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1 又到了这可厌的日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着窗外那绵妹密密 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炼。在那围墙旁 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的滚落在泥地 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的孤高 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叹 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那条蓝色滚白边的围裙也 还系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的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和 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 “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的 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早一 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我 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 了,巷口那个修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缝过多少次线,每次我提着它 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还是这双吗?快没有得修了。”现在,这 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水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就“咕叽” 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 要脱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妈把我送到大门口,扶着门,站在雨 地里,看着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 “依萍!”我回过头去,妈低档的说: “不要和他们发脾气哦!”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 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白的脸染成了淡黄色。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子,隐进门里 去了。我看着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 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有 公共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 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 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水就都钻进了鞋里, 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从鞋缝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水又钻了进去。冷气从脚心里一直 传到心脏,彷佛整个的人都浸在冷水里一般。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刚巧路面有一个 大坑,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意换上的,我最 好的那条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发,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无论我怎样转动伞 柄,雨水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渐 浸湿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的贴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水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 了咬嘴唇,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索取钱的数目——八百块钱生活费, 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干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母女冬衣的费用,看样子, 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 了。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着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着的“陆 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陆寓”两个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陆 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 外的人呢?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个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的金鱼 眼睛。她撑着把花阳伞,缩着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欢迎,望了望我打湿的衣 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的说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间的水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水泥路的两边都种着花,有茶花和台湾特 产的扶桑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显得清晰。一缕淡 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欢 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子,收了 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身酥 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播送着美国热 门音乐,那粗犷的乐声里带着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着,呼叫着。梦萍——我那异母 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发里,她穿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 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使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色的短大衣,随随便便 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 是很美,她像她的母亲,也和她母亲一样的充满了诱惑。那对大眼睛和长睫毛全是雪姨的再 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的靠在沙发中,两只脚也曲起来放在沙发上,却 用脚趾在打着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 面。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美国的电影杂志,摇头晃脑的听着音乐。看到了我,她 不经心的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着声音对里面喊: “妈,依萍来了!”我在一只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心的把我湿了的裙子拉开,让它不 至于弄湿了椅垫,一面把我湿淋淋的脚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自尊 心,使我不愿让梦萍她们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的倾听着收 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发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灵般呆在 墙角里,倚着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冷冷的望着 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当然也不会逃 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特别感兴趣的东 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八岁那年才生了 他,所以,他和梦萍间足足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因此特别的得 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陆振华的孩子一定个个 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母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 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六 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她出 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马鞭,从南京的大马路上 呼叱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足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死后听 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有停止献 花。这是一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我死的时 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虽然有许多 人抚着我的头对妈说: “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胎子。” 但,我却深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她 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毛焦火辣。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美的 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测知 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陆的若 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里该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美国,听说已 经娶了个黄头发的妻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尔豪,虽然 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廿四岁,虽谈不上美丽, 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至于我这小弟弟 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愉快感。眼睛细 小,眼皮浮肿,眼光阴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唇原长得很好,他却经 常喜欢用舌头抵住上嘴唇,彷佛他缺了两个门牙,而必须用舌头去掩饰似的。加上他的皮肤 反常的白,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常旺盛。在这个家里, 仗着父母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个歌曲播送完了,接着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后 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街××号××先生点给××小姐”之类。梦萍把头靠 在椅背上,小心的倾听着。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发生兴趣的望了一眼,接着又 悄悄的翻了翻白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叮铃叮铃的响,一面拚命踏着脚踏,让车轮不 住的发出“嚓嚓”的声音。梦萍一唬的把杂志摔到地下,大声的对尔杰嚷着说: “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尔杰对他姐姐伸 了伸舌头,满不在乎的按着车铃说: “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爸 爸去!” “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着说,示威的看着她弟弟,一面从地下捡起那 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白眼,把头抬得高高 的,怡然自得的用舌头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头太短,始终在嘴唇上面打着圈儿。一面却死 命的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高举着那卷杂志, 嚷着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的滚了出来,尔杰 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 的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毛衣, 拚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爸爸!妈! 看梦萍打我!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如果雪姨 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 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 “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沣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 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 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 花了四千多!… ”梦萍双手叉着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的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泄愤的把收音机的声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尔杰 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的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的抽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身来,似 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股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雪姨拉着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住 的揉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母 亲揉着,一面不停的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内窥视着。“爸在家吧?”我忍不 住的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 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 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怜的妈 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和 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 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白皙而 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妆扮自己,永远搽得 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 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匀称,既不像 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当然,她一直过着好日子,不像妈那样 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 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依然 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的叫了声爸爸。他不耐的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 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头皱得 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梦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愿的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静 了许多。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 倍。爸没有说话,只阴沉的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的垂下了眼睛,嘴 里低档的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眼光 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来乞讨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 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爸接 了过来,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的靠进了沙发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 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档的眉毛舒展了。眼睛里也消夫了那抹严厉 而有点冷酷的寒光。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 外,能再多拿一笔!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拚命摇着它 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 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色的,她没有 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强她 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身 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拿现在来说吧,她上身 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 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所唯一不讨厌 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 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 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 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边坐了 下来,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的叫了起来:“你的 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 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 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 “蓓蓓,过来!”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雪姨用 手抚摸着它的毛,一面低档的,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 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 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发椅中,安闲的吸着烟斗,烟雾不断的从他那大鼻孔里喷出 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 长了,眉毛和头发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当年在东 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陆振 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 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发中吸吸 烟斗了。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 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他坐在沙 发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的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寻着什 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 “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 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 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 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张大 了,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 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 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来 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 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对如萍说: “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 了! “哦,爸,”我急急的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 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 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 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的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 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的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的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也 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 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 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 吃点亏,就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我静静 的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易骂他。有的 时候,眼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速的消失,起而代 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眼光望着爸,爸的脸上有一 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 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 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的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犯了 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的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白今天是绝对拿不 到那笔钱了。 “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的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 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雪姨白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继续 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房租 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 “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 来拿!”爸说,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火在 迅速的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爸严厉的说,浓黑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档的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 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母女两个,能用多 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 “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 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沸腾 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坏脾气,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 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 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厌 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 光反射着一条条紫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雪姨把钱交给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牡的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 火,竭力婉转的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 “告诉你,”爸紧绷着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 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蘑菇!”“爸,”我咽了一口泪水,尽力抑制着自己。 “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 亲?”爸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 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 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我从沙发上猛然的站了起来,血液 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我凶狠的望着我面前的这个 人,这个我称作父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并不是来向你 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了妈,那也 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 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 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 紧的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 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呼吸从 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干枯却依 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起了他的脾 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发中, 诧异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 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 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 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 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 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 ”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紧紧的盯 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 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 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突 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 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身发着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了,这 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已飞快的 拿了一条粗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 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 “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 “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 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痛 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 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 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过 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 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 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 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怎么,他竟然 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 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 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 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 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 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 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 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 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 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 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 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 “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 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烟雨朦朦 2 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档的施了一层脂 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 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叠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 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 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没 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 职员。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 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 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 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 “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 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 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 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的 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 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 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 “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 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 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的洒着,屋檐下单调的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 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屯吐吐的说了一句: “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的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 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 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 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 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的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 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档的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 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 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 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 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 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 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 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 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 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 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 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 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 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吟 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 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 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的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 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可和高宝的 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 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 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 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 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 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 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 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 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 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 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 人吧!” 说完,我匆乙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 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的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 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 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 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 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 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 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 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 “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 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 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 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 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 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 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 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 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 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 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 突然说: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 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 “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 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 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 天舞厅就要开幕… ”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 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 “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 我: “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 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 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 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 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 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 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 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 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 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 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 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 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 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 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 乱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 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 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 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 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还 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 “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么 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母 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和方 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压低声 音说: “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她皱着眉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哈,”我笑了 起来:“恭喜恭喜。” “你慢点恭喜,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什 么?”我打量着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 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 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了。 “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完全真的,”她正经经的说:“非但没有 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谁?”“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我们画石 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好了!好了!”我说: “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一 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下 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的说。“怎么没有用?难道你试 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因为… ”方瑜慢吞吞的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档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标 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了这 个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 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 “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 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的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的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 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 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钱?拿到没有?”我摇摇头,说:“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 ”“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 少!”方瑜看看我,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的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 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 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别讲了,依萍。”“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 笔钱还你们!”“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的转开头说。“讲讲 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的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方瑜!我会报复他们 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 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 扶着门对我说:“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 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 天心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方家— ”妈犹豫的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那—  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 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 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无论如何不行, 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 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 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 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 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妈,”我转开 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别说了,依萍,”妈说,用手 摸摸我的脖子,红着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也不该 打你。”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年早上尔豪来了一趟。”“尔 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的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后 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份的!”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台 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的记了, 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雪 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  不择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不 堪的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像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困 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的叹了 口气。“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 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什 么?”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 的,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过 去,摇着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哦!”我叫了一 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 妈妈。”我叫,一面痛哭着。“依萍,”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呀! 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着,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问:“你,你,你到 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的 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急急的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 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 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 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然后 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怕,可怕 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薰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再想爬高就 难如登天了,你会跟着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的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去 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着说, 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女相对 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是 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这里只有七十块,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办法。没时间和你多谈,我明天要考试,要 赶回去念书!”说完,她对我笑笑,挥挥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关上房门,走上榻榻米,对那七十元发了好一阵呆,七十元,这份量多 重呀!把钱交给了妈,我说: “方瑜送来的,我们再挨两天看看吧!” 两天过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妈一开门就对我说:“今天如 萍来过了。”“她来干什么?”我诧异的说:“要想参观参观我们的生活吗?”“依萍,不 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妈说:“是你爸爸叫她来的!”“爸叫她来干嘛?”“你爸 叫她送来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愕然的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可 是,”我不解的说:“为什么他突然要给我们钱了?” “我想,”妈犹豫的说:“大概他觉得上次做得太过份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不 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唉!”妈叹了口长气,默不语的站着,半天之后,才低档的说:“可是,我们是需 要钱的。” “无论怎么需要钱,我不用他的钱!”我叫着说。“不用他的钱,用方瑜的吗?”妈妈 仍然轻声的说着,像是在自语:“让方瑜那样清苦的人家来周济我们?为了借钱给我们,他 们可能要每天缩减菜钱,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而你爸爸,他对我们是有责任和义务的!” “妈妈!”我喊:“你不要想说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为了武 装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说:“你不要让我去接受施舍,人总得有几根傲骨!” “傲骨!”妈妈点点头,凝视着我说:“傲骨是不能吃的。现实比什么都残忍!”“妈 妈!”我摇摇头:“你要勉强我去接受这笔钱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远在这笔钱的压 力下抬不起头来!” 妈沉默了。然后,她一语不发的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接 过纸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叠,握在手中沉甸档的。我抓紧了纸包,望着妈苍白而不健康 的脸,和弱不禁风的单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动摇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们的急,三 千元在“爸爸”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我矛盾得厉害,现实和自尊在我脑中迅速的交战,我 几乎决定留下这笔钱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过的豪语,我甩了甩头,毅然的 走向门口。 到“那边”的这段路变得很漫长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个炙手的东西,在我手 中和心里烧灼着。停在“陆寓”的红门前面,我彷徨的望着那块金色的牌子,按门铃吗?退 还这三千元?不顾妈妈的苍白憔悴,只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深思着,心底的犹豫更加 厉害。终于,我还是按了门铃。 走进客厅,爸正靠在沙发里抽烟斗,雪姨在给尔杰用手工纸摺飞机。看到我进去,他们 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边的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掉转身 子,准备出去。爸在我身后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语气中仍然具有权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 抗的。转回身子,我望着爸,爸从嘴里取出了烟斗,眯起眼睛注视我。他在研究我吗?我忍 耐着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 “你的傲气是够了!”我仍然不说话,只静静的瞪着他。他用烟斗指指沙发,命令的 说:“坐下来!”我没有坐,挺立在那儿。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我不能掉头就走,还要 站在这里听他说话?爸的烟斗又塞回了嘴里,衔着烟斗,他点点头说: “依萍,把钱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内心又剧烈的交战起来,爸的态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贯的命令态度的后 面,仿佛还隐藏着什么,使他的语气中带出一种温和的鼓励。