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1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著 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的擎 著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的、瑟缩的向前迈著步子。恐惧、 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著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 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著;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 样窒息的安静,妈妈!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 妈!她站定,发著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 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著那扇门,哭泣著狂喊: “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 凉的响著: “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妈妈!妈妈!”她哭 喊著,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的转侧著,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 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的狂 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 “心虹!行行行醒一 醒,怎么又做恶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著,抚摩著。她一惊,陡的清醒了过来,长长的 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纸的房间决不是 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的放射著 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决没有烛油烫伤的 痕迹,她也决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著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 上,带著那样混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的望著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创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 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的说,不自觉的轻蹙起眉梢。吟芳坐在床 边上,忧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著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 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摔了摔头,她强迫 自己摔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吃了。”“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心虹 望著她,也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的 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的拉住她的衣服 不放她,嚷著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 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著膝,她把下 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创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 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 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 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迎面一阵带著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机伶伶的打 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著胳膊,仰头看了创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 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著的星星,下意识的在搜寻著 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 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 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的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 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著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 的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的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著镜子,她 瞪视著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白,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 却像燃烧著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 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幽幽的说: “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的一摔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 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恶 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缠住,她总是挣 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她 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 “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是吗?没有 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著的 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著!她惊惧的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 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 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 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荡。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   星河 2 梁逸舟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依旧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儿用烤面包机烤著面 包,高妈在一边帮忙服侍著。他大踏步的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高妈立即送上了一份牛 奶和煎蛋,一面含笑问: “老爷,还要点什么?” “够了,”梁逸舟说,看了吟芳一眼:“给我两片面包,要—“烤焦一点。”吟芳 接口说,对著梁逸舟,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每次还是要叮嘱,还怕我摸不 熟你的习惯。”取出面包,她慢的在上面涂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识的打量著妻子,他惊奇 经过这么漫长的二十几年,她仍然能引动他心腑深处的那份柔情。这个早上,吟芳显得有几 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没有睡好。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寂静的楼梯。“我看,我们家永 远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辈的似乎比老一辈的还懒散!”他有些不满的说。 “哦,别苛求,逸舟。”吟芳很快的说:“她们还是孩子嘛!”“孩子?”梁逸舟盯著 吟芳:“别糊涂了,她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经满十九,心虹都过了二十四了,如果心 虹结婚得早,我们都是该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纪越大,就越纵容孩子了!” “别说了吧,”吟芳轻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 ”她咽下了说了一半的句子, 一层轻愁不知不觉的飘了过来,罩在她的面庞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递给逸舟,又轻声的 说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怜的… ” “我告诉你毛病出在那里,”梁逸舟打断了她:“就出在我们太宠她了,如果早听 我… ”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声。 逸舟怔了怔,接触到吟芳那对带著点儿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头立刻掠过一阵怛恻。不 自觉的,他把手压在吟芳的手上,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 “抱歉,吟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吟芳瞅著他,嘴角有个微弱的笑。“我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 好转的。” “我相信你。”逸舟说,收回手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视著吟芳。 “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狄家今天就要搬进农庄了。“今天吗?”吟芳皱了皱眉。“你有 没有告诉那个狄—狄什么?”“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没对他说。”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的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才好。“你放 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那人稳重而有深度,即使他听说了什 么,他也不会妄加揣测。” “我想你是对的,”吟芳也开始吃早餐。“总之,老让农庄空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事实 上,”她的声音变低了:“早几年就该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了,她转过身子,面对楼梯, 心霞正三步并作两步的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抓著一叠书,穿了件红色套头毛衣和黑长裤,满 头短发乱蓬蓬的,掩映著一张年轻、红润,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庞,她看来是精神饱满而且 充满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边,她抓了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的嚷著说: “爸爸,妈!我不吃早饭了,第一节有课,我来不及了,还得赶公路局的班车!”“站住! 心霞,别永远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说:“安安静膊的把早饭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 起进城,我让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学校!” “真的?”心霞扬著眉毛问,难得父亲愿意让她搭他的车,梁逸舟一向主张孩子们要能 吃苦,不能养成上学都要私家车送去的习惯。她跑回到餐桌边,在父亲的面颊上闪电似的吻 了一下,笑嘻嘻的说:“这才是好爸爸,事实上啊,不让我搭您的车,是件完全损人不利己 的事儿!”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声音却怎样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 撒娇撒痴的女儿板脸呢!“记住,已经是大学生了啊!”“等我当老祖母的时候,”心霞含 著一口面包,又口齿不清了:“我还是你的女儿,爸爸,所以,别提醒我已经读大学了。 “不要含著东西说话,”吟芳说:“不礼貌。” “妈,您知道所有当父母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瞧! 居然批评起父母来了!”吟芳笑著说:“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还不是… ”梁逸舟刚 开口,心霞就抢著对母亲一本正经的接了下去:“… 你惯的!”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 逸舟也笑了起来,心霞对父亲调皮的挤著眼睛笑,连那站在一边的高妈,也忍俊不禁。就在 这一片笑声中,楼梯上一阵轻微的响动,心虹慢慢的走下楼来了。她穿著件长袖的黑色洋 装,披著一头乌黑的长发,衬托得那张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她瘦削而苗条,举步轻盈, 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望著她,笑声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轻松的空气 在刹那间隐逸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静。 心虹来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气的变化,她对大家看了一眼,勉强的想笑笑,但 是,那笑容还没有成形就在唇边消失了。她低档的叫了声: “爸爸,妈,早。”“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活泼,对心 虹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给她。“姐,你该多喝点牛奶,那么,你就会胖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梁逸舟看著心虹问,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 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并没有睡好。“还好,爸爸。”心虹说,声音温柔而细致。这种温 柔,使梁逸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女儿! “你要多吃点!”吟芳把抹好牛拥的面包递给心虹。 “哦,我不爱吃牛拥。”心虹低档的说。 “当药吃,嗯?”吟芳望著她,关怀的。几乎是低声下气的。“那… 好吧!”心虹虚 弱的笑了笑,顺从的接过了面包。高妈已急急的把一个刚煎好的蛋,热气腾腾的端了出来, 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皱皱眉头,叫了声:“哦,高妈!” “小姐!”高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著心虹。 “哦,好吧!”心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饱成大胖子 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迷蒙而 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著书本,焦灼的问。“你再不动身啊,我就 迟到迟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来。“高妈,老高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早就好 了。”高妈说。 “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著心虹,亲热的微笑著。“不要 了,我不想吃什么。”“那么… 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 “再见,爸!再见,心霞!” “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叠连声的催著,不由分说把手臂插进父亲的手 腕里,拖著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 “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股疯相怎么 办?” “我不嫁人!”“哼!我听著呢,也记著呢!” “哈构构构!”心霞开心的笑著,父女两人消失在门外了。立刻,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 过来,他们走了。 这儿,心霞一走,房内就突然安静了。心虹低下头,开始默默的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 不说话,只是悄悄的注视著心虹,带著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 微蹙的眉梢上压著厚而重的阴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她看来心神恍惚而 神思不属。 很快的,心虹结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来,对吟芳说:“我出去散散步, 妈。”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声: “心虹!”“怎么?”“别去农庄,狄家今天要搬来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问:“那 个姓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住到这个荒僻的农庄里来?” “你爸爸说他是个名作家,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们也高兴有这样的邻居,否 则,农庄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废了。”心虹沉思了片刻。“名作家?他的笔名是什么?” “这… 我不知道。”“难得——他竟会看上农庄!”心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过身 子,她不再和母亲谈话,径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风迎著她,清晨的山凹里带著凉意。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环绕中,一向显得有 些孤独,但是,山中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枫林,秋天 来的时候,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处处都是画意。所以,梁逸舟给这幢房子取了 一个颇饶诗意的名字,叫“霜园”,取“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觉得,父亲不 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更是个诗人和学者。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和固执,他几乎是个十 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园的大门,有一条车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径, 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达山巅的农庄。心虹选择了那条小径,小径两边,依旧是枫树 夹道,无数的羊齿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枫林之间,偶尔杂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鲜 红的草莓。心虹在路边摘了一支狗尾草,无意识的摆弄著,一面懒洋洋的,向山中走去。她 深入了山与山之间,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点,几株枫树缀在绿 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开时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耸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耸的, 直入云霄。岩石缝中长满青苔,许多枫树的落叶,洒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长著 柔弱的小雏菊和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夹杂在绿草中,迎风招展,摇曳生姿。她走了过去,选 择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露珠在草叶上闪烁,谷深而幽,弥漫著迷蒙 的晨雾,树木岩石,都隐隐约约的笼罩在一片苍茫里。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爱的所在,由 于四面环山,太阳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个山谷,不是笼罩在晨雾迷蒙中,就是在黄昏 时的暮色朦胧里。因此,心虹叫它作“雾谷”。经常在这儿流连数小时,也经常在浓雾中迷 失了自己。现在,她就迷失了。顺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巅上的农庄,那农庄建 筑在山头的高地上,一面临著峭壁,从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围著的栏杆,和斜伸 出栏杆的一棵巨大的红枫。她呆呆的仰视著,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记了自 己,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是出神的看著那栏杆,那枫树,和那掩映在枫树后面的农 庄,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说:“心虹,跟 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迅速回顾,身边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树木,没有一个人影。她颤栗的用 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而一层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却从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开来。   星河 3 经过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终于把新家给安顿好了。这农庄,高踞于山巅之上,颇有种 遗世独立的味道,呼吸著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气,听松涛,听竹籁,听那些小鸟的啁啾,狄君 璞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个人都从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复苏了过来。 不止他对这山野有这样的反应,连他那小女儿,六岁的小蕾,也同样兴奋不已,不住的在农 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嘴里嚷著说: “爸!这儿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红果果,你看!还有好多花呢!”真的,山坡 前后,显然当初曾被好好的经营过,栽满了美人蕉、牵牛花、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 年乏人照顾,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著,却也开得灿烂,和那绚丽的红枫 相映成趣。这儿是个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复 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小蕾,他或者还不至于下这样大的决心搬 来,但是,医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视: “这孩子需要阳光,需要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你知道,气喘是种过敏性 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湿!小蕾必须好好照顾,她已经太瘦太弱了!” 他终于搬来了,在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小蕾。他已失去 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决不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够活 泼健康!看到仅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颊已经被阳光染红了,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也有一 份难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阳光还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该离去呵! 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 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 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来了。老姑妈 呢,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叽叽咕咕的说: “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买菜该怎么办?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 呢!” “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 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著 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的说: “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 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 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鸡蛋,火腿,香肠,到生肉应有 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 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刚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 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 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 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 农”是完全失败了,逼得他放弃了羊群、乳牛,和来杭鸡,又转入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 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 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 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 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色,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 爱。屋子里,也同样留著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 种安全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逼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 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 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 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满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 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 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 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 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 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 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著阳光闪 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著悬崖,沿著悬崖的边缘,全 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著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 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 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 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 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创。 沿著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著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 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著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 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 著,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曝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 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 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 在薰人欲醉。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 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的 想著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 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著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 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 熙攘著,堆积著。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 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 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 就更重了!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 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 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著农庄,是的,从这儿可 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 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 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 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 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 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著,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 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著股恻然的、无奈的幽 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 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著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著 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著他出 现的方向。穿著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著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 拂著,掩映著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 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 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著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 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 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 里。” 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 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 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 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 “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 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 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 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 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 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 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 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 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 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 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 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 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著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 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 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 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 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 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 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 “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 的感情与哀愁俱在,这是人类的悲哀!” “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 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 “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 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 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 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著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著。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 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 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著一阕词,是: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 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 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著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 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   星河 4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 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 音,在和小蕾攀谈著。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 “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 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 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 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 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 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 他站住,迎视著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著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 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紧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哦,你是梁小 姐,”他打量著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骀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 捧著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艳光四射。“怎么不坐下 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著心霞, 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 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著。“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著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 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著:“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 ”笑容 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 著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你姐姐?” 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 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 拿给你!”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 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 定要来哦,别忘了!”“一定来!”狄君璞说,牵著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 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著,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 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著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著小蕾 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 “我姐姐… 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 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 ”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 一年前,她… ”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 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 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小蕾 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著汗珠了。 拉著父亲的手,她开始一叠连声的叫:“爸,我饿了!爸!我还没吃早饭!”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好,晚上见!” 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著小 蕾,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入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 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 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 “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著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 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 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 妹,兄妹手足之情弥笃,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 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 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老姑妈就毅 然的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 更有份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 “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哦,没什 么,”老姑妈说,神色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问: “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吗?” “哦,并不,怎么?”“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 我们挺谈得来的,就常常来往了。几个月前,我无意间说起想找一个乡间的房子,要阳光充 足,地势高亢的,一来给小蕾养病,二来我可以安静写作,他就提起他有这样一座空著的农 庄,问我愿不愿意搬来住?他说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来住,他就算借给我,他希望有我 这样一个邻居。我来看过一次,很满意,就这样决定了。我当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 化的签过一张租约。但是,现在我付的租金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儿还可能找到这样便宜 又这样适当的房子?梁逸舟这人真是个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妈:“怎么?你为什么 突然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不妥吗?”“可是——”老姑妈沉吟了一下,毛线针停在半空中。 “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 “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倒不是是 非… ”老姑妈迟疑著。 “那么,是什么呢?”“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 凶宅。”“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 “有许多——许多传说。” “例如什么?闹鬼吗?” “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 “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 “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吞屯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 定会带来不幸,正谈著,因为梁家的女佣高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 “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 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那 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 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 谈论的对象呢!” “可是,关于那霜园里… ” “霜园里怎样?”“哦,我不说了!”老姑妈蓦地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来。“你会当作 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狄君 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他们说——他们说… 那霜 园里住著一个… 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 杀死了一个人!”“什么?”狄君璞紧紧的盯著老姑妈。 “哦,哦,”老姑妈结舌的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 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 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 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 余,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瞪视著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 山里,会有著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的,他摔了一下头,大声的说:“胡说八道!完全胡 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 显得阴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星河 5 黄昏时,狄君璞就带著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 彩霞满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 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兴奋了。不时的,她抛开了父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 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满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 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著:“别跑远了,小蕾!草太 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小蕾一面应著,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 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著她那小小的身影,心头不自禁的掠过 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绣花的小短裙,红色的小 外套,长统的白袜子,小红皮鞋,再戴了顶很俏皮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 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母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 小酒涡……都是她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在那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 著对他说: “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 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 “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 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跟著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 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挪揄著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那颗滴著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 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 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著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 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 他生命里的欢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 喘著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著,她的小白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 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喘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白的。“爸爸!爸 爸!爸爸!”她一路喊著。 “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 敏了!”“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摇著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是什么?你碰 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的检视著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惧的指著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一 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著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 呀!” “那个人——那个人瞪著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是吗?”狄君璞回过 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 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著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 说: “我们去看看!”“不!不要去!”小蕾瑟缩的后退了两步。 “别傻!孩子,”狄君璞笑著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拉著小 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满了紫色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著的、 高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著,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 是一片醉人的宁静。“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著。“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 可怕哦!” 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 的手,微笑的说: “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满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 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叠的摇著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老太婆?”狄君 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决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 的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父亲!将来也准是 个摇笔杆的材料! “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片刻之后,他们 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的掩著,门内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 木葱草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高。对狄君璞恭敬的弯了弯腰,老高说:“狄先 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著你呢!” 想必老高是梁家从大陆带出来的佣人,还保留著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著 小蕾,跟著老高,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 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在在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 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 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著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 欢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著,把小蕾拉到面前 来:“叫梁伯伯!小蕾!” “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 蕾面前,亲热的拉著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份给 叫乱了!”“胡说!”梁逸舟笑著呵叱:“那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 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决不可以叫我伯伯,我 可当不起!” “好吧,这样,”心霞嚷著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 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 “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著,却掩饰不住唇边的 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妻子说:“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 你… ”“… 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的摇摇头,笑著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 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阴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著吟芳,他含答的问: “是梁太太吧?”“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吟芳: “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 “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的说,站在那儿,修长的身子,白皙的面庞,她看来高贵 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迷!”“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 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 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著小蕾到吟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 “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 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 没有?”她又低档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嗬!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心霞 偷档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 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 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下。她穿著件纯白色滚黑边的衣服,头发松松 的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 子,云鬓半偏,神色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腼腆。 带著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 “噢,心虹,”吟芳亲切的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心虹仿 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著心虹说: “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来,你爱看小 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学习一番。”心虹瑟缩了一下,望著狄君璞的眼睛 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的说: “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 “是吗?”梁逸舟惊奇的。 “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谷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高兴的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 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 “爸爸!我抗议!”心霞在叫著。 “你看!还抗议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的看著小蕾,蹲下身子,她扶著小蕾的 手臂,轻扬著眉毛,喜悦而不信任的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 你的女儿吗?”“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著,一面仔细的注意著小蕾和心虹。 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 心虹微笑著,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 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 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著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 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不行,叫姐姐!”