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指连环恨 血染断指的赌徒,人类欲望的疯狂,不仅毁了一对年轻男女荣庆和吟儿的婚姻,同时 将自己亲妹妹送进了皇家深宫的虎口,引出一个石破天惊。缠绵凄绝的爱情故事…… 刚过了三月,天突然热起来。吟儿脱去了厚厚的小棉袄,换了一身双面纺的浅红色杭绸 旗袍。十六岁少女的血肉之躯从裹了几个月的冬衣中一下子松脱开,顿时飘飘欲仙,仿佛一 团轻盈飘渺的云,渴求男人肆无忌惮的拥抱。尽管这个男人非常具体,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却 是一种泛指。因为对于她,除了死去的父亲,荣庆代表着世界上最优秀的男性,说得更确 切,他是她整个世界的另一半,他让她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和爱的全部内涵。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站在后花园树下,仰着白净的小脸,瞅着满树新绿的叶子将那黄灿灿的太阳光撕扯成 无数个圆圆的光圈。刺目的光圈在她脸上晃动着。她不但感到了那些暖烘烘的光圈所带来的 浓浓春意,甚至隐隐闻到了太阳的香味儿。 人就这么怪,半年前她还没这么急,迎亲的日子越近心里反倒越不踏实。想到再过一个 月她就要做新娘子,头上顶着一块红头盖,然后在一片吹创打打的乐声中嫁到荣庆家,成为 他的媳妇时,她的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由心底深处泛起一窝甜甜的蜜汁。她恨不能明儿就 嫁过去,巴不得现在就躺在他怀里,任他亲她疼她爱抚她。 一大早,母亲与嫂嫂一起上西山庙里烧香拜菩萨了。她借故没有去,留在家中等她的未 婚夫荣庆,他俩约好了趁今儿家里人去赶庙会的机会偷偷在这儿见面。她在后院里等了又 等,仍不见荣庆来,只得让她的贴身丫头小玉取了键子,一边踢键子一边等未婚夫。 吟儿自小就喜欢踢键子,而且踢得非常好。满人的键子做的非常考究,不用公鸡毛,而 是选用公鸭屁股尖上光泽油亮的鸭毛,这个部位的鸭毛比鸡毛大,而且更挺直,加上底座有 两块铜钱压底,踢起来又高又稳,金枪不倒,任你有多高的技艺都能施展得开。吟儿今天心 情好,踢出各种各样的新花样儿,键子就像沾在她脚上,始终不落地,踢得键子像个小活物 在空中上下飞舞。吟儿收了键子,小玉接着踢。她学着小姐踢起各种花样,毕竟技术不如吟 儿,加上裹着小脚,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人摔在地下。 “伤着哪儿没有?”吟儿连忙跑过来伸手拉她。 “没事儿。”小玉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下不肯起来,一边脱了绣花鞋,揉着那双被层层粗 布裹紧的小脚,“都因为这双小脚遭罪,别说踢键子,走路不当心也会摔跤的。像你们满洲 姑娘,从小不缠脚该有多好啊!” 吟儿挨着小玉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同情他说:“你们汉人真有意思,脚上左一层右一层 缠上这么多布,走路不方便,还得受罪,何苦呢?小玉姑娘,其实你在我们家做事,用不着 缠脚。” “这我知道。”小玉抖开裹脚布,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你以为我愿意受这种罪?在你 们这里可以不裹脚,将来离开你们家怎么办?要是我长开一双大脚,回到乡下,没有男人肯 娶我这种大脚婆的!” 吟儿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墙边落下一片沙土,发出一片响声。她和小玉同时向院墙望 去,接着又响起一片沙土落地声,小玉知道这是荣庆少爷发出的暗号,急忙抬起头神秘地看 一眼吟儿,低声说:“他来了!” “你留在这儿,我出去看看。”吟儿心里有些疑惑,平日荣庆非常守时,从不迟到,今 天不知被什么事耽误了,约好了九点左右,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她一阵风似地跑到后院门 边,拉开门栓,临出门又回头吩咐小玉,“要是妈回来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屋里睡觉。”说 完调皮地向她眨眨眼,转身出了院门。 小玉怎么也不明白,小姐很快就要嫁到荣庆家,为什么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偷偷 摸摸跟荣庆少爷私下幽会?这种事在她河北老家乡下一点也不稀罕,别说是见面,就算两人 搂在一起上床干那种事儿也是常有的,可在京城这些大户人家看来,那是非常越轨的。特别 小姐家是旗下的满人,这方面规矩比汉人更严,男女婚前一年内是绝不准见面的,哪怕像小 姐与荣少爷这种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也不例外。 “小姐!你很快是荣少爷家的人了,要是让老夫人或是外面人瞧见了,那多不合适 啊。”为了这小玉不止一次劝过吟儿。吟儿笑笑没说话。因为有些事说不得,说破了嘴别人 也不见得明白。小玉跟她同龄,眼看都快十六了,论月份小玉比她还大,按说她应该明白自 己心思,但冲着她问的这些话儿,显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种事儿。 出了院门是一片竹林。吟儿刚走进竹林,一眼看见荣庆手里握着马鞭向她走过来。尽管 对荣庆这张英俊的脸熟得不能再熟,当他扬起浓浓的剑眉下那双乌黑有神的眼睛看她时,她 周身的血像被火点着,顿时一片灼热,沿着脖子咝咝叫着涌上她的耳根和太阳穴。 “吟儿!”荣庆两片略厚的双唇像鱼唇似地上下张合着,因为激动唇边泛起一丝怪怪的 笑容。 “庆哥!”她抓住他伸过来的大手,感到他手心暖湿暖湿的。她真觉得她是为了他才来 到这个世界的,他也一样,认为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不但今生今世结为夫妻,来生来世仍要 结为夫妻。为了这,他俩曾双双跪在地下向老大爷磕头发誓,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荣庆领着她穿过竹林,伸出双臂将她抱上马背,然后纵身上了马,带着吟儿一路来到梨 花沟。梨花沟离她家不远,出了城,骑上马走二里多地便到了。清明节那大她和他在这儿偷 偷见了面。当时满世界都是白灿灿的梨花。荣庆搂着她骑在马背上,沿着开满梨花的山溪缓 缓而行。风吹落一片片梨花,像点点白雪飘在他们身上,才半个多月,一切全变了,树上密 匝匝的梨花没了,眼前换上一片新绿,连溪水似乎也变绿了,清清的溪水涨上来,一直浸到 岸边柳树的根部。她偎依在他怀里,望着山溪两边迷人的景色,问他为什么迟到? 他笑笑没说话。马蹄在沟边的山石上敲起清脆的响声。 她觉得纳闷,抬起脸看他一眼。就在他们眼光相互碰上的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异样的感 觉,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她。 她问他有什么心思。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尽管他什么也不肯说,她还是认定他有事瞒 着她。她追问他,一定要他说。最后他终于吞屯吐吐说了实情。原来昨天一大早,祖母摔了 一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直到他出门前仍然没醒过来,嘴里时不时他说胡话。 “这… ”她愣了一会儿,荣庆祖母年过七旬,万一不行了,她跟他的婚期肯定泡汤 了。 “吟儿!”他知道她心里担心他们的婚期,其实他何尝不担心,但嘴上却安慰她,说父 母亲请了西城根有名的黄大夫替祖母看病,黄大夫的爷爷早年可是皇宫里的御医,名气很 大,“冲他们黄家祖上那份名气,我奶奶准能缓过劲儿来!”他说完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 勉强。其实医生替他奶奶把了脉,临走开了几帖汤药,说试试看,显然黄大夫对他祖母的病 没有把握。 “那就好,那就好。”她一连声他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 指他奶奶的病,还是指他俩的婚期不会因此而耽误,或是两者都在其中。她看一眼荣庆,心 想人家奶奶病成这样,她不替他和他们家里人着急,反倒为自己的婚期担心,是不是太那个 了。她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可一想到他奶奶真的走了,他俩婚期肯定要往后延,少说也得 一年半载,心情又变得灰暗了。 与荣庆分手回到家,晚上躺在炕上。她怎么也睡不沉,不停地做梦,尽做些怪怪的梦, 醒过来却什么也记不起。刚吃过中午饭,叶赫将军家突然来人传话,说荣庆妈一会儿要上她 们家来,有重要事跟吟儿母亲商量。 完了!准是荣庆奶奶死了,婚期要往后挪。她悄悄跑到堂屋后门的大屏风边,想偷听母 亲和叶赫夫人说些什么,因为离两位老人说话的地儿太远,什么也没听清。她站在后门边发 呆,突然女佣人张妈走出来叫她,让她进屋里,说叶赫夫人想见她。张妈边说边向她讨好地 笑笑。 “伯母好!”吟儿提心吊胆地走进堂屋,向叶赫夫人行了蹲腿礼。 “好好,你也好。坐,坐坐。”叶赫夫人一连声拍着她身边的红木椅,两眼直直地盯着 她看。不知为什么,吟儿觉得荣庆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叶赫夫人和吟儿母女俩说一些家 常话,又坐了半支香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曹氏送走叶赫夫人,领着女儿回到自己睡房,悄 悄告诉她,说荣庆家想提前办婚事。起初吟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母亲说了荣庆母亲的来 意,这才明白叶赫家为了替昏睡不醒的祖母冲喜,要让她和荣庆提前办婚事。 “妈!我听你的。”吟几涨红了脸,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双手按着胸口里那活蹦乱跳 的玩意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还在担心婚期会延迟,所以荣庆母亲一来,她认定婚期 有变,心里非常紧张,没想到叶赫夫人来这儿是为了婚期往前赶。 “你看是不是太急了点?”曹氏担心他说,因为她与荣庆母亲商量妥了,婚期定在四月 初十,也就是说再过七八天她就要嫁过去。 “这… ”人就这么怪,等着那事儿心里急得不行,事儿真迎面来了,想到从此要离开 母亲,她心里又泛起莫名的惆怅。 “我知道你心事儿,巴不得明天就嫁过去。”曹氏看一眼女儿,无奈地笑了笑。 “妈!”她撒娇地搂着母亲瘦削的肩膀。 “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曹氏伸手抚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心里实在舍不得这个 听话乖巧的女儿。荣庆父亲叶赫将军与吟儿父亲同是行伍出身,在一起打过仗。她看着荣庆 长大,无论人品相貌还是武功都非常出色,女儿能嫁给他,不但合她的心意,也算了却丈夫 生前的夙愿。 “这事儿还得等你哥回来,跟他商量一下… ”她将女儿拉到炕沿坐下,与她商量婚 事,一想到嫁妆便开始发愁。丈夫去世后,家境一天不如一天,加上那不争气的儿子是个败 家子,这几年将乡下上好的田和房子全输在赌桌上。 “妈,不用为嫁妆的事发愁。荣庆早跟我说好了,什么嫁妆也不要。” “说是这么说,哪能不送嫁妆?” “这些年咱们家让哥折腾得差不多了,哪来的嫁妆?” 女儿越是懂事,做母亲的越是觉着不安。按说他丈夫在世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好歹 也是个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官,门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也得送上百把亩田地作为嫁妆。 “你放心,我从娘家带过来三十亩上好的田,一直瞒着你哥。” “我不要,那是你留着养老的田,说什么也不要。” “傻孩子!这种事儿马虎不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什么也不带,就这么一抱清风坐上 花轿去了婆家,那不让人家笑掉了大牙,戳着脊梁骨说我这个当妈的太那个了不是。”曹氏 边说边走到床边一排大木柜边,从衣柜底下摸了老半天,终于取出一只落满灰尘的小木盒, 然后用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上面的锁。 曹氏打开木盒,顿时愣在那儿,明明放在里头的那张发黄的地契不见了。她两只瘦削的 手哆嗦着,将小木盒翻了个遍,嘴里连声说奇怪。最后,当她确信那张偷偷保存留给女儿作 为嫁妆的纸片片确实不在了,气得她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声干嚎: “一准是你哥干的!”她扔下木盒,向门外跑去,“走!你跟我上后院看看,让他交出 来!”任凭女儿怎么劝,老夫人一定要去。吟儿见劝不住母亲,只得一路搀扶着老人跌跌撞 撞奔向哥嫂住的后院。 吟儿与母亲刚走到后花厅前的院子里,便听见花厅内传来一片嘈杂声,其中夹杂着刘氏 的哭声。嫂子与哥整日吵架,经常又哭又闹,家里人上上下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听见嫂 子哭闹,却听不到哥哥叫骂,多少令吟儿有些疑惑。果然,她搀着母亲一跨进门,只见哥哥 福贵仰面躺在地下,醉得不省人事。 “婆婆!吟儿!福贵他… ”福贵妻子刘氏原本蹲在地下围着丈夫身边淌眼泪,一见曹 氏和小姑子赶到,哭得更凶了。 “哭哭!你成天只知道哭。”曹氏原本来找儿子算账的,心里早就憋一肚子气,看见儿 子躺在地下那副狼狈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满肚子火气立即拐了个弯,冲着儿媳妇来劲 了,“还不快让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灌点茶水。你要是有能耐管住他,他也不会成大在外面 赌钱喝酒… ” “福贵他… 他… ”刘氏委屈得不行,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福贵昨儿一夜没回家,刚才两个人连拖带拽地将他从后院门悄悄抬进来,等到她出 来,送他来的人已经溜了。看见丈夫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下,她本想和丫头将他扶进睡房,无 奈拖不动他。 “你怎么哪,没长嘴,不会让人上前院吃喝人来帮忙?”曹氏心疼儿子,慌忙弯下身子 抱起儿子的脑袋。 “婆婆!你看… ”刘氏不敢跟婆婆顶嘴,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撩起丈夫的衣袖,曹氏 与吟儿发现福贵袖管上一片血渍。曹氏抓起儿子的手,只见儿子左手小指上缠着纱布,纱布 被鲜红的血浸透,手指头却凭空短了半截。 “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氏瞪着儿媳妇惊叫着。刘氏连声说不知道。这时两名家丁匆匆 赶到,将福贵抬进内屋。吟儿拉着嫂子手,低声安慰她,说妈一时在气头上,叫她不要往心 里去。“其实她不是生你气,他是气我哥,恨他烂铁不成钢。”她劝了嫂子,又劝母亲,端 着一张圆凳让母亲在床边坐下。 瞅着烂醉如泥的儿子和他血渍斑斑的左手,曹氏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她原先来这儿,是为了向儿子讨回她留给吟儿当嫁妆的地契,没想到儿子出了这种意外,吟 儿帮着刘氏给福贵灌姜汤,用凉水替他擦脸,一家人围着这个不争气的福贵少爷又喊又叫, 他硬是没一点儿反应。在场的人中,除了昏睡中的福贵,谁也没有想到他被人剁去的手指背 后,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可怕的厄运之剑正悬在吟儿的头顶。 半夜里,福贵迷迷糊糊醒来,胸口里窜着一团火,口干舌燥直想喝水。他撩起蚊帐下了 床,双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轻飘飘,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刚走几步便被椅子绊了一下, 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刘氏听见动静,慌忙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色看见丈夫坐在地下。 “福贵!你… 你怎么哪?”刘氏用火石点了纸眉,然后点亮床头木柜上的油灯,举着 油灯走到丈夫身边伸手馈他。 “水,水水… ”福贵坐在地下不肯起来,张嘴大叫。 刘氏知道他酒喝多了想喝水,连忙走到外间,抱着那只青瓷大茶壶替丈夫倒了一杯凉茶 水,递到福贵手中。福贵一口喝干了茶杯里的水,不等妻子替他倒第二杯,急不可待地抢过 妻子手中的大茶壶,对着壶嘴仰起下巴咕咚咕咚喝了老半天,直到那大半壶冰凉的茶水咽下 肚,这才翻着两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下午到底上哪儿了,醉成那个模样儿,见了我,见了你妈和吟儿都认不出… 还有你 手指头,怎么会?… ” 妻子说了半天,福贵毫无反应。一提起手指头,他才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举起手臂咧 着那两片宽厚的嘴唇大叫:“手!我的手?我的手没了!” “胡说什么,手明明在呢!”刘氏哭笑不得地握住他的手,说手还在,不过小指头短了 半截。福贵惊魂未定地举起左手,瞪着一双烂红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这才说起昨天发生的 事。 “夫人!前些日子在外面赌钱,我… 我把这只手输给了常五爷,真的,你别笑,这么 大的事能啤你?” 刘氏以为他在说酒话,只得顺着他的思路劝着他:“既然你输掉了,人家怎么会让你带 着它回来?” 经妻子一提醒,福贵张着嘴半天不说话。他伸长脖子想着昨天发生的事,心想这下完 了!我… 我怎么能干出这种混帐事!看见神情呆滞的丈夫翻着两眼,嘴里喃喃念叨着什 么,刘氏轻轻拍着丈夫的后胸,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低声劝他,“福贵!不用急,到 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福贵半张着嘴想说什么,结果话说出口,突然大叫一声, 举起手中的茶壶向墙上拼命砸去…… 昨儿下午常五爷让人请他去大烟馆,说有重要事找他,他知道一定是向他讨赌债。他本 不想去,又不敢不去。常五爷是赌馆的东家,谁要是欠了他的钱不还,只要他歪歪嘴使个眼 色,为几百两银子打断你一条腿那是极为平常的事儿。他欠常五爷八百两银子,字据上写明 一个月连本带息还给他,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常五爷。他 在心里想好了,对付常五爷只能来软的,先用好话哄住对方,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福贵走进前厅,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人们三三两两地半靠半躺在炕上,举着大烟 枪,就着小酒精灯吸鸦片。一位中年人连忙迎上来,将他带进西厢房旁边一间小包房。包房 里有一个条炕,炕上放着小炕几,炕几上摆着一付非常考究的烟具,而且备有一小包上乘的 鸦片膏。 一见那黄褐色的玩意儿就像见到四四方方的骰子,他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他抢身 上了炕,没来得及脱鞋便抖开纸包里的鸦片,抠了一小块,正想塞在烟枪眼上,突然觉得有 些不对劲儿。常五爷讨债从来说一不二,今儿怎么这么客气,特地备了烟请他,会不会除了 讨债还有其他别的事儿找他?他心里疑惑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熬不住那说来就来的烟瘾,等 中年伙计点了炕几上的酒精灯,他便迫不及待地捧着烟枪,就着抖动的火舌烧起鸦片泡来。 随着枪管喷出团团烟雾,屋里顿时溢满扑鼻的鸦片香味儿。 他正抽得云山雾罩浑身来劲儿,常五爷不动声色地走进来。福贵抱着烟管想起身与对方 打招呼,常五爷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然后隔着炕几在福贵身边的条炕上稳稳落下身 子。 “五爷!您也来一口。”福贵讨好地咧开大嘴,将烟管递给对方。 “且过足了瘾再说。”年过四旬的常五爷摆摆手,两眼盯着福贵,端起小茶几上的茶盏 喝着茶。 “多谢五爷!多谢五爷……”福贵边说边贪婪地吸了一通,然后抬起头,低声问道, “五爷!您让我来是不是为了那笔赌债?” “知道了就好。”常五爷笑笑,“银子都带来了?” “这……这不是赶上大事儿了。我妹子出门子,婆家有头有脸儿,我们家也得旗鼓相 当。嫁妆不能寒碜了,现钱都花在这上了。等过了这段儿,我连本带利送到您府上!”福贵 哄着对方。 “利钱我也不指望了,本钱还我就成。” “五爷!您看,这家财万贯的,还有个一时不便,求你再宽限几天。” “这可不像您福大爷了!今儿拿不出现的来,这个门儿您出的去吗?”常五爷沉下脸, 脸上毫无表情。“那……那你打算今儿怎么办?是不是想扣我?”福贵一听也急了。 “你想耍赖!”常五爷并不着急,从怀里掏出借条,不紧不慢他说:“这上头写得明明 白白,过期不还,愿以手相抵。” 福贵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对方只不过是吓吓自己,哪能真的砍下他的手 来抵债。他犹豫片刻,仗着鸦片劲儿带来的胆气,索性放起赖来:“我福大爷要钱没有,要 命一条,你看着办吧!” “我早知你不会带钱来。”常五爷突然大笑,轻轻拍了两下手掌,门外走进来一名大 汉。大汉随手带着一只铜盘放在炕几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柄利刀放在盘子里,一动不动地 站在那儿,两眼盯着福贵。这时福贵才知道对方动真格的了,吓得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说 不出话来。 “我今儿请你来也不指望你还钱,我是来取你这只手的。”常五爷将铜盘推到福贵面 前,指指进门的大汉,“你是自己动手,还是他帮你?” “五爷!我……我不是这意思。”福贵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双手抱拳向对方作揖,“您 误会了,我绝不赖账,我欠您八百两,还一千两,我这就回去凑数,明儿一定还给您!” “这么说你真的舍不得这只手?” “五爷!求您千万高抬贵手,放我一码!” “晚了!”常五爷大喝一声,向身边的大汉递了个眼色,大汉立即上前按住福贵,二话 不说,抓起他左手按在铜盘上,当下一运气,手起刀落,没等他明白过来,他那半截小拇指 裹着一汪鲜血滚落在铜盘里。福贵瞪大眼睛,盯着铜盘中那半截圆圆的指头,似乎不敢相信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当一阵钻心的痛楚过电般地掠过,他这才举起那只鲜血淋淋的左手,发 现小拇指明明白白地被人削去半截。他惨叫一声,发狂地跳过去,从盘子里抓起那半截属于 自己的肉身血骨,使劲按在断指处,指望能接上,当他明白这一切全然自费心机时,竟张口 将半截指头吞下,倒在地下抱着血流不住的左手嚎陶大哭。 常五爷冷眼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涌出万般思绪。二十七岁的福 贵少爷是他赌馆里的常客,也是他生意上的摇钱树。要按平时,他并非一定要对福贵下此毒 手,只是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不得已而为之。他哥哥常二爷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的 十二,大的十五岁,按他们旗人规矩,大女儿今年要入选秀女,进皇宫侍候皇上主子。宗人 府下了帖子,再过几天就得送女儿去燕翅楼。哥哥平日最疼这个女儿,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婶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肯让女儿进宫遭那份罪,何况她已经许配给常五爷的亲外甥,亲 上加亲,这事儿他不能不管。可是皇命难违,不送也得迭,因此他才想出这个歹毒的办法, 让福贵的妹子吟儿顶常家的名份入宫当宫女。他深知福贵不是个等闲之辈,为了逼福贵送他 妹妹入宫,不得不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所以砍下他一个手指,从精神上彻底击垮对方。 那名大汉在福贵断指处抹了云南白药,替他用纱布包上,将他扶上炕,然后走出小包 房。福贵哪里敢坐,翻身跪在地下,一边向常五爷磕头一边连声叫着饶命,他知道这位五爷 说到做到,既然他狠下心砍了自己一个手指,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手上另外几个指头。 “你真要保住这只手?” “五爷大恩大德!五爷饶小的一回。” “福贵!这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你只要替我办一件事… ” “五爷请指教!只要我办得到,无论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常五爷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对方,从怀里取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契递给对方:“你只要 在这上头按个手印儿,我就当场把欠钱的条儿烧掉。咱们一天云雾散,还是好哥们儿!” “这… ”福贵抓起文契一看,顿时呆住,原来文契内容是让他向宗人府自请把妹妹吟 儿送到皇宫中当宫女。“五爷!要是别的事儿我一定遵命,我妹子马上就要出嫁了,这事儿 您也知道。” “那好,我也不难为你。反正这两件事你总得替我办一件,要不在上头按手印儿,要不 接着来,让那人帮你切下这只手。”常五爷看一眼他手上被鲜血染红的纱布,不紧不慢地捋 着下巴上的胡子。 “五爷!宗人府有章程,独女免差,我妈就生下一个女儿呀!”福贵不敢说不,更不敢 说行,要是妈知道他把妹子给卖了,肯定要跟他拼命。 “所以要你自请啊!” “宗人府会答应?” “宗人府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了。”其实宗人府那边的事常五爷早已上上下下打点好了, 只要福贵一签字全妥。 “不行!您给我下套儿,福大爷不钻!”福贵突然明白了,大叫着向门外冲去。没想门 外早有两名大汉,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动手剁他手指的人,他刚拉开门便被他们抓住扔了回 来。他一看便知道常五爷早有准备,今儿想躲是躲不过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扑通一声向常 五爷跪下,声泪俱下,心想这是他惹的祸水,绝不能将妹妹送进火坑,他万万不能按这个手 印的,今儿要杀要剐也只得由他去了。,他闭上眼,等着他们砍去左手。没想到常五爷非但 没让人动手,反倒笑起来,接着便让人送了酒菜,又叫来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子,陪着一起喝 酒猜拳。他一边喝一边心里打颤,不知常五爷玩的什么花招。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也顾不 得许多,只管大口大口地喝,喝着喝着便觉得天眩地转,后来的事他再也记不清了…  “福贵!你说话呀,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刘氏焦急的叫声在福贵耳边回响,令他从极 度紧张的回忆中惊醒。他正在想,昨儿下午他在酒桌上究竟怎么了。他迷迷糊糊觉得酒桌上 还干了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少罗嚏!”他瞪一眼妻子,心里说不出的烦乱。 “那你的手?… ”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小心碰伤的。”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那只完好无缺的右手,一眼 瞅见右手大拇指上红红的,连忙放在鼻尖下嗅了一下,闻见一股淡档的印泥油味儿。常五爷 会不会乘他喝多了酒,让他在那文契上按手印?对!他隐隐记起那名大汉曾拖着他的手,半 哄半劝地让他在那纸片上按了手印。他伸直了脑袋拼命想,怎么也想不出他是先按了那红彤 彤的手印再去喝酒,还是他喝得迷迷糊糊然后才按手印的。糟了!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由得一 惊,浑身打了个寒颤。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章 阴错阳差 新婚大喜的庆典在乐声中刚拉开帷幕,一纸皇家君令,活活拆散了吟儿与荣庆这一对 天生地设。两小无猜的恋人。面对苍天,他们许下自己生命的承诺…  天刚黑透,二十刚出头的荣庆偷偷摸进吟儿的睡房。 他是从后院墙头上翻过来的,吟儿怕让家里人看见,慌忙吹了灯,心里说不出地紧张。 这些年来,自从他俩定了亲,他从来没有晚上进过她睡房,更不用说两人独自相处。黑暗 中,她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气声,心里说不出的紧张,想问他有什么急事,话到嘴边没出口。 这种时候能有什么事儿?想到这儿,她心里有说不出地慌乱,胸口里像有几头兔子四下乱 撞。 荣庆沉默着,伸出有力的双臂,近乎粗野地将她一把抱起。他个头高大,这一抱,她双 脚便离了地,身子在他怀里扭动着,像刚出水的乌鱼。 一股热血涌上太阳穴,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抱着她走到床边。她急了,一边挣扎一边在 他耳畔喃喃低语:“庆哥… 千万别… 别这样,再有几天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本能地 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于无声处感受着她的身体语言,这拼命挣扎却完全不同于挣扎的美 妙,当她身子和他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时,先前那种恐惧突然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 兴奋。她死死搂住他脖子,脸紧贴在他脸上,心口狂跳。他将她放在床上,压在她身上疯狂 地亲她吻她,双手隔着她单薄的外衣,抚摸着那柔软的胴体,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诱惑令他 浑身掠过一阵痉挛。 起初她拼命抗拒,后来索性任他摆布,顺从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激动地喘着粗气, 当他的手解开她的衣领,碰触到她领口下温软的胸脯时,手突然缩回。尽管屋里漆黑一片, 他仍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果然她眼窝一片潮湿,那是她的眼泪。 “吟儿!你……你怎么哪……”他慌忙松开手,低声问道。吟儿不说话。他连声叫着好 吟儿,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碰你,等着到了那天再与你好好亲热……”他见她仍然不 出声,吓得从床上爬起,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 她躺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空落,眼窝里的泪涌得更急。起初她不肯让他碰,后来一 想,既然很快要嫁给他,那就由他去了。她闭上眼,浑身兴奋地颤栗,准备好今晚上成为他 的人。没想这时他偏偏松了手,将她像条鱼似地扔在河边冰凉的泥地上。她有说不出地委 屈,这委屈中多少透着一些恨。 “都怪我不好。”他喃喃他说,伸手想扶她起来。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理他。 “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还不行?”他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她,觉得女人的心实在摸不 透,他无奈地在床边坐下。过了好半天,吟儿仍不起来,也不说话。他急了,低声求她: “吟儿!真的生我气?” “别烦我!”他央求了老半天,吟儿突然坐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想,男人究竟怎么回 事儿,难道他们真的不懂女人心思? 他紧挨着她,想抚摸她的肩,想想又忍住,无奈地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大手。 “这么晚来我这儿干什么?”她终于缓过劲儿,觉得自己对他也太过分,抹着眼窝里的 泪,身子却没有转向他。 她这一问,他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有正经事儿要办。原来他父母担心吟儿家境中落,特别 她父亲去世后,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成日在外面赌钱抽大烟,现在为了替他奶奶冲喜,婚期突 然提前,伯吟儿家里人为嫁妆发愁,因此让他带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送过来。为了不让曹氏 觉得他们小瞧了他们家,自然不敢交给曹氏,更不敢交给那花钱如水的福贵,所以才让儿子 偷偷交给吟儿,这样不仅帮了吟儿家,而且不会伤了他们家面子。 “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他掏出银票递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她问。 他说了其中的意思。她一听便缩回手,连忙说她不能收他们家银票。他急了,说这是他 爸妈的意思。 “任谁的意思也不行。”她告诉荣庆,收了这张银票,她妈肯定不答应。 “就是为了不让你妈知道,才偷偷交给你的。这是我父母的一片心意,你要不收,他们 心里也会不高兴。” “这……”她一时犯起难来。她知道是他和他父母的一片好意,怕她家手头紧,又要顾 全她们家面子,为了让她婚事办得风光,才让他悄悄送银票来。想到这儿,她心里一热,觉 得不但他对她好,他们家的人也都对她好。她转过身,将脑袋抵在他胸口,一直在他胸前抚 摸着。 他轻轻搂着吟儿,一定要她先收下,说万一家里急等钱用也好救个急。如果家里不缺 钱,银票就放在她这儿,等将来过了门再悄悄给她妈,也算是他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她终 于被他说动了心。 “你真好……”她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摸着发烫的脸颊愣了一会儿,心里有说不出地激动,这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 他。黑暗中,他闻到她身上一股特殊的香味,心里痒痒的,要按他意思,恨不得今晚上就跟 她做夫妻。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他们都想跟对方说些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都有一 个共同的没有说出的心声:日子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好让那一天早早来临! 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将吟儿乌黑的长发挽起发结,精心地梳成少妇发型,然后在她油亮的 发间插上一只水编发簪,再配以各色漂亮的珠花插在她耳边。小玉在一旁夸她漂亮,说小姐 简直像天仙下凡,“天下男人看见你,连路都走不动了!”吟儿涨红了脸,娇嗔地瞪了小玉 一眼:“去你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受用。 她坐在镜子前,瞅着镜面中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镜中的女人绝色非凡,那用丝线绞过 的脸蛋显得分外清爽,双唇间描着一团唇红,仿佛晨露中熟透的樱桃。两道细细的娥眉下, 那双大大的眼睛像一泓清彻的湖水,透着迷人的光影,不用说男人看了动心,连她自个儿也 觉得好看。 她竭力稳住神,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思嫁心切的激动,但一想到荣庆胸前戴着红绸花 结,等一会儿就要亲自来将她接走,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不知等了多 久,好像从她刚懂事起,甚至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此刻,她终于等到了。 正当她心猿意马思绪纷乱时,母亲匆匆走进。老人急得一脸通红,没等在圆凳上落下屁 股,便对女儿叫开了:“你看急人不急人,迎亲的轿子快到了,你那个死鬼哥哥不知跑到哪 儿去了,到处找不见他人影。” “这就怪了,嫂子也不知他去处?” “不要提她了!她成天除了摸纸牌,睡觉,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 住,你哥才会成日在外面鬼混!” “妈,这也不能全怪嫂子。”吟儿觉着今儿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不想让母亲生气,连声 安慰着母亲。没等她话说完,前厅传来一片嘈杂的吆喝声。 “一定是迎亲的花轿到了,我出去看看。”母亲慌忙跑出去。 曹氏匆匆赶到前院厅堂,突然发觉不对劲儿,两位身着官差服装的宗人府官员陪着两名 太监站在大堂中央,家里男女佣人全跪在地上,她一见这等场面,就慌了,不知发生什么 事。一位宗人府听差指着曹氏,放开声音叫道:“上官大夫人!还不快跪下接皇上圣旨!” “喳!”曹氏一听对方以她丈夫家的姓氏称呼她,心里顿时沉下、她知道只有在正式场 合宗人府的人才这样称呼她。她慌忙跪下,结结巴巴地,“奴才曹氏给皇上爷磕头!” “皇上圣恩,让吟儿进官敬事皇上,快让你女儿出来接旨!” “大爷!”曹氏一时愣住,“我……我女儿她……她今儿……” “怎么哪,难道想抗旨?还不快叫她出来接旨。”听差沉下脸。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氏慌忙叫手下侍女去叫小姐,跪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纳 闷。按满人规矩,所有族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因此男娃当护军保卫皇上,女娃儿入宫当差伺 候主子,这都是他们奴才应尽的义务。但话又说回来,祖宗留下的规矩,凡独生子和独生女 一向免差,现在怎么会突然宣吟儿进宫呢?她心里疑惑,想问问明白,抬头看见宗人府和太 监的脸色非常凝重,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小玉和一名中年女佣扶着脸色苍白的吟儿走进厅堂。显然吟儿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懵然不知所然地在母亲身边跪下。听差在太监耳边低声说了一通,显然是证实吟儿的 身分。那个三十出头的太监听了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黄绞,用公鸡般的嗓子 郑重地念道:“上官将军之女,上官吟儿因感皇恩浩荡,自请入宫,敬事皇上。皇上恩准吟 儿入宫为奴,特此,钦定于四月十二日,由家人送至宗人府雁翅楼候选……” 吟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似乎明白过来,皇上要宣她入宫,她今儿再也无法 嫁到荣庆家时,胸口顿时像堵住一块大石头,出不了气也进不了气。皇命威严,她知道不是 闹着玩的,所以跪在地下拼命支撑着。没想到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哆嗦,她听着听着便两 眼一黑,没等太监读完圣旨,当即昏到在地上。读旨太监不高兴地看一眼吟儿,正想发作, 宗人府一位听差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上官吟儿因为感皇上圣恩,心情太激动,所以才会昏 倒。那人边说边向曹氏递了一个眼色。 “公公!是的,是这样的,女儿她一时太高兴,所以才会……”曹氏吓得趴在地下,一 边磕头一边硬咽。 没等曹氏说完,太监已经收起圣旨,甩着衣袖,和另一名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宗人府 的听差慌忙跟在太监身后走了,一家人趴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声息,曹氏送走 传旨太监和宗人府的差爷,慌忙让小玉等人将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扶回房。她站在床边,眼 瞅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心里乱成一团。 大门外一片炮竹声,夹杂着热烈锣鼓和尖锐的唢呐声。 荣庆胸前扎着一朵红绸花结,领着迎亲队伍来到吟儿家。他在大门前壁照边下了马,将 马交给吟儿家的家丁,然后在上官府上的老家人陪同下走进大门。花轿队伍和乐手们从边门 进了大院。 老家人陪着荣庆走出大厅。一路上,他几次想跟荣大少爷说刚才发生的事儿,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心想主人家没有说,他一个当奴才的不好多嘴。尽管府中四处披红挂彩,荣庆 仍然感到某种惊恐压抑的气氛。当他走进厅堂,既不见吟儿母亲,也不见她哥父福贵,心里 更生出疑惑。这时迎亲队伍已经进了院子,在厅堂外的空地上又吹又打,一片热闹。 荣庆正疑惑,吟儿的贴身丫头小玉从屏风后面闪出身子。她走到他身边,轻声地告诉 他,说吟儿母亲要见他,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她这就去通报。 “出了什么事?”荣庆伸手抓住小玉,心里乱得七上八下,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曹氏和 吟儿哥父没露面,却叫他去后屋。 “你去了后屋自然会知道的。”小玉苦笑笑。 他满腹疑虑地站在那儿不肯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玉毕竟跟他很熟,经不住他追 问,终于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荣少爷!就在你刚来之前,皇上突然下了圣旨……” “什么圣旨?这跟我迎亲有什么关系?” 小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宗人府宣小姐入宫当差的经过,荣庆顿时吓得五雷击顶,舌头在 嘴里转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入皇宫当差,自古独生女是免差的,皇上 怎么会让她入宫候选?但圣旨已经下了,便是铁打不动的事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他 浑身禁不住地颤栗。想到他与吟儿等了这么久的婚礼就此泡汤了,前胸后背顿时渗出一片冷 汗。老天爷!我荣庆究竟什么犯了什么罪孽,得罪了何方神圣,才闹出这种可怕的事。这时 他不但想立即见曹氏,更想见吟儿。 “吟儿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荣公子,你先歇会儿。”听说他要见小姐,小玉一时没了主意,因为夫人让他来请荣 少爷,自然是夫人要见他,他却提出要先见吟儿,她当然不敢自作主张,“这样吧,请公子 在这儿先喝口茶,我进去通报一下,马上出来给你回话。” “不,我现在就跟你去见她。”荣庆激动地喘着粗气。 曹氏知道有关吟儿自请入宫的事一定与福贵有关。圣旨上说他们家自请吟儿入宫,而他 们家就福贵这么一个男儿,只有成年男人才有权代表他们家递册子给宗人府,否则是不可能 的。她不知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福贵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找儿子问间清楚,偏偏儿子 不在。找不到儿子,她只得拿儿媳妇出气。 曹氏让人叫来刘氏,怒不可遏地对儿媳妇大叫:“你今儿要不说出福贵到底躲在哪儿? 我非打死你不可!”边说边挥着木尺向刘氏劈头盖脸一通乱打。 刘氏一边哭一边求饶,说丈夫昨晚上出去的,到现在没回来,她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儿。曹氏无奈地停下手,一边喘气一边要她如实告诉她,吟儿自请入宫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做媳妇的实在不知道。”刘氏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其实是不敢告诉婆婆福贵赌输了 钱,人家剁下他小拇指,然后逼他给宗人府递册子的。 “你这个笨女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吟儿眼看性命不保,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今儿 先杀了你。” 曹氏气得拿起桌面上的剪刀,向刘氏冲过去,正在这时,福贵跌跌跄跄地从外面跑进 来,一进门便趴在地下,对着母亲拼命磕头,撞得地砖一片响声。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都是孩儿不好,我有罪,我有罪……是我害了妹妹,我有 罪……”福贵趴在地下,一边说一边打自己嘴巴。 “你说,你为什么要向宗人府自请让你妹妹进宫?” “孩儿该死!孩儿该死!” “你……你这个天杀的!实在大没良心,为什么要坑害你妹妹!你难道不知道,她今儿 就要嫁到荣庆家啊!” “妈!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姓常的,他要是不帮我去撤了宗人府的册子,我今儿跟他拼 命!”其实自他酒醒之后,知道自己干下了天大的蠢事,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奔走,就是为了 找常五爷,他宁可砍了手,也要让对方将那按了手印的册子撤回来。没想姓常的一直没露 面,他家里人说他到南方去了,其实是躲着他。为此他又想办法找宗人府的人,哪知那边上 上下下早让姓常的买通了,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找常五爷家拼命了。 “你找人家拼命又怎样?你不是在那册子上按下了手印?” “妈!那班人将我灌醉了,趁我不省人事时哄我按手印的……我可以告到宗人府,告姓 常的欺君之罪!” 曹氏气得浑身哆嗦。她知道一定是儿子欠下赌债,还不起人家的钱,人家才会这么做, 他既然按了手印,皇上的圣旨已下,哪怕他告到天上也不会改变女儿命运。她瞅着儿子,他 那张浮肿的脸因为喝酒抽大烟一片蜡黄,红肿的两眼下已经有了眼袋。如果跪在她面前的不 是她亲生儿子,她手中的剪刀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戳下去。话又说回来,即便杀了他,也改变 不了眼前的事实。想来想去她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小玉匆匆跑进,说荣庆公子带着迎亲队伍 来了,他一定要进来见小姐!曹氏听后愣在那儿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叫苦:“天啊!我们 家前世里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恶命!” 躺在床上紧闭两眼的吟儿听见小玉提起荣庆名字,立即从床上抬起头,对小玉大叫,要 她快把公子带进来,“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曹氏见不省人事的女儿醒过来,心里不知是喜是愁,慌忙走到床边扶起女儿,一边对小 玉说:“还愣在这里,快去请荣庆公 荣庆跟着小玉,穿过前厅,顺着回廊一路来到吟儿住的东厢房。小玉轻轻推开房门,掀 起珠帘,让荣庆进去。荣庆惴惴不安地走进,只见曹氏搂着吟儿坐在床沿。母女俩眼睛红 肿,特别是吟儿,脸上淡档的粉脂让泪水洗得一片狼藉,神色非常凄惶。 看见吟儿的模样,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要不是碍着她母亲在场,他早就将她搂在怀 里。 “庆哥!”吟儿两眼盯着他从床沿慢慢站起,口气出乎意外地平和。 “吟儿!”荣庆先向曹氏请了安,然后向吟儿走去。虽说他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一路上 已经从小玉那儿听说了不少。他想安慰她,却不知从哪儿说起,想得更多的是面对这件事究 竟怎么办。 “伯母,我不明白,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入宫敬奉皇上本属常理,但吟儿是独生 女,可以免敬皇事。为什么要自请入宫呢?” “都是她那混帐哥哥作的孽!” “这……”荣庆不明所以地望着曹氏。 曹氏将福贵半个月前,在赌场里赌昏了头,当场将自己左手押给常五爷,换了八百银子 作赌注。后来儿子将银子输个净光,姓常的不要他还钱,偏偏要他斩下他的手。荣庆听曹氏 说了情况后半天不说话,心想天下哪有这种事。 “依我看,他无非是想敲诈一大笔钱!”他说。 “要是一般的诈钱就好办了。看来对方早有预谋,利用福贵输钱的机会,同时买通宗人 府的人,让吟儿顶替他们家小姐的名份入宫当差。”曹氏苦笑着说,不等话说完,眼窝里又 泛起一片泪雾。 “那现在怎么办,能不能找人想办法?”他想起自己二舅在皇宫中任侍卫官,平日与宗 人府有来往,总能找到几个有头有脸的熟人。 “要在前几天,也许还有办法,此刻皇上圣旨已下,即使天大的本领也没救了……”曹 氏说到这儿又想起福贵,心里有说不出的恼怒,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偷了地契不说,竟然把自 己亲妹妹卖了。 荣庆看一眼吟儿,心中有说不出的怜爱。真要让她入宫为奴,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放出宫 外,即便他能在宫外等她出来再完婚,可皇家宫廷森严,她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那许多苦。 想到这儿,他突然横下一条心: “伯母!实在不行,我先将吟儿娶回家,然后给宗人府呈一份折子,说明事情的来龙去 脉,要杀要斩由我一人承担!说不准宗人府查明情况,兴许会可怜我们,免了吟儿进宫的差 事。” “傻孩子,”曹氏苦笑笑,“宗人府一向执法严厉,决不会可怜谁的。这事千万不能胡 来!一旦出了事,犯下欺君之罪,斩了你们俩不算,还会连累两家父母和家人!” “这… ”荣庆沮丧地站在一边。 吟儿站在那儿,脸上看似平和,其实荣庆一番话早已令她心中翻江倒海般地闹腾起来。 要按她脾气,她会毫不犹豫地钻上花轿,跟荣庆上他们家的,她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嫁给他, 认真作一回新娘。可是正如母亲所说,她出了事不要紧,还会连累荣庆他们家人,其中也包 括她自己母亲和哥嫂一大家子,因此她敢这样想,却不能这样做。 这当真都是命!她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怪梦,她和荣庆两人分别站在南北两边的悬崖上, 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偏偏走不到一起,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往前跨 一步,便会摔下深渊粉身碎骨。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正好应了梦中情景。怎么办?她看看 荣庆,又看看母亲,突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她决心进宫之前,以身相许,当着母亲的面与 荣庆一起跪拜天地,正式结为夫妻,将来她不论出什么事,不管是死是活,她都是荣庆家的 人。 吟儿当着荣庆面说了自己的想法,曹氏半天不说话。荣庆非常赞同,激动地走到她身边 拉着她的手,向曹氏求情,让她成全他们俩。其实曹氏何尝不想成全他们,只不过皇家禁地 一向规矩森严,进宫廷当秀女,成日在皇上身边,必须是女儿清白身,因为保不住哪一天万 岁爷一时兴致所至,看中了哪个宫女,一夜欢好,怀下龙种血骨,到了那时,要是宫女已经 与人结婚拜堂,岂不犯下欺君大罪。 “妈!我求求你,反正我已经是荣庆的人,你就让我入宫前跟他结为夫妻。只要这件事 不让外人知道,不会惹出麻烦的。”吟儿似乎看出母亲的担心,苦苦求她。荣庆对此也非常 坚定,说天大的事由他顶着。眼望着这一对天生的可人儿,被皇廷一道圣旨活活拆散,曹氏 说不出的揪心,既想成全他们的心意,又怕逆拂了皇廷圣旨,闯下天大的祸事。 吟儿见母亲曹氏坐在红木椅上不说话,突然拉着荣庆双手走到母亲面前。曹氏一愣,正 想说话,荣庆与吟儿已经双双跪下,给她磕过头,然后面对南方拜了天地,接着又相互磕了 头。曹氏瞅着女儿和荣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等开口,已经老泪纵横。 “荣庆!吟儿从此便是你的人了。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你… 你都要好好跟她厮守一 辈子啊!”曹氏走上前扶起女儿和女婿,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伯母放心!我荣庆对天起誓,一辈子对吟儿好,要是有半点对不住的地方,天打五雷 轰!” 曹氏拭着眼泪,将女儿扶到床边坐下,然后低声告诉女儿,她要出去应付一下荣庆家迎 亲的队伍,留个空,让女儿和荣庆在一块单独说说话。 曹氏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屋里只剩下吟儿和荣庆。 吟儿走到梳妆台前,用粉扑对着镜子补妆。荣庆激动走到她身后,双手扶在她瘦削的双 肩上,瞅着镜面中吟儿那张艳艳动人的脸蛋,心中无比痛楚。本来今儿是他俩正式结为夫妻 的大喜日子,从此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她在一起,由他怎么亲她疼她爱她,再也不用像过 去那样偷偷摸摸地幽会,担心这担心那的,没想到一纸君令,突然改变了一切。 吟儿在脸上扑了粉,又扫了层淡档的胭脂,然后从镜子前站起,转过身深情地望着荣 庆。 “庆哥!不怨天不怨地,无论出什么事,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是你的人。”吟儿偎 依在他怀中,神情显得异常平和。 “吟儿!我…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结发妻子。” “庆哥!你放心,按宫中规矩,我处处捏着心眼做人,兢兢业业敬事主子,三五年后便 可放出宫外,到那时,再回到你身边好好服侍你。万一… 万一有什么差错,熬不过这几年 大限,只盼你能将我尸骨埋在你们叶赫家坟地里,清明时替我修修坟头上的乱草。我生是你 的人,死也是你们家的鬼。”吟儿说到这儿,突然用剪刀从耳边剪下一络头发,双手捧着递 给荣庆。荣庆接过吟儿乌黑的青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两人泪眼相向,无语凝咽。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三章 冤魂梦 吟儿入宫的头一天,在宫女的下房中,躺在屈死宫女的床上,做了一个神秘的梦。 恢弘的皇家宫阙,以其辉煌的气势掩盖了无数个人生噩梦,上自皇上后妃,下至宫女太监这 些小人物。 吟儿跟着十三岁刚出头名叫王回回的内廷小太监,一路穿过西长街,向咸和右门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小太监身后,每一步几乎都踩在这位小太监走过的脚印上,不敢越雷池一 步。她边走边瞅着宫道两边那一座座长明灯,她觉着好像是一个个人站立在那儿,一块块长 方形玻璃灯罩犹如一张张呆板的人脸,毫无表情地瞪着她。四下静极了,除了她和小太监的 脚步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也不敢四处乱望,心里说不出地 紧张,好像这儿处处藏着神秘和凶险,一不留神便会被这座巨大的宫殿所吞没。 长长的雨道上铺着一码齐的青条石,两边夹着高大的储红色宫墙,宫墙后面高耸着一栋 栋飞檐瓦顶,要不是亲眼见到,吟儿绝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如此恢弘的宫殿建筑群。傍午的 太阳将东边一溜飞檐瓦顶照得金灿灿的一片晃眼,同时也在雨道上留下大片幽蓝色的阴影, 条石板在阴影里隐隐泛着一层浅浅的灰白。 半个月前,她还一心一意想着嫁给荣庆,没想一晃眼,她竟然进了这座皇家宫阙。她觉 着自己好像做了个可怕的梦,直到现在她仍然没能从梦中醒来。几天前,在宗人府雁翅楼候 选入宫时,她故意没有打扮,甚至脸上连粉也没有扑,抱着侥幸一试的心情,巴望宗人府选 不上她。没想到那个长着一副长马脸的大太监(后来才得知是内廷大总管李莲英),一眼便 选中她,而且特意分派她到储秀宫当差。在老佛爷身边当宫女,在其他入选宫女看来,这可 是天大的荣耀,可她并不以为然, 进了咸和右门,气氛顿时平和许多,宫墙也比西长街的矮了一截,时不时也能见到远处 几个人影走动、小回回指着眼前这条东西走向的横街,告诉她这就是著名的西六宫横街,威 震天下的老佛爷便住在这儿。在这座皇城内,人人都称慈德太后为老佛爷,她有时住长春 宫,有时住储秀宫。近年来,特别自光绪皇帝正式主理朝政之后,她更喜欢留在储秀宫,因 为她当年得咸丰皇上的宠幸,并在这儿生下同治皇上,除了念旧,住在这儿多少也能让人想 起她贵为皇母的尊严。 “到了那儿,你先要见宫里的掌事儿的,由她分派你做一些杂活。然后看看你是不是这 块料子,再让你拜一位姑姑。姑姑就好比外面的师父,以后你就归她管,事事由她调教你, 告诉你宫中的规矩,手把手教你活儿。只有等姑姑认为你合格了,才能让你伺候老佛爷,要 不连老佛爷的边也沾不上,所以跟姑姑在一起,你可来不得半点马虎啊!”小回回认真叮嘱 吟儿,口气非常老成,一点也不像十三岁的少年。 “小回哥,多谢你指点了。”吟儿连连点头。 “不用客气,以后在宫中日子长着呢,免不了互相照应的。”小回回笑了笑,显然他对 这种客气话听得多了。 吟儿跟着小回回由螽斯门走进西长二街,到了储秀宫,见了掌事的刘姑姑。刘姑姑看了 她一眼,似乎觉得挺顺眼,领着她在老佛爷睡觉的寝殿外磕了头,并告诉她,“磕了头,你 今后就算储秀宫里的人了。”小回回离开后,刘姑姑让一位中年老妈子领她去后宫的“榻 榻”休息,让她在那儿等着听候吩咐。所谓的“榻榻”又叫下房,是宫女休息睡觉的地方。 榻榻大多都在后院,有三五人一间,也有二人一室,像管事儿的刘姑姑身分高,一人住一 间。 她一路跟着妈妈沿着雕梁画栋的庞廊向后院走去。她俩穿过体和殿,然后由偏门进了后 院,没走多远,便看见几名太监阴着脸,抬着一付担架勿匆从她身边走过。她本能地看一眼 担架,只见被单下裹着一个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着,一只蜡黄的手露在被子外,她一眼 便认出是个女人,而且隐约见到女人手腕上有一块青紫的伤痕。看见太监们抬着担架出了后 院门,她这才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眼张妈,似乎想问什么。张妈一脸的漠然,像什么也没瞧 见。 她抬起眼皮四下打量,才发现下房外的连廊上远近站着好几个年轻宫女,她们一个个都 阴着脸,盯着担架抬出去的后院门发呆。从她们的神情上判断,这儿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张妈领着吟儿走进紧靠东头一间下房。。 眼睛习惯了户外强烈的阳光,猛然走进走廊里的下房,她只觉得里头一团昏黄,一个身 穿淡青色长裙的宫女站在窗边发呆。一见张妈带着吟儿走进,宫女慌忙转身迎上来,叫了声 “张妈!” “平姑娘!这是新来的吟儿姑娘。”张妈笑着说。 “地方已经腾出来了。”名叫平儿的宫女盯着吟儿,先是一愣,接着便指着条炕上的空 位朝她笑笑。看来这儿一切都井井有条,这位宫女似乎早已得知她的到来,连她的被子都准 备好了,整整齐齐放在炕床上。 张妈走后,平儿也跟着走出去。吟儿的眼睛终于习惯了屋里的光线,这才看清楚北墙一 溜条长炕,至少能容下四个人。炕上只铺着一个床位,加上她总共才两个人。炕上放着一张 小炕桌,桌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油灯,东墙边放着衣柜和一排木箱,窗边有几把椅子,还 有几只小板凳,她放下手中随身带来的软包,那是一块蓝花粗布包着她所有的贴身用物。她 站在那儿,心里仍然想着担架上抬出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站在窗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只 见两名宫女沿着连廊走过来,低声说什么可怜命苦的倩儿,年纪轻轻一条命,说没就没了之 类的话。她们显然在议论刚才的事儿。她慌忙凑到窗前想听个明白,没想宫女们径自向她住 的下房走来。她本能地从窗边抽开身子,免得让人以为她存心在这儿偷听人家说话,她转身 走到条炕边,开始整理行李。没想两名宫女一边叫着平姑娘,一边挑起门帘进来。 吟儿听见身后响动,慌忙转身,说平姑娘出去了。就在她转身的当口,两名宫女同时愣 住,走在前面身材小巧的宫女盯她一眼,本能地向后退一步,倒抽一口凉气,惊叫一声: “倩儿!”吟儿看见她俩一脸的惊慌,不知怎么回事儿,正想告诉对方她不叫倩儿,她是新 来的宫女时,两名宫女突然转身向外跑去,两人一边跑一边嘴里说见鬼了。吟儿呆呆地站在 那儿,瞅着那两个宫女走远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疑惑,前思后想了老半天不知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 夜里,吟儿躺在炕上,两眼瞪着窗外,远处不时隐约传来阵阵梆子声,这是值更的太监 在巡夜。越是着急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着急,隔着炕桌,看见平姑娘睡得沉沉的,心里更 着急了。她满脑子像一团浆糊,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全都涌出来,一件事没有完,又冒出另 一件事儿。 她最想念的是荣庆。她进宫前他曾来家里看过她。他俩躲在她的闺房中说话,他搂着 她,替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安慰她,要她在宫中安心当差,他一定会等她,不论等多少 年他都不在乎。从荣庆又想到母亲和哥哥,哥哥为了能让妹妹免去宫中的差事,四处去找姓 常的人家,没想到前天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看见他那副模样儿,心里又气他又可怜他,母亲 索性不理他,他跪在母亲面前发誓赌咒说他再也不赌钱了。从家里事又想到今天进宫的事 儿,想着小回回提醒她要处处留神,想起她进来时太监们担架上那年轻女子,怎么也忘不了 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只露在被子外雪白的手腕…… 想着想着,她终于抵不过那瞌睡劲儿,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她突然觉得有人推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一个穿淡青色旗袍的年轻女人 站在她床头,说这是她的床位,要吟儿搬到别处去睡。吟儿自然不肯让,说宫中掌事的刘姑 姑分派她睡这儿的。穿青衣裙的宫女并不理会什么刘姑姑,硬是伸手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你是什么人?”吟儿急了,从床上坐起。 “我叫倩儿!不信你问问平姑娘,这床位是不是我的?” “倩儿?”吟儿瞪大眼睛,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听过。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是新来的,对不对?”青衣宫女冷笑着。 “你是?”吟儿盯着对方,心里说不出地疑惑,因为她确实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你忘了?今儿你进来时,我被人搬在担架上抬出去的。” 听对方说她就是今儿傍午躺在担架上的宫女,吟儿不由得心中一颤。她情不自禁地看一 眼对方,这才发现对方脸色煞白,手臂和颈脖子上留下好几处紫斑。这时她才想起两名宫女 念叨过倩儿的名字,心想难道她没死,怎么又回来了? “倩姑娘!您没死呀?”吟儿壮着胆子问。 “谁死了?宫里不许说死!得说‘吉祥’了!”倩儿沉下脸纠正吟儿。 “是是。您没‘吉祥’?” “管那么些干嘛?不该问的事儿,一句也别打听!你要是不肯把铺位让给我,咱俩就挨 着一块睡也行。”倩儿松开手,在吟儿身边躺下。“姑姑!我……我不困,我就这样坐 着。”她不敢躺在她身边。 “挨着我躺下,没事儿。”对方拍着炕铺。 吟儿犹豫半天,终于躺下,一边低声问她:“您真没事儿吧?刚才那会儿可把我吓坏 了。” “那是我罪有应得,不用你猫哭耗子!” “不不,姑姑,我真心疼您呀!” “你敢还嘴?我告诉你,你是新来的,这儿最紧要的是规矩。”情儿瞪她一眼,“宫中 规矩森严,走错了一步,你就和我一样!” “姑姑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吟儿心中一惊。 “跟你说了,不该问的事一句也别问!”倩姑娘突然撕开衣服,露出满身伤痕,整齐的 头发也披散开,脸色变得死灰,“不信你就看看,犯了规矩就是我这个下场!”一见对方那 吓人的模样儿,吟儿顿时毛骨悚然,吓得连蹦带跳地窜下床。没想倩姑娘双手抓住她,将她 死死压在炕沿上,青紫的脸上露出好长一截舌头。吟儿拼命挣扎,吓得连人带被子滚在地 下…… “吟儿!吟儿!你怎么啦?”吟儿听见有人叫她。她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地 上,同房的平姑娘掌着灯坐在炕沿。 “鬼,有鬼!”吟儿惊魂未定地指着窗户,说她看见倩姑娘从窗口跑了。 “你在做梦,”平儿伸手捂她的嘴,“千万别乱说。”吟儿看看平儿,又看看窗口,这 才明白刚才是一场噩梦。 “我做了个噩梦!”吟儿浑身沁出一片冷汗。 “我的姑奶奶,这儿哪是你做梦的地方!”平儿将吟儿扶上炕,语气中透着埋怨,“你 想想,这要吵了老佛爷的好觉,你可就见不到明天出日头了!” “我……我该死。” “你梦见谁了?” “倩姑娘。” 平儿一听倩儿的名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真的见鬼了!吟儿下午刚来这儿,不说 没见过倩儿的面,就连她名字也没听过,怎么会梦见她,而且能说出她名字?她详细问了吟 儿梦中的情况,更没想到吟儿说的那位宫女穿一身青衣,和倩儿死的时候穿的一样,吟儿本 来长得很像倩儿,所以下午她穿着那一袭淡青色衣服进来时,平儿不由得心里一沉,以为是 倩儿回来了。要不是事先刘姑姑打了招呼,张妈领着这位新人走进,她准会吓得不知所措, 以为自己撞见鬼。想到这儿,平儿半天不出声,觉得吟儿这个梦做得太神了,一定是倩儿托 梦给她。“她怕是舍不得这屋吧?”平儿瞅着吟儿的炕铺,深深叹了口气。 “这么说,倩姑娘真的住在这儿?”吟儿吓得瞪大眼睛,“平姐姐!要不明天咱给她买 点儿纸钱烧烧?” “宫里不许烧纸,除了万岁爷家里人,连老佛爷家的人也不行。”平儿瞪吟儿一眼,默 然片刻,“别说不准,就是准,咱还怕引进鬼来呢。” “平姐姐,求您别说了,我……我好害怕!”平姑娘的表情无疑证实了吟儿的满心疑 惑,白天死去的宫女生前真的住在这间下房,而且就睡在她现在睡的炕铺上。想到这一层, 吟儿吓得直往平儿怀里钻。 “你不用害怕,倩姑娘虽说在这儿住过,她可是个大好人……”平儿看一眼这位新来的 宫女,心想几百年的皇宫大院,死过多少宫女太监?投生的变猪变狗不管他了,没投生的孤 魂野鬼,可都在这宫里院儿里飘着哪。 “那倩姑娘到底犯了什么事?”吟儿忍不住问。 “其实也没什么……”平儿犹豫半天,深深叹口气,终究没有说出倩儿犯事的原由。想 到倩儿年纪轻轻,不过为了藏了一条男人用的汗中,不知被哪个饶舌鬼告到上边,被人活活 打死,实在太可怜了。她托梦给吟儿,一定因为她死得太冤屈,想到这儿,她拉着吟儿走到 窗边,尽管宫里严禁给死人磕头烧香,为了情儿,她无论如何也要给她磕几个头,何况这深 更半夜的,没人会知道这件事儿。 吟儿战战兢兢地跟着平儿走到南面窗下,随着前方一起跪下。 “倩姑娘!我知道你走得委屈,特意和吟姑娘给你磕头……吟姑娘是新来的,你不用吓 着她,有什么事儿尽管告诉我。”平儿双手合十,嘴里啧啧念着,眼里忍不住泪水盈盈。 吟儿跟着平儿一起默默祷念。虽说她不知倩儿犯了什么事,但从平姑娘的语气看,肯定 没多大的事儿,所以平儿才如此替她惋惜。她一边祈祷倩儿的亡魂,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 无论如何要小心,千万不能在这犯了规矩,一旦出了事,后果不堪想象。 天刚亮,东方透出一丝鱼肚白,慈禧太后睡觉的寝殿外那盏罩着黑纱的灯罩立即被人除 下。宫灯一亮,表示太后要起身了。于是,储秀宫中开始了一大的忙碌。值夜宫女将寝殿门 帘挑起半边,表示宫女太监可以进去伺候老佛爷起床了。小太监挑来一担热水在寝殿外等候 着,等宫女进门替老佛爷洗脸梳头,换上衣服后,老太监章德顺便送上银耳汤。宫中太监和 宫女见面时,故意高声叫着“老祖宗吉祥”,其实这也算是个信号,告诉宫中其他人,老佛 爷起床了。 一位名叫秀子的宫女沿着连廊向下房走去,她二十岁出头,在老佛爷身边已经呆了七八 年,算是有身分的“姑姑”辈的宫女。她一张瓜子脸,扎着二把头,耳边插着浅色珠花,弯 弯的秀眉下一双漂亮的杏眼,乌黑的眼眸显得特别有神。 她走到吟儿住的下房门口,故意咳了二下,好让下房里的吟儿听见。她见里面没动静, 挑起门帘进了门。 吟儿睡得熟,四脚朝天地仰面躺在炕上,一眼看见吟儿没起床,秀子心里便窝着火,看 见她四脚朝天躺着那副睡相,更是气不打一处出,随手抓起墙上的鸡毛掸帚,使劲抽着炕 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吟儿听见动静,揉着睡眼醒过来。一见秀子姑姑站在炕前,同屋的平儿早已不见了,被 子叠得整整齐齐,顿时吓得不知所措,连滚带爬地下了炕。 “姑姑,我……” “穿上衣服。”秀子狠狠瞪她一眼,憋着嗓门叫道:“站到墙角,给我跪下。” 吟儿本想说什么,一见姑姑的脸色,吓得慌忙走到墙角跪下。秀子二话不说,拿起帚子 在她背上一通猛抽。她一动不动任对方打,直到秀子打累了,才气喘喘地扔下掸帚,搬了一 条长凳在门口坐下,闷闷地瞅着吟儿不说话。 “姑姑!下次再也不敢了!”吟儿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知道你犯错了不是,就怕你不知错在哪儿。” “我起晚了。我不好,我有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怎么哪,说你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说,究竟错在哪儿了!” 秀子冷冷他说。前天,刘姑姑领着吟儿给她磕了头,这就算正式拜过姑姑了,也就是说吟儿 从此跟着她学本事了。秀子是专门替慈德敬烟的宫女,这个行当能经常在老太后身边,很得 老太后的喜欢,所以连掌事的刘姑姑也让她三分。前天秀子见了吟儿,觉得她长得清秀,看 上去挺机灵,便同意收她为徒弟,没想今儿她头一大就连犯了几个规矩。 “姑姑!”吟儿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我……我没听见鼓声,起晚了不是……” “胡说!想想我是怎么向你交待的。” “这……”她不知所措地哭丧着脸。 “你晚起了一会儿事小,看看你刚才那个睡相!”秀子从条凳上站起,克制着满肚子火 气,走到她身边,“前儿昨儿都跟你说了,守在老佛爷身边,不比在家里,站有站相,睡有 睡相。你倒好,四脚朝天八字大开地躺在炕上!” 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太后和皇上,主子住的皇宫是个非常神圣的禁地。宫中有各种 神灵守护,而殿神守护着所有的宫房殿堂。传说殿神爷经常半夜里出来四处巡游察看,保护 太后和皇上,所以宫女不得八字两开地躺在炕上睡觉,睡相难看不说,冲撞了殿神爷可是了 不得的罪过。经秀子这一说,吟儿顿时吓得变了脸,跪在地下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求饶: “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 “快住手。”秀子急忙抓住她手腕:“又忘了不是?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宫女不准打 脸,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我错了,别人不许打,自己罚自己也不行?” “不行。宫女的脸别人不许打,自己也不许打。一跨进宫门,这张脸,你整个儿人都属 于宫中。脸打坏了,让老佛爷看见了心烦,这不也是罪过?在这儿当差,不用说脸上不能带 伤,就是嘟着嘴愁着脸也不行。记住:以后无论在太后面前还是在皇上、主子和小主子们面 前,不让你回话时不许说话。回话时声儿不许太大,眼睛不许正眼看主子,一字一句要清清 楚楚送到主子耳朵里。平日不许大声笑,不许哭,不许使性子,不许挂脸色。凡事与你无关 的,无论看见什么,就当你眼瞎了。无论听见什么,只当你耳聋了……” 秀子一口气说出一连串的这不准那也不准,比起她没有说的许许多多规矩,这不过是其 中的百分之一罢了。特别储秀宫,是老佛爷住的地儿,这可是整个皇宫中天字第一号的尊贵 的地方,因此规矩更重。吟儿跪在那儿,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正如那死去的倩姑娘梦中对 她说的那样,你一不小心,犯了宫中任何一条规矩,闹不好就落下与她同样的下场。想到这 儿她心里暗暗发休。 她死了不打紧,从此再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后一条,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胸前后背 立时渗出一片冷汗。记得前些天进宫的情景,那高高的飞檐瓦脊,那红墙下空无人迹的宫 道,那一座座长明灯,在阳光下显得何等气派何等之辉煌啊!可现在,她才明白了那天小回 回捏着嗓门眼儿再三叮嘱她的那些话的含义,皇家宫院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隐藏着无数凶险 的厄运啊!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四章 闯宫 吟儿头一遭来月经,差一点惹下大祸。从此,她的命运紧紧捏在反复无常的宫女秀 子手中。荣庆冒着危险扮成哑巴进宫探望吟儿,连闯数关,终于见到吟儿,竟没能与心爱的 女人说上一句话…… 花园凉亭里吊着两个沙袋,荣庆光着上身,不停地挥着拳头,左右开弓地击着沉重的沙 袋。他一边打,一边从憋紧的胸腔里发出一串吼叫,他将所有的仇恨集中在这两只沙袋上。 他将沙袋比做仇人,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是福贵,正是他俩害了他未婚妻吟儿。 他一连几天去赌馆找常五爷拼命,没想对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么也不露面。他一怒 之下掀翻了赌馆的桌子,砸了那儿的杯碗盘碟和赌具,结果被赌馆里的打手狠揍了一通。对 方五、六个人,他才一个人,自然孤掌难敌。可他还不甘心,仍然成天在赌馆外面转,希望 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帐。今儿中午他又去了,没找到姓常的却碰上了福贵。他上前揪住福贵一 通狠揍。福贵被他打得满地乱滚,趴在地下求饶,他硬是不停手,周围的人也劝不住,要不 是福贵说“我是吟儿的哥,你打死我,日后怎么跟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儿,他这才猛然醒 悟,甩手松开了福贵,一边骂道:“既然是她哥,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皇命大于天,他不敢到宫中胡来,只有拿福贵撒气。当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爷,可偏 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这儿,他双拳出的更快,像雨点般落在左右两边的沙袋上,似乎那沙 袋就是常五爷。 老家人匆匆跑来,说他二舅来了,夫人要他去前厅见舅老爷。他不理老家人,像没听见 似的,继续挥拳击着沙袋。老家人见他不肯走,只得回去复命,不一会儿母亲来了,亲自劝 他去前厅见二舅,“我不去!” “一点不懂事儿,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爷。”母亲劝儿子。看见他那一身青筋 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浇似的,知道他疯劲又上来了。自吟儿进了皇宫,他成天愁眉不 展,脸上没现过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请来的。因为儿子从小就跟二舅亲,跟他在一起无话不 谈,所以想让他开导开导儿子,没想儿子这会儿牛脾气上来了,连他二舅也不肯见。 “别管我!”荣庆停下来看一眼母亲,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他知道二舅准是母亲请来开 导他的,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什么皇旨大于天,心强强不过命等一类的话。 “妈求你了!” “别管我,你别管我!”他说着又打起沙袋,叶赫夫人还想说什么,老家人领着荣庆二 舅一路进了后花园,向凉亭这边走来。 “你来的好……”荣母见到弟弟像见到救星似的。 恩海以手势示意姐姐,要她别说话,然后走上凉亭,对着荣庆大叫:“喝,少年立大 志,好样儿的!” 荣庆不理他,继续打沙袋。 “沙袋轻了点儿吧?明儿再添五十斤细沙子,那才够一卖!”恩海见他一点不给他脸, 心里有些不痛快,多少带点儿嘲讽他说,荣庆瞪一眼舅老爷,双手抱住沙袋,然后气呼呼地 从地下抄起石锁使劲抡起来。 “石锁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顶门哪,还是砸煤?” “我练我的,哪儿也没招着你呀!”荣庆扔下石锁,转身盯着他二舅。 “嘿!你这浑小子,你想嘛?”舅老爷亲热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管得着你!”荣庆挥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干嘛就干嘛!” “那该我问你,你想大闹宗人府,还是敢闯紫禁城?实话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儿花拳绣 腿儿,还嫩了点儿。”舅老爷火了,嗓门也炸开了。 “你管不着,你管不着!”荣庆又蹦又跳地吼着。 “巧了,本人是大清门蓝翎侍卫,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乱来,我可是大义灭亲!”舅老 爷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加上姐姐说外甥这些天尽发火,在家里成天没好脸色不说,还跑到 赌馆跟人撒野,今儿他居然敢不把他这个当老舅的放在眼里,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他边说边 脱掉上衣,“不信你就过来试试?” “试就试!”荣庆向舅老爷迎上来。 “老二!你这不是把他搁火上烤吗?”荣母急了,连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住弟 弟,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转身发现是他丈夫。叶赫将军一大早出去,现在突然回来 了。叶赫在她耳边低声说:“二弟不过想教训他一下。没你事儿。”荣母一向听丈夫的话听 惯了,只得站在那儿,心里却非常紧张,毕竟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亲弟弟,万一伤着哪个 都不好。 舅甥两人都光着上身,脸涨得通红。面对这场搏斗,许多家人丫头都围过来,七嘴八舌 地小声议论。两个都是爷们儿,何况是比武,自然谁也不肯输,人一多更来劲了。荣庆把辫 子叼在嘴里,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湿透了,格外显出膘悍,舅老爷个头比对方矮半个头, 但脚下步子非常轻灵,他潇洒地踢起辫穗,辫子飞起,落下时正好绕在他脖子上。两人面对 面地“走柳”,这是摔跤前的盘旋,双方都在观察对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准都想抢先 进攻对方,但谁都不肯轻易发动进攻,这是一场力量和心理的交锋。荣庆终于看出舅老爷的 破绽,瞅准机会,大吼一声冲向舅老爷。没想舅老爷故意漏出空当,引他上当,乘他扑上来 的一瞬突然一侧身,脚下一绊,借着对方的冲力一下子将荣庆摔倒。看见儿子摔在地下,荣 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俩,她丈夫却死死拽住她:“说没你事就没你事儿,凑什么热 闹!”荣庆自然不服,从地上爬起来扑向舅老爷,舅老爷从容不迫,凭着他不凡的身手,将 荣庆一次次摔倒。最后舅老爷竟然将荣庆扛在肩上,在场地上转了几圈。围观的人无不暗暗 称赞他深厚的功力。 “爷们儿,服不服?”舅老爷将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不服!”荣庆脸涨得像猎肝,元奈双脚离地使不出劲儿,急得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串 吼叫。舅老爷得意地向站在一边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说“不服也得服!”他边说边作出一副 要将荣庆扔出的架势,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赫夫人吓坏了,上前想阻止二弟。恩海笑笑,一掀 肩膀将荣庆轻轻放下。荣庆站在那儿,满脸通红,嘴上不认输,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舅老爷那 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这一身本领,别说赌馆里五六个人,就再多二个也近不了身啊。 舅老爷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着走到姐夫姐姐面前,双手抱拳说打扰了,说完抓起凉亭 栏杆上的衣服,正准备离开,荣庆突然叫住他: “二舅!” “怎么,还不服?” “我,我拜你为师!”荣庆单腿跪下。 “老二,你可别收他!”叶赫将军在一旁叫道。 “徒弟我不收,当兵我可拦不住!”舅老爷向姐夫眨眨眼,显然在暗示他什么,“姐 夫,你放心交给小弟吧。” “让他跟你当护军?”叶赫将军故意问。 “保护宫廷,拱卫圣驾,本来就是咱们八旗子弟的事儿嘛!”其实舅老爷早就跟姐姐姐 夫商量好了,为了不让他留在京城里闹事,决定让荣庆去南苑当护军,那儿离城里远,好让 他对吟儿死了心。等日子一长,再替他另娶一门亲事。 “我拜你为师,可不是为了去当护军。”荣庆小声咕噜着,心想到了军营更不自由,再 也找不到机会见到吟儿了。 “那可不由你,我交不交你,你都得去当兵,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规矩。” 荣庆没说话,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吟儿自拜了秀子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宫女一起干活,还得抽时间跟秀姑姑学敬 烟。 替老佛爷敬烟,是贴身丫头露脸的活儿,看起来轻巧,其实不然,这里头的学问可大 了。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洋取灯儿”。也就是火柴,后来称为洋火,但敬烟的宫女不敢用, 怕那玩意儿冒炮,出了事就麻烦了。因此点火仍然靠火石,火镰和蒲绒,打火时左手拇指和 食指捏紧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钢片猛击火石,当然得使巧劲儿,钢与石一碰就撞出火 花,夹在拇指与火石间隙捏里的蒲绒便燃着了,这才将纸事先用草搓好的纸眉子贴在蒲绒上 一吹,纸眉子便点着了。 老佛爷喜欢抽水烟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烟嘴特别长,是一种特制的黄铜水烟袋, 宫中称它为鹤腿烟袋。敬烟时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爷坐在炕上,那敬烟的人就必须跪在地 下,一手托着水烟袋,将烟嘴递到老佛爷嘴边,老佛爷她根本不用手拿烟袋,趁老佛爷轻轻 咬住烟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纸眉点上烟锅里填好的烟丝。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丝潮了容 易灭火,干了呛人。 “伺候老佛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敬烟,这可是跟火神爷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爷身 上一点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点儿火星,非扒你皮,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连我也跟你 受连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说了敬烟的全部过程,然后厉声厉色 地教训吟儿。 “姑姑!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我绝不给姑姑丢脸。”吟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 地跪下。为了像秀子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敬烟时飞火星儿,必须练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绝活, 那就是不怕烫,哪怕蒲绒烧着了,宁可手指头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说起来容易,练起来可不 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为了练出左手不怕烫的功夫,秀子让吟儿站在墙边,伸出手臂,用五指抓着一只茶杯, 然后提来一壶滚水,缓缓倒进杯子里。滚开的水倒进去杯子没一会儿便热了,越来越烫手。 她咬着牙,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的痛,额头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她坚持着,硬是熬过来了。她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会儿,没想秀子将空杯中的热水倒了,从壶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滚 开的水让她抓住。刚才杯子是凉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滚水先要热透杯子才传到她手指尖 上,这会儿杯子本身是热的,而且倒了满满一杯,没过一会儿她便坚持不住,手臂连同整个 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声叫她坚持住。“疼到底,皮内就麻了,那时也 就不觉着痛了!”秀子话音刚落地,杯子已经从她手中飞出,咣的一声摔在地下。 “饭桶!”秀子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地从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是太烫了。我,我… ” “还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说话,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声怒喝,吟儿心里一 惊,她瞅着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发呆。秀子指着杯子碎片,“就跪这儿!”吟儿抬起头,似 乎想求秀子,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冷霜,咬着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阵钻心的疼痛 从膝盖处传来,眼泪立时涌上她眼眶。秀子若无其事地又取来一只同样的杯子,塞到吟儿手 里,再次提起水壶,将滚开的水倒进杯子。 “还烫吗?”过了一会儿,秀子淡档地问。 “不,不烫… ”吟儿一连声地回答。 “那好,不烫再换一杯。”秀子边说边将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满杯开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觉得浑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这时她已经不知道是膝盖 疼痛还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得忍住。反正 进宫了,无论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宫外,能再见到荣庆,能 跟他在一起,纵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一次 又一次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就算这些苦累是替荣庆受的。一想到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 手上腿上也觉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对眼前恶声恶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满血泡。平儿用针给她一个个挑开,每挑开一个血泡便用头 发丝穿过,这是旗人治烫伤的土办法。 “疼就忍着点儿,等出来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秀子训练她烟敬 时的情况。 吟儿摇摇头,说没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来的?” “平姐姐!你说,这熬到哪天是个‘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 说起这个事,平儿也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窗外一棵老树说: “你数着这棵老榆树,绿六回熬出我,绿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儿苦笑笑。 平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有些诧异,不等她 问便告诉她,“不预备这个还行?云南白药,红伤白伤全管用!”她替吟儿敷好药,从炕边 站起,无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盖。吟儿“哎哟!”叫了一声,慌忙伸手护住伤口。平儿觉 得不对劲儿,卷起她裤腿,见她双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惊呆了。 “做错了什么了,对你这样狠?”平凡问吟儿。 吟儿低着脑袋,任对方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平儿替吟儿伤口敷药,心里却暗暗奇怪。秀 姑姑进宫早,十三岁便进宫,在这儿眼看满八年了,按理说早该离开了。她应该尽快教会吟 儿,好让她接手,顶上她那份敬烟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宫中姑姑辈的宫女,但凡快到期 限,对新来的宫女虽说很严厉,但一般都不会动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气,为人快言快语, 但心地一向不坏,为什么偏偏对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认准一条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绝不说出口,就像 嘴里打落的牙齿,她宁可带着满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来,自她进宫第一天见到死去的倩 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发誓,在这座深宫大院中,无论听见看见什么,或是遇到 什么,打死也不说出去。她下决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无论谁也不得罪。如 平儿说的那样,等窗外的老榆树再绿了七回,她便可以离开这儿,这就是她唯一目标。一大 早,老佛爷去养心殿“叫起”了。所谓叫起,就是早朝,虽说名义上朝廷的大权已经交给光 绪皇帝,但实际上重大事务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数,因此每天早上七八点左右,老太后都 要与皇上一起在养心殿接见部阁大臣,商议朝廷上大事。 趁着太后叫起的这段时间,储秀宫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刘姑姑指挥着手下的宫女送水换 缸子,扫地擦门窗等等,将宫中彻底清扫一遍。这其中数储秀宫正殿和老太后睡觉的地方最 紧要,因为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这段时间老佛爷不在,必须尽快趁这个空当进去打 扫,至于其他地方,随时可以清理。 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儿。平 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儿等几个做粗 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 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太监们 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是新来的,有 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这时太 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她自己领着吟 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地砖。 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吟儿抹好一 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下脚 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们擦了一个 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经的佛 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 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 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擦地。 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血渍, 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不明 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个。哎呀!你是头一回呀?”平儿见对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 释,说她来月经了。两人正说着,秀子姑姑突然走进佛堂,径自向她俩走来。平儿和吟儿不 由自主地站起,双手拖在身边恭敬地迎候着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俩,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地砖上有几滴血,顿时皱起眉头,问她们怎么 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头说:“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问。 “她磕膝盖儿上刚结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圆场,秀子见平儿提起吟 儿的膝盖上的伤,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因为在官中姑姑教训弟子,只要不伤着对方明面上的 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说三道四。她不满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罚不服气,竟然还在外 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裙想看看她膝盖头上的伤, 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顿时一惊。 “这是经血!你不要命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爷求神拜佛的地界儿!你上 得罪神灵,下得罪佛爷!我看你死到临头了!”秀子低声骂着,显然不想让其他宫女听见, 吟儿“哦”了一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吓得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 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劲擦着地上的血迹。 “姑姑,她是头一回呀!”平儿低声向秀子解释。 “头回还是一百回,全一样!”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显然不让她多嘴。平儿讨了个没 趣,再也不敢吭声,正想蹲下帮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迹,突然发现宫中掌事的刘姑姑从佛 堂大门外走进。平儿慌忙叫了声“刘姑姑”,吟儿也吓得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 秀子见刘姑姑已经走到身边,伸手夺过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儿 脚下,遮着地上的血迹,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说:“刘姑姑可不是来这儿听你们说闲话的,还 不快干活!” “那是,你们干你们的活。”虽说刘姑姑是掌事儿的,这儿的宫女全归她管,但秀子是 老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来了?”“怕她们偷懒,顺道过来看看。”秀子指着吟儿说。 “那是,她现在是你跟前的……”刘姑姑想起吟儿刚拜她为姑姑,也没多心,转身站在 那儿拍了两下巴掌,对平儿和其他宫女大声说,一会儿老佛爷要来这儿烧香,让她们手脚麻 利些,尽快将这儿收拾干净,说完便走了。趁着这空当,平儿和吟儿已经将地上的血擦干 净。 秀子低声关照平儿,要她让吟儿回下房休息,说完准备离开。吟儿走到她身边,感激涕 零他说:“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秀子板起脸,“你给我回去,别在这儿生事。我先记你1账,以 后再说!”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将吟儿领到佛堂角落的大圆柱边,慌忙取了一块干净的苫布,从裤 腰上塞进她大腿间,然后让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吟儿一连声地点头,放下 掖在腰上的裙摆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嘱她去御茶房讨点热水洗舷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紧靠院墙,是个独门独院,非 常静僻。茶房一溜五间屋,外面两大间专供烧水,东边二间是库房,西边是睡觉的地儿。茶 水房里除了一个砖砌的大炉灶,挨着墙脚放着一排小炭炉,炉子上炖着一只换做工考究的沙 锅,里头熬着各种汤药和炖品,锅口冒出一团团热气。 刚满四十的章德顺绰号叫“茶水章”,他长得清瘦,脸皮子黄白,高高的鼻梁,淡档的 眉毛几乎看不见,一双枣核眼透着灵气,他在老太后身边当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 身,他就得去那边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汤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汤是他的绝活,经他配 制的汤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补身养颜,他为人忠厚,宫中上上下舷相处得非常好,从没有 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爷跟前很得宠。 他细心地掀起一只换沙锅盖,不时用鼻子嗅着,然后根据情况将火头压小,或是在炉口 添些木炭,再往沙锅里加上一些水或汤料,他忙完一阵子,走到门边长条凳上刚想坐下,突 然看见门口一个陌生年轻的宫女出现在眼前。茶水章扬起高高的眉骨,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 换紫铜壶,立即笑了笑: “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见他脸上那种笑容,心里宽松了许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点点头。 “章叔!我……我寻点热水。” “寻热水寻到这儿来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刚进宫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诉 她,她才知道这儿有茶水房。 “我瞧见热气儿了。”吟儿当然不敢说是平儿告诉她的。 “水有,可是专供老佛爷喝的。” “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拎着水壶转身要走。 “回来,你是新来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进宫快半月了。”吟儿说。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爷也喝不了那么些,装一壶 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替她打了一壶热水。 吟儿一连声谢谢地从茶水章手中接过水壶,茶水章望着她,发觉她脸色蜡黄,随口问她 是不是病了。吟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茶水章在宫中替老佛爷烧水熬汤,读过不少黄帝内经 之类的医书,一看她模样儿就知道她血脉不和,身子非常虚弱。 “我看你有内热,身子虚,没烦大医瞧瞧?” “哪儿有太医呀?”吟儿反问。 “整个儿你是‘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问你们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觉得吟儿 挺老实,诚心想帮她。没想吟儿苦笑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脸 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别说去问她,见了她腿肚子就打颤。 “这么着吧,我先救你个急,我替你配些药材,都是暖心热补的,你冲在水里喝了。要 是还不行,你再让姑姑送去找太医看看。”茶水章边说边走到条架边。架上放着一溜排大小 相同的筛箩,上面放着经过挑选并洗得非常干净的各种汤料,其中有姜。蒜、枣,枸杞,淮 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贵的料则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抓了几味药材,用火纸包 好,看看四下没人,这才将纸包递给吟儿。 “谢谢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个蹲腿礼。 “不谢不谢。”茶水章连连摇手说。 “章叔你先忙着,我该走了,”吟儿望着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监,没想到他不但给了 她热水,还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药,心里说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儿说他人 好,一定让她来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转念一想,让她拿回去,壶里水早凉了,不如索性在这儿用滚开的 水冲了更能出药劲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当即抖开纸包中的药料,用滚开的 水冲了递到她手中。 “回去没这种滚开的水,就在这儿喝,喝了赶紧回去躺下,被子捂得严实些,出一身 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热,鼻子发酸,一股热流往眼窝里 窜,她竭力忍住眼窝里的泪水,双手接过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当口,只听得身后响起 一个尖刻的声音,吓得她双手端着碗,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谁让你来御茶房?”随着一声冷笑,秀子突然出现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请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脸的阴沉,慌忙陪笑,“是我让她进来 的。” “她身子不干净!”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这… ”茶水章顿时吓一跳,“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爷的茶水,你就是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轻易肯放过茶水章,话中带着刺。 “姑姑!是我不好… ”吟儿怕给茶水章惹祸,两腿一软跪在地下。没想她的话刚出 口,立即被秀子打断。 “这儿没你事儿。还不快出去!”吟儿无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门外。吟儿一走, 茶水章连忙向秀子解释,说他瞧见吟儿脸色不对,又听说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 给她冲碗药茶,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没想秀子冷冰冰地 甩出一句:“你这儿改太医院了?没听说呀。”茶水章盯着秀子,心里说不出地窝火。秀子 姑娘快人快语,说话直来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错,这会儿不知拧了哪根筋,突然翻脸不 认人,跟他也耍起横来。“嗨!不就是老佛爷泡茶用的几味药材嘛。”他本想回敬对方一 句,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觉得作人还是息事宁人以和为贵。想到这儿他忍住满心的委屈 和愤葱,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团和气他说: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这儿给姑娘赔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说您,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爷宠您,可您面子再 大,总不该瞒着别人拿老佛爷的东西送人情吧广 “秀姑娘!这话太重了… ”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连忙说,“我不过是个烧火的 奴才,也不过端汤送水往老佛爷身边跑得勤点儿,哪里说得上得宠。今儿是我惹的错,不该 多管闲事,我给姑娘陪个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没想到对方硬是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好歹也算个八品 官的太监,年纪比她大二十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这小小茶水房里, 他可从没受过别人这种气。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捧起他替吟儿冲好的药茶,本想倒掉,抬手 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药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来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乱撞。她 天不亮就从床上醒来,听着远处值更太监敲着梆子声,才知道不过四更天,离天亮还早着 呢,可她硬是兴奋得睡不着,她进宫才二个月,要是在其他宫中当差,少说得半年才能与家 里人见面,因为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才有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内廷总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来探宫。因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担 心秀子会刁难她,不让她与家里人见面。平儿说这是老佛爷对她们这些奴才特别的恩典,姑 姑不会坏她事。话是这么说,谁知秀子到时候会怎样?所幸的是这些天秀子一直没挑她的 刺,但一想起秀子那个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人说变脸就变脸,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见 面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没准她半路上又会杀出什么招来。 吟儿不等老佛爷寝殿里那盏灯上的黑纱除去便悄悄下了炕。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姑娘, 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下房,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走道上,瞅着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 见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宫中两个月,她觉得比两年还要长,她睁眼闭眼都想见到家里 人,特别是母亲和贴身丫头小玉。当然,她更思念荣庆,但他不是家里人,即便是,探宫的 都是女眷,没有上面特别的恩准,哪怕是父亲和兄弟,男人一律不准探望宫女。 其实不论见到母亲和小玉,哪怕是见到嫂子,甚至能见到她们家的那条老黄狗也好,对 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安慰。自从她进了宫。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与她先前生活的那个世 界全然隔绝,听不到有关那边一丝一毫的消息。今儿她和家里人见面,不仅是能见到疼爱自 己的亲人,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她将在这短短的相会中重新接触那个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 过家里人,得知有关荣庆的情况,想到这儿,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像一个掉在井底的人,井 口那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不知等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储秀宫里开始一片忙碌。她要与家里人见面,自然不用当 班,她和平儿一块儿吃了早饭,便回到下房,等着姑姑来通知她去和家里人见面。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宁瞅着镜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儿与家里人见面,怎么 也要显得精神些,不能让她们看出自己在宫中的忧愁,要不传到荣庆那边,让他担心。屋外 响起秀子的声音,她顿时心里一紧,腰身立即绷直了从炕沿边站起。 “都准备好了?”秀子挑起门帘走进。 “秀姑姑!”吟儿连连点头。 秀子脸色憔悴,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她疲惫地在炕边椅子上坐下,摆摆手,示意吟儿坐 下。吟儿不敢坐,侧身站在那儿,低着头,等着对方教训自己。 “坐下吧。”秀子指着条炕说,“今儿是你好日子,等会儿要和家里人见面,还不好好 打扮一下。” “姑姑!”吟儿仍然站着不肯坐下,怯怯他说,“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该怎么穿 戴… ” “来!”秀子拍着梳妆台边的圆凳,“坐下,我替你梳头。” “使不得,这使不得!”吟儿连连摆手。 秀子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边说边将吟儿按在梳 妆台边的凳子上,一边打开梳妆盒,取出木梳,帮吟儿梳起头来。吟儿心想秀姑姑能平平安 安让她和家里人见面,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没想她那双侍候老佛爷的手,竟然替自己梳 起头来。吟儿受宠若惊地坐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她嘴里小声说:“姑姑,让我自己 来吧。”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由对方摆布。 秀子并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头,在她耳边插上珠花,然后在她脸上补上一些淡 淡的粉妆,再在她唇上抹上一点鲜艳的口红,秀子忙完了,满意地端详着吟儿,拿起梳妆台 上的小镜子递到对方面前:“你照镜子看看,活脱一个大美人!” 吟儿慌忙接过镜子,羞涩地看一眼镜面中的自己,果然觉得经姑姑这么一调理,整个人 全变了样儿,变得漂亮不说,更觉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让吟儿换上一件浅色长裙袍,外 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边对她说:“你脸皮子白净,深色坎肩衬着特别合适。你家里 人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要让他们看出个模样儿来,你说是不是?” 吟儿嘴上连声谢谢,心里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她。在这之前,她设想过秀 子对她与家里人见面的种种态度,譬如她借此机会教训自己一番,或是在刘姑姑面前告她一 状,干脆不让她去;没想到姑姑不但没刁难她,反倒亲自替她梳头打扮。这是吟儿万万没有 想到的。 过了护城河上汉白玉栏杆大桥,沿皇城北边的神武门外往西走,一百多米处的城墙边开 了个豁口,豁口里砌着两道城门,门上有一徘木栏栅将里外隔开,这便是宫女与亲属会面的 地方。一大早,探宫的家属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骡子拉的蒲笼车,经过桥头,在神武门 外的空地上下了车,然后贴着城墙根向西边的豁口走去。 一辆蒲笼车慢悠悠地在桥头停下,小玉坐在车上,赶车的是个中年人。吟儿母亲曹氏因 为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没法走动。曹氏本想让吟儿嫂子代替她来探宫,考虑到吟儿一 向喜欢身边的丫头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离开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求老夫人让她最后见 一见小姐,老夫人终于同意由她代表她们家进宫看望小姐,让她俩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车停稳后,赶车人跳下车,抓住牲口的缰绳站在那儿,两名禁军走过去,让那人拿出放 行条,赶车的指手画脚地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小玉连忙掀起车门上的帘子,将放行条递给其 中一个禁军。 “军爷!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她对禁军说。 其实这位哑巴就是精心化装后的荣庆。他穿了一身赶车人的粗布短衫,头戴一顶旧毡 帽,抓了把黄土在脸上抹了几下,看上去顿时老了许多,严然像个赶车人。为了能装作赶车 人到城墙边看一眼吟儿,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惹事,不敢答应。 她苦苦求小玉,说他马上要去南苑当兵,无论如何让他跟她去见见吟儿。为了让她放心,他 扮成哑子,说只看一眼吟儿,绝不开口说一句话,这才勉强说动了她。他给了赶车人几两银 子,将他那一身衣服买下,由赶车人将小玉从家里接出来,半路上换上荣庆。 禁军护卫看了探宫条子,然后挑起帘子,将蒲笼车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疑 点,便放他们过了桥。他们在城门西边空地上停下蒲笼车,然后沿着城墙向西走。 小玉和荣庆没走多远,荣庆正为自己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着他马上就能见到吟 儿,心中十分激动时,突然一名禁军头头拦住他们。他看看小玉,又看看荣庆,从头到脚将 他们打量一番,然后取过小玉手中的条子看了看,指着荣庆问:“你是上官家什么人?” 荣庆依依呀呀地比划着。 “怎么?他是个哑巴!”禁军头头看一眼小玉。 “回军爷话,”小玉紧张得不行,强忍着按荣庆事先教她的话出了一遍:“他… 他原 先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兵,打仗时受了伤,从此哑了,留在府上赶车。” “那你呐?” “我是上官小姐的贴身丫头小玉。” “这不行。”禁军头头沉下脸,“条子上明明写着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来,你来做 什么?”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让夫人进宫探望女儿,她不敢不来,所以让我顶 着她名份来了。军爷!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边当差,那里规矩最严,已经来晚了,再耽 误时辰就怕见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释,其实禁军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是小玉提到小姐 是储秀宫里老太后身边的宫女,禁军头目这才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那好吧,你进去,赶车的留在这儿。”军爷指着荣庆说。 