼惜父亲而感动,但嗅到春玲的话里有不对头的成份。她本想解释几句,但是又压下了温情的言语,严肃地说:“妹妹!我是委屈了爹吗?为革命受了伤,自然光荣。可是这和工作要分开。爹,头一件,你在发现桂花告水山的事情后,没及时向群众交代处理,你占了被动。这事是麻烦,一时难搞清。咱们了解的人知道水山哥清白,可是拿不出充分的事实驳倒谎言,群众怎么会相信呢?再说,你完全被对水山哥的疼爱心支配了,正在这个时候,叫他离开村,这不为坏人造下空子,使群众发生误会吗?一句话,咱们干部在处理这件事情中,没占主动,没发动积极分子的力量,这就给坏分子煽动落后群众的不满情绪,留下了机会。”振德点点头:“说下去,梅子!”   “我说的不对吗,妹妹?”   春玲被姐姐的话吸引住,怔怔地听着,听到问她,她只把眼睛忽闪了一下,没有回答。   “第二件,没疑问,闹事的发动者是孙俊英,或者背后还有什么人。对于孙俊英,区委有责任,没有看透。她一时的进步蒙蔽了咱们的眼睛,叫她混入了党内。可是她以后变得很坏了,你们支部只在党内批评教育,为什么不在群众中揭发她的坏处?这就是一些妇女还听她的话的原因。另外,这村的工作我过去也提过,对一些落后群众发动教育还不够,这是要多加注意的。所以我说,栽了跟头是咱们工作没做好,不能怨谁落后。如果人天生都是进步的,还要干部做什么!通过这件事也有它的好处,肉里有脓总要凸出来,咱们总算接受了一次大教训!”   “春梅,爹可没有委屈的意思,你的批评全对,我心里亮多啦!”振德望着大女儿,诚服地说道。   春梅瞥妹妹一眼,声音仍然很坚硬:“春玲!你怎么冒出那一番话来!把爹的功劳向姐姐表,替爹抱不平,难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为革命不顾一切还有什么好夸耀的,不这样还象个党员吗?”   春玲的脖子软了,头垂得不能再低了,脸直发烧。她小声说:“我没认识,不象党员的话!”   父亲刚才还要教训春玲,现在却为小女儿护短了:“春梅,你妹是疼我,一时心急才说的,这些理她该懂。唉,我说句公平话,春玲是好闺女,再不纯也是爹的,是党的!”“爹,别说啦!”春玲害羞了,“吞下不认识的苦枣就知道味了,下回遇到类似的事,我也懂得怎么对待啦!”春梅拉着妹妹的手,亲爱地说:“我刚才批评你,也是疼妹妹,不生气吧!”   “哪里话,”春玲仰起脸,孩子气地摇着头,“姐,你打我棗只要妹有错,我也乐意。姐,我只是守着爹,才对你说那些瞎话… ”   “我知道。妹妹,你对姐有意见?”   “你一进门就不高兴,我认为工作是工作,见爹受了伤,还是该心疼的!”   春梅鼻子一酸,心里抽泣道:“妹妹呀,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吗?姐姐见了爹和你就想哭一场,散散心里的痛结子,可是… 唉!我是用多大力气压住心里冲上来的哭声啊!我不马上谈工作,会忍不住泪水的呀!”   “好妹妹!”春梅努力作出从容的表示,“我也接受你的批评,一定对爹好,向妹看齐!”   两个女儿守在身边,这在曹振德是难得的幸运。这个家庭,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刚刚烧到昆嵛山区的黄垒河畔,就卷进了革命的巨浪中。六七年来,儿女很难一齐回到父母身边,因为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劳动,曹振德无暇过多地惦念子女。他救济军属,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位人民战士的父亲;他老是为失去亲人的烈士家属担忧,尽量帮助他们,倒没觉得他自己的大女儿也是牺牲在杀敌的疆场上。这时,他身受痛伤躺着的时候,注视着身边的两个女儿,他忆起牺牲几年了的春娟,想起在前线的大儿子明强,想到去年故世的妻子,振德感到很激动,悲痛,又感到欢悦,幸福。   父女三人默默地坐着。青年女子很难作假,脸色是心事的镜子,有事她怎么背人,也逃不过细心人的眼睛。振德觉察出春梅的脸上时时出现悲伤的阴影。她还是为父亲在难受吗?不,不象。凭春梅这样的硬朗人,不会老为这件事不开心,她一定有别的心事。对了,父亲好长时间没听她说曲日东的来信,女婿现在怎么样?   “春梅,日东还没来信?”父亲关切地问道。   春梅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用力掩饰不安,说:“哦,有… 来过,前些天来过… ”   “拿我看看,姐!”春玲伸出手。   春梅直觉着怀里那封信象火炭一样在烤炙她的心,她想把它拿出,但看看父亲的绷带,妹妹的桃色笑脸,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肯定地说:“放在区上,忘带啦… ”春玲埋怨道:“想必是信里有秘密棗私情话,怕见外人哪!”   春梅心一酸,眼睛眨了几下,忙把泪忍回去,挂着笑的嘴唇动了几下,说:“傻丫头,又贫嘴!”她急忙站起身,“爹,你好好躺着。走,春玲,到村公所开会去。”   “你妹刚出差回来,”父亲说道,“还没顾得吃饭… ”“不碍事,爹!”春玲已跳下炕,“工作能当饭,开完会再吃吧!”   江任保大喊大叫:“冤枉!冤枉!”   “你这个流氓懒汉子!事实明摆着,还要赖皮不承认,谁冤枉你啦!”村长江合气得胡须发抖,大声叱责,“民兵,押起他来!”一个民兵上去拉江任保一把:“走吧!”任保赶到村长面前,理直气壮地吆喊:“村长!人民政府办事,要人心服!我不服,我不服!”   正在此时,春梅姐妹走进村公所。春梅见情问江合:“怎么回事,大爷?”   “啊,春梅!快坐,坐吧!”江合招呼道,又转向任保瞅了一眼,说,“他偷东西,又糟蹋庄稼… ”   “我心不服!”江任保冲上前,“上级在此,村长动强迫!我没偷,没偷!”   “这是什么?”江合指着桌面上的五个刚凸苞的青玉米,“春梅、春玲你们看!”村长激怒地向她们讲开了。   浴来,今天下午儒修媳妇去北河地里摘菜豆角,发现她家地里的菜瓜没有了七八个,还不能吃的青嫩的玉米被人掰下去五六穗,看样子是昨天窃去的,脚印都干了。人们立刻怀疑是江任保所为。不差,从江任保院子里的乱草里发现了这些不能吃的玉米棒子。江合听说后,非常生气,把江任保找到村政府。但是任保绝口不承认,以至心软的村长也气怒之极,非要整治他一顿不可。   在老江合指着赃物向春梅姐妹陈述的时候,江任保面不改色,也象个旁听人似的站立一旁。接着,他对村长手里握着的烟口袋发生了兴趣。于是他凑近村长身边,大大方方伸手去拿他的烟口袋。江合很顺从地松开了手… 春梅听完,生气地看着江任保说:“事情很明白,怎么不承认?你该好好想想,自己不好好干活,偷人家的生产果实,吞得下去吗?更不该掰那些不能吃的嫩苞米,真是糟蹋东西。”春梅想到有紧要事,就收住话头:“走吧,听凭村政府处理。”任保把烟口袋塞进原主手里,涎着面皮向春梅说:“教导员!政府有法令,罪没定,处分不得,你不管管?”“叫你去反省,算不了处分。”春梅摆摆手,“快走吧。”任保耷拉着脑袋,跟民兵走出门。但他又转回来说:“哎,教导员!立功能赎罪吗?”   “去热热!”江合喝道,“不要再耍赖,反省不好强迫你生产!”   任保又道:“这个事离了我,你们一辈子弄不清… ”“是嘛,离了你天要塌啦!”春玲嘲弄地抢白他,“你能立功别人能上天。”   春梅却留心到任保的话,注意到他的得意神气,心里一动,招呼道:“等等。任保,你说说什么事。真是能立功的,一定宽大处理你。”   任保笑了:“真的吗?”   “政府说过假?”春梅说。   “嘿嘿……哦!”任保刚要说,又骨碌着眼珠子扫了大家一眼,见江合和春玲都严厉地盯着他,又心怯了,“没有啦,我瞎说。”   “真混帐!”江合骂道,“快押他走!”   “不急。”春梅阻止了民兵,在她再三地劝导下,任保讲真话了。   昨儿天亮前,老东山在河北靠近他自己地头的堤上加土,不是听到玉米地里一阵籁籁的响声吗?原来这响声和江任保有关系。   江任保早注意上老东山的这块玉米长得好,棒子大,昨天鸡叫前就带着麻袋来偷,不料他刚进去掰了几个玉米,就听到有人来了,并且从咳嗽声音上辨出正是老东山。这块地伸在堤的拐弯处,北面是河,南面是只能种稻子的水洼地,现在水及稻腰,人进去泥浆达到大腿,这块比堤坝稍矮一点的玉米地,只有东西两条进路,而且这路必经堤上。现在老东山在东面向堤上加土,正好卡住任保东去的路途。任保心里着急,正要从西面的出路逃走,忽然听到老东山和江水山讲话的声音。江任保吓得汗从头冒,江水山最惊醒,若是被民兵队长抓住……总算幸运,一会,任保就听到江水山走了。他就悄悄地躲着老东山,溜上河堤向西走。不料,他走出一箭路,又听到前面有挖土声。任保心里叫苦:“妈呀,江水山没走!奶奶的,今儿倒霉,东有老东山挡道,西有江水山拦路,把我夹在两‘山’中间,出不去了!”他转念一寻思,胆子又大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天算偷定了!就在你老东山眼皮底下显身手。”于是,江任保又摸回他的隔壁邻居老东山的玉米地里。他一时不慎碰动了玉米叶,老东山发问,他没出声,也没见再问。他心想:“如果是江水山,这下就糟啦!”任保将麻袋铺好,躺在地上,眼观天象,耳听老东山的掘土声,直等到天亮,老东山走了,江任保就一跃而起,这时才发现玉米太嫩不能吃,就拣最大的菜瓜摘了八个。任保钻出庄稼地,观察动静,发现江水山还在西面忙着向堤上加土。他心里笑道:“嘿嘿,民兵队长真辛苦,只顾为大家干活去了!我可要回家吃饱睡大觉啦!”他将菜瓜背到树林里的深草中藏好,等他老婆当夜按着地址、记号,轻快地搬回家……“你怎么不早说!”春玲又兴奋又气恼地说。   “我知道民兵队长那时没进村,更不会去强奸军属。我想报告棗能立功,又怕漏出我偷棗受罚。”任保咕噜道,“教导员宽大我吧!”   “这末说,东山大爷也能替水山做证。”春玲看着春梅说,“姐,打发人去找他吧,他昨儿去走亲戚还没回来。”“对,他的话,更会使人信服。”春梅点头道,她又严厉批评教育了任保一顿,打发他走了。   江合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烟,说:“这家伙真说出了要紧的话,看来他这次还偷对了……哈哈!任保就瞅上老东山,我的东西他可不敢动……咦!”他掏出烟袋一看,锅子里一星烟面子也没有,再一瞧,烟口袋空空的。“怎么,我刚装满的烟口袋就空啦?”   那位民兵笑道:“大约是叫任保倒空了,我看他出门就从口袋里摸着烟,向烟袋上按。”   “他多会偷的?”江合好生惊奇,一想,摇摇头道,“对了,方才我正给你们说话,有人拿我的烟口袋,我以为是谁要烟抽……这个江任保,真是胆大,在人眼前都敢偷!唉,他可真能偷!”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这时通知来开会的村干部,都陆续到齐了……   参加闹事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挤在后墙角的暗影里。把头使劲低着,喘气都不敢出声。这里面缺少孙俊英和冯寡妇,以及另外三个女人。   全村烈、军、工、案属大会在学校教室里召开。参加的人特别多,每家不是一个代表,几乎全体出席,另外有各个团体的代表;自动列席的人更多。屋里盛不下,很多人不顾细雨蒙蒙湿衣裳,都堵在门口。   屋里两盏大豆油灯通亮,空气闷热。幸好烈、军、工、案属大都是妇女,不然加上抽烟,真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会议还没召开,乱哄哄的人声象是蜜蜂闹窝。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闹事的女人身上。   “你们怎么不上前面去,熊啦?打了指导员不过瘾,教导员今天来了,再动手吧!”   “这些母狼装死啦!你们的威风呢?骚货,死不要脸!”“全村多少军属,大家都过得下去,就你们这些娘养的不跟好人学,走邪路!就没睁开眼睛看看冷元叔,大儿子牺牲了,二儿子去!他为护公粮,也……”   “和她们说这些,还不是对牛弹琴?要真问良心,振德哥家比谁都进步,为革命出力大!人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她们这些臭娘们倒觉得自己吃亏!真他妈的少挨揍!”“不用低着头,脏脸盖不住。你们把裤子脱下包着头吧,那腚比脸还干净些!”   ……     愤怒的喊声,骂声,直向闹事的女人耳朵里钻。天是如此的闷热,她们身上流着汗,但是互相还是向一起挤,挤。打了指导员的女人们,并不是担心受惩办。   当时,指导员满脸流着血,让她们回家干活,命令谁也不准打她们。这曾使女人们不敢相信。她们以为,即使她们打对了,他也要出出气呀!她们想,一定有更大的惩罚在后面,她们准备着和曹振德上政府打官司,有三个胆小的女人,甚至偷偷溜回娘家去了。   整个下午在等待着灾难降临的女人们,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去敲她们门的不是民兵,而是干部,和那些在她们心目中工作很积极、但还不知道他们就是共产党员的人。春梅在干部会上向大家布置,分头去说服闹事的军属、案属,向她们讲明党的政策,解除受惩办的顾虑,破除谣言,发动她们揭露主谋者。春梅自己也走访了几家军属,并宣布了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来了的消息。由于当天傍晚老东山赶回了村,做了更加有力的证明,江水山强奸桂花的谣言,也就彻底粉碎了。   经过发动,闹事女人们都明白过来,承认了错误,一致揭露孙俊英和冯寡妇怎样讲的坏话,煽动她们去找江水山,打曹振德。她们现在是自羞自惭,迫于众人的虎视怒颜,所以才抬不起头。   春梅和江合挤进屋,人们立时安静下来。   村长宣布开会以后,区教导员曹春梅用镇静、浑厚的声音说:“今晚开烈、军、工、案属会,是和大家谈谈,也征求大家对政府的意见。”她顿了一下,怀着深沉的感情说道,“乡亲们!这一时期是叫大家受苦了,政府没把你们的困难完全解决好,这是实在的。按理,你们把亲人送给革命,是应该受到很周到的照顾,我们也想这样做。可是大家知道,反动派没等咱们把日本鬼子打出去缓过一口气,就又开了火。咱们为了活命,为了求解放,必须打敌人,解放全中国!青年们一批批上了前线,支前工作越来越重了,劳动力少了,更加上去年春旱夏涝,收成不好,粮食打得少。可是人民军队倒越来越要扩大,需要的供给也就多了。所以公粮不但不能减,照样要纳,甚至有增加。大家想想,自己的亲人在前方饿着肚子,怎么能和敌人拼死拼活啊!”   听众哑然无声,都满怀激动地望着灯亮处的区委书记。“乡亲们!”春梅继续道,“咱们要受点苦应该呀!值得呀!再说大家扪心想想,如今不论怎么苦,到底比旧社会强吧?往年,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分,要饭的人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赶上坏年头,饿死的人哪村都有。如今你们见到一个要饭的了吗?谁为没饭吃饿死啦?我知道,在场的大多过的是穷日子,大家想想,自己没地种,给地主出力流汗,那时苦楚怎么受的啊,乡亲们!这些还是眼目前的事,难道能忘了吗?”   很多人难过地垂下头。责骂声又向那些闹事的女人喷去棗   “就是这些臭娘们没脑子,要饭棍不拖了,心就变恶啦!”“摘了奶忘了娘!自己翻过身就只想到守男人抱娃娃,享清福啦!”   “我提议,写信告诉她们在外面的男人,都离这些恶娘们的婚!”   “大家不要吵!”春梅摆着手,等人们静下来,又接着说,“在过去,咱们吃苦受罪是反动派和地主压迫、剥削作下的,是他们叫咱们当牛马,当奴隶!如今咱们不受压迫,吃点苦为咱们自己,为革命早成功,穷人永远不受苦。大家说,这苦该不该受呀?”   “该棗”   “再苦也该!”   “这算什么苦!”   “再苦也要为革命!”   ……人们响应着,连不少闹事的女人也随声附和。“好,现在请大家对政府、干部提意见吧!”春梅诚挚地说道。她坐到桌旁,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翻开笔记本。后面传来几个女人的呜咽声。好几个女人哭叫道:“处罚俺们吧!打死俺们吧!”   “有话好好说。谁说吧!”江合招呼道。   孙狗剩媳妇站起来,啼哭着说:“俺犯大罪啦!听了孙俊英的坏话……”   好多闹事女人都站起来棗“我也是……”   “俺也是……”   “冯寡妇对俺说……”   “她还对我说……”   妇女们带哭夹诉,向外倒孙俊英和冯寡妇如何挑唆她们的事实。偎在墙角落最黑处的王镯子,暗自庆幸没有人揭发她。因为她一开始活动就很注意隐蔽,传播谣言也打着孙俊英的旗号。她抹点口水在眼窝上,故意凑到亮处,大声叫道:“都是她俩使的坏,俺不去硬拖着去。求政府宽大,俺们下次不敢啦!”   “你这骚女人还有脸说话,和江任保胡来,丢军属的人!”有位军属妇女骂开了。   王镯子急忙躲进人缝里,佯装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个下次也不敢啦!”   “谁管你这种下流事!”有位男人厌恶地戗她道。   最后,大家一致要求严办孙俊英和冯寡妇,也教训一顿打指导员的女人们。犯了罪的女人们流着泪表示,一定要去给指导员叩头、赔情,给什么处罚都愿挨。   春梅站起来说:“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就行啦!这真是个大教训,往后遇上坏人,可不要上当了!对干部有意见要批评,不能动打,咱们对反动派才不讲客气。至于孙俊英和冯桂珍,她们和别人不一样,有意和咱们作对,破坏工作,把她们押起来了,一定要依法惩办!”   响起热烈掌声。   “这次对我们干部也是个教育,”区委书记继续说,“指导员也有缺点,叫坏人钻了空子,该受批评。关于民兵队长江水山……”她忽然顿住,向门口看去。   “让开,让开!”几个人招呼着,要把谁让进门。   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眼流泪,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她向人们慢慢地望着,咽哑的嗓子唤道:“春梅!你,你在哪呀?”   “大妈!”春梅抢到这老人棗水山母亲跟前,一手搀着她,一手擦她身上的雨水。   水山母亲握住春梅的手,仔细端详她一会,抽泣着说:“你是干部,你知道你水山哥!孩子,你信他会缺德没人性?… ”   “大妈,东山大爷和任保都证明啦,不是水山哥干的。”春梅忙回答。   “不,这我知道。”老人倔强地摇摇头,“我是说,没有证人,你就信吗?啊!”   “我不信,大妈,我们不信!”春梅感情很激动,毫不犹豫地说。   水山母亲点点头,转向会场。她那颤抖的声音送进人们的耳朵:“好人们,你们都是谁?怨我眼瞎,看不清该叫什么… 好人们,俺落后,身子动不得,没出来开会。这次,我要说几句,我为俺的儿子说几句!这里都是大人,上年纪的也不少,你们可记得,我那苦命的男人是怎么死的!他一辈子没伤害过人,没对不起谁。那会子,我不大知道他为么死的,我只明白他不是为自个,头叫官府割下来的… 他留下一个孩子棗俺的水山!也和他爹一样的体性,当妈的成天整夜把心揪着,替他担忧、受惊… 算苍天有眼,共产党来了,水山算没象他爹,为把那杆红旗能在村上插住掉了头!俺水山去当兵,那会咱们这地方还没有几个出去的,当妈的疼是疼,可是放他走了。好,他又回来了。俺水山胳膊叫鬼子打去了,身子也坏了,当妈的疼是疼,也没说什么。他回来两年多,没有一天安稳地在家待过,没有一宿睡好过,当妈的疼是疼,也就依从他啦!俺水山就是这末个人,当妈的心里清楚。说他脾气坏,惹人生气,是该打该骂;可是说他有心去糟蹋张姓李姓,那是万万不能!”   人们都屏住呼吸静心地听着,感情在激烈地翻腾。   春梅要拉水山母亲坐下,她摇摇头,撩起衣襟蘸了几下眼睛,声音提高了:“昨儿鸡才叫,俺水山是出去啦,他是去北河看水坝!好人们,你们知道,俺家没有怕水淹的一寸地,他为么去的呀?水山每夜出去几次查粮库的岗,难道说当妈的乐意儿子去受罪吗?可是我心疼是疼,还是为他等门子… ”   “大婶啊!”桂花抱着孩子挤过来,流着眼泪说,“我早不信啦,不是水山哥坏的!你放心吧,放心吧!”“孩子,人不都和你一样,我要大伙明白!”水山母亲向桂花看一眼,又转向人们,变得愤怒地说,“没良心的女人!为这事害得俺水山饭不吃,身子发烧,又把振德兄弟打伤啦… 我这口气压不下去!你们谁敢站出来,哪怕上陕甘宁去见毛主席,当着那好人儿的面对证,江石匠的儿子棗我的水山!能是那种不是人的东西吗?走,谁跟着我走啊!”   