看到我继续沉默,他坐正了身 子,心平气和的说:“依萍,再固执下去,你不是傲气,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许多错 误,你应该运用一下思想,不该再感情用事了。现在,把钱拿回去!”他又在命令我了?我 望望钱,又望望爸。愚昧,是吗?或者有一点。钱,在陆振华眼里算什么呢?可是,对我和 妈,却有太多的用处,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着爸,心里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拿走这 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悯之念和同情之心?还是 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 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我把眼光调到雪姨的 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爸的 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饿肚 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着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在我面 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 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的转过身子,握着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 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 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着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走到了院子里, 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着我,深思的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是吗?是一家 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发掘 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着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有一种 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 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我 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着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   烟雨朦朦 3 我又恢复了和“那边”来往,事实上,我到“那边”去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 渐发现,我和爸中间展开了一层微妙的关系,爸变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 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时时在窥探着他,防备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回 事。我们之间,仿佛在玩着捉迷藏的玩意儿,时刻戒备着对方。有时,我一连一星期不到 “那边”去,爸就要派如萍或尔豪来找我去,对于我的要求,他变得非常慷慨。自从那次挨 打之后,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恭敬和畏惧,我开始习惯于顶撞他,而我发觉,每当我顶撞他的 时候,他都始而愤怒,继则平静,然后他会眯起眼睛望着我,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我可以领 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经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视。 跟着爸对我态度的转变同时而来的,是雪姨的恼怒和惊恐,她显然有些怕我了,对我的敌意 也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恶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厉的眼光对 她一转,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却时时在思索如何报复她。我恨她,比恨 任何一个人都厉害!刚到台湾的时候,她用种种卑鄙的办法使爸厌恶妈妈,而妈妈又生来就 怯弱沉默,又不会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弄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爸对女人 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则爱弛。终于,妈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爸也看厌了 妈愁眉深锁的“寡妇面孔”,于是,我们被迫搬了出来,从豪华的住宅中被驱逐到这两小间 屋子里来。没有下女,没有带出一点值钱的东西。妈妈夜乙饮泣,我夜乙凝视着窗外的星空 发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间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锐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没有到“那边”去了。早上,如萍来告诉我,爸要我去玩。这两天,如萍 似乎有点变化,她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又羞涩的咽了 回去。但她脸上有一种焕发的光辉和喜悦。或者,她在恋爱了,事实上,她今年已经二十四 岁,由于腼腆和畏羞,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尔豪在台大念电机系,曾经好几次给她介绍男朋 友,但全都失败了。我想不出,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容光焕发?但,我也怀疑她 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个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许多新衣服, (爱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虽自认洒脱,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不能免俗!)这些衣服都 是用爸爸的钱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头发上系一条红缎带,套上件新买的深红 色长毛女大衣,揽镜自照,也颇沾沾自喜。我喜欢用素色打扮,却用鲜艳的颜色点缀,这使 我看起来不太飞扬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妈妈说了再见,依然散着步走到“那边”。 才走进院子,我就觉得今晚的情形有点反常,客厅里灯烛辉煌。这客厅原有一盏落地台 灯,两盏壁灯和一盏大吊灯。平常都只开那盏吊灯,而现在,所有的灯都亮着,客厅中人影 纷乱,似乎在大宴宾客。我诧异的走进客厅,一眼看过去,客厅中确实很多人,但全是家里 的人,爸爸、雪姨、如萍、梦萍、尔豪、尔杰,在这些人之间,坐着一个唯一的陌生人。从 雪姨的巴结紧张来看,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贵客。何况,这种全家出动的接待,在陆家简直 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客人,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 装,服装很整洁,却并不考究。长得不算漂亮,不过,眼睛沉着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 几分书卷气。他仰靠在沙发里,显得颇为安详自如,又带着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马虎和随便劲 儿,给人一个亲切随和的感觉。人有两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种却 耐人细看,耐人咀嚼,他应该属于后一种。 随着我的注视,他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困惑的看我。爸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依萍,这位是何书桓,尔豪的同学!”一面对那位何书桓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女 儿,陆依萍!” 我对这位何书桓点了点头,笑笑。不明白尔豪的一个同学何以会造成全家重视的地位。 何书桓眼睛里掠过一抹更深的怀疑,显然他也在奇怪我这“另外一个女儿”是哪里来的。我 脱掉长大衣,挂在门边的衣钩上。然后找了一个何书桓对面的座位坐下来,何书桓对我微笑 了一下。说: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何书桓,人可何,读书的书,齐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他 不再说一遍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着瓜子和 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张沙发椅子里。雪姨对于我的到来明显的露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则 羞答答的红着脸,把两只手合拢着放在两条腿之间,头俯得低档的。她今天显然是特别妆扮 过,搽了口红和胭脂,头发新做成许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红杂金线的毛衣,和酱红色的裤 子,活像个洋娃娃!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又在给如萍介绍男朋友了,看样子,这位何书桓并 不像第一次来,参照如萍最近的神态来看,他们大概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 子,自顾自的嗑了起来,梦萍在我身边看电影杂志,我也歪过头去看。雪姨咳了一声,说话 了,是对何书桓说:“书桓,你已经答应教如萍英文了哦?从下星期一就开始,怎样?”原 来雪姨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这进展似乎很快的,因为我确定一个月前如萍还不认识 这位何书桓呢!抬起头来,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热望的,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 么想促成这件事。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着,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着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定 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尔 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中 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于 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找出一 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旱的看看如 萍,温旱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 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屯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着脸,却终于敢正面 对着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些人 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嗯,” 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 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着。“不过,”他又微笑着说,“如 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我 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不住 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书桓转 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想要 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着,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哪 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 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 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着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苏 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我 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我冲 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于是, 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着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我 那儿是应有尽有!”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他 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 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刻 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 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 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 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 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 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个 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着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 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是 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 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 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视着我, 看到我看他,他拿着糖盘子说:“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伫立即飘 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会儿。“你— ”他继续望着我说。“是不是 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的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 望着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的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 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着要吃橘子,雪姨板着脸在生闷气,尔 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着我,问:“要钱吗?”我想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 “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的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 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何书桓犹豫了一 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着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 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的呆立着。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 的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 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着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 子很高大。他望着我微笑,轻声说:“你住在哪里?”“和平东路。”“真巧,”他说: “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的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对不 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 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 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他叹了口 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还有别人吗?”“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 去买书的。”我摇头。“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 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 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 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 ”我突 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 他的眼睛里有着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 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 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 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 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 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 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 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 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 见着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 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 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 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 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 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 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 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 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 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着走到我床前来,我又 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着小棉袄,冻 得直打哆嗦。我推着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 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档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 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 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 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 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 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 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着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着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着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 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 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在 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匆乙 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着头发,把纸门拉开一条 缝,伸出头去说:“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天 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着说:“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先 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着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你 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着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现那 儿放着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 是:《前夜》、《猎人日记》、《猫桥》、《七重天》、《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 《马丁·伊登》。面对着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着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的 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 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很 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 情!”“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 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 “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人 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 心… ”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 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着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 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着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 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门。我还没吃早饭,在巷口的豆浆店 吃了一碗咸豆浆,一套烧饼油条。然后,何书桓招手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我阻止了他,望 着他笑了笑说:“虽然你很有钱,但是也不必如此摆阔,我不习惯太贵族化的郊游,假若真 有意思去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车到阳明山!你现在是和平民去玩,只 好平民化一点!”他望着我,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表情,接着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叫出 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沣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 车,所以,我以为… ”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 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的说。 “是的,”他深思的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派!” 我站定,望着他,他也深思的看着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 了,他拉着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 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 到处竖着“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着人潮向公园的 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不错,上帝创造 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 ”“人类!”他说。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 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为什么?”“石头最坚 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是一株小草!”“为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 ”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台风!”他说。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 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 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 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就这四个字?”“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 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抖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 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 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 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 着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着跟人潮滚动,笑着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 家门口,夜正美好的张着,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的 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问。我轻轻的拍哪门。“这里不为你关 门。”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说:“再见。”“再见!”我说。但他仍然支着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 门,他还站着,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着。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着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 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的跟了过来。走上榻榻 米,妈不同意的说:“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的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的写下几句话:“一 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着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着一种我不解的情 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着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着了。   烟雨朦朦 4 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 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着 厚厚的毛衣,呵着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着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 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着,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着一件 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看来 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 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着, 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着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 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 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着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 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 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 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 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 说:“我看着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 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着,等他来融解冰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 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着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 着。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着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 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 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 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 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 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 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发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 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 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着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 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 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 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 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 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发中抽烟斗,尔杰坐 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着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着呵欠。看到我进来,他 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着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 丝。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 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 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着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 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 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 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着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 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湿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 着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 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着满腔的不解,跟着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 安心做功课了,他昂着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 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着尔杰奔向 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着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 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 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 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着蓓蓓,给它洗澡。 爸爸还叼着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 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着它的毛,看到 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 有陆家的高鼻子,也没有陆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陆家的特性!那么,他 真的不是陆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着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 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陆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 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着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 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给小狗洗完澡,我们回到客厅里,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伸头进去喊了一声。如萍正篷 着头蜷缩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我喊她,她对我勉强的笑了笑,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身上那件小棉袄揉得绉绉的,长裤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来。我注意到 她十分苍白,关于我和何书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几分,大概她并不知道得太多。事实上, 我和何书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阶段,所谓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谊的最高潮,而尚未走 进恋爱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对自 己所导演的这幕戏,已经有假戏真做的危险,尽管我用“报复”的大前提武装自己,但我心 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的想逃避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我所不敢分 析,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着我到客厅中,蓓蓓缩在沙发上发抖,我说: “我们刚刚给蓓蓓洗了个澡。” 如萍意态阑珊的笑笑,显得心不在焉。我注视着她,这才惊异爱情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 影响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个月,她看来既消瘦又苍白,而且心神不属。我知道何书桓仍 然常到这儿来,也守信在给如萍补习英文,看样子,如萍在何书桓身上是一无所获,反而坠 入了爱情的网里而无以自拔了。大约在晚饭前,雪姨回来了。我仔细的审视她,她显得平静 自如,丝毫没有慌乱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饰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点点 头,对爸爸说: “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点!” 爸看来对雪姨的输赢毫不关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么,她是以打牌为藉口出去的, 我知道雪姨经常要出去“打牌”,“手气”也从没有好过。是真打牌?还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里”吃晚饭,饭后,爸一直问我有没有意思考大学,并问我要不要聘家庭教 师?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师,大学还是要再考一次。正谈着,何书桓来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 给如萍补习的日子,怪不得如萍这样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书桓对我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高兴的说:“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 里?”“我怎么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和你母亲一起吃的晚饭!”何书桓毫 不掩饰的说,我想他是有意说给大家听的,看样子,他对于“朋友”的这一阶段不满了,而 急于想再进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使我觉得开心。何书桓在沙 发中坐了下来,雪姨以她那对锐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着何书桓,又悄悄的打量着我,显然 在怀疑我们友谊进展的程度。然后,她对何书桓绽开一个近乎谄媚的笑,柔声说:“要喝咖 啡还是红茶?”接着,又自己代他回答说:“我看还是煮点咖啡吧!来,书桓,坐到这边来 一点,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样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边的沙发。我明白,她在竭 力施展她的笼络手段,带着个不经意的笑,我冷眼看何书桓如何应付。何书桓只是淡档的笑 了一下,说: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说着,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雪姨脸上的不自在加深了, 她眯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就走到里面去了。这儿,何书桓立即和爸爸攀谈了起来,爸爸在 问他有没有一本军事上的书,何书桓说没有。由此,何书桓问起当时中国军阀混战的详情及 前因后果,这提起了爸爸的兴趣,近来,我难得看到他如此高兴,他大加分析和叙述。我对 这些历史的陈迹毫无兴趣,听着他们什么直军奉军的使我不耐,但,何书桓却热心和爸爸争 论,他反对爸爸偏激的论调,坚持军阀混战拖垮了中国。爸有些激怒,说何书桓是个“乳臭 未干”的“小子”,妄想论天下大事。可是,当雪姨端出咖啡来,而打断了他们的争论的时 候,我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着光,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雪 姨端出咖啡来,叨何书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尔杰就钻进她怀里,扭股糖似 的在雪姨身上乱揉,问雪姨要钱买东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观察尔杰,越看越狐疑,也越肯 定我所猜测的,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曾有熟悉的感觉,现在,我找到为什么会觉得熟 悉的原因了!“遗传”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尔杰简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来 嘛,陆家的孩子个个漂亮,尔杰却与生俱来的有种猥琐相。哦,如果真的这样,爸爸是多么 倒楣!他一向宠爱着这个老年得来的儿子!我冷冷的望着雪姨,想在她脸上找出破绽,可 是,她一定是个做假的老手,她看来那样自然,那样安详自如。但,我不会信任她了,我无 法抹杀掉我亲眼看到的事实,这是件邪恶的事,我由心底对这事感到难受和恶心。却又有种 朦胧的兴奋,只因为把雪姨和“邪恶”联想在一起,竟变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二者是无法分 割的。那么,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恶”的证据,对我不是更有利吗? 雪姨正在热心的和何书桓谈话,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谈话,如萍则 乞怜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书桓,一股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断然的举 动,对何书桓说:“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给她上课吧,客厅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带 书桓去,我去叫阿兰给你们准备一点消夜!” 如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房里还……还……没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乱相,和那搭在床头上的奶罩三角裤,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却毫 不考虑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书桓又不是外人!” 好亲热的口气!我看看书桓,对他那种无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觉有趣。终于,何书桓对如 萍说: “你上次那首朗菲罗的诗背出来没有?” 如萍的脸更红了,笨拙的用手擦着裤管,吞屯吐吐的说: “还……还……还没有。” “那么,”何书桓轻松的耸耸肩,像解决了一个难题。“等你先背出这首诗我们再接着 上课吧,今天就暂停一次好了,慢慢来,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红着脸,像个孩子 般把一块小手帕在手上绕来绕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几乎叫了起来,皱紧 眉头,噘着嘴,愣愣的坐着。雪姨还想挽回,急急的说:“我看还是照常上课吧,那首诗等 下次再背好了!” “这样不大好,”何书桓说:“会把进度弄乱了!” “我说,”爸爸突然插进来说:“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没什么分别,不学也罢!”说 着,他用烟斗指指我说:“要念还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点名堂来!”他看看何书桓说: “你给我把依萍的功课补补吧,她想考大学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贯的命令味道,可是,何书桓却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飞扬的说: “我十分高兴给依萍补课,我会尽力而为!” 我瞪了何书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但,我心里却有种恍恍惚惚的喜悦之感。 “告诉我,”爸爸对何书桓说:“你们大学里教你们些什么?我那个宝贝儿子尔豪念了 三年电机系,回家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对我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串洋文,然后又是直流交 流串连并连的什么玩意儿,说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经学了好高深的学问。可是, 家里的电灯坏了,让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书桓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可是,雪姨却 很不高兴的转开了头。何书桓说: “有时学的理论上的东西,在实用上并没有用。” “那么,学它做什么?”爸爸问。 “学了它,可以应用在更高深的发明和创造上。” 爸爸轻蔑的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着,抬抬眉毛说: “我可看不出我那个宝贝儿子能有这种发明创造的本领!不过,他倒有花钱的本领!”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的说: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学什么的?”爸爸问何书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声,不大同意:“时髦玩艺儿!” 何书桓看着爸爸,微笑着说: “英文现在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语言,生在今日今时,我们不能不学会它。可是,也不能 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学得很好,然后吸收外国人的学问,帮助自己的国家,我们不 能否认,我们比人家落后,这是很痛心的!” 爸审视着他,眯着眼睛说: “书桓,你该学政治!” “我没有野心。”何书桓笑着说。 “可是,”爸爸用烟斗敲敲何书桓的手臂说:“野心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它帮助你成 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很可能带给你灭亡!”何书桓说。爸爸深思的望着何书桓, 然后点点头,深沉的说:“野心虽没有,进取心不可无,书桓,你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赞扬一个人。何书桓看起来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 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这种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动心,我发现,我是真的 在爱上他了。又坐了一会儿,爸爸和何书桓越谈越投机,雪姨却越来越不耐,如萍则越待越 无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将近十点,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爸爸也站起身来说: “书桓,帮我把依萍送回家去,这孩子就喜欢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对我似乎过分关怀了!可惜我并不领他的情。何书桓高兴的向雪 姨和如萍告别,如萍结巴的说了声再见,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 注意到她眼睛里闪着泪光。雪姨十分勉强的把我们送到门口,仍然企图作一番努力: “书桓,别忘了后天晚上来给如萍上课哦!” “好的,伯母。”何书桓恭敬的说。 我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问的望着爸爸。爸爸转头对雪姨说:“雪琴,拿一千块 钱来给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说: “可是… ”“去拿来吧,别多说了!”爸爸不耐的说。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问爸爸要钱,这也不是他该付我们生活费的时间,好好的为什么要 给我一千块钱?但是,有钱总是好的。雪姨取来了钱,爸爸把它交给我说: “拿去用着吧,用完了说一声。”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钱,和何书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对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着我,为了挫 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间,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笑,看到她脸色转青,我又联想到川端桥 头汽车中那一幕,我皱皱眉,接着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身边的何书桓问。 “没什么。”我说,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冷吗?”他问,靠近了我。 “不。”我轻轻说,也向他贴近了一些。 “还好没下雨。”他说。 我看看天,虽然没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很冷,我的 面颊已经冰冷了。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何书桓说,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他的手从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际,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接着,有股朦胧 的喜悦由心中升起,温暖的包围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揽住我的腰。我们默默的向前走着。 “依萍,”半天后,他低柔的叫我。 “什么?”“对你爸爸好一点。”他轻声说。 “怎么?”我震动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 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 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操心!”我有些生气。 “好,就不谈这些,你们这个家庭太复杂,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书桓说。迎面来了 一辆自行车,以高速度冲了过来,我们让在路边,车灯很亮,车上是个穿着大红外套的少 女,车垫提得很高,像一阵旋风般从我们身边“刷”的一声掠过去。我目送那车子消失在黑 暗里,耸耸肩说: “是梦萍,她快变成个十足的太妹了!” 何书桓没有说话,我们又继续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试探的说:“你觉得如萍怎么 样?” “没有怎么样,很善良,很规矩。”他说,望着我,显然在猜测我问这句话的意思。 “你没看出雪姨的意思吗?”我单刀直入的问。 “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别装糊涂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如萍爱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吗?” 他问,紧紧的盯着我。 “我为你想,”我故意冷静而严肃的说:“这头婚事非常理想,论家世,我们陆家也配 得过你们何家。论人品,如萍婉转温柔,脾气又好,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 无穷。论才华,如萍才气虽不高,可是总算中上等,何况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规蹈矩,能 相夫教子,就很够了… ”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停在门边,继续说下去。“如萍 有许多美德,虽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却没有一点奢华气息,又不像梦萍那样浪漫,对一个 男人来说,这种典型是最好的… ”他把手支在门上,静静的望着我,冷冷的说: “说完了没有?”“还有,如萍… ”我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嘴唇紧贴着我的。由于事先我丝毫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手,不禁大吃了 一惊。接着,就像有一股热流直冲进了我的头脑里和身体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 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他的手紧紧的抱着我,他的身子贴着我,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 使我窒息。我听得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猛烈,那么狂野。模#糊糊的,我觉得我在 回吻他,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这一刻,天地万物,全已变 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档的叫我。 我被从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里拉回来。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对雾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视着我。 我不能说话,心里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尝试着对我微笑。我也想对他 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激荡着、飘浮着,悠悠然的晃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注视我,蹙 着眉,然后深吸了口气说: “依萍,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的话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阵巨大震动,他的脸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 急急忙忙的打了门,一面对他抛下一声慌张的:“再见!”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着注视我。门开了,我闪了进去,立即把门碰上。妈妈不 解的望着我说: “怎么回事?依萍?”“没什么。”我心慌意乱的说,跑上了榻榻米,走进房里,一直 冲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我绯红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慢慢的坐 进椅子里。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围巾上的穗子,我缓慢的把围巾解了下来,这是条米色的羊毛 围巾,上面角上有红丝线刺绣的“书桓”两个字。望着这两个字,我又陷进了飘忽的境界里。 这晚,我的日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我战胜了如萍和雪姨,我获得了何书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乱。”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何书桓了,在我的复仇计划里,这是滑出轨道的一节车箱,我原不 准备对他动真情的,可是,当情感一发生,就再也无法阻遏了。这天深夜,我辗转反侧,不 能成眠。妈妈也在床上翻身,于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妈妈房里,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面颊,轻轻的问我: “你和何书桓恋爱了吗?” “恐怕是的。”我说。妈妈抱住我,低声说: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会得到幸福的。” “妈妈,你曾经恋爱过吗?”我问。 妈妈默然,好半天都没说话,于是我又问: “妈妈,你到底怎么嫁给爸爸的?” 妈妈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慢慢的说: “那一年,我刚满廿岁,在哈尔滨。”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人生,一切都是偶 然和缘份。那天,我到我姨妈家里去玩,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姨妈家里回家,如果我早走一 步或晚走一步,都没事了,我却选定了那时候回家,真是太凑巧了。我刚走到大街上,就看 到行人在向街边上回避,同时灰尘蔽天,一队马队从街上横冲直撞的跑来。慌忙中,我闪身 躲在一个天主教堂的穹门底下,一面好奇的望着那马队。马队领头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经 从我面前跑过去了,却又引回马来,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视着我,他的随从也都停 了下来。那时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身对他的副官讲了几句话, 就鞭马而去,他的随从们也跟着走了。我满怀不安的回到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也以为 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队军装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厅里一放说,陆振华已经聘定我 为他的姨太太!” “就这样,你就嫁给了爸爸?”