梁逸 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著说: “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腼腆和羞怯,扶著小蕾的肩 膀,她说: “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父亲和母亲,已 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 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 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 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 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 架。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的陈列著冷盘,梁逸舟笑著说:“菜都是我们家高 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 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 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 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 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 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腚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著餐桌上的人。 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 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 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著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 答了:“台大。”“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 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插著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 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 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 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心虹的眼 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 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 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 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 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 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 “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那——那就 好!”梁逸舟有些吞屯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 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著词汇的运用。“我了 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 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著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 口,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却也不便追问。而小蕾已扑进了父亲怀中,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 欠。时间不早,小蕾早就该睡了。狄君璞站起身来告辞,吟芳找出了一个手电筒,交给狄君 璞说:“当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高送一送?”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不会迷路的!” 牵著小蕾,他走出了霜园,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小蕾依依不舍的向 “梁姐姐”挥手告别,她毕竟喊了“梁姐姐”,而没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隐隐的有些 失望,因为他没有再看到那眼光如梦的女孩,心虹并没有和梁逸舟他们一起送到门口来。 沿著山上的小径,他们向农庄的方向缓缓走去。事实上,今晚月明如昼,那山间的小路 清晰可见,手电筒几乎是完全不必须的。山中的夜,别有一份肃穆和宁静,月光下的树影迷 离,岩石高耸,夜雾迷妹茫茫的弥漫在山谷间,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草地上,夜 雾已经将草丛染湿了。 山风带著寒意,对他们轻轻的卷了过来,小蕾紧紧的抓著父亲的手,又一连打了好几个 哈欠。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狄君璞的衣领里, 凉沁沁的,他不禁吓了一跳。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像一盏盏闪烁在深草 中的小灯。 他们已经走入了那块谷地,农庄上的栏杆在月色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脚步有点儿滞重, 狄君璞怕她的鞋袜会被夜露所湿了。他低问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摇了摇头,只是更 亲近的紧偎著狄君璞。狄君璞弯腰想把孩子抱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 一个长长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清楚的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 的岩石林中一闪而没,他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又怕惊吓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紧揽在 怀中,一面对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极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块块耸立的岩石嵯峨庞大,树木摇 曳,处处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处。但,狄君璞却深深感觉到,在这黑夜的深山 里,有对冷冷的眼睛正对他们悄悄的窥探著。月色中,寒意在一点一点的加重,他加快了步 子,向农庄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觉的睡著了。   星河 6 接连的几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 篇小说里,最初几日,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 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内,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 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谷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阴影在他脑 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阴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 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高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安定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的 沉迷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 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迷蒙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 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射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 是迷人的。黄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著日出 日落的邅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 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日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 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 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 “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腼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他走出书 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 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 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 黑,衬托著她的,是那苍灰色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 ”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过晚饭吗?梁小姐?”“是的,吃过 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著他,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 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坐吧!”“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 的披风。黑色!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细 声细气的说: “梁姐姐,你怎么不常常来玩?”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张口欲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摇头说:“那不 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 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内打量了一番,轻声说: “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 小时,害得高妈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儿干嘛?”她望著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他一愣。心 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 情。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望著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白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她走出门外,环视著那些空 旷的栅栏。狄君璞牵著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著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著那些栅 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 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他有些惊喜。“真的,这是好建议!”他 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 园,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 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 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的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 该种了。”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身上下,竟连一丝一 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 物了。 “我希望… ”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她看了他一 眼。“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 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迎视著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 转开了眼睛,望著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 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边。“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 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黄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日沉 没,彩霞满天,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 方。谷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 时,林外是云霞,林内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 笑。多少个黄昏,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著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内,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 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那高大的枫树,在地下投著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腚胧胧的,只有那 红色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著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著,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 色的!你看!”“怎样?是红色的呀!”他说,有点迷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 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吸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 叶和晚霞的颜色!它是白的,是木头的原色!木头柱子,一根根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 儿!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紧盯著那栏杆,嘴里不停的说著,然后,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张大了眼睛,她的脸 色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额,身子摇摇欲坠。狄君璞大吃了一惊,慌忙 扶住了她,连声问:“怎么了?梁小姐?你怎样?” 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心虹呻吟了一声,好不容易回过气来,身子仍然软软的无法著 力。她叹息,低档的说: “我头晕,忽然间天旋地转。” “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说,用手揽住了心虹的腰,搀扶著她往屋内走 去,进了屋子,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水来,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因为只 有书房中,有一张沙发的躺椅。让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妈拿著水走了进来,他接过杯子,凑 在心虹唇边,说:“喝点水,或者会好一点!”老姑妈关心的看著心虹,说: “最好给她喝点酒,酒治发晕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档的叹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 意,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 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著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 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 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 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 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几乎看不 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 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著她。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毛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说: “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她皱了皱眉。 “栏杆?”她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栏杆?哦,”她似乎刚刚想起来:“让它去吧!爸爸说 红色比较醒目,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么,接著就闭著眼 睛摔了摔头,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著她的思想。睁开眼睛来,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我 刚刚在看你的稿子。”她说。 “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欢哪一本?”“两粒细沙。”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 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内心深处 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 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 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她微微的笑了。“当然是 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 品。” 他瞪著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 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身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著 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身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他猛的转过 头来,瞪视著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 很快的说: “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后了一 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 著的嘴角却藏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 “对不起,我走了。”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 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 “别生气,我道歉。”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的摇了摇头。“我 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 是… ”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 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 ”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 只是… 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 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著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 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 底知道多少?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她低声说:“我 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 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 的是…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怕什么?”他追 问。她困惑的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 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 捉住你就不放松… 唉!”她低低叹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 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我送你回去!”“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 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高兴,”他说。“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 父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著,他向她交代了一声。 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   星河 7 小径上,树影迷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的走著,有一大段时 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 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湿了衣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 夜色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 静。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 小水滴。心虹下意识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 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是 的,”他也仰望著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 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著这样一条河,岂不残忍?” 她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著这样 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著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可能。”她说: “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著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为什么?”“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 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 ”她顿了顿: “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 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著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不,”他冲口而 出的说:“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样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慌乱的掩盖了下来。她低头看著脚下 的草丛,不再说话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 他们已经走进了雾谷,岩石的影子交错的横亘在地下,巨大的枫树,在岩影间更增加了 杂乱的阴影,到处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这儿是幽暗而阴冷的。绕过岩石,越 过大树,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湿的苍苔,幽径之中,风更萧瑟了。心虹不自禁的加快 了步子,白天的雾谷,充满了宁静的美,黑夜里,雾谷却盛载著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狄君 璞跟在她的身边,他忘了带手电筒,每当走入岩石的阴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他 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你在怕什么?”他困惑的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惊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雾谷,但是……你不觉得今晚的雾 谷有些特别吗?” “特别?怎么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耸的树木、山影、树影、石影、月 影、云影……交织成的夜色,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他早已领会过。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侧耳倾听,有松涛,有竹籁,有秋虫的低鸣,有夜风的细诉,远处的山谷 里,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近处的草丛中,有什么昆虫或蜥蜴父的穿过……除此而外,他听 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 “什么?”他问:“有什么?” “有人在呼吸。”她说,望著他,大眼睛里有著惊惶和恐惧。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 意。“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说,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说,肯定的,不自觉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 道,我对这山谷太熟悉了,这儿有一个第三者。”“或者是落叶的声音。” “落叶不会走路,”她抓紧他。“你听,那脚步声!你听!” 他再听,真的,夜色里有著什么。他仿佛听到了,就在附近,那岩影中,那草丛里。他 搜寻的望过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胧,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管它,我们走吧!”他说,感染了她的惊悸,依稀想起上次带著小蕾回农庄时所看 到的人影。但,这儿怎可能有什么恶意的窥伺呢?他们重新举步。可是,就在这时候,身边 那一片阴影中,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响声,在这种寂静里,那断裂的声音特别的刺 耳。“你听!”她再度说,惊跳的。 他推开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声问: “是谁?”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惊慌的喊: “别去!我们走吧,快些走!” 她拉著他,不由分说的向前快步走去,就在这时候,那岩石影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猛 然间拦在他们的面前。这黑影出现得那样突然,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声,返身就往狄 君璞身上扑,但,那黑影比什么都快,像闪电一般,伸出了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鸟爪, 立即坚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嘴里吐出了一连串如夜枭般的尖号: “我捉住了你!我总算捉住了你!你这个妖怪!你这个魔鬼!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 你!我要杀掉你!” 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意外,狄君璞简直惊呆了。立刻,他恢复了意识,在心虹的 挣扎中,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现在,可清楚的看出这是个穿著黑衣的、干枯的老妇人, 她的头发花白而凌乱,眼睛灼灼发光,面貌狰狞而森冷,她的面颊瘦削,颧骨高耸。乍一看 来,她像极了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里跑出来作祟的木乃伊。她的声音尖锐而恐怖: “我等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你这个女妖,我要杀掉你!我要报仇!你还我儿子来!还我 儿子来!还我儿子来!我要吃掉你!咬碎你!剥你的皮,喝你的血,啃你的骨头,抽你的 筋……”心虹挣扎著,尖叫著。狄君璞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妇人的手腕,要把她的手从 心虹的手臂上扯开,一面大声的喝叫:“你是谁?这是做什么?你从哪儿跑出来的?你放 手!放开她!”那老妇人有著惊人的力气,她非但没有放掉心虹,相反的还往她身上扑过 去,又撕又打,又扯她的衣服。心虹显然是吓昏了,她只是不住口的尖叫著: “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放开我!不要打我!不要#####要……”狄君璞不能 不用暴力了,他大叫了一声:“住手!”接著,他就用力箍住了那老妇人的手腕,把她的手 臂反剪到身后去,那老妇的力气毕竟无法和一个健壮的男人相比,她只得放松了心虹,来和 狄君璞搏斗。她奋力的挣扎,又吼又叫,又抓又咬,完全像个疯狂的野兽,狄君璞几乎使出 全力来对付她。但是,他决不忍伤害她,只能想法制服她,这就相当为难了,他的手背被她 咬了好几口,齿痕都深陷进肉里去。而心虹呢,一旦被放松了,她就用手臂遮著脸,哭泣著 往前奔去,她是又惊又吓又怕,才跑了几步,她就一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早已吓坏了, 这新来的刺激,使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开喉咙,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那人抛开了心虹,迅速的冲到狄君璞面前来,大声叫著说:“放手!”狄君璞抬起头 来,那是个年轻的、高大的男人,月光下,他的面色严厉而苍白,但那张年轻的面庞却相当 漂亮。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推开了狄君璞,差不多是把那老妇人从狄君璞的手里“夺”了 下来。那老妇仍然在挣扎、扑打、号叫。那年轻人抱住了她的身子,用一身痛苦而沙哑的声 音喊: “是我!妈,你看看,是我呀!是云扬!你看呀!妈###你看呀!”那老妇怔住了, 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她掉过头来,望著那年轻人,好半天,她就这样呆呆的望著他。接 著,她像是明白了过来,猛的扑在那年轻人的肩上,她喊著说: “我捉住了她,云扬!我捉住了她呀!” 喊完,她就爆发了一场嚎啕大哭。 那青年的面容是更加痛苦了,他用手拍抚著那老妇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说:“是了, 妈妈。我们回家去吧,妈妈,我找了你整个晚上了。”狄君璞惊奇的看著这母子二人。那年 轻人抬起眼睛来,他的目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狄君璞忍不住的说: “我觉得,先生,你应该把你母亲留在家里或送进医院,不该让她在外面乱跑,她差点 弄伤了那位小姐了。” 那青年的脸上浮起了一阵怒意,他的眼神是严厉的、颇不友善的。“我想,你就是那个 新搬进农庄的作家吧,”他说:“我奉劝你,在一件事没完全弄清楚之前,最好少妄加断 语!我母亲或者精神不正常,但她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但她确实几乎伤害了那位梁小姐!”狄君璞也愤怒了起来。“难道你认为我说谎?” “那位小姐吗?”他的眼光在心虹身上飘了一下,心虹正蜷缩在一棵树干边,浑身抖颤 著,仍然用手遮著脸在哭泣不已。“你对那位小姐了解多少呢?你对我们又了解多少呢?你 还是少管闲事吧!”“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听任你母亲伤害梁小姐呢!”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来阻止了吗?”那青年大声说,暴怒而痛苦的。“你还希望我怎样?你说!”挽著 他母亲,他俯头看她,声音变柔和了。“让我们走,妈,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以后也不要 再来了!”那老妇不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低档的哭泣,现在,她完全像个软弱的、受了 委屈的孩子。跟著她的儿子,他们开始向山下走去。狄君璞也跑到心虹面前,用手挽住了 她,安慰的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梁小姐,那不过是个疯子而已。”心虹 哭泣得更厉害。“她为什么找著我?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根本不认识!”她啜泣而且颤抖。 “她为什么要打我骂我?为什么#####我又不知道她儿子是谁?为什么呢?” “疯人是没有理性的,你知道!”他拍著她的肩:“走吧!我们也快些回去!哦,你 看,老高和你妹妹来了!准是来找你的!”真的,老高和心霞几乎是奔跑而来的,他们正好 和那老妇及青年打了个照面。心霞惊喊了一声: “卢云扬!”那青年瞪视著心霞,眼底一片痛楚之色,揽住他的母亲,他们匆匆的走 了。这儿,心霞奔了过来,苍白著脸,一把扶住心虹,她连声的喊:“怎样了?姐姐?他们 把你怎样了?他们伤害了你吗?姐姐?我和老高出来找你,在山口听到你喊叫,吓死我们 了!你怎样了?姐姐?”心虹被惊吓得那么厉害,她简直止不住自己的哭泣和颤抖,在心霞 的扶持下摇摇欲坠,一面仍在啜泣的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噢,心霞,她骂我是魔鬼, 是妖怪,她要杀掉我,噢,心霞,为什么呢?” 心霞玫的打了个冷颤。 “哦,姐姐,你被吓坏了!我们赶快回去吧!别再想他们了!老高,你来帮我扶扶大小 姐!” 在老高和心霞的扶持下,他们急速的向霜园走去。狄君璞本想告辞了,但心霞热烈的说: “不,不,狄先生,你一定要到霜园去休息一下,你的手在流血了。”真的,在这场混 乱中,狄君璞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被那老妇咬伤了。他取出手帕,随便的包扎了一 下,跟著心霞,他们簇拥著心虹回到霜园。 这样的回来,立即使霜园人仰马翻,高妈首先就大叫起来,把心虹整个拥进她的怀中, 接二连三的喊叫著“太太”,梁逸舟和吟芳都从楼上奔了下来,拿水的拿水,拿毛巾的拿毛 巾,大家乱成了一团。在这喧嚣和杂乱中,狄君璞简短的说了说经过情形,再度想告辞,梁 逸舟阻止了他: “君璞,你再坐坐,我有话和你谈。” 终于,他们把心虹送到了楼上,吟芳、高妈,和心霞都陪伴著她,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狄君璞独自坐在沙发上,依稀还听到心虹的啜泣声。然后,梁逸舟从楼上下来了,脸色凝重 而疲倦,望著狄君璞,他恳挚的说: “谢谢你,君璞,幸亏有你,要不然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的手要紧吗?”“哦,这没 关系。”狄君璞慌忙说。“不过,这老妇人是该送进精神病院的。我在这山谷中已不是第一 次看到她了,这样太危险。”“是吗?”梁逸舟注意的看著他。“但,她对别人是没有危险 性的。”“怎么说?”“她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心虹以外。” “我不懂。”狄君璞困惑的。 “唉!”梁逸舟再长叹了一声,满脸的沉重。“这事说来话长,我早就预备告诉你了。 你如果不忙,愿意到我的书房里坐一下吗?”狄君璞按捺不住自己对这事的好奇,何况,对 方显然急于要告诉他一个故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跟著梁逸舟走进了书房。   星河 8 这间书房并不大,一张书桌,一套三件头的沙发,和整面墙的书橱。布置简单明朗,却 也雅洁可喜。那书橱中整齐的码著一排排的书,一目了然,主人也是个有书癖的人,藏书十 分丰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带上了房门。室内有一刹那的沉静。落地的玻 璃窗外,月光下的花园,一片绰约的树影。梁逸舟不安的在室内兜了一圈,停在狄君璞面 前,把书桌边的安乐椅拉过来,他坐下了。掏出烟盒,他送到狄君璞面前。狄君璞取了一支 烟,片刻之间,两人只是默默的喷著烟雾,室内弥漫著香烟气息。梁逸舟似乎有些不知从何 开始,狄君璞也不去催促他。半晌,梁逸舟重重的吸了一口烟,终于说:“君璞,你写小 说,你爱书,你会不会觉得,书往往是害人之物?”“确实。”狄君璞微笑了一下。“我记 得看过一个电影,假想是若干若干年以后,书都成为了禁品,消防队的任务不是救火,而是 焚书。因为书会统驭人的脑子,导致无限的烦恼。”“真是这样,”梁逸舟有些兴奋。“书 是一样奇怪的东西,没有它,人类会变得愚蠢,变得无趣。有了它呢,它启发人的思想领 域,而种下各种烦恼的根源。” “这是矛盾的,几乎所有人类创造的东西,都有矛盾的结果,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 面。不止书是这样,一切物质文明都是这样。”狄君璞喷出一口烟雾,深思的看著梁逸舟, 继续说:“假若你所说的书是指文学书籍,那么,我一向认为文学是一样奢侈品。”“为什 么?”“要悠闲,要空暇,你才能走入文学的领域,然后,还要长时间的思想与揣摩。这不 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他摇摇头:“但是,书本里的世界却是另一番天下,一旦走进去,酸 甜苦辣,你可以经历各种人生了。” “这种‘经历’是好的吗?” “是好的,”狄君璞微微的笑著,仍然凝视著梁逸舟。“也是坏的。同样的一本书,不 同的人看了,常会有不同的反应,有好的,也有坏的。”“你所谓的矛盾,是吗?” “唔。”他哼了一声,笑笑。“你并不是要跟我讨论‘书’的问题吧?”“当然,”梁 逸舟轻叹了一声,笑笑。“只是,我想,心虹这孩子是被书所害了。”“怎么呢?我觉得她 很好,最起码,她吸收了书本里的一些东西,她有深度,有见解,也有她的境界。” “你看到了好的一面。另一面呢?她以为人生都是诗,爱幻想,不务实际,爱做梦,而 且多愁善感。” “这不见得完全是书的问题。你忽略了,她是个少女。这也是少女的通病。”“心霞 呢?心霞就从来没让我烦心过。” “你不能要求儿女都是一样的个性。” “好吧,让我们撇开这些问题不谈,还是谈谈正题吧!”梁逸舟有点烦恼的说,猛抽了 一口烟:“我们显然把话题扯得太远了!”狄君璞靠进了椅子中,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抽 著烟,等著梁逸舟开口。“你今晚在山里看到的那个老妇人,”梁逸舟说了,声调低沉而无 奈。“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她原是个正常的女人,而且长得很不错,虽没受过高等教育,却 也很谦恭有礼。她带著两个儿子,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里。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除了留给 她一个农舍和一点田地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守寡十几年,把两个儿子带大,送他们读大 学,受最高的教育,她自己给人缝衣服,来维持家用,等她的孩子们长成,她所有的田地都 卖光了,已经贫无立锥之地。 “她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卢云飞,小的叫卢云扬,都长得非常漂亮,书也念得不错。因 为他们家离霜园不远,我们有时遇见,也点点头。但是,我们家正式和卢家拉上了关系,却 是四年以前开始的。”梁逸舟停了停,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新的。他的眼 底是忧郁而痛苦的。 “四年前,云飞大学毕业,受完了军训,他突然来拜访我。”他继续说了下去。“你知 道,那时候我的食品公司已经非常发达了,生意做得很大,也很赚钱。云飞来了,谦和,有 礼,漂亮。他开门见山的请求我帮他忙,他希望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他很坦白的把他的家 庭情况告诉我,说他迫切的想找一个待遇较高的工作,报答他母亲一番养育的深恩。 “这孩子立即打动了我,我承认,我这人一直是比较重感情的。知道云飞学的是外文以 后,我把他派到国外贸易部做秘书。他工作得非常努力,三个月以后,我调升他为国外贸易 部业务主任,再半年,他升任为国外贸易部副理,几乎所有国外的业务,他都掌握实权。 “就这样,云飞云扬这两个孩子就走入了我的家庭,经常出入于霜园了。”“可是,” 狄君璞不由自主的打断了梁逸舟的叙述。“心虹说她从没见过那母子二人。” 梁逸舟作了个阻止的手势。 “你不要急,”他说:“听我慢慢的说,你就了解了。”他啜了一口茶,眼光暗淡。 “是的,就这样,云飞兄弟两个变成了霜园的常客。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家里有个年已及笄的 女儿。那时心霞还小,心虹却正读大学三年级,很快的,小一辈的孩子就建立起一份良好的 友谊。心虹和云飞的行迹渐密。他们经常流连在山野里,或空废的农庄中,一去数小时,而 我对这事也采取了听其自然的态度,因为云飞除了家世较差之外,从各方面看,都不失为一 个够水准的好青年。 “可是,就在这时候,公司里出了点小问题,而且是出在国外贸易部,我先先后后发现 不少的纰漏,却不知是谁干的,经过了一番很仔细的调查,出乎我意料之外,那竟是卢云飞。 “我开始削弱云飞的实权,而且暗示他我已注意到了他,但他习性不改,他收贿,他弄 权,他盗汇,最后,我发现他竟窜改了帐簿,不断的、小规模的挪用公款。 “这使我非常的愤怒,我把云飞叫来训斥,他以满面的惊惶对著我,他否认所有一切的 不法行为,他侃侃而谈,说我待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忘恩负义?他使我动摇了,因为公司的 组织庞大。我的调查很可能错误,于是,我继续让他留在公司里,一面作更深入的调查,包 括了他的私生活在内。 “但是,在这段调查的时间里,云飞和心虹的感情却突飞猛进。心虹是个一直沉浸在幻 想里的女孩,看多了小说,念多了诗词,总认为爱情是一片纯真的美。她一旦沉入爱河,就 爱得深,爱得挚,爱得狂热。等我想干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已那样单纯的信赖的爱 上了云飞,夺去云飞,似乎是比夺去她的生命更残忍。我稍有不赞成的暗示,心虹就伤心欲 绝,她认为我是个势利的、现实的人,是个不了解儿女,也不懂得感情的人!她甚至于威胁 我,说她可以死,但决不离开云飞!“而这时候,云飞的一切,都显示出极端的恶劣,时间 一久,他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一个典型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青年,我发现我被利用 了,我不信任他对心虹的感情,不信任他所有的一切!于是,我也开始坚决的阻挠这段爱 情,我必须把我的女儿从这个陷阱里救出来! “那是一段相当痛苦的岁月,心虹逃避我,父女常常整个礼拜不说话,她不断的在农庄 中或者是山谷里和云飞相会,因为我不允许云飞再走进霜园的大门。同时,我停止了云飞在 公司里的工作,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爱心虹,去独自奋斗出一番前途来献给心虹,不要在我 的公司里混!这一著使云飞更暴露了他的弱点,他竟对我恶言相向,说出许多粗话,决不像 个有教养的孩子。他拂袖而去,临走的时候,他竟对我说,他将带走心虹!“于是,我监禁 了心虹,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心虹已经从大学里毕了业,刚找到一个中学教员的工作。 为了救她,我不许她出门,我们日日夜夜守著她,但是,她终于在一天夜里逃走了。“她不 知去向,我去找云飞,云飞家里也没有云飞的影子,云扬和他母亲同样在找寻他,我雇用了 人到处找寻,却始终找不著他们。就在我已经快绝望的时候,心虹却意外的回来了,离她的 出走,不过只有十天。她显得苍白而憔悴,似乎是心力交疲,走进家门后,她只对我说了一 句: ‘爸爸,我回来了!你还要我吗?’ “我激动的拥住她,说: ‘我永远要你,孩子。’ “她哭著奔进她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肯见,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十天里到底 发生过些什么事。不过,看她那样萎缩,那样面临著一份幻灭和绝望,我们谁都不忍再去追 问她一切,只希望随时间过去,她会慢慢平复下来。 “她把自己足足关了三天,这三天中,只有高妈和心霞能接近她,高妈是她从小的女 佣,她对高妈有时比对吟芳还亲近。心霞和她的感情一向深挚。我们也深喜她不像刚回家时 那样不见人了。但是,就在那第三天的晚上,事情就惊人的发生了!”梁逸舟住了口,注视 著烟蒂上的火光,那支烟已经快烧到他的手指,片刻之后,他熄灭了烟蒂,抬起头来,注视 著狄君璞。后者正深靠在沙发里,带著一股动容的神色,静静的倾听著。“那第三天深夜 里,我正坐在这书房中看著书,心霞和高妈忽然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心霞一叠连声的叫著: ‘爸爸,我们必须去找心虹!她已经走了四小时了!’ “我惊跳起来,心霞和高妈才断断续续的告诉我,说心虹在四小时前就出去了,她曾告 诉她们,她是到农庄去再会一面云飞,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我立刻猜测出可能是高妈或心 霞给云飞传了信,薄弱的心虹又去赴约了。当时,我已有不祥的预感,但仍然决料不到竟是 我后来发现的局面。 “我没有耽搁一分钟,叫来老高,穿上了雨衣——那时天正下著毛毛雨。我们马上出发 到农庄去找寻心虹。心霞和高妈也坚持跟我们一起去,当时,我们都认为不会找到心虹了, 她一定又跟著那流氓走了。 “到了农庄,我们屋里屋外的呼唤著心虹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我们搜寻了所有的房 间,没有心虹的影子,我们开始在户外搜寻。那时雨下大了,季节和现在差不多,天气很 冷,山野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我们拿著手电筒到处探照,然后,我听到心霞在枫林内一声尖 叫——就是农庄后面的那座枫林。我们冲进去,一眼看到心虹正倒卧在栏杆边的泥泞里,而 那年久失修的栏杆,却折断了好大一个缺口。“我们跑过去,我立即把心虹抱起来,一时 间,我竟以为她是死了,她的样子非常狼狈,衣服撕破了,手背上、脸颊上,都有擦伤的痕 迹,浑身湿透而且冰冷,她不知在雨地里已躺了多少时间。我用我的雨衣包住她,急于想送 她回霜园去。可是,那栏杆的折断使我心惊,我叫老高绕到悬崖的下面去看看,因为我找不 到云飞。老高飞快的跑去了,我们把心虹抱进农庄,用尽方法搓揉她的手脚,想使她恢复暖 气,我们呼唤她,摇撼她,但她始终没有苏醒过来。 “我所害怕的事情果然应验了,老高喘著气跑回来,在那悬崖下面,卢云飞的尸体躺在 一堆乱草和岩石之中,早已断了气!”他再度停住了。狄君璞紧紧的注视著他。他的嘴唇微 颤著,面容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这就是心虹的故事,也就是那农庄所发生过的惨剧。那晚,我们把心虹抱回家后,她 就足足昏迷了三个月之久,什么问题都不能回答。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她高烧不退,有一 度,我们都以为她会死去,但是,她毕竟活过来了,又能说话认人了。可是,当我们婉转的 想向她探索那晚的真相时,我们才吃惊的发现,她对那晚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非但不记得 那晚的事,她连卢云飞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她把整个这一段恋爱,从她的生命史中一笔勾销 了。最初,我们还认为她可能是矫情,接著就发现她的精神恍惚,神志迷惘,容易受惊又怕 见生人。我们请了精神医生,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出院回家。医生说她这是受了重大 刺激后的变态,她确实不再记得卢云飞和有关卢云飞的一切人和物,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 她不愿意记忆这段事。但是,医生也表示,这种失去记忆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会 恢复过来,现在,还是听其自然,不要刺激她比较好些。” 狄君璞移动了一下身子,喷出一口烟。 “不过,”狄君璞说:“她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农庄的花呀草呀,还记得她看过的 书… ” “是的,除了有关卢云飞的事、物,与人以外,她什么都记得,这是一种部份性的失忆 症。她确实不再认得卢云扬和他的母亲,却认得其他的每一个人,那怕是乡间种田的农妇, 她都记得,事实上… ”梁逸舟蹙紧眉头,深深叹息。“她这种情况是令人心痛的,也是可 怜的。因此,我们也毁掉了许多有关云飞的资料,包括云飞写给她的情书,送给她的照片 等。我们也很矛盾,我们希望她恢复记忆,变得正常起来。也怕她恢复记忆,因为那记忆必 然是痛苦的。” “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吗?” “我想,她有些知道,她自己也常在努力探索,但是,每当她接触到那个回忆的环节 时,她就会昏倒。这种昏倒也是精神性的,你知道。表示她的潜意识在抗拒那个记忆。” “那么,你们至今不知道那晚在枫林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狄君璞深思的问。“不 知道。除非心虹恢复记忆,我们谁也无法知道那夜的悲剧是怎样发生的。警察来调查了许多 次,勘察过几十次现场,那栏杆原来是木头柱子,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早就腐朽了,所以, 后来警方断为意外死亡,这件案子就结了。但是… ”他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又深深的叹 息了。“在官方,这件案子是结了。私下里呢,所有人都知道我阻挠过心虹和云飞的恋爱, 都知道我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也都知道心虹和他私奔过。这件命案一发生,大家的传言就非 常难听了。有人认为是我杀了云飞,也有人认为是心虹杀了他,还有说法是我们全家联合起 来,在农庄里杀掉了云飞,再把他推落悬崖,造成意外死亡的局面。这一年来,我们在镇上 几乎被完全孤立了。再加上云飞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守了十几年寡的老太太,禁不起这个 刺激,在听到云飞死亡的消息后,她就疯了。我出钱把她送到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 一年,上个月才回家。她并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可怕,她的病是间歇性的,不发作的 时候也很好,很安静。一发作起来,她就说心虹是凶手,就要杀心虹了。不管我对云飞怎样 不满意,对这个老太太,却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这老太太,云扬也是个正直而有骨 气的孩子,惨剧发生后,我曾先后送过好几次钱到他家里去,他都拒绝了,只接受了医治他 母亲的那笔医药费。他对这事几乎没说什么,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 哥的个性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里去做事,他却对我说: ‘如果我将来会有一番事业,这事业必然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创下来的。我不需要你的 帮助,哥哥已经是我很好的教训!’“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 恨我们的。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绘图员,他是学建筑的,据说工作情形十分努力。” “你在暗中帮助他,我想。”狄君璞说。“不,我没有。”梁逸舟坦白的望著狄君璞。 “我尊重他的意志。在他的仇视中,我如果暗中帮助他,反而是对他的侮辱,你懂吗?”狄 君璞点点头。“就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整个的故事!”梁逸舟深吸了口气。“一个男人的死 亡,两个女人的失常,这就是这山谷中藏著的悲剧。至今,那坠崖的原因仍然是谜。你是个 小说家,你能找出这谜底来吗?”“你希望找出谜底来吗?”狄君璞反问。 梁逸舟苦恼的笑了笑。 “问著了我,”他说:“我要那谜底,也怕那谜底!心虹是个爱与恨都很强烈的女孩!” “但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断定,梁先生。” “但愿你对!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树影花影, 风把花影都揉乱了。他重复的说了一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你不认为,那卢老太太仍然该住医院吗?”狄君璞说:“任凭她在这山里乱跑,你不 怕她伤害心虹?” “我怕。”他说:“可是,那老太太是不该囚禁在疯人院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好, 很讲理,你没看到她好的时候!” “唉!”狄君璞默然了,叹息一声,他也走到落地长窗前面来,凝视著那月光下的花 园。“多少人类的故事,多少人类的悲剧!”他喃喃的说,回想著那在山谷里扑出来又吼又 叫又撕又打的老妇,又回想到那满面痛苦的青年,再回想到那柔弱娇怯、惊惶失措的心 虹……他写过很多的小说,很多的故事,但是没有这样的。沉思著梁逸舟所告诉他的故事, 他感到迷惘,感到凄凉,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难受和不舒服,甚至于,他竟有些泫然了。 “心虹曾是个温柔娴静而雅致的女孩,”梁逸舟又低声的说了,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没 发生这些事之前,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我可以想像。”狄君璞也低声说,他另有一句 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是现在,心虹那份娇柔,那份惊怯,又有那一点不可爱呢?她那种时时 心智恍惚的迷惘,和那种容易受惊的特性,只是使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呵! “夜深了。”梁逸舟说。 是的,夜深了。山风低幽的穿梭著,在那夜雾迷茫的山谷中,有只孤禽在悲凉的啼唤 著,那是什么鸟?它来自何方?它在诉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孤独的幽魂所幻化的吗?   星河 9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 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著,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 了。她翻了一个身,拥著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 枕著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著眼 睛,她从睫毛下望著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 看著,看著……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著膝,静静的思索,静静 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著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干 瘪的嘴,那直勾勾瞪著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 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 “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 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著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 了棉被,她赤著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著镜中的自己。她只穿著件雪白 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的大睁著……她瞪视 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 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著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 音在她耳边响著: “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膊膊膊膊膊,膊病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 著。我不要!我膊膊膊膊膊要!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的看著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 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 妈。高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小 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 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这套衣服 怎样?”“随便吧!”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的穿著衣服。一面,她 深思的问:“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著,同时在忙碌的整理著床铺。“好安 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著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哦! 我的小姐!”高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的喊: “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 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著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 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高妈,”心虹仍然凝视著她。“你跟 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著我的事。” “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 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著她。“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著手。 “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 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 定… ”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 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吗!”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快洗脸漱口去 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著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著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 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现在几点钟了?”“十点半。”“嗬!我 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 嚷著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我最不要吃蛋!”“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 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 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 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著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著一些心虹心霞小时 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 边津津有味的玩著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 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著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 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 回旋著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 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 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著。”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著狄君 璞。那清癯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著一种成熟的、男 性的稳重和沉著。在稳重与沉著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 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著眉头,慢吞吞的啜著牛奶,仿佛那是什 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著她,对狄君璞勉强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心虹有些烦恼,她 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的、温柔 的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的 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 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著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的凝视著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 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著心虹的胳膊,大声的说:“我 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的看著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的望著她。