闹事的女人们连看也不敢看这位老人一眼。群情异常激动。大家都围着水山母亲,齐声安慰这位先烈的妻子,革命战士的母亲。   “大妈!”春梅激动地说,“你不要生气,大家都不信,也有证明,不是我水山哥坏的。究竟坏人是谁,我们要调查清楚。”   水山母亲又哭了,她看看春梅,又望望大家,悲恸地说:“我为孩子护短,好人们别笑话!春梅,你大妈信着共产党,水山要是真有差处,你们打他骂他,当妈的疼是疼,也不护他,也跟着打他骂他!可是这个事,水山他是真受着屈啊… ”   散会后,从区上刚回来不久的副村长告诉春梅和江合,他今天在区上开会时,张区长对他说,有三十多军属、案属把江水山告下了。副村长早上离村时还没发生打曹振德的事,不大了解情况。他说张区长很生气,指示副村长回来告诉村长和指导员,要江水山好好反省,并等曹春梅回去商量,先停江水山的职,如果没有多大的出入,党籍也要开除的… 区委书记曹春梅沉思道:“告水山一事,有军属坦白了,也是孙俊英一手发动的。孙俊英仇视革命,要报复干部,是能这样坏的。不过,据我猜测,这很可能是一个有政治阴谋的反革命案件,是想挑拨群众对我党不满,打击政府干部的威信,扰乱解放区的秩序,直接配合前线敌人的进攻。上次和蒋殿人一起去烧公粮害冷元大爷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没查出来,从血衣上看也是个年轻的,与这次假装水山去糟蹋桂花,有没有关系呢?”   “那个外村的家伙又来咱村破坏啦?”江合吃了一惊。“这也不一定,那件血衣的案子公安局正在查… ”春梅说,“不过,你们村只是王井魁和蒋殿人进行过反革命活动吗?不能过早下结论。孙俊英这次起的作用特别大,特别坏:是她的仇恨情绪和敌人的阴谋刚好巧合,借此报复的呢,还是她一起始就参加了这一阴谋?这很值得咱们留心!”江合说:“孙俊英坏是坏,可不会反革命;再说,她不敢!我看是有坏人想糟蹋桂花,又怕出事,而借水山的名义,不一定和孙俊英有串联。”   “说不定。咱们要好好审问孙俊英和冯寡妇。”区委书记说,“指导员伤了,大爷你这些天要多加些力,费些神。对敌人要狠着点,留不得情!”   “这个自然。你爹遭打,对我真是个教训!”村长江合道,“你爹平常日子该硬的时候挺厉害,和你一样。可就这次那末好欺负,叫那伙疯女人打得浑身稀烂,他本当抡起镢头,打散那些东西,不该这末软… ”   “指导员这次软得对!”区委书记分析道,“坏人希望他和闹事的人硬碰,他们好从中取利。指导员偏不硬碰,自始至终坚持说理。他这末做,使坏分子很快就孤立起来,揭露了也打击了敌人的阴谋,教育了落后群众,迅速站到正确方面来,不给敌人留空子钻。自然,这末做,个人得受些苦楚,可是执行了党的政策,使工作少受损失。话说回来,俺爹的工作还有缺点… ”   “春梅,别怕你大爷说你动私情,”江合呵呵笑了,“你这不是闺女夸奖爹,是区委书记表扬俺们党支书!”   春梅拢着乱发,跟着他笑了。马上,区委书记又想起江水山自己上了区,不由得颦起眉头,有些不安地说:“张区长心直口快,脾气躁一些;才从前方转业不久,对水山不了解。   他不明内情,和水山谈这事,很可能方式简单… ” 第二十一章      黄垒河暴怒地咆哮着,翻滚着黄红色的波澜,滔滔地向东奔腾。   这一带地区的河流有个特点,平时水清流缓的河水,仲夏之后,大雨一下,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进入河床,河水就急剧上涨,惊涛骇浪,一时疏忽,就会决堤成灾;可是三天不下雨,水位就骤然下落,恢复常态。   滚过昆嵛山前平原的黄垒河,每降暴雨,山水就顺着每条小河注入河床。越向下游,参加进来的小河越多,河面越宽,河水越大。位于中下游的山河村一带,水涨上来时,水满河槽,在早年常常泛滥成灾。这几年,人民政府组织群众筑堤防范,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水患。近几天上游降雨甚大,洪峰在今天傍晚出现了。河水中流有几人深,一般涉水过河的人已经绝迹。各村都组织人在河两岸日夜护堤,察看水情,防止坏人破坏。   夜色浓重,乌云在低空运行,浑浊的河水闪着苍土色的暗光。巡坝人们的灯笼,在河两岸闪烁。   江水山用尽最后一把力气,艰难地爬上南岸,淌着水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堤坝的青草上。   从早晨起来,江水山和民工转运大半天公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打发春玲领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赶到区上,意外地受到了区长的斥责。从那里向家走,又是十几里山路,他简直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波。他全身发着高烧,伤口在剧痛,嘴唇裂开了口子。刚才在水里,若不是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从小就有很好的凫水本领,处在这种境地,又是一只手臂,他怎么也过不了半里宽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着了火,过河经水的浸泡,现在又象被冰雪包裹着了。江水山极力忍受着这种痛苦,牙齿在打颤,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湿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敌人作战负过几次伤,直到把胳膊锯掉,都没感到如此痛苦、难熬过,可是现在棗   “妈的!和反动派作战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这… ”水山心里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这种侮辱和打击,他的心压抑不住恼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经的女人,江水山会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个老实人,又是冷元的儿媳妇。这怎能不引起群众的关注?江水山比谁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没有错,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过她。这人是谁?胆敢装着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会撕烂这个孽障!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人家都怒视他,嘲骂他!啊,真没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带着一肚子委屈,奔向区委会,他相信那里会给他办法,解脱他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在区上,区委书记曹春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区长不愿听江水山的分辩。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军属、案属妇女按指印的控告书是无中生有。他严厉又痛心地指责复员军人江水山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指责他居功骄傲、蜕化变质。鉴于在群众中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调查处理过程中,区长要江水山停职反省。当江水山对张区长的这个决定表示不能接受,并向上级发了火的时候,张区长就没收了江水山的枪,并警告这个残废军人,再坚持错误,拒绝坦白,就要开除他出党… 开除出党?江水山,他离开打反动派,离开党,离开革命,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其他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全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没有了这些就没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会成个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着这些,感到气忿和伤心。接着他就怨恨他不该复员回后方来了。这后方的工作真难办,有时候要硬,更多的时候要软,或者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有时动手,有时动嘴,更多的时候又动手又动嘴。为了革命的事业,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难的,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时机、分寸,常吵出差错。被顽固的富裕中农气破了肚皮,也不能动硬的;他一时来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党支书及时纠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事实证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后方工作,他只能拿枪杆子,上前方;在战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对!这后方工作我干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声,翻身跳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河北岸,自语道,“停职?反动派杀人刀一时也不停,革命战士倒停下来?笑话!张区长,你说我居功骄傲,笑话!我有什么功?你看着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动,也要叫反动派的脑瓜子滚下几颗来!”他刚要下水,游过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却又站住了。他耳边响起了离开部队时团政委的声音:“… 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紧接着,曹振德那风尘仆仆,胡髭芜杂的面孔也出现了,他好象又在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 ”   江水山狠狠地骂自己道:“我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支部书记要我受住考验,事情会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唉,快回村去吧!”   江水山踏着通向村子去的泥泞的道路,蹒跚地走了没有几步,心又沉重起来,脑子里出现很多女人的恶凶凶的脸面,那辱骂他的声音又把耳朵充塞满了。残废军人停住了:“回村,去挨冤屈?让人指指点档地骂江水山强奸了军属,而且被上级停了职,没收了枪……啊,不行!我不能这样过下去!后方工作,得振德叔那样有本事有办法的人才能做,我天生是上前方的材料。对,还是到前方去!去了之后再向党做检讨,请求处分好啦!”   江水山折转回身,急速地重新登上河堤。   河水越来越大,巨浪一个接着一个,前拉后搡,愤怒地嚎叫、呼啸,猛烈地向岸边冲击、扑打,想冲垮堤坝的束缚,淹没庄稼和村落。   看着惊涛骇浪的河水,江水山心里油然想起,昨天早上他去被称为“猴嘴”的河堤上检查时,发现那里加高的堤层容易出毛病,现在水势这末大,万一巡堤的人疏忽了怎么办?江水山这末想着,摇晃着身子,顺着堤坝,艰难地向下游走去。   两岸护堤的灯光时暗时明。江水山走了一段路,却没碰上人。他有些着急了,歪歪斜斜地大步迈起来,脚下发滑,一连摔了三次跤。他忽然听到前方有铁锨铲土声,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加堤;但又一想,为什么没有灯笼?水山骤然警惕起来,急步赶上前,大声喝问:“哪一个?”   锨声停了。水山一边跑上去一边问:“干什么的?”   黑暗里一个人影向后闪动。江水山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抢上去,将那人的衣服揪住:“兔崽子!你跑不掉!”那人回身,照水山腰间狠踢一脚。   水山闪了一个踉跄,几乎跌进河里。他回了对方一脚。那人摔倒在堤上。   水山扑上去,跪着腿压住对方,挥拳就打。   那人挣扎着抓住水山的手,用牙狠咬。   水山痛得猛地抽回手,身子一松,被对手掀倒。江水山奋力爬起来。突然,脊背挨了重重一击,又倒下了。那人提着铁锨,跃身窜下堤,钻进庄稼地里。   水山跳起来,愤怒地喝道:“反动派!你跑不了!”他习惯地迅速向腰间摸去棗抓了一把空皮带。他这才想起枪没有了。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胸。   水山立即要向那人逃窜时带起的庄稼响声处追赶,但他感觉到脚下有水。他吃惊,急忙弯下身棗啊!堤坝已被这坏蛋挖开一个小豁口,那河水正湍急地向这里冲来。“妈的!叫你小子逃了……”水山狠骂一声,急忙向水口添土。然而,他就一只手,又没工具,堤又是硬的,费好大劲搬一点土添上去,立刻就被水冲走了。   豁口在逐渐扩大,河水急冲直撞地流过堤坝。江水山心焦急得如火烧一般。他张口呼喊来人,但嗓子干哑,声音是那样微弱。他心里猛一亮,跳进水流,用他那一只手的高大身体,紧紧地堵塞住豁口。   江水山和水在进行殊死搏斗。河水冲扑着他的躯体,稀泥打滑,使水山难以堵住水口,几次滚进堤下的泥水沟。他又爬上来,横身躺在豁口里。他躬起两腿,拼命地顶着豁口的一端,头和膀子挡住另一端,终于堵住了口子。适才他被破坏者的铁锨打伤的背部,被水一泡,疼痛难熬。那凶猛无情的河水,时时盖过他的头脸。他努力屏住呼吸,不让水冲进嘴和鼻,不使自己昏迷。   约莫过了吃顿饭的时间,夜盲眼的新子和玉珊打着灯笼走近来。他们一看,啊!是谁象个盛着泥的布袋子一样堵塞在堤上,头和脚都扎进两端的稀泥里。那凶似猛兽的河水,在他身后狂嚎。   “天哪!”玉珊放下铁锨,抢上去拖人。   只听那人呻吟着说:“快,添泥!”   “啊!队长……”新子拦腰去抱他。   江水山挣扎着抬起头,喝道:“先堵口!”   玉珊和新子急忙在水山身边堵坝。   封住决口后,他们把水山抱到草地上躺着。水山吐出一滩浑浊的泥水,呼吸才正常起来。玉珊和新子把水山耳朵、鼻孔里的泥沙擦洗干净。   “没有事,好啦!”水山奋力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哦,脊梁被反动派打伤啦!”   新子用灯笼照着,玉珊看时,水山背上的伤口被水浸泡得翻着白肉。她急忙用手巾给他包扎。   “你们干什么去啦?”民兵队长生气地叱责道,“随便离开战斗岗位,叫反动派钻了空子!”   新子又难受又气恨地说:“我和江任保巡查这一地段,让他先回去吃了饭回来看着,我才回去吃饭,谁知这小子跑哪去啦?”   江水山严正地教训道:“这是革命斗争,怎么能依靠那样的家伙!”   “是我不对。”   “走,抓坏蛋去!”玉珊叫道。   江水山摇摇头:“他不会站着不动,等着咱们去,抓不到了!”   “查出来,非零刀割烂这坏蛋不可!他这末歹毒,想害掉咱们河南这一片庄稼和村子!”玉珊愤恨地说。“不歹毒就不是反动派了!回去整一下江任保,混蛋的懒汉子!”水山说着向上走,玉珊要扶他,他挥了一下手,“我能走。好好守堤,敌人不会睡觉!”   江水山大步顺着堤坝向上游走着。也奇怪,经过这一场激烈的搏斗,他虽然又负了伤,呛过泥水,可是反倒不象刚才那样全身无力,到处疼痛难熬了。他挺胸昂首,阔步向前,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望着澎湃的河面,自语道:“江水山哪!你没有骨气,丢共产党员的人!反动派正向人民进攻,要把人民杀死;可是你,为个人的事同党赌气!支部书记常说,前后方一样要紧,松劲不得……对,我要向振德叔看齐,学他的对革命对党的态度!”   孙承祖把脑瓜子伸进大瓢里,咕咚咕咚喝下半瓢凉水,将空瓢一丢,倒上炕,大口小口地喘息着。   王镯子把大门插上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快步走进房,焦急地问:“怎么样,扒开啦?”   他只是喘息,满脸滚汗珠。   她甩给他一条毛巾,担心地问:“不顺手?”   孙承祖长喘一声,说:“妈的,冤家路窄!”   “碰上谁啦?”   “江水山!”   “啊!那你棗”   “幸亏那小子一只手,我打倒他就跑。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孙承祖余惊未消。   “这个江任保,难道说瞎话?”王镯子气恨地骂起来,“这个死东西……”   今晚上,王镯子从军属会场上出来走到家门口,遇到等在那里的江任保,她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任保喜笑说:“小娘子!人家都知道咱俩相好,可我连你的边也没沾上,真冤枉。今夜我老婆走娘家,和我睡一宿吧!”王镯子躲开他的手,说:“不行,我的军鞋没做好,妇救会明天一定要,我得带灯做。再说吧!”   “嗳呀呀,我老婆明天要回来啦!”   “日子长哪,你这末不听话,我变脸啦!”王镯子威胁道。任保心想:“这娘们又有新人啦,妈的!”他又央求道:“今夜轮我守坝,趁瞎新子那小子回家吃饭,我偷着溜来找你要点酒喝,给我吧!”   王镯子想早点支开他,就说:“好,你在这等着,我拿给你。”她打开门锁,任保想进,她很快把他推出来,插上了门。   王镯子进屋后小声把任保的话告诉孙承祖。他想了想,说:“多给他点酒,再给几个鸡蛋,问明他守的地段。哼,曹振德!我叫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河一决堤……”   江任保兴冲冲地回了家,炒了鸡蛋,大开嘴福,一会就醉倒在炕上,鼾声如雷了。   “我去时倒没有人,”孙承祖接上刚才的话,“江水山这小子不知从哪钻出来的!”   “坝没扒开?”   “扒是扒开了,不大。”   “你怎么不扒大点?”王镯子惋惜地说,“北河要是开了口,不消半个时辰,几十里的庄稼全完啦!这对共产党比什么都厉害!”   “扒大点?命没丧掉就好,你还不知道江水山这个人?”王镯子咬牙发狠道:“这个东西,背着黑锅也为共产党卖命!唉,怕只怕孙俊英坏了咱们。”   孙承祖和孙俊英苦心设计的陷害民兵队长江水山的事件引起的这场激烈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事情没有按阴谋者的算盘发展。   开初,激起军属的愤恨,把事态扩大,打了江水山,再打曹振德,接着抢公粮,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天昏地暗……群众很快明白过来,确信江水山不会干强奸人这种事;老东山和江任保的证词更洗清了水山的冤枉。谣言破灭了,出去四个多月的民工,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并且有两家挂上了“军属光荣”牌。江水山没有为这场打击倒下去,还是一样地干工作;张区长还亲自到村里来给他重新佩上手枪。曹振德也没卧床不起,第五天就吊着胳膊出现在街上、村公所里。   被打倒的是孙承祖他们自己的党羽。孙俊英和冯寡妇经过政府的审判,以仇视人民政府、伤害干部、破坏社会秩序的罪名,判处孙俊英徒刑五年,冯寡妇徒刑四年。自然,孙俊英的烈属待遇也随之取消了。   在孙俊英和冯寡妇被捕之后,孙承祖逃到东泊村“刮地皮”家里藏匿起来。