荣庆一听急了,连忙向小玉使个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军头头面前,趁人不注意,将手 中一只玉镯塞进对方手中,一边低声哀求:“军爷!赶车的大爷从小看着小姐长大的,只想 跟我进去,站在远处瞧一眼。” “这… 这怕不好办。”禁军手中接过了小玉塞给他的玉镯,仍然不肯放荣庆进去。正 僵持着,一名中年太监向他们走过来。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儿家里人今儿 来探宫,怕她们不懂规矩,特意让他来这儿接应吟儿家里人。当他听见小玉提到吟儿的名 字,连忙走过来问小玉:“你们是上官吟儿家的人?” “是,我们是,公公您是?” “我姓吴,我一位老兄弟让我来这儿接你们。”吴太监一笑。他显然和禁军头目很熟, 边说边将禁军头头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一通。禁军头头咧开大嘴笑笑,顺手将手镯塞进怀 里,对小玉挥挥手,“算你造化,跟吴公公一块进去吧!” 小玉连声说谢地向禁军行了礼,一路来到豁口附近。一路连闯二关,荣庆心中不由得暗 喜,想着一会儿便能见到吟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城墙豁口高大的门洞里,已经有好几家人隔着栏栅说话。吟儿早早到了,她站在豁口的 栏栅内,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已望着家里人快点出现。木栏栅内外站着几名太监,监视着 两边的人。 小玉领着荣庆走到豁口,太监随意看一眼条子,便让小玉走进。荣庆跟在她身后也想往 里走,让太监们挡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对方,好话说了一萝筐,对方一句话将她顶回来, “别说是哑子,就是瞎子,没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别恩准,任何男人也不得擅闯皇宫禁 地。”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连她自己也见不了小姐,她看一眼荣庆,示意他留在这儿,她先 进去见小姐。荣庆非常沮丧,眼看过了二关,最后却被拦在外面,看眼前这架势,他有三头 六臂也没用。他站在那儿,心想说不定能从这儿远远看见吟儿,对于他,哪怕看她一眼也值 了。 趴在城门栏栅边的吟儿看见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小姐!”小玉一眼认出吟儿,慌忙走到她身边,隔着栏栅,话没出口眼圈先红了。 荣庆远远站在那片空地上,伸着脖子,远远盯着吟儿,两个月不见面,她似乎长得更漂 亮了。她穿一身宫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体。他看见她,她却没看见他。远远看去,只见她 和小玉说话,说什么自然听不见,他埋怨小玉,她为什么不告诉吟儿他来了,此时正站在外 面,也好让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儿看他,吟儿越是不看他。她只要一抬头,他就在 她的视线内,偏偏她只顾和小玉说话,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气得在心里骂小玉,这丫头一点 也不懂事,难道他跟她来这儿,就为站在这儿看她跟小姐说话?他焦急万分,既不敢出声, 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会儿伸脖子,一会儿踞起脚跟,竭力想引起吟儿那边注意。 突然,吟儿抬起眼,远远向他这边看来。从她表情看,她显然很惊讶。她目光一落到他 身上便再也不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视线终于碰上。短短两个月,对她和他来 说,比两年甚至二十年还要长。那道木头栏栅将他俩隔开,他们脚下的地和头上的天空却是 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啊!他们深爱着对方,却不敢跨越一步,活生生地咽下这比死别更为痛 楚的生离之苦。对她和他,他们唯一的选择是等。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等,一种无可奈何的 等,不是在等待中获得重生,便是在这等待中毁灭。 吟儿远远盯着荣庆,尽管他在脸上抹了尘土,头上顶着破毡帽,身上裹着粗布短衫,看 上去挺像个赶车的大爷,但她一眼便认出他。看见他站在豁口边的空地上,她惊讶地张大嘴 巴半天说不出话。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监,还有在城外走动的卫士,本能的理智提醒她,他 这样做太危险了。为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他像一块磁铁,牢牢 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荣庆望着吟儿,心里非常难过。他使劲捏着手指,扯得指关节发出哗剥的响声,在心里 恶狠狠地骂自己,他一个堂堂大丈夫,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恋人(如果算上他俩那天在她家 拜天地,她实际已是他妻子)也无法保护,他实在不配做个男人啊! 两名卫士同时大叫着向荣庆冲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押走。原来荣庆盯着吟儿,竟忘了这 儿是宫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这儿的规矩。 吟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瞅着锦衣卫士将荣庆拉走,心里顿时一沉,低声埋怨小玉 不该带他来这儿。小玉说他实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应他,他会记恨她一辈子。 吟儿低下头半天不说话,心想荣庆不知道宫中的威严,如果有了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 他一定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她何尝不想他来,只是这儿的环境太凶险。进宫第一天倩儿被抬 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现在她眼前。她被人乱棍打死,就因为她在衣箱里藏了一条男人用的汗 巾,不知是她入宫前从家里带到宫中的,还是出自别处,她不肯说,就为这点小事白白丢了 一条命啊! 小玉见小姐不吭声,知道她为荣庆的事担心,正想换个话题,说她很快要离开她们家, 回河北老家乡下,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她了。站在豁口内的太监突然直起嗓门大叫:“探宫时 间到。”这一声吆喝,站在豁口里的人慌忙隔着栏栅分开,小玉只得依依不舍跟吟儿互相道 别。 小玉随着其他探宫的亲属一起离开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儿却仍然站在原地,两 眼盯着荣庆原先站过的地方发呆。她担心他被卫士带走后会遇到麻烦,万一被人识破他乔装 哑巴和赶车人,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该走人了。”一名清场的内廷太监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着,她这才从沉思中猛 然醒来,慌忙转身向承光门走去。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五章 深宫夜雨 荣庆为了能见到吟儿,参加了皇家护军。当他随护军驻守在南苑行宫,听说护军要 调去承德,他不顾一切地逃跑了,吟儿被秀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忍辱负重,为了荣庆活下 去,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她梦见,逃出军营的荣庆突然闯入宫中来看她,结果荣庆死于禁军 刀箭之下。然而 回到家,荣庆激动得一夜没合眼。这么多天来,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人们都 说宫门深似海,他这回算领教了。家属进宫探望宫女,比见关在牢房里的犯人还难,他好不 容易装作哑巴一连闯了二关,最终还是被禁军护卫远远挡在城墙边的豁口外。要不是城墙豁 口两边元遮无拦,要不是探宫的人在屋里说话,他肯定连瞅吟儿一眼的机会也没有。想到那 两个气势汹汹的皇家卫士,他顿时冒出个念头:要是我能进皇宫当卫士,不也有机会见到吟 儿! 二舅和父亲一直想让他当护军,他不肯,现在看这是唯一接近吟儿的机会。皇宫中的禁 军卫士也是从各路护军营中挑出来的,自然都是武功高强的,他想自己能跟二舅学出一身好 本领,他们叶赫家是正黄旗的人,将来说不准也有机会调进皇城中当差,再说二舅本人就是 大清门的蓝翎侍卫,这可是个不小的职位,能说得上话。因此只要舅舅肯帮忙推荐,这是完 全可能的。对!先前怎么从没想到这点,竟然忘了二舅是他进宫当差最好的搭桥人。 自那次探宫远远见了吟儿一面,一向对当护军不热心的荣庆突然来劲了,通过舅舅到南 苑健锐左营当了厂名护军。父母亲以为时间一长,他对吟儿渐渐收了心,心里自然高兴,都 感激二舅帮了大忙。 南苑是历代皇家的狩猎行宫,出永定门往南走六七十里地便到了。那天一大早,荣庆和 二舅一路骑着两匹快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即3小时)便到了。一路上,二舅再三叮嘱他, 军营不比家里,营有营规。军有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少爷脾气在那儿一子儿不值。官 儿大一级,就得听人家的!” 两人边走边说话,过了一道土岗,便看见远处一大片红墙碧瓦,四下空无人迹。恩海看 出外甥情绪不高,并不理他,领着他向高大的宫墙走去。宫墙边有一扇偏门大开着,有个护 军站在那儿。哨兵看见荣庆和恩海,向营内的人通报了,下一会儿只见一个领催带着七、八 个护军走出偏门。领催在军中的职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排长。这位名叫元六的领催身材高 大,长得一脸横肉,他曾经是恩海的手下,得知恩将军今儿要来,特意在这儿迎候。他一见 荣庆二舅,立即笑着咧开那张阔扁的大嘴,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一声:“恩老爷!” 恩海看一眼元六,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缓绳递到对方手中,这才 不慌不忙地下了马。 “庆儿!元领催就是你顶头上司。”二舅指着元六告诉荣庆。 “元领催。”荣庆慌忙抱拳行礼。。 元六领着甥舅俩走进军营。元六边走边打量着荣庆,见他一身衣着非常考究,人长得也 清秀白净,一看就知道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想怪不得恩老爷前些日子就让人带话 给他,要他好好调教这位荣少爷。 “就是他?”元六悄悄地问恩海。 “他可是个犟脾气。”恩海点点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往后你得多费心照应了。” “恩爷!您把心放肚里,到我元六手里,就是块生铁疙瘩,也得变成神条儿面。”元六 自信地笑笑。 恩海将荣庆交给元六便回京城了。 荣庆随元六进了“棚”。所谓“棚”就是军人的营房,一间大屋,两边一溜的火炕,住 着二十来人,领头的元六也跟他们住一起。天不亮牛角号一吹,当兵的全爬起来,到演兵场 上练武功,操练队列。下午一过,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北京人称之为“后蹬儿”,那 些老兵油子便躲在棚里赌钱,也有人跑到几里外的乡下找婆娘睡觉。 每逢这个时候,眼望着空旷的行宫中大片大片楼台亭阁,荣庆觉得无聊透了,心想既然 当皇家护军,不留在京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干啥。在他看来所谓的护军,自然是保卫皇上 和朝廷,应该驻守在皇上住的地方。例如皇宫、北海,中南海和景山,再就是颐和园,还有 被洋人放火烧了的圆明园。这些地方离城里都要比眼前这地方近得多,再说南苑是皇上秋天 打猎的地方,太后和皇后皇妃们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女眷们不来,宫女妈妈们自然也不会 来,因此想要在这座荒郊野岭的行宫中见到吟儿是不可能的。荣庆越想越觉得上了当。当初 二舅答应让他当皇家禁军,而不是跑到乡下来守这片空房子。 在这儿住了不到半个月,上面下了命令,健锐左营要调防。听到这个消息荣庆激动得不 行,以为一定会调到皇上住的京城里去,没想到他们不但不去京城,反而调防到更远的承德 避暑山庄,荣庆急得不行,立即找到元六,说他不能随部队去承德。 “你小子想得倒美!”元六瞪着一双牛眼对荣庆吼起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养兵千 日,用兵一时,上头让你上哪儿就上哪儿,别说叫你上承德,就是让你跳火坑也不许皱眉 头,何况开往承德的事,是奉御前领侍卫大臣传的皇上口谕!”“咱们是禁军,就该护卫皇 城、护卫两宫呀。上承德干什么去?”荣庆愣愣地问。 “北京是宫,承德也是宫。废什么话呀!” “我不去!” “嗬嗬,有叫板的了?”元六没想到他敢跟自己顶嘴,故意逗他,“我这两天儿耳背, 没听见!” “我不去承德!”荣庆倔犟地挺着脖子又说了一声。话音刚落地,元六便上前狠狠给他 一记耳光。荣庆长这么大,从没给人打过,只觉得脸上一片热辣辣的,两眼直冒金花。他愤 怒地冲到元六面前想动手,站在元六身后早有准备的几名禁军没等他动手,一起上前将他按 在地上。元六大叫一声:“传军法!”禁军们立即褪下荣庆的裤子,一名禁军举起军棍看一 眼元六,小声问打多少棍。 “直到叫饶了算。”荣庆是恩老爷外甥,元六本想意思一下,但想到恩老爷再三交待要 好好调教这位从小娇惯的少爷,因此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元六这边话声一落地,那边军棍 已经落在荣庆的皮肉上。 荣庆趴在长条木凳上,双手死死抓住条凳的两条木腿,忍着一阵阵剧痛硬是不出声。开 始他还觉着皮肉疼,后来只觉得屁股发麻,再后来几乎没知觉了。木棍打在他皮肉上发出闷 闷的响声,耳边响着叫板的声音:“二十五,三十,三十五… ”他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远, 越来越轻,最后他两眼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了。 半夜,荣庆让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棚子里一片漆黑。他想下炕去撒 尿,刚一翻身,这才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特别屁股蛋更是碰不得。他咬着牙下了地, 向棚子外边尿桶走去。裤子粘着屁股上的血肉,每走一步,伤口便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元 六这狗娘养的!他一边挪着步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元六是二舅的部下,二舅让他关照我, 他就是这么关照我的,再这样关照下去,这条命非送在他手里不可。 他撒完尿,站在茅棚边望着四下黑乎乎的荒野,突然冒出逃走的念头。脑子里一浮出逃 跑的想法,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对!绝不能跟着元六去承德那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在京 城,虽说见不到吟儿,但却能感到她的存在,隔着高大的皇城,他和她毕竟头上顶着同一块 蓝天。去了几百里外的承德,那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他咬着牙,忍着伤痛,一拐一瘸 地贴着营房墙根悄悄向北宫墙摸去,因为身子受了伤,走得特别慢,一顿饭功夫才走到南宫 墙边。 “哪一个?”随着叫声,远处闪过两条人影。荣庆知道是查夜的岗哨,慌忙趴在墙边的 草丛中一动不动。岗哨一边呛喝一边向他藏身处走来。他趴在地下,两眼盯着越走越近的岗 哨,心想完了,要让他们抓回去,跑不了一顿毒打还不说,还可能连累二舅和家里人… 突 然,身边不远处草丛中“呼啦”一声蹿出一只野兔。二名禁军吓了一跳,盯着兔子消失的方 向愣了半天神,这才转身走了。 看见二名岗哨走远,荣庆心中暗喜,认为老天爷帮了他忙。他悄悄从地上爬起,贴着墙 根向东走。前些天他就发现那边的宫墙比这边矮,而且残旧不全,有几处缺口堆着石料和砖 块等着修,从那儿爬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了没多久,便觉身子特别疲软,脚下轻飘飘的吃不住劲儿。他扶着墙站在那儿喘 气。迎着凉嗖嗖的夜风,脑子特别清醒,想到能从这儿逃回京城,不用跟元六他们去承德, 心里立即生出一股劲儿,迈着大步向前方一处缺口走去。刚走到那儿,一条黑影突然站起。 黑暗中响起闷闷的声音:“荣少爷!你胆子也太大,竟敢当逃兵!” 一听那声音荣庆顿时傻了,真叫冤家路窄,偏偏是元六。他站在那儿堵住荣庆去路。 “… ”荣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这才一顿‘竹笋炖肉’,您就不辞而别了?不够意思呀!”元六嘴里说着俏皮话,脸 上却非常严肃,“你想往哪儿跑?你想过没有,你能逃到天上去不成?就算你逃得了,谁敢 窝藏一个逃兵?” “我… 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 ” “哈构构… ”元六听后大笑,“回家?回家也没你的香饽饽。不论你是回自己家还是 你舅老爷家,咱俩打个赌,不到天亮,就有人把你送回来!” “你… 你胡说!”荣庆从没想到这一层,嘴上硬,心里却暗自发慌。 “元六说话,从来有板有眼。跟你实话实说,你就是你舅爷送来的,你爸爸托咐的!他 们二位叫我杀杀你的性子。你要识时务,乖乖跟我回去。” “要是不回去呢?”荣庆低声说,口气比先前软多了。 “那也随你意。今儿我元六绝不拦你。”元六双手抱在前胸,不动声色地笑笑,“叫我 说,那叫瞎掰。狗肉不上桌。你少爷坯子,就不是这个材料儿!走吧走吧,回家眯着吧。天 打雷轰我顶着,省得跟你生不完的气。” 荣庆原以为他一定会抓住他,又叫又骂地往回拖,没想对方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反倒 一时没了主意。“走啊!”元六一边推他一边说,“走吧走吧!该提笼子提宠子,该架鸟架 鸟。别跟我这起腻了!”荣庆瞅着眼面前宫墙边的缺口,只要他抬腿爬过这儿,他就自由 了。荣庆看一眼元六,见对方一脸的不在乎,他也就顾不得许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 牙,一跺脚翻过墙边的缺口跑了。 早上卯辰之交,吟儿正在回廊上和几名宫女擦着雕花围栏,听见一名太监大声叫着“老 佛爷起驾!”他这一声叫,站在大殿外丹挥上的太监立即跟着叫,于是站在宫门内外等着送 驾的太监们也都叫起来,宫里宫外响起一片呼应声,那叫声是何等威风啊。 吟儿和宫女们一听这声音,知道老太后要上南边的养心殿接见朝臣,慌忙在慈禧太后经 过的地方跪下。不等那此起彼伏呼声落下,大殿里便走出许多宫女太监,一字排开在两边。 尽管姑姑再三交待老佛爷起驾时她们要老老实实跪在地下,不许抬头,不许东张西望,但吟 儿和那些新来的宫女一样,禁不住的生出好奇心。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间,她看见一只杏黄色 华盖在人群上面晃动,华盖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女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下台阶。 吟儿和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下,嘴里一起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的銮驾仪仗从吟 儿面前走过时,响起一片脚步声。她虽不敢抬头,却竭力以眼角的余光偷愉瞅着那一双双 脚,其中有太监的黑底靴,有宫女的软底鞋,她在这许多双鞋中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花盆 底鞋。这种鞋底像个花盆,白色,足有三寸高,鞋面上绣着漂亮的花纹,鞋头镶着一颗硕大 的珍珠。在一阵阵脚步声中,在衣裙拂地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土里,她立即认出那 这双鞋子的主人便是这座皇宫至高无上的女主人,连万岁爷也得听她的。 吟儿趴在地下,两眼紧盯着那双尊贵的花盆鞋,它在长裙下擦地而过,很快被其他人衣 服的下摆挡住。来这儿近三个月,她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下见过这双尊贵的鞋,却从没有见过 这双鞋的主人真正的面目。 吟儿不止一次对平儿说过,说她来这儿快三个月了,竟然从没见过老佛爷究竟长得啥模 样儿。“这不奇怪。不用说你来了三个月,我来了一年了,也只远远见过她几回。”尽管平 儿说一点也不奇怪,但吟儿总觉得既在这儿当差,伺候老佛爷,连她的面也见不到,心里总 有点不是滋味儿。 原先吟儿一心想着是早早离开皇宫,从来没想到见不见老佛爷的事,可时间一长,当她 知道自己不做满七年是不可能离开这几时,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心思,渴望见到这位大清国位 极权尊的太后,按宫中太监和宫女们的称呼,便是“老佛爷”或“老祖宗”了。人就这么 怪,尽管她在这儿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但只要呆在这儿,那种不甘人后的要强劲儿便会冒出 来。想起平日那些伺寝的,管换衣的,包括敬烟的秀子姑姑在内,一个个神气活现,觉得比 人高三分。说到底,不就因为这些人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沾了老佛爷光,她们自己觉得尊 贵,别人也用敬服的眼光看她们,时间一长,自然就觉得比别人高出许多来。她自信只要自 己有机会,她绝不会比那些人差,其中也包括秀子在内。为此,她暗中下决心,一定要学好 敬烟的本事,等秀子一定,用不了二、三年,她准能伺候上老佛爷:。 慈禧在一大帮人簇拥下出了储秀宫,平儿立即领着吟儿等宫女们进了体和殿。这时,两 个太监抬着一筐新鲜水果走进来,于是宫女们立即忙开了。她们拖出桌下,墙角和窗边的透 花瓷钵。瓷钵是特制的,形状有些像铜鼎,里面放着佛手,香蕉和菠萝等水果。 吟儿跟其他宫女一起,手脚麻利地将瓷缸里的旧果子取出,再将筐里的新鲜水果放进 去,然后将瓷盆放回原处。这就叫“换缸”。刚开始换缸时,吟儿发现瓷缸中的水果动都没 动过,为什么隔一阵子就要换上新鲜果子?“那么多果子,怎么也吃不完啊。”她怎么也不 明白为什么要换缸。平儿听了忍不住想笑,这才告诉她,缸中的那果子不是让人吃的,是用 来意殿用的。老佛爷不喜欢点火薰香,愿意用果子香味除掉其他杂味儿。 “怪不得老佛爷柱的地方都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儿。”吟儿恍然大悟。 “按我们的话,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平儿比吟儿早一年进宫,年岁也大一年,处处 显得像个姐姐。 换了缸,吟儿和平儿走出体和殿向下房走去,吟儿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问道:“平姐 姐,你说秀子姑姑会不会抓住我去茶房的事不放,告到上面,说我冲撞了老佛爷的汤水?” “我看不会,真要想告你早就告了。” “我也这么想的,要不家里人来看我,她没拦我,还亲自帮我梳头呢。”吟儿还告诉平 儿,说她们家里人头一次探宫,章叔特意找人在宫外接应她们家里人。 “茶水章是个好人,心地特别善。” “谁给他起这么个绰号?” “宫里头好多人都有绰号,譬如给皇上剃头的黄叔叫‘剃头黄’,李总管绰号叫‘佛见 喜’,小回回叫‘萝卜头’,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下房,刚歇下脚,秀 子派人叫吟儿去替她打水洗澡。 吟儿连声说知道了,元奈地从炕边站起。 “快去吧。你得想办法讨秀姑姑好,处处哄着她高兴,她让你做什么你就精心去做,反 正她已经二十一了,早晚要离开这儿。只要她高兴,她就不会坏你的事,你说是不是?”平 儿轻声叮嘱她。 宫女的洗澡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是姑姑辈们用的,外间是一般宫女洗澡的地方。宫中规 定,凡老佛爷贴身宫女,冬天半个月洗一次,春秋五天一次,夏天则每天洗一次,其他宫女 和老妈子按上例减半,秀子是贴身宫女,眼下是夏未秋初,二天洗一次是免不了的。 吟儿与另一名宫女抬着一桶热水走进里间,将热水倒了一大半在木盆内,留了小半桶热 水。另一名宫女离开后,吟儿将事先准备的凉水掺进热水里,用手试着水温,直到她认为合 适了,在澡盆边的方凳上放好了毛巾肥皂,然后走到外屋,请秀子迸屋洗澡。 秀子掀起门帘进去后,吟儿又替对方准备好换洗衣服,还有梳子,粉扑和剪刀之类的用 品,在门外等着。秀姑姑洗好了,一声吆喝,她就得隔着门帘将衣服递进去,然后再替她梳 头剪脚。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秀子出声,她正疑惑,秀子突然挑起门帘,光着身子走出来。 吟儿两眼一亮,心里顿时陷入慌乱。从小长这么大,她头一次看见其他年轻女人的胴 体。过去侍候秀子洗澡,她总穿好衣服再出来,不在她面前赤身裸体,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光 着身子走来走去。望着秀子丰满匀称的裸体,她本能地低下头,觉得非常羞耻,觉得秀姑姑 太放肆,不该当着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面毫无掩饰地暴露出女性的隐秘处。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怪,连看都不敢看我?”秀子故意问,似乎看出吟儿的心思, 她用干毛巾擦身上的水,一边在木榻边坐下。 “姑姑!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材不肥不瘦… ”吟儿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连忙 夸起对方,同时拿起外衣披在对方肩上。 “什么时候也学会玩嘴皮子?”秀子不屑地一笑,抖了抖衣服,接过内衣内裤不慌不忙 地穿着。 吟儿背过脸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仍在想着刚才的情景。秀子的裸体给她印象太深了。 平时衣服遮着看不出,没想姑姑光着身于那么好看,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浑圆的屁股白 嫩白嫩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特别她乳峰上透着两颗熟透的樱桃般的乳头,连女人看了都 心跳… 不知羞的东西,我怎么尽想这种事!吟儿截断思路,在心里骂自己。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了。”秀子穿好衣服,在木榻上坐下,用剪刀剪起脚趾甲:“别 那么正经儿了,你也是个女人,难道连自己光屁股什么样儿也没见过?” 吟儿被她这一说反倒脸红了,好像是她光着身子被对方瞅见了,她走到秀子面前,讨好 他说:“姑姑!我替你修脚趾甲。” “好吧。”秀子犹豫片刻,将剪刀递给吟儿。 吟儿蹲在地下,将秀子的脚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对方剪起脚趾甲。她耐心地剪好脚 趾甲,再用小挫子慢慢挫着趾甲上的毛边。她修好秀子一只脚,又将另一只脚抱在怀里。 “吟儿,”秀子抬起那只修好趾甲的脚,不无满意他说,“看看我这双脚,长得好不 好?” “姑姑脚长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五个指头一码齐,按相书上说这可是个好脚型。” “是吗?你看过脚相书?” “是,是父亲留下的。”吟儿点点头。 “相书上还说了些什么?” “相书上称姑姑这种两头翘的脚叫船型脚。” “船形脚?”秀子好奇地问,“有什么说道?” “我… 我不敢乱说。”吟儿害怕秀姑姑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说翻脸就翻脸,犹豫着 不敢说。 “没关系,这几没别人,书上怎么写你就怎么说。” “书上说姑姑这种脚型的人就像船儿行水,一辈子顺畅。将来不但有钱,而且能嫁个好 夫君,更会儿孙满堂… ”吟儿看得出秀子今儿特别高兴,心想何不再说几句让她高兴高 兴。没想她说了一大堆吉利话,秀子反倒不儿说话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怕我告发你冲撞御茶房的事,编着好话儿哄我!”秀子的 脸说变就变了,她猛然抽回脚,吟儿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 “姑姑!相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吟儿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吓得不知所措。 “还不住嘴!”秀子狠狠踹吟儿一脚,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扣着衣服斜襟上的布衣扣, 一甩手走出洗澡房,将房门带得山响。吟儿从地上爬起,满脸委屈地瞅着那扇门,不知哪儿 得罪了对方。 为了纠正自己的睡姿,晚上临睡前,吟儿侧身躺在炕上,让平姑娘用一条宽布带将自己 绑上,一头固定在大木箱的箱把上。另一头系在炕桌腿上。平姑娘帮她系上布带,问是否太 紧,吟儿让她再捆紧一些。 “够紧了,太紧了血脉不通,明儿起来浑身没劲儿,怎么当差?”平儿试了试绑带说。 “不怕,再紧点。”吟儿担心早上醒来睡相难看,秀姑姑抓住又得挨骂。平姑娘狠着心 紧了一下带子,然后替吟儿盖上被单,隔着炕桌在炕上躺下。 “说也奇怪,秀姑姑原先脾气挺不错,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怪怪的,特别跟你在一起, 总也跟你过不去… 你说,你到底哪儿得罪她了?” 吟儿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本想告诉平儿今儿侍候秀子姑姑洗澡的事, 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换了另一个话题。 “平姐!在宫中犯了规矩,被撵出宫外,会不会连累家里人?” “那要看什么事儿,得罪了老佛爷,或是犯了宫中的大法,那就不好说了,前些年有个 姓寇的太监不知犯了什么事,不但杀了他,他家里人跟着关进大牢,连保荐他迸宫的人也倒 了霉!”平儿突然盯着吟儿,“你成天问这些,是不想用这种方法出去?我劝你死了这条 心!” “平姐姐!我哪敢存这种心思,你冤枉死我了。”吟儿被对方说中心里的隐秘,心里非 常慌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平儿吹灭了灯,对吟儿说:“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活。” 吟儿还想跟平儿说话。平姑娘打断她,说按宫中规矩,吹了灯就再也不许说话了。 在这间榻榻里,平儿的话就是命令,吟儿只得闭上嘴不再说话。 灯一吹,四下黑得出奇,窗外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吟儿听着清晰的雨声,在黑暗中睁大 眼睛。人躺在炕上,脑壳里却像脱缰的野马思绪纷然。 她仍然想着刚才的话题。自从她进宫那天起,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那就是犯上一些 小事,然后被人从宫中撵出去,这样她不但能与荣庆团圆,也能常和母亲家人在一起。当真 要那样,她便用不着成天在宫中提心吊胆地苦熬日子,一等就是六七年。可问题并非这样简 单,正如平儿所说,宫中事无大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闹不好要掉脑袋,还会连累家 人。事小了,让人褪了裤子打屁股,羞死人不说,还得将你关进空房,一蹲就是好几年,你 越想出去越不让你出去。她躺在炕上,想来想去脑袋想得生疼,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似 乎唯一的办法便是老老实实在宫中苦熬,直到出宫的那一天。 在宫中,一切是那么有条有理,时时都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中,只有这短短的睡前时间 属于你。此刻,你独自躺在床上,任你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哪怕你想象自己当上了皇后娘娘 也没人来管你。这片空间,这段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你。 她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窗户上有响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雨夜中,看见窗外有个 黑影一晃而过,心里不由得一惊。她本能地伸手扯住绳头,松开捆在身上的绑带,摸着墙壁 坐起,两眼瞪着黑乎乎的窗口。她看不见外面动静,想叫又不敢叫。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 片沙子落地声。荣庆!她突然意识这是他给自己打暗号,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来不及细 想他是怎么进宫的,这时窗外已经传出荣庆的声音:“吟儿!吟儿… ” 她慌忙爬下炕,轻轻推开后窗一角,只见黑暗中荣庆站在窗边直喘气。 “庆哥!你… 你怎么… 会跑这儿来了?”她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 整的话。她看不清他什么模样,但她知道这就是他,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包括他身上发出 的气味儿,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我进宫当了禁军,偷跑到这儿来看你!”荣庆抓住她趴在窗台上的小手,将脸凑到她 脸前。 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英俊的脸,他那透着英气的剑眉下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泛着一层光 泽。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觉得心跳得飞快,人像一堆雪团软塌塌的融开。她恨不能立即 跳出窗口,投入他怀抱,跟他死去活来亲热一番,这时,宫外远远传来一阵梆子声。她猛然 醒悟,想到这儿是老太后住的储秀宫,慌忙向他摆手:“庆哥!你快走,快离开这儿!要是 让人看见,那可是要砍头的!” “不怕,砍头也不怕。让我进屋里,让我好好看看你,实在大想你了… 想得快发疯 了!”荣庆抓住吟儿的手。 “不不… ”她惊恐万分地压低声音:“不你能进来,屋里有人!” “那… 那你点上灯,让我看看你。” “不行,灯一亮就会惊动别人,别人发现了,你就跑不了。” “吟儿!”他不满他说,“我冒着危险跑来看你,不点灯我就不走。”’ “庆哥!这太危险了!”吟儿转身看一眼睡梦中的平儿,抓起窗边案几上的油灯又放 下。 “你放心,点上灯,让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我求你!” 吟儿一咬牙,走到炕几上边取出火石打出火,再点燃纸眉,再用纸眉点亮油灯,然后用 手拢着油灯走到后窗,将灯凑到脸前,好让对方看清她。 他两眼死死盯住吟儿,他看清了她的同时,她也看清了他。他还是那副模样,身上的衣 服被小雨淋湿了,额上也留着雨点。他正想说什么,突然窗外守宫的太监大叫着向这边跑过 来。她让他快走,他不肯走,双手趴在窗口一动不动。 平儿醒来,见吟儿趴在窗口手中举着油灯,上前一把夺过吟儿手中的油灯一口吹灭了: “你… 你疯了,不想活了!” “庆哥!”吟儿对着窗外大叫,“快!快跑!” 荣庆似乎回过神,转身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夺路而逃,突然间跑来许多禁军,将他团 团围住。他挥剑乱砍,企图冲出重围。吟儿瞪大眼睛趴在窗边,两眼盯着这场生死搏杀。平 姑娘怎么拉,她也不肯离开,她看见一名卫士挽弓搭箭,瞄准荣庆的后胸。她放声大叫,要 他小心,没想她话音刚出口,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扎进他后胸。看见他中箭倒地,满身是血, 她本能惊叫一声,身子跌落在窗边地下…  “吟儿,吟儿,你醒醒!快醒醒!”平儿熟睡中听见吟儿惊慌的尖叫,点了油灯,发现 吟儿满头满脸的大汗,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什么,身体在绑带下剧烈地抽搐。平儿慌忙将捆 在她身上的绑带松开。吟儿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平儿跪 在她身边,一边叫她一边解开她身上的绑带。 吟儿猛然从炕上坐起,惊魂未定地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平儿和她手中那盏昏黄的油灯, 竭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直发毛。 这时窗外下起了大雨,雨点敲着瓦檐和院子里的青砖地,激起一片狂荡的喧嚣。听着窗 外的雨声和屋脊上掠过的风声,她才知道自己在做梦。 “吟儿,”平儿见她两眼发直,连忙用汗巾替她擦着额上的汗,“你… 你又做噩梦了 广 吟儿两眼盯着平儿,半天不说话。平儿轻轻叫她,拍着她后胸。当吟儿终于明白这一切 不过是一场恶梦时,长长地吁了一口粗气,想跟平儿说什么。她双唇哆嗦着,半天没出声, 突然伸手抱住平儿,脸贴在平儿肩上泣不成声地硬咽着。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六章 秀子抗嫁 吟儿进宫五个月,在一次踢毽子游戏中,第一次见到权极位尊的慈禧太后。在她眼 里,她是一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一直跟吟儿过不去的秀子突然出事了,被太监抬出储秀 宫。她想以死抗命,结果…  西风一起,天说凉就凉了。一天下午,储秀宫的宫女们聚在体和殿北院的砖地上比赛踢 毽子。 这对与世隔绝蜗居深宫的年轻少女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娱乐。尽管宫中节庆多,每逢 春节大典。元宵灯节和中秋等重大节日,都有各种各样庆祝活动。如春日御花园赏花,秋天 景山登高观月等等。遇上慈禧太后和皇上生日,宫中称之为万寿日,便会在宫中搭台唱戏, 从天桥请戏班子到西六宫的漱芬斋大戏台演出,那种场面自然非常热闹。在其他宫里,特别 像皇后、皇妃等年轻主子那儿,宫女们可以陪主子一起荡秋千,但无论怎么说。这种种游乐 中,宫女只不过是陪主子们耍乐,唯有踢毽子,才是宫女们自己的游戏。 今儿是吟儿进宫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着,似乎又回到了入宫前那些 无忧无虑的时光,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么多天她浑身憋着的劲儿突然放开了。她踢出各种 各式花样。毽子在她脚下踢活了,像只鸟儿在她周身上下翻滚飞舞,怎么也掉不下。其他人 都让她比下去了,场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踢。望着她不凡的身手,四下围观的宫女和妈妈 们一个个赞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围人一叫好,她踢得更带劲儿。 正当人们围在那儿看吟儿踢毽子时,一群太监和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储秀宫的女主人, 慈禧太后出现在丹墀上,一见太后御驾,宫女们顿时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着给慈禧 请安。 吟儿踢得正兴起,而且背对着太后鸾驾,丝毫没有注意慈禧的出现,两眼目不转睛地盯 着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种花样,平儿急得不行,想叫吟儿停下,又不敢大声叫,只 得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浑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劲儿。其他人站在一旁,紧张地 等着太后身边的内廷总管李莲英一张口,便跪下给老佛爷磕头请安。没想到李莲英非但不出 声,反而和慈禧低声议论什么。年过六旬的慈禧则站在那儿,专注地望着场子中的吟儿。 宫女们见慈禧不发话,不知该怎么办,互相交头接耳,都替吟儿捏把汗。平儿急了,走 上前狠狠瞪吟儿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眼色,老佛爷来了!” 一听平儿说老佛爷来了,吟儿吓坏了,心上一走神,脚下的毽子顿时飞了。毽子不偏不 依,直向慈禧脸面上飞去,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没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稳稳将毽子接住。 “大胆!”李莲英见吟儿脚下的毽子飞向慈禧脸上,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大喝一 声。他这一声喝令,场地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屏住声息,双手肃立,谁都不知下面会 发生什么事。 吟儿刚站稳,听见李总管一声怒喝,她甚至没看清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长得什么模 样,便吓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 吟儿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口中叫着老佛爷吉祥。场面上人人都很紧张,特别 是平儿,不知老佛爷会怎么处置吟儿,担心事情闹大了,把她这个同往一屋的人牵累上。 慈禧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瞅着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脸色,特别李莲英,紧张得 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挥挥衣袖,脸上露出笑意:“起来起来,统统起来!这不是在 玩吗,我是来瞧你们玩的。踢吧,该怎么踢还怎么踢,我在一边瞧你们踢。” 慈禧非但不生气,反而将毽子抛给地下的吟儿,让她们接着踢。吟儿趴在地下,感恩戴 德地接过毽子,趁着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间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进宫四个多 月,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细洁白润的皮肤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 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秘。老太后那淡档的眉毛,长长的鼻子, 特别她下巴上那张微笑着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围松弛的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时的模样。 她觉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老佛爷这一笑,李莲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没等老佛爷的笑容完全在脸上消失,他那张长 驴脸已经像开了一朵花。大总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宫女妈妈们一个个跟着他笑起 来。众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抓着毽子一个个跃跃欲试,但谁也不敢争先。掌事的刘 姑姑推出吟儿和平儿:“这儿数你们俩踢得好,还不快上去,拿出真本事让老佛爷看看!” 刘姑姑是掌事的,她发了话,众人自然推出吟儿与平儿,两人谦让一番,终于走进场子 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后抛起毽子踢起来。 今几天好,心情也难得这么好,慈禧瞅着吟儿和平儿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起自己 儿时的光景。她自小就爱踢毽子,进了宫还经常踢。后来年岁大了,踢不动了,但她经常让 宫女在宫中比赛踢这玩意儿。近些年来,因为洋人不断生事,德国人占了胶东,日本人攻下 大连,南方与法国人战事不断,加上光绪又不听话,大臣们更是意见不和,一派要与洋人打 仗,另一派则主和,甚至认为要学洋人治国的方略,总之,国事家事闹得她心里烦乱,所以 好几年没在宫中看宫女们玩这种游戏了。 吟儿与平儿见老太后在一旁观看,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踢出各种花样。两人踢了几圈, 突然分别将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对方身边,然后各人接过对方踢过来的毽子接着往下踢,对 她们精彩的表演,慈禧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众人一见太后说好,也跟着叫好。空地上人越围 越多,最后,吟儿与平儿再一次交换着毽子,将毽子踢到半空,然后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毽 子,双双向慈禧行了个大礼。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兴他说,发现吟儿的脸生,心想她一定是新来的,顿了片刻 问道:“叫什么名字?” 吟儿慌忙要下跪。 “你就站着说。”慈禧摆摆手。 “回老佛爷话,”吟儿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儿叫吟儿。” “嗯,你是新来的?” “奴才进宫四个多月了。” “在这儿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慈禧瞅着吟儿漂亮的脸蛋,和她踢毽子时的活泼劲儿,心中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当年 没有进宫前的贴身丫头小竹。当时在家里,她经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被咸丰皇上选 入宫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了。想到这儿慈禧不胜感慨, 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这儿,慈禧多少有些伤感。 李莲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边轻声提醒她,说瑞王在前殿等她晋见。慈禧点点头,转身 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李莲英说:“传我的话,赏吟儿平儿各人一只玉簪。” 李莲英连忙应声,对吟儿等人说:“老佛爷看赏!”“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吟儿与平 儿慌忙跪下谢赏。当然,赏物要等李莲英回去后才能给她们,但这是一种礼节,奴才一定要 先谢恩的。 回到下房,平儿高兴地搂着吟儿肩膀说:“今儿下午的事儿你可真露了脸,连带我也跟 着露脸啊!听说从前老佛爷喜欢看我们奴才踢毽子,近几年很少,像今儿这样因为有人踢得 好,当场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却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老佛爷待人这么亲和。”吟儿连连点头,颇为感慨他说:“你不相信,我虽说 从来没见过老佛爷,不知为什么,当时见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几年就见过,那副慈眉善目的 模样儿,跟我想的差不多。” “这怕是前世里的缘分。” “说不清了。”吟儿本想说老佛爷跟她祖母长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宫中的规矩,没敢 说。她看一眼平儿,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对方来了一年多,也只远远见过太后几面。自己进 宫才四个月,不但真切地见到了老佛爷本人模样儿,还当面跟老人家说了话,这可是天大的 福分啊!不知为什么,先前那种神秘的面纱一撩开,一方面生出一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又觉 得有难以言状的失落感,难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大便是威震四方的大清国皇太后,紫禁城 权力宝座上至尊无上的人物? 偏东的太阳照在窗纸上,映得满屋一片通黄。 秀子坐在下房内的炕沿上,板着脸对吟儿说着:“记住,给老佛爷敬烟不是一般差事, 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要千万小心,现在开始,就当你真的在老佛爷身边,一招一式不能有半 点马虎。”侍候老佛爷抽烟,宫中称之为“敬烟”。今儿她要正式教吟儿敬烟,为了让她身 临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让吟儿替她装烟点火,侍候抽烟。 “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在她走 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袋上使 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下,用手托着 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轻地吸 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的手法比较满 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又 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你练真本事, 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告 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松了又容易 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能湿也不能干。湿 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 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 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儿要 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烟雾, 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档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开储秀宫。吟 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也无法与宫外比。你 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 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 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和和美 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竟然还有人 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 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事项一 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恶声恶气,非 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恶狠狠地骂她,但事 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 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 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烟,她 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 “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偏没话 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什么具 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佑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刚要 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 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的声 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学 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只要看不 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时连膝盖头都跪 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 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 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只管想应该对 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干争净。”“是!” 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 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味儿 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这些话 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处深藏在心 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她正想说什么,秀 子突然挥佑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不明 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出死呀活 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子教她 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心里 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她作主,准 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为然, 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经在这 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她不小心说漏 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别 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花,谁也不说话。绣花是宫女们闲下来必做的活儿。宫中心静 得下,加上宫中图案花色多,所以宫女绣出的花色堪称一绝,后来流传到宫外,许多有钱人 肯花大价钱来收买。特别自咸丰十年洋人打迸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朝廷赔了洋人无数两 银子后,宫中花钱比以前紧得多,有些皇妃。贵人因为内廷拨下的钱不够花,常常让宫女们 绣了花拿到外面去卖,作为宫中费用补贴。储秀宫是老佛爷的住处,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不 存在手头紧这个问题,所以宫女们绣的鞋面都是替自己绣的,宫中穿衣服一年四季都有严格 的规定和讲究,不敢太惹眼,免得过分招摇,因此人怂都在鞋面花上比试,看谁的花式更新 更漂亮,所以宫女们谁也不肯马虎。 两人正埋头绣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一个叫柳叶儿的宫女挑开门帘,一脸 慌张地跑进来,紧张地压低声音对平儿和吟儿说:“不好了,秀姑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吟儿心里一惊,手上一哆嗦,针尖当即挑破了皮肉,疼得她捏紧指头 从炕沿边站起。 “不知道。”柳叶儿摇摇头,说几个太监在刘姑姑陪同下进了秀姑姑的下房,那些人一 个个板着脸。她这一说,吟儿这才想起秀子一连好几天没露面,她曾去看过她,她关着房门 睡觉,没让她进去。 “我去看看。”吟儿套上马甲背心出了房门。平儿和柳叶儿也跟着她,一路向后院走 去。 吟儿等人走进后院,只见几名太监抬着一副担架,从西偏殿走出来。小太监王回回脸色 慌张地跟在后面。吟儿一眼认出担架上躺着秀子。她裹着被子,脑袋露在外面,吟儿慌忙走 上前,只见秀子姑姑脸色蜡黄,两眼紧闭,不省人事地昏睡着。 见此光景,吟儿脑袋“轰”的一声,心一下提到喉头口,顿时想起她进宫的头一天,见 到担架上抬着屈死的倩儿。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走在担架后面的王回回:“回哥儿,姑 姑她怎么了。” 小回回急忙向吟儿使了个眼色,意思分明是让她不要再问。 “回哥儿!”吟儿不甘心地追着王回回,想问出个究竟,平儿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来。 “你给我站住,早跟你说过,在这儿不该你知道的,就当你眼瞎了,不该你听到的,就 当你耳聋了。”平儿脸色铁青,激动地对吟儿吼着,“还不快回屋里去。” 吟儿望着太监们抬着担架出了边门,这才随平儿回到下房。 秀子被人抬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住进了太医院; 有人说她犯了宫中的规矩,关进了空房;还有人说她不肯离开储秀宫,故意装病等等。围绕 着秀子的事,众说纷坛,各有各的说法,究竟怎么回事,别说吟儿和平儿这些小宫女,就连 掌事儿的刘姑姑也不知其中底细。 吟儿盘腿坐在炕桌边,细心擦拭着专给老佛爷用的水烟袋,然后按秀子教她的方法用草 纸搓着点火的纸眉子,同时在心里想着秀姑姑,脑海里浮出一片茫然,不知秀姑姑到底怎么 样了?现在人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秀子出事后,刘姑姑便让人从秀子屋里取了姑姑敬烟用的小木箱,送到吟儿手里,显 然是让她接秀子的班,也就是说,秀子再也不会回来伺候老佛爷了,瞅着木箱里装着火纸, 火石,烟丝和铜条,烟袋等物品,这都是秀子姑姑用过的东西,睹物思人,她情不自禁地又 想起秀姑姑。 平儿挑起门帘悄悄走进,她看见吟儿捧着小木箱发呆,竟然连自己进屋也没发现,不由 得叹口气。心想这丫头也太实心眼了,按说秀姑姑对她够恶的,可她非但不记恨她,反倒成 天替她相心。 平儿站在门边,故意轻轻咳了一下。 “平姐!”吟儿听见响动,慌忙抬起脸向平儿一笑。 “又想什么心事?” “没什么,”吟儿慌忙否认,低下头继续整理着小木箱。 平儿在她炕几对面的炕沿上落下身子。她今儿听到一些有关秀姑姑的事,想告诉她,见 她专心地低着头,便忍住了说话的兴头。又过了一阵子,两人同时抬起头,眼光正好碰上。 吟儿刚想跟平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她怕对方笑话她太罗嗦。 “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平儿看出对方心思,追着问她。 “其实也没什么… ” “我知道,想说秀姑姑的事,对不?” 吟儿点点头。 “那就说说吧。” 这些天,只要吟儿提起秀子的事,平儿总拦住她不让她说,今儿对方却主动让她说,其 实吟儿自己也不知道该跟平儿说什么,似乎只要说和秀子有关的事就行,至于具体说什么并 不重要。 “你说怪不怪,平日想起秀姑姑,心里又恨她又怕她,可她出了事儿,几天看不见她脸 色听不见她声音,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空落。”吟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她本不想说 的话。 “这叫命贱!平时让人吆喝惯了,没人管你反而觉得不自在。”平儿笑笑说。 “平姐姐!你说秀姑姑还活得成不?” “不许乱说,年纪轻轻的,哪能说走就走了?”平儿犹豫片刻,终于以极低的声音说了 她刚听来的消息,“她没啥大病。我听人说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好像存心想那个… ” “不会吧,她是老佛爷身边得宠的人,怎么会动这种念头?”尽管平凡没说出最后那个 字,吟儿立即明白了,这是宫女们平时练就的一种特殊本领,凡事听一半就明白了,就像看 人脸色,不等别人拉下脸就知道对方要拉脸了。她之所以说“不会吧”,其实就是想让对方 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一种否定,相反是一种鼓励。 “我也这么想。可那天没看见她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儿,脸色像草纸蜡黄蜡黄的,没一丝 血色。”平儿仍然用一种不肯定的语气说着。在宫中,哪怕最确切的事,她们这些当奴才的 也不能肯定,因为真正的肯定权在那些主子手中,只有他们才能决定一切,包括对奴才们的 生杀予夺。 “真要这样就太可惜了,她在宫中已经呆了八年,眼看就要放出宫外,怎么会出这种 事?”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清楚,秀姑姑尽管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但这下子肯 定玩完了,要不,刘姑姑能从她屋里取过她敬烟的用具交给自己? 吟儿还想说什么,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慌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平儿也连 忙拿起一张火纸,学着吟儿的样子搓起纸眉来。脚步声走过窗口,在门边停了一下,接着掌 事儿的刘姑姑掀起门帘走进。 一看见刘姑姑,吟儿和平姑娘连忙下了炕,一边叫着“刘姑姑”,一边恭恭敬敬地站在 那儿,刘姑姑看一眼她们:“在搓纸眉?” “是,平姑娘帮着我一起搓。”吟儿点点头。 “吟儿,从明儿起,由你去替老佛爷敬烟。” “姑姑!这… ”吟儿顿时愣住,看来她的担心已经被证实,秀子姑姑将从此在储秀宫 里消失。 “怎么呐?这可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福分啊!” “我… 我怕手法不够熟练。”这也是宫中的说话方式,她不敢说不行,只敢说怕做不 好,对不起主子,刘姑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 “那就小心伺候着吧,实话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点名让你去的,出了事非扒你皮不 可。”刘姑姑说完便转身走了。 “姑姑!您慢走!”吟儿和平儿同声将对方送出门外。 一向脸色亲和的刘姑姑怎么突然变了脸?吟儿诚惶诚恐地瞅着姑姑的背影呆愣着。看来 这儿的人全都有两副脸,包括平儿,当然还有她自己,因为没有两张脸,你就无法在这儿生 存。就像此刻,她心里再不高兴,也得在脸上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恭恭敬敬送走掌事儿的 姑姑,由刘姑姑的脸,想起秀姑姑的脸,虽说秀姑姑那张脸说变就变,有时叫你难以捉摸, 但比起周围有些难得一变的脸似乎更为真实。 深秋,正午的太阳懒懒地爬在御茶房向南的窗台上。眼下正是老佛爷睡午觉的时候,储 秀宫里里外外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一毫动静。章德顺手里捧着水烟袋,坐在门口靠墙的条 凳上打盹,他那双会动的耳廓有着神奇的听力,就像他鼻子有特殊的嗅觉一样。在这片肃然 静谧中,他不但能嗅出太阳光的香味儿,甚至能感觉到窗台上阳光爬动的声音,并在这种声 音中安心地垂下松弛的眼皮。 章德顺绰号“茶水章”,这自然与他在储秀宫替老佛爷烧水熬汤分不开。他今年四十一 岁,十八岁进宫,至今二十三年。他刚进宫时,同治皇上还没驾崩,他在宫中帮杂活。后来 同治病故,光绪皇上才进宫的,那时皇上刚满六岁,他被分到小皇上身边当差,成为宫中一 名膳食太监,后来,他伺候过皇后和其他小主子,直到李莲英当了内廷总管,这才将他调人 储秀宫,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多年。慈禧喜欢他,因为他熬得一手好汤水,加上他生性淳厚, 从来不生事。宫中太监宫女们敬重他,因为他心地宽厚,为人随和,和他同辈的,像李莲英 等人佩服他,因为他心静如水,从不邀功恃宠,更没有半点向上爬的野心。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苍蝇,在他脑袋边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苍蝇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 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奇痒,皱着鼻子,试图将苍蝇赶走。苍蝇毫不理会地在他鼻尖上爬来爬 去。他半闭着眼,挥着手将那讨厌的小飞虫赶走。没过一会儿,苍蝇又飞到他鼻尖上。他火 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烟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猛然发力,一把抓住了讨厌的小活物。 他捏着手中的苍蝇,得意地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走到炉灶边,想将苍蝇扔进火膛。不 知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主意,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到门外,伸开手掌将苍蝇放了。 苍蝇飞走了。他仍然站在原处,瞅着空中发呆。 吟儿悄悄走到茶水章身后,见他望着空中发呆,轻轻叫着:“章叔!” “吟姑娘!”茶水章急忙转过脸,“有什么事?” “章叔!我给您捎来一样东西。”吟儿举起手中的鸟笼。 “画眉。”茶水章接过鸟笼,瞅着里面的活蹦乱跳的画眉,瞪着一双眼睛,脸上透着欣 喜,“从哪儿得来的?” “家里人送的。您总一个人呆在茶水房,除了伺候老佛爷,平日没个说话的人,特意送 来给您做伴儿。”前几天母亲来看她,怕她在宫中寂寞,特意带了这只可爱的小鸟,让她闲 下来逗着玩玩,想起章叔平时对她的关照,特别是当她冲撞茶水房,秀子发难,他出面解围 的恩情,决定将鸟儿转送给他,另外,她知道章叔是宫中老人,在这儿时间长,人缘好,知 道的事多,因此也想乘机打探一下有关秀姑姑的情况。 没等吟儿话声落地,笼中的画眉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悦耳的叫声,一下子将茶水章带回 儿时的光景。他好像又回到从前,在乡下那片树林子里,他和邻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上 树掏鸟蛋,摘野果子。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打开,要不是笼中小小的鸟儿,他几乎忘记了 自己也曾有着非常生动的童年。 “有意思!真有意思。”茶水章激动地瞅着手中的鸟笼,感慨万分地对吟儿说:“要说 宫中宝贝,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多的,可谁能在这儿听到画眉叫?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林子 里都常能抓到这玩意儿,当时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这可是个小活宝啊!” “章叔,我就知道您会喜欢,所以特意送给您。” “吟姑娘,心意我领了。既然是你家里人带给你的,你还是留着和小姐妹们一起玩 吧。”他边说边将画眉递给吟儿。 “章叔,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家里人每次来这儿,进进出出多亏您照应,特别城门外的 吴公公,总到桥头接我妈,想找机会谢你都来不及。” “这话儿就太客气了。吴公公跟我一起进宫,是自小一块儿提扫帚长大的把兄弟,他在 外面当差,这事儿就归他管,说不上帮忙。” “不论怎么说,反正这鸟儿留在您这儿了!你要不肯收,我就得跪下给您磕头了。”吟 儿说完真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茶水章慌忙拦住对方说,“我收下,我收下。” 他将手中的鸟笼挂在门外走廊上,再三表示谢意,吟儿连声说不谢,站在那儿想打探秀 子的事,话在嘴边,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茶水章似乎看出她心思,便主动问有没有别的 事?吟儿犹豫再三,终于提起秀子的事,茶水章听后半天不语。吟儿看出对方为难,本想告 辞,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吟姑娘!这事儿你别打听了。”他想起那天吟儿来茶水房讨热水,秀子一脸的蛮横, 没想到她对秀子依然这样关心,真是非常难得。 “章叔,这我知道,我不过但心她身体,伯她受不住… ” “唉,这都是命!” 吟儿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揣着一团疑虑告辞了。吟儿走后,茶水章站在回 廊下瞅着乌笼里的画眉。画眉像知道他心事,抖着翅膀叫起来。老太监瞅着那生动的小活 物,眼窝湿湿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其实有关秀子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劝过李莲英, 可惜再劝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前,慈禧睡过午觉刚起床,他匆匆赶到静室奉茶,他在靠门边的条案上放好精致 的盖碗,在碗里放了满满一把茶叶,用小铜壶里的温开水过了一遍,然后再用大壶里滚开的 水沏了二遍,盖上碗盖闷了一会儿,这才用托盘送到慈禧身边的茶几上。 那天秀子伺候慈禧抽完了二袋烟,见他要伺候茶水,她便趴在地下给慈禧磕了三个响 头,一边说“老佛爷!奴才走了!”秀子眼圈红红的,一步步退着走出起居室。慈禧若有所 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淡档的惆怅。 “老佛爷请用茶。”茶水章掀起碗盖,恭敬地跪在地下,将托盘递到慈禧手边。 慈禧这才回过神,拿起碗盖,抿了一口,对茶水章说:“起来吧。” “谢老佛爷!”茶水章站起,双手垂在身边。 慈禧又喝了一口,突然间章德顺:“你觉得秀子怎么样?” 茶水章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人聪明,也勤快,心地也好。” 慈禧笑笑:“章德顺!你嘴巴里,我从没听你说过谁人有什么毛病。” 茶水章慌忙说:“老佛爷!奴才嘴笨,眼耳也笨,总觉得别人处处比奴才强。” “秀子很快要出嫁了。” “是吗?”他故作惊讶,其实他已经从李莲英那儿知道老太后将秀子赐给瑞王府家的七 公子,而且这位七公子天生的痴呆。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把她赐给了瑞王家的儿子。” “那是秀子的福气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由得可怜起秀子,正如人常说的,一朵 花插在牛粪上。 “听说瑞王这个儿子没多大出息。”慈禧从椅子上站起,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这个 小李子也够混帐的,事先也不问问清楚。” 茶水章低着头,没敢再出声。他心里非常清楚,李总管那么精明,能不知道瑞王儿子是 个残废人。他大内廷总管,另一个是朝廷大臣,王爷需要他从中帮忙,他也想利用王爷的势 力,互相利用而已,没想到秀子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七王爷的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想以 死抗命,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将秀子打入空房。 吟儿走后,茶水章正出神地想着有关秀子的事,小回回跑来提醒他给老佛爷上茶。他慌 忙准备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茶水章挑起静室的门帘走进,见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红木长案上的观音玉佛前,立即意 识到老佛爷心里有事。只有碰上重大变故,或是非常不顺心的难题,慈禧才会独自一人躲在 这间静室里苦苦思索。一般情况下,这儿是不让奴才进来的,平时无论敬烟,上茶,都在东 西侧殿的起居室。 想到这儿,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后跪在地下,双手捧着托 盘,将刚刚炖好的银耳汤递到慈禧面前:“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汤!” 慈禧拿起托盘上的银耳汤,抿了一口便放下,转身走回观音菩萨像前,竭力使自己的心 神稳下来,因为她必须作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回想这些年来,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几乎没有一样顺心。洋人不说了,朝廷内冒出个 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饱饭没事做的读书人,联名上书皇上,要搞什么新政。没想到皇上 耳根子软,居然想重用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将康有为调人工部。不像话,大不像话! 真要是这么闹下去还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事本来已经搅得她非常烦 心,这还不算,偏偏自己后院也起火了。她不过将秀子赐婚给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个 小小宫女,竟敢以死抗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她想拿秀子开刀,毕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为了储秀宫的声誉,为了她说一 不二的威严,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因此越想越犯难。本来她既不想喝汤也不想喝茶,只是想 找个人说话,于是便传茶水章来伺候她。 “章德顺!”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应道。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兴他说:“所以才问你话。” 茶水章被她这一说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什么也没问,他就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 道她想说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乱说啊。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没听清老佛爷的话… ”明知对方没说出她要 问什么,却不得不先请罪。 慈禧本想发脾气,转念一想,她是想问他话,但还没有说出口,不由得苦笑起来,摆摆 手对茶水章说:“起来吧。谁还让你跪着。” “谢老佛爷!”茶水章爬起来,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你说说,秀子的事该怎么样办?” “老佛爷!这还用得着说,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您身边的姑娘,她自小没了爸 妈,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这就是了。”慈禧愤愤地咬着牙根,“我为了她前程,将她许配给瑞王家的七公子, 她非但不领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宫中四十多年,可从没遇过这种晦气的 事儿,你说她该不该死?” 老太后一言九鼎,听慈禧说到秀子该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茶水章顿时吓得趴在地下 不停地磕头。 “我问你话,没让你磕头。” “奴才嘴笨,不敢乱说,”他抬起那张清瘦的脸,扬起额头下淡档的眉毛,眼神里隐含 着某种企盼。 “你嘴笨心不笨。你说,说错了也没事儿。”往常她决心要办的事,从不想听别人意 见,这次不知为什么,她想听听身边人,特别像茶水章这样亲和厚道的人怎么想的。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爱戴老佛爷,舍不得离开这儿,才干出这种大不敬的事几。将 心比心,奴才跟着老佛爷十多年,要是让奴才离开您,奴才也不知该怎么着?所以… ”他 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跟人命有关联,因此出言更加谨慎,既要帮秀子说话,听上去更要像帮 慈禧说话才行。 “说呀,所以怎么着?” “老佛爷!秀子有错,对不起老佛爷,只是老佛爷已经将她赐给瑞王府,要是这事儿传 出去… ” “好办。就说她病死了,再选个有头有脸的宫女赐给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脸,不 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踢毽子踢得非常好的小宫女,脱 口问道,“那踢毽子的宫女怎么样?对了,她叫吟儿,就让她顶秀子的名份嫁到瑞王府!” 听慈禧说要让吟儿顶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里大吃一惊,这不仅意味着秀子姑娘必死无 疑,吟儿也将从此送进火炕,想到这儿,他心里乱得不行,特别吟儿,这姑娘不仅模样长得 好,心地更好,刚才她还在茶水房担心秀子的事,想从他这儿套话,要是连她也栽进去,闹 不好那又是一条人命啊! “你怎么不说话?”慈禧见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头,一连给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趴 在地下说道:“老佛爷一定要奴才说,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说错了老佛爷千万宽容奴 才!” “快说吧,免你无罪。” “老佛爷圣明!奴才以为,储秀宫的名声在外,宫中上上下下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儿的 威严,更知道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是极光彩的事儿。所以奴才以为秀子的事,最好别让外面人 知道,更不能因为秀子一念之差坏了储秀宫的名声啊!”对于宫中的事,无论大小,茶水章 平日从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态度。现在为了秀子的人命,同时也算为了吟儿, 再也顾不得许多。 他说了这一番话,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这可不像平日的茶水 章。 “大胆!你想替秀子说情?”慈禧沉下脸,猛然喝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爷着想,储秀宫是皇城中 天字第一号的地儿,秀子纵然该死,也绝不能让她坏了储秀宫的声威啊!”茶水章心中一 沉,心想今儿非但帮不了秀子和吟儿,反倒会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样他也没有办法,这都 是命。 慈禧听后半天不语,最后无奈地回到茶几边坐下,端起银耳汤。茶水章慌忙说汤凉了, 要替她换一碗。慈禧不听,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干了。因为喝得急,呛了几下。茶水章磕 头请罪,一边说自己该死,一边迭上半温的茶水。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着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说话。一方面她觉得茶水章的话 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老了,缺少当年的决断,连这种小事也变得犹疑不决。她 似乎有些后悔,不该硬逼对方说。尽管对方是个奴才,既然他说得有道理,按理说就该听, 碍着皇家的威严,她又不能听,两难之间,她目光突然落在案边那只铜烟袋上,眼前不自觉 地浮起秀子那张脸,心中不由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观音玉佛前双手合掌静默片刻, 然后顺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铜钱往空中抛去。只见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声脆响落 在案几的桌腿边。 “你去看看,那钱儿要是正出朝上,就饶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说了,这是 天意!”慈禧有意背过身,让茶水章上前看个究竟。 茶水章巍巍颤颤一路向案桌边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铜钱,这一瞬间将决定二条人命,相 比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多么不值钱啊!他终于爬到桌腿下,瞅着地下那枚铜钱半天不说 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眼窝……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荣庆随军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进抱月楼,与英英姑娘一夜风流。 为此他与军头元六一场恶斗,茶水章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险说情。秀子躲不过命,嫁了 王爷的痴儿。送亲的路上,野马惊驾,荣庆救人于危难,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荣庆一气之下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没多远,又无奈地回来了。正如 元六所说,纵然跑到天边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他身为皇上的护军,真要当逃兵,自己惹祸不 说,还会连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尽管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回来了。元六躺在门边炕 头上瞅着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没出声,第二天当荣庆面也没提,只 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几天后,荣庆所在的健锐左营便随着八旗骁骑营调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宫热闹得多。皇上御驾未到时,军营管得不严,没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楼茶 馆,闲下来可以在营房里赌钱,月头领饷时护军们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 由得多。但这一切对荣庆来说,似乎毫无意思。他最关心的是吟儿。过去虽说见不到她,但 每隔一、二个月她们家里人探宫时,多少总能带回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们家人给 她捎话,两人至少保持着一线微弱的联系。到了承德,关山阻断,音书全无,两人之间犹如 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联系。 想到当年他与吟儿耳鬓厮磨。切切私语的情怀;想到他俩跪在地上面对苍天,生生世世 结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带着花轿去她家迎亲的时候,她突然被宣入宫。这一切 来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觉得像一场恶梦。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想,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想,这种无时无刻的 想念只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想越苦。当初她刚进宫时,他觉得没法活了,后来他无奈地 接受了这一事实,唯一的信念便是扳着指头算着她出宫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 天对于他来说偏偏又是那么难熬,真像古人诗中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 洞的深井,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等啊。 他在营中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 知道,等他睁开眼,日子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领了军饷,傍 晚他便独自跑到承德府大街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坛米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坐在那张乌黑 油亮的破方桌前喝开了。 他正喝着酒,元六领着军中四、五个弟兄进了酒馆。 一个长着枣核脸的矮个头眼尖,一进门便见到荣庆,指着他对同来的元六等人叫起来: “你们瞧,荣庆在这儿。”他这一叫,护军们立即跑到荣庆身边,一边招呼他一边在方桌四 周落下屁股。 “我说荣庆,你一个人吃独食,不跟爷们招呼一声,太不够意思!”枣核脸边说边从盘 子里抓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荣庆瞪一眼枣核脸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怎么着,看我不顺眼?”枣核脸骂骂咧咧地挨着荣庆坐下。 “就看你不顺眼,你想怎么着?”荣庆心里本来就不顺畅,加上酒劲儿往头上涌,板着 脸猛地从长凳上站起。 “想打架?”枣核脸站起来摆开架势。 “老九!你玩得过他?”元六不动声色对枣核脸说,不想让他俩动手。 “我还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着荣庆。 “闹什么呀?睡不着觉赖枕头?还不坐下!”元六看出荣庆自从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 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场恶斗,他作为这些人的头头,自然不想他们伤了和气,便 上前将老九拖到自己身边的条凳边。碍着元六的面子,枣核脸只得悻悻地坐下。为了缓和场 上气氛,元六对护军们说:“今儿我请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赢了钱,一听说他要请客,众人连忙起哄,有人吵着要吃狗肉,有人 叫着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们挑!” “就怕六爷心疼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 “我想吃个娘们儿!”一名护军放纵地大叫,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闷头坐在那儿的荣庆,提高嗓门说,“一人儿一个,伸手算一 个!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楼。”没等天黑,酒足饭饱的护军们离开了酒馆,簇拥着元六一路向 街南的抱月楼走去。到了十字路口,荣庆要回军营,不肯随大伙儿去妓院。众人拖住他不让 他走,一定要他随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荣庆,走啊!”元六走过来拍着他肩膀,满嘴酒气他说。 “给六爷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荣庆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荣庆 躲着别人的眼光。 “别拉皮条了,我们荣庆还是个雏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荣庆!说实话,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元六见对方支吾着不说话,将他拖到一边,低 声说,“你准是还没见过娘们儿吧?听我的没错,尝尝鲜儿,不想家,”说完咧开大嘴猥亵 地大笑。就这样,护军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三分酒意的荣庆一起向抱月楼走去。 元六和荣庆等人进了妓院,一位姓张的妈妈见到元六,立即满脸笑容迎上来打招呼,一 边埋怨他,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元六显然与张妈妈很熟,一边说着好话哄她,一边指着荣 庆等人,说这都是他军中的好兄弟。 “这位是荣爷,这位是李爷,那二位是杨爷和丁爷……这位是张妈。”元六边说边在张 妈屁股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正经的,闹到我头上来了!”张妈妈满脸飞红,当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着大嘴,嘻皮笑脸地伸着脖子。 “各位军爷!”张妈媚一眼元六,然后向护军们拱拱手,“你们能上我们这儿,那是瞧 得起我们,盼着你们玩得尽兴,下次还来帮衬。” 军爷们随着张妈进了花厅。按妓院规矩,客人再晚也得在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着 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来就没喝好,于是纷纷在酒桌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等着妈妈招 呼姑娘们出来亮相。 荣庆坐在那儿偷偷打量着四周,心里说不出地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出人这种地方,当他 看见张妈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时,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 跳。 “这是英姑娘,这是黄姑娘,这是刘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军爷仔细瞅准了, 一人挑一个,保准一个个陪你们玩个痛快!”张妈妈指着身边一溜排姑娘向护军们一一介 绍。她话音刚落,好几个人都指着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来: “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归我……” “是我先叫的!” 众人闹成一团,唯独荣庆坐在那儿没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位众人争着要的英英身 上。英英长得白净,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龄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两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实 讨人喜欢,难怪大伙儿都争着抢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乱了,觉得来这种地方似乎 有些对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开,但实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这种 特殊环境中、和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激 动。 面对众人的争吵,元六从方桌边站起,对众人挥挥手,让大家都别吵,说他有个办法, 大伙儿抓阉,谁抓着了归谁。众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边,写了 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边:“为了公平,我不抓阎了,今儿谁也不要,就要张妈妈陪 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当你妈了。”张妈妈其实并不老,顶多二十七、八岁,只是比起 她身边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确实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骂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搂住张妈妈,伸手将纸阄扔在桌面上。 众人纷纷抢着纸阄,剩下最后一个纸阄滚到荣庆面前。众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纸阅,全都 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荣庆面前的纸阄打开一看,乐得叫起来:“好!英英归荣庆了!”说 着将英姑娘往荣庆面前一推。 英姑娘妩媚地一笑,顺势坐在荣庆怀里,一手搂着他脖颈子,一手举着酒杯:“荣军 爷!来,干了这杯酒!”她说着举起酒杯和荣庆碰了杯,也不管对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 干了。 除了吟儿,荣庆生平第一次怀抱别的女人,心里说不出地慌乱,紧张得连手心都出汗。 隔着单薄的纺绸旗袍,他伸手摸着英姑娘那温软的肉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 咝咝叫着在血管里涌窜。他兴奋地涨红了脸,在众人鼓噪下,也将酒杯里的酒干了。 姑娘们对号人座,纷纷坐进各人怀里。 “荣庆!”元六高兴地举着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们大家敬你一杯。” 英英给荣庆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拖着荣庆站起来和众人一起干了杯。顿时 酒桌上热闹开了,打情骂俏,划拳赌酒,有人让身边的姑娘陪着喝酒,有人干脆接着姑娘一 通乱摸。 来这儿之前,荣庆已经喝了不少酒,加上这会儿又一连几杯白酒下了肚,顿时飘飘然, 一时间忘乎所以。在同伴们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别喜欢他,又很主动,于是他渐渐放开了 胆子,任英英接着自己说话。 “荣军爷!你们这些人当真在宫中当差?” 荣庆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说宫中那份气派可了不得,地下铺得是金砖,屋面上盖得是玉瓦。还有人说老太后 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问桌上的军爷。 “你问他,他是我们头!”枣核脸指着元六说。 经老九这一说,姑娘们包括张妈妈也都来劲了,都要元六说说宫中清况。元六一直跟外 面人吹他们是皇上的禁军护卫,禁军哪能不知道宫中情况?当着许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 六自然不能装熊,于是乘着酒兴,将从别处听来的有关宫中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 一通。 “宫里的规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着。像你们这号的,要是换到宫里站岗,甭多, 一天,全把你们发到黑龙江充了军!”元六吹昏了头,当着姑娘们的面损起他几个部下。 “六爷,您去了几天才充军哪?”枣核脸知道对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开玩 笑。 “废话!我原本就在宫里当护军,对头儿我干了六年!你们打听去,错过一回没有?” “宫里都有什么规矩呀?您也让我们开开眼哪。”张妈妈勾着元六脖颈子问。其他姑娘 也跟着起哄,一定要他说。 “这可从哪儿说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脑门,“这么说吧,宫里什么最严?关防最 严!犯了就是死罪,丁点儿不含糊!你们谁知道,见天儿晚上,宫门上锁,里头还有男人没 有?” “当然有,听说太监就上万。”张妈带头说,其他姑娘也起哄。 “那不算。”元六说。 “有,有皇上。”有人说。 “皇上也不算,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元六这一问不但姑娘们说不出,护军们也 说不出,看见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样全愣了神,都说不知道,这下他更来劲儿了。 “听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个男人!”元六看众人一眼,得意地扯着嗓门说,皇宫中 七个男人分了三拨儿。头一位是军机处的奏事官,为了防止国家一旦发生紧急大事,好立即 向皇上报告。这人住在月华门值房,从夜里直到天明,不许下东台阶一步。其次是两位御 医,专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龙体不适,随叫随到。他们住在日精门寿药房,夜里不许 下西台阶一步,门外有太监盯着。再就是乾清门侍卫,一共是四位,不用说,这些人是守乾 清门的。皇城分内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内宫,乾清门是内宫的大门。别小看这些侍卫,听上 去是看门的,但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个个至少也是个府台总兵的人物。 人们听得一身是劲儿。妓女们因为他们是皇家护军,才向元六打听宫中的事,他是头, 代表这些军爷们说些外人不知道的,满足姑娘的好奇心,显示出护军身分的尊贵就行了。可 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这层人物关系,将部下也当作听众一块儿吹将起来。他吹得这些,别 说姑娘们不知道,护军们也不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真假。荣庆听得十分认真,特 别当元六说起这些乾清门侍卫,他们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宫,而且夜里能留在内宫,心里说不 出地羡慕,心想要是自己能当上乾清门侍卫,一定有机会见到吟儿。想到吟儿,他紧紧搂着 英英姑娘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不像先前搂得那么紧,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内疚。随着 这一闪而出的念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关老爷当年还坐怀不乱,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 床,守住这最后一道关就算对得起吟儿。他正胡思乱想,元六那边又吹起宫女的事,他慌忙 收了心,竖起耳朵,不放过对方说得每一句话。 有人问宫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说谁也说不准,大约有好几千人,从皇太后算起,皇后皇 妃各宫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来个使唤的宫女儿。又有人问,这么些宫女年纪轻轻,整 天儿见不着个男人,这日子怎么过? “她们哪儿见去?可不就素着呗。” “跟咱们一样,全素着!” “素跟素还不一样,听说呀,那宫女儿虽说没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众人神 秘地眨巴着眼睛。一听说宫女们有假丈夫,姑娘和禁军们全都来神了,追问其中的意思。 “假丈夫就是太监哪!虽说他们一个个都废了武功,总还长了个男人形儿。”元六话音刚落 下,酒桌上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荣庆没有笑,也笑不出。他咬着腮帮,想起他那次混人城墙豁口边,只能远远站在一 边,想走近一点看看吟儿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却天天和宫女们在一起,心 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监,另一方面又觉得元六故意中伤宫女和太监。 宫中规矩严,根本不可能发生元六说的这种事,特别想到吟儿也是一位宫女,比起这些护军 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们。他本来喝多了酒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说八道和 周围的笑声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着桌子对元六大叫:“你胡说!” 他这一叫,众人顿时愣住。元六收住笑声,瞪他一眼:“你说谁?” “就说你!”荣庆跳着脚。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荣庆身边要动手。张妈妈一看不对劲儿,慌忙拖住元 六,说荣庆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拦住荣庆,不让他们动手。荣庆跳着脚,瞪着一双布满 血丝的眼球,硬说他没喝多,显然想跟元六闹事。元六要揍荣庆,要不是二个护军紧紧抱住 他,和张妈一起将他拖走,准会闹出事来。元六悻悻地跟着张妈妈走后,其他姑娘都拉着身 边的军爷走了。英英拖着荣庆要他上楼,他不肯,冲着楼梯口大叫:“胡说!汉汉汉汉 说!” 英英好不容易劝住酒醉醺醺的荣庆,连哄带骗地拖着他进了暖房。她沏了杯热茶,让他 喝了醒醒神儿,这才帮他脱了衣裤鞋袜,扶着他上了床。然后她走到床边,将木柜上的油灯 捻得小小的,这才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着荣庆在他身边躺下。 荣庆迷迷糊糊睁开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黄中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紧紧缩在他怀里,心窝里 的血顿时像滚开的水沸腾着,一股难言的欲念随着他周身的血燃烧起来。他激动地喘着粗 气,本能地渴望将对方抱住,和她融为一体,甚至将她辗揉成无数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 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那双手似乎不听他的使唤,木然地颤栗着,嘴巴喃喃发出一片含混不 清的音节,连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儿,浑身紧张地颤抖。瞅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怯怯的 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涌出一股隐隐柔情。她憎恶这张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厌恶那 些除了欲念再也没有其他的内容的粗野,痛恨她身为玩物不幸的命运。面对这位生性腼腆的 年轻军爷,觉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竭力以女性的 温柔令他安心。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放松了。他再次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盯着她。她妩媚地一笑。这 一笑立即让他想起心爱的女人,他仔细一看,原来怀里的正是吟儿,他愣了一下,眨巴着眼 睛,突然发狂地抱住对方,嘴里喃喃叫着:“吟儿!吟儿… ” “荣爷,我不是金儿银儿的,我是英英。” “谁说你不是?”荣庆迷迷糊糊地坐起,两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灯下盯着她,“你 骗我,你是吟儿… ” “荣军爷!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阄抓到的英英… ”她趴在荣庆耳边低声说 着,一边伸手脱他内裤。 “你不是吟儿?”他猛然将她推开。 “是,我不是… 我当然不是吟儿。”她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激动地叫起 来。她一边叫,一边将床边的油灯吹灭,放荡地扑在他怀中。 “滚!你不是吟儿!给我滚!” 黑暗中,荣庆从喉头挤出一声暗哑的吼叫,粗野地将英英一脚踹下床。英英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光着身子坐在地下,轻声哭起来。 天刚透亮荣庆便醒了,发现自己和一个年轻漂亮女子躺在一张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他睁大眼睛,竭力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隐隐 记得酒桌上的事,甚至还能模模糊糊记得大伙儿为英英姑娘抓阄,后来又为元六吹宫女的事 和他争吵,再往后他便记不起了。 瞅着晨光中的英英,见她和衣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熟,他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 懊丧。已经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发生的事。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急急忙 忙穿上外衣,然后带上房门无声无息地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城东的喇嘛庙,诚惶诚恐地跪在神龛前向菩萨磕头,求菩萨饶恕他犯下不 可原谅的罪孽,他不该和抱月楼的女人上床,他对不起吟儿,对不起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回到军营,元六和枣核脸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里等他。每次逛过妓院,这些军爷们总 要聚在一起交换情况,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特别荣庆头一次让他们拖下水,而且人人争 抢的英英姑娘又让他得手,因此军爷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等他回来拿他开涮。 “这下子雏儿算是开荤了,昨儿当了一夜新科状元!”他一进门,元六便咧着大嘴跟他 开玩笑,其他人也跟着闹开了。纷纷问他昨晚上骑了没有,一晚上骑了几回,英姑娘奶子大 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说话,其他人越是逗他。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元六见他脸憋得 通红,咬着双唇硬是不说话,心想多半他是头一次没经验,那好事儿没干成,心里憋气,伸 手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问他,昨晚上到底怎么了? “那要问你!”荣庆心里因为吟儿的事本来就窝心,看见对方那一脸的邪笑,突然冒出 一股无名火。 “问我?你俩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没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其他 人也跟着元六笑起来。荣庆满肚子沮丧和懊恼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呸!”他气得一跺 脚,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要走。 “站住!”元六见他真的翻了脸,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嘿,狗咬吕洞宾!老子花钱请 你跟女人上床,请错了?” “错了,错了,就错了。”荣庆站在门边一连声说叫着。 “再说一遍。”元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手握拳走到荣庆身边,两眼愤怒地盯着 对方。营中当兵近六年,别说他现在好歹是个小头目,就是当兵那会儿,也没人敢这样对 他。 荣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心里那股气不顺,加上当着许多兄弟的面,硬着头皮重复 着:“错了。错了。” “你活腻歪了!”元六出手极快,当胸给荣庆一拳,将他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一点 摔倒在门边。 一见他俩真的动手,有人想上前劝架,被枣核脸等人拦住,他们说荣庆太混帐,该由六 爷教训他一下,等荣庆站稳身子,元六已经跑到门外空地上,摆开架势等着他。荣庆果然向 元六扑上去。两人扭在一处,像两头较劲的公牛,相互扯着对方肩膀在场地上不肯后退一 步。相持了一会儿,荣庆突然发力,拦腰抱起元六,想将他摔倒。没想元六顺势一转,借着 对方的冲力,抄起右臂反将荣庆身子夹在腋下,将他扔在地上。 “服不服?”元六在众人一片掌声中问道。“不服!”荣庆爬起来又扑上去。两人斗了 没一袋烟工夫,荣庆再次被对方摔倒。荣庆总也不服,一连几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脸肿, 累得气喘嘘嘘,爬起来又扭住元六不放,结果仍然像上次一样被对方重重摔在地下。 “说,我错,还是你错了?”元六双手叉腰,对摔在地下的荣庆说。 “你错,你错,就是你错… ”荣庆从地上爬起,嘴里仍然不服软,爬起来又要跟对方 摔跤。 元六心里纳闷,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想到底哪儿得罪了他,跟自己没完没了地玩 命。要依他脾气,他早就将对方揍扁了,毕竟因为他是恩老爷的外甥,手下总得留情。想到 这儿他气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对方,转身向营房门走去。荣庆见元六不肯再打,觉得自己 实在没脸面,急得从后面追上,趁元六毫无防备,上前一把抱住他后腰,将他摔倒在营门 边。 围在四周的禁军当即哗然,特别是枣核脸等人火了,一拥而上要揍荣庆。荣庆心一横, 当即跳起来,抄起挂在营房内墙上的大刀,“谁敢上!”禁军一个个愣在那儿。这时元六从 地上爬起,向众人挥挥手说:“都站开!谁也不许上!谁上来谁是寒碜我!我一个人儿还拿 不了他?”元六转脸拍着胸口对荣庆说,“会使吗?朝这儿砍!” 荣庆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砍呀!浑小子!”元六大叫。 望着脸不改色的元六,荣庆反倒软下来。尽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关,但总不能说元六 存心害他,坏了他对吟儿立下的誓言。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经不住别人劝,跟他们去了妓 院,这能怨谁?想到这儿,一股热流顶上鼻沟,心里禁不住地发酸。他扔了手里的大刀,一 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在心里狠狠诅咒自己:怨我太混帐了,做出这种事,对不起 天上的菩萨,更对不起吟儿啊! 吟儿站在下房的窗口,望着高高的宫墙发呆,宫墙下有一片花坛,她刚进宫时那一丛丛 月季花开得正艳,这会儿早已凋谢,成了一堆枯枝败叶在秋风中瑟缩。花犹如此,人何以 堪?正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过去读这些古人的诗,虽然觉得好,但 好在哪儿并不觉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荣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她说不清,但觉得这首诗却如此贴切地 表达了这种苦想之情,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荣庆,越想越觉得没指望,越没指望越 是要想,在这绝望的苦想中,胸口里好像爬满了无数小虫,拼命啃吮着她那颗血淋淋的心。 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炉上燃烧的线香,随着那股冉冉青烟,留下的是灰烬,是 空,什么也没了。没有眼泪,没有悲痛,没有任何感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啊! 所幸的是在宫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经筋疲力 竭,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否则这种苦想会毁掉她。有时候这种渴望的念头 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刚父浮出,立即被她卡断,她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里提醒 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见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为她庆哥活着。 前几天,母亲在嫂子陪同下来宫中看她,当她得知他已经去承德当禁军,一方面因为他 离开自己太遥远感到沮丧,另一方面也庆幸他不在京城,否则不知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就 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赶车的混进来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宫中规矩森严,外人不知 道。你想想,倩儿为了一条男人的汗巾活活让人打死。她正想着心事,身后突然响起平儿的 叫声。吟儿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 “瞧你吓的,脸都白了。”平儿看一眼对方。 “平姐姐,”吟儿拍着胸口说,“我自小就有这毛病,一点儿动静就吓得我半死!” “秀子姑姑回来了!” “真的?”吟儿惊讶地瞪着两眼,“在哪儿?” “在西偏殿,两个小太监陪着一起回宫的,看来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走,去那边看看,”吟儿要平儿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平儿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让她去。吟儿一定要去。平儿坚决不让她去,两 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在这时,刘姑姑来了,要吟儿立即去西偏殿,吟儿本想问问 什么事,见刘姑姑一脸的肃然,话到嘴边没敢说,一路跟着对方向西偏殿走去。 慈禧本来想处死秀子,由于茶水章说情,老太后抛了铜钱,借着菩萨的名义饶了她一条 命。家法不能饶,所以今儿秀子被太监从空房带回储秀宫,要在西偏殿用刑。总管李莲英身 兼太后身边的宫监,亲自在这儿监督,由刘姑姑领着几名宫女在一边侍候,吟儿是秀姑姑带 的宫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来了。 一进殿门,吟儿便看见秀子低着头,一身素衣站在大圆柱下。圆柱下放着一条长凳,长 凳边站着几名太监,其中一人手里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着黑白二色,气氛非 常紧张。 李莲英看一眼守在殿门边的太监。两位太监立即将宫门关上,殿内顿时暗下。“传家 法。”李莲英话音一落,两名早有准备的太监上前将秀子按在长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将漆 有黑白二色的竹板双手捧着递到李莲英面前,让对方检查。李莲英摸摸竹板点点头,刘姑姑 这才带着吟儿走到秀子身边,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长裤,然后再剥下她内裤。 吟儿一边剥秀子的衣服,一边觉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随着太监的叫板声,打手的竹板从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吟儿看 见秀子双手紧紧抓住长凳,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着,脸上一片惨白,每打一下,她的身体便 痛苦地抽动一下。 