我问。 “是的,就这样。”妈妈轻声说。虽然在黑暗里,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凄凉的微笑。“抬 箱子来的第二天,花轿就上了门,我在爹娘的号哭声中上了轿,一直哭到新房里… ”她忽 然停住了,我追着问:“后来怎样?”“后来?”妈妈又微笑了一下。“后来就成了陆振华 的姨太太,生活豪华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独自住一栋洋房。五、六个丫头 伺候着… ” “那时爸爸很爱你?”我问。 “是的,很爱。是一段黄金时期… ”妈妈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那时你爸爸很漂亮, 多情的时候也很温柔,骑着马,穿上军装,是那么威武,那么神气,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了。 但,在我怀心萍的时候,你爸爸又弄了一个戏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 尔豪,这以后,你父亲起码又弄了十个女人,但他都没有长性,单单对我和雪琴,却另眼看 待。心萍长得很美,有一阵时间,你爸爸不抛开我,大概就是为了喜欢心萍,心萍死了,你 爸爸哭得十分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着你爸爸到台 湾…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也不是很无情的… ” 我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我睡意朦胧的说: “我反对你,妈,爸爸是个无情的人!他能赶出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无情。”“这不能 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情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明白的。 拿你爸爸待心萍来说,就不能说他无情,心萍病重的时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会到她床前 陪她说一段话… ”妈又在叹气:“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让人流泪。心萍的娇柔怯 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强,是那么不同,但他们父女感情却那么好。当医生宣布心萍无救 时,你爸爸差点把医生捏死,他用枪威胁医生… ”我又打了个哈欠。“他能这样对心萍, 才是奇迹呢!”我说。 “我和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至今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父亲,可是,我断定他不 是个无情的人,非但不是个无情的人,还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他不同于凡人,你就不能用 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当他打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里,我觉得他像个没有人性的野兽。”我 说,翻了一个身,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帘。“依萍,我为你担心。”妈妈在说,但她 的声音好像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太困了。“一顿鞭打并不很严重,为什么你要让仇恨一直 埋在你的心底?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获得平安和快乐… ”我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句,应的 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妈妈的声音飘了过来: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灵上的担子比你重,你要学习容忍和原谅,我愿意看到 你欢笑,不愿看到你流泪,你明白我的话吗?”“唔,”我哼了一声,阖上了眼睛。隔了好 久,我又模模糊糊的听到妈妈在说话,我只听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爱过一个人……真照正正的爱……漂 亮……英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他……这么许多年我一直无法把他从心中驱除……”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再也 睁不开,终于,我放弃去捕捉妈妈的音浪,而让自己沉进了睡梦之中。   烟雨朦朦 5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三月,是台湾气候中最可爱的时期,北部细雨霏微的雨季已经过去 了,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着。我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完的活力。我没有开始 准备考大学,第一,没心情,一拿起书本,我就会意乱情迷。第二,没时间,我忙于和何书 桓见面,出游,几乎连复仇的事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照正了解了什么叫“恋爱”。 以前,我以为恋爱只是两心相悦,现在才明白岂止是两心相悦,简直是一种可以烧化人的东 西。那些狂热的情愫好像在身体中每个毛孔里奔窜,使人紧张,使人迷乱。 何书桓依然一星期到“那边”去三次,给如萍补英文。为了这个,我十分不高兴,我希 望他停止给如萍补课,这样就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但他很固执,认为当初既然允诺了, 现在就不能食言。这天晚上又是他给如萍补课的日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的陪妈妈谈天。谈 着谈着,我的心飞向了“那边”,飞向了何书桓和如萍之间,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么预感 使我不安,我在室内烦躁的走来走去,终于,我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抓了一件毛衣,我 匆匆的和妈妈说了再见,顾不得又把一个寂寞的晚上留给妈妈,就走出了大门。 到了“那边”,我才知道何书桓现在已经改在如萍的房间里给如萍上课了。这使我更加 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书桓再抢回去,可是,爱情是那样狭小,那样自私,那样微妙的东 西,你简直无法解释,单单听到他们会关在一个小斗室中上课,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 来。尤其因为这个改变,何书桓事先竟没有告诉我。爸爸在客厅里,忙着用橡皮筋和竹片联 起来做一个玩具风车,尔杰在一边帮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那些竹片总会散开 来,尔杰就不满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诉他这个贪婪而邪恶的小男孩只是个使爸爸戴 绿帽子的人的儿子!(当我对尔杰的观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时机还未成 熟,我勉强压下揭露一切的冲动。直接走到如萍门口,毫不考虑的,我就推开了房门。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我的预感真没有错,门里是一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 如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何书桓却紧倚着她站在她的身边,如萍抓着何书桓的手,脸埋在 何书桓的臂弯里。何书桓则俯着头,在低档的对她诉说着什么。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气,立即退出去,把门“砰”的碰上。然后,我冲 进了客厅,又由客厅一直冲到院子里,向大门口跑去,爸爸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喊:“依萍! 依萍!依萍!你做什么?跑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跑到门口,正要开门,何书桓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 的手,可是,我愤愤的抽出手来,毫不思索的就挥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打开大门,跑了出 去。刚刚走了两三步,何书桓又追了上来,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转过身子来。 他的脸色紧张而苍白,眼睛里冒着火,迫切而急促的说: “依萍,听我解释!”“不!”我倔强的喊,想摆脱他的纠缠。 “依萍,你一定要听我!”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由于我挣扎,他就用全力来制服 我,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我一面挣扎,一面压住声音说: “你放开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必须听我!” 我屈服了,站着不动。于是,他也放开了我,深深的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依萍,当 一个怯弱的女孩子,鼓着最大的勇气,向你剖白她的爱情,而你只能告诉她你爱的是另一个 人,这时,眼看着她在你眼前痛苦、绝望、挣扎,你怎么办?”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是,这是张太真挚的脸,真挚得 不容你怀疑。那对眼睛那么恳切深沉,带着股淡档的悲伤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 头,我低档的说:“于是,你就拥抱她以给她安慰吗?” “我没有拥抱她!我只是走过去,想劝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 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对她很抱歉,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 白吗?”“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执的说:“怜悯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尤其在男女之 间。” “可是,我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假如没有我呢,你会爱上她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困惑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证明她对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说,依然在生气:“她会利用你的 同情心和怜悯心来捉住你,于是,今晚的情况还会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 着我的眼睛说:“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到‘那边’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对如 萍他们背信,无法容忍你对我怀疑!依萍,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他显然已经情急 了,而他那迫切的语调使我心软,心酸。我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我抬起头来,我们 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里的求恕和柔情系紧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插进他的 手腕中,我们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紧了我,握得我发痛。我们相对看了片刻,就紧偎着无 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树木移到我们身后,一盏盏街灯把我们的影子从前面挪到后面,又 从后面挪到前面。我们越贴越紧,热力从他的手心不断的传进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尽 头,我们同时站住,他说:“折回去?”我们又折了回去,继续缓缓的走着,街上的行人已 寥寥无几。他说:“就这样走好吗?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语。于是,在一棵相思树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说,又加了一句:“闭上你的眼睛!” 我闭上了。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们爱上了碧潭。主要的,他爱山,而我爱水,碧潭却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 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山是绿的,水是绿的,我们,也像那绿色的植物一样发散着生气。划 着一条小小的绿色的船,我们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梦般温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 好,我的也不错,在那荡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儿飘过梅花儿开,燕子双双入画台。 锦绣河山新气象,万紫千红春又来— …  ” 我笑着,把手伸进潭水中,搅起数不清的涟漪,再把水撩起来,浇在他身上,他举起桨 来吓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着转儿。然后,我用手托着下巴,安静了,他也安静了,我们彼 此托着头凝视,我说: “你的歌不好,知道吗?既无雪花,又无梅花,唱起来多不合现状!”“那么,唱什 么?”“唱一首合现状的。”于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丽的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这首歌婉转幽柔,他轻声低唱,余音在水面袅袅盘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湿润了。他 握住我的手,让小船在水面任情飘荡。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我们相对无言,默然凝 视,醉倒在这湖光山色里。 四月,我们爱上了跳舞,在舞厅里,我们尽兴酣舞,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时候,可是 我们都不会跳。他却不顾一切,把我拉进了舞池,不管别人看了好笑,我们在舞池中手舞足 蹈,任性乱跳,笑得像一对三岁的小娃娃。 深夜,我们才尽兴的走出舞厅,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里,我禁不 住在小房间内滑着舞步旋转,还是不住的要笑。换上睡衣,拿着刷头发的刷子,我哼着歌, 用脚踏着拍子,恰恰,恰恰恰!妈妈诧异的看着我:“这个孩子疯了!”她说。 是的,疯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疯:爱情! 这天,我和何书桓去看电影,是伊丽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戏院门口挤满了人,队伍排 到街口上,“黄牛”在人丛里穿来穿去。何书桓排了足足一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前一 场还没有散,铁栅门依然关着。我们就在街边闲散的走着,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 色的人,等待着进场的时间。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这就是雪姨 那个男朋友!这次他没有开他那辆小汽车,而单独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间,我忽发 奇想,认为他的行动可能与雪姨有关,立即产生一个跟踪的念头。于是,我匆乙忙忙的对何 书桓说: “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说完,我向转角处追了上去,何书桓在我后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里去?” 我来不及回答何书桓,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进一个窄巷子里,我也立即追了进去。于是, 我发现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个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馆,当那男人走进那咖啡馆时,我更加 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约会了。我推开了玻璃门,悄悄的闪了进去,一时间,很难于适应那里面 黑暗的光线,一个侍应小姐走了过来,低声问我: “是不是约定好了的?找人还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个瘦男人的踪迹,一面迅速的用假话来应付那个侍应生,我故意说: “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梳分头的先生,他说在这里等我的!”“哦,”那侍应生思索着问: “高的还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说,继续查看着,但那屏风隔着的火车座实在无法看清。“我带你去 找找看好了。”那侍应生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跟在她后面,从火车座的中间走过 去,一面悄悄的打量两边的人。立即我就发现那瘦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里,单独一个 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兴,再也顾不得何书桓和电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结果来!我转头 对侍应生低声说:“大概他还没有来,我在这里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 带他来。”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里坐下来,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风,也耐心的等待着。 侍应生送来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证那位先生一来就带他过来。我心里暗中好笑,又 为自己这荒谬的跟踪行动感到几分紧张和兴奋。谁知,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时,雪姨连影子 都没出现,而那场费了半天劲买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开演了。那个瘦男人也毫无动静,我 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到底。又过半小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熟练的走进 了瘦男人的位子里去了,我听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说:“足足等了一小时。” 我泄了气,原来他等的是一个男人!与雪姨毫无关联,却害我牺牲掉一场好电影,又白 白的在这黑咖啡馆里枯坐一小时,受够了侍应生同情而怜悯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辈子的 楣!正想起身离开,却听到瘦男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到了没有?”“今天夜里一点钟。”这是个粗哑的声音,说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 的兴趣又勾了起来,什么东西到了没有?夜里一点钟?准没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动,都 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贴紧了屏风的木板,仔细的听,那低哑的声音在继续说:“要 小心一点,有阿土接应,在老地方。你那辆车子停在林子里,知道不?”“不要太多人,” 瘦子在说。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个家伙是新人。” “有问题没有?”“没有。”“是些什么,有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主要是化妆品,有一点珍珠粉。”声音更低了。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在干 走私!我把耳朵再贴紧一点,但,他们的声音更低了,我简直听不清楚,而且,他们讲了许 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根本听不懂。然后,他们在彼此叮嘱。我站起身来,刚要走,又听到 哑嗓子的一句话: “老魏,陆家那个女人要留心一点。”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可是,那个姓陆的不是好惹的!” “姓陆的吗?他早已成了老糊涂了,怕什么!”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让我震惊和紧张。在咖啡杯底下压上十块钱, 我走出咖啡馆。料想何书桓早就气跑了,也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就直接到了“那边”,想 看看风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发里打毛衣,好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在她脸上 找不到一点犯罪的痕迹。爸仍然靠在沙发里抽烟斗,梦萍和尔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 躲在自己的房里害失恋病。只有尔杰在客厅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弹珠,满地和沙发底下 爬来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烟斗说:“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问。爸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我噘噘嘴,在沙发中坐下来,雪姨看了我一眼,自从我表演了一幕夺爱之后,她和我之 间就铸下了深仇大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于无意间获得了那么严重的消 息,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爸审视着我,问: “你看样子有心事,钱不够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财产数字很庞大,多数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誉的方式弄来的,反 正,爸是个出身不明的大军阀,他的钱来源也不会很光明。可是,这笔数字一定很可观,而 现在,经济的权柄虽操在爸手里,可是钱却早已由雪姨经营,现在,这笔财产到底还有多 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个瘦男人老魏的手里了。我想了想,决心先试探一下,于是,我 不动声色的说:“爸爸,你有很多钱吗?” 爸眯起眼睛来问:“干什么?你要钱用?” “不,”我摇摇头:“假如要买房子,就要一笔钱。” “买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买什么房子?” “你不是提议过的吗?”我静静的说:“我们的房东想把房子卖掉,我想,买下来也 好。” “你们的房东,想卖多少钱?” “八万!”我信口开了一个数字。 “八万!”雪姨插进来了:“我们八百都没有!” 我掉转眼光去看雪姨,她看来既愤怒又不安。我装作毫不在意的说:“爸爸,你有时好 像很有钱,有时又好像很穷,你对自己的帐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财产?” “你很关心?”爸爸问。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关心呢,”我耸耸肩:“我并不准备靠你的财产来生活,我要靠 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话收到预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来了,他盯着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 思?你听说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着我,她停止织毛衣, 对我嚷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了,你这个没教养的… ” “雪琴!”爸爸凌厉的语气阻住了雪姨没说出口的恶语,然后,他安静的说:“晚上你 把我们这几年的总帐本拿来给我看看。抽八万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你怀疑我… ”雪姨大声的喊。 “不是怀疑你!”爸皱着眉打断她:“我要明白一下我们的经济情况!帐本!你明白 吗?晚上拿给我看!” “帐本?”雪姨气呼呼的说:“家用帐乱七八糟,哪里有什么帐本?”“那么,给我看 看存折和放款单!” 雪姨不响了,但她握着毛衣的手气得发抖,牙齿咬着嘴唇,脸色发青。我心中颇为洋洋 自得。我猜想她的帐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饰几年来的大漏洞。一笔算不 清的帐,一个瘦男人,一个私生子,还有… 走私!多黑暗,多肮脏,多混乱!假如我做一 件事,去检举这个走私案,会怎么样?但,我的证据太少,只凭咖啡馆中所偷听到几句话 吗?别人不会相信我…… “依萍,”爸的声音唤醒了我:“房子一定给你买下来,怎样?”“好嘛,”我轻描淡 写的说:“反正缴房租也麻烦。” “你的大学到底考不考?”爸爸问。 “考嘛!”我说,爸真的在关心我吗?我冷眼看他,为什么他突然喜欢起我来了?人的 情感多么矛盾和不可思议! “你在忙些什么?”“恋爱!”我简简单档的说。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斜视着我说: “是那个爱说大话的小子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书桓,就点了点头。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将来 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爸说: “依萍,到我房里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平常我到这儿来,都只逗留在客厅里,偶尔也到如萍房里去坐坐,爸爸 的房间我是很少鹊的。跟在爸爸身后,我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对我很神秘很温和的笑笑。 我皱皱眉,近来的爸爸,和以前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严厉的,他 的转变反而使我有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爸爸从橱里取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纸盒,放在桌子 上,对我说:“打开看看!”我疑惑的解开盒子上的缎带,打开了纸盒,不禁吃了一惊。里 面是一件银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缀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着阳光闪烁,这是我从没见过 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着烟斗 说:“喜不喜欢?”“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望着爸爸,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 间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 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 情的说:“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 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着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日,她过十七岁生日, 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张安乐椅 里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 来,依然紧蹙着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 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 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衣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 等你今年过生日,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 “用不着,”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 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 我用手指搓着那块衣料,听着那摩擦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 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兴趣!” 我继续触摸着那块衣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兴趣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 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身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发脾气以前, 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 住,回过头来望着爸爸,爸爸也凝视着我,我们父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 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床,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 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爸爸抽着烟,表 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发的在等着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着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 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 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鸡犬不宁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 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着窗子外面,我 看清了他满布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 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迷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 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 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 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 上,重重的压着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任性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 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着又吐出一 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 满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 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 我,但是,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闯荡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 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 ”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来,说: “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欢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 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衣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抚摸着那件衣 料说:“这件衣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衣服 徒引人注目— ”“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衣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着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妈在家等着!”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发呆,毛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 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 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满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吟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欢听他谈话。”我点点头, 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欢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毛病… ”“爸 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 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着我说:“你到哪里去 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 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 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了!” 我深吸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 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 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 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着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 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身后责备个不停,看到 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日?”妈妈皱着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开,抛在桌子 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抚摸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 料子的衣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欢女孩子穿银色,他 说看起来最纯洁,最高贵。” “纯洁!高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欢纯洁高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 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着我,黯然的摇摇头,吞屯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 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 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 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 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欢她!”“她是个最安详的 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界!” 妈妈望着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摇头,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门,我走 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一面喘着气,一面 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着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小姐,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着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着火,狠狠的瞪着我。汗从他额上滚下 来,一绺黑发汗湿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 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 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警察局了!”“对不起, 行不行?”我笑着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着牙说:“因为你根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 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 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 来,非说不可!”他叫着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 “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 扶着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 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 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着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 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 妈妈望着我,摇头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 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床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 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着天花板,等 待着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 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 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 嘛!”我心里正想着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 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 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我站定,注视着 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着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 面前。我们对望着,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 ”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着连我自 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依然靠在 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 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 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 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着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 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 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   烟雨朦朦 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 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 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 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 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 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着两面落地大玻 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 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着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 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 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 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 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 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 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着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 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 道,以前在东北… ”何伯伯回忆似的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 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的说:“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 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 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 他叹气了。”何伯伯注视着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的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 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迅速的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 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我跟着何书桓 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玲珑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 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 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的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 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 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 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你 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 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着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觉得他颤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 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乐),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 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 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 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的看她,她微笑着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 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 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 吧?” “当然,”我不解的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 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 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 ”“可是,一个 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 想望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 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 忧,何苦来哉!”“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 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 人。”“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 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的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 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 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 地步!”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 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哦,方瑜!”我怜悯的叫。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我们真的连赶了 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她害 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 “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 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 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利 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 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 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 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 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颤栗着说: “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 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 的!爸爸呢?” “还在屋里生气!”“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 嚅嚅的,吞屯吐吐的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讲吧!”我说。 “依萍,”她涨红了脸说:“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我—— 我——我想告诉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对书桓也很—— 很喜欢的,有一阵,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脸更红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 己的手,继续说:“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 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 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诉你,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我还是和以前— —一样喜欢你… ”听到如萍这些吞屯吐吐的话,我的脸也发起烧来,这个可怜的小傻瓜, 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但是,我决没有因为她 这一段话而软了心,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为了摆脱她,我匆乙的说: “当然,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别放在心上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她,急忙 的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桌子上面堆满了帐册,旁边放着一把算盘,显然他刚 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冷静的说: “依萍,过来,坐在这儿!”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望了我一会儿,问: “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问我的意见,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 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决定。”我说。 “唔,”爸锁着眉,思索着说:“依萍,假如你要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 嫁奁。”他在那叠帐簿上愤愤的敲了一下,接着说:“雪琴真混帐,把钱全弄完了!”从爸 的脸色上看,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他又坚定的说:“不过,依萍,你放心,我一定 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 我笑笑,说:“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爸盯着我,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 “哼!”他凶恶的说:“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他把头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着 说:“依萍!我告诉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 胛骨捏碎,嚷着说:“你不要太骄傲,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我告诉你,我的钱烧不死 你!” 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耸耸肩说:“随你便好了,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他指着我说: “依萍,学聪明点,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经老 了,不需要用什么钱了,你还年轻,你会发现钱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 万,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个月前 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傻气的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 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没看到雪姨,也没看到老 魏,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第三天晚上,我到“那边”去,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她大概是 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和这栋花园洋房吧!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 秋”的地步了,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为此,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 的事,他自己也很犹豫,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已在申请奖学金,并准备留学考 试。但是,私下里,他对我说:“为了什么前途理想,而必须要和自己的爱人分开,实在有 点莫名其妙,我甘愿放弃一切,换得和你长相厮守!” “先去留学,回来再厮守,反正有苦尽甘来的日子,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急什么?” 我说,可是,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国的日子到底还很远,我不愿来预付我的哀伤。能把握 住今天,何不去尽兴欢笑呢? 我们变着花样玩。奇怪,近来我们每在一起,就有一种匆促紧张的感觉,好像必须要大 声叫嚷玩乐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绪。为了什么?我不能解释。以前,我们喜欢依偎在 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悠然的,彼此望着彼此,微笑诉说、凝思。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 的向人潮里挤,跳舞、笑闹,甚至喝一些酒,纵情欢乐。如果偶尔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他会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远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预支一 辈子的欢乐,因而感到衷心紊乱。自从上次为了侦察老魏而中途丢开何书桓,因而和何书桓 闹了一次别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何书桓个性之强,绝不亚于我,可能更胜于我,我欣 赏有个性的人,但是,妈妈常担忧的说:“你们两个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 怕有一天,你们这两条牛会碰起头来,各不相让。” 会吗?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我也隐隐的觉得,终会有这一天的。我和何书桓在许多场 合里,碰到过梦萍,穿着紧身的衣服,挺着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学生中。 她的放荡形骸曾使我吃惊,但是,我们碰见了,总是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顶多点点头 而已。有一天晚上,何书桓提议我们到一家地下舞厅去跳舞,换换口味。我们去了,地方还 很大,灯光黯淡,门窗紧闭,烟雾腾腾,音乐疯狂的响着,这是个令人迷乱麻醉的所在! 我们才坐定,何书桓就碰碰我说: “看!梦萍在那边!”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皱了皱眉头,梦萍穿着件紧紧的大 红衬衫,下面是条黑缎的窄裙子,衬衫领口开得很低,裙子则紧捆住她的身子,这身衣服实 在像一张打湿了的纸,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曲线暴露无余。她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膝 上,桌子四周,围着好几个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装束,除了梦萍外,另外还有个女孩,正 和一个男孩在当众拥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触目的是两个洋酒瓶,已经半空了。梦萍一只 手拿着杯子,一只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悬在那男孩身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在半空里 摇摆,嘴里在尖锐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闹的乱成一团。一看这局面,我就知道梦萍 已经醉了。何书桓诧异的说: “他们喝的是白兰地和威士忌,哪里弄来的?” 侍者走了过来,何书桓问: “你们这里也卖洋酒吗?” “没有。”侍者摇摇头。 “他们呢?”何书桓指父梦萍的桌子。 “那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侍者说。 侍者走开后,何书桓点点头,用近乎说教的感慨的口吻说:“他们有洋酒,可见得他们 中有人的家庭环境十分好,家里有钱,父母放纵,就造成了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产 生,是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梦萍摇晃着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后,她忽然大声唱了起来: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这寂寞孤单!” “哟嗬!”那些男孩子尖声怪叫,同时夹着一阵口哨和大笑,梦萍仰着头,把酒对嘴里 灌,大部分的酒都泼在身上,又继续唱了下去: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侣伴!” 唱着,她对她揽住的那男孩额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哟嗬!”的大叫起来。何书桓忍不 住了,他站起身来,对我说: “你妹妹醉了,我们应该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书桓的手说: “你少管闲事,随她去吧!” “我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这样一定会出问题!”何书桓想走过去。我紧拉着何书桓 说:“她出问题干你什么事?你坐下来吧!她自己高兴这样,你管她干什么?”何书桓不安 的坐了下来,但眼睛还是望着梦萍那边,我拍拍他的手说:“来,我们跳舞吧!”我们滑进 了舞池,何书桓还是注视着那个桌子,我把他的头扳向我,他望着我,说: “你应该关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承认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儿,她身上是雪姨的 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看着她发酒疯!”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说:“她够不上资格做我的朋友!”“你不该这样 说,”何书桓说:“她总不是你的仇人!” “谁知道!”我说,把头靠在何书桓肩上,低声说:“听这音乐多好,我们跳自己的 舞,不要管别人的事好不好?”这时唱机里正播着蓓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华尔滋和探戈”。 