“跟我们一起去山里 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 样?”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吟芳:“妈,我走走就回来。”“早些回 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吟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的有份好兴 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父女二人会对心 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鸡,如果不 回去吃饭,她要大大的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强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 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著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日的阳光美好的照射著,暖洋洋的,薰人 欲醉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红枫,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 明的嫣红。无数的紫色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 脆。远处那农庄顶端,一缕炊烟细袅。“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的呼吸著那带著 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清晨,黄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 个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的转动著,用那花瓣轻触著嘴唇。“你吃 过花瓣上的露水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 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满一酒杯,然 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 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 眼珠显得更迷蒙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羞涩的低语:“我很傻,是 不?”“不,”他注视著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的。“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 你的梦。”她很快的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潮。“你在笑我 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的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著 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而 面上的红潮却更深了。“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的说。 “他们是谁?”“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的思索著 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著她。 红潮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 唇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的追寻。像掉在一个回漩滚动著 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 冷得她发抖,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 促,她的面容发白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心虹!”他用力的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张脸, 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著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那 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吟而且叹息。“心虹,”他扶住 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强的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的注视她。“我告诉你,”他诚挚的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 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强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著什么,你唯一的 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潮,温温软软的浪潮,从头到脚的对她披盖 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吗?”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衣更温软了,更舒 适了,松松的裹著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那么,帮我,好吗?”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帮我找出来!那 总是跟在我身边的、无形的阴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我会帮你。”他 说,把她的外套拉拢,代她扣上衣领的钮扣。虽然有太阳,谷地里的风依然寒冷。“我会尽 我的力量来帮你。”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么多,那宽大的胸怀必然是温暖的,一时间, 她竟有把头靠近那胸怀的冲动。但是,小蕾奔过来了,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她的 面颊红润,眼睛发光,满手都握著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说好要帮我采草莓的,怎么尽管站在 这里和爸爸说话?来呀!你来呀!”拉著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说的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对 狄君璞轻轻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声说: “好,让我们采草莓去!” 说完,她就跟著小蕾,奔进那杂草丛生的树丛里去了。她的长发飘飞,和小蕾辫梢的大 绸结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们走进草丛,绕过岩石,穿过一个枫林,果然,面前有 一块平坦的草原,荆棘丛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长著,那些鲜红欲滴的果实,映著 阳光发亮,像一颗颗红色透明的琥珀。“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著。“小蕾,你简直发 现了一个大宝藏了呢!”“我们来比赛,看谁采得多!”小蕾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好!让你爸爸也参加!”心虹说。 “爸爸?”小蕾询问的看著她父亲。 “参加就参加!”狄君璞大声说,感染了她们的兴致。“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 人加起来还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著。“那么,马上开始!”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草莓采摘比赛”。 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难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绪和兴趣,她轻盈的穿梭在荆棘中,毫不费力 的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小蕾就更轻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 裙摆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时还发出欢呼和嘻笑,对她那身手笨拙的父亲投来揶揄的一瞥。 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狼狈了,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荆棘刺伤,又勾 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刚采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半天也没采到一握。最 后,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把我满身都刺得 疼,哎呀,又疼又痒,不得了!”心虹看过去,禁不住惊呼著大笑了起来,又笑又叫的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一身的榭衣呀?这么多!天哪!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 不干净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会沾附在人身上。现在,狄君璞 整个裤管都沾满了这种东西。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 刺,又摘又笑,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满脸的可怜相。心虹看看 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视著狄君 璞,喃喃的说:“听到吗?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会笑了。一年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怎样 笑。”狄君璞静静的望著她,眼光那样深沉,那样真挚。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的说:“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别丢掉它。”她不 语,呆呆的看著他,他们默然相视,阳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小 蕾已在一边高声的宣布,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   星河 10 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 “愿我们能结为一体。”第一粒沙说。 “哦,不行,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另一粒说。 “我将磨碎自己,磨成细粉,然后来包容你。”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来,把 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来,更无法 包容另一粒沙了。 心虹合上了书本,把它抛在桌上,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 了,闭上眼睛,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的背出来。但是,每当她拿起这本书,她仍然忍不住 要把它再读一遍。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她总是要一读再读,而每次都会重复的 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情。 一粒磨碎了的沙子,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还可能再聚拢吗?可能吗?即使聚拢了, 另一粒沙也不知飘流到天涯何处?她叹息了,懒洋洋的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面。窗外 在下著细雨,迷妹蒙蒙的雨雾苍茫的笼罩在花园里,枫叶在寒风中轻颤著。她沉思片刻,然 后走到壁橱前,取出一件大衣,拿了一条围巾,她走出房门。嘴里不自主的轻哼著一支歌, 她轻快的走下了楼梯。在楼下,她一眼看到父母都在客厅中,母亲在打毛衣,父亲在拆阅著 刚送到的邮件。听到她的声音,父母同时抬起头来,对她注视著。 “嗬!真冷,不是吗?”她对父母微笑著。“我们的壁炉该生火了。”“这么冷,你还 要出去吗?”吟芳怀疑的问,望著她手腕上的大衣。“这样的雨天,散散步才有味道呢!” 心虹说著,穿上大衣,围上了围巾。“狄君璞说,雨是最富有诗意的东西,所以古人的诗词 中,写雨的最多了。” “你要去农庄吗?”吟芳再问。 “唔,小蕾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去看看她好些没有,这孩子越来越喜欢我,我不去她会 失望。”心虹不知为什么,解释了那样一大堆,走到玄关的壁橱前,她拿出一件白色的玻璃 雨衣。“回来吃晚饭?还是在农庄吃?” “不一定,”心虹支吾著,扣好雨衣的扣子:“如果到时候没回来,就不等我吃饭吧!” “晚上要不要老高去接你?”梁逸舟这时才问了一句,他的眼光始终研究的停在心虹的 脸上。 “不用了,狄君璞会送我回来。”心虹打开房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她缩著脖子打了 个寒颤,回头对父母挥了挥手。“再见!妈!再见!爸爸!”拉紧雨衣,她置身于冬天的雨 雾里了。吟芳目送心虹的身影消失,房门才阖拢,她就立即掉转头来看著梁逸舟,说:“你 不觉得,这几个月来,她到农庄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吗?”“但是,她好多了,不是 吗?”梁逸舟说。“那小女孩显然对她大有帮助,她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女孩!”吟芳笑了一声。“逸舟,别太天真!那小女孩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 功效吧!” “你在暗示什么?”梁逸舟望著他的妻子。 “你知道的。狄君璞。” 梁逸舟不安的耸耸肩。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狄君璞比她大那么多,而且,小蕾还喊心虹做姐姐呢!君璞 是我的朋友,心虹该算他的小辈… ”“你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两情相悦,还管你什么辈 份年龄?一个是充满梦幻的少女,一个是孤独寂寞的作家。你是了解心虹那份不顾一切的个 性的,假若再发生什么… ”她抽了口气,紧盯著他。“这孩子生来就是悲剧性格,天知道 又会发生什么!不行,逸舟,我又有不祥的预感了!” “不要紧张,你也是太容易紧张。君璞不会的,他是过来人,在感情上早注射过防疫针 了!” “那么,你就不怕心虹单方面爱上狄君璞吗?” 梁逸舟为之愕然。“怎会呢?心虹总不能见一个男人就爱一个男人的!” “你说这话太不公平,”吟芳有些动气了:“男人!你们永远是又粗心又愚笨的动物!” “怎么了?你?”梁逸舟失笑的。“你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你想,心虹在大学 里,那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都不中意,你怎能说她是见一个爱一个呢?至于卢云飞,你不 能否认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而狄君璞呢,他有许多优点,还有对会说话的眼睛。记住,心 虹已经完全忘记卢云飞了,在她,还和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单纯。假若她爱上狄君 璞,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梁逸舟深思了片刻,燃起了一支烟。 “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说,重重的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逸舟,”吟芳又说:“如果心虹和狄君璞恋爱了,你赞成吗?”“当然 不。”梁逸舟很快的回答。 “为什么?”“各方面的不合适。狄君璞年龄太大,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且,他那次 婚变是闹得人尽皆知的!他也是个怪人,追求他那个太太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拚掉!结婚不 过几年,就又让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是个作家,这种人的感情结构是特别的。如果他们真 结婚,心虹一定会不幸,何况还要做一个六岁大孩子的继母!这事是决不可能的,我当然不 赞成!” “那么,未雨绸缪,”吟芳沉吟的说:“你还是早做防备吧!我看,你让这个狄君璞搬 进农庄,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呢!” “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 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吟芳皱著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妻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温柔的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吟芳说,眼眶湿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的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 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吟芳含泪说,瞅著梁逸舟。“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 不住口的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别再说了,过 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吟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吟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吟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心霞 回来了!”拭去了泪痕,她不愿心霞看出她伤心过的痕迹。果然,房门开了,心霞抱著书本 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的鼻尖冻红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子微微发抖,那件红大 衣上都缀著细粉似的小水珠,连那头发上也是,跺了跺脚,她似乎想跺掉身上的冷气,眼光 阴晴不定的在室内扫了一眼。“你瞧!去上学的时候又没穿雨衣!淋了一身雨,又冻成这样 子!”吟芳叫了起来:“快去拿条大毛巾把头发擦擦干!” “我最不喜欢穿雨衣!”心霞说著,坐下来,脱掉雨鞋和手套。“你脸色不好,没有不 舒服吧?”梁逸舟问,奇怪她怎么不是一进门就叫饿,或者用双冷手往她母亲脖子里塞。她 看来有点反常呢!“没有。”心霞说,脸上有股阴郁的神气。“我看到姐姐了。” “在哪儿?”“山谷里,她不是去农庄吗?” “你去山谷干嘛?”吟芳诧异的问。 “啊,我… ”心霞似乎有点慌乱。“我… 没有什么,我想去代一个园艺系的同学采 一点植物标本。” “但是,你没有带回什么标本哦?”梁逸舟说。 “唔,太冷了,你知道。谷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物,就回来了。” 心霞说著,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我冷得发抖,今年冬天像是特别 冷。”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往楼上走去。 一件东西从她的书本中落了出来,她慌忙弯腰去捡起来,不安的看了父母一眼。吟芳已 经看到是一封信,但她装作并未注意,心霞匆匆的走上楼去了。 吟芳和梁逸舟面面相觑。 “你不觉得她有些特别吗?”梁逸舟问。 “我看,”吟芳忧郁的皱皱眉。“一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看 吧,我们还有的是麻烦呢!”低下头,她开始沉默的编织著毛衣。模糊的想著心霞的那封 信,封面上没有写收信人,这封信是面交的,是她的同学写给她的吗?还是在这山谷中交件 的呢?她下意识的再抬起眼睛对窗外望了一眼。窗外,雨雾糅合著暮色,是一片暗淡的迷蒙 与苍茫。这儿,心霞上楼之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马上去浴室。她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立即关好了房门,并上了锁。把书本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她对那信封发了好一阵呆,似 乎不敢抽出里面的信笺。握著信,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那平日活泼的 眼神现在看来多么迷惘,她摇了摇头,烦恼的对自己说: “梁心霞,梁心霞,你做错了!你不该接受这封信!现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楼去, 把一切都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是… 但是… 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著股野性与恼怒的眼 睛,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夹克,以及他站在霜园门前枫树下的那股阴郁的神气。 “跟我来!”他是那样简单的命令著,她却不由自主的跟随著他走到谷地里,在那四顾 无人的寂静中,在那茫茫的雨雾下,在那岩石的阴影里,他用那种慑人的、火灼般的眸子瞪 著她,眼神是发怒而痛楚的。然后,在她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他就忽然捉住了她,他 的嘴唇迅速的对她盖了下来,她吃惊的挣扎,但他的胳膊像铁索般强而有力,他的嘴唇灼热 而焦渴。他浑身都带著那样男性的、粗犷的气息,她简直无法动弹,也不能思想。只是瞪大 眼睛望著那张倔强而不驯的脸。然后,他放开了她,把那封信抛在她的书本上,他一句话也 没有说,就掉转头,大踏步的踩著雨雾,消失在山谷中的小径上了。 现在,她握著信封,仍然觉得震慑,觉得浑身无力,觉得四肢如绵。用手指轻抚著嘴 唇,那是怎样的一吻呵!她在镜中的眼睛更加迷惘了。终于,她忽然下定决心的低下头,抽 出了信封里的信笺,打开来,她读了下去: “心霞:    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在见到你之后,还能镇静的和你说些什么。假如 你不想再念下去,我奉劝你现在就把这封信撕了。 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曾耐心的等著你长大,天 知道,你长大之后,一切的局面竟变得如此恶劣!你们一家成了我的仇敌,尤其是你!我说 ‘尤其’,你会奇怪吗?我了解你,我了解一切!我恨透了你,心霞,你这只不安静的小野 猫! 或者我错怪了你,但愿如此!我曾想杀掉你,撕碎你,只为了我不能不想你!相信吗? 我常徘徊在霜园的围墙外,目送你上学,呆呆的像个傻瓜。然后再和自己发上一大顿脾气。 噢!我真恨你,心霞!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应该都丧生在你们姐妹手下?那么,来吧!让一切该来 的都来吧!我在等著你!魔鬼! 明晚八时起,我将在雾谷中等你,在那块‘山’字形的岩石下面。不过,我警告你,我 可能会杀掉你,所以,你不要来吧!把这封信拿给你父母看,让他们来对付我吧!你不要 来,千万不要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但是,你让我去等吧!求你不要来,因为,如果你真 来了,我们就都完了!我们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陷入痛苦的深渊中! 好好的想一想,再作决定。山谷里的夜会很冷,不过我可以数星星——如果有星星的话。 再提醒你一次:最好不要来!                           云扬” 心霞看完了信,好一会儿,她就呆坐在那儿,对著那张信纸发愣。逐渐的,有阵雾气升 入了她的眼睛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某种酸涩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捧起了那张信笺, 她颤抖的把嘴唇压在那个签名上,喃喃的说: “你知道的,云扬,你明知道我会去。所以,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星河 11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一片,山是湿的,树是湿 的,草是湿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湿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著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 前,看著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 天,感冒引发了气喘,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书房里燃著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 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著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 里,他似乎在期盼著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 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 闪,他心脏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著:“喂喂,作家先生,你 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 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 了。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著: “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在我书 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著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 ”她忽然咽住 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著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 好,要不太沉闷的。”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 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 顾自的又说: “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 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 很… ”她寻找著词汇。“很诗 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 著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 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 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 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 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 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 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 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 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 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 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狄君璞默然 了。低著头,他用火钳拨弄著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 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著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弄著,她也有一大段时间 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是的,”狄君璞 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 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 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 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 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 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著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 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 间更知己的,何况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 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禁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栏杆 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著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 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 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 有所思的望著炉火,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著炉火。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 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著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著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 却带著股任性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著炉 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 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卢云扬?”他一惊。“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 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 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 可以想像的,是吗?” 狄君璞注视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 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著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 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 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吞吞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心霞震动了一 下。“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烟,深吸了 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 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 “什么谜底?”“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著她。 “你冷吗?”“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 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著她。她惊跳 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 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沣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 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沣一直丧失记 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谢谢 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 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 小说吧!”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 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 “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 坏,你知道。本来,姐沣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压住了我,压得我 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鞍吧?” “你放心。”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 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她再看他一眼。“你没生我的气吧?”“我怎会?”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 ”她的声音压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 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 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   星河 12 夜里,雨变大了。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 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 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狄君璞上了阁楼。这阁楼的面积十 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横七竖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 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 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 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 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 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著的时候,必定有人常来了,甚至于经常待 在这阁楼里。他想起心虹告诉过他的话: “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那么,这会是 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 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 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管可以利用。他决定 将这摇椅搬下去放在书房里,看书时可以用。摇椅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还有张安乐椅。 他再坐到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去,同样的,安乐椅完好舒适,这些家具都还没有破损,想必, 梁逸舟只是因为搬了新房子,不愿再用旧家具,而把这些东西堆进阁楼的。 书桌上有一层灰尘,旁边的地下却丢著一把鸡毛掸,他下意识的拿起那鸡毛掸,在桌子 上拂过去,所有的灰尘都飞扬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鸡毛掸,最不科学的清洁器!他抛下 鸡毛掸,却一眼看到那被拂过的书桌桌面上,有一块地方,被小刀细细的挖掉了一块,露出 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刚好是一个心形,在那颗“心”中,有红色的原子笔,写著的 两行字,他看过去,是: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动,立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想当时,必定有人在这儿期待著谁。他几 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无聊赖的雕刻著这颗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对这颗心 愀然而视,半晌都没有动弹。 然后,他试著去拉开那书桌的抽屉,几乎每个抽屉中都有些字纸,揉绉了的,团成一团 的。他开始一张张的检视起来,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诗词的片断。有张纸上涂满了名字,胡乱 的写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什么“萧雅棠”“江 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张纸上,画著两颗相并的心,被爱神的箭穿过,一颗心中写著 “卢云飞”,另一颗心中写著“梁心虹”。但在这两颗心的四周,却画了无数颗小的心形, 每颗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像“心霞”“萧雅棠”“江梨”“魏如珍”……许多名字都重复用 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意思呢?抛开这些字纸,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几本小说,他翻了 翻,是《战地钟声》,《巴黎的圣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丽妹妹》。书都保存得很 好,没有任何涂抹。再拉开一个抽屉,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记事册,打开第一页,上面 很漂亮的签著名: “梁心虹”他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这里面会找到一些东西吗?翻过这一页,他念到下 面的句子: “我的心像一个大的熔炉,里面热烘烘的翻滚著熔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浆。我整个人都 在燃烧著,随时,我都担心著会被烧成灰烬。这是爱情吗?何以爱情使我如此炙痛?如果这 不是爱情,这又是什么? 近来我不相信我自己,许多事情,我觉得是我感觉的错误。我一直过份的敏感。多愁善 感是‘病态’,我必须摆脱掉某种困扰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为什么摆脱不掉? 父亲说我再不停止这种‘幼稚的胡闹’,他将要对我采取最强硬的手段,他指责我‘无 知’,‘荒谬’和‘莫名其妙’!这就是成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吗?但是,他难道没有恋爱过 吗?他当初的狂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必须要扼杀我的恋爱,不如扼杀我的生命!他们不 是曾经扼杀我母亲的生命吗?噢,我那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呵! 连日来,云飞脾气恶劣,我想,父亲一定给了他气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觉得战战 兢兢的。我留心不要去引发他的火气,但他仍然对我发了火,他说我如果再不跟著他逃跑, 他将弃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来抱住我,流著泪向我忏悔。啊!我心已碎,我将何去何 从? 我曾整日在阁楼里等候云飞,他没有来,月亮已上升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在生我 的气。我整日没有吃东西,又饿又渴父累。回家后,父亲一定还要责备我。天哪,我已心力 交疲! 和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父亲说将把云飞从公司里开除,毁掉他的前程!心霞挺 身而出,代云飞辩护,她是伶牙俐齿的呢!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但是,她真是我亲亲爱 爱的小妹妹吗? 在云飞家里又碰见了萧雅棠,云飞不在。云扬说云飞可能去公司了,但愿!他如果再不 好好上班,爸爸一定会开除他!他会说他盗用公款什么的。可怜的云飞,可怜的我,萧雅棠 很漂亮,云扬和她是很好的一对,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多灾多难!我祝福他们!祝福天下的 有情人! 云飞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对我说: ‘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道德的约束?亲情的负担?未来的忧虑? 还是……那阴影又移近了我,我怕! 云飞说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对我大发脾气,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凶暴过!我哭著把 他拉到枫林外的悬崖边,指著那悬崖对他发誓: ‘将来我们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负心,必坠崖而死!’他颤栗了,抱著我,他吻我。自 责他是个傻瓜,说他永远信任我,我们都哭了。 ……”看到这里,狄君璞不禁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说不出来的、惊惧的感觉。 这册子中还记载了些什么?梁逸舟曾毁掉他们间的信件,但他再也没想到,这无人的阁楼 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想必当初这“阁楼之会”只是死者与心虹二人间的秘密, 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云飞死后,竟从没有人想到来搜寻一下阁楼!他握著册子,在那 种惊惧和慌乱的感觉中出神了。然后,他听到姑妈在楼下直著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 天了,到底怎样了?漏得很严重吗?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过神来,关好了那些抽屉,他把那本小册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级而 下,一面说: “没有什么,一点都不严重,已经用铅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顶上去看看 吧!” “啊呀,看你弄得这一身灰!”姑妈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君璞呀,这么大年纪还和 小孩子一样!还不赶快换下来交给阿莲去洗!”狄君璞急于要去读那本册子,知道最好不要 和姑妈辩,否则姑妈就说得没完了。顺从的换了衣服,他拿著那小册子走进了书房,才坐下 来,姑妈在客厅里又大声嚷: “君璞呀!梁先生来了!” 梁先生?那个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册子塞进了书桌抽屉里,迎到客厅中来,梁逸舟 正站在客厅中,他带来的雨伞在墙角里滴著水。他含笑而立,样子颇为悠闲。 “听说小蕾病了,是吗?”他问。 “哦,气喘,老毛病,已经好了,我让她躺著,不许她起床,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梁 先生,到书房里来坐,怎样?书房中有火。”“好极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湿。我就不明白 这样冷的天气,我那两个女儿为什么还喜欢往山里跑。” “年轻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说,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已不把自己归纳于 “年轻人”之内了。把椅子拉到火炉边来,他又轻描淡写的问:“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发烧了,我这两个女儿都娇弱得很。”在炉边坐了下来,阿 莲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烟,眼光在书桌上的稿纸上飘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说: “是不是打扰你写作了?” “哦,不不。写作就是这点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梁先生今天没去公司吗?”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懒。”他笑笑说。 天太冷,却冒著风雨到农庄来吗?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么事,特地来拜访的。 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燃上一支烟,他静静的等著对方开口。果然,在一 段沉默之后,梁逸舟终于坦率的说了: “君璞,我不想多耽误你时间,有点事我想和你谈一谈。”“唔?”他询问的望著他。 “是这样,”梁逸舟有些碍口似的说:“我告诉过你关于心虹的故事,对吧?”“是 的。”“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心虹不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子,她是在一种病态的情况中, 再加上她又爱幻想,所以……所以……我……”他结舌而不安。“……我非常担心她。” “哦?”狄君璞遏止不住自己的关怀,怎样了?是心虹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狐疑的望著 梁逸舟,为什么他这样吞屯吐吐呢?他焦灼了,而且立即感染了他的不安。“怎么了?她病 得很厉害吗?”“不,不是的。”梁逸舟急急的说。 “那么,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他迫切的。 “是的,希望你帮忙。”他锐利的望著他。 “是什么呢?”梁逸舟深吸了一口烟,他的眼光仍然紧盯著他,那眼光里有著深深的研 判的意味,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 “希望你对她疏远一点。” 狄君璞一震,一大截烟灰掉落到火盆里去了。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紧紧的注视著梁逸 舟。血往他的脑子里冲进去,他的脸涨红了。“哦,梁先生?”他说:“你能解释一下吗?” “你别误会,君璞,”梁逸舟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认为你会怎样,我只是不放心 我的女儿,那样一个生活在幻梦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 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妻子……她什么都 不会想的。或者我是过虑,但是,万一她的感情又陷深了,怎么办呢?以前已有过一次悲 剧,心虹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狄君璞看著梁逸舟,这是第一次,他在这和蔼而儒雅的脸庞上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严厉的,冷静的,甚至于是残酷的!多么厉害的一篇话,表面上字字句句是说女儿的不是, 事实上,却完全在点醒他;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狄君璞,你必须要有自知之明!别去惹 她,别去碰她,因为你不配!他狠狠的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心中对梁逸舟已有另一番估 价。当初的卢云飞,曾忍受过些什么?面前这人,是多么的精明干练啊!他竟能体会出他心 中那一点点,那一丝丝尚未成形的微妙之情!及时的给予他当头棒喝!那么,那数日未见的 心虹,是真的病了?还是被他们软禁了?他摔了摔头。罢了!躲避到这山中来隐居,原是要 摆脱那些人世的烦恼和感情的纠葛,难道他自身的痛楚还不够,还要到这山中来,再牵惹上 一段新的烦恼吗?罢了!从今天起,摔开梁家所有的事吧!不闻,不问,也不要再管! “你放心,梁先生,”他很快的说了。“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会注意这问题,不给你们 增加任何麻烦。”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梁逸舟又微笑了,那笑容几乎是和煦的。“我信任你,君 璞。希望你能谅解我,将来你的女儿也会长大,那时你就能体会一个做父亲的心了!”他再 笑笑,带著点哀愁,默然的瞅著狄君璞,他完全知道,自己已伤了这个作家的自尊了。“我 很抱歉,君璞,这是不得已……”“不用解释,梁先生,”狄君璞说,语气不由自主的变得 冷淡而疏远了,这两个男人之间,原有的那份知遇之感和友谊,已随著炉火,焚烧成了灰 烬。“我完全了解你的苦衷。”他用一句话,堵住了梁逸舟的口。熄灭了烟,他抬起头来, 用一种已结束谈话的姿态看著对方。梁逸舟知道,他有送客的意思了。他不能不随著他的注 视,勉强的站起身来,有些不安的说:“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君璞。” 狄君璞没有挽留,也没有客套,只是默默的送到大门口来。梁逸舟站在门口,撑开了 伞,再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有一份萧索和倦怠,这使梁逸舟心头涌上一股近乎激动的 歉意,他想说什么,但是,他毕竟没有说,转过头,他走了。狄君璞关好房门,退回到书房 里,立即砰然一声把书房门阖上。沉坐在炉边的椅子中,他望著炉火发愣。然后,他又匆匆 的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小册子。回到炉火边,他对自己说: “从今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让梁家的一切像鬼影般泯灭吧!”一松 手,他把那小册子掷进了燃烧著的炉火里,自己站在炉边瞪视著它。火并不很旺,小册子的 封面很厚,一时间没有能很快的燃烧起来。他呆呆的看著,那封面变焦了,黄了,一个角被 探著头的火苗搜寻到了,立即蜷缩著吐出了火焰,狄君璞迅速的伸出手去,又把它从火中抢 出来,丢在地下,他用脚踩灭了火。拾起来,幸好内容都没有烧到,但他的手指,却被火灼 伤了。“你从那里来,还回到那里去吧!我无权毁掉你!”他对那小册子说。爬上阁楼,他 把那册子放回到抽屉里。   星河 13 天晴了。久雨之后的阳光,比什么都可爱,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那枫叶上的雨珠 在阳光下闪烁。整个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刹那间恢复了生气,连鸟啼声都特别的嘹亮, 门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间盛开了。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阳光就手舞足蹈了。从早上起,她就闹著要上街,说她好几个月都 没有上过街了。姑妈也说需要添购冬装。于是,午饭之后,狄君璞自愿留守,姑妈带著阿莲 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栋农庄,只剩下狄君璞一个人,听不到小蕾的笑语喧哗,听不到老姑妈的唠哌叨 叨,也听不到厨房里阿莲的锅铲叮当……四周就有种奇异的静,静得让人心慌。坐在书房 里,狄君璞怎样也定不下心来写作,他无法让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阳光下飞旋。于是, 他走出了农庄,站在那广场上。阳光下,空气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著,山谷里,那些枫树 似乎更红了,栅栏边,紫藤的叶子绿得像滴得出水来,那些木槿花,并没有被风雨摧残,一 朵朵紫色、黄色、白色的花朵,倔强的盛开在寒风里。 他在空地上随意的踱著步子,一层孤寂之感静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绕到农庄后 面,走进了枫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悬崖边。倚栏而立,他看著悬崖下的巨石嵯峨和 杂草丛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绝无生还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葱草的雾谷,和那几棵挺 立在绿色植物中的红枫,他静静的出著神。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固定的思想,他 只是呆呆的站著,一任阳光恣意的曝晒。他的情绪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萧索里。然后,他忽然 震动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雾中有个人影一闪,是谁?又是那疯狂的老妇吗?他极目望 去,似乎看到草丛的蠕动和偃倒,有人在那里面穿梭而行吗?接著,那谷中的小径上清晰的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太远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只一忽儿,就消失在 树丛中了。他依然凭栏而立,这人影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萧索感在逐渐加重,他又 想起了美茹,无助的、无奈的、绝望的想著美茹,心中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 久,然后,他听到有人狂奔著跑到农庄来,他惊愕的侧耳倾听,那奔跑的声音已直扑枫林而 来,有个人窜进了枫林,喘息著,兴奋著,一下子停在栏杆前面。长发飘拂,乌黑的眼珠好 深好大,热气从她嘴中呼了出来,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狄君璞诧异的喊:“心虹!你干 嘛?”“怎么——怎么——”她喘著,一脸的困惑和茫然。“怎么——是你?”“当然是 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说:“还可能是谁吗?” 他显然问了一个很笨拙的问题,心虹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她慌乱的后退两步,用手 扶著栏杆,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呐呐的说:“我在雾谷里,看到——看到这儿有人,我— —一直—— 一直跑来,我以为——以为——” “你以为是什么?是谁?”他追问著,他又看到那记忆之匙在她面前转动。“我……我 不知道,”她更加慌乱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乱的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个人……有 个人……他在等我。”“谁?是谁?”她用手扶住额,努力思索,她本来因奔跑而发红的脸 现在苍白了,而且越来越苍白,那颤动的嘴唇也逐渐的失去了颜色,她看来憔悴而消瘦,摇 摇晃晃的站在那儿,如弱柳临风。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著,眼神深邃,越过枫林,越过 农庄,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边,低沉而有力的说:“不许昏倒!记 住,不许昏倒!” “我冷……”她颤抖著,可怜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好冷。”“但 是,你已经记起了什么。不是吗?那是什么?告诉我!” “一个——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说,声音低档的,呻吟的,如同耳 语。“一个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谁?”“他是……”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欲坠。“他是……他是……”“是 谁?”他毫不放松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适适适适一个男人,年轻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他叫什么名 字?”他逼问著。 “他叫……他叫……”她的脸色苍白如蜡,身子虚弱的摇摆,她的眼睛又张开了,那深 邃的眼珠几乎是恐怖的瞪视著。那记忆之匙在生锈的锁孔中困难的转动。“他的名字是…… 是……”她的嘴唇嘬起,却发不出那名字的声音,她挣扎著,痛苦的重复著:“他的名字 是……是……” “是什么?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么?” “是……适适虱适适适啊!”她崩溃了,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啜泣著大喊:“我不 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记忆之匙断了。她抱住了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她的双腿发软,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农庄,一直走进 书房,他把她放在火炉边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头,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下意识 的在逃避著什么,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热茶,扶起她的头,他强迫她喝,她喝了几 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呛咳。他放弃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边,她猛烈的摇头。 “喝下去!”他的喉咙喑哑。看她那种无助的模样是堪怜的。“喝下去!你会舒服一点。”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取来一条大毛毯,包住了她。把火烧旺了。“怎 样?”他看著她,焦灼的。“好些吗?” 她的四肢逐渐放松了,脸色仍然苍白如死。拥著毛毯,她可怜兮兮的蜷缩在那儿,眼珠 浸在蒙蒙的水雾里,显得更黑,更深,更晶莹,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看著他,默的看 著他,眼光中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色。他也默的蹲在她身边,忧愁的审视著她。然 后,她忽然轻喊了一声,扑过来,把她的头紧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腰。一连串 的说:“不要放弃我!求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 他不知道她这“放弃”两个字的意思,但是,她这一举使他颇为感动,不由自主的,他 用手抚摸著那黑发的头,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苍白的额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 中一闪而过,他的背立即下意识的挺直了。她离开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儿羞涩,有些 儿难堪。那苍白的面颊反而因这羞涩而微红了。“对不起。”她呐呐的说。 他使她难堪了!她没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动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呵!他立即捉住了她的 手,用自己那大而温暖的双手握住了她。“你的手热了。”他说:“好些了,是不?” 她点点头,瞅著他。“很抱歉,”他由衷的说:“不该那样逼你的。” “不,”她说了,幽幽的。“我要谢谢你,你在帮助我,不是吗?别放弃我,请你!我 已经知道了,我害的是失忆症,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恢复记忆。” “你怎么知道你害的是失忆症?” “我总是觉得有个阴影在我的面前,有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问高妈,她吐露 了一点,就逃跑了,她说我丧失了一部份的记忆。我知道,我那段记忆一定有个男人,只 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在那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个薄幸的男 友,因为,跟著那记忆而来的,是那样大的痛苦和悲愁呵!”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温软的手!这只纤细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会染著血 腥吗?不!那苍白的、楚楚动人的面庞上会写著罪恶吗?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 说:“我会帮助你,心虹。但是,现在别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今天已经够了。”“你知道多 少关于我的事?”她忽然问。 “一点点。”他回避的说。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诉我!”她热烈的,激动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有一 点点,”他深思的说:“你生了一场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如此而已。”他站起身 来,走到桌边,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点茶,别再想它了,你很苍白。而且, 你瘦了。”“我病了好些天。”她说。 那么,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过一抹怛恻的温柔。 “现在都好了吗?”他问。 “你没想过我,”她很快的说:“我打赌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没到霜园里来。”他的 心不自禁的一跳,这几句轻轻的责备里带著太多其他的意义,这可能吗?他有些神思恍惚 了。站在那儿,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注视著炉火,唇边浮起了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 “我这几天很忙。”他低档的说。 “哦,当然哪!”她说,语气有点儿酸涩。“你一定写了很多,一定的!”“唔。”他 哼了一声,事实上糟透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小说几乎毫无进展。“杂志社向我拚命催稿, 弄得我毫无办法。”她瞅著他,然后她垂下头来,轻轻叹息。这声叹息勾动了他心中最纤细 的一缕神经,使他的心脏又玫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著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那如 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烧起来吗?这细致娇柔的少女,会对他有一丝丝感情吗?是真?是幻? 是他神经过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惊弓之鸟,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现在,他为什么会有 这种反常的心跳?为什么在他那意识的深处,会激荡著某种等待与期盼?为什么那样热切的 希望帮助她?那样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为什么##### “我想,我打扰了你吧!”她说,忽然推开毛毯,想站起来。“哦,不,不!”他急促 的说,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用手按住了她。“别走!我喜欢你留在这儿!我正…… 无聊得很。”“真的,姑妈和小蕾呢?” “她们全去台北了。”“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著他,半晌,她说:“你刚 刚还没告诉我,你对于我知道多少?” “我已经告诉你了。”“不止这样多,不止。”她摇摇头。忽然倾向他,用一对热切的 眸子盯著他。