秀子羞辱地闭着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殿内一片肃静,只听见太监的 叫板声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一会儿,秀子雪白的屁股上渗出一道道血印。 李莲英站在那儿监刑,脸上毫无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打足了四十大板,这才停下 手,抬头望着李莲英。李莲英向太监摆摆手,太监提着竹板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时,刘姑姑 带着吟儿和另一名宫女,用事先准备好的草纸盖在秀子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草纸很快让血浸 透。吟儿说不出地心疼,她垫好草纸后,轻轻替秀子拉上裤子,和另一名宫女一起将秀子从 长凳上扶起。 李莲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吗?” “奴才知罪。”秀子满脸泪痕,咬着牙不敢哭,在吟儿搀扶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老佛爷念你在她身边伺候多年,赏你一瓶云南白药!”李莲英从小太监手里取过托 盘,托盘上放着一瓶云南白药。 “奴婢谢老佛爷恩典!祝老佛爷吉祥如意,万寿无疆!”秀子慌忙跪下,忍着伤痛一连 磕了三个头,这才双手接过云南白药。 李莲英离开西偏殿,一路来到储秀宫正殿,向慈禧禀报用刑的情况,同时他还有更重要 的事向她禀报,那就是他怀里揣的这份奏折。 慈禧正在东间房内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着。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是唯一不 用通报便能直接见太后的人,连光绪皇上也没有这份特权。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 见老佛爷!”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莲英:“李总管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折寿了,折寿了,老佛爷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李莲英从地上爬起连连作揖,一边 从怀里取出瑞王的奏折。 慈禧瞅见对方手上的奏帖:“说吧,什么事?” 李莲英迟疑地看一眼茶水章。 茶水章是个明白人,连忙向慈禧请了跪安,侧着身子退出门外,李莲英见屋里没人,这 才凑到慈禧身边,低声他说:“老佛爷!瑞王递上奏本,提起他为七公子迎亲的事,说他已 经做好准备,等着老佛爷恩准此事,让他儿子与秀子姑娘成亲。” “秀子不争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慈禧沉默了一会儿,一脸的不高兴,“本来我觉着 她聪明伶俐,为人乖巧,才让她嫁进瑞王府的。没想到她不识抬举,要不念她伺候我多年的 旧清,我早就… ”话到嘴边,她将“赐死”二字咽回去。 “那老佛爷的意思是?… ” “秀子用了家法?”慈禧反问。 “刚刚用了。她让奴才替她向老佛爷谢恩!” 慈禧知道他说的是赐给秀子的云南白药,不经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李莲英便将刚才 秀子用刑的情况说了一遍,并再三强调秀子认了罪,态度非常诚恳。 “不论怎么说,她也不能留在宫中了。”慈禧听出对方的意思,似乎想替秀子说情,断 然说出她的意思。按宫中规矩,凡被动用家法的宫女和太监必定要调出宫中,以防这些奴才 心生报复,做出不利主子的举动,因此秀子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的。只是瑞王那边… ” “也不能让秀子嫁进瑞王府了,至于怎么跟瑞王说,由你找宗人府官员商量一下。”慈 禧犹豫片刻说道。 “老佛爷!”李莲英沉吟了半天,想起瑞王再三求他的事,硬着头皮说,“奴才觉得老 佛爷所住的储秀宫,实为紫禁城内天下第一宫,这儿的规矩也是皇宫内最严的,所以秀子的 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以免坏了这儿的声威。” “怎么,你今儿这话跟茶水章一个样儿?”慈禧沉下脸。 “都是您身边的奴才,自然看重储秀宫的名声,觉得这一条最要紧。”李莲英一听茶水 章也这么说,胆子顿时大了许多,立即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领,表面上替秀子说情,骨子 里却是替瑞王爷办事,“再说秀子已经按宫内的家法受到严惩,她本人也后悔不己,觉得对 不住老佛爷多年的恩遇。奴才以为,最好还是不要惊动宗人府,免得这事儿在外面传开来, 加上有些生事之徒添油加醋,搞得纷纷扬扬的,倒不如仍按老佛爷原先的旨意。 “不行!不能让她嫁进瑞王府,好端端地便宜了她!” “老佛爷!奴才听说瑞王的七公子,是个不懂人事的… ” “这话儿怎么说?”慈禧愣了一下。 “据奴才所知,七公子是个痴呆儿,今年二十四了,连撒尿都不会自己脱裤子!” 慈禧半天不说话,从椅子上站起,摆弄着手中的佛珠,在心里盘算,瑞王家的小七子天 性愚钝,她早就听说了,但不知道痴呆到这个地步。 “小李子!你肯定不会出错?” “宗人府管事的亲口告诉奴才的,绝不会有错。”一听慈禧叫他小李子,李莲英立即明 白这事儿准有商量。瑞王的痴呆儿,他不但听人说过,更亲眼在王爷府上见过,而且他便是 赐婚的直接筹划者。小七子一直是瑞王一块心病,因为是痴呆儿,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肯 将女儿嫁过来,花钱从平民百姓家买一个又怕丢了王府的面子,因此才托李莲英说动老太 后,将一名宫女赐婚给他七儿,这样不但成全了儿子,更脸上有光,甚至在特定的时候成为 一种政治资本。 “我明白了。”慈禧恍然大悟,“秀子这个小贱人,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才会做出这 种事的!要不是你今儿提醒我,我还从没往这上面想过。” “老佛爷!要是让秀子嫁进瑞王府,既保住了储秀宫的名声,又给了瑞王好大的面子, 更让其他人知道,谁也不敢心存侥幸,违抗圣命。” “好个小李子!也够狠毒的,就不怕老天报应?”慈禧突然指着李莲英,半开玩笑半认 真他说,“秀子越是不想嫁给那痴儿,你越是要她嫁那痴儿!那好吧,按你的意思办。” “老佛爷!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莲英慌忙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瑞王是慈禧的亲戚,深得太后的喜欢,又是当朝的军机大臣,替他帮了这个大忙,有银子进 账事小,更重要是自己又多了一个后台。当然,现在他不需要任何后台,老佛爷便是他最大 的后台,连皇上也不敢拿他怎样。巴结瑞王,是他着眼于将来的需要。老佛爷老了,今年六 十多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不能不留一条后路啊! 秀子终究没能逃过她的命。 当初为了不嫁给瑞王家的痴呆儿,她一连绝食六天六夜,结果她没死,让人抬到太医 院,治好了拖回宫狠狠打了一顿,到头来依然要嫁过去。她站在炕头整理衣箱,心里说不出 的悲凉。她自幼父母双亡,很小便进了宫,原以为太后会念她一片真情饶了她,将她留在身 边,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一样,侍候老佛爷一辈子,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秀姑姑!”吟儿挑起门帘走进来。 “吟儿!”秀子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坐,这儿坐。” 秀子让吟儿在方凳上坐下,自己也在炕沿落下身子,刚坐下,屁股上的伤痛处碰到硬 处,“哎呀”叫了一声又站起来。 “秀姑姑!您受委屈了。”吟儿想起那天秀子用刑的情景,心里非常同情她。 “吟儿,”秀子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千万别这么说。记住,以后有人挨 了板子,只能说‘您受苦了’,可不能说委屈。你说奴才委屈,那当主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啊!” “秀姑姑!我一定记着您的话。听说您这凡日要出宫,特意来看您。” “其实我也想去看你,只是前几日走动不方便。” “秀姑姑!”吟儿从怀里取出一只毽子,双手捧着递给秀子,“秀姑姑!你不要见笑。 我知道你在宫中呆的时间长,老佛爷赏给你不少好东西,想来想去没什么可送的,这是我和 平儿一片心意,好让你闷的时候耍一耍。。” 秀子接过毽子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只见毽子底座的布面上绣着“吉祥如意”四个小字, 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感动:“谢谢你有此心了!前一阵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做姐姐的向你 陪个不是。” “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几个月,不是姑姑精心调教,手把手教我,也不会有今儿我伺候 老佛爷的福分!”想起她头一次给老佛爷敬烟,蒲绒儿烧得她手指生疼,要不是当初秀子让 她端着滚开的水练出一手的老皮子,她准会熬不住让火星儿飞出来,真要那样就惨了。 “恭喜你!我早知道你是块好料子,能伺候好老佛爷。” “秀姑姑!我也要恭喜您啊!” “傻吟儿,我哪有什么喜事儿?”秀子杨起眉毛。 “姑姑出宫了,这是其一,另外我听说姑姑要嫁进瑞王府,这可是老佛爷赐的婚!” 秀子顿时灰了脸,半天不说话。 “姑姑!我说错了?” “没错。”秀子强忍着心中的痛楚,挤出一副笑脸,“你说的没错,老佛爷给了我天大 的面子!” 秀子一想到再过几天就要嫁给瑞王爷家的痴儿,恨得直咬牙,当初几天不吃不喝,怎么 就没死掉?难怪人说是你的命,想躲也躲不过。吟几见她脸色凝重,似乎不愿提嫁人的事, 只好忍住话头,闷闷地干坐着。秀子看一眼吟儿,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打开的衣箱前,从箱 底翻出一副皮色很旧的护膝。 “吟儿!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我也送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秀子将护膝 递给吟儿。 “谢谢姑姑!”吟儿接过护膝,知道是戴在膝盖上的玩意儿,宫中一些老人好像都有这 玩意儿。 “别小看了这玩意儿。”秀子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告诉对方,“我们这些当奴才 的,成日在宫中伺候皇家主子,用膝盖当脚使,跪着比站着时候还多。现在天凉了,你戴在 腿弯上,既不伤皮肉又能保暖,宫中的老人,上自李总管、崔回事这些有身分的公公,下自 妈妈和姑姑们,每人都备着好几副这玩意儿。” 吟儿摸着护膝上的皮毛,感激地看着秀子。 “这可是上好的皮子,是满洲的山貂皮子做的。上一辈姑姑离开宫中时送给我的,现在 留给你,时间一长,你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好处了。”秀子抬脸望着窗外储红色宫墙,想起六 年前那个初冬,教她的姑姑得了肺痨病,让人送回老家乡下。姑姑临走前将这副貂皮护膝传 给她。后来姑姑出宫不久,便病死在乡下。 “姑姑,我… ”吟儿看见秀姑姑眼窝湿湿的,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想说几句安慰她的 话,没等开口眼圈也红了。 “当年我送上一辈姑姑时也跟你一样,心里不好受。可仔细想想,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总有一天要走的,更不用说主子哪天高兴了,把你当作猫儿狗儿地送给别人。想想我挨打的 事,都是自个儿讨的,不怨别人。生就这个命,你就该认命。你说是不?” 吟儿若有所思地盯着秀子,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认真琢磨起来,又品不出那话外的意 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立冬的前一天,秀子终于出嫁了。 秀子是老佛爷赐的婚,加上她父母不在了,储秀宫便是她的娘家。慈禧送了八大箱的嫁 妆,让李莲英亲自送她去瑞王府。吟儿与几名宫女作为伴娘,随着送亲队伍一起离开了储秀 宫。 为了感激老佛爷对他们家的恩宠,瑞王亲自领着迎亲队伍顺贞门和神武门之间的雨道上 等候着。瑞王的夫人也来了,她坐在蓝呢大轿内,不时掀起轿帘,与轿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瑞 王低声说话。他俩的话题自然是今儿的婚事,特别是傻儿子老七。担心他会闹出笑话。瑞王 一再叫夫人放心,说事前做了足够的准备。 为了防止万一,瑞王特意让人将这位自幼痴呆的儿子两腿紧紧捆在马鞍上,然后再套上 新郎官的喜缎绸袍。绸袍遮着下身,这样不知情的一点也看不出个中的秘密。七公子胸前扎 着一朵红绸结,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勇骑着马,将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兵勇紧紧抓住马疆, 以防马儿不听话将他掀下马背。 七公子捆在马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人群一片欢闹,像个孩子似地舞着胳膊,呲牙咧嘴 地傻笑,一边流口水一边哼哌叽叽地叫着,一名军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着嘴边的口水。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从掀起的门帘里看见大夫人,顿时放声叫开了。 “要喝回家喝,这儿没水。”瑞王不耐烦地训斥儿子,唯恐他不听话。 “渴!”七公子虽说怕他父亲,但仍然坚持要喝水,“我渴。” “混帐东西!”瑞王勒着马疆,走到儿子身边,沉下脸厉声叱责,“跟你说了这儿没有 水,你要再哼哌叽叽,小心回去挨板子!” 七公子被他一骂,低着脑袋不说话。 “王爷!”七儿子是瑞王侧福晋生的,侧福晋就是小老婆,但今天这种场面,只有大夫 人才有资格出面。七儿虽不是她亲儿子,毕竟也是她名下的儿子,所以低声劝着瑞王,“今 儿是他大喜日子,别对他太凶了。” “你懂个屁!今儿在紫禁城里迎亲,犯了这儿的规矩,老佛爷和皇上怪罪下来,要砍脑 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吟儿作为秀子的伴娘坐在轿子里,一路随着王府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出了神武门,然 后向西一拐,朝着府右街一带走去。 这是她进宫半年来第一次跨出宫门,心里莫名地激动。她掀起软呢窗帘,见街上站着许 多看热闹的人,迎亲乐队吹创打打一派喜庆,她便忍不住想起荣庆。要是她不进官的话,要 是那披红戴花的男人是荣庆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荣庆呀荣庆,你在哪儿?你也想我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无主,一想你便 觉得世上无论什么事一点意思也没了……她正胡思乱想,突然轿子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喧 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慌忙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秀子花轿边的七公子在马背上大叫: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混帐东西!你给我闭上嘴!”瑞王怒不可及,两腿夹着马肚子冲到儿子身边,伸手给 他一已掌,这一打,众人全愣住了,乐声夏然而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快!快走!”眼看快到家了,这混帐东西突然发作了,瑞王心里气得直骂娘。他催着 迎亲队伍快点走,千万不能在这儿当众出丑,只要进了王府就好办了,没想七公子实在憋不 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他本能地大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似乎想将捆住的下身挣脱 出来。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乌雅马突然受惊,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 叫向前冲出去。马儿突然发力,抓住缓绳的勇士失去重心,一头从马上栽下。马儿飞奔着向 街边冲去,看热闹的人吓得纷纷散开,穿红戴花的傻新郎却在疯颠的马背上咧着嘴大笑…… 迎亲的送亲的队伍乱成一团,人们惊呼救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儿突然明白秀子姑姑为什么早先寻死寻活,为什么一提起嫁人的 事就脸色发灰,甚至她为什么一会儿对自己好,一会儿又捉弄自己。原来,这一切一切都跟 眼前这位痴呆男人有关,而秀姑姑将要一辈子跟这个傻男人在一起啊! 就在这紧急当口,荣庆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原来他借口祖母病重,偷偷从元六那儿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实他是专程回到这儿 打听吟儿的情况。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刚走到府右街,迎面走来迎亲队伍。他无心看 热闹,正想钻进一条胡同岔开,突然听得众人一一片惊叫,野性大发的乌雅马向他迎面冲 来,发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新郎下身捆在马背上,绳子已经松开,情况 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吓得目瞪口呆,一边追着七公子一边大叫。 救人要紧!荣庆来不及细想,从路边飞身跃上了七公子的马背,骑在七公子身后,双手 抓住缓绳,用脚拼命踢马肚子,一边大声吆喝着,试图将马儿制服。乌雅马又踢又蹦,想将 荣庆和七公子掀下马背…… 围观的人群和迎亲的队伍一个个屏声默气,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壮士,紧张地注视着他 的一举一动。 吟儿坐在伴娘的花轿里,透过窗帘看见骑在马背上与马儿搏斗的壮士不是别人,竟是她 朝思暮想的荣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喉头里蹦出来。起初她不敢 相信自己眼睛,随即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疑问。他不是在承德当兵?怎么回来了,最近家里人 来探宫时,为什么从未提起他?一连串疑问从脑壳里冒出,望着荣庆与撒野的马儿搏斗,她 心里暗暗担心。她忘了自己这宫女身分,忘了她是储秀宫派出的伴娘,不顾一切地挑起轿 帘,瞪大眼睛盯着马背上的荣庆,浑身紧张得直哆嗦。 荣庆骑在马背上,双手勒紧疆绳,两条腿使劲夹着马肚子。他既要管住马儿的疯劲,又 要保护七公子不从马背上摔下。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制服了马儿。当他骑着乌雅马,一手 扶着傻笑的七公子向迎亲队伍走来时,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欢呼。 到了迎亲队伍前,荣庆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瑞王府一名脸色吓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抢上 前,连声说谢地抓住他双手,请他留名。他来不及答话,突然看见吟儿掀着轿帘坐在花轿 里,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荣庆盯住吟儿,这意外的相见太突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日夜苦想的爱人。 他站在那儿,望着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儿,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来得及将她那一 身鲜艳的服装与迎亲联系在一起。此刻,他正考虑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几 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他是多么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啊!但他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 不敢。 想起秀子,倩儿等人的遭遇,以及宫中森严的规矩,吟儿本能地向后缩着身体,一边放 下轿帘,不敢再看荣庆,怕对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一时间做出蠢事,害了自己 也害了对方。 就在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间,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刚想张口叫她,惊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拦 住荣庆:“谢谢这位壮士!多亏您救了我儿子!请壮士留下尊姓大名!” 荣庆根本没听见瑞王说什么,目光仍死死地追着吟儿的轿帘。这时正碰上吟儿再次掀起 轿帘,两眼愣愣地朝他这儿看来。两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荣庆突然取下脖子上挂的小锦 囊,锦囊里藏着吟儿分手前剪下的一缕头发,这是他唯一想起的动作,表明他等她的决心毫 无改变,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惊慌中,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对生死恋人瞬间的交流,多少千 言万语,都在这惊鸿一瞥之中啊! 瑞王仍然缠着神情恍惚的荣庆,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 轿边突然大叫。瑞王回头一看,不由得气呆了,只见儿子撩起长袍,褪下湿淋淋的裤子,当 众露出下身。瑞王气得大吼一声,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当头狠狠给儿子一拳。七公子闷叫了 一声,像一截木头直直地倒在地下…… 前天,荣庆抽空跑到吟儿家里打听她的情况,吟儿哥父福贵不让他进他们家门,骂叶赫 家人没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再追问,才知道原来他不在家时,父亲托人带信给 吟儿母亲,将他与吟儿的亲事退了。他气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叶赫将军盛怒之 下,让家丁将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后母亲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 己睡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门,见了任何人也不说话。 母亲见此情况心疼无比,独自跑进来苦苦劝他。 “荣儿!你已经二十出头,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 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头的人,你忍心叶赫家后继无 人?”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说。 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儿女,上面三个都是女的,只有他一个儿子。后来丈夫娶了二房,又 一连生下二个女儿,因此叶赫家就他一个男儿,荣庆父亲本是单门独传,如果荣庆再不生儿 子,他们这一房就要绝后了,按当时风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庆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吟儿,但也得替咱们叶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儿放出宫外 再结婚,即使我答应,你爸也不会答应。”荣母见儿子不说话,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除了吟儿,谁都不娶。”荣庆平时最心疼母亲,为了吟儿他不得不横下一条心。 “如果真舍不得吟儿,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纳一房妾,让她替咱们 家生儿育女。如果你答应,我一定帮着劝劝你爸……” “我说了,除了吟儿谁个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当和尚去!”荣庆打断了母亲的 话,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儿不娶的决心。 面对丈夫和儿子,一个要替儿子另择亲事,另一个非吟儿不娶,叶赫夫人两头为难。尽 管她心疼儿子,但在这件事上却毫不动摇地站在丈夫一边,因为毕竟关系到叶赫家族后继有 人的大事。她本想让荣庆讨个妾,先生个儿子再说,没想到儿子根本不考虑,不等她说完便 断然反对,任她说破了嘴也没结果。 荣庆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门,想去找他二舅,让他帮着劝劝父母, 同时,想通过二舅把他调回京城,他远在承德,家里人瞒着他退了婚,他还蒙在鼓里,因此 一定要想办法回京城。另外他担心吟儿在宫中知道了这件事,不知其中详情,以为他同意退 亲,所以一定要想办法给她递个口信。否则,她知道了(说不准她们家人已经告诉她了), 心里恨死他不说,万一她一时想不通,惹出意料不到的祸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没想今儿去二舅家的半路上,他撞上瑞王府的迎亲队伍,竟然鬼使神差地与吟儿立面相 逢。 要在过去,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打招呼,哪怕别的都不说,也 得告诉她退亲的事是他爸干的,跟他无关。他可以掏出心来让她看,除了她,这世上任何女 人他都不会娶。他一定等她,无论她在宫中呆多久,他都会等。在那乱哄哄的场面上,他也 许能混水摸鱼,趁乱给她递几句话,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怕连累吟儿。 军营中短短几个月的生活,令他懂得军法的威严。军营中,他吃了不少苦头,学到不少 教训,从元六那儿,还有一些老禁军嘴里,他听说皇宫远比起军中更森严,万一出了差错, 哪怕是极小的差错,都可能掉脑袋啊。 荣庆离开街口,站在胡同边,眼瞅着瑞上府的迎亲队伍远远消失在一处丁字路口,这才 转身向二舅家走去。刚走没几步,听见街边的人议论,说瑞王好大的派,儿子结婚娶的是皇 宫中的宫女,西大后慈禧亲自赐的婚。他猛然拍着脑门,张大嘴巴愣愣地站在那儿,这才想 起刚才见到吟儿坐在花轿里,打扮得花枝招展,难道太后将她赐给瑞王府,否则她怎么会坐 在花轿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猛地一沉,双腿一软,身体靠着墙面滑落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两 眼瞪着远处的丁字路口发呆,对!准是这么回事,家里也许知道了这事,怕他心里难受不告 诉他,所以才瞒着他退了这门亲事。前后一想,吟儿肯定让老太后赐给了瑞王府,因为这种 事在宫中很平常,主子一高兴,就把宫女赐给了某王爷家。他“蹭”地从地下站起,向迎亲 队伍追去,一直追到瑞王府,迎亲队伍早就进了王府大院。他要进去,门卫不让他进,他跳 着脚说自己是瑞王家的救命恩人,跟对方吵起来。王府的门卫一向坐大惯了,哪把他一个小 小的护军放在眼里,二话没说,几个人一拥而上,狠狠揍了他一通后将他撵走。 他不甘心地在王府四周转悠,想打听清楚宫女的姓名,问了许多人,没人说清。他悻悻 地离开了瑞王府,无精打采地到了二舅家。二舅正在后花园练武功,看见荣庆特别高兴,问 起他在承德军中的情况,荣庆说了情况,特别告诉二舅,说他武功大有长进。 “那好呀,练几招让我瞧瞧。”二舅这句一下子说到他心里,他正想让他看看自己武 功,以便让他帮自己调回京城,要能调进宫中当禁军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摆开架势,在 空地上练开了。 荣庆打了一套长拳,动作干净利落,最后以一个非常洒脱的仙鹤亮翅结束了整套拳路。 他收起拳脚,走到恩海面前,显然希望能得到二舅的称赞。 “二舅!您觉得我武功有长进没有?” “可以说大有长进。只不过… ” “不过什么?”荣庆紧张地问。 “荣庆!”恩海犹豫片刻,从腰下取出德国造的长柄手枪,神秘地对他说,“你见过这 玩意没有?” 荣庆取过手枪,好奇地摆弄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洋枪 “别小瞧了这玩意儿,比起我们的刀剑枪棍之类厉害多了!”恩海从荣庆手中拿回手 枪,取出子弹装进枪膛,然后瞄准远处的小树林放了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枪口冒出一缕青 烟。荣庆吓得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耳朵。 “我的天!比过年放的二踢脚响多了。”荣庆跟着恩海向小树林子走去。到了那儿,只 见手腕粗的树干被子弹拦腰打断,上半截树头掉在地下,周围落满败枝残叶。 荣庆伸手摸着树身断处上火药烧焦的弹痕,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没想这玩意儿 看上去不怎么样,竟然这么厉害,心想要是打在脑袋上,那不轰得稀巴烂。 “我们大清国那么多人,武艺高强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连个小小的日本国也打不过?因 为我们靠的是刀剑,他们用的是洋枪洋炮,所以我们人再多再勇也没用,没等我们冲上去, 人家老远就放枪把你撂倒了。” “您意思,这一身武艺练得再好也没有用?” “不能这么说,武艺能健身强体,让人手脚敏捷,何况两人在近处,枪使不上时,还得 靠武功。但武功再高,身子毕竟是肉做的,怎么也抗不住枪子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荣庆点点头,心想树都断成那样,要是人早玩完了。 “所以说,我们打不过人家,不是人孬种,是我们没洋枪洋炮。当今皇上圣明,已经觉 察到这个道理。现在,皇上派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当兵的一个个都佩上这种洋枪。新军 的服饰也跟过去不一样,不穿袍子,头上也不戴圆锅帽,都是一身短装。看上去虽说没有我 这一身神气,可打起仗来方便实用。要是你愿意,我想让你去天津当新军。” “新军好是好,可我还是想跟您进宫当禁军。”荣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他来 这儿的意思。 “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当差?”恩海疑虑地瞅着对方。 “我… 我想跟二舅在一块儿当差。”荣庆躲着对方犀利的目光。 “你少跟我玩心眼儿。”恩海突然哈哈大笑。“你进宫当禁军,为的是想见吟姑娘 吧?” “二舅!吟儿她… 她已经不在宫中了。” “哦!这话怎么讲?” “听人说太后把她赐给了瑞王府。”荣庆不敢说他来的路上遇见瑞王府的迎亲队伍,见 到吟儿身着新装坐在花轿里。 “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是想昏了头。”按祖宗规矩,宫女只有父母双亡,才会由太 后,皇上和皇后赐婚给王府。吟儿不合这一条,因此可能性不大,再说真要有这种事,也要 通知其家人,显然荣庆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也许是姐姐、姐夫有意骗他,让他死了这条。所 以恩海明知其中有诈,面子上也不挑破这层关系。 荣庆心思让恩海一语道破,顿时红着脸不说话,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其实恩海早已得 知他们家退了吟儿这门亲事,对此深为赞成,觉得叶赫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为了一名宫 女再等六七年。 “庆儿!身为男子汉,不思忠心报国,为朝廷效力,成天想着儿女私情,你也太没出息 了。”恩海教训外甥,要他在家多为叶赫家族考虑,在外着眼于朝廷和当今之世。眼下外有 洋人欺侮,内有拳匪动乱,身为八旗子弟,竟然为一个女人痴心不已,耿耿于怀,实是对不 起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 二舅与父亲想法一模一样。男人结婚不过是传宗接代,留下祖宗的香火。男人活在世 上,应该以功名事业为重,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丈夫者,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轰轰 烈烈的人生。 荣庆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他觉得二舅的话没错,何况叶赫家族的先人当年 跟着先皇立下无数军功,他自然不能愧对先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古英雄美人传下多少 佳话,为什么在他建功立业的同时,不能爱他所爱的女人?吟儿不仅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恋 人,更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跟她在她入宫前,已经当着她妈的面拜过天地神明。 荣庆无奈地离开了二舅家,心里暗自沮丧。他决心要将吟儿的事打听清楚,直至水落石 出。他觉得父母和二舅,包括吟儿哥哥,根本没人理解他与吟儿之间的感情,世上没人能理 解,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反正他认定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八章 大内恩怨 情同手足的平儿与吟儿同是宫中的奴才,竟然为主子对她们的远近亲疏生出莫名的 恩怨,皇上和皇太后,皇后和皇妃,都是一家人,为了各自不同的原由,产生了种种恩怨, 面子上和和美美,骨子里却要看谁玩得过谁! 吟儿由瑞王府回到宫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想到秀子嫁的痴呆男人竟是那副模样儿,更加可怜这位生性好强的姑姑,她在宫中侍候 老佛爷满八年,到头来却落下这种下场,不能不叫人寒心。她并不知道慈禧原先要处死秀 子,甚至想让她顶秀子名份嫁到瑞王家,若不是茶水章从中说情,这个可怕的厄运便会落在 她头上。到了瑞王府,她作为伴娘将秀子从花轿上搀下时,她看见秀子两眼发直,那神情谁 看了都觉得心疼。 除了秀子,她想得更多是荣庆。这次见面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当她瞅着那傻新郎捆在发 疯的马背上,随时会闹出人命时,荣庆像从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一切发生的 如此突然,如此之快,当她还没有明白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时,事情已经结束了。她 觉得像在做梦,就像她过去许多次躺在炕上睁开眼,那历历在目的梦中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不 复存在。 荣庆远在承德当护军,怎么突然回来了?半个月前,母亲探宫时她曾问起他,母亲笑笑 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叶赫家也闭口不提,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母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 总不会荣庆那边出了什么事吧?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大多心了,荣庆在闹哄哄的大街上,举 起脖子上的锦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其中的意思却非常明白。锦 囊中藏着她剪下的头发,正是他俩叩拜天地的证物。 走廊上响起一阵碎步。她听得出是平儿回来了。从瑞王府回来后,她和她一直没顾得上 说话,见她挑起门帘进来,吟儿便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 “什么急事,一回来就让刘姑姑叫走了?”吟儿问。 “没什么。”平儿淡淡他说,看见吟儿在整理东西,知道她很快要搬到前院,和老佛爷 的贴身宫女住在一块了,心里有说不出地妒忌。 “平儿姐!今儿的事多险啊!”吟儿一边整理衣箱一边提起迎亲时大街上马儿撒野的情 景,其实是想引出有关秀子的话头,她觉得秀姑姑太可怜了,不跟平儿说说心里堵得慌。 “那是,要不是天上掉下个军爷,秀姑姑没等过门就得守寡了。”平儿看也不看吟儿, 站在窗边说。 “秀姑姑太可怜了… ” “话儿不能这么说。那可是老佛爷的恩典。” 平儿一句话将吟儿堵了回去。吟儿愣了一会儿,随即陪着笑脸,说自己该死,不该说这 混帐话。 “知道就好。”平儿扳着脸说。 吟儿看一眼毫无表情的平儿,心里暗暗纳闷。自吟儿顶了秀子名份替老佛爷敬烟,成了 慈禧的贴身宫女后,平儿似乎不如从前对她好。今儿她作为秀子的伴娘,一个人坐一抬花 轿,平儿和其他宫女却坐在放嫁妆的蒲笼车里,跟小回回等太监挤在一起。她看出平儿脸上 不好看,回来一路上也不理她,当时她不在意,现在看来是有意给自己脸色看。想到这儿, 吟儿觉得没意思,无论是替老佛爷敬烟还是当伴娘,那都是刘姑姑分派的,又不是自己抢着 上,再说都是奴才,争什么高低上下的。 “我问你,”平儿突然转身问吟儿,“你认识救瑞王家傻姑爷的愣小子?” “你指那位军爷?”吟儿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什么意思。 “我看见你跟他眉来眼去的!” “好姐姐!你冤死我了,我不过跟你一样在那儿看热闹… ”吟儿看出对方神情很认 真,立即有种不祥之感,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一边笑一边稳住神,不让平儿看出她心里 慌乱。话又说回来,当时乱成那样,她怎么会注意我和荣庆一来一往的眼神,一准是连蒙带 猜,想从我嘴里诈出实情。 “别蒙我。我看得出。你一准认识他,要不他为什么举着脖子上的挂件让你瞧。” “我没瞧见,都让你瞧见了,这一说怕是他跟你认识,要不你看得那么仔细!”吟儿见 平儿逼得紧,心里也发毛了,又不敢发脾气,急中生智,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平儿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词,气得一甩手挑起门帘走了。 吟儿犹豫片刻,念及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处,加上两人同住一屋,闹得不高兴就没意思 了。她跑到门外,追上平儿叫住她。 “您生气了?” “没气。”平儿脸上毫无表情,继续向前殿院走去。 “平儿姐姐!”吟儿讨好地叫。 “往后甭姐姐姐姐的瞎叫,宫里不许认亲戚!”其实平儿不仅为今儿迎亲的事生气。自 己进宫一年半,至今仍是个做粗活的宫女。相反,吟儿来了才半年,什么好事都让她沾上 边,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谁不争个脸面,想到这儿就气不顺。 “咱们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吗?”吟儿耐着性子哄她。 “‘把兄弟,臭狗屁’。干姐们儿,就那么回事儿!” “好姐姐!别介呀。”吟儿拖住平儿,认真他说,“让我伺候老佛爷,我任嘛不懂。还 得您教我呢。” “我教你?谁教我呀?像我这样儿的,能巴结上老佛爷吗?”平儿见她一再让着自己, 话说得硬,口气却软下来。 “平姐!这你就委屈我了,又不是我自个儿活动的,上头分派的呀。”吟儿一脸苦笑他 说,“要说做活,我真不乐意跟您分开,咱们在一块儿有说有笑,遇到难处您总帮我… ” “别别,我别耽误您的前程!”平儿嘴上软不下来,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你要是念点 儿旧情,也不指着你混好了提拔我,老佛爷跟前儿少给我上点儿眼药,我就感激不尽!” 两人正说着,小太监王回回来找吟儿,说李总管让她尽快收拾行李,等会儿就有太监来 帮她搬到前殿秀子住过的下房去。吟儿慌忙答应,急急地进了下房整理东西,平儿犹豫了一 会儿,终于跟在吟儿身后走迸下房,默地帮着吟儿整理东西。吟儿感激地看一眼平儿,想 跟她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吟儿从此身分比自己高了一截,平儿心里不舒服,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当她想起今 儿秀子出嫁路上的情景,心想秀子当年多得宠,到头来这样悲惨,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 儿一点不错,因此吟儿也别太得意了。这样一想,她心里气顺多了,主动跟吟儿说起话来, 叮嘱她到了那边要处处小心。吟儿见她有了笑脸,也跟她有说有笑,但心里却多了一层提 防,不敢再提秀子出嫁路上的事。 吟儿在储秀宫东一间替慈禧敬烟。东一间是慈禧太后的起居室,一头连着寝宫,另一头 通往外问的正殿,正殿宝座是她接见皇上大臣和后妃的地方。 吟儿跪在地下装好了烟丝,手托长管水烟袋,将长长的烟嘴递在慈禧下巴前。慈禧低下 头,嘴巴轻轻咬着烟管,吟儿便用纸眉点上烟丝。慈禧满满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一团烟 雾。 吟儿是生手,为了防止万一,李莲英亲自在一旁监督。他注视着吟儿一举一动,见她手 法很熟,老佛爷好像很满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袋烟抽完了,望着那冉冉飘升的青烟,慈禧心情比刚才好多了,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吟 儿说道:“起来吧。” “奴婢谢恩!”吟儿站起。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你手法比上几回熟多了。这儿的事儿也没有什么难干的,没有 三天的力巴嘛。要紧的是守规矩。”慈禧让吟儿又替自己装了一袋烟,边抽边对她说。 吟儿慌忙一连声他说“是。” “老佛爷放心。等会儿奴才好好给她掰扯掰扯,没错儿。”李莲英接过慈禧的话头,对 站在一旁的吟儿说,“走吧。”两人正侧身退着要离开,慈禧抬起眼皮叫住他们。 “等等。” “奴才在。”李莲英以为叫他,连忙站定。 “我叫她。”慈禧指着吟儿对李莲英说,“你上外头伺候、 李莲英一愣,斜了吟儿一眼,这才躬身退出起居室。他一定,屋里只剩下吟儿和慈禧。 吟儿不知太后留她的意思,心里挺紧张。慈禧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一张大书桌前,问吟儿会 不会磨墨。吟儿自小就替父亲磨墨,当然会,但在老佛爷面前不敢口气太大,只说“奴婢略 通一二。”慈禧点点头,吟儿便走到书案前,打开那只金星雨花砚上的红木盖,用小铜勺舀 了水在砚面上,然后捋起衣袖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慈禧留下吟儿,其实是想问她前几天秀子出嫁的情况。按说李莲英是她最贴心的人,那 天他亲自去送亲,有什么情况只管问他就成了。但生性多疑的老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 早就怀疑李莲英和瑞王串通好了让她赐婚的,因此从李莲英嘴里只能听到好话,其他情况是 不会告诉她的。 “给秀子送亲,有你吧?”慈禧在一旁来回踱步,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有啊。老佛爷让奴婢当秀子的伴娘。” “秀子哭了没有?” “没,没有吧。”吟儿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只能装傻。 “这怕不对吧。”慈禧笑了笑,心想你也不跟我说实话,“姑娘上轿都得哭,不哭让人 笑话,这叫‘离娘泪儿’。你没经过不知道,真到那一天,你妈就教你了。” “这… ”吟儿不敢乱说,只顾低头研墨。 “哭得厉害不厉害?”慈禧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着。她对这些奴才心理把握很准,知 道越逼越没真话,只能漫不经心地引导他们,让他们不由自主他说出心里话。 “她,她没哭出声来。”吟儿脱口而出。 “那就是泣了?” “奴婢不知道。” “她一路上说什么没有?” “没有,好像什么也没说。” “再想想,一句也没有?” “回老佛爷话,”吟儿思忖片刻,“奴婢想起来了,我们送她到瑞王府,临分手前,她 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慈禧本能地警觉起来。 “秀姑姑她……她叮嘱我,要我好好替她伺候老佛爷!” “就这些?”慈禧沉默好半天,接着她又问起送嫁路上发生的事。起初吟儿有些拘束, 不敢放开说,在慈禧不断诱导下,终于详细说了送嫁迎亲路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马儿受惊, 小七爷尿湿了裤子等等,一古脑儿倒将出来。 越听慈禧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她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在吟儿铺好的宣纸前站了好一 会儿,终于将笔一扔,在案边椅子上落下身子。李莲英提到马儿受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 过,小七爷尿裤子的事压根儿没提,他一定是收了瑞王许多好处才帮着撮合这事儿的。 她突然可怜起秀子,不论怎么说她跟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别人见自己贴身丫头嫁给一个 傻瓜,她面子上也不好看。她后悔听了茶水章和李莲英的话,当初没有将秀子处死,也许对 秀子这是一种更好的结果。想到这儿,本想将李莲英叫来狠狠臭骂一通,但转念一想,毕竟 瑞王掌握着河北一带的军权,便忍下了这口恶气。因为她将大权交给了光绪,只有靠这些拥 兵自重的王爷,其中包括瑞王,无论大事小事都听她的,她才能依然掌管朝廷的实权。古人 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再次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刚想落笔写几张正楷“寿”字,留着赐给各府王爷,突 然殿外远远传来太监的叫声:“皇上驾到!”声音刚落,李莲英悄然走进,禀报慈禧说皇上 皇后来了。 “请皇上皇后进来吧。”她放下笔,走到屏风前的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吟儿不知所措地 望着李莲英,不知该不该回避。李总管低声告诉吟儿:“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她说话时经 常想抽烟,你不在身边怎么办?日后遇到这种事,凡老佛爷不开口,你就不用回避。”吟儿 点点头。李莲英向吟儿交待了宫里的规矩,径直走到门边挑起门帘,放开嗓门叫着:“老佛 爷请皇上圣驾。” 吟儿站在那儿,心里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儿,她只觉眼前一亮,皇上领着皇后和珍妃一 前一后走进。 二十六岁的光绪皇帝一身家便装,头戴镶玉圆帽,一身米色缎面长衫,外罩一件深色团 寿字马夹,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腰带。他身材匀称,清瘦的脸上一双长眼,眼神有些恍惚。 隆裕皇后是慈禧的内侄女,比光绪大三岁。她紧跟在光绪身后,走路时微弓着背,本来 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瘦小。她长脸上抹着淡档的胭脂,薄唇上点着一团口红,头上戴着深色 水扁,发间插满珠花。 比起隆裕一身华贵的朝服,年仅十九的珍妃穿着十分淡雅,这反倒显出她年轻女性的容 光焕发,她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清秀的脸上长着一双生动的大眼。难怪皇上宠爱她,吟儿 心想,不用说男人看了喜欢,连吟儿看了也觉得她长得漂亮而大方。 光绪双手抱拳,向慈禧深深鞠躬:“亲爸爸!儿臣给您请安。” 皇后向慈禧行了蹲腿礼:“皇爸爸吉祥如意!” 珍妃则给慈禧请了跪安:“奴婢给太后请大安,” “皇帝、皇后你们都坐吧。”慈禧挥挥衣袖说。面对三人不同的请安方式,她有不同的 安排,皇上皇后赐坐,珍妃只能站在那儿说话了。但等光绪和隆裕坐下后,她让吟儿临时搬 了一张椅子,让珍妃也坐了。这既表示了珍妃与隆裕身分的差别,又体现了她特殊的关怀。 光绪是慈禧妹妹与咸丰皇上弟弟醇亲王奕环的儿子,是慈禧亲外甥,四岁便抱迸宫,从 小在慈禧身边长大,光绪称呼她为亲爸爸,这“爸爸”二字非常有学问,除了确认母子关系 和慈禧在皇族中的特殊地位,也是对她等同男性皇权绝对统治的一种认可。 光绪与皇后分别在慈禧左右落座,光绪坐在左侧,皇后坐在右边,珍妃则在稍远处的椅 子上坐着。吟儿侍候珍妃入座后,回到慈禧身边,低着头,双手垂着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侍 候老太后敬烟,同时以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皇帝,皇后和珍妃,这是她进宫以来头一次正眼见 到他们,如果不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肯定不会有这种机会,她突然想起平儿心生妒意不是 没道理,虽说在这儿都是奴才,但奴才和奴才却大不一样,尤其她们这些宫女,年纪都差不 多,谁个都有好胜心,都想在主子面前争功邀宠,她比平儿晚进宫一年,这会儿却能在太后 身边,不但平儿心里不舒服,其他宫女心里也不服气的。 她正想着,慈禧看她一眼。她立即明白,赶忙替太后装了一壶烟递到对方嘴边,慈禧一 边抽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珍妃。她知道光绪喜欢珍妃,不喜欢她的内侄女隆裕。当初 选皇后皇妃时,要不是慈禧再三叮嘱,迫于她的压力,光绪肯定选珍妃为皇后了。 “珍儿,你越来越漂亮了。”慈禧笑着说,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因为珍妃不但生得 比她侄女漂亮,更比她聪明,别的不说,就说这一身打扮,无论颜色搭配和式样,隆裕比起 珍妃要差一大截。 “老佛爷夸奖了,奴婢不敢当。”珍妃慌忙说。 “亲爸爸!”光绪见慈禧夸珍妃,心里自然很高兴,借着他亲姨妈心情不错的机会,想 跟她说说朝廷上的事。 “皇帝!”慈禧似乎看出对方心思,笑着说,“咱们话可说头里,朝廷大事别跟我 说。” “说的正是朝廷的事。”光绪苦笑笑说,“今天早朝… ” “不听不听。”慈禧打断对方。 “儿臣确实举棋不定了,非得找亲爸爸讨个主意。当年公车上书的那个康有为,现在又 有了条陈,意思是不变法难以图强,要变就得大变… ” “得了,儿子,饶了你亲爸爸吧。”慈禧连连摇手,“说了我也记不住。你就说你什么 主意吧?” “儿臣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破格提拔他参与政事!” “这不是挺有主意的吗?就这么办吧。” “亲爸爸点头儿了?”光绪高兴他说。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慈禧垂帘听政许 多年,在王公大臣们心中,特别是满族王爷心中的地位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因此想重用 康有为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让她点头是非常重要的。 “你可别打着我的旗号,你想啊,你亲政好几年了,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架着我,往后谁 还听你的?乾纲独断,你断你的,只要对咱们大清国有好处,我这儿都好办!” “皇爸爸!”光绪看一眼慈禧,继续说道:“近些年来,国家一直受制于各国洋人,就 连小小的日本也敢欺侮我们,日本的国土不过我们一个省,人口不及我们十分之一,他们之 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新政的结果。儿臣以为,只要不涉及祖宗留下的根本 大法,适时推行一些新政… ” “嗯。”慈禧喷出一口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猜度着光绪的心思,康有为此人她早有所 闻,但听到的几乎全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一心想改祖制,甚至想废科举,办学堂,想用洋人 那一套来治理国家,她顿了一下,问光绪打算怎么安排此人。 “儿臣想让他人军机处。”在慈禧面前,光绪有些拘束,但事关重大,他也只得硬着头 皮说了自己想法。听光绪说要将姓康的放到军机处,慈禧心里不由暗暗一惊,因为这是个要 害部门,朝廷所有大事都得经过那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绕开实质性的问题,说了一通道 理。 “我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既然让你主理朝政,自然要让你放手去做。办洋务也好, 举新政也好,凡事只要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只管去做。但凡跟这有关,你还是得小心, 多跟大臣们商量。” “皇爸爸放心。”光绪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既然是皇上,自然应该由他决定国家 朝廷的大事。对那些在慈禧耳边说悄悄话的王公大臣们,他早就心有不满,碍着慈禧面子, 他只能忍着,一旦他掌了实权决不会对这些人手软的。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恭谦他说: “但凡大事,不但要跟大臣们商量,儿臣更要生请教您的。” “好了好了,说好不说朝廷的事又说了。”慈禧边边摇头,问起光绪身体可好,又问了 皇后的生活起居,总之都是宫里的琐事。皇后有问必答,浑身是劲儿。 光绪对这些事提不起精神,心里仍在想任命康有为的事,为了不让慈禧扫兴,只得硬着 头皮坐在那儿。慈禧说了一会儿,突然跟珍妃和隆裕说起汉高祖和吕后,说她不喜欢吕后这 个女人,认为她心地狠毒,丈夫刘邦去世后,残忍地将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断去手脚,挖去双 眼,割了舌头,关在厕所里。慈禧讲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在替戚夫人抱不平,但珍 妃却从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慈禧无非借这个故事反其意而用之,提醒自己不要在光绪面前过 于争宠,多少得顾及皇后的面子。光绪在想康有为的事,没在意听,隆裕丈二和尚摸不清头 脑,一个劲地追问慈禧后来呢,气得慈禧狠狠瞪她一眼。 又坐了一柱香工夫,光绪终于起身告退。珍妃也跟着站起,说她向老佛爷告假。 “去吧去吧,好好陪着皇上。”慈禧笑着对珍妃说。 光绪看出皇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和珍妃像来时一样,向慈禧请了大安后走了。瞅着光 绪和珍妃离开时那种亲热劲儿,隆裕实在绷不住劲了,心里委屈得不行,当着宫女和太监的 面眼圈便红了。 “亲爸爸!您可要替孩儿做主啊。” “住口!”慈禧沉下脸,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使了个眼色,“统统下去!”她一发 话,吟儿,李莲英慌忙和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你越来越没出息了。”等人一走,慈禧这才瞪她一眼,“当着人也不怕笑话!你是正 宫皇后,一朝国母,绷着点儿!” “孩儿实在委屈呀,不跟您说,又上哪儿说去呢?您看珍妃那架式,还把我当个国母 吗?” “我刚才说起吕后的事,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 ”隆裕眨巴着两眼,半天才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珍妃要是没听出来 呢?” “她又不是你!”慈禧无奈地笑着,面对这个木瓜脑袋的侄女,对她又可怜又生气。 “皇爸爸!”隆裕显然没品出慈禧话中的幽默,沉吟了半天才哼哼叽叽像蚊子似他说 道,“听说康有为是广东人,珍妃父亲任两广总督时,曾接见过康有为。” “哦!”慈禧抬起眼皮子问隆裕,“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皇上才重用姓康的?”隆裕想起刚才丈夫与慈 禧说到康有为的事,看得出慈禧嘴上说由光绪作主,其实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她便趁机说 起珍妃老子的坏话。 “皇后,这种事儿也不该你们这些人管。”慈禧尽管自己死死抓住朝政不放,但对宫中 其他女人议论朝政却非常反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不喜欢珍妃。尽管坐在面前的内侄女 没有这种才能,更没这个野心,慈禧仍然很不高兴,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着 吧。” 第二天下午,瑞王来见慈禧。他是专程为秀子的事进宫谢恩的。谢完恩后,瑞王满腹牢 骚地议论朝政,特别对皇上一心想推行新政心有不满。尽管名义上慈禧将权力交给光绪,而 且一再对别人说她不再管朝廷的事儿,只管享几年清福,但朝廷上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些王 公大臣,特别是满族王爷们都要借各种机会向她报告情况,并请示她的意见。 “康有为这人究竟怎么样?”慈禧没有任何客套,让手下全都退下,然后单刀直入切人 这个话题。 “是个进士,现任本朝工部主事。”瑞王口气像例行公事,心里却暗暗一惊,太后怎么 突然关心起这个年轻的广东籍进士。想起今儿早上,光绪说慈禧已经同意调康有为到军机处 的事,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这我知道,也没问你,你说这个人能不能重用?”慈禧打断对方,敏锐地将话题集中 在这个要害问题上。 “这人不能重用。”瑞王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年他纠集一批秀才上书朝廷,现在又上 书皇帝,提出取消科举制,还想搞什么议郎制,甚至想变祖宗的大法,让他这么闹下去还了 得!” “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很赏识他。” “不会吧?” “老佛爷!奴才不敢有半点假话,皇上准备调他入军机处。这事儿您可得替奴才们作主 啊!真要是让这些人上了台,大清国列祖列宗的事业就让他们玩完了!”瑞王说到激动处不 由得面向慈禧跪下,既然对方问到这事儿,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老佛爷!这不仅是奴才 的意思,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包括李鸿章、倭仁大学士,不信你召他们来这儿问问。” “明天军机处叫‘起儿’,皇上提到他,你给我顶住!” “老佛爷!”瑞王心里暗喜,但想到她已经同意光绪重用此人,这会儿又让他反对,心 里生出疑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破了这一层,“奴才听说老佛爷已然恩准皇上,让他调 入军机处?” “我说了不顶用,撤帘归政了嘛。”慈禧狡黠地一笑。 “奴才明白了!”瑞王恍然有所悟。 “光你一个人儿怕是顶不住吧?” “奴才连夜跟军机处几位大臣全打好招呼。老佛爷放心吧!”有了慈禧的态度,瑞王胆 气足多了。 “不是让我放心,是让大清国放心。” “喳,大清国放心!” 瑞王走后,慈禧心烦,又想抽烟了。一直在外间等候的吟儿走进,捧起茶几上的水烟 袋,将她事先装好烟丝的烟壶放在水烟袋上,将烟嘴递到慈禧嘴边。慈禧靠在红木雕花椅上 慢悠悠地吸着烟,两眼望着窗外,沉浸在一片沉思中。 初冬的太阳落在大窗榻上,映得满屋一片暖黄。 吟儿手托水烟袋跪在地下,瞅着老太后的侧影。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她的脸,脸上显 出不寻常的凝重,下巴不停地颤动,像在对自己说话,又像在念经,只是没有声音而已。年 过六十的老人,满头几乎不见自发,有人说她保养得好,有人说梳头太监见了白发就替她拔 了,不论什么情况,到了这种年纪能有这一头乌黑的头发却是少见的。 老人垂着双眼,似乎在想心事。尽管她在这儿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着她说话,皇上、 皇后和其他小主子,还有许多王爷不时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吟儿仍然觉得她非常孤独。她 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时,常常像太后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瞅着窗榻上的太阳,嘴 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袋烟说没就没了。吟儿想问慈禧要不要再装一袋,见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 心思,想问又不敢问。她轻轻缩回手上托着的水烟袋,轻手轻脚地装上另一只烟壶,随时准 备着。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慌忙抬起头,发现慈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光绪早朝之后回到养心殿,一路走迸东书房,心烦意乱地站在书案边,随手抓起一卷线 装书,没看几行再也无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时,瑞王、恭亲王和倭仁等军机处几位大臣当着 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将康有为调人兵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过,不同意的理由全一个样,理由是此人从未带过兵,而且对他上 皇帝书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许多观点一一加以批驳,一致认为此人不宜重用。光绪 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说太后已经恩准此事。没想到这儿位部阁大臣居然说现在是皇上亲 政,慈禧不再垂帘听政,因此她的话只能代表她个人,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圣旨。当时除了 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和之外,几乎一致反对,因此这件事再也议不下去了。 养心殿宫监督领侍,太监王商走进东书房,低声对光绪说:“皇上!珍主子应召来 了。” “快快,快请她进来。”光绪心里正说不出的烦躁,一听珍妃来了,他顿时像遇见救 星,激动地放下书,亲自向门边迎去。 “皇上有请珍主子!”王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随着“皇上”那一声亲切的声音,珍妃 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珍妃穿着长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帽,背后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严然 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国祖宗规矩,为了让皇上安心朝政,不让女子干预政 务,所以尽管皇帝为一国之尊,为所欲为,但白天却不许召皇妃、贵人进殿侍候。后来风流 倜傥的乾隆爷为了白天能和爱妃一起厮守,让爱妃们女扮男装来陪他。从此大清国的皇上开 了这一先例,白天召见后妃一律按此例,并为这起了个雅号,叫“陪读”,那意思是为了帮 助皇上阅读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干正事吧。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装大白天来这儿陪光绪的。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朝着光绪生动地 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请安时,光绪慌忙抢上前,双手将她拉起。 “爱妃免礼!爱妃免礼!”他捉住她双手,动情地望着她说,“珍儿这一身男装大漂亮 了。” “难道皇上不喜欢我一身女儿装?”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光绪连声他说,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去了一大半,“只要 是你,不论穿什么,无论怎么样打扮,朕都喜欢!” 王商让宫女上了茶,然后知趣地退出东书房。下人一走,光绪便忍不住跟珍妃说了今儿 早朝发生的事。 “你听听,你听听,他们竟敢说太后的话不作数儿……这还了得?这些人胆子也太大 了!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当别人面,光绪从不称慈禧为亲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 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称呼她太后。 “皇上!”珍妃听光绪说了早朝情况,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细想想,他们哪 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太后明明亲口答应了,你不是也在场。”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实心眼了。太后只说由你作主,并没有答应什么。说到底,她还 是没答应。她真要答应了,这些人敢顶着不办?你不是说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没人牵头 怎么商量,商量了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对。” 珍妃这一问把光绪问住了。对呀!他们异口同声不同意康有为耀升兵部,更对他的《上 皇帝书》大加挞伐。这些人明知自己对康有为的上书颇为赞赏,却偏偏和自己作对,要是没 人替他们撑腰,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同时 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他正想张口夸珍妃,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慈禧儿子咸丰皇上去世后,是她立自己为继 承人,四岁便带进宫,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何况自己生母是慈禧亲妹妹,父亲是先皇上咸丰 的胞弟,这种亲上加亲的血骨之间的联系,虽说不是她亲儿子,也丝毫不比亲生的差啊!母 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要跟他耍这种心眼,他越想越觉得皇阿爸不会这样对他,至多是 对自己能力不放心,或是纯属误会,决不会像珍妃说的这样存心整治我!真要那样,何必当 初,她不选自己继位,或是索性不交权,继续垂帘听政不就得了。 “珍儿!我想皇阿爸不至于这样,我提到重用康有为,她要是不同意,当面跟我说不就 得了,何必兜个圈子。” “学问就在这上头,她自己不出面,让下面人反对你。这样无论成败,都进退有余。” 光绪听后半天不语。嘴上没说话,心里觉得珍妃太过敏感。或许她与亲爸爸都是女人, 两人性格中有许多相似处,聪明、自信、好强并反应过度,而且都工于心计,所以她们俩本 能地不喜欢对方。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历朝历代总说女人不能当政,不能说没有 道理。女人天生不如男人,为了弥补这种生理上的不足,她们比男人更警觉、更多疑,更容 易猜忌别人…… “皇上!你在想什么?”珍妃见他不说话,低声问道。 “没什么。”光绪笑笑,唯恐让对方看出他的心思。一个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母后,另 一个是他爱得根深的皇妃,他似乎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皇上!那你打算怎么办?”珍妃追问着。 “还没想好。”光绪支吾着。 “你得赶紧想办法,要不这些人仗着皇太后撑腰,处处与你作对,时间一长养虎为患 啊!”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跟皇阿爸翻脸吧?”光绪反问,心里对珍妃逼得这样紧有些不高 兴。这种口气让他想起慈禧,也许从小被慈禧训斥惯了,本能地有种反感。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那个了……”珍妃叹了一口气,觉得光绪太善良太柔弱,关键时 刻,常常优柔寡断犹疑不决。她本想再说下去,见他心情烦乱,一脸的疲惫,便换了一个话 题。 “皇上!我问你,当皇上好,还是当平民百姓好?” “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惊讶地反问。 “你说呗。”她追问。 “当然做皇上好。”他不假思索他说。 “其实不见得。就说我爸我妈吧,他们成天在一起,恩恩爱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 说话就在一起说话,比起你我在宫中要自由自在得多。”她很不以为然。 “你我不是也成天在一起!”他有些不自在。 珍妃叹一口气,反问道:“那为什么大白天的,我要女扮男装才能跟你在一起呐?” “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皇帝理事、读书时不能让宫妃在身边,为的是不让女人干预朝 政。朕太想你,所以才……” “老佛爷不也是女人?”珍妃脱口而出。 “爱妃!许多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话儿千万不能乱说,宫中耳杂,万一传到皇爸 爸那边就麻烦了。”光绪低声劝着珍妃。一方面他觉得珍妃从心底里对自己好,事事替自己 着想,但另一方面觉得她太偏激,甚至对皇太后有成见。他深知要在朝廷革旧布新,阻力非 常之大,如果没有慈禧的大力支持是无法进行的。说到底,她也希望大清国强盛,痛恨各国 列强,只是对许多新事物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在举新政的问题上犹豫不决。相信只要自己真 心诚意依重她,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设想,说服她支持自己推行新政不是不可能。在这个重 大问题上,翁同和也劝过他,要他利用母子之间的亲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量争取 她,实在做不到也要让她保持中立,绝不能将这位精明过人的皇爸爸推到反对改革的营垒中 去。 珍妃听光绪说了他的想法,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她认为慈禧根深蒂固地反对改革, 关键在于不肯放权,因此让她支持改革谈何容易。 “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按理这些国政大事你作主就行了。” “爱妃放心,朕自有主张。”光绪笑笑,心里拿定主意,一定要借军机处有关康有为的 争论,与慈禧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而不能像珍妃这样硬和对方对着干。他不想再和她讨论这 个问题,但为了表示对她关心自己的认可,转而安慰她说,“……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 事。朕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读书谈心、写字画画就足够了。” “皇上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要谋一国之政。绝不能为了我而放弃更重要的事情啊!” 珍妃显然对他这种态度不满意,她是那种急性子,凡事一定要当场辩论出个所以然来。 光绪虽说不赞成她对慈禧的态度,但对她处处呵护自己的深爱,包括她那明朗爽快的性 格却是非常喜欢的。看见她涨红了脸,似乎真生了气,慌忙伸手搂住她,说了许多好话哄 她,同时取了一截红线绳圈,要跟她玩翻花花游戏。珍妃被他逗笑了。她了解他,知道他性 格内向,许多事总放在心里,因此也不再逼他,伸手挑起光绪手上的红线绳玩起了翻花花。 这是一幅充满诗意的风俗画:一对成年人,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与他的爱妃,在这间 阳光辉映的东书房。充满温馨的初冬的日子里,玩起了普通百姓家小孩儿游戏。 果然如光绪所料,他与慈禧谈得非常好。这些年来,外国列强依仗武力,在中国土地上 肆无忌惮,逼中国开放通商口岸,四处建教堂,武力攻占了东北和胶东,并迫使朝廷永久割 让台湾、香港,同时在天津上海等地设立租界,租界内的事务全由洋人自己管,不让大清国 插手,简直成了国中之国,慈禧对此早已恨得直咬牙,听光绪说了推行新政的设想,虽说具 体事宜有不同意见,但在只有大清国强大后才能与西方列强相抗衡这一点上和光绪不谋而 合。 由于谈得比较成功,慈禧对光绪许多做法表示认可。为了老太后的面子,他不再坚持调 康有为入兵部,而改任他为工部侍郎,这样一来他官居四品,自然有了进宫直接面见皇上的 资格,光绪想召见他商谈国事就容易得多,同时,趁着慈禧高兴,光绪又任命在新学方面很 有成就,积极主张改革的谭嗣同为军机处章京,俗称小军机。 那天,光绪从慈禧午睡起床后,在静室里与她一直谈到下午四点多,中间除了茶水章侍 候上茶进来过几次外,其他宫女太监,包括慈禧最心腹的太监李莲英也没进来过。“有些事 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只要你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我一定帮你。”总之娘儿俩谈得非常 愉快。谈完了朝廷的大事,俩人接着又说起宫中各人的生活起居。 “亲爸爸,昨儿晚上睡得好吗?”光绪心里暗暗感激他的老师翁同和,翁老出主意,让 他不要在慈禧面前谈及前些天早朝的情况,更不要提及瑞王等人反对重用康有为的事,只是 与慈禧交心,以母子之情和国家利益为重,恳求她的帮助就行了,所以才谈出现在这种结 果。 “好。皇上歇的好吗?”慈禧反问。 “谢谢皇爸爸惦记。”光绪高兴他说。 “昨晚上没人陪着你呀?”慈禧看一眼光绪,对他能就朝廷的事跟自己如此交心颇感欣 慰,但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会不会有人在后面替他出主意?她漫不经心地问起儿子这种生活 琐事,其实想从中品出一些别的意思,后边的人会不会是珍妃。 光绪支吾着点点头。 “谁呀?”慈禧明知故问。当光绪轻声说出的是珍妃时,慈禧笑了,心想替他出主意的 人不可能是珍妃。虽说她很聪明,但生性好强而傲气,脾气又急躁,只会在她与光绪之间挑 唆,这些年她与光绪之间的疏离跟她分不开。无论什么人替光绪出这种主意,反正她今儿心 里挺高兴。她不在位却和在位时一样牢牢捏着大权,没她点头光绪什么事也办不成,光绪找 她谈心,求她帮助就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亲情,毕竟他是自己身边长大 的,是正式过继的皇儿,只要他真心诚意听自己的,她能不帮他?想到这儿,她决定就他与 珍妃之间的事敲打他几句。 “珍儿是个可人儿,要是脾气再好点,那就更好了。”慈禧淡淡一笑,不经意地问光 绪,是不是这些天都是珍妃陪着他。光绪说是。“她一连陪你几天了?” “也就是五六天吧。”光绪知道慈禧对他专宠珍妃,不理皇后和其他皇妃贵人有看法, 因此非常小心地回答,不想为这些小事坏了朝廷上的大事。 “到底五天还是六天?”她追问。 “六天。”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别人呢?” “儿臣没传别人。” “我说你呀,”老太后平和地叹口气,“你跟大行皇帝整拧个个儿。他是专门儿陪着皇 后,三宫六院全都素着。你呢,皇后那边儿连个卯都不点!别人不说,就连珍妃亲姐姐都告 到我这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一回。” “皇爸爸!儿臣晚上批奏折,珍妃文墨上还行,多少能帮帮儿臣。” “你放心,当婆婆的没有不乐意你们恩爱的。”慈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越发地亲 和,“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一国之君。你不是立志要让大清国强盛起来?治国的事首要一 条,对事不对人,一碗水端平。你想想,朝廷上那么多王公大臣,人事非常复杂,各有各的 恩怨,你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兵部某人就不理他,也不能因为喜欢礼部某人成天与他在一起 啊。那要是洋人打进来,你总不能让礼部某人带兵去打仗吧?是不这个理?连你身边的事儿 都摆不平,别人看了会怎么想?”慈禧不露声色地点了他专宠珍妃的利弊,语重心长地劝 他,哪怕做做样子,也得顾全皇后等人的面子,免招人家笑话。 “这… ”他心里不服,却不得不同意她的话处处在理。 “皇儿!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眼圈儿都是青的,这样下去不行,为了祖宗大业,你也得 爱惜自己身子。你不在乎,当母亲的可心疼啊!” 慈禧抓住改革心切,一心想有作为的光绪,一番话说得他心里热呼呼的,他连忙表示: “亲爸爸说的对,儿臣一定牢记亲爸爸的教导。” “当然,你喜欢珍儿,可以和她多厮守,只要顾及一些其他人,特别是皇后就成了,俗 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处理好宫中的事,就能放开手脚,宽心去处理国家的事,再大的难 处我也跟你一块儿撑着。” “亲爸爸说得句句在理,儿臣一定听您的,”光绪心里非常感动,觉得人跟人在一起, 哪怕是母子,一个‘诚’字抵得上一切,过去他总听不进慈禧在这方面批评自己,此刻却觉 得她的确是为了自己好。 慈禧看得出,光绪真的被她打动,语气神态一点没有往日的敷衍,心里十分高兴,当即 又让茶水章送上一碗燕窝银耳汤,逼着光绪当她的面喝了,光绪喝了汤,说味道好极了。 “我知道你一向讨厌喝中药,但可以多喝点这一类的汤水,强身补肾,否则成天忙于政 务,会累坏的。” “可惜我那儿找不到像章得顺这样的人材。”章德顺曾在光绪身边当差,从他九岁一直 侍候到十四岁,后来才调人储秀宫的。现在他身边宫监太监王商年岁大了,一直想找个贴心 的太监顶替他做宫中的督领侍,负责管理养心殿的日常事务。心想章德顺是个非常合适的人 选。光绪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茶水章在这边侍候慈禧多年,一向用得顺 手,他这样夺太后之所爱,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没想慈禧竟然没有半点犹豫。 “那不容易,我把他送给你。” “那不行,他一直在您身边侍候,儿臣怎么可以… ”心情大好的光绪嘴上谦让,却忍 不住问起茶水章情况。 “他本是你身边当差的,你要喜欢,就让他回你身边当差吧!”慈禧说了茶水章一大堆 好话。 “皇爸爸!儿臣一时兴起,随嘴说说而已,怎么敢要您心爱的奴才。”光绪一脸惶然他 说。 “人都念旧,这我明白。你小时候,他就在你身边当差,熟口熟面的用起来顺手。”慈 禧笑着说,“再说他在我这儿成日烧水熬汤,也没法子升迁,进宫二十多年,至今还顶着个 从八品的头衔,瞧瞧四周,跟他一块进宫的哪个不是监宫,领侍的?皇上能提携他,这是他 的福气。你放心,我让李莲英跟他说一声,过几天让他去养心殿。” “皇爸爸!这怕不妥… ”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章德顺这些年跟着我也够委屈的。你想想,从御膳房找个烧水的 容易,可要找个合适的督领侍,不是说有就有的。” “皇爸爸为儿臣割爱,将章德顺赐给儿臣,儿臣这就给您磕头谢恩了。”光绪从座椅上 站起,单腿跪下向慈禧拜了一下。他如此隆重的谢恩,并不是为了一个奴才,而是为了慈禧 今天的这番谈话,她明朗的态度,令他对朝廷改革和国家未来的信心大大加强了。 光绪走后,慈禧一个人留在静室,心情极为复杂。细细回想着她与光绪的谈话,总体上 比较满意。只有大清国富强,才能不让洋人制时,大清祖宗的江山才能稳稳坐下去,这一点 她没有异议。只是一想到要废除科举,甚至要废掉王爷的世袭制度,搞什么议郎制广开言 路,她就觉得无法接受。这样一来皇上的权力往哪儿放?皇亲国戚们不说,还有那些跟着祖 宗出生人死打江山的八旗功臣的后人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对付洋人,把老祖宗的规矩全坏了 吧? 一方面,怎样把国家搞好,她实在想不出比光绪更好的办法;另一方面,她对光绪提出 的办法又深感疑虑,心里非常矛盾,硬拦着儿子不让他搞不是个办法,闭着眼由他去搞也不 是个办法,按她性格也办不到,眼下似乎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一想到这儿,那种久经政坛的 权术和本能的直觉立即提醒她,凡事必要留一手。 当光绪提出要茶水章去养心殿当差的话一出口,她几乎没犹豫便同意了,这大概便是一 种本能。这个本能和留一手紧紧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眼下情势,她必须在光绪身边放一 个信得过的人,而老实忠厚的茶水章无疑是适当人选,这就像下围棋,布局时先放下一颗 子,至于这子儿怎么用,何时用,她并没想好,像那些棋坛高手,只是一种直觉,觉得这颗 子儿一定会在适当时机,发挥其意料不到的作用。 想到这儿,慈禧烟瘾又上来了,立即传吟儿替她敬烟。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九章 不了情 荣庆以为吟儿嫁了瑞王府家的傻儿子。又听说她吊死在那儿,心疼如裂的他不知该 如何活下去。他再次找到英英姑娘,和那个曾经被他踹下床的妓女有了一夜欢情。吟儿在宫 中哭祭秀子时,没想到却惹下杀身之祸。 为了让荣庆安心回承德军营,家里人和二舅都骗他,说吟儿确实嫁到瑞王府。荣庆在迎 亲队伍中见到吟儿,心中已经疑惑,二舅等人这一说他更信以为真。但他仍不肯死心,一连 好几天守在赌馆外,瞅准机会找到吟儿哥父福贵,向他打听真相,以证明这个痛苦的事实, 由于叶赫家退婚,福贵本来就一肚子火,加上恩海花钱买通了他,他便有意骗荣庆,说荣庆 家退婚在先,妹妹无论嫁给谁跟都他没关系。这几句话说得荣庆呛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来。 心痛欲裂、万念俱灰的荣庆像丢了魂,成天泡在酒楼里。一天他喝多了酒,趁着夜色翻 过高高的院墙,摸进了瑞王府,结果被瑞王府的卫士痛打了一顿,然后捆住手脚将他送回家 中。刚回家,承德军营早已派人在这儿等他,说他私自逃出营房,带着统领的手令前来抓 他,并立即押回承德。叶赫将军盛怒之下气得连连大叫“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就这样, 老将军亲自将儿子捆起,交给了承德来的护军,由他们一脚回承德府护军大营。 两名军士将荣庆押送到护军大营,交给了当天营房值官。 值官将荣庆带到左健锐营,让他留在棚里等候命令。营中的兄弟一见荣庆,立即七嘴八 舌地告诉他,因为他私自出走,元六催领替他担下责任,因此被统领下令抓进大牢,动了几 次大刑。 荣庆一听元六因为他而受累,心里便急了,一跺脚要去军帐去找营官,向他说明情况, 多大的罪由自己顶。众人劝住他不让他去,因为闹不好他帮不上忙,反会使事情更复杂。他 不听,一定要去,“不行,我一定要去见元六。”他正吵着要去见元六,年近三旬一脸威严 的营官在值官陪同下,突然带着几名禁军护卫出现在营房门口。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 怎么办。营官看一眼众人,然后走到荣庆面前,两眼紧紧盯着他。 “你就是荣庆吧?”营官问道。营内几百号人,荣庆来得时间不长,他虽认不真切,但 大致模样儿还是记得的。他故意这么问,那是为了显出他的威风。 “荣庆参见营官大人!”荣庆慌忙行礼。 “你想见元六?”营官不动声色,荣庆躲着对方严厉的目光,点点头。 “拿下了!”营官突然变了脸。 禁军护卫一拥而上,抓住荣庆,一路将他押到军帐前的空地上。空地上立着几根木桩, 这些木桩是用来示众的,对那些犯了军规的官兵进行惩罚后,捆在这儿让全营官兵都能看 见,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荣庆看见元六捆在其中一根木桩上,心里自觉对不住他,首先不该骗他,更不该拖这么 长时间,临走前元六再三要他速去速回,至多十天内定要回来,没想他一去二十天。 “六爷!我… ”荣庆愧疚地看了一眼对方,营官叫手下将荣庆捆到与元六相邻的一根 木桩上,然后看一眼荣庆和元六,厉声大叫: “这叫一根绳上俩蚂蚱,蹦不了你也飞不了他!都给我睁开狗眼,谁敢私跑,谁敢私 放,一样!” “没有六爷的事儿,是我自个儿偷跑的!”荣庆直起嗓门叫起来。 “好兄弟!”元六惨然一笑,“得了,别逞能。我已然说了是我准的假,没你事儿!” “不,这事不赖你,没你事儿!我不好,我犯了营规,要罚罚我。” “住嘴!”营官上前抽荣庆一个耳光,冷笑着说,“你们都没事儿,我还管谁呀?受人 钱财还替人消灾呐,甭说你们吃的是皇上的钱粮!想走就走啊?我又没开大车店!” “你哪儿那么些废话?元老六有胳膊有腿儿有脑袋,要哪儿给你哪儿!”元六故意叫 着,想吸引营官的注意力。他心想自己已经受了不少苦,免得荣庆皮肉再受苦。。 “我还不问你呢,问他!”营官瞪一眼元六,转脸对着荣庆,“你跑京里干什么去了? 招了我留你一条命!” 荣庆咬着牙根不说话。 “给台阶儿不下?”营官见他不说话,立即暴跳如雷,指着手下的禁军说,“抽!有一 个算一个,一人抽他十鞭子!挨着来,死了算我的。” 执法的禁军手握鞭子,走到荣庆面前有些犹豫。营官火了,先抽了禁军一马鞭,那人无 奈地举起胳膊,抽了荣庆一鞭。“搔痒痒哪?使劲儿!”营官不满地大叫,禁军狠下心,用 力抽着荣庆,荣庆咬牙忍住。 “孙子!雷公打豆腐,你专拣软的欺负!有本事冲我来!”元六大叫。偏偏营官不理 他,硬是叫手下狠狠抽荣庆。 荣庆任对方怎么抽他,死死咬着牙不吭声,比起他内心的伤痛,皮肉上的疼痛似乎算不 上什么,想起他与吟儿之间的这大半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特别想到吟儿居然由老太后赐婚于 瑞王府,而她男人就是那捆在马背上的痴呆男人,他真得觉着活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意思。 “六爷,让他们打吧,你也别帮我,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出 来,怕营官听见自己不想活了,回过头来又对付元六,他已经给元六惹了天大的麻烦,再不 能连累他受苦了。 生性豪爽的元六看见鞭子像雨点般落在荣庆身上,任自己怎么叫人家也不理他,担心万 一荣庆支持不住,出了人命,他可怎么向恩海老爷交待,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对着营官破口大 骂,存心要惹怒对方:“你不敢惹爷爷!哈构构… 好小子,有孝心哪!” “龟孙子,这可是你自找的!”营官知道他玩的把戏,硬是不理他,但对方越骂越难 听,当着众部下的面,脸有些撂不住了,伸手从一名执法护军手中夺过鞭子,使劲抽起元 六。 “营官大人!我求求您… ”荣庆看出营官下手太狠,苦苦哀求着,“这事儿的确跟六 爷没关系,我想家,编着理由哄他,他不让我走,我瞒着他偷偷跑了… 我求您,要打就打 我,打死我也不委屈… ” 营官疯劲上来了,根本不理会荣庆,一·从憋紧的喉头挤出一连声的狞笑,一边挥动牛 皮鞭向元六一个劲儿地猛抽。开始元六还不停地骂,后来骂声越来越小,再后来没了声息, 连气也喘不上了…  像这样打下去,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牛也扛不住。面对这种个场面,荣庆懊丧地闭上 眼,心里后悔不已,恨自己不该连累元六。元六这人虽说脾气暴躁,但为人大方侠义,健锐 营中许多弟兄们平日都受过他不少好处,眼看营官真的和元六较上劲儿往死里打,一个个都 急了,不约而同在营官身边齐刷刷地跪下,嘴里叫着“大人,饶了元六吧!” 营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暴跳如雷:“你们想翻天!”他嘴上叫得凶,看见四周那一双 双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鞭子不由得软下来。为了让自己好下台阶,他上前揪着元六头发, 问他服不服?没想元六睁开眼,“呸”的一声吐了营官一脸唾沫,忍着伤口的剧痛笑着说: “你劲儿上哪儿去了?都给娘儿们留着呀?” 本来碍着众护军的情面准备罢手的营官,被元六这一激,气得脸色发青,伸手抹去脸上 的唾沫,举起鞭子再次狠抽着元六。 “混小子,老子不信你皮肉比我鞭子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营官一边打一边骂,健 锐营的兄弟看了心疼,碍着军法如山,加上元六不肯给营官面子,想劝也劝不住了。正在这 时,一个统领身边的亲军跑到营官身边低声叫道:“营官大人,统领大人传!” “这会儿没空!”营官看对方一眼。 亲军慌忙将营官拖出人群,悄声告诉他,说北京有人捎信来了,荣庆是大清门领侍卫恩 海大人的亲外甥,统领要他赶紧放人。营官一听恩海的名字便泄了气,低声埋怨亲兵怎么不 早说,“恶人儿全是我当了!”营官边说边扔下手中的鞭子,一赌气走了 第二天上早操,元六和荣庆因为挨打不能出早操,两人趴在大棚内的火炕上养伤,提起 昨儿的事,元六不以为然地对荣庆说,亏着你舅舅来了信,要不,你六哥浑身上下都便宜他 了。 “六爷,我连累你了。” “嗨,说那个就远了。同船过渡,五百年缘分。甭说咱们一口锅里混饭呢。”元六兴致 来了,咧开大嘴又吹上了,“你知道我干吗往死里骂他?听六哥传道吧。赶上这火候,开口 认松咱不会,憋着又他妈真疼。我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下回学着点儿。” 元六见荣庆皱着眉心不说话,想起他私下告假的事儿,问他这次回北京那事儿办得怎么 样? 荣庆低着头,咬着牙龈不说话。 “什么事儿我不问,你就说成没成?”元六虽说不知道他这次回去究竟为什么,但有一 点,他根本不是为他祖母的病,因为他祖母早在他当兵前就去世了。爷们一般情况下没啥事 可瞒着,编着话哄人的多半是儿女私情,加上上次请他逛窑子,他非但不感激他,听说半夜 里将英姑娘踹下床来,因此估计他肯定是这种事。 荣庆本想说“完了,别提了。”这类气馁话,但想到元六为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话到 嘴边变为重重的一句,“成了!” “得了,这顿鞭子没白挨!”元六高兴地拍着炕面,双手撑着身体想爬起来,没想刚一 翻身,身上的伤口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本能地哼了一声,刚抬起的身子又重重地摔在炕 上。 “六爷!”见他打成这样,荣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着伤痛由炕面上爬到元六身边。 “把那爷字儿去了,叫哥。” “哥?”荣庆心里一热,随即说,“不行,您跟我舅舅是朋友啊。” “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我跟你舅舅单论,说到底我也是你舅部下。” “不不,不行,这不合适!” “怎么?”元六一脸地不高兴,“嫌我是个兵油子,配不上你大少爷?” 荣庆想到昨儿要不是元六故意骂那营官,他肯定要吃更多的皮肉之苦,心里感激还来不 及,对方居然认为他看不起他。他一急,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即下了炕,在元六炕头边跪 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六哥!从今儿个起,您是我亲哥哥。” “起来起来!快起来!”元六趴在枕头上,吃力地伸手拉起荣庆双手,一边喘着粗气, “可就当真啦,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弟弟!” 秀子死了。吟儿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摸着秀子迭给她的那付山貂皮子护膝,瞅着窗外 大殿瓦脊上那迟迟不肯落下的初冬的夕阳,神情十分凝重。想到秀子出宫前曾在这间下房住 过,那天送婚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特别看见瑞王家的小七爷那副傻样儿,当时吟儿心里便 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亲耳听到她的死讯时,心里仍然一惊,觉得她走得太快了…… 那天下午,光绪皇上刚走不久,瑞王便来叩见慈禧太后,她当时正在侍候慈禧抽烟。慈 禧没发话,所以她也就没回避,当时在场的还有李莲英和柳叶儿宫女。看见瑞王,老佛爷似 乎很高兴,不知是刚才和皇上谈得很投机,还是因为她想念秀子,一见面就对跪在地上的瑞 王笑着说:“亲家来了,没把我们新娘子带来?” “老佛爷!奴才……”瑞王趴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不带她来,我派人去接她了,”慈禧最看不上别人跟她说话吱吱唔唔地,半开玩笑 半认真地对瑞王说:“接到这儿,一会儿我赏她饭。这回可让你们家捡了个大便宜,我亏大 了!”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这叫什么话。”慈禧不明所以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后悔也不能再要回 来呀。放心吧你。” “老佛爷,奴才知道老佛爷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巴地半 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急了,拼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这会儿他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 顾得上看别人。吟儿看见瑞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粒,双唇像离水的鱼儿上下张合,硬是出不 了声,心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紧紧揪在一起,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慈禧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儿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没便宜外 人儿,我可告诉你,别看她是个宫女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别拿灶王爷不当神仙!” “回老佛爷话,奴才的七儿媳,她……昨天夜里悬梁自尽了……”瑞王趴在地下,吓得 浑身哆嗦。 听了瑞王的回话,慈禧愣住,浑身掠过一阵痉挛,手中的佛珠当即掉在地下。接着四下 一片肃静。吟儿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轻轻递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动声色接过佛珠,但吟儿 还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颤栗,指尖透着凉意。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说他有罪,他是特意为秀子的死进宫请罪的。 “好好的她怎么会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问瑞王,对方刚要回话,慈禧这才觉 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立即挥手让吟儿和另一名宫女退下。 吟儿走到外间紧靠屏风的后殿门外,她不敢走远,随时等着传她进去伺候老佛爷。她知 道老人心里高兴和不高兴时,或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总要让人伺候她闷闷地抽几袋烟。 瑞王跟老佛爷在东一间说了足足一顿饭时间,最后在李莲英陪同下走了。看得出瑞王一脸的 沮丧。李莲英一边送瑞王,一边低声吩咐吟儿快回慈禧身边侍候敬烟。 吟儿早有准备,很快装好烟,跪在地上将长长的烟嘴递到慈禧嘴边。老人咬住烟嘴,默 默吸了两袋烟,突然低下头看一眼吟儿。 “是秀子教你敬烟的?”慈禧声音很小,眼神有些恍惚。 “是,是秀姑姑教的。” “难怪连手法都一样。烟丝儿不干不潮,纸眉子不紧不松……”慈禧叹了一口气,看一 眼吟儿手中的铜烟袋。吟儿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再给她装一袋烟递上。 “有人说秀子以死抗命,存心跟我作对……”慈禧望着团排烟雾,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吟 儿。吟儿吓得低着头,两眼盯着慈禧那双花盆底鞋连大气也不敢出。 “吟儿,你说呢?这事儿怨我还是怨她自己?”她越是不敢出声,慈禧偏偏点了名要问 她。 “这……”吟儿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 “这里没人,你只管说。” “回老佛爷话,这都是命!”吟儿从秀子想起倩儿,然后想到自己,那么多好人家的女 儿,偏偏让她们碰上了,不是命是什么。 “嗯,说得好,是命,全都是命。”慈禧连连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也许秀子早该 死了,如果她头一次死,便死在她手中,而这一次死,却死在瑞王家,怎么能说她跟自己作 对?恰恰相反,秀子临死还顾及她这个当主子的,这是她的孝心啊。 慈禧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挥挥手对吟儿说:“这儿没你事了。”吟儿 慌忙磕头请安,然后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就在她挑起门帘的一瞬,突然见慈禧眼窝里湿湿 的泛起一层泪雾。她深知老佛爷从不轻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内心深处的隐 情,因此慌忙低下头,装作儿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走了。 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吟儿耳边突然响起秀子那句话:“……有一天我不在了, 你细细回味我的话,也许能品出一些味儿来。”这话乍一听前言不接后语。现在细细想来, 秀子所说的以及她没说出口的,包括她的死,她似乎早就预感自己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一连好几天晚上她都做噩梦。梦见秀子那双忧郁的眼,老盯着自己总也不说话,她怎么 问她都不开口。一次吟儿从噩梦中惊醒,坐在炕上直喘气,双手合在胸前,嘴里喃喃地念 着:“秀姑姑!求求你,别吓着我。”她一边念一边躺下。没想真灵,那一晚上她再也没做 噩梦。吟儿心里奇怪,第二天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秀子一定是来向自己讨香火的。她自小死 了父母,十三岁不到便进了宫,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家,宫中就是她的家,我是她宫 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讨香火向谁讨? 宫中规矩严,除了皇家爱新觉罗氏祖先,绝不准许替任何外姓氏族烧香磕头,就连享有 最高权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叶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驾西山碧云寺烧香磕头以表示 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儿想替秀子点一炷香,烧上一些纸钱谈何容易,要让人发现了,告到上 头那肯定是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吟儿独自向后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点开饭,饭后到天完全黑下大约 有个把钟头,这段称之为“后蹬儿”的时间里,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女和太监们利用 这个空当忙自己的事,如剃头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间,或三三两两躲在下房里聊天等等。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灵保佑 她,果然,她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出了后院门,向东一拐便是佛堂。佛堂里平时只有一位 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那守着,除了慈禧隔三五天来一次,平时几乎都闲着。到了佛堂门前, 她已经想好了,万一老太监在里面,问她什么事,她就说早上来这儿时丢了头上玉钗,瞅空 来找一下。当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监闲得无聊,常吵趁着这后蹬儿的闲暇上别处聊 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还了这个愿。 吟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亮着佛龛前的长明灯,门缝里溢 出一缕浓郁的檀香味儿,她轻轻推开门,故意咳了两下,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低声叫着 “黄公公”。她沿着佛堂四周走了一圈,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黄太监不在这儿。她走到门 边向外四下张望,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心里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她轻轻合上佛堂大门,转身走到佛龛前,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 好的纸钱。吟儿是敬烟的,手边有许多草纸,她将草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块揣在怀里,算是 给秀姑姑阴间用的纸钱,让她在地下不用受穷。她将纸钱在蜡烛上点着了,跪在地下一边磕 头,一边烧纸钱,嘴里喃喃有词,求菩萨保佑秀姑姑下辈子能投胎个好人家…… 开始她哭秀子,后来由秀子想到自己和荣庆,心里愈加觉得伤心。最近没了荣庆的消 息,她每次问母亲和嫂嫂,她们似乎有意回避。最近一次嫂嫂来看她说漏了嘴,说荣庆父母 想替儿子讨个偏房,荣庆不肯,和家里人吵翻了。她追问嫂子详细情况,嫂子不肯正面回 答,只是安慰她,说荣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早点抱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等她七年,荣庆二十八了,就是他自己愿意,他们家里人一 定会逼他早早成婚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嫂子话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她怕自己伤心才 瞒着不说。一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非常紧张,当时要不是冒出哥哥自请她入宫的事,她 早跟荣庆结婚了,两人恩恩爱爱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不怨天不怨地,这都是命! 想起慈禧问她秀子的事,她说这是命,自己也一样。假如她早一天嫁到荣庆家,假如皇 上的圣旨晚一天到,假如她哥不赌钱,或是他赌输了没向常五爷借钱,假如那天在宗人府选 宫女时她没选上……总之,这许许多多假如中有一个假如发生了,她便不会在这儿,成天提 心吊胆地过日子,成天想荣庆想得这么苦。哭着哭着,她哭起自己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突然,身后传出一声响动。这是大门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她原以 为看佛堂的老太监回来了,但从那推门的架势和来人的脚步声判断,她本能地觉得不对,伸 手扑着地下的纸钱。她还没来得及灭了地下的火,身后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拿 下!”那是李莲英从憋紧的嗓门眼里发出的。 完了!吟儿心里直哆嗦,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刚转身,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她 两条胳膊拧在背后,一路押出佛堂。 元六进京出差回来的当天下午,拖着荣庆一块儿来到街面上一家小酒店,两人一边喝酒 一边说话。元六眉飞色舞地说起京里的事,最后说到他去见了荣庆二舅,恩海老爷让他带话 给荣庆,要他安心留在这儿好好当差。 荣庆一边听他说话,心里却闷闷不乐地想着吟儿,觉得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他跟吟儿天 生的一对,硬是让人活活拆散了,嫁给了瑞王府那个傻男人。一想起这个事,他心里就说不 出的痛苦,觉得老天瞎了眼!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马背上的傻子,要是他摔死了,吟儿不 就不用受这种罪了!话又说回来,纵然他不救,小七爷死了,吟儿也得按祖制替这位王爷的 痴呆儿守一辈子寡啊。 想到他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吟儿在一起,他一夜一夜睡不着,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吟儿从 瑞王家救出来,然后跟她一块私奔,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跟她厮守一辈子,晚 上想得好好的,甚至连怎么进瑞王家,怎么带吟儿私奔,他都想得清清楚楚。可早上一睁 眼,立即觉得夜里想的事再荒唐不过,或者说根本行不通。 “你怎么哪?心事儿挺重?”元六说得浑身是劲儿,见对方无精打采,一连打了几个呵 欠,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正听你说话儿。”荣庆被他一点顿时醒过神,慌忙解释。 “今晚上跟我上抱月楼,英姑娘还惦着你。” “得了,饶了我吧。” “那妞儿哪点儿不顺溜?”元六心里纳闷,荣庆为什么成天魂不守舍。听张妈妈说,那 天晚上荣庆和英英睡了一晚上却没干那种事儿。这次他去京里一趟,虽说没向恩海大人打听 这方面情况,从对方语气中,他猜出荣庆在京里一定有女人,他见对方不回答他的话,便单 刀直入点了这个话题:“我早瞧出来了,你上次回北京一趟,事儿砸了!” “没那回事儿。”荣庆躲避元六目光,故意在脸上挤出一团笑容。 “非得我点破吗?不吃敬酒吃罚酒,我说出来你可别不认账。你跑回京里,勾魂儿的是 个妞妞!” 荣庆愣了片刻,立即矢口否认。 “我猜错了?” “错了。” “你别瞒我。”元六笑笑说,“我眼里有水,窑子里那丫头套不住你,必定是你心里藏 着别人儿,让你牵肠挂肚,魂不守舍,吃不下睡不着。说不定那妞妞水性杨花,另攀了高枝 儿!” “你是我大哥,无论什么事也不会瞒你。”元六的话一下子碰到荣庆的心病,心里不由 得一惊,但他深知这件事要是透出去,害了吟儿不说,闹不好连自己家里人也陪进去。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才好呢。我这心算搁回肚子里了。”元六半信半疑地问,见对方神情认真,心想 他是自己把兄弟,不至于存心骗他。于是,他又跟荣庆吹起京里的事,从天桥的戏班子,一 直吹到八大胡同的妓院,然后又说起京城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皇上和太后政见不和,大臣们 为了新政发生争执,而其中反对最凶的便是瑞亲王。 “我看瑞王不是个好东西,”荣庆心里恨瑞王,明明儿子是傻子,偏偏还替儿子娶宫 女。 “我看也是。”元六一拍大腿,咧着大嘴叫起来,告诉荣庆说瑞王爷家里出了档孽事, 京里上上下下传遍了。原来瑞王爷的七小子是个傻子,王爷偏要给他娶媳妇,还非求老佛爷 赐婚。老佛爷将身边的宫女赏了他,万没想到,宫女过门半个月就在房间里上吊死了。 “不会吧!”荣庆听说吟儿死在瑞王家,心里一惊,脱口冒出一句。 “王八蛋才瞎说!等到有人瞧见,身子都凉了!不信下次见了你二舅问问他,这事儿他 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元六根本没注意荣庆的表情,搓着两只大手,唾沫星四溅地继续说 着,“别瞧瑞王爷是军机大臣,这会也毛了爪。正应了那个坎儿— ‘炒肝儿不叫炒肝,熬 心熬肺啦!’刚办喜事又办丧事,满堂红改了满堂白。”元六说完放声大笑。 “喝!喝酒!”荣庆举着酒杯,觉得天昏地眩。他只见对方那张阔扁的大嘴上下张合 着,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其实也不想知道,因为最最重要的是吟儿已经死了。他觉得吟儿 是为了他才走上了这条绝路,回想那天在迎亲队伍中见到她,她两眼盯着自己,脸上表情怪 怪的,特别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那眼神充满了某种诀别的毅然。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 层? “荣庆,你……你不能再喝了……”元六发觉对方眼神不对劲儿,说话时舌头也大了。 “喝!我没事……再……喝二斤也没事……” 荣庆摇摇晃晃地举着手里的酒杯,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他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口干 了,接着拿起酒壶又要替自己满上。元六正要伸手抢酒壶,营中统领的亲军突然气喘喘地跑 进来,说统领大人有要紧事,让立即赶快回军营。 “荣庆,下次再喝,跟我回营房。”元六拉着对方胳膊,要他跟自己一起走。 “六哥!我没喝多。”荣庆说壶里还有酒,保证喝完了一定回去。元六无奈地笑笑,犹 豫片刻,走到柜台前付了账,同时低声叮嘱酒店老板,说荣庆喝多了,喝完了这一壶酒,怎 么也不能让他再喝了,老板跟他是熟人,自然一口应承,要他放心。 元六走后,荣庆一个人喝着闷酒。不一会儿,他便喝完了一壶酒,扯着嗓门让店家替他 拿酒来。老板亲自跑来,嘴里叫着荣军爷,你喝了不少,刚才六爷交代了,不能再让你喝 了。荣庆拧起脖子叫起来,掏出一把铜钱往桌面上一拍:“怎么哪,怕我不给钱!” “明儿再喝,明儿再喝。”店老板陪着笑脸。 “拿酒!”荣庆伸手推开店老板,“再说我揍你!”他见老板冲着他笑,就是不拿酒, 气得从桌边站起,自己跑到到柜台上抢过酒坛子。店老板急了,连声说:“我们这儿关门儿 了!”荣庆像没听见似的,抱起酒坛回到桌边,在粗瓷大碗里满满倒了一碗。 天刚擦黑,抱月楼的英姑娘由庙里烧了香,坐着小轿由城外回来。她下了轿子走进妓院 大门,张妈妈便将她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荣军爷来了。” “是不是上回跟六爷一块来的那位?”英英问。 “就是他。” “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见他。”英英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就窝火,一晚上没干那种事 不说,还硬说自己是什么金儿银儿的,她不认帐,那混账东西竟然一脚将她踹下床。 “他就在你屋里。”张妈妈说。 “你把他轰走,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英英!你听我说,他……他是这儿的贵客,听六爷说,他爸他舅都是京里的大官,咱 们得罪不起。”张妈妈用好话哄着英英,一定要她为了妓院生意千万别得罪他。 英英本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多说也没意思,心想你既然不肯得罪他,看我怎么整治他 吧。她看一眼张妈妈,一路小跑上了楼梯。张妈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连忙叫佣人送上一壶 热茶到英英房间。 英英推开房门,只见荣庆躺在她床上,身体痉挛地弓起像只大虾,趴在那儿一边呕吐, 一边呻吟着。她本来就不高兴,见地下吐了一大滩呕吐物,刚换过的被单也被他弄得污渍斑 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去猛地将荣庆身上的床单一扯,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滚!” 荣庆本来就靠床沿躺着,被对方一推,身体顿时滚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看一眼英 英,双手撑着从地下坐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非但不生气反在脸上露出一丝怪怪的笑 容,一个劲地嚷着要喝水。 “水……喝水,我要喝水……” “滚!滚到楼下去喝,别在我这儿撒酒疯!” “好吟儿,不不,好英儿。我……我没醉,只是受凉了……”荣庆嗑嗑巴巴地说。 “醉不醉不关我事儿,想喝水就滚出去,我这儿没水,也没什么金儿银儿的。”英英骂 骂咧咧地开了窗,让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的酒气吹散。不一会儿,送茶水的人来了。她让那人 来将荣庆带走,帮她打扫一下房间,并说她在外面等一会儿,等他们帮他清理掉屋里的污物 她再回来。她说完话刚要离开,荣庆从地上爬起,踉貂跄跄冲到门边将她一把抱起,嘴里不 停地叫着英英。闻着对方那满嘴的酒气,加上荣庆身上的呕吐的污物,英英厌恶地闪开身 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尖叫着跑出去。 过了足足一顿饭时间,英英见到送水的男佣人,问房间清好没有。那男人走了没有。男 佣人说地擦了,床单换了,荣军爷也走了,她这才上了楼,推开房门走进自己房间。没想到 荣庆躲在门后,脱了外面的军服,身穿一套临时不知哪儿弄来的青灰色长衫,神色恍惚地盯 着她。她转身想走,荣庆身体抵在门上,低声恳求着: “吟儿,不,好英儿!我求求你,我没家了,什么都没了……我是个什么都没的人…… 求你让我留在这儿!” “别碰我!”英英瞪着两眼,一边向后退一边指着他说,“你出去,出去,多会儿明白 多会儿再来!” “我要喝酒。给我酒!” “没酒!” “你有!” “在哪儿呢?”英英没好气地说。 “在这儿……”荣庆没等话说完,冲上前一把抱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醉猫,醉鬼!”英英尖叫着,挥着胳膊拼命打他。荣庆大 喝一声将她抱起,将她扔在床上,不顾一切地压在她身上。她拼命挣扎着,趁着荣庆伸手扯 她衣服的机会,猛地发力将他推开。荣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愣愣地盯着她,像一条见到骨 头的狗,急得直喘气。 “看什么看什么?”英英从床上爬起,一边扣上衣扣,一边没好气地看一眼坐在地上的 荣庆,“怎么着,我不是你的醒酒汤!想着别人儿拿我找补啊?没门儿!有钱难买不卖的 货,姑娘今儿个是‘猪八戒摆手儿——不伺候(猴)啦!’” “英英!我……” “说啥也没用,快走吧!” 荣庆沮丧地从地上爬起,低着头向门边走去。英英站在那儿,见他真的要走,心里反倒 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为什么,对这位总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女人的军爷,她既有种妒意, 又有种好感,甚至暗暗敬重他。不论这个叫吟儿的女人是什么人,哪怕她跟自己一样,至少 他算个有情意的男人。不像其他男人,今儿睡了,明儿大街上碰见了整个儿不认识。她举着 油灯,跟在他身后,准备等他出了门替他照照楼道。 荣庆走到门边,转身看一眼英英,然后拉开房门,正想抬腿跨出门槛,突然那黑乎乎的 门外扑进一股凉风,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想到吟儿死了,这世上他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女 人让他等让他想让他操心了,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不膊膊!这外面的世界再也不 属于我。他缩回身子,反手将门插上,两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竭力从她脸上那隐隐若 现的笑意中寻找着他活下去的意义。 “你……你想干什么?”英英本能地后退一步,她从他眼神中读到某种内容,这是她熟 悉的却并不喜欢的许多男人所共有的。 不等她话音落下,他已经像头恶狼似地扑上来,打翻了她手中的油灯,在一片黑暗中将 她再次抱起按在床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英英大叫着要他放手:“放开我,我不乐 意!不乐意……”他根本不理会她,一边喘气一边扯掉她的外衣。她开始拼命挣扎,后来不 怎么挣扎,再后来索性闭上眼,由他接着自己又亲又吻。当他时不时地把她当作另外一女 人,不断叫着吟儿时,英英心头一颤,禁不住哭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胁! 第十章 粉红色腰带 哭秀子,吟儿被平儿告发,犯下死罪。面临大难,吟儿求茶水章给荣庆捎个口信。 临刑前,茶水章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救了她。没想到她逃过大难,却得知荣庆家已退婚,万 念俱灰的吟儿在房梁上系上一条粉红色腰带…… 吟儿上佛堂哭秀子是平儿头一个发现的。晚饭后,她从前殿回到下房准备整理房间,半 道上看见吟儿独自一人出了后院门,心里觉着纳闷,心想那儿除了佛堂啥也没有,她上那儿 干什么?出于本能的好奇,平儿远远尾随着她,一路到了佛堂。当她透过门缝见到吟儿跪在 菩萨前一边哭秀姑姑,一边烧纸钱,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她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这儿哭 一个死去的宫女。 平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报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回头一看,原来守殿的老太监回 来了。她心中一惊,她不报告也得报告,要不别人以为她和吟儿串通一气,特意在这儿替对 方把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连忙将吟儿进殿烧纸钱的事告诉老太监,老太监二话没 说,让平儿留在这儿守着现场,转身向李莲英报告去了。 当吟儿被太监们捆着押出佛堂时,远远躲在暗处的平儿心情极为复杂。想起吟儿进宫后 抢尽了风头,地位青云直上,令她非常忌妒,甚至认为由于她的缘故,自己才一直被压在最 底层,做宫女们所不齿的粗活。