我们默默的跳了一阵,梦萍依旧在那边又笑,又叫,又唱。过了一会儿,一阵玻璃杯打 破的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只见抱着梦萍的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已经站了起来,正拉着梦萍 的手向外面走去,梦萍摇摇晃晃的,一面走一面问: “你带我到哪里去?”“到解决你孤单的地方去!”那男孩肆无忌惮地说。那个桌子上 的人爆发了一阵大笑! “不行,我不去!”梦萍的酒显然醒了一些。 “我不会吃掉你!”高个子笑嘻嘻的说。同时,用力的把梦萍拉出去,我知道这里的三 楼就是旅舍,我用幸灾乐祸的眼光望着醉醺醺的梦萍,随她堕落毁灭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 等一起毁灭!可是,何书桓甩开我,向前面冲了过去,嚷着说:“这太不像话了!”我追上 去,拉住何书桓说: “你管她做什么?不要去!” 何书桓回过头来,对我狠狠的盯了一眼,就冲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个高个子的肩膀 严厉的说: “放开她!”高个子转过头来,被这突来的阻扰引动了火气,把肩膀一挺说:“干你什 么事?”梦萍已认出了何书桓,得救似的说: “书桓,你带我走!”那男孩被激怒了,大声说: “你识相就滚开,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梦萍的手。这时,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围了 上来,大叫着说: “揍他!鬃鬃鬃鬃鬃!” 舞厅的管事赶了过去,我也钻进去,想把何书桓拖出来。可是,来不及了,一场混战已 经开始,一时间,桌椅乱飞,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书桓被好几个小流氓所围攻,情况十分 严重,我则又气又急,气何书桓的管闲事,急的是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这时,进来了 三个彪形大汉,走过去几下就把混战的人拉开了,喝着说: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这些是舞厅雇用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何书桓鼻青脸肿,手腕被 玻璃碎片划了一个口子,流着血,非常狼狈。这时仍然悻悻的想把梦萍拉出来,但那些小流 氓则围成一圈,把梦萍围在里面。我走过去,在何书桓耳边说: “当心警察来,这是地下舞厅,同时,为你爸爸的名誉想一想!”我这几句话很有效, 何书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怅怅的望着梦萍,就无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来。 我们走到大街上,两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辆三轮车,何书桓对车夫说了我的地址,我 们坐上车,何书桓依然一语不发。车子到了我家门口,下了车,我对何书桓说: “到我家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何书桓的声音非常冷硬,然后,他望着我的脸,冷冰冰的说:“依萍,我 觉得我们彼此实在不大了解,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热心肠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 现使我认清了你!我想我们应该暂时疏远一下,大家冷静的想想!”我悚然而惊,一瞬间, 竟说不出话来。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梦萍,是任何 一个漠不相关的女孩子,我都会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决不救梦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体 会,我和“那边”的仇恨他也看不出来,妄想去救助我的敌人,还说什么认清了我的话,那 么,他是认清了我是个没思想冷心肠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了一声说:“随你便!”两个 人都僵了一会儿,然后我伸手敲门,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头,走出了巷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根无形的绳子抽紧了,顿时间,痛楚、心酸、迷 茫的感觉全涌了上来。因此当妈来开了门,我依然浑然未觉的站着,直到妈妈问:“怎么 了?依萍?”我才惊觉的醒过来,走进家门,我默默不语,妈妈跟在我后面问: “书桓呢?”“死掉了!”我说,和衣倒在床上。妈妈点着头说: “又闹别扭了,是不?你们这对孩子,唉!” 这次别扭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恨透了书桓为这件事把我的本质评得一钱不值,更恨他 不了解我。因而,虽然我十分痛苦,但我决不去找他。尽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着我,尽管我 被渴望见他的念头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对他解释。让他误解我,让他认为我没有同情 心正义感,让他去做一切的评价吧,我不屑于为自己辩白。无论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 共戴天的,我非报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着雨在那边门前发的誓,字字都荡在耳边,我要 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可是,失去了何书桓,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干什么 都不对劲。一星期之后,我到方瑜那儿去,刚走出家门没几步,忽然,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 边,我转头一看,不禁心脏猛跳了起来,我认得这车子,这是何家的车子,我正发愣,何伯 母从车子里钻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的说: “远远看着就像你,怎么回事?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玩?”我苦笑 着,不知怎么回答好。何伯母却全不管我的态度,牵住我的手,向车子上拉,一面说: “来,来,难得碰到,到我们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犹豫着说,想托辞不去,但舌头像打了个结,浑身无力,何伯母断 然说: “来吧,书桓这两天生病,有年轻人谈谈好得快!” 我没话可说了,事实上,要说也来不及了,因为我的脚已经把我带进了车子。他生病, 为了我吗?一刹那间,渴望见到他的念头把我的骄傲和自尊全赶走了。在车子里,何伯母拍 拍我的手,亲切的说: “陆小姐,我们书桓脾气坏,从小我们把他惯坏了,他有什么不对,你原谅他吧!” 我望着何伯母,于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来找我的。我凝视着车窗外面,一句话也不 说,沉默的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书桓的门口,打了打门,里面立刻传来何书桓 愤怒而不耐的声音,叫着说: “别来惹我!”“书桓,你开门看看,”何伯母柔声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 了!”我暗中感谢何伯母的措辞,她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这维持住我的自 尊,如果她说:“有个朋友来看你”,我一定掉头就走,我不会先屈服的。 门立即就打开了,何书桓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我面前,蓬着浓发的头,散着衣领和袖口, 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们同时一震,然后,何伯母轻轻的把我推进了门,一面把门关 上,这是多么细心而溺爱的母亲! 我靠着门站着,惶惑而茫然的望着这间屋子,室内很乱,床上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和书 籍,地上也散着书和报纸,窗帘是拉拢的,光线很暗。我靠在那儿,十分窘迫,不知该怎么 样好,何书桓站在我面前,显然并没料到我会来,也有些张皇失措。我们站了一会儿,何书 桓推了一张椅子到我面前来,有点生硬的说:“坐吗?”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觉得需要 解释一下,于是我说: “在街上碰到你母亲,她拉我来看看你。”我的口气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气。 “哦,是吗?”他说,脸上浮起一阵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亲多管闲事吧!说完这两个 字,他就不再开口了,我也无话可说,僵持了一阵,我觉得空气是那样凝肃,何书桓又那样 冷冰冰,不禁暗鞍懊悔不该来这一趟。又待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 “我要回去了!”讲完这句话,我觉得非常委屈,禁不住声音有点发颤,我迅速的转开 头,因为眼泪已经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伸手去开门,可是,何书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 了,他轻轻的把我拉回来,低声说:“依萍,坐下!”他的话对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 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于是,他往地下一跪,把头埋在我的膝上了。我控制不住,眼泪涌了 出来,于是,我断续的,困难的,艰涩的说了一大篇话:“书桓,你不知道……我们刚到台 湾的时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后来,雪姨谗言中伤,妈妈怯懦柔顺,我 们被赶了出来,在你看到的那两间小房子里,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费度日。我每个月到‘那 边’去取钱,要看尽爸爸和雪姨的脸色,听尽冷言冷语。就在我认识你以前不久,为了向爸 爸要房租,雪姨从中阻拦,我挨了爸爸一顿鞭打。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为几百元挣扎的时 候,梦萍她们怡然自得的望着我,好像我在演戏,没有人帮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帮我求爸 爸,雪姨看着我笑,尔杰对我做鬼脸……”我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拿不到钱,我和妈 妈相对饮泣,妈妈瞒着我,整日不吃饭,但雪姨他们,却过着最舒适最豪华的生活……我每 天告诉我自己,我要报复他们,如果他们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难,我也要含笑望着他们挣扎毁 灭……”我停住了,何书桓的头仰了起来,望着我的脸,然后,他站起身来,轻轻的把我的 头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低声说:“现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后,让我们都不 要管雪姨他们的事了!依萍,原谅我脾气不好!” 我含着眼泪笑了,把头紧贴在何书桓胸口,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声,体会着自己对他的爱 的深度——那是无法测量的。   烟雨朦朦 7 夏天来了。六月里,何书桓毕了业。 一天,何家的小汽车停在我家门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访了妈妈。在我们那间简陋的房间 里,何伯母丝毫没有惊异及轻视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热心的向妈妈夸 赞我,妈妈则不住赞美着书桓。这两位母亲,都被彼此的话所兴奋,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愉 快,她们谈起了我和书桓的婚事。书桓预定年底出国,于是,我们的婚礼大致决定在秋天, 九月或十月里举行。 当何伯母告辞之后,妈妈紧紧的揽住我,感动的说: “依萍,你将有这么好的一个婆婆,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兴,我一生所没 有的,你都将获得。依萍,只要你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把头靠在妈妈胸前。一瞬间,我感到那样安宁温暖,在我面前,展开许多未来的画 面,每一幅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妈妈立即开始忙碌了起来,热心的计划我婚礼上所要穿的服装,从不出门的她,居然也 上了好几次街给我选购衣料,我被妈妈的过度兴奋弄昏了头。又要和书桓约会,又要应付妈 妈,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没有到“那边”去了。这天,书桓说:“我想,我们应该去看 看你爸爸,把结婚和出国的问题也和你爸爸谈谈。”我觉得也对,而且我也需要问爸爸要钱 了,因为妈妈把最近爸爸所多给的钱全买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书桓一起到了“那 边”。这是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们散着步走到那边。进门之后,就觉得这天晚 上的空气不大对头,阿兰给我们开了门就匆忙的跑开了,客厅里传来了爸爸疯狂的咆哮声。 我和书桓对望了一眼,就诧异的走进了客厅中。 客厅里,是一副使人惊异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张沙发里,梦萍伏在她怀里哭,雪姨自己 也浑身颤抖,却用手紧揽住梦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张沙发椅里,一脸的紧张焦急和恐怖。只 有尔杰靠在收音机旁,用有兴味的眼睛望着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尔豪照例是 不在家。爸则拿着烟斗,满屋子暴跳如雷。我们进来时,正听到爸爸在狂喊: “我陆振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干脆给我去死,马上死,死了干净!”我和书桓一进 去,如萍就对我比手势,大概是要我去劝爸爸。她的眼光和书桓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即转开 了头,显出一股难言的哀怨欲绝的神情,我注意到书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我没有时间去 研究他们,我急于想弄清楚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爸爸!”爸爸转过头来看 我们,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为他的眼睛凶狠,额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 到我,他毫不掩饰的说:“你知不知道梦萍做的丑事?她怀了个孩子回来,居然弄不清楚谁 是父亲!我陆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我今天非把这个小娼妇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边冲 过去,一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梦萍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护住了梦 萍,急急的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她也没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发脾气也不能解 决问题!” “哦,你倒会说!”爸爸对雪姨大叫。“就是你这个娼妇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倒会说 嘴!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妈妈养出来了的下作女儿!一窝子烂货!全给我去死! 全给我去死!”他把拳头在雪姨鼻子底下挥动,雪姨的头向后缩,心亏的躲避着。于是,爸 爸用两只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一阵乱摇,摇得梦萍不住哭叫,头发全披散 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雪姨想抢救,爸爸立即反手给了雪姨一耳光,继续摇着梦萍说: “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寻死呢?拿条带子来,勒死了你省事!”书桓推了推我,在我耳边 说: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会弄死梦萍了!” 我望了书桓一眼,寂然不动。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样怡然自得的微 笑,梦萍如何无动于衷的欣赏,她们也会有今天!现在,轮到我来微笑欣赏了。我挑挑眉 毛,动也不动。书桓望望我,皱拢了眉头。这时,梦萍显然已被摇得神志不清了,她大声的 叫了起来: “我去死!挝挝挝挝挝去死!” 书桓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坚决而肯定的说:“老伯!您放 手!弄死她并不能减少丑闻呀。” 爸爸松了手,恶狠狠的盯着何书桓说: “又是你这小子!你管哪门子闲事!” 何书桓护住了梦萍,直视着爸爸,肆无顾忌的说: “儿女做错事情,父母也该负责任!梦萍平日的行动,您老人家从不过问,等到出了问 题,就要逼她去死,这对梦萍太不公平!”“哦,”爸爸的怒气转到何书桓的身上来了: “好小子!你敢教训我?”“我不敢,”何书桓镇定的说,那勇敢劲儿让我心折,但我也真 恨他的多管闲事。“我并不是教训您,我只是讲事实,您平常并没有管教梦萍,梦萍做了错 事您就得原谅!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女有了过失,父母的责任是百分之八 十,儿女只负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过失比梦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书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说: “我管教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闭住你的嘴,给我滚出去!”何书桓不动,定 定的看着爸爸说: “陆老伯,我不怕您,您没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儿,比爸爸矮不了多 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来,充分显出一个年轻人的体力。爸爸盯着他,他们像两只斗鸡, 彼此竖着毛,举着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点着头说: “好的,书桓,算你行!” 他向屋内退过去,我注意到他脸上有种受伤的倔强,何书桓的肌肉使他伤了心,老了的 豹子甚至于斗不过一只初生之犊!不由自主的,我跟着爸爸走了进去,爸爸回过头来,看到 我,他把我拉过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用一种我从没 有听到过的慈祥而感伤的口气说:“依萍,书桓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失败得很,你和书桓 好好的给我争口气!”然后,他放开我说:“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待,你去看看梦萍去!” 我退出来,走回客厅里,雪姨和如萍正围在梦萍身边,一边一个的劝慰着她,梦萍则哭 了个肝肠寸断。我示意书桓离开,我们刚要走,梦萍扑了过来,拉着书桓的衣服,断断续续 的说:“谢——谢——你!假如——那天,你救——揪揪揪揪我——到——底——”书桓锁 紧了眉,问:“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厅那一天?那么,是那个高个子做的事了?” 梦萍猛烈的摇摇头。“不是他一个人,我弄不清楚,——他们——灌——灌醉我,我,—— ” 我感到胃里一阵不舒服,听了她的话使我恶心欲吐。何书桓的眉毛锁得更紧,他咬着嘴 唇说: “是哪些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不,膊膊膊膊膊行!”梦萍恐怖的说。于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们。何书桓叹口 气,跺跺脚拉着我走出了“那边”。站在大街上,迎着清凉的空气,我们才能吐出一口气。 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走了一大段,书桓又叹了一声,轻轻的说:“那一天,假如不是 你阻止我,我会把梦萍救出来的!” “你怪我吗?”我有些生气的说:“你又何曾能把她从那一堆人手里救出来!”“最起 码,我应该去报警,”何书桓说:“不该看着梦萍陷在他们手里。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 没有救!”他的语气充满了懊丧。“报警?”我冷笑了一声:“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 儿子在地下舞厅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梦萍的损失又算什么呢!”何书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为你的 妹妹难过吗?你不为自己看着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吗?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我为妈妈难过,”我冷冷的说:“我为自己这十几年困苦的生活难过。”“依萍,你 很自私。”“是的,我很自私。”我依旧冷笑着说:“我和你不同,你是个大侠客,整天想 兼善天下,我只想独善其身。我为自己和妈妈伤心够多了,没有多余的眼泪为别人流。我告 诉你,你休想我会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泪,他们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全不动心!”他 注视着我,沉吟的说: “依萍,为什么你要这样记恨呢?人生的许多问题,膊是仇恨所能够解决的,怨怨相 报,是永无了时的。” “书桓,”我说:“你从来没有过仇恨,所以你会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假如你 父亲是我父亲,你处在我的地位,那么,我相信,你本我更会记仇的!” 书桓摇摇头,一脸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门口,他没有进去坐,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我望着他走远,模糊的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这距离是我无力于弥补的。因为,我不能 在他面前掩饰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弃报复雪姨的任何机会。进了家门,我把今天“那 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惊异的说:“梦萍?她还是个孩子呢!真想不到会有这种 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个瘦子老魏,又轻轻的 加了一句评语:“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说什么?”妈妈紧紧的望着我:“你知道 了些什么事?” “我没说什么呀!”我掩饰的说,拿着浴巾,钻进了厨房里。。好久没看到方瑜了,这 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着本《圣经》在大读特读。我笑着说: “一会儿是佛经,一会儿是圣经,你大概想做个宗教研究家了。”“确实不错,”她 说:“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却都一样,要救世救人,要仁人爱物,研究宗教总比研究 其他东西好些。”“比画画更好?”我问。 “画要灵感,要技术,与宗教风马牛不相关。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宁,也不妨 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内心安定。”“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 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视着窗外一 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 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 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断她:“你植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 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的说:“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目的何在?”“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 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 “我相信。”“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 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她也 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 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的问。 “大概半小时!”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 高兴的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 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 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 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 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的 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 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的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 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构。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 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 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 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的,狠狠的注视我,咬着牙说: “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他的声音喑哑,可 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 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 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 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的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 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 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 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 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 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妹蒙蒙的望着我。我 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的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 ” “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 你!恨哪哪哪哪哪”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 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 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盖,把 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的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妈妈 走了进来,她怯怯的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我把头抬起来, 定定的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怎么 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的拍哪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 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的摇摇头,冷静的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 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 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档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 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 他会来… 他会来… 每当我这样 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 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 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 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强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 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 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 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的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 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 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汉汉汉汉汉!”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 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 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 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 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无法吃,无法睡,无法做事,无法看书。妈妈的关切徒然使我心烦,妈妈变着花样做 的菜,我只能对着它发呆。于是,有一天,妈妈出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沮丧 又忧愁。我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阳即将殒落我都不会 关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说:“依萍,你到底和书桓闹些什么别扭?好好 的,都要准备结婚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不要你管!”我大声说。这是一道伤 口,我愿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这痛苦,妈妈一提起来,我就像伤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 得想发疯。“我不能不管。”妈妈静静的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看着你痛 苦!”“我根本没有痛苦。”我愤怒的喊:“妈妈,你别管我们的事!别管我们!”“依 萍,”妈妈把她温暖的手压在我颤抖的手背上,从床头拿起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说:“看 看你自己!” 我望着镜子,那里面反映着我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 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我望着镜子,望着、望着……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镜子里的我 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妈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轻声的说:“依萍,今天 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不该去!我不要求 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妈妈说:“你为你自己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与其在这儿痛苦,为什么 不稍微软一些?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书桓。”“他不见你?”我问,愤怒和屈辱一齐涌上心 头。“妈妈,你何必去碰他的钉子?”“我宁愿去碰他的钉子,如果对你们的感情有所挽救 的话!”妈妈叹口气说:“可是,他居然不肯见我。他母亲说,一星期以来,他谁都不见, 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荡回来,他母亲和我同样焦急!依萍,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经去碰了钉子了,还要我去向他下跪吗?妈妈,算了,别再 提了,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完得干干净净了,你明白吗?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别再提 他,也别再管我们的事!我永不要再见他!让他去神气,去骄傲!我永不要再见他!” “许许多多时候,”妈妈轻声说,对我的咆哮恍如未觉。“我们让一个误会剥夺掉终身 幸福,我猜想:你们只是有了误会,而骄傲使你不屑于向对方解释,依萍,你从不会变得聪 明一点!”“我就笨,你就让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 头。思索了好几天,我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对何书桓的思念和渴望终于战 胜了我的骄傲。于是,几经考虑,几度犹豫,我勉强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给书桓: 书桓: 记得我曾经向你诉说我和“那边”的仇恨,我承认,认识你之初,我确是为了复仇而接 近你。可是,书桓,假如你能去细细思想,去细细回忆,你应该可以衡量出我给你的感情的 份量,和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何况我们已论婚娶,如果我不真心爱你,我决不会把自己给 你,你能仔细想想看吗? 十天没有看到你,这十天我是难挨的,相信你也一样。书桓,如果我认错,你能抛开这 件事吗?我不能多写,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随你信不信! 记住,我家门开着,不会拒绝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恼自己竟向他乞怜,但又有一种解脱感。我相信 这封信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确信,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仍然在爱着我!只要他回 来,暂时,我放弃我的骄傲吧!我实在太想他,太渴望见他了!但是,我错了!我的信如石 沉大海,他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看了信就来。我耐心的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没 有结果的等待使我疯狂。我寄过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这封信都唤不回 他,我为什么要写这封屈辱的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气,要向他乞求感 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义!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开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 恨的反面是爱,我就在爱恨之间挣扎、沉沦、陷溺。当我对他来看我的事绝望之后,我诅咒 他,祈求汽车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唤他,祷告上帝让他马上来。尔豪来过两 次,带来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边”去。我去了,短短半个月没来,“那边”改变了许 多,客厅里寂静无人,收音机静静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栋房子,像一座荒城。见到了爸 爸,我才知道梦萍自己乱吃药堕胎,差一点送了命,现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医院里,恐 怕短期内无法恢复。雪姨带着尔杰,在医院中招呼着她。听了这个消息,我只微微的有点感 慨。爸爸仔细的望着我,眼光依然锐利,虽然他看起来老多了,但那对锐利的眼睛并没有改 变。看着我,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我知道我的脸色骗不了他,就顺着他口气说: “是的,病了几天。”他继续盯着我看,然后问: “你和书桓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的凝视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没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的回答。 “是不是闹翻了?”爸爸问,带着个了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声,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吧!看样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 何书桓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没好气的说:“我们发现两个人的个性不合,就分了 手,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着我,皱拢了眉头说: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错!” “他挺不错关我什么事?”我叫着说:“我和他已经完蛋了!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讨厌! 为什么你们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声说:“我是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见异思迁,不能全始 全终,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涨红了脸:“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 白吗?爸爸,你千万不能插手来管我们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眯起了眼睛,用烟斗指着我说: “你甩掉了他?那么,你是个大傻瓜!没眼光!” “没眼光就没眼光!”我叫着说:“你把他当宝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说完,愤怒 和伤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门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爸爸说: “要钱吗?”真的,我需要钱。我点了点头,爸爸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给我说:“依 萍,买点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样惨兮兮的,做两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 的才好!” 我接过钱,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出门后才想起没见到如萍,应该到她房里去转转的。 回到家里,爸爸的一番话使我更加感到惨痛!书桓,何书桓,我曾爱过,我还爱着,可 能永远会爱着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书桓,何书桓,一个多亲 切,又多遥远,多可爱,又多可恨的名字!书桓,何书桓! 这天晚上,我打开一个新的日记本,(旧的已经被我焚毁了。)我坚定了自己,在上面 写下我的决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过着凭吊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让它过去吧! 我,陆依萍,向来自认为坚强,没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为过去流泪和伤感了! 依萍,坚强起来,你是个强者!不是弱者! “从今起,让何书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让那些往事跟着他一同逝去!事如春梦,一去 无痕,你那么坚定,也该拿得起,放得下!“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就当作根本没有获得一 样,在认识何书桓之前,你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何书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这样如醉如痴 呢?他… ” 我写不下去了,我拿着笔的手在颤抖,我自己写下的字迹全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凝视着 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头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 喊着:“何书桓!汉汉汉汉汉书桓!”   烟雨朦朦 8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天在下着雨。我披着雨衣,沿着新生南路,缓缓的向“那边”走去。我的步伐滞重,心 里充满迷茫和落寞的情绪。街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雨点不大 不小的落着,是夏天常有的那种雨,飘一阵,又停一阵,大一阵,又小一阵。我让雨衣的帽 子垂在脑后,也没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湿就让它淋吧,淋着雨,反 而有种清凉的感觉,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边”,我沿着花园中的水泥路向客厅走,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出里面 的人影幢幢,很难得,客厅中彷佛灯光很亮,好久以来,这客厅都只亮一盏小壁灯了。或 者,是梦萍出了院?我知道不会的,因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诉我,梦萍情况很坏,可能要开 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大亮起灯呢?我不经意的向前走着,一面嗅着园里的玫瑰 花香… 忽然,我站定了,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见何书桓的时候?人影、灯光、笑语喧 哗… 所不同的,那是冬天,这是夏天。那时我还没有去敲爱情的门,现在我却从爱情的门 里退了出来。日夜迁逝,人生变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脑 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还没有从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脱出来。可是,当我一脚跨进了门,我 就感到像有一个人对我迎头来了一下狠击,顿时使我头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发的 靠背,以免倒下去。等这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震动过去之后,我摇了摇头,使自己镇定一 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我的幻觉。不错!这一切都是真的。何 书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握着手,他们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梦 的,是那种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脸上找得到的笑。她脸上还不止笑,还焕 发着一种光采,使她原来很平凡的脸显得很美丽。至于何书桓,当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眯着 眼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着我,在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笑容消 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 着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着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着说:“嗨!依萍,你好? 好久没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 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 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着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 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 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的在对书桓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 “依萍,”尔豪说,嘲谑的望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 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 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着点怯意的望着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 抱歉的笑笑。何书桓仍然握着她的手,也仍然带着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 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对我说: “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 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的望着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 “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 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的讲 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 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 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着,故示关心的说:“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 好!”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的说:“谢谢你, 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 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 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 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 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 尔豪继续对我嘲谑的笑着说: “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 请你当女嫔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好!”我干脆的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 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嫔相,预祝你们白头 偕老!”我望着雪姨说:“爸爸呢?” “出去了!”“告诉他我来过了!”说完,我匆乙的走出客厅,几乎是跄踉的向大门外 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着说: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 “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的说: “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 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 是不是?”我心中冒火,头昏脑胀,望着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的大喊了起来:“告诉 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 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的呼吸着,让突然袭击着我的一阵头晕度过 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 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 桓……我在围墙上摇着我的头,无声的说: “何书桓!我恨你!”沿着新生南路,我跄踉着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 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 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 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 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 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 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 罗斯福路,我顺着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 子里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着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 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 去。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着我的肩膀说: “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妹茫茫的打量 着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 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着我,夜色包围着 我,在黑暗中伸展着的湖面是一片烟雨蒙蒙。走过了桥,我没意识的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 滩上慢慢的走着。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 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着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 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的烧灼着。我走到一 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 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着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 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的凝视着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 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 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 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 潭边,忍受着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 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脏 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 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着眼睛看过去, 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着雨衣,戴着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 有紧张,只无意识的凝视着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 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 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 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和我一样凝视着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 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 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着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 的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两劫残英。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着,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 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还 有一丁点儿痕迹吗?我低唱着,反复的唱。我的声音断续飘摇,然后,我哭了。我把头埋在 手腕里,静静的哭。我是应该好妹的哭一哭了。 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是那个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 衣的领子竖得很高,长长的雨衣随便的披着,彷佛有些似曾相识。我努力想辨认他,想集中 我自己紊乱复杂的思想,可是,我头痛得太厉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涣散了。 “反正是个人,就是鬼也没关系。” 我凄然的笑了,那男人俯头注视着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转摇晃, 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钟,我就会倒下去。我觉得那男人弯下腰来,牵住了我的手,他的 手十分温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个鬼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 很像个幽灵。他拉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扶我站起来,我顺从的 站起来了,于是,他牵着我向前面走,我也顺从的跟着他走,假如他是带我到地狱里去,我 也会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在上坡的时候,我颠踬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他揽住了 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着我的腰走上吊桥。桥 上的风很大,迎着风,我打了个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挣扎着站稳,离开那个男人,冲到 铁索边,抓住了一根绳子,那男人立即赶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为我要跳 河,于是我纵声笑了起来,我笑着说:“我不会跳水,陆家的人从不自杀!”笑着,我把头 倚在铁索上,望着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试着带我继续走,我望着他,皱眉说:“你喜欢 那两句诗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们去喝一杯好吗? 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感到豪情满腹,拉住那男人 的手臂,我跟着他跄貂踉踉的走下了吊桥。 新店镇的灯光使我眼前金星乱迸,那男人拚命在对我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街道房 子都在我眼前乱转,我勉强自己去注视那男人,可是,我脑子中越来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 乱,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进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倒在车垫上,那男人脱下他的雨衣裹 住我,并且用一块大手帕,徒劳的想弄干我的头发。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车子开行前的一刹 那,我似乎看清了这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挣扎着大 声问: “你……你是谁?”那男人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 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我的视力在涣散,终于,头里的一阵剧痛崩溃了 我最后的意志,我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四周静悄悄的。我环视着室内,书桌、椅子、床……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我自己的房 间!我转动着眼珠,努力去思想发生过些什么,逐渐的,我想起了。“那边”的一幕,书桓 和如萍订了婚,他们对我的冷嘲热讽,公路局车子,新店,吊桥,陌生的男人,小汽车…… 可是,我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谁把我送回来的?许许多多的疑 问涌进了我的脑子。我试着抬起头来,一阵剧痛把我的头又拉回枕上。我仰望着天花板,开 始仔细的寻思起来。 纸门轻轻的拉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杯牛 乳,她把托盘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在那儿,忧愁的望着我。我凝视她,她看起来更 苍白,更衰老了。我轻轻说: “妈妈!”她的眼睛张大了,惊喜的看着我,然后,她的手指颤抖的抚摸我的面颊,嗫 嚅而胆怯的说: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点头痛,”我说:“妈妈,怎么回事?我病了吗?” “哦,依萍!”妈妈叫着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吓死 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发高烧,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她兴奋的去端 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说:“你饿不饿?一个星期以来,你什么都没吃,就喝一点牛奶 和水,把我和书桓都急死了!” “书桓?”我震动了一下,盯着妈妈说:“他来看过我?” “怎么?”妈妈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书桓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跑到碧潭边去 淋雨,他把你弄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说又唱……书桓连夜去请 医生,你烧得很高,医生诊断不出来,怕你受了脑震荡,不敢挪动你,又说是脑炎……这几 天来,我们全吓坏了,你爸爸亲自来看过你一趟,送了好多钱来,书桓这几天几乎没离开我 们家,他现在去帮我买菜了,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毫无秩序的诉说着,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别人,就是 何书桓!