“你答应帮助我的,是吗?” “是的。”“那么,告诉我,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 有?还是我的幻觉?” 他凝视她。“是的,”他慢慢的说:“真有。” 她颤抖了一下,眼睛特别的燃著光采。 “怎样的?怎样的?”她急促的问:“他到哪里去了?告诉我!”他心中有阵微微的痉 挛和酸涩。她那热切而燃烧著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种微妙而难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么美丽 呵!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说:“走了。我想。”“走了?走了?”她嚷著:“为什么?走到 哪儿去了?怎么!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快!请你!是他不爱我了吗?是吗?所以我生 病了,是吗?所以我失去了记忆,是吗?哦,你告诉我吧!”“我不能。”他忧愁的说。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等著你来告诉我。”“哦,是吗?”她颓然的垂下了头。好沮丧,好 迷茫。有好一会儿她沉默著,然后,她叹息著说:“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刻刻在思索,在寻 觅,但是我总是像在浓雾中奔跑,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有个黑房间,许多东西 在这黑房间里活动,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希望给那黑房间开一个窗子,或点一盏 灯,让我看清那里面的东西。但我没有这能力!没有!每当那黑房间里有一线亮光的时候, 我就觉得整个头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来,然后;我就昏倒了。”她重新抬起眼睛来,盯著 他,祈求的,恳切的说。“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好 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园里的每一个人!甚至高妈。我都不 相信!” 他注视著面前那张脸,那张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著的脸,和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 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热流,一股汹涌著、澎湃著的热流。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话 不受控制的冲出了他的嘴: “你放心,心虹,我将帮助你,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帮助你。让我们合力来打开那个黑房 间吧!我相信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会的!”“或者,那黑房间里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有勇气吗?你能接受吗?”“我 会的!真相总比黑暗好!” “那么,你有一个助手了!让我们一起去揭开那个谜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册 子。” “小册子?什么小册子?” “慢慢来,别急。明天下午,你愿意来我这儿吗?”他问,完全忘记了梁逸舟的嘱咐。 “我一定来!”“好,会有些有趣的东西等著你,我想。” 她侧著头看著他,那惊奇的眸子里洋溢著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与兴奋的光采。   星河 14 于是,这天晚上,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阁楼,取出了那本小册子。夜里,躺在床上,狄君 璞翻到上次中断的部分,接著看了下去。床头边,一灯荧荧,窗外,月光又遍山野的洒著, 在窗上投入了无数的树影。那小册子散放著一缕似有若无的纸张的香味,他专心的翻阅著, 再一次走入了心虹所遗忘的世界里。 “强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缠著高妈,问我母亲的一切,高妈说她是天下最可爱 的美人儿,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啊!如果我的生母在世,她一定会了解我!不会让我受这 样多的痛苦!呵,母亲!哪哪哪你在哪儿? 父亲告诉我,云飞在公司中纰漏百出,我早知道他有这一手!我愤怒极了,和他大吵, 我骂他说谎,骂他陷害!我警告他,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我将离家出走!父亲 气得发抖,说我丧失了理性,说云飞根本不爱我,完全是为了他的钱,我嗤之以鼻,闹得不 可开交,妈也跟在里面派我的不是,说我对父亲太没礼貌,我哭著对她叫: ‘请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的母亲!’ 她大惊失色,用手蒙住脸哭了。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待我毕竟不坏呀!我冲过去抱 住她,也哭了。她揽住我,只是不住口的喊著: ‘你是我的女儿D你是的!你是的!’ 天哪,人类的关系和感情多么复杂呀! 云飞再一次求我跟他走,他说父亲给他的压力太大,把许多无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 使他在公司里无法做人。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就拂袖而去,现在,他已经不知该怎么 办。他说,假如父亲把他开除,那么,他在别的公司都无法做下去。啊,我所深爱的,深爱 的云飞! 痛苦,痛苦,无边的痛苦。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我像是陷在雾谷中的浓雾里,茫 茫然不辨途径,我奔跑又奔跑,却总是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我累了!我真是又乏又累! 我告诉父亲,我已到法定年龄,可以有婚姻自主权,不必受他的控制,他说: ‘我不要控制你,心虹,你早就可以不受我控制了。我管你,不是要控制你,而是要保 护你。你拒绝我吧,咒骂我吧,我的悲哀是做了父亲,无法不爱你,无法不关怀你。’我愕 然,注视著他,我忽然间知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总是鼓不起勇气和云飞出走的原因。我 与父亲间,原有血与血联系著的感情呵! 莎翁说: ‘做与不做,那是个难题。’ ‘犹豫,是我最大的敌人!’ 云飞来,和父亲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云飞在盛怒中,说了许多极不好听的话,父亲大 叫著说: ‘我警告你,远离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杀掉你!我说得出做得到,我会杀掉你!’ 我突然周身寒颤,我觉得父亲真会那样做。 云飞又和我发脾气,他说如果我再拿不出决心,他不要再见我,他真的就不见我了!我 会死去,几百次,我想从那悬崖上跳下去。我去找云飞,他的母亲和萧雅棠在那儿,云飞和 云扬都不在。萧雅棠对我说: ‘你何必找他?卢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他找你时,你是他的,他不找你时,你 也找不到他!’ 怎么了?她为什么那样阴阳怪气?难道她和云扬也吵架了?爱情,这是一杯苦汁吗? 好几日没有看到云飞了,我度日如年。何苦呢?云飞?你为什么也要这样折磨我?为什 么?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如果连你都不能谅解我,我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又觉得那阴影在向我游来。 天哪!我看到了什么?在那雾谷中的岩石后面?天哪!那是真的吗?天哪!我为什么活 著?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这世界还有道义和真情吗?这不是太可怕了!太可怕 了!天哪!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这世界只是一团灰暗的混沌!我再也不相信人类有真 实的感情了!我恨他#####我要杀了他#还有她,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我的第六感 毕竟没有欺骗我!噢,心霞心霞,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你一定要选择你姐沣的爱人么? 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我的心已经死了,碎了,化成粉,化成灰了!我宁愿死! 我想杀了他#不是‘想’,我‘要’!噢,天哪,指引我一条路!指引我!噢,母亲, 你在哪儿?助我!种种种种种! 像红楼梦里的句子: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 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他在阁楼里找到了我,苍白,憔悴,他看来不成人形,茫茫然如一只丧家之犬!抓著 我,他焦灼的、痛楚的、坏脾气的嚷著: ‘你要我怎样?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爱你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懂吗?我受够了! 我受够了!是的,我吻了她。因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你懂吗?随你怎么评价我,如果我一 定得不到你,我会选择她,我打赌她不会像你那样摆架子,她会跟我走!你信吗?’他忽然 哭了,跪下来,他抱住我的腿,哑著喉咙喊:‘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 么!你跟我走吧!心虹!求求你#不然,我会死掉!’我抚著他的头,他那浓浓的头发,我 哭了。呵,我原谅了他#从心底原谅了他#天哪,可怜可怜我们吧,帮助帮助我们吧!我终 于决定了。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父亲终于把他从公司里开除 了,他咆哮著说将带我走!傻呵,云飞,我会被幽禁了,我知道!他问我: ‘跟我去讨饭,怎样?’ 我说: ‘是的!我跟定了你#’ 我将走了!跟著他走了!别了!父母!别了!妹妹!(我不再恨你了。)别了!小阁楼 和农庄!别了!雾谷!别了!我所熟知的世界! 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 小册子里的记载,到此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纸张了。想必这以后,心虹就被幽禁了起 来,接著,她逃走了,跟著云飞逃走了,再也没有时间到阁楼里来收拾这些东西。然后,就 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剧,云飞死了,她呢?她的记忆也“跟著他走”了。合上小册子,狄君 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著。从他所躺的床 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著,闪烁著,组 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 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 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 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 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 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 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著她逃走呢?他开始归纳这 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著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 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著,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 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 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模棱,她仿佛很天真,却背著心虹和云飞来往,现在又和云扬恋爱,这 是一笔怎样的乱帐呢?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 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著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 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 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屯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 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 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是吗? 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 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 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 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 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 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著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 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 “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他能置她于不顾吗? 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 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 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星河 15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 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档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 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著头向前走去。他很容易就 找著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 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著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著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 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 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 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 —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 里面冒著火,他的浓眉是紧锁著的。带著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诺的说: “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 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 深深痛苦著。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 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 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著,一面深深的看著卢云扬,他想在卢 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 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著,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 “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她应该快乐吗?”他把 握了机会,紧盯著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 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 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 卢云扬,他是真照正正在爱著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著他,痛苦著他的 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著远方的云和天。 “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著。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 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 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 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 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 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长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 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 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 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著狄君璞,憋著 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著,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 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 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狄君璞抛 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 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 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的望著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 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著柔和的光 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 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著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给了狄君璞 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的堆满了笑,振 作了一下,对母亲说:“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 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 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不在乎这一会 儿的!”老太太笑著挽留,又看著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著哥哥瞒我,他昨 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妹的呢!” “妈!”云扬笑应著,又紧急的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 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著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著,就怕我不 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 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看著狄君璞说:“狄先生,你 也认识云飞吗?”“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仓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的说:“我也是一样的管,两个人 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 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著,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 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 别的事情了,望著云扬,她说:“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 欺侮人家吧?”“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著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回家了。”“哎,这孩子也是… ”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 的,热心的嚷著:“干嘛大家都在风里站著?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 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妈,我也 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 段。再见,妈!” 拉著狄君璞,他慌忙的、低档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 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 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咛著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 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著。狄君璞却觉得心 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 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 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 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 ”嗫嚅的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 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著云扬,他怔怔的发著呆。云扬也看著他,逐渐的,那漂亮 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 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 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 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星河 16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萧雅棠的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楼下, 开著一个小小的洋裁店,一个蓬松著头发的中年女人,正在缝衣机前工作著,缝衣机旁边, 是个铁制的模特儿,上面横七竖八的披挂著一些衣料。他跨了进去,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 狐疑的望著他,问: “你找谁?”“一位萧小姐,萧雅棠小姐!” “二楼!”那女人说,不耐的指了指旁边一个狭隘的楼梯,就又埋头在缝衣机上了,那 轧轧的机声,充塞在整个房间里。 既然她并无意于通报,他只得自己拾级而上,到了上面,他发现是一间长长的屋子,被 三夹板隔成了三间,最前面的一间就算是客厅,里面放著几张简单的藤椅,还有一个婴儿用 的摇篮。现在,正有一个少女在那客厅中逗弄著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那少 女回过头来,吃惊的问: “是谁?”“我姓狄,我找一位萧雅棠小姐。”狄君璞说。 “我就是萧雅棠。”那少女说,慌忙站起身来,把孩子放进摇篮中。“请进来,你有什 么事吗?” 狄君璞走了进去,他惊奇的看著这个萧雅棠,一时间,竟眩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自从 他搬到农庄来以后,见到了梁氏姐妹,他总觉得这姐妹二人必定是这小镇市中数一数二的美 人。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萧雅棠,这推翻了他的观念。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简陋的小 房子里,竟藏著这样炫目的一颗珍珠!她穿著一件黄毛衣,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 何脂粉。双眉入鬓,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 美好的身材,细小的腰肢,浑身都带著那种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慑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 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叫狄君璞,几个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农庄里来住,”他解释著。“我听说了那 个坠崖的悲剧,刚刚我去看卢云扬,他要我来看你。”他毫无系统的说,自己也觉得措辞得 十分笨拙。她的反应却是激烈的,瞬息间,她的脸色已经死一样的惨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 眼珠直直的望著他,嘴唇微微的颤抖著,她看起来像个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谈这些事,”她很快的说:“你也没有权利要我说什么。”“当然,”狄君璞 不安的说。“你可以拒绝我,萧小姐。或者你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我抱歉来打扰你。”他望 著摇篮里的婴儿,那是个十分美丽的小东西,现在正大睁著一对乌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 著自己的小拳头。“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称赞著:“是你的小妹妹吗?”“是个小弟 弟。”她叽咕著,低声的。 “哦,对不起,”他转过身子。“我还是不打扰你好,如果你有时间,来农庄里玩,好 吗?” “我永不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她发狠的说。 他抬抬眉毛,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领的拜 访,他有些懊恼。可是,他才走到楼梯口,那少女却忽然叫了一声: “等一下,狄先生!”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萧雅棠正望著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 后,寒霜解冻了,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悲凉。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问。 “是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走回到客厅里来,他说:“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剧 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说: “是的。”“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惊奇的问。 她看著他。“你是警方的人吗?”她问。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你要知 道真正的情形吗?”她强调了“真正”两个字。 “是的。”“那么,”她轻声的,却肯定的说:“她杀了他!”“你怎么知道?”他惊 愕的问,望著面前那张严肃的、美丽的,而又奇异的充满了悲凉的脸。 她盯著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眼中放射著异采,神情是奇怪的。“我知道,”她说, 喃喃的。“她一定会杀他,她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这是最简单而生效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她爱他,不是吗?” “她也恨他!”“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问。 “因为卢云飞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凉,还有层难以掩饰的 愤怒。“梁心虹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不杀掉 他,我也会杀掉他的!”“怎么!”他更愕然了。“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云扬的女朋 友吗?”“云扬!”她冷笑了一声。“云扬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一个梁心霞!我告诉 你!”他摇摇头。“我糊涂了!”他说。“云飞告诉她,我是云扬的女朋友,多荒谬的谎 言!而她也会相信!但是,我们谁不相信他呢?云飞,”她虚眯起眼睛,长睫毛静静的掩著 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一种空虚的、 苍凉的、梦似的声音,仿佛从什么遥远的深谷里回响而来。“我们谁能不信任云飞呢?他可 以制控我们的思想、意识,和一切!他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他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有 时,我们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宁愿欺骗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飞!”她叹息,忽然用手蒙 住了脸,无声的,压抑的啜泣起来。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颊上一片泪光,她的眼睛水盈盈 的望著狄君璞。“你满足了吗?狄先生?”她幽幽的问:“你看到了我,一个被云飞玩弄过 又抛弃过的女人,一个永远生活在惊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飞曾是我的世界,但 是… ”她的眼光调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现在,他去了!没有人 再来抢他了!” 狄君璞吃惊的看著萧雅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梦似 的境界里,她固执的望著窗外,不语也不动。好半天,她就这样像木偶一般站著,眼里一片 凄凉的幽光。然后,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响亮的哭泣了起来,这惊动了她。她迅速的转过头, 从摇篮里抱起了那婴儿,紧紧的揽在怀中,她摇撼他,拍抚他,呢呢喃喃的哄著他。她重新 看到了狄君璞,一层红潮漾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对不起,狄先 生,”她仓卒的说。“我想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并不是常有人来和我谈云飞,你知道。” “是的。”他点点头,凝视著她。“我想我了解。”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继续拍著他。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再一次问这问题。 “是的。”她凝视他,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著他。“那 么,你决不是警方的人员吧?那案子早已经结了,栏杆朽成那样子,谁都靠不住会失足 的!”她忽然又重复的问,而且前后矛盾的掩护起心虹来。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说,迎视著她。这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有风度的女人 呵!“我写小说,笔名叫乔风。我住到农庄来,是想有个安静的、写作的环境!” “乔风?”她惊动了。“你就是乔风吗?我知道你!两粒细沙的作者,是吗?”又是两 粒细沙!他头一次知道这本书有这么多读者。没有等他答复,萧雅棠又接了下去: “你写了两粒细沙,事实上,这世界上岂止两粒细沙呢?有无数无数的细沙呵!”她叹 口气,又说:“那么,你追查这件事,是在收集小说资料吗?” “不尽然是。”他望著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 ”“梁心虹?” 她问。“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 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 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 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 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 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 她迟疑片刻。“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 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著了。她低头望著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 低档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 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 著狄君璞。“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狄君璞望著 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著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 说: “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 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 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 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来台北才两个月,就认识了云飞,他是大哥的同学。”她顿了顿, 再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噩运的开始,这个卢云飞,他征服了我,走入了我的生命,再也 和我分不开来。大哥责我为荡妇,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这个镇上来,为了靠近 云飞,可是,云飞却认识了梁心虹。”她注视他。“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学吗?他一径要征 服这个世界,却不想循正当的途径。他告诉我:“‘雅棠,我要打入上流社会,我要那个食 品公司,我做给你看!’“于是,他在受完军训后,就顺利的打入了梁家,得到了食品公司 的工作,同时,他也开始对梁心虹全力进攻了。我成了什么呢?幕后的情人,黑市的情人! 但他常拥著我,要我稍安毋躁,说他真照正正是爱著我的,梁心虹只是他进身之阶而已。他 向我指天誓日,说一旦得到了金钱和权势,必定娶我为妻,他常说得声泪俱下。哦,我相信 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为了我要闯一个天下,为了要给我一个安定舒适的生 活,和美丽高贵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骗那个女孩子,我说我甘愿跟他吃苦,甘 愿陪他讨饭,但他捉住我说:“‘别傻!雅棠,你这样一个美人,是该穿绫罗锦缎,吃美果 茶浆的!我爱你,雅棠,我不忍让你跟著我受苦!求你允许我为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 个皇后,你必须给我机会!因为我那么那么爱你!至于你责备我用欺骗的手段,你错了,雅 棠,这世界就是一个大的骗局,谁不在欺骗呢?’ “好吧!我屈服了。担忧的,痛苦的,惊惧的等待著他。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捡拾一些 他和心虹亲热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吗?有时心虹来找他,我还必须躲在一边,扮 演成云扬的爱人,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两三年之久。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 扬,他也曾和云飞起过许多次的冲突,责备云飞所有的行为!但是,云飞是我行我素的,没 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驾驭得了他! “接著,就发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悲剧。” 她停住了,眼中又隐约的浮起了一片泪光,她望著孩子,脸上充满了悲壮之色,狄君璞 燃上了一支烟,他静静的抽著,不想去打扰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忆里。 “一年多以前,云飞的情况不再良好了,显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飞的真面目,他在公司 中待不下去了。那几个月,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恳求他,放弃吧,放弃这一 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为他讨饭!但他不放手,怎么 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著,那使我震惊得要昏倒的 消息就传来了,他带著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吗?” 她望著他,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带著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寻他,却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可是,十 天后,他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将娶心虹做妻子,因为只有造成既成事实,他才能谋得梁家 的财产,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泪竭声嘶,但他推开我说:‘这样不是也很好 吗?等到我谋得梁家的财产之后,我可以再和她离婚呀!而且,我跟她结婚之后,你依旧可 以做我的情妇,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会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这个名 义呢!’ “我到这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他已经牺牲了学业,背叛了家庭,我的父 母和哥哥们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飞也将遗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打听出来那 晚他们要见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飞计划那晚将带走心虹,和她正式结婚。我决心要阻挠这 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园的门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来了,我把她拉到山 谷里,和盘托出了我和云飞的整个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尘。当时,心 虹的样子十分可怕,她对我咬牙切齿的说,那个人是个魔鬼,她说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群 除害!她谢谢我告诉她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农庄。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们就告 诉我,云飞坠崖而死了。”她停止了叙述,含泪的眸子静静的望著狄君璞。叙述到这一段, 她反而显得平静了。虽然依旧泪光莹然,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个凄凉的微笑。“这就是我的恋 爱,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刚得到云飞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几次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接著,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飞活著,他也不会属于我,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 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远死了这条心了。我没有自杀,我挺过去了,因为,我还有 个必须活著的原因… ”她低头看著怀里的孩子:“这个小东西!他出世在云飞死后的六个 月。这就是云飞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纪念品!”她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来,递 进狄君璞的手中。“看看他!狄先生,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吗?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但是, 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有个高贵而美丽的灵魂!”狄君璞抱著那孩子,不由自主 的望著那张熟睡的脸孔,那样安详,那样美丽,那样天真无邪!他再抬头望著萧雅棠,后者 脸上的痛苦、悲切、愤怒、仇恨… 到这时都消失了,整个脸庞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 的、骄傲的、母性的光辉!狄君璞把孩子还给她,注视著她轻轻的把孩子放进摇篮,再轻轻 的给他盖上棉被,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湿了。 萧雅棠站直了身子,温柔的望著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东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灭了烟。“还有一个问题,”他思索的说:“心虹出走十天之后,为什么又回 来了,既然回来,为什么又和他约会。” “这个——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来,但 是云飞很镇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妈或老高之手,传信给 心虹,约她再见一面。他自信可以在这次见面里扭转劣局,把心虹再带走。可是,他没有料 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谈话,更没想到心虹会那样狠,这次约会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约会 了。”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 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 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 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 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 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 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 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 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 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 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 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的 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著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著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 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 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那么,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 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我了解。”他 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著一个私生的、无父的 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著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 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 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著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 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谢谢你,”她 低声的说,带著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 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 可以赚一点钱。”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档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 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 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 明亮的阳光里。   星河 17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著几 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 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 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 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 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 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 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他深思著,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 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 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 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 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著星河 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 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 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著,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著歌: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 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 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 吟的看著,手里仍然在编织著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著,白毛衣,白长裤,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丝 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 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著: “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著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 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 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著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 审视她,一面说: “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 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著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 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是 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 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 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 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著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 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边大门前面, 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著她们,心虹的头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著小 蕾的手,她的歌声伴著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著她 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的燃烧 著。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 刀,骤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的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 带著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 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他不知 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怎么?你为什么躲 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的笑笑。“小蕾呢?”他问。“姑妈带她去镇上买绣花线。” 狄君璞没有再说话,心虹却一直走到书桌前来,立即,她把一张发著光的脸庞凑近了 他,一对闪亮的、充满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说: “快!告诉我吧!你找到了我那个遗失的世界了吗?快!告诉我!”狄君璞的心脏紧缩 了一下,面对著这张兴奋的、焕发的、急切的脸庞,他怎样说呢?那遗失的世界里没有璀璨 的宝石,没有艳丽的花朵,所有的只是惊涛骇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将这样一个世界,捧 到这张年轻的、渴望的面孔之前来呵? 他的沉默使她惊悸了,笑容立即从她唇边隐去,她脸上的红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睁得很 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恐惧、畏缩,和怀疑。 “怎样?怎样?”她焦灼的说:“你找到了一些什么?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不管是好 的或是坏的!” 他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来!”他几乎是命令的说。沉吟的,深思的看著她,多么单纯而信任的一张脸! 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来,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样的?你都知道了,是吗?” “不,”他深沉的说:“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么,把这一部分告诉我吧!请你告诉我!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折磨我!”她的话 深深的打动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蹙著眉问。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著。“你答应了帮助我的!你不能后悔!你一定要 告诉我,求你!”“那并不是美丽的,心虹。” 她的脸色惨白了。嘴唇微颤著。 “不管是多么丑恶,我一定要知道!”她坚决的说。 他再沉吟了几秒钟,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心虹那种迫切哀恳和固执折服了他。他从椅 子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 “好吧!那么,你跟我来!” 她惊愕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书房。狄君璞开始向阁楼上爬去,他 仍然抱著一种希望,就是心虹会自己回忆起一切,而不用他来告诉她。那么,这阁楼是个最 好的、唤起记忆的所在。他没有变动阁楼上任何的东西,只是曾经把里面清扫过一次,拭净 了那一年多来厚积著的灰尘。 到了阁楼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来,心虹惊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儿,并不打量四周,只是 呆呆的看著狄君璞,困惑的说:“为什么你要在阁楼里告诉我?书房不是很好吗?” “四面看看,心虹,你对这阁楼还有印象吗?” 心虹向四面张望著,狄君璞仔细的注视著她,研究著她面部的变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 那张书桌和摇椅所吸引了。她发出一声兴奋的轻喊,就对那张摇椅直冲了过去,坐在椅子 中,她摇动了起来,高兴的说: “这是我的摇椅,我的宝座。”抬起头来,她注视著屋顶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这时 才发现,这摇椅的位置是正对这天窗的,现在,阳光正从那天窗里斜射进来,成为一条闪亮 的光,心虹就沐浴在这条阳光里。她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来,虚眯著眼睛,她像沉浸 在一个梦里一般,说:“晚上,坐在这摇椅里,正可以从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满天星斗, 那些星闪亮著,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是什么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视著我。星星多的时 候,就会有那条星河,我总是幻想著,我会摇一条小船,在那星河中荡漾,河水是由无数的 星星组成的,每颗星星中有一个梦,我一面摇船,一面捞著那些星星,捞了一船的星星,堆 在那儿,对著我闪烁。” 她述说得好美好美,她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梦,狄君璞几乎为之神往。她低下头来,看著 狄君璞,眼睛里有著梦似的光辉。“我很傻,是不?”“不。”狄君璞说:“但是,这是什 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她有些困惑。“小时候吧!不不,小时候这摇椅在爸的书房里,我们搬 家以后才搬上来的。那么,是前几年吧,我喜欢到这空的农庄里来。” “晚上吗?一个人在这空的农庄阁楼上看星星?你不怕吗?”“啊,我……我不知道, 我……我想……”她嗫嚅著,轻蹙著眉梢,她在费力的思索。“我想,或者,或者是心霞陪 我来,我不记得了。啊,这书桌……”她跳起来,走到书桌背后,坐进那椅子中,她立刻看 到了桌上那颗雕刻著的心形。她扑过去,用手摩挲著那颗心,审视著那心中写的字迹,她的 嘴唇发白了。抬起眼睛来,她看著狄君璞,惶恐的说:“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记得,为 什么……为什么我要写这些?这是谁刻的,我吗?”他紧紧的望著她。“应该由你来告诉 我,”他说:“是你吗?” 她重新瞪视著那颗心,一种惊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瞪档的。她 的意识正沉浸在一个记忆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后,她猛的 一惊,迅速的拉开了那书桌的抽屉,她发现了那些纸团,那些揉绉的、撕裂的纸张。她开始 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一张一张的研究著,她找著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她喃喃的念著: “卢云飞、卢云扬、江梨、魏如珍、萧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个江梨,她是心霞的同 学,在霜园住过,后来去美国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么人呢?卢云飞,侣侣侣侣侣云 飞……”她费力的、挣扎的思想著,她的嘴唇更白了,脸上毫无血色。她开始颤抖,眼睛恐 怖的瞪著那张纸,她的意识在那深邃的井中回荡,旋转。逐渐的,种种种种种渐的……有什 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复活。慢慢的,慢的蠢动著复活……她惊悸著跳起来,喘息 的,受惊的瞪视著狄君璞。 “不许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说,语气是坚定的,有力的。“你没有任何昏倒的理由! 你身体上没有病!现在,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盛载著一 个令人惊惧的、遗忘的世界。她嗫嚅的、结舌的呢喃著: “那是……是叫卢云飞吗?”她可怜兮兮的,没有把握的问。“那……那男人!是…… 是有一个男人,是吗?他……他叫卢云飞,是……是吗?” “看下面一个抽屉!”他命令著。 她惊惧的拉开了,那里面是一叠小说;巴黎圣母院,七重天,战地钟声,嘉丽妹妹…… 她的眼光射向旁边的摇椅。 “是了!”她骤然说:“我总是拿一本小说,坐在那摇椅上看,一面等著他!等著他! 等著他!常常一等好几小时!有时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头看那天窗:“是 了,我就看著那条星河做梦!” “他是谁?”他用力的问。 “云飞!”这次,答复是迅速而干脆的。 “说下去!”他再命令。 她惊惶了。因为吐出那个名字而惊惶了。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更白。她面上的表情 几乎是恐怖的,望著他,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处退缩,好像他就是使她恐惧的原 因。她的头震颤的、急促的摇动著。 “不膊膊,”她一叠连声的说:“不膊膊!我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知 道!我怕,我怕……” “怕什么?”他追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用你的思想去想!”他低沉的、有力的说:“你如果真要知道谜底,不要退缩, 不要怕!想!努力的想!你想起什么了吗?是的,那人名叫云飞,怎样?还有些什么,你告 诉我!”“不,”她逃避的把头转开,眼底的恐惧在加深:“不!我想不出来!想不出 来!”她猛烈的摇头。 “那么,这个能帮助你记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瞪视著那本册子,畏怯的看著那封面上的玫瑰花,惊惶的低语:“这是我的。你…… 你在那儿拿到的?” “就在这书桌的抽屉里。现在,打开来,看下去!” 她怯怯的伸出手来,好像这是什么会爆炸的机关,一翻开就会把整个阁楼都炸成粉碎似 的。迟迟疑疑的,她终于翻开了那小册子。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她开始看了下 去,而且,即刻就看得出神了。随著那一页页的字迹,她的面色也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 惶,那记忆之匙在转动,又转动,再转动……那笨重的、生锈的铁门在沉重的打开,一毫, 一厘,一分,一寸……她终于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她的眼睛慢慢的抬了起来,望著那站在对 面的狄君璞。她的大眼睛是蒙蒙然的,一层泪浪逐渐的漫延开来,迅速的淹没了那眼珠,像 雨夜芭蕉树叶上的雨滴,一滴档的沿著面颊滚落,纷纷乱乱的跌碎在那书桌上的小册子上 面。她微张著嘴,低低的在说著什么,他几乎辨不清楚她的语音,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她 是在背诵著什么东西: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 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 来……”原来她背诵的竟是两粒细沙里的句子!背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她弯下了腰,匍 伏在桌上,把面颊埋在臂弯中,哭泣得抬不起头来。她还想没什么,但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 成声,只是在喉咙中干噎。狄君璞扑了过去,捉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自己,他摇撼著 她,焦灼的喊著: “心虹!心虹!抬起头来,看著我!心虹!” 她泣不可仰,头仍然垂著,泪珠迸流。她哭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浑身痉挛了起来,她把 自己缩成了一团,和那痉挛徒劳的挣扎著。狄君璞大惊失色,又急又痛,他迅速的把她拥进 了怀中,用自己的胳膊紧抱著她,想遏止她的哭泣和痉挛。他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拍 抚著她抽动著的背脊,用各种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一面痛切的自责著: “心虹!心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看这本小册子,我不该逼你回忆!哦,心虹! 心虹!你不要哭吧!求你不要哭,请你不要哭吧!哦,心虹!心虹!我怎么这样傻,这样 笨,这样愚蠢!我干嘛要让你再被磨碎一次?呵,心虹!请不要哭吧!请你!”他把她的头 扳起来,使她的脸正对著他。她闭著眼睛,湿润的睫毛抖动著,面颊上泪痕狼藉,新的泪珠 仍然不断的从眼角涌出,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去。