听到了判刑的消息,他很高兴,知道孙俊英没有供出他来,就又潜回山河村家里。冯寡妇是根本不知道孙承祖回家的事,她是一尊任人摆布的毒炮,装上炮弹就放出去。孙俊英所以没暴露孙承祖,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口咬定是借桂花事件发泄对江水山和曹振德的私仇,报复他们把她丈夫动员参军的怨恨。因为她知道,如果承认和暗藏的敌人有勾结,那末罪恶性质就加重了。其次,她希望孙承祖的话能实现,中央军会打过来,她要等到这一天,跟孙承祖到大城市享福,何况她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呢。而政府由于战争紧张,任务繁重,对这一案件一时查不出明确的反革命政治阴谋的证据,所以就暂作这样的判决。同时责成公安机关和山河村政府,继续加紧进行血衣案和这次事件的侦察工作。   孙承祖没有怜悯这两位亲信女将去劳动改造的情绪,只是感到失去了公开活动的工具,很是烦恼。但是这几天报上登的,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胶东的消息棗虽然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然而是向前推进的棗给孙承祖以很大鼓舞。由于现在山河村只有他夫妻二人,活动不易,他决定暂不冒险,只是严密隐蔽,以后再伺机进攻。   他在东泊村的党徒“刮地皮”他们,自从大秃子来山河村参加过烧公粮杀害曹冷元以后,一直没再敢进行活动。孙承祖最近去躲藏时又指示他们,找好时机,进行破坏……曹振德用一只左手,动作拙笨地向锅里打点着食物。他身上被闹事女人打的伤,在逐渐地好起来,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结下了疤痕。但是,他的右胳膊还不得不用白包袱皮吊在脖子上。   随着国民党反动派向胶东解放区的进攻,支前工作更加紧张,繁重。本来时常率领民工出发执行紧急和重要任务的指导员,这些天由于伤势重一直留在家里。振德躺着的时候,就前后不停地思索着村里发生的事情。他深切地感到了阶级斗争的错综复杂。他深切地感到了区委书记提出的怀疑棗山河村还可能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反革命分子的估计,值得他深思。关于杀害曹冷元事件后发现的那件血衣,昨天区治安干事来说,经过多日的侦查,已有了初步线索,怀疑点是东泊村的地主“刮地皮”和他的儿子,这,公安局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对企图强奸桂花嫁祸江水山引起的落后军属、案属闹事和有关破坏河堤的事件,党支部开了几次会,决定进一步追查,一定要将敌人抓到手。   究竟是谁企图以强奸桂花来嫁祸江水山?谁去破的堤?曹振德同意区委的分析,这是有政治背景的,一定有主谋人。曹振德这次不光是从各户的社会情况来着眼,而且同时注意发动落后的角落。   这几天,指导员的精力集中在江任保身上。这是因为,去破坏河坝的人,正瞅着江任保擅离职守的空隙,这是偶然的巧合吗?曹振德亲自找任保谈了两次,耐心地进行启发教育,要他说出那天晚上离开河堤的情况。江任保终于在指导员的多方劝导下,如实招出他怎样去找王镯子,对方怎样不许他进门,怎样给了他酒和鸡蛋……看起来,这是合理的,与破坏活动联系不上;但曹振德联想到,王镯子是上次闹事中的活跃分子,在一些关键地方起的作用很坏,虽然不明显,却有点象是故意给闹事女人添油加火;而破坏河堤的事,又恰巧发生在她送任保酒菜的时候。想到这一些,指导员很快就注意到王镯子的活动上来。   前些日子,有了王镯子和江任保勾搭的流传时,青妇队长曹春玲气愤地去质问女方。王镯子很难为情地认了错。一部分军属妇女不能容忍,说王镯子丢了军属的人,要求处分她。春玲请示村政府,要开会斗争王镯子和江任保。指导员没有批准,说这种事不要闹大了,对双方进行个别批评、教育,都表示不再犯也就罢了。由于大的重要的工作把指导员累得透不过气来,他没再过问此事,日久也忘了。现在,曹振德推敲着这回事,感到它的疑点值得重视。   振德打点好要做的饭之后,就坐在灶前烧起火来。“我老远就见烟筒冒烟,是爹在做饭呀!”喜悦的少女声,柔和地响着。   振德抬起头,见春玲用锄杆扛着一篓子菜豆角、菜瓜出现在院子里。他问:“东坡的那块谷子锄完啦?”“完啦,爹!”春玲放下锄头,提着菜篓子进了屋门,“俺们女将加了油棗嘿!那桂花嫂,都赛过我啦!俺们早干完,好回来理家务。爹,你怎么做饭呀,胳膊不痛吗?会开完了?”春玲敬爱地望着父亲。虽说老人在家炊事的遭数很多,可是女儿总是过意不去。   “我们的会也提早散了,不叫胳膊不好,我还能下地干一气。”父亲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他起身去拿过毛巾,打掉女儿身上的尘土。   “爹,行啦,行啦!”春玲叫着蹲下身,“我来烧火,爹歇憩去吧!”   “烧火还累得着?”振德又坐到灶前,把毛巾给她,“洗洗脸,喝口水。”   女儿依从地洗了脸,梳了头,手扯起汗湿沾身的白底蓝条粗布褂儿,用芭蕉扇子扇风。   夕阳已经靠上西山尖,它那初秋的火红的余晖,穿过房西头的柳树的枝叶,铺在屋门跟前。柳树上有个喜鹊窝,此时小鸟被它们的父母呼唤回巢,正围在爹妈的身边,跳来蹦去,聒噪不休。   “你胳膊好点了吗,爹?”春玲问着,她手里的扇子的风,在向父亲身上吹了。   “还是挺沉的,伤口一突一突的,动起来痛。”振德瞅了一眼吊在胸前的右胳膊。那上面被冯寡妇的剪刀戳下的伤口很深,又是在活动的关节上,加上热天,伤处化了脓。他皱了一下眉继续说,“伤不大,可正在关节上,碍着干事。玲子,拿剃头刀子来。”   “爹,你要剃头?我不会。”   “不剃头。咱们治伤。”   “那怎么好随便动?”   “不是大毛病,治得。来,你只管听我吩咐。”春玲只好从命,拿出剃头刀子,用火苗将刀刃燎了燎,找出一簇新棉花,倒了一蛊烧酒,舀了一碗凉水。这些东西摆在灶台上之后,她就帮父亲解开伤胳膊,姑娘惊道:“呀,肿成这末大个疙瘩!”   “听我的,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准怠慢。来,用棉花蘸着酒把伤口擦一遍。”   春玲小心仔细地做过了。   “拿刀。”   春玲拿起剃头刀子,看着锋利发亮的刀刃,又看看父亲那臃肿的紫红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说:“爹,这不行!痛… ”   “别怕!含一大口凉水。”父亲不理会女儿的话,严肃起来。   “爹,你痛… ”姑娘拿刀的手发颤。   “有脓不挤出来才痛。你把凉水喷到伤处,猛地下刀就割,我一点不会痛。拿稳刀,喷水!”   春玲瞪着黑黑的两只大眼睛,鼓起勇气,张口喷水棗但喷到地上去了。她作难地央求道:“爹,我下不了手… ”   “你真没出息,这个胆子,还想上前方打仗吗?”“这不一样… ”   “也有一样的地方,不论什么样的敌人,也不能留情。玲子,凉水一触到疮上,肉一紧,刀子上去,不怎么痛,这是你爷常用的割疮法子。”   春玲一咬牙,一横心,水出口,刀子上了伤处。   振德的身子不由地一抖,注视着向外涌着血污和白脓的肿疙瘩,吸了口气,说:“好了,这下可好了!快呀… ”   春玲醒悟,急忙擦血、挤脓。一会,偌大的肿伤干瘪下去了。包裹好后,振德拭一下前额的冷汗,笑道:“再不用吊着胳膊啦,两天后就和好的一样了!”接着,他收敛笑容,说:“玲子,今下晚你去找任保媳妇,从她那里再把任保和孙承祖媳妇的事情了解一下。”   “爹,原先你不让多管,怎么这会又认起真来啦?”春玲翻着天真的大眼睛,纳闷地望着父亲。   “过去是过去,现在看起来,这个事不简单,是要紧的!”指导员加重了语气,“春玲,你说王镯子真心和江任保胡来的么?”   “他们两家都承认了,难道还会有假?”   “王镯子长的也象个人样,怎么会看上任保这个人人瞧不起的家伙?”   “她这种人不能看外貌,丑事都是她们干的。”“不要动气,咱们来以事论事。我不是说王镯子好,她不和江任保胡来也算不得好。当然,她离开男人久了,败坏也可能。可是,她为什么不找比江任保长得强些的男人?”“如今人人学好,别人谁还耍流氓!”   “这话有道理。只是人还没全变好,凭王镯子的本事,她还能勾引上好看一些的男人的。自然,我这话也有些含糊。不过,我这几天从任保酒醉正巧有人去决堤这回事,联想到他同王镯子的关系。这孙承祖他爹是被咱地下党处死的,他在家时没有什么坏表现,可是对新社会有世仇的人,难保没有反骨,后来我也后悔疏忽了这一层,孙承祖参军的时候没加阻拦。如今,他一年多无音信,说不定这里面有缘故。”“难道孙承祖投了敌?”春玲惊叫起来。   “我只是这末想,还不能断定。玲子,现在是党和毛主席领导咱们同反动派在全国进行较量的时候,敌死我活,一切敌人都不会躺着不动;过去装老实的,也会和蒋殿人一样,变成疯狗。现在,能弄清王镯子的作为,如若是假,孙承祖的踪迹,就水落石出了!”曹振德说到此处,又向女儿道,“我估计孙承祖有可能藏在家里,你看呢?”   春玲沉思片刻,摇着头说:“不会,孙承祖真的回来了,他媳妇更不会败坏,即使王镯子作风不正,她男人也不依。”“你毕竟年少,玲子,想事和做梦一样。这下就用上你方才的理,她那种人,坏事做尽,不知廉耻。我是想,也许是王镯子找江任保作挡箭牌,打掩护……明白吗,闺女?”春玲的脸不觉一红,点点头,有些紧张地说:“那咱们快去抓呀!”   “这是我自己想的,还要做调查。搞清也不难,只要弄明白江任保和王镯子的关系,孙承祖回家没有就会真相大白。别的主要干部都在忙支前,咱们父女要快去做工作。你去找任保媳妇谈。江任保,有我。”   “啊,爹!我原以为你在家养伤,可你……”春玲见明轩、明生放学回来了,没再说下去。她掀开锅盖,那乳白色的滚热的水蒸气,立时散满了茅草屋。   按照孙承祖的指示,这些天王镯子经常在大路左右观看有没有公安干事和武装人员进村,以推测干部是否注意到孙承祖身上,预防万一。   这天上午,王镯子提着竹篮子在村后玉米地里假装摘菜豆角,眼睛时时瞟着大路上的行人。忽然背后响起喊声:“谁在那里?”   王镯子吓了一跳。看清是江任保站在地边上,她想不理他,就顺着玉米秆的孔隙向北走。   “啊,不说话,你在偷庄稼?”任保又喝道。   王镯子仍是不理睬。   “我抓啦!”任保威胁迫。   王镯子已经接近地头,见他还不松口,就停住脚,没好气地说:“你没长眼睛!这不是俺自己的地吗?”“哈哈,是你呀,小娘子!”江任保叫着快步钻进地里,碰撞得玉米秸哔哔啦啦地响。   王镯子见江任保衣服底下鼓鼓凸凸地藏着东西,就问:“你拿的什么?”   “嘿嘿!”任保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甜瓜,丢进王镯子竹篮里一个,自己把一个瓜乓一声掰开,大口吃起来。“你这家伙,当贼喊贼,我要报告民兵去啦!”王镯子假意儿威胁着,心想篮子里这个瓜留给丈夫。她伸手夺过任保的一半瓜,贪婪地吃开了。   “甜不甜?”任保歪着头得意地笑着。   “巴苦的。”王镯子想快点叫他走,“你快走吧,别叫人家来抓住。”   “走?”任保嬉笑着,“别人看不到,这一大片苞米一人多深,正是好地方。”   王镯子知道他要来纠缠,又用好话假意抚慰:“你回家等着,我送酒你喝。”   “我不要酒啦,我要你……”任保上去抱住了她的腰。“你滚开,死东西!以后再说。”王镯子急了,任保不松手,她打了他一耳光子。   江任保放开她,气恨地说:“好吧,你对我无意,我对你无情!对你说吧,指导员找我啦!”   王镯子脸变白了,以惊慌的眼光盯着他。   “当然啦,是看得起我!”任保见对方吓住了,异常得意,“昨天晚上,青妇队长还找过我老婆。”   “找你老婆做什么?”王镯子心里发慌,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老婆说是了解你和我的事。”   王镯子松开手,舒了一口气,毫不在乎地说:“调查去吧,反正我敢做敢当,受什么处罚我顶着。”   “你不要这末轻松。我老婆说,指导员今天上午要找我。”“这我管不着。”王镯子冷笑一声,欲走。   任保见还是制不服她,又大话吹开了:“你不要瞧不起我江任保,我是无产阶级分子!我老婆说,青妇队长对她的态度可好啦!哼,指导员找我也不是为别的,看光景是他们发现了俺两口子是积极分子,要提我上区当干部。”“那你就当吧。”王镯子讥笑着迈开了步子。   江任保急了,拿出了最后一手,恼恨地说:“好哇,娇娘们!好话不听,我也翻脸不认人啦!我要去向指导员坦白,没和你真私通……我去,我就去!指导员救济我,待我好,会宽大我说过的假话。我听他的,做好人,不叫人家骂啦!”王镯子大惊,骇然地想道:“天哪!他照实说出去,干部一审,查出我的肚子,馅就露了!怎么办?嗳呀,和他……承祖也有话在先……他也和孙俊英勾搭。只是任保这个丑相……管不得啦!”王镯子下了决心,严厉地说:“任保!以前我想和你好,只是嫌你不牢靠。如今你有心,那就要真好!你得听我的话……”   孙承祖望着神色不安、头发不整的妻子,眼睛恶凶凶地瞪了一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沮丧地说:“完了!完了!我要赶快走,跑……”   “不碍事,”王镯子还有信心,“任保得着我这样的女人,象苍蝇沾着血。他满口应承,曹振德问起时,他一口咬定和我早有来往,枪毙他也不改口。你放心吧!”   “哼!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曹振德!”孙承祖的瘦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比枪弹还歹毒!连你妈都被他打动了心,何况一个反复无常的江任保。经不起曹振德的舌头动两次,江任保就会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你失身也是白搭!”王镯子悲哀地抹开了眼泪。   “快给我备干粮!”   “别急。我看你再到刮地皮家里躲几天,看看动静再说。”“不行,我想过了。他们一直没再来联系,即使不出事,也准是被人家监视上了,我怕自投罗网。有你哥的例子在先,不能等挨闷棍。我马上动身,先溜进房后的玉米地,等天黑就上路。一步晚了,曹振德的网就撒下来啦!”“那你得领着我!”   “这怎么行?我一个走都危险!没关系,你一个女人家,多哭几声,把错都推在我身上,共产党不会怎么难为你。你咬着牙忍几天,国军的重兵正向这里进攻,到那时重见天日,报仇雪恨!”   “你要早点回家,千万不要丢了我啊!天哪……”王镯子大哭起来。   春玲在村公所见到儒春的来信,心都快冲出口了。她跑回家扪着心窝躺在炕上。过了好一会,才使激荡的心平静了一些。她用剪刀小心地将搓毛了的信封口铰开,仔细地读着:春玲同志:你好!   这些日子我早想托人给你写信,可又压了下来。   因为我暗下决心,要加紧努力,做出一些成绩,再写信给你。我这末做,你生气吗?请你批评我,原谅我。告诉你,我已经参加了好几次战斗,打死两个敌人,抓了四个俘虏,还缴了五支枪,受到俺营长的表扬。我告诉你这不是为表功,我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够,比别的同志相差一大截。我的心意是让你放心,我正在上级和同志们的教育帮助下,使劲进步哩!我要和你比赛,向你学习。   俺们部队的生活可好啦!大家亲兄弟一样热乎,又唱又跳,又打又闹,还学习文化和政治。再住几个月我要自己写信给你看,你可不准笑话我写得不好,先打个预防针。现在我们在胶济铁路一带,天天行军作战。   这信是我找班长写的,我们这时正坐在草地上休息,擦枪,一会就开始行军,不能多写了。我真想知道你对我要说的话,一定很多,是吧?我爹还那末顽固吗?你把我的事告诉他吧,要他赶快换换脑筋。盼你回信,祝你健康。   此致   敬礼   儒春上   七月二十一日   欢悦和幸福使姑娘不知怎么好。跳了半天,就拿着信往老东山家跑。来到门口她才想起,公公赶着牲口和村里一些人去送公粮了。她把信的内容告诉了婆婆和嫂嫂,大家自然都欢喜异常。春玲立即给儒春写回信,勉励他努力杀敌,告诉他老东山的转变,表白一番她对他赤诚钟爱的心……写了半上午,还没把心里的话说透。天正晌了,明生已经放学来家吃饭。春玲把饭打点进锅。吩咐小弟烧着火,她扛起扁担出了家门。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原野里没有人了,春玲却扛着扁担向西山走。她父亲整天忙着工作和生产。明轩除了去外村上半天高小,下午也象个大人似的在互助组里劳动。明生的半天时间,得给牲口割青草。春玲是工作、家务、生产样样都有份。全家忙得柴烧光了也没工夫去山上挑。自孙俊英被群众正式罢免后,大家一致选举春玲为妇救会长,青妇队长选了彩云姑娘。春玲今上午先忙着收齐各家为军队磨好的面粉,又给儒春写了封回信,这时抽出身,赶着上西山挑担柴回家。春玲心里萦回着当人民战士的未婚夫的来信,眼睛一时也不闲着。她看天,艳阳炽烈,蓝得透明,朵朵的白云,迤逦多姿。她望庄稼,乌森一片,香气扑鼻,日渐成熟,但等金风,粟米归仓。   春玲上了山,曲折的山路,节节上升,通到山顶。蝉在树上叫,蝈蝈在草下鸣,蜜蜂在花上飞,蚂蚱在地下蹦。天是如此明媚,山川是如此娇美,年景是如此大好,使姑娘心神向往,目不暇及,竟忘记即兴编歌唱了。   春玲登上一座山梁,满面绯红,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眯眯起来。她看见一对花蝴蝶在飘飘悠悠地围着山菊花转,立时跑过去,将菊花采下来,对着那惊飞而去的蝴蝶说:“不高兴吗?有意见提吧,这花春玲是要戴的!”她搂着扁担,向发针上插一朵小白菊花棗她忽然停住了,眼睛直向前方瞪着。   春玲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绿褂的女子,在路旁那陡峭的山壁上徘徊。她立时忖道:“奇怪,那人在干什么?一不小心摔下去,骨头也零碎了。”春玲急忙向那里奔去。   春玲跑到近前,听见那女子在抽抽搭搭哭泣。由于松林密集,她认不出是谁。忽地,那女子把篮子向后一摔,身子更移近绝壁的边缘,如果她拽着松树枝的手再放开,身子即刻要栽下去。   春玲惊出一身虚汗,刚想叫棗又忍住:那女子一惊,更要跌下去了。她急忙脱掉鞋,赤着脚丫,悄不声地顺着陡坡冲向崖边。尖利的石头、棘针、草茬,碰刺得姑娘的脚疼得要命,但她咬着牙忍住,只顾往下快跑。   正当那女子手脱松枝,要向绝壁下跳去时,春玲象只燕子似的抢上去,两手奋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猛向后拉她。两个人一齐向后仰倒在山坡上。她们的脚下搓起的石头,飞蹦着滚向深沟。   那女子从惊吓中醒来,向前挣扎着叫喊:“放开!放手!”   春玲紧张地拼全力地用脚蹬住树根,使她们不致一齐滚下去。她急声叫道:“淑娴!你… ”   那女子忽然停住,转回头惊呼道:“啊!春玲… ”“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春玲眼睛潮湿了,用力向上拖她。   淑娴哭着说:“好妹妹!别管我。”她又向崖边冲。春玲赶到她面前,堵住去路,着急地喊道:“淑娴姐!是人还能见死不救吗?你,你这末傻!”   淑娴直直地看春玲一霎,捂着脸嚎啕起来。   “快走吧,这地方不是好玩的!”春玲把淑娴拉到路旁的树荫下坐好,这才看清,淑娴的眼睛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一样,前襟湿了一大片。   春玲掏出手绢给她擦着泪水,怜悯地问道:“快告诉我,淑娴!你这为的什么呀?”   今天吃完早饭,淑娴和正要出发送公粮的大爷老东山商量,要去儒春的姨家走亲戚。她是以走亲戚为名,去找孙若西的。   孙若西自从调到他本村任教后,很久前来照过淑娴一次面,以后再也没见影子。淑娴越想越不安,最后鼓足勇气要去找他一趟。   “拿上点饼和鸡蛋。你催催他,好日子也过了,打算多会成亲。我忙着,没工夫去。”老东山嘱咐道。   淑娴跑了十几里路,来到儒春姨家的大门口。她不由地惊住了:那漆黑的大门板上,贴着刺眼的崭新的红对联棗德高望重书香门第青春儿女喜结红姻门上,墙头上,贴着红纸墨笔大喜喜字。淑娴虽然认不全上面的字,但是它们所表示的意思她是心明如镜的。这就是说,孙若西正在办或已办完喜事了,因为他们家再没别人能结婚。   “我没走错门?不错,是他的家… 这,这怎么会呀?”淑娴心里狂乱地叫着。她站在门口,全身麻木,象站在冰窖里一样寒冷。她痴呆呆地,愣怔怔地站着,眼睛发黑了。