但看见李莲英带着太监们抓吟儿时的那种气势汹汹的架势, 想到她因此犯下杀身大祸,心里顿时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后悔。 平儿忐忑不安地回到下房,小回回便一脸紧张地跑来传话,说老佛爷让她立即上前边去 问话。 到了储秀宫正殿门外,李莲英早在那儿等着,一见平儿立即沉下脸,叮嘱她老老实实将 吟儿佛堂哭祭的事报告老佛爷。平儿连连点头,迸了侧殿慌忙跪在地上给慈禧请安,然后偷 偷瞅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莲英,在对方脸上看到认可的表情后,这才向老太后说起刚才佛 堂发生的事。 “嗯,我都知道了。你叫什么?”慈禧打断平儿的话,想起这位宫女和吟儿一块踢键子 的事。 “回老佛爷话,奴才叫平儿。”平儿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 “哎,听说你跟吟儿还有秀子,不是挺不错吗?”除了李莲英和一些贴身宫女,慈禧和 一般宫女太监接触不多,但对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和恩怨一向很注意,她无论在宫中或朝廷, 也无论是身边的奴才还是王公大臣,谁在她面前议论谁,她总装作漫不经心地听着,从不表 态,有时甚至作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鼓励你说下去,因此她不仅对那些王公大臣,包括身 边的这些奴才间的关系都摸得很清楚。“回老佛爷话。奴婢心里只有老佛爷!”见到慈禧 问,平儿先前的后悔顿时少了许多,一心想讨好对方,巴望着慈禧能重用自己。 “您瞧呀,老佛爷。这丫头还知道哪头炕热哪。”李莲英连忙接着平儿的话头,想逗慈 禧高兴。 “就冲你能识大体,我得提拔提拔你吧?”慈禧听得出李莲英在帮平儿说话,犹豫片 刻,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奴才谢老佛爷大恩大德!”平儿慌忙趴在地下磕头谢恩。 “老佛爷!”李莲英心想提拔平儿这样的人,下面的情况自然会摸得更清楚,连忙笑着 说,“让奴才说,她留在老佛爷跟前儿就合适。正好顶吟儿那一摊儿!” “回老佛爷话!吟儿刚进宫时,是奴婢带出来的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管保比她干的 更好。” 慈禧一向喜欢别人向她打小报告,但有一条,得看什么样的人。李莲英是她跟前的,不 用说,这是他分内的事。瑞王,恭亲王是她皇家亲戚,私底下跟她说什么她也愿意听。而李 鸿章和倭仁这些当朝重臣,她巴不得他们在她跟前打小报告,总嫌他们跟自己说得太少了。 但对平儿这类奴才,除了她有意安排的,一般说这些人是没有资格打小报告,对平儿告发她 好朋友吟儿,尽管慈禧觉得告得对,但心里却生出一种厌恶。她从不喜欢饶舌的女人,更不 喜欢挑拨是非的女人,当她发现平儿迫不及待地想取吟儿而代之,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奴才不 能留在身边。 当然,慈禧没有流露出对平儿的反感,相反,她要让她包括小李子在内,觉得她是个赏 罚分明的主子。前天,她刚答应让茶水章给光绪当差,过几天选过好日子就要将茶水章送过 去。其实她心里并不情愿,为了拢住皇上儿子才忍痛割爱。既然这样,何不将平儿赐给珍 妃,面子上是一种礼遇,实际上是在珍妃身边埋下一个耳线,那边有什么动静平儿这张烂嘴 都会传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珍妃比光绪要危险得多,看住她也就看住了生性懦弱、优柔 寡断的光绪。这样不但面子上提了平儿,在珍妃那儿安了钉子,同时又将这个不安分的宫女 从身边撵走,这岂不是一石三鸟,该办的都办了。 慈禧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就像慈禧肚子里的蛔虫,立即从她那无声一瞥中心领神会, 当即向跪在地下的平儿挥挥衣袖,要她赶紧给慈禧磕头请安,先回下房等着领赏。平儿慌忙 磕了头退出殿门。 平儿一走,慈禧立即吩咐李莲英,要他即日将平儿调出储秀宫,前往景仁宫去伺候珍 妃。李莲英听后楞了一会儿神,不知慈禧这个安排究竟什么意思。尽管他伺候慈禧近三十 年,对她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被她突然冒出的主意弄得目瞪口呆。 “小李子,犯糊涂了不是?”慈禧笑笑,每每看见她身边最忠心的走狗摸不清她意思 时,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得意,“那儿是她英雄用武之地。听明白了吗?”“奴才明白,奴 才明白了。”李莲英眼珠转了几圈,顿时恍然大悟,连声夸老佛爷英明。 “找个好日子,将章德顺和她一块赏了。” “碴!”李莲英这时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心里不得不佩服慈禧,她已经六十多岁的 人,无论做什么事用心很深,却滴水不漏。他高声答应后,垂着双手站了一会儿,等着老太 后下面的旨令,没想慈禧坐在那儿,垂着眼帘半天不说话。他犹豫片刻,走近她身边低声问 怎么处置吟儿。 “都是你惹的事儿!”慈禧盯一眼李莲英,满心的不高兴。秀子的死已经在宫廷内外闹 得沸沸扬扬,现在又冒出吟儿佛堂哭祭的烦心事,她觉得这一切都跟眼前这个外号“佛见 喜”的总管分不开。要不是他跟瑞王串通好了活局让她钻,她也不会将秀子赐给瑞王府,后 来的事便不会发生。她本想将李莲英臭骂一通,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 当奴才的死心塌地跟着你图个什么,不就为名图利?特别像李莲英这号人,本来就是废 人,不像王公大臣们光宗耀祖名留千秋,他和“名”沾不上边,因此只剩下“利”了,别人 见他是自己身边的,不用他开口,好处自然往他手上送。其实王爷大臣们又何尝不是?她希 望身边的人清廉,但也深深明白“水至清无鱼”的道理,能管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 慈禧想到这一层不由叹了口气,说怎么处置吟儿她还没想好,但有一条,尽量不要让外面人 知道这件事。所以暂时既不能将她送到宗人府空房关起来,也不能让她留在储秀宫下房,最 好找个清静地儿将她悄悄藏起来,等自己想好了再说。 李莲英不愧有心眼儿,吟儿一出事,他便和慈禧想到一处了,早已将吟儿带到单门独院 的寿茶房,关在寿茶房隔壁一间空着的库房里,听李莲英说吟儿关在茶水房,而且派人守住 储秀宫通往那儿的院门,不让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并由章德顺暂时守在那边,心里才松下 一口气。对老实、忠厚从不生事的茶水章她是非常放心的。 吟儿双手紧紧抱着前胸,蜷缩在墙旮旯里,浑身冻得直哆嗦。她越坐越冷,越冷脑子越 发木,空空的脑壳里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对不住荣庆,我答应过他, 在宫中好好当差,将来有一天出去再跟他一起过。没想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两眼盯着黑 乎乎的窗外,想到这便是她人世间最后的日子,咬紧的牙不由得松开,热泪忍不住夺眶而 出…… 她哭了又哭,直到她哭干了眼泪,人又饿又渴,浑身发软,这才瞪着眼睛打量起这间空 空的库房。她知道这儿和御茶房紧挨着,章叔就在附近,想到这一层,心里又生出一丝侥 幸,总管没将她关进空房,也没报宗人府,会不会留她一条命?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她 竖起耳朵,听见有人开门上的铜锁,并从门缝里透进一缕摇曳的灯光。她本能地伸着脖子, 等着人进来。 大门吱吱呀呀地推开。茶水章举着手中的油灯走进。他将油灯放在一只木箱上,转身出 去了一会儿,接着端着一只托盘走回来,托盘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他将托盘递到吟 儿身边,“吟姑娘,吃吧,吃了暖暖身子。”刚才还饿得不行。这会儿看见茶水章送上的热 汤,反倒毫无食欲了,因为一个更强烈的求生欲支配着她,她想求茶水章救救她。盯着茶水 章,叫了声“章叔”,下面的话堵在喉头半天说不出来。 “吟姑娘!纸钱儿真是你烧的?”茶水章同情地问。 “是。”吟儿点点头。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梦见秀姑姑,她让我替她烧的。” “宫中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看来这一劫你说什么也躲不过了。这叫什么?咒主子不 死啊!十恶不赦的大罪里,它是头一条儿。” “章叔,您得救救我!我不是给主子烧的,是送秀子姐姐的!不骗您,真的是她托梦给 我,让我替她烧香……” 吟儿将她梦见秀子的情景说了一遍,茶水章听后半天不吭声,心想秀子死得太委屈,所 以阴魂不散。他深知慈禧十分迷信,如果吟儿说出梦中情景,慈禧可能会从轻处置她,问题 是谁能证明她真的做了这个梦,而不是为了逃脱罪名才编着谎话哄老佛爷的。要是慈禧认为 吟儿有意骗她,那反倒弄巧成拙,说不定原先能赐吟儿一个完尸,一怒之下斩了她脑袋,再 后悔就晚了。再退一步说,即便慈禧信以为真,有心饶了吟儿恐怕也很难,因为宫中哭祭外 人罪不容诛,这可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就是老佛爷想饶你,祖制还不答应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也变不了!”茶水章 非常可怜吟儿,但却无计可施,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实话告诉你,这宫里九千九百九 十九间半房子,除了主子,我们太监,你们宫女儿,都不算人!懂不懂?” “咱们不算人?” “咱们是奴才。”茶水章苦涩地笑了笑,心想人死了升天,无论男女他先得是人!既然 在这儿人都算不上,还升什么天?他本想将这一层意思告诉吟儿,转念一想觉得说了她也不 懂,懂了也没用了。他望着吟儿那张惊慌的脸,心里非常可怜她,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说 什么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到宫中与世隔绝,也许吟儿临死前有什么话想跟家里人说, 从前大凡受刑的太监和宫女几乎都要求人捎口信给家里人,吟儿一定也有话传出宫外,这也 许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事。“你给家里留什么话儿,快跟我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章叔!我……”吟儿惊恐地张大嘴巴,浑身掠过一阵惊悸,“我当真活不了了?” 茶水章无奈地点点头。 “吟儿,咱们可没工夫了。有话快说。我一定想法儿给你们家捎信儿!” “您真的能给我传到?”吟儿问。 “你都快死的人了,我能骗你?” “章叔!我……我想求您往宫外捎个口信。” “行,我一定帮忙给你家捎个信。” “不是我们家,是……” “不是你们家是什么人?”茶水章纳闷地问。 “算了,还是不跟他说了……”吟儿心情极为矛盾,一方面想请茶水章帮她捎信给荣 庆,另一方面又觉得事情到了这种份上,说不说反正都是死,加上对方是个太监,对这些男 男女女问的事儿不像常人那样明白,话在嘴边又咽回去。 茶水章心里纳闷,不知吟儿说的那个他究竟是什么人,甚至连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不知 道。他本想问个清楚,但多年呆在宫中的习惯令他本能地不向任何人追问任何事,别人该说 的他听着,别人不该说的那便是他不该听的。他苦笑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事,深深叹了 口气准备离开,临走前告诉吟儿:“你准备准备,一会儿他们就要来这儿带你走了。” 茶水章转身走了。当他走到门边,吟儿突然叫住他。她趴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刚要张 口说她跟荣庆的事儿,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小回回领着几名太监一拥而进。 “带犯罪宫女吟儿!”随着太监们的通报声,吟儿被人带进储秀宫东一间,她一进门便 看见慈禧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李莲英站在慈禧身后拉着一张驴脸,两眼瞪着她。她 心里有说不出地慌乱,不等走到慈禧椅座前,两腿一软便在门边跪下,嗑嗑巴巴地给慈禧请 安。 李莲英向小回回等人挥挥手,小回回立即和押送吟儿的太监一起退出。 慈禧瞅着地下的吟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吟儿和秀子一样,是她喜欢的贴身宫 女,偏偏这些人总出事,好像老天爷存心跟她过不去。要按她过去脾气,吟儿犯下这种大不 敬的事,早就送进宫中专门用来囚禁宫女太监的空房,等着上断头台了,哪会带到这儿由她 亲自问话。 “你跑到佛堂烧纸去了?”慈禧问着吟儿,口气平和,不但吟儿没想到,连李莲英也觉 着奇怪。 “奴婢错了,奴婢有罪!” “你烧给谁呀?”慈禧明知故问。 “回老佛爷话,奴婢想给秀子姑姑送个行。” “我早说了,谁也不许再提秀子!你没长耳朵吗?” “所以奴婢才偷偷去烧的… ” “大胆!”李莲英打断吟儿的话,“偷着就行了?你是成心抗旨。” 吟儿被他一吼,慌忙吓得截住话头。 “怎么不说话?”慈禧不满地看一眼李莲英。 “奴婢不敢说… ” “为什么?” “回老佛爷话,奴婢昨晚上梦见了秀子。”吟儿明知慈禧态度再好,自己也逃不了必死 的命运,心里反倒不那么乱了。想起茶水章说慈禧一向很迷信,也许秀子托梦给她,是让她 转告老佛爷。因为秀子死得太冤了。既然说不说都是死,那还不如说给慈禧听听,让慈禧知 道她是受秀子之托才烧纸钱的。 “哦,有这种事?”慈禧心头一颤,因为昨天夜里她也梦见了秀子。她本来就非常迷 信,加上心里对秀子的死有些内疚,醒后耿耿于怀,现在听说吟儿也梦见秀子,心里顿时暗 暗紧张起来。 李莲英本来想训斥吟儿胡说,看见慈禧一脸认真地追问吟儿,要她说出梦中的情景,只 得忍住。 吟儿说她梦见自己正在寝殿替慈禧值夜,靠在墙边坐在地上,突然一阵阴风吹进,罩着 黑纱的油灯忽明忽暗。她正疑惑,迷迷糊糊中觉着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儿,不等她问是谁,那 人影居然穿过墙进了屋里,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秀子,她穿着那天出嫁的一身红旗袍,一边 轻声叫着她名字,让她别害怕。 “我问秀子,您走道儿怎么没声儿啊?她说她不是走来的,是飘来的,因为她怕惊动了 老佛爷睡觉,”吟儿说到这儿,见慈禧脸上隐现出竭力克制的恐惧,便收住口不再往下说。 慈禧心里有些慌乱。昨晚上她也梦见秀子一身新娘打扮,真的见鬼了!她情不自禁地看 了眼黑乎乎的窗棂,本想让吟儿别说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硬着头皮让吟儿往下说。李莲 英不知慈禧的心事,更不知她昨晚上居然也梦到秀子,但听吟儿说得活灵活现,想起自己在 这事儿中做了手脚,心里自然有些胆怯,但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但然的神态。 “我让秀子出去,别惊动了老佛爷睡觉。秀子不肯走,要我答应她一件事才肯走。我说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办到一定替她办。秀子说她自小没了家,宫中就是她家,求我替她烧点 纸钱。我说宫中不让烧纸钱。她说没事,她生前老佛爷疼她,奴才自会托梦给老佛爷 的… ” “别说了!你想编着法儿哄我。”慈禧突然沉下脸打断吟儿,让李莲英将吟儿赶快带 走。 “那是梦,梦是反的,不是真事儿!”吟儿被太监们带走后,李莲英慌忙安慰慈禧。慈 禧沉默着不说话,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吟儿骗她还是没骗她,反正不能饶了她,不能因此而 坏了皇家的大法。尽管慈禧骨子里非常迷信,但明面上从不在别人面前,也不让别人在自己 面前谈鬼神之类的邪说,否则正不压邪,皇家的威严往哪儿放?她信鬼神,但坚信自己是神 让她投胎下凡的,成为世上万人之上的皇太后,难道能因为小小一名宫女的胡说八道而退 缩。即便说的是真话,她也不怕,她是当今皇母,岂能怕什么鬼怪! 小回回带人将吟儿再次送到茶水房隔壁的库房关起来:。 吟儿没被慈禧当场赐死,也没让人押送到宗人府空房关起来,是因为慈禧没有想好是以 白绫绞死,还是让人乱棍打死,然后赐口棺材抬到她家,就说她病死的,这样不但保住她的 名声,也好让她家里人心里好受些。 茶水章按上面传下的话,替吟儿送了一碗莲子汤。 又冷又饿的吟儿双手捧着热腾腾的汤碗,一口气喝干了。她连声谢谢着茶水章,说了刚 才慈禧审问她的情况。她告诉茶水章,说老佛爷听说秀子托梦给她,问了她许多话,还说慈 禧态度很好,说话也挺和气。 “章叔!老佛爷没让他们把我关进空房,会不会老佛爷因为秀子托梦的缘故,饶了我一 条命?” “这… ”茶水章一时被吟儿问住。面对她可怜的侥幸,他不敢将事情说穿,因为事情 与她想像得正好相反。按这儿的规矩,如果她被送进空房,她也许能多活几天,甚至有可能 捡回一条小命。眼下慈禧没有送她到宗人府空房,又让他给她送汤水,这意味着她大限己 到,这碗汤在宫中称为“送命汤”,就像狱中砍头的罪犯临死前送上一顿酒菜,因此她肯定 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章叔!为啥不说话?” 他一直很喜欢吟儿为人,此刻不仅没法救她,连真话也不敢告诉她,想到这儿他心里有 说不出地痛楚。他没在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却再次劝她有什么话要传到外面,这会儿就跟他 说,并问她认不认字,如果她能写张便条就更好,他一定替她带出去。 吟儿见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再次提起给外面捎话的事,心里便直犯疑惑。她两眼瞪着茶 水章,竭力在他脸上寻找着某种答案。当她见对方紧锁双眉,一脸苦涩的笑,眼睛一碰到她 眼神便躲开,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想起倩儿的死便是在宫中发生的,相反,秀姑姑送进了 空房,没几天又送回来,最后嫁到宫外,在瑞王家自尽身亡。前思后想,她立即明白了茶水 章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心里像一口滚开的油锅沸腾起来。 从茶水章的神情以及他又一次让自己留话来看,她肯定难逃一死。人间阴界,互不相 通,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荣庆和家里人了,包括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眼前这场悲剧正是他 一手造成的,原先她非常恨她哥,特别刚进宫时,后来慢慢地不那么恨了,此刻面临即将到 来的厄运,心里反倒一点恨意都没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随秀姑姑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除了 荣庆,她最不放心的是母亲,因此应该给哥哥留几句话,让他不要再赌钱,与嫂子一起好好 孝敬母亲,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至于荣庆那边留什么话,她怎么也想不出。让他忘掉自己,再娶个女人,这不是实话。 但眼下不说这些话,又能说什么?想来想去,她觉着说什么也不合适,于是从头上拔下老佛 爷赏给她的玉簪,递给茶水章,没等开口说话,眼泪便刷刷地往下淌。 茶水章接过她手中的佩玉,连声劝她别哭,说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他一定会 帮她将这块玉簪送到宫外,交给她想交的人。一听他说时间不多,吟儿哭得更凶。他再三安 慰她,她才忍住哭泣,趴在地下,不顾茶水章阻拦,一连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章叔!我求您想法儿上承德府禁军大营找到荣庆… 将佩玉交给他,就说我对不住 他。”听说这人不在京城,茶水章心里立即犯起难来。他不想知道玉管是老佛爷赏给她的, 却想知道她跟荣庆什么关系,但要将这玩意儿送到承德府那人手中,这就不比在京城里,他 兄弟多,四处一打听便能办到。 “吟儿,有些事按说我不该问。可承德禁军大营上万人,这位荣军爷究竟在哪个营,属 哪儿管,你说出来我也好托人去找。” “听说… 他好像在健锐营。属承德护军大营管。” “左营还是右营?”他追问。 吟儿摇摇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正在这时,宗人府慎刑司的太监来了,其中一位 首领太监与茶水章是老熟人。他将茶水章叫到一边,问他送过汤水没有。茶水章说送过了。 首领当场让人将吟儿手脚捆住,等着上面发话立即用刑。首领走后,特意留下两名小太监守 在门边。吟儿一见这架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两眼瞪着黑乎乎的窗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 流…  送走吟儿,已经晚上九点,按平时习惯,一向准时就寝的慈禧应该上床了,但此刻慎刑 司的人在后边等着她发话,只要她一发话就要对吟儿用刑了。尽管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吟儿 死,按说现在就可以传话,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发话。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年轻时她绝不 会这样犹豫,该发的话早就发了,她迟迟不发话,其中主要原因是因为她与吟儿同时梦见秀 子,这仅仅是巧合吗 她烦躁不安地在静室里走来走去,脑子里时时浮现出昨晚的梦境。比起吟儿,她的梦简 单得多。秀子身穿新衣向她不停地磕头。她问秀子,你不是死了,怎么又回来了,秀子笑笑 说她舍不得老佛爷,所以回来给她磕头。奇怪的是吟儿梦中所见,秀子也是一身新娘打扮, 有些话说得也差不多,当真是秀子托梦让吟儿烧香的? 突然窗榻上传出吱溜一声响动。她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盯着窗根,昏黄的灯影投射在窗 纸上,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观音菩萨前,刚想点一支香, 身后再次发出一声怪响。她慌忙跑到窗边,仔细查看了一阵,然后站在窗边喃喃地说:“秀 子!你别吓唬我… 你好好走吧。吟儿也给你烧了纸,就算她替我送你了。” 窗外的风声骤然而起,贴着屋檐发出一片尖利的呼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嘴里喃喃不 停地说:“吟儿只怕得陪着你去了。我不是不想饶她,是祖宗的规矩我改不了哇。”这时窗 外的风声更猛,好像夏天暴风雨来临前,大殿的地砖都在这吓人的响声中微微震动。邪了 门!眼下已经初冬,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秀子鬼魂在作怪。想到这儿,她本能地在脸上 做出威严状,仿佛秀子就站在她面前。 “秀子,你快走!我是太后,我可不怕你。”她挥动着衣袖,一边说一边从窗口向后退 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她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外面的风声戛然而止,她走到红木隔架边,拿 起一串佛珠,嘴里喃喃念叨着,仍不住想着刚才那阵怪风。一方面她觉得秀子当真有孝心, 一见她发威便不作祟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让她嫁了个废人。 慈禧正站在那儿发愣,身后传来殿门吱呀的响动。她心里一惊,以为秀子从门外进来 了,脱口叫了声“谁?”随着门帘挑起,茶水章笑呵呵地走进,双手端着茶盘,给慈禧请跪 安。 “奴才章德顺参见老佛爷。” “你……你来做什么?”慈禧惊魂未定地盯着茶水章。 茶水章慌忙说小回回上那边叫他来这儿请茶。她这才想起是自己传他来敬茶的。其实她 并不想喝茶,只是不过借这个机会跟他说说话,一来她心情烦乱,二来茶水章后天便要和平 儿一块离开储秀宫,去养心殿那边当差了,从此御茶房就要换新人了,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 他。 茶水章早在外屋沏好热茶,将茶放到茶几边,双手捧着盖碗递到慈禧手中,慈禧接过茶 杯抿了一口,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是四川巡抚进贡的八宝茶。今年还是头回伺候您用呢。”茶水章深知慈禧一向严格 遵守作息时间,这么晚她还不睡觉,一定是为吟儿和秀子的事心情大坏。 “知道了。下去吧。”她叫茶水章来本想跟他说说话,不知为什么,见了他面又不想说 了。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他刚走到门边,慈禧叫住他。他连忙 转身站住,一边说:“奴才伺候老佛爷。” “吟儿押在你那儿?”慈禧问。 “回老佛爷话,她就押在寿茶房边的库房里。” “章德顺,你听清了,这是她自个找死,不是谁跟她过不去。” “喳。” “你回去告诉她,她死了我好好发送她。” “喳。” “你怎么还不走?” “奴才想讨老佛爷个话儿。” “你要是给吟儿讲情,那算白饶一回儿!” “老佛爷!奴才怎么敢。后天奴才就得离开您身边,今晚上是奴才最后一次侍候您,我 才想问问,今天是先朝孝贞显皇后的祭日。佛堂上供,寿茶房是不是也得供茶汤?”茶水章 知道慈禧心里想饶了吟儿,只是祖宗规矩放在那儿谁也不敢动。尽管慈禧在宫中向来说一不 二,但对这方面一向不敢越轨,就连早上起床晚上睡觉这类小事也不马虎,所以她一向早上 五点起身,晚上九点必定上床。这就是她当政多年,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的缘故。他嘴上 不说替吟儿说情,其实来这儿之前就想到今儿是孝贞皇后的祭日,如果慈禧想饶了吟儿,这 显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果然如他所料,慈禧显得非常意外,因为这种对先人的祭祈非常繁杂,全都由宗人府属 下的礼司通知有关部门。先朝孝贞显皇后祭日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慈禧对此不知道一点儿 也不奇怪。 “什么什么?你说是谁的祭日?” “道光老祖宗的孝贞显皇后啊。” “日子没错儿吧?”慈禧心中不由一动。 “佛堂里供着列祖列宗二十位皇后主子的神像,奴才都记着日子呢。” “供,当然得供,就供四川的八宝茶!”慈禧暗暗高兴,她终于找到机会饶吟儿一命。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其说饶吟儿一命,不如说替秀子还了一个愿,应了她托梦给自己的缘 分。 “老佛爷!奴才该走了。”茶水章见慈禧被自己说动了,心里暗暗替吟儿庆幸,总算帮 她捡回一条命。 “章德顺!后天你就要上皇上那边了。”慈禧心里感激对方替自己解了一个难,但脸上 不动声色,问起他去光绪身边当差的事。 “老佛爷,其实奴才跟炉子汤罐混熟了,让奴才去那边管那么多事儿,又要指派别的奴 才,实在是勉为其难啊!”想到今儿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慈禧敬茶,今后到了皇上那边,一切 又得从头开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你这人好也好在这儿,要说没出息也在这儿。你想想,总不能让你一辈子烧水熬汤 吧,你进宫二十多年,一直是个内廷八品,你这一去,在万岁爷身边当上宫监督领侍,一下 子升为正六品,这有什么不好?以后那边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李莲英,他这人主意多,凡 事多问问他。” “奴才遵旨,凡事一定多多请教李总管。”茶水章听出弦外之音,似乎慈禧将他放到皇 上身边,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敢多问,请了跪安后便一路回到茶 水房。 茶水章走后,慈禧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开。特别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怪风,令她非常紧 张,嘴上说不怕,心里其实多少有些害怕。这样一来,她找到由头饶了吟儿,也还了秀子一 个心愿,她走到观音菩萨像前插上一根线香,然后双手合掌,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不一会儿李莲英挑起门帘走进,他给慈禧请了跪安后,低声告诉她,说宗人府慎刑司的 人在外面等着给吟儿用刑,请老佛爷发落。 “发什么落?吟儿照旧当差。” “老佛爷!这……这祖宗的……”李莲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碍不着规矩!吟儿今天就是给老祖宗烧纸呢!”慈禧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头对他老大 不乐意。她一向就不愿意让别人牵着她鼻子走,加上瑞王家的事,因此对他催自己发话本能 地生出一种反感。 “她给老祖宗烧纸钱,奴才怎么不知道?”李莲英永远也摸不透这位储秀宫说一不二的 女主人的脾气,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圈,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硬着头皮问。 “不知道?找明白人打听去。差事越当越回去了!”慈禧看他一眼,故意不说显孝贞皇 后祭日的事。看见他一脸的愕然,她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于奴才,哪怕像李莲英这种最贴 心的奴才,也不能让他完全摸透自己。不用说这种大事,就连吃饭喝茶这类小事,面对几十 盘美味佳肴,她从不说哪样菜好,再喜欢吃的菜至多吃两口,决不会动第三筷子。再爱喝的 茶,也得五天轮一回,到了期就得换另一种茶。否则,你的好恶一旦让奴才掌握得清清楚 楚,总有一天可能被人利用,成为你的弱点。因此让奴才知道你一些心思,却永远不能让他 们完全了解你心思。 一大早茶水章就被小回回传到内廷总管值房李莲英的住处。 内廷总管设在西六宫北面紧靠西铁门的重华宫一侧。慈禧住西六宫,而光绪住的养心殿 与西六宫仅隔一条横街,值房设在这儿自然是以这两者为中心考虑的。出了西铁门,就能由 神武门出皇城,进出非常方便。 李莲英喝了早茶,手中捏着玛瑙鼻烟壶,放在鼻尖下使劲嗅着,一股带薄荷味的清香由 鼻孔一直冲进他脑门。他站在值房陈列架边,仔细端详着那只德国制造的自鸣钟。他伸手拨 着钟上的发条,钟内立即响起叮咚悦耳的音乐声,同时玻璃罩内走出一列跳舞的男女小人, 一个个都是黄头发白脸皮,男的燕尾服,女的西式长裙。瞅着玻璃罩内那些金发碧眼小洋 人,他心情好多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悄悄地走进,站在门边轻轻叫了一声:“总管!您让小回回叫我来有 事?” 李莲英转身见是茶水章,立即招手让他过来:“老哥!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叫我莲英, 要不就叫我老叔。来,你来这儿看看,这是老佛爷赏给我的报时钟,是德国人造的。这玩意 儿比宫中的水漏准多了不说,还能转出许多小人来。你看,这里头的小人活灵活现的,可惜 这些小人儿唱什么听不懂,要是能像大戏台上角儿会唱京戏就太棒了,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看来这些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不光会开枪放炮使蛮力,做起工来也挺精巧 的… ”茶水章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叫他来这儿究竟有什么事。 “老哥,”李莲英叹口气说,“这些洋人是我们老佛爷一块心病。现在朝廷中有人主张 学洋人,其实老佛爷也不反对,只不过不能让祖宗大法全给改了… 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 一名小太监进来替他们沏了一壶茶,替他们各人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悄无声息地 走出去,李莲英与茶水章在茶几边坐下。 “老哥!最近好一阵子没跟你单独说话了,挺想你的,所以让你过来坐坐,喝杯茶,这 可是上好的龙井茶啊。” “好茶,好茶。”茶水章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低声问道,“老叔, 您叫我来就为让我品茶?”“品茶当然是其次,主要是恭喜你高升啦!” “老叔!”茶水章盯着李莲英,“这又是您的保举。我好好的茶水房不让干,愣把我搁 火上烤。我是那个材料儿吗?” “是万岁爷自个儿看上你,硬是从老佛爷身边把你要过去的。”李莲英端着小茶壶一边 喝水一边笑着说,“其实老佛爷心里舍不得,但为了你前程,才让你去的。你在寿茶房是八 品侍监,熬到头儿不过赏你个七品。到了养心殿,上来就是宫监,正六品!连升几级呀。你 说哪头儿挑子热?” “反正我说不过你。咱们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就是别倒出来!” “还有美事儿呢。储秀宫这边儿,你的钱粮照发!” “这里边儿又憋着什么宝呢?” “说对了。养心殿那边儿有什么大动静,你别忘了赏我个信儿!” “什么?”茶水章一愣,“闹了半天,你让我给你当眼线呀?” “这有什么不好。一手托两家。” “得了吧,我老章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不不,就是你了。” “我还是留在储秀宫烧水,这就跟老佛爷辞去。” “你呀你,”李莲英笑得一口水喷出来,“你混!你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老佛爷,我 敢往皇上身边儿卧个底吗?老佛爷瞧上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还得告诉你,要是 干砸了,别往老佛爷那儿推。我也不认账!”茶水章呆呆地坐在那儿两眼发直,这才想起慈 禧昨儿晚上说的话,顿时觉得自己被李莲英装进了套子,而且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看见对 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说不出的凝重,李莲英放开嗓门大笑起来,伸手拍着茶水章的 肩膀: “害怕了?是不是担心现在暗中替老佛爷做事,有一天老佛爷不在了,万岁爷掌了大 权,让万岁爷知道就完了… ” “老叔!你我多年的交情,既跟定你,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茶水章硬着头皮说,其 实心里非常厌恶这种差事。 “好好!”李莲英满意地点点头,“就要听你这句话。你让我放心,我也让你放心,以 后无论出什么事,我也绝不会供出你。你只要自己小心,不要让万岁爷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这 一层关系就行了。” “老叔,”茶水章犹豫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把我调回老 佛爷身边好。” “为什么?”李莲英眯着两只长眼,额头下面像裂了一道缝。 “跟你说实话,我这人嘴笨心实,实在当不了这份差事… ” “看你又来了。忘了老佛爷怎么说的!” “老佛爷说得不错,我天生没出息,只能是个烧水熬汤的命,不像你,生就做大事的 料。” “老哥!”李莲英盯着茶水章,神色凝重地,“你该明白,有些事一旦起了头,非做到 底不可。就像我,既然坐上这个位子,只要不被别人拉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老叔!您想过没有,老佛爷跟万岁爷是一家子,娘儿俩,无论什么事闹翻了,不多会 儿就好了,你我夹在中间,到头来两头不是人。你说是不?”茶水章不敢说自己不愿当眼 线,反过来以站在李莲英的立场上说出其中的利害。 果然,茶水章这几句话一下子说到李莲英心里。他盯着茶水章,半天没说话,心里却翻 江倒海。 近来接二连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儿闯下的祸,搅得他心烦意乱。昨晚上慈禧出人意料 地饶了吟儿,他当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来一查才知道昨儿是道光老祖宗显孝贞皇后的祭 日,这样吟儿才捡回一条命。这件事令他担心,随着慈禧年纪越来越老,脾气也越来越怪, 经常心血来潮,说变脸就变脸。正如茶水章所说,眼下皇上主理朝政,她是既想放下心来享 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别围绕着新政之争,她骨子里不赞成,但又 不愿正面出来反对光绪。朝廷上不顺心的事积在心里,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发作,故意找光 绪的茬。比如光绪成天不理皇后,专宠珍主子,为了这慈禧让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 个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实这些事对皇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历朝历代,从来 没人过问,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不听命慈禧,但这样做肯定会得罪光绪,因此无论他怎么 做,正如茶水章所说,到头来他只能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他十三岁进宫,今年整四十一个年头。想到自己已经五十四岁,官居内廷二品,这可是 大清国历朝历代所没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别的恩宠。但另一方面,慈禧今年已经六十 二岁,虽说身体很硬朗,但毕竟不年轻。皇上才二十六岁,不用说眼下万岁爷主政,就是他 暂不问朝政,这大清国江山迟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嘴上却没有说,脸上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说的话,并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瞧了这个人。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着鸟笼里那只画眉,这是吟儿送他的。听着小鸟无忧无 虑的叫声,想到明儿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不会回到储秀宫了,心中涌出一股淡档的惆 怅。 他十八岁进宫,连头带尾二十三年,干过各种差事,就数伺候慈禧时间最长,连头带尾 十四年,先是在长春宫,后来搬到储秀宫,他已经习惯了寿茶房,这儿似乎成为他生命的一 部分。特别像现在,外面刮着西北风,屋里炭火烧得红红的暖暖的,炉边冒出淡蓝的火舌带 有一种特别的木质的香味,一溜红泥炉上的砂锅冒着热气,热气中透出各种各样的香味儿。 他不用舌头尝,凭着气味儿便能分辨出汤水的咸淡酸甜,知道哪个砂罐该添哪些料,什么时 候加水,哪个炉子要压火、添炭等等。总之,他好像命中注定属于这儿,他也乐得在这儿呆 一辈子。这一切,将随着他的离开结束了。 他本来以为回万岁爷身边当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万岁爷,尽一个当奴才的本分就 行了,没想李莲英却暗示要他当眼线,皇上那边有什么情况要向他报告。他心里生出一种怨 恨,恨李莲英不该做了套子让他钻。他早就听说慈禧与光绪政见不同,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 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国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样。他也不想弄清楚,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从 来没奴才的份,何况大清国历代都有严格的规矩,内臣干预朝政者都要受到极为严厉的惩 罚。 在慈禧与光绪的复杂纠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爷,也不想对不起万岁爷。过去他在茶水 房烧火,对他不是个问题,现在却无法回避这一现实,偏偏李莲英又找到他,硬要将他拖进 这个他竭力避免卷人的漩涡中。怎么办?他苦苦思忖着,似乎干也不行,不干也不妥,越想 越觉得前面的路非常凶险。 他双手捧着水烟袋,闷闷地吸烟,一边望着挂在窗前的鸟笼中那只活蹦乱跳的画眉,心 里不由得羡慕起笼中的鸟儿。尽管它关在笼子里,自己站在笼子外,从某种意义上说,鸟儿 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轻轻叫他。他慌忙转身,只见吟儿来了,因为他心思太重,那 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居然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章叔!”吟儿伸手挑着额前的发丝,苦涩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话 找话,“您在这儿听鸟叫呢。” “是呀,瞧着它那活泛劲儿,叫不叫都让人高兴。” “那是。”她难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说,笼子里画眉压根儿没叫。 躲过了前天晚上那一场死到临头的大难,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平时白净的脸皮子顿时变 得灰暗,像生了一场大病。瞅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关在这儿的经历,茶水章一 方面替她庆幸,另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为了不让她伤心,他故意不提前晚上的事儿,装出一 副随意的样子问:“老佛爷这会儿让你在哪儿当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儿自然受到惩罚,刘姑姑将她暂时从慈禧身边调开,让她去做粗 活,就像她刚来时跟着平儿抹地擦灰之类的。她说了自己的情况,然后神秘地告诉他,说道 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为那天是显孝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事儿太玄了!多亏 了李总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这件事,我早就完了。” 说到这事儿她仍然惊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莲英也太能讨好人了,明明是他想 到了这一点,说动了慈禧,功劳却让他抢跑了,茶水章本想问她这话儿从哪儿听来的,想想 觉得没意思。他心里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借着这个由头饶了她,要是换另一个人,或 是慈禧没有心存这个念头,哪怕十个吟儿也没命了。所以吟儿得救的原因不在他这儿,更与 李莲英沾不上边,甚至连老佛爷也算不上,这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不该死。 “章叔!听说您高升了?”她问。 “瞧你说的,在哪儿不是当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脸上笑,心里却非常苦,特别 想到今后两头为难的日子,更加觉得还是这间茶水房好。 “也不能这么说。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样。”她说。 李莲英、崔玉贵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这能比吗?当然,后面这些话 她没敢说,只能藏在心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起前天晚上的事,说章叔对她非常关 照,说他心地好,将她对他的感激和谢意说了一番。她几次想提起求他捎口信的事,又不敢 说。其实她来看他,除了心里感激他,替他送个行,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从他那儿讨回那支玉 簪。死到临头,她无奈中托他带给荣庆,并让他捎话给他。现在大难逃脱,越想越觉得不 妥,他明儿就要离开这儿,虽说都在宫中,再想见面就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没 走之前将玉簪讨回来。 长期在宫中当差的茶水章,一向能从别人嘴里听出别人没说出的话。他见吟儿围着前晚 上的事说了一圈,说了许多不沾边的活,偏偏不提她求他给荣军爷送信的事,而且嘴上说要 告辞,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来这儿为了那支玉簪。宫女与外面 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临头,顾不得许多,这会儿没事了,自然要向他讨回 去,不留下把柄。想到这儿,他主动提起送信物的事: “现在没事了,前晚上你托我办的事大概不用办了吧?” “章叔,我… ”一提这事儿她脸腾地红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为难,知道她说是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太认 真。他让她在门口等一会,转身进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来递给她,一语双关地叮嘱她: “吟儿!这是老佛爷赏的,千万收好了。” “谢谢章叔,我……我前儿晚上急昏了头,吓坏了,满嘴胡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您千 万别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释着,甚至想说根本没荣军爷这个人,话到嘴边觉得太矫情, 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既然肯答应帮她捎话到宫外,总不至于反过来害她。她在心里安慰自 己,但想到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对她非常关照,俩人像亲姐妹似的平儿告上去的,心 里又本能地警觉起来。 “其实那会儿我也上火,什么也没听见。”茶水章接着对方话头,索性将她托他捎信到 宫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不仅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因为一旦事发,她要治重罪,他也跑 不了。 吟儿站在那儿,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玉簪,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前天儿将它交给茶水章, 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经历的这场大难不死的劫数。怨不得人人都说章叔人好。吟 儿望着他那张忠厚的脸,想起自己进宫后他处处关照自己帮自己,特别是那天晚上面临大 难,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她,现在她没事了,不等她开口便将玉簪还给她,井一口咬定他什 么也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双膝一软,两腿不由自主地面对他跪下:“章叔!谢谢您,我一 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刚过了一个坑,又碰上一个坎。 当吟儿听嫂子说荣庆家要退婚,顿时呆若木鸡,浑身像浇了一头凉水站在刺骨的寒风 中。她好不容易从前一阵的大难中回过神,成天兢兢业业地从头做起,在宫中干着最粗最重 的活,没想到一声惊雷从天上劈下。 呜呜的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愈加灰暗,眼见要下雪了。吟儿与家里人在城墙豁口 见面后,一路匆匆赶回储秀宫,心情比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几乎不知道自己 是怎么走回来的。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瞅着窗外的天色,想着刚才嫂子见面时明确的暗示,心里说不 出的沮丧和痛苦。似乎荣庆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并准备替荣庆另择一门亲事。其 实嫂子的话令她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二个多月前和母亲见面时她已经有种预感。老人只字 不提有关荣庆的情况,她不停地追问,母亲总是吱吱唔唔地岔开话题,硬是不接她话茬。嫂 子为了安慰她,说荣庆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家里人的主意。 对于这一点她倒是坚信不疑,因为他跟自己一起对天发过誓,无论她在宫中当多少年 差,他一定等她,不但这辈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辈子也要在一起。不过他态度再坚决也没 用,按旗下风俗,这种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况他人远在承德,即便想过问也是鞭长 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为了怕女儿伤心,母亲特意没来宫中看她,而且拖了三个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诉她婚变 情况。家里人所以告诉她,因为这事儿早晚要让她知道,更主要是为了让她安心在宫中当 差,断了荣庆这边的想头。但对她来说,她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宫中,甚至在这个世上,荣 庆是她唯一的想头,没了这个想头,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起她和他一起跪在地下对着老天爷发誓的情景,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大半年前 她还满心喜悦地等着成为他的新娘,如今荣家一退婚,她跟他再也没法在一起了。她在这儿 成天小心翼翼地捏着心眼做人,一丝不苟地替主子当差,不就为了出去能嫁到荣家,日后能 跟他在一起过上好日子?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老天爷瞎了眼,存心不让她活下去! 她靠在炕墙上,两眼盯着上方的房梁,心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恨 自己没出息,前一阵子因为哭秀姑姑慈禧要治她罪,她竟吓得浑身发软。其实她那会儿真要 死了,茶水章想办法捎话给他,也好让他们家人后悔一阵子,荣庆会为自己伤心掉泪,这不 也挺好,现在两家退了婚,他跟她再也没关系,她死了也就死了。 对,我死了,消息传到他们家,传到他耳朵里,正好说明是他害死了我。荣庆呀荣庆, 我死也得死个样儿给你看看,一股热勃勃的血沿着她脖颈子往上爬,将她耳根和腮帮烧得一 片灼热。她从炕上找出一条粉红色腰带,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炕面上,人站在椅子上,然后将 腰带抛上头顶的横梁。她一连抛了几次,终于将腰带套住横梁,打了一个死结。她双手握住 腰带圈,两眼死死盯着那粉红色的绸带,本能地倒抽一口凉气,只要她脖子往圈套里一伸, 一了百了,一切都了结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口飘进。秀姑姑!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秀姑 姑笑笑,向她摇摇手,好像在跟她说什么。她急忙松开手,从椅子上爬下,想问问清楚她说 什么。她向站在窗边的秀姑姑走去,秀子突然不见了,像她来时一样从窗口飘然而去。 吟儿站在那儿发呆,心里思索着秀子刚才向自己摇手的意思,不明白秀子究竟是让她别 害怕,还是劝她别上吊?她走到架在炕面上的椅子旁,只觉得浑身疲软,四肢无力。她看一 眼悬在头上的粉红色腰带,再也没力气,也没先前那股勇气爬上去。半年多来她在宫中经历 了这么多磨难,前一阵子刚刚逃过了鬼门关,她实在不想死,也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撒 手人寰。不,我不能死!她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她必须活下去,为了一个理由,也许 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一章 没有把握的变局 光绪决定在朝廷推行新政,引起保守派的王公大臣们一片惊慌。慈禧不动声色,暗 中却派宫女平儿到景仁宫监视珍妃和光绪。一仆二主的茶水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吟儿为了 死去的秀子打李莲英嘴巴。这是一场谁也没有把握的变局。 一八九八年春,康有为上书《应召统筹全局折》送到了光绪皇帝手中,从而拉开了著名 的戊戌变法的帷幕,同时也写下接踵而来的大清国腥风血雨。苦难而悲惨的一页。 吃了晚饭,光绪趁着天黑前后这段“后蹬儿”时间,坐在东暖阁书案前,一边烤着带鎏 金铜罩的龙头炭火盆,一边逐字推敲着康有为的上皇帝书。这部上书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 每读一次仍然非常兴奋,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几天前,他力排瑞王等人的阻挠,与自己老师翁同和等人一起,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内 亲自召见了这位年富力强四十岁的工部主事。严格地说,这份统筹全局书是康有为在他的授 意下写出的,不仅表达了他多年来对朝廷革旧布新的设想,更将他的设想变为具体的施政纲 领。他提起朱笔,在这份统筹全局书上不停地画着圈圈,标出他认为重要之处和他特别欣赏 的文字。 茶水章悄俏走进,见光绪正在批阅奏折,便将托盘里刚沏好的茶轻轻放到书案上。他是 这儿的宫监,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几十名当差太监都得听他调派,按理说茶水一般不该他 送。因为他在茶水房呆久了,专门侍候慈禧请茶,因此他不但习惯送茶,连沏茶也看不上别 人,每次都由他亲自上手才放心。 “来了吗?”光绪头也不抬地问。对这位首领太监亲自替他泡茶送茶,光绪说了他好多 回,但他总也不改,习以为常,只得由他去了。 “还没哪.”茶水章知道皇上指的是珍妃。 光绪情绪非常好,提着案上的统筹书,说这个奏折写得好极了,并说康有为以前也给朝 廷上书,连同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上书皇上,都是有着实行新政的陈条。但前几次的奏折全让 礼部和军机处的几位大学士和尚书、侍郎们一块拦住,愣把折子给“淹”了。要不是翁同 和,他早就看不到这些折子,也就没有这次的统筹全局书了。 “皇上,奴才给您请茶。”光绪说得挺激动,茶水章却一脸漠然,只顾伺候他喝茶。 “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呢。”光绪显然有些不高兴。 “皇上!”茶水章慌忙陪笑,“外头的事儿奴才听不懂。奴才就知道伺候您。”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你不是大清国民?”光绪仍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居然说 起了大道理。 “奴才就记着,内监不得干预朝政。” “朕也没让你干预呀。去热热!” “喳。”茶水章一边答应一边侧身退出殿外。 “等等。”光绪叫住茶水章,望着这位多年前伺候过自己的旧人,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失 望,他将他从慈禧那儿要到身边,连升他三级,主要是为自己下一步改革打算。王商老了, 精力大不如从前,因此才换上他,他对李莲英有种本能的防范,怕他以内廷总管的身分,借 慈禧名义给他派来一个眼线之类的人物,那就麻烦了,所以才抢先要了茶水章。他不但年富 力强,精力充沛,而且进宫时就在他身边当过差,至少他绝对忠于自己。没想他是个不热不 冷的温开水,敬业勤恳却谨小慎微,话很少,句句说得从不出错,但没有多少话儿让人听了 觉得贴心。 “奴才侍候皇上。”茶水章恭敬地站住。 “算了,你走吧。”光绪烦躁地挥挥手。他本想叫住他,问问他这些年怎么整个人全变 了,当初他在这儿当膳食太监,光绪才不过十多岁,那时他性格比现在活泛多了,说话幽 默,反应敏捷,而现在像截木头桩,你问他十句话,半天才回你一句。 茶水章替光绪点了暖房的纱灯,这才离开那儿,一路出了殿叫。眼下是春天,天黑得 晚,已经进了酉时,天还没黑透。他站在门边看看天色,心里却想着再过一会儿珍主子该来 了。殿外丹墀上二个值夜太监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向他施礼,“章公公吉祥。” “你们别进殿了。” “今儿轮我俩给万岁爷‘坐夜儿’。” “我替二位坐了。你们回去歇着吧。”茶水章这么一说,那两人自然已不得,连声说谢 地走了。因为茶水章说他年纪大了,瞌睡少,常替他们代班,所以小太监们见怪不怪。 小太监走后,茶水章站在汉白玉砌成的丹墀上,望着四周渐渐暗下的天色,又看一眼东 暖阁窗榻上的灯光,不由得深深叹口气,他深知光绪对他不很满意,觉得他不够贴心,不敢 跟他说掏心话,不像李莲英和慈禧在一起无话不说。特别皇上烦心时,总想跟他说点儿什 么,偏偏他不敢答腔。其实他何尝不想陪皇上说说话。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他怕皇 上说了什么机密,李莲英逼他说;“他说了岂不是对不住皇上,他索性一点儿不知道,对方 就拿他没办法了。 他是万岁爷身边的老人,除了先前的宫监太监王商,这儿没人再比他在宫中当差时间更 长,也没人比他更了解光绪。可以说他是看着光绪长大的,一想到这他心里便说不出的感 慨。岁月磋跎,一晃许多年过热,十三年前,他离开光绪身边时他才十四岁,如今早已成为 堂堂的大男子汉了。 光绪自小悟性好,心地善良,但性情内向,遇事优柔寡断。他四岁便被接入宫中,长期 在生性做强的慈禧身边长大,因此事事处处习惯了听从这位皇爸爸的话。正因为这样,所以 他才非常喜欢生性好强,活泼外向,遇事非常有主见的珍妃。特别最近以来,他受翁同和等 人的影响,决心要在朝廷推行新政,而珍妃竭尽全力支持他,因此两人感情越来越深。在珍 主子影响下,光绪变得比过热自信,也更有主张,过热难得一笑的脸上时时挂着笑容。 珍妃对光绪的影响越来越大,本能地引起慈禧的警惕。 平常百姓家,婆媳之间本来就很难相处,处于权力巅峰的帝王家更不用说了,在这儿, 普通人际关系与权力紧紧联系在一起,顿时变得极其复杂和微妙。慈禧本来就不喜欢脾气性 格跟她有些相似的珍妃,加上光绪为了珍妃冷落其他宫妃,连她内侄女隆裕皇后也不放在眼 里,因此更迁怒于珍主子,认定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与光绪娘儿俩之间的关系相互疏 离,甚至围绕着新政的矛盾,她都认为与珍妃分不开,所以光绪跟珍主子越是爱得死去活 来,慈禧那边越是心存警惕,不放心光绪,更不放心珍妃。 他来养心殿这儿当差已经三个月,他一直小心侍候,总算还说得过热。最叫他为难的是 珍妃常常晚上偷偷来皇上这儿。按说这也没什么,偏偏由于老佛爷憎恶珍主子,总想在她身 上找茬,对这一点非常吃紧。李莲英也常常向他打听这种事儿,不说不好,说更不好。每次 问到这种事儿,他都说不知道。但宫中人多口杂,迟早会让其他人知道,向慈禧那边透了音 信。那边的人认为他有意不报,这边皇上以为是他通风报信,到头来他两边作蜡事小,说不 定在珍主子身上惹出祸来,就不好办了,为了这,他心里替珍妃担心,几次想提醒皇上,话 到嘴边又不敢告诉他。光绪总觉得他不贴心,其实他不是不贴心,是不敢贴心,怕自己知道 得大多,对万岁爷没好处。就像珍主子这件事,他真要提醒皇上,皇上一气之下不知会闹到 谁头上,到时候就来不及了。因此,每次事先得知珍主子要来,他便想方设法将其他人支 开,自己一人留在这儿,这样一来值夜的差事自然落到他头上。 春寒料峭,拂面的晚风紧一阵松一阵,他在白玉栏杆边站了一会儿便冻得浑身微微发 颤。他看一眼黑透的天色,估计珍主子该来了,这才轻轻走到殿门边,将门扉虚掩着,然后 躲进大殿右侧的值房。果然过了一会儿,一条黑影轻轻走上台阶,一闪身进了东暖阁。他认 出那是珍妃。等她进了门,他才悄悄走出值房,远远跟着她身后。等进了大殿才转身将门插 上,然后走进皇上住处对面的西暖阁,在门边椅子上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瞅着昏黄的油灯发 呆。 宫中规矩很严,皇上晚上要召谁到身边侍寝,都得由内廷钦天监事先登记造册,然后派 太监将被召幸的宫妃送到养心殿,所以哪个宫妃一个月内与万岁爷同房几次,册上记得清清 楚楚。万岁爷晚上要幸驾那位宫妃的住处,也同样要登记留册。光绪天天离不开珍妃,除了 一个月正式召她入宫八,九次,剩下的只得另想法子。那就是万岁爷称自己忙于公务,一个 人留在宫中,让珍妃装扮成宫中的太监偷偷溜到这儿,免得其他人闲话。 珍妃穿一身太监穿的长袍,外罩一件马褂,轻轻挑起厚厚的御寒门帘,像条鱼似地一溜 身进了东暖阁。 “珍儿!”光绪正愁着满肚子话没人说,一见她走进,激动地向她招手,“康有为的统 筹全局书出来了,写得好,写得好极了。”珍妃走到书案前,拿起康有为的上书,仔细看了 一遍。其实这封上皇帝书已经改了好几次,每次她都认真看过,这是修改稿,不仅陈条清 晰,文字流畅,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不等她看完,光绪便扶着她肩膀连声催问她,“怎么 样?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确如皇上所说,写得好,看了叫人振奋。”珍妃连连点头,“皇上朱笔圈点得也好, 要是真的按这上头所说的办,要不了多少年,大清国一定会强盛起来,那时候洋人再想欺侮 咱们就难了。” “是呀,这么好的奏折,谁看了都振奋。可偏偏有一些人,说这不合祖制,那不合国 情,还特意纠集一帮酸秀才,东拼西凑写许多破玩意儿,对康有为的统筹书逐条加以反驳。 说到底就一个意思,祖宗的法典一条也不能动。”光绪一提起瑞王、恭亲王和倭仁便一肚子 火,将桌面上厚厚一摞反对新政的奏本使劲一推。 “哼!他们也不想一想,祖宗的条文大多是二、三百年前定下的,那时候连洋火洋油都 没见过,更不用说洋枪洋炮了。现在洋人已经打进家门口了,还抱住祖宗的留下的框框不 放,那只有把大清国拱手让给洋人算了。你说说,到底谁不合国情?”珍妃激动地涨红了 脸,显得比光绪更气愤,“他们口口声声骂康有为不安好心,依我看他们才不安好心。” “对对!珍儿说得对极了。”光绪怎么能不喜欢珍妃,闷在心里一肚子气没人说,她三 言两语便切中要害,句句说到他心里。接着他又告诉她,受康有为上书影响,许多官员,包 括两湖总督张之洞等一些封疆大吏在内,纷纷上书朝廷,没想主理朝廷部阁大臣们竟敢压下 这些奏本不报,要不是翁同和大学士和杨深秀等人即时上报,光绪根本见不到这些支持改革 的意见。 “这叫不像话!皇上广开言路,他们倒好,堵个水泄不通!要是各部各省全学着样儿, 您就什么话也听不着了。”珍妃一听这事比光绪还着急,“皇上对这种事决不能手软!” “那倒是,只是牵扯六部堂官,法不责众啊。” “皇上还没瞧出来?人家是拧着劲儿跟您叫板呐。” “你意思是他们串通一气了?” “臣妾听翁老师说,那些王公,老臣们近来活动得厉害,成天往太后那边跑,一心想把 皇上拱下去呢。”珍妃几乎本能地认为这事儿和慈禧有关。在这点上她与慈禧一样,一旦对 方有什么大的动静,她总想到慈禧,正如慈禧听到光绪这边任何不顺心的事,也认定是珍妃 的坏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都是强女人,因此天生相克。几乎所有问题,光绪都跟她 心往一处想,唯独沾到他的皇爸爸,他总觉得珍妃太偏颇,究竟他是从小在慈禧身边长大, 亲情太深的缘故,还是他本能地畏惧对方,一碰到跟慈禧有关的事儿便绕着走。也许两者都 有。 “皇上是不是不信我说的?”珍妃见自己提到慈禧光绪便不说话,心里更替他着急,她 坚信一条,如果光绪对慈禧狠不下心。对她抱有过多的奢想,他要想当上名副其实的皇帝是 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在朝廷实行新政。这不仅仅因为她和慈禧这种婆媳关系一向不怎么好, 或是她们类似的性格令她俩走不到一块,这其中还有一种女人的直觉。 “新政谁也挡不住,不论是谁,谁顶着谁就回家抱孩子去!”光绪愣了一会儿,终于咬 牙切齿地说。 “皇上真要这样想,那就不能顾及法不责众呀,”珍妃步步逼紧。 “这… ”光绪摸着下巴上一片短短的胡茬,犹豫不定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显然下不了 决心。 “皇上,您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就得狠下心来,杀一儆百!” “难道将礼部六位堂官一律开缺?” “依我看没有什么不可!”珍妃觉得他要是迈不开这一步,成日纸上谈兵,那下一步什 么事也做不成:“这些人不是成天叫着祖宗大法吗?皇上就以‘堵塞言路,有违祖训’为 由,先将这些人撤了,这样不但向天下昭示皇上改革的决心,更鼓励其他人一心一意为新政 效力。” “好!就按你说的办。”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光绪突然在珍妃面前站住,两眼盯 着她,心里不得不佩服她敢作敢为的气派,同时在她身上看到与慈禧相似的某种东西。他情 不自禁地想起慈禧说过珍妃喜欢抓权,并暗示他小心提防。也许身处权力巅峰的人,一旦碰 到权这个字,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会本能地有一种提防。想到这儿,他脱口而出,夸 奖中隐含着一丝试探:“珍儿!你要是个男儿,朕一定让你掌管军机处,你一定会成为我最 得力的助手。” “不,臣妾不要做男儿,更不想掌管军机处,我只想做现在的女儿身,能一辈子陪在皇 上身边,伺候皇上,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珍妃扬起两道弯弯的秀眉,乌黑的眼睛深情地 望着光绪,显然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对方隐藏着的某种试探。 光绪被她诚挚坦然的剖白所感动。他为自己一瞬间冒出的疑虑深为内疚,心想明明皇爸 爸是个喜欢揽权的人,才会对珍妃生出这种想法,自己竟然也会这样想,实在是太不应该。 他一边在心里责备自己,一边伸手将珍妃搂进怀中,温存地亲她脸和脖子,一边喃喃絮语: “也许是老天爷要中兴大清国,特意把你赐给了我。” “不,是老天爷恩宠我,才把皇上赏给了我。”珍妃依偎在他怀中,竟然忘了君臣之 礼,说皇上是她的人。光绪笑笑,纠正她的口误:“我应该是四百兆臣民的皇上才对。”珍 妃紧紧搂着他脖子,身体像鱼儿在他怀里扭动,轻声在他耳畔说:“皇上是万民的皇上,但 也是珍儿的男人!”她边说边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被她主动亲了一下,本来就心猿意马 的光绪浑身像干柴被火点燃,心窝里顿时涌出一片暖流,随着炽热的血在身体内涌窜。他再 也不顾及君臣礼仪,双手操起她腰身,突然将她抱起,向屏风后纱帐斜卷的龙凤床走去…… 茶水章独自坐在西暖阁困得不行,听着西长街传来沉沉的更鼓声,恨不能用火柴棒撑住 上下眼皮。替万岁爷守夜,他不敢有半点马虎,连靠在茶几上打个盹也不敢,更不用说在这 种时候叫手下人来这儿顶替他。为了撵走瞌睡,他索性出了西暖阁,在万岁爷寝宫外黑黑乎 乎的大殿里来回走着,殿外的寒气令他头脑一下子清醒许多,不像人在暖阁里昏昏欲睡,瞅 着东暖阁紧闭的宫门,不由得生出许多想法。他深知万岁爷与珍主子情同意合互相恩爱。别 的不说,他来这儿当差后就没见过万岁爷召过其他宫妃,包括隆裕皇后和珍主子的亲姐姐在 内,皇上心里似乎只装着珍妃一个人,一天见不到她都不行,哪怕做做样子召见一下皇后和 其他人都不肯。对这事儿不但皇后和其他宫妃心里有怨言,慈禧也同样心怀不满。他不明白 为什么皇上明知许多人不满,特别是老佛爷对这一点非常吃紧,甚至想在这上头抓珍主子把 柄,而皇上却我行我素,丝毫没有半点顾忌。 俗话说“儿大不听娘使唤。”记得皇上小时候非常听老佛爷话,她让他向东他绝不敢向 西,这不仅是怕她,其中也包括对她的崇敬和信任,自皇上成人后,特别他亲政以来,他与 慈禧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便渐渐生出一丝裂痕。有人说他们娘儿俩政见不合,也有 人说是他让珍主子迷昏了头。对前一条,他从来不敢也不愿多想,但对后一条,他却有自己 的想法。他觉得皇上才三十不到,慈禧已经眼看往六十四上奔了,万岁爷喜欢她的日子长着 呢,只要老佛爷不在了,他想怎样喜欢就怎样喜欢,含在嘴里抱在心里论谁也管不了。所以 现在皇上该悠着点,哪怕再喜欢珍主子,不论为了大局还是为了顾及慈禧的情绪,都该收敛 些。不能让人觉得有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皇上一心想要有一番作为,离开了慈禧的支持是 不行的。 这也许就叫旁观者清。对这一点他看得非常清楚,作为皇上身边最贴心的奴才,他多么 想提醒皇上啊,然而他不能也不敢。这些话一旦从他嘴里说出,万岁爷与珍主子一定认为他 在帮老佛爷说话,再贴心的话也让人觉得他有外心啊! 天色还没亮,茶水章便送走了珍妃,刚回到自己房间想睡一会儿,小回回突然悄悄来 了,说李总管有急事在总管值房等他。他不敢怠慢,喝了碗红米粥便匆匆赶到内廷总管在的 西铁门。 李莲英见到茶水章心里非常高兴,连忙请他入座。 前些天,慈禧不知从哪儿得知珍妃晚上化装成太监,偷偷跑到光绪那儿过夜,而他特意 派到珍妃身边的平儿,却什么也不知道。为此慈禧将他臭骂了一通。因为平儿是他保举的, 将她放在珍主子身边,就是为了了解那边的情况,而平儿竟然连这种事都不向他报告,甚至 她也蒙在鼓里。慈禧骂他,他骂平儿。但骂人只得解气,总不能骂出个所以然来,为此,他 特意让小回回叫来了茶水章。 “老哥!听说前些天夜里珍主子偷偷溜到养心殿,有没有这等事?”两人喝着茶,李莲 英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没听说呀。”茶水章心里一愣,脸上却笑呵呵的。 “身为宫监首领,你会不知道?”李莲英急了,“听说她化装成太监,夜里去一大早便 离开了。” “老叔!我真不知道。你想想,我虽说过去是万岁爷身边的旧人,但现在却是他身边的 新人,这种事能让我知道?” 李莲英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不说话。“要不我回去找下面人问问?”茶水章见他不说话, 不知他在想什么,试探地问。 “那就不必了,这事儿只能由你自己私下打探,否则万岁知道了,不但你倒霉,我也跟 着吃不了兜着走… ” 茶水章拿起茶几上的水烟袋。填了一壶烟丝,抽着烟没说话。 “昨夜里谁在万岁爷身边坐夜儿?”李莲英突然问。 “这… ”茶水章装起糊涂。他拍着脑门,说自己记性坏透了,“这两个人名字就在嘴 边,怎么一下子叫不出来?你放心,我回去查查。” “不用查了。”李莲英两眼盯着对方笑了笑,“我已经查了,是姓常和姓黄的太监,不 过他俩半道上让人支走了,是你顶了他俩的班。老哥,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茶水章脑门子轰的一声,额前鼻尖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心想完了,他既然连自己坐夜的 事儿都知道了,珍主子昨晚来养心殿的事肯定逃不过他的耳朵。他低着头,躲着李莲英的眼 神,双手抱着水烟袋,他不愿从自己嘴说出这件事,哪怕对方已经知道,他也不肯,于是他 死死咬紧舌头不出声。 “老哥,我不是存心打探你那边情况,实在是老佛爷盯得太紧,没办法才查了一下,绝 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其实李莲英并不知道珍主子昨晚上去那边的事。他以为老实巴交的 茶水章顶替其他人值夜,是为了查实珍妃的事,绝不可能跟珍妃串通一气的,对这后一点, 他是非常自信的,他了解茶水章,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既不想背叛老佛爷,也不愿得罪皇 上,但在关键时刻一定会站在老佛爷一边。他笑了笑。不再追问,因为刚才说穿了对方心 事,已经令茶水章非常尴尬。 对方没有刨根就底追问珍主子的事,虽令茶水章大大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更加担心,因 为李莲英连自己替人顶班守夜的事都能查出,珍主子的事儿迟早会让他查出,自己有心想替 皇上瞒天过海怕也办不到啊!他离开总管值房,一路回到养心殿,心里思忖着究竟是谁将他 替人坐夜的事报告李莲英了,要不要提醒皇上。要是告诉皇上,万一他知道有人暗中监视着 他和珍主子,一怒之下将李莲英叫来一顿痛骂,那不是把自己卖掉了? 如果不告诉他,李莲英的后台是老佛爷,这里头的关系非常微妙,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 来,作为奴才岂不是对万岁爷不忠?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不妥,怎么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 慈禧将吟儿放到下面做了几天粗活,每到抽烟时便惦着她的手法熟练,烟丝晾得不干不 潮,烟味儿特别正,没过两个月又让刘姑姑将她调回身边。经过九死一生的大难,加上荣庆 那边没指望了,短短几个月,她人老成了十岁,说话做事更加稳妥周全。先前那种活泼劲儿 没了,但无论什么时候在人面前,脸上都挂着不甜不淡的笑容。 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出宫后找到荣庆,亲手向他讨回属于自己的一缕青丝,彻 底了结他俩之间的恩怨。如果方便的话,她会当面问问他们家退亲的事。她不止一次在心里 想过,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一切都是命!她谁也不怨,只是问问而已,问过了,然后 一死了之,以表示她对他始终不渝的爱,这就足够了。她一夜一夜地想着这些事,似乎这是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想做也该做的事,除此而外,她再也看不到将来的日子对她还有什么意 义。 作为主子,通常对一个奴才的变化不会放在心上。但聪明过人的慈禧除了觉得她用起来 比先前更顺手外,同时感觉到她身上某些改变。她喜欢吟儿身上那种灵气,喜欢她踢毽子时 那股活泛劲儿,甚至暗暗欣赏她的忠诚和仗义。这就是当时她在宫中哭祭秀子,慈禧不忍心 杀她的原因,最后终于找了个由头饶了她。 早上吃过早饭,慈禧不再像从前,一定去养心殿接见王爷和朝臣们,特别自皇上准备搞 什么新政以后,她干脆就不去了。为了打发午饭前这段时间,她便传吟儿来身边侍候抽烟。 吟儿看得出老太后心情不好,烟比从前明显抽得多。先前慈禧一天至多抽三、四次,一次抽 二、三袋,一天再多也不过抽上十袋烟左右。现在倒好,有时一上午便抽上七、八袋烟。慈 禧本来就离不开烟,如今因为心烦,烟更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东西, 下午她睡过午觉起了床,一边喝茶一边让人传吟儿来侍候抽烟。平时中午她头一沾枕头 就睡着了。今儿睡得不好,不停地做梦,梦见许多王公大臣们跪在她面前告状,好几次睡着 了又从梦中惊醒。吟儿跪在地下替她填好烟丝,将长长的烟管递到她嘴边,她满满吸了一大 口,接着喷出一团团青灰色烟雾。瞅着那慢慢散开的烟团,忍不住又想起上午瑞王来这儿告 状的情景。 瑞王一进门便趴在地下不肯起来,口口声声要慈禧替他做主。慈禧当即让宫女太监们退 下,只留下吟儿一个人替她敬烟。她越是心烦越离不开烟。她边抽烟边认真听着瑞王说起朝 廷的事。瑞王跪在地下老泪纵横地说:“老佛爷!王公大臣们让奴才来求您,不能让皇上再 胡闹了!” “说这话就该上菜市口!”对方一开口,慈禧便知道他说胡闹尽是指光绪推行新政,尽 管心里也有同感,表面上却沉下脸,厉声训斥对方。 “要杀就杀奴才吧。”看来瑞王也横下一条心,神色非常激动。吟儿双手捧着烟袋跪在 地下,不知朝廷出了什么大事,当王爷的竟然敢矛头直指皇上,连杀头不杀头的话也出口 了。 “你说的王公大臣都是谁?我要一块儿办你们。” “有五王爷,六王爷,军机上各位中堂,六部的各位堂官。” “都跟着起哄啊?”慈禧冷笑着,看一眼吟儿。吟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又替慈禧 装好一袋烟,递到她嘴边。她看见老佛爷吸烟时,下巴上松弛的肉微微哆嗦,显然心里非常 愤怒。不知为什么瑞王非但不害怕,反而越说胆子越大起来,一口气点出都察院、翰林院, 詹事府,太仆寺和太常寺等的各位掌院主管,接着又说起皇上要裁这些个衙门,“眼瞅着他 们都得挨饿呀!”“谁拦着你们奏本啦?有话跟皇上好好回呀。”慈禧不动声色地说。吟儿 实在看不出她到底是帮瑞王说话,还是替万岁爷说话。 瑞王说,说也不顶用。如今皇上跟前都是一帮新党,康有为那一伙儿。其中还有个翁同 和与文廷式等人,他特意指出这两人都是珍妃娘娘的老师。慈禧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打 算怎么办?横竖不敢造反吧?” “大伙都求老佛爷出来垂帘听政!”瑞王说到这儿,慈禧突然纵声大笑,隔着门帘让人 传李莲英进来。 瑞王趴在地下,眼珠儿乱转,一时闹不清对方笑声中的意思。不过吟儿却多少听出一些 味儿来,原来瑞王想拱皇上下台。也许因为秀子的死,吟儿对这个肥头大耳的王爷打心眼里 没好感,不由得在心里替皇上担心。幸好老佛爷没听他的,对走进来的李莲英挥挥手,让他 送瑞王爷回府,说天儿热日头毒:晒得王爷满嘴胡说八道。瑞王急了,连声说他今儿奏的都 是掏心窝子的话。慈禧才不管他什么掏心窝还是掏肝肠的,当即传她的旨意,让瑞王关门儿 在家养病三天。听到这儿,吟儿不由得心里暗暗叫好,尽管她闹不清朝廷上的事儿谁是谁 非,但有一条,秀子姐姐便是死在了他们家啊。 “老佛爷!皇上把六部堂官全开缺了,您要是再不管,天下大乱呀!”李莲英上前请瑞 王离开。瑞王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扯着嗓门叫起来。 “什么?”慈禧浑身一震,咬在嘴边的烟管顿时松开,“你再说一遍!” “礼部六位堂官全让皇上开缺了!”瑞王哭丧着脸,额头在地砖上碰得哆咚直响。 “上谕下了吗?”慈禧显然被这意外的消息给怔住了。一下子开缺礼部六位主管官员,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大事光绪竟然敢不跟她招呼一声,心里再也无法平静,顾不得李莲 英和吟儿在场,直截了当地问起皇上是否下达了上谕。瑞王说皇上当时就让军机拟旨,并盖 上玉玺,看来已经板儿上钉钉,无法挽回了。 慈禧没说话,在吟儿递到嘴边的烟管上缓缓吸了几口烟。一见她吸烟的模样,吟儿便知 道她心里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激动,吟儿觉得她先前的火气是瑞王爷故意挑起的。 瑞王见慈禧不说话,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下,抬起眼角的余光,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 莲英,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某种暗示。而平时,李莲英那张脸便是老佛爷的晴雨表,从他那长 长的老驴脸上,往往能判断慈禧今儿心情如何,这事儿该不该说。偏偏现在他脸上信号没 了。 “老佛爷!那六位堂官都要来叩见老佛爷,要当面求老佛爷做主啊!”瑞王咬咬牙,心 想现在不替他们说话,再要说话就来不及了。 “我不见他们。”慈禧显然冷静下来,心想自己答应过光绪,支持他推行新政,现在事 情刚刚开头,眼下还没看出眉目,远不到她该出面说话的时候。这些被开缺的人,让这个有 头没脑敢于直言的瑞王跑到她这儿求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保他们头上的红顶子。 “老佛爷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可就一点儿活路都没了。奴才听说,好几位都嚷嚷着回去 就上吊抹脖子,自尽殉国呢。”瑞王见慈禧语气一会儿一个样,一时摸不清她心里究竟怎么 想,但为了那些开缺的弟兄,他硬着头皮跪在那儿不肯起来,“奴才听说。怀塔布连棺材都 预备好了。要进宫到老佛爷跟前来个死谏!” “死了也是臭块地!放心。真想死的没有嚷嚷的。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小心 点,别总让人当枪使!”慈禧不以为然地说,她特别讨厌那些当面不敢说话,专在背后指指 点档的人。相反,对跪在地下的瑞王,心里反倒有种好感,觉得这种人死心眼儿,关键时刻 能派上用场。 大为失望的瑞王沮丧地从地上爬起,跟着李莲英侧身倒退到殿门边,突然又转身扑上来 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哀求慈禧: “请老佛爷恩准奴才告病回家。” “你想摔耙子?跟皇上说去!跟我说不着!”慈禧被他倔脾气惹火了,没好气地将他撵 走,其实心里越加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臣,他才是那种敢把自己棺材抬上金銮大殿的 人。不像那个怀塔布,那家伙已经七十了。到处跟人说他棺材准备好了。其实比谁都怕死。 瑞王随着李莲英离开后,吟儿见老人一脸铁青坐在那儿发呆,连忙替她满满装好一袋烟丝递 到她嘴边说:“奴才给老佛爷敬烟。”慈禧刚要吸烟,突然伸手将烟管推开,从椅子里站 起,手中拿着那串很少离手的佛珠,闷闷地站在窗前,心里却恨得直咬牙。她气光绪,恨康 有为、翁同和,但更恨的却是珍妃。她认定将礼部六位堂官同时撤职,肯定与这个小贱人有 关系。她了解光绪,如果没有人替他出主意,这么大的事儿,他不会也不敢不跟她商量就下 了圣旨。吟儿双手捧着烟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望着窗边一言不发的慈禧,她想离开这 儿,让老佛爷一个人独自清静一会儿,又怕她等会儿要抽烟,她不在场又会讨她骂。想起刘 姑姑和李莲英再三交待,老佛爷不发话千万别离开,只得硬着头皮站在那儿听候吩咐。 她看见慈禧脸色铁青,面部肌肉因为极度愤怒而显得非常僵硬,握住佛珠的右手垂在身 边微微颤栗。她自进宫以来从没见她这样生气,甚至上次她在宫中哭秀子,事发后李莲英将 她带到这儿问话,老佛爷也没像现在这样生这么大气。大殿里一片肃静,只听见条案上那座 洋人造的非常精致的铜座钟嘀噜嗒嗒的响声。这种肃静叫她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子,慈 禧才转过身叫她。 “吟儿” “奴才在,奴才待候老佛爷抽烟吧?”吟儿慌忙回答。 “不用了。”慈禧摆摆手,走到雕茶座椅边。吟儿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并拿了一件黑 底金花斗篷披在对方肩上。慈禧看一眼吟儿,突然问道:“你说,瑞王爷这人怎么样?” “不知道……奴才只是觉得,他……今儿不该惹老佛爷生气。”吟儿愣了一会儿,因为 老佛爷平时极少跟她们这些奴才议论王爷大臣的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就事论事说了 自己看法。 “这不关他的事。那是有人存心气我。” 吟儿知道慈禧说的有人是指皇上和珍主子。宫中就像普通人家一样。慈禧与珍妃之间的 婆媳关系一直不好。尽管在吟儿看来,朝廷的事跟珍主子根本扯不上边,但这位生性倔犟的 老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跟万岁爷沾上边,一定会迁怒于珍妃的。为了岔开这个话题,吟 儿特意接着前面的话往下说:“可老佛爷让瑞王不要再说下去,他偏不听您的话……他要是 不说那么多,您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 “他跟你一样,天生的倔脾气。” “奴才可不敢……”吟儿慌忙为自己辩解。 “我可没说你这脾气不好啊。”慈禧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你们这些人,比起那 些满嘴抹蜜的人更靠得住。” “谢老佛爷夸奖。”吟儿嘴上这么说,心想天下哪有不喜欢听好话的。李莲英不就是凭 着那张开口生花的嘴巴,哄得老佛爷处处高兴,所以谁也比不上他在老佛爷面前得宠,要不 宫中怎么会替他起了个绰号叫“佛见喜”。她正想着李总管,慈禧突然问起李莲英送瑞王, 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传李莲英。” 吟儿慌忙走到门边,挑起起居室门帘,对站在大殿里值班太监说老佛爷传李总管。过了 一会儿,李莲英匆匆走进,一跨进门槛便趴在地下磕头。 “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大安!”李莲英像往常一样,见慈禧摆摆手,便从地上 爬起走到慈禧身边,一脸讨好地笑着。 “又不是送唐僧西天取经,到这会儿才回来?是不是路上又跟瑞王咬耳朵,替他出什么 馊主意?我告诉你,他可是个实心眼儿,不像你们这些人满肚子花花肠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劝王爷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李莲英连声辩解。 “我问你,这几天珍妃真的没去养心殿?”慈禧突然换了个话题,问得李莲英一时蒙 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今儿一大早,他来替慈禧请早安时,说珍主子这几天身子不舒 服,昨儿前儿都没去皇上那边。 “奴才可以担保,这事儿没错。”李莲英自信地回答。前一阵子,平儿在珍主子那边什 么情况也不知道,为此被他狠狠骂了一通,所以平儿最近特别留心。昨晚上她特意跑来向他 报告,说珍妃这几天伤风感冒,晚上早早就上了床,而且是她亲自侍候的,连被子都是她铺 的。因此他认定这次一准错不了。 “你敢担保?”慈禧紧逼不放。 “奴才要有一句假话,甘心受罚。”“吟儿,”慈禧突然沉下脸,“掌他的嘴!”李莲 英脑门子嗡得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以为慈禧为了瑞王进宫告皇上的状,因此迁怒于 他。他跪在地下,两眼瞅着慈禧,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因为他事先通报了慈禧,是她同意让 瑞王进宫磕头的,跟他毫无关系。吟儿一听老佛爷下令要她打李莲英嘴已,顿时吓坏了。他 是宫里的大内总管,正二品宫衔,自己不过是个没品没衔的宫女,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 办。 “怎么?还让我自个儿动手儿吗?”慈禧平和的语气中透着威严。 “回老佛爷话!奴才……奴才没打过人。”吟儿看一眼跪在地下的李总管,一碰到他那 可怜巴巴的眼神,手伸出去又本能地缩回来。 “这回就让你试试。只管打!” “吟姑娘,求求您打我吧。”李莲英跪在地下,低声求着吟儿。 吟儿咬咬牙给对方一记耳光。对方疼不疼她不知道,自己手掌心已经疼得不行,麻麻的 一片灼热。“愣什么神?接着打呀!”慈禧见她打了一下便不动了,急得起来。就在这一瞬 间,吟儿突然想起死去的秀子,想起她嫁瑞王家的事跟这位总管分不开,挥起胳膊,已掌接 二连三地落在他脸颊上。起初李莲英还咬着牙不吭声,后来扛不住了,疼得他放开嗓门大 叫,慈禧见吟儿越打越狠,李莲英跪在地下,一边叫一边躲闪,毕竟是自己身边多年的奴 才,再说到现在还没告诉他打他的原因,这才叫吟儿停了手。 “你服不服?”慈禧问李莲英。 “奴才服,服!”李莲英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是一盆浆糊打翻了,哪儿对哪儿全都懵然 不知。反正奴才在主子面前,对也是错,错也是错,先认了这个理,免得皮肉再受苦。 “为什么打你?” “奴才不知道啊……” “告诉你,这几天夜里那狐狸精肯定去了养心殿那边。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连打雷都害 怕,没人给他出主意壮胆儿,他决下不了这个狠手,一下子撤了六位礼部堂官,连个招呼都 不跟我打。” “可……可是小回回亲眼瞧见珍主子在床上睡觉哪!”李莲英眨巴着眼,觉得不可思 议,不但平儿递了信,昨晚上还特意派小回回去珍主子住的景仁宫打探,总不会小回回也弄 错吧。老佛爷疑心太重,特别一碰到跟珍主子有关的事儿,总是一根筋拧到底,平时那份审 时度势的判断力全然没了。 “你还顶嘴!”正如李莲英猜想的那样,她确实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一种直觉,认定 光绪一下子撤掉六位阁部朝臣是珍妃的主意。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事后往往证明她的直 觉很少欺骗过她。没有珍妃这个小贱人,她儿子绝不会做出这个重大决定。儿子再怎么也是 儿子,无论他推行新政,或是一成不变地按祖宗留下的规矩治理国家,只要她活一天,儿子 都会听她的,珍妃却不同,她一向有野心。自己活着时她不敢翻天,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 谁敢保证这个狐狸精不会利用生性文弱的光绪在背后操纵一切,甚至将来有一天像自己一样 垂帘听政? 不,绝不能让种事发生! 想起这几十年腥风血雨的经历,咸丰皇上在承德匆匆离开人世,肃顺等人想篡权,她不 得已先发制人除了肃顺等人。在儿子同治皇上未成年的特殊情况下,她才成为大清国第一个 垂帘听政的女人。但有一条,几十年来她一直处在权力顶峰,却坚守祖训,兢兢业业,为保 住爱新觉罗家族的江山呕心沥血。她从来没有像汉代的吕后和唐朝的武则天那样,对娘家人 封王封侯,甚至恨不能让娘家人取而代之。她没有在朝廷内重用过娘家任何人,包括自己亲 外甥,除了每年送些钱财,叶赫家族的人几乎没人沾过她多少光。对这一点,她问心无愧。 她经常私下想,如果换其他女人处在她的位置上,她不相信这个女人也会像她一样丝毫没有 野心,正因为这种担心,她绝对不能容忍爱新觉罗氏大权旁落,才对珍妃心存疑虑。为此, 她非常婉转地提醒过儿子,要他紧记不能让宫妃干预朝政的祖训,虽没点珍妃的名,光绪心 里应该非常明白,当着她的面,他连连点头答应,其实心里不以为然,一转身便忘了,仍然 成天和那小妖精粘在一起。 一想起瑞王状告光绪撤礼部大臣的事,慈禧心里就恨得直咬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 深知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皇上也有皇上的面子,即便她将他叫来训斥一通,也不可能立即收 回成命,倒不如先装糊涂。 一天上午早朝过后,光绪来储秀宫给慈禧请安。娘儿俩坐在正殿谈心。慈禧没跟光绪提 任何有关瑞王告状的事,光绪也不提撤大臣的事儿,互相问对方睡得好不好,天慢慢热了, 要注意身子等等一类生活起居的琐事。慈禧说儿子脸色不好,要他千万注意身体,不要太劳 累。 光绪坐了一顿饭时间,他正要起身告辞,慈禧突然提出她想下一个月去承德。“夏天也 快到了。咱们娘俩找个地儿歇伏去吧。眼不见为净,躲得远远儿的,我帮你好好调养调养! 你看去哪儿?承德怎么样?” 光绪先是一愣,不知对方这时候要自己跟她一块儿去承德什么意思。眼下维新诏书刚刚 下发,虽说各省对于新政有些举棋不定,但在江南各省的带动下,有关办学堂、修铁路,都 有条陈。相反,北京城里动静不大。特别是朝堂各部大臣和满蒙王公,不是极力反对便袖手 旁观。他要是这种时候离开北京,那下面的事就不好办了。 光绪说了眼下的难处。慈禧一听便笑了,说朝廷的事永远没个完。前前后后我替你们顶 了快三十年,我什么不清楚?该歇还得歇,歇好了再干吧。光绪认为眼下正是节骨眼上,以 朝廷万一有事不方便为由,劝慈禧还是像往年那样到颐和园避暑,说明年他一定陪皇爸爸去 承德。 慈禧笑笑,其实她心里并不想让光绪跟他一起去承德,但嘴上偏这么说,这里头自有她 的考虑,面对光绪即将在朝廷全面推行新政,朝廷上下歧见颇深,元老与新贵,中央与地方 各有各的算盘,矛盾极为复杂,以瑞王、恭亲王为首的王公大臣们全力反对,纷纷通过各种 办法跑到她跟前来告状,弄得她理不是不理也不是。所以她想离开这儿躲过这阵风头,颐和 园太近,不像承德离北京远,大臣们要找她不容易。这样一来,她将处于某种旁观者的身 分,进退自如。儿子新政搞好了,她自然也有支持他的功劳。万一搞砸了,她也不会一头栽 进去,到时候再出面收拾残局。这就是她一心想离开北京的原因。 “你知道你这个皇上是怎么来的?”她问光绪。这种话她不知问过多少次,特别他小时 候。但此刻再一次问他,却有另一层意思。因为他一再主张搞新政,说这是唯一富民强国的 办法。慈禧再三思虑,最终同意了,但有一条,万一搞不好可怎么办? “是皇爸爸让儿臣承继同治大行皇帝的,”光绪慌忙回答说。 慈禧看一眼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光绪,心想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既然我能让你当皇上, 同样也能将你拉下来。在她离开北京之前,她特别强调这一点,是为了警告他必须为新政承 担后果。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她去承德的用心良苦,特意跟光绪说起同治皇上的父亲,咸丰皇 帝死在承德,所以她一定要去祈祭先皇。 “那是你皇爸爸伤心的地儿!我干嘛要上承德找不痛快?不就是陪陪先皇的在天之灵 吗?” “儿臣明白了。儿臣该死,竟然没想到这一层。”提起咸丰先皇上,光绪多少有些伤 感,忍不住眼圈红了。 “你一定记住,你虽然不是先皇亲生,可先皇才是你的亲爹。”慈禧动情地说。 “儿臣时刻记在心上。这次皇爸爸去承德,儿臣一定陪奉您去承德祈祭先皇。”为了表 示对慈禧感恩,光绪毫不犹豫地说。 “得了,为政就要勤政,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就在北京办你的新政吧,承德我自个儿 去。”慈禧这一说,光绪连忙表示他一定要去,说他让军机处随扈承德。慈禧见光绪认真, 反倒劝起他来,要他安心留在北京,只要他有这份孝心,她比什么都高兴。 慈禧虽是急性子,对没想好的事却一点也不急,一旦深思熟虑认准的事儿,却是半点也 不迟疑。去承德这步棋她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现在这种情势下,走得越远越好,于是她派 李莲英陪瑞王一起去承德打前站,表面上是让他们去那儿作一些准备工作,实际上,她有心 保护瑞王,免得这个炮筒子留在朝廷代人受过,这是其一;瑞王本来督领承德禁军大营,那 儿许多将领是他部下,让他以此为由去那儿了解军中对新政的态度,这是其二;承德是京城 北面的大门,京城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那可是个进退自如的用兵之地啊!这最后一条, 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二章 鬼使神差都是命 瑞王在承德大营巧遇荣庆。由此荣庆成为宫中卫士。平儿作为慈禧的坐探,被珍妃 押进空房。盛怒之下的慈禧迁怒吟儿,下令当场将她乱棍打死。珍妃毅然救了她一条小命。 并将她要到身边当差,命运之神鬼使神差地令吟儿与荣庆越靠越近…… 五月底,北京城里已经开始热了,可承德这儿却非常清朗凉爽。 荣庆沿着大路向城里赶。迎着扑面的清风,眼望四周的青山和头顶那片瓦蓝的天空;越 发觉得气候怡人,怪不得皇家选这儿为避暑山庄,要不是路边那满眼的绿色,人们以为现在 已经入秋了。 今儿轮他休息。一大早,他怀里揣着吟儿一缕青丝,去了城东的慧居寺烧香。自从他听 说吟儿死在瑞王家之后,便开始信佛,有空便上庙里烧一柱香,还个愿,这辈子不能娶吟儿 做媳妇了,求菩萨保佑他下一辈子能跟她在一起,这是他还得最多的愿。今天他在慧居寺不 但烧香磕头还了愿,还特意在庙门边的地摊上让一位白胡子老头替自己看了手相。今儿是他 生日,过了今儿他就二十一周岁了,他想看看自己将来的运程。 老头捉住他的手仔细端详着,沉吟了半天没说话,两眼怔怔地盯着荣庆。“老先生有什 么只管说。”他心里有些紧张,后来一想,吟儿已经不在了,对他来说,这世上再没什么可 怕的事。想到这儿,他反倒坦然了。 看相老头犹豫了半天,说他掌心乱纹交错,俗称蜘蛛纹,一生被情所累。他笑笑说为情 所累的对象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为任何女人累了。不料对方一笑,说:“错了,累你的女 人没死。”他见对方越说越邪,心里觉得好笑,掏出一些碎银子递给对方,准备离开。没想 那位算命老头不肯收他钱,将他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他今生今世既有大富大贵,更有 大灾大难。 “这位壮士!您生就一副贵相,大难不死而为‘贵’。实不相瞒,您这辈子将要交上一 位极尊贵的人物,许多事跟这位人物分不开,你别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用您付钱。我 只想送您一句话,‘好了,好了。一好就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荣庆怎么也想不出算命老头“好了”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意思,想来想去觉得实在又没 什么意思。他走进城门,走到十字街口,街边酒店里传来一股牛羊肉的香味,这时才觉得自 己饿了。 他走进了一家酒店。刚要坐下,突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有些眼熟。他仔细一看,这 才叫冤家路窄,此人竟然是吟儿的哥父福贵。 福贵正和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边喝酒一边交头接耳说悄悄话。这位中年商人姓丁, 专在口外一带做皮货生意,福贵自妹妹进宫后虽说收敛很多,但时间一长,赌性又大发。这 一年多,家里的房产和田地已经卖光了,这次他偷偷来承德,想瞒着妻子,将她从娘家带过 来的几十亩地卖给这位皮货商。 荣庆一见福贵,眼珠差点都激出来了。要不是他作孽,将吟儿抵了常五爷赌债,顶人家 名份进宫当差,吟儿早就跟自己结婚拜堂,现在怕儿子都抱上了。一想到这事儿荣庆便气不 打一处出,觉得吟儿的死,福贵是罪魁祸首,是他一手害了自己的亲妹妹。荣庆大吼一声, 上前将福贵从桌边揪起,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打。福贵被他打得满地乱滚,嘴里不停地叫 饶命,最后急了,连“姑爷饶命’,也叫出口来。跟福贵一起的皮货商,不知出了什么事, 急得在一旁团团转。 “壮士息怒,壮士请息怒,有话慢慢说… ”皮货商急得大叫,店家老板也跑上前,和 皮货商一起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荣庆拉开。这时福贵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哭丧着脸,在丁老 板的搀扶下从地下爬起,一边擦着唇边的血渍,一边喃喃地:“这叫什么话儿?不论怎么 说,你好歹也算名份上的姑爷啊… ” “你们二位是怎么个茬儿?妹夫大舅子,这不是硬亲戚吗?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 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皮货商两头劝着荣庆和福贵。 “我今儿要他的命!”荣庆怒气未消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 “这位大爷!千万别动刀。”皮货商慌忙拦在中间。 “荣庆!今儿到底怎么了,一见上面就跟我干上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一回,现在咱们俩 家总算是两清了。”福贵连连见对方一脸怒气,不知怎么回事儿,心想上次妹妹进宫是咱家 对不起他们家,可现在是他们家提出退婚,是他们叶赫家对不起我妹妹啊。 “说!吟儿埋在哪儿了?”荣庆被皮货商拦住,急得指着福贵大叫。 “吟儿她… ”福贵接着他的话茬顺口往下溜,话没说完,突然觉着不对劲,心想什么 埋这儿埋在那儿的,他究竟胡说些什么呀。 “你别装糊涂。你给我起出来,埋在我们家坟地!她是我的原配!”荣庆认定吟儿死在 瑞王家,心想尽管自己父母退了婚,但他跟吟儿拜天地在先,她死了也是他的人。 “别犯混了!”福贵终于明白他指的是妹妹吟儿,心里非常惊奇,“她活的好好的,就 给她找坟地,你凭啥咒她!” “你别打马虎眼,京里的事儿我知道了!”荣庆翻对方一眼,接着便将他听到的情况说 了一遍,说吟儿嫁到瑞王家不久,便上吊自杀了。 “我说你火儿不打一处来呢?驴蹄子安到马屁股上,你整个儿一满拧。”福贵哭笑不 得。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将嫁到瑞王府的秀子宫女当作吟儿。其实这也不能怪荣庆, 因为荣庆他二舅为了让他死了这条心,特意花钱买通了福贵,故意让他骗荣庆,说吟儿嫁进 了瑞王府。” “你… 你说,吟儿没死?”荣庆听说吟儿没死,心里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 朵,他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想起上午他在慧居寺,算命的说他一辈子为情所累的话, 并明确说吟儿没死。当时他认为算命的胡说八道,现在面对吟儿仍然活着的消息,心里生出 一种莫名奇妙的神秘感。 “吟儿好好的在宫中当差,你存心咒她!” “那… 那瑞王府死的宫女是什么人?” “那位宫女叫秀子,也是老太后身边的… ” “那你当初为什么骗我,硬说她嫁进了瑞王府?”荣庆跳着脚大骂。那天他去吟儿家打 听情况,福贵发誓赌咒告诉他,说妹妹嫁到瑞王家。 “那是你们家先退了婚,我存心气你的!”他没敢说自己收了他舅老爷的钱才骗他的。 “既然你提到这事儿,我也跟你挑明了。家里人怎么折腾我不管,反正除了吟儿,谁个 女人我也不会娶。”荣庆心里激动不已。自吟儿进宫,他非常痛恨福贵,可今天,他头一遭 觉得福贵像个人样儿,高兴得要请他喝酒,荣庆招呼福贵和皮货商在方桌边坐下,大声叫店 伙计给他们加酒添菜。 “刚才那顿打我就白挨了?”福贵揉着右上肋的痛处。 “我给你赔不是,另外罚我三大杯酒。”荣庆举起酒杯,一连喝了三杯。福贵是个酒 鬼,那里肯看着别人罚酒自己不喝的道理。他也一口气抢着喝了三杯。皮货商也陪着喝了一 杯。他一边喝一边感慨地摇头晃脑:“不打不相识,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荣庆和福贵 等三个人喝了一阵子酒,元六派了个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立即回营。荣庆让那人先回军 营,说他马上就来。他付了酒菜钱准备离开,突然问福贵来这儿干什么,能不能多住几天。 福贵自然不好意思说他陪丁老板来这儿卖地,骗对方说他跟丁老板上口外跑生意,路过这 儿,明儿一大早就得离开这儿。 荣庆本想留住大舅子,让他与自己把兄弟元六见个面。听说他们明儿就走,只得说后会 有期了。他与丁老板打过招呼,将福贵拉到门外,请他回去捎个口信给宫中的吟儿:“你让 她安心当差,我等她,等多少年我都不在乎。” “不行,我不能替你捎信,你们家已经退了婚,我要传这种话给我妹子,我妈妈非骂死 我不可。” “我说了,这事儿跟我们家里人没关系!” “妹子在宫里当差,本来就够苦的,你就别再折腾她了!”福贵坐在桌边喃喃地说, “反正不能替你捎信给妹子。” 荣庆耐心地求着福贵。福贵低着头,咬着舌头不说话,硬是不肯答应回去替他捎信给吟 儿,荣庆见说了半天没有结果,急得想发脾气,这里禁军大营又派人来催他,他只得悻悻地 跟着来人走了。 荣庆回到禁军大营,立即将吟儿没死的消息告诉他的把兄弟元六。元六虽说心里也替他 高兴,但面子上没透出一点颜色,反而觉得他面对这几乎无望的恋情太认真也太天真了。元 六本想劝劝他,给他泼点凉水,见对方正在兴头上,便忍住没说,说起当今皇上的母亲,圣 母皇太后要来承德离宫避暑的事。为了这件事,朝廷特意派皇宫内廷总管李莲英陪瑞王一块 儿来承德打前站,替皇太后御驾承德做准备工作。瑞王爷原先是禁军大营的统领,因此自然 要来军营巡视,所以上面发下话,要他们加紧训练,特别安排一些武艺好的军士,明天在瑞 王面前当场比武。左健锐营的元六。荣庆等几位军士名列其中,所以元六才急忙派人将他从 外面召回来。 听说瑞王要来军营视察,荣庆不由得想起早上算命老头说的话。一是说吟儿没死,这已 经被她哥父福贵证实;二是他将要遇上一位极尊贵的人物,会不会这人就是瑞王爷?原先, 他以为吟儿死在他们家,一提起瑞王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恨。现在知道死的不是吟儿,又想瑞 王极可能是算命老头所说的那个大人物,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 瑞王跟慈禧是亲戚,又是掌管军机处的阁部大臣,圣母皇太后能将身边的贴身宫女赐给 他七儿子做媳妇,可见此人的重要。算命的还说他的命运和此人有极大的关联,瑞王是皇太 后的心腹,要是王爷能看中他,将他调到京城当差,通过他自然能见到皇太后,见到皇太后 也就能见到宫中当差的吟儿……按这个思路想下去,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算命人太神 了。现在他要走进皇家禁宫,要想见到吟儿,也许瑞王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救过瑞王家的傻儿子,按理说瑞王应该记得他。但想到马上救人的事发生在一年前, 怕王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场上人多,穿的都是一码色军装,到时候根本认不出他就完了。 如果他在比武场上表现出众,也许瑞王一时高兴会召见他,两人面对面,瑞王一定会认出他 的。想到比武的对手,除了元六,他胜出的把握很大。对,一定要在比武场上打倒对手,这 样才有机会接近瑞王爷。 为了比武,荣庆一大早便叫了元六一起练武功,元六以为他是为了左健锐营的名声,才 这么刻苦练功,加上他是自己把兄弟,当然格外认真与他切磋武艺。瑞王来之前,几十名军 爷在演兵场上抽签,根据各人抽到的号码分派各人的对手。没想他偏偏与元六分到一块。完 了,别人他都不怕,但要他跟元六比,他肯定没戏了。 荣庆急了,私下找到元六,要他比武时让他几招。 “为啥?你想在王爷前露脸,我就不想?”元六双手抱在前胸,一脸不以为然地笑着, “要想赢,拿出真本事。” ”这……这么说吧。咱俩不是把兄弟吗……”元六几句话将荣庆一下子抵在墙角里。荣 庆嗑巴了半天,实在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更不能让了,要不你说我瞧不起你。” “六哥,您让不让都瞧得起我。您还是高抬贵手,让我几招吧。”荣庆嘻皮笑脸地说。 “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要我让,这里头有什么学问?”元六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心里 格外纳闷,“你不说出原因,我不让。” 荣庆不知所措地望着元六,满肚子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对元六说你让了我,我 就能见到瑞王,见了瑞王就可能求对方让我进宫当差,进了宫就能见到他日夜思念的女人。 元六是个倔脾气,见荣庆说不出原由,自然不肯让他。荣庆无奈地咬咬牙,知道没法说服对 方,只有做好准备,尽一切努力在比武场上赢他。 “荣庆!说实话,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这……这怎么跟您说呢?” “实话实说。” 荣庆支吾了半天,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还惦着京城那个女人?想借王爷视察的机会,从这儿挪回那边?”元六粗中 有细,一下子说出荣庆心事。他见荣庆低着脑袋不答腔,知道自己说得八九不离十。虽说他 对荣庆与吟儿的关系不全清楚,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一些。想起昨天他兴冲冲他说那女人没 死,也就是说,这个他爱的女人仍然在宫中当宫女。想到这儿元六立即沉下脸,劝他死了这 条心。“你以为进宫当差就能见到她?你错了,你进不了不说,即使进得了,宫中那么大, 太监宫女上万人,各宫之间互不来往,你要是存了这种心思,早晚非掉脑袋不可。所以我能 让你也不让你,让你说不定就害了你。” 两人正说着,操场上吹起了牛角号。 各营禁军纷纷涌出营房,有的骑马有的驾车,更多的是步兵,扛着刀枪在操场上排列成 一队队整齐的队形。过了好长时间,突然一队骑兵从远处飞奔而来,有人吹起威风的号角, 接着营中四下响起一片激动人心的鼓声,人们纷纷伸长脖子,只见一队骑兵渐渐走近,簇拥 着一辆插满锦旗的敞篷马车,禁军大营的督领陪着一个五十出头,身着王公长袍的男人。荣 庆一眼认出他就是瑞王。瑞王站在敞篷车上,不时向众军士招手。瑞王一招手,军士们立即 发出一片地动山摇的欢呼。 瑞王在督领等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走上了阅兵台,他双手抱拳,说了一通套话,勉励大家 为大清国效力。最后一位副将挥着胳膊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说圣母皇太后派瑞王来这儿慰 问大家,不但有酒,牛羊肉和布匹等各种礼物,还每人加发一个月的银饷,放假一天,众军 士一听顿时欢呼起来,大声叫着“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谢瑞王爷!”之类的口号。 副将宣布这一令人激动的消息后,便与督领等人陪着瑞王离去。这下场上的军士全部高 兴坏了,比武也临时取消了,各路人马欢天喜地回到各自的营中,开始领赏瑞王发下的慰问 礼物。 慈禧对办学堂,开工厂之类的事还能勉强接受,对取消科举,实行什么议郎制,削减世 袭王公的权益,压缩皇宫中的太监和宫女,甚至要剪掉男人头上的辫子,她是坚决反对而且 非气愤的。按她过去的脾气,她早就出面将光绪叫来臭骂一通,勒令他停止一切有关新政的 条文。因为现在光绪亲政,她已经交了权,不好直接出面干涉,但绝不等于说,她对危及到 大清国祖宗大法的这场改革听之任之。 她派瑞王来承德慰问三军,名为替她打前站,其实是带着她的特殊使命来这儿笼络军心 的。她深知玩政治不靠嘴皮子,也不能靠一纸空文,几个酸秀才再起哄也成不了气候,在这 场游戏中,最终决定一切的是军队。 原先,瑞王对慈禧在北京两派斗争非常激烈的时候,派他和李莲英一起到承德来,心里 非常疑惑,也非常不满,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刻让他离开京城。当他来到禁军大营,老部下和 军士们对他热情的欢迎,特别当他将慈禧的金银宝器赐给各位将领,这些老部下与广大士兵 一样,人人欢呼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时,这位性情耿直的王爷突然明白了慈禧的用心良苦。 皇太后不是让他来这儿替她避暑做准备工作,更不是让他来游山玩水,只不过借着这个由头 让他来抓军队的。尽管他是个粗人,但他不会忘记历朝历代,向来是军队决定一切。无论是 唐太宗玄武门逼父亲让位。还是宋太祖陈桥兵变,包括咸丰先皇驾崩承德,最终慈禧也是靠 军队的支持,杀了摄政大臣肃顺才赢得了垂帘听政的最高权力。 想到这儿,瑞王更来劲了。当着喜气洋洋的部将面,他兴奋地告诉大家,这些礼物是圣 母皇太后自个儿掏的腰包,没动国库一个子儿,“这是她老人家从脂粉钱里省下来的。皇太 后惦念子弟兵,特别恩赏给大家的礼物啊!”不等他说完,众人再一次高呼圣母皇太后万寿 无疆。 营棚里的大兵,也像他们的将领一样,一个个兴高采烈,有的喝酒庆祝,有的领了军饷 就在营里大开赌戒。唯独荣庆心里说不出的沮丧,躺在营房的长炕上,拉起被单蒙在头上睡 大觉。为了能在瑞王面前露一手,他下了大力气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为了能在比武场得胜, 不惜向元六求情,要他比武时输给自己,尽管元六是自己的把兄弟,但这种事,对军中爷们 儿来说也是非常丢脸的。现在倒好,比武说取消就取消了,别说想借比武的机会让瑞王看重 自己,结果连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上。 元六匆匆走进,伸手将牌桌上的骨牌搅了,说王爷要到各营巡视,要弟兄们赶紧收起赌 具和酒杯酒坛,一边对几个懒懒散散躺在炕上的禁军叫起来:“起来!统统起来。穿好衣服 叠好被,别教王爷以为进了狗窝呢!” “狗窝也是公狗窝,没母的!”有人开玩笑。众人听了大笑。元六沉下脸,将说笑话的 人狠狠骂了一通。这一下士兵们全都老实了,一个个按元六命令整好军装,将炕上的被子叠 得一码齐。枣核脸扯扯荣庆被子,低声让他起来,荣庆不理他,双手抓着被子紧紧蒙在头 上。 “荣庆,快起来!”元六发现荣庆仍然躺在炕房角落里没动静,走到他面前掀开被子, 半开玩笑地说:“你顺着炕睡了一天了,不怕把脑袋睡扁了?” “病了。”荣庆不耐烦地说。 “病了瞧病,也得起来。”元六提高嗓门。 “起不来。” “起不来也得起来,一会儿瑞王就来了。”元六急了。他知道他心思,想京里的那位姑 娘想昏了头,急着想见瑞王又没见着,所以才生闷气。让他起来,只得骗他。 “他才不会来。”荣庆转身向墙,不理元六。 元六正要发火,突然营官陪着一员副将匆匆走进,禁军们一见长官,立即列队站在炕 头。元六一见这种情景,知道准是王爷或王爷的代表来了。他一时情急,心里狠狠骂着荣 庆,一边向枣核脸使个眼色。元六和老九迅速抱起好几条被子压在荣庆身上,将他连头带脚 遮得严严实实。处理好炕上的荣庆,元六慌忙跑到副将面前报告,门外响起军士的叫声: “瑞王爷驾到!”声音刚落地,大营统领将军与一群将领簇拥着瑞王走进。 “健锐营山字左队领催元六,参见王爷!”元六慌忙跑上前给瑞王请安。他一声说完, 士兵们齐声给瑞王请安:“瑞王爷千岁!” “在旗吗?”瑞王看一眼元六,见他身材魁伟,心里有些高兴。 “标下是正白旗。” “兵带的不错。犒赏全领下来了?”瑞王问。 “托王爷福!”元六和众士兵同声答道。 “知道是谁赏你们的吗?” “皇上。”元六挺起胸膛说。 “这不是瞎了吗?”瑞王不高兴地眯起眼,看一眼列队西边的士军,士军特意将皇太后 三个字咬得分外重,“这份犒赏是皇太后赏的,没皇上什么事儿!记住了吗?” 荣庆躺在被子底,听见元六与瑞王一问一答,心里急得像一团火,没想瑞王真的来他们 营房,这是他事前万万没估计到的。要是知道王爷来这儿,别说元六叫他,就是十个人将他 按在炕上他也得爬起来啊!怎么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蠢蠢欲动,想从被子底下 爬出来。但想在这种情况下出来见王爷,自己讨打不说,而且会连累元六。想起上次为了他 私自请假的事,害得元六好一顿鞭子,立即趴在那儿再不敢动弹。压在厚厚的被子底下,他 本来就闷得喘不过气来,这一急更是满头大汗,身体不由得微微哆嗦。 瑞王跟士兵们大谈这次圣母皇太后派他来这儿犒劳三军,要他们牢牢记住皇太后的恩 典,言语中一再暗示跟皇上没关系。其实这些大兵对这根本听不进,只要有酒有肉有银子, 管他皇上皇太后,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回事。瑞王说得正带劲儿,跟瑞王一起来承德府的小格 格银柳发现军士身后的长炕上,堆在墙角边的一擦被子上下轻轻晃动着,心里不由得非常疑 虑。 格格是满语“公主”的意思,银柳是瑞王的小女儿,所以称之为小格格,小格格是瑞王 最心爱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但却练就一身好本领。瑞王这次来承德本不想带她来,她一 定要来。瑞王拗不过她的任性,只得让她穿上军装,戴上圆锅帽,女扮男装,装成瑞王的随 员一起来了这儿。她盯着荣庆藏身的被子看了好一会儿,当她确信其中有情况,突然跳上前 大叫一声,猛地掀开炕上的被子。 荣庆吓了一跳,刚想爬下炕给瑞王磕头,小格格猛地一拳将他队炕上打倒在地,小格格 以为他是刺客,上前将他一只胳膊拧在身后,一边搜他的身。 “他……他是什么人?”瑞王气急败坏地叫着,全场震惊,大营中从统领到副将,一个 个都被这种场面吓坏了,这不存心让他们丢脸。统领立即下令叫人将荣庆拿下。营官本来就 恨荣庆,立即带几名卫士冲上前将荣庆按在地下。营内的兄弟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元六心中 暗暗叫苦,心想这下完了,犯了瑞王的忌,就算他舅老爷恩海再大的面子也怕救不了他。 荣庆抬起头,大声叫着“瑞王爷饶命!”“大胆!”统领厉声喝断他的叫声,气得脸色 铁青。营官急忙将他从地下拖起,一路押向门外。 荣庆低着头从银柳身边走过。小格格忽然觉得荣庆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等会儿!”她叫住押送他的营官和卫士,走到荣庆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笑 了。 “阿玛!你看,这人不就是救我七哥的那位军爷吗?”小格格一激动,忘了自己装成瑞 王随员的身分,脱口用满人的称呼叫起爸爸来。 “好啊!这回我看你往哪儿跑?”瑞王愣了一会儿神,立即认出他就是跳上马背救儿子 的那位壮士,当时让他留名他不肯,后来他找遍了北京城,硬是没找到,没想在这儿让他撞 上了,“我说恩公,你可让我好找啊,就差没把北京城翻个个儿了!” “回王爷话。路见危难,偶尔相助,荣庆不敢图报。” “留个名,喝杯酒,总应该吧。你跑什么呢?” “那是……那是因为祖母病重,思亲心切,才斗胆犯了军规,私自跑回京里,怕军中查 下来,所以不敢留名……” “好小子!不就是唱了一出‘探母令’吗?”瑞王转发身问营官:“哎,他回令的时 候,你没难为他吧?” 营官紧张得不行,因为当时他回营时,不但他挨了打,就连领催元六也挨了一顿鞭子。 幸好荣庆告诉瑞王,说营官没难为他。营官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一眼荣庆。 “是啊,是啊。谁也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俗话说‘要寻忠良将,先登孝子 门’。”瑞王感慨的连连点头。看见瑞王与荣庆像老熟人,你一句我一句谈得非常投机,在 场的将领和士兵。包括元六在内,全都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全愣在那儿。 无论男女,特别是年轻人,当他们情窦初开,便在心里编织爱的花环,在生动的想像中 塑造他或她所爱的对象。当他们有一天在现实中突然碰上这样一个人,这人的气质和外貌与 自己长期以来所想像所恋眷的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非常吻合时,他们心中本能的激情立即被 点燃。这就是一见钟情。瑞王小女儿银柳瞅着当年马上抢救她七哥的荣庆,心里激动不已, 因为从那天起,这位生性刚烈的小格格便暗暗爱上了他。无论他的外表。他那救人的侠胆雄 风,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认定这就是她想嫁的男人。 当时在一片乱哄哄的迎亲队伍中放跑了荣庆,事后瑞王爷后悔不已,觉得欠下他一条人 命的恩情,瑞王到处找他,小格格更是急得不行,成天逼着父亲,要他一定要找到荣庆,结 果偏偏找不到。 踏破铁鞋无寻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望着意外撞上的荣庆,小格格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 玩意儿禁不住地狂跳,心窝里的血顿时变得粘稠,在一片灼热中涌向她全身。她确信这是 命,是上天特意安排她与他相会的!这位一身好功夫的女中豪杰,年纪刚满十八岁的银柳儿 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柔情和爱意,心想在这个世上,能与荣壮士这样的男人厮守一辈子,那 也算没白活一趟啊! 福贵回到北京,将他在承德遇到荣庆的情况和母亲说了。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 定还是不要告诉吟儿有关荣庆的事为好。 吟儿在宫中精心侍候主子,不敢有任何越规之举和非分的想法。过去,她一心想着有一 天出宫,她能见到荣庆,当面问问他退婚的事,包括死在他面前的念头也没了。现在只想有 一天回到母亲身边,侍候她老人家,有一天老人不在了,她就出家当尼姑去。 尽管她自认为对荣庆早已心死,但听说老佛爷过一阵子要去承德,心里仍然莫名其妙地 激动,巴不得明儿就能去那边。她明知到了那边,见到荣庆的机会很小,甚至根本不可能, 想到禁军大营也在那边,觉着能离他近一些也好。老佛爷去了,护军总要派人把守,说不准 荣庆能派去替老佛爷站岗,想着想着,她觉着太没出息了,人家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念着人 家做什么? 下午,她在老佛爷起居室敬了烟,然后一路向西铁门的内廷总管处走去。为了替慈禧去 承德做准备,宗人府特意从南方进了一批“青条儿”,这是老佛爷最爱抽的一种烟丝。李莲 英派她去查看货色,从中挑选出一些成色好,味儿醇的烟丝,由她亲自负责带到承德。 到了那儿,她当着司库的面选了货色,然后一一封包,让太监直接送到储秀宫。办好 事,回来的路上,她由百子门进了西二长街,突然看见茶水章迎面走来。 “章叔厂吟儿多远便亲切地叫他。自从他去养心殿替万岁爷当差,吟儿很少见到他,即 便他偶尔陪皇上来储秀宫给老佛爷请安,当着双方主子的面,两人根本没机会说话。 “吟姑娘!”茶水章仍跟过去一样,说起话来一脸的亲和,但人明显比从前瘦了。 “章叔,您瘦多了。” “是吗?”茶水章苦笑笑,但手摸摸脸颊,“我倒不觉得。” “您在那边还好吧?” “还行。就是忙多了,不像那会儿在寿茶房,日子过得清净… ”茶水章瞅着吟儿,突 然间觉得她长大了。过去天天见面不觉得,好几个月不见,她一下子窜高了,人也丰满许 多,“听说老佛爷要去承德,你也跟着去吧?” “是,好像定在大后儿起程。” “那是个好地方,夏天一点儿也不热。”茶水章想起吟儿当时托自己带信的事,知道她 心上的男人在那边禁军大营里,怕她惹是生非,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提醒对方,“吟姑 娘,在这儿见到哪些人,在那边仍然是这些人;在这儿见不到的,在那边仍然见不到。千万 记住,无论跟老佛爷走到哪儿,这一条不会变。” “谢谢章叔提醒。