她的嘴微张著,吐出无数的抽噎,无数的呜 咽,她的痉挛和哭泣都无法停止。他掏出手帕,徒劳的想拭干她的泪痕,他拥抱她,徒劳的 想弄温暖那冰冷的身子。他继续恳求著: “别哭吧!心虹,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别哭吧!别哭吧!求 你,别哭吧!” 她仍然在哭,不停不休的哭,他望著她,眼看著那张苍白的脸被泪痕浸透,眼看著那痛 苦在撕裂她,碾碎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看那瘦弱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枝上的嫩 叶……他焦灼痛楚得无以自处。然后,忽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竟俯下头来, 一下子吻住了那抖动颤栗著的嘴唇,遏止了那啜泣抽动的声音。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慢慢的移开了自己的唇,抬起头来,注视著她。她的睫毛扬 起了,一对浸在水雾里的眸子,好惊愕,好诧异,又好清亮,好晶莹的望著他。那颤抖、痉 挛、和哭泣都像奇迹般的消失了。她只是那样看著他,那样不信任的,恍惚如梦的看著他。 天窗外,已近黄昏的光线柔和的射了进来,把她的脸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落日余晖之中。 “嗨,心虹。”他试著说话,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这一 个意外的举动,使他自己都受惊不小。“你好些了吗?”他柔声的问,想对她微笑,却笑不 出来。她仍然惊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半晌,她抬起手来,用那纤长的手指, 轻轻的、轻轻的碰触他的嘴唇,低声的说:“你吻了我。”“是的。”他轻声说。她的身子 软软的倚在他的怀中,她的眼光也软软的望著他,然后,她低低叹息,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我好累,好疲倦,”她叹息著说:“我现在想睡了。想好好的睡一下。”“你可以好 好的睡一下。”他说,抱起她来,把她抱下了楼梯,抱进了书房里,他把她放在躺椅上,拿 了自己的棉被,轻轻的盖住了她。她阖上眼睛,真的睡了。   星河 18 两小时后,心虹从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来,朦腚胧胧的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 书桌上那盏亮著的台灯,和窗外那迷蒙的夜色。然后,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离她不 远的地方,手里握著一本书,眼睛却静静的望著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他立刻站起来,走 到她面前,对她温存的一笑。“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说。“现在,舒服了一点吗?”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时间,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在这书房里。但是,立即,整 个下午的事都在她脑中飞快的重演了一遍。对过去的探索、阁楼、摇椅、写著名字的纸张、 小说,和那本小记事册!然后,然后是什么?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脏不禁 猛的一跳,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扩散。呵!他吻了她!这是真的吗?他竟 吻了她!她下意识的伸手抚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余温仍在。她的脸红了,像个初恋 的、羞赧的小妇人,她的头悄悄的垂了下去。“饿了吗?”他俯视她,声音那样温柔,那样 细腻,那样充满了一种深深切切的关怀之情,“我让阿莲给你下碗面,我们都吃过晚饭 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门口去。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动人的望著他。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离开我!请你!” “我马上就来,嗯?”“等一下,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么,好吧。”他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说。“你再躺一会 儿,好吗?看样子,你还有点懒懒的呢!”她依言躺著,用一只手枕著头,另一只手在被面 上无意识的摩挲著,她的思绪在游移不定的飘浮,半晌,她不安的说:“我来了这么久,家 里没有找我吗?” “高妈在饭前来过了,小蕾告诉她,说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经跟高妈说 过,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负责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担心,好好的躺著吧!” 她点点头。呵!小蕾!那个善于撒谎的小东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飘浮了,飘出了书房, 飘上了阁楼,飘到了那本小册子里,她的眉头猛然皱紧,下意识的把头往枕头里埋去,似乎 这样子就可以躲掉什么可怕的东西。狄君璞用手抚摩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了过来,使她面 对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脸上带著股坚毅和果断,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清 晰的说:“听著,心虹。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记起了过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伤心!但 是,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对它们,不要让它们再来伤害你,听到了吗? 知道了吗?想想看,心虹,有什么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吗?”她瞅著 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说:“‘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一惊,紧盯著她。“怎么!”他愕然的说:“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吗?关于你和卢云 飞的一切!”“卢云飞?是了!”她像骤然又醒悟了过来,不自禁的闭了闭眼睛。“云飞, 对了,他的名字叫云飞。我常在阁楼里等他,我们相偕去雾谷,我们有时整日奔驰在山里, 有时又整日坐在阁楼中静静相对。他是爸爸公司里的职员,他有个弟弟叫云扬,他们住在镇 外的一个农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狄君璞兴奋的说。“但是,今天已经够你受了,我不 要你今天讲给我听。等过几天,你完全平静以后,你再慢慢的告诉我!” “不!”她说,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 打扰我,让我想!是的,父亲不赞成我和云飞恋爱,说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们的 恋爱很痛苦,同时,我发现云飞对我并不忠实,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调情,还有别的女 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并不信任他。可是, 另一方面,我又爱他爱得如疯如狂!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后,爸爸把他从公司里开除 了,他们在霜园大吵,云飞又说要带我走。爸爸把我关了起来,然后,然后……”她尽力思 索,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锁在屋里,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妈帮助我,看在我 已死的母亲面上帮助我。然后……热热热热热后……”她睁大眼睛,惊慌的看著他。“然后 怎样了?我怎么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就生病了吗?就失去记忆了吗?”狄君璞凝视 著她。一开始,那记忆的绳索已经理清楚了,可是到了这重要的关口,就又打了结。在心理 学上要分析起来,从她出走到云飞的死,一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段,一定也是对她最痛苦 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说: “记得萧雅棠吗?”“萧雅棠……她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长得很美的一个女孩子。” “她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他追问。 “怎么……她……啊,是的,她和云飞也有一手,这就是云飞,他还说他在这世界上只 爱我一个!他欺骗我,他玩弄我,我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 的愤怒了起来。“而他这样欺侮我呵!” “你怎么知道他和萧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问。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说,眼睛冒著火。“我不知道怎样知道的,但 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骗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样爱他,那样爱!我可以匍 伏在他脚下,做他的女奴!他却欺侮我,那样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边,拥住了她,捧著她的脸,抚摩她的头发,温温柔柔的望著她。“别生 气,心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子,擦净了脸。坐起身来,她望著他。她的长发蓬松著,双 眸如水,那神态,那模样,是楚楚堪怜的。“怪不得,”她幽幽的说:“我总是觉得有人叫 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忧郁,怪不得我总依稀恍惚的觉得我生命里有个男人,原 来……原来是这样的!” “抛开这件事,不许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来。正好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 房门,是笑容满面的老姑妈,手里正捧著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笑吟吟的说: “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讲话,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她走进来, 笑著对心虹说:“梁小姐,你多吃一点,包管就会胖起来,身体也会好了!” 心虹有些局促,慌忙推开棉被,坐正身子,羞涩的喃喃著:“这怎么好意思,姑妈!” “别客气,这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来!”老姑妈笑著说。 狄君璞已经端了一张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妈把面放在小几上,一叠连声的说: “快吃吧,趁热!来,别客气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妈看著她吃了几口,殷勤的问著咸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极了。 老姑妈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颜开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 想,真的,为了美茹,狄君璞已经消沉了这么久。眼前这个女孩,又有哪一点赶不上美茹 呢?难得她和小蕾又投缘。虽然对狄君璞而言,心虹是显得太年轻了一点,但是,男的比女 的大上十几岁,也不算怎么不妥当。假如……技技技技技如能成功,老姑妈越想越乐,忍不 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别在这儿夹萝卜干碍事了!她慌忙向门口走,一面对狄君璞 说:“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谈谈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莲会来收去洗。我照顾小 蕾睡觉去,你就别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 了,还细心的关上了房门。她这一连两个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涨红了脸。狄君璞也不自 禁的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姑妈在想些什么,自从美茹离去以后,她是每见一个女孩子都 要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兴,望著 她,他问: “再来一碗?”“不了,已经够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这么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 了擦嘴,她站起身来,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说: “让它去吧!”他们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叠好了,把碗筷放到一边 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脸,折回到书房里来,她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 上的手稿,她没有说话,沉默忽然间降临在她和狄君璞之间了。 在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再想到云飞,和那个遗忘的世界。他们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 定的前途,是以后的故事,和他们彼此。室内很静,窗外的穹苍里,又有月光,又有星河。 室内,台灯的光芒并不很亮,绿色的灯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静静的幽光。她坐在灯下,长发 梳理过了,整齐的披在背上。那沉静的、梦似的脸庞,笼罩在台灯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 那样朦胧,那样模糊,那样带著淡档的羞涩,和薄薄的醉意。温柔如梦,而光明如星!他看 著她,不转睛的看著她,心里隐约的想著梁逸舟对他说过的那些警告的话,但那些话轻飘飘 的,像烟,像云,像雾,那样飘过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点重量和痕迹。他眼前只有她, 他心里,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 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著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 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著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 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 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的低下头来,把自己 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嘛?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 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吗?他望著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 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 吗?不是侣侣侣侣侣?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著,也惊喜著。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 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 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唤:“心虹!”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嗯。”她轻哼著。“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 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著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著光采,眼 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著一个少女 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著,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 看到那焕发的,燃著光采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著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 “你可想离开这儿?”“不,我不想。”她说。 他叹息,揽住她,他的唇压了下来,压在她那温软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紧偎著他, 她的手环抱著他的腰,她热烈的响应著他。她所献上的,不止是她的唇,还有她那颗受过创 的、炙热的、破碎过而又聚拢来的那颗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头脑里也像在烧 著火。意识、思想,都远离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辗转的、激烈的吻著。 这就是人类最美丽的一刻,不是占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献。在这一吻中,宇宙 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个地球、宇宙,和天地,都从亘古的洪荒中进入了有 生命的世纪。花会开,鸟会鸣,月会亮,星星会闪烁,草木向荣,大地回春,人——会呼 吸,会说话,会哭,会笑,会——爱。狄君璞抬起头来,用手捧著她的脸,他望著她。她星 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脸庞上半含微笑半含愁。这牵动他的神经,搅动他的五脏。 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把她的手阖在他的双手中。他轻唤: “心虹。”“嗯?”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是两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带著那样多的 酒意望著他。 “你知道这意识著什么?” “不需要知道。”她摇摇头,眼珠却忽然潮湿了。“你为什么不在四年前出现呢?”她 哀愁的问。“那么,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献给你的,将是一个多么干净而纯洁的 灵魂!”四年前?四年前美茹还没有离开他,即使相遇,又当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 合与安排。他深吸了口气,凝视著她,恳切的说:“你的灵魂永远干净而纯洁,心虹。在人 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们都经过颠踬和打击,我们都曾摔过跤,都曾碰得头破血流。但 是,现在我们相遇,让我们彼此慰藉,让我们重新开始。再去找寻那个我和你都深信的、存 在著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好吗?心虹?” 心虹的眼里仍然漾著泪光,仍然那样痴痴的看著他。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够完美?”她说:“我总觉得遗憾,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说:“你在乎吗?” 她摇摇头。“只愿是最后一个!”她说。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他接口,把她揽在胸前,让她那黑色的头紧倚在他宽阔的胸 膛上。 她闭上眼睛。“天哪!”她叹息的低语。“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是多么的 疲倦。像在浓雾里茫无目的的追寻!我奔跑!我寻觅!我经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里,又冷、 又潮湿、又孤独、又无助。我挣扎又挣扎,奔跑又奔跑!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现在, 我终于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让我这条疲倦的船驶入港口吗?”“是的,心虹。你休息吧! 让我来帮你遮著风雨,挡著波涛。你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了,因为… ”他吻吻她的头 发,他的嘴凑在她的耳边。“有我在这儿。” “我们的前面没有风浪吗?”她低问。 他震动了一下。“即使有,让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担任何的心。” 她沉思片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怀吗?” 他沉默了一下。“你现在有了我,你能忘怀云飞吗?”“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事实上, 我早就不记得他了。我患了失忆症,不是吗?是你把他找回来的。” “我是傻瓜!”他低语,诅咒的。“现在,你能再患失忆症吗?”“如果你希望我 患。”“我希望。”“已经患了!”她笑著说,抬起头来,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现 在,我的生命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这张白纸上,只写著一个名字;狄君璞!啊,”她凝 视他,猛的又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颈项。“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 一的救星。救我!保护我,狄君璞,让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风雨摧折了!” 他揽住了她,紧紧的,他的眼里有泪。是的,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不止她,还有他。 在感情的途径上,他们都曾遭受过怎样致命的风暴!而现在,他们静静相依。在他们的前途 上,还会有风暴和雷雨吗?她,这个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儿呵!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 来保护她,给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来?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强而有力的揽紧 了她。窗外,那天上的星河里,无数的星星在静悄悄的闪烁著,像许多美丽的、天使们的、 窥探著的眼睛。   星河 19 一夜无眠,幸福来得那样快,那样突兀,狄君璞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当 早晨的阳光,灿烂的射入了窗内,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脑子里都回 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凝视,她的沉思。还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热情。 呵,这是上天的安排吗?当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爱也不能恨的时候,他却会 搬到这农庄里来,神奇的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肠万斛,迷离失所。他还记得第一次听 到她在雾谷中婉转低吟: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 现在,再也没有愁字了!生命是崭新的,感情是崭新的,那份喜悦,也是崭新的!“河 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也可驱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 片灿烂的阳光。昨晚,他并没有送心虹回家。他们相对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腚胧胧, 恍恍惚惚的心情里,根本不知道时间的飞逝,然后,老高来了,他衔主人之命,前来接取小 姐,狄君璞只得让心虹跟著老高离去,他站在门口,看著他们隐入那月光下的枫林小径,看 著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再也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当时的心境,是惊?是喜?是温 柔?是迷糊?是充实?是空虚?是甜蜜?是惆怅?人类的一个“情”字,是几千百种句子, 也无法形容于万一的。 她昨晚睡得好吗?可曾也像他一样失眠?她现在起床了吗?她是不是在记挂著他呢?她 现在在做什么呢?唱歌?念诗?在花园中散步?几千几万个问题,几千几万种关怀。最后, 这些问题和关怀都汇合成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马上见她!他想立即去霜园。也由于 这一念头,他才认真的想起梁逸舟曾给过他的警告。他是不会喜欢这件事情的!当梁逸舟知 道之后,会怎么说呢?他会认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骗一个少女的心?他会反对?会坚持? 会认定心虹跟著他将会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对他说过的话: “… 那样一个生活在梦幻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 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妻子… ” “见鬼!”他不自禁的诅咒,谁规定过有孩子和“有过”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恋爱?为什 么爱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愤怒的咬了咬嘴唇。不 行!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铲除这条爱情之路上的荆棘!什么荆棘?天知道!这很 可能是一块阻路的岩石呢! 他走到客厅,老姑妈用一种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说:“早餐想吃什 么?”“不,我不吃了,我马上要出去办点事!” “爸!”小蕾在一边叫著:“我跟你一起去!” “糊涂孩子!”老姑妈慌忙把小蕾拉进自己的怀中,笑吟吟的说:“你爸爸要出去办正 经事,怎么能带你去呢?你还是在家里陪著婆婆吧!”一面,她抬头看著狄君璞:“去吧! 办事去!回不回来吃午饭?” “大概回来吧!”狄君璞没把握的说。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姑妈问。 “什么?”狄君璞没听懂,诧异的望著姑妈。 “你不带梁小姐回来吃午饭吗?”姑妈对他笑眯眯的挤了挤眼睛。“我自己下厨房,给 你们炒一个辣子鸡丁。”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妈的肩膀,他笑著点了点头说:“不管怎样,我想吃你 的辣子鸡丁。” 走出了农庄,他丝毫也没有犹豫,就沿著那条小径,往霜园的方向走去了。小径两边的 枫树,这几天落叶落得十分的快,在树枝尖端,嫩绿中带著微红的新叶,正一片片的冒了出 来。这提醒了狄君璞,严冬将逝,春意先来。他踏著那簌簌的落叶,心头不知怎么,竟有点 儿暖烘烘的了。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起头来,心霞正亭亭然的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火似 的红,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视著他。“哦,是你,”他回过神来,如果是心虹多好! “你怎么没去学校?今天没课吗?”“你一定日子过糊涂了,快过阴历年了,学校在放假, 我们有两星期寒假。”“哦,怪不得姑妈和阿莲整天忙著晒香肠!”狄君璞说。过年!随著 年龄的增长,他对过年的兴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现在,过年反而徒增惆怅了。“你说你在 找我?”他问。 “是的。”“一面走一面说好吗?我正想去看你父亲。” “为什么?为了姐姐吗?”心霞迅速的问。 狄君璞一惊,不自禁的看了心霞一眼,这个女孩子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决非“无所为” 而来呵! “你想说些什么?”他问。 “我想劝你放手!”她大声而有力的说。 “放手?你是什么意思?” “云扬告诉我,你去看过他了,你也去找过萧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她紧盯 著他,眼光和语气都是咄咄逼人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他轻声的说。 她站住了,深深的望著他。在一瞬之间,她眼底的那抹敌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一种恳挚的、祈求的、忧愁而深沉的眼光。“狄先生,你听我说。”她说了,语气是平和而 恳切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的去打听姐姐的故事,这对姐姐并没有好处。你现在已经知 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诉你,假若你听了之后能够放手的话。姐姐是个个性很强的 人,她敢爱,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实在,她有一颗像火一般的心。我想, 我对不起姐姐,云飞……他……他曾追求我,我只是好玩,我太年轻,根本不懂事,所以, 也……也没有完全拒绝他,我好奇,我从没跟男孩玩过。云飞,他教我接吻,他劝我嫁给 他,他说我比姐姐可爱……”她苦恼的摇摇头。“我实在是幼稚!他满足了我的虚荣感!结 果,姐姐知道了一切的事……”“你不用告诉我,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断了她。 “是吗?”她惊奇的,颤栗了一下。“那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吗?”“原来你爸 爸竟不知道!” “求你别告诉他!”她焦灼的说:“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你别告 诉他好吗?”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谈的事与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会吐露任何一 个字。” 她松了一口气。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说:“我欺骗了姐姐,你猜姐姐发现之后怎么样?她抱 著我哭,没有讲一个字责备的话,我后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说,如果有人错,不是 她,不是我,应该是云飞!你懂了吗?所以,她后来在悬崖上杀了他!”“哦,原来你也给 你姐姐定了罪了。”狄君璞闷闷的、冷冷的说了一句。“你还是没有了解,”心霞有些烦躁 不安,她焦灼而急切的说:“算了,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当我们在悬崖顶上的栏杆边找到 姐姐的时候,姐姐并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时候,她还曾睁开眼睛来,对爸爸说 了一句话,我那时正在旁边,那句话我们两个都听得很清楚,她说:‘爸,我终于杀了他 了!’说完,她就昏倒了,以后就一直没清醒过,等她真的清醒时,她就患上失忆症了。我 和爸爸,为了保护姐姐,都决定不提这句话,但我们心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而庆幸姐姐 是患了失忆症了。你懂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现在明 白了吗?你不会说出去吧?”他看著心霞,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一片坦白的真挚,他知道她说 的都是真话。掉头看著太阳,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阴云,但他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 “事实上,云飞也不是很坏,他只是用情不专。”她又说了下去。“在这件事件里,我 也不能逃掉责任,有时,我觉得我才是凶手!姐姐是无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姐姐 赎罪。”他深思了一会儿,觉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难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视著心 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闪亮,他的面颊发红。他很快的,一连串的说: “听著,心霞!让我告诉你我心里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实向我证明心虹推落了云飞, 甚至心虹亲口承认过,但是,我决不相信这件事!心虹会暴怒如狂,会痛不欲生,但是她不 会杀人!她连一条小虫子都不会伤害!这件坠崖的事件必然是个意外!我坚信不疑!因为我 知道心虹,她在绝望之时只会自苦,不会杀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 纤维,每个细胞,每丝细微的感情,我都知道!” 她惊愕的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样惊愕,她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然后, 她深吸了口气,喃喃的说: “嗨,你爱上她了!”“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饰的承认,仍然在激动的状况中。“我 爱上她了,不止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是一棵枯死了的树又 发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机,你懂吗?心霞,你一心想要帮助你姐姐,那么尽你的力 量吧,促成这件事!我现在要去见你父亲,他必然会反对,如果你真爱你姐姐,想办法帮帮 她也帮帮我吧!” 她的眼睛里闪耀著一片惊异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瞪视著他,是震惊的,也是兴奋的。 然后,忽然间,她扬了一下头,把短发摔向脑后,对狄君璞很快的伸出一只手来,喜悦而激 动的嚷:“嗨,狄君璞!你有一个同志了!握手吧,让我们联盟促成这件事!你真是个奇异 的人,我不能不承认,你让我感动呢!但愿你也能同样感动我父亲!”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动渐消之后,他惊奇于自己的表现竟像个初坠爱河的小伙子。 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里看到了眼泪,这个少女是真的感动了。她的眉毛高扬,她的眼睛发 亮,她的唇边带著那样欣慰的、激赏的笑。在兴奋与激动中,她竟说了句:“好好保护她 呵,姐夫。她在爱情上是受过伤的呢!” “你放心吧,心霞。”他松开了握著她的手,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穿过雾谷之后,霜园 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他对心霞说:“有几句话我也想告诉你。” “是什么?”她惊奇的。 “我昨天见到了云扬,”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注视她:“如果你错过了这个男孩子,那 么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她的脸红了,眼睛闪亮。 “你是说真话吗?”她问。 “当然!”“那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他们相对而视,都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层了解的情绪贯通了他们,在这一瞬间,他们 已成为最坚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表,叫了一声: “哎呀,你必须快一点,要不然爸爸会到公司去了。我到楼上去陪著姐姐,你和爸爸的 谈话,最好不要让姐姐听到,等会儿爸爸一反对起来,姐姐又会大受刺激。” 看不出来,她的顾虑倒很周全,他们快步向霜园走去,到了大门口,心霞又站住了,叮 咛的说: “如果爸爸反对,或说些你们不该恋爱的大道理,那么,你就问他,他年轻时是怎样恋 爱的?” “什么意思?”狄君璞不解的问。 “我告诉过你,我妈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我另外那个母亲未死以前,我爸 就和我妈恋爱了。所以,很多人说心虹的母亲是给我爸和妈气死的。她死后才三个月,我爸 就娶了我妈。所以,我爸应该可以了解爱情的那份强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册子中写的,关于她母亲的事。他点点头,说:“谢谢你 给我的资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这件武器才好。” “那么,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我的父亲!”心霞说:“你只看到他温和的一面,还没看到 他的坏脾气,和固执起来的蛮不讲理。总之,别让他打败你!” “我不认为自己会被打败!” 他们又彼此交换了一瞥,才迈进霜园的大门。梁逸舟已走出客厅,正站在花园里,等著 老高开车子过来。心霞急急的迎上前去说:“爸爸,狄先生来看你,他说有话要和你谈。” 梁逸舟诧异的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那份宁静、沉著、和坚定的神情使他吃惊了。 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里,心里已隐隐猜到狄君璞的来意。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 升进他的心中,他对狄君璞点了点头,就默默的走进客厅,领先向书房走去。心霞对狄君璞 做了个鼓励的眼色,又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冲去了,在楼上,正 传来心虹低而柔的歌声,在唱著“教我如何不想他”。   星河 20 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 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 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断的喷吐著烟雾以外,他什么 话都不说,只是等著狄君璞开口。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著,他 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的说: “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梁逸舟瞪视著狄君 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 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 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著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的说: “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著梁逸舟的 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著的。“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 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 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 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 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止 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 干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 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 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 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锐利的。“你觉得你的‘条件’能和 心虹结婚吗?” “你在暗示我不合条件了。”狄君璞说。“我不相信你对爱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样 的。你指的‘条件’又是什么呢?梁先生,坦白说,我并没料到会爱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 谈过话后,我也抗拒过,回避过,可是… ”他叹口气,声音压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发 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谁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两个很滑稽的字,你们这段爱情是‘命 定’的吗?别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一个作家,一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 个在爱情上极有经验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会和世界就是霜园、农庄,和山谷。何况她又 有病。君璞,我认为你这样做有失君子风度。”狄君璞领教了梁逸舟说话的厉害了,他开始 了解心霞在霜园外警告他的话。一层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压制了自己,他 决不能发怒,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几岁,是的,我是个作家,也是的,我结过婚,有过爱情的经 验… ”他说:“可是,这些并不足以阻止我爱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爱我,爱情,往往 没有道理好讲,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会变得太渺小了。”“你不必给我开 爱情课,君璞。”梁逸舟打断了他。“那么,你来这儿,是来征求我的同意,问我愿不愿意 把心虹嫁给你,对不对?”“是的。”“我可以简单答复你,也不必深谈了。我不愿意,君 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涨红了脸,他的冷静已经维持不住了。 “心虹已经二十四岁了,梁先生。”他冷冷的说:“她早就超过了法定年龄。”“是 的。”梁逸舟沉著的说。“但是,你忘了,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医生的证明,她的心智 并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决定。” 狄君璞凝视著梁逸舟,这是怎样一个冷心肠的男人! “想当初,云飞遭遇过和我同样的困难吧!”他冲口而出的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梁 逸舟暴怒的站起了身子,弯向他,指著他的鼻子,怒吼著说: “你少提卢云飞,那根本是一个流氓!你如果愿意,将来把小蕾嫁给流氓吧,心虹是我 的女儿,我有权关心她的幸福!” “就是这句话,梁先生。”狄君璞很快的说:“你如果真关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爱 她,就请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恋爱。你可知道她一直很忧郁吗?你可知道她经常生活在一个黑 暗的深井里?你可知道她彻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脑子里有个黑房间,她常常 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并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关心过她,你没有真正去研究过她,帮 助过她。而现在,你盲目的反对我和她恋爱,你主观的认为这对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错 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复活了!我让她从那个大打击里复苏过来,使她又能生活, 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爱了!而你这位父亲,伟大的父亲,你站起来指责我勾引你的女 儿,你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好像我是个魔鬼或罪魁。事实上,你根本一丝一毫也不了 解心虹。你可以破坏我们,你可以驱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给我,但是,谁给你权利,因为 你是一个父亲,就可以置心虹于死地?”他一连串的说著,这些话像流水一般从他的嘴中冲 出来,他简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喊得又急又响,在那种愤怒而激动的情况下,他根本 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当这一连串的话说完,室内那份骤然降临的寂静,才使他惊愕 的发现,自己竟说得那样严厉。 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的从他 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 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什么叫置心虹于死 地?你倒说说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烟,他拿著烟斗的手在颤抖,这使他十分气恼,将近四十岁的人了, 怎么仍然如此的冲动和不平静?这和他预先准备“冷静谈判”、“以情动之”的场面是多么 不同!看样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声调恢复平稳。“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个脆弱而多情 的孩子,头一次的恋爱几乎要了她的命,这一次,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认为,她上一次的恋爱悲剧是我导演的吗?”梁逸舟大声的问。“不,我不是这意 思,”狄君璞急北的说:“我知道云飞是个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迹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那 个悲剧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将来临的悲剧却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愤愤的说:“假如当初我不那样好心,把农庄让给你 住,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狄君璞,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却怎么都没料到你竟是条色 狼!你认为你的桃色新闻闹得还不够多?躲到这深山里来,仍然要扮演范伦铁诺!”狄君璞 跳了起来,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梁先生,你犯不著侮辱我的人格,只因为我爱上你的女 儿!假如你能够冷静一点,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会发现侮辱我并没有用处,并 不能解决问题!” “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梁逸舟坚定的说:“请你马上搬出农庄,我要把那幢房子整 个拆掉!请你远离霜园,远离我们的家庭!”“梁先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 你这样会杀掉心虹吗?”“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心虹的生命来威胁我!”梁逸舟恼怒的大声 吼:“心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做对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还没有成 熟,第一次,她去爱一个小流氓,第二次,又去爱个老骗子… ”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来,打断了对方的怒吼,奇怪,到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 了。他的声音是低沉而稳重的,稳重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低沉的语调却把梁逸 舟的吼声给遮盖淹没了。“我知道和你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常常觉得奇怪,许多人活到了五 六十岁的年纪,经验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却往往对于这世界和人类仍然一无所知。许多我 们自己经验过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后,再来临到我们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们反而会 嗤笑他,仿佛自己一直是圣人似的!这岂不是可笑吗?梁先生,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认 识你的时候,你让我折服,我认为你是个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性的 人。现在,我发现,你仅仅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愿再和你谈下去,在短时 间之内,我不准备离开农庄,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拆散我和心虹,随你的便吧,梁先生!但 是,你会后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说了一句:“你有一对好女儿,有个好妻 子,可是,要失去她们,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开始向门口去,但是,梁逸舟恼怒的喊了一声:“站住!狄君 璞!”狄君璞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不要对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又涨红了。“我不听 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给我从那农庄里搬出去!” “你没有权让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静静的说:“我搬进来之前,曾和你订过一 张两年为期的租赁合约,现在只过了半年,我并没有亏欠房租,所以,在期满之前,你无权 要我搬走!”梁逸舟暴怒了。“狄君璞,你是个混蛋!”他咒骂著。“你给我注意,从今以 后,再也不许走进霜园的大门。” 狄君璞注视著梁逸舟,好一会儿,他说: “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梁先生,你恋爱过吗?” 梁逸舟一愣,愤愤的说: “这个用不著你管!你别用‘恋爱’两个字,去掩饰你那种丑恶而不正当的追求!恋爱 应该要衡量彼此的身分,发乎情,止乎礼,才是美丽的!像你!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两 个字,你对你第一个妻子的感情呢?记得你那个婚姻也曾闹得轰轰烈烈呵!不正当的恋爱算 什么恋爱呢?那只是罪恶罢了!”狄君璞咬了咬牙。“谢谢你给我的教训,我承认不负责任 的滥爱是罪恶,可是,真挚的感情和心灵的需求也是罪恶吗?梁先生,你这样义正辞严,想 必当初,你有个极正当的恋爱和婚姻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满了一腔厌恶的、郁闷的情绪,急于要 离开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里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拉开了房门,他冲出去,却差点一头 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显然的,她在倾听著 他们的谈话。狄君璞把对梁逸舟的愤怒,本能的迁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视了她一 眼,他一语不发的就掠过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厅,又冲出大门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 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唤了一声:“君璞!”可是,狄君璞并没有听到,他已 经消失在大门外了。吟芳颓然的放下了手,叹口气,她走进书房。梁逸舟正涨红了脸,瞪著 一对怒目,在室内像个困兽般走来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说: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新闻吗?” “是的,”吟芳点了点头,轻轻的说:“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书房外面,你们所有的 谈话,我都听到了。” “那么,你瞧!完全被你说中了!这事到底发生了。心虹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傻蛋!这个 狄君璞,他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语,眼神是忧郁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后,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 他的胳膊,她轻声的、温柔的说:“坐下来,逸舟。”梁逸舟愤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烟, 取出打火机,他连按了三次,打火机都不燃起来,他开始咒骂。吟芳接过了打火机,打燃了 火,递到他的唇边。他吸了一口烟,把打火机扔在桌上,说:“瞧吧!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 看看!” “因为他揭了你的疮疤吗?”吟芳不慌不忙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梁逸舟瞪视著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后,用手揽住了他的头,温柔而小心的说:“事实上, 狄君璞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什么?”梁逸舟掉过头来:“你还认为他有道 理吗?难道你… ”“别急,逸舟。”吟芳把他的头扳正,轻轻的摩挲著他。“你知道我并 不赞成这段恋爱,当初还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许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事还是发生 了。以前,我们曾用全力阻挠过心虹的恋爱,结果竟发生那么大的悲剧。事后,我常想,我 们或者采取的手段过份激烈了一些,我们根本没有给心虹缓冲的余地,像拉得太紧的弦,一 碰就断了。但是,云飞确实是个坏胚子,我们的反对,还可以无愧于心。而狄君璞… ” “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断了她。“你不要烦躁,听我讲 完好吗?”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动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里。“我知道他配心虹并不 完全合适。可是,从另一个观点看,他有学识,有深度,有仪表,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和名 望。除了他年纪大了些和离过婚这两个缺点以外,他并不算是最坏的人选。而且,我以一个 母性的直觉,觉得他对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样子,你是想当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皱著眉说,把安乐椅转过来,面对著吟芳。 “逸舟!”吟芳温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恳切 的说:“别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说的确是实情,如果硬行拆散他们的话,心虹会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视著吟芳。“你不知道,”吟芳又说了下去:“今天整个早上,心虹一直在唱 歌,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的现象!而且,她在衣橱前面换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这是什么 意思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梁逸舟继续看著吟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还有,你没有看到她,逸舟。她脸上焕发著那样动人的光采,眼睛里闪耀著那样可爱 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说的,她是整个复活了!”吟芳的语气兴奋了,她恳求似的望著梁 逸舟,眼里竟漾满了泪。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烦恼的摔了一下头,重重的说: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件事!这等于在鼓励这个不正常的恋爱!”“什么叫不正 常的恋爱?他们比起我们当初来呢?” 梁逸舟惊跳起来。“你不能这样比较,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 ” “时代不同,爱情则一。” 梁逸舟盯著吟芳。“你是昏了头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种病态的犯罪感,这使你脑筋不 清楚!你不想想看,这样的婚姻合适吗?一个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维持几分钟?他以 往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假若以后狄君璞再遗弃了心虹,那时心虹才真会活不下去呢! 而且,你看到刚才狄君璞的态度了吗?这件婚事,随你怎么说,我决不赞成!” “不再考虑考虑吗?逸舟?” “不。根本没什么可考虑的。”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吧!”吟芳担忧的说:“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软禁心虹,目 前,你在心虹面前别提这件事,让他们继续来往,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给心虹物色一个男 友,要知道,她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倒是好意见,”梁逸舟沉吟的说:“早就该这么做了!或者,心虹对狄君璞的感情 只是一时的迷惑,如果给她安排一个年轻人很多的环境,她可能还是会爱上和她同年龄的男 孩子!”他高兴的站起身来,拍拍吟芳的手。“就这样做!吟芳,起来!你要好好的忙一忙 了。” “怎么?”“我要在家里开一个盛大的舞会!我要把年轻人的社会和欢乐气息带到心虹 面前来!”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吟芳瞅著他。 “一定的!”吟芳不再说话了,顺从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却一点也找不出 梁逸舟的那种自信与乐观来。   星河 21 午后,狄君璞闷坐在书房中,苦恼的、烦躁的、自己跟自己生著气。上午和梁逸舟的一 篇谈话,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懊恼,他气愤,他坐立不安,他又后悔自己过于激动, 把整个事情都弄得一败涂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说的话,所指责诅咒的,他就又再度 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起来。老姑妈很识相,当她白炒了一盘辣子鸡丁后,她就敏感的知道事 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如意。于是,她把小蕾远远的带开,让狄君璞有个安静的、无人打扰 的午后。 这午后是漫长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现,每一分钟的消逝,对他都是件痛苦 的刑罚。他一方面怕时间过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太滞重了。他总是下意 识的看手表,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看了二十次手表了。最后,他熄灭了第十五支烟,站起身 来,开始在房子里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表上已经四点了,心虹今天不会来了。或者,是梁 逸舟软禁了她,反正,她不会来了。 他停在窗口,太阳快落山了,山凹里显得阴暗而苍茫。他伫立片刻,掉转身子走回桌 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烟。 忽然有敲门声,他的心脏“咚”的一跳,似乎已从胸腔里跳到了喉咙口。抛下了烟,他 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客厅,冲到大门口。大门本来就是敞开的,但是,站在那儿的,并不是 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满脸带笑的高妈。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惊奇,也是失 望的说了句: “哦,是你。”高妈笑吟吟的递上了两张折叠的纸,傻呵呵的说: “这是我们小姐要我送来的,一张是大小姐写的,一张是二小姐写的,都叫我不要给别 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过了纸条,第一张是心霞的,写著: “狄君璞:    妈妈爸爸已取得协议,暂时不干涉姐姐和你来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们显然另有计 划,等我打听出来后再告诉你。姐姐对于你早上来过的事一无所知,你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 些。珍惜你的时间吧!别气馁呵! 高妈已尽知一切,她是我们这边的人,完全可以信任!                           心霞” 再打开另一张纸条,却只有简简单档的一句话: “请我吃晚饭好吗?                   虹” 狄君璞收起了纸条,抬起眼睛来,他的心里在欢乐的唱著歌,他的脸上不自禁的堆满了 笑,对高妈一叠连声的说: “谢谢你!行行行行行谢你呵!” 高妈笑了。说:“大小姐马上就会来了,晚上老高会来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园门口。” “我们老爷一定会叫老高来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妈转过身子走了。狄君璞伫立半晌,就陡的车转了身子,不住口的叫著姑妈。姑妈从 后面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紧张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哪儿失火了吗?” “我心里,已经烧成一片了!”狄君璞欢叫著说,对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妈咧开了嘴嘻 笑,一面嚷著:“辣子鸡丁!赶快去准备你的辣子鸡丁!”折回到书房,他却一分钟也安静 不下来了,他烧旺了炉火,整理了房间,在火盆旁,他安置好两张椅子,又预先沏上一杯好 茶,调好了台灯的光线,拭去了桌上的灰尘。又不知从那儿翻出一对蜡烛,和两个雕花的小 烛台,他一向喜欢蜡烛的那份情调,竟坚持餐桌上要用烛光来代替电灯,因而和老姑妈争执 了老半天,最后,姑妈只好屈服了。当一切就绪,心虹也姗姗而来了。看到心虹,狄君璞只 觉得眼前一亮,他从来没有看到心虹这样打扮过,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脖子上系了一条水钻 的项链,外面披著件也是黑丝绒的大衣,白狐皮的领子。长发松松的挽在头顶,用一个水钻 的发饰扣住。脸上一反从前,已淡档的施过脂粉,更显得唇红齿白,双眉如画。她站在那 儿,浅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只是含笑不语。那模样,那神态,有说不出 来的华丽,说不出来的高贵,说不出来的清雅,与说不出来的飘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气说: “心虹,你美得让我心痛。” 把她拉进了书房,他关上房门,代她脱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拥入了怀中。深深的凝视 著她,深深的对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娇小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是那样轻盈, 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样温软。