她隐约地听到身后响起话音:“瞧,这是谁家的闺女?”“哦,是不是孙先生他姨家的人?”   “对,想必是来吃喜酒的,明天是孙若西的好日子。”“呀!姨家到底是近亲,老东山赶早打发闺女来帮忙,明天他自个也准来。”   “那还能少了他?”   “那老头子见外甥娶了个门当户对,在烟台上过学的大闺女,一准喜得合不上嘴。”   “那还用说!”   淑娴的心象有钢刀在剜,眼泪禁不住夺眶而溢。她转过身,迷迷糊糊地看见两个女人站在井台边指着她发议论。淑娴再没力量听下去,迟钝地顺着来路往家走。   姑娘迈着沉重的两腿,眼睛无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她一直被悲怆塞住,神情有些恍惚。她不知想些什么,想了没有;也不知走向哪里,走了没有。她的整个心胸,一再响着两个字:“完了!完了!”   春玲听完了淑娴的叙述,气恨地皱起眉尖,板紧脸面,忿忿地说:“犯得着吗?淑娴姐!为他那末个东西值得送命吗?照我说这是好事,苦枣当甜的吞下去,上当只一次,认清坏蛋再不受骗就是啦!那样的人,离得远远的才对,不值得正眼看!”   淑娴嘴唇搐动了好几下,哽哽咽咽地说:“妹妹呀!俺上当啦!”   “是呀!”春玲看着她,恳切地劝慰道,“淑娴姐!不是我多嘴,老爱批评人。你性子那末软,怎么行呢?既然孙若西那样狠心,还有什么值得哭的?我真替你难受,本来对水山哥那末好,就架不住碰钉子,经不住孙若西的甜言蜜语,心就随他了。你可真没见识。好啦,把泪擦干,吐口唾沫,呸,忘掉他算啦!”   “我恨他一辈子!”淑娴低下头,咬着牙,揩着不断头的眼泪,“他害我… 我没脸见人… 我… 不要脸的他,还,抱过我… ”   “那个该死的东西,真该死!”春玲骂了起来,“好,你也别太认真啦,算换了个教训!”   “春玲啊,你看我,自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人家知道了,再怎么过下去啊!”淑娴悲伤地说,“我再没希望啦,一辈子算糟蹋啦… ”   “淑娴,我又责备你,为这些事寻短见,那是旧社会里的人做的。可现在,你,你太没出息啦!”春玲恳切地对女友道,“人活着哪里是光为自己的事?你要想得开,看得远。咱们不光为自己活着,要为大家,为革命!想着这些,心就透亮啦!你吃亏就吃在看人对事只瞅一点,光在自己身上算,没和大处比。看一个人,如果对自己好就好,对自己坏就坏,那不一定对。因为有的人是驴屎蛋蛋外面光。你要看他大的方面,骨子好不好,进步不进步,对革命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就能看透他,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你说对不?”   “对是对,就是我脑子笨,不会做。”淑娴深叹一口气。“不是脑子笨,是你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多啦,改变了这个,就精细啦!”   “好,我往后再不想自己啦!”淑娴下决心地咬着嘴唇。“你也别走到另一个头上去,”春玲沉思着说,“自己的事全不想也不好。比如说水山哥吧,他和你正相反,光想大事去了。他这末做,我又说好,又说不好,自己的事办对了对革命也有利。比方说,他能和你成亲… ”淑娴要张嘴,春玲摇了摇手,“你听我说完。你俩要成了亲,他可以帮助你进步,为革命多出力;你呢,也能照顾好他的身子,使他干更多的工作。”   “嗳呀!你快不要提人家啦,我哪还有脸挨着他啊!”淑娴心里针扎般地刺痛,眼泪又要涌出来。   春玲用手巾把她脸上的泪珠拭净,响亮地说:“淑娴姐!不要往坏处想。有错改错不算错。找媳妇嫁男人是相亲相爱,一块劳动一块干革命。你看俺那春梅姐,人家两口子是怎么结合的?唉,日东哥牺牲了,俺姐真是痛心啊!可是她干工作比以前更加有劲了。要是她老想自己的男人死了,是个苦命寡妇,那就糟啦,什么对她都没有意思啦,日头无光,天老是黑的啦!淑娴,咱们做妇女的,要向俺姐那样的女同志看齐!”春玲给她理好头发,拔下自己发针上那朵白菊花,戴到淑娴头上。   “好,妹妹,我听你的话,学春梅姐!”淑娴的声音提高了,用力站起来。   这时,从山下走来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带着扁担口袋。春玲拉一把淑娴,给人家让路。那人走过去又回过头,看着春玲道:“你是山河村的青妇队长吧?”   “是。”春玲应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笑了:“我不认得你,可认得送郎参军的媳妇,支前模范的闺女,白毛女… ”   春玲听他数说她在戏里扮过的角色,就明白了。她问道:“你是哪里的?”   “我是西山庵上的,叫大成,才出案回家。”大成回答道;走着又说:“青妇队长,你们再演些戏给俺们看呀!”大成走后,春玲指着被淑娴摔在树根旁的篮子,问:“那是什么呀?”   “唉,是干粮。”淑娴下去把撒在地上的面饼拾进篮子提上来。   “正好,我真饿啦!”春玲笑着拿起一个饼,一掰两半,分给淑娴一块,“这好的东西,差点给狗吃了。哈,该咱们自己享享嘴福啦!吃,吃饱了咱们去挑柴禾,唱歌,回家!”她们担着柴捆走到村头时,淑娴小声嘱咐道:“妹,不要把这事告诉俺大爷吧,他一听准要气坏啦!”   “要,”春玲肯定地说,“要告诉他。就是要他生气… ”老东山带着拾粪工具,怒气冲冲地上了路。   在村外有人碰上他,问:“大爷,你去做么呀?”“走亲戚!”   “怎么不拿点礼物?光给人家粪?”   “哼,这粪他也捞不着!”老东山不转头地说。   老东山出去送公粮昨天半夜回的家。今早上吃饭时,他留心到侄女精神不振;听妻子说她还哭过。但问淑娴她却不讲。接着,他从未过门的儿媳妇那里得到答案。老东山一时还不敢完全相信,外甥孙若西会如此坏,竟欺负到他姨父头上,骗了他老东山和他侄女,又另娶新人。于是,老东山直奔连襟①的家门而来。   老东山心急如火,快步如飞,但是来到孙若西的大门口时,粪篓亦已沉甸档的了。老东山看着大门外人群拥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心火更旺了。他正要闯进门,忽听人声嚷:“来了!花轿来了!”   两抬四人彩轿,悠哉悠哉地来到门前。花轿一落地,老东山想去揪出孙若西,但是人们一拥而上争着看新娘子,使带着拾粪工具的老东山靠前不得。   接着,门里响起笛笙喇叭,新郎在前,新娘搭着盖头布,脚不沾土棗踏着铺地的新苇席,由两个戴花的中年妇人搀扶着忸忖怩怩地进了门。   此情此景老东山没有看,因为他早把眼睛闭紧了。“瞧,那不是孙先生的姨父吗?”昨天议论过淑娴的两个女人,今天又站在她们的临门井台上,谈开老东山了。“是他,老东山!我昨天就说啦,他准会来的。哦,他怎么也不打扮打扮,也没拿礼品?”   “老辈人吃小辈人的喜酒,打扮不打扮有何妨?礼物怕是先送来了。”   “他怎么还不进去?”   “等人清净了,亲戚出来迎吧?”   她们越说,老东山气恨的情绪越发炽烈。他半睁眼睛一看,人都进了门,他也就跨进门槛。   大院子更热闹,客人、来宾、瞧热闹的村人,挤得满满的。隆重的婚礼在顺序进行。老东山进门时,正逢新郎新娘在“拜天地”。院子中央,八仙桌子上香火旺盛,蜡烛闪光,摆着供奉的大白饽饽和酒菜。孙若西头戴礼帽式的雪白的凉帽,身穿水滑滑的蓝绸长袍;那女的全身红花绫罗。新郎、新娘并肩挨膀,双双跪在供桌前铺了红毡的地上,随着掌婚人“一叩棗二叩棗”的喊声,正在大磕其头。新郎屁股朝天正磕第三叩的时候,突然屁股上猛挨重脚,一个跟头翻到供桌底下去了。   人们一时被老山东的行为惊呆了。   老东山把粪篓子向供桌上猛一放,香炉撞倒了,蜡烛震灭了,酒洒了,菜翻了,两堆高高垒起的大白饽饽,象绣球一样,骨骨碌碌,扑扑通通向地下滚落。老东山抡着粪叉子,抓着孙若西的长袍前襟,将他揪起来。   孙若西凉帽摔歪,脸上沾泥,绸长袍洒上了酒和菜汤,好不狼狈。他定神看清是老东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只怕老东山在众人、在新娘面前揭他的丑,乞求道:“姨父!怨外甥有错……我本想去和你商量……”   “呸,你这个坏小子!”老东山破口大骂,“这象人干的事吗?你他妈的哄骗你姨父,欺侮我娴子!”   这时,孙家的亲戚、客人围了上来。有的扶起新娘子,有的向东老山发怒,要拖他上政府论理,有人去叫来新郎官的高堂。孙若西的母亲本来稳坐正房,等待儿子、媳妇来向她叩头,闻讯赶来了。她向老东山吼道:“你凭什么来造反!告诉你,我听若西说啦,你想把淑娴嫁给他,我若西不乐意,你就骂他,说再也不登我家的门……哼,想得倒不孬,你那丑侄女,能配我儿子吗?凭你的几亩地,能和我家对门户吗?哼,你这末不讲理!走,打官司去!”   一些客人、来宾向老东山发火,有些看热闹的人上前劝解。   老东山已松开孙若西。他平了平气,眼睛半闭,泰然处之,稳立不动。等他们叫喊完了,老东山才对孙若西的母亲冷冷地说:“还有没有了?好,叫你儿子开口吧!”   孙若西心里作难,不知如何是好。他陪着小心向老东山道:“姨父,不是外甥心不正,是属不对。我真属虎,冲犯淑娴妹的蛇……”   “你愿属么属么去,我管不着!”老东山喝道,“说,你为么骗我!说,为么戏弄我侄女!”   “姨父……”孙若西后退着,想逃。   “说!”老东山抡着粪叉子,逼进一步。   孙若西靠到供桌上,再无后退之路。他骇然地盯着对方的粪叉子,硬充好汉地嚷道:“我说什么,我说!你敢打我?你敢打教育工作者!”   “打你怎么样?”老东山大怒,举起粪叉子要打。“我说,我说!”孙若西急忙求饶。于是,在拾粪叉子的威胁下,在他和新娘子拜天地的供桌前,对着新娘,对着他母亲,对着来宾,对着瞧热闹的乡邻,道出他如何欺骗耍弄表妹,又和别人好上……看红事的乡邻唾骂着散去;来宾和客人摇头生气;新郎的母亲张口结舌;新娘子怒视女婿。一霎,喜叫欢笑的热闹婚礼,息风煞景,冷冷清清,败兴扫地。   “嗬!你这个坏老头子!”新郎的母亲要寻法收场,哭叫着扑向老东山,“你这是成心害我呀!这是没有的事……”   老东山一理不理,闭着眼睛提过放在供桌上多时的半篓粪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下一页     迎春花 (八) 上一页   第二十二章      庄稼开始发黄了,在秋天的爽风里,果实在日趋成熟。人们的汗珠没有白流,玉米歪着大穗子,粒儿突破包壳的束缚,向人们闪耀。硕大饱满的谷穗,把秸秆压弯,向辛勤的耕耘者晃头致意。地瓜垄上裂开四迸八开的缝子,自主人欢笑……饥馑过去了,已经空洞的公粮仓库又打扫干净,准备迎接新的“客人”。   国民党反动派向山东解放区的进攻仍在延续着,并加紧了深入胶东半岛的军事活动。西面的解放区已经在和进犯的敌人磨擦着,最后方的乳山县一带也显得紧张起来。各地都在做备战工作,加紧训练男女民兵。现在男女老少都实行劳武结合,上山下地携带着各种各类的武器,随时消灭敌人空投下来的特务,盘查行迹可疑的人。支前工作也倍加繁重忙碌,公路上的行人车马,昼夜不断头,枪炮、子弹、公粮、被服……源源不断浩浩荡档地向西棗前方奔流。敌人的飞机频繁地在天空出现,袭扰运输线,滥炸人群集中的场合。   这天吃过中午饭,老东山走到大街十字口上时,被明轩叫住:“大爷,过了关再走。”   明生立刻把写着“时事关”的大木牌子举起来。另两个儿童团员就提出问题要老东山回答。   这是儿童团的宣传队,属于时事宣传活动的一部分。每隔一时期,或发生了重大事件,他们在村子各主要街口上设下关卡,通过的行人答不出发问者的问题,得听儿童团员讲一遍才能过关。除去“时事关”,还有“识字关”,小学生从大人们在夜校、妇女识字班学过的字中间,点问其中的生字,默写不出,也得学会才能走过。   当然,这种事过去老东山是不理睬的,为了免找麻烦,他都从小路走,一半次碰上了,他也是闭着眼睛装没看见。真被孩子拦急了,他就小辫一撅,一歪脖子:“我不自愿!”噔噜噜走过去。现在,剪掉小辫的老东山规规矩矩地站住了。“第一问,前些天,咱们解放军消灭多少反动派?”小宣传员发问了。   “那可多啦!”老东山肯定地回答。   “多少?”   “数也数不清!”   “说主要的,昨晚上你在读报组里听到的。”明轩提醒他。   “哦,这我可不知道啦。”老东山歉意地说,“昨晚上……”   “大爷,你怎么又落后啦!”明生批评了。   “不是大爷有意不去,是去送公粮半夜才回家。”老东山解释道,又关心地问,“快给我说说,咱解放大军又打多少大胜仗?”   “八月十二日,在苏北盐城歼敌一个师。”一个孩子讲道。“晋冀鲁豫前线部队渡过黄河,到了鲁西南,二十天内,歼敌九个半旅,五万六千多人。”另一个孩子接上说。“全国反攻开始了!”明生高声喊道。   “记住了吗?”   老东山连连点头:“记心里啦!好啊!”   “第二问,美国政府驻南京大使司徒雷登,又讲了些什么坏话?”   “那还不是放臭屁,什么话坏讲什么,帮助老蒋打内战呗!”老东山气愤地说。   “对,这个答得不错。那美国想装和事佬,哄咱们解放区的军民,叫咱们不动武,老老实实等着国民党反动派来杀头。毛主席可看清啦,不听美国佬那一套,领导咱们坚决打反动派!”明轩说,他在做总结了,“大爷,咱们是天天打胜仗,也开始反攻了!不过反动派还挺有势力,不要命地向咱进攻。他们用十几万重兵,想占领咱们胶东解放区,咱们还要努力支前,准备迎击来犯的敌人,解放全中国!”   “对!孩子!你大爷一准使力气!”老东山用力地回答,走出两步,又转回来。   “大爷,你过关啦,走吧!”明生宣布道。   “好,孩子。我问问你们,见你春玲姐没有?”老东山问道。   “大爷,俺姐在学校院子里。”明轩回答,“水山哥在训练民兵!”   “立正!”全副武装的江水山,威严地喊道,“不要动,站稳!”   民兵的队伍,成三行排列在学校大院里。这其中有三十几个女青年,二十几个男人棗大部是三十岁以上的。男的都有大枪、土枪;妇女全扛着红缨枪、修光滑的棍棒;少数人腰里插着手榴弹棗其中多数又是和明生的木制教练弹是弟兄。   过午的炽烈阳光,晒得人人满脸淌汗,胸前脊后的衣衫都浸透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戴草帽的。   江水山下达立正口令后,走到队前去纠正姿势。妇救会长曹春玲和青妇队长王彩云站在女队的排头。   “你动什么?”江水山看看队里的玉珊。   玉珊擦眼睛的手忙放下来,说:“报告队长!我的眉毛少,挡不住汗,流眼里去啦!”   “流心里去也不能动!”民兵队长严厉地回答。“是!”玉珊规矩地应道,偷偷伸了下舌头。   “嗳哟,妈呀!蜂子,蜂子!”淑娴惊恐地叫起来,两手乱扑飞近脸上的一只马蜂。   其他几位姑娘都赶上前帮她的忙,扑打蜂子。   “不准动!”江水山的声音是那样响,把姑娘们都吓了一大跳,立即愣住了。   “队长,蜂子蜇人可挺痛的!”春玲给女伴们讲情了,“把它赶开吧?”   “子弹打人更痛!军纪如铁,口令无情!谁再不听,立即开除!”民兵队长声色俱厉。   淑娴咬着牙,想:“又惹他上火了,真倒霉!我真想哭棗不,不能流泪,别光想着自己。他的话对,该硬性点棗好,蜇就蜇吧!”   开步走了,马蜂还围着淑娴转,她不理它,只顾扛着戳枪向前迈步。陡然,她脖子一缩,那里被蜂子蜇了一下。她闭紧嘴忍着痛,没有叫出声。   初上操场的青年女子们,事情就是多,终于把民兵队长惹火了。   队伍开步走了两圈,走在玉珊旁边的巧儿用手扯了一下玉珊的衣角,吃吃笑着向大门口撅嘴。玉珊看时,是老东山站在大门口。老头子的草帽在手里拿着,他那个留了五十多年的小辫子的头,现在剃得又白又光滑,在阳光底下映出锽亮锽亮的光芒。   两个姑娘开始用力压抑笑声,接着忍不住,爆发出哔然大笑,抱着肚子弯下了腰。   这一来,队伍给搞乱了,人们望着老东山的头大声发笑。春玲用力忍住笑,不安地望着江水山。她正要招呼大家一声,只见民兵队长把胳膊一甩,愤怒地喊道:“解散!青妇队全部回家,回家!男民兵向这面来。”   妇女们这才醒悟:出乱子了!都愣着,惊恐地看着民兵队长。   “完啦!把队长惹火啦!”春玲摇看头,无可奈何地说。“我向他赔礼去。”尖嘴闺女又要学京戏花旦道万福了。“他可不是桂花,听你这一套。”春玲想起锄玉米时玉珊对桂花的情景。   “那怎么办?妇救会长!快想想法子呀!”巧儿急得要哭了。其余的姑娘也都围上春玲,要她出主意。   春玲板起面孔说:“谁叫咱们不争气来?还想要求参军上前方,连当民兵都干不好!咱们就这样给妇女丢人?”“再不敢啦,不笑啦!”姑娘们一齐下保证。   春玲看着领民兵在那里操练的江水山,立时向妇女们喊道:“快站队,快!”   妇女们迅速地排好队形。春玲下着口令,齐步走到江水山面前立定。春玲向江水山报告道:“民兵队长!全体女民兵,请示命令!”   水山瞪了她们一眼,粗声说:“解散!”   “体息多长时间?”春玲故意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回家!”水山挥着手。   “下次什么时候集合?”春玲又装糊涂。   “还集合什么!”   “操练呀!”淑娴手摸着被蜂子蜇痛的脖颈,大声回答。“哼!”水山气忿忿地说,“我看拉倒吧!”   “队长,你再不答应,俺们要哭给你看啦!”尖嘴闺女自以为神通广大,做出可怜相,想打动民兵队长的心。江水山扬扬手:“哭去吧,你们哭出的泪水,能把反动派淹死。”   妇女们又要讲话,被春玲的手势压下去。她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大声说:“民兵队长!我们全体女民兵向你们男同志挑战,十天过去,哪样赶不上你们,我们甘拜下风,自动解散!”她转向她的部属:“怎么样,大家敢不敢?”“敢!”响亮而清脆的回答声。   “举手!”妇救会长喝令。   刷地一下,妇女们的手臂齐戳戳地擎出头上。   “嗯!”江水山的眼睛瞪大了,脸上浮出满意的神色,接着命令道:“解散!”   “啊!还是要我们回家… ”女民兵们叫起来。   水山的大手摆了几摆,和蔼地笑着说:“休息一会。”民兵们欢乐地散开了。   “水山哥,俺淑娴姐叫蜂子蜇着啦!”春玲顽皮地笑着叫道。   “哦,她不叫唤,真进步了!”水山来到淑娴跟前,关切地问,“痛吗?蜇哪里啦?我看看。”   “不痛。”淑娴的手不自主地又放到脖颈后面。水山看着她脖子后发红的一块,伸出手来说:“来,我帮你把毒挤出来就好啦!”   淑娴羞得全身烘热,面色通红,顺从地老老实实地让他去做。姑娘的心有说不出的激动… 趁操练休息的机会,老东山把春玲叫到门外槐树底下。他心情不安地问:“儒春这一阵子没给你信?”   “大爷,有信我还不跑着去告诉你吗?”春玲揩着绯红的脸蛋上的汗水,怡然地笑道,“没有事,大爷!战事紧,部队和敌人打得激烈,没空写信是常事,你放心好啦!”老东山心事沉重地抽了一锅烟,叹息道:“战事越紧,我的心就越放不下!就怕……唉,我昨儿送公粮路过冯家集,听说冯儒顺老汉的儿子死棗牺牲啦!”   春玲的心抽了一下,笑容失却了。她理了把鬓发,安慰老人又表自心地说:“大爷,没有牺牲革命成不了功,可是为了全国人民永远不流血,不受苦受难,非起来和反动派动刀枪不可。自己的亲人谁都疼,是常情;不过,大爷,你遇上这种事,就想想俺冷元大爷,比比他,自己就舒畅啦!”老东山沉默了一会,头渐渐抬起来,说:“嗯,我该学冷元哥和你爹的为人!可就是棗唉,我这颗心遇上事就按不住。好,玲子,我咬着牙跟着你们走!你是不是再给儒春打封信?”   “好,今夜里就写。大爷,儒春在前方打反动派,咱们要对得起他!你还有别的事?”   老东山的脸色明朗起来,说:“我想问问,你说通水山没有?他自愿不自愿?”   老东山去孙若西家大闹了花堂回来,找到未过门的儿媳妇,难过地说:“你大爷又错啦,错啦!对我事小,淑娴这辈子糟啦!”   春玲向他做了解释,告诉老东山,象他那样看法,是封建思想。   老东山深负内疚地说:“唉,早叫她和水山成亲多好!都是我糊涂,如今晚了!”   “不晚,大爷。”   春玲当时也找过江水山,将淑娴对他的感情全部告诉了他。江水山沉默了好久,长出一口气,说:“难为淑娴她对我的心这末深,不过正象你说的,她还是对我了解不透,没从大的方面去做。我也没向婚事上想。淑娴受了人骗,也得了教训,往后能在政治上强起来,那就好啦!”   “水山哥,那你可要格外留心她,多多帮助她呀!”江水山点了点头。   春玲欣喜地握住他的大手,满脸笑得象朵花……这时,老东山又提起此事,春玲安慰他道:“大爷,这个不要急。你看这些日子,淑娴干得多欢,笑不离脸,这不说明她的心事有着落了吗?”   “多会他俩成了亲,我的心才能落实。不过人家不自愿,咱也不好动强迫。”   “哈构构!”春玲爽朗地笑起来,“大爷,你想报复俺水山哥呀!这事用不着强迫,瓜熟蒂就落,强扭的也不甜。他俩象这末下去……”   集合哨声响了。