我一定牢牢记住。”吟儿听出茶水章话中的意思,满脸通红地低着 头。对章叔当时答应帮她捎信到宫外,后来虽然没有办,她是非常感激的。不过,他现在这 种提醒已经多余,荣庆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荣庆,他们两家已经退了婚,她也不再不是他的人 了。当然,她不好跟茶水章说这些,何况他是出于关心才特意提醒她。两人站在宫墙下说了 一阵子话,吟儿问起在珍妃身边当差的平儿。 “章叔!好长时间没见平姐了,她现在还好吧?”吟儿知道珍主子是万岁爷的宠妃,茶 水章是养心殿的宫监首领,两边人走动的勤,他一定知道平儿现在的情况。 提到平儿,茶水章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在吟儿一再追问下,才说平儿今儿早 上让珍主子送进了宗人府空房。吟儿吓一跳。空房是宫中专用来关押犯事宫女和太监的地 方,一般情况下,宫中奴才犯事至多挨打受罚,不是很严重的不会关进空房。 “她犯了什么事?”吟儿紧张地问。 “不知道… ”茶水章低下头,躲着吟儿的眼神,怕对方知道他骗她。事情的原由他知 道得清清楚楚,平儿暗中盯珍妃的梢,被珍妃发觉,一怒之下才将她送进空房。其实平儿哪 有这么大胆子,她不过是奉李总管之命而行事,李总管背后又跟老佛爷有关,珍主子是皇上 的宠妃,盯她的梢等于盯皇上的梢,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眼下皇上和老佛爷为了新政的 事,表面上和气一团,暗中却在较劲儿。平儿什么也不懂,像个无头苍蝇一下子撞在刀口 上,只能活该她倒霉。 “那总得有个原由?您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总能听见一些风声… ”想起进宫时平 儿对自己的关照,吟儿心里非常同情她,想问出个究竟。 “都怨她自己不好… ”茶水章紧锁双眉,嘴上在说平儿,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处境。主 子之间斗来斗去,到头来倒霉的是奴才,平儿的事再一次向他敲了警钟。幸好他不像平儿那 样头脑简单。他在光绪身边小心伺候,处处装聋作哑,好在李莲英也不向先前催得那么紧, 总算没闹出事来。 “章叔!听说珍主子仗着皇上的恩宠,脾气一向不好。平儿这次犯在她手中,会不 会?… ”吟儿没敢将后面几个不吉利的字说出口。宫中奴才送进了宗人府空房,那是没有 刑期的,不像在外面做牢,好歹有个时间。有时在空房里一关十年八年,不知等到哪年主子 突然想起你,让人把你放出宫外,黑头发进去白头发出来,人生大好年华早就过去了,要是 哪天主子翻了脸,赐你一根白绞让你吊死,或是被棍打死,这也是常有的事。 “吟姑娘!这话几千万不能随便乱说啊!”“我知道。这是跟您说,跟外人我决不乱 说,”吟儿连连点头,“章叔,能不能想到办法救救她?”茶水章一脸苦笑地站在那儿,不 知该说什么好。心想他跟平儿一样,万一有一天皇上知道了李莲英找过他,让他盯皇上的 梢,那他比平儿下场更惨。临分手前,他再三关照吟儿,让她千万不要将平儿的事告诉别 人。 想起她进宫一年多种种坎坷和磨难,以及差一点没死掉的经历。再看看身边死去的秀子 和倩儿,以及关进空房的平儿,越想越心寒。主子奴才表面上都是人,其实正如章叔所说, 奴才在这儿算不上人。主子高兴时跟你有说有笑,不高兴时翻了脸,你一条命就捏在他们手 里。 吟儿回到储秀宫。刘姑姑一见她的面,立即要她去给老佛爷敬烟。 她赶到慈禧所在的静室,心里有说不出的纳闷。老人家午觉起床后抽了好几袋烟,这会 儿怎么又要抽烟了。她走进静室,只见慈禧靠在那张镶满珠宝的梨花木做成的座椅上,双眼 微闭着,沉思中带着些许惆怅。看见吟儿,老人眼睛一亮,挥了挥衣袖。吟儿明白这是让她 马上装烟的意思。 慈禧一连抽了两袋烟,心情似乎好多了,跟吟儿说起去承德的事。 “你没去过承德,那可是个好地方。夏天这儿热得要死,那边可凉爽了,晚上还得盖被 子睡觉。” “托老佛爷的福,奴婢能去那边见识一下。”先前,吟儿一想到要去承德心里便说不出 的高兴,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了,特别是想到茶水章告诉她平儿的事。心情说不出的灰暗。 慈禧一边抽烟一边想着往事,由承德想到了咸丰皇上,他是在那儿病故的。咸丰生前是 个风流情种,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处处留下他的足迹,还经常到宫外寻花问柳。慈禧当年选 入后宫,咸丰皇上根本没在意她。她在宫中呆了半年,居然连皇上的面也没见上。 一次她与宫女在院子里踢毽子,正好咸丰从一旁路过。她踢得正入神,没有注意皇上出 现。有人喊皇上驾到。她心里一慌,毽子顿时踢飞,不偏不倚落在咸丰脸上。她吓坏了,心 想这下子闯下了大祸,慌忙跪在地下请罪。减丰皇上被她踢毽子时那优美的身段和青春的活 力所吸引,在一旁看得出神,他非但不生气,当晚便将她召到身边。从此咸丰对她恩宠有 加。后来她怀了咸丰的儿子,也就是同治皇帝。慈禧对踢毽子有一种特殊情结。吟儿当时在 院子里踢毽子,她那不凡的身手触动了慈禧,因此赏了她和平儿各人一支玉簪。想到这儿, 老太后突然问起平儿的情况。 “平儿去了景仁宫,跟她常见面吗?” 吟儿手捧烟袋跪在地下敬烟,见慈禧突然问起平儿,心里不由得冒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冲 动。显然老佛爷不知道平儿被珍主子关进空房的事儿。她想将这事儿告诉老佛爷,因为只有 这样才能救平姐姐。话在嘴边,想到茶水章分手时的叮嘱又犹豫起来。 “见了就说见了,没见就说没见,支支吾吾做什么?”慈禧见她神情犹豫,想说什么又 不敢说,本能地意识到什么。 “回老佛爷话。奴婢听说……听说她在景仁宫那边犯了事儿。”想到这是救平儿唯一的 机会,吟儿鼓起勇气说道。 “犯什么事儿?”慈禧心里一沉。 “不知道,听说她关进了宗人府空房。” “多会儿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慈禧一脸恼怒地从椅子边站起,心想李莲英死哪儿去 了,景仁宫出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告诉我。 “老佛爷!平儿原是储秀宫的人,求老佛爷救救她。”吟儿见老太后非常生气,立即顺 着杆儿往上爬,趁机替平儿求情。 “当初平儿告你状,这会儿你怎么反倒替她求情?”慈禧看一眼吟儿,顿时收了脸上的 怒气,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反问对方。 “老佛爷!那……那不能怪她,是奴婢犯了宫中规矩,她不报告,不也跟着犯规矩 吗?” 吟儿这几句话一下子捅到慈禧心窝的痛处。因为平儿是李莲英派到景仁宫的钉子,让她 在那边留神珍妃的动静,以便随时掌握珍妃和光绪的情况。结果平儿去那边以后,很快被聪 明过人的珍妃识破,平儿非但不能即时向她报告情况,即便报告也往往不准确。对平儿去那 边,慈禧心里本来就不以为然,觉得她不够机敏。眼下平儿让珍妃送进了空房,平儿是她身 边的人,打狗也得顾及主人面子,如果珍妃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珍妃是决不会下手的。 过了好一阵子,李莲英奉慈禧之命匆匆赶到。不等慈禧问平儿的事,他先禀报了事情的 来龙去脉。原来平儿一去景仁宫,就被对方盯得死死的,总也无法施展。昨天下午光绪皇上 去景仁宫,与珍妃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平儿一时心急,竟然藏到门边的帷帐里躲着偷听,被 珍妃手下的宫女和太监当场抓住。光绪大怒,当即下令将平儿送进宗人府。碍着慈禧的面 子,平儿才没被立即处死。 “皇上让奴才来老佛爷这儿讨句话,看看怎么处置平儿,”李莲英跪在地下说了事情的 原委,心里捏着一把汗。平儿她是个扶不起的猪大肠,正经事一件也办不成,却捅了这样的 大漏子! 李莲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反倒没挨骂。慈禧沉着脸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没说话,她 不是不想骂人,这会儿有比骂人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李莲英刚才说的,皇上要向她讨句话。 她该给对方一句什么样的话儿。她深知对方这样做存心要她好看:你不是派奴才来这儿盯我 的梢吗,那你看着办吧! 珍妃天天巴望着慈禧去承德。只要老太后一走,宫中再没人敢管她,包括那个成天挂着 长脸的隆裕皇后在内,这样她便能自由自在的成天与光绪在一起了。当然,除了这种儿女私 情,更重要的这位古板固执的婆婆一旦离开北京,那些反对皇上推行新政的王公大臣们失去 她的支持,光绪便能全心全意推行一系列的改革计划。 下午,当她听光绪说由北京去承德的驿道已经派人修整过,慈禧明儿一大早就要起程去 承德时,她兴奋地搂着光绪肩膀,觉得老天爷给了光绪这一绝好的机会,让他放手去做自己 想做的事。 “太好了!”珍妃非常兴奋。 “她一走,朕立即向全国颁发诏书,正式在朝廷全面实行新政。”光绪显然被她的情绪 所感染,在心里想着自己雄心勃勃的改革设想。 “皇上,太后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珍妃担心地问光绪。她深知慈禧多变的性格,往 往事到临头又突然改变。 “不会的。”光绪望着自己的爱妃,心里不以为然,因为内廷总管府早就作好一切准 备,车驾就停在西铁门外,这种大事不可能说变就变。他觉得珍妃太多顾虑。 “依我看,平儿的事不要闹大了。皇上把她送进空房,万一太后脸上挂不住,不肯去承 德怎么办?” “这是两码事儿。一名小小宫女,竟敢偷听朕的话,难道不该重办?至于皇爸爸去不去 承德,那是另一回事。朝廷上的事儿,跟皇爸爸商量过,她早已首肯。她离开这儿,或是留 在这儿,新政一定要搞下去。”光绪显然不同意珍妃的看法。这些天来,围绕着新政准备工 作,他一连发了许多指示,不仅令他尝到了独立运作权力的快感,似乎也令他增加了几分自 信。 “那倒也是。”珍妃连连点着头。这些年来,光绪凡事一碰到慈禧就软了,此刻见他这 样硬气,心里非常高兴。心想只要他以这种勇气实行新政,再多的人甚至包括太后反对也不 怕。 两人正说话,茶水章突然匆匆赶来,说圣母皇太后请皇上和珍主子去储秀宫用晚饭。光 绪觉得有些意外,连忙问茶水章,皇太后为什么请他和珍妃去那边用膳。茶水章说不知道, 是李总管派小回回传来的懿旨。光绪挥挥手对茶水章说:“朕知道了。你先回去,等会儿来 这里接驾。” 茶水章走后,珍妃帮着光绪换衣服,心里说不出的疑惑:“皇上,你说会不会跟平儿的 事有关?” “皇爸爸不会为这种小事,召你我去那儿吃饭。可能她明儿要出远门,想趁今晚上吃饭 功夫说说话,她对我,对朝廷上的事总是不那么放心。”光绪确信慈禧不可能为宫中一个奴 才兴师动众。 “那她为什么不请皇后?”珍妃反问。 “皇后跟她一块儿去承德。” “真的。您先前为什么不说?”珍妃有些意外,“那从明儿起,咱们就天天在一块儿 了,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皇后不去承德,朕不也成天跟你在一起?”光绪笑笑说。 “那不一样。她要在这儿,你一个月至少要去她那儿一两次吧?”珍妃嘟着小嘴,不满地看 一眼光绪。 “你也太霸道了。一个月去一两次,你也不乐意?”光绪笑了。 “那当然。我就乐意永远陪在你身旁。再说人家又不是白陪你!你多少奏折是我帮你看 的呀。” 光绪与珍妃说笑了一阵子,看看时候差不多,这才传茶水章起驾。光绪与珍妃到了储秀 宫,体和殿里早已摆好了两大桌酒菜。不一会儿,慈禧来了。光绪和珍妃给她请安后,随即 与老太后一起入座。饭桌上慈禧显得很高兴,一个劲儿地催光绪和珍妃多吃点儿菜,除了说 一些家常话,有关朝廷政事以及平儿的事一个字也没提。 晚饭后,慈禧将光绪和珍妃叫到储秀宫正殿,当着李莲英和吟儿的面,突然提起平儿的 事。 “平儿身为宫女,竟敢偷听皇帝的私房话,犯了宫中的大忌。都怨我这儿平时管教不 严。李莲英身为内廷总管,罚停一个月银饷。至于平儿,立即乱棍打死!”慈禧神色从容地 宣布将平儿乱棍打死的决定,全场震惊。光绪和珍妃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莲英 也吓坏了,不知慈禧用意何在,是为了表示她与平儿的事毫无关联,还是想借机杀平儿灭 口。 珍妃从慈禧非常严峻的态度中,本能地嗅到了老太后内心积郁的愤懑,那意思再明白不 过:你们怀疑平儿是我派到那边的钉子。那好,我先杀了她给你们看。正如她来之前所预 料,慈禧为了这事儿翻脸了,她本想替平儿说情,想到对方的火气多半冲着自己来的,加之 皇上还没开口,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皇爸爸!其实儿臣将平儿送进空房,并没有动刑的意思,只是想从您这儿讨个主 意… ”光绪慌忙对慈禧说,脸上挤出一团不自在的笑容。 “没别的主意,我刚才说过,给我乱棍打死,死后不准埋在宫廷墓地。”慈禧阴着脸, 咬住吟儿递上的烟管吸了一大口烟。 吟儿跪在地下,双手捧着铜烟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无法想像,这个平日说话和 气的老太太,居然下得了这种狠心。不肯救平儿不说,反倒落井下石,置平儿于死地。想到 这儿,她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双手不由得哆嗦一下。慈禧正松开牙准备张口吐烟,晃动 的烟管碰磕着慈禧的门牙,慈禧牙龈一酸,疼得慌忙推开烟管,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伸手给 吟儿狠狠一记耳光。 “混帐东西!存心想害死我?!” “奴婢该死!罪该万死!”吟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慌忙趴在地下,额头将地砖撞得咚 咚响。 “我知道你心思。你想为平儿抱不平,想替她说情,现在见没戏了,就想着法儿来害 我… ” “老佛爷!奴婢不敢… 奴婢只是觉得… ”吟儿吓昏了头,前言不答后语,半天也没 说出所以然来。 “住口!你替平儿说情,就不想想,皇帝和珍主子面子往哪儿放,祖宗的规矩往哪儿 放?”慈禧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看一眼光绪和珍妃,然后又看一眼李莲英,继续说道:“那 好吧,你一心惦着平儿,我今儿成全你,让你陪她一起去!” “老佛爷!奴婢有罪… 求求您饶了奴婢… ”吟儿趴在地下连连求饶。不知为什么, 尽管她没了荣庆的盼头,她却比从前更加害怕死。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哭秀子的大难,也许因 她想着渐渐老去的母亲,反正她觉着捡回了一条命,绝不能再丢了这条命啊。她一直小心翼 翼地做人做事,在平儿事情上,她不止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别再闹出事来。没想偏偏 在这骨节眼上,又闯下这么大祸事。 “你当我还会留着你呀?登鼻子上脸,穿上两件零碎绸子就忘了自个儿姓什么了!”慈 禧嘴上骂吟儿,其实心里说不出的怒气全都是冲着珍妃。她骂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些失身 分,这才转脸对李莲英说,要他立即派人将吟儿拖出去,先送到宗人府和平儿关在一起,等 明儿一大早两人一起用刑。 李莲英慌忙吆喝守在殿外的小回回,小回回随即带人将吟儿从地下拖出大殿。他望着吟 儿被人带走的情景,心里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觉得慈禧似乎在演戏,指 着吟儿骂珍主子,可是这一骂却是两条人命啊!想到这儿,他一方面觉得平儿太笨,另一方 面更觉得吟儿太冤。 光绪听出慈禧弦外之音,顿时觉得珍妃提醒过自己的话一点也没错,因此他必须出面替 吟儿求情。 “皇爸爸!念她平日不无微劳,求皇爸爸网开一面,饶她一死!” “什么不无微劳,她以为有人宠着她呢,越发地得意了。哼,我早就憋着她了,打她进 宫,就没让我痛快过。” “求皇爸爸赏儿臣一个面子!” “不行!要饶了她,宫中的人会说我以私殉法。” “老佛爷!吟儿多嘴,平儿不懂事,珍儿有责任,特意向老佛爷请罪,老佛爷已经教训 了,请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留下她俩性命,以后将功折罪。”一直站在那儿没说话的珍妃, 看见光绪满脸通红地替吟儿求情,心里非常疼惜,连忙向慈禧跪下。她知道慈禧心里许多怒 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不过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而已。因此只有她委曲求全,方才能解得了慈 禧心中的气,面子上也好下台。果然,她这一番话,慈禧口气缓和许多。 “我瞧见她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留着她气死我哪?” “皇爸爸嫌她粗手笨脚,就把她派到其他宫里当差,”光绪感激地看一眼珍妃,觉得她 主动出面承担责任,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显然是非常明智的。 “那叫什么事儿?我轰出来的塞给别人?人家谁要哇!” “老佛爷!奴婢收下她,您看行不行?”珍妃并非随口而说。她深知除非光绪真正掌了 权,慈禧全面退出政界,否则老人家不会轻易放松对她的监视。也就是说,今天她赶走了平 儿,紧接着李莲英又会派其他宫女来监视她,与其这样,还不如主动将吟儿要过来,这样不 但给了慈禧面子,也好让这位疑心病很重的老人家名正言顺地在自己身边按一个钉子。如果 吟儿将来不成为钉子更好,即便是,吟儿也会感恩于她,这样她留给自己回旋的空间会大得 多。 “你?”慈禧看一眼珍妃,既觉得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珍妃绝顶聪明,她听出自己话 中有话,所以出面替吟儿求情。其实她是为了让光绪下台阶,才承认对平儿下手太狠,因为 将平儿送进空房是光绪的口谕。但她如此之快地作出这一决定,却是慈禧始料不及的,尽管 对方的建议正中她下怀,但她表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别看她平日不言不 语,说出句话就专扎你肺管子!得了,我劝你别给自个儿找病了!” “老佛爷放心,珍儿一定好好教训她!”珍妃被慈禧这样一说,反倒动了真情,认真地 替吟儿求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不是教我为难吗?”慈禧故意作出一副为难状。在场的人, 全都被她认真的表演所迷惑,只有李莲英明白她的用心,慈禧演这场戏,要的就是珍妃这句 话,这样她便不动声色地将吟儿塞到珍主子身边,替下平儿,免得她在那边成事不足败事有 余。想到这儿,李莲英也急忙跪下替吟儿求情。慈禧看一眼在场的人,装作无奈的样子,顺 水推舟地说,“既然你们都帮皇帝说话,那就饶了她,让她跟珍儿去景仁宫当差吧。至于平 儿,则打二十大板,撵出宫外,永远不得跨入宫门。” 李莲英当即传了慈禧的口谕。过了一会儿,吟儿被小回回带回大殿。吟儿一进门纳头便 拜,对慈禧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谢老佛爷不杀之恩!” “甭谢我,谢珍主子!”慈禧挥着衣袖指指珍妃,“珍儿,命是你留的,人是你要的, 后悔可别找我!” 慈禧当着众人的面,将救吟儿的功劳全推给珍妃,令珍妃十分纳闷。她怀疑是否自己太 多心。也许慈禧根本没将吟儿当作钉子埋在她身边的意思,也许老太后仅仅因为平儿的事生 她和皇上的气,才迁怒于吟儿,所以皇上和她开了口,她便借此做了个顺水人情。 “奴才谢珍主子!”吟儿连忙向珍妃磕头。珍妃连忙让吟儿给皇上和慈禧磕头,说真正 救她的是老佛爷和皇上。吟儿连忙又向慈禧和光绪皇上磕头。她磕了一圈头,然后退出大 殿。 吟儿走后,光绪又陪着慈禧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和珍妃一块儿起身告辞。就在光绪临离 开前,慈禧突然告诉他,说她不想去承德了,并当着光绪面要李莲英撤了西铁门的车驾。 光绪一听愣在那儿,他本来打算等慈禧离开京城,立即在朝廷全面推行新政,现在一听 她不肯走,顿时慌了神。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慈禧突然变卦,令珍妃心里 有说不出地疑虑,不知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她知道慈禧一向不喜欢她,自然不敢多说,偷偷 看一眼光绪,希望他能开口问问情况,有必要也可以劝劝慈禧。慈禧看出他们心有疑惑,笑 着对光绪说: “这些天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去承德为好。皇帝在朝廷推行新政,各种议论都有,特 别有些王爷仗着是皇家的亲戚,说起话来不那么好听,我要是图清静,一走了之,就怕他们 闹得没分寸。这样吧,还是按老规矩,过几天我带皇后一块儿去颐和园,躲一躲这三伏天。 一旦有什么事儿闹得不像话,好歹我也离得不远,能帮得上你。你说是不是?” “皇爸爸想得周到,不过因为朝廷的事让皇爸爸担心,皇儿实在惭愧,依皇儿之见,既 然去承德的路都修好了,车马也准备了,皇爸爸还按先前计划去承德。一来散心,二来祈祭 先皇… ”光绪接过慈禧的话头,硬着头皮劝慈禧按原计划去承德。因为朝中的王公大臣们 正是依仗着慈禧才敢反对新政,她一走,群龙无首,谁也不敢再闹。相反,她要是留在颐和 园,那些人反倒敢闹,遇事照样可以跑她那儿告状。 “不,我主意已定。”慈禧打断光绪的话,转脸对珍妃说,“珍儿!我一走,皇后也跟 着走,朝廷的事够皇帝一个人操心的,宫里头的事你多操点儿心,替我好好照顾皇上吧。” 就这样,慈禧不容置疑地将光绪和珍妃打发走了。 珍妃跟着光绪一起闷闷地回到养心殿。光绪无精打采地坐在炕榻上,摘下皇冠递给珍 妃。 “皇上,这下你相信了吧。说来说去,她还是不放心你。”珍妃接过光绪的帽子放在案 上,转身对他说。 “皇爸爸做事心太深,一时一个主意… ”光绪叹了口气。 “你是皇上。现在由你亲政,朝廷的事由你说了算。有关新政的事你决不能放弃。”珍 妃望着光绪郑重地说。 “爱妃放心。朕已经让翁同和,康有为等人拟好了诏书,明天就交军机处校阅,尽快下 发到各部省。”光绪握住珍妃的手,仿佛能从她那儿得到某种力量。珍妃不仅是他的爱妃, 同时也是他政见上的同路人,这是其他宫妃所远不能及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才特别爱她宠 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光绪情绪渐渐好起来。说到吟儿,光绪认为珍妃不该将吟儿要到身 边当差。“一个平儿已经闹出这么大的事,要是吟儿她… ”他本想说吟儿要是也像平儿一 样,是对方特意派来监视他们的怎么办?话到嘴边他又忍住。 珍妃说她要吟儿到景仁宫当差,为的是让慈禧下台阶。再说她不要吟儿,李莲英照样会 派一个人来监视她,倒不如她先提出,这样以后反倒会更主动。光绪听了觉得她的考虑有道 理。 “皇上,我倒是担心一个人,这人可能是李莲英派到你身边的。”珍妃明面上说李莲 英,其实是指慈禧。 “谁?” “章德顺。” “不可能!”光绪不假思索地说,“他原先就跟我当差,我亲口向皇爸爸要回来的。” “可他在皇太后身边呆了十三年啊!” “章得顺是个老实人。你想想,要是他有什么二心,你我的事那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 楚。为了让你我能在一起,他费了多少苦心,他就是耳朵有些背,性情慢一些,办事不那么 利索。对他的人品,朕是绝不怀疑的。”珍妃见光绪对茶水章深信不疑,也不好再说什么, 但心里却认为在这座上万人的皇家宫苑中,除了她对皇上忠心耿耿外,其他人手都得提防点 为好。特别现在,皇上掌了权,但宫中的老班底都是慈禧的老人,就像朝廷上王公大臣都是 慈禧一手提起来的一样,事到关头就会跟着慈禧跑。所以她深信一条,只有光绪真正掌了实 权,这些人才会死心塌地效忠于皇上的。因此不论是茶水章还是吟儿,她都得在心里打个问 号。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三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吟儿来到珍妃身边当差,她梦见荣庆进宫当差,没想小回回告诉她一个惊人消息, 荣庆真的来到皇上身边当差。光绪怀疑荣庆与瑞王的关系,突击审问后,却戏剧性地赏他一 柄象牙柄手枪。瑞王想拉拢荣庆,没想到小格格相中荣庆,以小公主的身分和荣庆拜把子磕 了头。 吟儿躺在景仁宫北院的下房里,想起那天皇上和珍妃替自己求情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是 多么蠢笨,当时她是多么感激珍主子啊!可现在回头想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佛爷要 严刑办她,是为平儿的事存心让珍主子和皇上脸上过不去。而珍主子救她,是为了让老佛爷 下台阶。也就是说,主子们翻脸,她这样一个奴才的小命是一钱不值的。如果珍主子当时不 开口,她这条命也就玩完了。 想来想去,她实在觉着活着没意思,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没意思她反倒越怕死。按理 说,活着没什么意思的人,不应该这样怕死的,她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 己,却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她一直企图埋葬掉她对荣庆 的思念,努力将他忘却,忘得越干净越好。此刻她才知道,这一切努力全然白费心机。要她 彻底忘了荣庆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她没忘记他,所以才会这样怕死。想到这儿,一股说不出 的苦涩溢出她的心窝:庆哥!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抛弃我? 下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荣庆站在门边,笑呵呵地望着她。她神情恍惚,处在梦与现 实的边缘,两眼盯着荣庆那张英俊的脸,心想尽管这是个梦,她也得在梦中跟他多呆一会 儿。她爬下床,冲到荣庆身边,扑进他怀里,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敢说话,不敢在他怀里撒娇,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她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惊破了这个脆 弱的梦…… 荣庆果然如吟儿梦见的那样,进宫当上了蓝翎侍卫。他站在大清门里,望着气势宏伟的 保和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大清门是乾清门的俗称,以门前的横街为界,门外南边是外 朝,门内以北包括东西两侧便是皇家内廷。皇上休息办事的养心殿,皇太后、皇后和皇妃们 住的东六宫、西六宫都在内廷范围内,因此防范更加森严。 中午,四下静极了。夏日阳光拥抱着四周储红色的宫墙和大殿上的飞檐瓦顶,发出一片 晃眼的光影,四名护军一动不动,像木头桩似的守着大清门。荣庆腰挎横刀,以查哨为名沿 着空旷的广场往前走去。广场上掠过一阵阵炎热的风,时不时扬起一团黄尘,在青石条上打 着圈圈。从小他就不止一次听二舅说起过这座神秘的皇宫,特别自吟儿选为宫女,他连作梦 都想进来看创。没想到托瑞王爷的福,居然梦想成真,他走进了这座气象森严的皇家宫苑。 瑞王不仅是军机处大臣,同时也身兼保卫皇宫的三旗包衣护军统领。由于瑞王的保举, 荣庆一进宫便提升为七品蓝翎长,俗称蓝翎侍卫,虽说比他二舅宫阶低,但同样身肩保卫皇 上和内廷安全的重任。 进宫半个月了,他这才知道想要在这儿见到吟儿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像元六说的那样, 宫中三千六百道门,每个门都有人把着,后妃们的住处更不用说了,别说是像他这样的卫士 进不去,就连那些太监宫女们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动。过去在宫外不说了,现在人在宫中, 想要见吟儿一面同样比登天还要难。而他偏偏急着想要见吟儿,原来他回到京城,头件事便 跑到吟儿家找福贵。没想他不在家,家里人说他去山西做生意了。吟儿母亲躲着不肯见他。 他好不容易见了吟儿嫂子,才知道他们家里人根本不信他跟福贵说的话,更没有带口信给吟 儿。吟儿直到现在仍然以为他们家退了婚,再也不指望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恨他。 他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那里面藏着吟儿的头发,心里痒爬爬的。无论如何也得想 办法告诉吟儿,退婚的事跟他没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除了她任何女人他都不娶,她一个 人与世隔绝呆在深宫,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还以为他把她忘了。想什么办法给她捎话,说是 这么说,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荣庆出了隆福门,沿着西长街向内右门外军机处值房走去,心里苦苦惦着吟儿的事。 一位小太监从咸和门走出,迎面向他走来。这位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储秀宫里的王回 回,小回回按宫中的规矩站在一旁,给身穿军服的荣庆让道,一边口称吉祥。荣庆点点头算 是回应,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转身站住,目光落在小回回肩上那只绸布软包上。 “有腰牌?”荣庆问。 “有啊。”小回回从腰下亮出宫中的通行腰牌。 “这包里是什么?” 、幻一要 “李总管的丝棉坎肩,颐和园后半夜凉,他腰疼,受不住凉。”要在平时,小回回肯定 不把荣庆放在眼里。但这会儿却不同,他在怀里揣着私货,胆子自然小了,好言好语跟荣庆 解释着。他边说边打量着荣庆,觉得他特别眼熟,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这么说你在储秀宫当差?”荣庆知道李莲英除了任内廷总管,还兼着慈禧太后的宫监 首领,立即联想起这位小太监与吟儿在一块当差。 “军爷!我……我见过您。瑞王爷迎亲时,是您救了小七爷。”小回回盯着荣庆,终于 认出他是当年秀子出嫁时跃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次陪李总管和 瑞王爷去承德打前站,也曾远远见了他一面,当时他心里还犯疑惑,会不会认错人。这会儿 面顶面离得近,尽管对方换了身蓝翎侍卫的官服,人显得更威风,他自信不会认错。 小回回这一说,荣庆也就不用问了,连秀子宫女出嫁时他都在场,他肯定是与吟儿一起 前去送亲的。小回回兴奋地夸他身手不凡,他瞅着年轻的小太监,嘴上笑笑说没什么,心里 却暗自思忖,要想与吟儿联系上,这人对自己早晚有用的,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跟小回 回聊起来。 小回回问他多会荣升进宫的。他回答说来了有一阵子,并反过来问小回回。“皇太后去 了颐和园,是不是储秀宫的宫女太监全跟着过去?”“就留了几个小太监看家。”小回回挺 高兴能认识荣庆,便将储秀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说宫女妈妈都随老佛爷去了园子,荣庆 听得入神,几次想打听吟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心想时间长着呢,等以后跟他熟了再慢 慢打探,否则让对方看出破绽,问不出情况不说反倒会坏了事。 “荣军爷!我该走了。有空再说话儿。”小回回跟荣庆打了招呼,这才向北边走去。他 走了没多远,荣庆叫住他。他转身站住,这才发现怀里那只手帕包掉在地下,荣庆边叫边从 地下捡起。小回回慌忙跑回来,一连声说谢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帕包,浑身吓出一片冷汗, 心想要是让人看见了手帕里包着的那玩意儿就惨了。 手帕里包着几张相片,这是吟儿在景仁宫里拍的,吟儿悄悄交给他,请他抽空捎到她们 家的。说起相片这玩意儿简直太神了,拍下的人就跟真人一模一样,要不是亲眼见到准不会 相信。珍主子就好替人拍相片。据说她用来拍相片的四方铁匣子是德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 上又赐给了她。老佛爷也有一个,只是老佛爷除了黄道吉日,轻易不拍相片,怕拍多了人的 魂魄会让铁匣子摄走。珍主子似乎不信这一套,不但替自己拍,还替宫女们拍。你想想,要 是让这位荣军爷发现他怀里揣着宫女的相片,那还了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 当时除了洋人所在的租界有这种玩意儿,其他地方从没见过。当吟儿拿到珍主子替她拍 的相片,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活脱脱地印在那张纸片片上。在珍主子这儿当 差比在储秀宫要自在,不像在老佛爷那儿规矩重,饭都不敢多吃一口,怕放屁,怕打嗝,说 话不敢抬头,睡觉不敢仰天,不敢穿得太花俏,又不敢穿得太素净。总之,在那边这也怕那 也怕,而最最怕的就是老佛爷不高兴,而老佛爷偏偏高兴的时候不多。 与老佛爷儿正相反,珍主子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也不讲那么多规矩。对奴才们挺好,为 人也随和,因此景仁宫有一种储秀宫里从来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轻松随便。当然,这不等于 说珍主子没脾气。你要是惹了她,那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如像她发现平儿替慈禧当坐 探,她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 珍主子替吟儿拍了相片,怂恿她从中选几张带回家里让母亲看看。因为在珍妃这儿不像 在储秀宫,没了老佛爷那边的身分,再也不能隔上两个月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在这儿就 像其他宫里一样,有时好几个月也无法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吟儿听了珍主子的话,悄悄找到 小回回,让他将自己相片替送到她家,让母亲看看,免得老人家挂念。吟儿这几幅相片就这 样到了小回回手里。 小回回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要是手帕当时落在地下散开了,让对方瞅见了相片就完 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太大意,差点捅了大漏子。荣庆一直站在那儿,瞅着小回回远去的背 影,想着有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信儿给吟儿。他当然没想到,刚才小回回落在地下的手帕里 包着的相片,正是他日日夜夜想念的那个女人啊! 荣庆离开小回回,一路出了右内门,来到军机处值房,他刚进门,值班的护军参领慌忙 将他拖进一间小屋,悄悄告诉他瑞王爷出事了,皇上等着召见他,要他千万小心。荣庆一听 保荐自己的王爷出了事,心里顿时产生说不出的慌乱,连忙问护军参领到底出了什么事?参 领是瑞王爷一手提上的老部下,对瑞王在承德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加上皇上派人来这儿召见 荣庆,估计多半跟承德府发生的事有关,因此他再三叮嘱荣庆,皇上一旦问起承德府的事千 万不要乱说,不能给瑞王添麻烦。 荣庆跟着参军走进内值房,茶水章早就等在那儿,他是奉皇上之命来这儿带荣庆去养心 殿的。“章公公!这位就是皇上点名召见的荣侍卫。”参军向茶水章介绍着。茶水章缓缓站 起,不等他开口,荣庆连忙上前抱拳施礼:“章公公,在下荣庆有礼了。” 茶水章听见荣庆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愣。这个名字他是不会忘记的。去年冬天,吟儿 关在茶水房等着老佛爷处置,她于大难中曾托他给承德大营的军爷带话,明明白白提到过荣 庆这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军爷,心想天下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 就是吟儿的有情人? 荣庆跟着茶水章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里说不出得紧张。他进宫十天了,连皇上人影儿 也没见过,这会儿皇上突然要召见他,而且是为瑞王爷的事,想到这儿他心里更加慌乱。当 他跟着茶水章进了养心门,走到大殿前那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两腿不由自主地发颤。 进了正殿,向东一拐,茶水章站在侧殿门外,向侧殿内禀报“荣庆奉旨进殿!”荣庆听 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心想那一定是皇上的声音。几乎同时,两名太监挑起门上的珠 帘。他跨过门槛,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明黄色长袍的年轻男人,一脸铁青地站在侧殿中 央,他脚下不远处跪着瑞王。瑞王手里抓着戴红顶子的圆锅帽,脑袋几乎贴着地面,一动不 动地趴在地下。一见这架势,荣庆当即跪下,一边磕头一边从嗓门眼里挤出一串艰难的叫 声: “奴才荣庆叩见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恭请圣安。” 光绪看一眼跪在地下年轻的蓝翎长,没有说话。前几天,从承德传来消息,说瑞王到承 德借着替慈禧打前站的机会,私自去了护军大营犒赏三军,竟然当众人面说他代表皇太后来 看大家,至始至终不提皇上一个字,光绪听后大怒。当即要传瑞王爷当面对质。后来一想, 会不会瑞王这个老混帐事先与慈禧串通好了,否则他不敢如此放肆。 为了这,光绪特意上颐和园探望慈禧,谈话中转弯抹角地提到瑞王在承德护军大营犒劳 三军的事。光绪原以为慈禧会绕开这个话题,或推说不知道。没想她当着他面将瑞王臭骂一 通,并要他认真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要是真敢这样,那就是存心挑拨我们娘儿俩关 系,你不撤他,我也要撤了他。”慈禧说得非常认真,光绪在慈禧那儿得了底牌,当晚回到 宫中,便与珍妃说起要撤瑞王军机大臣的官职。 “有些人成天在下面捣鼓,依我看他就是祸头子。不行,我这回得较个真章儿,非问个 水落石出。不行就撤了他。”光绪气愤地说,“我撤了他,看谁还敢再闹?” 珍妃心生疑惑,劝他先问问情况再说,她深知慈禧说话虚虚实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时明明想让你去东边,偏偏引你往西跑,做了套子让你往里头钻。光绪不听珍妃劝告,下 午将瑞王传到这儿当面审讯,没想到果然如珍妃所料,瑞王连呼冤枉,矢口否认他在承德犒 劳三军的事。“皇上!奴才去护军大营,是为了办奴才自个儿的私事儿!” “胡说!” “奴才指天为誓。” “你说,办什么私事?” “回皇上话,奴才去那儿是为了寻访犬子的救命恩人。”瑞王说起去年慈禧赐婚,迎亲 路上,荣庆跳上马背救他傻儿子的经过,“这位壮士救了奴才的儿子,不图回报,趁着混乱 一走了之。古人说大恩必报。奴才为此日夜不安,借着替老佛爷打前站机会,好不容易找到 了这位恩人。” 光绪听后半信半疑,问这个人在哪儿。瑞王回答说此人叫荣庆,就在宫中三旗包衣营任 蓝翎侍卫。光绪为此叫茶水章立即去军机处,传荣庆进殿当面对质。 荣庆跪在地上,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瑞王,心里想着临来前参领的叮嘱,唯恐说漏了 嘴,坑了瑞王不说,闹不好连自己也搭进去。皇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问他有关瑞王在 承德的事,这一来他心里反倒更急了。 光绪打量着荣庆。他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刚才他让茶水章传见皇上之前,已经从李莲英 那儿得知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有人通报了皇上,要他尽量想好对策。这位生性耿直的王爷 一听顿时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幸好李莲英脑子灵,听说他在承德找到当年救他儿子的壮 士,才替他出了这个主意,所以他来之前让值班的护军参领给荣庆递个信,以防万一,没想 这会儿当着皇上的面,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经过一番快速对答,光绪心里大致有了底,看来瑞王去承德禁军大营找他是确有其事, 但并不等于瑞王没有借此机会收买军心。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追问荣庆,有关瑞王去军营中 找他的情况。荣庆喘了一口气,如实说了情况,说那天他在炕上睡觉,瑞王突然出现在营房 中,他当场被瑞王爷的小格格从床上拖起。听说瑞王小女儿也随瑞王去了军营,光绪感到十 分好奇。瑞王上面七个全是儿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因此深得瑞王宠爱。小格格长得小巧 玲珑,性子爽快,十分讨人喜欢,听说她还有一身好武功。慈禧很喜欢她,常常召她进宫, 光绪在宫中见过她好多次,对她印象很好。 “怎么,小格格也跟你一块去了承德?”光绪转身问瑞王,显然因为小格格跟瑞王一起 去了那儿,心里的疑惑顿时少了许多。 “回皇上话,奴才怕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才让小格格一块去见荣壮士的… ”瑞王 从光绪口气中听出他情绪好了许多,慌忙解释着。 “瑞王犒赏你们没有?”光绪看一眼瑞王,挥挥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身又问起荣 庆。 “赏了。”荣庆坦然地说。他这一声回答,吓得瑞王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想 荣庆前面答得很好,没想在这骨节眼上说漏了嘴。急得他趴在地下连声叫着“皇上!” “住口!”光绪喝断瑞王,两眼盯着荣庆,本能地觉着这里头可能有什么文章,“荣 庆,他赏了全军?” “瑞王赏了奴才。”要不是瑞王从中叫了一声皇上,荣庆差点儿说出瑞王犒赏护军大营 所有兄弟的事。 “你不是说施恩不图回报,怎么又领赏?”光绪发现荣庆眼里掠过一丝犹豫,立即沉下 脸。 “所以,所以… ” “所以什么?说!” “所以奴才借花献佛,用王爷的赏银买了酒水,请了全营的兄弟。”荣庆想起他来这儿 之前参领再三交待,千万别提瑞王犒赏三军的事,急中生智,想起元六请全营兄弟的事,便 移花接木在这儿派上用场。瑞王长长地喘了口气,心想没看错他,这小子不但武功好,为人 仗义,而且脑瓜子挺灵的,过了这个关口,以后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说的都是实话?”光绪问。 “奴才不敢欺君!”荣庆回答。 光绪这才明白,瑞王是慈禧身边的宠臣,为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到瑞王在承德私自犒赏三 军的事,非但不保他,而且一定要他查实此事严肃处置。显然,慈禧对此早已心里有底了。 光绪在屋里走了一圈,挥挥手让荣庆和瑞王站起。荣庆和瑞王谢恩后,分别从地上爬起。 光绪在龙椅上坐下,对瑞王说:“你的事儿先搁着吧。”瑞王慌忙谢恩。光绪并不理 他,转过脸再次打量着荣庆。他发现荣庆从跨进侧殿那会儿起,虽然一直非常紧张,动作笨 拙,脸红脖子粗,但他前言后语却全都对得上,看来他确实没有撒谎。在这短短的一问一答 中,光绪对这位年轻卫士生出一种好感,首先他长得顺眼,看上去挺忠厚。加上他能见义勇 为,不图回报,这种精神确实可嘉。现在这种人越来越少了,既然他已经调入宫中,成为身 边的亲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借这个机会拢住他的心。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一丝笑 意:“荣庆!瑞王赏你你不要,朕替他赏你吧。” “皇上!奴才刚刚进宫,寸功未立,不敢受赏,等奴才往后立了功,皇上再赏吧。” “好,说得好!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赏你。”光绪从椅子上站起,从大书案边的红 木架上,取下一个皮枪套,从中抽出一柄德国造的象牙镶柄的长筒手枪,走到荣庆面前问 道,“喜欢吗?” “喜欢喜欢,奴才非常喜欢!”自从见过二舅手中那把手枪的威力,荣庆一直心心念念 想着能有这种威力无比的玩意儿。此刻见到光绪手上做工精美的手枪,两眼一亮,顿时勾起 了军人爱武器的本能。他顾不得瑞王爷在一旁丢眼色,满口叫着喜欢,瑞王眨巴着一双小 眼,不知光绪玩的什么把戏,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审问荣庆,这会儿怎么又突然赏给他这样贵 重的手枪。 “这是德国公使进贡给朕的,还有一盒子弹,朕都赏给你了。”光绪望着荣庆,并不理 会站在一旁的瑞王,将装子弹的小木盒放在桌面上。 “奴才谢皇上厚赏,只是奴才无功受禄,心有不安… ”荣庆说的是实话。刚进门时他 心里还在打鼓,怕今儿进得了殿,出不了门。没想皇上不仅没为难他,反倒赏给他最最想要 的东西。 “朕赏你,就是要让你将来立功。古人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如今世界列强 早就使上新式火枪,宝剑上阵不顶用了。因此朕就改用这柄手枪赠壮士吧!”光绪边说边将 手枪递给荣庆。 “奴才一定用这支手枪尽忠报国。保护皇上!保护皇太后!”荣庆激动地跪在地下,双 手接过光绪递上的手枪,心里诚惶诚恐。眼前这位不到三旬的皇上,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 象。想起舅老爷说起过皇上推行新政的事,作为满族年轻人,他是非常赞成的,心想只要自 己有一口气,一定要保驾皇上在朝廷实行新政。 眼瞅着光绪和荣庆一个赠枪一个表忠心,瑞王急得不行,心窝里像有只猫儿似的扑腾着 爪子在挠他的肉,气不打一处出。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从承德挖来一员将才,光绪用一支小 手枪就将荣庆勾走了。 自瑞王将荣庆带回北京,放在宫中当差,小格格不止一次吵着要他将荣庆带回家作客, 嘴上说要摆酒替七哥谢他救命之恩,其实小格格心里瞧上了荣庆。瑞王想到这后一条心里就 发慌。 小格格是他心爱的小老婆生的。她生了一儿一女。一个是傻七儿子,另一个是小格格, 小老婆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小格格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也最疼爱她。他一心想让她嫁给本朝 那些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儿,没想她竟一眼看上了荣庆。荣庆家虽说也是叶赫家族的一个支 脉,但毕竟家道中落,地位低下,说出去让人笑话。但话又说回来,他不同意小格格嫁给荣 庆,决不等于他不喜欢荣庆,何况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冲着荣庆是他们家救命恩人,眼下 皇上一心想笼络荣庆,不能让他顺杆儿往上爬。如果他真的跟皇上一条心,与他和慈禧等人 作对,这事儿就麻烦了。不,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脑子一向不会拐弯 的瑞王突然冒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吟儿靠在窗边,手里捏着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发呆。那天珍主子用洋人造的四哪方方的 铁匣子,替身边好几位宫女拍了相片,就数她拍得最多,一共拍了三张。她挑了二张,请小 回回捎到宫外,留下一张放在身边。 她瞅着自己相片,越看越觉着奇妙,那铁匣子上一闪光,活脱脱一个人就一模一样地印 在这张纸片片上。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母亲和哥嫂见了她的相片, 一定以为宫中有什么法宝,用分身法变在纸片片上变出一个吟儿来。珍主子替她和宫女们拍 相片时,有些人害怕灵魂会让那铁匣子勾去,你推我我推你,唯有她不怕。其实她也不是一 点儿也不怕,只是看见人家珍主子的命比自己精贵得多,珍主子不怕,她有啥可怕的?再说 她信命,命中注定的事,不论谁也无法改变的,别说是一个小小铁匣子,再大的法力也躲不 过命啊! 珍妃看出吟儿心里疑惑,却并不害怕,心里特别高兴。告诉她小铁匣子能拍出人像的道 理。她说铁匣子里头装着感光片子,人和四周的东西有明有暗,镜头一打开就能自动将光线 吸进去,印在底片上,经过药水一冲人像就出来了。珍主子说了半天,她越听越糊涂,为了 不让珍主子觉得自己太笨,她连连点头,认真装作一副听明白的样子。 来珍主子这儿眼看就一个月了。珍主子对人挺和气,奴才们之间也不像储秀宫那边互相 猜疑。她不明白平儿究竟为什么会得罪珍主子?想起平儿,心里不由得暗暗羡慕,要能像她 一样赶出宫去那该多好,天天能和家里人在一起,陪母亲说话,陪她一块儿逛天桥庙会……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荣庆。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发过誓,绝不想荣庆,也不想跟他 有关的事儿,可这会儿偏偏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心想要是有他一幅相片那该多好,想他的时 候拿出来瞧瞧就行了。 过了午睡时间,吟儿来到东书房。珍主子在桌面上铺开宣纸准备画画,吟儿站在一旁替 她磨墨,她像佩服老佛爷一样佩服珍主子。珍主子书读得多,知道的事更多。她不但能写字 画画,还会弹放在墙边那架法国公使进贡的风琴,一边弹一边唱,非常好听。有时皇上来这 儿,珍主子弹了,皇上接着弹,有时两人一块儿弹,小时候她在家里见父亲吹过又细又长的 洞萧,在天桥大戏台见过人敲锣打鼓拉胡琴,婚嫁丧事见人吹过吹呐,可从没见过风琴这洋 玩意儿。她喜欢听风琴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令她感动。 珍妃画了一幅水墨荷花。吟儿站在一旁连声说好。正在这时,光绪皇上突然悄悄走进。 吟儿慌了,连忙跪下请安。珍妃埋怨太监不事先通报。光绪挥挥衣袖,让吟儿起来,说他有 意不让太监通报的。光绪看一眼珍妃的荷花图,不等她问便评点起来,说她画得非常生动, 构图不落俗套,较以前大有长进。只是笔力功夫不深,墨色也不够透。珍妃连连点头,让光 绪替他题字。光绪欣然提笔,写下“墨趣天然”几个字,在下面落了日期。然后让吟儿拿起 画站在不远处,认真推敲了半天。尽管珍妃和吟儿都说皇上写得好,光绪仍然不满意地摇 头,连声说写得不好。 光绪和珍妃说了一会儿话,在放着黄绫软垫的炕几边落下身子,两眼望着窗边的帷帐陷 入沉思。珍妃亲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光绪手上,让吟儿去太监值房通知那边替她取贡墨。吟 儿明白珍妃意思,她要和皇上单独说话,立即像只猫儿似悄无声息地走厂,吟儿出了东书 房,看见皇上那边跟来两名太监守在门外的过厅,显然皇上与珍主子有什么重要话要说,为 了防止外边的闲人才这样做的。 吟儿出了过厅,想起珍主子刚才交办的事,让敬事房替她送几盒琉璃厂一得阁出的贡 墨,于是穿过后院向太监值房走去。她走到西宫墙边一丛竹林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叫她, 她连忙转身站往,发现小回回笑吟吟地从宫墙侧门内走出来。见到小回回,吟儿心里非常高 兴,头件事便问他相片送到她们家里人手上没有。 “特意来告诉你,相片替你送到了。”小回回说。 “我妈她怎么样?身体还好吧,都说了些什么?”吟儿已经三个月没跟家里人见面了, 想从小回回嘴里打听一下家里情况。 “你妈见到相片,硬是以为你死了,让人用魔法印在相片上。我说你活得好妹的,你妈 不信,说一个好妹大活人,怎么会站到纸片片里头,后来经我好说歹说,你妈总算勉强信 了,捧着你的相片直流眼泪,什么话也没说。” “我哥嫂见着了?” “你哥不在家。你嫂倒是见了。她跟你妈一样,被相片儿弄糊涂了,捏着那玩意不松 手,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 “就这些?”吟儿非常失望。她原本以为,能从对方那儿多知道一些家中的情况,没想 一问三不知。 “就这些了。”小回回苦笑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好不容易去她们家一趟,竟然啥也 没说。他在脑壳里拼命搜索,试图记起一些吟儿感兴趣的事儿。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出 宫时遇上荣庆,兴奋地告诉吟儿,“我见到那位救人命的军爷了。” “什么救人命的军爷?”小回回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吟儿被弄糊涂了。 “嘿!你忘了,就是秀姑姑出嫁时,跳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 “会不会看走眼?”提起荣庆救瑞王家傻儿子的事,吟儿顿时呆在那儿,心想天下能有 这种巧事。 “我跟他面对面,说啥也不能看错。前一阵子去承德扫前站,我还远远见过他,当时不 敢认他。我问他多会进宫的,他说十多天前才随瑞王进京,如今也在紫禁城里当差。” “他……他也在宫中当差?”吟儿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四岁的小回回见吟儿 问得仔细,立即来神了,将当天他不小心丢掉手帕包,荣庆帮他捡起手帕里包着的相片的事 说了一遍。 “他看见了相片没有?”吟儿紧张地追问,心悬在喉头口,差点儿没蹦出来。 “看见不就麻烦了。”小回回连忙回答。 吟儿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半晌不说话,心想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相片,那该多好啊!小 回回以为刚才的事吓着了她,连声安慰她,说没事儿,他连手帕里包的啥玩意儿也不知道。 “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吟儿长长地喘了口气,伸手撩起额前的刘海,尽量装作一副 随便的样子问。 “他叫荣庆,在大清门当差,七品蓝翎长。”小回回口齿伶俐地回答。 听到这儿,吟儿全都明白了。无须置疑,这人肯定是荣庆,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会突然从 承德调到皇宫中当差。总之,荣庆的出现,而且一下冒到了她身边,这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 头扔进水里,激起一片轩然大波。原先被她死死压住的情感像决堤的水,一下子冲垮了她理 智的防线。她恨他,更爱他。她坚信,他们家退婚的事一定是他父母的意思,他肯定不愿 意。 小回回见吟儿站在那儿发愣,不知她想什么心事,尽管他是个孩子,但宫中多年养成的 习惯,本能地克制着好奇心,跟她打了招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吟儿与小回回分手后,一路向太监值房走去,让他们去敬事房替珍主子讨一盒贡墨。一 路上,她想着小回回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在珍主子身边当差,而 荣庆在万岁爷身边当卫士,皇上与珍妃两边走动得非常勤,万一有一天突然撞上他,他会跟 她说什么,而她又能跟他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她实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俩见面有多 大意思。她的心就像石头落水后的水面,波纹渐渐回复了平静,原先那份激动没了,代之而 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 到了值房,发现茶水章在那儿与这边的首领太监在炕几上喝茶说话。原来他在珍主子那 边留下两名贴心的小太监,自己跑到这儿来歇歇脚。见到这章德顺,吟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 亲情。茶水章也一样,自从他离开储秀宫,也很少见到吟儿,即便有时打个照面,也顾不上 说话。 景仁宫首领太监听说珍妃急着要墨,不敢怠慢,当即留下茶水章和吟儿,亲自去敬事房 办理此事,要吟儿在这儿等他回来复命。他一走,茶水章便与吟儿说起话来。 对吟儿来景仁宫当差,茶水章心里一直替她捏一把汗,眼下为了新政,光绪与慈禧母子 俩闹得很别扭,加上朝廷上的大臣们也各持异议,在皇上皇后之间挑拨离间,矛盾似乎越演 越烈。慈禧表面上交了大权,骨子里却不放心,为了监控皇上和珍主子,才派平儿来景仁宫 当差,目的是要监视珍主子和皇上的动静。 不知情的人不知道,以为平儿犯了宫中的规矩,其实她是奉慈禧和李莲英的旨意才敢这 样干。因此茶水章唯恐吟儿不知道内情,甚至也私下替储秀宫打探这儿的消息,闹不好会出 大事。他一直想私下提醒她,苦干没有机会,这会儿首领太监一走,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显 然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几次想开口,但不知从哪儿说起。既要提醒吟儿,又不能说得太露 骨,因此在心里思忖着这话儿从哪儿开头。 吟儿瞅着茶水章那张亲和的脸,觉得他来皇上身边当差前后不过才半年,人一下子老了 许多,过去那保养得很好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很疲惫,眼神里充满某种恍惚。 “章叔!万岁爷身边当差,比从前辛苦多了吧?” “当奴才的,辛苦不在话下,就怕侍候不好主子。”茶水章沉吟片刻,反问吟儿,“你 在这儿都好吧?” “珍主子待我们这些下人很和气,规矩也不像老佛爷那么严。”吟儿下意识看一眼空空 的值房,见门里门外没人,压低声音问起平儿的事,“章叔,当初平姐姐究竟为什么事得罪 了珍主子?”“都怨她自己。”茶水章闷闷地说,借着平儿的事提醒对方,“听人说她在这 儿不安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不该将珍主子这边的事传到储秀宫。”茶水章犹豫了一会儿说。 “那… 会不会是李总管让她传的,要不她敢!” “这就不好说了。”他看一眼吟儿,心想她比自己估计得要聪明得多,既然这样,他索 性把话挑明了,“不论谁叫你传话,你也该好妹想想,不能脑子长在别人肩上,你想想,皇 上皇太后本是母于俩,平儿在中间瞎掺合什么。皇上皇太后吵得再凶,到头来总是一家人, 气没地方出,不拿你出气拿谁出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吟儿这才明白,原来平儿替李总管打探珍主子这边情况,才惹下这样大的祸事。她连连 点头,认为茶水章说得句句在理,当奴才的,在主子之间有什么好掺合的。茶水章所说的是 他的亲身经历。他在皇上这边,除了平时装糊涂,两边和稀泥,绝不向李莲英传话,也不得 罪他。好在他是宫中的老人,李莲英尽管对他心有不满,也拿他没办法。他说这些话,除了 提醒吟儿,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看她是不是也像平儿那样上了李总管的贼船,替人家当 耳朵使。 “只要不替别人当眼睛耳朵,别的什么事都好办。”茶水章看出吟儿没有卷进慈禧和光 绪之间的矛盾,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他认真告诉她,在这儿只当你长了一双手,眼睛耳 朵全没用,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吟儿嘴上没出声,心里更觉得宫中的事实在太险恶。其 实这事儿也不能怪平儿,李总管是内廷总管,她只是个小小宫女,总管交办的事她敢不干? 所幸的是总管没让她学着做平儿那样的事,否则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啊! 荣庆一进瑞王府,便受到隆重的礼遇,两名王府太监一直将他从大门送到花厅,瑞王亲 自站在花厅外的台阶上,多远就抱着拳迎上前,热情地抓住荣庆的手,连声说着“荣壮士 到,本爵有失远印”的客套话。一进花厅,两名年轻侍女迎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将他的外套 和圆锅帽挂在衣勾架上,然后拉开酒桌边的椅子请他就座。他看一眼瑞王,站在那儿不敢入 座。 “坐,坐呀!”瑞王指着酒桌边的椅子,催荣庆入座。 “谢王爷!”荣庆等到瑞王坐下,方才在椅子上缓缓落下身体。 瑞王在王府花厅里摆了一桌酒,特意请荣庆来家里作客,面子上是为了答谢他当时救自 己傻儿子,骨子里却有着另一层意思,他不能眼睁睁让这样一位侠胆忠心的壮士给光绪皇上 挖走。 面对满满一桌酒菜,瑞王陪着他这个唯一的客人坐在酒桌边,好儿名侍女和太监在一旁 侍候,对荣庆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受宠若惊。不安地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花厅,觉得这 儿比皇上用膳的地方也差不到哪儿去。两个人用餐,四,五个人在一旁侍候,这等气派也只 有在王府中才可能出现。他与王爷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思忖,瑞王为什么要如此隆重款待 他。如果说他救过王爷儿子,王爷将他从承德调人京城皇宫,从普通军士一下子提为蓝翎侍 卫,已经算对他恩宠有加了。 瑞王连连举杯,让他喝酒。开始他不敢放开胆子喝。喝着喝着,人一高兴再也顾不得许 多,不但酒下口快了,胆子也大起来。瑞王见荣庆喝出了情绪,挥手让侍女和太监退出花 厅。荣庆见四周没人,只剩下他和王爷,喝得更来劲儿,话自然也多起的事实在太险恶,其 实这事儿也不能怪平儿,李总管是内廷总管,她只是个小小宫女,总管交办的事她敢不干? 所幸的是总管没让她学着做平儿那样的事,否则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啊! 荣庆一进瑞王府,便受到隆重的礼遇。两名王府太监一直将他从大门送到花厅,瑞王亲 自站在花厅外的台阶上,多远就抱着拳迎上前,热情地抓住荣庆的手,连声说着“荣壮士 到,本爵有失远印”的客套话。一进花厅,两名年轻侍女迎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将他的外套 和圆锅帽挂在衣勾架上,然后拉开酒桌边的椅子请他就座。他看一眼瑞王,站在那儿不敢入 座。 “坐,坐呀!”瑞王指着酒桌边的椅子,催荣庆入座。 “谢王爷!”荣庆等到瑞王坐下,方才在椅子上缓缓落下身体。 瑞王在王府花厅里摆了一桌酒,特意请荣庆来家里作客,面子上是为了答谢他当时救自 己傻儿子,骨子里却有着另一层意思,他不能眼睁睁让这样一位侠胆忠心的壮士给光绪皇上 挖走。 面对满满一桌酒菜,瑞王陪着他这个唯一的客人坐在酒桌边,好几名侍女和太监在一旁 侍候,对荣庆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受宠若惊。不安地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花厅,觉得这 儿比皇上用膳的地方也差不到哪儿去。两个人用餐,四,五个人在一旁侍候,这等气派也只 有在王府中才可能出现,他与王爷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思忖,瑞干为什么要如此隆重款待 他,如果说他救过王爷儿子,王爷将他从承德调入京城皇宫,从普通军士一下子提为蓝翎侍 卫,已经算对他恩宠有加了。 瑞王连连举杯,让他喝酒。开始他不敢放开胆子喝。喝着喝着,人一高兴再也顾不得许 多,不但酒下口快了,胆子也大起来。瑞王见荣庆喝出了情绪,挥手让侍女和太监退出花 厅。荣庆见四周没人,只剩下他和王爷,喝得更来劲儿,话自然也多起来。瑞王也是个好酒 的,不过今儿心里有事,一个劲儿地劝对方喝,自己却留了一手。他看一眼荣庆,提起前天 皇上审问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那天在养心殿,你可又把我救了。” “王爷!不瞒你说,那天我一直闷在葫芦罐里。”一提起那天皇上带他去养心殿当场对 质的事,荣庆立即挺直身子,顿时明白对方请他喝酒的意思。 “挺透亮的人,没闹明白?”瑞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咧着嘴笑开了。 “不明白。王爷明明是替皇太后去行赏的,怎么您跟皇上不明说呢?” “你呀你!我看你在承德算是呆傻了!”瑞王纵声大笑。老佛爷经常笑他一根筋拧到 底,不会拐弯,他也认为自己这方面不行,没想碰到一个更不如他的,所以乐得不行,荣庆 本来就闹不清这里头的过节,被对方一笑,更不知云里雾里究竟有什么名堂,瞪着一双大 眼,好像这个谜团全在瑞王脸上。 “真的不明白?”瑞王收住笑,心里更喜欢这个头脑比自己还简单的年轻军士。 “真的。”荣庆认真的点点头。 “这里头的弯弯绕怎么跟你说呐?”瑞王思忖了半天,“这样吧,我跟你打个比方,皇 上赏了你一把枪,对不?” “是啊。” “好,你练就了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 “卑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才练了几天,子弹都舍不得用,哪敢说百发百中… ”荣 庆老老实实说了他这几天练习射击的情况。 “跟你说了,只是个比方。”瑞王打断他的话头,“假如你枪法练得百发百中,假如朝 廷有事儿,要用上你的好枪法。” “为了皇上皇太后,荣庆万死不辞!”荣庆两眼一翻,扯开嗓门理直气壮地叫着,同时 双手抱拳作恭敬状。 “你听我说完了。假如皇上让你开枪打一个人,皇太后让你打另一个人,你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我一枪一个。”荣庆答得飞快。 “那… 那要是俩人拧着呢?”瑞王一时被对方呛住,既要说出要害,又不好点得太明 白,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管。我就听皇上皇太后的!”荣庆说得理直气壮。 瑞王急得直翻眼,心想这下真的碰上一个猪脑子,怎么说他也不明白啊。他气得喝了手 上的酒,稳住神,耐着性子向荣庆解释:“你认真想想,要是皇上皇太后一个让打,一个不 让打,你怎么办?”瑞王这一问难倒了荣庆。荣庆双手抱着头,两眼瞪着桌面上的空酒杯, 绷直了脖子想了半天,最后才冒出一句令瑞王哭笑不得的回答:“我等皇上皇太后商量好了 再打。”瑞王听后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团无奈的苦笑。 “王爷!我说得不对?”荣庆似乎觉得对方不满意他的回答,一脸严肃地问。 “对是对,就是太对了。” “这… 这话儿怎么说?” “喝酒喝酒!喝了酒,再慢慢跟你说。”瑞王替荣庆和自己斟上酒,举起酒杯,仰起脖 子干了杯中的酒。荣庆双手捧着酒杯,认真地想着瑞王刚才的话,不明白对方所说的“太对 了”是什么意思,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下。他觉得舌头麻麻的, 酒不像先前那么好喝。 荣庆喝了酒,还在想瑞王的话,小格格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她一进花厅便跑到酒桌边 叫了声:“阿玛”,这是满语父亲的意思,然后埋怨起瑞王,说荣壮士来了,为什么不叫 她。 在承德护军大营,小格格银柳穿了一身卫士服装,这会儿却是一身女儿装,严然成了另 一个人。荣庆瞅着她,半天不敢认她。小格格来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原来她刚从外面回 来,听家丁说父亲在花厅请荣庆,顿时进房补了装,然后匆创闯进来。她长得本来就浓眉大 眼,鼻梁又高又直,经过一番修饰,加上发间戴着珠花,身穿浅粉色杭绸旗袍,显得越发漂 亮。 “怎么,不认识啦?”小格格笑吟吟地望着荣庆,觉得他这一身衣服比在承德更英俊更 神气。她大大方方地拿起酒壶给父亲。荣庆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替自己也满上一杯,挨着荣 庆身边坐下,“你不认识我可认识你啊!” “这是我老闺女,让我惯得没样儿了。”瑞王指着女儿对荣庆说。经王爷一点拨,荣庆 这才认出她就是在大营中,将他从炕上拖下地的年轻卫士。他愣在那儿,不敢相信她一个弱 女子,竟有一身好功夫。 “当着生人面,你不给我留面子,我罚你!”小格格拿起酒杯要灌瑞王。 “哎,你别架炮往里打呀,快替我敬客人一杯。”瑞王急了,慌忙指着荣庆,“你不是 成天嚷着要替你七哥谢荣壮士,他这不就在眼前坐着。” “荣庆!我敬你一杯。”小格格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举着酒杯站起来,一口干了, “咦,你怎么没动,喝呀!” 荣庆被她一说,也举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过去他很少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不用 说地位显赫的王爷家的格格,显然被银柳那种爽快的性格和活泼劲儿所吸引,甚至有某种好 感。他仗着酒胆打量着她,越看越喜欢,觉得她不愧是个女中豪杰。 小格格偷偷瞟一眼荣庆。没想对方正望着她。她心里怦然一动,羞涩地躲开他的眼神, 低着头不说话。看见女儿变得斯文起来,瑞王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要是真喜欢上荣庆就麻 烦了。小格格自小没了亲娘,脾气倔得十条牛也拽不动,她想做的事,想拦也拦不住。所以 他请荣庆,故意没告诉小格格,没想到她突然跑回来了,他看看女儿,又看看荣庆。见荣庆 端着酒杯,眼睛始终盯着女儿,气得在心里直骂:这混小子居然也敢用这种眼光看小格格, 你他妈的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心里想,却不敢说出口,不仅碍着女儿的面子,更不想坏了 自己的事。他今晚叫荣庆来,是想让他跟自己傻儿子结为把兄弟,以此作为笼络他的手段。 “闺女,我想让荣庆与你七哥金兰结拜。你瞧怎么样?”瑞王连忙叫着女儿,免得她跟 他眉来眼去的。对于这件事他认真想了好久。他本想认荣庆作干儿子,想来想去觉得似乎大 显眼,也太抬举他,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好。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现在这个办法。荣庆救过 傻儿子,与傻儿子结为把兄弟名正言顺,既然他与傻儿子兄弟相称,自然就是干儿子,与小 格格也成了兄妹关系,断了她这方面的想头,一石三鸟,而且谁也抓不到把柄。他为自己想 出这个主意十分得意。他生平最佩服老佛爷,她老人家经常能想出这种绝好的主意,他不敢 跟她比,生平能想出一个这样的好主意已经难能可贵。 “跟我那傻哥呀?那不是大委屈人家了。”小格格一点也不明白父亲的苦心所在,张口 便是大实话,气得瑞王直翻眼。荣庆趁着酒兴,根本不理会她的意思,张口便说: “王爷怎么说就怎么办!” “痛快痛快!兰谱儿我都准备好了。”瑞王高兴地连声叫好,一边叫着门外的太监取拜 把兄弟用的帖子,一边让小格格去叫她傻哥哥。 “你真乐意呀?”小格格认真地问荣庆,觉着不该骗他。 要说她七个哥哥中,她最疼的是这位傻七哥。七哥跟她一娘所生,心地最善,对她也最 好,家中只要有人敢欺侮她,七哥就出来跟人玩命,可怜他得了这种病,一犯病就六亲不 认。七哥要不是个傻子,她自然巴不得荣庆跟他拜把子,这样荣庆能经常上家里来,能经常 见到他,这该多好。荣庆酒劲上来了。心里高兴,当即要拜瑞王为盟父。瑞王没等他跪下, 伸手将他拉住,说等七儿子来了再一起跪拜。 “你别后悔呀。我阿玛可赚大了。”小格格见荣庆动真格的,心想他一定是好心肠,像 她一样可怜她傻七哥。 等到小格格连哄带骗地领着傻七哥回到花厅,瑞王已经叫人在案上点起蜡烛,摆上香 炉,在地下铺了红地毡。王府里几名太监站在香案旁,点起香炷,等着递给小七爷和荣庆。 瑞王高兴地对荣庆说,小七爷比他大一岁,委屈他当弟弟了。 小七爷畏畏缩缩躲在小格格身后不肯出来。荣庆走到小七爷面前,一边叫他七哥,一边 伸手拉他到香案前磕头。 “人家是你救命恩人,你甭害怕,乖乖儿的听话。”小格格哄着她傻七哥,领着他和荣 庆一块儿站到香案前。 “荣庆幸会七公子!”荣庆双手抱拳,面对傻七哥高声叫着。 荣庆一抱拳,小七爷吓得跳开,神情惊恐地瞪着一双圆眼,伸出手指着荣庆,嘴里发出 一串含混不清的怪叫。“坏了,怕要犯病了。”小格格担心地说。瑞王连忙走到儿子身边, 指着荣庆和声细语地对傻儿子说: “你认出他来了吧?你想想,那天你骑大马,是他把马拦住了… ” 瑞王说话时,荣庆尽量在脸上挤出一团亲和的笑容。傻儿子盯着荣庆,若有所悟地指着 对方:“你,你… ”他突然扑到荣庆身边,伸手扯着荣庆的衣服,又抓又打,太监和小格 格慌忙上前将傻儿子从荣庆身边拖开。傻儿子急得又蹦又叫,在妹妹手上咬了一口。小格格 火了,举起拳头装出要打他。小七爷突然放声大笑。瑞王气得不行,刚要张口训斥傻儿子, 傻儿子一口气没接上,两眼一翻,像根木头桩似的一头栽在地下。 太监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小七爷抬走。瑞王气得连连捶胸顿足,一时不知该怎么 办,小女儿在一旁埋怨父亲,说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得了,实在不行我顶七哥名份,跟荣庆结拜算了。”小格格见父亲和荣庆站在那儿, 说不出地尴尬,心想只好由她来帮七哥了。 “胡说!你一个姑娘,怎么跟人结婚?”瑞王气昏了头,将结拜说成结婚,小格格顿时 闹了个大红脸。 “看你说的,我是说替我傻哥跟荣庆磕头拜把兄弟,谁说许给他了。”小格格上前扯着 瑞王衣袖撤娇,心里却涌出一股柔情。瑞王只好连连向女儿陪不是,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是个 办法,要是不能让荣庆与傻儿子拜把子,一晚上的客就白请了。一见父亲同意由她与荣庆拜 把子,小格格连忙扯着荣庆衣袖说:“跪下吧。”荣庆犹豫片刻,跟小格格一起在香案前双 双跪下。 “说好了,我是替我傻哥,你可别往歪处想。”小格格看一眼荣庆,嘴上要对方不往那 上头想,自己却先往那上头想开了。 她跪在地下,想象着有一天张灯结彩,鼓乐震天,能跟他拜堂结为夫妻那该有多好。荣 庆跪在地下,想到与自己一起跪在地上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而且是王爷家的小公主,心 里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特别是当他与小格格一起念着什么“皇天后土,日月神明。不能同 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这一类八拜之交的誓词,心里禁不住想起吟儿。要是这会儿她 跪在另一边,跟自己一起拜天地,那该有多好啊!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四章 祸起萧墙 李莲英要吟儿替老佛爷当暗探。老佛爷却跟吟儿大谈她过去的经历。小回回无意向 吟儿说了荣庆情况。珍妃审问吟儿与小回回关系。光绪让荣庆查小回回。荣庆却让小回回给 吟儿捎一封信,一连串的祸事由此而起…… 吟儿一大早随珍主子离开紫禁城,坐着车轿一路赶到颐和园,天色已过了晌午。去年她 刚进宫,没赶上来这儿,所以这是她头一次进颐和园。虽说过去她不止一次听秀子和其他人 夸这儿如何如何好,当她沿着知春亭向慈禧所在的乐寿堂方向走去时,心里仍然为眼前所见 的一切感到震惊。 瞅着碧波万顷的昆明湖,浓绿叠翠的万寿山,以及湖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她简直 不敢相信京城里竟有如此秀美壮阔的人间天上的好去处。她觉着跟沉闷的皇宫相比,这儿一 片生机勃勃,充满了天然情趣。难怪老佛爷这么喜欢这儿,每年夏天都要上这儿避暑,一直 住到立秋之后,甚至一直过了中秋节才肯回城里。今儿是夏至,在宫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节 日,慈禧请了天桥的戏班子来大戏台唱戏,让皇后、皇妃和各路王爷的福晋(王爷夫人的称 呼)来这儿热闹一番。 隆裕皇后和其他皇妃早几天前就进了园子。珍妃一直在京城陪着光绪。最近皇上的新政 诏书已经向全国下发,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总揽全局的光绪更是起早贪黑忙于政务。珍 妃为了照顾光绪,本来不想离开京城,加上慈禧一向不喜欢她,不想自讨没趣,所以迟迟不 肯来颐和园,光绪深知慈禧对自己专宠珍妃,冷落其他后妃,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内侄女隆 裕皇后颇有微词。考虑到他抽不开身,要是珍妃也不去那边走一趟,慈禧嘴上不说,心里一 定会不高兴。为了慈禧面子,也为了不让珍妃与老人家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他权衡再三,亲 笔给慈禧写了一封信,让珍妃带上,代表他向这位不在其位却大权在握的皇爸爸问候致敬。 吟儿等几名宫女太监随着珍主子向仁寿殿走去。吟儿老远就瞧见半空中撑起一个浅白色 的玩意儿,看上去像夏天挂的蚊帐,只是比蚊帐大得多,在一片红墙黄瓦中显得特别惹眼。 她低声问身边的宫女,那是啥玩意儿。名叫小红的宫女告诉她,那玩意儿叫“天棚”。园子 不像宫中,夏天蚊虫特别多,撑起天棚用来防止蚊虫叮咬。走到近处一看,吟儿不由得目瞪 口呆,巨大的天棚用上等布做的,做工非常考究,将整个老佛爷睡觉的乐寿堂全罩在里面。 我的天!这是何等的气派,做这样一座天棚要花多少人工啊。 守在天棚边的太监掀起幔帐,让珍妃和吟儿进了天棚,其他人则留在两侧的厢房等候。 吟儿跟着珍妃进了乐寿堂,给慈禧请了跪安,然后站在珍主子身后。老佛爷看上去精神 很不错。她接过光绪的信,让李莲英念了一遍。听后她显得非常高兴,连声说皇帝有孝心。 接着便问起光绪的身体和生活起居,珍妃一一作了回答。慈禧听后满意地眯起眼,打量着珍 妃。 “珍儿可是越来越水灵了!来,过来坐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瞧瞧!”慈禧指着身边一张 椅子说,“瞧瞧,多体面哪。”“老佛爷过奖了。”珍妃明知慈禧对自己有看法,每次见她 心里总说不出的不自在,可她一开口,不但让外人觉得她对自己很好,有时连自己也被她那 出色的表演所迷惑,闹不清对方唱什么戏。 “知道我干嘛叫你来吗?”慈禧问。 “珍儿早该伺候老佛爷来了。”珍妃小心翼翼地回答。 “其实你把皇上伺候好了,就是给我尽了孝!皇上这阵子还那么忙啊?” “是,每天起早贪黑,晚上总得起了更才能安寝呢。” “你文墨上过的去,就该多帮帮皇上啊。” “老佛爷!”珍妃心里警惕,脸上却笑得很自然,“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预朝政。珍 儿不敢掺合,再说我懂什么呀?想掺合也掺合不了。” “瞧这孩子说的。家法也有个活泛哪。”慈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所有的后妃 中,不就你最喜欢掺合这种事,眼下皇上搞新政,你跟在皇上后面比谁都起劲。显然话不投 机,于是她转了个话题,说起今天唱戏的事儿,“今儿有一台好戏。小叫天儿、九阵风全梁 上坝。你在宫里呆着多闷哪,让你也松快松快,饱饱眼福。” “谢老佛爷!”珍妃一向不喜欢看戏,这会儿却装出高兴的样子。 “你看看,一大早赶路,还没吃饭吧?得了,先去用膳,然后顺便去给皇后问个安,别 招她心里不痛快。”慈禧关心地说,“等你回来,陪我一块儿去看戏。在园子里多住几晚 上,甭急着回城里。” 珍妃连忙点头说是。 吟儿站在那儿,听着老佛爷与珍主子一问一答,想起宫中传言老佛爷与珍主子拧着劲 儿,越听越觉着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老佛爷很诚恳,连珍主子与皇后之间这种礼节上的小事 都注意到,并不失时机的提醒她。但话又说回来,无风不起浪,要是两边主子没有什么在意 的地方,平儿的事也就不会发生,因此很可能是别人在捣鬼。头一个叫她生疑的是李总管。 她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莲英,见他沉着一张长驴脸,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越看越觉得 是那么回事。怨不得人说大人身边有小人,坏事的都是这种小人。望着老佛爷,心想她这种 透亮的聪明人,怎么会让李总管牵着鼻子走。 自她跟着珍主子进门后,老佛爷一直顾着和珍主子说话,好像没认出她,令她心里有说 不出地失落,心想老佛爷是不是还为上次的事记恨她。她正这么想着,老佛爷突然抬起头, 目光向她这边投过来。 “那是谁呀?瞧着有点儿照影子!”慈禧突然指着吟儿问珍妃,似乎刚刚发现她。珍妃 连忙说她是身边的宫女吟儿,是老佛爷赏给她的,珍妃心里疑惑,慈禧是装糊涂还是真的老 糊涂了。吟儿连忙上前跪下,嘴里叫着奴才吟儿叩见老佛爷。 “起来吧。你还活着哪?”慈禧故意瞪了她一眼,口气显得很冷淡。其实吟儿一进门她 就认出她。在此之前,她曾暗示李莲英派人去找吟儿,问问她现在的情况。听人说珍主子挺 喜欢吟儿,让她在景仁宫当上副掌事的姑姑,到哪儿都带着她。她为人比平儿聪明,加上又 是珍妃保了她,珍妃对她不会有大多的戒心。眼下是非常时刻,慈禧人在颐和园,心却在宫 中,那么多亲王大臣都指望她,朝廷上的事她不能不管。因此掌握珍妃和皇上的动静,显得 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而吟儿恰恰是个最好的入选,要是她能时不时给这边透信儿,准比平 儿强,也绝不会闹出平儿那种笨拙的蠢事。 “她没气着你吧?”慈禧问珍妃,她心里越是想用吟儿,越是将吟儿往珍妃那边推。 “这孩子挺听话。”珍妃其实比吟儿顶多大二、三岁,但身分不同,所以才称呼她为孩 子。 “那就好,让她多喘几天气儿吧,听戏没她的份儿。”慈禧不动声色地对珍妃说。 吟儿在慈禧身边前后一年多,她不信自己进来这半天,老佛爷一直没认出她。要说她老 了,这才几天,能一下子老成这样。要说她装糊涂,这有什么必要。她原是老佛爷身边的 人,她犯了事才由老大后赏给了珍主子,按说她能跟着珍主子回到她身边,她何苦要装出没 认出的样子。总之她永远也闹不清老佛爷的心思,永远不知道她对秀子,对平儿和自己,包 括对珍主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正因为永远摸不透她,人们才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敬 畏。 珍主子上皇后那边问安后,再次来到乐寿堂,陪慈禧一起去大戏台看戏。珍主子其他随 从都跟着一块儿去看热闹,因为老佛爷发了话不让吟儿去,她只得一个人留在仁寿殿侧院的 下房里休息。没想到老佛爷直到现在还为平儿的事记恨她。她站在窗边,望着满院子里的绿 树红花,还有那一堆堆大湖运来的假山石,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去看戏也好,一个人在这儿 清静一下也挺好。 自小回回告诉她,说荣庆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事之后,她的心像一堆复燃的死灰,冒出一 种蠢蠢欲动的念头。这似乎是一种没有希望,没有目的,甚至没有任何意思的念头,那就是 想再见见他。她说不出为什么要见,更不知道当真见了,她要跟他说些什么,总之,她就是 想见他,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见一下,对她就足够了。 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迸这间向东的榻榻房,见吟儿站在窗边发呆,便轻轻咳了一下。吟 儿慌忙转身,发现李莲英站在门边,长脸上透着一丝笑意。 “李总管!” “吟姑娘!怎么没去前边儿看戏?”李莲英明知故问。 “老佛爷让我留下。”吟儿笑笑,知道对方没话找话。 “我刚从那儿出来,台上正唱《苦肉计》。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可是 一出好戏啊。”李莲英笑眯眯在茶几边坐下,问起吟儿在珍主子身边当差的情况,间她想不 想回储秀宫。 “想有啥用?那都是主子的意思,让我在哪儿就在哪儿当差呗。” “说得好,说得好!吟姑娘您比先前懂事多了。”李莲英指着茶几另一边的空椅子,让 她坐下,等吟儿坐下后,他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她说:“吟姑娘,您要想回老佛爷身边, 我可以帮你。只要辛苦您唱一出苦肉计,当一回黄盖就成啦。” 一听对方将平时的“你”换成了您,吟儿心里已经绷紧了弦,再听说对方要她演苦肉 计,让她当一回黄盖,心里更加大吃一惊。她再笨,这话里的意思她还是听得明白,他想让 自己再当一回平儿,她低下头,心里怦怦跳,使劲咬着舌头不说话。 “你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平儿这丫头太笨,戏过 了,底下可就全瞧你唱了。”李莲英见吟儿不吭声,并不着急,玩着手心里的鼻烟壶,耐心 地开导她。 “我压根儿不会唱。”吟儿沉吟半晌,硬着头皮顶了一句。 “这容易。珍主子那儿有什么动静,你随便写俩字儿,我让小回回去取,要是你不肯留 字,跟小回回言语一声也行。” “您让别人干吧,我不行,干不了!” “别人在明处,你在暗处。各有各的用处。再说珍主子亲近你啊。” “总管!我求您了。我什么也不懂,我干不了,真的干不了,到头来不定会惹出什么祸 事!” “话说到这儿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李莲英沉下那张驴脸,说翻脸就翻 脸,“这几天就是节骨眼儿,你要是唱砸了,可别怨台底下拽‘倒好儿’,到了那个劲儿 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老佛爷的意思?”吟儿一听那口气,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绝不仅仅是他的 意思,就算他是总管,老佛爷身边的红人,怕也不敢独自跟皇上较劲儿。她突然明白,老佛 爷不让她去前边听戏,原来是想分开她跟珍主子,让李总管趁着空当跟她说这件事儿。 “那你就别问了。” “不,我要面见老佛爷!” “你当你多大面子?” “李总管!”吟儿想起茶水章提醒她有关平儿的遭遇,心想一定不能踏上这只船,上了 就下不来了。不要说珍主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就算没这档子事,她一个当奴才的,决不能掺 合这种事。想到这儿,她引用茶水章说过的话,苦着脸跟对方论起理来。“您想想,两边儿 都是主子,都攥着我的小命儿。人家母子婆媳,就算有个磕磕绊绊的,说到底是一家子,我 插在里头向着哪头儿?您这不是把我搁火上烤吗?” “唱砸了也不怕,有我在。你没见平儿,惹了那么大祸,老佛爷不是硬把她给保下来 了?”李莲英明知对方说得在理,但嘴上却死硬,加上这是老佛爷要他办的事,他就是不想 办也得办啊。 “到时候我就没地儿找您了!您想要我的命,也别绕这么大圈子呀。”吟儿见对方语气 有些软,索性敞开话儿说到底。“嗬,挺透亮的人儿,怎么就犯糊涂呢?”李莲英将鼻壶放 在鼻尖下使劲嗅了几下:“你听我跟你掰扯,别瞧老佛爷压着火儿,皇上跟珍主子… ” 吟儿双手紧紧堵在耳朵上,嘴里叫着:“我不听,没听见。”李莲英急了,气得张大嘴 巴要骂她,话到嘴边又忍住,冲着吟儿叫起来: “这么说,非得老佛爷亲口跟你说才行?” “我就信老佛爷一个人!”吟儿横下一条心,虽说心里非常害怕,脸上却装出一副非此 而不可的坚决。 戏唱到一半,看台上的慈禧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睡着了。身边侍候的太监宫女,包括隆 裕皇后和珍妃,瑾妃,以及亲王的福晋们全都不知该叫醒她,还是让她继续睡,或者索性让 台上的戏停下来。众人凑在一起商量,都希望隆裕皇后能拿主意。偏偏她没主意。这时正好 一出戏完了,另一出戏刚要开台,珍妃当即让人叫台上停了锣鼓,让唱戏的人先歇一阵子, 好让慈禧睡一会儿,其他看戏的福晋夫人们也休息一下。 说也奇怪,锣鼓一停,慈禧反倒醒了。她一醒,连声问台上怎么不唱了。隆裕连忙说是 珍妃主意,好让老佛爷多睡一会儿。慈禧揉着眼睛,说她老了,要在过去,连轴转地看上一 天她也不在乎。她挥着衣袖,让台上继续唱,说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坏了祖宗规矩,哪有夏至 不唱戏的,最后众人决定让慈禧先回宫歇一会儿,歇好了再来这儿看。反正按这儿规矩这戏 要从下午演到晚上,一连演两天。慈禧起初不肯,顶不住众人劝,她只得同意回宫歇会儿再 来。临走时她对隆裕和珍妃说,你们是宫中的头,我走了你们可不许走,并特意吩咐隆裕 说:“等小叫天儿上台时,一定先打住,随便垫点儿什么戏,然后派人去叫我,让他等着 我!”皇后知道她戏瘾大,连连点头答应,这样慈禧才勉强让人扶下看台,坐着软轿走了。 大戏台上的戏接着往下唱。看戏的大部分是女眷,慈禧一走,亲王的福晋们和宫妃们顿 时放松了许多,巴掌比先前拍得更响了。珍妃无心看戏,心里仍惦着留在仁寿殿的吟儿,慈 禧不在这儿,她很想让身边的小红去叫她来这儿瞅一眼,否则她跟自己辛苦跑一趟,连这著 名的大戏台也没见着,不是太亏了。想了半天,她还是没让小红去叫吟儿,因为这儿的眼睛 和耳朵太多了。 原先她总觉得慈禧不让吟儿跟她来看戏,这里头好像有什么名堂。别的不说,吟儿进殿 那么老半天,她竟然没认出来,可能是有意装的。刚才见慈禧看着戏便睡着了,可能她是真 的老了。毕竟她六十好几往七十上奔的人了,身体再好,也顶不往年岁往上爬啊!想到最近 好多亲王大臣往颐和园跑,找老太后告皇上的状,她原先还有说不出地担心,现在反倒松下 一口气。只要皇上再熬上二年,抓住军机处几个要害部门不放,天下很快便是皇上的了。 慈禧并没有回乐寿堂睡觉。她其实并不困,只是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特别是给珍妃看 的,她让人一路将她抬上佛香阁,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选在这儿接见吟儿。 慈禧靠在一张红木榻椅上,榻几边放着一只长管铜烟袋,边上放着一套敬烟的工具。她 几次拿起烟袋又放下,拿起纸包里的青条烟放在鼻尖下使劲嗅着里头的香味儿。过了好一会 儿,李莲英走进,轻声告诉她,说吟儿来了。 李莲英话音刚落下,吟儿从门外走进。一进门,吟儿迎着慈禧炯炯有神的目光,心头不 由一怔。这眼神和刚才在乐寿堂接见珍主子时判若两人,一下子令她想起老佛爷平日威严, 慈禧目光中的内容再明白不过,她根本没忘了她,更不用说认不出她。那刚才她为什么要装 作一副老糊涂的样子?吟儿跪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思忖。 “吟儿!”慈禧两眼盯着吟儿,沉吟片刻,突然单刀直入地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问题, “你恨我吧?” “老佛爷!… ”吟儿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嗑巴了半天,“奴才罪有应得,不恨 老佛爷。” “你不说心里话。”慈禧平静地说。 “奴才敢发誓,是我掏心窝于的话。” “要是那天我真把你打死了呢?” “只能怨奴才自个儿不懂规矩。三宫六院,好几千人,都得老佛爷操心。您不从自个儿 身边儿的人管起,别人也不心服!”想起那天慈禧说到要处死平儿,她手中的烟管差点戳到 老佛爷嘴里的情景,额头上沁出一片细汗。 “你还当你是我身边儿的?”慈禧口气软和了许多。 “只有身边儿的才知道,老佛爷太不容易了。”慈禧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点着头,说 了一句:“嗯,我没瞧错了人。”“吟儿!老佛爷吩咐了,你在这边儿的月例银子照旧,全 给你存着呢。”李莲英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老佛爷!这… 这奴才不敢领受。”吟儿心里一惊,慌忙趴在地下磕头。 “起来吧。”慈禧看一眼茶几上的铜烟袋。 “老佛爷,奴才给您敬烟。”吟儿立即上前拿起烟袋,蹲在地下,像往常一样手法纯熟 地装烟,打火、点纸眉,然后将烟管递到慈禧嘴边,在对方刚刚咬住的同时,火眉子正好凑 在装满烟丝的烟锅上,这一切是那么纯熟,那么干净利落,慈禧满满吸了一大口烟,眼望着 脑袋边团团青灰色烟雾,这才在心里认定自己没看错人。 什么叫心领神会?这就是,一个眼色,其它全不需要,吟儿做了慈禧想要她做的一切。 吟儿没进门前,慈禧特意在茶几上放了烟具,试试这位宫女是不是还能像从前一样精心侍候 自己。在慈禧来看,吟儿能不能做到,不仅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考验奴才对主子是否 忠心。 慈禧一连抽了好几袋烟,然后满意而舒心地靠在榻椅上。吟儿收好烟具,轻轻替皇太后 按摩后肩。按着按着,慈禧渐渐有了睡意,闭着眼,全身心地放松开,享受着这份满足。吟 儿心里纳闷,李总管让她来这儿见老佛爷,为的是当面讨慈禧一句话,让她在景仁宫监视珍 妃是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可是慈禧什么也没说。吟儿几次想问又忍住。在宫中任何话题主子 不说,奴才是不能先提的。 李莲英心里比吟儿更着急。他在吟儿面前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说让她在珍主子那边打 探情况是老佛爷的主意,为了证实这一点,才特意带她来佛香阁给慈禧磕头的。现在倒好, 慈禧抽了烟,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偏偏一个字也不提让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他眨巴 着眼,几次想将话头往这上头引,见老佛爷一动不动闭着眼,心想晌午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睡 过了,怎么又犯困了。 慈禧突然睁开眼,瞅见李莲英站在一旁,不由得失声笑了。“我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又 睡过去了。” “老佛爷,奴才正要跟您回话儿… ”李莲英抓紧机会,想跟她说有关吟儿的事。 “你瞧瞧,想睡一会儿安稳觉都不成,又让你给闹醒了。”慈禧不高兴地瞪一眼对方。 “老佛爷,吟儿来了!她非要请您当面吩咐她才成!”李莲英怕她等会儿又睡过去,再 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在榻椅边跪下。 “对了,”慈禧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转脸地望着吟儿,“我是要跟你说说话儿。” “老佛爷请吩咐!”吟儿松开放在慈禧肩上按摩的双手,肃然起敬地垂手站在那儿。 “吟儿,你记着。”慈禧沉吟了一会儿说,“甭管李总管跟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别信! 他不闹点儿鸡零狗碎儿的,就好像显不出他来了似的。” “老佛爷!奴才… ”李莲英一听心里连连叫屈,心想明明是她亲口吩咐的事,这会儿 怎么全推得精光。慈禧瞪他一眼,分明是不让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站在那儿,掏出鼻烟 壶,刚想放到鼻尖下又连忙缩回去。 “我一瞧见你,就想起我当宫女那会儿了。”慈禧笑容可掬地对吟儿说。 “老佛爷当过宫女?”吟儿头次听说,而且由老佛爷自己亲口说,令她十分意外。 “给你们宫女长脸了吧?谁说咱们下屋女子就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你们老佛爷也是个 宫女出身。”慈禧指着李莲英,“这事儿他最清楚,我早就跟他说过… ” “老佛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话儿了,您瞧您… ”李莲英陪着笑脸,心里却在暗暗 叫苦,不知老人家拧了哪根筋,突然跟一个当宫女的下人说起这些不光彩的事儿,他低着 头,从眼角偷偷瞟一眼慈禧,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把戏,放着正经事不说,炒起几十年前陈 芝麻烂谷子。“我不提,有人提!四十六年啦,难得他们还记着!”慈禧显然不理会李莲 英,越发激动地跟吟儿说起这些往事,“他们都是本朝贵胄,凤子龙孙,当面儿不说,那是 不敢;背后不服,才是真的。好好一个大清国,怎么就让我当了家?当了就是当了,一当就 是几十年。不服?活该!”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让吟儿端起茶 几上的茶盏,让她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对吟儿说道:“当宫女嘛,自古以来,大概都差不了 多少。比哑巴多张嘴儿,比死人多口气儿,成天瞧着主子脸色。主子有了气,你是撒气筒; 主子倒了霉,奴才跟着吃挂落儿。熬个十年八年,能全须全尾儿地出去,那就是八辈子积了 大德!” 听了慈禧这一番话,说得吟儿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她和老佛爷之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原来她也有过跟自己同样的经历,想起刚才李莲英逼自己替他演苦肉计的事,越想越觉得是 李总管自个儿的意思,跟老佛爷没丝毫关系。她咽了口唾沫,庆幸自己没上李莲英的当,并 认定老佛爷跟皇上,珍主子之间的关系所以搞得很紧张,就是因为像李莲英这种人从中挑拨 的缘故,要不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得不开心。 李莲英越听越觉得慈禧说得离谱。他记得慈禧是作为咸丰皇上的妃子选入宫中的。只不 过她地位非常低,是宫妃中最下一等的“答应”或“常在”一类的。这些人往往在宫中一呆 好几年也见不上皇上一面,有的甚至一辈于也见不上,而且她们不像宫女,永远不能放出宫 外。这些人平时守活寡,皇上死了一辈子守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比宫女的命运还 要惨。但有一条,这些人地位再低,那也不同于宫女,家里人在外头也敢炫耀跟皇家攀了 亲。他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跟吟儿提起这段经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曾经当过 宫女,那不是自己存心不给自己面子?他急得不行,一会儿挠耳,一会儿咳嗽,想着法子提 醒老佛爷,别在奴才面前说这些没趣的往事。 慈禧看出李莲英意思,索性将他支走,让他去大戏台那边看看,打听一下小叫天什么时 候登台,她得提前准备赶过去,李莲英见老佛爷只字不提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心里有说不 出的失望,无奈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只剩下慈禧与吟儿,老太后说得更来劲儿,根本不当她是个奴才,好像当 她是知心朋友,说起多年前很少有人知道的一段事。原来慈禧当年也爱踢毽儿,踢的花样不 比吟儿少,一口气也能踢三百多下。正是靠着踢毽子,她才得到咸丰皇上的恩宠。说到这些 往事,慈禧沉浸在少女般的喜悦中。 “谁想到哇,那回踢疯了,没瞧见身后头有人,一个毽儿踢飞了,正好落到那人脸上, 你猜,那个人是谁?”慈禧从来没跟人提起这件事,连最心腹的李莲英也没说。 “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你猜出来了,可不敢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皇!” “先皇?”吟儿惊讶地问。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都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呢,我正中头彩,一脚取富贵,偏偏就让 先皇爷看中了。真是一只鸡毛毽儿,万里锦江山哪!” 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慈禧。这会儿,她已经下意识地忘了坐在对面榻椅上的慈禧那至高 无上的权威,忘了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对方的述说充满少女温柔的情怀,令她觉得眼前 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肉骨凡胎的女儿身,人间喜怒哀乐,别人有的,她也一样有。 “不承想四十年后,又出来个好毽子。可惜呀可惜,你只踢中了太后,没踢中皇上!” 慈禧高兴地逗着吟儿。 “老佛爷,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对方一句话,一下子将吟儿拖回到严峻的现实。 “有那个意思,你还活得到今儿吗?哎,再替我捶捶腿吧!”慈禧收了脸上的笑容,索 性从椅背上滑下身体,平躺在榻椅上。 吟儿赶紧替她捶腿。慈禧连声说舒服,刚想闭眼,李莲英匆匆走进,说小叫天下一场就 要登台了,慈禧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坐起,让人准备软轿,说她要赶去那边看戏。李莲英向 门外传了话,将慈禧搀扶起来,一边惦着她跟吟儿的事。他小声问:“老佛爷,那事儿说 了?”慈禧故意大声回答:“我没事儿啦。”吟儿在心里冷笑,觉得李莲英没骗到她。李莲 英愕然,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要不是慈禧催他去看戏,他不知会在这儿站多久。 从颐和园回到宫中,珍主子去养心殿与皇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早早回来了。据说皇上 忙得不行,今晚上要在宫中召见康有为等人,珍主子只得在景仁宫一个人睡了。一般情况珍 主子上养心殿过夜,偶尔皇上来这儿。要是皇上来了,值班的只能在门外坐夜了。吟儿睁着 两眼,瞅着纱灯上的夜罩发愣。在这一片昏暗中,脑子显得特别好,平时理不清的事想不明 的理,能突然开悟,但对前几天老佛爷跟她说的那些事,她至今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睡着了?”珍妃跟光绪在一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反倒觉得别扭,在床上翻来覆去, 总也睡不着。她想让吟儿陪她说说话,却不见她答应,疑惑地抬起头:“吟儿!… “我醒着呐!”吟儿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挺直身体回答。 “想什么呐?” “珍主子,没想什么。” “今儿怎么呐,怎么也睡不着呢。” “我给您捶捶腿?”吟儿双手撑起上身。 “不用。你陪我坐会儿吧。”珍妃指着床边用来放鞋的地蹬。吟儿在红木做的地蹬上坐 下,不知该说什么,等着珍主子起头。 “你说,老佛爷那天叫我干什么去了?” “听戏呀。”吟儿不假思索地说。 “光是听戏吗?”珍妃疑惑地摇摇头,像问自己,又像问吟儿。她见对方不说话,沉吟 片刻,继续说道,“照理说,老佛爷该问我皇上的事儿,可她怎么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呢?” “也许老佛爷都知道了。”吟儿说。 “是啊,有人早告诉她了。”珍妃若有所指地说。对那天慈禧不让吟儿跟自己去大戏台 看戏,将她留在仁寿殿的事非常纳闷,加上有人报告说吟儿与慈禧身边的小太监王回回常有 来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更令她疑惑了。原先听说吟儿与小回回的事,她并不以为然。她 觉得吟儿人不刁滑,也不像平儿拼命想往上爬,加上自己救了她一条命,她不感恩戴德,也 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经过前天颐和园的事,珍妃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替吟儿打包票 了,回来之后,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光绪。光绪劝她以大局为重,表面上装糊涂,暗中再私 下打探,先不要打草惊蛇,珍妃是个急性子,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追问起吟儿本人来。 “珍主子!”吟儿听出对方话音,慌忙分辩说,“该说不该说的,奴婢可什么也没说 过!” “真没有?” “我敢对着殿神立誓!” “那前些日子小回回找你干什么?” “小回回?… ”吟儿心里一震,没想她与小回回见面的情况也让她知道了。 “就是作秀宫那个小太监!”珍妃两眼盯着吟儿,“说,他找你究竟为什么事?” “他,他找我,没什么事儿… ” “你敢骗我?”珍妃紧逼对方,不让她喘气。 “对了,主子不是替我拍了洋画片,我托他带给家里人看,再没别的了!”吟儿提起珍 妃替她拍的相片。 “吟儿!”珍妃突然从床上坐起,沉下脸冷笑,“你以为我好欺负?景仁宫没棍子,皇 上那儿可有。” “珍主子!”吟儿扑通跪在床前,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当主子的全一个样儿,说 变脸就变脸。珍主子一向待人和气,从没见她跟下人耍脾气,没想她变了脸也挺吓人的。她 趴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心想李总管那样逼她,她都不答应替他暗中做事,可这头却 怀疑自己跟那边搞名堂。她咬着牙,恨不能扒开胸口,挖出心来让对方看,“奴才敢发誓, 绝没有半点对不起您,否则打雷劈死我,让我明天见不着出太阳!” “我问你小回回,除了送相片,他还跟你说了什么?”珍妃不理会她说别的事,盯着小 回回的事问。 一想到小回回跟她提过荣庆,难道这事儿珍主子也知道了。要说有什么瞒着她,就是这 件事。为了荣庆,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能说的。吟儿想到这儿心里非常痛苦,心想这个冤 家为什么早不进晚不进宫,偏偏不久前进了宫,又偏偏让小回回碰上了,这都是命。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珍主子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吟儿,这不是我问你,是大清国问你。”珍主子顿时觉得问题严重,从床边站起,厉 声喝道。 “珍主子,”吟儿趴在床前,连磕头,“您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说!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珍妃见吟儿趴在地下硬是不说话,显然非常愤怒,指着 对方说,“是我把你从乱棍底下要出来的,你到了景仁宫,我对你怎么样?可以说从没说你 一句重的,没给你一回脸色。难道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珍主子,奴婢用脑袋担保,这事儿跟您,皇上,皇太后和朝廷没任何关系。这里只牵 扯一个人,这人是我的命,我活着就是为了他,我敬重您,爱您,可您别逼着我说出他 来!”吟儿趴在那儿,不等话说完便哭了。 “你是说… 他是你心上那个人?”珍妃被吟儿的真诚和勇敢所感动。 “是,奴婢差点跟他上了轿的男人。”吟儿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凝重,喃喃低语 地说,“珍主子,奴才这条命本是您给的,这会儿您想怎么样都行,吟儿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个结果。按祖宗的规矩,宫女绝不能嫁人在先,然后进宫入 奴。也不可人在宫中,仍然对宫外的男人有这种挂念,更不用说有任何实际上的联系了,望 着跪在地下的吟儿,珍妃心里大为震动。一方面同情她,另一方面觉得这事儿挺严重,这事 儿要让人知道了可得掉脑袋啊! “除了我,这事儿还有谁知道?”珍妃问。 “宫里没有人知道。求主子千万替奴婢瞒着。”吟儿跪在地上,抬起一双泪眼求着对 方。 “你让小回回传话,他能不知道?”珍妃怀疑地问。 “主子放心,他蒙在鼓里,啥也不知道,就连那男人也不知道。吟儿要是有一句假话, 立即撞死在您面前!” “你先起来吧。” “主子不答应,奴婢不敢起来啊!” 珍妃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心里冒出一串问题,这男人在哪儿,小回回帮他俩传话,怎 么会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想来想去,她总也想不明白。她很想问个明明白白。但转念一 想,吟儿已经将这性命攸关的要害告诉了她,而且表示她绝不会说出有关那男人的情况,再 要问不只是不相信她,也有负她对自己一片信任,过了半晌,她才对吟儿说,只要她不惹出 祸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就这么着。就算烂在我肚里了!”珍妃伸手拉对方起来。吟儿不肯起来,趴在地下一 磕了三个响头,声泪俱下地说: “谢珍主子大恩大德。吟儿这辈子报不了主子大恩大德,来世一定替主子当牛作马!” 下午,天特别闷热,荣庆接到茶水章传来皇上口谕,让他立即去养心殿,说皇上有事召 见他。他穿过养心门,进了大殿右侧的西厅,只见光绪皇上一个人站在大殿的窗棂前,两眼 望着窗外发呆。荣庆犹豫片刻,跨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给光绪请大安,口中叫着皇上万岁万 岁万万岁。 “荣庆,起来吧。”光绪转身挥挥衣袖,“你还在乾清门值班吧?” “是,隔天一次班。” “朕有件小事,不知你能不能办?”光绪沉吟地。 “皇上只管差遣,荣庆万死不辞!”荣庆一听,慌忙再次跪下领命。 “也没那么玄。你起来。”光绪笑笑。 “谢皇上!” “有个小太监叫王回回,是不是常出常入?” “回皇上话,是有这么个人。”荣庆立即想起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回回,不知皇上什 么意思,心里有些紧张。因为他还指望有一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口信给吟儿。 “你替朕盘查一下。他本应该常在颐和园侍候皇太后,不知为什么经常往城里跑,好像 跟什么宫女有来往。”光绪说得很含蓄,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与军中明确简单的命令正相 反,宫中的主子说事都说半截儿,剩下的让你自个儿去猜。荣庆已经慢慢习惯了宫中的做 派,不管明白或不明白,反正都顺着皇上意思说就成了。 “这好办,奴才抽空把他抓起来,找个背静地儿盘问一下。”荣庆答得挺快。 “不。”光绪沉吟半晌说,“这件事不能明刀明斧,最好别在宫中盘问他,至于什么地 儿,你自己另想办法。” “这… ”荣庆不解地望着光绪,心想小回回不就一个十四五岁小太监,怕他什么。 “他是皇太后宫里的人,朕不想惊动别人,明白了?”光绪看出对方心里疑惑,知道他 们这些军士不比宫中的太监,心眼儿死,话要说透才行。想到这儿又叮嘱了上句,“另外, 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件事。有什么情况,你直接禀报朕就成了。” “喳!奴才遵旨。”荣庆双手抱拳,挺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他在承德当兵时别说 见统领大人,就是见个参军副将之类的人物也不容易。可在这儿,皇上亲自让他办事,而护 军大营中的统领想见皇上一面,那也是难上加难啊。想到这儿,他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同时 也觉得皇上身边无小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将皇上交办的事儿办得 漂漂亮亮。 交侍了小回回的事,光绪问起他的枪法练得如何。他连忙说他天天在练,比刚拿到手枪 时大有长进,就是子弹太少,不敢练得太勤。光绪当即给他写了个条,让他找三旗包衣军需 处边佳将军,让他从那儿多领几匣子弹。“你只管真枪实弹练。哪一天朕要考考你了。”荣 庆请了跪安,离开养心殿后一路回到军机处不远处的值房。 他回到值房,心里思忖起皇上交办的事,越想越觉着这事儿重要,自己也因为这事儿变 得重要起来。他暗暗决定先跟手下卫士打个招呼,哪天见到小回回从颐和园回来,立即通知 他。这样等到小回回离开宫中时,他悄悄跟踪他,在宫外找个背静处再下手,他正想着这事 儿,军机处一位随员进来找他,说瑞王要他去一趟军机处朝房。 一听瑞王找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跟着随员到了瑞王的朝房。随员留在门外,示意荣 庆一个人进去。他走进朝房,见瑞王正在吃早点,他刚要叩首敬礼,瑞王连连摆手说免礼, 指着书案边的椅子让他坐。 “我说荣庆啊,你抖啦。军机还没召见哪,先叫你个‘起儿’。是不是龙心大悦了,要 赏你个红顶子了?”瑞王喝了一大口茶,连吞带咽地清了清嘴里酱羊肉,抹了抹嘴边上的 油,咧开大嘴笑起来。 “王爷意思是?… ”荣庆心里暗暗思忖,瑞王是个军人,是个痛快人,怎么一进这宫 门说话味儿也变了,让你懂又不让你全懂。想到这儿,他跟在皇上面前一样,顺着对方话茬 走呗。 “还装什么大瓣儿蒜!往后咱们爷儿俩就得一殿为臣了吧?”瑞王不满意地瞪起圆眼。 “王爷!这话说到哪儿去了。皇上问我枪法练的怎么样了?还说哪天要考考我呢。”荣 庆知道不说些什么过不了关。 “皇上一大早叫你去他身边‘独对儿’,就这两句旨意?”瑞王疑虑地盯着荣庆,想从 他脸上找出所需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荣庆认准一个理,他既然是皇上的人,就得死死跟着皇上。虽说 是瑞王保举他到皇上身边当差,主子只能是一个,那就是皇上。所以他绝不能说出皇上交办 的事,要想小说,只有装傻,就像那天在皇上面前不能说瑞王爷的事儿一样,他一装傻,瑞 王那边顿时变得聪明了, “这里头有点儿意思… 养兵为用兵,皇上想用兵了?”瑞王认真地揣摸起光绪问他练 枪法的话。心想荣庆是自己保举来的,又跟傻儿子拜了把子,不会跟他耍花样。 “王爷!您说,这闹好了,会不会让我当个御前侍卫?”荣庆这一问,瑞王更认定他没 说假话。 “备不住!”瑞王看他一眼,“想升官儿了?” “想。当了御前,也许就能见着老佛爷了。” 一提起见老佛爷的事,瑞王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天在他们家,由小格格顶替他傻七哥跟 荣庆拜过把兄弟后,荣庆趁着酒劲儿提出要瑞王带他见老佛爷。瑞王爷问他为什么要见皇太 后?他反问瑞王,说你当初在承德不是代表皇太后犒赏三军,说了老佛爷如何英明,自然想 见见这位了不得的圣母皇太后。瑞王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告诉他,说他现在官职太小,等十 年八年再说。当时荣庆就沉下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你没忘这茬儿,就是好小子!我逗你哪!一块吃点儿桂顺斋的酱羊肉,刚出锅儿。” 瑞王乐坏了,一定要他吃,荣庆说不饿,瑞王瞪起两眼,问他是不是皇上赏他饭了。荣庆一 听急了,伸手撕了一大块羊肉放进嘴里。 一大早,小回回便离开皇宫出了神武门,荣庆一路跟着他。因为早有准备,荣庆换了一 身便装,远远尾随着这位小太监。荣庆跟在小回回身后,走到西四大街十字路口一带,见小 回回进了一个当铺,心里觉得纳闷,这小太监上那儿去干什么?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别 人说过有关太监由宫中偷东西的故事,这才明白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那家当铺。 小回回正趴在高高的柜台边,从怀里掏出一件黄绸包有的玉器,让掌柜的估价。掌柜的 跟他显然熟,一见小回回连忙迎上前。掌柜的抖开绸布,两眼顿时放光,兴奋地在心中想, 这可是件宝贝儿,没等他估价,荣庆突然冲上前,伸手抓住那只绿玉做成的如意,另一只手 揪住小回回衣领,不由分说将他从柜台边拖 荣庆出现得太突然,小回回还没完全回过神,已经被他带到街边一处静僻的胡同里。 “王回回!这叫怎么说?”荣庆松开他衣领,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举着那只玉如意, “原来成天进进出出,干的是这玩意儿!” “荣侍卫!我……我。”小回回吓得满脸灰白,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实他进进出出,都是李总管借着让他回京城皇宫中打探消息的由头,实际上是替李总管干 他的私事。像今儿,就是让他上当铺卖掉这件宫中的宝贝,然后将银票存到李莲英干儿子 家。 “你当我认不出,这是宫中的如意。说!从哪儿偷来的?”小回回站在那儿,一汪苦水 咽不下肚子里。你想想,他一个未成年小太监,要地位没地位,要胆子没胆子,他凭什么敢 偷这么贵重的玩意儿。就是敢,他也偷不到啊。可当着这位军爷的面让人抓到了,人赃俱 在,想赖是赖不了的。他敢说出这是李总管交办的事?杀了他也没这个胆子,何况李总管早 就警告过他,要他千万小心,万一出了事,“那可是爹死娘嫁人,各管各的,谁也顾不上谁 啊。”这话说得再透也不过,那就是说一旦出了事,再大的罪也得由他一个人顶!耳边响起 李总管说这话儿时那恶狠狠的声音,小回回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当街给荣庆跪下,没张口 说话,眼圈先红了。 “荣大人!求您饶了奴才……” “你只要说出这个如意的来历,我就饶了你。”荣庆见他眼汪汪,心里顿时软下来。心 中暗自思忖,只要如意不是他偷的,交出后面的主就成了。更重要的是将他与那位宫女之间 的事问得清清楚楚。这才是皇上交办的,因此重点仍在后一件事情上。但要撬开他的嘴,必 须抓住他卖如意这事儿不放。他见小回回跪在地下,满脸是汗,咬着一双薄嘴唇不吭声,看 来不认真吓唬他一下,是问不出结果的。 “你到底说不说?”荣庆拔出腰刀,在他眼前一晃。 到底是孩子,他这边一亮出刀,那边已经哭开了。他磕磕巴巴说了半天,荣庆终于听出 如意是李莲英的。 “荣大人!我求求您,要是这事儿告到上头,伤不了总管的一根毛,可我就死定 了……” 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想偷,这种宫中稀罕的宝贝想偷也偷不 到。而且这事儿要是闹上去,伤不着李总管,而他肯定陪上一条小命,荣庆收起腰刀,带他 到了一家茶馆,一边喝茶一边问起有关他与那位宫女之间的事。 “我问你一件事,只要你跟我说实话,如意的事我就不捅上去。” “只要我知道,问什么都行。” “那好。我问你,你在宫中与那位宫女怎么回事?她是不是你相好?”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一个太监,‘武功’全废了,还能拈花惹草?” “你当我不知道!”荣庆故意诈他:“那天你丢了个手帕包,一看就知道是宫女用的玩 意儿。你说,那天你是不是替她出宫办事的?” “是。”说到替宫女办事,小回回非常坦然,一点也不像刚才为如意的事吓得面如死 灰。他不假思索他说了那天替吟儿送相片的事,“归了包堆就一回,也算不了什么事。,给 她们家送了回洋画片。” “洋画片?画的什么呀?” “就是她本人的小照,那天包在手帕里丢在地下,还是您帮着捡起的。那可是她们宫中 主子给照的呢!”小回回认真地向他介绍着照相机拍人像的道理,越说越说不清楚,最后连 他自己也糊涂了。 “蒙我吧,这活脱脱的人能自个儿跑到纸片片上去?我不信。”任小回回怎么解释,荣 庆还是不明白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印在一张纸片片上,“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们家离这儿不算太远。你要是不信,我就领你去她们家看看!”小回回说宫女托他 带的相片已经送到她家里人手上,并表示现在就可以领他去那儿当面对质,要有半句假话, 任他怎么处置都行。 “她在哪个宫的?”荣庆问。 “景仁宫。在珍主子身边当差。” 听说这位宫女是珍主子身边的,荣庆顿时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这么吃紧,原来万岁爷怀疑 这位宫女和储秀宫的小太监暗通关节,这才命令他私下查一查。这样看来,摸清楚他和那位 宫女间的关系,才能回去向皇上复命,想到这,他当即提出跟小回回去那位宫女家核实他说 的话。 小回回领着荣庆出了茶楼,由小胡同地路向北走去:,到了北城根豁口附近,那儿有一 大片灰墙灰瓦的四合院人家,再往北是一大片梨树林子。荣庆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心想吟 儿家不就住在这一带,当他跟着小回回走进梨花胡间,果然见小回回将他带到了吟儿家的大 门口。他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将小回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怎么?你说的宫女是不是叫吟儿?” “对呀。你认识她?”小回回惊讶地瞪着一双大眼。 “我……我跟他们家是远房亲戚。”荣庆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支支吾吾地扯着小回回 衣袖,低声对他说,“行了,咱们不进去,我信你了。”说着转身要走。 “荣侍卫!”小回回拉住他衣袖,“别呀,咱们落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吧!既然她 跟你是亲戚,那更好说了。” 小回回走到黑漆斑驳的大门前,抓起门上的铜环要敲门,荣庆抢上前将小回回双手抱 起,转身就跑。小回回边叫边挣扎,让他放他下地。荣庆不理他,抱着他跑了老远,这才气 喘喘地将小回回放下地。 “荣侍卫!您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说了您不信,硬要我当面对质,真到了那家人门口, 你又不让我敲门。”小回回不满地嘟着嘴抱怨着,反过来问起荣庆,“谁让您打听这事 的?” “没谁。” “不能吧。” “废话少说。”荣庆打断对方,心里紧张地思忖着,脑壳里冒出一连串疑问,难道皇上 和小回回说的宫女真的是吟儿。她不是储秀宫老佛爷身边的人,怎么又成了景仁宫珍主子身 边的人,“我问你,吟儿先前不是在储秀宫,怎么又到了景仁宫?” “那是哪年的黄历了!她一个多月前就调到景仁宫,是老佛爷赏给珍主子的。” 小回回将吟儿从储秀宫调出去的情况前后说了一遍。荣庆听后终于明白,吟儿原先和小 回回在一起,都是老佛爷身边当差的,因此他俩早就认识,后来分开了,偶尔在宫中见了 面,自然免不了说话,甚至托他办事。由此看来,托小回回办事的宫女肯定是吟儿已经无可 置疑,皇上要查的宫女也就是吟儿了。 一想到吟儿就在珍主子身边当差,珍主子是皇上最亲近的人,而他又是皇上的侍卫,他 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揪紧了,塞在肺叶和肋骨之间,堵得他心里发慌。他长长喘 了口气,认真考虑着这件事,觉得小回回不会骗他的,既然是珍主子替吟儿拍的相片,并让 她送到宫外给家里人看,这事儿就简单得多,至少这里头不存在什么阴谋,因此向皇上复命 也就有了结果。