如果那时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话,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为什么也到 碧潭去?除非是跟踪着我去的,他为什么跟踪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享受 他所获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的诉说 着:“……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 肯回去,一定要守着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 “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 他的名字!” “怎么!”妈妈愣住了,接着就急急的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 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 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 你……” “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 我暴怒的说: “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汉汉汉汉”妈妈一叠连声的说,安抚的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 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汉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 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 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 桓的声音在问: “怎么样?”“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吗?”何书桓在问,接着,我听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的叫住 了他: “书桓!不要去!”“怎么?”“她— ”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 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的走 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 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说: “嗨!”我直望着他,冷冷的说: “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 “依萍!”他颤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的说:“你走吧! 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强的转过了身 子,向门口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着嘴,不愿 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 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 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 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 “原谅我,依萍!”我的头又痛了,我皱着眉说: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 “你的信?”他诧异的说:“什么信?” “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说。 “我发誓— ”忽然他顿住了,恍然的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 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 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没有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 “你的意思是— 你并没有原谅我?” “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着他自己的句子说。“依 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的飘了出来:“我以巍你在 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 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 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的跟着,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 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的等你,我以巍你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 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着 我,他继续说:“我牵着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 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着高热……你不知 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 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的看着我:“依萍,我 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 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的依偎 着。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 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 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 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轻声的说:“你瘦了!”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 快的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的笑着说: “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的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 吃!” 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的纠缠着,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 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 “不要看!等过两天!” “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 “你永远是美的!”他叫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仆在我的手 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的叫着说: “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没多久,我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 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的说: “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恶梦!” “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我知道 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 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着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 气。 “怎么了?”何书桓问。 “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 “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 要分开!”“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那一个就要那一个。”他捏紧了我的 手说:“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 “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别提了好不好!”他 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的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 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着说: “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 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的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 有些伛偻了,拿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 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着我,点点头说: “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 “在厨房里。”“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 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书桓!过 来!”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的看着他,说:“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 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 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 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 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着了,吸了一大口才说:“梦萍开了一次刀,大 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 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的说: “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 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 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 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 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 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 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依萍, 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的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 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的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的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 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 ”“爸爸,”我冷冰冰的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 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 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的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 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 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 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审视爸爸,想看出 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的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 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 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 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 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叠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 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 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书桓,你 回去吧!”“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了!”“不!”他 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 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的来 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的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档的 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 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的对窗外发呆。 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的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 么?”“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我目送妈妈的身 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 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伛俚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   烟雨朦朦 9 正像爸爸说的,陆家的人不会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复元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又 恢复了原有的体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许多。我变得喜欢 沉思,喜欢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后,我把我所遭遇的,全归罪于“那 边”。我发现我是更不能忘记“那边”的仇恨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梦 萍、尔豪、尔杰的脸就在我眼前旋转。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历历在目,旧的仇恨加上 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机会报复他们,渴望能像他们折辱我 一样去折辱他们。可是,在这复仇的念头之下,另一种矛盾的情绪又紧抓住了我,这是我难 以解实的,我觉得我又有一些喜欢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难道他用金钱在我身上堆积 起来,竟真的会收到效果?我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气,为了坚强我自己,我不断的强迫 我往坏的一面去想,爸爸的无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对妈妈的戕害……这种种种种的思想, 几乎使我的脑筋麻痹。 书桓也比往日来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独自凝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猜测他是在 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有丝毫的背叛,那怕仅仅是思想上的。一次 病没有使我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反而把我更深的陷进仇恨里去,我变得极端的敏感和患得患 失了。我怕再失去书桓,由于有这种恐惧,“那边”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压力。书桓太善 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负担,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时候,我都可以领略到他内心对如萍的负 疚。一天,他对着窗口叹气: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说。 我的心脏痉挛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浑身紧张,我沉下脸来,冷冷的说:“想 她?何不再到‘那边’去?” 他看着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上,额头顶着我的额,盯住我 的眼睛说: “你那么坏,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可是,我却那么爱你!” 然后,他吻住了我。我能体会到这份爱情的强烈和炙热,我能体会这爱情太尖锐,太紧 张,太不稳定。这使我变得神经质,变得不安和烦躁。书桓不再提出国的事了,相反的,他 开始进行一个报社的编译工作,他不断的说: “结婚吧,依萍,我们马上结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么?怕不立刻结 婚就会失去我吗?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吗?怕对如萍的负疚压垮他吗?“那边”,“那 边”,我什么时候可以从“那边”的阴影下解脱?什么时候可以把“那边”整个消灭?“依 萍,明天起,我到某报社去做实习记者了。”一天,书桓跑来告诉我。“恭喜恭喜!”我 说。“有了工作,我就决定不出国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处处倚赖父亲,我要先自立,然后 我们结婚,怎样?” “好。”“依萍,婚后你愿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住?” “嗯?”我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你愿意另租房子吗?” “嗯?”“依萍,你在想什么?”他走近我,注视我的眼睛。 “想— ”我顿住了。“噢,没有什么。书桓,当记者是不是有许多方便?”“你指哪 一方面?”“我想查一辆汽车的主人是谁,我知道车子号码,你能不能根据这个查出那人的 姓名和住址?” “你— ”他狐疑的望着我:“要做什么?私家侦探吗?” “哦!”我笑了,转开头,不在乎的说:“是方瑜想知道。那车子里是个流氓,曾经用 车子拦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吗?”书桓仔细的看着我:“好牵强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是告诉我真 话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来?”我有些生气了:“能查就帮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 查的理由,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说实话,我没办法查。”他摇摇头:“不过,我有个朋友,或者他可以查。”“那 么,你帮我查一下。”“很重要吗?”书桓皱着眉问。 “并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来。” “好,你把号码写给我!” 我把那辆川端桥头所见到的小汽车的号码开了出来,交给书桓,他看了看说:“希望你 不是在做坏事。” “你看我会吗?”我反问。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后,书桓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 “魏光雄,中和乡竹林路×巷×号。” “好了,”书桓望着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找出这个人来干什么?”“不干什 么。”我收起了纸条。 “依萍,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么,我告诉你吧,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书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证据?” “我只是猜想。”我轻描淡写的说。 “依萍,”书桓抓得更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依萍,你饶了他们吧!” “哈!”我抽出手来,走开说:“我又没有怎么样,饶了他们?他们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 得不正则没有我,他们也一样会遭到报应,与我何干?” “那么,依萍,你答应我不去管他们的事!” “你那样关心他们干什么?”我愤愤的问:“还在想念如萍是不是?”“依萍!”书桓 默然的摇摇头。 “好吧,我正要到那边去,陪我去热如何?”我试探的问。 “不!”书桓立即说:“我不去!” “怕见如萍?”我问。“是的,怕见如萍。”他坦白的说:“无论如何,我对不起如 萍,我不该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烧,我烦躁了起来。奇怪,我对书桓的独占欲竟强得超乎我自己的想 像,就连这样一句话,我都觉得受不了!我无法忍受他为如萍不安,这使我觉得他对我不 忠。最起码,如萍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一个位置,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对她负疚。这种思想牢 牢的控制着我,我甩甩头,向门口走去。“你到哪儿去?”“那边。”“依萍,”他追了上 来:“你想把刚刚得到的情报抖出来吗?”“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声说,不耐的瞪 了他一眼:“用不着你为他们担心,告诉你,书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粉碎他们!假如你不 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对如萍又不能忘情… ”“依萍,”他打断了我,皱着眉 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小心眼?学得如此刻薄!”“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说错了,我道歉,别生气,小姐,最好我们 别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经冒到嘴里的几句气话,别再吵架了。真的,我们吵的架已经够多了。我默 默的走到玄关去穿鞋子,何书桓跟了过来,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 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又对自己待他的态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么 回事呢?我那样爱他,为什么又总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两人都不愉快?于是,我把手按 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 “书桓,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到底去做什么?你父亲又没有派人来叫你。” “病好了之后,还没见到过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关了这么久,多气闷!” 他对我摇摇头:“依萍,我知道你不会想念你爸爸的,你对他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如果 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定有个坏念头。依萍,你第一次的报复举动差一点葬送了我们的爱 情,请你听我一句,别再开始第二次的报复。” “你别说教,好不好?难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亲?” “当然,你可以。”他闷闷的说。 我注视着他,对他微笑了。把头凑过去,我安慰的低声说:“再见!乖乖的,帮我在家 里陪陪妈妈!” “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他依旧闷闷的说:“你想去看看雪姨她们的脸色,你又在享受 你的胜利。” “我的什么胜利?”“你又把我抢回来了!”“哼!”我冷笑了一声:“别把你自己估 得太高,大家都要‘抢’你!我可没有抢你哦!” “好了,又损伤了你的骄傲了!”何书桓说,把我拉过去吻我,轻声说:“早些回来, 我等你!” 我走出家门。这正是下午,太阳很大。我叫了一辆三轮车,直驰到“那边”。是的,我 又要开始一次报复了,我已经得到雪姨的秘密,还等什么呢?他们曾那样欺侮过我,折辱过 我,压迫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站在院子里,我嗅着那触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复仇的 血液又开始在我体内奔窜,使我有些兴奋和紧张起来。 客厅中很安静,这正是午睡时间,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觉,客厅里只有尔豪一个人, (难得他居然会在家。)正在沙发椅中看报纸。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变化得很快,马上显得 阴沉暗郁,冷冷的望着我。我走进去,旁若无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发椅子上。尔豪按捺不住 了,他跳了起来,怫然的说:“依萍,是你?你居然没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来,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样嘲谑我,使我感到一份报复性的愉快。 怎么样?书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愤怒让我觉得开心,我神采飞扬的挑挑眉毛说: “我非常好,你们一定也过得很好很愉快吧?” “当然,”尔豪说:“我们这里没有人装病装死。” 我有些生气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吗?我特地来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说:“我预备十月结婚,考虑了很 久,觉得还是请如萍作女嫔相最合适,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这一棍够厉害,尔豪顿时涨红了脸,他伸着脖子瞪着我,像只激怒的公鸡。好不容 易,他才压制着怒气,吐出三个字来:“不要脸!”“不要脸?”我笑了,愤怒使我变得刻 薄:“这屋子里倒是有个很要脸的女孩子,正躺在医院,为了打掉没有父亲的孩子!”尔豪 的脸色由红转青,停了半天才点点头说: “依萍,你的嘴巴够厉害,我承认说不过你!但是,别欺人太甚!”说着,他转身向屋 子里走去,走到客厅门口,又转回头来,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 吧!” 我望着他隐进屋里,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着我就摆脱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 不安,大声的叫: “爸爸!在家吗?我来了!” 爸爸几乎立刻就出来了,夏天他总喜欢穿长衫,一件府绸长衫飘飘洒洒的,满头白发, 再加上那支烟斗,他看来竟有几分文人的气质。在不发怒,而又不烦恼的时候,他的面色就 慈祥而缓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见到的残忍凶暴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个安详的老人。 他望我,满意的笑笑: “不错,复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对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诉爸爸?我要 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证据?凝视着爸爸那皱纹满布的脸庞和泰然自若的神态,我又一次感到 心情激荡。爸爸!他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报复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详岁月?在他慈 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颤栗了。为什么他要对我好?但愿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样,那 么,我不会为了要报复他的念头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爱音乐?”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声。“音乐有什么好?”爸爸盯着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话和我谈吗?他是想接近我吗?难道他真的像何书桓所分析的,在 “讨好”于我?我要报复这样一个老人吗?我?“残忍、狠心、坏!”这是何书桓说的,我 真是这样吗?为什么我学不会饶恕别人?我望着他,意志动摇而心念迷惘了。“你在想什 么?”“哦,我……”我正要说话,雪姨从里面屋里出来了。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而跑 出来的,从她蓬松不整的头发和揉绉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断了。她笔直的向我 走了过来,我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她竖着眉,瞪大了眼睛,其势汹汹 的站定在我前面,指着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来了!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如萍什么地方惹了你? 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会去找,一定要抢如萍的未婚夫?好没见过世面!别人的男 人,你就认定了!你没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抢别人的是不是?”我愕然的望着雪姨,看样 子,我今天是来找骂挨。雪姨的话仍然像连珠炮般射过来:“你有迷人的本领,你怎么不会 自己找朋友呀?现在,你抢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这里来神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 如萍规规矩矩,没你那一套寻死寻活撒痴撒泼的玩意儿,我们正正经经……”“雪琴!”爸 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么?” 雪姨不理爸爸,继续指着我说: “你真不要脸,你要拉男人,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们这儿来了……你根本就是 个小娼妇……老婊子养出来的小婊子……”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更胜过愤怒,有生以 来,我还没有听过这么粗野下流的话,虽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贱,但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 么没教养的话来。我还来不及开口,爸爸就大吼了一声:“雪琴!你给我住口!” 雪姨把脸转过去对着爸爸,她的目标一下子从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 股撒赖的样子来,用手叉着腰,又哭又喊的说:“我知道,你现在眼睛里只有依萍一个人, 我们娘儿几个全是你的眼中钉,你不给我们钱用,不管我们吃的穿的,大把钞票往她们怀里 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宝贝,是你的亲生女儿!尔豪、尔杰、如萍、梦萍全是我偷 了人养下来的……”我听着这些粗话,在受辱的感觉之外,又有几分啼笑皆非。偷了人养下 来的?无论如何,总有一个是偷了人养下来的。爸爸站了起来,他显然被触怒了,豹子的本 性又将发作,他凶狠的盯着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个茶杯跳了跳, 滚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着说: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来畏惧爸爸的习惯使她住了口,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 蒙住脸,开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讨厌我们,干脆把我们赶出去,把她们娘儿俩接来住好了!这么多年,条茶水水,汤 汤饭饭,那一样不是我侍候着,她们母女两个倒会躲在一边享福,拿着钱过清净日子,做太 太小姐,只有我是丫头下女命……到头来还嫌着我们……”她越说越伤心,倒好像真是受了 莫大委屈的样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这许多年来,饥寒冷暖,我哪一样不当心?哪一 样不侍候得你妥妥贴贴?结果,还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强,如萍一样是你的女儿,病了你不 疼,冷了你不管,连男朋友都让别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么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皱拢了眉说:“你说完了没有?” 雪姨的诉说停止了,仍然一个劲哭,哭着哭着,大概又冒上气来了,她把捂着脸的小手 帕一下子拿开,声音又大了起来:“人家尔豪给如萍介绍的男朋友,都要订婚了,这小娼妇 跑了来,贪着人家是大人物的儿子,贪着人家有钱有势,硬插进来抢!抢不到就装神弄死, 好不要脸的娼妇,下贱透了,拣着能吃的就拉…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这种粗话气得我面 红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时候,每次她叉着腰骂妈妈,妈妈都闷不开腔。有次我问妈 妈,为什么不骂回她,要忍着气让她骂。妈妈对我笑笑说:“假如和她对骂,那是自贬身 分!” 这时,我才能了解妈妈这句话,别说和她对骂是贬低了身分,现在我听着这些下流话都 感到降低了身分,不禁大大懊恼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一场气。望着蛮不讲理的雪姨,我竭力按 捺着揭穿她一切丑行的冲动,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却忽然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扯住 了我的衣服,披头散发的哭着喊:“你别跑!我们今天把帐算算清楚!” 看到她这副撒泼的样子,我还真给她吓了一大跳。这时,尔豪、尔杰,和如萍都已闻声 而至。下女阿兰也在门边探头探脑,雪姨仍然拉着我的衣服不放,嘴里满口粗话说个不停, 我摆脱不开她,又气又急,只得喊: “爸爸!”爸爸走了过来,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只手上,用他特有的权威性 的声音说: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开了手,接着就大哭了起来,叫着说: “好啊!你们父女两个现在是一条心,合起来欺侮我们,我们这里还怎么住得下去?尔 豪、尔杰、如萍,你们还不走?这里哪有你们的份儿,人家是亲骨肉,我们是没有人要 的…哦,哦抖抖丁”如萍怯兮兮的走上来了,苍白的脸浮肿虚弱,眼睛黯淡无神。她偷偷 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样哀苦无告。然后她拉着雪姨说: “妈妈,算了嘛,给别人听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气又转了方向,回手就给了如萍一耳光,跳着脚大骂:“你这个没 一点用的死丫头,连个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给别人抢了去… 尔豪到底是个大学生,听到雪姨说得太不像话了,终于忍不住也走了上来,拉住雪姨的 胳膊说: “妈,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给我滚!”雪姨像发了疯一样,叫着说:“我今天跟这个小娼妇拚定了!”说 着,她竟然对着我一头撞了过来。我可从没有应付泼妇的经验,她逼得我简直忍无可忍了, 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发痛。我气极了,气得头发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 己,叫着说: “你别逼我!你再撒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来!” “我有什么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着,一面又要对我撞。我急了, 大声的喊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钱弄到哪里去了,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魏 光雄… 雪姨像触电一样,突然松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一面退,一面张大了眼睛,愕然 而又恐怖的望着我,那神情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猛兽,突然发现它咆哮的对象竟比自己强大 好几倍,在恐怖之余,还有更多的张皇失措。她的态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觉的问: “依萍,你知道些什么事? 雪姨一震,顿时尖叫了起来: “她撒谎!她造谣!她胡说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说,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样 子她又要对我冲了,事情已经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 报仇就报到底吧!我一面举起手来准备招架她,一面竭尽所知的嚷了出来: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钱都养了别人,一个叫魏光雄的男人,尔杰根本不 是你的儿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姨就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对准我的眼睛抓了过来,我大吃 一惊,偏开了头,同时,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样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松 开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势向门口躲去,雪姨哭喊着说:“她是造谣的呀!我偷人是 她看到的吗?证据在哪里?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错,就天打雷劈!要那个 不要脸的拿出证据来!” “证据?我说:“看看尔杰吧!他那副长相就是证据!你不满足的话,我还有更多的 资料呢… 雪姨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她那美丽的眼睛现在不美了,惊惧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张 大,她定定的望着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 立即神经质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 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 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着,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 说:“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尔豪冲上前去 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 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着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 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着说:“唔,很守信用,果 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 关,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头倚着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 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 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 “病刚好,就要晒着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没有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 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 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 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着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 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 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的望着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的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 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的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 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的向 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 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 秽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 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样。我说:“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 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的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呢!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 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一点不错!”方瑜 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 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 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的在我脑 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 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 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 着说:“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的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 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方 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 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的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 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 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 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界,都要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 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 的!”方瑜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 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 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 “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 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 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 吃饭,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 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 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舅舅门前过,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千万将军一个兵, 哑巴天天唱山歌,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 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的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 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的回过头来对我说:“依萍!他是个很 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的说:“人,真不知道怎 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 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 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 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 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档的感觉。在 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 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 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 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 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彷佛已从这 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 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进了沉思中。茫然的为自己的 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 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 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 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沪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 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 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 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 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我,牵制着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 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的散着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 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 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 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 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着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着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 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 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 的阴影要一直笼罩着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 河面慢悠悠的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着太多 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看水里的月亮!”我 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着。黑色的水起着绉,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 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的扩张开来。   烟雨朦朦 10 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 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 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的凝视着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问一句: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 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着嘴唇兜圈子的舌 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 “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 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 天清晨,握着报纸,我都会下意识的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 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 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 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 “那边”去了。 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着嘴,似乎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觉的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 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 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 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着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 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 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 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 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着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 更加不安,和下意识的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 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依萍,进来!”那 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接着,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 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望着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 爸继续望着我,用平稳的声调说: “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 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着眉,凝视着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 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的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 “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 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未,后果又会怎 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的 冒出三个字: “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紧紧的盯着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 默的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 来吧!” “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 说出来?” 我望着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着眼前的局势,我奇怪 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 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 尔豪说过的一句话: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低下头,无意识的望着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依 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 我抬起头,蹙着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的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 揣度着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着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 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档的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 子,利牙利爪!” 一只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着爸爸。是吗?我是一只小豹子?黑豹陆振华的女儿? 小豹子?小豹子?我头脑不清了。是的,爸爸是个老豹子,我却是他的女儿?我和他一样残 忍,一样狠心,一样无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时候,一声砰然巨响发 自隔壁的房间,使我惊跳了起来。接着从那房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像兽类 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声音,却早已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正气 息咻咻的在咒诅: “陆振华,你是只狗!你是王八养的,你开门,你这个脏狗!”我愕然的看着爸爸,爸 爸的牙齿紧紧的咬着烟斗,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笼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 而无动于衷的脸。雪姨的声音继续的飘出来,哮喘着,力竭声嘶的喊着:“陆振华,你没有 种!你只会关起女人和孩子,陆振华,你是狗,一只野狗!疯狗… ” 我感到浑身汗毛直立,雪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楚,却混杂着绝望、恐怖,和深 切的愤恨。我抽了口冷气说: “雪姨——怎样了?”“我把她和尔杰关了起来,”爸爸冷冰冰的说:“我要把他们活 活饿死!”我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睛望着爸爸,艰涩的说: “你——你——四天都没有给他们吃东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当然!我要看着他们死!” 我瞪着爸爸,他的声调神情使我不寒而栗,冷汗濡湿了我的手心。我嗫嚅着,却说不出 话来。隔壁屋里的墙壁上,传来一阵抓爬的声音,雪姨又在说话了,声调已由咒诅转为哀 求:“振华,你开门!你也是人,怎么没有人心哩!你开门,振华!你开门!”我受不住, 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如萍冲了进来,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 前。她又使我吃了一惊,她苍白得像个鬼,两个大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 前,浑身颤栗,交扭着双手,抖着声音说:“爸爸,你饶了他们吧!爸爸!你要弄死他们 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求求你!”说着,她哭了起来,无助的用手背拭着眼泪。 接着,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双手抓着爸爸的长衫下摆,抽噎着,反复的说:“求求 你,爸爸!求求你!”“走开!”爸爸冷然的说,彷佛在赶一只小狗:“如萍,你给我滚远 一点,如果你有胆量再在半夜里送东西给你母亲吃,我就把你一起关进去!”“爸爸!”如 萍啜泣着喊:“他们要饿死了!妈妈会饿死了!放他们出去吧,爸爸!”眼看着哀求无效, 她忽然一下子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说:“依萍,我求你,你 代我说几句吧,我求你!” 我不安的挣脱了如萍,走到一边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脸,大哭起来。我咬咬牙,说: “爸爸,你就放他们出来吧!” “哦?”爸爸望着我:“你心软了?”他的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中发毛。 “唔,你居然也会心软!