春玲别了老东山,跑回学校大院。严肃紧张的训练又继续进行。   快到上工时分,男女民兵的操练告一段落,大家各自回家准备上山下地。   淑娴扛着红缨枪,一面揩着脸上的汗水,一面向村东头走。   这姑娘大变了样儿,不单单是白红的脸庞变得黑些了,她那水一样软的性格也变得硬朗起来了。她通过自身的遭遇,擦亮了眼睛,认识到自己的弱点,在春玲的帮助下,努力离开个人生活的圈子,投身到集体之中。淑娴积极参加工作,努力生产劳动。她在这样做的时候,不是象从前那样专为个人的婚事去考虑,求得配上江水山,争取人家的情感;而是逐渐地树立起更明确的目的,为了革命,为了胜利。这一时期,淑娴没有过多地想她和水山的关系,也未曾有意地去和他接触;但奇怪,淑娴倒真切地感到她与他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近,对他的感受比过去充实得多。姑娘毕竟是姑娘,她的心房在悄悄地有力地告诉她,她更爱江水山了。   淑娴进了水山家的门。水山母亲正在院子里向铁丝上晒衣服。淑娴放下红缨枪,赶上去帮忙,说:“亲妈,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总不听。离河那末远,你眼不好使,这样活你不要做;留我个年轻人干么呢!”   水山母亲乐呵呵地笑道:“看你说的,你们成天价忙着汗不干,我有一口气,也不能闲着呀!哎,娴子,我看不真,你刚放下的是根么呀?”   “枪,戳枪!”淑娴响亮地回答,“反动派要是来了,就一个个捅透他们!”   “看你说得多轻巧,准是跟你水山哥那愣小子学的!”“看你,亲妈!”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人家好,就该学!”   说话间晾好了湿衣裳。淑娴又要去挑水。水山母亲阻止道:“快进屋歇会,当头的日头正毒。”   “不累。挑满水缸就下地,别让春玲她们等我。”   “还强嘴,欺负我眼花看不清,你身上的汗气我可觉到啦!”老人边说边将她拉进了屋,“这些你又是跟你那冒失哥学的。也是,为把那些反动崽子早点打光,对!”   淑娴喝着一碗凉开水。老人用湿手巾给姑娘擦着汗,唠叨道:“啧啧!脖颈子上全是汗水,脊梁的褂子都湿透啦,和刚洒上水似的……娴子,你脸晒黑了,手也粗啦,注重身子啊!”   “亲妈,如今我比过去壮实多啦,干活赶上了玉珊,再加一把劲,跟上春玲啦!”姑娘满心欢喜地说。   水山母亲沉思一会,说:“娴子,又怪我多嘴,我看你和水山的事,早点……”   “亲妈!”淑娴插断老人的话,心里热烘烘的,“这个不急,我没他高。”   “娴子,这是怎么回事?”老人急了,“我看你的高矮正合适。再说,这有么要紧的……”   “亲妈,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淑娴揩了一把湿嘴唇,一脸庄重的表情,“我是说,在工作、生产这些大的方面,我要再长高些,好些!亲妈,你尽管放心,不论我做不做你的儿媳妇,都是你的闺女!你,好老人,比我生身的妈还要好啊!”曹振德更加忙碌了,他得经常率领民工出发执行任务。一回村,又立刻投进紧张的工作中。党支部书记特别强调,随着敌人的进犯,局势可能恶化,要百倍警惕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曹振德现在想起叫罪大恶极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孙承祖脱网逃走一事,还深感内疚。   当曹振德注意到王镯子租江任保的关系的可疑之点时,就进行了周密的调查。江任保经不住指导员的盘问和启发,说了实话:王镯子的肚子大了,孩子不是他任保的。这就是说,孙承祖可能潜藏在家里。村政府马上采取了行动。岂知犹如惊弓之鸟的孙承祖,已在此之前潜逃了。就在孙承祖跑掉的第二天,政府拘捕了王镯子,进行了审讯。接着,公安机关经过努力,终于把那件血衣的案子破获,将正在按照孙承祖的指令进行新的活动的东泊村“刮地皮”父子一伙反革命分子,全部逮捕了。“刮地皮”的儿子大秃子在铁证面前,供认了和他们的上司孙承祖的罪恶勾当。   在掩盖不住的事实面前,王镯子承认了丈夫孙承祖藏在家里时,进行了反革命活动。但她推脱自己的罪责,除了承认决堤是她听着孙承祖的吩咐给了任保酒和鸡蛋之外,她丈夫还干了些什么事,她一概推脱不知。经过几次审问对证,王镯子自知摆脱不了制造强奸军属桂花一案的干系,又担心孙俊英会招供,她就先发制人,一口咬定她在政治上的同伙、私人关系上的情敌孙俊英是主谋者,是她和孙承祖串在一起搞的,而且还欺侮她。   孙俊英不得不低头招认反革命的罪行,为此又加判了她十年徒刑。王镯子被判处八年徒刑。由于敌人进犯,局势不好,判了刑的犯人一般都暂时交给村政府管制劳动。孙俊英被解到她娘家汤泉村服刑,王镯子押回了本村。   王镯子见人就哭哭啼啼地骂孙承祖害了她,自己无辜可怜,争取人们的同情;背地里却骂道:“奶奶的!只要不杀头,判无期徒刑也成。再过几个月,哼,不知谁判谁的刑哩!”   这天晚上,曹振德运送物资回来就召开党支委会,研究支前备战工作和行将秋收的劳动力分配问题。   牵着牲口跟父亲一块出差回来的明轩,坐在饭桌前咕噜道:“老小子,蒋介石!地上打不过咱,坐美国飞机逞威风,算么本事!”   春玲看着他头上包着的白布,安慰弟档道:“他们的威风逞不了几天,南京老窝就要叫咱们捣烂啦!伤还痛吗?”“不痛,就是伤得不是个地方,好了也要留个疤!”明轩伤心地说。   春玲笑道:“没关系,前额有个月牙疤更显得俊,不愁找不到媳妇。”   “找她干么?我不希罕。”   春玲俏皮地闪动着黑灵灵的大眼睛,说:“我的好兄弟,到时没人做伴,你只好鼻涕眼泪的流了。别怕,我给你出个主意,哪个闺女嫌有疤不跟你,你就说,疤是美国飞机给打的,叫她和美国鬼算帐去。”   “媳妇不急找,姐,我肚子瘪啦!”明轩用筷子敲着碗,“怎么明生还没把爹叫回来?”   正说着,明生跑进来,说:“爹还在开会,要咱们先吃。姐,再等会吧!”   “你们就先吃好了。”春玲从锅里拾掇出一部分饭,让两个弟档吃,她在一边做针线。   春玲为使饭不凉,向灶里加了两次火,曹振德才回到家来。父女俩刚坐到饭桌跟前,民兵新子匆匆跑进门,说:“指导员!浪暖口送来区委的紧急通知,发现几条美国兵舰,象是有来头,叫咱们民兵快去!”   曹振德马上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吩咐新子:“赶快集合民兵!”   “女民兵呢?”春玲紧跟着站起来。   “一齐出发!”曹振德赶到墙根,摘下挂在墙上的大枪,阔步向外走。   “爹,饭… ”春玲望着桌上刚动筷的饭食叫了半句,就咽回了下文,迅速地包了一些干粮,吩咐弟档一声,上街集合队伍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有一架从东北向青岛为国民党运送机枪的飞机发生故障,迫降在浪暖海口的沙滩上。美国飞行员被海防民兵逮住送到区政府。区上正在请示上级处理办法,美军派来几只兵舰,欺负我们没有正规军守海口,强行登陆,冲上海岸村庄,想搜索走他们的飞行员。但他们打错了主意,老解放区的人民在战争中成长起来,那联防民兵很快赶到,把美军赶回了海上。美舰司令不得不打着白旗要求谈判。我方军区首长同美军舰队司令谈判了十一天,最后美方不得不低头认罪,赔偿了损失,我方即交还了迫降的飞行员。   秋色的黄昏,山河村街中心的广播台上,响起广播员玉珊的声音:   “全村男女公民们!上级号召大家,通过这次美国侵略者对咱们解放区捣乱的事件,进一步提高敌情观念,加强劳武结合,搞好秋收,做好备战支前工作,以应付各种情况的发生,给进犯我们解放区的任何敌人以无情的打击!”   严霜无情地打下来,想摧残、毁灭一切植物的生命。然而,春夏播种的作物大部分已经归仓,只剩下没刨完的地瓜,也被温暖的泥土包裹着,寒霜对庄稼显不出威风了。深秋的山野一片橙黄景色,桲萝在等待着镰刀,成熟的山草在秋风中翻舞,抓紧时间传播自己的后代。四季长青的松柏,夜里披上的霜花,在早晨的旭日底下闪烁一会,就变成水珠,把松针沐浴得越发苍翠、清新。只有那些生长在河岸、村头的树木,在严霜的打击下,树叶很快枯黄了,一阵微风,败叶簌簌地飘落下地,有的被人们扫起做了柴草,有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日渐腐烂,成了来年植物的肥料。   箱是严酷可怕的东西,它能破坏、扼杀一些植物的生存。可是它也能促使果实的成熟。而那些坚固地长在枝子上的丰硕的山梨,经过霜打,变得艳红鲜嫩,剔去了苦涩,更加美味可口了……   随着天气的变冷,胶东解放区的空气更加紧张起来了。   国民党反动派,自一九四七年春天以八十个旅的重兵向山东解放区进攻以来,遭到了人民解放军的重大杀伤。但敌人在“霉烂胶东,强占烟(台)威(海)”的口号下,一步深入一步地向胶东进犯。土地改革中被清算的大批逃亡地主和复仇分子,组成所谓还乡团,配合中央军,在占领区进行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和大肆破坏、倒算,造成整村整庄人畜灭迹,几十里路的无人区……危险的形势,严重的考验,一天近似一天降临到胶东解放区人民的头上。   胶东解放区的人民都加紧了战备工作。县以下的干部和地方武装都坚守岗位,和人民群众在一起同敌人进行斗争。空舍清野工作基本做好。大批大批的物资、伤病员、残废军人、干部家属,以及医院、银行、工厂……流水般地向乳山等几个最后方的县份运来,疏散在各个村庄,进行隐蔽、埋藏。山河村和其他村一样,大部分基本群众每家都负责掩护一名残废军人;仅西小沙河一地,就埋进三十多辆大卡车的物资。人们忙极了。年轻力壮的男人推着小车,孩子赶着牲口,参加远途的运输工作。山河村指导员曹振德领着几个村的四十多名青壮年组织起来的担架队,跟着向西线插去的后卫部队走了十几天了。江水山穿起仲亭送他的那套新军装,日夜领着早就集体睡觉、集体行动的男女民兵,埋藏秘密物资,监视地主、反动分子的行动,防范空降敌人和特务的入侵。   阳历九月三十日,我军主动放弃烟台市。在此,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达到最高潮,继而疯狂地向东棗昆嵛山一带老解放区插入,前头部队已经迫近乳山县境。   “敌人迫近了,情况很危急!”区委书记、武装工作队教导员曹春梅,连夜赶到山河村,向全体共产党员作紧急报告。她全副武装,严肃地注视着在坐的人们。“大家知道,按军区的计划,尽量使敌人不到我们这三个中心县来。因为这里隐蔽着几乎全部的贵重物资,还有北海银行①、医院、残废军人、干部家属……但是战争形势随时变化,敌人离咱们这里只有六十多里路,看样子想拼命窜进来。同志们!不能轻敌,赶快行动起来!把群众家里掩护着的伤病员、残废军人和干部家属,更严密地组织好,做好敌人打进来的准备,等待情报站的通知,随时转移。另外,把地主分子、反动分子看守住,他们不走就强迫他们跟着走。不要听这些家伙口头上说得好,天一变,他们会很快跑到敌人那边去。民兵要做好战斗准备,地雷坑可以挖好。随时把运到的物资埋起来……”   “快点,要担架!”在村公所值勤的村长江合跑进来。“要几副?”江水山问。   “咱村五副。”   “我们去!”春玲应上来。   “情报站说,是些掩护军事机关最后冲出敌人包围时受伤的伤员,离前线很近!”江合严重地说,“情况很急,路远,妇女怕不行。”   “别小看妇女,哪次没完成任务!”春玲反驳道。   春梅扫视一眼屋里的人,别说青年,壮年男子也几乎是没有了。她严肃地对妹妹说:“挑结实能干的青妇队员去,每副担架多加一个人棗五个,完不成任务你要负责!”“我也去吧!”江水山望着春梅。   “对,民兵队长领着就保险啦!”区委书记满意地答应道。   山河村的由二十五名青妇队员组成的五副担架赶到情报站,汇合了其他村的总共二十多副担架,统由江水山率领,急赶六十多里路,早上来到西面送来伤员的地点。大家都累得够戗,尤其是春玲、淑娴那帮子姑娘、媳妇,脚上打了泡,都是跛脚拉腿地走进村的。此处已听到密集激烈的枪炮声了。   但,江水山的担架队无暇休息,接过从西面送来的伤员就起程向东走。   敌机更加频繁地出现,对运输线的洪流进行骚扰、轰击。   担架队为躲避敌机的空袭,在江水山的指挥下,时常绕道穿小路,爬山越岭地向东面医院所在地插去。战士们伤势都很重棗如果是轻伤,他们怎么也不肯离开队伍。但他们躺在担架上,看着担架队员棗尤其是妇女们,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心里难受极了,不少人热泪盈眶。妇女们腰酸腿疼,脚上的泡似火燎,但是她们不服输,不怕累,尽量不使身子晃动,互相鼓励,咬着牙关向前挺进。春玲还唱起了歌,给大家加油。   要爬一座高山梁时,春玲她们四个人抬的伤员要解大便。这位伤员流血过多,神志一直迷糊,他的脸上也受了烧伤,箍满了绷带。妇女们小心地把担架放下来。春玲抱腰,淑娴和玉珊一人抬只腿,春玲向她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做母亲的桂花小声吩咐道:“嫂子,你给同志解开裤带。”   自公公冷元牺牲后,儿媳桂花的工作真积极,样样不落后。这次出长途担架因她有孩子,本不让她来。但桂花不听,把孩子送给水山母亲看着,抢着出来了。但是脸皮嫩的女子很难不害羞,一路之上她的两个乳房由于长时间没孩子吸吮,胀得发痛。大家叫她把乳汁向外挤挤,桂花红着脸说:“大白天,多不好意思!”这时听说叫她给伤员解裤带,臊得血涌上了脸,低声说:“妹,俺的奶子胀得紧,弯腰吃不住… ”“那你来抱着同志。”春玲说道。   桂花接过手,春玲去给伤员解开裤带。等伤员便后,她给他擦干净,又重新整好。”   赶春玲她们艰难地爬上山岭,前面的担架队都下到半山坡了。青年女子们都大口喘气,渴得难受。于是放下担架,到两边找泉水喝。   那伤员一直静静地躺着,这时呼吸猛然重了一下。守在他身边的玉珊姑娘急忙拿过一个缴获来的军用水壶,向他嘴里倒了一点。伤员吞下几口水,用变了嗓音的声音细微地说:“同志,到哪里啦?”   “嗳呀,可好啦!俺们第一回听你说清楚话!”玉珊欢喜地叫道,“同志呀,咱们在山顶上,她们找水喝去啦!回来俺们就抬着你走,风快地赶上担架队!”   伤员停了一下,问:“我耳朵发懵,听不真,你是不是个女的?”   “是女的。青妇队!女民兵!女担架队员!”尖嘴闺女骄矜地自我介绍。她见他的嘴搐动了几下,没说出话,就又向他嘴里倒水。   伤员的脸和眼被绷带包着,玉珊看不见。实际上他激动得流泪了。他想不到是妇女抬着他,尤其是在山下大便,迷迷糊糊地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即使有女的声音,他也以为是自己部队上跟来的卫生员棗一块生死战斗的亲密战友;他万没料到,这些陌生的女子,也做出这种使人不敢想的行动。   伤员的手抖动着抓住壶嘴,喑哑地问:“你渴吗?”玉珊顺口回答:“嗓子要冒烟啦!等她们回来,我就去喝个饱。”   伤员说话很困难,只是用力把水壶向玉珊推着。“同志,留给你喝… ”   “我,我… 我能坚持… ”   “我能喝凉水。热水留给你。”   “我头底下… 有军用壶,有水。”   “谢谢你,同志!那我少喝点。”玉珊感激地说着,一仰脖子吞下三大口,壶里空了。   春玲她们疲倦地跑回来。玉珊看着女伴们一张张的干燥嘴唇,问:“没找到?”   “唉,穷山,连泉水也没有!”淑娴抱怨道,“哪有咱们的西山好!”   “我可喝啦,是同志赏的… ”玉珊的话没说完,就被春玲的急问声打断:“啊!你把水喝啦?”春玲说着拿起水壶,摇着:“空啦!”   “还有,还有”,玉珊轻松地回答。   “在哪?”淑娴追问。   玉珊走到伤员的头部,刚要伸手去枕头下摸壶,突然惊呼:   “玲姐!他… ”   大家急忙围上前,只见伤员呼吸紧迫,嘴不停地在搐动。   卫生员曾嘱咐春玲,这位伤员的伤势很重,心肺容易发干,要经常给他嘴里倒点水。为此,她给了春玲一个军用水壶备着。现在是在高山上,空气稀薄,加上他刚才说话过多,致使伤势恶化起来。   “水!”春玲急叫。   玉珊从他枕头下摸出水壶,晃了晃,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啊?空的!”   担架队员们都慌乱异常,焦灼万分,一齐斥责玉珊。玉珊哭着揪自己的头发:“我该死!真该死… ”“不喝水你肚子能起火!”淑娴气恨地责备道,又向春玲:“我跑去叫卫生员吧?”   “怕叫来也晚啦… ”春玲急得浑身沁汗,“好,你快跑… ”   淑娴飞步下山,脚绊起的石头跟在她身后向下滚。“是我害了同志啦!”玉珊拼命地哭。   桂花生气地瞅她一眼说:“哭,哭有什么用?哭不出水来!”玉珊抓起水壶,捧在脸前,让泪水向壶里滴。   “你这是干什么?”桂花惊诧地问。   “我哭,哭!哭出的泪是热的… ”   这话在春玲心里一闪,她迅速看一眼桂花那丰满的乳房。她立即说:“嫂子!快,解开怀!给他奶吃!”   桂花大惊,两手不由地按住乳房,脸腾地烘热了。春玲拉着桂花的手,激动地说:“桂花嫂,不能爱面子!奶是人吃的,你能把解放军救活,这比你养大个孩子贵重得多!桂花嫂!为革命,你要下决心啊!”   “这… ”桂花慌乱,迟疑不定。   春玲又去担架上拿过扁担,捧到桂花面前,动情地说:“嫂子!你看看它… ”   桂花抚着滑溜的扁担,咽声说:“俺爹的,他… ”春玲深切地说:“冷元大爷为给子弟兵保口粮,流尽了血,咱为救子弟兵的命,还有什么做不得的啊!”   玉珊苦苦求道:“好嫂子呀!你能把同志救活,我给你烧香磕头,道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万福。好嫂子!你害臊,我陪你解怀… ”   “不,不用!”桂花把姑娘的手挡住,理了把鬓边,决然地拿过军用水壶,迅速地解开怀。   温暖的洁白的乳汁,立即滋润了伤员的干裂的嘴唇。他的嘴渐渐由抖动而变成有节奏地吸吮。乳汁无止境地流着,流着,流进战士的口腔,注入战士的内脏。它,是母亲为孩子的生存准备的血液,现在却象甘露浇花一样,哺育活一位人民战士的生命!   中午过后,担架队歇在一个村庄里,大休息一次。把伤员安排在群众家住下,吃饭;饭后又给伤员检查伤口,换一次药。春玲一伙女队员主动分散开,帮助部队卫生员和当地群众护理伤员。   村庄很不安宁,战火扰乱了平静的生活。村里人大都出去执打各种勤务去了。从西面的远方,时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躺在炕上的一位伤员,从昏睡中醒来,刚要呻吟一声,又努力压下了。因为他看见坐在自己腿边的姑娘,脸色发白,疲惫地闭着眼睛,象小鸡一样,点头打盹… 直等到这姑娘头渐渐垂下去,要碰到膝头上了,伤员才轻声唤道:“同志,同志。”   春玲猛地一震,即忙把头抬起来,不好意思地理一把散发,问道:“你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你到东房间老大娘炕上睡一会吧!我有事叫你。”   “我不瞌睡。”春玲把眼睛用力张大,“眼皮打一会架,就有精神啦!”   “还不困?你们夜里赶来,抬着我们爬山越岭走了大半天,又如此护理… ”伤员操着苏北口音,感动得说不下去了。“这是俺们的工作呀!”春玲向他笑笑,把他的被边压严实,“比比你们这些流血的英雄,咱们做得可太不够啦!哎,同志,你给我说个故事听听吧,说说你们打敌人的事情。”伤员腼腆地笑笑说:“没啥好说的。”   “还爱面子呀,解放军个个是英雄!同志,快说个吧,我也学习学习!”姑娘热烈地要求道,但她又想起什么,担心地说,“哦,你累不?要是说话费劲就不说吧。对,我太傻,你有伤,又累!不说啦,我不听啦。”   “不,不累。”伤员反而占了主动,“我说,我说… ”他略一沉思,说道,“我自己啥也没干,就讲讲我们班的一个战士吧!啊,这个小伙子真棒,够得上你说的英雄!每次战斗他都冲在前面,要求完成最艰巨的任务。这次掩护机关突围,他身上被敌人的汽油弹烧着了,脸也烧伤,他还是坚持把敌人的冲锋打下去… ”   “啊,真英雄!他究竟… ”春玲的眼圈红了,禁不住嗟叹、担心起来。   “没有关系,他被我们救下来了。”伤员安慰着姑娘,“这个参军还只半年的小伙子,真是老解放区出来的青年!同志,你要听他的英雄故事,等他伤好了叫他自己讲。他也在你们抬着的担架队里。”   “啊!哪一个?”春玲惊喜地问。   “就是你们有位了不起的女同志,用奶把他灌活过来的那个。”伤员赞叹地说,“他叫江儒春… ”   春玲完全被这意外的消息震呆了,她愣了好一会,才陡地下了炕,上东房间请老大娘替她照顾一下伤员,她就象满弓射出的箭一样冲出了门。   “扒开!解开… 我要看看你!