她那长而黑的睫毛,是那样慵慵懒懒的垂著,她那黑黑的眼 珠,是那样醉意盎然的从睫毛下悄悄的望著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运行得急速。一 早上所受的闷气,至此一扫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 吻。然后,他轻声的问: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诉妈妈我不回去吃晚饭,她也没问我,我想,她当然知道我是到 这儿来了。除了这儿,我并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呀!”狄君璞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梁氏 夫妇到底准备怎样对付他,但他知道一点,投鼠忌器,他们也怕伤害心虹。这成了他手中唯 一的一张王牌。他现在没有别的好办法,除了等待与忍耐以外。命运既已安排他们相遇,应 该还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时间会带来些什么? “你有心事,”心虹注视著他,长睫毛一开一阖的。“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没 有什么。”狄君璞牵著她的手,把她引到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边,把她的手阖在 他的手中。“我等了你整个下午,怎么这样晚才来?” “你为什么不去霜园?”她问,心无城府的微笑著。“难道一定要我来看你?唔,”她 斜睨著他:“我看你被我宠坏了,什么都要我迁就你。但是,”她热烘烘的扑向他:“我会 迁就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迁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到霜园来,那儿的气氛不适合 你,你宁愿要这朴朴实实、笨笨拙拙的农庄,也不愿要那豪华的霜园,对吧?好,你既然不 喜欢去霜园,那么,我来农庄!如果你不讨厌我,我就每天来吃晚饭!”狄君璞心中通过了 一阵又酸楚又激动的暖流,这孩子,这痴痴的傻孩子呵!她已经在为他的不去造访而代他找 藉口了。一时间,他竟冲动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诉她,但他终于忍住了,只是勉强的笑笑说: “你知道,心虹,你家里的人太多,而我,是多么希望和你单独相处呵!”“嘘!”心虹把 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脸上有一股可爱的天真。“你不用解释,真的,不用解释!我每天 都来就是了!记住,君璞,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要改变你。假如你愿意,给我命令 吧,你是我的主人,而我,一切听你吩咐。先生。”狄君璞拿起她的手来,轻轻的吻著她的 手指,他用这个动作来掩饰他眼底的一抹痛楚。呵,心虹!她怎样引起他心灵深处的悸动 呵!“告诉我,”他含糊的说:“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呵,我也不很知 道,”她深思的说,忽然有点儿羞涩了。“在我生病的时候,我常常看你的小说,它们吸引 我,经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句子,正是我心中想说的。我想,那时我已经很崇拜你 了。后来,爸爸告诉我,有一个作家租了农庄,我却做梦也想不到是你,等到见到你,又知 道你就是乔风,再和你接近之后,我忽然发现,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所渴求著的。 呵,我不会说,我不会描写。以前我并非没有恋爱过,云飞给我的感觉是一种窒息的,压迫 的,又发冷又发热的感觉,像是一场热病,烧得我头脑昏然。而你,你带给我的是心灵深处 的宁静与和平,一种温暖的、安全的感觉。好像我是个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忽然间找到 了光,找到了水,找到了家。”她抬眼看他,眼光是幽柔而清亮的。“你懂吗?”他紧握了 一下她的手,算是答复。注视著她,他没有说话。迎视著他那深深沉沉、痴痴迷迷的注视, 她也不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默默相对。室内好静好静,只偶尔有炉火的轻爆 声,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窗外,太阳早就落了山,暮色慢慢的,慢慢的,从窗外飘进室 内,朦胧的罩住了室内的一切。光线是越来越黝暗了,他们忘了开灯,也舍不得移动。房间 中所有的家具物品,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们彼此的轮廓也逐渐模糊,只有炉火的光芒,在 两人的眼底闪烁。“心虹。”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唤了一声。 “嗯?”她模糊的答应著,心不在焉的。仍然注视著他,面颊被炉火烤成了胭脂色。 “我有件东西要拿给你看。”他说。 “是什么?”他满足的低叹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 去。拿起一张稿纸,他扭亮了台灯,折回到心虹身边来,把那张稿纸递给了她。她诧异的看 过去,上面写著一首小诗,题目叫“星河”,这是他昨夜失眠时所写的。她开始细声的念著 上面的句子: 星河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中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庆幸著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 晨钟将夜色轻轻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心虹念完了,抬起头来,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把那张稿纸压在胸前,她低声的说: “给我!”“给你。”他说,俯下头去吻她的额。 她摊开那张纸,又念了一遍,然后,她再念了一遍,她眼中逐渐涌上了泪水,唇边却带 著那样陶醉而满足的笑。跳起来,她攀著狄君璞的衣襟,不胜喜悦的说: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隔著星河,是不是?” “是的。”他说。揽住她的肩,把她带到窗前。他们同时都抬起头来,在那穹苍中找寻 星河。夜色才刚刚降临,星河未现,在那黑暗的天边,只疏疏落落的挂著几颗星星。他们两 相依偎,看著那星光一个个的冒出来,越冒越多,两人都有一份庄严的、感动的情绪。忽然 间,心虹低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环抱住狄君璞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他胸前,模糊而热烈 的喊:“呵,君璞,我爱你!挝挝挝挝挝爱你!” 他揽紧了她,把下颔紧贴在她黑发的头上,默然不语。而门外,老姑妈已经在一叠连声 的叫吃晚饭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餐桌上。这是怎样的一餐饭呀!在烛火那朦胧如梦的光芒下,在狄君 璞和心虹两人那种恍恍惚惚的情绪中,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似乎连空气里都涨 满了某种温馨,某种甜蜜。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整餐饭的时间中,他们两人都几乎没说 过什么,只是常常忘了吃饭,彼此对视著,会莫名其妙的微笑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坐在一 边的老姑妈和小蕾,也都跟著沉默了。老姑妈只是不时的以窥探的眼光,悄悄的看他们一 眼,再悄悄的微笑,而小蕾呢?她是被这种气氛所震慑了。她好奇,她也惊讶。瞪著一对圆 圆的眼睛,她始终注视著心虹。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张开嘴,她突然对心虹说: “梁阿姨,你为什么要有很多名字?” “什么?”心虹不解的,她的思绪还飘浮在别的地方。她和狄君璞都没有注意到,她已 经把“梁姐姐”的称呼改成了“梁阿姨”。“你看,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婆婆说,现在 要叫梁阿姨了,再过一段时间,还要叫妈妈呢!”小蕾天真的、一本正经的说著。老姑妈蓦 的从喉咙里干咳了几声,慌忙把头低了下去,再也没想到孩子会把这话当面给说了出来,老 姑妈尴尬得无以自处。心虹却飞红了脸,把眼睛转向了一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狄君璞 望著小蕾,这突兀的话使他颇为震动。美茹在小蕾还没懂事前就走了,事实上,美茹一直不 喜欢孩子,她嫌小蕾妨碍了她许多的自由。因此,这孩子几乎从没有得到过母爱。他注视著 小蕾,伸手轻轻的握住了小蕾的手,说: “小蕾,你愿意梁阿姨做你的妈妈吗?” 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天真的问: “梁阿姨做了我妈妈,是不是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是的。”狄君璞回答。 孩子兴奋了,她喜悦的扬起头来,很快的说: “那么,她从现在起,就做我的妈妈好吗?” 心虹咳了一声,脸更红了。老姑妈已乐得合不拢嘴。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忍不住在 她额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多可人意的小东西呵!这篇谈话对心虹显然有了很大的影响,因 此,在饭后,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她教她作功课,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孩子睡得 早,八点钟就上了床,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才离开她的床前。挽著狄君璞,她提议的说: “到外面走走,如何?” 狄君璞取来她的大衣,帮她穿上,揽著她,他们走到了山野里的月光之下。避免去农庄 后的枫林,狄君璞带著她走上了那条去雾谷的小径。枫林夹道,繁星满天。那夜雾迷离的山 谷中,树影绰约,山色苍茫。他们相并而行,晚风轻拂,落叶缤纷,岩石上,苍苔点点,树 叶上,露珠晶莹。这样的夜色里,人类的心灵中,除了纯净的美的感觉以外,还能有什么 呢?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他拥住她,吻了她。抬起头来,他们可以看到月亮,看到月 华,看到星云,看到星河。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 “我很想许愿。”“许吧!”“知道冯延巳的那阕‘长命女’吗?” 他知道。但他希望听她念出来。于是,心虹用她那低档的、柔柔的声音,清脆的念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她的声 音那样甜蜜,那样富于磁性,那样带著心灵深处的挚情。他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揽紧了 她,他们并肩站在月光之下。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灵,这神灵必然能听到心虹这阕 “再拜陈三愿”,因为,她那真挚的心灵之声,是应该直达天庭的呵!“看!一颗流星!” 她忽然叫著说。 是的,有一颗流星,忽然从那星河中坠落了出来,穿过那黑暗的广漠的穹苍,不知落向 何方去了。狄君璞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承接的手势,心虹笑著说: “你干嘛?”“它从星河里掉下来,我要接住它,把它送给你,记得你告诉过我的话 吗?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划船,捞著那些星星,每颗星星中都有一个梦。我要接住这颗星,给 你,连带著那个梦。”他做出一个接住了星星的手势,把它递在她手里。她立即慎重的接了 过来,放进口袋中。两人相对而视,不禁都笑了。他们再望向天空,那星河正璀璨著。她又 低声的念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他们伫立著,静静的,久久的。   星河 22 心虹的生命是完全变了。 忽然间,心虹像从一个长长的沉睡中醒来,仿佛什么冬眠的动物,经过一段漫长的冬 蛰,一旦苏醒,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温暖的阳光。于是,新的生命来 临了。随著新生命同时来临的,是无尽的喜悦,焕发的精神,和那用不完的精力。不知从何 时开始,心虹不再做恶梦了,每晚,她在沉思和幻梦中迷糊睡去,早晨,再在兴奋和喜悦中 醒来。那经常环绕著她的暗影也已隐匿无踪,花园里,山谷中,枫树前,岩石后,再也没有 那困扰著她的鬼影或呼唤她的声音。那种神秘的、无形的、经常紧罩著她的忧郁也已消失, 她不再无端的流泪,无端的叹息,无端的啜泣。揽镜自照,她看到的是焕发的容颜,光亮的 眼睛,明艳的双颊,和沉醉的笑影。她惊奇,她诧异,她愕然……狄君璞,这是个怎样的男 人,他把她从黑雾弥漫的深谷中救出来了。 她的变化是全家都看到的,都感觉到的。当她轻盈的笑声在室内流动,当她衣袂翩然的 从房里跑出来,如翩翻的小蛱蝶般飞出霜园,飞向山谷,飞向农庄。当她在夜深时分踏著夜 雾归来,看到仍等候在客厅里的吟芳,她会忽然扑过去,在吟芳面颊上印下一吻,喘息的说: “呵!好妈妈!我是多么的高兴哪!” 这一切,使全家有著多么不同的反应。单纯而忠心的高妈是乐极了,她不住的对吟芳说: “这下好了,太太,我们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 她开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她更忠心的 执行著代小姐传信的任务,成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腹。 吟芳是困扰极了,她实在不能确知心虹的改变是好还是坏。也不敢去探测心虹那道记忆 之门是开了还是依然关著,云飞的名字在霜园中,仍然无人敢于提起。对于狄君璞,她很难 对此人下任何断语,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种特殊的人物,她不敢坚持狄君璞和心虹的 恋爱是对的,也不敢反对梁逸舟。看到心虹快乐而焕发的脸庞,她会同情这段恋爱,而衷心 感到阻挠他们是件最残忍的事情。但,想到狄君璞的历史和家庭情形,她又觉得梁逸舟的顾 虑都是对的。她深知一个“后母”的个中滋味。就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她困扰,她焦虑, 她也时时刻刻感到风暴将临,而担惊不已。 梁逸舟呢?在这段时期中,他是又暴躁,又易怒,又心情不定。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 君璞,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农庄,眼看这段爱情会越陷越深,他是烦躁极了。好几次,他想 阻止心虹去农庄,都被吟芳拉住了。于是,他开始邀约一些公司里的年轻男职员回家吃饭, 开始请老朋友的子女来家游玩,但,心虹对他们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就像 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于是,他开始积极的筹备一个家庭舞会。并计划把这个家庭舞会变成 一个定期的聚会,每星期一次或每个月两次,他不止为了心虹,也要为心霞物色一个男友。 天下最难控制的是儿女之情,最可怜的却是父母之心!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会感谢他 的安排,连心霞也情有所钟。在大家都为心虹操心的这段时间里,梁逸舟夫妇都没注意到心 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别。吟芳只认为心霞是去台北同学家,心霞一向活泼爱朋友,所以,她 连想都没想到有什么不妥之处。梁逸舟是总把心霞看成“天真的孩子”的,还庆幸她有自己 的世界,不像心虹那样让他烦心。他们怎会想到在这些时间中,心霞都逗留在不远处的一个 小农舍里,常和个半疯狂的老妇作伴,或和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驾著摩托车,在乡间的公 路上疾驰兜风。 心虹的心房是被喜悦和爱情所涨满了,她是多么想找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喜悦!多么想和 人谈谈狄君璞,高妈虽然忠心,却笨拙而不解风情。吟芳是长辈,又不是她的生母。梁逸舟 更别谈了,整天板著脸,仿佛和她隔了好几个世纪。于是,只剩下一个心霞了!偏偏心霞也 是那样急于要和姐姐倾谈一次!所以,在一个晚上,心霞溜进了心虹的房间,钻进了她的被 褥,姐妹两个并肩躺著,有了一番好知心的倾谈。 “姐姐,我知道你的秘密,”心霞说:“你去告诉狄君璞,叫他请我吃糖。”心虹脸红 了,怎样喜悦而高兴的脸红呵! “爸爸妈妈是不是都知道了?”她悄悄问。“他们会反对吗?你想。”心霞沉吟了片 刻。“我猜他们知道,但是他们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呢?他们一定不赞成,就像当初不赞成云飞一样。但是,我现在的心情很奇 怪,我反而感谢他们曾经反对过云飞,否则,我怎么可能和狄君璞相遇呢?” 心霞呆呆的看著心虹,她已听狄君璞说过心虹恢复了一部分的记忆,但是,到底恢复了 多少呢? “姐姐,你对云飞还记得多少?” “怎么!”心虹蹙起眉毛,很快的摔了摔头。“我们别谈云飞,还是谈狄君璞吧!你觉 得他怎样?” “一个有深度,有学问,有思想,又感情丰富的人!”心霞说,真挚的。“姐姐,我告 诉你,好好爱他吧,因为他是真心爱著你的!我们的一生,不会碰到几个真正有情而又投缘 的人,如果幸福来临了,必须及时把握,别让它溜走了。” “嗨,心霞!”心虹惊奇的瞪著她:“你长大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这种谈话,你不 再是个黄毛丫头了!告诉我,你碰到些什么事?也恋爱了吗?只有恋爱,可以让人成熟。” “姐姐!”心霞叫,挤在心虹身边。 “是吗?是吗?”心虹支起上身,用带笑的眸子盯著她。“你还是从实招来吧!小妮 子,你的眼睛已经泄漏了。快,告诉我那是谁?你的同学吗?我认不认得的人?快!告诉 我!” 心霞凝视著心虹,微微的含著笑,她低档的说: “姐姐,是你认识的人。” “是吗?”心虹更感兴趣了,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腕,摇撼著。“快,告诉我,是谁?我 真的等不及的要听了,说呀!再不说我就要呵你痒了。”心霞把头转向了一边,她的表情是 奇异的。 “你真要知道吗?姐姐?” 她的神色使心虹吃惊了。心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心往下沉。“总不会也是狄君璞 吧,”她说:“你总不该永远喜欢我所喜欢的人!”心霞大吃一惊,立即叫著说: “哎呀,姐姐,你想到那儿去了?不是,当然不是!”她掉回头来看著心虹,原来…… 原来……原来她也记起了她和云飞的事!她不禁呐呐起来:“姐姐,你知道以前……以前我 根本不懂事,我并不是真的要抢你的男朋友,云飞……云飞他……”“哦,别说了,”心虹 放下心来,马上打断了心霞。“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忘了它吧!我们谈目前的,你告诉 我,那是谁呢?”心霞咬咬嘴唇。“你不告诉爸爸妈妈好吗?他们会气死!” “是吗?”心虹更吃惊了。“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是谁呢?”“卢云扬!”她轻 轻的说了。 这三个字虽轻,却有著无比的力量,室内突然安静了。心虹愕然的愣住了,好半天,她 都没有说话,只觉得脑子里像一堆乱麻一样混乱。自从在农庄的阁楼上,她恢复了一部分的 记忆之后,因为紧接著,就是和狄君璞那种刻心蚀骨的恋爱。在这两种情绪中,她没有一点 儿缓冲的时间,也没有一点儿运用思想的余地,只为了狄君璞在她心目中占据的份量太重太 重,使她有种感觉,好像想起云飞,都是对狄君璞的不忠实,所以,她根本逃避去想到有关 云飞的一切。也因此,自从记起有云飞这样一个人以后,她就没有好好的回忆过,也没有好 好的研究过。到底云飞现在怎样了?他到何处去了?对她而言,都是一个谜。她本不想追究 这个谜底,而且巴不得再重新忘记这个人。而现在,心霞所透露的这个名字,却把无数的疑 问和过去都带到她眼前来了。 “怎么,姐姐?”她的沉默使心霞慌张,或者她做错了,或者她不该对她提这个名字。 “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心虹仍然怔怔的。“你让我想想。” “你在想什么?”心霞担心的问。 “云飞。”她低声说。忽然间,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臂,迫切的俯向心霞,她的眼睛奇异 的闪烁著,声调里带著痛苦的坚决。“你告诉我吧,心霞,那个……那个云飞现在在哪里?” “姐姐!”心霞低呼著。 “说吧!好妹妹,我不怕知道了,我也不会再昏倒了,你放心吧!告诉我!他走了吗? 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你会碰到云扬?他们还住在镇外的农舍里吗?说吧,心霞,都告诉 我,我要把这个阴影连根拔去。快说吧,云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他……”心霞结 舌的,终于,她决心说出来了,她忽然觉得,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或者,狄君璞是对的,不 该遮著伤口就算它不存在呵!至于心虹是否推落了云飞这一点,她可以不提。于是,她轻声 的说了:“他死了。姐姐。” “啊!”心虹惊呼了一声。片刻沉寂之后,她慢吞吞的问:“生病吗?”“不。是意 外,他从农庄后面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她又沉默了许久,她的眼睛怔征的望著心霞,里面闪烁著又像痛苦,又像迷茫的光芒。 “什么时候的事?前年秋天?”这时已是一月底了。“当时有别人在场吗?”“是前年 秋天,当时只有你在场,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昏倒在栏杆旁边,我想,你是目睹他摔下 去的。” “啊!”她轻喘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这就是我生病的原因,是吗?”“是的。” 她又沉默了。紧紧的蹙著眉头,她在搜索著她的记忆,苦苦的思索。但是,她失败了。 “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困惑的问。 “栏杆朽了。他可能是靠在栏杆上和你说话,栏杆断了,他就摔了下去。也可能是在栏 杆那儿滑了一下,那晚下著毛毛雨,地上滑得不得了,如果他跌倒在栏杆上,栏杆一折断, 他就必定会摔下去。反正,是个意外。这种意外,谁也没办法防备的,是不?”心虹忽然间 跳了起来,坐在床上,说: “是了,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心霞惊异的。“不不,不是那件事。我想起几个月之前,狄君璞刚搬 来的时候,我曾经在山谷中被一个疯老太太扯住,她说我是凶手,要我还她儿子来!原 来……原来那是云飞的母亲,后来那个年轻人就是云扬,他们恨我,以为……” “是的,那就是云扬和他母亲,那老太太失掉了儿子,就有点神经不正常,因为那天晚 上云飞是去见你,她就认为这悲剧是因你而发生的。你不要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事实上, 卢老太太现在已经很好了,只是糊涂起来,还总认为云飞没有死,还向我问起你来呢!问你 怎么不去她家玩,是不是和云飞闹翻了。”“啊,可怜的老太太!”心虹喃喃地说,眼中竟 映出了泪光。她显然丝毫也没有想到她有杀害云飞的可能。“我想去看她,”她由衷的说, 看著心霞。“我可以去看她吗?你想?” “我想可以的。”“啊,”心虹转动著眼珠,深深思索。“我懂了,怪不得你们都并不 积极治疗我的失忆症,你们怕我痛苦。怪不得我每次看到悬崖顶上的栏杆都要发抖……那栏 杆是出事之后才换的,是不是?”“是的,出事之后,附近镇上都说这农庄危险,因为有时 也会有些牧童到那儿去玩的,所以,爸爸就重新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再漆上醒目的红油 漆!” “哦!”心虹长嘘了一口气,脸色依然苍白。这答案使她难过而昏乱,但是,在她的精 神上,却也解除了一层无形的桎梏。“哦!”她低语:“这是可怕的!” “但是,姐姐,一切都早已过去了!”心霞急忙说,让心虹躺了下来,她用手搂著她。 “你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现在,你已有一段新的生命了,不是吗?新的爱情,新的人生, 把云飞抛开吧。姐姐。老实说……”她沉吟了一下。“我最近才知道一些事……呵,算了, 别提了,让过去的都过去吧!我为你和狄君璞祝福!”心虹的思想仍然萦绕在那件悲剧上, 她看著心霞,担忧的说:“心霞,云扬和你……你们很相爱吗?云扬会不会也像他母亲一样 恨我?”“哦,姐姐!”心霞很快的说。“云扬不恨你,姐姐。最初,他很难过,可能也迁 怒到你身上,可是,后来他想通了。自从和我恋爱以后,他更不恨你了,非但不恨你,他还 和我一样,希望你快乐幸福。他说,在他的幸福中,他愿全天下的人都幸福,他说,你是我 的姐姐,就凭这一点,他也无法恨你,何况,那件意外又不是你的责任!所以,姐姐,你 看,我们一定可以处得很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爸和妈妈,他们以前反对云飞,认为他是 流氓,对于云扬,他们一定也有相同的看法。悲剧发生后,爸爸就说,希望和卢家再也不要 搭上关系!而且,云扬曾拒绝爸爸给他介绍的工作,又拒绝爸爸金钱的帮助,那时悲剧刚发 生,他的心情很坏,数度和爸爸正面冲突。所以,姐姐,我真烦恼极了。如果爸妈反对,我 会活不下去!姐姐,你知道爱情是怎样的,是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心虹幽幽的说,揽紧了她的妹妹。“都是我不好,如果没有 云飞的事,你和云扬大概也就没有问题了。”“那也说不定,你别怪到你身上,你根本没有 什么错。姐姐,你知道爸爸的,他温和的时候真好,但是固执起来却比谁都固执,我真不知 道应该在怎样的时机里,才能把我和云扬的事情告诉他!”“我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呢,心 霞。” “姐姐。”心霞叫了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一时间,姐妹二人深深的相对注视,一 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使她们依偎得更紧了。那种知己之感和彼此间深切的了解与关怀,比姐妹 之情更深更重的把她们环绕在一起了。好半天,心霞才又开了口。“姐姐,你注意到爸爸近 来尽带些男孩子到家里来吗?” “是的。”“那是为了你,我想。” “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狄君璞呢?爸爸不是一开始也说狄君璞是个很好的人吗?”“他 们认为狄君璞结过婚,又有孩子… ” “妈嫁给爸爸的时候,爸爸不是也结过婚有了孩子吗?”心虹很快的接口。“如果他们 能这样想就好了。”心霞叹了口气:“大人们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常常忘记自己也恋爱过, 常常忘记自己是怎样度过这个年代的。我真不懂,为什么他们不会为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呢!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父母,爱我们,带大了我们,他们就成为我们思想与感情的主宰呀!” “你要知道,心霞,在父母的心目里,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常常无法接受一个事 实,就是我们有了独立的思想与看法,不再和他们处处走同一路线了。我想,这对他们来 说,也是很难的一件事。许多时候,他们会把我们的独立看成一种背叛,一种反抗!两代之 间永远有著距离,就在于父母永远忘不了,儿女是他们生下来的,是他们创造的这件事实! 噢,心霞,有一天我们也会有儿女,也会变老,等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会不会也和我们 的父母犯同样的毛病呢?” “我想可能的。你说呢?” “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是儿女,到了那时候,我们可能又有一篇属于父母的、主观的 见解了。” “姐姐,我们现在先说定好不好,假若二三十年后,我们对我们的子女,有太主观的见 解,或固执的主张时,我们彼此都有责任提醒对方,回忆一下今天晚上!” “好!”“勾勾小指头!一言为定!” 心霞伸出小手指,姐妹两个的指头勾在一起了。她们相视而笑,紧紧依偎。心霞喃喃的 说: “姐姐,你真不该和我是异母的姐妹,我多爱你呀!” “别给妈听到了,她待我真比亲生母亲还好!” “姐,我今晚不回房间了,就跟你一床睡好吗?” “当然。”姐妹俩并肩而卧。经过了这一番彼此心灵的剖白,她们忽然觉得这样亲密, 这样融洽。从没有一个时候,她们之间的感情,比这时更深挚更浓厚了。   星河 23 第二天午后,在狄君璞的书房里,心虹把昨夜和心霞的谈话内容都告诉了狄君璞。用一 种略带责备和埋怨的眼光,她瞅著他,有些忧愁的说:“你为什么不把云飞坠崖的事告诉我 呢?君璞?” 他望著她。“你太善良,心虹。所以你会患上失忆症,我何苦告诉你,再引起你的伤心 呢?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记起了一切,不是比较自然吗?”“其实,告诉我也好,”她深思 的说。“我初听到的时候震惊而难过,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像心灵上解除了一层负荷似 的。奇怪,我真不了解我自己。那还是个我爱过的人,为什么我知道他死了,并不像你们想 像那样大受刺激,我竟能平静的接受这件事。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有了你吗?”她看著他: “君璞,你不认为我这人很可怕吗?有了新的爱人就丢了旧的?”“呵!你的毛病就是思想 太多了,又太善于责备自己了!”狄君璞说,揽住她,吻著她。“忘了这一切吧,你答应过 我不再提了,是吗?”“我只是觉得对那个老太太很有歉意,我想为她做点什么事,君璞, 我能为她做点什么事吗?” 狄君璞深思的望著她,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的,心虹。” “是什么呢?”“让我慢慢再告诉你吧!现在,如果你有心情的话,”狄君璞笑望著 她:“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真的?”心虹高兴了起来。“是什么?” “伸出手来,闭上眼睛!”狄君璞命令著。 “君璞,你可不许使坏呵!”心虹怀疑的。 “人格担保!”心虹闭上眼睛,伸出了手。狄君璞看著她,那垂著的长睫毛在那儿不安 静的颤动著,唇边微微的带著个轻颦浅笑。伸出的手掌白细修长,仿佛托著一个美丽的梦。 他不自禁的用唇压在那手掌上,心虹低档的惊呼,仍然闭著眼睛,她问: “这就是你的礼物吗?” “不。还有别的!”一样凉沁沁的东西轻轻的落进了她的掌心中,接著,是一条链条细 碎的滑入了她的手掌,她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所托著的,竟是一颗光彩夺目的 星星,她不禁惊叫了。拿起来,她细细的看著,那是一个K白金的胸饰,上面垂著K白金的 链条,胸饰是个星形,上面缀著水钻,因此,整个星星闪烁而夺目,璀璨而晶莹。她抬起眼 睛来,怔怔的看著狄君璞。“这……这是什么?”她结舌的问。“那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 星星,我不是答应过要把它送给你的吗?每颗星星里包著一个梦,你要知道这颗星星里包著 什么梦吗?打开它!心虹!” 原来那星星和普通的鸡心胸饰一样能够打开来,里面可以放张照片或是什么的。她打开 了它,立即,她看到那里面镌刻著细小的字迹,她低低念著,却是那首“星河”的第一段: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心虹惊喜的扬起头来,那样兴奋,那样喜悦,那样难以相信!她嚷著说:“你从哪儿弄 来的?”“天上!”他笑著。这是他在珠宝店中定制的。合起了那颗星星,他把它挂在她的 颈项上,那颗星星垂在她胸前,刚好她穿了件黑色的洋装,衬托得那颗星星分外闪亮,像暗 夜中第一颗升起的星光。“呵!君璞!”她叫著。“这多美呵!只有你才想得出这种花样! 谁知道我真的把星河里的星星摘下来了!还连带著那个梦呢!”她用手圈住了狄君璞的脖 子,热情的吻他,说:“我们是不是会永远并肩看星河呢?” “永远!”他反复的吻她,每吻一下,就说一句:“永远!”然后,他审视著她,问: “高兴吗?” “高兴!”“快乐吗?”“快乐!”“心情愉快吗?”“愉快!”“不难过了吗?” “不难过了!”“那么,我要带你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看一个朋友。”心虹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著狄君璞。 狄君璞从架子上拿了两罐包装好的奶粉,和一大盒的香肠及食品,说:“好了,我们走 吧。”“要去台北吗?你要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我需不需要换一件衣服?”“停止你那 许许多多的问题吧!跟我来,但是,答应我永远保持你的好心情。来吧!” 他带著心虹走出了书房,告诉姑妈不一定赶得及回来吃晚饭,就走出农庄,沿著那条通 往镇上的路走去。心虹不再问问题了,她对狄君璞是那样信任,即使他将带她走入地狱,她 也会含著笑去的。 很快的,他们来到了镇上,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他们来到一家裁缝店 的门口,心虹愕然地说: “你要给我做衣服吗?” “问题又来了!”狄君璞微笑地说。“跟我来吧,你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带著她 走到那狭隘的楼梯口,他却又站住了,深深的望著心虹,他说:“你答应过我要永远保持好 心情的,是不?”“是的。”她说,有点儿不安。“你在弄什么花样?别吓唬我,君璞。” “不会吓你,心虹。”他说:“我早就想带你来了,这儿住著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她需要友 谊,需要安慰。自从我发现她之后,就常到这儿来,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你愿意给她一份友 谊吗?”“当然!君璞!”她说著,惊异而狐疑的看著他。 “那么,来吧!”他领先走上了楼梯,一面上楼,一面扬著声音喊: “有人在家吗?客人来了!” 萧雅棠立即冲到楼梯口来,手里抱著孩子,高兴的说: “是狄先生吗?怎么… ”她一眼看到心虹,就张口结舌的愣在那儿了。狄君璞上了 楼,笑著说: “我说过要带心虹来。你们见见吧,我想,总不必我再介绍了!”心虹站在楼梯口,也 呆住了。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都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萧雅棠先恢复神志,振作 了一下,她陡的叫了起来:“啊,梁心虹,你让我太意外了!” “我和你一样意外,”心虹这才呐排的说出话来。“君璞只说带我来看一个朋友,并没 有说是你。你怎么… 怎么搬到这儿来住了?”“这里房租便宜。”萧雅棠毫不掩饰自己的 窘况。“生了宝宝之后,就搬到这儿来了,云扬给我租的房子。” “宝宝?”心虹困惑的看著她怀里的孩子。 “是的,就是… 我告诉过你我有孕了,不是吗?那晚在山谷里的时候。这就是那孩 子,云飞的儿子——我叫他宝宝。” 心虹是更困惑了,不止困惑,而且惊慌,在她的记忆中,这一环始终没有和前面的连锁 到一起。她瞪视著那孩子,茫然不知所措。萧雅棠也愕然了,半晌,她才怔怔的说: “怎么… 你… 原来你仍然没有记起来!”她求助似的看了看狄君璞,后者给了她一 个宽慰的眼色。她恢复了自然,对心虹静静的微笑著。“这是云飞的儿子!”她如同是第一 次告诉她一样的说著。“我的日子曾经很艰苦,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狄先生和云扬都很 照顾我。你看!这就是那个混蛋给我留下的!”她把孩子递到心虹面前:“愿意帮我抱抱他 吗?我去倒茶!” 心虹下意识的接过了孩子,依然茫然而困惑,她呆呆的瞪著孩子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 孩子很乖巧可爱,一到了心虹手中,就咧著小嘴对她嘻笑,又伸出胖胖的小手来,碰触著心 虹的面颊,嘴里咿哌唔唔的诉说著没有人懂的语言。萧雅棠到后面去倒茶了,心虹掉过头 来,看著狄君璞,低低的说:“你一点都没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孩子!” “假若昨晚心霞没把云飞坠崖的事告诉你,我仍然不会带你来的。你要知道,我无法预 测这事在你心中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你怕我怎样呢?生气?嫉妒?你以为我对云飞还有 爱情吗?还会吃醋吗?”心虹责难的低语:“你早就该带我来了!可怜的雅棠!想想看,我 也很可能变成今日的她!如果我早知道,我可以尽量帮她的忙呵!” “现在也为时未晚,”狄君璞轻声说:“我不是带你来了吗?告诉你,她最需要的帮助 是友情!她已经在孤独和轻视中挣扎了很久了!她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他们在藤椅中坐了下来,心虹不能自已的打量著那个孩子,掩饰不住她对这孩子所生出 的一种复杂的情绪。萧雅棠端著两杯茶出来了,对狄君璞说: “你怎么每次来都要带东西呢?” “别提了。”狄君璞说:“最近还好吗?” “总是这样子。啊,”她忽然想了起来:“上星期云扬带心霞来过。”“心霞?”心虹 惊异的叫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回事呵,怪不得昨晚她吞屯吐吐,欲说又止,大概就是这件事 了!她看著萧雅棠,后者对她微笑了一下。 “你很惊奇呵!”她说:“我倒觉得云扬和心霞是很好的一对,你现在总不会还把我当 云扬的女朋友吧?” “当然。”心虹急忙说,有点赧然了。 “你可以对云扬放心,”萧雅棠的脸色忽然变得庄重而严肃,她的眼光是诚恳的。“云 扬和云飞完全是不一样的人,虽然他们是兄弟,但是,在做人和品格方面,云扬是高出云飞 太多了!”心虹点了点头,她的眼底有著感动的光芒。萧雅棠伸手去抱过孩子,心虹望著那 婴儿,低声的说: “孩子很漂亮,长得像云飞。” “我本来想拿掉他的,”萧雅棠说,用手托著孩子的头,让他躺在她的手腕上,用一种 又怜爱又忧愁的眼光,她注视著孩子。“云飞死了,这孩子出世就会是个私生子,我恨透云 飞,连带使我也恨这孩子。我想拿掉他,却不知该怎么去拿,也没有勇气,我去找云扬,求 他帮忙。但是,云扬却对我说,拿掉他是件残忍的事,孩子何辜?该失去一条生命?他说他 负责生产费,要我生下他来,如果我仍然不要他,就送给云扬,他愿意收养这孩子。就这 样,我就把这孩子生下来了。谁知道,一生下来,我就再也离不开他了。”她举起孩子,深 深的吻著孩子的面颊和颈项。孩子怕痒,开始舞动著双手,咯靠靠靠的笑了起来。“现 在,”萧雅棠继续说了下去。“这孩子却成为我的生命和我的世界,也是我活在这世界上唯 一的意义。”心虹静静的听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眼里充盈著泪。萧雅棠说完 了,室内有片刻的沉静,她的眼光仍然痴痴的停驻在孩子的面庞上。然后,心虹开了口: “我很抱歉。雅棠。”萧雅棠很快的抬起头来,望著心虹。 “为什么?”她问。“因为云飞的死吗?”“总之,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是不会死 的。”心虹说。 “那么,他会在什么地方呢?我打赌不会在你身边,也不会在我身边,不知道他会在那 一个女人的身边,也不知道他会再造多少的孽。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私生子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呢!抱歉?你不必对我抱歉,心虹,我从没有为这件事恨过你或怪过你,从没有。如果我要 恨,我恨的是云飞,不是你。”心虹凝视著萧雅棠,这篇话完全出手她的意料之外,萧雅棠 说得那样坦白,那样诚恳。她没有责怪她,没有像那个老太太那样指责她是凶手。心虹觉得 心中有份说不出的安慰和温暖。她凝视著萧雅棠的眼光里立即说出了她心中的思想,同时, 萧雅棠也立即从心虹的眼光中读出了这份思想。两个女人禁不住的都相视微笑了起来。就在 这相视微笑中,一层了解的、崭新的友谊就滋生了。 “孩子多大了?有一周岁了吗?”心虹问,含笑地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婴儿。“没有, 才八个月,块头很大,是吗?才能吃呢!将来一定很结实。”萧雅棠回答。不由自主的流露 了一份母性的骄傲、她那看著孩子的眼光是宠爱而得意的。 “再给我抱抱好吗?”心虹无法遏止自己对这孩子的好奇,云飞的孩子!那个差点做了 她丈夫的男人! 萧雅棠把孩子交给了心虹,站起身来说: “正好我该给他冲奶了,你抱著,我去冲去。” 狄君璞以一种感动而欣慰的眼光望著这一切,他坐在一边,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望著这 两个女人化解了她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建立起友情与亲密,这是动人的,他不愿说任何 的话,以免破坏了她们之间的气氛。但是,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接著一个女性的声音喊了起来:“萧雅棠在吗?我们来了!” 萧雅棠惊奇地站住了,狄君璞和心虹也惊奇的站了起来,同时,那刚跑上来的一男一女 也惊奇的站住了。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心霞和云扬。“嗨,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会在这 里?”心霞愕然地叫著。“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呢?”心虹笑著说,不由自主的兴奋了。 “狄先生!”云扬向狄君璞打著招呼,他手里也拎著许多奶粉和什么的。狄君璞和云扬笑著 点了点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聚会,他一生没碰到过比这更特殊的场面了。这群人彼此间的 关系实在微妙,但场面却是兴奋而热闹的。萧雅棠显然是惊喜交集,她嚷著说:“到底今天 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你们会一起跑来了?你们是约好的吗?”“不是,不约而同而已。” 云扬说。把东西放了下来。不住的以惊奇的眼光看著心虹和她手中的孩子。 心虹的眼光和云扬的接触了,两人似乎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兴奋和欢愉的气息是富传 染性的,旧恨早已过去,新的关系里却有著温情,云扬很快就抛开了那困扰著他的一丝儿恼 意,他对她大踏步的走了过来,由衷的说: “很高兴见到你,心虹。” 他的唇边带著微笑,他的眼底有著友情,他直呼她的名字,像以前他经常出入霜园时一 样,这表示所有的仇恨都已过去了。这一群年轻人,把新的友谊建筑起来了,这是一些多么 热情而善良的人哪! “嗨,大家坐吧!不要都站著!”萧雅棠忽然想起她是主人来了,她把椅子上的东西拿 开,高声的招呼著,又要向楼下跑,“这样难得的聚会,必须好好热闹一下,你们都不许 走,我出去买点东西,今晚大家都在我这儿吃晚饭!” “等一下!”云扬说:“你怎么做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吃的?” “我可以帮忙!”心虹说。 “我提议,”狄君璞阻止了大家的吵声:“假若你们大家不反对,我想请你们去台北吃 沙茶火锅!” “沙茶火锅!”心霞首先赞同:“好极了!就是沙茶火锅!” “孩子呢?带去吗?”心虹问,她对那孩子显然已生出一份微妙的感情。“我可以把他 托给楼下的房东太!”萧雅棠说,“你们等一等,我先给他喝瓶奶!”她往后面冲去,又 兴奋又激动。生活对于她,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了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而现在,那属 于年轻人的、活泼的、喜悦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这些访客,这些朋友,她知道,他们都 渴望著给她快乐的!她是多么感激他们呵,他们何止带来快乐呢?他们还带来一份崭新的生 命呵!片刻之后,这一群人已浩浩荡档的向台北的方向出发了,带著欢愉,带著喜悦,带著 无穷无尽的对未赖的希望,他们向前迈著步子,把曾有过的那些乌云和阴影都抛向脑后了。 未赖,对他们是一条神奇的路,他们都已振作著,准备去探索,去追寻了!   星河 24 但是,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吗?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 的吗?迎接著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谁能预测呢?在这些日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 友回家吃饭了,各种年轻人,男的、女的,开始川流不息的出入于霜园。心虹和心霞冷眼的 看著这一切的安排,她们有些不耐,有些烦躁,巴不得想远远的躲开。可是,父母毕竟是父 母,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父母的意思,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 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赏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 物。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中已经 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在这之中,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 欣赏,也和她们很快的接近了起来。 尧康并不漂亮,瘦高条的身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太瘦太高了,所以,心霞常常当 面取笑他,说他颇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岁,父母双亡,是个苦学出赖的年轻人,毕业 于师大艺术系,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才气纵横,常有些出乎人 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戴副近视 眼镜,沉默时很沉默,开起口赖,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 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而是他还能拉一 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术、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都是艺术,都给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 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通常,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心虹姐妹 都是音乐的爱好者。因此,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尧康是个相 当聪明的人,走进霜园不久,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丈夫。他欣赏心虹 的雅致,他也喜欢心霞的活泼。可是,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 妹,而是霜园里那种“家”的气氛,对于一个孤儿来说,霜园实在是个天堂。所以,对心虹 姐妹,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就这 样,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常常默默的望著心虹,带 著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当有一天,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狄君璞沉默了很 久,忽然跳了起来,用唇猛的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边,他轻轻 的在她耳边说: “你觉得,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 “呵!”心虹惊呼了一声,推开他,凝视著他的脸,然后,她发出一声轻喊,迅速的抱 住他的脖子,热烈的吻住他,再叫著说:“哦!你这个傻瓜呵!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 呀!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从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兴趣, 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 就在这时候,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 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 舟邀请的,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心虹的同学,很多都失去联系了,她也无心去邀 请他们。对这个舞会,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和狄君璞度过一个 安安静膊的晚上。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父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 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却说: “他不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不会有兴趣!” “他并不老呵!”心虹愤愤的说。 “也不年轻了!”梁逸舟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虹嚷著说。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闪著光。 “如果他愿意来,”他重重的说:“就让他来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揽著心虹,他婉言说: “你父亲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舞会,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轻人中,给你找一个男友。我去 了,场面会很尴尬,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去,心虹,别勉强我。但是,当 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围中时,也别忘了我。” 狄君璞并不笨,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他就没有再踏入过霜园。他明白梁逸舟对 他所抱的态度,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个疯狂的、年轻人的聚 会,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可是,他也不 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如果他参加,他岂不是自 取其侮?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她不再勉强了,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她都是无精打 采的。 心霞呢,她也对父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 “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斩钉截铁的说。“谁?”梁逸舟惊 奇的。 “卢云扬和萧雅棠!”“云扬?”梁逸舟竖起了眉毛,萧雅棠是谁,他根本记不得了, 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他想,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 的女朋友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云扬!”他叫著:“为什么要请他们? 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爸爸,”心霞 喊著:“冤家宜解不宜结呵!你正好藉此机会,和他们恢复友谊呀!”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梁逸舟瞪著眼睛说:“那个卢云扬!那个蛮不讲理 的浑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帮助他,他还和我搭架子,讲派头,发脾气, 耍个性,这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请他来干什么!”“爸爸!”心霞的脸色 发青了。“人家现在是××公司的工程师,整个公司里谁不器重他?你去打听打听看!人家 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没有倚赖你,这就损伤了你的自尊了吗?”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让 他们参加?当初他连我的帮助都不接受,现在又怎会参加我们家的舞会?”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霞和心虹一样的问。 “如果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梁逸舟烦恼的说,孩子们!她们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意 见呢!但是,他对卢云扬,并没有太多的顾虑,他认为他不会来,即使来了,只表示他的怨 恨已解,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就随他们去吧! 心霞的邀请云扬,同样碰钉子,云扬很快的说: “我不去!”“为什么?”“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霜园!”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心霞恼怒的嚷:“怪不得爸爸骂你是个浑小子呢!难道你预备 一辈子跟我就不死不活的拖下去?你不藉此机会,和爸爸修好,跟我们家庭恢复来往,还要 等到什么时候?”云扬瞪著心霞。“懂了吗?”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让他知 道,你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找来的男孩子!你懂了吗?你这个傻瓜蛋!” 云扬拥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吗?”心霞问。“去!”他简短的说。“带雅棠来。”“你要她做我的烟幕弹?” “我要她找回年轻人的欢乐,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岁呢!”他深深的 吻她。“你是个好女孩,心霞。”他说:“一个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会终于举行了。整个的霜园,被布置得像个人间仙境。花园里,每一棵树 上,都缀上了红红绿绿的小灯,闪闪烁烁,明妹灭灭,仿佛有一树的星星。树与树之间,都 有彩条连结著,彩条上,也缀著小灯。另外,在花园的假山下,岩石中,他们置放了一个个 的小灯笼,灯笼是暗红色的,映得整个花园中一片幽柔的红光,像天际的彩霞。 室内,是烛光的天下。这是尧康的意见,他用烛光取代了电灯。在室内的墙上,他钉了 烛台,点上了几十支蜡烛,烛光一向比电灯的光更诗意,那摇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线,使 大厅中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尧康是艺术家,又擅长于美术设计,这次舞会的布置,他出了许多力。心虹本来对这舞 会毫无兴趣,但,后来,她也帮著尧康,布置起客厅来,在这几日中,她和尧康十分接近, 他们常在一边窃窃私语,也常谈得兴高采烈。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吟芳也暗中欣慰。 舞会开始了,宾客如云。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太成功太成功的舞会。云扬带 著萧雅棠来了,萧雅棠穿著件翠绿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缀著同色的荷叶边,头发盘在头 顶,耳朵上戴了两个金色的大圈圈耳环,她的出现,竟引起全场的注意,像一道闪亮的光, 把大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云扬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装,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高高的身材, 宽宽的肩膀,浓黑的头发与眉毛,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著萧雅棠的手腕,把她带到 梁逸舟和吟芳的面前,极有礼貌也极有风度的微微鞠躬,含笑说: “梁伯伯,梁伯母,让我介绍萧小姐给你们!”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声采。这实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对!他接受了云扬的招 呼,把平日对他的不满都减少了不少,这样的晚上,他不会对谁生气的。何况,云扬接受了 邀请,这表示他已经不再敌视他们了。 唱机是尧康在管理著,心虹在一边协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纯黑色滚银边的晚礼服, 长发垂肩,除了胸前垂著的一颗星星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饰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颗闪亮 的星星。尧康放了一张史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开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对心虹深深一鞠躬: “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吗?”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尧康的邀请,他们翩跹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带著萧雅棠,介绍 给所有的人,面对这样一位少女,男士们都趋之若鹜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 呢,她的第一支舞当然是属于云扬的,就这样,舞池里旋转出无数的回旋。乐声悠扬,烛光 摇曳,人影婆娑,无数的旋转,转出了无数个春天。那坐在一边观看的梁逸舟夫妇,不禁相 视而笑了。萧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身子轻盈,腰肢细软,每一次旋转,她那短短的绿 裙子就飞舞了起来,成为一个圆形,像一片绿色的荷叶,她的人,唇红齿白,双颊明艳,恰 像被荷叶托著的一朵红莲。一舞即终,许多人都对著她鼓起掌来,立即,她成为许多男士包 围的中心,一连几支曲子,她都舞个不停。尧康看著心虹,说:“那个绿衣服的女孩子今天 大出风头了!” “美吗?”心虹问。“是的。”他用一种艺术家审美的眼光看著萧雅棠:“艳而不俗, 是很难得的!她有艺术设计的才干,那件绿衣服还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环,才彼此都显出 来了!配色是一项学问,你知道。”心虹微笑了,再对萧雅棠看过去,萧雅棠现在的舞伴是 云扬。尧康带著心虹旋转了一个圈圈,又说: “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并不专心,这是今天晚上他们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样子,那男孩子 对你妹妹的兴趣还浓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卢云扬,女的叫萧雅棠,他们并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对,云扬另有心上人。 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她有个很凄凉的故事,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 “是吗?”尧康的眼光闪了闪,又好奇的对云扬和雅棠投去了好几瞥的注视。“我们舞 过去,”心虹说:“让我给你们介绍。” 他们舞近了云扬和雅棠,心虹招呼著说:“云扬,给你们介绍,这是尧康,学艺术的, 精通美术设计。这是云扬,××公司工程师。萧小姐,萧雅棠。”心虹介绍著,然后又对云 扬说:“云扬,我有事要找你谈,我们换一换怎样?”云扬松开了雅棠,心虹对尧康歉意似 的笑笑,就把他留给雅棠,跟云扬滑开了。舞向了一边,他们轻松的谈著,时时夹著轻笑, 然后他们又慎重的讨论起什么事情来。在一边默默观看的梁逸舟,不禁对吟芳说: “看到吗?你猜怎么?这舞会早就该举行了!我想,我们担心的许多问题,都已经结束 了!” “但愿如此!”吟芳说,深思的看著心虹和云扬。 随著时间的消逝,舞会的情绪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昂了,他们取消了慢的舞步,换 上了清一色的灵魂舞的唱片,乐声激烈,那擂动的鼓声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人心,大家是 更高兴了。心虹一向喜静而不喜动,今晚竟反常的分享了大家的喜悦。她又笑又舞,胸前的 星星随著舞动而闪烁。她轻盈的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又像一颗在暗夜里闪烁 的星辰。心霞呢?穿著件粉红色镶白边的洋装,一片青春的气息,活泼,快乐,神采飞扬。 笑得喜悦,舞得疯狂。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种默契,既然父母都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次舞 会,她们也就疯狂的享受而且表现给父母看。整个晚上,这姐妹二人和萧雅棠成为了舞会的 重心人物。三种不同的典型;心虹飘逸而高贵,心霞活跃而爽朗,雅棠灿烂而夺目。却正好 如同鼎上的三足,支持了整个的舞会。男仕们呢?云扬的表现好极了,他请每一位女仕跳 舞,尤其是比较不受欢迎的那些小姐们,他照顾得特别周到,他的人又漂亮潇洒,谈笑风 生。再加上有礼谦和,舞步又跳得娴熟优雅。相形之下,别的男客们未免黯然失色了。 尧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中的人物,他过份的恂恂儒雅,文质彬彬,又有点艺术 家的满不在乎的劲儿。他的舞步并不熟,但他对音乐太熟悉了,节拍踩得很稳,所以每种舞 的味道都跳得很足。不过,他始终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时间中,他应部份熟悉的 客人的坚决邀请,演奏了一阕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贝多芬的“罗曼史”,又奏了一曲“春之 颂”。由于掌声雷动,盛情难却,他再奏了“菰梃花”和“深深河流”。大家更热烈了,更 不放过他了,年轻人是喜欢起哄的,包围著他坚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高声的说: “你们谁知道我们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个很好的声乐家?欢迎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闹,推著心虹向前。心虹确实学过两年声乐,有著一副极富磁性的歌喉。她 并没有忸怩,就走上前去。拉住尧康,她不放他走,盈盈而立,她含笑说: “我唱一支歌,歌名叫作‘星河’,就是这位尧康先生作的曲,一位名作家写的歌词。 现在,我必须请尧康用小提琴给我伴奏。”大家疯狂鼓掌。尧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 眼,心虹的眼睛闪亮著,和她胸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说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 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软软的、缠绵的、磁性的声音,清晰的唱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里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庆幸著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晨钟将夜色轻乔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歌曲作得十分优雅清新,心虹又贯注了无数的真挚的感情,唱起来竟荡气回肠。好一会 儿,室内的人好静,接著,才爆发的叫起好来,大家簇拥著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 里钻著,急于想逃出去,因为她忽然热泪盈眶了。心霞对云扬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张阿哥 哥的唱片突然响了起来,心霞和云扬首先滑入舞池,热烈的对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又都纷纷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轻喊,鼓声、琴声、喇叭声、人声、笑声,和那舞动时的 快节拍的动作,把整个的空气都弄热了。夜渐渐的深了,蜡烛越烧越短,许多人倦了,许多 人走了,还有许多人隐没在花园的树丛中了。 宾客渐渐的告辞,梁逸舟夫妇接受著客人们的道谢,这一晚,他们是相当累了。他们虽 也跳过几支舞,但是,夹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 忙著调制饮料,准备点心,或和一些没跳舞的客人们聊天。现在,当客人逐渐散去,他们忽 然发现心虹和尧康一起失踪了。“他们两个呢?哪儿去了?这么晚!”梁逸舟问。 “可能去捉萤火虫去了!”心霞笑嘻嘻的说。 “捉萤火虫?”梁逸舟愕然的说,瞪著心霞,再看了吟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的高兴 了起来。“啊啊,捉萤火虫!这附近的萤火虫多得很,让他们慢慢的捉吧!”他笑得爽朗, 笑得得意。心霞也暗暗的笑了。只有吟芳没有笑,用担忧的眼光,她注视著窗外迷茫的夜 色。心虹和尧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萤火虫吗?让我们走出霜园,到农庄里去看看吧!这晚, 对狄君璞而言,真是一个漫长而难挨的晚上。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就在室内有些待不下 去,走出农庄,他在广场上看不著霜园,走到农庄后面,他不知不觉的来到那枫林里。凭栏 而立,他极目望去,霜园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著,透过树丛,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依 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距离太远,他听不到音乐,但是,他可以想像那音 乐声,旖旋的、缠绵的、疯狂的、振奋的。那些男女孩子们耳鬓厮磨,相拥而舞,其中,也 包括他的心虹。在这一刻,心虹正在谁的怀抱中呢?那个小提琴手吗?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农庄内外出出入入。当夜深的时候,他就干脆停在栏杆前面,不 再移动了。燃上了一支烟,他固执的望著那些小灯,决心等著它熄灭以后再回房间,他必须 知道心虹不在别人怀抱里,他才能够安睡。傻气吗!幼稚吗?他这时才了解,爱情里多少是 带著点傻气与幼稚的,它就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不理性的行为。 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那些小灯闪烁如故。抬头向天, 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是因为身边没有她吗?还是他们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挂在树上 了?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抛去手里的烟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烟蒂带著那一点火光,越过 黑暗的空中,坠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像那晚从星河中坠落的流星。他深吸了口气,心虹心 虹,你可玩得高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的说:“你可需 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吗?”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摇头。