这头没事了,另一头又冒出个主意:既然吟儿能托小回回捎相片,难道我就 不能托小回回捎个信给吟儿? 自他们家退了吟儿这门亲事,他一直想捎个口信给吟儿本人,苦于他们家为了退婚的事 恼恨他,怎么也不肯替他传话。另一方面,退婚的事虽是他父母干的,但自己是当事人,因 此他有负于她,仅仅让别人传话还不够,他应该有所表示,以证明自己的歉意和等她的决 心。在宫中太监可以和宫女说话,侍卫却不可以,想来想去,只有请小回回替他带一封信捎 给吟儿。他与小回回离开了吟儿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回哥,请你帮我捎封信,行不行?” “捎给谁呀?”小回回问。 “给吟儿。” “您说给吟姑娘?” “是。”荣庆涨红了脸,点点头。 “这怕不行。”小回回连忙摇头说,“宫里宫外密不通风,捎进一个屁去就算暗通关 节,要是捎封信,罪名就更大了。荣军爷,咱俩前世元冤今世无仇的,你可别把我往井里推 呀!” “我还没告你进当铺卖如意的事,你敢说不行?”荣庆威胁对方说,“你能帮吟儿捎东 西到宫外,就不能替我带个信给她?” “那不一样……那是洋画片,上头没字。您不是不知道,宫中凡传带有字的条儿,可是 了不得的大罪啊!”小回回为难地说。 “那好。”荣庆急了,拔刀压指,准备切下一截手指头。 “您这是干什么?”小回回急忙拉住他。“别拉我。你不肯捎信,我让你带我一个手指 头送去给她!”“别北北,您少个手指头还怎么拿枪呀?那不连饭碗儿都砸了!”小回回劝 着对方,不让他下刀。 “管不了那么多了!”荣庆边说边举刀切手指。 “好了好了,我的爷爷!我给您捎。”小回回见他动了真格,慌忙叫住他。心想自己是 储秀宫里的人,年岁又小,其他人也不怎么提防他,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不 过先说好了,就这一回,再没下回了。” “那自然。”荣庆高兴地间,“您真的答应?” “说出的话儿泼出的水,说了自然认账。” “不反悔?” “不反悔!” “您跟吟姑娘真的是亲戚?” “不骗你,不信你当面问她。”荣庆心里激动得不行,脸上却装出轻松的样子。 “那好,您写好了交给我。”“小回回,好兄弟!荣庆两条腿,上跪君王,下跪父母, 还没给平辈儿的跪过,您是头一个!”他心头一热,没等话说完,当着小回回的面就地跪 下。 “您看您,这叫哪儿对哪儿呀!”小回回伸手拉不动对方,心里一急,慌忙也跟着跪 下,面顶面地对荣庆说:“荣侍卫,再说就远了,您快起来吧。” 下午,珍主子去了养心殿。吟儿例假来了,没跟着过去,在后院下房的回廊下洗衣服。 日头晒得院子里的青砖地上冒出一片片热气,是人都躲进了屋里。远处的知了叫个不 停,一听这声音吟儿就犯困,手在搓衣板上来回搓,眼皮儿忍不住打架。突然她听见不远处 有动静。撑开眼皮子一看,只见通往东二街的侧门边进来个人,直向她招手。吟儿从眼角的 余光里瞅见来人是小回回,假装没看见,仍然低着头继续洗衣服。 “吟儿姐姐,有事儿。”小回回见四下没人,壮着胆子走过来。 “你快走!”吟儿抬起头。想起那晚上珍主子审问自己的情况,心里说不出地害怕,一 个劲儿地催他离开。 “不骗你,真有事儿嘛。”小回回低声说。吟儿无奈地挥挥手,示意他先走,自己随后 就来。 吟儿走出侧门,见小回回站在门外等她。一见对方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心想他又是从颐 和园那边赶来的,准是为了李总管上次找她的那种事。 “你可别找我了,你告诉李总管,他交派的事,我干不了!”她心烦意乱他说,“这边 已经有人盯上我了。” “不是他的事,是你的事。” “我的事?”她瞪着两眼,心想自己有什么事。 “有人给你捎来一封信。” “谁?”吟儿心里一一惊。 “你猜猜。”小回回不紧不慢地笑起来。 “你快说吧!别人瞧见就麻烦了。” “荣庆,他让我捎封信给你。” 吟儿一听荣庆的名字,差点儿没当场昏过去:“这人我不认识!”她本能地作出了第一 反应,心里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他给我捎的什么信? “你不认识他,他可一口咬定你是他亲戚。我不信,他要我当面问你。” “你胡说!” “口说无凭,有信为证。你要是实在不信,那我只好把信还给他了。”小回回故意要 走。 “快给我。”吟儿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 “这回承认了?”小回回得意地笑起来。 “你可千万别挂在嘴边儿上,闹不好咱们全得玩完!” “凭我小回回,还有个闹不好?”他一脸自信地说,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掏荣庆的信,他 在怀里乱摸了一阵子,突然发现信不在了。 刚才明明在怀里,怎么一转身不见了。小回回满脸灰白地站在那儿,使劲拍着脑门,在 心里问自己。吟儿见他满身摸遍了,就是找不到信,心里也慌乱得不行,连声劝他别着急, 慢慢找。 “你不是蒙我吧?”吟儿见他拿不出荣庆给自己的信,心中暗暗叫苦,什么事儿只要一 沾上她和荣庆就不顺畅。 “蒙你我是孙子!”小回回急得满头大汗,边说边低着头往来的路上找去,嘴上喃喃他 说,奇怪了,掉哪儿了。 “小回回,你算给我惹大祸了!”吟儿心里像一团乱麻,追着他间,“信上都写了些什 么?” “我不识字,你不是不知道:“小回回反过来安慰吟儿,“吟儿姐姐,您别急,我这就 替你找回来。” 望着烈日下小回回一跑一颠的背影渐渐走远,吟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她不知荣庆在 给自己的信上写了什么,但有一条,他肯定是由小回回口中知道自己情况的。无论他写什 么,反正这封信只要落在别人手中,他和她全完了!好好的他为什么要给她捎信?想来想去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不管他们家退婚的事,仍把她当作他的人,他才会这样做。要是他 也同意退婚,他不会再给她捎信的。一想到这儿,她顿时觉得天地突然变得灰暗。他这不是 存心将把柄留给别人,他好不容易当上了皇上的侍卫,眼瞅着前程远大,要是为了这封信出 了事,那可就得脑袋搬家啊! 对于她自己会惹出什么麻烦,她想得不多,甚至有些无所谓。她多少次死里逃生,不都 是为了他。权当自己再为他死一次。但想到荣庆是为了给自己捎信毁了前程,甚至为此丢了 性命,顿时觉得痛心疾首。她觉得在她和荣庆之间,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这只手始终掌 握着他和她的命运。每逢关键时刻,这只手便突然出现,一次次无情地撕碎了她和他心中的 希望,将他们抛向无底的深谷!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五章 一封丢失的情书 由情书惹出一场大祸。聪明过人的珍妃认出情诗出自荣庆之手。为了逼他说出收信 人,光绪盛怒之下将他五花大绑,放在烈日下烤灸,茶水章巧妙地传话,珍妃急中救人。光 绪召见袁世凯,两人纸上谈兵,暗探玄机…… 面对黄太监送上的这首诗,茶水章心里非常震惊。 这封信是专给皇上剃头、绰号叫“剃头黄”的太监,在东长街离景仁宫不远处捡到的。 因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茶水章是养心殿的宫监首领,加上他跟茶水章多年前就相识,关系 不错,自然就交到了茶水章手上。 茶水章抖开信笺,坐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这首诗大有文章。诗文一 共四句:荣华似浮云,庆喜洁吾身。思卿常人梦,君子泪沾巾。似五言绝句,又像古风,写 得不考究,但平厌韵脚基本合得上。诗文上下既没写明送给谁,也没有写诗人的落款,年月 日更没了。 这显然是一首情诗。无论从口气还是笔迹,写诗的人多半是男人,也就是说是男人写给 女人的情诗。看了半天,他终于看出门道,诗写在宫中特制的八行笺上,这种信笺一共印了 八行朱红色直行,天头地角留得特别宽,对着灯光,可以见到上好的宣纸中隐藏着万寿字图 案,这种八行笺除了皇上和老佛爷,再就是皇后宫中有,其他宫中的信笺隐印的是松竹兰草 图。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写诗的是这几处宫中的男人。但这人究竟是谁,光是皇上身边的卫 士和太监就上百人。 想要瞒着万岁爷是不可能的,现在是晚上,珍主子来这边陪皇上,此刻当然不能打扰皇 上,但最迟明儿一大早就得向皇上禀报这封信的事。茶水章想趁着交到皇上手里之前解出诗 中的奥秘,推敲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急得他一头大汗。他将诗文一推,烦躁地由案桌边站 起,拿起折扇使劲扇了好一阵子,仍然觉着热得不行,索性将纸扇往桌上一扔,走到值房门 外的回廊上。 外面比屋里凉爽。晚风习习,吹干了他身上的汗,脑子也清醒许多。他在外面站了好一 阵子,然后重新回到值房的案桌前,他下决心不再研究那首歪诗了,可人往桌子前一站,眼 睛却不听使唤,忍不住又向桌面上的八行笺望去。这一看还真的看出了名堂。正巧那把纸折 扇横在那首歪诗上,不偏不倚遮住了那首诗的下半截,上面露出每行的头一个字,横着一 看,每行诗的起头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分明是“荣庆思君”四个字。 茶水章站在那儿顿时呆住。 从荣庆进宫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位从承德调到宫中的蓝翎长是吟儿的心上人,吟儿死 到临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人。虽然吟儿后来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但两人却心 照不宣。正因为这个原因,从荣庆进宫的那会儿起,他就本能地觉得他和吟儿早晚要出什么 事。尽管如此,面对这一突发事件,他仍然觉得这事儿出得太快,也闹得太大了。 想起吟儿进宫后的一连串遭遇,茶水章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你能说吟儿不聪明,她在宫 中侍候主子不够精心,或是她侍人刻薄,人缘不好?显然都不是。她不但聪明,心地善良, 而且诗人忠厚,平时更是沉默寡言,从不惹是生非,是个极本分的宫女,偏偏像她这样一个 好人,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让她撞上了。 这不,荣庆调入宫中,成为皇上的侍卫,按说也是吟儿的造化。一个在珍主子身边,一 个在万岁爷身边,这两个人早晚总有机会见面的,凭啥要递什么条儿,而且写上这种歪诗? 且不说皇上了,珍主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种诗中藏话的雕虫小技,到了她手上一眼就 识穿了。偏偏这个荣庆会干出这种蠢事,不但坑了吟儿,也坑了他自己。 一大早,趁着皇上没上大殿“叫起”之前,茶水章便赶到光绪寝殿外的起居室,将剃头 黄捡到的诗文递到了光绪手上。光绪看了一眼,似乎没在意,往桌上一放,一边喝茶一边问 起茶水章宫里的其他事,问完了宫里的事,光绪本能地再次抓起荣庆的歪诗,没等看完,气 得将信笺往地下一扔,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从哪儿得来的?” “回皇上话,剃头黄在宫中捡来的。” “好噢,传书递简,红叶题诗,居然闹到宫廷里边了。荒唐,太荒唐!”光绪脸色铁 青,拍着桌子叫开了,“你给我去查,谁写的,写给谁的?朕要按家法重办!” “奴才遵旨!”茶水章趴在地上磕了头,然后从地上爬起,倒退着身子向殿外退出去。 等到他刚退到门边,光绪突然叫住他,让他立即宣珍娘娘。话刚出口,突然想起珍妃正在自 己睡房,又对茶水章挥挥手说算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刚走,珍妃闻声从寝殿走出。她听见光绪发脾气,慌忙从里面走出来, 连声问光绪出了什么事儿。 “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光绪一连说了三个不像话,将桌面上的歪诗递给珍 妃,珍妃拿起信笺,先看了一遍,然后又读了起来。光绪在一旁连声叫着:“狗屁不通!” “诗倒是好诗。看来是一位男人,思念妻子吧。”珍妃笑笑,压在心上的石头顿时松开 了。她原以为朝廷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现在一看不过是儿女情长一类的。 “男人是谁?妻子是谁?后宫里除了朕,还能有别人的妻子?”光绪沉下脸反问对方。 “那……那可能就是一名宫女。”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光绪被珍妃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惹火了,本来就为朝廷上的事 烦心,扯起嗓门冲着珍妃叫起来,“跑到我宫里来唱‘西厢记’,皇太后会怎么说?连几个 宫女都看不住,何况四百兆百姓,八千里江山,皇后不在这儿,你是后宫主管。我一再告诉 你,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的麻烦还嫌不多吗?” 光绪从来没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珍妃心里委屈,眼圈先红了。她正想撒娇,等听完光 绪这一通话,立即觉得事态严重,收起脸上不悦的神情,再次抓起诗文认真揣摸起来。果然 如茶水章所料,聪明过人的珍妃从诗上一下子便识破了里面的蹊跷。 “皇上,您看。”珍妃将诗文递到光绪面前,“这是一首藏头诗,写诗的人留了名 儿。” “谁?”光绪走到珍妃身边,似乎觉得他刚才不该发那么大脾气,为了表示心里的歉 意,脑袋亲切地凑到她耳边。 “名儿藏在诗中每句的头一个字上!” “给我看。” “皇上!”珍妃把信藏到背后,望着光绪,“不过,这人是皇上的爱将,就看皇上舍不 舍得挥泪斩马谡了。” “管他什么人,也不能让他坏了宫中的规矩!”光绪严肃他说。 珍妃用信封遮住四行诗文的下半部,露出每句的第一个字。正是“荣庆思君”四个字, 光绪愣了一会儿,梢稍迟疑了片刻,突然愤怒地叫着“传荣庆!”珍妃劝光绪,让他想好了 怎么处置这件事,再传荣庆也不迟。盛怒之中的光绪不顾她的劝阻,当即让茶水章传荣庆上 殿。 荣庆正在值班。茶水章进了值房,说奉皇上口谕,传他立即进殿。他跟着茶水章一路向 养心殿走去,心想皇上一定是为了小回回的事传他。他当下稳住神,将那天他在街上盘问小 回回的情况回忆了一遍,见了皇上面该怎么说。 荣庆进了养心门,大清门蓝翎侍卫抢上一步,下了他的佩刀。荣庆心里一怔。按说他也 是皇上贴身卫士,平时进进出出从不下刀,这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搜他的身,他看一 眼茶水章,脚步明显放慢。“走哇。”茶水章毫无表情地催着他。 荣庆进了养心殿东书房,见光绪沉着脸站在书桌前。荣庆忐忑不安地跪下,给光绪请了 大安。光绪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知罪吗?” “回皇上话。荣庆知罪。皇上派荣庆办的事,荣庆还没找着机会。”荣庆以为光绪为了 小回回的事不高兴,好几天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话,其实他早就想到皇上跟前回话,只是 他一时想不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该说的怎么说,不该说的怎样自圆其说,但认准一条, 那就是小回回和吟儿之间绝没有背着皇上搞阴谋。这会儿面对面,他不敢编着话儿回皇上, 万一说走了嘴,对方抓住破绽,反倒弄巧成拙。因此他一推了之,等想好了再向光绪禀报。 “没问你那个!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光绪拍着案桌,随手扔下荣庆托小回回捎给 吟儿的那封信。 荣庆从地上抓起信笺,当他看见上面写的是他托小回回送给吟儿的诗文时,几乎不敢相 信自己眼睛。皇上从哪儿弄来的,小回回不小心丢了,还是从吟儿身边查出的?完了!他在 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跑不了,他跪在地下,双手捏着信笺,认真思量 着不堪设想的后果。 “说!是不是你写的?”光绪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见荣庆跪在地下不吭声, 在他面前站定,“说呀!” “是奴才写的。”荣庆无可奈何地回答着。 “与给认的?”光绪见对方不说话,接着问道,“收信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就在宫 里?” “不,她不在宫里。”荣庆慌忙分辩说,唯恐将吟儿卷进来。由皇上的问话来看,这封 信不像是从吟儿那儿搜出的。“是吗?那信怎么掉在宫里了?”光绪冷笑道。 “回皇上话,想必是奴才值班时,不小心丢失的… ” “那好啊。既然收信的是外边人,朕也没工夫管你的风花雪月。告诉朕她姓甚名谁,朕 打发人给她送去。”光绪明知对方骗他,故意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走到书案边提起笔,催 荣庆说出对方姓名。这样一来,光绪一下子将荣庆抵在墙角里,令他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荣庆急得满脸通红,趴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说: “奴才荒唐,奴才该死!” “欺君如欺天!荣庆,就看你对朕老实不老实、忠心不忠心!” “荣庆效忠皇上,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朕不听那个,快说出那女人的芳名吧。”光绪紧追不放。 “请皇上开恩,奴才… 奴才实在是不便启齿… ” 光绪正要发脾气,茶水章突然走进,递上光绪皇上用来召见大臣的“绿头牌”。见到绿 头牌,光绪知道有大臣要进殿磕头。他本想说不见,当茶水章轻声告诉他,在宫门外等候召 见的是直隶按察使袁世凯,这才改变主意。这位新军统领是从天津奉光绪之命专程进京的, 他所带领的军队不但佩有洋枪洋炮,而且连军装也跟洋人的军服差不多,光绪一直把袁世凯 训练的这支新军看成是推行新政的重要保证,所以要亲自接见这位新军统领。想到不能因为 荣庆耽误自己的大事,当即让茶水章传袁世凯进殿,同时将荣庆交给茶水章,让他将荣庆带 到后宫大院,将他扒光衣服,四肢捆在一扇门板上,丢在太阳下晒烤,直到他招认为止。 茶水章带走荣庆后,光绪便走出东书房,在养心殿大殿正式接见了新军统领袁世凯,光 绪给袁世凯以很高的礼遇。袁世凯进殿磕头后,光绪当即赐座,问起对方的情况,问袁世凯 是不是两榜出身的进士,什么时候带兵等等。其实有关袁世凯的情况光绪早已知道,无非借 着这类近乎客套的谈话令气氛轻松一些。 “回皇上话,臣军功出身,蒙皇太后和皇上恩典,臣才有了前程。”袁世凯说他甲午年 间,随大军远征高丽,立了军功才一路升上来。袁世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按当时规 矩,凡汉人在朝廷作官,不论官职大小,当皇上的面一律称自己为臣。而满人不论做多大的 官,哪怕是王爷,在皇上皇太后面前一律称自己为奴才。 光绪提起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夸奖他练的不错。提到新军,袁世凯立即浑身是劲, 他告诉光绪,他们新军用的都是洋枪洋炮,采取西洋教法,专请德意志国的军事教官教习操 练。从军服到兵器,都和西方各国列强军队一样。光绪听后非常高兴,心想要是大清国全国 的军队都能像袁世凯的新军,各国列强也不敢随便欺侮我大清国了。 一想到这儿,光绪认定朝廷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推行新政,进行改革,国家才能富强。 但偏许多王公大臣们反对新政。随着自己向全国颁发诏书,江南和两广各省起而响应,改 革的步子已经迈开时,这些人反对得越加激烈。过去慈禧对此一直态度暧昧,但私下也曾表 示支持他实行新政,但现在却越来越对他的新政表示怀疑。这样一来,反对改革的大臣们有 了后台,成天往颐和园跑,半公开地打着慈禧的大旗反对他的新政,甚至公开指责他背弃了 祖宗的大法。对此,他一方面非常气愤,另一方面由于有慈禧从中作梗而无可奈何。特别恭 亲王、瑞王这些人,不但坚决反对他,同时这些人手中握有兵权,因此他不得不提防。过 去,珍妃提醒他要抓住军队,对此他总不以为然,但现在他却越来越感到这方面的紧迫,这 也是他正式召见新军统领袁世凯的重要原因。 “袁世凯,朕问你一句话,”光绪盯着袁世凯说。 “臣洗耳恭听。”袁世凯感觉到皇上说话中有种不寻常的东西,慌忙将身体凑近光绪。 “北京一旦有事,你能不能起兵勤王?”光绪试探地。 “皇上这话,臣不明白。”袁世凯当下心里一震。君无戏言,对方开口问这种话,可不 是闹着玩的。想到这儿,他本能地装起糊涂。 “朕只问你能不能?”光绪显然察觉到对方的犹豫,笑了笑,不想将气氛绷得太紧,也 给自己留点回旋的余地。 “皇上放心。”袁世凯顿时松下一口气,随即敏感到这是皇上对自己的试探。他本能地 挺直胸膛,像军人一样果断他说,“只要有皇上的诏书,臣无不从命!” “如果朕让你杀人呢?”光绪咬着牙龈紧逼对方。 “那一定是他罪该万死!” “天津发兵,几时能到京城?” “新军运兵坐火车,朝发可以夕至。” 光绪目不转睛地盯着袁世凯,突然松下脸上绷紧的肌肉,放声大笑:“朕在说笑话。” “不管皇上说什么,臣都当成圣旨!” 光绪点点头,连声说好。显然他对袁世凯的回答非常满意,再也不提用兵的事儿,与对 方说起了家常话。袁世凯说新军从国外买了一辆轿车,准备进贡给皇上,光绪高兴他说好, 这时君臣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光绪当下派人传军机处拟旨: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督练新 军有功,即升为二品京堂,以侍郎候补。传旨太监离开后,袁世凯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 嘴上却说“臣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推辞了一番。光绪鼓励了他一番,吩咐他继续在 天津小站认真督练新军。袁世凯听出光绪的意思,临到磕头请辞之前,低声对光绪说: “皇上,如果有什么急事交给臣办,最好派一个身边亲近的人,这人最好跟臣见过面, 以熟人为好。” “为什么?”光绪不解地望着袁世凯。 “臣见了他,就知道真的假不了!”袁世凯狡黠地一笑。 光绪沉吟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会意地一笑,点点头说:“想得很周到。” 袁世凯离开大殿后,光绪靠在龙椅上,细细回味着他与袁世凯刚才的谈话,心里不由得 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召见天津来的新军首领,与他“独对”了一个多小时,从某种意义 上说,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袁世凯是恭亲王的部下,而恭亲王是慈禧的亲信,也是反对新政 的一员重要干将,如果袁世凯将消息走漏,非但他用心良苦的打算全然落空,而且会引起对 方的警惕,所幸的是袁世凯没有令他失望。特别临走前,对方暗示自己,一旦有什么紧急情 况,要他派一位身边的同时对方也认识的熟人直接去找他。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袁世 凯在这一场斗争中将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需要光绪派一位最可靠的联络人员与他单 线联络。 光绪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这个身肩重任的人选。他走下龙椅,望着大殿外热辣辣的大 太阳,突然想起了荣庆。他是宫中的卫士,进出比太监自由得多,加上他武功高强,胆大心 细,对天津、承德一带情况又比较熟悉,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偏 偏他这会儿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 一想到荣庆竟敢在宫中与宫女暗通关节,搞红叶传书一类的名堂,心里便涌出一股无名 火。可以说由于清王朝家规甚严,宫中的规矩森严,二百多年来宫中很少出这种男男女女的 事。茶水章将荣庆带到后宫审问,为的是对外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他正在朝廷 推行新政,怕别人借此事攻击他乱了祖宗的大法,乱了宫中的规矩。 他本想亲自去后宫了解情况,看荣庆招认了没有,但想到自己身为六宫之主,这样做未 免有些小题大做,他转身进了侧殿,从案桌上拿起一本书,按下心中的焦急,刚翻了几页, 突然军机处的章京谭嗣同求见。谭嗣同是当时有名的改革派,光绪刚刚将他从湖南召到北 京,摧四品卿衔军机处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听他的奏章,更想趁此机会,吩咐他 晚上去袁世凯处拜访,以便于日后跟对方直接联系。 荣庆四肢横叉开,顶着头上的烈日,像个大字躺在门板上,狠毒的日头咬着他全身的肌 肤,仿佛无数只猫爪撕开他的皮肉,伸出软软的舌头舐着皮肉下的血。起初,他还能感到皮 肉上的痛楚,后来渐渐地再也不觉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生存极限的煎熬。他浑身所有的 毛孔全张开,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将他身上唯一的短裤浸透,又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干,内 裤变得像硬壳般留下一层白乎乎的盐渍,后来他体内水分一点点地被挤干,再也流不出汗, 身子越来越干枯,像一截烧焦灼炭灰。 “水!给我水!”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唯一残留的意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干 渴,不仅是干裂的嘴巴、灼热的皮肤的需要,这是发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赖以维系的最本 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他实在不 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仅仅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活下去 啊!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肯说。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字,但嘴巴里的舌头却无法动弹,无法 将他此刻最需要的这个字吐出来。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头上的烈日,接着,他感到唇边 碰触到一片凉凉的湿润。他本能地张开嘴,狠狠咬着那片湿润的物体,死也不肯松开。过了 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咬住的是一块湿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为 有人撑着一把伞。渐渐地,他看见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着一把伞,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 铜盆,铜盆里放着水,盆沿露出一只铜勺的长柄。 “荣侍卫!您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门板上荣庆那张焦黄的脸,喃喃地劝着对 方,“先招认了,以后的事总有办法的。” “水!给我水… ”荣庆惜着嘴边的湿毛巾的滋润,终于发出微弱的叫声,“章公公, 求求您。” “招认了?”茶水章凑上前问。 荣庆点点头。茶水章从铜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抬起头,一口 气喝下,接着又求茶水章再给他喝一勺。茶水章摇摇头,说皇上有旨,等他招认了才能喝第 二勺。荣庆看一眼站在一边端铜盆的小太监,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况皇上一再交待这 事儿除了他,不能让宫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让小太监放下铜盆,等小太监离开后,这才低 声问: “说吧,这会儿没人了,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立即放了你… ” “章宫监!我求求您,再… 再喝一点儿… 喝了也好招认… ”荣庆恳求着茶水章, 刚才那点儿水唤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实荣庆不说,茶水章也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吟儿的。他觉得荣庆太天真。因为他交出吟 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条命啊。但话又说回来,看见荣庆被烈日烤成这 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这会儿用在他头上再准确不过了。想到这 儿,他又从铜盆里舀了半勺水,一边喂他一边低声说:“好吧,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 说出那人是谁,不定皇上能饶了您。万一不能饶您,您也不亏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 么能让您一个人担着… ” 经茶水章这一提醒,荣庆突然清醒过来,正如茶水章刚才所说,他就是交出吟儿,皇上 也不能饶了自己,他死了不说,也害吟儿跟着自己陪掉一条命。不,我绝不能说出吟儿。 “荣侍卫!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说吧,那人是谁?”茶水章见他翻着眼睛不说话,故 意敦促他。 “章公公,这首诗确是写给宫外女人的… 说了不怕您笑话,是我在承德认识的一位烟 花女子… ”荣庆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楼的妓女英英。 “这… ”茶水章心里长长喘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总算够意思,没把吟儿一块卖了。他 沉吟了一会儿,“那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楼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兴问,别人怎么称呼你就跟着叫呗。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边核 查,这位英姑娘人长得特别漂亮,去抱月楼人没有不知道的… 要是查无此人,立马砍我脑 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断对方,心想你脑袋早就搁在皇上那支朱笔上了,还有心思跟 自己玩心眼,“荣侍卫!您存心蒙我,还是想让我站在这儿替你撑一片荫凉地?说点近处的 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远说!”“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话报呈皇 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 ”荣庆实在舍不得他头上这顶伞,心想多说一会儿话也好。要么 就快点儿死,免得躺在门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荣庆咬住舌根硬是不说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条汉子,看来吟儿没看错 人。但事情闹到这种分上,错也好不错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荣庆面临必死的命运,想 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帮对方一把,他肯定帮不 上她。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的宠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开了后宫大院,听说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谭嗣同,立即快步赶到东后殿观鱼 亭。亭子边一长溜浓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着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养着许多名贵的金 鱼。 珍妃正由吟儿陪着,在葡萄架下喂金鱼,茶水章匆匆来,一见珍妃纳头便拜:“珍主 子!奴才章德顺给您请安了。”珍妃心一惊,以为光绪那边出了什么事,慌忙问:“皇上叫 我了?”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将荣庆抓起来,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写给什么人。 “您说什么?”茶水章故意装作没听清,其实他知道珍主子是个急性子,只要他耐得住 性子,就能逗她先说出她想说的事儿。 “起来吧,是不是前头又有什么事?”珍主子一见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就急了。这几天朝 廷里的事特别多,偏偏又出了荣庆的事。她竭力劝光绪先将荣庆的事按下,等等再说。光绪 不听,一定要亲处审讯荣庆,“是不是为那个侍卫的事,听说皇上要亲自问他。” “噢,是有这事儿。”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儿回答说。 “他招供了没有?” “珍主子!奴才不是为这件事… ”茶水章慌忙岔开话题。他担心吟儿突然知道荣庆出 事,一时沉不住气,会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刚进贞了君山茶,珍主子爱喝这口儿,奴才特 意挑了些送来给您尝尝。” “就为这事儿?”珍妃嗔怪地说,“你吓了我一跳。” “奴才该死。”茶水章认真他说,“君山茶得泡出味儿来才成。奴才还得求珍主子赏个 脸,让奴才嘱咐您的宫女一声。” 其实他是想借教吟儿沏茶的机会,先给吟儿透个风。茶水章熬汤沏茶在宫中一向名声在 外,珍妃一听他要教宫女沏茶,心里自然高兴,立即让吟儿跟他一块去屋里,并叮嘱她用心 学。 珍妃留在那儿继续喂鱼。吟儿跟着茶水章进了屋,他将事先备好的茶叶盒放在方桌上教 她泡茶,大声告诉她:“这茶跟别的茶不一样,它长在洞庭湖里,君山上头,得了水气儿又 得山气儿,你可别给糟践了。” 吟儿一边应答,一边觉得他眼神里有别的意思,茶水章趁着这一问一答的间隙,低声告 诉她,说前边出事了,要她沉住气,“无论出什么事,你一概不闻不问,做的到吗?”吟儿 问:“什么事?”茶水章说:“别问!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两人正 说话,珍妃迸了门。茶水章笑着夸吟姑娘机灵,一学就会。 “章德顺,前头真的风平浪静的?”珍妃一想到荣庆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进门来 问,“那个侍卫呢?就是写信的那个,查着了吗?”’ “您是说那个……那个叫荣庆的侍卫吧?” “对,是他。” 一听荣庆出了事,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丢的那封信让别人捡 去了。吟儿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这才明白刚才茶水章为什么再三提醒自己,无论出什么 事都得沉住气。当她听茶水章说荣庆躺在门板上,手脚捆柱放在太阳地里烤,心里有股说不 出的痛楚。 “他到底招了没有?” “要是招了,还惹皇上生气吗?” “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奴才跟侍卫们从不说话,不过要让奴才说,这小子太没良心!您想啊,皇上刚赏他一 把手枪。为了个妞儿,就敢跟皇上较劲,值吗?”茶水章知道珍妃是个非常懂得情感的人, 故意拧着说,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时在向吟儿递话,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让她有所准 备。 “唉,名缰利索都大不过情网啊!”珍妃心有所动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们这些人算 是废人,自然不明白这男男女女之间的道理,特别想到光绪和自己这种深情厚爱。慈禧的压 力越大,他俩人越是爱得深,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光绪私下不止一次跟 她说,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宁可不当皇上也值得。这虽然是玩笑话,但这 玩笑里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里才能明白。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见珍主子动了心,按道理他似乎应该接着往下劝,但他偏偏 不这样。因为他深知珍主子脾气,你越是沉住气,她反倒沉不住气,这也是她比不过老佛爷 的地方。 “章德顺!……”珍妃本想叫住他,见他没听见,也就算了。没想吟儿急了,追上前大 声叫着:“章监宫!主子叫您啦!” “奴才在。”听见吟儿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门边,又转身站住。 珍妃看看吟儿,又看看茶水章,叹了口气,像对茶水章和吟儿,又像对自己在说:“可 惜了,这个傻小子是个人才,本来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来这档子事儿!” “主子救救他吧!”吟儿脱口而出。 “怎么,你认识他?”珍妃盯着吟儿,心中涌出一丝疑虑。 “奴婢不认识!”吟儿自知失言,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 “非亲非故你说什么人情儿?”聪明过人的珍妃突然联想起她追查吟儿与太监小回回之 间的事,吟儿曾向自己但白过她有个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再追问。这一 想,她突然开悟。这边一个女子宁死也不肯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边一个男人同样也不肯招 出这个女人的出处,他们俩会不会正好是一对儿? 茶水章走后,珍妃本想就荣庆这件事私下问问吟儿,话到嘴边,想想又忍住。她思忖片 刻,决定暂时不想捅破这层关系,怕证据不足,万一弄错了令吟儿非常尴尬;如果真的让她 说中,下一步更不好办,是将他和吟儿一并赶出宫外,还是由着他俩暗中传情。显然这都不 是好办法。这还不说,要是这事儿传出去让慈禧知道了,对方正愁着抓不住这边的把柄来攻 击皇上的新政,肯定会借这个事大举发难。 “既然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也不认识他,你为什么替他说情?”珍妃故意装作一副不知 情的样子问吟儿。 吟儿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这个话题,怕万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像刚才那样脱口 说。出他和她不该说和不能说的话,救不了荣庆不说,闹不好反会害了他。但一想到荣庆被 人搁在大太阳下晒干鱼,随时可能中暑至死,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珍妃说: “主子不是说,皇上挺看重他吗?” “那倒是,可惜了他这样一个人才。”从吟儿那竭力克制的紧张来看,珍妃敢断言自己 的怀疑八九不离十,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吟儿,以鼓励的眼光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主子!”吟儿知道只有珍主子能救荣庆,觉得自己再要不说就没机会了,犹豫片刻, 硬着头皮说,“奴婢听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上要是能施恩于他,这种人一定会 死心塌地效忠皇上的!” “可他不该为了一个丫头,让皇上下不了台呀!”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对于珍妃来 说,吟儿这一番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尽管对方出于私心,拼命想替荣庆说好话,但不 能说她的话没道理。吟儿见珍主子沉默不语,心里说不出地焦急。这种非常时刻,连茶水章 都不顾风险,特意来这儿通风报信,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想到这儿,她的心跳得更急,不 顾一切地对珍妃说: “主子!一个人如果连他爱的人都不能护着,还能指着他护着皇上吗?” 吟儿话音刚落地,珍妃不由心头一颤。光绪就曾对她说过与这意思差不多的话。有人为 皇上专宠珍妃的事告到慈禧那儿,慈禧对此甚为不满,特意找光绪谈话,那天他从储秀宫回 到养心殿,当晚照旧去了景仁宫。珍妃为了他好,劝他这几天少到她这儿来,光绪听了当即 沉下脸说:“朕连跟自己心爱的人都无法在一起,还配坐江山?” 珍妃犹豫片刻,连忙回到书房,给光绪写了一封短信,让吟儿带上立即送到养心殿,吩 咐她务必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东侧殿与后宫大院紧连着,吟儿急急穿过侧门向前殿走去,多远就看见荣庆光着上身, 躺在门板上任由烈日的煎烤,两名小太监远远站在回廊下监视着,一见这情景,吟儿浑身激 起一层鸡皮疙瘩,两腿不由自主地发抖。想到她跟荣庆之间一年多来的苦苦相思,没想竟会 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她想走过去看一眼,见小太监在场监视,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不甘 心。她站在回廊下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吟儿!你来这儿作什么?”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吟儿回头一看,茶水章 绷着脸站在那儿。 “章叔!珍主子让我送信给皇上… ”她心慌意乱他说。 “珍主子有心要帮他?”他问。 “是。”她点点头。 “那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他催她。 “我… 我刚巧路过… ”她心慌意乱。 “还不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瞪她一眼。 吟儿吓得慌忙转身向前殿跑去。一边跑一边想,从来没见章叔发这么大脾气,今儿是怎 么了,为什么对自己恶声恶气的。等她一跑到养心殿正殿,光绪刚刚接见过谭嗣同,正在为 茶水章没有从荣庆嘴里问出情况而生气。 吟儿磕了头,赶忙将珍主子的信递上。 光绪接过信封,从中取出信笺,见信笺上写着珍妃的笔迹,八个大字,扑进他的眼帘: “人心宜用,一将难求。”光绪苦笑笑,心想她也来说情了。 “去吧。”光绪挥挥衣袖,让吟儿回去。 其实为了荣庆的事,已经有不少人前来说情。荣庆二舅恩海是大清门侍卫首领,他首先 听到风声,急得跑到军机处找瑞王。瑞王兼宫中禁军统领,按名份荣庆也属于他管辖范围, 听恩海说他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皇上,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首先荣庆是他保荐进宫 的,万一他惹了大祸,自己逃脱不了干系。其次他与傻儿子是把兄弟,他不能见死不救,他 借这叫起的机会,求皇上饶了荣庆。没想他一说情,光绪更加生气,将他臭骂一通赶出宫 外。 瑞王回到军机处朝房,对荣庆二舅连连摇头,说没辙了,让他赶紧回去通知他们家人准 备后事。恩海一听眼都绿了,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瑞王连声说这事儿到头了,再也没救 了。除非老佛爷出面,但这是不可能的。荣庆究竟为什么事得罪皇上,瑞王心里一直没底, 唯恐因为承德犒赏三军的事识穿了,皇上借罚荣庆为名,矛头冲着他来就麻烦了。 两人正忧心忡忡,养心殿的首领太监茶水章突然来了。章宫宫当即对瑞王传下皇上的口 谕:说荣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鉴于宫中禁军统领瑞王的保举,特开恩免于追查。荣庆舅 老爷一听高兴得差点流下眼泪。瑞王张着那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整个儿云里雾里闹不清怎 么回事。刚才光绪将他臭骂一通从养心殿赶了出来,这会儿怎么又说是因为他竭力说情才饶 了荣庆。 傍晚,光绪回到寝宫,告诉珍妃说:“好你个‘人心宜用,一将难求’。我谁的劝都没 听,合着就把面子留给你了。” “我够遭恨的了,对外头,您得说是别人的面子!” “我早就想到这一层,谁专门搞鬼就让谁担这个名份。我现在让瑞王担了面子,看他将 来在皇太后那边怎么挑拨。” “好主意!”珍妃对光绪这一着棋深为佩服。 原来光绪决定饶了荣庆,除了珍妃的字条外,还有另一层更深的考虑。袁世凯离开养心 殿之际,特意要求光绪派一位直接联系人,光绪本打算让谭嗣同担任这个角色,考虑到他身 为军机处章京,也就是军机处秘书,俗称小军机,这身分太惹人注目,万一有情况对方会盯 住他,加上他出入宫中也不像太监和卫士们那样自由,要担当这一角色显然有难处。相反, 荣庆是个普通七品侍卫,出入宫中比较方便,也不惹人注意。另外,荣庆是瑞上推举的人, 对方不会怀疑他,特别这次他受处罚,别人更以为他与自己不一条心。就在这时,珍妃送上 来的便条一下子提醒了他,才毅然决定施重恩而图后报。饶了荣庆,让他带罪立功。为了避 嫌,特意将珍妃的面子给了瑞王,令对方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瑞王这个草包,做梦也没想到朕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光绪得意地说,心想他饶了荣 庆,给了爱妃面子,迷惑了瑞王等人,同时找了一位与袁世凯最合适联系的人,这才叫一石 三鸟。 “瑞王好对付。”珍妃提醒光绪:“就怕太后知道了这事儿,她可不像瑞上。” “她怎么会知道?就算听说了,也不过捕风捉影。”光绪不以为然地说。 “皇上!我总觉着,老佛爷虽然去了颐和园,可她的眼睛和耳朵仍留在宫里呢!”珍妃 凑到光绪身边,压低声音说。 “什么意思?”光绪警觉地抬起脸。 “不知为什么,我对皇上身边的人总有些不放心… ” “你指谁?”光绪追问。 珍妃犹豫片刻,用手蘸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章”字,光绪心里一惊,半天 没有说话。 西铁门总管值房大院的东厢房里,茶水章正与李莲英进行一场艰难而微妙的谈话。 李莲英一听说养心殿的侍卫荣庆出了事,连夜从颐和园赶回宫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 中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让小回回以敬事房的名义,通知各宫来这儿领夏季瓜果费为由, 将茶水章叫到西铁门,向他打探详细情况。 李莲英像往常一样,与茶水章闲聊了一阵子,然后才转弯抹角地绕到了荣庆出事的问题 上。 “章德顺,你跟我说实话,万岁爷身边的荣侍卫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瞒老叔,这事儿是万岁爷亲自过问的,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茶水章心里一 愣,心想前天宫中发生的事,他人在大老远的颐和园里陪老佛爷,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他 沉吟片刻,避重就轻地将荣庆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荣庆写的信你见到了?上头写了些什么?” “是剃头黄捡到的,我没敢看就交给皇上了。”茶水章说他没看信中的内容,也没敢告 诉对方,这封信是由景仁宫不远处的东长街捡到的。 “不会吧,你身为宫监首领太监,信没看过?”李莲英眨巴着一双小眼,显然对茶水章 的话非常怀疑。他告诉茶水章,说信上的四句诗他都知道了。 茶水章一听当即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由此看来,养心殿这边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股 之中,说得不好听,这边放个屁,他在颐和园那边也能闻出味儿来。想到这儿,他心里不寒 而粟,禁不住替皇上和珍妃担心。 “老哥!”李莲英亲热地叫着茶水章,唇边挂着狡黠的笑容,“您说真话,皇上真的因 为瑞王爷说情才饶了荣庆?” “是呀,皇上让我传的口谕,假不了。” “我看不像,这里头一定有别的原因,这不过是万岁爷的借口。你想想,真要追着荣庆 刨根究底,万一查出什么事来,他是皇上身边的侍卫,皇上脸面往哪儿搁?” “这… ”茶水章看一眼对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看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万岁爷!” “老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能是那种人?这些年来老佛爷对奴才恩重如山,我 怎么敢偏心眼儿… ” “那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万岁爷身边的事?实话跟你说了,好多事儿我都是从别处听 说的,事后问起你,你才吱吱唔唔地告诉我。” “老叔,您误会了。”茶水章满脸通红。 “万岁爷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该通报我一声。你想想,我是内廷总管,就是 你我没这种交情,也该告诉我。万一老佛爷那边怪罪下来,我也好帮你说话啊!” “老叔!”茶水章急了,捶着自己脑袋说,“都怨我… 都怨我心笨口拙,凡事只往实 处想,一碰到拐弯就摸不着头脑了… 我是准备向你报告的,只是一时找不到人捎话… ” “敬事房天天有人,你跟谁招呼一声不行?还有小回回,也常往宫里跑。”李莲英不动 声色地笑笑:“我看你是装糊涂。” “老叔!我… 我可以对天起誓。要是我对老佛爷和你有半点外心,天打五雷轰!”茶 水章脸憋得通红,嗑嗑巴巴他说。 李莲英盯着茶水章不说话。茶水章面对李莲英满腹狐疑,就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楚,何 况他确实没有向对方报告,他深知李莲英非常精明,想骗他是骗不了的,思忖了半天,唯有 跟他说实话。 “老叔!跟你说句掏心话、老佛爷对我的好,对我的恩,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做梦也 不敢忘记的,我生就是老佛爷的一条狗。老佛爷让我咬恕我都不在乎!只是… 只是有时张 大嘴巴咬不下去。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敢,是因为一张嘴,发现满嘴的牙全没了。真的,您 别笑话。我… 我是个没用的奴才,是一条没长牙的狗啊!”茶水章心想慈禧与光绪都是主 子,他不过是个奴才,按理说主子间闹得不和睦,他这个当奴才的不应该在中间传播是非, 而李总管偏要逼自己去做他不想做、不该做和不能做的事,不做反倒有了错。话说到这种份 上,他心里涌出说不出的酸楚,伸手往自己脸上打了几个耳光。 “老哥!别北北… ”李莲英慌忙拦住茶水章,“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的意 思,不管荣卫士的信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处置得挺好!” 茶水章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不敢接对方话茬。 “老哥!我说的是真话。说到底,不过是男女私情一类的事儿,何必太认真?再说万岁 爷既然给了瑞王面子,保住了荣卫士,顾全了万岁爷的面子,也顾全了宫中的面子,对大家 都好。你说是不?” “老哥!你… 你骂我?”茶水章瞪着两眼,不知李莲英究竟什么意思,是想用这种办 法掏他的话,还是故意嘲弄他。 “哪能呢?你我多年的老兄弟,都是主子的奴才,骂你等于骂我… ”李莲英压低声 音,“眼下时局纷乱,万岁爷要搞维新,明面上老佛爷交了权,其实她人在颐和园里,心却 无时无刻不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啊!” “那… 那可就苦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是呀!”李莲英点点头说,“你说的对。不论怎么说,老佛爷跟万岁爷终究是一家 人… 无论是万岁爷从此掌上实权,还是新政搞不下去,由老佛爷出面收拾残局,总之他们 娘儿俩个是不会动真刀真枪的。相反,要是你我这些当奴才的跟在后面闹腾,掉脑袋的准是 我们这些人… 我仔细想过,老佛爷这边由我替你挡着,万岁爷那边你也得替我说说话,这 样无论将来出什么事儿,你我好歹总算有个照应。” 茶水章倒抽一口冷气,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李莲英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茶水章和他一起串通好,各人在各人主子面前替对方打马 虎眼,其实李莲英并非一时兴起,信口说出这番话。最近一年来,他一直在思索慈禧与光绪 之间的矛盾。特别这些天,光绪摆出一副大干的架势,而慈禧私下拼命搞小动作,表面上却 依着对方,究竟是老佛爷老了,真的不想管事了;还是皇上靠着新党,加上南方各省的支 持,渐渐在朝廷中占了上风?不论哪一种结果,都不能不令他担心,就算老佛爷目前仍然占 上风,毕竟她上了年纪,万一有一天撒手人寰,天下始终是皇上的。到了那时,光绪想收拾 自己,那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为此,他不得不替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茶水章便是他最好 的后路。皇上坐大,茶水章能证明自己不想借着慈禧的势力与皇上作对;相反,要是老佛爷 卷土重来,他也可以证明茶水章没有辜负老佛爷,这就是他所设想的“互相有个照应”。 “老叔,我听你的。” “老哥!我这边你放心,可你得留神一个人!”李莲英深知玩这种游戏,光靠练嘴皮子 是不行的,他得拿出点真东西给茶水章,让他在皇上面前邀功买好才行,否则人家凭什么信 你? “谁?” “崔玉贵。” “崔回事?”茶水章皱起眉心。说起这位身高马大的崔玉贵,宫中老人没有不知道的。 他原先是敬事房回事太监,两年前提为敬事房二总管,在内廷中地位仅次于李莲英,此人三 十好几,争强好胜,颇有野心,在慈禧与光绪的矛盾中公开站在老佛爷一边,因此深得慈禧 重用,大有取李总管而代之的势头。 “我在颐和园,他留在宫中,荣庆的事就是他昨儿传给老佛爷的。你得当心,宫中各处 都有他的人。我趁他这会儿在园子里,特意昨晚上偷偷赶回来,就是来给你提个醒。” “老叔!您苦心我明白了。”想起那年少气盛的崔玉贵,茶水章立即明白了李莲英的意 思。有了对方这些话,他心里也有底了,往后在皇上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自然 更有数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六章 世纪前的敞篷汽车 袁世凯奉皇上之命向慈禧进献洋汽车,在颐和园险些闹出一场大祸。荣庆在颐和园 一心想找吟儿,没想瑞王家的小格格却找上了他,并向他暗中递情。面对这位小公主的追 求,荣庆一时不知所措。执意追求荣庆的小格格无意中发现了他手中吟儿的相片,由此惹起 一场轩然大波。 为了让慈禧高兴,光绪将袁世凯迸贡的四轮洋汽车转送给她,并特意让茶水章和荣庆一 起陪袁世凯去颐和园面见这位不甘寂寞的皇太后。茶水章让袁世凯与前来押车的荣庆留在东 大门一侧的值房,自己先带着光绪的帖子去乐寿堂拜见老佛爷。 慈禧睡了午觉,正在乐寿堂侧厅喝茶抽烟,听说茶水章来了,连忙让李莲英传他进殿。 李莲英挑起门帘,走到门外,见茶水章站在大殿一侧的圆柱下,连忙向他招手说,老佛 爷让你进去。茶水章走到门边,正想进门,李莲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那意思分明在提醒 他,老人家有话要问你。 两名小太监挑起门帘让茶水章进了门。看见慈禧正在抽烟,茶水章连忙跪下磕头:“老 佛爷!奴才茶水章给您请万安。” “起来吧,起来吧!”慈禧高兴地挥着衣袖,低下头看一眼替她敬烟的宫女。宫女收了 烟具,悄悄离去。宫女一走,慈禧便对茶水章说,好长时间喝不着他沏的茶,连吃饭都不香 了。 “那还是让奴才回来吧,奴才能伺候老佛爷,不吃饭也香啊。”茶水章低下头,恭恭敬 敬地说。 “章德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像他一样说话了?”慈禧指着李莲英半开玩笑半认真他 说,茶水章见慈禧心情不错,本想学着李莲英在她面前买个好,没想对方不吃他这一套,一 张口就将他呛在那儿。 “老佛爷!在您身边呆长了,哑巴也会说话,别说章德顺不傻不呆的。只是他过去一直 在您身边不觉着,这一分开,立即显出来了。”李莲英被慈禧戏弄惯了,早已习以为常,不 慌不忙地接着慈禧的话头,以这种恭维话替茶水章打了圆场。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慈禧笑笑,转脸问茶水章,“我问你,荣侍卫出事那 天,你一直在皇上身边儿呢?” “一天十二个时辰,见天儿不离。”茶水章小心翼翼地说。 “听说那天皇上召见了袁世凯,你也在场?” “奴才在,是奴才传的圣旨。” “袁世凯都跟皇上说了点儿什么?” “回老佛爷话,奴才领袁大人进了殿,便离开了。” “去干什么了?”慈禧追问。 “奴才给珍主子送茶叶去了。”茶水章心里一愣。 “嘿!你多会儿送不行,非那会儿送?”李莲英怕茶水章顶不住慈禧那份精明,不等慈 禧说话先代她问起话来。 “总管!我哪知道哪会儿能送,哪会儿不能送啊?” “章德顺!我问你,”李莲英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让你上皇上身边儿干什么去了?” “伺候皇上啊。” “你装傻是怎么着?”李莲英沉下脸。茶水章自然明白他意思,故意低下头作出一副畏 惧状。他俩一问一答,慈禧在一边很不高兴,觉得李莲英不该代她问话,更不该借着她的威 风,欺侮老实巴交的茶水章。 “哎,我可还在这儿呢!”慈禧瞪一眼李莲英。 “奴才该死!”李莲英慌忙恭敬地低下头。 “章德顺!皇上身子弱,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心疼皇上,才问得这么仔细。你想想,一 个‘起儿’就那么大工夫。累得起吗?你当首领太监的,就该给他提个醒儿。哪怕挨顿骂 呢,该说也得说,谁让你吃这份儿粮、当这份儿差呢?”慈禧一向有这种本事,说出了意 思,却不让你全明白,留着让你自个儿去猜。 “喳!”茶水章听出慈禧话中隐含的意思,但仍然装出一副不甚领会的样子,认真他 说,“奴才明白,下回该说的一定得说。要是皇上不听劝,奴才立马派人跟老佛爷回话 儿。” “你下边领赏去吧。我赏你二十两银子。”要不是茶水章在她身边干了十多年,要是换 了其他人,慈禧一定以为他在耍她。她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茶水章实在太木讷。如果 说先前平儿戏过了,那他也太没戏了。 茶水章谢了老佛爷恩典,一路退下。他刚出门,慈禧神色一变,瞪一眼李莲英说:“茶 水章算是顶这儿了,他也就配烧茶水!”李莲英刚想说什么,只见茶水章一边叫着老佛爷, 一边挑起门帘又回来了。不等李莲英问他为什么又回来,茶水章跪在地下,连声骂自己该 死,竟然将皇上派他来献寿礼的事忘了。“皇上派袁大人进贡四轮洋汽车,给老佛爷献寿。 车已经开进东便门,等着老佛爷接见。” “洋汽车?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洋玩意,跟马车轿子有什么不一样!”慈禧好奇地问。李 莲英和茶水章向她解释说,那车和四轮马车大不一样,是铁皮做的,而且不用人和牲口拉, 能自己跑,且跑得飞快。 “得!难得皇上有这份孝心。我得去瞧瞧!”慈禧边说边从龙凤椅里站起,这时小回回 突然走进,说瑞王来了。 “老佛爷!瑞王等着进殿‘叫起儿’。”“去告诉瑞王,让他甭进来磕头了,一块儿去 看那洋汽车得了。”慈禧连忙对小回回说,一边让李莲英通知随她来颐和园消夏的皇后,瑾 妃以及亲王的福晋们一起去看热闹。 茶水章听说瑞王也来了,心里非常纳闷,皇上让他领袁世凯来这儿进献洋汽车,除了李 莲英,事先没人知道。是有人告诉瑞王,或仅仅是一种巧合?他满心疑虑地思忖,如果有人 通知瑞王,这人又是谁? 荣庆站守在东便门外那辆全身盖着黄绸的洋汽车旁。 这是一辆上世纪末英国造的敞篷汽车。司机是袁世凯从新军中选出来的,来这儿之前, 专门在天津洋人的指导下训练了半年。袁世凯得知光绪皇上召见他,为了讨这位立志改革的 皇上的好,特意将这辆洋玩意儿汽车进献他,光绪果然非常高兴,亲自坐上车,在午门外的 千步廊边的广场转了一圈,越看越觉新奇,对西方列强的科技进步不得不佩服。 正好下个月是皇爸爸万寿生辰,光绪决定将这部汽车送给她,他想让这位保守的皇爸爸 亲眼看一下这个叫人惊叹的科技成就,这充分说明了西方列强之所以比大清国强大,井非偶 然,所以想要让国家富强,不搞新政,不学习和借鉴西方列强的某些经验是不行的。也就是 说,光绪想通过送汽车的事,打动慈禧,进而以事实说服她支持自己的新政。 让袁世凯随贡礼一块进颐和园给慈禧磕头,这是珍妃的主意。光绪想想觉得有道理。洋 汽车是袁世凯从国外买回来的,名正言顺,这样他也好趁进颐和园的机会,观察一下园子内 外及四周的地形,万一有特殊情况,他好在这一带用兵。为此光绪特别安排荣庆押车,随袁 世凯一块儿进园子,是为了让他与袁世凯趁此机会认识一下,以便将来需要时,他能代表光 绪直接与袁世凯联系。 袁世凯这会儿正与瑞王在东大门边的侧殿里说话。瑞王所以来这儿,既不是巧合,也不 是宫中有人通知他,而是因为恭亲王的缘故。原来袁世凯是恭亲王的老部下,袁世凯从天津 来北京时,恭亲王让袁世凯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进京后替他拜访瑞王,将信和礼物交到瑞 王手里。那天袁世凯在养心殿拜见了光绪后,当晚上便到了瑞王府,瑞王与对方闲谈中,得 知袁世凯今儿要来颐和园进贡洋汽车。 瑞王不得不佩服恭亲王。对方让袁世凯从天津带给他一座做工精巧的西洋座钟,其实是 想借此机会让他与袁世凯加深交往。在以老佛爷为首的后党和光绪帝党围绕新政的斗争中, 袁世凯在天津小站指挥的新军是一支不可低估的力量,瑞王虽说是个粗人,由于在政坛圈子 里混得太久,对恭亲王的意图心领神会,他不但私下赠送给袁世凯许多贵重的礼品,而且身 为军机大臣,特意赶在今天来颐和园,显然为了帮衬袁世凯,让他有更大的面子。 死里逃生的荣庆站在汽车旁,望着湖面开阔的昆明湖,无心欣赏这座皇家园林的美景, 在心里思忖着他与吟儿之间的事。光绪对外说因为瑞王说情才饶了他,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那天茶水章带人将他从门板上松开手脚,直接送到太医院,让他在那儿休息了一天,直 到他身体复原后,才将他领到养心殿给光绪磕头谢恩。光绪关着房门,与荣庆单独谈了一番 话。 皇上告诉他,因为珍主子替他说情,加上他是自己身边的爱将,纵然犯了宫中大法,仍 然决定饶了他。不追究他的信,也不想追究收信的女人究竟是谁,并当场向他许下诺言,只 要他日后带罪立功,光绪将替他指婚为媒,将他心中所爱的女人嫁给他。荣庆深知君无戏言 的道理,皇上金口玉言,光绪的话一出口,就成了至高无上的法律。所以对他来说,眼前只 有一条路,死心塌地跟着光绪,他才有出头之日,才可能有一天与吟儿结合! 荣庆正想着心事,茶水章匆匆跑来传话,要袁世凯和荣庆开着汽车上湖边一处空地,圣 母皇太后要在那儿看汽车表演。他这一声传呼,在那儿等着接见的袁世凯,瑞王和司机等人 立即忙开了。荣庆随着众人来到空地上,只见那儿早已站满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其中有太监 宫女,还有许多着盛装华服的王爷福晋和格格们。荣庆眼光在人群中搜寻,希望能见到吟 儿,因为皇后和不少宫妃都来了颐和园,听说珍妃也要来这儿。只要珍主子在,吟儿也就可 能在。他看了半天,不见珍妃和吟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地失望。 又过了一阵子,慈禧在宫女太监组成的仪仗队的簇拥下,在人群一片“老佛爷吉祥”的 叫声中远远走来。“大伙儿全吉祥!”慈禧高兴地笑着,随和地向众人招招手。接着她在瑞 王陪同下,走到空地中央那辆盖着黄绸布的敞篷汽车旁。 荣庆与司机和袁世凯慌忙跪下请安。慈禧让他们统统起来,然后饶有兴趣地让人掀开车 身上覆盖的黄绸,好奇地打量着擦得程亮的金属车身,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看看那,显得 非常兴奋。 荣庆从没见过慈禧,更不用说这样近距离观察她,要不是事 先知道她的年龄,他根本 不相信老佛爷是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她至多五十出头,那双留着很长的手指甲的手,白 白的胖胖的,看上去像一截嫩藕,细细的皮肉如同少女。他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外界传说的那 样可怕,笑起来随和可亲,说起话来也大不咧咧,不像皇上那样神情持重,咬文嚼字的,不 知为什么,他对这位老太后有种好感,是不是因为吟儿曾经在她身边当差,还是别的原因。 总之,他对皇上的养母,当今圣母皇太后印象不错。 由于慈禧一心关注汽车,多少冷落了送汽车进颐和园的主人袁世凯。瑞王为此特意将袁 世凯叫到慈禧身边,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这位北洋新军的统领。 袁世凯走上前,受宠若惊地跪下给慈禧磕头。 “臣候补侍郎袁世凯拜见圣母皇太后!” “候补侍郎?那该是当朝二品啦?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慈禧若有所思地望着袁世凯,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对方,好像能洞穿别人的心思。 “回皇太后话,皇上恩典,前天才封的臣。”袁世凯早就听说过有关这位皇太后的传 闻,头一次见她,心里有些紧张,不安地低着头。瑞王连忙替他打圆场。 “洋汽车是他带来的,正好来给老佛爷谢恩。”瑞王指着袁世凯说。 “这车是你弄来的?”慈禧笑起来,“起来吧,跟我说说这洋汽车究竟是怎么回事 儿?” “谢皇太后!”袁世凯从地下爬起,指着汽车介绍着,“此车从外洋而来,一不用马 拉,二不用人推。只凭火油机器,就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跟那火龙车是一个理儿吧?”慈禧曾在丰台见过铁路上的火车,当时称火车为火龙 车。 “皇太后圣明。现在列强各国的君主都以这种洋汽车代步。比马车和轿子快得多,也舒 服。” 在袁世凯和瑞王等人的怂恿下,慈禧终于同意坐上车试试。瑞王和李莲英搀扶着慈禧在 汽车后排坐下。空地上的人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慈禧不无得意地向四周点头致意,心 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得劲,觉得座位太低,也没轿子严实。瑞王对站在一边的袁世凯低声 说:“袁大人,开车吧!” “是。开车!”袁世凯让荣庆和侍卫们开道,疏散开车前人群,然后才命令司机开车, 当这位被称为“汽车夫”的司机身穿箭衣、马褂,听到袁世凯开车的命令,立即上前给慈禧 请了跪安,这才坐到前排的司机座位。 “他是干什么的?”慈禧见汽车夫竟敢坐在她前面,指着司机叫起来。 瑞王见此情景,立即冲着司机吼道:“滚下去?” 汽车司机吓得跳下车去,跪在地上,面对慈禧连连磕头。 “哪儿来的嘎杂子,大模大样就坐我头里了?你是什么东西?”慈禧怒气未消地对跪在 地下的司机说。 “来人,替我拿下。”瑞王厉声喝道。 荣庆等人一边应声,一边上前抓住汽车夫。袁世凯急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司机 不坐前边难道坐在后面不成。他走到车边,向慈禧和瑞王解释,说这个人是开车的车夫。汽 车行走或停下,开得快和慢,直行或转弯,全靠这位车夫掌握,所以没有他整个车就失去控 制。 “那也不能坐在前头!群臣百姓山呼万岁,是呼他还是呼谁呀?”瑞王不理会袁世凯的 解释,反过来问他。 “自然是皇太后!”袁世凯慌忙回答。 “那好,”慈禧一心想试试洋轿车,沉吟片刻对袁世凯说,“赏他个座儿倒没什么,坐 后头吧。” “皇太后!”袁世凯哭笑不得他说,“洋汽车的机器全在车前,因而车夫也只能在前面 开车。请皇太后明鉴。” “洋人无父无君,不懂礼法,才造出这种混账东西来!”慈禧不满地说,要不是想领教 这洋玩意儿,她肯定下车不坐这玩意儿。 袁世凯吓得跪下。瑞王急忙替他打圆场:“老佛爷!袁侍郎也是好意。依奴才看来,也 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慈禧问。 “让他跪在头里开车吧。”瑞王回答。 慈禧想了想,总算勉强同意。荣庆这才放开汽车夫。汽车夫哆哆嗦嗦地爬上车,跪在座 位上。慈禧坐在后座。瑞王则自告奋勇地站在慈禧身边,一边向仪仗挥手,让他们奏乐,顿 时鼓乐齐吗。 在一片鼓乐声中,汽车夫手忙脚乱用手按下车踏板,然后手握方向盘,将汽车缓缓开出 去,袁世凯瞅着洋汽车,心里暗暗叫苦,这不是将司机当猴耍,保不准会出事。他想叫司机 停下,看见瑞王和慈禧一本正经的神情,又不敢让车停下,吓得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汽车开的很慢,总算歪歪斜斜地在空地上跑了大半圈,再绕个弯,车就能停到先前的出 发点。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事,袁世凯心里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许多,尽管这洋 汽车表现得不怎么样,围观的人群仍然非常激动,因为既没人也没牲口,这辆车居然能动, 仅这一点已经让他们看傻了。 荣庆站在人群中,瞅着慈禧与瑞王坐在车上,在空地上转圈圈,心里说不出地好奇,看 了一会儿,又想起吟儿,忍不住又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起来。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 发现瑞王家的小格格银柳站在他身后。 “找谁呐?”小格格笑得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谁也没找。”荣庆一见小格格,顿时说不出得心慌。 “那就是找别人儿?你那俩眼都快盯人肉里去了!” “你?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荣庆觉得奇怪,瑞王与袁世凯见面时明妹没见她,怎么 一眨眼冒出来了。 “我早几天前就来了。章公公说你替皇上押车进了园子,我到处找你。”小格格死去的 生母也是叶赫家族的,按辈分是慈禧的远房外甥女,嫁给瑞王,生下她不久便过世了。有了 这种亲情,加上小格格生性活泼,口无遮拦,慈禧挺喜欢她,每年夏天照例都将她接到颐和 园,陪慈禧住上十天半个月。小格格两眼死死盯着他,神情中透着爱慕。 “你找我?找我干什么?”荣庆躲着对方直勾勾的眼神。 “找你玩呗。”小格格见他低着眉眼,碰碰他胳膊时,“怎么,你不乐意我找你?”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荣庆红着脸说。 小格格刚张口想说什么,荣庆突然发觉不对,眼瞅着慈禧与瑞王乘坐的敞篷汽车偏离了 方向,摇摇晃晃地向人群驶来。惊慌的人尖叫着作鸟兽状散开。荣庆不顾一切地向汽车冲 去,突然訇的一声,失去控制的汽车一头撞在空地边的大榆树上。瑞王当即被甩出车,一屁 股跌坐在地上。跪在车上的司机一头撞在方向盘上,额头渗出一大片鲜血,他不顾额头上的 伤,浑身哆嗦着爬出汽车,趴在地下,一边向慈禧磕头一边连声叫着“奴才有罪!” 荣庆急忙上前扶起瑞王,乐声戛然而止。散开的人群愣了一会儿,立即涌上来,围住出 事的汽车,空地上乱成一团。 李莲英、茶水章和小回回等人吓得面无人色。他们跑到车边,一边叫“老佛爷”,一边 不知所措地围着汽车团团转,连车门都不会打开。满脸惶恐的袁世凯原本一心想讨好慈禧, 没想闹出这么大事故,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和恐惧,战战兢兢地走到慈禧身边说:“臣有 罪。” 慈禧面不改色地坐在后排座位上,瞅着四周慌乱的人们,沉下脸,威严地看一眼众人: “我这不是好好的,瞎嚷嚷什么?” 众人被慈禧的沉着和镇定所慑服,场面上顿时安静下来。慈禧由座位上缓缓站起,对身 边的袁世凯说:“我瞧洋人的玩艺儿,也强不到哪儿去!” 袁世凯不敢说话,上前打开车门,由李莲英和茶水章上前将慈禧扶下车,瑞王拍了拍衣 袍上的灰土,一拐一瘸地走到慈禧身边:“老佛爷受惊了。” “没事。”慈禧看一眼瑞王,反问对方,“瑞王,摔坏了没有?” “谢老佛爷惦记,奴才没事儿!” “有事儿就晚了!多亏我今儿烧了几炷香!”慈禧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袁世凯,问道: “这玩意儿在哪儿买的?” “回皇太后话,臣从英国买进的。”袁世凯紧张地说。 “花了多少银子?” “一万二千两。” “这么多?有一万二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得买多少匹好马啊!洋人就是这几招儿,什么 照相机器、洋钟、洋汽车的,我看都是蒙大清国的银子,有人还就偏乐意上这个当。”慈禧 这话儿当着袁世凯面说的,其实也是对瑞王和茶水章等其他人说的。袁世凯听见了,军营里 自然有不少人会知道,茶水章可能会传到皇上耳里,瑞王听了,肯定会告诉那些和他一样反 对新政的王公大臣们。总之,这是个信号,传给不同人有不同用处。就像她刚才坐在车上一 动不动,这是一种姿态,其实她屁股和腰都不舒服,但她必须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因为 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着,这也是一种信号。 袁世凯低下脑袋,不敢吭声,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出这种局面。本来是皇上安排他来慈禧 面前露脸的,瑞王也特意赶来捧场,结果反而丢尽了脸,献礼不欢而散,袁世凯回到住处, 越想越懊丧,一夜没睡安稳,第二天一大早,瑞王来住处看他,带来一串宝石项链,说这是 老佛爷赐给他的赏物。 袁世凯打开漆盒,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一看就知道这种宝石价值连城。别看它不大, 论价钱比他迸贡给慈禧的那辆洋汽车还要值钱啊。他不明白,昨天在颐和园他已经丢尽了面 子,慈禧为什么不怪罪他,反给他如此重的厚赏。另外,瑞王无论官职和爵位都比他高出许 多,带着慈禧的厚赏亲自上他这儿,不能不叫他心生疑惑,诚惶诚恐。 “瑞王!卑职昨天当众出丑,闯了天大的祸,实在不敢也没有脸面领皇太后的如此贵重 的厚赏!”袁世凯摆出一副执意不肯领赏的架式,借此摸对方的底牌。 “老佛爷赏你你就收下,要不她会不高兴的,皇太后说,昨儿的事难为你了,让你辛苦 了,虽然出了点事,那也不能抹了你一片心意。所以皇太后特意让本爵代她来这儿厚赏 你。”瑞王笑笑,说了慈禧派他来这儿的经过,并安慰袁世凯说昨儿的事不能怪他,话中的 意思显然直指光绪皇上,要不是光绪为了让老佛爷领教所谓洋人的科技成就,袁世凯也不至 于当众出洋相。 “不,是卑职考虑不周,才出了这种事,让皇太后受惊了。卑职诚惶诚恐,昨晚上一夜 没睡好,实在是不配领赏啊!”对慈禧不仅没追究昨天的事发责任,反派瑞王带来厚赏,袁 世凯心里颇受感动。他本想跪地领赏,但想到慈禧太后昨儿当他面说的那些话,怪罪他不该 花那么多银子买这辆洋汽车,又犹豫起来。 “袁侍郎!你不要多心,皇太后昨儿说的那些话,不是说你啊!”瑞王看出对方心思, 指出慈禧那是指桑说槐。 “这… ”袁世凯不敢接瑞王的话头。他夹在光绪与慈禧之间,而这两位大人物身后各 自有许多人物,因此稍不留神,就可能卷进一场残酷的争斗,稀里糊涂丢了脑袋还不知怎么 回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不知为什么,经过昨天的事,他对慈禧有种说不出 的敬畏。她那种临危不乱的神态令他非常吃惊,没想到一个六十好几的老人身上,居然有着 一种慑人的威严。 一天下午,小格格银柳与几个亲王家的格格坐上袁世凯进贡的敞篷轿车。因为没司机, 开不动车,她们让太监找了几匹马,拉着那辆死沉的铁做的四轮汽车满园子跑。小格格正疯 玩得开心,一名小太监突然来传话,说老佛爷召她去佛香阁陪她老人家去喝茶。 慈禧见到小格格非常高兴,跟她聊起天来,正好李莲英也在场,他们从宫外聊到宫内, 从老百姓说到王公大臣。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聊到了光绪身边的卫士荣庆丢失的那封信。慈 禧问李莲英,皇上是怎么处置荣侍卫的。李莲英说因为瑞王替荣庆说情,皇上饶了这位侍 卫。 “哼,我就不信瑞王有那么大面子。”慈禧冷冷地说。 一说到荣庆,小格格心里本能地紧张起来。但脸上却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问李莲 英荣庆信上写的什么,李莲英不想火上加油,故意没吭声。没想慈禧记得那几句歪诗,边想 边说,居然将四句短诗背下来。小格格拍着手掌,连声说老佛爷记性好,但心里却不是滋 味。 “大清国几百年了,还没听说过宫中有卫士写这种歪诗的。皇上不查,你可得小心查访 啊!”慈禧得意地对小格格笑了笑,然后转脸对李莲英说:“依我看,这人准和宫里的女人 暗通关节。 “老佛爷!如果姓荣的写给宫外女人的怎么办?”小格格问,心里暗暗替荣庆担心。 “只要有证据跟宫中没关系,那咱们也不想管。”慈禧笑笑,和小格格开玩笑地说, “总不会写给你的吧?” “老佛爷!瞧您说的,多叫人难为情… ”小格格红了脸,心想真要是写给自己就好 了。难怪她每次向荣庆暗示,他总是不接她的话茬,原来他已经有了相好的。离开慈禧后, 小格格越想越觉得要去找荣庆问问清楚,是不是他真的有了心上人,才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的。她离开颐和园,回到王府,换了一身男人穿的长袍,外罩琵琶坎肩,襟上还挂着金表 链,十分潇洒利落地来到了荣庆家。 她告诉荣家的家丁,说她是瑞王家的小七爷,要见荣庆公子。家丁一听是瑞王家的公 子,慌忙要进去通报叶赫将军,小格格说她与荣公子是把兄弟,不用惊动老爷和夫人。她边 说边掏出几两银子赏给家丁。家丁瞅着小格格一身华服,不敢怠慢,收了她的银子,恭恭敬 敬地领着她来到后院荣庆的书房。小格格在离书房不远处站住,让家丁先回去,然后悄悄向 书房走去。 荣庆坐在书桌前的圆凳上,瞅着他从吟儿家讨来的那张相片。为了吟儿这张相片,他求 了福贵不知多少回。通过上次在承德见了面,福贵倒是帮着他说话,无奈母亲和老婆都不听 他的,硬是不肯将吟儿托小回回带回家的相片送给荣庆。最后福贵只得拿出他的绝活,从母 亲处偷了其中一张相片交到荣庆手里,荣庆为此给了对方一百两银子的赌本。 为了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再也不敢带在身上,精心地放在家中书房的木箱中,用锁锁 好。今儿他休息,趁空回到家,取出吟儿的相片躲在书房中仔细端详着。他越看越入神,觉 得吟儿活生生一个人居然装进了这张洋画片里,心想要是自己也能拍一张这种洋画片,送给 吟儿该多好啊。想到吟儿,他心里又沮丧起来,埋怨小回回坑了他,差点脑袋没搬家。不过 话又说回来,这样一闹,至少吟儿知道他不变的决心,就凭这一点也值。 荣庆抓着吟儿的相片看得入神,根本没发现小格格进来。小格格轻轻溜到他身后,伸手 捂住他眼睛。 “谁?”荣庆以为是他那调皮的小妹妹,急忙将吟儿相片随手塞进书页中,同时迅速捉 住小格格手腕,一把将她抱住,“我看你往哪儿跑!”荣庆高兴地大叫。小格格就势倒在他 怀中,双手搂住他脖子,咯咯地笑起来。这时荣庆才发现,原来坐在怀中的是银柳,他急忙 松开手,满脸窘迫。 “我呀,你把兄弟!”小格格兴奋得满脸飞红。 “你怎么不言声就进来了?”荣庆从书桌前站起,将对方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轻轻拿下。 “你们家又不是金銮殿,难道还得层层通报,扯着喉头叫破嗓门才行。”小格格一边说 一边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抱膝地问,“怎么好些日子不见你上我们家,一个人闷在这儿干 啥?” “这不,看书呢。”荣庆躲着对方热辣辣的眼神,指着桌面上的书。 “不对吧,是不一个人躲在家里想那位相好的妞儿呢,能不能告诉我那妞儿是谁?” “什么相好不相好,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想瞒我?”小格格放声大笑,笑了一阵子,背起荣庆托小回回捎给吟儿的那首情 诗:“荣华似浮云,庆幸洁吾身;思卿常入梦,君子泪沾巾。” “你……你打哪儿听来的?”荣庆沉下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纳闷。这事儿除了皇上和茶 水章,连宫中其他侍卫、太监全都蒙在鼓里,她怎么会知道的。 “你当我没看见,我一进就看见你在看这小妞儿的洋画片!”小格格突然抓起书,从书 中抖落出吟儿的相片举在手,“你说,’宫中写的那首歪诗是不是写给她的?” “还给我!”荣庆急了,伸手要抢。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写给她的?”小格格扬起手中的相片。 “就算是吧!” “这么说你有老婆了,你怎么不早说呀,也太黑了!”小格格叫起来,因为当时除了未 婚妻,别的女人不能称之为相好的。 “就是还没娶到家,”荣庆无奈他说。 “多会儿娶?” “不知道:“ “谁家的?” “说不上。” “你蒙我!”小格格若有所悟地叫起来,“根本没这么个人!” “你说没有就没有。把洋画片还给我。” “这就对了。”小格格笑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洋画片是你捡来的对不?瞅着画 片上的女人,逗得你心痒痒的,才在宫里写这种歪诗。你想想,要是为了这掉了脑袋,那也 太不合算了。你说是不是?” “好了好了,就算我做梦想娶媳妇儿,行了吧。”荣庆无奈地苦笑笑,一心想讨回相 片,打发对方离开,任她怎么说都不跟她争辩。 “你真要想娶媳妇,也该跟我商量一下……”小格格眼瞅着荣庆,特别喜欢他那一副憨 态,在心里暗暗思忖,何不借这个话题向他挑明自己心思。对她来说,荣庆有没有相好的并 不重要,只要他没和那人结婚住到一块儿,凭着她本人的姿色,亲王的女儿,无论比哪一条 她都不怕。她自信自己能赢得荣庆的好感。她指着相片上的吟儿,挑鼻子挑眼睛的,说相片 上的吟儿长得小家子气,根本配不上荣庆。 “我娶媳妇,碍你什么事儿啊?”荣庆喜欢小格格生动活泼的性情,但一向不喜欢她那 种自以为是的口气,好像她爸是王爷,天下人都该让她三分,特别对她挑剔吟儿的长相,心 里有说不出的窝火,心想你长得也不比吟儿强。 “当然碍我事儿了!你我拜过天地,算把兄妹。你是我父王的干儿子,哪能让你随便捡 到篮儿里就是菜呀!头一个得让我瞧上眼。” “什么样儿的你才瞧上眼?”荣庆又好笑又好气,索性逗起对方。 “当然得能配上你的。” “那你说说,谁能配上我?” “你往这儿瞧!”小格格指指自己说,一语双关地暗示荣庆,“起码得比我好看。” “人家能看上我吗?你呀,别操这份心了。”荣庆再傻也明白小格格的意思,心里顿时 一惊。心想不用说自己有了吟儿,就是没有,也不敢娶她这个小姑奶奶啊!一想到她发起脾 气,连瑞王爷都躲着她的情景,荣庆只得硬着头皮,装出根本听不明白的样子。 “你真笨!”小格格急得不行,从椅子里跳起来,“我要是想操心呢?” “我说格格,您可别开这种玩笑啊!” “谁跟你开玩笑?”小格格走到荣庆面前,两眼盯着他,语气突然温柔下来,“荣庆! 你真是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 “小格格!你可别拿我开心……”荣庆躲着小格格的眼睛,心里非常慌乱,以近乎哀求 的语气回答说。没等他把话说完,小格格伸手捂住他嘴巴,身体紧紧靠着对方,以极轻的声 音说: “不,决没有这回事,我……我看上你了!” 她话音刚落,荣庆顿时傻在那儿。他一直躲着她,不让她有机会说出这种话,偏偏没躲 过。他连连摇手,从喉头里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小格格伸手拉住荣庆的衣袖,深情 地对他说: “你别当父王干儿子,不如改成真姑爷算了!” “您别过来,别过来!”荣庆推开小格格,连连向后退着。 “你敢跑!”她追上去。 “大小姐!我确实已经订了终身。”他央求小格格。 “我不管。只要我看中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你不能让我停妻再娶吧?” “见不着这个人,我就不信!”她指着相片中的吟儿。 “她现在没法儿见你呀!”他一心想讨回相片。 “那就是没这人!你就说一句,你乐意不乐意?”她威胁他。 “我,我不乐意。”他咬咬牙。 “你敢!”她火了,举起手上的相片伸手要撕,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我比她漂亮, 我比她高贵,你凭什么不乐意!” “别撕!千万别撕。求求你还给我!” “那你就得乐意!” “还有逼着人乐意的?” “那我就撕了!” 荣庆急了,扑过来一手抱住小格格,一手抢吟儿的相片。小格格举着手中的相片,拼命 挣扎,企图从他怀抱中挣脱。荣庆死死抱住她,一定要夺回她手上的相片,小格格身子在他 怀中扭动着,双手紧紧捏住相片不松手。眼看着荣庆就要将吟儿的相片抢到手,荣父,荣母 和舅老爷突然闻声进来。他们见荣庆与小格格扭在一起,以为出了什么事,不由分说将两人 拉开,小格格见荣庆一家人涌进书房,慌忙将吟儿的相片揣进怀里,气喘嘘嘘地站在那儿, 旁若无人地打量着荣家父母和他二舅恩海。 荣父瞪一眼儿子,走到面红耳赤的小格格面前,好言好语他说,有什么话好好说,要是 荣庆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他替儿子向她陪不是,荣庆二舅打量着小格格,尽管她穿了一身男 装,他还是认出来是瑞王的小女儿。 “您……您不是瑞王府的?您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荣庆欺侮您了?”恩海慌忙上前低 声问小格格。 “我跟你们没话。”小格格不屑一顾地看一眼恩海,走到门边,冲着荣庆恶狠狠地说: “想要那洋画片吗?上我那儿取。今晚上你不来取,我就把它撕成片儿,碎成渣儿,辗成面 儿,烧成灰儿。”她说完瞪一服荣庆,转身跑了,荣庆气急败坏地追到门口,被二舅和父母 亲拦住。 “这是哪家的少爷?一脑门子官司,傲气得不行!”荣母冲着儿子问。 “管他什么人,有官司也别上这儿闹哇。打听打听我们是什么人家!”叶赫将军不满地 摇摇头。 “嗨,你们瞧清楚了吗?那不是少爷,是位格格。”恩海看一眼荣庆,不知他与小格格 唱的哪出戏,竟然唱到家里来了。荣庆父母一听说刚才那个身着男装的公子是王府家的小公 主,惊讶得瞪大眼睛,连声追问是谁家的小格格。舅老爷告诉他们,刚才的姑娘是瑞亲王家 的小格格,荣庆父母一听是瑞王家的小公主来了他们家,跟荣庆闹得不欢而散,连声埋怨儿 子不该跟她闹。荣母更是拉着儿子问他俩为什么事闹,“你们都别问了!”荣庆惦着小格格 手上的相片,急得一跺脚跑出书房。 “荣庆!你给我滚回来!”叶赫将军跑到门外,冲着儿子背影大叫。叶赫夫人气得捶胸 顿足,说荣庆不听话,要派家丁上街追他回来。 “你们这还看不出?小格格跟他有戏!”恩海拦住他俩。 “什么戏?”荣母不明所以地问。 “这不,小格格相中他了。” “真的?”荣母吃惊地看着二弟。恩海早就听说小格格对荣庆有意思,过去他不信,这 会儿见小格格追到他们家,他信了。他将自己听说的情况跟姐浇浇夫说了一遍。 “你们成天替他提亲,他不干。这会儿有人相中他,你们高兴还来不及,还拦他干 吗?”恩海劝着姐浇浇夫。老夫妻俩一听小格格看上自己儿子,楞了一会儿,忍不住议论起 这件事。荣母说:“也好,能攀上瑞王做亲家,对荣儿前程有好处。”荣父瞪妻子一眼: “好个屁!娶上这种媳妇,荣庆受她的气不说,这个家早晚也让她给拆了!”恩海笑着劝姐 夫:“浇夫,你没看过《打金枝》这出戏,皇上的公主嫁到郭子仪家,照样要尽媳妇的孝 道。”何况小格格真心喜欢荣儿,自然会孝敬你们,更会疼他的。”荣庆的三个长辈在书房 门外,为了荣庆与小格格的事议论了半天,最后得出一致意见,只要荣庆肯娶媳妇,不管是 王府家的公主,还是一般人家的小姐,只要能早早替他们家抱个孙子,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瑞王离开颐和园,一路骑着快马赶回京城,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这么多天以来,一直 压在他心窝上的石头终于掀掉了,今天天不亮,瑞王与一大帮亲王大臣便乘着车轿和快马向 颐和园赶去,九点不到便纠集在东大门内的值房,等着老佛爷接见他们。他们在仁寿殿见到 了慈禧,一大帮人磕头请安后,一个个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激动地嚷着要请老佛爷降旨。 “起来起来!统统起来。”慈禧不高兴地挥着衣袖,等到以瑞王为首的王公大臣们你看 我我看你,纷纷起身后,她才对众人说:“我没的说,全是听你们说的。怎么着,皇上推行 新政,下头不认?” 她话音刚一落下,众人便纷纷扬扬埋怨起来,说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祖宗的大法 也不顾了,国将不国了”等等,有人叫着要老佛爷替他们作主,不能再让皇上这样胡闹下 去。 “你们说的这些,都跟皇上奏过本吗?”慈禧问众人。 “圣母皇太后!皇上什么也听不进去。奴才们的本章,一律留中不发!”一位大学士气 愤地向慈禧禀报说。 “老佛爷!您千万替我们做主啊!”一位王爷高声叫道。 “现在没别的法子了,只有请老佛爷重新出来垂帘听政!”瑞王激动地喊着。 他的话一出口,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顿时群情激愤。这些人对光绪在朝廷实行新政早 就深痛恶绝,认定所谓的新政不仅不可能让国家富强,相反只会将国家朝廷卷人一场更大的 危机。在场的王公大臣们纷纷跪下,一起重复着瑞王的请求:“请老佛爷重新垂帘!” “胡说!”慈禧当即沉下脸,神情严肃地对众人说,“垂帘听政,本朝自古没有。那是 先皇归天以后,同治皇帝冲龄践祚,肃顺那帮子奸臣谋朝篡政。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啊!我跟 母后皇太后出来支撑局面,谁想到一撑就是三十多年,再加上如今的皇上。我都垂了两回 了。六十多的人了,一个孤老太太,我还不该歇歇吗?” 众人被她一番话说得愣在那儿,场上一片肃静。突然有个老王爷扑到慈禧脚下,连哭带 喊地叫着:“老佛爷!为我大清国江山和祖宗的大业,您再委屈一回吧!”他这一叫,众人 立即醒悟过来,一个个趴在地下,苦苦哀求着慈禧:“老佛爷垂帘吧,垂帘吧!” “都给我住口!”慈禧愤然地拍着龙椅的手柄,“大没良心了!我都白疼了你们!从现 在起,谁再提垂帘,谁就是头号的大奸臣。” 众人全都怔住了,一个个趴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再出声。见众人静下,慈禧这 才指着瑞王骂他:“你头一个不是东西!”瑞王趴在地下,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心想难道他 保老佛爷还保错了?盛怒之下的慈禧,罚瑞王打扫半山腰的佛香阁,当即让太监小回回领他 去那儿扫地,瑞王垂头丧气地随小回回走了。慈禧挥挥手,让众人立即回去,别在这儿闹得 她不清静。慈禧说完话,不等众人磕头,抽身走了。在场的王公大臣们呆若木鸡,谁也没想 到慈禧对垂帘听政一事的态度如此坚决,领头的瑞王被带走罚做苦力了,因此人们只得一个 个从地上爬起,悻地离开了仁寿殿。 瑞王随小回回来到佛香阁,像做苦力的太监们一样,弯腰撅屁股蹲在地下用苫布擦着地 砖。小回回等人见瑞王年纪大了,劝他休息,瑞王执意不肯,他满头大汗,腰酸背痛,但他 仍咬着牙使劲擦地。他在跟自己赌气,也在和老佛爷赌气。 他怎么也想不通,老佛爷明明对光绪皇上推行的一套新政有看法,私下里暗示过他不知 多少次,她是反对光绪搞的那一套。平时,每逢他站出来,说出了慈禧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 时,她嘴上教训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可今天,当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老太后这样做实 在是叫他太伤心了。罚他来擦地,不给他面子,这都无所谓,她不该拿祖宗的江山交给光绪 胡闹,不该伤那些来颐和园请愿的王公大臣们的心啊! 大清祖宗的江山来之不易,那是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丢了命才得来的。几百年的宏伟 大业总不能毁于一旦,由着年轻的皇上和那些刚冒上来的新党们折腾,就他本人来说,官做 到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即使现在告老退休,每年的俸银也够他过上好日子。我为的什 么?不就是为了祖宗的江山。他和那些老臣们的心情一样,觉得老佛爷在台上叫人放心,一 切按部就班,至少不会像光绪那样出格。他笃信老佛爷的一片诚恳,非但没得到她的赏识和 理解,反倒成了带头闹事的主。对此,他是怎么也想不通,想通了也不服气的。 不知什么时候,慈禧突然进来了。她什么人也没带,一进殿便让小回回将其他太监赶出 大殿,然后小声问瑞王,今天的事是不是他挑的头? 瑞王本来一肚子委屈,当他耳边响起慈禧温和的声音,抬头又看见她冲着自己微笑,心 里的气先消了一半,立即回答说:“满朝文武,人同此心。” “你呀你,垂帘也不是这么个垂法。”慈禧沉吟片刻,埋怨中透着对他这种忠心的赞 许。 “老佛爷说怎么办?”瑞王惊喜地抬起头,声音不由得提高。 “好好干活儿,顶你今儿的错呀!”慈禧故意大声地说,其实是说给外面人听的。她意 味深长地看一眼这位像狗一样忠心耿耿的亲王,暗示他外面有耳朵,要他留神。 “是,奴才一定好好干活。”瑞王心领神会,也提高嗓门回应着,弯着腰卖力地擦拭着 那只铜香炉。 “你想想,皇上没闹出大尺寸,我好模眼儿地又上了场,各国列强会怎么说呀?”慈禧 低声问瑞王。 “洋人管的着吗?”瑞王反问,他确实还没想过这一层。 “这话倒退几十年说说还行。”慈禧苦笑笑说,“如今洋人可不能不管他们八宗事了! 叫我临了落个不讨好,我可不干!” “您那意思是,让皇上自个儿闹出毛病来?” “起码得让外人说不出什么来吧?” “这… ”瑞王瞪着一双圆眼,半天才回过神。“手底下别停啊。”慈禧提醒他。瑞王 慌忙接着擦地,心里不得不佩服老佛爷事情想得周全。确实如老佛爷所说,如今胶东半岛、 旅顺都让他们占了,上海、天津等处都割了租界,各国在大清国都驻了军队,他们嘴上说不 管朝廷的事,其实心怀鬼胎,到时候说翻脸就翻脸了。联想到光绪派总理衙门府的官员与西 方各国频繁来往,前一阵子又单独召见袁世凯,瑞王忍不住提醒慈禧: “老佛爷,奴才别的都不担心,就怕那边的人与各国列强联手对付我们。您看要不要我 派人将承德的护军调过来?” “你这人呀心好,就是不用脑子。”慈禧对瑞王的忠心表示高度赞赏,但一再提醒他, 好心也能办坏事,“你安心回去,我自有主张,到时候我会让小李子去找你的,你放心,一 时半会儿不会出事的。” 原来慈禧当众罚他,是为遮人耳目。现在看来,她已经早有安排。有了慈禧交给他的底 牌,瑞王心里吃了定心丸,这才离开了颐和园,快马赶回北京城,要在往常,他一定会跑到 各路亲王府,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他按住内心的激动,按慈禧要求,不动声色 地打马扬鞭,在几名随从护送下一路回到王府。 瑞王进了门,来到气派十足的银安殿。他一进门,便看见荣庆与王府太监在论理。原来 荣侍卫要见小格格,小格格不肯见他,而荣庆不肯走,非要见她不可,双方僵持不下。 “荣庆参见王爷!”一见瑞王,荣庆连忙上前请安。他是为了向小格格讨回吟儿的相 片,才特意追到瑞王府,但嘴上又不好说。要是就这样离开,又不甘心。 “免礼!”瑞王转脸问太监,“这是干嘛呀?家里唱开《八岔庙》了?” 王府太监凑上着,低声对瑞王说着什么。瑞王当即打断对方,不高兴地训斥太监:“嘀 咕什么?大声说。荣庆又不是外人!” “要不王爷进去瞧瞧,格格掉眼泪呢。”太监只得说出事情真相,原来小格格不知为什 么,一个人关在闺房里掉眼泪。 “谁又惹着她了?都不让我省心!”瑞王一听小格格哭了,连忙要荣庆在这儿等一会 儿,他先进去看看再说。 小格格红肿着两眼,在自己房间里又摔又打。看见父亲匆匆走进,并不理他,反倒更来 劲了,抱着桌上一只青瓷大花瓶狠狠向地上砸去,要不是瑞王躲得快,花瓶差点儿砸在他脚 背上。 “怎么啦!小姑奶奶?”瑞王满脸陪笑地走到女儿身边,哄着她。 “出去!你出去!”一见瑞王,小格格反倒哭得更伤心,连推带搡地要赶瑞王出门。 “有话你说呀,别拿东西撒气!” 小格格背对着父亲,越哭越伤心。瞅着女儿因为哭泣而抽动的双肩,瑞王急得团团转: “银柳!你父王在朝里就够热闹的了。老佛爷交派的事儿还没工夫办呢。可怜你老爹,咱们 痛快点儿行不行?” “行啊。”小格格转过脸,“你给我把荣庆杀了!” “你疯了?”瑞王愣住,半天才回过神,“杀他?我凭什么杀他呀?” “他该杀,他混帐!你给我杀呀。”小格格一边抹眼泪一边扯着瑞王衣袖撒娇。 “哎哟嘿!我的小格格,你别是要选他当郡马吧?”瑞王眨巴着眼睛,突然明白过来是 怎么一回事儿。 “谁选他呀!他算什么东西!”小格格口不应心地说,心里还在为荣庆拒绝自己的事生 气。 “挑女婿也没有这么挑的。按说荣庆这小子倒也够一卖,还拿得出手,你说是不是?” 瑞王逗着女儿,想让她高兴。 “不是不是,就不是!”小格格扭着身子,转过脸不理父亲。 “得了,你也别闹了,荣庆现在就在外头,我让他进来,你们俩自个儿惦对惦对吧。” 瑞王边说边准备出去叫荣庆。说实在的,如果说过去他看不上荣庆家的背景,现在也顾不上 这么多了,特别自他在皇上面前得了宠,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万一有一天光绪得了势,至 少也得念这个情分上放他一码。 “等等!”小格格喊起来:“不行啊!他说他有媳妇了!”“不会吧,从没听说呀。” 瑞王站住。小格格从怀里掏出吟儿的相片递给瑞王。瑞王接过吟儿的相片端详了一阵子,无 奈地笑了笑,对女儿说:“既然人家有了,就算了吧,老爹给你另寻个好人家。” “我不嘛!除了他我谁也不寻。” “胡闹!你堂堂王府格格,郡主身分,还打算给他当二房吗?” “他们还没成亲呢!你让他退婚吧!” “那… ”瑞王哭笑不得,“那也得人家乐意呀!” “你管不管?不管我当尼姑去,我上白云观出家去!”小格格缠着父亲,横竖就是不讲 理。 瑞王瞅着相片不说话,越看越觉着眼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相片上的女子。小格 格见父亲瞅着相片出神,也凑上前,问瑞王怎么回事。瑞王沉吟半天,说相片上的丫头可有 点儿面熟啊。小格格一听急了,追问他在哪儿见过她。瑞王张着嘴巴,伸着脖颈子拼命苦 想,眼瞅脑子里就冒出来了,给小格格一搅和又没了,相片上的女子分明是宫女打扮,见得 最多的宫女便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一想到这儿,他突然认出相片上的宫女,是老佛爷身边 那个敬烟的姑娘! 荣庆坐在客厅的茶几旁,一边喝茶,一边稳住神,心里惦着吟儿相片的事。他之所以一 定要从小格格手里追回相片,倒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相片上摄了人的魂灵,相片让人撕了 人就活不了。因为吟儿是宫女,要是这张相片让别人看到,那就等于告诉别人,吟儿是他相 好的,这可是了不得的欺君之罪啊!前些天,他躺在门板,死也不肯说出吟儿,不就是为了 保护她不让人知道,因此这张相片中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这事儿难就难在碰上小格格。她不仅脾气倔犟,更是瑞王的女儿,加上不为别的,因为 对他好才不肯还他相片,因此,这事儿变得复杂而微妙。要是换另一个女人,他可以骗她, 说他乐意跟她好,这样就能将相片骗回来。可对她,他不敢。她太认真太执着,对这样一个 女子,他是不能也不应该骗她的。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跟她慢磨,说好话哄她。他 又坐了一阵子,瑞王终于回来了。荣庆慌忙起立,表示对王爷的敬意,瑞王瞅着荣庆,就像 一个有经验的老猎人,瞅着手中的猎物,不慌不忙地在他对面椅子上落下身体。 “荣庆!你追到这儿来,是不是要这个呀?”瑞王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吟儿的相片。 “谢谢王爷赏还。”荣庆连忙抱拳作揖。 “她叫什么呀?”瑞王显然不急着将相片还给他,眯起眼睛问。 “啊,她……叫二妞。”荣庆犹豫片刻。 “不对,她叫吟儿。”瑞王沉下脸。 “王爷一定认错了。”荣庆被对方说破真相,心中大惊,顿时脸红脖子粗,“她不叫吟 儿,她的确叫二妞!” “你自个儿瞧,她还穿着宫女的‘行头’呢。”要搁其他人,瑞王早就发脾气了。他笑 笑,再一次晃挝手中的相片,“这墙,这树,这柱子,在哪儿照的我都猜得出来,没跑儿的 是景仁宫!你没说的了吧?皇上让你蒙了,王爷可不糊涂,人证物证全有了,你打算怎么办 吧?” “王爷!奴才有罪。”荣庆双腿一软,当即离了座椅,朝瑞王扑通一声跪下,背上额头 立即渗出一片汗珠,“荣庆自愿王爷处置,只求王爷放过她!” “怪不得老想见老佛爷呢,原来是你们俩找个机会眉来眼去呀。”瑞王将相片收进怀 里,背着双手在大厅里来回走了一圈。他这是跟老佛爷学的,不急不忙,这样不但可以令对 方乱了方寸,同时也能给对方留出更多时间,让他主动说出自己想听的事儿,果然,这一招 挺灵,他不吭声,荣庆急了。一会儿说他想吟儿想疯了,跟她没关系。一会儿又说,相片是 他在宫中捡来的,总之,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瑞王一听心里更加明白,荣庆跟吟儿一对儿的 准跑不了,这样他到老佛爷身边奏上一本,不但荣庆和吟儿跑不了,连皇上,特别是老佛爷 最嫉恨的珍妃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儿,他心里立即冒出一个主意,将他押下,逼他写 下口供,这样他便可以给老佛爷送上一发打光绪的炮弹了。 瑞王正在思忖着,门外太监来报,说恭亲王派人从天津送信来。一听说恭亲王的信使, 瑞王立即严肃起来,让家人先将荣庆押下去,等他接见过恭亲王再来处理他的事。 荣庆被家丁押出大厅,被小格格迎面撞上。原来小格格不放心荣庆,偷偷跑来打探情 况,看见家丁押着他,,心里顿时大惊失措,冲到荣庆身边要家丁放开他。 “你们干嘛呀?给我放开!”小格格一边叫一边要上前松他身上的绳子。家了不让,说 没王爷的命令不能松绑。 “好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荣庆跳着脚对她吼道,“你听着,我死她死都认了, 你可别半夜睡不着啊!” “我可没害你呀!”小格格愣住,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三拳两脚将家丁打走,伸手要 解他身上的绳子。 “别碰我!”荣庆扭着身体不让对方解绳子。 小格格急了,心想一定是父亲搞的鬼,转身跑到前厅。王府太监拦她,说王爷有要事, 任何人不得入内。小格格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滚一边儿去!”她将太监推得老远,一阵风 似的冲进银安殿。 瑞王正和恭亲王派来的副将密谈,原来慈禧已经密令驻守承德的护军悄悄向北京开发, 恭亲王带话要他留神京城的动态,特别管好守卫紫禁城里的三旗包衣亲军,绝不能让皇上动 用这些军队。 一听门外女儿的吵闹声,瑞王立即开了门,低声劝小格格,说他此刻有要紧事,有什么 事等会儿再说。 “我比你还要紧!你真要杀他呀?” “他们那是自个儿‘撮死’!” “要杀杀女的,荣庆得留下。” “你先回去,回头再说。”瑞王心急火燎,好言好语劝女儿,“别误了我大事!” “你不点头儿别想走!”小格格拖住父亲。 “好了好了,一切都依你总行了吧。”瑞王无可奈何他说。 瑞王送走恭亲王的密使,天已经黑下来。他用洋火点起油灯,一个人呆在密室里,认真 思索了足足有一袋烟工夫,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饶了荣庆,否则小女儿会记恨他一辈子。但话 又说回来,也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而且还让他娶了自己女儿,这也太便宜他了,想来想 去,他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 瑞王叫人将荣庆松了绑,带进密室。瑞王说了一大通道理,无非都是荣庆与吟儿这种私 通行为,按大清法律是罪不可恕的,要是捅到上面,不但他荣庆和吟儿要处以极刑,两家人 也得牵连进去,包括他二舅恩海也跑不了,重则处死,轻则从军新疆,黑龙江。荣庆听得目 瞪口呆,他没想到他跟吟儿陪进去不说,还会连累两大家几十口子,只得无奈地求王爷作 主,他怎么说他都依着办。 “我可没别的法子了。瞒天过海,我可全替你扛着了。”瑞王沉吟半天,终于拉着荣庆 双手,语重心长地说。 “谢王爷网开一面。荣庆受此大恩,终身不忘。”荣庆跪在地上,一边磕了个响头。 “起来起来,从今儿起,咱们真的就是一家子了。”瑞王伸手要拉荣庆。 “这个……还请王爷三思!”荣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吟儿的小命,还有你们两家人的命,全捏在你手心儿里,要三思也是你三思。”瑞王 不高兴地眯起两眼,心想这小子也太不识抬举了,“‘荣华似浮云,庆幸洁吾身’,主子可 没忘这个茬儿!荣侍卫,难道还舍不得叫我一声好听的吗?” 荣庆深知一碰到宫中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只要对方一翻脸,血溅蓝天,他和吟儿两 家不知多少人陪进去。他不能害了吟儿,还害了这两大家子人啊。眼前对他来说,似乎只有 一条路。想到这儿,荣庆当即在地上挺起身,双手抱拳,向瑞王拜了三下,从绷紧的喉头里 滚出一串痛苦而含混的声音: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叩头!” 瑞王得意地大笑,伸手将荣庆拉起,心想在他和皇上之间,他终于成功地将这员良将彻 底地拉到自己这一方来了。 “这张小像怎么办?”瑞王扬起手上的相片。 “求王爷千万别交上去!上面瞧见,她就完了!” “不怕,没人瞧得见了。”瑞王边说边将相片放到烛火上烧了。 “王爷… ”荣庆失声叫道。 “我们小格格的脾气你也领教了,顺着她是东流水儿,拧着她就是轰天雷。你还想惹事 儿吗?”瑞王冷冷地看一眼荣庆。 眼睁睁地瞅吟儿的相片在火烛上烤焦了,曲卷着冒出一股黑烟,最后成为一片深褐色的 灰烬,荣庆心里说不出的痛心疾首。他不知道,他所作出的承诺对他和吟儿的将来究竟意味 着什么,他只是以这种代价,免去了眼前一场巨大的灾难。他其实不讨厌小格格,甚至对她 豪爽的无拘无束的性情挺喜欢,但这和对吟儿的感情完全是两码事。想到她这样逼自己,想 到他与吟儿从此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愤懑。 瑞王瞅着荣庆,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知道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时间一长就 过去了,他深信将来他会对小格格好的。不过此刻,瑞王心里更有另一个计划,那就是借重 这位卫士,来完成一个世人意想不到的任务。虽说这是他的主意,但要不是恭亲王派人来指 点他,他是绝对不会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的。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七章 一条道走到黑 荣庆醉酒拔枪,大闹荣府。把兄弟元六突然出现,化解了一场灾祸,却引出另一个 令人胆寒的阴谋。荣庆赶到瑞王府,才发现自己陷入这一阴谋之中。像一盘棋局,两边人都 想利用他这个棋子。面对两难的选择,他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荣庆一大早便跑到一家酒店,抱着酒坛一直喝到下午才离开,他一路摇摇晃晃沿着大街 往前走,瞅着满街的人没一个顺的,跟谁都像有仇似的,总想找个人打一架心里才解恨。偏 偏满街的人谁见了都躲他,想闹事也闹不成。 昨晚上,瑞王府里发生的事他已经记不真切。小格格怎样跟他闹,王爷捏住吟儿的相片 怎样逼婚,他都不再往心里去,脑壳里唯有一个念头:他对不住吟儿。为了救她的命,却伤 了她的心。这不,前不久托小回回给她捎去一封信,想表示自个儿等她的决心,现在倒好, 她人还在宫里头,自己已经成了瑞王爷的女婿了,他望着头顶那蓝蓝的天,明晃晃的大太 阳,恨不得晴天里落下一串响雷,将这喧沸闹腾的街市,连同那又高又大的紫禁城一下子全 劈了才解恨。真要那样,他就能趁着天崩地裂的混乱,将吟儿从宫中救出,带着她远远跑到 世界的尽头,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荣庆走到家门口,家仆一见他回来,像见到救星似的连忙上前拖住他,说舅老爷来了, 还跟着一大帮客人。家仆发现他喝多了,左右搀扶着他一路进了前厅。他一走进客厅,便发 现客厅里坐满了宫中侍卫。 “荣侍卫,道喜道喜啊!”侍卫们一见他走进,全都起身围上来。 “同喜同喜!”荣庆习惯性地迎着众人拱拱手,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挥着胳 膊说,“喜什么呀,你们都他妈起什么哄?” “庆儿,”舅老爷恩海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喝多了,慌忙将他拖到一边低声说道, “这不都是咱们乾清门的弟兄吗?听说你跟瑞王府订了亲,全来要喜酒喝呀!” 荣庆一听说要喝酒,顿时来神了,挥着衣袖对身边的家人说:“快,快上大酒缸啊!我 陪着喝,管够!” “庆儿,你醉了?”恩海急了。 “你是谁?”荣庆瞪着两跟。 “我是你舅舅。” “舅舅?舅舅是什么东西?” “你这浑小子,敢连你舅也不认!”舅老爷气得脸色发青,伸手要揍荣庆。侍卫们慌忙 上前将他拉开,劝着恩海,说荣侍卫喝多了,别跟他计较。恩海瞪一眼外甥,气得一跺脚向 大门口走去。侍卫们见恩海要走,全都上前跟荣庆打招呼,说他们改天再来。眼瞅着众人纷 纷离去,没人再陪他喝酒,荣庆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跳着脚冲到门边,从腰下掏出皇 上赏给他的手枪,高高举在手中,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谁都不许走。谁走打死谁!” 瞅着醉态十足的荣庆,和他手上黑洞洞的枪口,众侍卫们全傻了,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站 在那儿。恩海小心翼翼地摆手,低声叫着:“荣儿!荣儿!” “我把你们全打死,乾清门就没人看守了。”荣庆见众人一个个吓得不行,连平时最爱 训斥他的二舅也变了脸色,不敢大声说话,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他纵声大笑,一边扬起手中 的枪:“宫中没了你们这些人,谁乐意出来谁出来,谁乐意进去谁进去!哈构构… ” “荣儿,听我说,你把枪撂下,有什么话好好说。”恩海劝着外甥,唯恐他发了酒疯, 枪子儿一出来可没长眼睛,闹出人命来就麻烦了。宫中的侍卫们都见识过手枪的厉害,何况 荣庆眼睛都喝红了,这会儿别说是开枪,就让他开炮他也敢。侍卫们战战兢兢挤在一起,谁 都不敢乱动一步。 “皇上赏我手枪,王爷赏我媳妇儿。你们说,谁想试试我枪法?” 众人吓得连连摇手,纷纷向后退去。原先站在人前头的二舅也吓得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众人越是害怕,荣庆越是来劲儿,举着手中的枪,摇摇晃晃地一会儿指指这个,一会儿指指 那个。他兴奋地叫着跳着,挥着手中的枪,将十几个身怀绝技的好汉逼得像一群乖乖听话的 小羊,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对!我该让他们跟我一起去瑞王家,逼王爷和小格格退了他这 门婚事,还他一个自由身,这世上除了吟儿,谁个女人我也不要,哪怕像小格格这样漂亮, 这样有身分的女人。 “走!你们跟我上瑞王府。”他这一叫,众人全愣在那儿,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这时 荣父荣母在家人和丫头的陪同下慌慌张排地跑进客厅,荣父厉声命令儿子放下枪,母亲则在 一旁哭着求他。荣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瑞王家退了他这门亲事。因此一见父母 及家人向他涌上来,情急之中大吼一声,朝天开了一枪。 轰然一声,众人全呆在那儿,这枪声比过年的二踢脚炮仗要响得多,而且威力更是吓 人,子弹打在屋顶上,房顶上露出好大一个洞,震落下许多碎木头和瓦片,满屋子飘着一股 子硫磺味儿。 “这混帐东西六亲不认了!”胆战心惊的父亲气得大骂,但脚下的步子却停下来,再也 不敢上前一步。 “他喝多了,别惹他。”母亲在一旁劝丈夫。 “等他酒醒了,我非吊起他不可… ”二舅低声咒骂。 “你说什么?”没想恩海的话被荣庆听见,他举枪瞄着他。 “没说,什么也没说… ”恩海慌忙否认。 “那好,你先走,带大伙儿去瑞王府。”荣庆冲着恩海大声吼叫。 父亲恨得跺脚,母亲吓得哭。恩海无可奈何地向门外走去,众人默默跟着他,这时,大 厅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原来是荣庆在承德的把兄弟,也是他最最敬重的大 哥元六。 “荣庆!你干什么?”元六在门外就听家丁说了大厅里发生的情况,心里早有准备,一 个箭步抢进来,冲着荣庆大叫。 “不关你事,要不你头一个。”荣庆举枪指着元六,显然没认出他。 “你学会打枪了?”元六轻蔑地一笑,迎着他的枪口走过来。 “你躲开,我开枪了!”荣庆瞪着一双大眼,憋紧了嗓门眼儿叫起来。 “开呀。”元六一步步走近他,一边拍着胸口,“不开你是我孙子!” 荣庆的手指搭在手枪的扳机上,众人都替元六捏一把汗,特别是恩海,知道他这位老部 下的脾气,当真荣庆开了枪,他也不肯后退半步。荣庆被对方一脸的气势镇住,情不自禁地 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后荣庆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元六,他手腕一软,手枪落在地下, 叫了声:“大哥”,一头扑进元六怀里。 荣庆一觉睡到下半夜才醒过来,脑壳仍然隐隐作疼,但神志却非常清楚,他听见房里传 来一阵阵鼾声。抛撩起蚊帐,这才发现元六躺在竹凉床上,没遮没盖地光着上身睡着了。 荣庆拿起芭蕉扇,走到竹床边,在床边坐下替他赶蚊子。他一边扇一边想着下午发生的 事,有些事他记得起,有些一点儿也记不起,但元六站在他枪口前拍着胸口,他记得清清楚 楚。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干这种蠢事,要不误伤了元六这样的好兄长,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扇着扇着,元六突然醒了。 “荣庆!”元六一翻身从凉床上坐起。“我吵醒你。” “已经下半夜,我也该起来了。”元六养成的军人习惯,一睁眼便来精气神。他抓起床 边的旱烟袋,一边吸烟一边跟荣庆聊起来。原来荣庆家里人不让他走,舅老爷和荣庆爸一定 要留他吃饭,吃了晚饭,他见荣庆仍然没醒,不忍心叫他,但也不甘心离开。因为他这次随 护军进京,来得非常神秘,他因为身负特殊任务,才让他离开营房,其他人一律不准出营。 上头交给他办的事必须在晚上办,但天不亮就回营复命,所以过了今儿夜里,他再想出来就 很难很难了。因此晚上在荣庆家吃了饭,他去了该去的地儿,办了该办的事,又悄悄溜回来 看荣庆醒了没有,为的就是跟这位分手几个月的把兄弟说一会儿话。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荣庆 醒了,他自然不能再睡。 “准是媳妇儿又出毛病了吧?”元六满满地吸了一大口烟。 “谁告诉你的?”荣庆闷闷地说。 “你这身酒味儿!想媳妇儿,酒找齐儿,老弟,升了官儿,皇历可没改。”元六笑笑 说。其实他已经听荣庆二舅恩海说了他与瑞王家小格格订亲的事,不过他觉得事情的根子不 在这上头,而是出在先前那个姑娘身上,虽说他不清楚这里的来龙去脉,但有一条不会错, 那就是他最想念的女人跟他仍然没缘分,要不他不会醉成这样。记得上次在承德妓院,他跟 英姑娘睡了一觉,从床上爬起来,临走一脚将对方踹下床,这叫什么事儿,心不顺呗。 “大哥,我跟你走吧,官儿我不当了。”荣庆神色沮丧地摆摆手,说的是气话,可有一 多半是真心话,实在觉得没意思。 “跟我走?走哪儿去?”元六反问。 “哪儿都行。只要离开北京城,远远儿的。” “白说了,你大哥刚调进北京城来,还没落下汗呢。” “您也调北京啦?上哪个营广荣庆感到意外,追问对方。 “我是动地儿不动窝儿,还是咱们键锐营。” “键锐营全来了?” “这不,两天赶了五百里路,打承德拉过来的,两脚全是泡。” “干什么来呢?”荣庆毕竟在宫中当差,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 “上头没说,我还纳着闷儿呢。兄弟,你消息灵通,是不是要跟洋鬼子开战了?”元六 一边在竹床腿上抽烟灰,一边问。 “没听说啊。”荣庆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蹊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京里的禁军都 那儿摆着呢,该吃的吃,该抽的抽!” “你再想想!”元六犹豫半天,将他晚上去成亲王府的事告诉荣庆,“统领让我带一封 信,说要当面交给这位王爷,而且不让我穿军装,要等天黑了才去亲王府,你说说,这里头 有什么意思?” “这… ”荣庆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 “如果不跟洋鬼子开战,那不是拿我们开涮吗?闹得真事儿似的!”元六发了一通牢 骚,问起京城里的事,“听说皇上要把我们这些三旗亲兵重新整编为新军,跟汉人编在一 起… 往后起,实行新政,我们这些旗人再也吃不上皇粮了。听说皇太后不同意皇上这么 办,还有人说皇上再要这样闹下去,就得请皇太后重新出来主理朝政… ” “你从哪儿听来的。”荣庆打断对方的话。 “下面都这么传呀。”元六死劲拍下大腿上的蚊子,掌心开了一朵血花,“跟你说实 话,皇上真要扣了旗人的月例银子,那可不得人心啊!你想想,我们这些人的祖宗,哪个不 跟先皇上打过仗流过血,一直从关外杀到两广,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如今倒好,一抹脸不 认人,多叫人寒心哪!” 其实元六所说的月例银子,从清兵入关后就开始实行,凡在旗的,无论满蒙,只要跟皇 上打过仗的,一律都由皇家养起来,到月就由专门机构发放银饷,这二百多年了,人丁越来 越多,银子不见长,物价翻了好几倍,每家领的银子只够买一天的菜钱。但这是一种名份, 也是荣誉,所以听说以后朝廷不再发银子,所有在旗的没有不反对的。 尽管元六是自己好兄长,荣庆还是没敢说宫中斗争的情况,只劝他别信这些谣传。两人 说了好一阵子话,元六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说他该走了。“既然您来了,好歹也得等天亮 了再走。”荣庆劝他。 “不行啊。我跟你说过,统领让我天不亮就得回去。” “我一肚子话,还没跟您说呢。” “行!”元六笑笑说,“都给我留着,下回别跟酒较那么大劲!” 军令如山。荣庆知道留不住他,一路送他出了家门,沿着黑乎乎的大街一直将他送出半 里地,这才跟元六分手。回来的路上,迎着扑面的夜风,他头脑越来越清醒,思忖着元六刚 才说的话,心中涌出许多疑问:为什么突然从承德调来这么多护军?护军统领为什么要元六 连夜送信给恭亲王,此中究竟有什么阴谋? 天刚亮,先到了二舅家,告诉他承德来兵的情况。恩海一听,知道事关重大,要荣庆立 即报告瑞王,因为他是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他赶到瑞王府,到了那儿,天色已经大亮,他对 守门的太监说有急事要见瑞王。他现在是王爷的女婿,太监自然不敢怠慢,将他带到后花 园。瑞王正站在大树下打太极拳,见荣庆一大早来这儿,原以为他是为了昨天与小格格订亲 的事,代表他父母前来谢恩的。其实荣庆来得正巧,他不来,瑞王也得派人去叫他,并让他 去干那件令世人吃惊的事。 “王爷,外头出事儿了!”荣庆等太监一走,慌忙说道。 “沉住气,慢慢儿说。”瑞王一愣,随即低声间,“什么事?” “承德护军键锐营进了北京。” “我知道:“瑞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淡淡一笑。 “您知道?”荣庆惊讶地瞪起两眼。 “令是我下的,兵是我调的。不但键锐营来了,寿字营、海字营和福字营的都来了。” “听我舅舅说,皇上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庆儿,你不是外人,也不必瞒你了,你换顶戴就的日子可快到了。” 瑞王摸着下已上的胡子,胖胖的圆脸上透出难以克制的高兴。 “王爷,实话说,我连现在这个官儿都当够了。”荣庆听出对方话中有话,不好直接 问,故意装起糊涂。 “胡说,官儿永远没有当够的时候!你的路儿这不才刚开张吗?” “我进京以来,寸功未立不说,还闯了那么些祸,皇上凭什么提拔我?” “不是皇上,是皇太后。”瑞王将这后一句说得分外重。 “那……那不是一码事儿?”荣庆知道对方不是随意说的,这话儿他在承德就当众说 过,只是没有现在这样明确。 “一码事,两功劲儿!皇上折腾够了,该歇歇了。” “王爷!这……话儿什么意思?”荣庆心头一震,联想到承德调兵之事,立即意识到朝 廷很可能要出大事。果然,瑞王沉吟片刻,告诉他一个非同凡响的阴谋。 “下月初三,皇上和皇太后去天津阅兵,就在那儿,宣布皇上下台。”瑞王喜形于色他 说,并不觉得他在说一件不光彩的事,更不用说跟什么阴谋沾上边。但对荣庆来说,这一番 话犹如惊雷贯耳,浑身掠过一阵颤栗,心想朝廷的事究竟是皇太后说了算,还是皇上说了 算,这不是阴谋造反吗?“那由谁来当皇上?”荣庆稳住神,竭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心中的 疑虑。 “那就得看老佛爷相中谁了。” “我不信,一点儿都不信!王爷,您跟我说笑话吧?”荣庆知道对方告诉他这个阴谋, 一定是他也有份儿参加,否则是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的。想到这儿,他心里不寒而栗,故意 放开声音大笑,想躲过这个阴谋,“您看我是皇上跟前的侍卫,想试试我的忠心。对不 对?” “这会儿没笑话!”瑞王突然沉下脸,两眼不动声色地盯着荣庆,沉默了好一阵于才运 作了中气,从胸腔里发出一串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交你一个重要差事,到了天津,你跟定 皇上寸步不离,只要老佛爷一声令下,你就摘了皇上的帽子。” “什么?”