看看你们… ”儒春焦躁地叫着,手在急切地扒开箍着他的脸和眼睛的绷带。他打过强心针,经过休息,已经好些了。守护着他的淑娴,终于辨认出他就是儒春。淑娴拉住儒春的手,说:“儒春哥,别动,别动!你有伤呀… ”   “没关系,没关系… ”儒春抽出手又去解绷带。   淑娴无奈,只得小心地给他把绷带解下。儒春脸上被灼伤好几块,涂着药膏,眼睛上下都贴着纱布。   “儒春哥,我叫春玲去!”   “好,好,快去!”儒春迫不及待地呼喊。   淑娴才要出门,听见院里一阵脚步声。她一看,就住了脚。   春玲一口气跑到门口,突然停住了。她用手捂住心房,细声急喘了一会,使心跳平静一些,然后走进屋。   吸住姑娘第一眼的,是他那双闪着晶亮泪花的眼睛;紧接着,他的全身也跃进她的眼眸。她凝视着他,眼前似闪电又象电影飞过她动员他去参军的情景;她在北河岸唱歌送他归队的画面…    春玲闭上眼睛,涌出了大滴的泪珠。她又忽而把眼睛睁大,急向前呼唤:“儒春!”   “春玲!”儒春想坐起来。   春玲两手把他捺住,一字一顿:“躺、着!别、动!”   两张脸对着,四只眼睛看着,看着看着,成串的热泪两行成对,四行两双,簌簌洒落,滚腮而下。   春玲猛醒过来,急忙用手巾轻柔地给儒春拭泪水,细声说:“别这样,你伤重… ”   “看你,也别哭啦!”   “我傻,见了面是大喜事,该笑呀!”春玲脸上泛出笑容,急忙擦去腮上的泪珠。她忽然感到难为情,立时回过身棗淑娴已经不在了,屋里只有她和他。   有多少话儿要倾诉!然而心里千头万绪,百感交集,从哪里说起呢?说什么好呢?似乎这样一见面,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各自心里都象明镜一样映出对方的清晰的影子,能完全了然无遗了。   春玲甜蜜地幸福地笑着,紧靠他身边坐着,手轻轻地爱抚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处,柔声说:“你的伤疼吗?”“不碍事,住不了多久就好啦,妨碍不着归队。”儒春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你为我,真把心使碎啦!”“我的心碎不了,囫囵透透的!真的,儒春,我还要努力才能赶上你!”   “赶我?我哪点也比你差。”   “别爱面子,你的事我听你班长说过啦!”春玲真情地笑着,关怀地问,“你想到入党了吗?”   “写过申请,指导员说支部正在培养我。”儒春渴望地说,“多会我当上共产党员,才够格和你比。”   “你怎么知道我是党员?”春玲俏皮地抿着湿漉漉的嘴唇。“我在家时和个木头人一样,只知下地干活,什么也不懂。在军队里党组织公开,是党员的可棒啦!我就想起村里那些人,你爹棗我大叔,水山哥… 还有你,一定都是。”“好,好,算你猜对啦!不过我这个党员,还要努力加劲才能完全够格。”春玲纯真地说,“儒春哪,咱们以后都努力进步吧!”   江水山和淑娴走进来。水山向儒春打过招呼,脸色板紧,对春玲说:“妇救会长!咱村的反动分子回来啦!”“谁?”   “孙承祖!”淑娴咬了一下牙。   原来,离此不远的王山前村,在昨夜抓到三个还乡团分子。据他们供认,是跟着一队还乡团,奉国民党前头部队的命令,插进解放区腹地进行活动,配合大部队的正面进攻的。领头是汪化堂和孙承祖。他们三个是被汪化堂派回本地进行破坏和搜集情报的。汪化堂和孙承祖率领着大多数还乡团员,向东插去了。   “这是我刚才在这村的情报站打听战况时听到的消息。”江水山说,“情况已由情报站派人通知咱们那一带去了。我想孙承祖和汪化堂对我们那里熟悉,咱那里又是最重要的物资集中地,他们很可能去活动。咱们要赶回一个人去报告… ”   “我就走,水山哥!”春玲扬起眉毛,攥紧拳头,“孙承祖这块反革命骨头,杀人犯!上次叫他跑了,这遭,可叫他有好看的!”   “对!”民兵队长赞同道,“你带夜赶回去,我们也争取天亮前回村!”   “你和儒春哥刚见面,”淑娴说,“还是我回去吧!”“不,你走不过我。”春玲说着转向儒春,“为工作,你同意吧?”   “好,抓敌人要紧!”儒春急忙回答,“加小心!别惦记我,伤一好我就上前线。”   “好好治伤,我会很快去看你!”春玲深情地望了未婚夫一霎,接着转过身,急步跨出了门槛。   夕阳西斜,余晖将公路上空的尘埃映照得泛着红色。鹅绒般白的云朵,凝滞在深秋的高爽的蓝天上,白云渐渐被斜日染红,一会就要变成艳丽的彩霞。那时,半个天空将泛耀着瑰丽壮观的红光。太阳要暂时西沉了。但这种景象却预告着翌日的好天气,预示着明天的旭日将以更为灿烂的光辉从东方升起,装饰锦绣的山川。   从前线向后方撤退的物资、各种工厂、伤病员和群众,成堆成群地拥挤在河西岸上;而奔向前方的担架队、弹药运送队和搬运队,又挤在桥东头。敌人的迫近越发加大了运输线上的容量。大河上唯一的一条公路桥,一时通不过这浩大的人流、车马。用石头、木头筑起的桥梁,发出了负荷过重的嘎吱声。   江水山率领的二十几副担架队伍,也挤在西岸的桥头等着通过。大家都很心焦,淑娴和玉珊几个女青年扯破嗓子直叫棗   “伤员等不得,要赶快进医院!让我们先过去吧!”“大白天有飞机来就糟啦!担架队该先走啊!”…    但是怎么也喊不动。谁不急呀!就是想让路也闪不开,真急人呵!   江水山擦了一把汗,抡着手枪呼喊道:“同志们!让担架队先过吧!伤员同志要紧!”他边喊着,边推搡着人群,领着担架队,费好大事才挤上了桥梁。   桥上的人流停住不动了,又开始向后退。东面响起焦急的汽车喇叭声。一辆满载木箱子的卡车,上面插着防空的松枝,在和迎头而来的人们抢路。车顶上高高地站着一位军人,竭尽全力地喊着,要求人们闪开路,让他那有紧急任务的汽车开过去。司机冒着天大的危险,擦着栏杆很矮的桥沿,从人群中挤过来。但是车开到桥中,不管怎么按喇叭,军人再怎么呼喊,也前进不动了。   江水山见势挤近汽车。那位军人见江水山穿着军装带着手枪,便跳下来,向他要求道:“同志,请你帮帮忙,叫大家让我们先过去。车上载的是地雷、子弹、炸药,前面武工队急着用啊!”   江水山点一下头,高举手枪,大声向人群吆喝道:“老乡们,同志们!都向后退一退,向边上靠,让汽车… ”“飞机!”几个人尖声惊呼。   人群立时紊乱了,急着向岸上跑。然而人多,又有牲口、车辆,一时疏散不开,挤着跑,有被挤出栏杆跌进高桥下的危险。汽车更是前进不得。为了防空,车开始后退棗后面人少一些。但桥窄,装的东西又多,退得非常缓慢。两架美制B棧玻敌秃湔ɑ鱿至恕5谢宦庸髂戏较虻纳蕉ィ纯坛骞矗蚯派稀⑶帕酵返娜巳撼德恚ㄉ浜湔ā?/P>   爆炸声惊天动地,河水激起粗高的水柱。炸弹皮在人们头上、耳边呼啸,机关炮下冰雹似地扫来。   人们都在岸上奔跑,牲口脱缰,到处乱蹦。担架队好容易挤到桥头。站在桥中心的江水山,声震河水地吼道:“不要慌!卧倒!趴下来!担架队,护着伤员!护住… ”   人们就地卧倒。抬担架的人一齐扑在伤员身上。部队上跟来的三个卫生员,奔跑着去抢救被敌机炸伤的群众… 敌机盘旋,轮番俯冲扫射,疯狂地轰炸。   淑娴怀抱一位伤员的头,紧张而又担心地望着桥上的江水山他们。   江水山趁敌机转过去的当儿,向伏在桥面上的人们喊道:“同志们!冲到河边,快!汽车不开有危险,车上是弹药!快!”人们爬起来,拼命地跑去。   司机开车跑了几步,“哒哌哌… ”一排急促的机关炮打来,汽车周围的桥面爆起碎石,车猛地煞住了。   江水山和押车的军人跑到车前头,只见司机中弹倒在座仓里。水山即时上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司机,向岸上喊道:“快来救人,快!”   淑娴马上起身向桥上冲,玉珊紧跟在她身后。她们跑到,水山把司机交给淑娴:“快!”   淑娴发现水山右肩上的军装被血浸红一块,心疼地说:“水山哥!你也伤啦,快跑出去吧!”   “把伤员背走!”江水山大手一挥,向汽车冲去。淑娴背着伤员,玉珊抬着他的腿,跑向河岸。   敌机仍在扫射,轰炸。但是由于两面有山,它们不敢飞得过低,炸弹没投中桥梁,只是机关炮常常命中目标。怎么办?没人开汽车,被敌机打中弹药,桥就要毁掉了。   江水山向岸上的人们扫了一眼,刚想叫人来推车,突然打来几颗燃烧弹。两颗坠在水中,一颗打在汽车轮胎旁边。火苗立时疯狂地窜起来,向车上装载的木箱子喷去。江水山和押车的军人忘记头上的轰炸,一齐扑打火焰。然而,他们的军装冒烟了,手脸烧起火泡,烈火仍然伸着长舌,已经在贪婪地舐车上的干燥的木头箱子。一个弹药箱冒烟了,危险!   发现此种危险的七八个群众,呼喊着冲来。   “快来救火!”江水山向人们喊着,他自己抓着车沿,登上车顶。   水山弯下身,去搬那个冒烟的弹药木箱。但,他,残废军人,仅有一只手臂,弹药箱不大却很重,他怎么也搬不起来。水山不顾一切地伏在木箱子上,用他那宽阔的胸脯顶住它,胳膊由箱子下面弯过未,抱住了它,奋力站立起来!   这一瞬间,趴在河岸的人们都愣然抬起头。在千百双目光中,那位穿着旧军装的人,左面的空洞洞的衣袖在风中拂动,右臂结实地抱着胸怀里的冒着青烟的弹药箱子。他宛如一尊威严的铜铸塑像,刚强地屹立在汽车顶上。淑娴冒着敌机的枪弹,大声叫着奔向江水山:“水山哥啊!水山… ”   江水山本要将冒烟的地雷箱子抛进河水。无奈,他,残废军人!仅仅一只手,办不到。来不及踌躇了,木箱已经闪出火苗,喷出了药焦味。复员军人知道,他现在迟疑几秒钟,做错一个动作,全车的弹药就要爆炸,那样,通往解放区内脏的公路桥,就炸毁了!通向前方的主要运输线,就阻断了!共产党员江水山丝毫没有犹豫。他一抱起冒烟的弹药箱,正想向河里扔却又发现自己扔不出去时,就马上想要同即刻爆炸的地雷箱一起跃进河流… 正当江水山向桥下跳的一刹那,忽听一声脆利的喊声:“给我!”   淑娴不知道何时已冒着巨大的危险攀上汽车。她不顾一切地奋勇地夺过水山怀里那冒火的箱子,使出平生力量,向桥下抛去!她的身子随着落水的弹药箱,重重地扑倒在汽车顶上。   爆炸声中,江水山急将淑娴抱住。   赶来救火的人们抢到车前,全力扑灭了火焰。   在人们的帮助下,江水山把淑娴抱到桥头。淑娴那闺女的脸庞上涂着一道道烟灰,淌着汗珠。她胸前与两臂的衣服被火烧焦,手上的燎泡染着鲜血。当淑娴一从昏迷中醒来,就望着水山问道:“桥炸着没有?”   “没有!没有!你,淑娴… ”他理着淑娴那散在脸上的乱发,眼里闪着泪花。江水山深切地感觉到,他与淑娴完完全全紧紧密密地结合成一体了。他们两颗心,两腔热血,都在一种意志的支配下,在一起跳荡,在一起沸腾! 第二十三章      “没有人,去吧!朝西挖,拿麦子。别光弄些粗粮回家。”   村后的黑影里,一个矮小的人对身边的女人吩咐道。那高大的女人没出声,肩上搭着空口袋,手提着铁锨,迈着男人一般的大步,很快地向北去了。   江任保夫妻早就探到老东山在河岸树林里埋粮食的地址,今夜村里的人除去出差的,大都去埋藏晚饭后运来的大批物资,他们趁村里空虚之机,就偷东西来了。江任保见老婆走远,又向村后扫了一眼,心里想:“王镯子是坏人,不会让她去埋东西,何不趁此去和她玩玩!”   江任保飞步来到王镯子房后的菜园边上。他打量着房后墙的窗子,忽然想起:“不行,我向指导员坦白了和她的真情,使她的坏事败露,遭了刑罚,她一定恨我,不会理我了!”任保心里有些凉,耷拉下脑瓜子,准备向回走。可是,他禁不住王镯子的丰姿美色的蛊惑,又振起精神来,心里说:“王镯子如今是罪犯,不能象从前那样神气,经不住我大话吓唬… 对!这娘们鬼也挺多,我叫门她不会开,不妨先到后窗听听动静,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他家,再叫我抓个把柄… 妙,就是这个主意。”   江任保无声息地爬过篱笆障,走到后窗根,听见一个粗沙嗓子的男人在说:“… 国军压境啦,最近的离这四十多里,占领全胶东是指日可望!妈那巴子,这次回来不是上次跑的时候啦!”   “哼,广播台今天下午还咋呼,说中央军来不了咱以东三个县… 嘿,尽放屁!哈,共产党管着我,强迫我干活,还要打我重刑哩!去他妈的吧!”王镯子的声音。“共产党把东西和伤兵都挤在这一带,说好听的叫老百姓有心思藏。”一个年轻男人用得意的口气说,“嘿,这一回可不是我们跑啦,我看他曹振德有几个脑袋!”   江任保被里面这些陌生的声音震动了。接着他心里高兴起来:“你王镯子真胆大,八年徒刑你嫌少怎么的,还敢干这个买卖。嘿!江水山,你当民兵队长的知道这个秘密吗?天天瞪着眼骂我落后,我可要立大功啦!对,指导员对我好,我听他的话,蒋光头来了日子不好过,去报告一声,我江任保也成了天大的人物,上区走县去开功臣会,喝酒吃肉… ”   任保越想越得意,竟至手舞足蹈,向外就走棗他又站住,转念想:“慢着,我得看清那些男人都是谁。”他重回到窗根,发现用泥坯堵着的窗户上端的缝隙里,有微弱的灯光。任保用手扒着边沿,脚踩着墙边,费好大事才爬上了窗台。任保不看也就罢了,这一看不要紧,立时把他吓呆了。他清楚地看见,屋里除去王镯子和孙承祖,加上孙承祖的舅父汪化堂,还有另外四个人。除了王镯子,他们每人都带着短枪短刀,杀气逼人。   江任保啊呀一声,身子哆嗦,手松脚脱,“扑腾”一声响,重重地仰跌了下去。   屋内闻声大惊。孙承祖把油灯打翻,对汪化堂说:“你们在院里听动静,我俩去看看!”他吩咐王镯子快走,自己隐随在后。   那任保呻吟一霎才爬起来,手摸着脑后磕起的大包,刚要爬出菜园,王镯子正赶到他身前,问:“谁呀?”“我。他妈的,碰坏啦!”任保哼哼着骂道。   王镯子向后轻叫:“是江任保… ”   任保见又有人影冲来,估量不妙,但他没来得及叫喊,孙承祖就抢到面前,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低声道:“不要叫,我有枪!”   任保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丧胆地说:“不叫,不动!饶命####”   王镯子怒气地喝道:“你这丑东西,谁叫你来啦!我问你去多嘴不去?”   “不,不!我不报告,我装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放我走吧!”任保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央求着直叩头。   孙承祖从腰里掏出匕首。王镯子举起两手捂住脸。江任保抱住孙承祖的腿,鼻涕眼泪地哀求道:“老祖宗!   饶了我!我有老婆孩子… 我什么也不说… ”孙承祖的手没举多高,刀光一闪,匕首进了任保的心窝。   江任保那抱着孙承祖腿的手,渐渐地松开,身子象空口袋一样瘫了下去。   孙承祖把任保的尸体踢了一脚,问妻子道:“怎么收拾他?”   王镯子打量一会漆黑的四周,说:“丢园里的井里吧。”孙承祖夫妻弄妥后回到家院,把事情告诉了汪化堂等人,他们才舒了口气。   汪化堂从外甥孙承祖家逃到青岛后,参加了逃亡地主组织起来的还乡团,并当上队长。孙承祖又在半路上找到汪化堂,当上了情报官。他们跟随进犯解放区的中央军,向家乡进攻。国民党向胶东解放区的进犯受挫,把这些急于回乡倒算复仇的地主恶霸们,弄得心急如火,恨不得插上翅膀,卷阵旋风,杀回家乡。   国民党部队已经到达乳山县境,但对老解放区的内地情况摸不透,不知有无主力军的埋伏。汪化堂和孙承祖接受上司的命令,率领四十一名都是本地人的还乡团,插进家乡,侦察解放军的布防情况,打探重要军用物资埋藏的地点,并进行暗杀、破坏活动,扰乱后方的支前工作和社会治安,以配合其正面大部队的军事进攻。汪化堂和孙承祖一路之上派出三个小组分头活动,他俩领着大部喽罗偷潜到山河村,将队伍隐藏在西山根下大片的古老坟地里,舅甥带着四个人摸进村找王镯子。   王镯子余惊未消地说:“村里人虽说忙得提不上裤子,可是曹振德心眼多,说不定还派人盯着我。快走吧!”“对,待下去会出事,动手捉活的吧!”孙承祖擦着脸上的汗说。   “抓哪个?”汪化堂抽出腰里的手枪。   “江水山领帮闺女媳妇出去没见影,曹振德今傍黑刚从前方出担架回来。要抓就抓指导员,什么事他都知道!”王镯子回答道。   “他一准在家?”汪化堂问。   “不在家抓他的孩子,小崽子一定也知道不少,还容易掏口供。”孙承祖摸起一根木棒子,“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打枪… ”   天空闪着密集的星星,漆黑的夜晚,村庄寂静无声。敌人是迫近了,但曾经同日本侵略者进行过长期斗争的人民,并不恐慌,都沉着地奔忙着,等待着转移的命令。今晚,山河村又到了很多军用物资,男女青壮年、结实的老头,和掩护在群众家里能干点活的残废军人、干部家属,全到南山里埋藏物资去了。其余的老人、妇女、孩子,都沉进了不安宁的梦乡。   孙承祖前面开路,还乡团包围了庄西头离村百步远的一幢孤房子。院门关着,屋里静静的,灯火从窗户上透出来。孙承祖刚要叩门,忽然北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匪徒们立刻分散躲藏在草堆后、大树下。   春玲一溜小跑来到门前,急切地叫道:“开门!”“谁呀?”孩子的声音,问着走出一个人来。   “我,兄弟!快开门。”春玲喘息着,拭一把额上的汗水。“姐,你回来啦!”门开了,明生欢跳雀跃地拉着姐的手,拖着往家走。   “爹呢?”春玲进家就问。   “领人去埋东西啦,哥也去了!掩护在咱家的那位李同志棗大哥哥也争着去了!姐,又留我在家看门喂牲口。”明生又诉苦了。   春玲略怔一刹,从缸里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她从墙上摘下大枪,熟练地挎上肩,吩咐弟档道:“在家等着… ”   “姐,你上哪去?”明生着急地说,“我也去!”“你在家,我去打反动派!”   “敌人来到啦?”明生瞪起眼睛。   “不是。我有要紧的事去村公所。”   “我不信,你是去打仗,哄我,我不听!”明生急得要哭了。   “嗳呀,看你急的,不听话!”春玲转回身,笑着说,“姐真去打仗,你也犯不上这样呀!”   “打反动派!姐,我也去!”明生急忙跑上炕,从窗台上拿起他的木制手榴弹。   “不要动!”突然的喝声。   春玲猛回身,两个人两支枪指着她。   孙承祖一手掂着枪,一手提着木棒子,阴沉地说:“‘打反动派’吗?我们来啦!”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姑娘惊住了。但是春玲立即觉醒,举起大枪。汪化堂大步抢入,扭住春玲的右胳膊。“反动派!炸死你们!”明生叫着跳下炕,木头手榴弹高擎在头上。   孙承祖和汪化堂一见手榴弹,即忙闪开身,向屋门外逃避。   春玲趁机举枪就打棗然而枪膛里没有子弹,从袋子里取已来不及。她猛将明生抱起来,推开活动的后窗:“兄弟!快跑!叫人!”   明生跳出窗外。   春玲回身抡起大枪,向汪化堂扑去。   孙承祖趁春玲去打汪化堂之际,蹿到她侧面,照姑娘脑后打了一棒子。   春玲的脑子轰然鸣响,眼睛紧紧地闭死,举起的大枪呆滞在半空。她又猛然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敌人,枪随着无力的身子向后颠踬了一下,又一齐向前扑倒了。她身子带起的风,把灯火扇灭了。于是,黑暗笼罩了一切。   农救会员老东山,今夜轮他在村后放流动哨,监视王镯子。转了一些时候,不见什么动静。老东山寻思,他外甥女王镯子一个女人家,受了刑罚,且身上有孕,她还敢干什么坏事?所以,他就抽空子去北河岸的树林里察看自己埋藏的粮食。他发现麦窖刚被人挖了,顿时火气冲冲,急步回村找任保夫妻。猛然,老东山想起指导员在会上要大家提高警惕的话,就站下了。他自责道:“我为自个丢开公事不对,人家冷元哥……春玲说,我该学他,才对得起当子弟兵的儒春。是啊,把反动派快些打光了,儿子也能早点回来。唉,我方才丢开公差,去看自个的粮食!”老东山稳定了心神,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在村后溜达起来。当他走到一片菜园边处,忽听有女人声低叫道:“小毛爹,小毛爹……”   老东山站住,瞅着走近的人影,辨出此人扛着一大袋子东西。他心里一闪:“哦,是任保媳妇!这女人偷了我的粮食……”他刚要赶上去,又听那女人焦急地说:“你别来,快趴下,村里出来人啦!”她随即闪进菜园里去了。   老东山被搞得不知所措。接着他听到从村里方向走出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话声。   来的是孙承祖夫妻和一个还乡团分子。孙承祖是领人回家把细软贵重东西收拾好,带着王镯子,和汪化堂他们一起走。   他们走到菜园头上,王镯子悄声说:“直向北走,再往西拐,怕有巡夜的。”   “一直走吧。”孙承祖道,“赶快去赶舅舅他们,别叫他们冒冒失失出了事。”   老东山早蹲在篱笆障下,看着这三个背包袱扛东西的人,听着这几句话,心里明白了,这一定不是好家伙。