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依萍,你费尽心机,所为何来?现在, 我要让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种贱人!”“可是,你不能饿死他们,这样是犯法的!”我勉强 的说,不知是为我自己的“心软”找解释,还是真关心爸爸会“犯法”。“犯法?”爸爸掀 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杀奸夫淫妇,谁管得着?”爸爸这句话喊得很响,雪 姨显然也听见了,立即,她那沙哑的嗓子混杂着哭声嚷了起来: “陆振华,你捉奸要捉双呀!你有种捉一对呀!我偷人是谁看到的?陆振华,你只会听 依萍那个娼妇养的胡扯八道!陆振华,你没种… ”爸爸漠然的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如萍 依旧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说声音越哑,越说越无力,也越说越不像话。大概说得太久,得不 到回答,她忽然乱七八糟的哭喊了起来,声音陡的加大了:“陆振华,你这个糟老头!你老 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许我偷人!你有胆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断你的脖子!你去找 他呀!你不敢!你连尔豪都打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 ”爸爸的浓眉纠缠了起来,眼光阴 鸷的射出了凶光,他紧闭着嘴,面部肌肉随着雪姨的话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样子十分凶恶 吓人。当雪姨提起了尔豪,他的脸就扭曲得更厉害了。接着,他猛然跳了起来,对如萍说: “去叫你母亲闭嘴,否则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姨仍然在咒骂不停,爸爸拧眉竖目了好 几秒钟,然后,他拉开了他书桌右手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我一看之下, 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枪!这手抢对我并不陌生,它是管左轮手枪,曾追随爸爸 数十年之久。如萍发狂的喊了一声,就对爸爸扑过去,我也出于本能的叫了一声: “爸爸,不要用枪!”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 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 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 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着她 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着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 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 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 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 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着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 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 了… ”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着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 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 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创!”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 “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创,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 就行了。”“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 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你还有如萍、梦萍… ”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的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 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的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 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  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 ”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 “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 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箝敲我的头… 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 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 ”爸爸猛的住了口,这些事是 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的望着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 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 ” “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 “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创我… “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 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 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 ” “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 我望着爸爸,又看创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着血污,谁知道 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的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档的皱纹 堆着,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着了。我悄悄的站起 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 我无法想像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 头。略一迟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着,呼吸沉缓而均 匀。拿着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发愣。她的短发零乱的披挂 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着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着,我发 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 如萍接过了枪,默的点了点头。 “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 “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 就没有再送 了。”如萍嗫嚅着说。 “尔豪到哪里去了?”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 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 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 杀尔豪,真… 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着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 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 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 再回来了。”“哦!”我嘘了口气。如萍注视着我,低低的乞求的说: “依萍,你帮帮忙,请爸爸放了妈妈吧!尔杰哭了三天,今天连哭声都没有了。爸爸真 的会饿死他们。依萍,我知道你恨妈妈,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会听你 的。”“我… ”我犹豫着:“明天再来看创,怎样?”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书… 书桓的事,我… 我… 不恨你,只求你 不要再… ”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我的耳朵发起热来,浑身不自在。我向门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说: “我明天再来!”就一直穿过客厅和花园,走到大门外面了。 从“那边”回到家里,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难受,“那边”的混乱和充满了杀气,危机 的气氛使我茫然失措。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应该很高兴,但我一点也没有报复后的快感, 只觉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么。换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对着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 想。妈妈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什么?”我说。“那边发生了 什么事情吗?”妈妈敏感的问。 “有一点事。”我慢吞吞的说:“爸爸把雪姨和尔杰锁在屋子里,并且想开枪打死他 们。” 妈妈一惊,问:“为什么?”“为了雪姨有了另一个男人,尔杰不是爸爸的儿子。” “可是— ”妈妈怔怔的说:“你爸爸怎么会知道?” “我说的。”妈妈大大的震动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你又怎么知道的?”“妈妈。”我慢慢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没 有永久的秘密!”“可是— ”妈妈蹙紧了眉头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揭穿 她?”“她骂我是老婊子养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气!而且,我那么恨她,如果能打击 她,我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 “依萍,”妈妈深深的望着我说:“你知道— 远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个男 人了。” “什么!”我叫着说:“你宁可被她欺侮,被她赶出来,而不揭发她的丑行?”“任何 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么,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来惩罚雪姨了!”我愣愣的说。妈妈对我默默的摇了摇 头。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丑行’两个字来说雪琴,可是,这世界并 不是样样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亲一生,有过多少女人!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忠实过吗?那 么,为什么他的女人就该对他忠实呢?这社会不责备不忠的男人,却责备不忠的女人,这是 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难道也如此世俗吗?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 妈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个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没想到她会 有这种近乎“大胆”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妈妈,半天之后才说: “那么,你也可以不忠于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妈妈叹口气说:“我对男女之情不太感兴趣。”她停了一下,又 说:“男女之间,彼此有情,彼此忠实,这是对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实,你就无法 责备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处,她是那种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无寄托的女 人。事实上,她并不‘坏’,她只是无知和肤浅,这与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关… ” “妈妈,你总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谅!… ”“依萍,” 妈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气和的说:“当你观察一样东西的时候,不要只看表面,你应 该里里外外都看到!”“当我里里外外都看到的时候,我会比只看表面更伤心。”我说: “我可看出这世界充满了多少仇恨和罪恶,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残忍… ”“你所看到 的,仍然是片面的。”妈妈微微的笑了笑,又蹙着眉说:“无论如何,依萍,你没有权利处 罚雪琴,你不该毁掉‘那边’原有的平静。” “是他们先妨碍到我,是他们先伤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卫的 喊,尽力武装自己:“他们不该怪我,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妈,你也不能颠倒因果关系 来责备我!我没有你那么宽大,我也没有你那份涵养。妈妈,你一生原谅别人,一生退避, 可是,你获得了什么?” 妈妈沉默了。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妈妈才轻轻的揽住我,用柔和而稳定的声音说: “依萍,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网恢恢,疏 而不漏!你仔细的想一想吧!” “很好的两句话。”我怔了一下说:“这不是也说明了雪姨的结局,就是她平日种下的 种子,今天收到的果实吗?” “可是,依萍,”妈妈忧愁的说:“你呢?你今日种下的种子是瓜呢?还是豆呢?你希 望将来收获什么?” 我愕然,半天才说:“妈妈,你别对我说教。” 妈妈担忧的望着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肃。然后,她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 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当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好好的想一想!”妈妈走回她的房里去 了。我依然了无睡意,用手抱着膝,我默默的坐着,望着月影慢慢的移动。妈妈的话在我耳 边荡漾:我种的种子是什么?真的,是什么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   烟雨朦朦 11 一清早,由于彻夜寻思,我几乎是刚刚才朦胧入梦,就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了。我 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妈妈已经先去开了门,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来 的一定是何书桓。阖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几分钟。可是,像一阵风一样,一个人气急败坏 的冲进了我屋里,站在我床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的吃了一惊,来的不是何书桓,而是如 萍。如萍的脸色是死灰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头发零乱,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 气。一刹那间,我的睡意全飞走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的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 “妈… 妈… ”如萍气结的说着,颤栗着。恐怖的感觉升进了我的胸口,看样子百分 之八十,是爸鞍把雪姨杀死了!我紧张的说:“雪姨怎么样了?你快说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厉害,口齿不清的说:“她和尔杰一起——一起——” “一起怎么样了?”我大叫着。 妈妈走进来,安慰的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静的说: “别慌,如萍,慢慢讲吧!” “他们——他们——”如萍仍然喘息着说:“他们——一起——一起——”她终于说了 出来:“一起逃走了!” “哦!”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瘫软的靠在床上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你把我 吓了一大跳!逃走不是总比饿死好一些吗?你应该高兴才对。”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脚,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快点去嘛,你去了就明 白了,爸鞍——鞍鞍鞍鞍鞍爸在大发脾气,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的说:“雪姨不是锁起来的吗?”“是从窗子里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盗的铁栏杆吗?” “已经全体撬开了!”如萍焦急的说:“你快去呀!” “依萍,”妈妈说:“你就快点去看看吧!” 我匆乙的起了身,胡乱的梳洗了一下,就跟着如萍出了家门,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 “那边”。到了“那边”,大门敞开着,在街上都可以听到爸爸的咆哮声。我们走进去,我 反身先把大门关好,因为已经有好奇的邻人在探头探脑了。走进了客厅里,我一眼望到阿兰 正呆呆的站在房里发抖,看到了我,她如获大赦似的叫着说: “小姐,你快去!老爷——览览览览览爷要杀人呢!” 如萍脚一软,就在沙发椅子里坐了下去。我知道这屋子里已没有人可以给爸爸杀了,就 比较安心些。走了进去,我看到一副惊人的局面。在走廊里,爸爸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身 上穿着睡衣,正疯狂的拿菜刀砍着雪姨的房门。他的神色大变,须发皆张,往日的冷静严厉 已一变而为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来,眉毛狰狞的竖着,嘴里乱七八糟的瞎喊瞎叫,一面暴 跳如雷,那副样子实在令人恐怖。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点“理智”的痕迹,他看起来像个 十足的疯子。我远远的站着,不敢接近他,他显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状态中,我无法相信我能 使他平静。他手里的那把刀在门上砍了许多缺口,看得我胆战心惊,同时,他狂怒的喊叫声 震耳欲聋的在室内回响:“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妇!你滚出来!我要把你剁成肉酱,你来 试试看,我非杀了你不可!你给我滚出来!构构构构构出来!带着你的小杂种滚出来!我要 杀了你……喂,来人啦!”爸爸这声“来人啦”大概还是他统帅大军时的习惯,从他那抖颤 而苍老的喉咙中喊出来,分外让人难受。我目瞪口呆的站着,面对着挥舞菜刀发疯的爸爸, 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挨到我的身边,用手推推我,我才惊觉过来。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 两步,鼓着勇气喊: “爸爸!”爸爸根本没有听到我,仍然在乱喊乱跳乱砍,我提高了声音,再叫:“爸 爸!”这次,爸爸听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过头来,愣愣的望着我。他提着刀子的手 抖抖索索的,眼睛发直,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我吸了口气,有点胆怯,胃部在痉挛。 好半天,才勉强的说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么?” 爸爸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显然,他正在慢慢的清醒过来,他认出我了,接着,他竖着的 眉毛垂了下来,眼睛眨了眨,一种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渐的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着 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的说: “依萍,是你。”“爸爸!你做什么?”我重复的问。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的说,用手抹了抹脸,看来极度的疲倦和绝望:“她带着 尔杰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来。”我笨拙的说,注视着爸爸手里的刀子。“找回来?”爸爸摇 摇头,又蹙蹙眉说:“她是有计划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杀掉她不 可!”他举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够不够锋利似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试 着说: “爸爸,刀子给阿兰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没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语不发的把刀递给了阿兰。看样子,他已经渐渐的恢复了平 静。可是,平静的后面,却隐藏着过多的疲乏和无能为力的愤怒。他凝视着我,眼光悲哀而 无助,一字一字的说:“依萍,她太狠了!她卷走了我所有的钱!” “什么?”我吓了一跳。 “有人帮助她,他们撬开了铁柜,锯断了窗子的防盗铁栅,取走了所有的现款、首饰和 金子。你来看!” 爸爸推开雪姨的房门,我站在门口看了看,房里是一片凌乱,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衣 物散了一地,抽屉橱柜也都翻得一塌糊涂,像是经过了一次盗匪的洗劫。看情形,那个姓魏 的一定获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报,而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得干干净净。是谁给了他 情报?尔豪吗?不可能!尔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会这样做的。看完了雪姨 的房间,我跟着爸爸走进爸爸房内。爸爸房里一切都整齐,只是,那个铁柜的门已被撬开, 里面各层都已空空如也。我站着,凝视着那个铁柜,一时,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就在昨 天,爸爸还曾指着那铁柜,告诉我那里面的钱都将属于我,现在,这儿只有一个空的铁柜 了。人生的事情多么滑稽!爸爸,他的钱是用什么方式得来的,现在又以同样的方式失去 了。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因果报应吗?但是,如果真有因果报应,对雪姨未免就太客气了。 我走到铁柜旁边,蹲下去看了看撬坏的锁,这一切,显然是有人带了工具来做的。站起 身子,我靠在铁柜上,沉思了一会儿,问:“爸爸,你要不要报警?” “报警?”爸爸呆了呆:“警察会把她抓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说:“可能抓得回来,也可能抓不回来,不过,无论如何,警 察的力量总比我们大,如果想追回那笔钱,还是报警比不报警好些。就是……报了警,恐怕 对爸爸名誉有损,爸爸考虑一下吧。” 爸爸锁着眉深思了一会儿,毅然的点了一下头:“报警吧!我不能让这一对狗男女逍遥 法外。” 于是,我叫阿兰到派出所去报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乐椅里,默的发着呆。他那凌厉的眼睛现在已黯然无光,闭得紧紧 的嘴虽然仍可看出他坚毅的个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却挂着过多的无奈和苍凉。我凝视着 他,不敢承认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个孤独、无助而寂 寞的老人。在这人生的长途上,他混了那么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却一无所有!卷逃而 去的雪姨,被逐出门的尔豪……再包括我这个背叛着他的女儿!爸爸,他实在是个最贫乏、 最孤独的人。 “唉!”爸爸突然的叹了口气,使冥想着的我吓了一跳。他望着我,用手指揉揉额角, 近乎凄凉的说:“我一直预备给你们母女一笔钱,我把所有存摺提出,想给你作结婚礼物。 现在,”他又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么多硬仗,跑过那么多地方,从来没 有失败过。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这个女人手里!”我没有说话,爸爸又说: “你现在拿什么来结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说:“何书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钱,他们不会在乎我的嫁妆 的。” “年轻人都不重视金钱,”爸爸冷冷的说:“但是,没有钱,你吃什么呢?”这句话才 让我面临到真正的问题,假如雪姨真是一扫而空,一毛钱都不留下来,这家庭马上就有断炊 的危险。那么,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么办?还有躺在医院里,因大出血而一直无法复元的梦 萍,又怎么办?我和妈妈,也要马上发生困难。这些问题都不简单,尽管许多人轻视金钱, 认为钱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还非立即发生问题不可!我皱了皱眉,问:“爸爸, 你别的地方还有钱吗?银行里呢?” “没有,”爸爸摇摇头:“只有一笔十万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给别人,但不是我经手 的,借据也在雪琴那儿,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这显然是不易取回来的,放高利本来 就靠不住!我倚在铁柜上,真的伤起脑筋来,怎么办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这个大摊子, 如何去善后呢?雪姨,这个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决绝!警察来了,开始了一份详 细的询问和勘察,他们在室内各处查看,又检查了被锯断的防盗铁栅,询问了雪姨和爸爸的 关系,再仔细的盘问阿兰。然后,他们望着我说: “你是— ”“陆依萍,”我说:“陆振华是我父亲。” “哦,”那问话的刑警人员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说:“王雪琴是你母亲?”“不!” 我猛烈的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母亲,是如萍的!”我指着如萍说。“那么,你们是同父异 母的姐妹?”警察指着我和如萍问。 “不错。”我说。“那么,陆小姐,”警察问我:“你昨天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哦,我不住在这里,”我说:“我今天早上才知道这儿失窃的。”“那么,”那警员皱着 眉说:“你住在哪里?” 我报出了我的住址。“你已经结婚了?”那警员问。 “谁结婚了?”我没好气的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你和谁住?” “我和我母亲住!”“哦,”那警员点点头:“你还有个母亲。” 我有点啼笑皆非,没有母亲我从哪里来的?那警员显然很有耐心,又继续问:“你母亲 叫什么名字?” 我不耐烦的说:“这些与失窃案毫无关系,你们该找寻雪姨的下落,拚命问我的事有什 么用?”“不!”那警员说:“我们办案子,不能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我告诉你,”我说:“我母亲决不会半夜三更来撬开铁栏杆,偷走雪姨母子和钱的!” “哦?”那警员抓住了我的话:“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来撬开铁栅,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 呢?” “雪姨不会有这么大力气,也不会有工具!”我说。 “那么,你断定有个外来的共谋犯。” “我猜是这样。”“你能供给我们一点线索吗?”那警员锐利的望着我,到这时,我才 觉得他十分厉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紧锁着眉,深沉的注视着我。我心中紊乱得厉害,我要不要把 我知道的事说出来?真说出来,会不会对爸爸太难堪?可是,如果我不说,难道就让雪姨挟 着巨款和情人逍遥法外吗?我正在犹豫中,爸爸冷冷的开口了:“依萍,你还想为那个贱人 保密吗?” 我甩了甩头,决心说出来。 “是的,我知道一点点,有个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乡竹林路×巷×号,如果能 找到他,我想,就不难找到雪姨了。”那警员用一本小册子把资料记了下来,很满意的看看 我,微笑着说:“我想,有你提供的这一点线索,破案是不会太困难的。至于这个魏光雄, 和王雪琴的关系,你知道吗?” “哦,”我咬咬嘴唇:“不清楚,反正是那么回事。不过,如果在那儿找不到雪姨,另 外有个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医院,我有个名叫梦萍的妹妹,正卧病在医院里, 或者雪姨会去看她。”那警员记了下来,然后又盘诘了许多问题,才带着十分满意的神情走 了。爸爸在调查的时候始终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后,他说:“雪琴不会去看梦萍!” “你怎么知道?”我说。 “她也没有要如萍,又怎么会要梦萍呢!” 爸爸回房之后,我望着如萍,她坐在沙发椅里流泪。近来,也真够她受了,从失恋到雪 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紧张和悲惨的境界里。我真不想再问她什么了,但,有些疑问,我还 非问她不可:“如萍,”我说:“这两天你有没有帮雪姨传过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点了点头。 “传给谁?”“在成都路一条巷子里— ”如萍怯兮兮的,低声说:“一家咖啡馆。” “给一个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传给他不会传错呢?” “妈妈先让我看了一张照片,认清楚了人。” “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如萍迅速的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她的脸上布满了惊疑,然后,她口吃的问: “你— 你— 要把— 把这张照片— 交给警察吗?” “可能要。”我说。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湿的,她哀求的望着我说: “依萍,不要!你讲的已经够多了!” “我要帮助警方破案!”我说。 “如果— 如果妈妈被捕,会— 判刑吗?” “大概会。”“依萍,”她摇着我的手:“你放了妈妈吧,请你!” “如萍,”我站起身来,皱着眉说:“你不要傻!你母亲卷款逃逸,连你和梦萍的生活 都置之不顾,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她连人性都没有!” “可是— ”如萍急急的说:“她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随时会杀掉她!她怕 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如萍,你母亲临走,居然没有对你做一个安排 吗?” “她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还是阿兰第一个发现的!”她擦着眼泪说。 “如萍,你还帮你母亲说话吗?你真是个可怜虫!” 她用手蒙住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 着说: “她— 她— 恨我,我— 我— 没用,给她— 丢  丢脸,因— 因— 为   为  书桓— ” 这名字一说出口,她就越发泣不可仰,仆倒在沙发椅中,她力竭声嘶的痛哭了起来。我 坐在一边,望着她那耸动的背脊,望着她那单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如萍, 她并不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她那么怯弱,那样与世无争,像个缩在壳里过生活的蜗牛。可 是,现在,她的世界已经完全毁灭了,她的壳已经破碎了。不可讳言,如萍今日悲惨的情 况,我是有责任的。但是,这一切能怪我吗?如果雪姨不那么可恶,爸爸不鞭打我,两边现 实生活的对比不那么刺激我,甚至何书桓不那么能真正打动我……一切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 样了。可是,任何事实的造成,原因都不单纯。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卷走了巨款,又 和奸夫团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发呆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没有动,阿兰去开了门,透过玻璃 门,我看到何书桓急急的跑了进来。我迎到客厅门口,何书桓说: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刚刚到你那儿去,你母亲说这边出了事,我就赶来了。出了 什么事情?” “没什么了不起,”我说:“雪姨卷款逃走了。” “是吗?”何书桓蹙蹙眉:“卷走多少钱?” “全部财产!”我苦笑了一下说。 何书桓已经走进了客厅,如萍从沙发里抬起了她泪痕狼藉的脸来,用一对水汪汪的眸子 怔怔的望着何书桓。我站在一边,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动,自从何书桓重回我身边,他 们还没有见过面。我带着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着他们,想看看何书桓如何处置这次见 面。在一眼见到如萍时何书桓就呆住了,他的眼睛在如萍脸上和身上来回巡逡,他脸上的肌 肉抽动了,一层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动了两三 步,勉强的叫了一声: “如萍!”如萍颤栗了一下,继续用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看何书桓,依旧一语不发。何书 桓咬咬下嘴唇,停了半天,嗄哑的说: “如萍,请原谅我,我— 我对你很抱歉,希望以后我能为你做一些事情,以弥补我的 过失。” 他说得十分恳切,十分真诚,如萍继续凝视着他,然后她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发出一声 模糊的低喊,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身,转身就向走廊里跑。何书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 几步,如萍冲进了她自己的卧室里,“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接着,立即从门里爆发出一阵 不可压抑的、沉痛的哭泣声。何书桓站在她的门外,用手敲了敲房门,不安的喊: “如萍!”“你不要管我!”如萍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请你走开!请不要管我!不 要管我!”接着,又是一阵气塞喉堵的哭声。 “如萍!”何书桓再喊,显得更加的不安。 “你走开!”如萍哭着喊:“请你走开!请你!” 何书桓还想说话,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压在何书桓扶着门的手上。何书桓望着我,我 对他默默的摇摇头,低声说: “让她静一静吧!”何书桓眯起眼睛来看我,然后,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向 后仰,说:“依萍,你使我成为一个罪人!” 难道他也怪我?我摆脱掉他,一语不发向爸爸房里走。何书桓追了上来,用手在我身后 圈住了我,我回头来,他托住我的头,给我一个仓促而带着歉意的吻。喃喃的说:“依萍, 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我苦笑了一下说: “去看看爸爸,好吗?” 我们走进爸爸房里,爸爸从安乐椅里抬起头来,注视着何书桓点点头说:“唔,我听到 了你的声音!” 何书桓走过去,恳切的说: “老伯,有没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静静的说:“去把雪琴那个贱女人捉住,然后砍下她的头拿来!”“恐怕 我做不到。”何书桓无奈的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这样的女人,得失又有何关?” “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作老婆了!”爸爸说。“老 伯,”何书桓摇了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年轻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财!”“好,算你有 种!”爸爸咬咬牙说:“你就喜欢说大话!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何书桓,我告诉 你,我把依萍交给你,你会说大话,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爸 爸,我并不怕吃苦!”我说。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书桓,点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的!”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依萍,你们年轻, 世界是你们的,好好干吧!现在,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来衰弱而憔悴,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爸 爸,他从不肯服老,现在,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看看他的苍苍白发,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 时代的他,驰骋于疆场上的他,是一副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我 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和何书桓退 了出去。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 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这种局面,是没有人会安排的。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我望着 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心中感触万端。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好一会儿之 后,他说:“你父亲好像很衰弱!” “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说。 “你们这个家,”何书桓摇了摇头:“好像阴云密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下意 识的回头看看,真的,乌云正堆在天边,带着雨意的风对我们扫了过来,看样子,一场夏日 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我很不安,心头彷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 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一时间,强烈的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 “书桓,”我幽幽的说:“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的了解自己。” “你说过,我很狠心,很残忍,很坏,我是吗?” 他站住了,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挽紧了我,说: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热情。” “我是吗?”我困惑的问。 “你是的。”我们继续向前走,乌云堆得很快,天暗了下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远处有 闪电,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彷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一个正向前疾行,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我回视,茫然的望着 伸展的道路,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一阵雷雨之后,下午的天气 变得清凉多了。我在室内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 围墙边上,美人蕉正绚烂的怒放着,一株黄色、一株大红,花儿浴在阳光中,明艳照人。我 把前额抵在纱窗上,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我胸中燥热难堪,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 已。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现在正在何方?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雪姨,我 所深恶痛绝的雪姨!如今有钱有自由,正中下怀的过着逍遥生活!……我无法忍受!凝视着 窗子,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我冲到玄关,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 声: “妈,我出去一下!”“依萍,你又要出去?” 妈追到大门口来,但我已跑得很远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晒得我头发昏,雨后的街 道热气蒸腾。我一直走到“那边”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虑的推门而入。我知道这就是早 上阿兰报案的地方。很顺利,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他很记得我,立即招呼我 坐,我问: “你们找到了雪姨吗?” “没有,”那警官摇摇头:“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查过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现 在正在继续追查。” “哦。”我颇为失望,接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号 是— ”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同时,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什么?”我 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陆小姐,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我咽了口口水,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们听得很细 心,又仔细的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然后,他们向我保证: “陆小姐,你放心,这件案子会破的!” 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 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第二天早 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 “过气将军风流债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 “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气,“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真的,这是爸 爸,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娇妻美妾数不胜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可是,现在呢?我 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当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贵荣 华,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陆××代 替,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报导也还不算失实,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 描写。看完之后,我默默的把报纸递给妈妈。妈妈看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的说: “陆振华,怎么会有今天?” “雪姨进门那一天,他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我说。 “你爸爸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或者这是上天对你爸爸的惩罚!”妈妈又搬出了她的佛家 思想,神色十分凄凉。 “不要提上天吧,”我轻蔑的说:“上天对雪姨未免太便宜了!”吃过了早饭,何书桓 来了。我们计划一起去“那边”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门。何书桓去开了门,我看到门 口有一辆板车,三四个工人正在和何书桓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我就站在榻榻米上问:“有 什么事?书桓?”何书桓走到玄关来,皱着眉问我: “你爸爸提起过一架钢琴吗?” “钢琴?”我思索着说:“好像爸爸说过要送我一样东西,难道会是一架钢琴吗?”正 说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脚的抬进一架大钢琴来,我急急的问那些人:“喂!谁是钢琴店 的?” 一个穿白香港衫的办事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 “是不是陆依萍小姐?” “是的。”我说。“那就对了。”那办事员对工人们一挥手,工人又吆喝着把钢琴往门 里抬。我想起爸爸现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这钢琴只付了定洋,那岂不要了我的命!于是, 我又急急的问: “请问这钢琴的钱付清了没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办事 员说。 工人们已把那个庞然巨物抬进了玄关,我想到目前“那边”和“这边”的生活问题,都 比钢琴更重要。以前,一两万在爸爸不算个数字,现在却是个大数目了。望着那办事员,我 问:“这钢琴是多少钱买的?” “两万二千!”工人们正吆喝着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着!”工人们又放下琴,我对办事员说: “假如我把这琴退回给你们,行吗?我愿意只收回两万块!”“哦,”那人大摇其头: “不可以!”说着,他打开了琴盖,指着琴上刻的两行字说:“已经刻了字,不能再退了, 而且我们是货物出门,就不能退换的!” 我望着那雕刻的两行字,是: “给爱女依萍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钢琴上的漆发着光,这是一件太可爱的东西!我发着呆退后,让工人 们把琴抬了上来。到了屋里,工人们问:“放在哪里?”我一惊,这才发现我们的屋子是这 样简陋窄小,这庞然巨物竟无处可以安放。我指示着工人把它抬进我的屋里,又把我屋里的 书桌抬到妈妈屋里,这才勉强的塞下了这件豪华的礼物。工人们走了之后,我和何书桓,还 有妈妈,都围着这钢琴发呆,在“那边”出事之后,我再收到这件礼物,真有点令人啼笑皆 非。然后,妈妈走过去,轻轻的用手抚摸着琴上所雕刻的那几个字。一刹那间,我看到妈妈 眼中溢满着泪水,我吃惊的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说: “没有什么。”说着,她搬了张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抚弄着琴键,一连串音符 流水似的从她手指下流了出来。我惊喜的叫:“妈妈!原来你会弹钢琴!” “你是忘了,”妈妈对我笑笑说:“你不记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弹双人奏。”是的,我 忘了!那时我太小,妈妈确实常弹琴的。 妈妈凝视着琴,然后,她弹起一支老歌Long####Ago,她抬起头,手指熟练 的在琴键上滑行,眼睛却凝视着前面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的神情忧伤而落寞。这曲子是 我所熟悉的,听着妈妈弹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轻轻唱了起来: 对我重提旧年事,最甜蜜。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对我重唱旧时歌,最欢喜。往事难忘,不能忘!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爱我仍然一样,往事难忘,不能忘!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远为你而荡漾,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你的情感却常四处飘荡,往事难忘,不能忘! 现经久别,将试出,你的衷肠。 我将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愿未来岁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难忘、不能忘! 歌声完了,妈妈的琴声也低微了下去,她调回眼光来,迷妹蒙蒙的看了看我和何书桓, 我们都神往靠在钢琴上看着她。她对我们勉强的笑了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看到了钢琴,使人兴奋。” “妈,这曲子真好。”我说:“你再弹一个!” 妈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无限怜爱的抚摸那架钢琴的琴身。然后,她抬起头来对我 说:“依萍,你的意见对,这架钢琴对我们是太奢侈了,你又不会弹琴,而且,你爸爸刚刚 经过变动,事事都需要钱,我们还是把它卖掉吧!”“我现在不准备卖了!”我伏在琴上 说:“妈妈,你喜欢它,我们就留着它吧。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何书桓说:“钢琴留下来,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欢学琴的。钱,总是很容易解 决的!” “你别以为我肯用你的钱!”我说。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钱吗?”何书桓问。 “你有什么钱?你的钱还不是你爸爸的!” “别忘了,我已经有了工作,自己赚钱了。” “你出国的事如何?奖学金的事怎么样了?”我想起来问。 “已经申请到了一份全年的奖学金。”何书桓轻描淡写的说。“真的?”我叫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正巧碰到你们家发生这些事,我也懒得说了,而且,我正申请延迟到明年再去,这 样,结婚之后我们还可以有一年相聚!”妈妈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么。我敲了敲琴键, 望着那雕刻着的两行字,又想起爸爸来。于是,和妈妈说了再见,我们出了家门,向“那 边”走。何书桓说: “奇怪,你的家庭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复杂,例如你母亲,我猜她 一定有过一段不太平凡的恋爱!” “哦,是吗?”我想了一下,忽然说:“对了,有一天,妈妈好像说过她爱过一个什么 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想着妈妈,在她婚前,是不是会已有爱人?而 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着爸爸,一生发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了。我又 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问题,躺在医院里的梦萍,下落不明的尔豪……一时脑中堆满了问 题。直到何书桓拉了我一把,我才惊醒过来,何书桓望着前面说: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于是,我看到“那边”的门大开着,警察正在门里门外穿进穿出。我说: “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着何书桓向前面跑过去,跑到了大门口,一个警员拦住了 我,问:“你是什么人?”我抬头一看,这是个新的警员,不是昨天来过的,我说: “我是陆依萍,陆振华是我父亲!” “哦?”那警员怀疑的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这里!”“你住在哪里?”天哪!难道我又要解释一次!我向门里面望过 去,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皱着眉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如萍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点钟,她用一支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那警员平平静静的说。我回 头望着何书桓,一刹那间,只觉得脑子中一阵刺痛,然后剩下来的是一片空白。   烟雨朦朦 12 我站在如萍的房门口,颤栗的望着门里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衣 服是整齐的,穿着一件绿纱白点的洋装,脚上还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她向来不长于打扮,但 这次却装饰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枪掉在她的身边,子弹大概从她的右太阳穴穿进去,头顶穿 出来,她的头侧着,伤口流出的血并不太多,一绺头发被血浸透,贴在伤口上。我望着她的 脸,这张脸——在昨天,还那样活生生的,那张紧闭的嘴和我说过话,那对眼睛曾含泪凝视 过我和书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儿,任人参观,任人审视,脸色是惨白的,染着血 污,眼睛半睁着……据说,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会瞑目的。那么,她是不甘心的 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多好的年龄,但她竟放弃了她的生命!她为什么这样 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对这原因——她并不是自杀,应该说 是我杀了她!望着那张脸,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泪眼,那样无助,那样凄惶,那样充满了无 尽的哀伤和绝望……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子,跄踉的离开这房门口,我撞到何书桓的身上, 他站在那儿像一尊石膏像,我从他身边经过,摇晃的走进客厅里,倒进沙发椅子中。我头脑 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脸使我五脏翻腾欲呕。一个人拿了杯开水给我,我抬起头,是 昨天问过我话的警员,他对我安静的笑笑说: “许多人都不能见到死尸。” 我颤抖着接过那杯水,一仰而尽。那警员仍然平静的望着我说:“真没想到,你家里竟 接二连三的出事。” “我实在没想到,”我困难的说:“昨天她还好好的!”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证明是自杀,只是我们有几个疑点,你爸爸的手枪怎么会到她手 里去?”警员问。 “我……”我蹙紧眉头,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给她的,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 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来结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预先料得到这种可能性的百分之 一,我也不会把枪交给她的。我摇摇头,艰涩的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亲平日放枪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点你姐姐自杀的原因?” “我……”我嗫嚅着,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我鼓着勇气问:“她没有留下 遗书?” “只有这一张纸,在桌上发现的。” 那警员打开记事本,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纸条确实是如萍的笔迹,潦草的写着: 我厌倦了生命,所以我结束我自己,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陆如萍×月×日 我把纸条还给警员,警员又问: “据下女说,今天早上,令姐还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就自杀了,你知道她到哪里去的 吗?” “我不知道!”警员点点头走开了。于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一张沙发 里,咬着他的烟斗,而烟斗中星火俱无。我站起来,跄踉的冲到他身边,和他并坐在一起, 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说: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响,也不动,依然挺直的坐在那里。我感到身上一阵发 冷,爸爸的神情更加惊吓了我。他目光呆滞,嘴角上,有一条白色的口涎流了下来,沾在他 花白的胡子上。我摇摇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动,我拚命摇他,他才回过头来,望 了我一眼,低档的说:“死了——就这样死了——只有一枪!她放枪的技术和我一样好!” 他摇着他的头,好像他的头是个拨浪鼓。同时,他把他的手伸开,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 上,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喃喃的说:“陆家的枪打别人!不打自己!”他的烟斗落到地上去 了,他没有去管它,继续说:“这手枪跟了我几十年,我用它杀过数不清的生命!”他把手 颤抖的伸到我的眼前来,使我恐惧,他压低声音说:“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 少生命丧失在这双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该死在这枪下,她带着我的血污去死!” 我颤抖,恐怖感震慑了我,爸爸是顶强的,他不是个宿命论者,他从不相信天、上帝和 命运,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样。但,他竟被命运折服了吗?他也认为他自己是个罪人了 吗?门口有一阵骚动,来了一个高大的人,提着口医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这是法医。我坐 在客厅中等待着,爸爸又闭着嘴不说话了。一会儿,法医走了。先前那个警官走过来,对我 说:“一切没问题了,你们可以为她安排下葬了。” 警员们和法医都走了之后,室内突然变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阿兰不知道跑到哪里 去了。四周寂静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着,谁也无法开口。好半天,何书桓从走廊里 不稳的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茶几旁边,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我知道他是不抽烟的,这只 是他想镇定自己而已,他坐进沙发里,燃着了烟,猛抽了一口,他并没有呛咳,只是脸色苍 白得很。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客厅中,各人想着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气都凝住了。而后 面屋里,一具尸体正横陈着。何书桓的那支烟抽完了,烟蒂烧了他的手,他抛下烟蒂,突然 站起身来说:“我去打电话给殡仪馆!” 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也一语不发。于是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没一会儿,他打 完电话回来了,又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烟。我望着那一缕青烟,在室内 袅袅升腾,再缓缓扩散,心中空虚得如一无所有。咬紧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场,可是 我的喉咙口堵塞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殡仪馆的人来了,一切仰仗何书桓照应,我和爸 爸都瘫痪在沙发中,一动也不动。没多久,他们把如萍用担架抬了出来,尸体上蒙了一块白 布。我颤栗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跟着担架冲到大门口。何书桓扶着门站在那儿, 望着担架被抬上车子,他低档的,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他摇摇头,喉咙哽塞的吐出四个字:“死得冤枉!”我靠 着门,心中惶无所据,一种不情愿相信这是事实的情绪抓住了我,或者我会在下一分钟醒过 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这一切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恶梦。这一定不会是事实,一定不 会!何书桓看了我一眼,说: “殡仪馆的事交给我吧,你去照顾你父亲。”他望着那辆殡仪馆的黑车子,脸上浮起一 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眼睛里涌上一股泪水,幽幽的说:“我昨天才对她说过,希望我能为 她做一点事情——没想到,今天竟由我来护送她到殡仪馆,我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 所该做的最后一件。” 