荣庆一时瞠目结舌,舌头在嘴里绕了几圈,终于结结巴巴他说,“您让我摘 皇上帽子?” “不是我,是皇太后,让你摘了九龙冠,他就不是皇上了!” “王爷!为什么要拿下皇上来?皇太后跟他是娘儿俩,有什么话不能家里说呀?” “你这个脑袋瓜里,就别盛那么些事儿了。黄马褂、红顶子,全看你这一哆嗦了!” 荣庆离开瑞王府之前,瑞王犀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荣庆那微微发青的脸上,然后以严厉 的语气告诫他,万一消息走漏,不但他,还有他家里人,甚至连同那位名叫吟儿的宫女,全 都必死无疑。 荣庆低下脑袋,连声答应着。出了瑞王府,一路向神武门走去。一路上,他觉得天旋地 转,就像他昨天喝多了酒,他不敢相信,平时看上去瑞王像个粗人,说起话来罗里罗嗦,总 也不得要领,没想到他在这种事情上竟如此精明果断,干脆利落。 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问了不下一千遍,始终找不到答案。 在乾清门值班时,他几次想找舅老爷说说瑞王府里发生的事,总也没机会。中午吃饭时 见了二舅,话到了嘴边却不敢透一个字。这不,万一走了风,别说他自己,就连二舅在内, 都得去见阎王爷! 舅老爷见他两眼发直,神情恍惚,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连忙问他怎么回事。连叫了他几 声庆儿,他才从沉思中惊醒,连忙说他没事。“庆儿!怎么成天酒醉不醒啊?”恩海追问外 甥。荣庆连声分辩,说他没喝酒,他已经戒酒了。 “谁信你没喝?你退了班儿回家好好睡一觉,哪儿也别去。”恩海以为他仍为当了瑞王 家的女婿的事犯愁,心里笑话他,认为谁碰上了这种美事,睡觉也能笑醒,而他偏偏惦着吟 儿。 “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舅舅心里明镜似的,你心里哪块儿热哪块儿凉,我全明白。可是话说回来,事到如 今,你都叫了岳父了,别的就什么也甭想了!”这才几天,荣庆脸瘦了一圈。瞅着外甥,恩 海被他对吟儿那一片执着和真情所打动,心想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 尽管二舅说的事跟荣庆心里想的两码事儿,但这一番话却说得荣庆心里酸酸的。越是觉 得二舅心里疼他,他越咬紧牙关,不敢向他透一丝有关皇太后要罢免皇上的阴谋。 光绪从军机处谭嗣同那儿得知瑞王,成王等秘密调动承德护军迸京的消息后,非常震 惊,也非常气愤。原先谭嗣同、康有为,包括他的老师翁同和以及珍妃都曾提醒过他,以瑞 王为首的反对新政的大臣们纠集在一起,跑到颐和园公开要求慈禧重新垂帘听政。这显然是 个非常重要的信号,要他对此有所准备,必要时像当年日本明治天皇,不惜动用武力以保证 新政的继续进行。 对用兵这一条,光绪疑虑重重。要用兵就得惊动皇爸爸,留下不忠不孝的名声不说,万 一用兵不成又怎么办,慈禧手下不少人握有兵权,如果这些人拥兵自重,打着慈禧的旗子与 他分庭抗礼,挑起内战,大清国岂不是乱了套。闹不好自己反被他们拱下台。有人从颐和园 传来消息,说慈禧痛斥了那些主张她重新出山垂帘听政的大臣,说谁要提这事儿谁就是奸 臣。听到这个消息,他稍稍放下心来,对用兵这一条更是不予考虑了。 现在看来,他不动手,对方要动手了。上午,他在养心殿召见了军机处谭嗣同、林旭和 杨锐等人,商议了目前的局势。商量来商量去似乎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先下手为强。为 此,他又与珍妃一起斟酌再三,珍妃坚决支持他,紧急调动袁世凯的新军入京。 光绪吃了午饭,立即在养心殿秘密召见荣庆。 荣庆请了跪安,光绪让他起来,突然笑着问他:“荣庆,朕传你来,你觉得意外吗?” “奴才不敢猜测。”按往常宫中雷打不动的惯例,皇上午餐后,一定要睡一会儿,哪怕 小睡片刻。皇上这会儿匆匆召见他,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荣庆嘴上不敢乱说,心里却在打 鼓。特别联想起前天在瑞王府的情况,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荣庆低着头,等着光绪皇上开口,没想光绪并没有说什么重要事,只是旧事重提,说起 荣庆那天因为丢失的情诗而受罚的事。荣庆心里纳闷,觉得对方不可能为了这件事特意召见 他。光绪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从案上拿起那张珍妃写的字条,递给荣庆。 “救你的是珍妃娘娘!”光绪说。荣庆见字条上写着八个字:人心宜用,一将难求。 “奴才谢珍妃娘娘大德大恩!”荣庆感激他说,心里却紧张地斗争着,要不要将承德来兵的 事报告皇上。 “可是朕到现在,还不知道该不该救你?”光绪看一眼荣庆,故意甩出一句模棱两可的 话,其实他是在心中掂量,如此秘密如此重要的大事交给这位年轻侍卫,他到底能不能胜 任。何况他本是瑞王保举的,又听说他和瑞王家的小格格订了亲,因此当珍妃坚持要用荣庆 时,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荣庆活一天,都是皇上给的。如果我背叛了皇上,死无葬身之地。”荣庆听出话中有 话,或许正如光绪当年赐枪给他时说的,此刻轮到他效力皇上的时候了。 “是这样吗?”光绪背着双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语气中透出怀疑。“苍天在上,奴 才要有一句不实之辞,当即死于非命!”荣庆面对光绪双腿跪下,表示自己为皇上万死不辞 的决心。 “朕听说,你近来得赘高门,当上了瑞亲王女婿了?”光绪在荣庆面前站住,不动声色 地问。 “回皇上话。”说起和小格格这门亲事,荣庆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沮丧,连忙分辩说, “那是瑞王一厢情愿。荣庆心中另有所爱,还和当初一样,不会因此改变!” “你说的另有所爱,是不是你上次赠诗给她的那个女子?” “… ”荣庆跪在地上,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不用怕,这事儿已经过去。如实告诉我,只说是和不是就行了。”光绪紧张地注视 着荣庆的表情,他按珍妃的办法在考验对方,以便做出自己的判断,到底用还是不用此人。 荣庆涨红脸,默地点点头。 “为了她,真愿意不惜自己性命?”光绪追问着。其实这句话纯属多余,当年他差点死 在大太阳下,都没说出宫女的名字,是珍妃猜出其中奥秘,要不是这次为了让荣庆担当这个 极重要的差事,珍妃还一直替他们瞒着。尽管多余,他也得问,这关系到大清江山和许多 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身家性命。 荣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光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不得不佩服珍妃看得准。原来珍妃之所以支持让荣庆护送 谭嗣同去找袁世凯,因为她知道他相好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宫中的宫女吟儿。一个男 人,在自己生死关头,能做到不出卖心爱的女人,至少能说明他的本质。于是她给光绪出主 意,让他许诺荣庆,只要他完成这一重大任务,就将吟儿赐给他,了却他苦苦思恋的衷情。 现在看来,荣庆对自己所爱的宫女直言不讳,的确是真情难得。 “好!”光绪情绪大振,为了慎重起见,他并没有说出交给他什么任务。他要等谭嗣同 拟好密诏,再见机行事。为了进一步笼住荣庆,光绪当即许下诺言,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子, 朝廷渡过难关,不管他所爱的人是谁,立即放她出宫,并亲自做为主婚人,替他们俩完婚。 “谢皇上!”荣庆趴在地上,感激涕零地不肯起来。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光绪 再一次重复他的许诺,他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说他刚进门时,仅仅是出于一种正义 和作为奴才维护主子的本能,对瑞王和慈禧阴谋陷害皇上愤愤不平的活,现在由于吟儿作为 自己命运中一个筹码突然放在自己面前,令他内心原本就有倾向的天平彻底倒向了光绪。 他等着光绪给自己交办任务。一想到他只要能完成,皇上将指婚令吟儿成为他妻子时, 心里顿时像一口沸腾的油锅,千种情怀,万般感慨在如火如荼的灼热中,随着周身的热血在 血管里燃烧着。他站在那儿,两眼冒火,浑身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栗。他两手紧紧握住, 像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猛兽,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没想光绪接下去并没有让他去办任何 事,笑了笑,说:“你跪安吧。”荣庆愣在那儿。因为皇上叫你跪安,那就是让你离开的意 思。难道皇上将自己叫到这儿,仅仅是为了问他和瑞王的亲事,以及他和吟儿的关系。不可 能,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觉得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 “皇上… ” “还有什么请求?”光绪和善地问。 “皇上!”荣庆犹豫片刻,想到自己的命运将和这位大清国至高无上的君紧紧联系在一 起时,突然想起承德大庙里的算命先生的话,眼前的万岁爷才是他生平遇上的大贵人,想到 这儿,他再也不犹豫:“荣庆有机密大事禀报。” “什么事?”光绪沉吟地问。 “禀报皇上,”荣庆在光绪面前跪下,“瑞亲王私自调来三营禁军,大前天进京了。” “朕知道了,还有吗?”光绪心头一热。尽管他已经得知这一消息,但话从他嘴里说出 来,又有另一层意思。看来正如珍妃所说,此人可用。 “皇上下月初三要到天津阅兵?” “是啊。” “皇上最好不去。” “君无戏言。何况事情早已定下,朕不能临阵脱逃啊。”光绪心里猛地一沉,听出对方 话中有话,表面上却作出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势,看对方怎么说。 “如果皇上去了,就,就… ”荣庆他本想说,皇上如果去天津,就当不成皇上了,话 到嘴边,终于没敢说出这后一句,脸憋得通红,“求皇上听奴才一句吧,奴才说的全是实情 啊!” “你是说,有人要对我下手?”光绪走到荣庆面前站住,神色变得严峻。 “是,有人阴谋造反。他们… 想趁皇上阅兵之际,罢免皇上… 甚至要奴才当场摘下 皇上的九龙冠!”荣庆结结巴巴他说着,终于将瑞王与皇太后的阴谋和盘托出。 “放肆!这些人利令智昏,难道他们不知道朕的皇位是按大清国祖宗大法传下来的,由 得他们胡闹,我看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光绪气得脸色铁青,差点没骂粗话。他按住心头的 怒火,稳住神追问,“你说,他们是谁?是不是瑞王?” “瑞亲王不过是台前的,他后面… ”荣庆嗑巴了半天,还是不敢说出圣母皇太后的名 字。 荣庆虽然没说出后面的人的名字,但光绪已经猜出,因为瑞王后面,除了慈禧再也不可 能是其他人。对此他虽说并不很意外,但对方动手如此之快,而且选择以这种方式动手,却 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对于荣庆带来这一非同小可的情报,他心里说不出的震惊。他紧张地 思虑着下一步对策的同时,脸上反作出一副轻松状,告诫荣庆不要轻信谣言。 “皇上!奴才说的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荣庆急了,慌忙向光绪保证他的情报绝 对准确。 “胡说!朕绝不相信。”光绪打断对方,沉下脸来,“你说这种话可是离间两宫,犯了 大不敬之罪!” “皇上!您听奴才… ”荣庆张口结舌,心里非常委屈,同时又说不出的奇怪。刚才皇 上还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追问情况,怎么转眼便翻了脸,连离间两宫的罪名也冒出来了。一想 到皇上不肯听他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心里便说不出的慌乱,特别是想到万一皇上真的 让他们罢免,他和吟儿的事再无出头之日,他再也顾不得皇上脸上的颜色,硬着头劝道。 “滚出去!”光绪突然变了脸,怒声喝道。 荣庆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磕了头,退出大殿。他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思 忖。究竟是皇上糊涂到不辨真假的地步,还是他故意装糊涂,在自己面前做戏,想来想去, 他觉得都不像。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荣庆想想这些年来自己的经历,好像冥冥中有种不可知的力量,时时左右着他,他沾上 谁谁就倒霉,这好像成了一种定律。他爱吟儿,吟儿竟然在他迎亲的时候接到圣旨,被送进 宫中受苦受难。到了承德,二舅将他交给元六,没想这位从没受过委屈的军爷,为了他被营 官捆在木头桩上打得死去活来。如今他好不容易沾上了当今皇上,凭着这位真龙天子的尊 贵,按说他一个草民,怎么也不会带给皇上霉气,可偏偏天下有这种巧事,有人要暗算皇 上,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不信自己所说的一切! 兴许这就是命。 他想好了,不论什么命也只有认了。因为除了死心塌地跟定皇上,他与吟儿这辈子还有 希望在一起,除此别无选择,如果这是一条死路,他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八章 密诏 为了阻止慈禧为首的保守派发动宫廷政变,光绪已无路可退、决心调新军入京。没 想此刻宫外已经被对方派来的军队团团包围。光绪情急中巧妙地将密诏交给荣庆,荣庆带着 密诏找到袁世凯。光绪与慈禧,双方箭在弦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料吟儿向颐和园那边 透了风声…  傍晚,光绪心绪不宁地站在珍妃的起居室里,两眼木然地瞅着墙边那架黑色风琴,他下 意识地走过去,伸手抚摸着那黑白相间的琴键。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由于没有踩下琴身下的 踏板,琴键发出一阵暗哑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呻吟。 珍妃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当她听见触动键盘的声音,立即转过身, 呆呆地望着光绪。几乎同时,光绪也抬起脸,两人的目光在这黄昏的静谧中轻轻碰在一起, 两人都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仿佛一张嘴,这水一样宁静中的温柔,因为突然丢进的石 块给破坏了。 其实他和她的内心,与这黄昏时分的宁静正好相反,像荒原上疾驶而过的马群,千万只 铁蹄敲打着大地,天边扬起一片吓人风暴。 这吓人的风暴便是荣庆带来的,慈禧要在光绪天津阅兵时逼他下台。 欲望拒绝后退,特别是权力的欲望。光绪已经尝到了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带来的满足 感,何况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它。他需要权力来改造大清帝国,雄心勃勃地实现他令国家强盛 的抱负。从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本身是一个独立的充满诱惑和魅力的艺术。如果权力转化为 具体的行动,为了某种具体的目标,就像光绪此刻想以此来改变国家时,便会出现一些意想 不到的弱点。相反,慈禧只是为了保住这个长久以来属于她的权力,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近 乎生命本能的需要,她不能没有它。因此,她出神入化地玩弄这种艺术,并非为了一个非常 具体的目的,所以她在这场权力游戏中始终比她的对手更清醒,也更自由。 珍妃走到光绪身边,像往常一样,总是由她来打破这种凝重的。令人难堪的沉默。她不 是用平常的语言,而是以她的形体的语言,她伸手抚摸着光绪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左 手。她感到他的手湿湿的,比平时凉得多,这么大热的天,他手心怎么会这样凉,她奇怪地 问:“你冷?”光绪没说话,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将她搂住。 “珍儿!万一斗不过他们,我倒不如索性退位,带着你躲到一个清静处,安安稳稳过一 世… ” “不!”珍妃伸手捂住他的嘴,毅然决然地说,“要斗过他们。一定能斗得过。” “对,你说的对。”光绪苦笑笑,“你过去多次提醒我,要我防着她,我总不信,总以 为你心眼儿太小… ” 珍妃踏起脚,将脸贴在对方脸上,此时此刻,她还能说什么。按她脾气,她早就下令袁 世凯动手了。但他偏偏要等,等到颐和园那边送来确切消息再行动。他担心万一荣庆是对方 的人,故意放出风声,让他做出过急的反应,对方再趁机下手。而她则百分之一百相信荣 庆,要她说出更多的理由,她说不出。仅仅凭着他对吟儿的宁死不屈的深情,也许还不足够 说明一切,但对她来说,这一条已经足以说明一切,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天黑透了,珍妃刚点起油灯,茶水章匆匆来报,说刘太监来了,在养心殿等他召见。一 听刘太监,光绪顿时眼睛一亮,因为此人是敬事房跑外勤的,经常在颐和园与宫中两边走 动。他本是这儿宫监首领王商的徒弟,是光绪特意藏在那边的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 会亲自来这儿的。“快,快带他进来。”光绪即让茶水章带刘文到景仁宫书房。 “颐和园那边儿情况怎么样?”一见到刘文,光绪便迫不及待地问。 “表面儿上什么也瞧不出来,可内里在用暗劲儿。”刘文告诉光绪,慈禧太后这几天明 着请王公大臣们听戏,暗中调兵遣将。大后己和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等人商量好了,趁 着下月初三皇上阅兵,逼皇上退位。 光绪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暗叫苦,因为荣庆所说都是真的,而他却白白浪费了大半 天可贵的时间。接着刘文又告诉光绪,为了不透风声,颐和园里里外外加派了守卫,看得死 紧,只准人进不准人出,他无法离开那儿,急得满嘴出了泡,心想这下子完了。谁知道老虎 也有打盹的工夫,偏偏这时慈禧最爱抽的青条儿烟丝没了,让他连夜取了赶回去,他这才回 到宫中,瞅了现时的空档来见光绪。 “皇上!老天爷有眼哪!”刘文激动地对光绪说。 “这是天意,天不绝朕,天不亡清!”光绪咬着舌头,一字一句地说,一方面心里非常 紧张,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为他与慈禧之间即将到来的摊牌生出一些信心。他在 屋里转了一圈,又问了对方一些情况,这才让刘文赶紧回颐和园,免得他在这儿耽搁太久, 慈禧那边会怀疑。 刘文一走,光绪第一反应便是立即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带领新军来北京救驾。“来 人!”光绪走到书桌前,大声对门外叫着。 “万岁爷!有何吩咐?”在门外值班的吟儿,听见光绪发话,立即走进来。 “快,快请你们珍主子来。”光绪知道吟儿是珍妃贴心的宫女,加上又是珍妃从慈禧身 边保下来的,对她比较放心,“就说有要紧事。” 吟儿告诉光绪,说珍主子在后院佛堂烧香拜佛,一会儿就回来。为了让光绪与刘文安心 说话,特意让吟儿留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接近。 “快,伺候墨宝。”光绪知道爱妃是为了求神明保佑他,也不再多说。让吟儿替他磨 墨,一边铺开八行笺,拿起毛笔,给袁世凯写密诏。 面对信笺,光绪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哪儿落笔,刚写了一行,觉得不妥,伸手揉 成一团。他一连写了好几张,仍然没有成文,吟儿在砚石上用心磨墨,虽说她不知发生什么 事,但从光绪和珍妃的紧张情绪来判断,朝廷上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当她看见光绪在信笺上 写了“朕将不保,你速速发兵”之类的字眼,心里不由得非常惊愕,原来万岁爷真与老佛爷 干上了。想到这儿,她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自从她拒绝替李总管当密探,便深知光绪与慈禧之间的矛盾非一日之寒。特别是老佛爷 对珍主子的厌恶,更是溢于言表,出事只是早晚的事,她偷偷瞅一眼皇上,见他脸色发青, 口中喃喃有词,显然非常激动。手里抓着笔微微哆嗦,似乎怎么也写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写 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写成。 显然,皇上在写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按理说,她磨了墨,皇上应该让她离开,不该当她 的面写。究竟是皇上一时激动忘了,还是因为宫女一般不识字,所以皇上觉得她没有回避的 必要,总之,她不该留在这儿,但皇上没让她走,她又不敢自作主张离开。 珍妃在佛堂里烧了香,当她得知刘文已经离开,便匆匆赶到书房来见光绪,当她看见吟 儿站在书桌边磨墨,满桌子都是光绪揉碎的废纸团,光绪面前还放着一张写了一半的诏书。 珍妃见此情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当即沉下脸,叫吟儿出去。吟儿一走,珍妃便埋怨光 绪,不该当着宫女的面写如此重要的密诏。 “她是你最贴心的宫女,而且你救过她… ”光绪虽然觉得珍妃说的有道理,但仍呐呐 地替自己辩解。 “那也不行,这可是关系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国家朝廷的大事啊!” “不碍事,她不识字。”光绪无奈地笑笑说。 “好了,先不说这些。”要是她不识字,荣庆当初也不会给她写诗了,珍妃苦笑笑,没 再跟光绪较真,问起刘文与光绪密谈的情况,“刘文怎么说?” “现在看来,荣庆说的全是真的,没有半点不实之辞。我正打算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发 兵救驾。”光绪指着满桌的废纸说,“写来写去总觉得不得要领,想等你回来商量一下再 写。” “您觉得他可靠吗?”光绪担心地问。 “此时此刻,能救驾的,还有别人吗?”光绪反问珍妃,同时将他前一阵子召见袁世凯 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认为袁世凯长期训练新军,思想比较开通,至少心里对新政是赞成的。 “那倒是。”珍妃无奈地点点头。她在心里将满朝握有兵权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 光绪所说,这些人中除了袁世凯,几乎全都是慈禧的亲信,“既然这样,皇上就接着往下写 呀!” “我不知道往下该写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凯做些什么!” “天津阅兵,让他先下手为强,把荣禄抓起来。”珍妃毅然决然地说。 “好,就这么办,让他先下手为强。”光绪思索了一阵,连声说好地抓起笔,正准备落 笔,珍妃又叫住他。 “现在看来,光抓荣禄还不行。老佛爷只要一句话,各路人马还不是乖乖儿听她的。” “你的意思是?……”光绪盯着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脸上。 “让袁世凯带兵包围颐和园!” “这……”面对珍妃的毅然决然,光绪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半天没说话。他在心里 思忖,要是他狠心对慈禧下手,将来一定会落下骂名,成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想起他四 岁进宫,慈禧将他当亲儿子一样带大,包括请老师教他读书,最后让他承继帝位,可以说, 没有慈禧就没有他的今天。 珍妃知道无论什么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软下来。对此她心里既怜悯他,更恨水不成 冰,觉得他这种毫无丈夫气概的懦弱,终究会毁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寻常时刻,手软不 得,她必须说服他。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来,你不动手,别人就动手了!” “珍儿!”光绪内心极为矛盾,双手紧紧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声泪俱 下,“为了新政,我可以罢免礼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荣禄,我还可以赐瑞王自尽!可要我 对皇太后怎么样,我,我实在做不出啊!珍儿,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关也历经九代 了,还没有出过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啊!” “那也没有出过一个自个儿退位的皇帝!”珍妃断然地说。面对满脸泪痕自责自疚的光 绪,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却是一种失望。事态如此严峻,他应该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 狂涛,无情地镇压他的对手,不该纠缠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 文弱,并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处这个权力宝座的巅峰,他准是个好男人, 一个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国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压力实在太 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无法成为一位铁腕人物。面对眼前的摊牌,珍妃说不出地 担心,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并不担心他的对手太强大,而是担心他太软弱。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沮丧地在书桌前的椅子里落下身子,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 阵子,他突然站起,对珍妃说:“爱妃!我连夜去颐和园!我要向皇爸爸说明白。”见珍妃 沉着脸不搭理他,脸上的神色显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便像头狼似的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一边 走,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低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说给珍妃听,“皇爸爸是明白人,她会帮着我的……一定会的……” 珍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起当年先皇上康熙,十三岁那年便将摄政大臣鳌拜抓起来 杀了,那是何等的气概啊!光绪已经二十七岁了,比当年康熙大一半还多,现在对手还没战 胜他,他自己已经倒下,默望着她心爱的男人,她不知该说什么,即便说了也干事无补。 她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这都是命。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劝他,让他自己拿主意,作为一国之 君为自己为国家作出他应有的抉择。可是当光绪在她面前站住,执意问她如果他去求慈禧, 对方会不会看在母子之情上帮他一把时,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讽的语气说: “她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会帮你的。她面子上会对你很亲和,说起事儿来一推六二 五,光说拜年话儿。可是,事儿该怎么着,丁点儿变不了!” “胡说!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对她有成见。”光绪突然挥着双臂又跳又 叫地冲着珍妃发起脾气。 “那好吧,就算臣妾错了。反正这会儿事情已经闹大了,主意还得由皇上拿,臣妾什么 也不说了。”珍妃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心里说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着自己心爱的人,沿 着悬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却无法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 “你说,你说呀!”光绪逼她开口,烦躁地在书房屋里走来走去。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究竟要她说什么。 “皇上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边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稳住 神,尽可能平静他说道,“您当皇上,我当妃子;您当一品大百姓,我就当您的媳妇儿。吃 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饭,我也在您身边儿。万一皇上成了阶下囚,我陪你坐一辈 子牢,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话说得平和,但却非常到位。现在和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说到了,并且作出 自己的选择,其实,她不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在告诫他,面对如此残酷的现 实,你打算怎么办? 光绪推开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风凉凉的,像软软的绸布由黑乎乎的窗口 滑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叫过了,喊过了,也发了脾气,胸口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总算 落下,在肺叶和肋骨间渐渐安静下来,他终于能清醒地面对现实,觉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 一的选择。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让袁世凯带兵迸京,将颐和园团团围住,让慈禧不要离开 颐和园,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皇太后。但对恭亲 王和瑞王这些乱臣贼子,一定要像珍妃说得那样,决不手软。 对!就这么办。光绪关上窗户,重新回到书桌前,拿起笔,鼓起全身胆气写下密诏,这 个静静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然而,他作为一位历史人物,他将要为自 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国的命 运。也许面对命运,任何人,包括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都有一种无可奈何,即使在此事发 生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无法判定他的选择究竟是错还是对。 吟儿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两眼,瞅见窗纸上灰白色的晨曦发呆,一想到昨 晚上珍妃书房里所发生的事,她便吓得心惊肉跳。过去她也曾听说过皇上、珍主子与老佛爷 之间有矛盾,但绝没想到他们之间闹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昨晚上,当她见到光绪在灯下写着“朕位将不保,汝务必率军前来”这一类的字句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说,皇上与老佛爷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 方不动手,另一方便要动手了。她不知是光绪情急中一时疏忽,还是以为她和其他宫女一样 不识字,才当着她的面写下这种本不该让人知道的机密,总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也不 该在场,这好像就是命,硬是让她摊上了。 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知该怎么办。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 皇上和珍妃,珍妃不仅是她的现主子,而且曾当着老佛爷的面救过她的命。她曾暗中发誓, 绝不在他们之间传话或挑拨是非。所以当初李莲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这边情况时,她死 也不肯说的原因就在这儿。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已经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类的矛盾,双 方都要动真格了,她总不能眼瞅着皇上派军队将慈禧抓起来啊! 想到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吟儿心里顿时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 对老佛爷有种说不清的好感,觉得她跟她之间有一种缘分。特别那天在颐和园,老佛爷说了 有关她当初进宫时的情况,那一只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确信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联系。在 眼下的矛盾中,她将老佛爷比做自己母亲,将珍妃比做她嫂子,将皇上比做她哥哥。尽管这 里头人物角色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儿媳妇,这一点是无可置疑 的。顺着这层人物关系往下想,她便会情不自禁地像在家中站在母亲的一边那样,站在慈禧 的立场上。这一比,她立即觉得珍主子是个从中使坏的人,因为她的缘故,光绪和慈禧娘儿 俩硬是闹掰了,正如她嫂子,搅得母亲与哥哥不和,所以她本能地同情起老佛爷。 “吟儿!”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她一听便知道是珍主子,慌 忙从床上下了地,心想天还没亮透,她来这儿做什么?吟儿开了房门,将珍主子迎进。 “珍主子!”吟儿紧张地眨巴着两眼,心想她一定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找自己的。 “吵醒你了?”珍主子笑盈盈地走进,在下房窗边站住。 果然如吟儿猜测的那样,珍妃的确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这儿找她的。昨晚上吟儿离开 后,珍妃埋怨光绪不该当吟儿面写密诏。起初光绪并不以为然,当珍妃告诉他荣庆的情诗便 是写给她的,她要是不识字,荣庆能让人捎信给她?光绪被珍妃问住,这时他才觉得问题严 重。两人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天亮后由珍妃出面找她,根据现场实际情况作出对策,有必要 时先发制人,打出荣庆这张牌。 “你识字不?”珍妃突然问吟儿。 “主子!什么意思?… ”吟儿愣住,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没什么意思,你只管说实话。” “自小跟阿玛学了一点,识字不多。”吟儿稳住神,不慌不忙地说。 “昨晚上,皇上给人写的诏书你都瞧见了!” “这… ” “说,瞧见没有?”珍妃紧紧追逼。 “字是认出几个,但连不到一块儿,更看不出什么意思… ”吟儿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 承认她看出皇上诏书上写的什么意思。 “你也用不着害怕,就是看出什么意思,那也没什么。”珍妃在吟儿对面的椅子上坐 下。 “回主子话,奴才真的看不懂… ” “吟儿!别装糊涂了,真要像你说的,不认识几个字,荣侍卫能给你写情诗?”珍妃打 断她。 “珍主子!我… ”吟儿见珍妃提到荣庆,立即张口结舌,嗑嗑巴巴他说道,“要说奴 才一点儿也看不出,那是骗人的,要说全看明白,那更是哄人的瞎话儿。” “这倒是大实话。”珍妃点点头,显然对吟儿的回答比较满意。看得出,她一下子点到 了吟儿的要害,于是她在这上头做起文章来,“我再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真心爱荣侍 卫?” “… ”碰到了要害处,吟儿吓得不敢吭声。 “别害怕,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皇上上次已经饶了荣庆,不会再追究这件事,而且皇 上许下诺言,说等到哪一天荣侍卫立了功,皇上将为你们主婚,你信不信?”珍妃细声细语 问道。 吟儿心头一热,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吧,好事儿就快来了。”珍妃笑笑说。 “珍主子,您意思是?… ”吟儿听出对方话中有话,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不甘心, 变着法儿绕了弯问道。 “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宫,早点儿回家?”珍妃索性挑明了,为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抓住 她的心。 “我还差好几年呢。” “那不全在皇上一句话吗?” “就怕老佛爷那边不答应呀。”吟儿试探地说。 “老佛爷一时半时也不会再回紫禁城了。” “那… ”吟儿心里一惊,故意装糊涂,“那她也不能总住颐和园呀。” “这你就甭打听了,听信儿吧!”珍妃自信已经将吟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心,善意地一 笑,转身要离开。吟儿儿突然叫住她。 “珍主子!” “什么事?” “奴才谢主子大恩!”吟儿突然跪下,给珍妃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吟儿毕竟不是当时初 入宫,她知道这种时候磕头不仅是表示自己的感激,同时也是向珍妃表白自己对她的效忠。 珍妃在准备离开这儿前,故意迟疑了一会儿,这会儿便是看吟儿的反应,当吟儿跪地谢恩 时,她心里的疑团才完全散去,伸手将对方从地下拉起。 吟儿趴在地下送走珍妃,身子像一摊软泥瘫在地下,半天回不过神。一方面她为自己有 可能与荣庆早日团圆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是建立在皇上对老佛爷胜 利的基础上,心情顿时变得灰暗。她留心到珍主子刚才说的,老佛爷可能再也不回紫禁城 了,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了。想到这儿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 她渴望与荣庆在一起,在这个世上,他是她心中唯一的爱人,对她来说,他比任何人更重 要,但这并不等于为了他,她将置世上所有公理于不顾。她要活下去,别人也要活,她有自 己活下去的理由,别人也有别人活下去的理由啊! 想来想去,她不知该怎么办。 光绪连夜写好了密诏,本想直接召荣庆进宫,让他带出紫禁城,立即交与军机处章京谭 嗣同,然后与谭嗣同一块去找袁世凯,但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发现情况不对。他刚从珍妃 处回到养心殿不久,只见乾清门内外增加了人手,过去瞅着眼熟的侍卫也换了人,心里不由 得暗暗叫苦。 他思忖了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地传瑞王进殿,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起天津阅兵 的事。瑞王连忙向光绪报告,说下月初三天津阅兵等项事宜,全部安排好了。光绪随意问了 一些情况,瑞王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光绪装作极为随便的样子,问起他去天津谁给他当贴身 卫土,瑞王连忙说他已经给皇上挑好了人选。 光绪装作非常关心的样子问,贴身卫士是什么人?瑞王告诉光绪,人选是蓝翎侍卫荣 庆。光绪一听故意皱起眉头:“你说那个写歪诗的卫士?朕刚刚罚过他不久,他会不会嫉恨 在心?”瑞王心里本来就有鬼,一见光绪对荣庆不放心,立即上前替对方打包票。 “皇上放心,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瑞王见光绪仍有疑虑,唯恐他不肯让荣庆随 行,这样他精心安排的计划便会落空,“皇上罚了他,那是他罪有应得,后来皇上饶了他, 他应该带罪立功才是。为此奴才找荣卫士谈过,他一再表示要带罪立功,所以奴才才敢安排 他随驾左右。” “那好吧,将此人带上来。”光绪作出一副非常勉强的样子,让瑞王宣召荣庆上殿。 荣庆没进殿之前,已经发觉不对劲儿,不但宫里宫外加派了人手,就连神武门也里三层 外三层站满新调来的卫士。他跪在地上,向光绪请了跪安,趁着他抬头的一瞬间向皇上丢了 个眼色。“荣庆!”光绪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你写了歪诗满处乱扔,朕罚了你, 你服不服?” “奴才知罪。”荣庆一听光绪提起这档子事,立即明白怎么怎么回事。瑞王没想光绪又 提起这件事,慌忙替荣庆辩解。 “回皇上的话,那件事奴才已然查清,他那首诗是写给奴才小女的!”瑞王抢着替荣庆 解释。 “什么?荣庆,你给瑞亲王的小格格写情诗!”光绪听了冷冷一笑,心想这个瑞王确实 是个草包,他自以为聪明,想用这种小聪明来骗自己,其实他早已被自己装进了套子里。 “奴才斗胆了。”荣庆顺着光绪的话头往下说。 “荣庆!”光绪故意不以为然地说,“格格是什么身分?你是什么身分?你还想高攀这 门亲事吗?” “小女和荣庆两情相许,已经订了婚姻。”瑞王越说越出格,连儿女亲家的事都一古脑 儿兜出来。 “噢,你是把你的乘龙快婿派给朕了?”光绪故作惊讶。 “皇上要是看不上他,奴才再另挑。”瑞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为了避嫌,立即 表示除了荣庆还可以换上其他人。 “瑞亲王的姑爷,朕还能不放心。”光绪装出一副很买瑞王情面的样子,一边在心里思 索着怎样才能将他写的密诏交给荣庆,让他带到宫外,亲手交给袁世凯。他突然急中生智, 连忙问起手枪的事:“荣庆!记得朕还赏过你一把手枪吧?” “荣庆随身佩戴,从没有离过身。” “带来了吗?” “回皇上话,带来了。” “让朕看看。” “喳!” 荣庆当即卸下枪,跪在地下,双手捧给光绪。光绪接过手枪,问对方装了子弹没有?听 对方说没装子弹,他便伏在案桌前,拆下枪管仔细玩赏着,一边作出虚心请教荣庆的样子。 其实这把枪光绪早已玩得很熟,他只不过借故拖延时间,麻痹瑞王,瞅机会将密诏交给荣庆 带出宫外而已。 尽管瑞王是个粗心人,但他对慈禧交办的事比什么都认真,荣庆走到哪儿他盯到哪儿, 不让光绪有任何下手的机会。光绪看出瑞王的心事,让荣庆免礼平身,让他在陈列架前随意 走走看看,挑出一件他心爱的陈列品,在他去天津前赐给他。与此同时,光绪特意将瑞王叫 到身边,跟他大谈手枪的性能和构造。这样一来,果然引起瑞王警惕。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光 绪说话,眼光却死死盯着荣庆,光绪看出他心不在焉,顿时火了,将他一通臭骂,然后将他 扔在一边,对站在不远处的荣庆说枪口都熏黑了,他一定打过不少枪了。荣庆立即回答说: “奴才基本练到弹无虚发了。” “好啊!”光绪一语双关地,“这一回,朕天津之行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给你了。” “皇上请放宽心,奴才只要有一口气儿,保皇上安然元恙!”荣庆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也向对方表白了自己的决心。 “皇上,您把荣庆当成刘备的赵子龙,施公的黄天霸!”瑞王在一旁见他们一问一答, 心里急得不行,没话找话地说。光绪张口大笑,连声说他讲得好。他这一笑,逗得荣庆也笑 了。瑞王原本是装出来的笑,见他们都笑,也跟着开怀大笑,其实光绪为什么笑,荣庆笑什 么,他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这时皇上和荣庆都在笑,他要是不笑就难免让人生疑了。 光绪大笑过后,突然叫了声:“荣庆接枪,”将手枪抛还给对方,荣庆利落地接住手 枪,将手枪插在腰间。光绪在荣庆和瑞王临离开之前,突然下旨,着蓝翎侍卫荣庆升为乾清 门侍卫,官居三品,赏戴二品顶戴,外加黄马褂,光绪说完,当即让太监捧来托盘,托盘里 放着二品官帽。官服和黄马褂。 荣庆当下谢了皇上大恩后,跟着瑞王回到值房。瑞王眼瞅着身穿黄马褂、戴插有双眼花 翎官帽的荣庆,阴阳怪气他说:“咱们皇上,还真看上你了。”荣庆赶忙说:“那还不是王 爷的保举。” “少跟我来这一套。”瑞王突然变脸,指着对方那件黄马褂,“黄马褂给我脱下来!” “王爷!您干嘛呀?” “脱!让你脱就脱。”瑞王满脸怒气地。荣庆愣了一会儿,一边脱掉黄马褂,一边嘟嘟 喃喃他说脱就脱,瑞王沉下脸,让他将黄马褂送到他手里,这时荣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 老东西不放心他。看见瑞王仔细地检查着那件黄马褂,荣庆心里不由得一惊,万一皇上的密 诏就藏在那件新衣里怎么办?他沉下心来,不露声色地等待着,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要是瑞 王从里面摸到那件要害的东西,他唯有开枪先打死对方。 瑞王将荣庆的新衣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通通检查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但瑞王仍 不甘心,又让荣庆交出头上的顶戴。荣庆气呼呼地把帽子摘了给他,任瑞王翻过来掉过去地 看了半天。 “王爷!”荣庆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您找什么呢?里外三 新,还没长虱子呢。” “荣庆,我可是为你好。”瑞王什么也没找到,终于放下心来,“我怕他塞给你什么 ‘衣带诏’,那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衣带诏?”荣庆故意装傻。 “荣庆!你听着,我可不是冲你来的。从今儿个起,从这会儿起,咱们可都是一根绳儿 上的蚂蚱了!过了下月初三,该有的就全有了。”瑞王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安抚着荣 庆。 荣庆回到家里,一方面不得不佩服瑞王的精明,但他的举止却引发了荣庆的思虑。他认 定皇上当着瑞王的面将他叫到养心殿,其中肯定大有文章,但他仔细检查了衣服和帽子,却 和瑞王一样一无所获。他呆呆地坐在书桌边出神,习惯性地取出腰下的手枪,将压在枪膛里 的子弹退出来,突然发现枪膛里有东西堵在里头。 他连忙找到一个挖耳勺,从枪管里挖出来一个卷得紧紧的白绢。荣庆心里一惊,慌忙关 上房门,然后回到书桌边慢慢展开那薄薄的白绢,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用置疑,这一定是皇上的密诏。记得光绪将手枪抛还给他的同时,说过“这一回,朕 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给你了。”接着,他又在白绢的边角上找到了一行光绪皇上的亲笔小 字:“速送谭嗣同,晓谕袁世凯。”荣庆激动地抓起手枪,将退下的子弹重新压上膛,然后 藏好密诏,佩上枪勿匆出了家门。 荣庆是个有心人。为了防止意外,他早就摸清了谭嗣同的住处,连他哪天当班哪天不当 班也搞得清清楚楚,所以见到皇上的密诏,他一分钟也没犹豫。离了家门便向谭嗣同的住处 北街胡同的湖南浏阳会馆匆匆赶去。 荣庆脚下的步子急,心里比脚步更急。 “荣庆!荣公子!”小格格多远就叫他。她依然是一身男装,身穿长袍,手中摇着一把 纸扇,神色显得很潇洒,一见荣庆,她格外调皮,一边笑一边跟他开玩笑,“荣公子,给您 道喜啦!” “小格格?”荣庆非常意外,他越是急,越是见了鬼,什么人不来挡他的道,偏偏让银 柳撞上了。他心里非常着急,脸上却不敢有半点怠慢。别说现在她是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 就不是,冲着她那火暴脾气,他也不敢得罪她。 “还认识呀?我当你狗眼看人低,升个芝麻官儿就凡人不理了呢。”小格格怎么看怎么 觉得荣庆顺眼,但嘴上却故意跟他开玩笑。 “瞧你说的。”荣庆看小格格一眼,觉得她这一身男装比她女儿装还要好看。想到这 儿,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他抽身要走,小格格拖住他。 “这么急,上哪儿去?” “我,我找个人。” “找谁呀?” “你又不认识!” “男的女的?” “什么?”荣庆愣了片刻,没想到对方会冒出这个问题。 “找女的,得去八大胡同。您得往北拐呀。” “我去找个亲戚。” “我陪你一块儿去。” “那……那像什么样儿啊?” “怎么哪!”小格格抖抖衣服,“八大祥的料子,哪点不像样儿?哪点丢你人了?我早 瞧出来了,你小子存心躲着我!” “我没有!实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忙的我脚丫子朝天。”荣庆连忙向她解释。 “我可没看出来,”小格格冷笑笑:“什么亲戚?别是你那个小妞妞儿又还阳了吧?” “甭瞎说!” “当我不知道,想骗我?”小格格上下打量着荣庆,“红顶子,黄马褂儿。你一不骑 马,二不坐轿,连个底下人都不带,你说你找谁去?” “格格儿!”荣庆知道跟她不能来硬的,立即陪着笑脸,好言好语哄着她说,“看你说 的,这不没影儿的事吗?我们老爷子烧的慌,摆了几桌席,非让我把老亲都请来,热用热 闹!” “真的!”小格格一听他们家要请客顿时来神了,“多会呀?” 荣庆骗她说就在今天晚上。小格格想了半天,终于放了他,不过说她到时候也可要去他 们家热闹。荣庆连声答应着,说了一大通好话,终于将这位生性好强难以应付的小格格打发 走了。 荣庆到了菜市口北半街胡同处的浏阳会馆,他进了小院,抬头见门上有匾:“莽苍苍书 斋”,知道这便是谭嗣同的住处,谭大人刚从湖南调任北京不久,来不及安家,就在会馆临 时租了一间四合院。院门边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管事,向荣庆迎上来:“大 人,您找哪位爷?” “军机处谭大人住在这儿?”荣庆指着“莽苍苍书斋”问道。 “谭大入就住这儿,不过他现时出去了。”老管事回答说。 “上哪儿去了?” “没留话儿。” “什么时候回来?”荣庆急了。 “要不您留个字儿,等谭大人回来,让他回拜您去。”老管事歉意地对荣庆笑笑,说谭 大人一时半时可能回不来。 “不用,我在这儿等谭大人。”荣庆站在书斋门前。老管事见对方认真要等谭大人,连 忙让荣庆上门房歇会儿,说给他沏壶茶,让他边喝边等。荣庆犹豫片刻,指着书斋门,说他 就在这儿等,老管事无可奈何地走了。荣庆看一眼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处,这才走到书斋 门前的石阶上缓缓落下屁股。 荣庆坐在石阶上,一边等谭嗣同,一边细舷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他心里有说不出 的紧张和亢奋。他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他和吟儿将来的前程,全都押在皇上和皇太后 之间的这场斗争中。此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皇上对也好,皇太后错也好,反正对他来说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定皇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正思谋着,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院门走进,他立即认出那人是谭嗣同。 “谭大人!”荣庆慌忙从门前石阶上站起。 “您是谁?我好像没见过您。”谭嗣同认出他是光绪身边的侍卫,但外表上却装出毫不 相识的样子,由于他的身分,早就被瑞王等人盯上了,他不能不提防。他看一眼荣庆,意识 到皇上那边可能出了事,要不皇上决不会冒险派他来这儿找他。 “在下是乾清门侍卫,有特别要紧的事!”荣庆连忙向谭嗣同解释,心里却不高兴,因 为他跟这位谭大人在皇上身边已经见了好几回了。 “公事?”谭嗣同不动声色地问,一边打量着四周。 “当然!”荣庆特别强调这两个字。 “公事请明天送到紫禁城军机处,我身涉机要,不便在家里待客,请吧。”谭嗣同要荣 庆明儿去军机处找他,急得荣庆凑到他面前,说这件事十万火急,等不了明天。谭嗣同心中 已经料到对方有急事,但仍然装作不着急的样子,问他什么事?荣庆犹豫片刻,说还是进屋 里说。谭嗣同趁着与他说话的机会,再一次打量着四周,当他确信没什么可疑之处,这才让 荣庆进了他的书房。 荣庆跟着谭嗣同一前一后进了书斋。 “请坐。”谭嗣同指指茶几边的椅子,让荣庆就座。 荣庆没有入座,转身关上房门,然后神色严肃地走到谭嗣同面说:“谭嗣同接旨!” “接谁的旨?”谭嗣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两眼紧紧盯着对方。 “当然是皇上的。”荣庆有些火了,不知对方跟自己玩什么花样。 “荣侍卫,”谭嗣同哈哈一笑,“你大概不清楚圣旨出自谁人的手笔吧?皇上下诏,都 是我们军机处先拟稿子,皇上过了目,还是我们军机处抄写下发,我没有动过笔,哪儿来的 圣旨?” “这是皇上的密诏。”荣庆边说边取下帽子,从帽沿里取出一卷白绢递给对方。 谭嗣同犹豫片刻,站起来接过荣庆手上的密诏,粗粗看了一遍,觉得这字迹,其间的语 气,显然不像是假的。但一想到荣庆是瑞王的人,而且此人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了亲,唯恐 其中有诈。眼下,皇上与皇太后双方箭在弦上,一处小小失误,可能惹出大祸,他不得不提 防。其中最令他担心的是瑞王假传光绪皇上圣旨,让他们在不辨真假的情况下轻举妄动,这 样对方便可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假的。”谭嗣同突然沉下脸。 “不,真的,我敢以胜命担保!”荣庆信誓旦档地说。 “你骗不了我!你是瑞王的走狗!”谭嗣同突然拔出墙上挂剑,一个剑花,直逼荣庆, “说,瑞王派你假传圣旨,用意何在,他想干什么?” 荣庆猝不及防,被他用剑逼到墙角,荣庆站在那儿,将上午光绪召见他的情况说了一 遍:“我发誓!跟瑞王没关系… ” “你再不说实话,我要开杀戒了!”谭嗣同举剑向对方怀中刺去。 荣庆见对方动手,虚晃一招,侧身转体迅速出手,趁对方身体前倾的一瞬间,夺过对方 手中的宝剑。看见荣庆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谭嗣同心中暗暗惊讶。他站在那儿,运足底气等 着对方出手。荣庆显然没有出手的意思,双手捧着剑递给谭嗣同。 “谭大人收好了。” “你?… ”谭嗣同望着他,犹豫不决地收下宝剑。 “请大人接旨。”荣庆再次拿起书桌上的密诏。 谭嗣同拿起密诏,细细看了一遍。当他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一方面非常激 动和紧张,另一方面也有种说不出的担心,担心皇上会看错袁世凯这个人。 “谭大人!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如果皇上看错了人,你就把我绑到兵马司出首!” 荣庆见对方锁紧双眉不说话,心想难道这些当文官的都这个德行,遇什么事儿都不急不慢, 三拳打不出个屁来。 “说得好,”谭嗣同打量着对方,“你难道不怕死?” “人活百岁,总有一死!” “好汉子!谭某失礼了。”谭嗣同向荣庆抱拳施礼,终于确信他是光绪派出的信使,荣 庆连忙说,这会儿咱们可没工夫了。让谭嗣同赶紧拿主意。谭嗣同告诉他,说袁世凯人在北 京,今晚上就去见他。 “我陪您一块儿去见袁大人!”荣庆说。 “好!人心不死,大清国中兴有望!荣大人,您受我一拜!”谭嗣同面向荣庆深深一 拜。。 荣庆与谭嗣同乘一辆马拉轿车,俗称蓝呢后档车向法华寺赶去。 法华寺原是北京东城郊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庙,先皇咸丰在世时,西方列强攻人北京,在 这儿放了一把大火,从此这儿便衰败了,眼下,这座庙已被袁世凯的新军所征用。因为这儿 是天津和北京必经之路,加上袁世凯的军队驻在天津小站,他将这儿当作与北京的联络地 点,他来北京办事也自然住在这儿。荣庆与谭嗣同赶到法华寺,天已经黑透了。守在门外的 新军一见谭嗣同亮出军机处腰牌,立即报到值班的副将那儿,副将看了谭嗣同的帖子,知道 他就是眼下最红的四位小军机之一,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让谭,荣二位进了大门边的值房休 息,亲自去向袁世凯通报。 袁世凯正在卧室里秉烛读书,听副将来报军机处章京谭嗣同在门外求见,心里顿生疑 虑。心想自己与这位小军机素无来往,深夜过访,其中必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谭嗣同是皇上 身边新党中的骨干,本该立即请他进来,按副官说的那样,“跟他交个朋友嘛,都是用的着 的人”。但想到眼下时局非常微妙,帝后两党剑拔弩张,北京不比天津小站,棋错一步满盘 输,想来想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他向自己副官挥挥手,让他挡驾不见。 “对不住二位大人,袁大人睡下了。刚吃过安眠药。”副将进了值房,向谭,荣二位表 示歉意。 “睡下也请他起来,劳驾。”谭嗣同坚持要立即见袁世凯。 “我们大人的脾气… ”副官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只管传我的话,有什么事我替你担当。” “大人吃了安眠药,恐怕叫不醒… ” “你告诉袁大人。”荣庆急了,走到副将面前,“说谭大人有圣旨在身,见也得见,不 见也得见!” 一听有圣旨,副官慌忙转身跑了,来到袁世凯下榻的东厢房。袁世凯听说有圣旨,心里 一愣,当下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当他听说连同谭大人和荣庆总共只有两个人,心里觉得不对 劲,认为不合传旨的规矩。 “如果是假的,是不是抓起来?”副官问。 “既不抓,也不接。”袁世凯沉吟片刻,这种时候他不能冒得罪任何一方的危险,因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来人打发走。 “谭大人,卑职叫了,叫不醒。”副将匆匆回到值房,一定要他们离开。 “看来得我亲自去叫。”看来己无理可讲了。谭嗣同火了,抢上一步出了值房门,向袁 世凯下榻处走去。 “营中自有军规,你等不得擅越!”副将连忙追出去,拦住谭嗣同。门外几名新军也闻 声冲过来,荣庆冲上前,伸手抓住副官,不等对方摸枪,荣庆已经掏出手枪指着他脑袋,厉 声喝道: “这是皇上赏的,兄弟,你就当是尚方宝剑吧!” 副官无奈,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只得挥挥手,命令手下新军让谭嗣同进了东厢房外的大 殿。 谭嗣同大步进了东厢房,只见袁世凯身穿箭衣坐在床沿,显然副官说他已经睡下是一种 搪塞。对此,谭嗣同心里甚为不满,但考虑眼下时局,他也不得不提防,就像他来这儿之 前,对荣庆也心存疑惑一样。不过,他深信,只要当面见到袁世凯,打消他的疑虑,他一定 会站在皇上这边的,袁世凯不但参加过支持皇上新政的强学会,而且捐过银子,加上他所训 练的北洋新军,与洋人、洋务接触频繁,对光绪在朝廷革旧布新、富国强兵的国策会由衷地 赞成,否则皇上也不会于危急中寄希望于他的。 尽管袁世凯对谭嗣同突然闯进卧室非常吃惊,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感,谭大人带来了他既 想看见又怕看见的圣旨,那天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他时说的那些话绝非一般的玩笑话。对此, 他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有朝一日他能借助皇上的重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另一方面,他也觉 得说不出的恐惧,担心皇上对手实力太大,一旦事发不成,他将会人头落地,家破人亡。所 以他希望皇上说的“那一天”尽可能晚一点出现,也许那时他会拥有更大的实力。但此刻, 这一天却大大出乎意料地提前来到了。 谭嗣同和袁世凯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但却是头一次,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见面。 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一面揣摸对方的心思,一边稳住自己的情绪,“谭大人!”袁世凯稳 住神,从床前站起,友好地向谭嗣同走过去。 “袁侍郎。”谭嗣同打量着这位三十九岁的新军首领,在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看到一 丝游疑的笑意,赢得对方的好感,他先拾举起对方,“一向无缘识荆,今天一见,果然丰采 不凡呐。” 谭嗣同坦然一笑,显然对方被他的笑容所打动,也开怀大笑。尽管两人第一次见面,却 像老熟人似的在茶几边聊起来。由个人琐事谈及朝廷大事,从强学会说到新政,由谭嗣同在 湖南办学说到袁世凯在小站训练新军等等,两人越谈越投机,一致认为,当今中国已病入膏 肓,新政是唯一起死回生的办法。“袁世凯接旨!”谭嗣同见时机成熟,当即从椅子上站 起,袁世凯心里一沉,立刻跪下,谭嗣同郑重地从怀里取出密诏,递给对方。 “这是皇上派人秘密带出来的衣带诏,请袁大人默读。” 袁世凯跪在地下,接过密诏,认真读着。他越读越感到情势危急,正如自己先前所担心 的那样,皇上说的“那一天”已经到了。他将圣旨一连看了两遍,然后站在那儿沉吟不语。 “大清国的生死存亡,四百兆黎民的浮沉,全都在此一举。皇上正在等着袁侍郎的决 断!” “谭大人,”袁世凯举着手上的密诏,“密诏上并没有点兄弟的名字呀。” “边角上写着‘速送谭嗣同,晓谕袁世凯’。” “圣旨兄弟也见过几道,应该是朱笔,可是这道密诏是墨笔写的。” “你怀疑我假传圣旨?” “言重了。”袁世凯笑笑说,“不怕谭大人在意,你我素昧平生,从无交往,今天头一 回见面儿,您就出这么大的题目。你想想,这事要搁在您身上,您信吗?” 谭嗣同虽说一再强调,现在是非常时刻,唯有以非常手段处置、但他不得不承认袁世凯 的疑虑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袁世凯见对方沉默不语,便说如果诏书是真的,皇上明天召见兄 弟的时候,可以当面宣诏,至于今晚上的事,就算没这回事儿。 “谭大人,您也没来过,咱们也没见过。您请吧!” “袁世凯!这么说,难道皇上看错了人?”谭嗣同没想到对方会下逐客令,瞪起两眼, 不甘心地站在那儿。 “谭大人,客气点,就凭你假传圣旨,我就能把你抓起来!” “请吧。”谭嗣同当即取出匕首,持起衣袖,“好哇,纵观世界各国,没有不流血而变 法成功的。大清国变法的第一滴血,就从谭嗣同身上取吧!” “等等。”袁世凯见谭嗣同拔出匕首,欲割手腕,连忙上前拦住,“谭大人不说还有一 位宫中侍卫随你一起来的,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作证?” “该死!我几乎忘了这事。”谭嗣同猛地拍着脑门,转身叫着门外的荣庆,荣庆与袁世 凯的副官正在门外等候,听见谭嗣同叫他,立即推门走进,副官不放心,紧跟着荣庆一起走 进东厢房。荣庆一进门,袁世凯便认出他是光绪皇上身边的侍卫,为了让他俩认识,皇上特 意介绍他们见了面,后来又安排他押送进贡的汽车,随袁世凯一块进颐和园。 “袁大人!”荣庆抱拳行礼。 “荣大人!”袁世凯双手抓住荣庆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怎么不早进来?差点错 怪了谭大人。” 谭嗣同笑笑,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忘了这茬事。荣庆是皇上贴身侍卫,又与袁世凯见过 面,早该让他一块儿进来面见袁世凯,就不会生出刚才的误会。袁世凯一边招呼荣庆,一边 叫副官出去,副官见他们认识,知道有要紧事,连忙退出。袁世凯特意走过去,关上房门, 插上门栓,然后走到谭嗣同面前,深深抱拳作揖: “谭大人,恕袁某刚才失礼了。你放心,营救皇上,袁某万死不辞!” “不怕我讹你?”谭嗣同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半开玩笑他说。 “荣侍卫在,圣旨就是真的!”袁世凯拉起荣庆手,沉吟片刻,对他们说,他将连夜赶 回小站,三日之内发兵北京,解皇上之难。 “好!袁大人快人快语。”谭嗣同高兴地拱手还礼。 “三人同心,黄土变金。袁某不才,为表奉诏救主的决心,愿和二位结为金兰之好!” 谭嗣同心中一动,心想光绪果然没有看错袁世凯,此乃大清国之幸事,他显然被袁世凯 的决心和真诚所打动,连声说好。荣庆见袁世凯如此慷慨激昂,想到只要他一发兵,自己便 是救驾的功臣,他与吟儿成婚的事便成为定局,心里激动得不行,当即第一个跪下。一见他 先跪了,谭嗣同和袁世凯也慌忙跪下,当下拜了天地,并按年纪大小分序长幼。袁世凯最 长,为老大。谭嗣同三十三岁,为老二。荣庆才二十一,自然成了三弟。 从法华寺回到城里,已经一更多天了,为了安全起见,荣庆与谭嗣同没等迸城便分了 手。他跳下蓝呢后档车,吩咐车夫将谭大人直接送回浏阳会馆,自己则一路步行向家里走 去。 经过一天的奔波,特别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荣庆已经疲倦不堪,但心里却说不出的激 动和兴奋,特别想到再过几天,袁大人发兵进京,将颐和园和紫禁城团团围住,这天下便是 皇上的。皇上与慈禧是一家人,娘儿俩,再闹也闹不到哪儿去,但那个瑞王却头一个跑不 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缠他了,更何况皇上将把吟儿赐婚给他,小格格一个罪 臣之女,纵然想闹也不敢啊! 不过,不论怎么说,瑞王也是有恩于他的,要不是对方保举,他不可能进宫当差。进不 了宫,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贴身侍卫。想到瑞王可能会坐牢从军,甚至会 掉脑袋,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不过一想到吟儿,他立即铁了心。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已 经救了瑞王家的傻儿子,也算是一报回一报,两清了。为了吟儿,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一想 到他与吟儿之间的事,他觉得就像做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过去对做官他总觉得没多大意思,可现在一想吟儿即将成为他的人,做官立即变得有些 意思了。这不,母亲辛苦一辈子,只不过是个三品夫人,吟儿父亲比自己父亲还不如,退休 才正四品,而吟儿一嫁给自己就能当上从二品的官夫人,甚至还要更高。想到这儿,他心里 泛起一丝淡档的甜意,觉得他不仅为了家族,更为了吟儿争得了好大的面子。 走着走着,荣庆一拐弯便进了他们家那条胡同,远远瞅见家门口挂着那盏灯笼还亮着, 这才突然想起他骗小格格说家里请客的事,糟了!他知道小格格是个不好惹的主,要是她还 守在大门口等自己,让她撞见了,一定会闹得天翻地复,算了,今儿麻烦事够多了,不能再 惹她。想到这儿,荣庆慌忙转身,想从后院悄悄翻墙头进去。他刚刚转身,小格格突然出现 在他面前。 “荣庆!”小格格冲到他面前,怒不可遏伸手扯着他衣服大叫,“你死哪儿去了?” “小格格!我… ”越是想躲越是撞上了,荣庆吓得张口结舌。 “你找野娘们儿了,找臭婊子了!”小格格揪住他又撕又扯。 “别闹,别闹,我都快累死了。” “你干吗不死啊?”小格格一边打他一边叫。 “你先别闹,听我慢慢说,我办的是大事… ”荣庆好言好语哄着他,拉着她往胡同外 走去,怕在这儿惊动了家里人,事儿闹得更大。 “说,什么大事?”小格格被他一哄,信以为真,一边跟他向胡同外走,一边问,“你 要说不出,我非揭你皮!” “是大事… 只不过不好说给你们女人听… ”荣庆吱吱唔唔地,这才知道自己说走了 嘴,心想要让她知道他今晚上和谭嗣同去找袁世凯,那不是存心找死!“骗我,蒙我!什么 屁事儿,臭事儿… ”小格格在这儿等了他一晚上,她本来就气不打一处出,这会儿又见他 胡说八道,根本说不出什么事,认定他去玩女人了。她气得又哭又闹,扑在他怀里使劲捶打 着他胸口和双肩。荣庆拼命哄他,无奈他一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因此他越哄小格格越 生气,闹腾得更凶。 这时一队查夜士兵闻声跑来,将荣庆和小格格团团围住。有人向押队的巡城御史报告, 说“有犯夜儿的”。御史走上前,一名士兵举着手中灯笼照亮两位闹事的。士兵提的灯笼上 有行扁字,上书:南城兵马司。小格格一时没闹清什么事,瞪一眼那士兵,张口便骂,说他 瞎了狗眼。御史火了,当即下令将他们抓起来。御史一发话,士兵们围上来要抓人。 “你敢!也不问挝我是谁  ”小格格冲四周的士兵大叫。士兵们被她气势镇住,一个 个愣在那儿没动手。 “你是谁?说呀!”御史见得多,不吃这一套。 “我是,我是… ”小格格话在嘴边没好意思说,她一个王爷家的公主,深更半夜与一 个男人在一起,而且自己又穿着男装,一时半时怎么也说不清,她急了,拉着荣庆胳膊往他 身后躲着。 “说不出就带走!”这会儿轮到御史发狠了。众士兵一拥而上要抓人。荣庆挡住小格 格,不紧不慢他说,小格格是他兄弟。 “请问你是什么人?”御史沉下脸,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乾清门三品侍卫荣庆。”荣庆边说边取出腰牌。 士兵们一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御史毕竟老练,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灯笼,在荣庆 出示的腰牌上照了一下,一眼看出对方的腰牌是真的,立即吓了一跳。 “哎哟,侍卫大人!卑职有札了。”御史慌忙向荣庆抱拳行礼。士兵一见长官敬礼,也 跟着敬礼。 “各位辛苦啦。”荣庆笑笑向众人摆摆手。 “您辛苦,您辛苦!”御史点头哈腰,带着士兵们走了。 “吓死我了。”小格格平日威风惯了,没想刚才吓得没了词儿,差点栽在几个当兵的手 里。直到巡夜的士兵走远,她才回过神,身体软软地偎依在荣庆怀里,过了好半天才柔声软 语地问他,“说实话,你真没去八大胡同啊?” “今晚上我如果见过一个女人,让我车压马踩,路死沟埋!”荣庆信誓旦档地说。 “别说那么狠!”小格格伸手捂住他嘴巴,头埋进他怀里,偷偷笑了。 荣庆站在那儿,感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扭动,她那只小手,紧紧勾在自己脖子 上,抚摸着他的耳根和颈脖子,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安。虽说他一心爱的是吟儿,因为小格 格缠着他,坏了他与吟儿的好事,心里有些怨恨她。但另一方面,小格格对他是好得不能再 好,只是不自觉地坏了他的事。现在想到她已经坏不了自己的事,甚至可能因为瑞王反对皇 上新政遭到连累,心里反倒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 天真无邪的小格格可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当荣庆向她发誓他没去找女人,这已经足够 了。对他不爱玩女人,作为一个追求他的女人,她也许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只要他不是去玩 女人,管他干什么,哪怕他刚才将她老爸狠狠揍一顿,那也不关她的事。 茶水章端着托盘,不紧不慢地向养心殿走去。盘内有几个“绿头牌”,每个牌代表一拨 皇上召见,或是内阁求见的大臣,这都是军机处事先根据皇上的意思前一天安排好的,有几 个牌就代表皇上要接见几次朝臣。今天早朝一共有三“叫起儿”。内阁一起,军机一起,还 有法司一起。当他跪在地下,向光绪报了早朝的顺序,便发现对方心不在焉,从喉头里轻轻 哼了声“知道了。” 长期以来的宫中生活,茶水章对主子们摸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对方开口,甚至不用有 意关照,凭着某种本能便能干无声中察觉到主子们的心情,包括主子与主子之间,主子在朝 廷或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自他来光绪身边,光绪情绪一向比较低落,话不多,且多疑,除了和珍妃在一起有说有 笑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愣,显然在想什么心事。自推行新政以来,他情绪明显好 转,时而兴奋,时而烦躁,但不论怎么说身上多了几分过去所缺少的某种活力。 最近几天,情况突然发生变化,特别这两天,皇上成天魂不守舍。晚上召珍主子来身 边,不像从前,谈得再晚,过了起更时间准要遮灯,也就是叫人落下黑纱罩住寝宫里的宫 灯,表示人睡了。昨儿前儿晚上,光绪与珍主子屋里的宫灯一夜没落黑纱,寝宫内外的坐夜 儿的全撤了,为了防止万一,茶水章一连两晚上,亲自带着皇上身边最没有是非的老太监, 分头守住殿门和寝宫南窗边的回廊。 他知道,皇上压力很大,所以显得心力憔悴,这跟他在朝廷上推行新政受到许多人,其 中包括老佛爷的反对有关。他是个奴才,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只认一条死理,奴为主 死,此乃天经地义,主子无论做什么,不论错与对,他都得尽心尽力。但话又说回来,他曾 经是老佛爷身边的奴才,在她身边比在皇上这儿还久。因此面对一仆二主,偏偏这两个主子 闹上了,他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不过自古朝廷上的事应由男人管。他识字,也多少读过一些书,对于这一点他是深信不 疑的。但老佛爷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朝廷上的事也理得顺顺当当。不知是因为他看着皇上 长大的,还是因为皇上生性文弱,尽管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在这娘儿俩的矛盾中保持不 偏不倚,但凡事一落到实处,内心总或多或少偏向于皇上这边。 茶水章抬头看一眼坐在龙椅宝座上的光绪,见他脸上的肌肉松弛着,眼泡发肿,苍白的 额头下,眼圈显得格外乌青,心里顿时说不出地怜悯。 “皇上先叫哪‘起儿’呢?”茶水章跪在地下问。 “随便吧。”光绪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皮。 “皇上!荣庆回来了。”茶水章压低声音,他知道光绪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荣庆。昨儿上 午,皇上召见荣侍卫后,荣庆便匆匆出了宫门,一直到宫门上锁,光绪不知问了茶水章多少 遍,口口声声惦着他怎么还没回来。尽管茶水章不知道皇上让荣庆办什么事,但心中估摸一 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昨儿当皇上听茶水章说荣庆一出养心殿,便被瑞王带到值房问话,神色 格外慌乱。后来听人说荣庆离开紫禁城,皇上才松下一口气,今儿一大早,茶水章送上早 茶,光绪头一件事便问荣庆回来没有。果然,光绪一听荣庆来了,立刻精神起来,让茶水章 立即传他进殿。 “皇上,这三‘起儿’呢?”茶水章瞅一眼托盘上的绿头牌,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显然 想提醒光绪不要太着急,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他过于急着想见荣庆。 “不叫了!今天早朝免了吧。”光绪一心想知道荣庆带密诏出宫的结果,根本没在意茶 水章的提醒。 “皇上!这不合适吧?”茶水章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什么?”光绪不高兴地,“你耳朵不好使,嘴可没闲着。” “奴才不会说话,奴才就会沏茶。”茶水章边说边从茶案上端过一碗刚沏的热茶双手递 上,“请皇上用茶。用了茶再决定先叫哪‘起儿’。” 光绪无奈地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刚进嘴便吐出来。 “你想烫死我呀?”光绪将茶盏往茶案上重重一磕。 “奴才该死!上茶上得太急了,让奴才替皇上吹一吹,凉一凉再喝。”茶水章双手拿起 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开水面上的茶叶,不紧不慢地吹着,一边喃喃自语,说什么茶已经沏好 了,不用急,热点凉点香味总跑不了。他不得不在心里比较,要是老佛爷碰到这种时候,绝 对跟皇上不一样。有时候,她越是想见谁,越是作出一副不想见的样子,那才叫做沉得下 心,守得往气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他总觉得皇上太嫩了,要是皇上及得上老佛爷 一半,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听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看见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光绪突然意识到他是有意做给自 己看,说给自己听的。这不,既然荣庆已经来了,早一步晚一步总能说上话,何必非要放下 面子让该做的事不做,让别人疑心不说,而且落下话柄。望着这个身边的老人,说到伺候没 得说,比谁都精心,从他嘴里也从没是非,但一碰到关键事,却不敢跟他商量,说他不向着 他不像,说他死心塌地跟定他也不像,总之闹不清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 “章德顺儿,你到底站在哪一头儿啊?”光绪突然冒出一句连他事先也没想到的话。茶 水章故意装糊涂,反问皇上说什么。光绪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行了,传去吧。” “传荣庆?” “朕听你的了,先叫‘起儿’!” “喳!”茶水章应得特别脆,磕了头匆匆出了殿门。 趁着光绪接见过阁部大臣的同时,茶水章非常巧妙地借皇上之名,带着两名小太监提着 食盒来到乾清门,说这几天乾清门的老爷们日夜加班,非常辛苦,皇上从御膳里分出几道点 心,赏给各位军爷。众人同声说谢皇上赏饭。茶水章故意说:“这儿谢恩皇上听不见,你们 谁上去磕个头啊?”大伙儿都嚷着荣大人代表他们去磕头,荣庆故意他说他一见皇上就哆 嗦。推来推去,毕竟荣庆品阶最高,最后还是由他跟着茶水章去见皇上。 “见到谭嗣同了?”光绪一见荣庆,劈头就问。 “奴才不但见到谭嗣同,还见了袁侍郎。”荣庆跪在地下,凑上前低声说道。 “袁世凯怎么说?”光绪激动地。 “他对天起誓,我们三个人磕头拜了把兄弟!”荣庆将昨晚上他和谭嗣同见到袁世凯的 情况前前后后大致说了一遍。光绪听了,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一晚上没合眼。” “奴才知道。可奴才即便来了,也进不了养心殿,这个节骨眼儿更不能坏了规矩。” “有心眼儿。”光绪点点头,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从宝座上站起,走到茶案边拿起 茶水章沏的茶,伸手摸了摸,见茶已经凉透了,当即仰起脖子几口喝下,一边说“好茶!好 味儿的凉茶。”这时,他突然觉得这位经常装糊涂的茶水章一点也不糊涂,而且确信茶水章 心里是向着他的。 “袁世凯现在动身没有?”光绪在屋里兴奋地转了几圈,突然站定,问得更具体。 “他昨天连夜坐火车回天津了!” “好!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夜里,他带着兵来。最迟天明五鼓,兵一到,先围住颐和园。” “你跟袁世凯说没说,绝对不能伤了皇太后?” “他知道,说一定按皇上圣旨办。” “荣庆,朕怎么赏你呢?” “皇上赏奴才的够多了。” “好像总没到点儿上?朕给你指婚吧!” “皇上!”荣庆当即跪下连连磕头,心里激动得不能自制,甚至顾不上这是在皇上接见 朝臣的养心殿,张口就说,“奴才就等着这天!” “她叫什么名字,人在哪儿?”光绪被他的真情所感染,认真问道。 “回皇上话!她就在珍主子宫里,她叫吟儿。”荣庆已经不在乎所有的秘密,因为皇上 开了金口,吟儿铁定成了他的人,再也没必要隐瞒。为此他一字一句,特别将“吟儿”两个 字咬得格外清楚。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十九章 风云突变 为了推行新政,光绪决定用兵。下令袁世凯出兵包围颐和园。光绪许下诺言,事成 后赐荣庆与吟儿成婚。吟儿为了念及慈禧旧恩,竟然将这一消息透露出去。一夜间,皇上成 了阶下囚,荣庆成了四处逃亡的通缉要犯。风云突变的九月二十日深夜,无论对光绪和珍 妃,荣庆和吟儿,都是一个撕心裂肺的不眠之夜。 自从那天夜里,吟儿在景仁宫书房见到光绪书写密诏,为了防止意外,一连几天,珍妃 始终派人盯着她,不让她离开景仁宫,更不让她与宫外任何人接触。为了让她安心呆在自己 下房里,珍妃特别安排她做女红,制作手工绣花边之类,留着主子旗袍镶边用的。 吟儿明白珍主子这样做是不放心她,怕她走露消息。看来皇上这边真的要动手了,一想 到这儿,她的心便紧紧揪在一起。她总觉得,要是万岁爷与老佛爷两人闹,似乎闹不到哪儿 去,珍主子一掺合,事情就不好说了。珍主子与老佛爷似乎注定了命中相克,她们俩个性都 大强,也都聪明绝顶。两强相争,必会拼得你死我活。对这后一点,正是她最担心的。 过去李莲英想让她留神珍主子这边的情况,时不时递个信儿,她不肯,因为她觉得自己 是奴才,不能也不该管主子们之间的事。珍主子也好,皇上和老佛爷也好,他们是一家子, 自己要是干这种事岂不是作孽,所以她执意不肯答应李总管。两个多月前,珍主子去颐和园 陪老佛爷看戏,老佛爷单独见了她,跟她说了许多过去的往事,根本没提让她递信儿的事。 从那以后,总管不再逼她,但小回回进城时,仍偷偷找过她几次。她什么也没说,听小回回 说李总管很不高兴,所幸的是老佛爷并没怪罪她。 现在倒好,事情倒了个个,珍主子借皇上的力量,反过来要整老佛爷了。怎么办?本 来,她担心归担心,也只能急在心里,但此刻珍主子派人将她看得死死的。这一看,不但令 她非常反感,同时更说明目前情势非常严重和危急,逼得她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得想个法 子给颐和园那边透个信儿。要不一旦事发,珍主子整死了老佛爷,她头一个有罪啊! 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办法,甚至越想越矛盾。即使她能想出办法又怎么样?珍 主子和皇上已经知道她和荣庆的关系,他们两条小命就捏在对方手里,她不能也不敢轻举妄 动。再说珍主子前天晚上说得再清楚不过,一旦事成,皇上将亲自替她和荣庆指证为婚。她 总不能为了老佛爷的安危毁了她和荣庆的前程啊! 可话又说回来,她的确日日夜夜想着与荣庆在一起,但他们俩的事,跟别人不相干,她 不想害其他人,更不愿意害了别人来成全自己。特别老佛爷,她是当朝多么尊贵的人物,自 己是她贴身的奴才,怎么能眼瞅着主子大难临头而不顾?想到那天老佛爷在颐和园跟她谈心 的情况,老人家说起她当年在宫中的事儿。因为踢键子,她才与咸丰皇上结成一段姻缘,才 生下了同治,成为尊贵的圣母皇太后,并得以垂帘听政,一听就听了三十多年。老佛爷不会 无缘无故说这些事的,说给她听,无非告诉她,吟儿一次次犯事儿,老太后所以一次次饶了 她,是因为她俩都爱踢毽子,命中注定有这个缘分。不错,那天她惹了祸,珍主子帮她说了 情,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老佛爷的面子,正如茶水章也帮她说过好话,那只是人情,命捏在慈 禧手上,真正给自己一条命的人仍然是老佛爷。 现在有人要取慈禧的人命。我该怎么办? 吟儿脑壳想得生疼,越想越糊涂。针扎在手上出了血,她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儿,靠在炕 几上打盹。迷迷糊糊中,突然见门外一个人走进。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进来的是老佛 爷,老佛爷一头一脸的血,手里抓着一只毽子,硬要跟吟儿踢毽子。吟儿慌忙间老佛爷怎么 回事,老佛爷说有人害我,吟儿拿毛巾要替对方擦脸,对方不肯。 吟儿吓得爬下炕,要给对方磕头,老佛爷不让她磕头,一定要拖她到外面去踢键子。吟 儿战战兢兢跟着慈禧来到院子里,老太后举着手中的键子对吟儿说,她活不多久了,要吟儿 替她踢毽子,并说吟儿能踢多少下,她就能再活多少年。吟儿接过毽子,心里慌得不行。她 抛起毽子,谁知道头一个就踢偏了。吟儿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一定是老佛爷托梦给我,让我救她的驾。这是吟儿睁开眼脑壳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门 外有人盯着,自己出不了宫门,除非生出翅膀来……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急得她满头满脸大 汗。她走到炕几边,抓起茶杯,将大半杯凉开水喝了个底朝天。 突然,她觉得一个硬硬的小玩意儿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紧接着腹部传来一阵阵绞痛,她 双手撑着炕几,觉得不对劲儿,她万万没想到刚才慌乱中,竟然将做针线活的铜顶针掉在茶 杯里,随豫,当眼前浮现出梦中满脸是血的老佛爷,她横下心来对小回回说: “你赶紧回去,跟老佛爷说,让她这两天千万保重!” “什么意思?” “这……”吟儿犹豫着。 “吟姐儿,你说呀!”小回回急了。 “你……你就说,颐和园不能呆!”吟儿一咬牙,终于说了她的担心。小回回愣了一会 儿,突然明白过来,问她不会弄错吧。吟儿说不会错,要他赶紧离开这儿。小回回沉吟片 刻,终于从来的那扇里门走了。原来,这间太医院里有许多人是李莲英的耳目,替吟儿看病 的太医便是其中一位。李莲英那边传来话,说这几天要特别留意珍主子和皇上的情况,所以 吟儿一送到这儿,他便通知敬事房,正巧小回回从颐和园回来办事,便匆匆安排他和吟儿在 这儿见了一面。 吟儿在太医院吃了泄药,将肚子里的铜顶针拉下后,珍妃立即派人将她带回景仁宫,关 在下房,整整一天一夜没让她出门。第二天晚上,珍妃突然派人传她去东书房。 完了!吟儿以为一定是小回回那边出了事,消息走露了,她给老佛爷的口信没带到,反 而连累了小回回。她一路战战兢兢走进东书房,挑起门帘见珍主子与皇上站坐在那架风琴 边,笑吟吟地望着她。茶水章也在场,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她赶忙跪下,给皇上和珍主子磕 头。显然皇上和珍主子情绪很好,一点没有拿自己兴师问罪的架式。 “给她拿个垫子,坐着吧。”光绪对茶水章说。 “不不,奴婢还是站着说话好。”吟儿从地上爬起。 “皇上赏你座儿,你就坐吧。”珍妃笑笑说。 茶水章迭上一只软垫,放在地下。吟儿一边谢皇上,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软垫上坐下,心 里仍在揣摸,这么晚传她来这究竟为什么事?茶水章放好软垫,看一眼光绪,似乎准备离 开。这好像是宫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奴才以这种方式试探主子的意思,如果主子没有任何表 示,那他就得离开,如果主子发话,那就按主子的话去做。果然光绪说话了,让他也留下。 “喳!”茶水章垂手站在一边,和吟儿一样,他心里也在揣摸皇上和珍主子,究竟为什 么事传吟儿。现在是非常时刻,尽管皇上什么也没告诉他,凭着宫中多年当差的经验,他知 道很快有大事发生。 珍妃问了吟儿的身体情况,埋怨她不该粗心大意,喝水时将顶针咽下肚,然后对她说: “我锁了你一整天,你不恼我吧?” “奴才不敢。”吟儿慌忙回答。 “我把你关在屋里,不让你出来,是怕你不小心走露消息,这对你,对皇上都是好 事……现在不怕了,所以让你来这儿 “这事儿早晚要掀盖儿,眼下大局已定,再过两个时辰,至多三个时辰一切都能见分晓 了!”光绪接过珍妃的活头,显得非常轻松和自信。他刚刚得知袁世凯已经从天津带新军赶 到北京,因此今晚上,最迟天亮之前,在他和慈禧之间的较量中,他将稳操胜券。 吟儿似懂非懂地听着皇上说话,心里暗暗吃惊,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偷看一眼茶 水章,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某种答案,结果她什么也没找到,茶水章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 情。 “章德顺!”光绪看一眼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心里暗暗叫苦,他所最不愿意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从今后,你也不必夹在两头不好做人,成天装聋作哑,累得慌。”所谓的两头,当然 是指光绪与慈禧。皇上直接点了题,茶水章嘴上不敢答话,心里满肚子的苦水。他一个当奴 才的,在主子问,特别光绪与慈禧又是娘儿俩,他除了装聋作哑,还能有别的办法。 “吟儿!你知道皇上传你来这儿究竟为什么?”珍妃见茶水章满脸涨得通红,岔开话题 问吟儿。 “奴婢听旨。”吟儿慌忙从软垫上直起身体,挺挺地跪在地上。 “别那么紧张。皇上传你来,是要给你一个特大的恩典,你做梦也想不着的。”珍妃伸 手搀起吟儿。吟儿站在那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个人,他叫荣庆,你认识吧?”光绪问吟儿。 “荣庆!”吟儿重复着这个在她心里叫了千遍万遍的名字,心里暗暗一惊。想起那天珍 主子所说的,一旦事成,皇上将替她和她心爱的男人指证为婚,难道真的等到了这一天。 “荣庆爱上一位宫女,珍妃娘娘告诉我,说你也心有所属。朕每日里白天见他,晚上见 你,就是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天生的一对啊!”光绪高兴地笑着,说他已经与珍妃商量好了, 等朝廷的大事一成,立即将吟儿赐给自己身边这位立了大功的荣侍卫。 “皇上答应你,过几日便放你出宫,还要替你指婚,挑个好日子,让你坐着八抬大轿嫁 到荣庆家去。” 珍妃这一番话,说得吟儿心里像汪起一窝甜甜的蜜酒。但一想到自己让小回回带话给老 佛爷的事,她心里顿时变得苦涩不堪。心想我害了皇上和珍主子,他俩反倒要赏我与荣庆成 婚。这还不说,万一小回回那边交待了她在太医院让他传话的事,皇上一旦得知内情,那时 候别说与荣庆成婚,不牵连他就算好事了。想到这儿,吟儿面对皇上这天大的恩宠,一时不 知所措,不谢恩不好,想谢恩又觉得实在对不住这份恩典。 “皇上!”吟儿跪下,嗑嗑巴巴地说,“如此恩典,奴才实在不配。” “为什么不配?难道朕乱点鸳鸯谱?”光绪反问吟儿。 吟儿顿时语塞,一时说不出话。珍妃在一旁急了,连忙对吟儿说,既然皇上替你作主, 你只管磕头谢恩。吟儿这才趴在地上,给光绪一连磕了三个头。 “奴婢谢皇上隆恩!” “好,好好,荣庆是朕的有功之臣,你很有眼力。”光绪说完,珍妃又叮嘱吟儿一番, 要她注意身体,回下房好好休息,等着皇上替她和荣庆指婚。正在这时,突然有太监来报, 说紫禁城内乾清门外突然开来了许多军队。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都觉得意外,特别是光 绪,心里说不出的疑惑,因为他让袁世凯领新军包围颐和园,并没让他带兵包围皇宫啊。 “快,快传荣庆,问问是不是袁世凯的新军。”光绪稳住神,让茶水章传荣庆尽快来景 仁宫。 茶水章走后不久,吟儿也离开了东书房,沿着回廊向下房走去,没走多远,她看见一个 侍卫匆匆向东书房这边走来,借着花窗里透出的灯光,吟儿一下子认出他是荣庆,心里像挤 着一网上网的鱼儿,上下扑腾着。 “庆哥!”这种情况下与荣庆见面,实在太意外了。吟儿愣在那儿,半张着嘴好一阵子 说不出话,直到荣庆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才惊叫着迎上去。 “吟儿!”荣庆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面对这意外的惊喜,他一时不知所措。按理说宫 门外出现异常情况,袁世凯新军没出现,原先驻守承德的护军突然开进来,他急着要向光绪 皇上报告这个情况。吟儿的突然出现,令他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几乎忘 记了眼前的一切,不顾一切地伸手搂住吟儿肩膀,问她怎么到现在还没休息? 吟儿激动地扑在对方怀中,身体像一条乌鱼在荣庆有力的臂膀中扭动,急不可待地将刚 才皇上和珍妃召见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再三叮嘱他:“荣庆!现在是非常时刻,你无论如 何要保护好皇上和珍主子,替我……替我回报他们的大恩大德啊!”吟儿本想告诉荣庆她给 颐和园送信的事,要他努力立功,好替她赎罪。话到嘴边,觉得现在情况紧急,一时半时说 不清,索性不提她让小回回带信的事儿。 “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什么人也进不了乾清门。”荣庆激动地搂着心爱的女人, 这是自吟儿进宫一年多来他俩第一次在一块说话。他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跟她说,可一时又 不知从哪儿说起,加上现在情况紧急,他也没时间跟她多说,他低声告诉她,说现在,他们 俩的命运和皇上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没有别的选择。 “庆哥!我… ”听对方说了眼下的情况,吟儿这才觉得自己让小回回带话给颐和园, 是件多蠢笨的事。 “什么也别说了,眼下只要保护皇上过了这个难关,你我就能结为夫妻,永远在一起。 万一出什么差错,那也是命,我认了。即便碎尸万段,我也死而无憾。”面对眼前突然变化 的时局,荣庆心里有种本能的不祥之感,觉得事态的发展可能会出人意料地糟糕。他沉吟片 刻,冷静地告诉吟儿,说万一他遭到不测,只当他是为了她和皇上,他绝不后悔,“记住, 无论谁问起你我的关系,千万别透半点风,免得牵连进去!” “不!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吟儿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一旦事败,是死是活也由不 得他们。反正有一条,她铁下心来,死活她都跟着他,要么一块儿走进洞房花烛夜,要么手 拉手双双下地狱,她两条圆润的胳膊紧紧搂住荣庆的脖子,恨不能像树上的青藤,咬进对方 的肉里,与他长在一起生在一起,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荣庆还想说什么,从后面赶上来的茶水章,看见荣庆与吟儿搂在一起说话,愣在那儿不 知该怎么办。进宫多年,也没人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种事儿,宫中除了皇上,无论皇后,贵 妃和宫女,总之,宫中所有的女人全都属于皇上,尽管光绪说了替他们俩指婚的许诺,但在 这儿仍然是稀罕事儿。茶水章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想到皇上急等着见荣庆,便故意轻轻咳了 几下。他这一咳,荣庆与吟儿立即像触电似地分开。 “你去吧,皇上等着见你… ”吟儿认出后面的人是章叔,脸顿时红了,轻轻推开荣 庆,让他赶紧去见皇上。 沉沉的夜色中,吟儿手扶回廊上的圆柱,身体软软靠在那儿,瞅着荣庆与茶水章远去的 背影,想着刚才与荣庆匆匆见面的情景,仿佛像一场梦,梦还没做完,人已经从梦中惊醒。 她几乎不敢相信,一年半来她跟荣庆第一次见面,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模样儿,已经匆匆 结束了。 他似乎又长高了,特别他肩膀好像更宽了,靠在上头像靠着一堵厚厚的石墙。她抱着廊 柱,任晚风吹拂她的脸颊,细细回味着刚才她靠在荣庆怀抱中的感觉。她不知道荣庆到底立 了什么大功,皇上如此看重他,从进宫时的五品侍卫,一下子提为大清门从二品侍卫。这可 不是闹着玩的,荣庆爸当一辈兵,现在退休在家,也只不过是个三品官衔。想到再过些日 子,皇上将替他和荣庆指婚,她将成为他的妻子,而且是二品浩命夫人时,心里顿时涌出一 种说不出的喜悦。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品味着这种幸福。她站了好一阵子,突然听见夜色中远远传来人们 的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这声音一下子将她拉回了现实,令她想起刚才在东书房里听到的 消息,说宫门外突然来了许多护军。完了!会不会老佛爷得到她的口信,先下手为强,派军 队将这儿包围,要拿皇上和珍主子示问?联想到荣庆所说,他俩的命运与皇上的命运紧紧联 系在一起,万一他有什么不测…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恨自己太蠢笨,不该让小回回给那边 递话儿,现在,她不但害了皇上和珍主子,更害了荣庆啊! 荣庆慌忙与吟儿分了手,与茶水章一块儿匆匆赶到东书房。他见到皇上,慌忙告诉他, 紫禁城里一下于涌进许多承德来的禁军,将南边的大清门和北边的顺贞门包围得水泄不通, 光绪听后,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纱灯映着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你不会看错?”比起光绪,珍妃似乎冷静得多,她问荣庆。 “不会错。乾清门外是承德键锐营,奴才曾在那儿当过兵。”荣庆立即回答说。 “是谁调他们来的?”光绪抬起头来问。 “我问了,他们没说。” “一定有人走漏了消息。”珍妃无奈地笑笑。 “不可能。总共五个人,三个在这儿了。”光绪扳着手指头说。 除了现场的皇上、珍主子和荣庆,不在场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谭嗣同,再就是袁世 凯。荣庆跟谁都没提过,连父母亲都没透过一丝风声,他正在苦想着,光绪突然对珍妃和他 说道: “谭嗣同也不会。莫非是… ” 尽管光绪没说出袁世凯的名字,但珍妃和荣庆已经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神中知道了答 案。 “皇上,恐怕不会是他,当时袁世凯主动提出和我们拜把子,一块儿发誓,谁背叛皇 上,天诛地灭,断子绝孙。”荣庆想起前天晚上的事,不敢相信袁世凯会干出这种缺德事。 “这… ”光绪低头沉吟。 “皇上放心,袁大人的兵一定会到的,在他来之前,只要奴才在,谁也别想进乾清 门。”荣庆安慰光绪,保证守住大清门,直至袁世凯新军赶到。 “也好!”光绪突然拍着书桌,大喝一声。他不仅是给荣庆和珍妃鼓气,同时也是给自 己鼓气。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等袁世凯来这儿救驾了,“对,死守大清门,等袁世凯援兵 赶到。” “喳!”荣庆双手抱拳答应着。 “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茶水章突然跪下,向光 绪磕头。 “讲。”光绪挥挥衣袖。 “奴才以为要立即派人通知谭嗣同和康有为等人,以防万一。” “你的意思是?”光绪心里一愣,反问对方。 “奴才以为,袁大人纵然发兵,也晚了一步。京城里是瑞王爷和恭亲王的天下,如荣将 军没有搞错,承德的禁军也来了,显然对方早有准备。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等救兵,应该立 即通知康有为和谭嗣同。只要他们能逃走,不被对方抓住,将来无人对证,老佛爷纵然想治 皇上的罪,也找不到证人啊!” 珍妃觉得茶水章说得有道理,面对眼下的形势,既要抗争到底,同时也要做最坏的准 备。光绪觉得珍妃说得很有道理。可眼下形势危急,荣庆要留在这儿指挥禁军守宫门,派谁 去通知两位新政中的骨干,一时成了难题。商量来商量去,茶水章主动提出由他从西铁门溜 出紫禁城,去完成这个任务。 “依我看再等等,说不定袁世凯马上就到了。”尽管光绪认为茶水章是个合适人选,只 有他这样的老人,才与宫门内外的人有着各种联系。他认识康、谭等人,其他人去通知,对 方不见得相信。就在茶水章准备离去时,光绪叫住他,让他再等等,心里仍然对袁世凯抱一 线希望。 “皇上!越往后越不容易离开,还是让他先去吧。”珍妃其实和茶水章一样,认定袁世 凯靠不住了,只是见皇上如此笃信姓袁的,不好直说,才绕着弯儿劝光绪。 “奇怪,袁世凯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光绪犹豫不决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皇上,你想过没有,要是袁世凯卖了您呢?”珍妃急了,不得不说出她心里的担心。 她认为让茶水章去通知康、谭等新党的重要人物离开,固然要冒很大风险,但总不能让这些 人毫无准备地留在家中束手待毙,让对方一网打尽啊。 “章德顺!你… ”光绪担心袁世凯的背叛被珍妃一语道破,顿时愣在那儿,半天才回 过神,叫着茶水章的名字,后面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该说的珍妃娘娘都说了,奴才什么也不说了。只要奴才三寸气在,准定把信儿 捎到。” “好,你去吧。”光绪元奈地叹口气。 “荣庆!章得顺!一个内一个外,全指望你们俩了,我替皇上谢谢你们。”荣庆与茶水 章正要离开,珍妃叫住他俩,十分郑重地向他俩行了个屈膝礼。荣庆与茶水章被对方如此重 礼吓坏了,当即叫着“奴才不敢当”,一边趴在地上给珍妃磕头。 茶水章与荣庆一走,珍妃将殿内外值夜的太监宫女全打发了,与光绪一起进了景仁宫寝 宫。 “珍儿,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光绪在寝宫里来回不停地走着。 珍妃没说话,瞅着窗外的天色,心想已经没指望了。她听见东长街上传来阵阵更鼓声, 知道已经四更天了,正如她预计的那样,袁世凯不可能来了,也就是说她与皇上将要面对最 坏的结果。想到这儿,她突然出奇地冷静,走到光绪身边,抓住他两只手,将这双不停出汗 又凉又湿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充满感情他说: “皇上,也许这是咱们最后一夜了。” “珍儿!”光绪动情地抱住自己的爱妃,话刚出口,便哽咽起来。 “皇上!您千万别流泪,好好瞧着我,记住珍儿的模样儿。”珍妃不让光绪流眼泪,自 己却忍不住哭了。 “珍儿,我交出江山,交出大权,交出皇位。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一个人,跟你一块 去当老百姓… 你放心,我什么都交了,她会可怜我们的,让你跟我在一起的… ”光绪紧 紧搂着珍妃,伸手擦着对方脸上的眼泪。 “皇上,你太天真了… ”她本想说光绪太不了解慈禧,慈禧头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 她。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她咬着牙,使劲抹着眼泪, 然后小声告诉光绪,说她要进里面换身衣服。光绪苦笑笑,心想现在已经大难临头,还换什 么衣服。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珍妃看出他的疑惑,笑着在光绪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进了更 衣室。 光绪沮丧地坐在那儿,直到珍妃重新走出,眼前顿时一亮。 珍妃换了一身光绪平日最喜爱的翠绿镶黄色花边的旗袍,头上戴着黑色水扁发簪,耳边 插着一朵鲜红的珠花,显得分外漂亮。 “皇上,您喜欢吗?”珍妃走到光绪面前。 “喜欢,喜欢。”光绪瞅着灯下的珍妃,觉得她今晚上出奇地好看。想到即将到来的灾 难,他心里猛地一沉,再也不知下面说什么好。 “皇上抱紧我!”珍妃伸手捂住光绪的嘴,温情脉脉地说。 “还冷吗?”光绪紧紧抱着珍妃,这时他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晨曦中的 风由窗缝中挤进来,显得格外凉,珍妃没说话,将脸靠在他脸上,两人默默站在那儿,望着 窗外的天色,谁也没说话。 “珍儿!我实在没想到,新政变法,总共不过才一百零三天,就这么完了。”光绪仰天 长叹。 “皇上后悔了?” “新政我不后悔。”光绪摇摇头,其实心里有些后悔,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珍 儿,我… 后悔的是不该为了新政… 害苦了你… ” “皇上,不说这些了,珍儿替你弹一曲吧。” 珍妃走到风琴边坐下。她试了试琴音,一边弹一边低声唱起: 碧云天, 黄花地, 北雁南飞。 却晓来是谁染得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日下半夜,慈禧太后在恭亲王、瑞亲王等人陪同下,风风火火由颐 和园赶到北京,车驾轿辇从紫禁城北面的神武门长驱直入,然后由顺贞门直接迸了皇宫。 大概谁也没想到,盛传天津阅兵,慈禧要在那儿逼皇上退位的消息,是她有意让人散布 并使之传到皇上耳里,迫使对方出手,这样她便有理由反击。这件事,就连瑞王也蒙在鼓 里,果然,光绪等人一听这个消息,立即派人去找袁世凯,要他发兵迸京救驾。袁世凯的新 军为恭亲王肃顺部下,慈禧早就想到了这一步,让人密切注视他的动态,因此他想动兵谈何 容易。袁世凯审时度势,犹豫再三,加上恭亲王对他有知遇之恩,终于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光 绪。 慈禧来到宫中,得知光绪仍在景仁宫与珍妃在一起,心里的火更不打一处出。慈禧等人 来到景仁宫,宫中值夜的的太监和宫女们吓得战战兢兢,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趴在地上 连头也不敢抬。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慈禧听见东书房中传来阵阵风琴声,便让李莲英等人留 在门外。李莲英和瑞王等人担心慈禧安全,一定要派人跟她一块儿进去。慈禧将他们一通臭 骂,说天底下有谁比她更了解光绪?她骂完了,一甩手,一个人缓步走进东书房。 光绪得知慈禧带着大批禁军进了皇宫,深知再反抗已经毫无意义,所以下令打开乾清门 和顺贞门,将各路人马放进宫中。作好了最坏的准备,索性没指望了,他心里反倒比先前冷 静了许多。他与珍妃双双坐在风琴边,他弹琴,珍妃低声唱着,两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悲 凉。他俩沉浸在这如诉如怨的音乐声中,忘记了眼前的厄运,连慈禧走进东书房也没察觉。 “好啊!我儿子跟他的如意妃子挺悠然自得呢。”慈禧一进门,站在那儿听了一阵子, 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光绪听见慈禧说话声,慌忙从风琴边站起,向站在门边的慈禧迎过去。珍妃跟在光绪身 后,双双在慈禧面前跪下。 “一路上我还琢磨呢,这会儿你们俩怎么个抓瞎?我真小瞧你们了,本以为会像热锅上 的蚂蚁,谁知你们挺会找乐子… ”慈禧在书房中央一张椅子上坐下,脸上挤出一团嘲讽的 笑意。 “儿臣不知皇爸爸驾到!”光绪小心翼翼地说,免得触怒慈禧。 “更没想到我天不亮就来了,对不?”慈禧看一眼身着盛装的珍妃,见她打扮得分外漂 亮,不但穿了新衣,脸上抹了粉脂,头发也重新梳过,戴着鲜红的珠花,心想,你得意得也 太早了,“你们在这儿等着袁世凯给报喜儿呢,没想他可把你们卖了!” “儿臣发誓,儿臣绝没有半点加害皇爸爸的意思… ”光绪急忙解释。 “住口!”慈禧打断光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位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养子,心里既痛 恨又难过。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你们心想想,我把你从这么高,带成个七尺长,一百多 斤重的大男人,除了十月怀胎,跟你亲妈有什么两样儿?你翅膀硬了,嫌弃我碍眼了。有什 么话家里不能商量,你倒先找个外人谋害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慈禧越说越气愤,伸 手给光绪一耳光。 光绪捂着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羞辱。自四岁进宫,直到他长大成人,从没人拍过他一巴 掌。亲临朝政后,更不用说了,连慈禧也口日声声称他为皇帝,处处敬着他,但此刻他才突 然明白,皇上的宝座既然是慈禧让他坐上的,因此慈禧可以随时将他拉下来。 看见光绪跪在地上,眼里泛着屈辱的泪花,珍妃心里十分痛楚,不顾一切地对慈禧说: “老佛爷!你不能打皇上,打了皇上,就是打大清国。” “谁是大清国?我就是大清国!”慈禧没想到珍妃居然如此大胆,死到临头还嘴硬,从 座位上走到珍妃面前,指着她大骂,“都是你这个狐媚子把皇上拐带坏了!” 慈禧举手要打珍妃耳光,没想珍妃非但没讨饶,也没躲闪,反倒挺起胸,仰起脖子,迎 着慈禧的巴掌,慈禧尽管气得浑身哆嗦,但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突然将伸出的手缩回,重新 在椅子里坐下,一边大叫来人。 慈禧叫声刚刚落地,李莲英、瑞王等人带着一大帮太监和禁军卫士涌进东书房。 “李莲英!传杆子,将她拉下去,重重打四十杆!”慈禧指着珍妃,恶狠狠地对李莲英 说。 “喳!”李莲英边说边带人上前将珍妃从地上拖起。 “就在当院里打,让大伙儿全瞧着。”慈禧命令李莲英,“让景仁宫的奴才全上这儿 来,让他们一块儿瞧瞧。”“喳!” “皇爸爸!”光绪跪在慈禧面前,哀求对方,“她到底是皇妃,求您给儿臣留点儿面 子。” “不!”慈禧厉声喝道,当即下令,“她不是皇妃,从今儿起降为嫔,不,降为贵 人!” “皇爸爸,求求您… ”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处处护着她,为了她,你宁可得罪皇后和其他皇妃,甚至不惜 跟我作对!”慈禧愤怒地打断对方。 “珍妃辅佐儿臣,全是一片好心,为了大清国… ” “屁话!”慈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片,扔给跪在地上的光绪,“你自个儿看看,这是 什么?” 光绪捡起纸片片一看,心中不由一愣,原来这是荣庆写给吟儿的那首情诗,不知怎么一 字不差地落在慈禧手上。另外,他不明白慈禧现在亮出这首诗,究竟什么意思。 “念出来,让大伙听听啊!”慈禧逼光绪念出来。 “皇爸爸!这和珍妃毫无关系啊!”光绪明知这是荣庆所写,当着慈禧与众人的面,又 不敢说出真相。 “好吧,你不念,我让别人念。”慈禧看一眼站在一边的人群,那都是李莲英刚刚叫来 的景仁宫的奴才。她一眼看见吟儿,指着她,让她念给大伙几听听。 “奴婢给老佛爷磕头!”一见慈禧点了自己名,吟儿吓得当场跪下。 “快念出声来。”李莲英从光绪手中取过纸片片,递到吟儿手中,示意她赶快念。 “荣华似浮云,庆幸洁吾身,思卿常入梦,君子泪沾巾。”吟儿念着这首荣庆给自己写 的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明明是荣庆写的,偷偷让小回回捎给自己,不慎丢了,老佛爷 为什么偏要安到皇上和珍主子头上?她差一点想说这不是皇上写的,是荣庆写给自己的,但 一想到她说出的后果,舌头僵在那儿再也转不动了。 “皇位你都当浮云了,你好大方啊!”慈禧认定这是光绪写给珍妃的。因为慈禧总批评 光绪不该专宠珍妃,所以光绪才写了这玩意儿,以表达他对自己的不满、,所以当时有人将 这首诗抄下送到颐和园,说皇上要查这首诗的出处,慈禧便认为光绪欲盖弥彰。是他自己不 小心掉了这首诗,故意放出风来,后来果不其然,追了一阵子再没声息了。 光绪了解慈禧脾气,她认定的事,任你说破了嘴也没用。这事儿犯在自己身上,不过是 发泄心中不满,要是套在吟儿与荣庆身上,犯下祖宗大法,他们那两条小命就玩完了。 “李莲英!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傻,还不给我拖出去用刑?”慈禧见光绪不吭声,指着珍 妃对李莲英说。 “等等!千万别动刑。”光绪大声叫着。 “你还想说什么?” “儿臣错了,儿臣有罪,我宁可不当皇帝,只求您能饶了珍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等光绪说完,慈禧突然放声大笑。 门外院子里,太监们搬来了大春凳,这是皇妃专用的刑凳。几名太监七手八脚将珍妃按 在条凳上,掀起她的裙袍,当下一五一十地打下。慈禧将众人赶出书房,让他们亲眼看看珍 妃的下场,向所有人召示凡与她作对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东书房里除了光绪与慈禧,再就是吟儿,她站在书桌边磨墨,慈禧要借光绪之手,写下 几道圣旨。听见院子里打杆儿的声音,吟儿心里说不出的后悔,认为是她害了皇上和珍主 子,当然,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家人,翻了脸也都六亲不认,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皇爸爸!您饶了珍儿吧,真的不怨她。”听着院里的传来太监用刑的吆喝声,光绪忍 不住又向慈禧求饶。 “怨谁?” “千错万错,都是儿臣。” “你知道了?” “儿臣知罪。随皇爸爸发落。” 慈禧思忖了一会儿,当即让光绪写几道圣旨。头一道圣旨,废止朝廷上一切新政,立即 抓捕谭嗣同、康有为等人,同时恳请皇太后重新训政。所谓训政,就是让慈禧再一次出来垂 帘听政。 吟儿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见他双手哆嗦着,按慈禧意思写好了几道圣旨,并盖上他随 身所带的玉玺。看得出,光绪之所以处处顺着慈禧意思,因为他仍然对她抱一丝希望,希望 慈禧能对珍主子从轻发落。这时,吟儿才发现光绪对珍主子爱得非常深,也非常执着,为了 她,光绪在所不惜。 慈禧看了光绪最后写好的圣旨,突然轻轻一笑,对光绪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谁 再提垂帘听政,谁就是奸臣,今儿这个奸臣就派给你当了。” 将光绪和珍妃分别押走后,慈禧在李莲英的陪同下,亲自召见了珍妃手下的奴才们。 如果说慈禧带大队人马亲自到养心殿,夺了光绪的权,是政治的需要,那么她赶到景仁 宫,巡视一下珍妃这个小贱人的住处,召见景仁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则是一种心理上的需 要。她恨这个女人,远远超过她对光绪的恨,她认定如果没有这个小妖媚子,她绝不会跟光 绪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慈禧来说,在这儿她更能找到某种说不出的满足。当她巡视这座曾 为珍妃所拥有的宫殿,眼望着大殿台阶下几十名太监和宫女,想到此刻关在空房中浑身伤痕 累累的珍妃,她终于咽下了一口恶气。 李莲英在景仁宫大殿正门外的丹墀上临时放了一把椅子,慈禧坐在椅子里,指着台阶下 的人群,明知故问地问李莲英:“这都是谁们哪?” “回老佛爷话,都是景仁宫的那伙子。”李莲英慌忙回答。 “噢,这不是吟儿吗?”慈禧其实早就看见她站在人群中。 “奴才叩见老佛爷,给老佛爷请万安!”吟儿从人群中走出,在台阶下磕了头。 “起来吧。”慈禧挥挥衣袖。小回回站在慈禧身后,向吟儿递了个眼色,那意思让她安 心。 吟儿浑身哆嗦地从地上爬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小回回的眼神非但没令她安心,反 令她心里像一锅滚开的油,翻腾得更利害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本以为自己让小回回捎个信,不过是提醒老佛爷,担心她的安危而已。没想到老佛爷一阵 风似的杀回来了,皇上和珍主子却因此遭了难。 毕竟在珍主子和老佛爷之间,她想帮帮老佛爷,但并不想害谁。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那么回事。现在不但皇上和珍主子被抓,听说还有好多人牵连进去,有的要杀头,有的要坐 牢。想到这儿,她最担心的便是荣庆。他是皇上贴身侍卫,据说这次他牵连得很深,老佛爷 肯定不会放过他。皇上和珍主子都知道她和荣庆之间的关系,皇上还答应事成后替他们主 婚,皇上和珍妃会不会向老佛爷说出其中的要害,让老佛爷知道了底细,她也躲不过这个生 死关啊! “朝里的事儿呢,刚消停了,还得给你们操心,你们珍主子不能再住景仁宫了,我给她 找了个好地儿。北三所,说白了就是冷宫,让她一个人儿好好琢磨琢磨个三十五十年的,只 要她有那么长的命。”慈禧坐在那儿,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即便非常恼火 的事,说起来仍然不急不慢,像拉家常似的。但丹墀下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屏住声息,不 敢出一点声音。他们都已亲眼见了主子的命运,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珍贵人呢,冷宫里呆着孤孤单单,也不能没个人就伴儿是不是?你 们都是她的老搭档了。一客不烦二主,谁乐意陪着她去呀?”慈禧继续说着,说到最后,突 然冒出一句,众人一听,全都不敢答话,一个个就地跪下。 “乐意就说乐意,不乐意就说不乐意,用不着豆儿干饭——闷着!” 人群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话。其中一个胆大的宫女说她不愿意去,并表示她宁可 给老佛爷粗使唤,也不愿意陪着珍主子。“别人哪?”慈禧又问别人。其他人也都哼哼叽 叽,你推我我推你,虽没明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没人肯去北三所伺候珍妃。 “说呀!不说我可点谁算谁了!”李莲英发话了。被他这样一逼,在场的太监和宫女们 才纷纷表示不愿去。 “瞧瞧,让当主子的多寒心呀,珍贵人她千对不起我万对不起我,那是我们家里头的事 儿。她可没对不起你们呀。一个个真是白疼了你们。”要是人人都争着要去伺候珍妃,慈禧 准会大发雷霆。相反,眼下没人肯出头干这个苦差,她反倒故意替珍妃抱不平。不过这会 儿,场地上没人相信她是真的替珍妃打抱不平,他们一个个头也不抬地趴在地上,万一目光 与慈禧对上,让她点了名就不好办了。 “看来真没有哇?”慈禧回头看一眼李莲英,语气中透着惋惜。其实李莲英知道,这正 是慈禧最希望看到的一种结果,说明她不仅占理,同时也得了人心,这不,珍主子身边十几 号宫女,竟然没一个人肯跟她去的。为了讨慈禧欢心,李莲英明知没人肯去,故意大声追 问,有没有人肯随珍主子去北三所。 “奴才愿意。”突然人群中发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众人一愣,全将眼光投向跪在前排的 吟儿。小回回急得直向她使眼色,想制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你说什么?”慈禧心头一 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老佛爷话,奴才愿意陪着珍主子。”按平常人家,婆媳之间和母子间总难免为一些 事争强斗气,吟儿万万没想到宫里情况却大不一样,一斗气便斗出现在这个局面,动上了真 刀真枪,甚至惹上杀身之祸。这会儿她才真正觉得对不住珍妃,珍主子毕竟对她有过救命之 情,事实上,这里头的情况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这是慈禧精心策划的阴谋,决不取决 于她一句话,但对她来说,她想不了这么多,心里懊悔不已,眼瞅着皇上被抓,珍主子将被 关进北三所,后悔也没用了。所以在没人肯去北三所伺候珍主子的情况下,她鼓起勇气说她 愿意,这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赎罪行为。 “你真乐意呀?”慈禧打量着这位关键时刻给自己递过信的宫女,不知吟儿心里怎么想 的,竟自告奋勇提出去北三所伺候那个小狐媚子。 吟儿趴在地上,面对慈禧点点头。 “吟儿,你们主子打入冷宫,永远没有出头日子,你可要想好了,别错打了主意。”慈 禧念及吟儿对自己的忠心,忍不住提醒她。 “老佛爷!也许这是奴婢的命,想躲也躲不过… ”吟儿趴在地上,嗑嗑巴巴地说。她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荣庆能逃得远远的,不被他们抓住,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慈禧盯着吟儿,心里很不高兴,本想教训对方:你是不是可怜你们珍主子,那大可不 必,她自作自受。话到嘴边,慈禧又忍住,心想吟儿是个当奴才的,犯不着跟她说那么多。 她有这种勇气,肯当着众人面表示愿意去陪珍妃,这已经难为她一片孝心了。 “好吧,你起来。”慈禧挥挥衣袖,让吟儿起来,从台阶下走上丹墀,然后又问其他 人,“还有跟她搭伴儿的吗?” 慈禧一连问了两遍,见没人答应,淡淡一笑从椅子上站起,在小回回等人的簇拥下,领 着吟儿一路下了丹墀,离开景仁宫。 慈禧一走,李莲英立即拍响巴掌。只听得一片喧啸声,早已埋伏好的掌刑太监们,一个 个手执木棍冲进大院。“老佛爷口谕,凡景仁宫的太监、宫女一律抓进空房,收押待审。” 李莲英话音刚落,掌刑太监们一拥而上,见人就抓。太监、宫女们这才回过神,从地上爬 起,一个个捆着双手,被带走了…  若不是元六乘乱放了荣庆,他将和谭嗣同一样成了大牢中的囚徒。 那天后半夜,他一直死守着宫门,直到天亮,皇上突然传令打开宫门,包围在门外的护 军像潮水般涌进,点名要抓荣庆。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他趁着天色没大亮,加上路熟,一 路摸到了西铁门,刚走到宫墙与城墙之间的雨道上,迎头撞上元六领着几名禁军走来。 禁军们不由分说,将荣庆抓住。幸好元六认出他,将他带到一边,慌乱中替他换了一顶 帽子,给他一条白毛巾,扎在右胳膊上,这是左键锐营的暗号。元六一路将他送出了神武 门,临分手前,元六告诉荣庆,说他现在是朝廷重要通缉犯,让他务必想办法逃出城外,跑 得越远越好。 