他已经把任保媳妇偷他粮食一事忘掉了。老东山握紧放哨的武器棗一根粗柴棒子,尾随这几个人背后。   走出几十步远,前面响起王镯子那欢乐的声音:“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咱们出头露面的日子到啦!可惜没抓着曹振德这个干部王!”   “跑不了他,早晚没活!”孙承祖快活地说。   “奶奶的!老子这把新刀还没在穷小子脖颈上开口呢!”那个还乡团分子骂着。   “这些坏蛋,要反啦!我为自己的粮食,差点误了大事!”老东山心里骂着敌人,怨恨自己,他停住了。怎么办?老这末跟着怎么行?到村里去叫人棗不行,黑天瞎火的,这三个坏蛋上哪去了谁知道?村里又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赶上去堵住他们棗不行,他们三个,自己对付不了……不行,对付不了也要对付,不能再顾自己,把坏蛋放跑了。老东山下定决心,大步跑着冲上前,拦住那三个家伙的去路,两手端着粗柴棒子,怒喝道:“狗小子,想造反!都给我滚回村!”   孙承祖几个人大惊失色,呆若木鸡。接着,那个还乡团分子甩掉包袱,向北奔跑。   “哪里走!”老东山赶将上去,照他身上拦腰一重棍。还乡团分子栽倒,又爬起来跑。   老东山紧追不放,劈头打下去。敌手又倒下,老东山也用力过猛,棒子折断,扑身摔倒了。   孙承祖赶到老东山身边,向老头子脊梁刺了一刀。老东山痛叫一声,翻身起来,拼命抵抗。   “小毛爹,小毛爹!你在哪?来人啦!来人啦!”东面传来女人的呼叫声。   “快跑!”王镯子惊呼,顾不得东西,撒腿就跑。   孙承祖照老东山身上又是一刀,跳起来,向西奔去。重伤躺地的还乡团分子,绝望地呼喊:“带着我啊!救救我啊!”他拼命地向前挣扎。   老东山背上、腿上各中一刀,剧痛不止。他发现那匪徒在逃命,即刻力从气生,奋勇地爬着追赶。   匪徒在前面打着滚逃,老东山在后面爬着追。一个滚,一个爬,一直搏斗了一百多步远,两人都精疲力尽,只有大口小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虽然老东山去察看了两次,但任保媳妇还是偷着空子挖开他的地窖,装了满满一口袋麦子,足有一百五十斤,扛着回来找任保。她把老东山当成了孩他爹,见村里出来人就招呼他躲开,她自己也隐进菜园。住了一会,她不见动静,就又出来找任保,但人影不见了。于是,她就叫着找起来。   任保媳妇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口喘气的声音,就赶了过来。由于肩上压着满口袋的麦子,乱发挡住视线,看不清地上躺的是谁,她仍然以为是小毛他爹了,生气地说:“懒东西!干么累得喘粗气,快起来回家吧!你看看我挖来多少麦子,老东山常去察看,快走吧,别碰上他。”   老东山听到人声,睁开眼睛,吃力地说:“任保媳妇……你,你……”   “你是谁?”任保媳妇吃了一惊。   “我,我……”老人艰难地呼吸着,“老……东……山……”   “啊,老东山!”任保媳妇吓一大跳,扛着口袋就蹽。“别,别走!”老东山竭力地喊道,指着那边,“打,打反动派!打……”   任保媳妇停下来,这才发现那里还躺着一个人,心惊肉跳地问:“他是反动派?”   “对!”老东山狠狠地叫道。休息了一会,他缓过气来,能讲连贯话了,“你有力气,使劲打,打死他!”那个重伤的还乡团分子也休息过来了,又开始向前挣扎。任保媳妇赶上去,抓着他的两只脚脖子,倒着提起来,向地上猛撞。   “行啦,行啦!”老东山忽然想起来,“别打死,留着当活口。”   “好。”任保媳妇放了手,见他不动弹,低头一看,还乡团分子的头已经扎进脖腔子里去了,哪里还有一丝气!她啐了一口,说:“真不经打,我还没使劲哪… ”“侄媳妇!快跑去找你振德叔,就说出了坏人,出了反动派!”老东山吩咐道。   任保媳妇摸着他身上的血,说:“我把你背家去。”“我不要紧。抓反动派,晚了就抓不到啦!”   “不行,血流多了你会… ”   “死不了。死了我自愿!”老东山咬着牙说,“快去!”“那等我把麦子送回去。”   “放心吧,我给你看着。”   “我是说给你送回去,我是拿你的… ”任保媳妇羞耻地垂下头。   “我不生气,为打反动派,我自愿!”老东山着急地叫道,“快去!找你振德叔棗指导员!他在南山沟,就说有反动派… ”   春玲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荒草丛里。寒松古墓,阴气逼人,蓬蒿杂草,分外凄凉。头上的伤使姑娘痛得又闭紧了眼睛。   “小崽子快说!东西埋在哪里?”响起凶喝声。春玲惊异地想:“敌人在问谁?”   “呸!你妈的,反动派!别想好事啦!”孩子的响亮的回答。   春玲大震,急切地喊道:“明生!兄弟… ”   她想爬起来冲上去,但是胳膊、腿被绑着,她起不了身。   明生被姐姐从屋托出窗后,刚落地就被埋伏在那里的匪徒扭住了。孙承祖领着一个还乡团分子回家和王镯子收拾东西,汪化堂和三个匪徒绑起春玲姐弟,把明生的嘴用棉花塞着,来到西山根的古墓,和隐蔽在这里的队伍汇合了。他们想问出口供后,把这姐弟俩就地杀死,然后撤到深山里埋伏起来,伺机再抓人掏情报,进行破坏活动。   见春玲醒过来,汪化堂的短刀尖逼着姑娘的咽喉,威胁道:“快说,这周围有多少部队,在哪里?要不,就把你姐弟俩一个坑埋!”   “呸!”春玲愤恨地喊道,“你们这些坏蛋,想杀就杀吧!想叫我们投降,除非日头从西出!”她向明生叫道:“明生,兄弟!大声叫!叫人来收拾反动派!”   “来人哪!打反动派… ”姐弟俩放声喊起来。   匪徒们慌忙把春玲和明生的嘴塞住,再不敢问了。孙承祖和王镯子狼狈不堪地跑进来。   “快走!快… ”孙承祖急促地说。   “怎么啦?”汪化堂惊问。   “遇上人啦!咱们的叫打伤一个,没死… ”王镯子没说完,就被汪化堂打断了:“走,拉上西山!把丫头的腿解开。”一个匪徒掏出短刀,看着春玲说:“两个奶臭没干的崽子,杀了完事,带着累赘。”   “你不知道,别看小,可是共产党窝里出来的,全身都浸红啦!村里埋的所有重要东西,都不瞒他们的眼睛。”王镯子解释道。   孙承祖狠狠地踢春玲一脚:“妈的!你硬,能叫你硬… ”   深秋山里的三更天,寒气袭人。山峰迭起不绝,黑森森地矗立着。树上、草上、地上一片斑白,霜已经下来了,冰花打得桲萝叶簌簌作响。   敌人押着春玲姐弟,向深山里进发。   春玲头上被打破的窟窿,已叫血液糊着长发粘住了。头是那样沉重,她挺不起脖颈,柔发和头一起耷拉在胸前。春玲瞅着这些穿便衣挎长短枪的匪徒,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死。但她没有力量,没有武器,胳膊反绑着,嘴里塞着毛巾,憋得呼吸费力,两眼发花。她极力去寻视明生,想看看他的情况。她模糊地看清夹在敌人中间在前面移动的细小的身子,心里一阵酸楚,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敌人想从他们嘴里得到情报和物资埋藏的地点,这真是妄想。她棗曹春玲,怎么会屈服,投降!落在敌人手里,只有一条路棗牺牲。然而看着明生,她害怕起来了。春玲当然知道明生常给坚壁重要物资的主要干部、党员送饭,党支部在她家开会研究什么东西埋在哪里,传达我军的行动情况,明生在眼前也不回避。明生,他,十岁的生日还差二十三天才到,怎么受得住敌人的毒打、酷刑?孩子要痛不过受不住说出来怎么办?真的,这可怎么好啊!春玲的心悬到半空,手都攥出了细汗。“不,不要紧!”春玲的心接着又静下来,“明生虽小,他懂事,他最听姐的话,他不会说出口。”但是她刚静下的心又收紧了:“可他要不说,敌人就要杀死他!啊,才九岁的孩子,就惨死!世上要没有了我的好兄弟,他… ”姐姐不敢想下去了。   为革命物资,为弟弟生命,担心揪肠!这两件事,把姑娘的心死死地缠绕着,撕裂着。有时侧重前者,有时偏于后者,更多的时候两者并重,左右难分。最后,春玲觉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分别,怎么分别了!   还乡团来到一个山坳的松林里。汪化堂喊道:“歇会再走。”他问孙承祖:“这山里有庵吗?”   “有。过去两座山就有一个庵,一共三家人。”“好,你带着人去清洗了,咱们就窝在那里。好不好?”孙承祖点点头:“行,这里保险。”   “不再抓几个共产党弄够情报,干一番热闹的,我们不回去见刘旅长!”汪化堂自负地拍着胸脯。   孙承祖领着二十几个还乡团分子走去。汪化堂在后面加上说:“弟兄们,别讲客气!狠着点,连根拔!”春玲心里恨道:“那三家人要遭殃啦!这些没人性的反动派… ”   汪化堂吩咐几个人上周围山上去放哨,又命令道:“把两个崽子的嘴打开!”   明生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叫:“姐姐!玲姐!我在这里啊!”   “明生!姐的小兄弟… ”春玲的泪水急出直涌,向明生奔去。   “姐呀… ”明生拼命挣脱敌人的手,向春玲跑来。   “妈的,哪跑!”敌人狠骂着,将姐弟二人扭住。“舅,”王镯子凑近汪化堂,“我去说说看。”汪化堂应道:“好。”   王镯子说:“放开他俩… ”   明生象出笼的鸟,猛向姐姐冲去。但手绑着,泪帘挡住视线,跑了几步,他就绊倒了。   春玲急忙奔上去,跪到明生身边。她没法把弟弟拉起来,低头用脸抚着弟弟的脸,悲泣着说:“兄弟,姐的好兄弟… ”   明生恐怖而悲哀地叫道:“姐姐呀,我怕!咱们还能见到爹吗?能活吗… ”   “能呀!”王镯子浪声浪气地应上来,假惺惺地扶起明生,“好孩子,他们不杀人。”   “你说不杀?”明生厌恶地瞪她。   “是呀!”王镯子笑着说,“他们的意思我明白,只要你们说出藏军用品的地方,军队布防的情况,就放你们回家啦!”“王镯子,你别认错人!”春玲愤怒地说,“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面捏的熊包,是共产党员和她兄弟!你的花言巧语比狗屎还臭。头顶长疮脚跟流脓的东西,你算坏透啦!”王镯子一手卡腰一手指点,怒气冲冲地说:“我说春玲子你别嘴强,哼哼!我好心好意给你姐弟俩讲个情,你倒伤我一口。你想想,你们一家闹革命,得过共产党什么甜头?你大姐早年丧生,你姐夫死后不见尸,你哥受了枪弹伤还在队伍上卖命,你二姐当了寡妇也不回家,你爹忙黑忙晚还差点叫军属打死… 这些就是你们当共产党的好处!哼,真是些傻瓜,精细人没有这末干的… ”   “呸,你个反革命娘们!”春玲大口啐她一脸,轩昂地抬起头,响亮的声音震得山腰发回音,“我们乐意当共产党的傻瓜!为消灭你们这些杀人精,穷人坐天下,流血断头俺们甘心情愿!”   王镯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我叫你逞能… ”   春玲等她来得近了,照她腰上狠踹一脚,“你以为我没劲了吗?来吧!”   “哎哟!踹掉我的孩子啦!”王镯子痛叫着向后踉跄。   “打死反动派!”明生叫着,用头向王镯子身上猛撞。王镯子站不住,狠狠地摔倒了。   “他妈的,反啦!给我打!”汪化堂狂怒地吼道。匪徒们蜂拥而上,把春玲姐弟捆在树身上。枪托、树枝,下雨般地向姐弟身上猛打。   明生痛哭,惨叫…    春玲不顾一切地呼喊:“明生,咬紧牙,不要怕!明生,记住爹的话!明生,冷元大爷是榜样!明生,不能投降… ”她头上流下的血灌进口腔,嗓子噎住了。   明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声都哭哑了。他全身很快被打麻木,觉不出究竟是哪里痛了。他听着姐姐的喊声,鼓起力量回答道:“姐姐,放心!我不投降!不… ”   幽蓝色的天幕上,星斗闪着冷光,草木正在披上寒霜。深沉的南山沟里,那稠密的松林之中,没有灯火,只见搬运东西的人影来来往往,无数张锨镢在飞快地闪动。喊声是那样低,随着疲累地喘息出来的热气,波动在山谷里,汇成一股炽烈的暖流,驱除了秋夜的寒凉。   在山脚下站岗的儿童团长曹明轩,发现有人走近,马上喝问:“谁?口令!”   “是我,别、别打枪… ”一个女人的慌张的声音应着跑上来。   明轩端直红缨枪迎上前去,认出了她是谁:“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我不是来偷东西,我不偷!”任保媳妇急忙分辩道,“反动派来村里啦!报告你爹棗指导员!”   “跟我来!”明轩领着任保媳妇进了深沟。于是,忙碌的人们互相传递压抑的呼喊棗“指导员,找指导员!”“找指导员,指导员!”“… ”   曹振德头冒热气,浑身汗湿,奔走在山上山下、沟里沟沿、松林乱石之间,指挥人们埋藏物资。这些天他睡眠的时间更少了,他的眼睛更加红,眼角已经烂了。这时,在这无月的深山里的夜色中活动,看东西极度困难,还是儿子明轩折断一棵小松树,修理好给父亲当拐棍,使他少摔几跤。   曹振德正在指挥大家将一架兵工厂的机器放进山洞,听到叫他,就应道:“么事?我在这。”   明轩和任保媳妇赶过来。任保媳妇把老东山叫她来报告的事说了一遍。周围的人一听,马上嚷起来:“好大胆,闯进咱们老解放区来了!打狗日的!”   “打!叫他们有来无回!”   “指导员!下令吧!”   指导员紧张冷静地想了想,与村长商量了几句,就向群众招呼道:“敌情不清楚,不知敌人究竟是多少。不过我估计不是大部队,是一股进来搞破坏活动的敌人。大家沉住气!男女民兵跟我和村长走,其余的人听副村长指挥,继续埋东西,快埋!”   曹振德和江合领着民兵一溜烟跑步赶回村。民兵们立刻对全村进行搜索。振德和江合把老东山救回家里。老头子流血过多,有些昏迷,喝了水后清醒过来,讲述了经过之后,他负疚地说:“振德兄弟,是我有自私心,身有公事还去看自己的粮食,准是这个空子放坏蛋进来的。唉!我要是和你们一样,把反动派早抓住,我也落不了这个地步。唉,要学你们的做人,可真难啊!”   “老哥,放下心养伤!你这遭能和敌人拼死拼活,挺有志气,越来越向革命这方面走了!”振德安慰了老东山,走出来,他心里对敌情已有了眉目,对江合道:“敌人的来头不小,你看呢?”   “我猜想是孙承祖怕国民党过不来,趁机回家接媳妇拿东西的。派几个民兵去追追,事情这末多,别惊动大家了。”“不是这末回事。”指导员肯定地说,“从东山哥听来的他们的话语上多想想,就知道敌人是有计划的活动。不然孙承祖的舅舅汪化堂来做什么?眼下他们是在得势的浪头上,敌人好吹牛,不会怕过不来。再说,孙承祖那些东西,单为老婆也不会冒死的危险。还有,他们抓指导员干么?为情报!”他们刚进村公所,一个民兵跑来报告说:“指导员!你家的门大开,我进去看时,见地上有血,后窗是敞开的,东西也打翻了… ”   曹振德一愣,心猛跳了几下,说:“只明生在家,他斗不过敌人!是谁?难道春玲回来了?可水山他们呢?”指导员无暇多考虑自己的儿女,马上做了决定:“敌人进来的不少,是大行动!赶快派人去报告区委。咱们立时叫起全村的男女老少去埋东西;村长,你领着干!所有青壮年男女一齐武装起来,搜山!”   唤醒人们起来投入战斗的急遽的锣声,在山河村上空激荡起来了。不久,象受了感染似的,沿河的一些村庄,也先后响起来同样的锣声… 三户在旧社会为财主看山峦、现在成为山峦主人的人家,座落在山腰间平坦的朝阳处。杏树、桃树、梨树成林,荫庇着这深山中的住户。   孙承祖带领着二十几个还乡团分子,在惊起的狗吠中包围了这个小山村。匪徒们为了避免放枪,将男女老幼十四口拉在山坡上,用匕首、枪柄、菜刀、斧头、棍棒、石头,把他们全部杀尽灭绝。   匪徒们满身血渍,没顾得洗去两手鲜血,复又冲进屋,翻找贵重东西和烧酒。   孙承祖派人去把汪化堂等人接了来。他们将春玲和明生拉到山庵,关在狭小的厢房里。屋里炕上的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壁台上的油灯还在亮着,这大概是主人刚点上它就遭到了不幸,灯没来得及熄,使它在白鞍熬掉平时妇女们做针线都舍不得挑大灯芯的煤油,想不到灯光又帮助了这对落难的姐弟。   春玲身上血迹斑斑,头发蓬乱,脸上挂着绛色的血道。她的伤处发着巨大的疼痛,但是她顾不得自己,一进屋就奋力把绑着胳膊的绳子挣断棗这也是敌人在夜里打她时看不清,把绳子打断了一半。她急急地给明生把勒进肉里的绑绳解开,不停地抚摸、呼唤他,给他揩血。   也许孩子的嫩肉脆骨,更抵不住折磨的缘故,明生的衣服碎遍了,被血浸红了。他那干裂的嘴唇张开一点缝,嗓子里喑哑地微弱地响着:“水… 水… ”   啊!水,水!向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呵!春玲自己也渴得厉害,听到弟弟要水,她不自禁地抿一下嘴唇。接着,她象是在咂嘴吃酸山楂枣一样,努力向外挤唾沫。她嘴亲上弟弟的嘴唇,用舌头将唾沫送进弟弟的嘴里。   明生立时象在大口喝水一般,猛力向下吞着。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细声叫道:“姐,姐呀!”   “哎,兄弟,姐守着你!”春玲急忙应道。   “姐,咱们是在哪里呀?”   “被反动派关在山里庵上。”   “啊… ”明生涌出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痕,痛苦地呻吟道:“姐呀!我痛,真痛啊!”   “好兄弟!姐知道你痛。”春玲的泪珠扑簌簌地洒落不止,看着弟弟血红的衣服,她不知怎么来减轻他的痛楚,只有把弟弟抱得更紧些。   明生忽然不叫了,抽泣着说:“姐,你也痛?”“不,姐不痛!”春玲咬着牙摇摇头。   “那你哭什么哪?”   “姐,姐疼兄弟才流泪… ”   “好,姐!你别哭,我不痛,不痛啦!”明生在用力咬着嘴唇,攥紧小拳头。   “姐的好兄弟,你别为我用劲!”春玲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姐大,不痛。你小,伤重。你痛,就叫吧,姐听着!你要哭,就哭吧,姐给你擦泪!”   明生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着说:“姐姐啊!我是痛得厉害呀,浑身哪都象刀割!玲姐呀!我受不了啦… ”“姐的好兄弟!要受,挺住劲!”春玲揩着弟弟的泪水,“反动派凶不了几时啦,天一亮,咱姐和爹就领着好多人来啦,打死这些还乡团!”   不行,姐姐,我等不得啦!他们再打我,挝挝挝… ”“不,明生!”春玲严正地叮嘱道,“就是死了也不能向反动派投降!姐知道你小,受不住打;姐更知道你是好孩子,能和大人一样对付敌人。你看,埋藏什么要紧的东西都在咱家开会决定,干部没为你小背你呀!叫你去给埋东西的人送饭,送信,这为什么呢?爹和干部没为你小不信你呀!”“姐,这我知道,我不向反动派投降!”明生坚决地说,但又滚出泪珠,“我是真害痛啊,怕到时候吃不住劲呀!”“明生,你吃得住,不怕敌人!咱们姐弟俩咬紧牙关和敌人顶,叫反动派没办法治,这就是咱们的胜利!哦,对啦!明生,你听,姐唱歌你听!听着歌就不痛啦!”春玲不顾身上的高烧,嗓子的干燥,充满激情地低声唱道棗冬去春来百鸟唱,万朵花儿迎春忙。   最先开放什么花,迎春枝上闪金光。   迎春花,迎春光,不怕冰雪不怕霜。   隆冬含苞春天放,花朵喜人花粉香。   …      “他妈的!快做死鬼啦,还唱曲哩!”门外凶狠地骂着,门打开了。两个嘴上闪着油光的还乡团分子走进来,上去拖起明生。   明生挣扎哭喊:“姐姐啊!我不去呀… ”   春玲紧紧抱住弟弟,但被敌人强力推开了。   “你们不能祸害我兄弟!”春玲愤怒地吼道,“有共产党员曹春玲在,一切秘密我知道!你们这些狗东西,害一个孩子算得什么本事!”   “毛丫头!算你有种,也有伺候你的!”匪徒们骂着,将明生拖出去,把门扣上了。   “你们这些杀人精!不要害我兄弟!”春玲嘶哑地叫道。   她打门,门不开。她冲到窗口,两手抓住木棂,竭尽全力喊道:“明生,好兄弟!咬住牙,挺住气,姐在这为你使劲。你痛,在姐姐跟前叫!你有泪在姐姐跟前哭!千万不能向反动派投降啊!”   明生被敌人架到另一院子的正屋里。汪化堂、孙承祖和王镯子几个正在大吃猪肉,大喝鸡汤。这三家的畜类也和主人一块遭了屠刀。汪化堂又要派两股人下山进行破坏活动,本地的一些还乡团分子也挥刀抡枪叫着回村杀干部、党员。但是孙承祖阻住了。他说他们离村已被人发觉,还有一个打伤的同伙落在老东山手里,干部一定加强了警戒,或者在到处搜寻,还是缓一缓再下山动手保险些。孙承祖知道春玲不容易屈服,就想先在明生这个孩子身上打主意,再来整治姑娘。   王镯子把啃着的鸡腿放下,咧着少睫毛的眼皮假笑着走上前,把明生拖在锅台上坐下,说:“嗳哟哟,看把孩子打的,真疼人。”她拿起手巾给明生擦脸。   明生瞪一眼围着桌子吃喝的匪徒们,咬紧牙,猛把王镯子的手打开。   “呀,人不大脾气可不小!”