何书桓上了殡仪馆的车子,跟着车子走了。我望着那车子所卷起的尘土,好半天,都不 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礼时用的祷辞: “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 是的,“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这就是生命,来自虚无,又返回虚无。二十四 年,她给这世界留下了些什么?现在,就这样一语不发的去了,像尘、像土、像灰!她再也 不会悲哀了,再也不会为获得和失去而伤心难过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厉害的事,她用她 的死对我和书桓做了最后的无声的抗议。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敢对我正面说什么……而 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车子完全看不见了,我回过身子来,这才看到阿兰正提着个小包袱,站在我身后,看到 我回头。她扭着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着嘴皱着眉说: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还在如萍身上,瞪着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我不做啦!小姐,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给我!” 我听明白了,她想辞工不干,但是,这里只剩下爸爸一个老人,她是离不开下人服侍 的,于是,我振作了一下说: “阿兰,你现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兰恐惧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阿 兰,你一定要做,现在只有老爷一个人了,工作很简单,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钱!” 好不容易,我总算又把阿兰安抚住了。看着她提着小包袱走回下房里,我松了一口气。 沿着院子里的水泥路,我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向客厅。当我推开客厅的玻璃门,迎面而来 的,是一种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厅里寂寂无声,爸爸依然像个塑像一样坐在那儿。我停住, 巡视着这幢房子,这里面曾经挤满了人,曾经充满了笑语喧哗,我似乎还能听到梦萍在这儿 听热门音乐,尔杰在按着车铃,如萍弯着腰抚弄小蓓蓓,还有雪姨在那儿笑……短短的半年 之间,这里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老爸爸,我呆立着,脑中昏昏蒙 蒙,眼前迷妹茫茫,四周的白墙都在我眼前旋转,似乎有几百个庞大的声音在我身边震荡, 我甩甩头,想清楚耳边的声音,于是,那冲击回荡的各种杂声汇合成为一个,一个森冷而阴 沉的响声:“是你!陆依萍!是你造成的!” 顿时间,我觉得背脊发麻,额上冷汗涔构了。 一阵低沉哀伤的“呜呜”声从我脚下响起,同时,一个冰冷的东西碰着了我的脚,我吃 了一惊,低下头,我看到如萍那只心爱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脚下无主的乱绕着,难 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镇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边,轻轻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无法和爸爸说话,我也无 法把自己从那森冷的指责声中解脱出来。室内,蓓蓓到处嗅着,哀鸣不已,更增加了几分阴 森沉重的气氛。爸爸动了一下,我立刻转过头去求助似的对他说:“爸爸!”爸爸凝视着 我,他的眼光凌厉而哀伤,他低沉的问: “她为什么要死?”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的说了:“依萍,你该负责任,你抢走了书 桓!” “我是不得已!”我挣扎的说。 “后来是不得已,一开始不是!”爸爸说:“你第一次见书桓,就抢足了如萍的风头, 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压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颤抖得那 么厉害,使我的身子也跟着颤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我。喑哑而肯定的说:“你像 我,依萍,你和我一样坏!”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气。“可是,我喜欢你,只有你 一个,十足是我的女儿!但是,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无论 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你恨我这边所有的人!”我张开嘴,想加以辩白,但爸爸抓住我 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他的身子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球一样瘫软了下去。我惊跳起 来,爸爸已经倒在沙发里了,他的上半身挂在沙发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脸向下的仆 伏着。我抓住他的手,摇着,叫着:“爸爸!鞍鞍鞍鞍鞍!” 可是!鞍鞍一无知觉。我大声叫阿兰,阿兰来了,我让她守住鞍鞍艾我冲出大门,跑到 路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翻开电话簿,随便找到一个私人医院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十万火急 的电话,再冲回房里,爸爸依旧仆伏着,我和阿兰用了好大的力气,又拖又拉又抱的让爸爸 躺在沙发上,爸爸的个子太高大,两只脚都悬在扶手外面。就这样,我们等着医生到来。医 生来了,给爸爸打了两针强心针,诊断是心脏衰弱和血压高。爸爸终于苏醒了过来,我们合 力把爸爸搀进了卧室,让他躺在床上。爸爸挣扎着说: “我没有病!除非受伤和睡觉,我从不躺在床上!” “你现在已经受伤了!”医生说。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厅里,一 会儿,医生也提着药包出来了。他对我严重的说:“最好,你把令尊送到医院去,老年人是 禁不起生病的!医院里照顾比较周到!”“你是说,我父亲的病很严重。” “是的,心脏衰弱,血压高,很可能会半身不遂。” 对鞍鞍艾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响,医生做着要走的准备,我才想起没有付诊 金,问了诊金的数目,我打开了手提包,刚好是我身边全部的财产!送走了医生,我到爸爸 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爸爸已经很安静的睡了,大概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退回到客厅里, 我突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就躺进了沙发里,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听着蓓 蓓不断的哀鸣,我崩溃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头埋进裙子里。中午,阿兰做了一餐简单的饭 给我吃。我要她给爸爸煮了一点猪肝汤,下了一点挂面。下午一点钟,爸爸醒了一会儿,因 为医生说不能让他多动,所以我只得坐在床边,把面喂进他的嘴里,他一面吃,一面为自己 失去的力量发脾气,好不容易,一碗面喂完了,我也浑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对我说 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不一会儿,又昏昏的睡去了。我想离开这儿,但又觉得放心不下, 靠在爸爸书桌前的安乐椅里,我迷妹茫茫的思索着。爸爸沉重的呼吸声使我心乱,这以后的 局面将如何处置?我总不能把爸爸一个老年的病人交给阿兰,夜里要茶要水又怎么办呢?我 也不甘愿和妈妈搬回来住,别人不了解,还以为我贪图这儿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医 院,钱又从哪儿来?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的梦萍,还不知道家中的种种变故,我要不要管她 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包围住了我,我心中紊乱而惶惑。望着爸爸苍老的脸,我想起他说的 话:“你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 我恨他吗?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现在,当这无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帮忙 的时候,我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恨,是爱,还是怜悯了! 蓓蓓又哀鸣着跑了进来,惶惶然的在我脚下乱绕,我用手拍拍它,试图让它静下去。但 它仍然低鸣不已,在室内到处嗅着、跑着。一会儿,我听到“叮铃”一声轻响,回过头去, 我看到蓓蓓不知从哪儿衔来了一串钥匙。我走过去,把钥匙从它嘴里拿了下来,无聊的播弄 着。这是如萍的钥匙吗?如萍,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划而过,留下一阵尖锐的刺 痛。如萍,正像何书桓说的,她那么善良温柔,“死得冤枉!”为了把如萍的影子从我脑中 驱散,我试着做一个无聊的举动,我用那串钥匙去开爸爸的书桌抽屉。可是,很意外的,中 间那口抽屉竟应手而开。那么,这串钥匙是爸爸的了?我拉开了那个抽屉,下意识的想看看 里面会不会有雪姨遗漏了没偷走的钱,可是,抽屉中除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之外,一无所 有。这锦盒是红漆的,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图,十分考究,十分精致。我想打开这盒子,发现 也上了锁,我在那一串钥匙里找了一个最小的,一试之下,非常幸运,居然也开了。 盒子里都是一些单据,我一张张的翻着,似乎全没有价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 一张房契,再一看,就是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觉得如果要把爸爸送医院,除非把这房子 卖掉,于是,我把这房契收了起来。 盒子里没有别的了,我正要把它关起来,却发现这盒子还有一个底层,我乱弄了半天, 才把那个底层打开。一瞬间,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饰物,是一个翡翠珠子 的项圈。每个珠子大约有小孩玩的玻璃弹珠那么大,玉色翠绿晶莹,我数了数,总共二十四 粒珠子。我奇怪,这显然是件值钱的东西,爸爸怎么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件值钱的饰物?放 下这串项炼,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却只有一张颜色已发黄的古旧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 片里是一个倚着一扇中式圆窗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个琵琶。我凝视这照片中的少女,一时之 间,觉得说不出的迷惑和困扰,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扰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猛然间,我大大 的震动了一下,因为我想起来了,这是妈妈的眼睛!最起码,活像妈妈的眼睛!但是,这决 不是妈妈的照片,从这张照片的古旧程度上看,起码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这照片上的少 女还穿对襟绣花小袄,梳着高高的发髻,大概还是清末的装束,这是谁?我惶惑不解,乍然 看这张照片,倒有点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过来,却发现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 迹,题着一阕晏几道的词: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着这阕词,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很不明白。不过,我能确定,那串绿玉珠链和这 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关系。而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关系,说不定曾是爸爸的宠姬, 从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饰物来看,对她似乎并未忘情,难道,爸爸也会对人有持久的感情吗? 我的思想杂乱而迷糊,无法也无心再去分析这件事,我把这两样东西依照原来的样子放 好,把锦盒再锁上,抽屉也锁好。然后轻轻的站起来,把钥匙放到爸爸的枕头下面。爸爸依 然昏睡着,我走出爸爸的房间,带上房门。 叫来了阿兰,我叮嘱她照顾爸爸,就离开了“那边”。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轻轻的把 那敞开的房门拉上了,不敢对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视,匆匆的走出了大门。 我颠踬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却有个意外的客人在迎着我——方瑜。我无暇和她 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开水,一气喝完。妈妈说: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脸色不对!”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头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着纷至沓来的变故,无论 情绪上多么激动,我都一直撑持住,可是,现在,我却想哭。哭一场的冲动,强烈的在我胸 中蠢动,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 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着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没有,我很 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她自杀了!”“天哪!”妈妈喊了一 声,脚软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为什么?”妈妈问。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 开了闸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过来,脸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绕住我的 肩,拍着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着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既然 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内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 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脱了,她只把痛苦留给 活着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着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 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着,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 的,我一直那样呆坐着,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色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 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白而伤感,妈妈推了张 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着头说:“我决定用土葬。”“为什么?”我说。“留一个让 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 “可是— ”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吞吞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 ” “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着我的床单, 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着嘴唇,默的发愣。我凝视着他,忽然 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 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 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 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乱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 “爸爸也病了。”“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 里走出来。“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声调平淡而冷漠,彷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 思。 “医生说是中风,可能半身不遂。”我仓猝的解释,声音是颤栗的,我想哭。“哦。” 他又“哦”了一声,再看看我,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说:“你 先拿这个去办吧,明天我再送点钱来。”我胀红了脸,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说这些,难道是 为了想问他要钱?可是,他的神情那样萧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 脏抽紧而痛楚起来。“别离开我,书桓!”我心底在叫着:“别鄙弃我,书桓!我需要你, 请帮助我,我那样孤独!”我心中反复的喊着,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见,也感不 到。他站起身来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门口走去说: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买了六张犁山上的一块地,天气太 热,不宜停棺太久,后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吗?”我心乱如麻的问。 “是的,明天早上,我会再送钱来。” 钱,钱,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钱的关系了吗?我跟着他到大门口,心如刀绞。“书 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哀求的叫着,但他却那样漠然,那样无动于衷!站在大 门口,他不经意似的望着我说: “再见!”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顿时感到五内俱焚,我觉得,他 这一走,是真的走了,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呆呆的靠着门, 凝视着虚无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妈妈大声喊我,我才发现天已黑了。我和妈妈 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饭后,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钢琴,我走过去,坐在琴前面 的椅子里,把前额靠在冰冷的琴盖上。妈妈走了过来,扶着我的肩膀问: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么病?”“心脏衰弱和高血压。” “严重吗?”“是的。” 妈妈不说话了,在我床上坐下来。我们沉默极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 儿,我抬起头来,打开琴盖,胡乱的按了几个琴键,单调的“叮咚”声听起来那么落寞、无 奈和凄凉。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是谁?我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出我意料之 外,竟然是何书桓!他刚走怎么又来了?我既惊且喜。“书桓,你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 了!”我想着,他却一语不发,我把门开大,让他走进来。当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发现他 面如死灰,神情惨沮。他坐在我给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头,默然不语。我坐在他对面,心 慌意乱的望着他。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眼泪纵横,我喊: “书桓!”“依萍,”他蹙眉凝视着我说:“你知道如萍自杀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 摇摇头。“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这儿来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杀 了。” “一封信?”我问。“是的。”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揉绉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 信纸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何书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额抵着窗槛,注视着外面的夜 色。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 “书桓: 提起笔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还记得不久 前,我们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赏月吗?那天晚上,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可是,现在, 书桓,你在哪里?你心里还有我一丝丝,一点档的位置吗?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会选上她的!只 是,当你第一次从我身边转向她,我认了命,因为我明白她样样比我强!但,在我已经对你 死了心,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你又来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交集!我 以为我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我感恩,我狂喜。书桓,我爱你,我可以为 你发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脚,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书桓,你不知道我爱你有 多么厉害,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我差点要高兴得昏倒,我背着你咬手指,为着想证明 我不是在做梦……然后,依萍来了,用不着对你说任何一句话,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 你再度离我而去,连一丝丝的留恋都没有,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就被糊里糊 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 真的,书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为什么要玩弄我?欺骗 我?你既然爱了依萍,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你那么好,那么伟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 无用的,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 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耻辱。她卷款出走了,对我一点也不 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数日之内,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真的,我喜欢依萍,她坚强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 以面不改色,她太强了!我决不敢夺她的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身边来让我狂喜一次 呢?为什么? 我不恨你,书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走了,你也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 所有了!书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么,你或者也会多 爱我一点点,是吗? 书桓,我还是不甘心!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哄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怪 你!只要你告诉我原因! 月亮没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写了,书桓,但愿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祝 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何书桓仍然凝视着窗外,双手插在口袋里。我走过去,把信纸 交还给他。他没有回头,只收起信纸说:“依萍,你的报复,加上我的报复,我们把如萍送 入了绝境,我们两个!依萍,你有什么感想?” 我扶着窗子的栏杆,说不出话来。 “依萍,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 “书桓— ”我勉强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书桓说,他的声音低而严肃,有股 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视着外面说:“我觉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着我们!她血污 的脸正对着我们!你看到了吗?”我望着窗子,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什么都没看 见。但,何书桓的话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儿,”何书桓静静的说:“她将永远看着我们!” 他紧紧的盯着窗外,于是,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处都飘浮着如萍那对哀伤 无助的眼睛。   烟雨朦朦 13 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 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 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着它去的。先一 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 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的安息 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着她的棺木被落入掘 好的坑中。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着 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着我 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 木的痛楚正在咬噬着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 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 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 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着如萍的坟穴, 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 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 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 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 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着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 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着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着车子开走了。 我说: “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着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 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着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 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仰首望着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 说什么,而紧张的在内心做着准备工作。“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 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着几分颤栗,困难的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 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 的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 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 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 我扶着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档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 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 ”“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 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 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着你就如同望着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 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 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 得已… ”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 脸!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着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 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 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 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着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着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腚胧胧的凝 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着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着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 在无声的喊着:“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 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 了,你— ”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 ”“等你回来的 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 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 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 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着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 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着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 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 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着充满着泪的眼 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的问。 “或者。”他说。“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或 者。”他说。我凝视他,凄苦的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你 们会需要用钱… ”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的分手,我 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 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你知道我不会,”我说:“既然分手了,我不 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你还是那么骄傲!”我笑笑,眼睛里凝着泪,他的脸在我的泪光 中摇晃,像一个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从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们又对视片刻,他勉强的笑 了一下说: “那么,再见!依萍!” “再见了!”我轻声说。 “好好珍重— ”“你也一样!”再看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子走了,我靠在门上目送 他。他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挥挥手,于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挺着 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当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见了,我才回身走进大门,把门关上,我用背靠在门上,泪水立即 不受控制的倾泄了下来,点档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天上,隐隐的雷声传了过 来,阴霾更重了,大雨即将来临。 我走上榻榻米,妈妈问我: “书桓呢?— ”“走了!”我轻声的说。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我们家吃饭了。” “怎么回事?你们又吵架了?”妈妈盯着我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吵!”我走过去,在妈妈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妈妈的 膝上。窗外掠过一阵电光,雷声立刻响了。“要下雨了,妈妈。”我静静的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更加不安了。 “这就是人生,不是吗?妈妈?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开始就有结束,一切都是合理 的。妈妈,别再问了。”“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有点神经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闹别 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头更深的倚在妈妈的衣服里,泪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庞。 窗外一声霹雳,暴风雨终于来临了。我眼泪模糊的望着窗外的风雨,脑中恍行惚惚的想着书 桓、如萍、梦萍、尔豪、尔杰、雪姨、爸爸、妈妈……像五彩的万花筒,变幻莫定,最后却 成为一片混沌。 在风雨中昏睡半日一夜,当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时,我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但是,太多 的事需要处理,我勉强的爬起身来,换掉睡衣。机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饭,蓓蓓在我脚下绕 着,我拍拍它,要妈妈好好喂它。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无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养了。 回想半年前,我还曾渴望有这样一只小狗,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了我的,而是以这种方式成 为了我的,望着它那掩映在长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叹息了。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 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 “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发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的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 哮的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干的手。“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 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 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我 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我不去医 院!”爸爸大叫:“我陆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说: “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 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为什么不住进 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 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的缠在一起。但是,他终 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强!”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 门,一连几个“没病床!”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 “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 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 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在医院 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 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 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床,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这是他向来的习惯。交 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的来干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 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 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决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 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 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档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 工作了。室内的沙发、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 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情况,试着去想那 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 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 咯咯声单调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进了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强迫自己 去面对目前的种种问题。爸爸病卧医院,尔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梦萍也被遗弃在医院中无 人过问,现实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费用将如何解决?我回顾这空旷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 只有一个办法:卖掉这幢房子!可是,要卖房子的话,这房中的家具、物品、衣饰、书籍等 又如何解决呢?唯一的办法,是把衣物箱笼等东西运到家里去,而家具,只好随房子一起卖 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必须赶快着手整理这房中的东西。但,当我站起身来,茫然失措地 打量着各处,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最后,我振作了一下,决定先从爸爸的东西整理起,于是,我立即采取了行动,先找出 了爸爸的钥匙,打开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进了箱子里。东西复杂而零 乱,整理起来竟比预料的更加困难,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从壁橱里拖出来,每一声发出的 重物响声都会使我自己惊跳。箱子既行打开,满屋都散放着淡档的樟脑味,给我一种清理遗 物似的感觉。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时的停下来默默出神。而每当我停止工作,那份 寂静、空虚,就会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紧张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把自己再埋进忙 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在院子 里,彷佛有脚步声正沿着水泥路向房子走来,接着,脚步声沉重而缓慢的敲击在磨石子地 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刹那间,我觉得四肢发冷,虽然这是大白天,我却感到四周阴 气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脸像特写镜头般突然跃进了我的脑海。我迅速的站起身来, 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拥在胸前,眼睛直瞪着门口,看有什么怪物出现。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 排门而入,一对锐利而诧异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长气,怔怔的说: “是你?”“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是失踪多日的尔豪,他蹙蹙眉头,望着地上散乱堆积 的衣物箱笼。 “你不知道发生过的事吗?”我问。 “我在报上看到妈出走的事。”他说,狐疑的望着我:“爸爸呢?”“病了,”我说: “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着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陆家的浓眉 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我想——是的。”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的抬了起来, 继续望着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呢?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 “阿兰走了。”“如萍呢?”“如萍——”我凝视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 “死了。”“你说什么?”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的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 六张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档的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你撒 谎!”“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发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 自杀了。” 他紧紧的盯着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发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 凉意加深了,下意识的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尔豪盯了我起码 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 凶恶而狰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 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 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 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 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的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 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 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 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发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 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 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 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 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转开了头,喃喃的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 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 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 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 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档的问:“他 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 天,他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 房子卖掉。”“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 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胀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 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 我确确实实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卖掉也好,以后不会 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 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 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 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 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同学家里。我 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 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 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他点了点头,写 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 东西给他,说:“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如萍。”我轻轻的说。 他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 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着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 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 取下了“陆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 门口,我对着这两扇红门,怅然伫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 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 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 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 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 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 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 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 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 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 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 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 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 床沿上,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依萍,我没有什么东 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作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 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 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 换了主人!我勉强的说:“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的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 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 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 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 ”爸爸停 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胧的凝视着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的望着窗子出神,直到 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声的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 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 当我… 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 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 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 开被,他就又轻声的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 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 ”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 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 上马下马… 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的教我念书, 我偷偷的亲吻她… 她的父亲发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 她… 十五年之后,我带着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着爸爸,我从没想到爸爸会有 这样一个旖旎的恋爱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说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离开她去打天下时她 送我的,照片是后来托人带给我的。我以为她会等我,但她没有等我,我带着军队回去,把 她搜了出来,她含泪说,她敌不过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投 了井。我在一拧之下,杀尽了她的全家,这是我滥杀的开始。以后,我用枪弹对付这个世 界,我闯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势力纵横数千里,可是,枪林弹雨里也好,舞台歌榭中 也好,我还是忘不了她,有了权势之后,我收集长得稍微有一点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邮票 一样: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进来。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 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的她!”我听呆了!顿时明白那张照片的眼睛何以那么像妈妈,大概妈 妈就靠这对眼睛,能够得宠那么多年!雪姨呢!对了,爸爸说过她的眉毛和脸庞像一个人! 哎,爸爸!滥于用情的爸爸!拥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最无情的人, 可是,谁知道,最无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乔,矛盾复杂,我能了解几 分?而我妄以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为我能分辨是非善恶,评定好坏曲直!望着爸爸干枯的 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发。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 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 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着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 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 要事后懊悔!”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 我即将进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阖 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着他,于是,他又张 开眼睛来看创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的睡着了。我站起身来,轻轻的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 的身边,托住下巴望着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 心良苦!我凝视着他,一直凝视着,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的望着他。爸爸的病 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的陪伴着他,忙碌可以使我 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 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书桓,又有多 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的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 目光望着我,一次,他疑惑的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说:“他有事到南部去 了!” 爸爸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着,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 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彷 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 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我诧异的看着那些 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望着警员们问:“有什么事情?”“你是 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 雪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的说: “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她怎样?你们在调查什么?”“雪 琴!”爸爸兴奋的插了进来说:“已经……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说:“你们 已经找到雪姨了吗?” “你没有看报纸?”一个警员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现 在正在调查,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吗?”