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 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 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这不正是他的心声吗?不正是他想说的话吗?心 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 庞,那袭黑色的晚礼服,那颗胸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惊喜交集,恍惚如梦,不禁呐呐的,语无伦次了: “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是的,是我。”她微 笑著,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 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来,我介绍一 个朋友给你,尧康。”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内,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枫树上,望著他 们。他立即大踏步的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著 光,一腔热情的说:“乔风,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东西,有风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 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的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吸多少下都知道 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 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的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 握著那只手,重重的摇撼著。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 “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一夜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著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强迫 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 “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 “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著,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 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著她。“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内,灯光柔和的照射著。窗 外是迷妹蒙蒙的夜雾,窗内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星河 25 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 始终带著股强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 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他竟渴望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这是星期天,他们料 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 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 不由自主的滞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说: “怎么了?”“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的问:“会不会反 而刺激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 说:“她自从上次在雾谷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 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 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著她去讲,就不会有 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的看著心虹。“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 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 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 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真希望,你这 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 迈著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 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著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 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谷场上。心虹望著 四周,身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你要进去吗?”狄 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 坚定的倔强,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过雾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 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著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 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著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的问。 萧雅棠望著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 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 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 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 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 著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 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档的问: “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 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 得厉害。她一直望著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 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著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 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著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著件 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 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著雅棠,呐呐的、 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 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著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 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著 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著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 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著她的 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 犬,在屋子里兜著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 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 快的说: “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 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著心虹。“呵呵,你也没见著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 说: “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 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 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 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 “别哭呵!乖儿!”她拥著心虹,用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计较 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著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 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 难解呵!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的说: “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 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 随时会威胁到心虹。”“我看,”尧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 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 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著那拥抱 著的一对,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 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的回 头,望著雅棠说:“谁在哭?谁在哭?”“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 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著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 尧康伸出手去说: “我抱抱,怎样?”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的看了尧 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著孩子,望著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 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雅棠拿著 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著一个壮健的女仆,捧著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 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 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著拳头,嘴里咿 咿唔唔的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著那孩子,愣愣的说:“这……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 去,祈求的、恳切的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吗?是属于血缘的相互 吸引吗?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著、兴奋著。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 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著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 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著 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防备的看著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著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著 头,定定的凝视著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珀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著,拍抚 著,嘴里喃喃的叫唤著: “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大家面面相觑,这一 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 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 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著、晃著,嘴里不停的呢喃著: “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 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 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 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 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呵!不要走,不要 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呵!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 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 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 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 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 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 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著她。“人总有一 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 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 “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著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著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著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 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 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 惊讶的望著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 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 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 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 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 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著,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 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 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 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 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 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 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著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 候,就也跟著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 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她已经失去一 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 负担已经太重了。”“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 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著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 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我想,”沉默 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著心虹,他把她拉 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 “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 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著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 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 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稳定。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 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心虹!心虹!   ”他连声喊著。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她说:“我没有 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 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的望著她: “别勉强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 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雅棠微笑著,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 去了。   星河 26 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 收效,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在舞会 中,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而另一方面呢,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 举行著。 春天是来了,枫树的红叶已被绿色所取代,但是,满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却比枫树红 得还灿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 堵的花墙,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尧康总说,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是属于艺术家 的。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 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他和狄君璞谈小说,谈人生,谈艺术,几乎无话不谈。在没有谈料的 时候,他们就默对著抽烟凝思,或者,带著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尧康不止成为狄君璞的好 友,也成为小蕾的好友,他宠爱她,由衷的喜欢她,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她小公主。这天 早上,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太阳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 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阳,小蕾在一边嬉戏著。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尧康说:“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她坚持不肯。” “坦白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她?”狄君璞问。 “很喜欢,”尧康笑笑,“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 “我们希望?我们希望的是什么?” “别装傻,乔风。”尧康微笑著。“谁不知道,你一个,心虹一个,还有心霞和云扬, 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 狄君璞失笑了。“那么,阻碍著你的是什么?”他问:“那个孩子?还是那段过去?” 尧康皱皱眉,一脸的困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孩子,我也不在 乎那段过去,谁没有‘过去’呢?谁没有错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追求她, 好像是捡便宜似的。”“怎么讲?”“她孤独,她无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虚而入。” “那么,你是怕她不够爱你?” “也怕我不够爱她。我对她决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我懂了。”狄君璞点了 点头。“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糟的是,从没有。读书的时候,我也追 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爱情。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 本就不会恋爱。” “时机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说。 “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某一个人,你会恋 爱,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人,一生总要真正的爱一次,否则就白活了。” “你是个作家,乔风,”尧康盯著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会真正的恋爱一次 吗?”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说了。”“为什 么?”“人是种奇异的动物。”狄君璞深思著。“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在这世界上, 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内,对我们的未来,谁都无法下断 语。但是,我认为,在你爱的时候,你应该真正的去爱,负责任的去爱。”“我懂了,”他 说:“最起码,在爱的当时,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是的。”“而说不定,这个爱 情也只是昙花一现?像你对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别这样说,这样就太残忍了! 只是,人是悲哀的,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而又无法深入认识对方。”“那么,你认为你深 入的认识了心虹吗?” “是的。”“那么,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 “不是。”“你怎能那样确定?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 是她?” “我怀疑过,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为什么?凭你对她的‘认识’吗?” “是的,还有我的直觉!”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做的,你会失望吗?” “不是她做的!”“假若是呢?”“不可能有这种‘假若’!” “你是多么无理的坚持呵!”尧康叫著:“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 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因为你怕了!对吗?”狄君璞愕然了。“我说中要害了,是不 是?”尧康的眼镜片在太阳光下闪烁:“你怕她确实杀害了云飞!是不?你不愿想,是不? 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实!”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静静的说了。“我仍然深信这一点!”“假若是呢?”“除 非是出于自卫!否则没有这种‘假若’的可能!” “乔风,”尧康叹了口气:“我想,你真是如疯如狂的爱著她的!连她的父母,恐怕也 没有你这么强的信心!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探索真相呢?” “我没有放弃,我从没有放弃!但这事强求不来,我只能等待一个自然的时机,我相信 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你怕那一天吗?”“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尧康凝视著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飞?” 尧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轻轻的说: “事实上,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连她父母、老高夫 妇、心霞、云扬,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谅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著前面的山谷,喃喃的说: “可怜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样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个大力量,把这个谜一下子给解 开!” 尧康站了起来,在广场上踱著步子,不安的耸了耸肩,说: “都是我不好,引起这样一个讨厌的题目!抛开这问题吧,我们别谈了!”他忽然站住 了,大发现似的叫著说:“嗨,乔风,你看谁来了!”狄君璞看过去,立即振奋了。在那小 径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联袂而来。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著一大把野杜鹃。心 虹走在后面,步履轻盈,衣袂飘然。他和尧康都不自禁的迎了过去,心霞看到他们就笑了, 高兴的嚷著说: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就猜到尧康在这儿,赶快,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一起找雅棠去!” 尧康回过头,对狄君璞抬抬眉毛,低声的说: “瞧!热心撮合的人又来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心虹和心霞来到广场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给小蕾,拍拍她的肩膀 说:“快!拿去给婆婆,弄个花瓶装起来。” 小蕾热心的接过来,跑进屋去了。心霞说: “我们有个计划,太阳很好,我们想买点儿野餐,约了云扬和雅棠,一起去镇外那个法 明寺去玩玩,再去溪边钓鱼,你们的意见如何?”法明寺在附近的一个山中,风景很好,山 里有一条小溪,出产一种不知名的小银鱼,镇里的人常常钓了来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极 美。“好呀!”尧康首先赞同:“晚上姑妈有东西加菜了!钓鱼我是第一能手!”“先别吹 牛!我们比赛!”心霞说。“分三组,怎样?心虹和狄君璞一组,我和云扬一组… ” “我和雅棠一组,对吗?”尧康笑嘻嘻的说:“好吧!比赛就比赛,输了的下次请吃涮 羊肉!” “一言为定吗?”心霞叫著。 “当然一言为定!”小蕾又跑出来了,雀跃著跳前又跳后。 “你们要去玩吗?你们不带我吗?”她焦灼的嚷著。 “当然要带你!”尧康把她一把举了起来,别看他瘦,他的力气倒不小。“如果我们的 小公主不去,我也不去!” 小蕾是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又跳又叫的闹著要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来了小蕾的 大衣,怕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凉。狄君璞跟姑妈交代了,于是,这一群人来到了雅棠家里。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这群热烘烘的人所振奋了。抱著孩子,她又有些儿犹豫,她是怎样 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给房东太一整天的。尧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过来 说:“教你一个办法,去准备一个篮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个干净奶瓶,再用个保温瓶,冲 好满保温瓶的奶,不就好了吗?我们把孩子带去,有这么多人,你还怕没人帮你照顾他? 快!你去准备去!我给你抱著孩子!” 雅棠喜悦的笑了,看看心虹他们说: “这样行吗?不会给你们增加麻烦?” “怎么会?”狄君璞说:“快吧,乘你准备的时间,我去买野餐去!”他走下了楼。片 刻之后,这群人就浩浩荡档的到了云扬家中,云扬当然是开心万分的同意了。卢老太站在 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一再傻愣愣的问他们,云飞怎么没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荡在外面 了?离开了卢家,这一行人开始向目的地走去,这真是奇妙的一群,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婴 儿!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的谈笑不停。小蕾和尧康在大唱著“踏雪寻梅”,尧康沉默起来像 一块铁,开心起来就像个孩子。云扬扛著三副钓鱼竿,和心霞亲亲热热的走在一块儿,一面 走著,钓鱼竿上的小铃就叮叮当档的响,和小蕾歌声中那句“铃儿响叮当”互相呼应,别有 情趣。狄君璞和心虹走在最后面,是最安静的一对,两人依偎著,只是不住的相视而笑。 他们到了庙里,和尚们看到来了这样一大群人,以为来了什么善男信女,侍候周到。大 家也玩笑的求了签,又在菩萨面前许愿。庙里供的是释迦牟尼,狄君璞看著那佛像,忽然 说:“你们知道释迦牟尼为什么额头正中都有个圆包,右手都举起来做出弹东西的样子来?” “这还有典故吗?”尧康问。 “当然,有典故。”狄君璞一本正经的说:“当年,有一天,释迦牟尼碰到了孔子,一 个是佛家之祖,一个是儒家之主。两个人忽然辩起论来,孔子说佛家不通,释迦牟尼说儒家 不通。两人都带了不少弟子。于是,他们就打起赌来,说只要对方能说出自己不通之处,就 算赌赢了,赢家可以在输家额上弹一下。由孔子首先发问,于是,孔子说,佛家连字都不会 念,为什么‘南无阿弥陀佛’要念成‘哪吗阿弥陀佛’?释迦牟尼答不出来,孔子胜了第一 回合,孔子身边的子路,就得意洋洋的举起他的巨灵之掌,在释迦牟尼的额上弹了一下。子 路身强力壮,力大无穷,这一弹之下,释迦牟尼的额上立刻肿起一个包包。然后,该释迦牟 尼发问了,释迦牟尼就说,儒家也不会念字,为什么在感叹时,要把‘于戏’二字念成‘呜 呼’?这一次孔子也被问倒了,呐呐的答不出来。释迦牟尼就得意的举起手来作弹状,要弹 孔子,谁知子路一看,情况不妙,背起孔子就逃走了。所以,至今,释迦牟尼还带著他额上 的肿包,举著手作弹状,等著弹孔子呢!” 这原是个北方说相声的人常说的笑话,但生长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从来没有听说 过。一听之下,不禁都大笑了起来。心虹拉著他说:“快走吧!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心把 那些和尚给气死!” 于是,他们来到了溪边。 这条溪水相当宽阔,并不太深,可能是淡水河的一条小支流。浅的地方清澈见底,可以 涉水而过,深的地方也有激流和洄漩。河水中和两岸旁,遍布著巨型的岩石,石缝中,一蓬 一蓬的长著芦花。那银白色的花穗迎风摇曳,在阳光下闪烁得像一条条银羽。溪边,也有好 几棵合抱的大榕树,垂著长长的气根,在微风中摇荡。 他们很快的分成三组,每组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开始垂钓了。心虹和狄君璞带著小 蕾,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小蕾并不安静,脱掉了鞋袜,她不管春江水寒,不住的踩到水中 去,而且跑来跑去的看三组的鱼篓。只一会儿,她就有些厌倦了,因为她发现大人们对于谈 话的兴趣,都比钓鱼更浓厚,于是,她离开了水边,跑到草丛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根本不 敢弄肉虫子,连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饵,在抛竿,然后交给心虹拿著。心虹今天穿 著一身米色的春装,用条咖啡色的纱巾系著长发,别有种飘逸而潇洒的味道,狄君璞注视著 她,不禁悠然而神往了。 “天哪!”他喃喃的说:“你真美!” 心虹垂著睫毛,看著手里的钓竿,唇边有个好温柔好温柔的浅笑。“你不注意浮标,尽 看著我干嘛?”“你比浮标好看。”狄君璞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他低档的 叫。“嗯?”她轻轻的答。“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父亲谈,会碰钉子吗?” “会。”“那么,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握紧她。“我一日比一日更强烈的想要 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是怎样的煎熬!心虹,我们可以不通过你父亲那一关吗?” “啊,不。”她瑟缩了一下。“我们不能。”她吸了口气,眉端轻蹙。是那旧日的创痕 在烧灼她吗?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会屈服的。” “我再找他谈去!”狄君璞说。 她很快的抬头看他。“你用了一个‘再’字,”她说:“这证明,你以前已经找他谈过 了!”狄君璞默然。“其实,你根本不用瞒我,”她瞅著他,眼光里柔情脉脉。“这么久以 来,你不进霜园的大门,你以为我不会怀疑吗?上次要你去舞会,你说什么也不去,我就知 道另有原因,后来我盘问高妈,她已经都告诉我了。你早就来求过婚了,爸爸拒绝了你,而 且说了很难听的话,是吗?适适适适适?” 狄君璞咬咬牙。“他有他的看法,他认为我不会给你幸福。” “他以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处。”心虹抑郁而愤怒的,她的情绪消沉了下去。 “我一定要再和你父亲谈谈,不能这样拖下去。” 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眼光闪亮。 “你不要去!”她说:“再等一段时间,他现在以为尧康是我的男朋友,让他先去误 解,然后,我和心霞会和他谈,这将是个大炸弹,你看著吧,不止我的问题,还有心霞和云 扬的事。这枚炸弹可能把霜园炸得粉碎!… ”她又微笑了起来,显然不愿让坏心情来破坏 这美好的气氛。“你在农庄注意一点,如果看到霜园失火的话,赶快赶来救火呵!” “那才名副其实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说。 他们笑了起来,同时,远在另一块岩石上的云扬和心霞突然间大声欢呼,大家都对他们 看去,云扬高举著的钓竿上,一条小银鱼正活蹦活跳的挣扎著。云扬在骄傲的大声喊: “首开纪录!有谁也钓著了吗?” 小蕾跑过来,拍著手欢呼。狄君璞对心虹说: “我打赌我们竿子上的鱼饵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来,重上一下饵吧!”心虹拉竿,拉 不动,她说: “你来,钩子勾著水草了!” 狄君璞接过竿子,一下子举了起来,顿时间,两人都呆住了!钓竿上本有三个鱼钩,现 在,竟有两个鱼钩上都有鱼!一竿子两条鱼,又是这样子得来毫不费工夫!他们先吃惊,接 著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来。心霞和云扬也愣了,然后,心霞就大声嚷:“好了!都有鱼 了!尧康呢!那个钓鱼王呢!” 是的,尧康呢?他正远在一棵大榕树下,鱼竿的尖端静静的垂在水里,另一端被一块大 石头压著,他和雅棠却都在榕树下,照顾著孩子吃奶呢!他们把一块大毛毯铺在草地上,让 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著奶瓶,看著孩子吃奶,尧康则静静的望著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 很素净,浅蓝色的毛衣,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发带。那样年轻,那样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那样稚嫩,还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却已是个年轻的母亲了!看著她低俯著头,照顾著婴 儿,衬著那白云蓝天,和那溪水岩石,是一幅极美的画面。但是,这幅画面里,却不知怎 么,有那样浓重的一股凄凉意味。他看著看著,心里猛的怦然一动,想起心虹心霞对他的期 盼与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谈话,想起自己的孤独,想起雅棠的无依……在这一瞬间, 有几千几百种思想从他心头掠过。他竟突然间,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 “雅棠,我们结婚好吗?” 雅棠一愣,迅速的抬头看他,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好一会儿,她低档的说:“你 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认真的。”他说,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在这时,他竟生怕会遭遇到拒绝。她又垂下了 眼睛,看著孩子。把奶瓶从孩子嘴中轻轻取出,那孩子吃饱了,嘴仍然在蠕动著,却已经朦 胧欲睡了。她拿了一条毯子,轻轻的盖在孩子身上。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他,她眼里竟蓄满 了泪。“非常谢谢你向我求婚。”她说,声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为什 么?”他问,竟迫切而热烈的。“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我自己的孩子,不会要你和他分开的。” “不,不,”她轻声说:“不为了这个。” “那么,为什么?难道你还爱那个——卢云飞?”他苦恼的从喉咙里逼出了那个名字, 感到自己声调里充满了醋意。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说,头又垂下去了。 “那么,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她的声音好轻好轻,俯著头,她避免和他 的眼光接触,她的手无意识的抚弄著毛毯的角。“因为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同情 我。你在一时冲动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应了你,将来你会后悔,你会怪我,你会恨我!原 谅我,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深深的感激你这一片好心。”尧康凝视著那个低俯的、黑发 的头。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的望著她,他对她几个月来的认识,没有 在这一刹那间来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这段凝视中,一种奇异的、酸楚的、温柔的,而又 是甜蜜的情绪注入了他的血管里,使他浑身都激动而发热了。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说他所 缺少的东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来临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但是,”他喉咙喑哑的说: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些爱我呢?”她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 有一抹哀求而恳切的光芒。“你知道的。”她低档的说。“我不知道。”他屏著气息。 “呵,尧康!”她把头转向一边,双颊绯红了。“我还有资格爱吗?”“雅棠!”他低 呼,抓住了她的双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纯洁,你的心地比谁都善良,你敢 爱也敢恨。为什么你要如此自卑呢?”她默然不语。“我再问一次,”他说,握紧她。“相 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对你的感情里混合著同情与怜悯,但现 在,我是真挚的,我爱你,雅棠。” 她震动了一下。他接下去说: “你愿意嫁我吗?”“或者,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语。 “我了解!”“我不知道,”她有些昏乱的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尧康,我现 在心乱得很,我想……我想……” 他紧握了她一下。“不必马上回答,我给你两星期思考的时间。两星期之后,你答复 我,好吗?”“假若……假若……”她嗫嚅的说,眼里泪光盈然。“假若……你真是这样迫 切,这样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两星期以后呢?”他震动了!心内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样激烈 的狂欢,他抓紧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拥抱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痴痴的、深深的、切 切的望著她。她也迎视著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后,小蕾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惊呼: “哎呀!尧叔叔,你们的鱼竿被水冲走了!” 他们慌忙看过去,那鱼竿早已被激流冲得老远老远了。心霞在拊掌大笑,高叫著钓鱼王 呀钓鱼王!狄君璞望望心虹,笑著说:“我刚刚看到一个光著身子的小孩儿,把他们的竿子 推到水里去了。”“光著身子的小孩儿?”心虹愕然的。 “是的,光著身子,长著一对翅膀,手里拿著小弓小箭的小孩儿。”心虹哑然失笑了。 阳光一片灿烂,溪流里反射著万道光华。春风,正喜悦的在大地上回旋穿梭著。   星河 27 但是,春日的蓝天里也会有阴云飘过,也会响起春雷,也会落下骤雨,表面的宁静,到 底能够维持多久?何况,他们的安静,一向就没有稳定的基础,像孩子们在海滩上用沙堆积 的堡垒,禁不起风雨,禁不起浪潮。该来的风暴是逃不掉的,那狂风骤雨终于是来临了! 问题发生在尧康身上,这一向,尧康出入于梁家,经常把心虹姐妹带出去,已给梁氏夫 妇一个印象,以为他不是在追求心虹,就是在追求心霞。但是,自从尧康和雅棠恋爱以后, 他到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心虹外出如故,梁逸舟开始觉得情况不妙了。他盘问老高和高 妈:心虹每日的去向,老高夫妇二人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梁逸舟更加怀疑了。想到数月 以来,开舞会,邀请年轻人,操心、劳碌、奔走、安排……可能完全白费,难道心虹竟利用 尧康来做烟幕,那岂不太可恶了?心虹天真幼稚,这主意准是狄君璞想出来的!梁逸舟恨之 入骨,却又拿狄君璞无可奈何。而另一方面,心霞的改变也是显著的,她常和姐姐一起出 去,整天家中见不著两个女儿的影子,难道心霞也在受狄君璞的影响?还是在和尧康约会? 人,一旦对某件事物偏见起来,就是可怕而任性的,尤其梁逸舟,他的个性就属于容易感情 用事的一类。现在,狄君璞在他心目中,已比当日卢云飞更坏、更可恶。卢云飞毕竟还年 轻,狄君璞却是个老奸巨滑!他当日既能全力对付卢云飞,他现在也准备要用全力来对付狄 君璞了! 于是,那风暴终于来临了! 这天黄昏,尧康到了霜园。他是因为雅棠高兴,在家包了饺子,要尧康来约心虹姐妹和 狄君璞、云扬一起去吃饺子。尧康已先请到了狄君璞和云扬,再到霜园来找心虹姐妹。谁知 在客厅内,他劈头就碰到了梁逸舟。他刚说要请心虹姐妹出去,梁逸舟就说:“正好,尧 康,你坐下来,我正有话要找你谈!” 尧康已猜到事情不妙,他对那倒茶出来的高妈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去通知心虹 和心霞下楼来。就无可奈何的坐进沙发里,望著梁逸舟。 “什么事?董事长?”他问,他仍然用公司中的称呼喊梁逸舟。“尧康,你最近不常来 了。”梁逸舟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我忙。”尧康不安的说。 梁逸舟注视著他,眼光是锐利的。到底这年轻人在搞什么鬼呢?他爱的是心虹还是心霞? “你常来找我女儿,”他冷静的说:“并不是我老古董,要过问你们年轻人的事,但 是,我毕竟也是个做父亲的,不能完全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交代一下?” “交代?”尧康结舌的说:“董事长,您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在和我的女 儿恋爱吗?”梁逸舟单刀直入的问,语气是强而有力的。 “哦!董事长!”尧康吃了一惊。 “你也不必紧张,”梁逸舟从容不迫的说,审视著尧康,他还抱著一线希望,就是尧康 是在和心虹恋爱,心霞还太小,物色对象有的是时间呢!“我并不是反对你,你很有才气, 在公司中表现也好,假若你和心虹恋爱,我没什么话说,只是心虹年纪也不小了,既然你们 相爱,我就希望择个日子,让你们订了婚,也解决了我一件心事。” “噢!董事长!你完全误会了!”尧康烦躁的叫,他沉不住气了:“心虹的爱人可不是 我!” “那么,是谁?”梁逸舟锐利的问。 “狄君璞!”一个声音从楼梯上响起,清晰而有力的回答了。他们抬起头来,心虹和心 霞都站在楼梯上,她们是得到高妈的讯息,走下楼来,刚好听到梁逸舟和尧康这段对话,心 虹再也忍不住,心想,早晚要有这一天的,要来的就让它来吧,立即用力的回答了,一面走 下楼来。 梁逸舟瞪视著心虹,几百种怒火在他心头燃烧著,你这个专门制造问题,不识好歹的东 西!你给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吗?为什么连帮你的忙都帮不上?站在这儿,你恬不知耻的报上 你爱人的名字,你以为爱上一个离过婚、闹过桃色纠纷的中年人是你的光荣吗?他沉重的呼 吸著,气得想抽她两个耳光,如果不是忌讳著她有病的话!有病!她又是什么病呢?还不是 自己找来的病!他越想越有气,就想越不能平静,狠狠的盯著心虹,他恼怒的说:“胡 闹!”心虹的背脊挺直了,她抗议的喊: “爸爸!”“多少合适的人你不爱,你偏偏要去爱一个狄君璞!”梁逸舟吼叫了起来。 “为你开舞会,为你找朋友,我请来成群的人,那么多年轻人,个个比狄君璞强……” “爸爸!”心虹的脸色苍白了,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我没有要你为我找丈夫呵,我已 经二十四岁,我自己有能力选择对象……”“你有能力!你有能力!”梁逸舟怒不可遏,简 直不能控制自己,他再也顾虑不了心虹的神经,冲口而出的喊:“云飞也是你自己选择的! 多好的对象!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吟芳从楼上冲了下来,听到吼叫,她已大吃一惊,下楼一看这局面,她就更慌了,抓著 梁逸舟的手臂,她焦灼的摇撼著,一叠连声的喊:“逸舟!逸舟!有话好好说呀,别发脾气 呀!” “别发脾气!我怎能不发脾气!”梁逸舟叫得更响了:“从她出世,就给我找麻烦!” “爸爸,”心虹的脸更白了。“你不想我出世,当初就不该生我呵!”“逸舟!你昏 了!”吟芳叫著说,脸色也变了。 “爸爸,”站在一边的心霞,忍不住插口说:“你们就让姐姐自己做主吧!那个狄君璞 又不是坏人!” “云飞也不是坏人吗?”梁逸舟直问到心霞的脸上去。“你少管闲事!你懂什么?那个 狄君璞,是个闹过婚变的老色狼!他的爱情能维持几天?他的第一个太太呢?他根本就不是 个正派人… ”“爸爸,”心虹的嘴唇抖动著,眼里蓄满了泪,侮辱狄君璞是比骂她更使她 受刺激的。她的情绪激动了,她的血液翻腾著,她大声的叫:“不要这样侮辱人,好像你自 己是个从不出错的圣人君子!你又何尝是个感情专一的人?你们逼死了我的母亲,以为我不 知道吗?” “心虹!”吟芳大叫,眼泪夺眶而出,她扑向梁逸舟,尖声喊:“停止了吧!停止了 吧!你们不要吵了吧!” 梁逸舟的眼睛红了,眉毛可怕的竖著,他的脸向心虹逼近,他的声音从齿缝里压抑的迸 了出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白养了你这一辈子,你早就该给我死掉算了!”举起手来,他 想给心虹一耳光,但是,吟芳尖叫著扑过去,哭著抱住了梁逸舟的手,一面哭一面直著喉咙 喊:“要打她就打我吧!要打她就打我吧!” 梁逸舟废然的垂下手来。心虹已哭泣著,瑟缩的缩到墙边,紧靠著墙壁无声的啜泣。心 霞跑过去抱住了她,也哭了。心虹只是不出声的流泪,这比嚎啕痛哭更让人难受。心霞抱著 她不住口的喊:“姐姐!浇浇浇浇浇!” 尧康再也看不过去了,这一幕使他又吃惊又震动,他跳了起来,用力的说:“你们怎么 了?狄君璞又不是妖怪,董事长,你又何必反对成这个样子,这真是何苦呢!”“住口!尧 康!”梁逸舟的火气移到了尧康的身上,他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咆哮著:“这儿没有你说话 的余地!你如果再多嘴的话,我就连你也一起反对!” “哼!”尧康怫然的说:“幸好我没有娶你女儿的念头,否则也倒了楣了!”“你没有 娶我女儿的念头!”梁逸舟的注意力转了一个方向,更加有气了,没想到他看中的尧康,竟 也是个大混蛋!他怒吼著说:“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那你和心霞鬼混些什么?”“我和 心霞鬼混?”尧康扬起了眉毛。“我什么时候和心霞鬼混来著?董事长,你别弄错了!我和 你女儿只是普通朋友,心霞的爱人是卢云扬!”“是什么?卢云扬?”梁逸舟直跳了起来, 再盯向心霞,大声问:“是吗?心霞?”心霞惊悸的看著父亲,眼睛恐慌的瞪大了,一语不 发。 这等于是默认了。梁逸舟跌坐在沙发中,用手捧著头,不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了,只 有大家那沉重的呼吸声。梁逸舟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在椅子中动也不动,呼吸急促的 鼓动著他的胸腔,他的神情却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再也没有余力来作最后一击了。他不说 话,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不说话,他的面容骤然的憔悴而苍老了起来。一层疲倦 的、萧索的、落寞的,而又绝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脸庞。这震动了心虹姐妹,比他刚刚的吼 叫更让姐妹二人惊惧,心霞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梁逸舟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吟芳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含泪喊:“逸 舟!”梁逸舟抽出手来,摸索著吟芳的头发,这时,才喃喃的、低声的说:“儿孙自有儿孙 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咳,吟芳,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吟芳仰头哀恳的看著梁逸 舟,在后者这种震怒和萧索之中,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说不进去的。她默然不语,梁逸舟 也不再说话,室内好静,这种沉静是带著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风雨前那一刹那的 宁静。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缩在墙边,像一对小可怜虫。尧康坐在椅子里,看看这个又看看 那个,不知该走好还是留好,该说话好还是该沉默好,在那儿不安的蠕动著身子,如坐针 毡。就这样,时间沉重而缓慢的滑过去,每一分钟都像是好几千几百个世纪。最后,梁逸舟 终于抬起头来说话了,他的声音里的火药味已经消除,却另有一种苍凉、疲倦,和无奈的意 味。这种语气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她们是更加惊惧了。 “心虹,心霞,”他说:“你们过来,坐下。” 心虹和心霞狐疑的、畏缩的看了看父亲,顺从的走过来,坐下了。心虹低垂著头,捏弄 著手里的一条小手帕,心霞挺著背脊,窥伺的看著父母。梁逸舟转向了尧康。 “尧康,”他望著他,声音是不高不低的。“你能告诉我,你在这幕戏中,是扮演什么 角色吗?” “我?”尧康愣住了。“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我们很玩得来,我并没有料 到,您把‘朋友’的定义下得那样狭窄,好像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似的。” “一个好朋友!”梁逸舟点了点头,冷冷的说:“你把我引入歧途了!你是我带进霜园 来的,却成为她们姐妹二人的掩护色,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是落进自己的陷阱里了!” 他自嘲的轻笑了一下,脸色一变。“好了!”他严厉的说:“现在,尧康,这儿没有你的事 了,你走吧!” 尧康巴不得有这一句话,他已急于要去通知狄君璞和云扬了。看这情形,心虹姐妹二人 一定应付不了梁逸舟,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么办。他站起身来,匆匆告辞。梁逸舟不动也 不送,还是吟芳送到门口来。尧康一走,梁逸舟就对心虹姐妹说:“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大 了!” 这句话说得凄凉,言外之意,是“我已经失去你们了”!心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懊恼 刚刚在激怒时对父亲说的话,但是,现在却已收不回来了!心霞咬紧了嘴唇,她的面色是苦 恼而痛楚的。“我不知该对你们两个说些什么,”梁逸舟继续说,语气沉痛。“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你们大了,你们要恋爱,你们想飞,这都是自然现象,我无法责备你们。可是, 你们那样年轻,那样稚嫩,你们对这个世界,对阅人处世,到底知道多少?万一选错了对 象,你们将终身痛苦,父母并不是你们的敌人,千方百计,用尽心机,我们是要帮助你们, 不是要陷害你们。为什么你们竟拒父母于千里之外?” “爸爸,”心霞开口了。“我们并不是要瞒住你们,只是,天下的父母,都成见太深 呀!” “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见太深,是天下的子女,对父母成见太深了!”梁逸舟说:“别忘 了,父母到底比你们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这也是父母总忘不了的一件事。”心虹轻 声的、自语似的说。“你说什么?心虹?”梁逸舟没听清楚。 “我说… ”心虹抬起眼睛来,大胆的看著父亲,她的睫毛上,泪珠仍然在闪烁著。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有时也会有错误,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错了!” “当然,可能我们是错了,”梁逸舟按捺著自己,尽量使语气平和。“但是,回答我一 个问题,心虹。我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几乎完全恢复,那么,我对云飞的看法是对呢?还是错 呢?”心虹沉默了片刻。“你是对的,爸爸。”她终于坦白的说。 “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云飞和我争执的时候吗?” “记得。”她勉强的回答。 “那时你和今天一样的强烈。” “但是,狄君璞和云飞不同… ” “是不同,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梁逸舟沉吟了一下。“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吗?” “我没问过,但我看过《两粒细沙》。” “作者都会把自己写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都是含冤负屈的英雄。事实上,他那个妻子 等于是个高级交际花,他娶了她,又放纵她,最后弄得秽闻百出。心虹,你以为作家都是很 高尚的吗?碰到文人无行的时候,是比没受过教育的人更槽糕呢!”“他是你带来的,爸 爸,”心虹闷闷的说:“那时你对他的评语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没料到他会转你 的念头!”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那时候是我瞎了眼睛认错了人,所以,我现在必定要挽 回我的错误!”他吸了口气,抑制了自己,他的声音又放柔和了。“总之,心虹,我告诉 你,狄君璞决不是你的婚姻对象,即使不讨论他的人品,以他的年龄和目前情况来论,也有 诸多不适当之处。你想,你怎能胜任的当一个六岁孩子的后母!” “妈妈也胜任于当一个四岁孩子的后母呵!”心虹冲口而出的说。吟芳猛的一震,她的 脸痛苦的歪曲了。梁逸舟的话被堵住了,呼吸沉重的鼓动著他的胸腔,他的眼睛直直的瞪著 心虹,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重重的说: “心虹,你真认为吟芳是个成功的后母吗?我们一直避免谈这个问题,现在就公开谈 吧!吟芳对你,还有话说吗?她爱你非但丝毫不差于心霞,恐怕还更过于爱心霞,这并非是 为了表现,而是真情。但是你呢?你为什么还心心念念记著你那死去的母亲?为什么?为什 么?” “那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呵!”心虹挣扎著回答。 “对了!就是这观念!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时间要你把吟芳当生母,却除不掉根深柢固 隐埋在你脑中的观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对她生母的观念呢!”“她对她的生母根本没有观 念。” “你呢?你对你那个母亲还记得多少?为什么你竟一直无法把吟芳当生母?何况,吟芳 还根本就是你的生母!” “逸舟!”吟芳惊叫。“什么?”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说穿吧!二十几年来,这一直是个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为吟 芳是你的后母,现在,我告诉你,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亲生母亲!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 血统的亲生姐妹!”心虹怔怔的看著父亲,完全惊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父亲又 看看母亲,再看看心虹,一脸的惊愕与大惑不解。吟芳用手蒙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 开始哭泣起来。“那时在东北,”梁逸舟说了,不顾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几年前的秘密。“我 是个豪富之家里的独子,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但我那妻子体 弱多病,医生诊断认为不能生育。就在这时,我认识了吟芳,很难解释当时的感情,我与妻 子早已是挂名夫妻,认识吟芳后我才真正恋爱了。一年之后,吟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 视著心虹。“我们怎么办呢?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坚持要把孩子抱回来,当作她生的一 样抚养,我与吟芳也认为这样对你比较有利,否则,你只是个没有名义的私生子。于是,我 把你抱回来,我那妻子也真的爱你如命,为了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 情的奴仆,改用新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她又担心我和吟芳藕断丝连,竟坚持要生一个孩 子,她求我,她甘愿冒生命的危险,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屈服了。她怀了孕,却死于难 产,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吟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母永远当作后母 了。” 心虹瞪视著梁逸舟,像听到了一个神话一般,眼睛睁得那样大,那样充满了惊奇与疑 惑。梁逸舟又说了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敢说穿真相,因为年轻时的荒唐必须暴露,而又怕伤到你的自 尊,怕影响你和心霞对父母的看法,我们隐瞒著,足足隐瞒了二十四年!现在,心虹,你知 道一个后母有多难当了,以一个亲生母亲的感情与血缘关系,吟芳仍然是个失败的后母!” 心虹的眼光调向了吟芳,这一篇话已大大的震动了心虹,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 了自己常做的恶梦,想起那梦里的长廊、圆柱,想起每次哭母亲哭醒过来。而自己的生母却 始终都在身边!她怀著一个无母的心病,病了这么许多年!母亲,母亲,你在哪儿?母亲, 母亲,你竟在这儿!她眼里逐渐涌上了一片泪光,泪水在眼眶中汹涌、泛滥……她凝视著吟 芳,吟芳也用带泪的眸子,恳切而求恕似的看著她,她低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 的!”吟芳轻声回答。 心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就对吟芳冲了过去,这是二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声“妈”,母女二人拥 抱在一起了。梁逸舟也觉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竟懊悔为什么不早就揭穿一切。心霞在一 边,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惊奇。这一个意外的插曲,把原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冲淡 了,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最初争执讨论的原因,只是兴奋的、激动的忘情于这母女相认的感 情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   星河 28 来的人是狄君璞和卢云扬。 狄君璞和云扬本来都在雅棠家里,等著心虹姐妹来吃饺子,结果,心虹姐妹没有来,尧 康却带来了那惊人而意外的消息。立即,狄君璞和云扬都作了一个决定,就是到霜园来,干 脆和梁逸舟谈个一清二楚。虽然尧康并不太赞成他们马上去霜园,他认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 怒之下,他们去谈根本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当他们走进霜园的客厅时,他们看到的是相拥在一起的心虹母女,在一边默默拭泪的心 霞,和满面沉重的梁逸舟。梁逸舟一见到他们,猛吃了一惊,脸色就变得难看了,他瞪视著 他们,好半天,才愤愤然的说: “好好,你们公然升堂入室了!你们来做什么?倒给我说个明白!”“梁先生,”狄君 璞说,不安的看了心虹一眼,你们怎么欺侮她了?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们能不能大 家不动火,好好的谈一谈?”“我和你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梁逸舟大声说:“我记得 我告诉过你,请你永远别走进霜园来!君子自重呵,你难道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爸爸!”心虹惊愕的喊,离开了吟芳的怀抱,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著父亲。 “爸爸!你怎能……怎能用这种态度和君璞说话?”“我怎能?我怎能?”