王镯子忍着火气,假情假意地说,“别生气,方才你和春玲欺负我,这时我也不记仇,算讲和啦。唉,咱们毕竟是一个村的,还能不向着点?你姐死心眼,一时转不过弯。你,我知道,可机灵啦。小兄弟,你爹他们开会,说的有多少部队守在咱这块地方打中央军?还有,你快把埋的那些机器、大炮、子弹、北海银行票子……乱七八糟东西藏的地点说出来,就放你和姐姐回家。说呀!”   明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发怔。孩子一点力量没有,嗓子干得要裂缝,一时无力开口。   孙承祖从桌上拿起一筒牛肉罐头,阴笑着走过来,说:“嘿嘿,是饿啦!你看,美国罐头,真香!”   王镯子接过来,递给明生,假慈假悲道:“好孩子,你家吃了一春一夏的山菜糠皮子,真可怜人。你快开开胃口吧,吃下一半,留一半给你姐。”   明生纹丝不动;王镯子只得把罐头放在他身边。“你倒是说话呀!”王镯子着急了。   明生看着大瓷碗,突然说:“水,我要喝水!”“唉,你不早说……”王镯子扭着屁股端来水,“小兄弟,我知道你听话。喝点水,润润嗓子好说话。”   明生接过碗大口喝着说:“还要!”   “准备记录!”汪化堂满意地吩咐旁边的还乡团匪徒。两个匪徒拿出笔纸。   “身上有伤,就是渴。”王镯子又挺着凸肚子双手捧上一碗水。   明生又一气喝光,顿时觉得满身是劲。他抿着湿嘴唇,瞪一眼汪化堂那闪油光的胖脸,立时跳到锅台上,双手举起两个大瓷碗,照他脸上狠狠地砸去!   噗哧一声,汪化堂脸上挨了一碗,痛叫着捂住脸。嚓啦一声,孙承祖的头上挨了一碗,向后闪了个踉跄。匪徒们向明生扑来。   明生飞快地抓起美国罐头,向正在往后逃的王镯子打去。   “妈妈呀!”王镯子顾头不顾腚地钻到桌底下。明生闪开敌人的手,跳到锅台另一端,大声骂道:“反动派!叫我投降难上难!我和姐死了,也不饶你们!”敌人将明生揪下地。汪化堂暴怒地吼道:“打!给我打!”皮鞭旋风般地抡舞着。   明生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孩子咬紧牙,不哭,不叫!棍棒打下来。   明生惨叫一声,右胳膊肘被打断了。明生,差二十三天十岁的孩子,没有力量挣扎了。他那细嫩的躯体,直直地躺在血泊里……   “他妈的!宰了你个小兔羔子!”汪化堂拔出手枪。“别急。”孙承祖拦住,“还有时间整治,情报要紧。”   “带春玲丫头来审吧!”王镯子踢了明生一脚。汪化堂打着睡意浓重的哈欠,说:“一宿没睡,天快亮啦!歇息一会再审她。”   “那妞妞样儿挺俏,交给我们弟兄玩玩吧!”一个镶金牙的匪徒淫笑着说。   孙承祖阴沉地说:“弟兄们,不要性急,玩女人有的是,这一个要留着,等她吐出东西再开心吧!”   灯光渐渐暗下去,油快熬干了。狭小的厢房,光线黯淡。屋里炕上的铺盖都被还乡团拿光了。   姐姐象泪人,弟弟躺在她腿上。明生的衣服稀烂,春玲用手轻轻地抚摸,发现他的脊背、屁股、大腿上的皮肉和酱一样了!孩子的右胳膊断了。春玲把外面的蓝褂子脱下来撕着给他包伤口,包一层,血浸透一层,透一层,包一层,褂子撕完了,她又撕外面的裤子,一套衣服全用完,九岁多的小身子的伤还没包全!   “兄弟啊,你怎么还不醒啊!你快睁开眼,姐在叫你呀!”春玲悲恸着小声呼唤道。   明生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血象泉水一样流出来。“兄弟,你渴吗?姐给你水……”春玲把嘴亲上弟弟的嘴唇,没等她的唾液挤出来,明生的血就把她的嘴灌满了。春玲呜咽着,用手去擦他嘴上的血。   明生梦呓般地说:“姐姐,姐呀!我受不住,我真痛……”   “好兄弟,姐抱着你!你再叫给姐听,哭给姐看,这样好受些……”姑娘哽住了。   明生那青肿的眼睛勉强地睁开,无神地望着姐姐的脸,抖动着嘴唇说:“我不哭,没泪啦……姐啊,我象在火里烧……我受不住啦,姐!姐……”   春玲拼力压抑悲嚎,捧着弟弟的脸蛋说:“你是好孩子,儿童团员!明生,天快亮啦,爹他们就要来打反动派啦……”   “不行啦,姐姐!我等不得天亮,看不见爹啦……姐,我真痛啊!没有死了好……”孩子断断续续地说,那只小手无力地拉着姐的手,向自己的心口上放。   春玲轻後揉着明生的胸脯,一个字一滴泪,颤抖着声音说:“姐的好兄弟,你听,听姐的话!咬紧牙,咬紧牙,和反动派顶下去!多长的夜也要过去,天就要放亮啦!明生,你喜欢迎春花,它开可不轻易。寒冬冰雪迎春它不死,春天一到它先开。革命不受苦,穷人永世没幸福。咱们学迎春,熬过难关,就到了春天,全国解放啦!这该有多好啊!明生,姐的好兄弟!你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哪能死啊!不,不能啊!你要长大,你要干革命啊!”   “我不想死啊,姐姐… ”明生眼里挤出细小的泪珠,‘我要拿真手榴弹,去打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建设共产主义社会… 姐,我不行啦,我胳膊坏啦… ”   “好兄弟,没关系!你胳膊不会坏,能长好… 就是少了,也一样干革命,水山哥就是榜样… 好兄弟,姐再唱歌你听,唱你爱听的… ”   “我听不清啦,姐… 我发昏… ”明生的头,歪到姐姐怀里。   春玲发出压抑的悲怆的啜泣。   汪化堂、孙承祖这伙还乡团匪徒,被奔波、杀人、用刑搞得疲惫不堪,在周围山上加强岗哨后,都死猪一般地睡过去了。   院子里的干草堆动了一下,爬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这是三户人家唯一留下的一条命。在还乡团惨绝人寰的血洗时,他在混乱中钻进草堆里,逃过了敌人的屠刀。他早想跑出去报告,但里里外外一直有敌人,脱身不得。现在听着敌人都睡熟了,他偷偷地溜出来。他刚要冲进房后的果林,又听到西厢房的哭声,想起他在草堆里听到敌人的审讯拷打,一个孩子和姑娘的呼喊… 他立时抢到厢房门口。   关押春玲姐弟的门口没有警卫,还乡团匪徒们在睡前把春玲和明生牢固地捆住,两人又都伤着,门从外面扣上,怎么会跑得了呢!他们尽管睡大觉吧。   从草堆里爬出来的人轻後开了门,他看见炕上的姑娘全身被绳子缚着,和一个小血身体并排躺在一起。来人忙把门关上,凑上前,悄声问:“好妹妹!你们是哪来的?”春玲看他是位庄稼人,疑惑地问:“你是棗”“我是这庵上的,叫大成… 啊!”他看清对方的面孔,吃惊地说,“你不是山河村的青妇队长吗!俺们看你演戏… ”大成急忙给春玲解绳子。   “啊,大成哥… ”春玲等大成把绳子解开,急忙和他又给明生松了绑。   “走吧,狗日的都睡了。”大成说。   “好!”春玲下了炕,抱起明生,转念一想,说,“大成哥,怕敌人警觉了不好办,你先抱俺兄弟走,报告民兵来抓还乡团… ”   “一块走吧,晚了他们要下毒手。咱们小心点,这山上树多,我熟悉路,敌人不好找。”大成接过明生。“好吧。”春玲等大成走出去,她又无声地将门关紧扣上。   天麻麻亮了,山上一片灰苍苍的景象。晨风在山林中呼啸,驱赶着残夜。星星越来越少,一会就完全隐没进蓝色的天幕后面了。   大成抱着明生在前,春玲随后,避开道路,顺着山坡,斜着向山巅上攀登。   山峰上的黎明来得就是快,他们爬到一道山梁,东方天已成鱼肚色,旭日开始从海面上露脸了。   突然,扑腾腾一阵响,两只野鸡惊叫着从他们前面飞出去。春玲身子一抖,脚下发滑,蹬起的石头直向山下滚。右后方响起喊声:“哪一个?”   “快跑!”春玲拉一把大成,急向山顶奔。   “站住!再跑开枪啦… ”在山上放哨的两个匪徒追过来,开了枪。   “快来呀!不好啦!人跑了… ”匪徒们呼喊着。五六个还乡团分子,从后面射击着追上来。   山陡,草深,林密,春玲又是受了伤的身子,她爬山非常吃力。而大成抱着九岁多的明生,也跑不快。   子弹在他们头顶、耳边尖叫,敌人越来越近了。   春玲见形势危急,心想跑不出去被敌人抓回去事小,叫这末多万恶的还乡团逃出人民的手掌,真不甘心。她急切地说:“大成哥!把明生给我,你快跑去报告,消灭反动派!”大成抱住明生只管跑,一边说:“这怎么行!你们再叫抓回去… ”   “打敌人事重如山!你赶快送信,快!”春玲抢到他身前,用力夺明生。   大成紧抱住不放:“那你去报信,我… ”   “我身上有伤,跑不快… 快点,再晚了谁也出不去啦!”春玲猛把明生夺下来。   大成无奈,听到敌人已近,流着热泪,飞奔东方而去… 春玲为吸引敌人,使大成脱身,抱着弟弟向东北山顶上爬。   枪声、喊声和不断的颠簸,把明生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他觉出姐姐在抱着自己跑,敌人在后面追。明生用力叫道:“姐姐!玲姐!”   “哎,兄弟!姐抱着你逃出来啦… ”春玲应着,艰难地爬上一块岩石。   “不行,姐姐!你跑,别管我!”明生喘息着说,“我出去也活不了啦,放下我吧… 你把我埋妈身边,坟上插好多印春花,我喜欢它,印春天… ”   “别瞎说,姐抱你出去… ”春玲忍住泪,奋力向上攀登。敌人更近了,他们已经看清楚跑的春玲姐弟,不打枪了,要抓活的。   春玲刚刚爬上山峰,脚下乱石滚动,摔倒了。明生躺在地上,面色煞白,呼吸紧迫,吃力地说:“玲姐呀,你快走啊!我死… 别的不要,每到印春花开,姐,你在我坟头唱支歌,我就听见啦,一点不难受,象见着姐一样… ”“别再说啦,明生!姐的心都碎啦… ”春玲哭出了声。   两个还乡团匪徒已经冲到十几步远的地方。春玲用身体挡住弟弟,抓起石头,向敌人狠狠地砸过去。   一个匪徒躲闪石头,慌张地跌倒了。另一个匪徒举起卡宾枪。   明生的眼睛突然瞪大,以毕生的力量,重伤的小身躯猛地翻起来,扑在姐姐的胸怀!   叭鞍鞍!一串子弹射过来。明生的身子一哆嗦,向后摔下去……   春玲一看,弟弟胸口鲜血直涌。她扔掉手中的石块,惊叫着抱住他:“明生!明生!兄弟啊……”   骤然,枪声激烈,喊音大震棗“冲啊棗”   “杀啊棗”   “消灭反动派呀棗”   ……     追击春玲的还乡团,慌乱地向山庵方向奔逃……山河村的人民在指导员曹振德指挥下搜山抓还乡团的时候,周围一些村子的男女民兵和群众,接通知后立即配合行动。率领一部分武装工作队员在黄垒河南岸坚持工作的区委书记曹春梅,在接到战时情报网关于一股还乡团插入内地的消息不久,又收到山河村的敌情报告,她就领着武工队向山河村赶来。于是,声势浩大的搜山攻势展开了。   曹振德带领民兵和群众,拉开距离,象梳子梳头发一样漫过山沟、山洼、山梁、山峰。他们正搜索到一个山谷处,忽然西面山里响起枪声。指导员大吼一声:“朝响枪的地方冲!”   人们飞速地跑起来。翻过两道山岭,遇上大成。听完大成的报告,人群一阵呼喊,怒火填膺。曹振德又愤怒又悲痛。他递给大成一个手榴弹:“你领十个人,去打追春玲、明生的敌人!”   大成他们飞跑去了。曹振德举着大枪喊道:“大伙注意!敌人窝在山庵里。有枪的来十几个,跟我走。其余的人跟孙树经从这向山庵上包抄。别害怕没枪,听到我们那里打响,你们就喊杀,吓也把还乡团吓昏啦!”   男女群众各人举起手中的红缨枪、大刀片、铁锨、铁叉、棍子、镰刀、斧头、扁担……种种样式的武器,跟着青救会长孙树经向山庵方向冲去。   曹振德率领十几个人的小队伍,飞快地向另一条路走去……   山庵这里,被枪声惊醒了的还乡团匪徒们,一个个慌张地跑到院子里。汪化堂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那黄毛丫头跑不掉,一会就抓回来啦!”   孙承祖却掏出了手枪,说:“舅!曹振德他们不会不搜山,枪一响要暴露目标,快向西面山里撤吧!”   “好吧,走!”汪化堂下了命令。   还乡团们出了山庵,顺着斜谷,向西北的山顶上爬。他们正走在一条沟沿上,忽听左上方一阵石滚草响。突然一声断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匪徒们大惊,一时愣住。发现沟对岸的草丛中,埋伏着人,为首的一个向他们发出了警告。匪徒们慌作一团,掉头向回跑……   “不要跑!是土八路……”孙承祖喊着,开了枪。“谁跑我毙了谁!”汪化堂大吼道。   还乡团们定住神,各找地方伏倒,开枪还击。   埋伏的人是曹振德他们。振德断定敌人听到枪声会转移,而要撤一定是向西面山里去。故此,他带民兵抢到山庵通西山的必经之处;如果敌人仍在山庵,从这里向那里打也有利……   民兵们还击敌人。但还乡团是自动武器,枪弹密集,民兵的大枪压不过他们。振德知道敌人不敢恋战,想打退他们就逃走。他叫半数民兵在这里打,自己带着七个人,顺着深草向山巅上爬去……   孙承祖建议他舅汪化堂领人在这里顶着打,他带一些人迂回到民兵的背后。汪化堂应允。实际上,孙承祖见势不妙,打下去会招来更多搜山的民兵,就领人冲进松林,向西逃命。   那王镯子吓得身如筛糠,哭着紧跟在丈夫的屁股后头。孙承祖他们刚钻出松树林,“啪”一声,一个还乡团分子应声倒地。孙承祖一惊,曹振德他们出现在左上方,相距只有二十几步了。   “快打!”孙承祖喊着,向曹振德他们扫了一梭子弹,扯王镯子一把,拼命向西跑。   匪徒们各人顾各人,一跑就乱了。   “追!不让一个坏蛋漏网!”曹振德喊着,向孙承祖追去。“杀啊棗”   “抓活的啊棗”   民兵们叫着,向落荒逃命的敌人追去。   此时,天色大亮。山上山下,山里山外,一片杀敌的声浪,不断的枪声。山峦抖动着,回响着,宛如汹涌澎湃的海潮声。   曹振德看得清,分得明,前面跑的敌人是孙承祖和王镯子。这个回村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活动的凶恶的特务分子,怎么能不使指导员两眼发红,恨之入骨呢!他一边打枪,一边追赶。   孙承祖知道追来的是曹振德。这个他暗斗不过又抓杀不成的死对头,他怎能不恨不怕!孙承祖使出平生本事,一边还击,一边逃命。王镯子可谓狗急跳墙,不知哪来的邪劲儿,连滚带爬,紧跟着不放。   孙承祖逃上了山顶,依在岩石后面,喘息着,手枪向曹振德的来路瞄准。王镯子面如土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身边,说:“我,我跑不动啦……不行啦……咱假投降,判徒刑,等国军来……”   “梦话!”孙承祖喝道,“快,前面跑!”   “我,跟着你,一块跑……”   “先跑你的……”孙承祖把媳妇推了出去。   曹振德追上山顶,只有王镯子在跑,不见了孙承祖。他刚想追过去,但灵机一动,立刻闪身到大松树后面。几乎是同时,砰一声,一颗子弹从振德耳边扫过去。他掏出手榴弹,将弦扣套上无名指……孙承祖见以妻子为饵引诱对手挨枪未成,就又向西奔,赶上了王镯子。突然,一颗手榴弹冒着白烟,飞到他脚前。孙承祖即忙跃过去,王镯子却被炸倒了。她鬼哭狼嚎地叫唤:“亲人哪,救我呀……还有孩子啊……我完啦……”孙承祖头也不回,只顾向前窜。   曹振德又连打两枪,都未命中敌人。一来,他用的大枪,追赶中射击不得力,二来他视力不济,加之孙承祖年轻力壮,闪躲有方,瞄不准。振德激怒起来,不再射击,一面防备着敌人的枪弹,一面全力以赴,穷追顽敌。他要瞅准时机,猛扑敌人身上,将他扭住……这时,孙承祖回身开枪,被石头绊倒了。曹振德急冲上来。但孙承祖翻身滚到大石头后面,手起枪响。曹振德又闪身树后,端枪开火。   一个卧在石头后,一个影在树干旁,两人相距十几步远,枪对枪地对峙着,谁也打不中谁。孙承祖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姓曹的!你不要白费力气,你奈何不得老子。我知道你子弹不会多,再追下去,我叫你去见阎王爷!我姓孙的不好惹,暗里没斗过你们,这回明的来,你输定啦!”   “你个万刀不赦的兔崽子!暗斗你败啦,明来你也胜不了!”曹振德愤怒地说,“我子弹是不多,不过对付你这样的孬种,没枪也行!”   孙承祖打了一枪,跳起来就跑。   曹振德稳稳地瞄准,刚要勾扳机,忽见孙承祖站住,朝前开了一枪,拐弯向南跑。振德随即紧追过去。突然响起一声喊叫:“大叔!闪开……”   曹振德一看,一位军人从松林间勇猛地冲出来,他左面的空袖筒被风吹向身后,而那有力的右肩一抬,驳壳枪喷出一串子弹。   “水山!”振德激动地叫道。   孙承祖一头栽到树身上。他又扭过灰白的脸,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朝曹振德和江水山踉跄了两步,握手枪的手抬了抬,枪无力地落到地上。他那被灼热的子弹穿透心窝的流着污血的躯壳,不甘心地倒下去了。   江水山用手枪点着孙承祖的尸首,深恶痛绝地说:“这个恶贯满盈的反动派,总算得到应有的下场!”   “不投降的反革命,只有死路一条!”曹振德接上道。   此时,随江水山去转运伤员的青妇队员、年轻的妇救会员们,都拿着扁担、拆散的担架杆子、绳子赶来了。那桂花,紧紧端着公爹曹冷元留下的桑木扁担,显得挺精神。曹振德向大家说明了敌情,领大家回过头搜山。行进中,他问水山,他们怎么赶来的。江水山说,担架队将伤员送进医院,连夜往村里赶。当他们走到北河时,听到山里有枪声。民兵队长估计是发现了敌人,就率领女民兵抄小路插上山。江水山分析,敌人要逃一定是向西面深山里跑,因此就从西面山梁截过来……   指导员又问担架队的情况。水山告诉他,春玲如何提前回来的……淑娴为救桥伤了身子,由玉珊陪伴,留在医院医治;伤不重,三四天就可回来。   枪声完全停息了。这股以汪化堂和孙承祖为首的窜进解放区腹地的还乡团武装,被当地的人民群众迅速地全部消灭光了。逃亡又回来复仇倒算的地主恶霸反革命分子们,就是如此地“还”了“乡”。   曹振德和一大群人来到一座山头,都站了下来。每双眼睛都大张着,一齐向对面山巅瞩望。   山巅上,那崇高巍峨的山巅上,成熟了的山草、灌木叶,苍劲的松树,在曙光中闪着光辉。春玲的头高昂着,晨风拂动着她的柔发。她注视着远方的东流的黄垒河,一望无垠的山川。姑娘那白粗布衬衫的碎片,血迹斑斑,微微地掀动着。她双臂把弟弟托在胸前。明生的胳膊向下垂着,脸向上仰着,象是在紧望着他那爱看的姐姐的脸。   人们呼喊着,齐奔上山巅,将春玲团团围住。一见她怀里的明生,都惊呆了,啜泣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一会就罩住了黑鸦鸦的人群。   曹振德的热泪冲刷着他那胡茬杂芜的粗糙的脸面,从女儿怀里接过他那还差二十二天过十岁生日的小儿子的血体,紧紧地抱着,看着……明轩扑到春玲的怀里,大哭起来……春梅紧握着小弟明生冰凉的小手,握着,长时间地握着,以至把明生那要僵硬的小手,都烘热了……轰隆侣侣!轰隆侣侣……西方,天地接连的地方,响起春雷般的炮声。   抽泣着的人们都纷纷抬起头。   这时,被武工队员和民兵押着的汪化堂等俘虏,也一个个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汪化堂狂声叫道:“你们听吧,我们国军的大炮!你们穷小子兴旺不几天啦……”   “呸!你这条恶狗!”   “我们兴旺一天,也饶不了你们!”   “蒋该死一起来吧,解放区有地方埋你们!”   人们怒吼着,好些人冲到汪化堂跟前。   春玲从人们的孔隙中走过来。她一步步向汪化堂走去,两眼射出利剑般的光芒,逼视着还乡团头子。   江水山抽出手枪,向大腿上一擦棗扳开机头,对准汪化堂……但他又收回了枪,把它塞进春玲手里。人们爆发了吼声:   “打!春玲!”   “向反动派开火!”   “上级批准吧,杀死铁杆反革命!”   春玲紧握手枪,看着区委书记。   春梅头一点:“人民政府批准,处死反革命首犯汪化堂!”春玲咬紧牙,勾动了扳机。   “砰!砰!”两颗子弹,射进汪化堂的肺腑。老匪徒惨叫着跌进深山。   春玲回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的肩头,深切地说:“爹,俺兄弟生前说,别为他难受……他,真是爹妈的好孩子……”曹振德吞了口流进嘴角的苦涩泪水,抬起头,向春梅说:“教导员!把好消息告诉大家吧!”   “乡亲们!”曹春梅振臂高喊,“夜里接到上级的通知,咱们人民解放军,开始向反动派大反攻啦!要把进犯解放区的敌人全部消灭干净!一直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 ”   狂欢的呼喊声,暴风雨般的鼓掌声,淹没了区委书记的话。   轰隆隆的炮声不断从西方传来,越来越密集、激烈。曹振德对躺在他怀里的小儿子的遗体激动地呼唤道:“明生!爹的好孩子,党的好孩子!你听到吗?解放大军的炮声响啦!向反动派大反攻啦!孩子,等你坟头上的迎春花开了,就把全国解放的春天迎来啦!” 一九五九年二月写于济南 一九五九年五月改于北京 一九六○年十一月再改于北京 一九七九年四月重新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