走私案!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 了口气,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样子,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 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 “不,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儿子!” “怎么说?”警员盯着我问。“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我问。 “报上都有!你去看报纸吧!”警员们不耐的说,结束了他们的调查。警察们才走,我 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近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胀,我是什么都 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 进了我的眼帘: “基港破获大走私案衣料、化妆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 “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网    早获情报追踪多日破晓时分一网成擒” 我握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报导并不长,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 只略谓: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在昨日凌晨时分,终 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 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 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的占着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 案外有案 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 陆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 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 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 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着爸爸 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着异样光采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着天花板,幽幽的 说:“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 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烟雨朦朦 14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终于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 公。案子判决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尔杰的下落如何,报上既没有提及,我也 没有去打听。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财产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实上, 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去管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经丧失 了说话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旧是清楚的。有时,他竭力想跟我说话,而徒劳的 去蠕动他的嘴唇,喉咙里没有声音,舌头无法转动,瞪着的眼睛里冒着火,我可以领略他内 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愤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说话,恨不得有超人的本 领,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接着,他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转转眼珠,睁眼,及 闭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着生命缓慢的,一点一滴的,从他体内逐渐消失,这 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时,望着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会无法忍耐的转开头,而在心 中祈求的喊:“干脆让他死吧,干脆让这一切结束吧!这种情形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十 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紧绷在骨头上,他的浓眉凸出来,眼睛深陷,颞骨耸 立。乍然一看,像极了一具骷髅。黑豹陆振华,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咤风云,打遍天 下,而今,却成了个标准的活尸,无能为力的躺在这儿等死!这就是生命的尽头?未免太可 悲了!意识和神志已经成为爸爸最大的敌人,僵硬的躺在那儿,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 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着眼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 老年的悲哀?这些思想显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负担!一天, 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看到后面,我放下书来,瞪着爸爸发 呆。杰克伦敦笔下的“海狼”是一个何等顽强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吗?可是,再顽强的 生命也斗不过一死!一时间,我对生命充满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进了沉思里。 爸爸的眼珠转动得很厉害,显然他又在想着表示什么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着 我,眼睛是热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这是每次他望着我时唯一可表示的要 求,用小匙盛了开水,我想喂给他喝。但,他愤愤的闭上了眼睛,我弄错他的意思了。放下 杯子,我苯拙而无奈的问: “你要什么?爸爸?”他徒劳的瞪着我,眼珠瞪得那么大,有多少无法表达的意思在他 心中汹涌?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语言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 难以沟通!我呆呆的瞪着他,毫无办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吗?爸爸?你哪儿不舒服吗?” 他的眼睛喷着火,狂怒的乱转一阵,他已经生气了。我皱皱眉,紧接着问:“你想知道 什么事吗?我一件件告诉你,好不好?” 于是,我坐在他的床边,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况,一一告诉他:雪姨的判刑,梦萍已出 院,尔豪在半工半读……种种种种。当然,我掩饰了坏消息。像房子已卖掉,尔豪住在贫民 窟里,梦萍,据说身体一直很坏,以及书桓的离我而去。但,当我说完之后,爸爸依然徒劳 的转着眼珠,接着,他失望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视着他。他希望告诉我什么,还是希望我告诉他什么?但愿我能 了解他!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水份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沿着眼尾四散的皱纹流下去。我 大吃一惊,这比任何事都震动我!陆振华!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泪的!他是一只豹 子,顽强的豹子,他不能流泪!我激动的喊:“爸爸!”他重新睁开眼睛,那湿润的眼睛清 亮如故,年轻时,这一定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是了,尔豪曾说我有一对爸爸的眼睛,事实 上,尔豪也有对爸爸的眼睛!现在,当我面对着爸爸,如同对着尔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 绪激荡,而满腹凄情,这一刻,我觉得我是那样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湿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倚着床,也悲哀的望着他。那一整天,他都 用那对潮湿的眼睛默默的跟踪着我。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里,听到一阵钢琴声,弹奏得并 不纯熟,不像是妈妈弹的。我敲敲门,琴声停了。给我开门的是方瑜!我惊异的说:“好久 没看到你!”方瑜笑笑,没说话,我们上了榻榻米,方瑜倚着钢琴站着,微笑的说:“依 萍,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礼,希望你来观礼。”“你疯了。” 我说。“一点都不疯!”“大学呢?”“不念了!”“为什么要这样?”“活在这世界上, 你必须找一条路走,是不是?这就是我找的路!此后,我内心只有平静。只有神的意志,再 也没有冲突、矛盾、欲望和苦闷!” “你不是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声说:“你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 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轻轻说。 我抓住她的手,恳切的说: “方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她问。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虚,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我不知 道。”我低声说。 “你用你的方法解决你的问题。”方瑜说:“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解决了吗?”我不 语。方瑜说:“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我说。 她笑了笑。我说:“不要!方瑜,你应该读完大学……” “大学里没有我要的东西!” “修道院里就有了吗?”我有些生气的说:“据我所知,你要的是爱情!”“那是以 前,现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来… ” “我保证你在修道院里… ” “依萍!”她叫。我望着她,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她了。沉默了一阵,我握 住她的手,轻轻说: “希望你快乐!”“我也同样希望你。”她说。 我们对望着,彼此凄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们都不会再快乐了!我们是同样的那种 人,给自己织了茧,就再也钻不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到医院里去。一路上,我 想着方瑜,想着她的放弃大学而做修女,想着我自己,也想着爸爸,心里迷妹茫茫的。走进 爸爸的病室,我笔直的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里还在想着那纷纷杂杂的各种问题。直到我已 经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脚步,呆呆的面对着床,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那张爸 爸睡了将近四个月的病床,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陆小姐!”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把 手同情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四个月来,我和她们已经混熟了。 我依然动也不动的站着,脑子里糊涂得厉害,也空洞得厉害,凝视着那张床,我竟然无 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联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乱纷纷的思绪,可是,脑子是完 全麻木的。“陆小姐,看开一点吧,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护士小姐的话从我身边轻飘飘的掠过去,迟早会来的,什么东西迟早会来的?爸爸?空 床?于是,我脑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气,紧紧的盯着那张床,这一天终 于来了,不是吗?爸爸,他走完这条路了,他去了。 我仍旧站着不动,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声:“陆小姐!”我甩甩 头,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唇,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低档的,酸涩的问: “什么时候的事?”“昨天夜里三点钟,他去得很平静。” 是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静?有谁能明白他在临死的一刹那有些什么思想?我里 立着,眼泪慢慢的涌进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视线,又沿着面颊流下来,滴在我的衣襟上 面。我缓缓的走上前去,低头望着那张爸爸睡过的床,现在,这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被单 和枕头套,我却依稀觉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用手抚摸着那个枕 头,新换的枕头套浆得硬而挺,被单是冷冰冰的。我垂下头,用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凄然的轻唤了两声: “爸爸。爸爸。”就在这两声甫叫出口,我觉得心中一阵翻搅,一恸而不可止。我紧紧 抓住那枕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在我自己的痛哭里,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对爸爸 的爱,我始终不肯承认的那份爱,竟那么深,那么切,而又那么强烈!我哭着,在奔流的泪 水中,在我翻腾的愁苦里,许多我强迫自己忘记,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时勾了出来, 离我而去的书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时间,我心碎神伤,五内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这一刻,我竟渴望能对爸爸再讲几句话,只要几 句!我将告诉他,我爱他,我是他的女儿,我从不恨他!是吗?我恨过他吗?我诅咒过他 吗?我把他当仇人看过吗?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吗?直到他死,他何尝知道我爱他?我 自己又何尝知道?我只热中于报复他。爸爸,终于去了。他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甚至得不 到一个女儿!“陆小姐,人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了!别太伤心吧!”护士小姐在一边劝着 我。没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没有用了!我并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 涂,哭我曾经拥有而又被我抛掷掉的许许多抖东西!于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说话的尝 试,他已经预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诉他什么?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能再见爸 爸一面吗?”我收住了眼泪问。 护士小姐点沣头,当我跟着护士向太平间走时,我听到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叹着气说: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我对爸爸做过些什么?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这世 界是太荒谬,太滑稽了! 爸爸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我望着他那一无表情的脸,昨天,他还能对我转转眼珠,睁 眼闭眼,而今,他什么都不会了。这就是死亡,一切静止,一切消灭,苦恼的事,快乐的 事,都没有了。过去的困顿,过去的繁华,也都消失了。这就是死亡,躺在那儿,任人凝 视,任人伤感,他一切无知!谁能明白这个冰冷的身子曾有一个怎样的世界?谁能明白这人 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响过许多人?现在,野心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只能 等着化灰,化尘,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护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脸,过来牵着我出去。我已经收束了 泪痕,变得十分平静了。走到楼下帐房,我以惊人的镇定结算了爸爸的医药费。 付了爸爸的医药费,我只有一万多块钱了,大概刚刚可以够办爸爸的丧事。妈妈听到爸 爸的噩耗之后,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对爸爸的死自 不会像我感到的那样惨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着黑暗的窗 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鞍鞍鞍鞍鞍!”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 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 的日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 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着的时候,尽管繁华满眼,死了也只是黄土一堆了。人类, 是最现实的动物。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身素服使她显得十分 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湿了。爸爸,他 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白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着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 一边,冷漠的望着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愿理 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 土迅速的填满了墓穴,我站着,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身边,当一滴泪水滴在泥地上时,我 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的低泣着。墓穴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 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的一震, 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着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着。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双 腿发软,浑身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 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和前面这 个人同样苍白。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看到了 报纸。”他轻声而简短的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 强镇定着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的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下个月十五日。”“飞机?”“是的。”我咬咬嘴唇,没有什么话 好说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现在去不是不能马上入学吗?” “是的,准备先做半年事,把学费赚出来,明年暑假之后再入学。”我点点头,无话可 说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面对着书桓,她显得比我更激动。这时,她渴切的 说话了:“书桓,走以前,到我们家来玩玩,让我们给你饯行,好吗?”“不了,谢谢您, 伯母。”何书桓十分客气的说:“我想用不着了。”“答应我来玩一次。”妈妈说,声音里 带着点恳求味儿。 “我很抱歉… ”何书桓犹豫的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当 初何书桓亲笔写了去刻的几十简单的字:“陆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妈妈在做徒劳的尝试,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和书 桓之间又已成陌路,旧时往日,早已飞灰湮灭,我们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时光了。如萍的 影子没有放松我们,她将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我与他之间。我凄苦的伫立着,惨切的望着 他,在他憔悴与落寞的神态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无告。我们手携手的高歌絮语,肩并 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妈妈还想再说话,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妈 妈,用几乎是匆遽的语气说: “那么,书桓,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这里预祝你旅途愉 快。”“谢谢你,依萍。”“希望将来,”我顿了一下,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 哽咽了:“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顿了顿,嘴唇在颤抖着。“总会有那一天的。”是吗?总会有那一 天吗?那时候,他将携儿带女的越海归来。我呢?真的会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吗?我的 喉咙收紧了,眼光模糊了,我无法再继续面对着他。匆匆的,我说了一句:“再见了,书 桓。”“再见。”他的声音那么轻,我几乎听不见。挽住了妈妈,我像逃走似的向下冲去。 我看到尔豪去和何书桓打招呼,这一对旧日的同学,竟牵缠了这么复杂的一段故事,他们还 能维持友谊吗?我不想再去研究他们了。拉住妈妈,我们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风迎面扑来, 我的麻衣随风飞舞,落叶在我面前飘坠,我从落叶上踏过去,从无数的荒坟中踏过去。爸 爸,他将留在这荒山之上了!尽管他曾妻妾满堂,儿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 山下停着我们的车子,我让妈妈先上了车。旁边有两辆出租汽车,大概分别是尔豪和书桓坐 来的。我倚着车门,没有立即跨进去,抬头凝视着六张犁那荒烟弥漫的山头,我怅然久之。 然后,尔豪和梦萍从山上下来了,何书桓没有一起下来,他还希望在山上找寻什么?还是凭 吊些什么?尔豪对我走了过来,家庭的变故使他改变了很多,他好像在一夜间成熟持重了。 往日那飞扬浮躁的公子哥儿习气已一扫而空。站在我面前,他轻声说:“很抱歉我没有帮到 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丧事,就黯然的说: “没有开吊,一切都用最简单的办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没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 意排场。” “是的。”他说。停了一会儿,我问:“雪姨怎样?”“在监狱里。”他说:“我把尔 杰送进了孤儿院,我实在没力量来照顾他。”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说: “再见吧!”他刚转过身子,梦萍就对我走了过来,她的面色依然惨白,眼睛里却冒着 火,紧紧的盯着我,有一股凶狠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她突然爆发的恶狠狠的对我嚷了起 来: “依萍,你得意了吧?你高兴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们的家,你逼死了如萍,逼走了妈 妈,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结束了他的生命,你胜利了!你报复成功了!你应该放一串鞭炮庆祝 庆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供给警察局的情报,你把我母亲送进了监狱,把我的弟弟送 进了孤儿院!你伟大!你的毒辣简直是人间少有!一年之间,你颠覆了我们整个的家庭!使 我和哥哥无家可归!我告诉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样认命,怨有头,债有主,我不会饶 你!我告诉你!我化成灰也要报今天的仇!我永不会原谅你!记住你给了我们些什么,将来 我会全体报复给你!你记住#####你记住#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之间的债还没 有完,我会慢慢的找你来算。… ”“走吧!梦萍!”尔豪把梦萍向汽车里拉,梦萍一面退 后,一面还在狂喊:“你是条毒蛇,是个恶魔,是个刽子手!我不会饶你!如萍的阴魂也不 会饶你!你去得意,去高兴吧!我总有一天要让你明白我陆梦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着看 吧… ” 尔豪已经把她拖进了车子,同时,她那辆车子立即开动了。但,梦萍把头从车窗里伸了 出来,在车子扬起的尘雾和马达声中,又高声的对我抛下了几句话: “依萍!记住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他们的 车子去远了。我上了车,叫司机开车。一路上,我和妈妈都默默无言。梦萍那一段话,妈妈 当然也听得很清楚,但她什么都没有表示。我愣愣的望着车窗,望着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心 底像压着几千几万的石块,沉重、迷惘得无法透气。“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是吗?还 没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这笔债才能算清楚?“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 的血污!”是吗?我的手上染着血吗?我做了些什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妈妈把她的手压 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正静静的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那样宁静安详!她怎 能做到心中没有仇恨、怨怼与爱憎?我把头靠过去,一时间,觉得软弱得像个孩子,我低低 的说:“哦,妈妈,但愿我能像心萍。” 妈妈揽住了我,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了家里,我走进房内,蓓蓓正躺在钢琴前面,用一对懒洋洋的眸子望着我,如萍的 狗!我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如萍,梦萍,依萍… 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 字,血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们的债还没有完”!我打了一个寒噤,梦 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钢琴上那几个雕刻的字又跃入了我的眼帘: “给爱女依萍            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我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那几个字,“爱女依萍”!我把头仆在琴上,琴盖冷而硬,我闭 上眼睛,轻轻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了。 15 坐在那庄严肃穆的教堂里,我望着方瑜正式成为一个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着她,使 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彷佛已远隔尘寰。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仪式庄 严的进行着。方瑜的脸上毫无表情,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旁观席上看过一眼。直到礼成,她 和另外三个同时皈依的修女鱼贯的进入了教堂后面的房间。目送她白色的影子从教堂里消 失,我感到眼眶湿润了。 我看到她的母亲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亲沉默严肃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 过一段时间,在情感、理智和许多问题中探索,而今,她终于选择了这一条路,她真找对了 路吗?我茫然。可是,无论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我知道,我决不 会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获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对了!那我又为 什么要为她而流泪?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她还是“得救”了呢!人散了,我走出了教 堂,站在阴沉沉的街道旁边。心中迷惘惆怅,若有所失,望着街车一辆辆的滑过去,望着行 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困惑了。人生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矛 盾、苦闷和困扰?在许多解不开的纠结和牵缠之中,人到底该走往哪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轻轻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过头来,是方伯母。她用一对哀伤的眼睛望着我 说: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是她的母亲,但是我 却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之后才说: “或者,她在找寻宁静。” “难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宁静吗?” “宁静在我们内心中。”方伯伯突然插进来说,口气严肃得像在给学生上课。他头发都 已花白,手上牵着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袭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脱, 还在于她自己!”我听着,猛然间,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的 沉思了起来。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再见,我才醒悟过来。小琦天真的仰着脸,对我 挥挥手说: “陆姐姐,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不会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书 桓,带着小琦徜徉于圆通寺,听着钟鼓木鱼,憧憬着未来岁月。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 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 ”多滑稽的儿歌内容!“倒唱歌来顺 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 ”谁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这世界上的 事,有谁能肯定的说“会”或“不会”?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拉拢了外套的大襟, 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天已经相当冷了,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竖起外套的领 子—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是谁说过的话?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一 阵风对我扑面卷来,我瑟缩了一下,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飞着细雨,街道上是湿漉 漉的,行人们在雨伞及雨衣的掩护下,像一只换水族动物般蠕行着。 雨,下不完的雨,每个晚上,我在雨声里迷失。又是夜,我倚着钢琴坐着,琴上放着一 盏小台灯,黄昏的光线照着简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着由“那边”搬来的箱笼,陈旧的皮 箱上还贴着爸爸的名条“陆氏行李第×件”,这大概是迁到台湾来时路上贴的。我凝视着那 箱子,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的由心中升起,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气 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或室内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用手托着头,定定的望着 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依萍!”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我不 禁大大的震动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的望着我。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非常的糊 涂,爸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我仰视着他,他那样高大,他的眼 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爸爸,”我嗫嚅着。“你… 你… 怎么来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执的,专注的望着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 有什么话说?” 爸爸的眼光变得十分惨切了,他盯着我,仍然不说话。但那哀伤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 脏收缩。我试着从椅子里站起来,颤抖着嘴唇说:“爸爸,你回来了!为什么你不坐下?爸 爸… ” 忽然间,我觉得我有满心的话要向爸爸诉说,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来听我说 的。我向他迈进了一步,扶着钢琴以支持自己发软的双腿。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要告诉他 我内心的一切一切…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挣扎的又叫出一声: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从我身上调开,同时,他缓缓的转过了 身子,面对着窗子,轻飘飘的向窗外走去。我一惊,他要走了吗?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 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呢?他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机会向他诉说?不行! 爸爸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这样走掉,我要把话说完才让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继续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扑了过去,我喊着 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 ”我嘴唇发颤,底下的 句子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心里又急又乱,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而爸爸已快从窗外隐没 了。“不!膊膊膊膊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着:“我有话要告诉你!”急切 中,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经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 我死命握紧了那衣服,哭着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过头来了,一张惨白的 脸面对着我,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正对我凄厉的望着,我浑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 后退,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钢琴旁边,倚着琴身,瑟缩的说:“你… 你…… 你… ” 如萍向我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哀伤而无告的望着我,我紧靠着钢琴,如萍!她要做什 么?我已经失去书桓了,你不用来向我讨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浑身颤栗。如 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视着我。然后,她张开嘴,不胜凄然的说:“依萍,你比我 强,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轻轻的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怪你,”她继续说:“我真的不怪你,你对我始终那么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 是不是?” 我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玩弄我?为什么— ” 她继续向我走过来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脸上的血污,血正从她太阳穴上的伤口中 流出来,鲜红的,汩汩的,对我的脸逼过来,我转开头,尖声的叫了起来。于是,一切幻景 消灭,我面前既无爸爸,也无如萍,却站着一个我再也想不到的人— 何书桓。“哦,”我 深深的吐了口气,浑身无力,额上在冒着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书桓的幻影也揉掉,可 是,张开眼睛来,何书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确确实实的。我挺了挺脊背,张大了眼睛,不信 任的望着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你……终于……来了。” 他望着我,突然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冷笑,仰仰头,他大笑着说:“是的,我来了, 我要看看你这张美丽的脸底下有一个多毒的头脑,你这美丽的身子里藏着一颗多狠的心!是 的,我来了!我认清你了,邪恶,狠毒,没有人性!我认清你了,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 我颤栗。挣扎着说:“不,不,书桓,不是这样,我不是!” 他仰天一阵大笑,笑得凄厉: “哈哈,我何书桓,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不,书桓,不是!”我只能反复的说这几个字。 “我告诉你,依萍,你所给我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书桓!适适适适 桓!”我叫,心如刀绞:“书桓,适适适适适!” 在我的叫声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绝望的爱。我用手抓紧自己胸 前的衣服,泪水在面颊上奔流,我窒息的、重复的喊:“书桓,适适,适适适适桓……” “依萍,你怎么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室内一灯荧然,妈妈正披着衣 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坐在钢琴前面,仆伏在钢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着妈妈, 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犹在梦中。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 的,我的却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么这样子睡着了?冻得浑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头中依旧昏昏 然,望着妈妈,我怔怔的说: “没有书桓吗?”“依萍!”妈妈喊了一声,把我的头紧揽在她的胸前,用手环抱住 我。噢,妈妈的怀里真温暖!但,我推开了她,摇晃着站起身来,侧耳倾听。“你做什 么?”妈妈问。 “有人叫我。”我说。“谁?”“适桓。”“依萍,”妈妈试着来拉我的手:“你太疲 倦了,去睡吧,现在已经深夜一点钟了。” 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 的雨声敲碎了夜色,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着昏茫的光线。我倚着窗子,静 静的倾听,雨声,佑佑佑佑佑!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 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夜色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 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 “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档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 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鞋子,像个梦游病患者般拉开了门。妈妈不放心的跟了过 来,焦急的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了?外面下着雨,又那么冷,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的,外面下着 雨,又那么冷。我置身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中了。穿过小院子,打开大门,我走了出去。冷雨 扑面,寒风砭骨,我不胜其瑟缩。但,毫不犹豫的,我向那街灯的柱子下望去,然后,我就 定定的站着,脑子里是麻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灯下,正像几个月前那个晚上一样, 何书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钉死在那儿一般,一动也不动的伫立着。他没有穿雨衣,只穿着件 皮夹克,竖着衣领,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人能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但,街灯照射的光芒 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从他湿透的浓发里流了下来。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夹克 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闪着光。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沉肃,黑眼睛里却闪烁着一抹狂热的、鸷 猛的光。 我站在家门口,隔着约五步之遥,和他相对注视。雨雾在我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 这张网,他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强烈,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我 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边。有一滴雨水正从他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流下来,穿过 了鼻翼旁边的小沟,再穿过嘴角,悬在下巴上。我机械化的抬起手来,从他下巴上拭掉那滴 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稳,倒向了他,他紧揽住了我,眼光贪婪的、 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搜寻。接着,他的嘴唇就狂热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从 眼睛上向下滑,吮吸着我脸上的雨和泪。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他没有碰我的唇,他的嘴唇 滑向了我的耳边,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依 萍!依萍!   ” 我浑身抖颤得非常厉害,喉咙里堵塞着,一个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用两只手捧住了 我的头,仔细的望着我,然后他闭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 “依萍,你为什么要出来?” “你在叫我,不是吗?”我凝视着他说。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么会听见?” 我不语,我怎么会听见?可是,他竟然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他叫过我,而我听到了。 哦!书桓,既然彼此爱得这么深,难道还一定要分开?我仰视他,却说不出心中要说的话。 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不知道时间是停驻抑或飞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静止抑或运转。好久好 久之后,或者只是一刹那之后,他突然推开了我,转开头,痛苦的说: “为什么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摆脱开?” 我知道那个“她”是指谁,“她”又来了,“她”踏着雨雾而来,立即隔开了我和他。 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里,背脊上一阵寒栗。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身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 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带着那样坚定而勇 敢的意味。我望着,牙齿紧咬着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 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档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 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着满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 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份日 历,十二月十四日。我望着,凄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档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着飞机,飞行在太平 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门。天边是灰蒙蒙的,细雨在无边无际的飘飞。搭上 了公共汽车,我到了松山。飞机场的候机室里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 衣东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长凳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档的,用雨衣 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潮之中,静静的,悄悄的凝视着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 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鸡群。我定定的望着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 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 友… 。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 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的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抽 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 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 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着玻璃,望 着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着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 时之后,它将带着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 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着那些 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着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上机的旅客向着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着。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 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 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 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 着,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 泪眼迷离的瞪着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 我仍然面对着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档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 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着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 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着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 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 也曾冒着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 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 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 门。又是那支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 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 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 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 思,望着窗外那绵妹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 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着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 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 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 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 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 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 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 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鞍觅觅”的无奈情 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 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 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 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 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 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 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 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 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的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 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 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 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 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 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 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 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 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 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 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 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 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 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 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 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 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的坐着,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 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 是可能的吗?她爱着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 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 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 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 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 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着。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 “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 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 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 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 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 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 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 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 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 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 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着这两个一先一 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 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 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 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 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 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 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 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 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 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 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 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 着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 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妹妹妹妹妹,这个“明天” 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 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着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 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的写着: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 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 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 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 能合理而公平… ”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 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着。——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