梁逸舟的火气更 大了,他瞪著心虹说:“难道我还该对他三跪九叩吗?感谢他引诱了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儿 吗?”“爸爸!”心虹悲愤的大喊了一声,用手捂住脸,又哭了。这整个晚上的事已使她脆 弱的神经如拉紧的弦,她紧张,她痛苦,她惊惶,她又悲愤,再加上认母后的辛酸及意外,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吟芳迈前了一步,她看出目前的情况危机重重,又惊又惧,拉住 梁逸舟,她急急的说: “逸舟,逸舟,冷静一点,好不好?求求你,逸舟!冷静一点!”“我怎能冷静?”梁 逸舟暴跳如雷。“我眼看著这两个豺狼在勾引我的女儿,我要保护她们,她们反而跟我对 抗,认定了要往火坑里跳!”“梁先生!”云扬大声的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是有力的。他仍 然有年轻人的那份鲁莽和血气。“请你不要侮辱人,行吗?” “嗬!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吼?”梁逸舟紧盯著云扬。“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败 了,现在轮到你了,是吗?你们兄弟真是一个娘胎养出来的宝贝!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财 产,你们就不会放手?”云扬的脸变青了。“梁先生!我请你说话小心!我想你生来不懂得 人类的感情,只认得金钱!我现在对你说,我要娶心霞,你答应,我要她,你不答应,我也 要她!我要她要定了!至于你的钱,你尽可以留著将来自用,你送我我也不会要!我对你说 话算客气,因为你是心霞的父亲!假若你要再继续侮辱我,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脸!”“云 扬!”心霞喊著,吃惊的走到他身边去,拉拉他的胳膊摇撼著,焦灼的嚷:“你就少说几句 吧!” “好呀!这还算话吗?”梁逸舟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饶勾引了我的女儿,还跑到我家 里来耍流氓!这时代还有天理没有?养儿女到底有什么好处?”他指著狄君璞和云扬:“我 告诉你们!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这还是我的家,不容许你们在这儿撒野!”“走就走!” 云扬摔开了心霞,掉头欲去。狄君璞止住了他。“等一等,云扬!”他说,走上前去,他站 在梁逸舟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梁先生,我们会离去,不用你赶。但是, 在离开以前,我有几句话必须说清楚。爱,不是过失,你也是人,你也爱过,你该懂得这份 感情的强烈。你今天可以逞一时之快,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赶出你的家。但是,受苦的不 止我们,还有你的两个女儿!看看她们!梁先生,你把她们置于怎样痛苦的境地!如果你能 放弃对我们的成见,这会是一团喜气,你不能放弃成见,那么,未来会发生怎样的悲剧,就 非你我可以意料的了!你不妨想想看。何苦呢?以前的悲剧结束,新的喜剧开始,原是多理 想的局面!云扬能和梁家化干戈为玉帛,再缔姻缘,你该庆幸呵!至于我,虽然千般不好, 万般不对,但是,我这份感情是真挚的,我对心虹,并不是要占有,而是要奉献呵!” 他的这篇话,说得相当的诚恳,相当的漂亮,也相当的有力。吟芳为之动容,不能不用 另一种新的眼光去衡量他。心虹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默默的看著他,眼里带著泪,带著 哀愁,带著痛苦,也带著挚爱与崇拜。梁逸舟也怔住了,一时,竟被他的气魄和言语给堵得 无话可说,但是,片刻以后,他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竟被他几句话给打倒,真是件太没面子 的事,更由于他句句有理而使他恼羞成怒了。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怒声喊:“你少在我 面前卖弄口才,我告诉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根本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听明白了 吗?现在,请吧!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心虹迅速的奔向狄君璞,她在半昏乱中,自己也不 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倔强,望著狄君璞的眼光是激烈而狂热的。“君 璞!我跟你一起走!”她说,掉过头来看著父亲。“你这样赶他走,我也不留下来!” 梁逸舟又惊又气,他大步踏的跨上前去,一把扣住心虹的手腕,厉声说:“你敢?你给 我待在家里,不许走出大门!难道你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还不够?还要跟第二个?” 这几句话对心虹如一个轰雷,她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顿时脸色惨变,喘息著喊:“你 说什么?我和男人私奔?我和谁私奔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梁逸舟愤愤 的喊:“你给我找的麻烦实在够多了!你能不能够安安静膊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逸 舟!”吟芳惊喊著,扑过来。“你就别说了吧,求求你!”转头看著狄君璞和云扬。她祈求 的说:“请你们先回去吧!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先回去好吗?” 狄君璞看看心虹,心虹是更加昏乱了,她又缩在墙边,呆滞的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著 室内的人,面色如死,眼神凌乱,她在和自己的记忆挣扎,也在和自己的意识挣扎。然后, 她忽然爆发般的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和谁私奔过?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你既是我的亲 妈妈,告诉我吧!我做过些什么?我做过些什么?”“心虹,你没做过什么,”吟芳急急的 拥住了心虹。她知道揭穿这件事对心虹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一向都自认是个纯洁的好女孩 呵!“那些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你上楼去休息一下吧!心虹,我陪你上楼去,别再去想 了!” “但是,我和云飞私奔过吗?”她固执的问:“我现在一定要知道这一点,是吗?心 霞,你告诉我,是吗?” 心霞一愣,面对著心虹那迫切而哀求的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她低声说, 痛苦的看看心虹,又看看云扬,再看看父母,把头垂了下去。 “啊!”心虹啜泣著,把脸转向墙壁:“我比我想像中更坏,我是怎样一个坏女孩 啊!”转回头来,她直视著狄君璞,昏乱的眸子里,竟闪著一抹狂野的光。“那么,狄君 璞,你可知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云飞私奔过?” 狄君璞痛楚的蹙紧了眉毛,点了点头。 “那么,”她的眼神更狂野了,她的语气是强烈的。“你还要我吗?”“我要。”狄君 璞说,喉咙是沙哑的。“记住,我并不比你清白多少。而你所做的,不能怪你,在那种热情 冲击下,你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那无损于你的清白,只证明你的热情而已,心虹,相信 我,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哈,好一篇爱的告白!”梁逸舟接了口,声音是苛刻而讽刺的。他听出这几句话对心 虹必然会有影响力,他必须阻止他,用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你不如把这些句子写到小说里 去,还可以骗点稿费,在这儿说,简直是一种浪费!你还站在这儿干嘛?为什么还不走?” “梁先生!”狄君璞动怒了,他愤然的盯住了他:“你是个没有人心的人,你是个禽 兽!” “好,”梁逸舟重重的喘著气:“你骂我是禽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扬著声音, 他大声叫:“老高!览览览览览!给我把这两个流氓赶出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狄君璞怫然说,转过身子,向大门走去。心虹尖锐的叫了一 声,冲向狄君璞,狂热的喊著: “要走,你带我走!”“心虹,站住!如果你跟他走,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梁 逸舟说。“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选择一条最正确的路——这男人,他尊敬 我,他爱护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个贱妇!”“你本就是个贱妇!”梁逸舟是真火 了,急切中口不择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 ”心虹浑身抖颤,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谁叫我是个私生女呢?我出 身就不高贵呵!如果你骂我下贱,那也是家学渊源呵!”“啪!”的一声,梁逸舟扬手给了 心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跄踉了一下,几乎跌倒,她眼前金星乱迸,头里嗡 嗡作响,脸上立即呈现出五条手指印。梁逸舟气得咬牙切齿,他苍白著脸说:“生这样的女 儿,是为了什么?白疼你一辈子,白爱你一辈子!给我制造了多少问题,找了多少麻烦,你 杀了人,我帮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该把你送进监狱去!” 这又是一个新的、致命的一击!心虹瞪大了眼睛,身子摇摇欲坠。“我……杀了人? 我……杀了人?”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杀了卢云飞!你把他推落了悬崖!”梁逸舟大吼。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 性,他只想找一样武器,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给打倒。心虹呆站在那儿,那根绷紧的弦越 拉越紧,终于断裂了!她一声不响的往后仰倒,昏了过去。吟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没 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带翻了身边的小茶几,几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发出好大的 一阵响声。狄君璞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跪下来,抱住心虹的头。她躺在那儿,面如白纸, 呼吸细微如丝,看来似乎了无生气。狄君璞仰起头来,直视著梁逸舟,他的眼睛发红了,呼 吸急促了,对著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 吗?你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你还有人性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为凶手?事实 上,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论是在怎样的震怒中,他也不该说那句 话的。可是,让狄君璞来指责他,他却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恼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气 都倾倒在狄君璞的身上。 “都是你!”他嚷著。“这一切都是你引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叫,如果没有 你,我们一家过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引出来,你反而在这儿大吼大 叫!现在,你滚吧!马上滚!我会照顾我的女儿,不要你来管!”奔过去,他也俯身看著心 虹。 心霞和吟芳正用冷毛巾敷在心虹额上,高妈也来了,又喂水,又解开衣领,又扇扇。但 心虹始终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著叫狄君璞滚,狄 君璞抬起头来,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说: “在心虹醒来以前,我不会走!你就是抬了大炮来轰我,我也不走!所以,你还是不要 叫喊吧!” “君璞,”吟芳哀求的看著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证让高妈来告诉你一切,你先去 吧!” “不!”狄君璞坚持的说,看著心虹。 心虹呻吟了一声,头转侧著,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大家都紧张的看著她,室内忽然安静 了。心虹又大大的呻吟了一声,痛苦的睁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看著室内的人群。然后,她 蹙眉,扭动著身子,叹息,又呻吟。吟芳紧握著她的手,焦灼的呼唤:“心虹!心虹!你怎 样?好些吗?” 心虹睁大了眼睛,凝视著吟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泪珠开始从她眼角中滑落下来, 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她啜泣著说:“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把头转向沙发里边,面对著沙发,只是无声的流泪,什么话都不 再说了。狄君璞扳著她的肩,呼唤她,她也不肯回头,狄君璞急了,说: “心虹!那是个误会,你知道吗?你父亲只是在气愤中口不择言而已,事实上,你决没 有做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那完全是个意外罢了!”“真的,心虹。”这次,梁逸舟也附和 起狄君璞来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绝望把他给打倒了。“没有人怀疑过你,刚刚我 们都在气头上,谁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了,别伤心了!”心虹摇了摇头,仍然把脸埋 在沙发里,她的声音是疲倦的、绝望的,而又毫无生气的。 “君璞,”她说,“你去吧!离开我吧,你会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狄君 璞惊跳了一下,心中一阵惨痛。在心虹这句话中,最使他心惊胆战的,是那股诀别的意味。 “心虹!”他颤栗的说:“你抛不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 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说。声音平静得惊人,比她的哭泣更让人胆寒。“我欺骗了你, 欺骗了所有的人,也欺骗了我自己。我坏,我淫贱,我凶恶,我做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坏 事。我现在都明白了,你们一直在包庇我,事实上,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宠爱。君璞,你去 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扬,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现 在不想见你,我要到楼上去,我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站著。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声:“心虹!”她根本不 回过头来,而用背对著他们。像一个美女,忽然发现自己被毁了容,成为一张丑陋而可怕的 脸。于是,她再也不愿爱她的人看到这张脸,宁愿把自己深藏起来。她似乎就在这种情况 中,摇摇晃晃的,她迈著不稳的步子,向楼梯那儿走去。吟芳追过去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房间。我陪你。” “不,妈妈。请让我一个人。” 吟芳不知所措的回头过来,狄君璞对她迫切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追上去。于是,吟 芳也跟著到楼上去了。 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然后,狄君璞知道,继续留下去,也没 有意义了。他望向梁逸舟,后者的脸上,刚才那种倔强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反 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情来。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他看 著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 “请照顾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痉挛,他看著狄君璞。在这一刹那,他们两个 人所担忧的事情是相同的,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心虹,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在那 份强烈的自惭形秽中,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而她呢?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 “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狄君璞又说:“我会非常感激你。”他咽了一口口 水,心里酸涩无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别和我敌对吧,无论如何,我只是爱她呵!” “我也只是爱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他是更形沮丧了。“可是我们对 她做了些什么?我们把她逼进绝境了!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语 重心长。“请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转头,向房门口走去,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浪直往鼻子 里冲,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走向门口,云扬也跟著他走过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来,站在大门口,她含泪看著 他们。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请照顾她!心霞。”“你放心。”她颤声说。“我会随时 给你消息。” “要小心,”他说,眉头紧蹙。“防备她!” “我懂得。”“再见,心霞,”云扬说:“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见。”心霞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霜园,两人心里都充塞著难言的苦涩。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 一片迷雾,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著他们?霜园外面,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 来临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与混沌。 前面有著幢幢人影,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云扬,乔风!是你们吗?” “是谁?尧康?”云扬惊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尧康。不止尧康,还有雅棠,带著卢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过来,一面喘 息,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云扬,糟了!你母亲发了病,她打了阿 英,一个人跑掉了!她说要去杀人,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著他们的第一件事。   星河 29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心虹静悄悄的躺著,倾听著周遭的一切,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她知 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窥伺她,现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 应该都已睡熟了吧?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首 先,是有关“母亲”的那个大秘密,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之 后,竟一变而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寻过母亲,她也曾把梦儿访遍,她曾夜夜呼唤,也曾日 日凝伫!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却原来,母亲始终在她 身边!二十年来,朝朝暮暮,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她,心虹,她是 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 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摧残了她的自信。母女相认,给予她的温暖却远 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而紧接著,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 下,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 心,却原来,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杀了 那个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 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 感,爱之深,恨之切!怪不得,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从床上坐起来, 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一本词选,打开来,她找著了自己的笔迹: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该杀!” 她迅速的合起了书,把它抛在床边。是了!她是个凶手!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这就是 证据!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啊!一个失去记忆的 人,茫然的找寻著自己,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她该怎么办?啊,怪不得全家谁 都不愿她恢复记忆,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 不得!怪不得!     她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构。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自己的身上,带满了污 秽,自己的心灵,充满了罪恶,而今而后,该当若何?她推开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来,轻 轻悄悄的,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广漠的穹苍。 天际,星河璀璨,月光迷离。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挂著的 那颗星星!呵,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我只是一块污泥,刻成了星形, 镀上了白金#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视线,欺骗了你的感觉。呵,君璞#君璞# 善良如你,天当佑你!罪恶如我,天当罚我!”她打了个寒噤,夜凉如水。她极目而视,暗 夜中,山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迷离,月也迷离。四周好静,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语。 只有低幽的风,在原野里徘徊呜咽,穿过树梢,穿过山谷,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她侧耳 倾听,忽然间,她听到在那风声中,夹杂著什么其他的声音,低档的,沉沉的,哑哑的,在 呼唤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颤栗,她发冷,她又听到这呼唤了!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那在一年多以来,经常 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夜风里,那声音喊得悲凉。是了!她脑中如电光一闪,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来。 这是云飞的声音!那坠崖的孤魂正游荡在山野间,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他在索命呵!“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更加悲凉了,更加凄厉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外。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来了!”她对窗外低档的说。是的,血债必须 由血来还!我来了!她转过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轻悄的走到门边,轻轻的,轻轻的, 轻轻的扭动著门柄,打开了房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赤著脚,她走出房间,她甚至没有披 一件衣服,只穿著那件白绸的睡袍。没有鞋,没有袜,她下了楼,走进客厅。避免去开客厅 那厚重的拉门,她穿进厨房,开了后门,走进花园里。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 了,披散著一头美好的黑发,穿著件白绸的睡袍,赤著脚,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她 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她耳边,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著:“心虹!跟我走!心 虹!跟我走!” “我来了!挝挝挝挝挝来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脚步。她赤著的脚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踩在荆棘上,细 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她不觉得痛。寒风侵袭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著身 子,她也不觉得寒冷,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的呼唤:“心虹!跟我走! 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挝挝挝挝挝来了!” 她喊著,几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径,她奔进了雾谷,穿过那岩石地带,她往农庄的 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间,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她。 “我捉住了你!哈!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声的发笑,声如夜枭凄鸣。“你还 我儿子来!你还我#####哈,我捉住了你!”心虹站住,夜色里,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 脸像个凶神恶煞,那怪异的眼神,那凌乱的白发,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打碎 了宁静。奇怪的,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 “哦,是你,你来得好!” “你杀了我儿子!你要偿命!”那疯妇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偿命!”心虹说,侧耳倾听。“听到吗?他在叫我。”“什么?什 么?”老妇问。 “他在叫我,云飞在叫我。”她像做梦般说:“我要去了,你也来吗?你应该送我去! 我们走吧!” 老妇扭著她。“我不放你!”她狡黠的说:“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静的说:“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你听, 他在叫我!你听!” 老妇真的侧耳倾听,她的眼睛怪异的盯著她。 “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她说。 “是的。”心虹说。“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说。 “那更好了,来吧!我们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色里,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心虹应著,挣扎著往山上跑去。老妇也跄踉的跟了上 去,她的手仍然紧攥著心虹的衣服。她们跑出了雾谷,跑上了山,直奔那农庄后的悬崖。这 时,山谷中真的传来了一片呼叫: “心虹!心虹!你在哪儿?” “心虹!回来!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时,谷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说:“他们来找我了! 我们快些去吧!要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走了!”“快些去!快些去!”老妇尖锐的说,怪笑 著,兴奋著。“快些去!哈!快些去!”心虹跑进了枫林,老妇也跟了过来,谷里的手电筒 更明显了,闪亮著像一盏盏小灯,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的搜寻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结束 吧!云飞,你不要再叫了。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你不要再叫了,我来了!挝来了!挝挝了! 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栏杆。狄君璞在卧室中,忽然没来由的惊跳了起来,一头一身的冷汗。暗 夜里有著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事实上,他根本没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 都和云扬尧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后来镇上 一个妇人说,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于是,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车 子去了台北。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徒劳的搜寻无补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好在 霜园门禁森严,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夜深难觅,不如等天亮再说。就这样,狄君 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带著那样凌乱的心情,那样烧灼著的情感和忧愁,他根本不 能睡觉,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折腾著。而现在,他忽然惊跳了起来。 夜色里,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使他发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从窗口看 出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紧张。然后,他听到一声低 喊,一声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说著: “我来了!挝挝挝挝挝来了!” 他不再犹豫,开了房门,他直奔出去,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 的小径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著,他奔过去,弯腰拾了起来,心脏猛的一跳: 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颗星星,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紧得手心 中都刺痛起来。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他狂奔著跑进了枫林。 一跑进枫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 心虹,披著长发,穿著睡袍,赤著脚,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 崖边缘上,一只手抓著栏杆,一只手按著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眼睛迷妹蒙蒙的望著下 面的山谷,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而在一边,卢老太太白发飞扬,眼神怪异,却在拍著 掌,跳著脚喊: “跳!烫烫烫下去L烫烫烫烫” 狄君璞心魂俱裂,满身冷汗,他想扑过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扑过去,心虹就会往下 跳。因为,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儿,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 窖,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复了神志,喘息著,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 过去,同时,他轻声的、沙哑的低唤著:“心虹!行行行行行!”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顾,似乎在找寻著什么,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她又一震, 狄君璞立即喊: “心虹!别松手!”“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 情一般说著。“谁叫你?”狄君璞问,故意和她拖延时间,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云 飞。”她说。“云飞是谁?”他问,再迈近一步。 这时,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侧耳倾听,又看 看身下的悬崖。狄君璞魂飞魄散,他很快的说:“你还没告诉我,云飞是谁?”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迈近了一步。 “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 “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栏杆边上。 “我杀了,我推他掉下悬崖。” 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著老高与高妈,都冲进了枫林, 一看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心虹一惊,转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这 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栏杆的那只手,心虹的身子已经一半都滑到 了悬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扑过去,他翻到栏杆外面,冒险的用手抓著栏杆,把心 虹拉了上来,然后,他抱住了她,连栏杆带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紧紧的。心虹挣扎著,大声的 叫著: “放开我!贩贩贩贩贩开我!让我去L热热热热热我去L”她哭泣著,奋力挣扎,然后 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抓紧了栏杆,他们在悬崖边 上惊险万状的挣扎著。同时,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一叠连声的呼唤:“心虹!心虹! 心虹!你不能这样去的!你昏了头了!你醒醒吧烫”老高冲过来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领,他 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抱过栏杆,狄君璞也翻了过来,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 早惊吓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旧在奋力挣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 跳了过来,大声嚷:“烫下去呀烫烫下去呀烫烫下去呀烫”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说:“心虹交给我!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抱 紧了心虹,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他余悸犹存,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过去抓那个老妇,但是,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脱了老高,一冲就冲到 栏杆边,她抓住栏杆,忽然破声尖叫起来:“血!蜒蜒蜒蜒都是血!看呀态这栏杆上都是 蜒蜒都是红的血呀烫云飞的血呀烫我儿子的血呀烫”她用手触摸那栏杆,好像那栏杆上真有 蜒一般。接著,她却号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哀伤的诉说著:“云飞,我没有要把你推下 去,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态你怎能抛开你的母亲?云飞,回来吧烫你回来呀烫你不能跟 那个女人走烫云飞,我没有要你摔下去L我没有要你摔下去L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 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但是,这时却突然安静了,她惊奇的看著那个疯 狂的老妇,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老高还要过去抓 那个老妇人,狄君璞喊了一声: “不要去碰她!听她说什么?” 事实上,呆住的岂止是狄君璞和心虹,连梁逸舟夫妇和心霞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而 那老妇还在那儿哭号不休。 “云飞,不要离开我烫云飞,回来吧烫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烫我们过苦日子,我不要 钱,只要大家在一块儿烫云飞,回来!求你回来!求你#####你#我的儿子呀烫你怎能 离开我态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啊!云飞,我没有要杀你,我没有要杀你呀烫你回来 吧烫……” 心虹浑身震动了一下,然后,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她愕然地回头,瞪视著狄君 璞,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她的脸色苍白而焕发著光采,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黄 莺:“嗨,君璞,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么?”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问。他的眼睛紧盯著她那又苍白又美 丽的脸庞,那衣衫单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微颤。他又惊又喜又颤栗。哦,心虹!他几 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他狂喜,他震动,他感恩,几乎 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记起来了!君璞,你不懂吗?忽然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说,声音朗 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间弄明白了,他大声问:“真的?” “真的。”她静静的说:“我全记起来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记起来 了!”她叹息,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进了他 的怀里,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星河 30 半小时后,心虹已经温暖的裹著一条大毛毯,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毛毯把 她包得那样严密,连她那可怜的、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那小脚!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 血痕、裂口,和青肿的痕迹时,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赤著脚走过这一段荒野,她经过 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真的,在她的生命上,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她终于走过 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 室内弥漫著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著咖啡。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 边的椅子中。老高和高妈已护送那老太太去卢家了。那老太太,在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哭号 和悲啼以后,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痪在栏杆边的泥地上,只是不停的抱头哭泣,身子抽 搐得像一个虾子,当大家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挣扎,也不叫闹,她顺从的站起来, 就像个听话而无助的小婴儿。看著周边的人群,她瑟缩的、昏乱的呢喃著:“我的儿子,云 飞,他掉到那悬崖下去了,你们快去救他呀!”“是的,是的,我们会去救他!”高妈安慰 著,和老高扶持著她:“你先回去吧!”“那……那栏杆断掉了!”她说,固执的,解释 的:“我儿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高妈说著,他们搀扶她走出了枫林。在这一片喧闹中,老姑妈和阿莲 都被惊醒了,也跑出来,惊愕的看著这一群夜半的访客。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妇及时把卢老太 太送回家,并要高妈面告云扬一切的经过。然后,看到心虹那赤裸的小脚,他就把心虹横著 抱了起来,向屋中走去,一面对梁逸舟夫妇说:“大家都进来坐坐吧!我想,我们都急于要 听心虹的故事。”就这样,大家都来到了狄君璞的书房里。老姑妈一看到心虹的脚——那脚 正流著血。就惊呼了一声,跑到厨房去烧了热水,他们给心虹洗净了伤口,上了药。又让心 虹洗净了手脸,因为她脸上又是泪又是脏又是汗。再用大毛毯把她包起来,这样一忙,足足 忙了半个多小时,心虹才安适的躺在那躺椅上了,那冰冷的手和脚也才恢复了一些暖气,苍 白的面颊也有了颜色。狄君璞望著她说: “你要先睡一下吗?”“不不,”心虹急促的说,不能自已的兴奋著。“我要把一切都 告诉你们。”梁逸舟坐下了,在经过了今天晚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他的心情已大大的 改变了。当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悬崖边上时,他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著活著 的心虹了。可是,现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著,有生命,有呼吸,有感情……他说不出自 己的感觉,却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这条生命是狄君璞冒险挽救下来的。他没有资格再说任何 的话,他没有资格再反对,她,心虹,属于狄君璞的了。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边,她们照顾她,宠她,抚摩她,吻她,不知怎样来表示她 们那种度过危机后的惊喜与安慰。狄君璞递给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莲和老姑妈去睡觉,室内 剩下了他们,狄君璞望著心虹说: “讲吧!心虹。”心虹捧著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著朦胧的 雾气,身子轻颤了一下,似乎余悸犹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开始述说,有人打门,云 扬赶来了。 云扬已经从高妈口中得知了悬崖顶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后就安静而顺从,他安排她 上床,她几乎立即就熟睡了。听到高妈的叙述,云扬又惊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对 这事的关怀,他吩咐阿英守著老太太,就赶到农庄来了。 坐定了,狄君璞递给他一杯咖啡。心虹开始了她的叙述,那段充满了痛楚辛酸与惊涛骇 浪的叙述。 “我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她慢的说,注视著咖啡杯里褐色的液体。“我想,我私 奔之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从私奔之后说吧。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云飞带我 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我们就同居了。在那间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 子。”她蹙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这是怎样一段回忆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 再睁开眼睛来,她用一对苦恼的、求恕的眸子望著室内的人:“原谅我,我想尽量简单的说 一说。”“你就告诉我们悬崖顶上发生的事吧!”云扬说,对于他哥哥的劣迹,他已不想再 知道更多了。 “要说明悬崖上的事,必须先说明那十天。”心虹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来说 了。“那十天对我真比十年还漫长,那十天是地狱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发现了云飞整 个的劣迹,证明了我的幼稚无知,爸爸是对的,云飞是个恶魔!”她看看云扬:“对不起, 我必须这样说!” “没关系!你说吧!”云扬皱著眉,摇了摇头。 “一旦得到了我,他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问我要身分证,说是有了身分证,才能 正式结婚,我走得仓促,根本忘了这回事,他竟愤怒的打了我,骂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后 他问我带了多少珠宝出来,我告诉他一无所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白了,他之所 以要正式和我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我,而是要藉此机会,造成既成事实,以谋得梁家的财 产。爸爸的分析完全对了!接著,我发现他还和一个舞女同居著,我曾恳求他回到我身边 来,那时我想既已失身于他,除了跟著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抱著一线希望,就是 凭我的爱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谁知他对我嗤之以鼻,他说,他任何一个女友都比我漂亮, 要我,只是奠定他的社会基础而已,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给我好看!至此, 我完全绝望了!我所有的梦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一无所有了!”她顿了 顿,眼里漾著泪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萧索而困顿。 “我知道了,”吟芳插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来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叫我回来的。”心虹很快的说。“总之,我要告诉你 们,那十天我受尽了身心双方面的折磨,粉碎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个女 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对贞操的看法,他认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了,何况,他一向对女人得心应手,这加强了他的自信。他对我竟丝毫也不掩饰他自己。那 十天内,他凌辱过我,骂过我,打过我,也像待小狗似的爱一阵宠一阵。然后,他叫我回 家,要我扮著迷途知返的模样,使家里不防备我,让我偷出身分证和珠宝。他知道,不和我 正式结婚,是怎样也无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计划,和我结婚以后,就带著我偷渡到香 港,凭我偷到的金钱珠宝,混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爸爸的气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 来扮演贤婿的角色,一步一步夺得公司、金钱,和社会地位。于是,十天后,我回来了。” 她再度停止,室内好静,大家都注视著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叹息。“我回来之 前,已经跟他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农庄中相会。他已先去登记了公证结婚,又安排了偷渡 的船只,按他的计划,我晚上携带大笔款项、珠宝,和身分证到农庄,当晚潜往台北,第二 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证结婚,下午到高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计而行,老实 说,那时我是准备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为我认为除了跟随他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可 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爸爸我就完全崩溃了!没有言语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问爸爸 还要不要我,当爸爸说他永远要我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云飞走了!再也不会了!我是 真的回来了!回家来了!不止我的人,还有我那颗创痕累圹的心。”她坐了起来,垂著头, 泪珠静悄悄的从面颊上滑落。吟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泪,轻声说: “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后想,决定从此摆脱云飞,一切从头开始。连三天里,父母和心霞待 我那样好,没有责备,没有嘲笑,没有一句重话。所有的只是疼爱与关怀,这时,我想,那 怕是杀掉云飞,我也不跟他走。然后,那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我悄悄的告诉高妈,我要去 见云飞最后一面,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就溜出了霜园,到农庄去赴约。我没有带身分证, 没有带珠宝,没有带钱,我预备向他告别,从此离开他。 “溜出霜园后,我就被萧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云飞一部份的计划,她在那儿等著我。 她激怒而冲动,告诉我她已怀著云飞的孩子,告诉我云飞欺骗她的全部经过。我再也没有料 到,他不止害了我,还坑了萧雅棠!我又愤怒又悲痛,我告诉她,我不会跟他走,那怕杀了 他我也不跟他走!这样,我就到了农庄。”她已叙述到高潮的阶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著 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后一夜的雨雾里。狄君璞用一杯热的咖啡换走 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终怜惜而热烈的停驻在她的脸上。 “那天正下著小雨,”她继续说。“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他已经很不耐烦 了。我在枫林的悬崖边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栏杆前面,望著我从山谷中走上来。一见到我, 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钱?”“我告诉他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一切, 因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们当时见到了他,就会知道他那时变得多么可怕。他打了我,抓 住我,他又撕又打又骂又诅咒,我挣扎著,弄破了衣服,跌在泥泞里,又弄了一身的泥。那 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我想,他会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 捉了回来,叫嚣著说,他依然要带我走,即使没有身分证及金钱,他依然有办法利用我让爸 爸屈服。他挟持著我,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发生了,卢老太太忽然气极败坏的出现了!” 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云扬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个人在悬崖上,还有你母亲,她是来阻止这整个计划的,我想,是云飞 告诉了她。” 云扬点了点头,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色。 “请说下去!”他沙哑的说。 “卢伯母一出现就直奔我们,她是奔跑著赶来的。她抓住了云飞的手臂,开始恳求他不 要离开她,又恳求我不要让云飞离开她,她说她半生守寡,就带大了这两个儿子,云飞一 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时正在和云飞挣扎,卢伯母这一来,使云飞分散了注意力,我挣 脱了云飞要跑,他扑过来,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猛烈的打我,又撕扯我的头发,强迫我跟 他走。卢伯母再扑过来,她嚷著,叫我回家,叫我不要诱惑她儿子,我哭泣著解释,我并不 要跟她的儿子走,我也不要诱惑她的儿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唠哌叨叨的述说著,拉扯著云 飞的手不放。云飞气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泞里。于是,卢伯 母气极了,开始大哭了起来,说生了儿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云飞不理她,拉著我 就要走,就在这时,卢伯母突然直撞了过来,嘴里嚷著说:‘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 算了!’ “云飞没有料到她这一撞,他拉著我的手松开了,他自己的身子就跄踉著直往后退,然 后,那个悲剧就发生了,我听到栏杆折断的声音,我听到云飞落崖时的惨号。我当时还想, 我一直想杀他,现在是真的杀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故事完 了。这悬了一年多的疑案,终于揭晓。一时间,室内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沉重 而凝冻的。然后,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著心虹,说: “你还记得我赶到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什么吗?”心虹困惑的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 叫著:‘我终于杀了他了!我终于杀了他了!’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会坠 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们竟误会了一年半之久!”他转过头来,望著云扬。“你 竟然不知道你母亲来过这儿吗?你可信任心虹所说的?”“我信任。”云扬低档的说,他的 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闪烁著坦白而正直的光芒。“我现在想起来 了,那天,当我得知云飞坠崖的消息之后,我只想先瞒住母亲,我根本没去看她在不在屋子 里,就一直赶往现场,那是黎明的时候,等我回家,已经是中午。妈坐在屋里,疯了,痴痴 呆呆的诉说著云飞死了!我只当是镇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就知道 了!在她潜意识中,一定不愿想到是她撞到云飞,云飞才会坠崖,所以,她把这罪名给了心 虹。以后,她好的时候就说云飞没死,病发就说是心虹杀了他了!现在,这些环节都一个个 的套了起来,我全明白了。”他垂下头,一脸的沮丧、感伤,和痛楚。“获得了真相,我 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疗一下母亲了。” 狄君璞喝干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过来,用手紧按了一下云扬的肩膀, 他的声音沉著而有力。 “云扬,振作一下!”他说:“这一年半以来,大家都在研究杀死云飞的凶手是谁?你 知道吗?他确实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杀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母亲,而是他自己。 我们能责备谁呢?除了云飞自己以外?” 云扬默然不语。梁逸舟不能不用欣傻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 璞对他说过的话,他曾责问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终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 一个人!是的,他了解心虹,远胜过他这个做父亲的人!看样子,在这世界上,对人生、对 人类,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了。他把眼光从狄君璞身上移到云扬身上,这时,这大男孩 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对坦白而求恕的眸子望著她,诚挚的说:“心虹,请接受我最 诚挚的道歉,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误会了你!”这话,似乎也该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而 云扬却先说了!那年轻人,他有怎样一个勇于认错的个性,有怎样一张坦白而真挚的脸!他 似乎相形见绌而渺小了。 心虹瑟缩了一下,她带泪的眸子清亮而动人的瞅著他。 “别道歉,云扬。”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好恳切。“只是,答应我,永远不要玩弄 感情,永远尊重你所爱的人,保护她,怜惜她,别让我妹妹,再忍受我当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云扬低沉地说。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心霞一眼,后者也正怔怔 的、温柔的望著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心虹转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伤,有挚情,有祈求,有惭愧。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君璞,你现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坏的一段历史,及最见不得人的一面,你还要 我吗?”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心虹,用不著言语,他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那 是怎样一种专注而热烈的眼光呵!梁逸舟默默的看著这一切,在几小时之内,他经历了几百 种人生了。这一刻,面对著这样两对痴情一片的人儿,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是 酸?是甜?是苦?是辣?终于,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他拍了拍吟芳的肩膀,用一种易感 的、喑哑的声调说:“我们该走了,吟芳。你看,窗子发白了,天已经快亮了!” 吟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么办呢?她还没有鞋呢!” 梁逸舟看著狄君璞,后者也掉过头来,静静地看著他,两人这样相对注视了一段很长很 长的时间,然后,梁逸舟对吟芳微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心虹一时还不能走动吗?她 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衣服,等天亮,让高妈给送来吧!” 吟芳愕然的看著梁逸舟。接著,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心像鼓满了风的 帆,涌涨著喜悦与感动。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了,她知道这意味著什么,一切的风暴都过去 了!新来的黎明该是晴朗的好天气!她喜悦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这一对情侣的眼 睛闪亮,满面孔都燃烧著光采。这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呵!她禁不住轻轻地说了: “好好的珍惜你们所有的东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门口,云扬惊觉的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该走了。”梁逸舟站 住了,看著云扬。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爸 爸!”心霞惊喜交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著吟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熟,而 会在一刹那间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著的是一片酸楚、 甜蜜、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著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著原野里 的天空,黎明正慢地从山谷中升起。天上还挂著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迷妹蒙蒙地笼罩在 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 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吟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 舟说。 “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吟芳紧紧地依偎著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 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更深!更切!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著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 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 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 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著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黎明来临了,真 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谷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 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藏无踪。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 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