荣庆跑到城门边,天色已经大亮,多远便看见城门边站满了士兵,进进出出查得很严。 他偷偷走过,挤在人群中一看,见墙头贴着谭嗣同等人的画像,虽说没见到自己画像,但上 头却有他名字。他慌忙从人群中溜开,转身向城里走去。 荣庆不敢回家,在一座小土地庙里躲了一整天,企图趁晚上混出去。他跑到朝阳门一 看,发现那儿晚上比白天查得更严,东西南北所有的城门都严加防范,显然目前要想混出去 几乎不可能,他决定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过了这个风头再想办法。想来想去,家是不能 回的,舅老爷家自然也不能去,城里一些亲戚家肯定是禁军重点搜查对象,想来想去,实在 想不出去该哪儿。 荣庆在大街上走着,没走多远,便发现有个人跟着他。他故意放慢脚步,在一家杂货店 前停下,跟店主讨价还价,只见那人也停下,在一个卖糖饼的挑子前晃悠着。他买了一些红 枣,加快步伐向前走去。跟踪他的人也加快步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肯定是个盯捎 的,荣庆想到这儿,突然钻进一条胡同,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迅速奔跑着,穿过七八条胡 同,最后总算甩掉了跟踪的“尾巴”。 当他跑进一条静僻的胡同,这才发现到了吟儿家附近,胡同里没有人,四下静得出奇, 他站在那儿,听了好一阵子,当他确信已经甩掉了跟踪他的尾巴时,悄悄拐了个弯,来到吟 儿家门口。他犹豫半天,终于举手敲着黑漆大门,开门的是吟儿的嫂子。他怕有人发现他, 没来得及跟对方打招呼,一头闯了进去。 “哎哎,你找谁呀?别愣往里闯呀!”刘氏没认出荣庆,伸手拦住他。 “嫂子!是我。”荣庆随手关上大门,身体靠在大门上直喘。 “荣少爷!”吟儿嫂子认出对方,心里一惊,因为京城里出了大事,听福贵说荣庆也牵 连进去了,“你快出去,这儿藏不住!” “嫂子,你听我说… ” “你什么也甭说,反正这儿不是您呆的地儿!” 两人正说话,吟儿母亲曹氏听见前门有动静,从堂屋跑出,一见荣庆顿时愣住,走过来 叫住他:“庆儿!” “伯母!”荣庆像遇到救星似的,慌忙向老人走过去。 “妈!”刘氏急了,连忙扯着曹氏衣袖,“他犯了十恶大罪,朝廷正抓他呢!” “荣儿,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曹氏眯着一双老眼,低声问道。 “妈!告示糊满街了,说他跟谭嗣同,康有力都是一党,要谋害皇上!”嫂子不等荣庆 开口,抢着告诉曹氏。 “我没害皇上,我是护着皇上的!”荣庆急忙分辩。 “那告示上明明写着奉皇上的圣旨抓你的。”嫂子拦住他的话头。 荣庆耐心地告诉嫂子和曹氏,说皇上已经让太后他们关起来了,有圣旨也是假的。嫂子 不理他这个茬,硬是将他往门外推:“你跟九城兵马司说去,跟九门提督说去,跟我们说不 着!快,快走吧!” “她嫂子,你这不是把他往刀口上送吗?庆儿别走!”曹氏看不过去,叫住儿媳妇。 “妈呀,告示上可说了,谁敢窝藏,满门抄斩哪!他穿上黄马褂儿,咱们没沾过一丝丝 光,如今倒跟着他吃挂落儿,咱们冤不冤哪?”福贵老婆急了,蹿到婆婆面前扯着老人衣袖 叫着,曹氏愣愣地瞪着荣庆,怎么也不相信他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荣庆听出福贵老婆话里 话外的意思,吟儿嫂子心里记恨他们家退婚的事,加上外面传他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了亲, 所以要撵他走,他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慈禧钦点要犯,人家留你是情分,不留你是本 分,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离开,免得为难他们家。 “伯母!我走了,下辈子再孝敬您啦。”荣庆当下给曹氏磕了头,随即起身要走。 “不许走,就在我这儿呆着。”曹氏虽说对荣庆家退婚的事非常不满,但她知道这不是 荣庆的主意。这会儿他落难了,总不能瞅着他往火坑里跳。她不理儿媳妇的劝阻,上前拉着 荣庆衣袖说:“我不信我姑爷会是乱党,节骨眼儿上不拉一把,要亲戚有个屁用?” “妈,他算哪门子亲戚呀?”刘氏心想他已经与瑞王府订了亲,要说姑爷这档干事,他 应该是瑞工家的姑爷才对。这不,瑞王家有权有势,他不往人家跑,偏上她们这儿来,要不 是怕婆婆伤心,她早就想指着荣庆鼻子将他臭骂一通。 “我不管那些,反正在我心眼儿里,他就是我们家的姑爷。你要害怕,先找个地儿躲 躲。官兵不来我们算捡着了。官兵来了我是窝主,滚钉板、骑木驴全我老婆子顶着,没有你 的事儿!”曹氏没见荣庆时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这会儿见了,特别他遇上大难,她心又软 了。 “妈!我不能连累您跟嫂子,我得走。麻烦嫂子替我找件衣裳,让我换下这身儿皮,就 齐了。”荣庆被吟儿母亲一番话说得非常感动,想起自己处境,想到吟儿身在宫中,万一宫 中知道他与吟儿的关系,肯定会派兵来这儿找他的。所以即使她们留他,他也不能留在这 儿。 “要走也得在这儿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曹氏瞅着疲惫不堪的荣庆,心想他 肯定连饭也顾不上吃,于是她毅然领着荣庆进了堂屋。刘氏进房找出丈夫衣服让他换上,曹 氏当下进厨房下了一碗汤面,让他吃了好上路。 荣庆吃了汤面,准备离开。曹氏拖着他不让他走,想跟他多说一会儿话。没想这会儿, 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大兵的吆喝声。“不好了,一定是大兵来了。”荣庆一听那声音 便觉得不对。吟儿嫂子吓坏了,瞅着曹氏不知该怎么办。曹氏思索了一会儿,趴在儿媳耳边 低声吩咐了一通,然后让她去开门,自己则领着荣庆走进她的睡房。 大门拍得山响。嫂子匆匆开了门,士兵们一拥而入。 “你们干什么?”嫂子拦住大兵问。 为首的一个营官问刘氏,有人进来没有?刘氏说没有。士兵们纷纷等着营官发话,营宫 一挥手:“搜!” “长官!屋里有病人,经不住吓唬!”刘氏连忙赶在士兵前头跑进堂屋,在曹氏的卧室 门前拖住营官,说屋里有重病人。士兵们愣住。营官犹豫片刻,挑起门帘,看见曹氏额头上 扎着毛巾,两眼紧闭着靠在炕头的被子上,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医生,正坐在炕边给她把 脉,背对着门口。 “大夫,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刘氏凑上前,故意当着上兵们的面问病情。装作医 生的荣庆尽管心里紧张得不行,表面上却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刘氏作出一副 担心的样子,跟大兵们说昨天请了个大夫,大夫已经不敢下药了,还说这病要传染。 一听病人得的是传染病,士兵们挤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上前一步。营官犹 豫片刻,挥挥手领着众士兵退出曹氏的睡房,在屋前屋后搜了一遍,这才匆匆领着众人离开 了吟儿的家。 刘氏送走大兵,随手关上大门,好不容易走回堂屋,两腿一软,就势坐在堂屋的门槛 上。 “走了?”曹氏慌忙从里屋走出,问儿媳妇。 “吓得我腿都软了。”刘氏点点头。 荣庆见外面没有动静,从曹氏的睡房里缓缓走出。望着这间破旧的堂屋,心里说不出是 什么滋味。吟儿哥哥赌性不改,家里的田产被他卖光了,佣人全辞退了,连他们住的地方也 都抵了赌债。院子里横着砌了一道墙,只剩下堂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作为栖身之地,其他的 屋子全部换了主人。瞅着这座破落的家,想起吟儿和自己的遭遇,荣庆忍不住眼窝湿了。心 想要是皇上不让老佛爷整下台,自己娶了吟儿,怎么也得出钱将他们这个家重新赎回来。 曹氏见荣庆走出,忍不住问起宫中的女儿。荣庆犹豫半天,终于说了他与吟儿在宫中的 情况。特别提到皇上本要替他俩指婚的事,现在皇上自己也保不住了,他俩的事自然也没可 能了。 曹氏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心想女儿和他怎么就这么命苦,每每好事到了眼前,又突然生 出事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闹得凶险。兴许这都是命! 刘氏没想到荣庆如此实心眼,放着王爷家的小公主不娶,一心要娶吟儿,看来自己错怪 了他,如今这样的男人实在太少了。刘氏在心里思忖,觉得吟儿再苦也比自己强,就冲她摊 上荣庆这样的好男人这一条,抵得上一百条。将人比人,一想起自己男人,她心里顿时涌出 一汪苦水。福贵除了骰子,鸦片和酒缸,这世上再不认识其他任何东西,包括她这个老婆和 去年病死的儿子在内。刘氏先是在一旁陪婆婆掉眼泪,哭着哭着,越哭越伤心,想到自己的 痛处,竟忍不住呜呜地放声大哭。 福贵拍了半天门,刘氏才匆匆忙忙开了门。一见到妻子,他便冲着她叫开了,说今儿个 出门儿,他算没挑好日子!一路上让大兵搜了八回。回来敲了半天门,她才来开门,问她究 竟在磨蹭什么。 “别嚷嚷!”因为荣庆还没走,刘氏担心他吵吵嚷嚷引起外人怀疑。 “来贵客了?”福贵好奇地瞅着老婆,觉着她神色不同寻常。 “没人!”刘氏关了院门,大步向堂屋走去。 福贵疑虑重重,大步走到堂屋前,推开房门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走进东 厢房,一眼看见炕头的衣箱大开着,顿时觉得不对头。连忙问刘氏,家里究竟来了什么人? “跟你说了没人。”刘氏不耐烦地瞪丈夫一眼。 “我看像有人。”福贵四处转了一下,向专门堆放杂物的小套屋走去,刘氏拦住他。 “你别进去!” “你藏着野汉子呢?”福贵推开妻子,一头闯进小套屋。 荣庆正裹着被子躺在里屋的墙角边。原来荣庆要走,曹氏死活不让他走,一定要他在这 儿好好歇一会儿,躲一两天再走,荣庆不肯,曹氏便让他等天黑了再走。“福大哥!”荣庆 刚刚躺下不久,见吟儿哥哥走进,连忙从地上爬起。 “哈哈,知道准就是你!”福贵咧着大嘴,幸灾乐祸地说,“我的荣侍卫,荣大人,放 着乾清门不去,躲到我这小庙里来了?” “荣少爷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你可别犯三青子!”刘氏怕丈夫闹事,慌忙拖着婆婆来 了。曹氏一进小套房,赶忙对儿子说。 “妈!看你说得。哪能呢?”福贵冲着母亲一笑,转脸对荣庆说,“哥儿们,到了我这 破瓦寒窑,你就算到了地头儿了。好好在这儿眯着。说不定哪天皇上想起你来,又是平地一 声雷,红的烫手啊!” “借您的吉言,谁知道还有没有那天。”荣庆低着脑袋,神情沮丧地说。 “你也别满世界乱跑了,嘴上多个把门儿的!”曹氏看一眼不争气的儿子,觉得他这几 句话倒说得像个样儿。她一心想让荣庆在这儿多呆几天,躲过这阵子风头。“那是那是。” 福贵嘴上应付着母亲,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小算盘,对荣庆显得非常热情,“荣少爷!这回咱 们得好好喝两盅了,给你压压惊啊!” “我不饿。伯母已经让我吃了一大碗面条。” “吃归吃,喝归喝。那是两回事儿。”福贵一边说一边向妻子笑笑,“上酒啊!” “酒全在你肚子里哪,我上哪儿变去!”刘氏没好气地说,心想有三顿饭就不错了,哪 来的酒。 “拿酒缸打去呀。” “钱哪?” “先赊着!” “人家说了,旧帐没清,不赊给你了。” “要不是当着荣庆,我先给你两个热嘴巴!他又不找你借钱,你哭什么穷啊?” “别打酒,我真不喝酒。”荣庆见吟儿哥嫂为了他喝酒吵起来,连忙从中劝阻。 “你这是骂我!”福贵瞪一眼妻子,“你不去我去!” “随便吃点儿得了,别去了!”曹氏叫住儿子,怕他去了那儿人家不肯赊他,他跟人家 吵架。 “谁也别拦我!”福贵转脸跟荣庆打了个招呼,说让他见笑了,转身出了小套房。刘氏 瞅着丈夫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疑惑,他什么时候为了要请别人喝酒这样上心过。想到这 儿,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拖住丈夫:“你到底憋的什么坏?” “我有坏也不能往家掏啊,”福贵皮笑肉不笑地摊开两条细胳膊。 “一块儿过了这些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我可把话说在头里。防着咱妈跟你拼命!”刘 氏看见丈夫那一脸赖样儿,更加确信自己猜的没错,福贵为了得到那笔赏银,不惜举报荣庆 换那些黑心钱。 “你别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啊。荣庆这样儿的,搁哪儿也是死,干吗放着银子让别人捡了 去?真的假的咱跟他是亲戚呀!”福贵的心思被妻子说中,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是理所 当然的。这一下于就有二千两银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笔银子他不拿早晚让别人拿了,不 拿白不拿。 “别人是别人,你可小心让人骂你了。说到底,他跟你妹妹有一段缘分!”刘氏劝着丈 夫 “扯蛋!他早扔下妹子跟别人订了亲。”福贵走到门边,边说边伸手要抽门栓,“你少 管闲事,看住他就行!” “不行,你别去!”刘氏死死拖住丈夫衣袖,劝他不要出卖荣庆。福贵根本听不进,一 心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手上,喝酒抽烟赌本部有了。看见妻子真不让他走,急得在妻子 手上咬了一口。刘氏疼得不行,“哎哟”一声松开手。福贵趁机打开大门,一溜烟地跑了。 刘氏瞅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气得连连顿足。她无奈地站在那儿发呆,想到福贵为了赌什 么也干得出,这才慌忙关了大门,一阵风似地跑回家。 “荣少爷,这儿呆不住了,你快跑!”刘氏一见荣庆便催他赶紧离开。 “这叫什么话。”曹氏瞪一服儿媳妇说,“我还没赶他呢,就轮上你了?庆儿,呆着你 的!” “妈呀,官兵说话就来了!”刘氏急了。 “官兵早来过了,不也没事儿吗?” “这回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莫非是你报官?” “妈!您听我的保准没错。”刘氏当荣庆的面,不好说丈夫干的勾当,一连声地对荣庆 说,“荣少爷,咱们可耽误不起工夫了!嫂子决不能坑你呀!” “是不是福贵他?… ”曹氏顿时有所醒悟,追问刘氏。 “妈,您什么也甭问,先走人要紧!”为了不让福贵带大兵堵住去路,刘氏慌慌张排领 着荣庆走到东墙恨,让他从那儿上了墙,从另一条胡同走了,荣庆走了没多久,福贵领着一 路人马匆匆赶到,将他们家团团围住。 福贵叫开了门,巡城御史领着士兵们冲进来。二话不说将屋里屋外搜了个底朝天,结果 什么也发现,巡城御史气得对福贵大叫,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存心耍他。巡城御史临 走前又踢了福贵一脚:“抓不着荣庆,回头再来找你算账!”福贵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心里 暗暗叫苦,认定是媳妇坏了他的好事,当刘氏走上前扶他时,他狠狠给了妻子一个耳光。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章 苦果 荣庆大难不死,巧遇青楼女子英英,并在她的帮助下逃出京城、本来准备替荣庆和 吟儿指婚的光绪皇上软禁瀛台,对受难的珍妃爱莫能助。后悔莫及的吟儿为了赎罪,来到北 三所伺候珍妃,珍妃对她的出卖行为痛恨不已。吟儿和荣庆,珍妃与光绪,他们面对各自生 命的苦果。然而,再苦的果子也要咽下去。 深秋的上午,湖面上泛起一片淡灰色的烟波,与那些裹了秋色的杨柳混在一起,像一幅 水墨画。光绪站在瀛台湖边的白玉栏杆旁,瞅着那静静的水色和那贴着水面飞来飞去的水 鸟,心里说不出的凝重。 他闹不清慈禧究竟打什么主意,既不对外宣布他退位,也不让他回宫中,将他一个人困 在这座四面环水的小岛上。对外,她仍然以他名义发诏书下圣旨,碰到什么重大事情,慈禧 便派人用小船将他接到岸边,然后送到养心殿,按慈禧的意思签发各种旨。 昨天,他又被慈禧接到养心殿,他按慈禧的意思,在一道道圣谕上签名画押,盖上他的 印章。望着那一道道由别人拟好的圣旨,他心里说不出的悲凉。这些由自己签发的文字,全 都是否定新政,废止他先前推行的政策的旨令。用慈禧的话,这叫“拨乱回正”。慈禧让他 下令逮捕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这些人全都是他依重的大臣和爱将,包括那个冒生命危险替 自己迭密诏的荣侍卫。这等于是自己打自己耳光,用钝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他却不得不 照办。 “那个地儿怎么样?对不对你胃口呀?”让他办完了所有该办的事,慈禧这才问起光绪 的生活起居。 “皇爸爸想的很周到,瀛台四面环水,正好让儿臣闭门思过。”光绪觉得事情到了这种 地步,再问这些话实在有些无聊,可嘴上又不得不应付。 “其实就是养心。你在养心殿白往了好几年,就没闹清这两个字儿!”慈禧面对这个扶 不起的儿子,像只猫儿在利爪下盘弄着这只遍体鳞伤的耗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与其 说她恨他,还不如说她从骨子里看不起他,甚至有些怜悯他更为准确。 “儿臣愚昧。”光绪低下头,实在不想说话。只是为了心中一个念头,那就是适当时候 替珍妃求情,才尽量应付对方。 “你不傻,就是心太乱,养养就好了。我奔七十的人,还能再活多少年?早晚这付挑子 还得你挑,到那会儿再胡来,可就没人儿帮你厂。”慈禧自己也知道这是假话,但她每次一 说到这些郁兴致勃勃地,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儿。她究竟是习惯、还是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恐 怕连她自己也闹不清。 光绪嘴上说谢谢皇爸爸教训,心里仍然在思忖着那个苦苦缠着他的念头,想瞅机会求慈 禧答应他一件事,慈禧又说了一些有关养心和养性的道理,然后让章德顺送光绪回瀛台,并 叮嘱他要好好伺候皇上。 “皇爸爸,”光绪沉吟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他的心事,“儿臣有一个请求, 请皇爸爸恩准。” “说吧。”慈禧看一眼光绪,一脸和气。 “儿臣请求让珍贵人和儿臣同住瀛台,也算是同住冷宫了。”光绪似乎在慈禧脸上亲和 的表情中得到了鼓励,说出他早就想说而没敢说的请求。 “我就猜着是这么句话。”慈禧叹了一口气。她喜欢玩这个儿子,偏偏这儿子总给她许 多玩的机会。 “皇爸爸答应儿臣了。”光绪见慈禧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慌忙追问。 “现在还不成。”慈禧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刀架在光绪脖子上,总留给儿子一线希望。 这大概不仅是习惯,恐怕更是一种手腕和方式。 “哪一天行呢?”光绪傻乎乎地问,两眼盯着慈禧,希望能得到她某种暗示和许诺。 “那得问你们自个儿了!练丹要七七四十九天,取经得儿九八十一难。到了心里那点邪 火儿变成冰碴儿,化成雪水儿,你们再聚也不晚。”明明她不可能答应光绪,却津津有味地 说了一大套。 不等慈禧说完,光绪已经明白这事儿没指望了。他了解慈禧,对没指望的事,你也得装 出有指望的样子,否则她非但不答应你,反过来狠狠整珍妃。珍妃正因为不会装糊涂,所以 吃她的苦头最多。为了不连累珍妃,他只得硬着头皮,求慈禧给珍妃一些面子。“我让吟儿 服侍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慈禧也许玩腻了,挥挥衣袖让光绪离开。 光绪回到屋里,站在那儿打量着这座年久失修的建筑。望着陈旧破败的墙面和落满灰尘 的房梁,他心里越加思念起珍妃,珍妃所住的冷宫叫北三所,那儿是个满院子长草的地方, 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比起瀛台不知要差多少倍。 他穿过回廊,进了书房,突然眼睛一亮,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墙角 边放着这台从景仁宫搬来的风琴。他连忙问身边的茶水章,茶水章告诉他,是今儿让人抬来 的。茶水章本想告诉光绪,是他通过李莲英从敬事房讨来的,想想又觉得像特意邀功,忍住 了没说。 “奴才觉着放在那边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搬来给皇上做个伴儿。”光绪心中一动,心想 这个章德顺耳朵不好,嘴也笨,但心里却透着灵气,通过这些日子的重大变化,他对这位身 边的老奴才,似乎有了新的认识,至少有一条,关键时刻他还是向着自己的。光绪走到墙 边,在风琴前坐下,本能地敲响了一串琴键。 “皇上!”茶水章见光绪脸上泛出一丝笑意,连忙说,“多少它也算个会说话儿的呀, 有话您就冲它说吧。” 光绪弹起那首“碧云天,黄花地”的曲子,心中浮起出事那天与珍儿一起弹琴唱歌的情 景,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在悦耳的琴声中,他似乎再一次听见珍妃那甜甜的嗓音,唤起他 无边的愁思。 此刻,除了担心珍妃,同时也担心谭嗣同,康有为和荣庆的命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 老师翁同和。随着自己被软禁,一大帮跟着自己推行新政的人纷纷遭到逮捕,其中谭嗣同、 杨深秀和林旭已经被抓,康有为和荣庆一直没有下落。出事的那天,茶水章已经于混乱中跑 到冽阳会馆,通知谭嗣同立即出走,他是完全有机会离开北京的,但他坚持不肯走。他让章 德顺转告光绪,革新总有人流血,他谭某愿为此洒一腔热血,光绪听了感动不已。慈禧多次 要他下令处死谭嗣同等人,在其他问题上非常软弱的光绪,在这个问题上断然拒绝,他绝不 能让自己的手,染上谭嗣同的血。 想着这些天的风风雨雨,光绪再也无心弹琴。他合上风琴盖,走到书房外的回廊上,瞅 着静静的湖水里那一片落日的余晖,痛苦地闭上双眼。过去,珍儿不知提醒过他多少次,叫 他不要对慈禧抱太多幻想,他总不信。无论怎么说,慈禧一手将自己带大,并送他登上权力 的顶峰,她不可能为了那些保守的大臣们跟他这个儿子翻脸的。特别在行新政之前,他与慈 禧推心置腹地和盘托出了他的想法,她非但没有反对,还表示只要能让大清国强盛,她一定 会支持他。那天,他从颐和园回到宫中,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珍妃当时并不以为然。为 此,他觉得她心眼儿太小,认为她对慈禧有成见等等。那天晚上他与珍妃闹得不甚开心。然 而眼前的现实,全都不幸被珍妃所言中,无情地粉碎了他对慈禧的幻想。 要是我能多听听珍妃的意见,现在又会怎么样?光绪望着天边渐渐暗下的夕阳,假设这 一切能从头开始,他仍然不知道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珍妃所住的冷宫,徒有“宫”的名字。这座被人称之为北三所的地方,其实是西六宫北 面一座空旷的长满荒草的大院,院子里有几座相距很远,孤零零的泥墙土炕的平房。人们几 乎说不出这些房子的来历。究竟是当初建皇宫的工棚,还是后来维修工匠们的临时住处,总 之,这些房子平时很少有人来,一度用来做过太医院寿药房堆放中药材的库房,后来库房迁 走,便堆放各种杂物。这里既与外界隔绝,又随时在慈禧的监控之下,所以慈禧让敬事房派 人清理出其中一处平房,将珍妃关押在这儿。 珍妃穿一身青蓝色布衣袍,手中握着苫布,像宫女一样用力探拭着屋里的旧方桌和炕沿 上的灰土,她原先押在福建宫,前几天才搬到这儿,这座平房里外总共三间。尽管大院通向 西六宫唯一的大门白天晚上都有太监守着,外间的大门仍加了锁,不让珍妃随意出来行走。 珍妃知道变法已经全面失败,光绪已经让慈禧软禁到中南海的一座叫瀛台的岛子上,当 初皇上撤了职的大臣全都官复原职,老佛爷再次上台训政,面对这个现实,她曾想过一死了 之。后来,当她得知慈禧慑于洋人的压力,没有废掉光绪的皇位,也没有重立皇帝的意思, 心里便生出一线希望。她告诫自己,再苦再累也得活下去,为了光绪,她必须活下去,她才 二十出头,皇上也不过二十七岁,只要皇上还在,她能够活下来,怎么也能熬得过六十好几 的慈禧。 只要老佛爷一死,天下仍然是皇上的。说她天真也好,说她心存侥幸也好,反正她是这 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她每天坚持干活,再差的饭菜也拼命吃,到了睡觉时间睡不着也躺在 床上闭目养神,为的就是等到那一天。 珍妃听见外屋的大门上有人开了锁,她知道这一定是吟儿。因为除了她,任何人也不准 跟她接触,自从搬到这儿,敬事房便将吟儿派来伺候她,其实吟儿不仅是派来伺候她,同时 也是来这儿监视她的。 她救了吟儿,满以为吟儿会和她一条心,没想吟儿趁着进太医院的机会出卖了她。这些 情况都是她关在福建宫时,一个临时伺候她的名叫柳叶儿的宫女告诉她的。她不知道对方打 哪儿听来的,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给她听,总之她一听到吟儿出卖了她,心里顿时说不 出的恼恨。她对吟儿和荣庆这么好,没想这个小贱人居然心让狗吃了,恩将仇报,反过来咬 她一口,越想越寒心,怨不得那天晚上她告诉吟儿,皇上要替她和荣庆指婚,吟儿一脸的内 疚,原来她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吟儿一进门,先给珍妃请了跪安,然后请珍妃停下手中的活儿,说由她来干活。珍妃不 理她,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主子,让奴婢干吧。”吟儿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取对方手上的苫布。不知为什么,自她 来北三所伺候珍主子,珍主子从没给她好颜色,平时看见她就像没看见,爱理不理的。会不 会因为她让小回回递信的事儿透了风,让她知道了,才这样对待她。想到这儿,她心里顿时 有些慌乱,正因为她有这个心病,才向老佛爷请求来这儿当差的。 “躲开!”珍妃没好气地说。 “珍主子,奴婢是来伺候主子的。”吟儿耐着性子说。她相信一条,心诚石头也会开 花,何况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赎罪,。 “怎么呐?”珍妃瞪一眼良吟儿,随手扔掉抹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爆发出来,“我还 躲不开你了是不是?你回去跟敬事房说,换个人来。” “珍主子瞧不上奴婢了?”吟儿从地上抓起苫布,故意问道,她宁可珍主子骂她打她, 也比成天阴着脸不理睬她好得多。 “你说,是不是老佛爷打发你来的?” “回主子话,是奴婢自个儿愿意来的。” “不会吧?你是有功之臣,老佛爷的红人儿,怎么会打入冷宫来呀?”珍妃一旦开了 口,那脾气也由不得自己,一肚子火气冲着吟儿来了。 “奴婢是到这儿当差来的。” “噢,我明白了。”珍妃冷冷一笑,挖苦地说,“是得你来!你来了好盯着我,看我还 想怎么个图谋不轨。” “吟儿决不是那个意思!我敢对天起誓。”吟儿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还有脸起誓?”珍妃突然狂笑不止。直笑得吟儿脸上发白,心儿狂跳,她才停下, 两眼紧紧盯着对方说,“你说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在这间四面透风的破屋子里,还能干预朝 政?我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还怕我拐带皇上?哈构构……吟姑娘,这回你的差事可不好 当了!” “珍主子!您别这么笑,我害怕……”吟儿见珍妃狂笑不止,脸颊上的肌肉因此而不停 地抽搐,担心她一时气急,落下了精神上的毛病。她一边向后退,一边小声恳求着对方。 “害怕你就滚呐!谁拦着你了!” “主子,皇上要知道您这样儿,心里可就难受死了。” “你还敢提皇上?皇上就是你卖的!对了,还有那个袁世凯。”一提到皇上,珍妃便神 经质地跳起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吟儿尖叫,“哎,再让皇上赐婚,应该把你指给袁 世凯。你们一对儿,太般配了……不,不对。他可是汉人,你是满人,满汉不通婚呐,这可 怎么办?有了,咱们有老佛爷呀!老佛爷一句话,让袁世凯归了旗,那不就门当户对 了……” 珍妃一会儿放声大叫,一会儿喃喃低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一会儿 哭,一会儿亢奋,一会儿又非常地沮丧。吓得吟儿不知对方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她看一眼 身后紧锁的大门,想放开嗓门叫人来这儿开锁,好让她离开这儿,她跑到门边,刚张开嘴又 忍住,转身对珍妃跪下,一边哭一边磕头:“珍主子,求您别说了!吟儿有罪,奴婢有罪 啊!” 自从吟儿向珍妃磕头认罪以来,珍妃再也没赶她走,但仍然对她非常冷淡,吟儿为了赎 罪,为了报皇上厚爱荣庆的恩德,忍受着珍妃对她的种种冷漠,尽心尽力地伺候对方。 北京的秋天,晚上越来越凉,加上门窗年久失修,一到夜里冷风便无孔不入地钻进屋 里,凉气逼人。吟儿向敬事房讨了几大抱干草,趁着晚饭后太阳没下山前,替珍妃在铺炕上 铺了草。 珍妃站在透风的窗边,漠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天,吟儿跪在地上,向她交待了让 小回回递信儿的经过,她怎么也平不下心口里的气。后来细心一想,觉得也就是这么回事 了。纵然没吟儿给那边递信儿,袁世凯也将皇上卖了,因此她递不递信已经无关紧要。眼 下,她关心的是成天与吟儿在一起,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下,仅仅防着对方不行,得 想个法儿利用她。 她想活下去,但慈禧一定不会让她顺顺当当活下去。她所以让她活着,不过像猫儿抓住 老鼠,在利爪下盘弄你折磨你,直到你受够了罪才让你慢慢死去。她深知慈禧的脾气,你越 想活,她越不让你活,你想死,她偏不让你死。因此她要想活下去,就得装出一副要死要活 的样子,慈禧反倒会因为怕你早早死去,而不得不让你活得好一些。想到这儿,珍妃心里冒 出一个念头,既然这样,何不利用一下吟儿? 吟儿铺好床,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然后在外间替珍妃烧了锅热水,舀到木盆里,端着 木盆走进里屋,像往常在景仁宫里那样伺候珍妃洗脚上床,珍妃犹豫了一会儿,走到炕沿边 落下身子。 吟儿跪在她面前,替珍妃脱鞋脱袜,帮她洗了脚,这才请她上炕睡觉。 吟儿见珍主子上了炕,把自己的铺盖卷铺在炕头边的地上,靠着墙根坐在那儿。吟儿坐 了一支香时间,见珍主子那儿没动静,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吹灭了炕头边的油灯。 月光透过窗棂上残缺不全的窗纸,照在这间小屋里。毫无睡意的珍妃悄悄睁开服,望着 昏黑的光线中,吟儿裹着毯子靠在墙上的人影,显然已经睡着了。 珍妃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靠在墙边坐起,摸起炕头边的火柴,抽 出一根划着了,点起油灯,然后咬着旱烟抽着烟。不知是灯光还是那股子烟味,吟儿很快惊 醒了。 “主子!您……睡不着?” 珍妃不理她,继续抽着旱烟。吟儿慌忙从地铺上站起,走到炕边,想劝对方又不敢劝。 珍妃瞪她一眼:“去,睡你的。”吟儿苦苦劝着珍妃,说夜里抽烟伤元气,对肺不好,这都 是她从秀子姑姑那儿听来的。 “我死我活,你管不着。”珍妃突然沉下脸,举起手中的烟杆,在炕头的木箱上敲得一 片脆响,“你别跟我耍眼前花!想干什么痛创快快,别学着你们老佛爷,玩钝刀子割肉的把 戏!你回去告诉她,从明儿起,我不活了,吃的喝的也别往我这儿送。” 吟儿愣在那儿,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知哪儿又得罪了她。 荣庆翻上墙头,匆匆离什了吟儿家,一路躲着街上的巡逻军士,向城南走去。天渐渐黑 下来,他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胡同。这条胡同跟平常胡同的冷落形成鲜明的对照,人来人 往,非常热闹,家家门前挂着红灯笼,墙上悬着木牌,木牌上写着许多花花草草的名字。这 一带就是京城有名的“八大胡同”,是青楼妓院汇集之处。 一进胡同口,荣庆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气里飘着一股香味儿,女人身上的粉脂味和酒 桌上的香味混在一处,远近传来阵阵丝弦鼓乐,不时冒出几声划拳猜令的吆喝声。乍一看, 这儿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点没有城门边和其他街路上那种紧张气氛,但细心的荣庆仍然 能察觉到路边有一些闲人,悠悠地站在路边,打量着那些出入妓院的客人们。 荣庆为了不引人注意,一路低着头向前走去,突然看见远远走来一队巡逻士兵。为了不 惹麻烦,荣庆急忙转身,向来的方向退回去。由于转的急,他没注意身后一乘小轿抬来,一 头撞在轿夫身上。轿夫火了,张口就骂。荣庆不敢与对方争执,连声向对方道歉。轿上坐的 是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她本来就瞅着荣庆眼熟,一听他说话,当即叫轿夫停下。 荣庆刚想挪步离开,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已经下了轿,一把拉住他。 “真是你呀?”姑娘惊喜地叫着,。 “你认错人了。”荣庆瞅着姑娘眼熟,一时想不起哪儿见过。由于时下的处境,多一事 自然不如少一事。 “哪能呢,我问你,你那吟儿找着了吗?” “你是?……” “瞧你,连老相好都忘了?”姑娘拉着他的手,笑容可掬地瞅着他。 “英姑娘!”借着路边的灯笼,荣庆突然认出她是承德抱月楼的英英。眼看巡逻队向他 这边走来,想跑来不及了,他索性与英英叙起旧来。 “傻小子!快亲我。”其实英英早已知道荣庆出事了,昨儿元六来这儿找她时告诉她 的。她一头扎到他怀里,趴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的同时,一把将他脑袋按到自己脸上。巡逻队 从他们身后走过,士兵们嘻笑着,其中为首的军头骂着:“回家亲热去,臭不要脸的!”荣 庆趴在英英脸上,发现骂人的军头正是白天上吟儿家的那个营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老爷,瞧着眼热您也来呀!”英英故意向军头抛着媚眼,巡逻的士兵全都笑开了。 “去热热!”小军头气得躲瘟神似的,领着士兵匆创从荣庆身边走过。 “英英,我该走了。”等士兵队伍消失在胡同转弯处,荣庆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 激地对英英说。 “走?你上哪儿走?”英英低声说,“这会儿你只能跟我走 走投无路的荣庆到了这个份上,只得跟英英一路到了她所在的妓院。这算是个头等妓 院,俗称“清吟小班”。走道、茶厅和房间的布置清雅不俗,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 英英将荣庆带进自己房间,将他按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给他沏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荣庆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热茶,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想起自己这一连几天,成天像条丧家犬 四下乱蹿,除了在吟儿家,别说吃饭,连口热水也没喝过。 “英姑娘,真不知怎么谢您。” “咱俩可真是有缘哪!我刚出条子回来,低头一看,哎,这不是我们荣大哥吗?”她说 的出条子,就是召到客人府上陪陪酒唱唱戏,当然有时也陪着上床,那就得看对方出多少银 子了。 听着隔壁房间和走道上传来嫖客们和妓女的打闹嘻笑声,荣庆本能地提醒英英,让她小 声点。英英不以为然地笑笑,要他放心,这儿各人自个儿还顾不过来呢。荣庆问她怎么到这 儿了,英英说,许你们当兵的换防,就不许我们挪地儿。 “京里到底是京里,比承德府可火多了!有钱的多,当官儿的更多!”她低声问他, “前一阵子听说你当了大官,怎么没见你人影?” “当官儿的不许上这种地方,查着了前程就没了!”他咕噜了一声。 “自个儿不说谁知道?你没听见吗?白天是大人老爷,晚上到了这儿,就是老板、掌柜 的!就拿尊驾您来说,浑身上下这身儿行头,哪儿像个三品侍卫外加着乾清门行走啊?” 荣庆顿时愣了,心想她自然全知道了。英英看出他一脸疑惑,连忙告诉他,外头贴着告 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碰巧了她还认识字。 “你是怎么混的?真没瞧出来,就凭你,愣混到墙上去了?”英英打量着他,从心里佩 服荣庆,当年在承德她就瞧出他不是个凡身泥胎,早晚会混出个人样儿来,可惜他跟人跟错 了。 “一言难尽!”荣庆沮丧地低下脑袋。 “那就在我这儿住下吧,咱们炕头儿上慢慢儿说!”英英动情地说,打跟他头一回见 面,她就是喜欢他。 “不不,我不在这儿住。”荣庆慌忙摇手。 “不在这儿住在哪儿住?”英英瞪他一眼,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你不想活了?” “我不能连累你,投亲靠友,就不信没我立足之地。”荣庆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不放 心。经历吟儿哥哥这事儿,他对谁也不敢太相信,因此也不敢将自己性命押在英英这儿。英 英瞅着他满脸满身的疲惫,心想还就真没有人肯收留他,要不然他能大黑天的,没头苍蝇似 的四处乱撞? “快别提什么高亲贵友了,别管平时怎么甜哥哥蜜姐姐的,到了这个劲儿上,还不像避 雷似的躲你远远儿的?不拿你换了酒钱就算够交情啦!”英英冷笑着,想起自己家里的事, 要是亲朋好友肯帮忙,她也不会卖身葬母啊。“告诉你,也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烟花青楼, 才不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谋反逆贼,有钱就是老公!你不躲我这儿,还能躲哪儿去呀?我 的傻哥哥!” 英英搂着荣庆,说起当年她在乡下老家的遭遇,荣庆听后半天没吭声。可不,福贵不就 为了银子,硬是出门报官了,要不是吟儿嫂子透了信,他这会儿早已在大牢里了。英英说得 不错,人情淡如水,他眼下的确没地方可去。能去的地方官府里人盯着,没官府盯着的地 方,人家不敢留他,闹不好像吟儿哥哥一样,拿他的命去换酒钱啊。 荣庆瞅着桌面上的油灯发呆。英英靠在他肩上,一只手温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俩谁 也没说话,静静地坐在那儿。妓院的鸨母推门探头,伸手招呼英英,说田老爷让出条子,专 点她去。英英不高兴地嘟着嘴,说没瞧我这儿有客人吗?让鸨母回了田老爷。 “这位客人可眼生啊。”鸨母不肯走,盯了荣庆一眼,那意思分明在问英英,他能比田 老爷更有钱?英英一眼看出对方的心思,连忙说荣庆是她的老相好,特意从承德来看她的。 鸨母不甘心地将英英拉到一边,悄悄说咱们可跟银子没仇,田老爷可管着大库,出手大方 呀。 “您是没见过真大方的!全承德的山货、皮货都是这位爷的。连皇上穿的皮祆还是他置 办呢!”英英边说边从床头拿出一锭银子,说是这位老爷赏给她和大伙儿的。 “我眼拙,我眼拙!您坐着!”鸨母立即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冲荣庆一笑,关上房门 走了。 “我可没银子啊。”鸨母一走,荣庆立即红着脸对英英说。 “我倒贴呀!”英英媚笑着靠到他肩上。 “那,那好,我就借你这儿坐一夜!” “瞧你说的多可怜。”她搂住他脖子,伸手将对方往床上拖。 “我不困。”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可睡了啊?”她本想强拉他上床,想想又忍住。她救荣庆,固然是因为对他有非常 的好感,同时也是受元六之托。 英英笑了笑,上床放下帐子,一边对荣庆说,撑不住就上床来。 为了安全,荣庆吹灭了油灯,手托腮帮,靠在桌面上眯起眼。看见荣庆闭上眼,英英心 里涌出一股无名火,心想他也太那个了,多少男人见她骨头都软了,难道他一点儿不动心? 荣庆这些天实在太累了。屋里一黑,眼皮子立即打架,人困得不行,趴在桌面上迷迷盹 盹睡着了。 “还真睡着了?我可真疑惑,你在宫里,到底是侍卫还是太监哪?承德那股子劲儿,都 跑哪儿去了?”英英以为他故意装的,不高兴地抱怨着。直到她听见荣庆趴在那儿,发出一 阵阵鼾声,这才收住口,想起他这几天四处流浪,成天没日没夜的,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怜 悯。 她下了床,轻轻走到他身边,想将他拖上床,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她刚刚伸出手,神 经本来就高度紧张的荣庆,立即吓得跳起来,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本能地防范着。 “上床睡吧,睡得安稳些。”英英拉起他的手,温存地说。 荣庆于黑暗中瞅着紧闭的房门,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才松下一口气。英英不由分说,硬 是将他拖到床边,脱了他的外衣和帽子,替他盖上被子。荣庆实在大困了,由着英英摆布。 英英安顿好荣庆,挨着他身边躺下,贴着对方起伏的身体,英英心里流窜着一股热流。 她见过许多男人,连模样都记不住,怎么偏偏就忘不了荣庆?她在心里在问自己,所以昨儿 一大早,元六跟她说了荣庆的情况,她就在心里担心起来。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今晚上居 然撞上了他,这也是缘分啊!听着他均匀的鼾声,看见他睡着那样熟,她实在不忍心将他弄 醒。要不,她怎么也得躺在他怀里,跟他像夫妻那样过一夜啊! 荣庆一觉睡醒,天色已经大亮。他见英英不在床上,再一看屋里压根儿没英英的人影 儿,当下心里一惊。他立即下了床,穿上外衣,伸手抓起床头的手枪,悄悄向门边走去,他 伸手一拉门,顿时觉得不好,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反锁。 不好!难道这个小贱人也和福贵一样,要拿我的人头换那两千两银子?想到这儿,他浑 身沁出一片细汗。他转身跑回窗口,推开窗户一看,这才想起这儿是三楼。他仔细打量着窗 外,转身回到床边,想用床单结成条绳子,从窗口逃走。 刚走到床边,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开锁。他慌忙躲到门背后,掏出手枪。门开了,英英一 阵风地走进。当她看见荣庆一脸紧张地举着手枪,惊愕地张着嘴问:“你这是干什么?” “说!你一大早去干什么了?”荣庆手枪顶在英英脑门上。 “怎么?你以为我缺那两千两银子?”英英冷笑。 荣庆愣了一下,放下枪口。歉意地笑了笑,说他给人吓怕了。 “我存心想要你人头,这会儿你已经跟谭嗣同一样,在菜市口让人砍了脑袋。” “你说什么?”荣庆心里一惊。 英英这才告诉他,今天菜市口一共杀了六个人。都是当官儿的,有御史,也有军机,头 一个就是谭嗣同。荣庆悲伤地叫了一声谭大人,眼窝里泛起一层泪水,站在那儿发呆。英英 问他,他是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荣庆沮丧地点点头。 “依我看,你趁着这个乱乎劲儿,赶快走!”英英劝他。 “是,走得越快越好。只不过… ”荣庆一想城门楼子上到处贴着自己的通缉,心里便 犯起愁来,要不他早走了,能等到这会儿,心想只有愣闯了。闯过去是造化,闯不过去就跟 谭大人去做伴了。 “我有个法帮你走。”英英突然狡黠地一笑。 “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荣庆心里疑惑。 “你信我,真的有法子。”原来英英一大早出门,其实是给荣庆把兄弟元六送信去了, 元六本以为她骗他,仔细问了英英的情况,这才让英英先走,说他立即赶到。 听英英说了情况,荣庆半信半疑,正想说什么,听见门口走道传来急急的脚步声,英英 估计是元军爷来了。果然,她上前开了房门,元六穿着一身便衣走进。 “兄弟!”元六一进门,上前紧紧抓住荣庆双手。“大哥,你怎么这身儿打扮呀?”荣 庆疑惑地问。 “你一跑,上头查下来了,我别坐等着挨雷,也撒丫子了!”原来那天夜里他放走了荣 庆,现在上头查得紧,早几天他就躲到亲戚家,接到英英的口信便赶来了。他不明白,荣庆 为什么不快快逃走,到现在还在城里磨蹭。他看一眼英英,问荣庆是不是又有牵肠挂肚的, 舍不得走? “哪能呢?城门口把得紧。”荣庆红着脸说。 “元军爷!你好歹救他出去。”英英瞪一眼荣庆,心想整晚上睡一张床,他碰都不碰自 己,还牵个狗屁的肠? “没问题。”元六答得崩脆。 “有办法出的了城?”荣庆担心地问。 “要说劫法场,元六没戏,个把人蒙出北京城,那还不是小菜儿一碟。” 荣庆离开了英英,一路跟着来到元六亲戚家,那家主人是元六的表舅,在京里开运输 行,专替一些大商家运南北杂货,因此和各方城门的守军都熟得不能再熟。表舅当下让荣庆 和元六换了衣服,装成赶车的,跟着下午的运货车队一块儿混出了城。 荣庆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么一路过来了,到了芦沟桥,荣庆和元六便与车队分了手。荣 庆站在桥头,回首望着北京,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天他还会再 回来。他总不信,光绪作为大清国名正言顺的皇上,就这么黑了,硬让慈禧那些人一手遮 天,这事儿早晚有出头的日子! 所有人,特别是瑞王和恭王等人都以为慈禧会废掉光绪。支持光绪新政的官员们,其中 包括光绪本人在内,也是这样认为的,慈禧偏偏没这样做。今儿一大早,慈禧便派人将光绪 接到养心殿,让他与自己一起接见朝臣。 光绪向慈禧请了圣安,在她身边一张龙椅上落下身体,慈禧便让他看一下军机拟的几道 上谕,故意认真地说:“你瞧瞧妥当不妥当?” “一切由皇爸爸做主。皇爸爸觉得合适,儿臣用玺就是。”光绪已经厌倦了这一套虚头 滑脑的玩意儿,他不明白身边这位老女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热情,不厌其烦地扮演这种 角色,而且表演得十分认真。 “都不看,也看看这道。”慈禧指着其中一道拟好的圣旨。 光绪无奈地拿起一看,心里顿时大惊,原来是下令斩首谭嗣同、杨深秀等人的圣旨。他 慌忙对慈禧说,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对,千万不能杀。他边说边在慈禧面前跪下,请她无论 如何收回成命。 “怎么是我收回呀?圣旨是皇上的圣旨,要不我让你看呐。”慈禧反问光绪。 “这… ”光绪一时被她问住,“这道旨意留着不发,谭嗣同这六个人先押起来,以后 再处置吧,。” “你还打算让他们有一天东山再起?”慈禧冷笑笑。光绪连忙改口,说让这些人发往边 外充军,永不录用,慈禧对此笑而不答。这时李莲英来报,说瑞王爷求见皇太后和皇上。 瑞王进了养心殿,跪在地下向慈禧行了大礼,一边口称向老佛爷复命。 慈禧看一眼身边的光绪,瑞王立即明白她意思,转脸向光绪磕了头。 “奴才向皇上复命!” “复什么命?”光绪不明所以地问。 “奴才监斩逆党谭嗣同等六人,斩首已毕,特向皇上、皇太后复命!” “谁让你杀的?”光绪十分震惊,拍着龙椅手柄刷地站起,厉声喝道。 瑞王被光绪的架势吓住。虽说这事早就得到老佛爷事先的首肯,但这种时候老佛爷决不 会出来认账的,因此只有难人做到底了,他跪在地下,偷偷看一眼老佛爷,果然她也作出一 脸的咤异状,好像头一回听到这事儿,根本个接他的眼神。他只得趴在地下,结结巴巴地 说:“回皇上话,这事儿是军机会同亲王、大臣,共同议定,先斩后奏的!” 瑞王低着脑袋,脸憋得通红,心想由着你一通骂吧,反正这几个人脑袋已经砍下了,再 山活不过来了。“你,你你… ”光绪愤怒之极,气得浑身哆嗦,指着瑞王半天说不出话, 走到瑞王身边,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瑞王倒在地下,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没想这个已经靠边站的皇上会发这么大的威。他 挣扎着从地上爬走,一边磕头,一边心怀委屈,他实在不明白,老佛爷究竟安的什么心。皇 上已经要袁世凯出兵害她老人家,她竟然下趁此机会废了他,而且装出一副朝廷上的事仍要 他点头的样子,这是何苦。 “你们也是的,就不能等等皇上下旨吗?”慈禧不仅不帮瑞王说话,反过来埋怨他。瑞 王明白老佛爷意思,只得连声说奴才该死。 光绪走到座椅后边的龙柱旁,想到跟着自己推行新政的人,倒头来一个个落到眼前的下 场,怎么不叫他痛心疾首啊!特别谭嗣同,他早得到茶水章的口信,完全有机会逃走的。他 偏不走,他是存心以自己的血,向天下人昭示变法强国的决心和正气。正如他生前写过的诗 句:“莫道书生空意气,头颅掷处血斑斑。”他竟然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诗中大无畏的气 概。想到他才三十出头,从湖南被自己召到京城才三个月,竟然就这样走了,光绪心中涌出 一股热流,沿着脖颈子上的血管爬上眼窝和鼻沟,顶得那儿一片酸楚,两行热泪忍不住夺眶 而出。 “人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这回该下旨了吧?”慈禧转脸看一眼站在龙柱旁 的光绪,声音平和地劝他。 光绪用衣袖擦拭着眼窝,不顾一切地痛哭。此刻他不仅哭谭嗣同,也为珍妃和自己而 哭,为大清国而哭。他不明白慈禧为什么当面说好支持他,背后又对他使坏,难道她不知道 自己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大清国的天下长治久安吗?难道她真的视权力比祖宗留下的江山伟业 更加重要?他深深觉得自己太软弱,太天真。当初要是早早听了珍妃和其他人的话,先下手 为强,也许不会落到现在这种局面啊! 慈禧见这个宝贝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心里有些不耐烦,看一眼李莲英,示意他快点办 事。李莲英会意地走到光绪身后,毕恭毕敬地说:“请皇上用玉玺。”光绪扔下腰间挂着的 小玉玺,看也不看其他人,甚至没给慈禧请安便跌跌跄跄地由屏风后边出了后殿门。 所有人全愣在那儿,慈禧的脸也挂不住了,李莲英从地上捡起玉玺,不动声色地走到案 桌边,将光绪看过和没有看的圣旨一一盖上玉玺,然后才跪到慈禧面前,双手捧着玉玺递给 慈禧。“看意思,人家是不想要了?”慈禧掂掂上玺,扬起额头下高高的两道眉毛。 “皇上已经丧尽人心,请老佛爷早做决断!”瑞王认为时机已到,连忙凑上前说。他见 慈禧低头把玩着玉玺,心里若有所思。连忙看一眼李莲英,示意他帮自己劝劝老佛爷。 李莲英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装作没看见。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希望罢了光绪的皇位,但 他才不当出头鸟。他太了解慈禧,你越想她按你意思办事她越不肯,相反有一天等你忘了自 己有什么意思,她那儿的意思就来了。 瑞王仍苦苦劝着慈禧,口口声声要老佛爷早做决断。过了好一阵子,慈禧抬起头看一眼 瑞王,问他说完没有。瑞王不知什么意思,以为她听自己劝了,精神百倍地挺起胸,说奴才 该说的都说了。 慈禧挥挥衣袖对李莲英说,让他转告隆裕皇后:“让她有空去瀛台多陪陪皇上,两口子 嘛。” 李莲英连声答应着,他和瑞王一样,以为她下面一定有什么重要事要吩咐他们,伸着脖 子等她发话。没想慈禧再也没说话,闭着两眼养起神来。瑞王和李莲英失望地互相看了一 眼,慈禧突然睁开眼,瑞王连忙跪下,想就废皇上的事再劝劝她。不等他开口,慈禧对瑞王 说:“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为了加强对珍妃的监管,敬事房的太监们在窗上钉上厚木板,只留一些透光的空隙。大 门上挂上三道铁链锁,严格规定白天下锁,晚上上锁,没得到看守太监的许可,珍妃不得出 入大门,只能在这里外三间房里走动。为此李莲英特意来这儿宣读皇太后的诏书,数落了珍 妃的种种罪状。说她不贤不孝,仗着皇上的恩宠在后宫挑拨离间,勾结外臣,迷惑皇上,闹 出天大的乱子。因此把她打进冷宫,仍是从轻发落。要她在这儿潜心思过,痛改前非。 珍妃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听着对方念着慈禧诏书中所罗列的罪名,心里非常愤懑,她 咬着牙龈不出声。从昨儿到今天,她已经躺在炕上一天多,除了喝点儿水,一口饭也没吃。 她下决心绝食,是为了让吟儿报告慈禧,表示自己不惜以死抗命的决心。所以当李莲英来这 儿宣读慈禧的懿旨时,她非但没下跪听旨,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 本来按规矩,只要人有一口气,就是让奴才们扶着,珍妃也得下床听旨。吟儿向李莲英 说了许多好话,说珍主子从昨天到现在没有进食,这才免了听旨的规矩,由吟儿顶替珍妃, 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听了慈禧的圣谕。 其实李莲英并非什么善类,珍主子平日对他从没好颜色,心里本来就恨她,按理由不会 轻易放过珍妃。他之所以没硬逼着珍主,那是因为慈禧迟迟没有废掉光绪,为了这,他不得 不留一手。只要光绪一天没正式废掉,他就得留点面子。老佛爷毕竟老了,说不准哪天撒手 人寰,这天下仍然是光绪的。 李莲英读完慈禧的训令,走近炕边,作出一副关心状,低声细语地劝着珍妃,要他保重 身体。珍妃厌恶地转过身,索性将脸对着里面的墙面,根本不理李莲英,李莲英心里无趣, 但仍然站在那儿不走。 “珍主子!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您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皇上想想,他心里一直牵 挂着您… ”李莲英语气显得非常真诚,按老佛爷的话,下围棋,头一条就得给对方的棋子 留条活路,哪怕活不了,也得让对方觉着有活的可能。其实替别人留后路,就是给自己留后 路。当主子都这样,他这个奴才自然更应该那个什么的。果然,珍主子身子动了一下。虽说 对方没说话,他知道他的话对方听进去了。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倒退着身体离开了 北三所。 李莲英一走,珍妃立即抬起脸,对吟儿说:“我自个儿没腿,要你替我跪着?而且是冲 个奴才跪着,用得着你替我丢人!”吟儿慌忙向珍妃解释,因为她怕“主子受委屈”,所以 才给李莲英下跪的。 “大不了就是个死嘛!死也比丢人强!”珍妃冷冷地丢下一句,背过脸继续睡她的觉。 吟儿跪在地上,半天不出声,她知道珍主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由 这句话想起了秀姑姑。她膝盖头下垫着貂皮护膝,这是秀子临分手前送她的。正如她说的, 在宫中她们这些奴才,膝盖头当脚使,跪着比站时候还要多。这不,珍主子成了囚犯,在她 面前仍然是主子,因此地比在景仁宫时跪的一点儿也不少。为了赎罪,为了弥补她良心犯下 的过错,她自愿请求来这儿伺候珍主子。但无论她怎么尽心尽力,替她操尽了心,似乎没得 到一点儿原谅,有气没气都往她头上撒,她越想心里越委屈。 为了珍主子不肯进食,今儿上午,她特意赶到储秀宫求见慈禧,想让她下令李总管,让 人替珍主子做点好吃的。在她看,珍主子实在咽不下那些跟狗食差不多的玩意儿。她找到小 回回,小回回立即替她通报了。当时慈禧正由李莲英搀扶着在后院溜弯,也就是散步,慈禧 当即下令让吟儿进去。 吟儿进了后院,正要请跪安,慈禧挥挥衣袖,说地上脏,别跪了,问她有什么事。对吟 儿,她有种特殊的感情,觉得她是个老实的好人,比起李莲英和瑞王身边这些人要好得多。 就冲她能自请去北三所伺候珍妃这一条,她比他们高出一截,更别说关键时刻,她能让小回 回递个信儿。虽说当时她已经对光绪和珍妃的动静了若指掌,但她的忠心仍然难得。茶水章 虽说也是个大好人,但比她要滑头,心也深得多,但有一条她深信不已,那就是这俩人绝对 不会害她。 吟儿神情焦急地向慈禧报告,说珍妃不肯吃饭。 “几顿不吃了?”慈禧问得很仔细。 “打昨儿起,一整天多了。” “怎么啦?挑食吗?” “回老佛爷话,珍主子的膳也实在太含糊了点儿,还没我们当奴才吃的好呢。”吟儿趁 机替珍主子叫起苦来。 “这就是打小儿惯坏的毛病,我瞧她也是火大,饿两顿儿也好。”慈禧沉吟了一会儿, 不以为然地说。 “老佛爷!” “嗯。”慈禧看一眼吟儿,显然在等她下面的话。 “万一珍主子出什么事儿,奴婢担待不起!” “这好说。”慈禧笑笑,“那咱们今儿就说好了,无论她出什么事儿,都不用你担待! 还有别的事儿?” 吟儿无奈地离开了储秀宫。设想到中午的膳食更差,紧接着,下午李莲英又来这儿传慈 禧的懿旨,将珍妃狠狠训斥一通。看来,慈禧真的不在乎珍主子的死活,她想劝劝她,但对 方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戒心,说多了适得其反,如果她不劝她,再这样下去,她非出事不可, 怎么办? 晚上送来了八道菜,这是珍主子关在这儿从来没有的,吟儿不知是慈禧的意思还是李总 管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没白跑一趟,她再一次劝珍主子起来吃一点。珍妃好长日 子没见过这些可口的饭菜,其中特别有她爱屹的素什锦,她嘴上馋得不行,心里却在提醒自 己,怎么也得熬住。她只要动一筷子,慈禧便会知道她绝食是假,便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珍妃死也不肯动筷子,最后满桌子饭菜一样也没有动又端走了。吟儿无奈地瞅着脸色铁 青的珍妃,担心她真的铁下心来不活了。她坐在灯下,想起小回回跟她说起过皇上住在瀛台 的情况,心想也许只有皇上才能让她回心转意,于是,她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跟对方说起 光绪皇上的情况。 吟儿这一招果然有用。开始珍主子似乎不以为然,后来越听越来劲,当珍妃听说景仁宫 里那架风琴抬到了瀛台时,她索性靠在炕上,让吟儿用被子垫在腰下,不停地问这问那。吟 儿将她们道的的情况统统抖落出,最后才顺势劝着对方。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要是皇上看见您这个样儿,不知心疼成什么呢。” “我还能见的着皇上?”珍妃与吟儿谈起皇上,她显然非常亢奋,心理上对吟儿的防线 顿时松下来,情不自禁地问着对方, “见的着,准见的着!”吟儿哄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老佛爷说的?” “奴婢听着是那么个意思… ”吟儿含糊其词地说。 “算了吧,你连瞎话都编不圆呢,依着她心思,恨不得把我撕巴了喂狗才可心!” “不不,老佛爷决不会。这不,晚上的饭菜全换了。” “甭骗我,我什么都雪亮。景仁宫伺候我的人有什么罪?全关进了空房,她干吗还留着 我?” “您是主子呀!” “错了。她怕便宜了我!一包毒药,三尺白绫,疼那么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该升 天的升天,该入地的入地,她想管也管不了啦。” “主子,您千万可别那么想!” “我倒想去呢,可她不让。她要让我零揪儿着活受罪,让我自个儿一点抖抖抖抖烂死! 我偏不。你也别劝我了,哪怕搬来山珍海味、水陆八仙,我也不吃!” 见珍主子说得咬牙切齿,吟儿心里非常震惊,看来她低估了珍主子求死的决心。她急 了,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她,最后才对珍主子说,万一您真有个什么,皇上那边怎么办? 她这一问,珍妃半天不说话。她想象着光绪坐在那架风琴边,弹着那支“碧云天”的曲子, 特别想到“总是离人泪”的唱词,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其实她何尝不想活,正因为太想活 了,她不得不作出一副求死的样子啊。 晚上,吟儿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听见珍主子叫她,她惊醒过来,见珍妃 坐在炕上,瞪着一双大眼,嘴里喃喃低语。吟儿慌忙从地铺上爬起,问珍妃什么事,是不是 又做噩梦了。珍妃摇摇手,让吟儿别出声。 “你听,仔细听呀!”珍妃指着窗外,激动地告诉吟儿,说她听见皇上弹琴了。 吟儿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除了远处传来起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珍妃告诉吟 儿,她听见皇上弹风琴了。她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意,一边哼起“碧云天”这支曲子的旋 律。 吟儿怎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听不见,其实根本没声音。瀛台离这儿足有 三里地远,皇上即便在弹琴,也不可能传到这儿。准是珍主子想皇上想疯了,加上她一连几 天不进食,人饿得发软,脑子也晕了,疑神疑鬼地以为她听见了什么。 吟儿从棉布裹着的铜水壶里给珍主子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喝,珍妃推开茶杯,瞪着眼 睛问她,你真的没听见?吟儿急忙说听见了,珍妃这才就着她手上的杯子,像小孩那样啜了 几口,然后吃力地下了炕。她走到窗边,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等她走到窗边,琴声突然没 了。 珍妃失落地站在那儿,吟儿在一旁搀扶着她。 窗外一片漆黑。空旷的院子里除了贴着草皮吹过的风声,再也没其他声音。吟儿想扶珍 主子上床,她不肯走。 吟儿无奈地站在那儿,突然听见窗外响起一种声音,像有人轻乔敲那钉在窗上的木板, “谁?”吟儿问。珍妃纳闷地看一眼吟儿:“没人呀。”吟儿从窗上两块木板的空当中看见 一个人影。她正开口说话,门外的人影儿出声了。 “珍主子,我是章德顺儿。”门外的人影说话了。 “章叔!”吟儿认出那是茶水章沙哑的声音,惊喜地趴在窗前。 透过昏淡的月色,珍妃和吟儿几乎同时看见茶水章趴在窗外。 “奴才给珍主子请安!”茶水章尽可能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脑袋抵在窗上,恨不能钻进 来。 “你怎么来的?”珍妃激动地问,“皇上呢?他还好吗?” “皇上还好,就是太想珍主子了,这几天他一坐到风琴边就不起来,一夜一夜地弹琴, 不肯睡觉,太医开的药也不肯吃。谁劝也不听啊!” “他是不是弹那首碧云天曲子?” “对抖抖,就是那个——珍主子最爱唱的。” “吟儿,我说我听见了,你不信。” “奴才就怕皇上憋出病来,求珍主子劝劝皇上,他光听您的!”茶水章哆哆嗦嗦地说。 他是宫中老人,先后在皇上和老佛爷身边当差,几十年什么也没得着,混得一身的好人缘。 这几天皇上感冒,晚上他趁着到太医院取药的机会,在管守夜的王太监帮忙下,从另一处小 院门里冒险摸到这儿。 “我见都见不着他,怎么劝他呀?” 珍妃这一问将茶水章问住。吟儿连忙在一旁出主意,要珍主子给章德顺带件儿东西过 去,这就只当见着皇上了。珍妃觉得有道理,站在那儿思忖了一会儿,一时找不到可带的东 西,便拔下头上的玉簪交给茶水章: “章德顺,你交给皇上,就说让他为了珍儿,也得好妹活着!” 茶水章接过玉簪,不敢久留,给珍妃请了安,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吟儿躺在地铺上,黑暗中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更鼓声,半天不见珍妃翻身,估计她睡着 了。平时,珍主子睡下去过不了多久便会做梦说梦话,然后惊醒过来长长地喘气,今儿她睡 得显然得比平时踏实,静静地躺着,吟儿知道,这跟她多少天来头一次听到皇上的消息有 关,特别是见到了皇上身边的茶水章,她的心踏实了。 人就这么怪,好像珍主子是为了皇上活在这个世上,就像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 望都在荣庆身上,她不知道,像她和珍主子这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男人,究竟是好事还是 坏事。爱得这样深,这样揪人心肺,一听到对方的消息心里便窝着一汪血,那血热得几乎能 将她整个人溶化,相反,要是听到什么对方的坏消息,心里顿时像一块冰,冻得整个人缩成 一团,像块石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恨不能就这么死去。 今天离开储秀宫回来的路上,小回回突然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荣庆直到现在没抓 着,估计他逃出北京城了。当时她哼了一下,不敢在人面前有多少表示。回到北三所,忙着 劝珍主子,不久李莲英又来了,脑子乱哄哄地,想着这事儿又不敢深想,这会儿珍主子人睡 了,事儿也忙完了,黑暗中躺在地铺上,四下静得出奇,重新回味起小回回这句话,她的心 里像夏天暴雨中梨花沟冲下的山洪,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涛声中呼天抢地扑面而来。 只要荣庆没死,她就得咬着牙活下去。她突然觉得在这间小黑屋里,她和珍主子,尽管 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但她们都是女人,都各自爱着一个男人,这不仅是一种巧合,也 是一种缘分。皇上软禁瀛台,虽说将来的前程不得而知,但只要老佛爷没废了皇上,珍主子 就有一线希望。同样,荣庆只要没和谭大人一块砍掉脑袋,她也就心不死,就有指望睁着眼 熬下去。 这是命,是生命的苦果,再苦再涩,也只得打落了牙齿,和着血一块儿咽下肚里! 本来小格格和荣庆不是一路人,按说也扯不到一块儿去,可偏偏那天她傻七哥娶亲时惊 了马儿,荣庆救了她七哥,后来在承德又碰上他,由此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好不容易借着那位宫女的相片,通过父亲逼荣庆与自己订了婚,没想朝廷里出了大 事,荣庆成了朝廷的要犯。作为自己父亲的瑞王,在女婿出了事的情况下,非但不帮他,反 倒下令在各个城门楼子和大街上贴了荣庆的画像,要将他捉拿归案。小格格和瑞王大吵,一 定要瑞王饶了他。瑞王非但不肯,反说荣庆是坏人,不论他抓着抓不着,都要女儿跟他分 手,绝不能嫁给他这样的坏人做妻子。 小格格气得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 瑞王忙了一天,一回家便往宝贝女儿卧室里跑,想劝劝小格格。他刚走进后院花厅,便 听见小格格房里传来一片响声。她的贴身小丫头和老妈子被她撵出门外,一看见瑞王像见了 救星,慌忙向瑞王诉苦,说小格格在屋里发脾气,谁个劝也不听。 瑞王定了定神,走进女儿房间,见女儿站在那儿揉眼窝,连忙好声好语地叫她。本来小 格格已经过了这一阵子火头,一见父亲进门,又来劲了。她当着瑞王面,疯劲十足地摔了镜 架,砸了案桌上的青瓷大花瓶,就这还不解气,跳起来扯下墙上的一张古画,伸手要撕。 瑞王慌忙上去抢过女儿手中的画,连声说:“姑奶奶!这是宋徽宗的亲笔,价值连城 啊!” “你也有心疼的时候?我撕的就是它!”小格格双手叉腰,噘嘴瞪眼地对父亲说。 “我说大小姐,有活咱们好商量,别跟东西赌气!” “老佛爷我惹不起,你是我爸我也没辙,我不跟东西较劲,你让我跟谁较劲?”小格格 说着伸手要夺那幅古画,憋着嗓门大叫,“惹急了我一把火把你的宅子全点了!” “傻女儿,烧了宅子,那你住哪儿呀?”瑞王哄着女儿。小格格头也不抬地说,让老佛 爷再赐你一处呀。 “我知道,你也就是说说,解解气得了。”瑞王一边护着手中的字画,一边笑呵呵地哄 着女儿。 “你把画还给我呀?!”小格格见父亲挤着一团笑脸,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立即趁着 父亲不注意,伸手夺过那张字画,一边放开嗓门大叫她的傻七哥。七傻子听小格格叫他,立 即大叫着从里屋跑进来,头上举着一支松子油浸过的火把。瑞王一见顿时吓坏了,慌忙叫傻 儿子放下。 “七哥,你听谁的?”小格格举着手上的古画问道。 “我听格格的!” “点火!”小格格话音刚落地,傻七哥冲上前,举起火把又跳又舞,当场点着了那张价 值连城的宋徽宗亲笔古画。 “格格,闺女!我服了… ”瞅着那张宋徽宗的亲笔画飞灰烟灭,瑞王张口结舌,心疼 得半天说不出话。本以为小格格说说而已,没想她真干了,瑞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求饶。 “你得依我一件事!” “依,依!” “说好了,不许赖帐。”小格格等父亲再三保证后,这才对傻七哥说,要他出去,后帐 听令。七傻子依依不舍地站在那儿,说他还没玩过瘾。小格格上前身手敏捷地夺下对方手中 的火把,一脚踩灭了,同时将七哥推进里屋。 “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瑞王抬起烧残的画卷页,心里无比疼惜。 “阿玛!你赶紧给我办去呀。”小格格走到父亲身前,拉着他的手往外拖。 “什么事?”瑞王一心想着烧掉的画,不明所以地问。 “你把他给我找回来!” “这… ”瑞王心里苦笑。 “你还装蒜!”小格格将火把凑到案桌上的蜡台上。两支蜡烛茕茕抖着火舌,供着一尊 观音菩萨,那意思分明威胁瑞王,你要是不去帮我找回荣庆,我就要点上火把,叫七哥出来 大闹天宫了。 “你是说荣庆,你还惦记他干嘛?”瑞王哭笑不得。 “他是我丈夫呀!你亲口把我许给他的,忘了?”小格格理直气壮。 “那不就是一说吗?又没过门儿,不算!” “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何况你是王爷。” “好女儿,爸爸再给你寻一门儿好的,由着你挑。” “不行,我烈女不嫁二夫。” “姑奶奶!荣庆他是在逃的要犯哪!”瑞王急眼了。 “管他是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定了!”小格格一口咬死荣庆是她丈夫。 “你也不想想,老佛爷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急不可!”瑞王无奈地摊着两手,近乎哀求 地要小格格放他一码。 “你怕老佛爷急,就不怕小佛爷急?”小格格指着自己,根本不理父亲那一套。瑞王急 了,说全城搜遍了,也没找着他的影儿啊,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变一个来?小格格反唇相讥, 说你找得着谭嗣同,就找得着荣庆。“限你三天,到时候别说我不客气。”小格格丢下一句 话,叫出里屋的七哥,一块儿走了,丢下一脸苦相的瑞王。 瑞王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烈性于,但偏就怕两个人,一个是朝廷上的老佛爷,另一 个就是家中这个宝贝女儿。其实他何尝不想成全女儿,实在是不可能。他吃里爬外,受着自 己的恩惠,反倒跟着皇上来对付自己。这也就不说了,现在他是朝廷钦点的要犯,连老佛爷 也知道他与女儿定亲的事。为了向老佛爷保证没这回事,他发誓,不论在哪儿抓到荣庆,就 地正法,所以不用说现在没找到他,就是找到了,送到他这儿也只是个血淋淋的人头啊!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一章 天涯断肠人 冷宫幽会。光绪写下血诏,由茶水章带到宫外去。荣庆为了救皇上于水火之中,毅 然南下寻求救兵。慈禧为了废掉光绪,派小格格私下出访,拉拢两湖总督张之洞。为此,慈 禧竟然答应事成后替小格格和荣庆指婚。由此引出一段有声有色的故事…  一个月黑风高秋意苍凉的夜晚,茶水章冒着极大的风险,精心安排了一次特别幽会。 瀛台是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与外界唯一的通道便是码头边的小船。这船不像平常的船, 不是由人划桨或撑篙,而是在小船两头系着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岸上,一头连着瀛台。有 人上岸就由守在岸上的太监拉动绳头,相反有人上小岛就由岛上的太监拉船,这样小船便沿 着绳子轻轻在水面上滑行。平时船靠在岸上,岛上的人下了船,船立即拉回到岸边,因此主 动权全捏在岸边码头的太监们手里。 码头在瀛台东边,与流台隔水相望。茶水章让光绪换了一身衣服,扮成太监的模样儿, 向码头相反方向悄悄走去,来到瀛台西边一株老柳树下。茶水章事先让人在树下藏了一条小 船,船上早有两名小太监守在那儿。光绪一上船,茶水章将手指放在嘴里学了几声鸟叫,很 快对岸也传来几声鸟叫,茶水章向划船的小太监点点头,两名小太监便轻轻划动木桨,小船 无声无息地向岸边驶去。 船一靠岸,早有两个小太监等在那儿,这些人全是茶水章的徒弟,一个个都靠得住。他 们扶着光绪上了岸,因为情况特殊,没给皇上跪安,为了见到珍妃,光绪也顾不得许多,一 路跟着茶水章等人由树丛中向东边走去。 看来,茶水章的人缘果然好。关关卡卡都由熟人事先打了招呼,一路几乎没遇太大的难 处,光绪便跟着他进了神武门,然后由西铁门摸到了北三所的大院。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 蛇,连老实巴交的茶水章都有这种神通,何况是李莲英。光绪心里暗暗思忖,李莲英能瞒着 慈禧干出那么多坏事,不都因为宫中所有地头都在他掌握之中。 茶水章将两名小太监留在门边,领着光绪轻手轻脚地向囚禁珍妃的平房走去。虽说他从 小在皇宫中长大,但这个叫北三所的地方却从来没来过,望着这座草木枯槁的大院,不远处 有座孤零零的平房,几乎不敢相信皇宫中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 光绪跟着茶水章走到这栋破旧的平房前,黑暗中一眼看见门上紧紧锁着三道铁链。想到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沦为囚徒,心里像刀剜似的痛楚,眼泪禁不 住夺眶而出。 茶水章扯扯光绪的衣袖,显然暗示皇上,这可不是哭的时候,他领着光绪走到窗口,轻 轻拍着钉在窗上的木板,轻声叫着吟儿。 吟儿躺在地上,听见响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茶水章的声音,慌忙从被子里钻出, 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惊喜地叫着“章叔”。珍妃也醒了,从炕上坐起,连忙问什么人,吟儿 说是章公公。茶水章连忙说不是我,皇上来了。 珍妃与吟儿一样,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茶水章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她俩才回过神 来。珍妃披着床单,激动地冲到窗边,果然看见茶水章身边站着太监打扮的光绪,惊喜地叫 着:“皇上!” 光绪抓住珍妃从木板空隙中伸出的双手,紧紧握在手心。她那双小手凉凉的,在他那汗 津津的手掌心里微微颤栗,借着从云霾中忽隐忽现的月光,光绪见她瘦了一大截,那张鹅蛋 脸拉长了许多,圆圆的下巴颏尖瘦尖瘦的。 “珍儿,你受苦了… ”光绪哽咽着,半天才冒出这一句。 “这不是做梦吧?”珍妃盯着光绪,几乎不敢相信还能见到他。 “你摸摸,这是我,我就在你面前啊!”光绪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听章德顺说您病了,患了伤风?”珍妃问。 “没那事儿。我装病,让他进宫取药,好顺道来打探你的消息。”光绪苦笑着说。 珍妃多想在光绪面前放声痛哭一场啊。她不敢,怕让人发现皇上偷偷来这儿,更怕对方 伤心。她知道他的心已经让慈禧揉碎了,她一哭,他也会忍不住哭。两人好不容易有这个难 得的机会见一面,怎么也得说说话,问问他在瀛台那儿的情况。光绪简单说了自己情况,然 后焦急地问她,为什么不肯进膳。 “听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不行,一定要吃,哪怕膳食差一些,也要强忍着吃 下去。她不肯让我们好好活着,我们一定要活着啊!”光绪激动地说,“就算你为了 我… ” “你放心,我听你的。”珍妃强忍悲痛点点头。 “只要我不死,只要她一天不废了我,你我早晚能在一起的。”光绪说的这些珍妃不知 想过多少遍。但她有种预感,就算有天慈禧能饶了光绪,也不会放过她。她这么想,却没说 出口,怕光绪听了心里不好受。当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再苦再难她都 会咬着牙活下去的。 过去总听人说,从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大帮女人围着身边转,一天睡一个女人 都睡不过来。所以自古几千年,就出了个唐明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皇帝对杨贵妃那样痴 情。吟儿远远站在那儿,瞅着窗边的珍主子和窗外的皇上,要不是她亲眼所见,不要说外 人,就连她也绝没想到光绪皇上对珍主子如此多情,如此专一。要说跟唐明皇比,光绪对珍 主子绝不会比唐明皇差。更重要的是,珍妃和那误国误民的杨贵妃不一样,她可是一心为了 皇上和大清国的前程。她不像杨贵妃,仗着皇上的宠爱,兄弟亲戚全都跑到朝廷上当官。 这是多好的一对啊。一个是明君,一个是贤妃。可天下的事就这么怪,越是好人越得不 到好报。过去看台上唱戏,看到奸臣坑害忠良,心里又急又气,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 戏演完了,心想觉得好笑,这台上演的戏是假的,可她哭得像真的一样。生活中是不会发生 这种事的,就算有,也极少极少。可自她进宫以来,瞅着眼前一件件事,没想到这种揪心的 事儿就发生在身边。这不,皇上和珍主子就是那戏中的好人啊。 那老佛爷呢?她怎么也算不上坏人。可是老佛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皇上和珍主子?不论 怎么说,他们是一家人。想来想去,她总算勉强想通了。坏就坏在老佛爷身边的人,像瑞王 爷。李莲英和崔玉贵这些人。他们联合起来,在老佛爷面前挑拨是非,坑害皇上和珍主子。 一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想起了荣庆。想到荣庆,立即想起自己干的蠢事,如果那天我不 让小回回带信给老佛爷,皇上也就不会下台,老佛爷就不可能重新垂帘训政。如果是这样, 荣庆和她便会由皇上作主永远在一起。想到这儿,她心里涌出难以言尽的懊丧。 话又说回来,如果皇上赢了,他会不会也将老佛爷关起来,或是让她住在颐和园不让她 进城里来?珍主子会不会也对老佛爷不好?如果是这样,那皇上和老佛爷,他们到底谁是好 人?她越想越糊涂,脑壳里像煮着一锅浆糊,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慈禧已经卸了妆准备睡觉,因为心里烦,坐在炕榻边,由李莲英亲自替她捶背。一名太 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线装本的《资治通鉴》,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读着。 按理说李莲英以大内总管的身分,一般不干这种活了。他之所以要坚持亲自上事儿,替 老佛爷捶背,是想讨她的欢心。前一阵子老佛爷与光绪在新政和旧政的较劲中,由于老佛爷 做出一副由着光绪折腾的样子,眼看朝廷上的大权渐渐都让光绪抓过去,加上他听了茶水章 的话,慈禧与光绪毕竟娘儿俩,他俩怎么闹都是一家人,自己是个奴才,掺合得太深没好果 子吃,所以对皇上和珍主子那边的事睁一眼闭一眼,能不报尽量不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相反,二总管崔玉贵却不理会这一套,跟慈禧跟得非常紧,好几次皇上和珍主子那边的 情况,都是由他手下传到储秀宫老佛爷耳里。慈禧渐渐起了疑心,认为李莲英想脚踩两头 船,在她与光绪之间耍滑头,许多大事都让崔玉贵去办,有意无意地冷落他。当然,这些微 妙的变化外人看不出,但看惯了慈禧的脸色,时时揣摸主子心意的李莲英心里却非常清楚。 所以李莲英最近不放过任何与慈禧单独相处的机会,甚至不怕做难人,抢着去冷宫向珍主子 宣示慈禧的豁旨。要在过去,他绝不会亲自出面的。 长期以来,不论慈禧身边发生什么事,凡坏事和得罪人的事,人们总记在他头上,皇上 和珍主子也一样,特别是皇上,恨他一个洞。这真叫天地良心!他一个奴才,怎么着也不敢 和皇上与珍主子较劲,只是老佛爷交办的事他不能不办,其实他在宫中,处处小心,成天如 履薄冰,就这样仍然得罪了许多人。不知情的人瞅着他这位大内总管,以为他神气得不行, 其实个中的苦处唯有他自己才明白。 李莲英咬着牙,不紧不慢地替慈禧捶着背,只觉得胳膊肘和肩膀一片酸胀,站在那儿腰 腿累得发软。要搁从前,他替慈禧捶上一个时辰根本不在话下。毕竟五十出头的人,眼睛也 大不如从前,记性也不比从前,总之,他觉得自己老了。这种感觉不是慢慢出现的,来的很 突然,就像眼前,说来就来了。 慈禧看他一眼,他耳边居然也有白发了,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淡档的惆怅和怜悯。时间真 快啊,一转眼,他在自己跟前当差三十多年了。想起这一阵子她故意冷落他,实在也没多大 意思,他本是个奴才,怕自己有一天不在了,皇上会收拾他,这也是人情之常。慈禧指指身 边的方凳,让他坐着歇会儿。 李莲英受宠若惊地站在那儿,说奴才不累,怎么也不肯坐。慈禧也没勉强对方,转脸对 跪在地上读书的太监说: “甭念了。之乎者也的,听着心里也在累。这样吧,以后你自个儿先看懂了,给我讲个 大概意思就行,就像说书的。” “奴才怕说不好。”太监一脸惶然地抬头望着慈禧。 “唉,茶水章在的工夫,没让我费过这么大劲。他不但会沏茶,也会读书,但可不像你 这样,话不多,总能说出要害之处。有空你请教请教他去,那不丢人!” “喳!”太监答应着。 “你去吧。”慈禧垂下眼帘,那位太监慌忙夹着书一路退出起居室。 “这两天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读书太监一走,慈禧便问李莲英。 “珍主子好像三天没吃饭了,” “是嘛。好汉子就怕三天饿,我就不信她能较过这个劲儿。等看着吧,还有什么?” “皇上那头儿也安静多了,天黑就睡觉。” “不弹琴啦?” “有时也弹,不像头几天,整宿折腾,没完没了的。” “噢。宫外头呢,有什么说头啊?” “都说老佛爷圣明,今年准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乐。” “我不听喜歌儿,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嗅,市面儿上嚷嚷动了,说是过了腊月换皇上。” “谁传出去的?”慈禧一愣,立即追问。 “回老佛爷话,这也没法儿查,不过呢,让平民百姓先嚷嚷嚷嚷也不错,省得到时候一 翻两瞪眼儿,来个‘崩登呛’!”李莲英表现出他坚决站在她的立场上,一心支持她拿掉光 绪。 慈禧没有答腔,下了炕沿,在屋里不停地走动,觉得这个传闻中包含着许多信息,必须 认真对待。底下人,特别是满族的王爷们,都吵着要废掉皇上。其实她何尝不想,只是她比 那些个糊涂虫看得要远一些。当今西方各国对光绪在朝廷实行新政,普遍持赞扬和支持的态 度。相反,对她重新垂帘听政,各国都有许多微词。如果她现在废掉皇上,难免各国出面干 涉。再说全国各地的总督和巡抚都没明确表态,特别是南方各省的官员,对光绪的新政态度 积极,如果宣布废掉皇上,会不会引起内乱很难说了。这些人拥兵自重,万一打着皇上的旗 号挑头闹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是要动光绪,现在也绝不能动。慈禧理清了思路,当即让李莲英准备笔墨,让他替她 拟一个诏书。 李莲英走到靠墙的书案前,打开砚盒,取下笔架上的毛笔,一边磨墨一边说不出的疑 惑。心想这么晚了,什么诏书不能留到明儿再拟?慈禧见他准备好了,便对他说:“我说你 记,明儿交到军机,让他们整理。”然后边走边想,口述着诏书内容。 “圣母皇太后诏曰:近日满城风雨,议论朝政,已属非是。更有居心叵测之徒,竟然飞 短流长,空穴来风,造谣帝位将有更迭,此乃谭嗣同余党借机生风,着令步军统领衙门严查 速办。再有妄议皇位者,定斩不赦… ” 慈禧说说停停,有时想半天才冒出句,有时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要等李莲英 记下才能接着往下说。李莲英坐在桌边,一字一句认真记着,心里却说不出的惊讶。他深知 慈禧心里很想废掉光绪,所以迟迟不肯下决心,只是时机不到。为这,她常跟别人说,不准 提废皇上的事,但嘴上这么讲毕竟口说无凭。这会儿她让他记下诏书内容,明儿送到军机处 成了文字,白纸黑字,再要想废皇上就很难很难了。他不明白慈禧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岂不 是自己捆住自己手脚。 李莲英记下了慈禧口述的内容,一脸狐疑地站在桌边。慈禧走到桌边,拿起诏书随意看 了一下,然后对李莲英说:“怎么着,没想到吧?” “老佛爷!奴才就怕… ” “怕什么?” “奴才就怕瑞王爷他们见了寒了心哪,” “你呐?”慈禧出奇不意地问道。 “奴才听老佛爷的。”李莲英先是一愣,机敏地应付着。 “我知道你心思。皇上一天在位,心里一天不踏实。其实这也难怪你。”慈禧叹了口 气,对这位最贴心的大总管说,“你想想,各省总督巡抚都没说话,外国公使也不点头儿, 能换吗?快发到奏事处,明天就贴告示!” 李莲英舒心地喘了口气。慈禧可不是随便跟他交这个底,这里头的意思远不止这些,说 明她不但原谅了自己,而且仍将他当作最心腹的奴才。想到这,他那长长的马脸上透出一丝 欣慰。 “老佛爷!懿旨是不是现在就发到奏事处,让他们连夜送到瑞王府。” “明儿早上发。”慈禧说完站在那儿,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心事,突然提出要更衣。 李莲英不明所以地望着慈禧。按平常这会儿该上床了,老太后突然要换衣服。换衣服就 意味着要出门,这么晚了,她到底要干什么。幸好李莲英对她突然作出意外的事已经习惯 了,连忙叫进几名宫女,伺候她更衣打扮。宫女们七手八脚替换了绣花长袍便服,头上戴上 黑色“寸子”,穿上花盆底鞋。 慈禧坐上无顶软轿,由两名太监抬着,一路出了储秀宫,说要去北三所。李莲英紧跟在 轿后,不知慈禧耍的什么把戏,这么晚了,去珍主子所在的冷宫究竟想干什么。 光绪和珍妃在窗口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茶水章劝了几次,说这儿不能呆得时间太 长,万一有人报上去,让老佛爷和敬事房的人知道了不好办。光绪不理他,硬是不肯走。 听见宫中传来更鼓声,茶水章估计差不多快二更天,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再次走到 光绪身边劝他赶紧走,珍妃也帮着一起劝,说外头大凉,您快点回去吧。 “皇上!”珍妃见茶水章催得紧,知道他安排皇上来这儿一趟不容易,尽管心里舍不得 光绪,嘴上却不得不劝他,“这回不出事儿,才有下一回,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珍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回啊!” 光绪磨磨蹭膊不肯走,抓着珍妃手不放。正在这时,守在大院门边的小太监突然慌慌张 张跑来,说老佛爷由储秀宫出来,正向这边来了。光绪一听慈禧要上这儿来,顿时吓得张口 结舌,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本想趁慈禧没来赶紧离开这儿赶回瀛台,但已经来不及了,院 门边已经传来动静。老佛爷说来就来了,一大帮人抬着慈禧,提着宫灯进了院门。 茶水章慌忙与小太监一前一后,将光绪从小平房边拖走,沿着草丛跑到远处一堆砖瓦边 猫下腰,一动不动地躲在那儿,珍妃和吟儿也急忙躺回各自的铺上,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光绪等人刚走,慈禧便坐着软轿来到了珍妃和吟儿住的平房。 李莲英举着手中的纱灯由窗口向里照着。慈禧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到窗边向里张望,影 影绰绰见到珍妃与吟儿一个躺在炕上,一个睡在地下,似乎没什么可疑处。 “奴才叫醒她们?”李莲英低声问慈禧。 “不用。”慈禧摇摇头,站在那儿心里有些纳闷。 今儿白天她听崔玉贵的耳线说,章德顺前些天晚上回宫中取药,在宫里呆了好长时间才 出宫门,而且有人看到他在北三所一带走动,怀疑他会不会为光绪来这儿打探珍妃的情况。 今晚几天上有云,天黑得出奇。她坐在那儿苦苦思索着光绪的皇位问题,突然有种莫名其妙 的冲动,想上北三所来看创这个绝食三天的坏女人,也许在这儿能碰上她意想不到的事儿。 慈禧问李莲英刚才听见什么响动没有,李莲英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听见。她来这儿时, 分明觉得里面有动静,而且几个守院门的太监吞屯吐吐,神情不大对头。她问李莲英,是不 是叫人在大院里搜查一遍,看创有没有人搞鬼,尽管慈禧与李莲英说话声音很轻,而且离窗 边有一截距离,躺在地铺上的吟儿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由窗口吹进的凉风中断断续续听见 两人的说话,心里不由得紧紧揪在一处。皇上就躲在附近,只要他们派人四下搜查,茶水章 和皇上肯定会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鬼!鬼鬼!有鬼……”为了引开慈禧与李莲英的注意力,吟儿来不及细想,突然从地 铺上爬起放声大叫。 “吟儿!你……你干什么?”珍妃从炕上坐起,厉声喝道,心想这种时刻,你还嫌乱得 不够。吟儿不理会珍妃,又跳又叫,一边叫有鬼,一边不停地从里屋跑到外屋,又从外屋跑 到里屋,像鬼魂附了身,闹得小屋里一片乱响。 慈禧听见吟儿大叫有鬼,心里说不出的疑惑,连忙叫李莲英派人开了门上的铁锁。李莲 英带着几名太监,好不容易才将吟儿制服,将她带到慈禧面前问话。问来问去,吟儿根本认 不出慈禧,疯疯癫癫,答非所问,瞪着一双大眼不停地叫着有鬼。慈禧火了,狠狠给她一个 耳光,一边厉声喝道:“吟儿!你敢放肆!” 吟儿挨了一巴掌,双膝一软,一头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她才从地上撑起上身,作 出一副被慈禧打醒了的样子,揉着眼睛四下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发现老佛爷站在 自己面前,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磕头,说奴才有罪。李莲英在一旁见了,连声夸着老佛 爷是真佛下凡,一巴掌就将附在吟儿身上的鬼打走了。 “吟儿,你怎么啦?”慈禧挺直了腰板问道,心里让李莲英说得乐滋滋的,似乎真的认 为自己前身是佛。 吟儿认真地告诉慈禧,说她不是做梦,北三所这儿真的有鬼。她一连几天看见窗外有黑 影儿游荡,有时无声无息地飘进屋里,好求歹求才肯离开。刚才她看见原先在珍主子身边当 差的张公公等几个太监,从窗口飘进屋里,她求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所以她才吓得大叫。 一听吟儿见到张太监等人,慈禧当即心里一惊。因这些景仁宫的太监和宫女,都关进了 空房,后来有几个被她下令乱棍打死,张太监就是其中一个。这消息外面人谁也不知道,就 连敬事房里管事儿的太监也不知道。尸体都是夜里偷偷运出宫外,悄悄埋在官地里,对外说 他们病死了。 “吟儿,你别怕,邪不压正,只要你不怕,他们自然就不会来了。”慈禧一边说,一边 吩咐李莲英明儿派人送几炷香给吟儿,让她早晚烧烧,吟儿跪在地上连点头。慈禧说完, 再也不敢在这儿久留,匆匆上了轿子,让人抬着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大院。 太监们等到吟儿进了平房,这才上了铁锁,也许受了吟儿影响,一个个慌慌张排地走 了。慈禧等人走后,珍妃这才明白过来,吟儿刚才故意装疯卖傻,说有鬼,吓跑了慈禧。否 则她派人一搜查,皇上和茶水章便完了,因为院子只有一道门,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她感激地看一眼地铺上的吟儿,本想夸奖她几句,想到这些天一直对她很冷淡,话到嘴 边却说不出口。 “地上太凉了吧?”珍妃终于找出一句话问着对方。 “不怕,有草垫着。”吟儿回答。 “来,上炕上睡。”珍妃拍着炕沿。 “不不,您是主子… ” “叫你上来就上来!什么主子奴才的,躺在那儿都是个人。” 珍妃急了,一定要吟儿到炕上睡。吟儿不肯,说怕挤了主子,珍妃说炕上足够三个人, 两个人非常宽敞。两人争了半天,直到珍妃准备下炕帮吟儿搬铺盖卷,吟儿才慌忙从地上爬 起,在珍主子脚头铺了铺盖卷。 黑暗中,主仆两人躺在一条炕上。也许刚才的事太惊险,两人顿时没了睡意,似乎都想 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在这一片静谧中,她们各自想着自己心思,同时又在揣想着对方的 心思。她们虽然什么也没说,心却悄悄贴近了。 慈禧回到储秀宫,越想越觉着纳闷。对吟儿所说北三所闹鬼的事既说不出地害怕,同时 也有些疑惑,会不会茶水章闹的鬼?说实在的,这些年她对茶水章算是白疼了。当初光绪向 她要茶水章,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本以为他到了皇上那边,对她心存感激,一定会暗中 帮她的。哪怕他不帮她,至少也不会帮皇上,没想他暗中却偏向皇上,令她特别失望。 奇怪的是李莲英一直替他说好话。要不是崔玉贵送来许多情况,她也一直以为茶水章心 静如水,在她与光绪之间保持中立。看来不能让他在光绪身边呆下去,要尽快将他从光绪身 边调开。想到这儿,她突然叫李莲英立即赶到瀛台,看看光绪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头雾水的李莲英连忙带人赶到瀛台,发现光绪早已就寝,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守在岸 边的太监都说岛上没人上来过。李莲英从瀛台赶回储秀宫向慈禧报告了瀛台那边的情况,慈 禧这才安心上了床。 李莲英将有关不许再议废皇上的懿旨送到瑞王手中,瑞王无奈地照办了,但心里说不出 的纳闷,不明白慈禧究竟什么意思。这天下午,瑞王爷急匆匆由军机处赶到储秀宫来叫起 儿。 当李莲英向慈禧报告,说瑞亲王叫“起儿”时,慈禧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光绪皇位的事, 他是坚决主张光绪退位的人。慈禧挥挥手叫他进来,一边笑着对李莲英说:“又来了个明白 人。”瑞王进来,请了跪安。李莲英知道他与慈禧要说事儿,知趣地退出殿外。 “回老佛爷话,奴才按着懿旨的意思,让统领衙门贴出了告示,现在外头没人敢提 了。”瑞王这话儿是反着说的。这几乎成为宫中大臣主子说话的一种游戏规则。支持主子自 然不用说了。如果有不同意见,就说臣以为如何如何;要是反对的活,干脆就说别人怎么怎 么说。他说“外头”没人敢说了,其实是特指朝廷而言,也就是说朝廷上没人敢议论,学问 就在这个“不敢”二字上。换句话说,是不敢,不是不想议论,更不等于同意,这无疑表明 了他是不同意的,皇上为什么不能换。 “外头不敢说了,各路的诸侯也装傻吗?”慈禧对他的话心领神会,别看他是个粗人, 大事从不含糊,总是坚决站在她这边的,对她来说,这是一条既咬人又叫唤,同时又忠于主 子的一条好狗。 “老佛爷问的是各位总督的意思?”果然,主子一张口,瑞王便知道对方的心思。 “荣禄不用问。两江的刘坤一,两湖的张之洞,他们有回话儿了吗?” “刘、张二位都是汉员,管的着咱们的家务吗?” “我啐你!”慈禧瞪瑞王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每当这种时候,瑞王变得三岁小儿都不 如,天真而简单。见瑞王不敢吭声,慈禧接着往下说,“你怎么总犯糊涂,不错,皇上大行 归天,有儿子儿子接,没儿子就得在近支里头选,这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务。人家汉员也从不 开口,现在可不是!皇上欢蹦乱跳的,好模眼儿就换了‘听’,搁在谁也得掂量掂量。刘张 两位,一个东南,一个中原,他们要是说出个‘不’字儿来,那就是半个中国摇了头!” 瑞王听了不得不佩服老佛爷,六十好几的人,居然处处考虑得周全。他终于明白,老佛 爷不是不想换皇上,是怕闹不好烫了自己手,沉吟了半天,瑞王终于低声对慈禧说:“奴才 斗胆说一句,这两个封疆大吏,换了旗人不就安生了吗?” 瞅着瑞王那张烧饼似的大圆脸上认真的表情,慈禧心里苦笑,觉得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一 条极好的看家狗,说到政治这玩意儿整个小菜儿一碟,怎么教他也不会有出息了,自祖宗入 关以来,笼络汉人,起用其中的人才,就是因为汉人地处中原,打仗不如满人,论文化,见 识那都比满人高出许多,所以这才成为朝廷一条国策。汉人人数远远多于满蒙人不说,更是 人才济济,像纪晓岚、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翁同和等,出了多少人物。她心想,旗人 但凡要有出息,她还至于着这份儿急?不用说她,就是各朝皇上,用了多少汉人,特别越往 后,汉人冒上来的越多,想到这儿她确实有些心寒,但为了保住大清江山,只要皇上是爱新 觉罗家的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倒是怎么办呀?”慈禧没搭理瑞王的屁话,一心想着怎么 样才能让各省的头头们表态,特别是张之洞和刘坤一,只要这二位表了态,其他各省就好办 了。 “奴才这就给刘、张二位打电报去。”瑞王总算明白了慈禧的心思。每遇大事,慈禧一 皱眉头他能明白,可一碰到具体事,他总跟不上对方的心思,拐上好几个弯弯绕,最后还得 由对方点明才行。 “光打电报没用,得去人。”慈禧毕竟老谋深算,考虑问题滴水不漏。在她看来派去的 人选非常有讲究,既能跟刘、张说得上话,而且不能太扎眼,否则事没办成,风声传出去便 不好办了,“要在这两人身上下足了水磨功夫,掰开揉碎了,拿面子‘局’着他,最好能从 他们嘴里说出换来。” 瑞王对慈禧嘴里说出这个“换”字听得格外真切,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正如她平时办 事,明明是她心里想的,偏偏绕着弯儿让别人说出口。这不,她早上刚下了诏书,不许再议 废皇上的事,现在却想着怎样从张之洞和刘坤一嘴里掏出换皇上的话来,这正是她高明之 处。 “奴才明白了!”瑞王回答说。 “有这样儿的人吗?”慈禧追问。 瑞王将周围的人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这人要有相当身分,又不能 在朝廷当像样儿的官,不但办事干练,还得有很好的武功,因为不能惹眼,路上至多只能带 上一两名随从。当然,还有最后一条,此人必须绝对可靠。慈禧和瑞王想了半天,都想不出 来,瑞王脑壳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觉得小格格倒是个人选,只可惜她是个女的。要是有个 像小格格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 他随嘴一说,慈禧立即上了心,她不但见过银柳格格,不止一次将她召进颐和园,而且 很喜欢她那假小子的脾气,敢说敢当,又有一身好武功。她是瑞王女儿,自然非常可靠。她 沉思片刻,对瑞王说道: “明儿你把银柳带来,让我问问话,我看她是个好料子。只要问得明白,闹不好我还就 用她了!” “奴才女儿毕竟是个女流之辈… ”瑞王慌忙说小格格不行。 “混账话!”慈禧沉下脸。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瑞王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对,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老佛爷 不就是个女人,他竟说出这种混账话。他一边打自己嘴已,一边心里暗想,小格格真要干成 了这份差事,他们一家从老到小可都成了功臣。 慈禧正与瑞王商讨着派到南方去的人选,李莲英突然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说不好了,皇 上身边的宫监首领章德顺从瀛台跑 慈禧愣在那儿,不敢相信地瞪着一双老眼,一连声地问了李莲英好几遍,这才相信她听 得没错,她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愤想。首先,她无法想象这个老实巴交的茶水章会干出这 种事。其次,她当时之所以同意继续让茶水章跟光绪一块儿留在瀛台,仍然对他寄于希望, 他能随时监督对方行动。没想他到了那边,仍然像在养心殿一样,处处应付她不说,反与皇 上连成一气,专帮他出歪点子。前几天晚上北三所的事,虽查不出所以然来,但肯定与茶水 章有关,因为崔玉贵的人说在事发当天晚上,在西铁门边见到茶水章领着两个人鬼头鬼脑 的。 她正要派崔玉贵查清此事,顺藤摸瓜,抓出他在皇上身边玩的把戏。实在查不出,也要 将他从光绪身边调走。,没想她还没来得及查这件事,他竟然私下偷跑了。瑞王走后,她立 即派李莲英到那边彻底查清此事,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结果。 一天下午,光绪来养心殿,慈禧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了,问起茶水章出逃的事。 “皇上,茶水章胆子也特大了点,你说说,拿这帮子人可怎么办哪?” “但凭皇爸爸做主。” “我今儿个想听听你的嘛。” “茶水章既然私自出走,那些人就不一定知道。” “那么谁知道呢?”慈禧意味深长地问。 “反正不会是儿臣。”光绪脸上没有友情,心里却愣了一下。因为这事儿他不但知道, 而且事先他与茶水章策划己久。 “他是跟你的,事先就一点儿什么都没瞧出来?” “回皇爸爸话,如果有什么,儿臣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光绪作出一脸苦笑。茶水章留 在他身边是慈禧亲自定的,而且让李莲英找他谈过话,要他随时向这边报告光绪的情况。也 就是说,茶水章实际上是慈禧派到他身边的探子,只不过茶水章眼看着宫中发生的大事,心 里同情光绪,面子上哄着这边,心里却向着他罢了。 “这话怎么讲?”慈禧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一定要儿臣说明白吗?”光绪稳住神,反问对方。 “说,让我也明白明白。” “章德顺原来是皇爸爸宫里的人,皇爸爸一定比儿臣更熟知其人。” “可……可我也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儿。”慈禧被对方问住,顿了一下,自个给 自个儿找了个台阶。 “自他来到儿臣身边,虽说有些耳背,做事也倒本分。要论其他就不敢恭维了,他仗着 是宫中老人,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常常与其他宫中的太监私下来往,说些不该说的话……总 之,儿臣看在皇爸爸的面子上,已经忍了多时了,就是这回他不走,儿臣也得求皇爸爸赶走 他!” 光绪这一番话非但说得慈禧无话可说,而且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其实,茶水章出逃恰 恰是奉他之命。自那天晚上他在北三所见了珍妃的悲惨景况,想到自己空担着人君的虚名, 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无法保护,内心有种切肤之痛。心想自己与其在流台坐以待毙,不如 下决心一搏,否则早晚慈禧也要对他下手。为了能重新夺回权力,为了能解救珍妃,他当夜 咬破手指,在白绢上写下诏书,让茶水章偷偷逃出宫外去找荣庆,然后去南方找湖广总督张 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让他们出面救驾。 对此,光绪经过非常认真的思虑。慈禧之所以没有立即废了他的皇位,并非她不想,而 是对外顾虑洋人的反应,同时对各省拥兵自重的官员们态度摸不清。再加上她将权交给光 绪,现在又勿匆收回,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迟迟没有罢黜他。因此,这是一个绝好的机 会。他必须趁着自己现在仍然是名义上的皇帝,给这些人传下密令,像古时那样领兵勤王也 好,清军侧也行,总之有了一个名目,这些人在下面登高一呼,其他各省有人响应,慈禧也 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而南方各省,特别张之洞,他对新政态度积极,曾几次上书表示对新政的支持。他在省 内兴办实业,在汉阳办起了中国第一座兵工厂,所以光绪先想到的便是这位热衷于洋务的两 湖总督。茶水章出走已经好几天了,由慈禧如此吃紧的态度来看,他肯定逃出了北京城。如 无意外,他能找到荣庆,不出半个月,南方那边一定会有动静。想到这儿,光绪心里透出一 丝侥幸。 荣庆与元六离开京城后,一直躲在保定东边白洋淀边的安州,在镖局里当镖客,替来往 的运货商队当保镖。。 荣庆站在白洋淀边,望着那白茫茫一片湖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养心殿的宫监首领太监 茶水章。茶水章老家就在白洋淀,几辈子都在湖边打鱼为生。想到茶水章,立即想起光绪皇 上。最近外面纷纷传言,京城里要换皇上。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便说不出地愤懑和担心。 他同情皇上,觉得他是害在袁世凯和瑞王这帮奸臣手里。 要是袁世凯没有背叛,要是他出兵包围了颐和园,要是皇上成了这次的赢家,他荣庆可 就升天了啊!皇上赐婚,娶回吟儿,这么好的事儿,眼看就成了,偏偏让那混账袁世凯一手 毁了。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想起他和吟儿之间的遭遇,正如他过去经历的一样,每当他俩眼看 就要在一起时,总有始料不及的突发事件,无情地粉碎了他们的美梦。一次次都这样。他甚 至觉得这就是他的命。所有的事,一跟吟儿沾上边,厄运立即来了。这事儿要搁其他人身 上,也许会知难而退。他正好相反,每遇一次挫折,他便会以十倍的疯狂和决心重新开始。 眼下怎么办? 珍主子关起来了,吟儿呢?她多半回到储秀宫老佛爷身边,也可能在其他宫中当差,总 之她仍然在宫中受苦受累。而他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不要说进宫看她,就连北京城也回不 去了,想来想去,眼下唯一的办法是救出皇上。只要皇上当权,他和吟儿还有戏,否则他和 吟儿永无出头之日。即使有一天她放出宫外,她也不可能嫁给朝廷要犯啊!要想救皇上,凭 他一个皇家侍卫,连边都沾不上。为此他说动了元六,让元六抽空去了一趟北京,看看京城 里有什么动静,再找一些支持过新政的官员们了解眼下的情况,然后再想办法。 元六到了北京,荣庆给他的名单上的人撤的撤抓的抓,连皇上的老师翁同和大学士也罢 了官,放回原籍。最后元六好不容易找到荣庆舅老爷恩海。恩海一见到元六,立即要他转告 荣庆,让他跑得越远越好,说皇太后已经下令在全国搜捕他,他还告诉元六,慈禧虽然重新 上台训政,但没有废掉皇上的意思,诏书圣旨上仍然用的是光绪的玉玺。离开北京前,元六 特意去看了英英。英英介绍他见了一位日本驻华公使馆的翻译,从那位翻译那儿,得知西方 各国对慈禧准备废掉光绪的立场非常强硬,地方各省的总督巡抚对此态度也非常暧昧,估计 慈禧一时半时不敢轻易废掉光绪皇上。 一天下午,荣庆正光着膀子在镖局的后院里练拳,元六突然将他拉到一边,说情况不 妙,有人向官府打了小报告,说这儿来了两个操北京口音的陌生人,因此官府很快要派兵来 这儿搜捕,他俩在这儿呆不住了。 这儿呆不住,再往哪儿去呢?荣庆一边问他这位把兄弟,一边心中暗暗叫苦,连自己都 呆不住,还谈什么救皇上。元六笑笑,说你跟我来,荣庆无奈地跟着他一路向湖边走去,不 知他要将自己往哪儿带。 “上哪儿?”荣庆问。 “到了那边自然会知道。反正我不会害你。”荣庆一脸的神秘。 元六领着荣庆来到湖边一栋孤零零的院墙边,轻轻拍着院门。不一会儿门开了,走出一 位村姑打扮的年轻女子。 “来了。”年轻女子一边向元六点头,一边冲着荣庆笑,“相好的,不认识了。” “英姑娘?”荣庆这才认出对方是英英。 “进来吧。”英英让他们进了院子,立即关上了大门。 荣庆心里疑惑,低声问元六究竟怎么回事?元六笑笑,还是那句话,等会儿你就知道 了。英英拍荣庆肩膀,说:“跟我来。” 英英领着荣庆进了堂屋。元六没进屋,守在门外。英英和元六神色紧张,搞得挺神秘, 显然有什么重要情况。一进门,他便忍不住问英英:“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找我相好的呀!”英英开玩笑地说。 “不对,你准有事儿?” “让你猜中了,有个大内高手儿想会会你!”英英边说边领着他走进里屋。 里面比堂屋要黑得多。他一走进,只见个老渔民站在那儿,显然对方早就在里面等他。 对方摘下头上的方中,抢上一步,双手抱拳叫着:“荣侍卫!” “章公公?”荣庆立即认出茶水章,有说不出的激动。自朝廷发生变故,他沧惶出逃, 失去了与皇上的联系之后,头一遭遇上皇上身边的茶水章,心中感慨万千。 “你可让我好找啊!”茶水章紧紧握住荣庆双手。原来英英是茶水章的外甥女,他是英 英的亲舅舅。他当夜逃出宫外,第一个落脚点就在英英住处。没想他这个无头苍蝇,一头撞 对了地方,刚巧元六来过英英这儿,留了他在保定这边的地址。巧的是茶水章从小就生在安 州乡下,这栋平房就是老家的房子,现在由他表妹,也就是英英的表姨独自住在这儿。所以 茶水章认为这是天意,皇上要找的人送到他家门口了。于是他扎了头巾,化装成老妇人,随 着英英混出北京城,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这儿。 “什么事?是不是皇上… ”荣庆心里慌作一团,会不会皇上遇害了?他咬住牙关,没 敢往下说出自己的猜疑,但心里却打起鼓来。 “荣庆接旨!”茶水章突然整整衣领和袖口,神色显得十分庄重。荣庆一时愣住,没有 回过神。直到茶水章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递给荣庆,他才回过神,慌忙跪下双手接过白 绢。绢上写着“荣庆救朕”四个暗红色的字,一看就知道是血写的。茶水章沉痛地告诉荣 庆,这上面的字是万岁爷自己咬了手指,蘸着自个的鲜血手写的。接着便说起京城里的情 况,到处传说过了腊月三十,吃了过年饺子,就要换皇上了。 “皇上天命所归,还能说换就换吗?”荣庆愤愤然。 “我说句掉脑袋的话,皇上要是驾崩了呢?”茶水章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要下手了?” “荣大人,谭嗣同斩了,康有为跑了,皇上没人可求,就指着您了!” “我?我现在自身难保啊。”荣庆为难地说。 “皇上说了,荣侍卫大忠大勇。如果你也袖手旁观,他就只能认命了。” “那好,章公公怎么说,我荣庆就怎么办,为了万岁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荣庆 沉吟良久,想起小回回丢掉了他给吟儿的信,皇上本要严办他,后来听了珍妃劝说,非但没 有罚他,反过来答应替他和吟儿指婚,又提升他为大清门三品侍卫,这种天大的恩德不能不 报的。 其实茶水章早已有了主意,他临离开瀛台逃出北京,出来找荣庆,就是为了实施光绪皇 上精心构想的计划。即便他找不到荣庆,他也会按这个计划独自南行,如果有了荣庆同行, 这个计划更有可能得以实现。 光绪分析了各方面情况,认为北京城里没戏了,皇太后的人牢牢把住了朝廷的大权,想 翻天已经不可能。但只要他这个皇上名份还在,也许在下面各省还能有戏。光绪皇上一直认 为,搞新政成功的希望主要还得靠南方,南方那边先走一步,北边才会跟着搞。为此,他特 别看重两湖和两江的总督张之洞与刘坤一二人。事实上也是这样,自推行新政以来,南边的 官员对光绪一系列国策非常支持。因此要他找到荣庆,尽快南下,以光绪皇上的名义,与南 方的张之洞、刘坤一等人联络上,让他们趁慈禧现在还不敢废掉光绪皇位之前,向朝廷施加 压力,事情很可能会有一线转机。 荣庆听后十分激动,向茶水章提到这次元六进京,日本使馆的翻译私下向元六表示,如 果他们能与地方官员联系,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必要时,日本国将支持光绪重新掌权。茶水 章连连摇头,说日本人信不得,他们只是想利用我们的矛盾从中渔利,所以这事还得靠我们 自己。荣庆听茶水章说了皇上的想法后,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问题在于他们两眼一抹 黑,到了南边连门都摸不到,更不用说说服他们出面支持皇上,闹不好会将他们抓起来送到 北京,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茶水章听后笑而不答。他心里早有了主意。 自茶水章出逃,珍主子与光绪之间从此像断了线的风筝,非但无法见面,连互相间的音 信也没了。那天,吟儿在宫中碰上小回回,向他打听有关茶水章情况。小回回低声告诉他, 茶水章跑了,别的再也没说。她本想追上去多问他几句,只见迎面走来一行人,其中就有二 总管崔玉贵,吓得她站在道边低下脑袋给二总管让道。 “这不是吟儿吗?”崔玉贵看她一眼说,“你不留在北三所陪珍主子,在这儿乱什 么?” “回崔回事话,敬事房让我去那儿领月钱。”尽管崔玉贵是大内二总管,但碍着李莲英 的面子,宫中都称他为回事,因为他提升前是敬事房的回事,这个职务仅比总管低一级。吟 儿毕恭毕敬地回答。她知道这人比李莲英还要坏,仗着老佛爷恩宠,比李总管还要横。 “领了钱立即回北三所。”崔玉贵盯着吟儿说。 “是。” “哼!你们这些人没几个好东西。跟茶水章一样,面子上一个个比谁都老实,骨干里比 谁都滑头… ”崔玉贵甩下几句话,扭身走了。 “没章德顺消息?”吟儿一回到北三所,珍妃就急着问她。自那天晚上吟儿装鬼吓走慈 禧,珍妃与吟儿之间的关系完全变了。珍妃非但不对她怀有敌意,而且将她视为自己的心 腹。 “他跑了!”吟儿将路上碰到小回回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 他扔下皇上一个人跑了?”珍妃疑虑重重。 “不知道,小回回没说。” “会不会那晚上的事让皇太后知道了,所以才… ” “不知道。” “要是皇上能跟他一块儿逃走就好了!”珍妃坐在炕沿,望着窗外满树的枯叶,苦苦想 着茶水章出走的种种可能。 瞅着珍妃那副无奈的神态和喃喃低语的样子,吟儿心里非常同情她,这种思念之苦,有 过同样经历的人才能理解。这不,她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荣庆,特别当她想到荣庆从三品侍 卫一下子成为皇家钦点要犯,心中涌出一种无奈的沮丧,心窝里汪着的血都像泡了的药材, 又苦又涩,说不出什么滋味。 吟儿想安慰珍主子,想随意找一些话题将她注意力移开,不知为什么,她却总也找不出 别的话题。这种时候,一个女人除了苦苦想着她心爱的男人,还能想什么呐?就像她现在, 她不在乎自己受多少苦,也不怕对方离自己远,最怕的是一点儿也没荣庆的音信…  下午,两名小太监突然来这儿传吟儿,让他去储秀宫见老佛爷。要在平时,吟儿非常害 怕去那边见慈禧。但这会儿,却立即从凳子上站起,跟着小太监们一路来到了储秀宫。看得 出,珍主子也想让她去,在那儿说不准能打听到些有关皇上和茶水章的情况。 “奴婢给老佛爷请安!”吟儿进了慈禧的起居室,连忙下脆请安。 慈禧正心不在焉地站在鸟笼边逗着那只浑身光泽鲜艳的鹦鹉。她明知吟儿跪在身边,却 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直到李莲英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说吟儿来了,这才转身打量着 吟儿,不咸不淡地说道:“吟儿呀?你起来。” “谢老佛爷。”吟儿起身,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想你了。一瞧见这毽儿就想起你来。这宫里这么一大堆人,吃饭一坐好几桌儿,嘴接 起来快有一丈长了,就没有一只好脚丫子!”慈禧悻悻地说。 “老佛爷让奴婢踢毽儿?”秋风一凉,宫中便兴起踢键子游戏,吟儿心中暗自思忖,是 不是老佛爷想看她踢毽子。其实不然,慈禧有她的心思,从踢毽子引出珍妃的话题。 “珍主子也会踢,你们成天在一块儿,没跟她过招儿?” “奴婢不敢。”吟儿没闹清对方什么意思,心想就算能跟珍主子踢,那儿巴掌大地方, 门上有锁,想踢也踢不开啊。 “她好像挺听你吧?”慈禧话中有话。吟儿慌忙否认,说哪有主子听奴才的。慈禧不以 为然地笑笑,提起前一阵子,说珍妃连着三天不吃饭,水火不进的,你不就硬是劝她开口吃 了吗。吟儿心中暗惊,知道慈禧一向会绕着弯儿说话,在心里拼命揣摸对方叫她来究竟什么 意思, “这就怪了。你吹了什么仙风,让她改了主意了?” “也不过就是眼跟前儿那些话,翻过来掉过去的说。” “我问你,”慈禧突然转了个话题,“茶水章是怎么回事儿?” “茶水章,他不怎么回事啊!”吟儿接得很快,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吟儿!前一阵子,茶水章上北三所干什么去了?”李莲英突然插话,而且口气非常肯 定。他想乘吟儿心里毫无准备之际,猛地一诈她,这时候人们一不小心就会吐出真情。 “没有呀,我从没见过他!”吟儿毫不犹豫。 “真没见过?”李莲英紧追不放。 “真的没有。”吟儿心里不由得急跳。 “你看着我的眼。”慈禧走到吟儿面前盯着她。 吟儿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慈禧。两人对视着。慈禧拼命在她眼里寻找其种疑点。看得 出,吟儿有些紧张,这是常人所共有的,但却没有某种慌乱。慈禧再一次追问:“你没骗过 我吧?”吟儿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发誓赌咒,只是说“奴婢不敢。” “你连骗人都不会,这辈子还有什么出息?”慈禧突然笑了。 “奴婢也会骗人,就是不敢骗老佛爷!” “为什么?” “因为谁也骗不过老佛爷。” “你骗过谁?” “奴婢骗了珍主子。我跟她说,皇上说不定哪天要召她,她要是饿死了,不就见不着皇 上了吗?” “骗得好!”慈禧听了哈哈大笑。挂在窗边鸟笼里的鹦鹉抖着翠绿的翅膀,学着慈禧的 样儿发出一连串的尖叫:“骗得好,骗的好!”开始慈禧忍不住笑了,听着听着,她勃然大 怒,指着鹦鹉对李莲英说,“把这只破鸟给我掐死!拔了毛做只毽儿。” 李莲英本想劝慈禧,没等他张嘴,发现慈禧一脸的阴沉,慌忙跑上前,摘下鸟笼一路走 出起居室。瞅着李莲英的背影,慈禧恶狠狠地说:“哼,它死就死在这张嘴儿上!” 面对喜怒无常的慈禧那恶声恶气地诅咒,吟儿心里不由得一惊。她站在那儿,不敢出大 气。“吟儿,扶我。”慈禧看一眼吟儿说。吟儿慌忙搀扶着慈禧走到炕榻边。慈禧坐在炕 沿,看一眼放在炕几上的铜烟袋。吟儿立即会意,取了炕上的烟具,蹲在炕边伺候着慈禧吸 烟。慈禧吸了几口烟,神态平和许多,瞅着那团团飘散的烟雾,觉得自秀子离开这儿,没一 个宫女能像她这样伺候自己,偏偏这样一个人却不在自己身边。 “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要主动上北三所当差?”对于吟儿,有一条她是不会忘记的, 那就是她在最关键时刻让小回回给自己递了个信,因此慈禧坚信,她对自己忠心耿耿。只是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冷宫陪珍妃,要换了别人,在她这儿立了功,干嘛还要去受那份罪? 她究竟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样,这一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 “您先恕奴婢的罪,奴婢才敢说。”吟儿知道慈禧对她要求留在北三所陪珍主子的事, 一直耿耿于怀。也深知慈禧聪明过人,骗是骗不过她的,因此决定说实话,也许这样反倒能 打消她的疑虑。 “只要你说实话,恕你无罪。” “回老佛爷话!奴才觉得对不起珍主子,所以才请求去北三所伺候她。” “什么意思?” “老佛爷和珍主子都是奴婢的主子,当奴才的不可以对不住主子。,当时我为了对得起 老佛爷,只好对不起珍主子,所以我才主动求老佛爷,让奴婢去北三所那边赎罪… ” 慈禧听了半天说不出话。她不得不佩服吟儿深明大义。有些人,像当初的平儿,还有崔 玉贵和李莲英,他们有谁想到这一层?一个人可以出卖别的主子,也就可能出卖你,这是一 个道理。而吟儿年纪不大,竟然想到了这一层,实在是难能可贵啊!她从炕榻边站起,不停 地在屋里走动,心里被吟儿的诚实所打动。今儿她终于明白吟儿主动去珍妃身边的原因,心 里一块疙瘩总算解开,至少证明她没有看错吟儿,证明自己没有错,这对于慈禧,也许比证 明吟儿对自己忠心更为重要。 “你说得对… 其实茶水章也是这样一个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偷偷跑走 了?”慈禧像对吟儿,又像对自己喃喃低语着,似乎突然悟出茶水章逃跑的原因。他一定是 不愿意为了皇上得罪我,也不愿意为了我得罪皇上,所以才偷偷跑了。她并没有说出口,只 是在心里暗暗揣摸着。她抽了一袋烟,又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一边抽一边跟吟儿聊起其他 事,从她生身父母一直说到她家里几个不争气的侄儿。她咬着长长的铜烟管,发现吟儿双手 捧着铜烟袋微微发抖,忍不住问道: “吟儿,你是不是怕我?” “又怕又不怕。” “这话儿怎么说?” “您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想起我家里一个人,奴婢不敢乱说。” “想起你妈妈,是不?”慈禧不以为然地问。 “不,想起我阿爸。” “你爸爸?怎么是你爸爸?”慈禧颇为意外。 “奴婢的哥哥不成器,我爸爸见天儿揍他,板子、马鞭,逮着什么招呼什么。尽管爸爸 非常喜欢我,我还是说不出地怕他,一听他回来就哆嗦,后来我爸爸没了,我哥哭的最伤 心。奴婢这才明白,爸爸厉害,那是恨铁不成钢啊!”吟儿充满感情地说起早年病故的父 亲。 “是吗?后来你哥成气候了?”慈禧忍不住问起她哥哥现在的情况。 “可惜他老人家走的太早,不信您叫人瞧瞧去,我哥又不是样儿了!”吟儿感慨地说。 慈禧听吟儿说了他们家的事,久久无语。 重阳节那天,慈禧登上神武门北面的景山万寿亭,站在栏杆边临风眺望。脚下的紫禁城 里碧瓦红墙,气势非凡。再往远处看,只见五凤楼,即常人俗称的午门和端门、天安门、正 阳门连成一线,在清朗的秋色中历历在目,以皇家宫院为中轴线,四面包围着密密麻麻的一 眼望不到边的低矮的平房,偌大的北京城尽收眼底。 以往任何时候,慈禧只要一登上景山顶,看一眼这气象万千的京城,都会一吐心中的积 郁,情绪随之而大好。但这会儿,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觉得世道越来越不如从前 了,她夺了光绪的权,还没有罢黜他的皇位,朝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各国的公使纷纷出面 施压不说,许多文人在上海天津等地天天写文章骂朝廷,有的甚至指名道姓地说她发动宫廷 政变,特别自从在菜市口斩了谭嗣同等人,这些人一下子成了大英雄,连一向不谈国事的老 百姓也跟在后面起哄了,小道消息满天飞,什么光绪皇上已经被她毒死等等,各国公使不断 到总理衙门询问皇上情况,各省总督也上书朝廷,转弯抹角地想打听光绪皇上的近况。 要在过去,换个皇上,也就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家事。如今却不然,什么事报上一登,全 都知道了。更可恨的是这些人在租界里办报,那儿的地头属外国人管,想抓这些人都不让 抓。当然,凭这些人叫破嗓子也没用,真正叫她窝心的是各省的大员,他们迟迟不肯表态才 是她一块心病。所以她人在山上登高观景,心里却想着瑞王家的小格格银柳,不知为什么, 她有种直觉,觉得这事儿交给她,没准是最合适的人选。 下了景山,慈禧没回储秀宫,便在山下慈瑞宫里接见了瑞王和他的小女儿银柳。小格格 拜见了慈禧,慈禧高兴地瞅着她,说她越长越俊了。瑞王在一旁笑着对慈禧说,就是太不听 话了。 “我说王爷,当着老佛爷的面儿,您不给我上几句好话,上来就‘扒’我。让老佛爷还 以为,您不是我亲爹呐!” “好好!说得好。”慈禧连声说,一边开心地大笑,说这孩子够冲的,一点儿都不怯 场,小格格见老佛爷夸她,更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起那次她在颐和园,爬上袁世凯进贡的 洋汽车,用马拉着在园子里到处跑。“我就知道是你挑的头!”慈禧点着小格格额头说,越 看越喜欢她。 瑞王站在一旁,见女儿和老佛爷聊得有滋有味,好像她俩熟得不能再熟,不得不佩服小 格格的胆子大,不但在家中敢跟他拧着劲,在外头也一样放得开。看见这场面,他一方面说 不出的喜欢,同时又有些担心,万一真是老佛爷看中女儿,让她去南方替朝廷办事,路上有 风险不说,关键在于她太嫩了点,一旦坏了老佛爷的事怎么办? “格格呀!听说你有一身好武功?”慈禧问,其实也是在考察对方,“你这一身本领跟 谁学的?” “回老佛爷话!奴婢自小喜欢,跟几位哥哥一块儿练的。”小格格一听别人提起她的武 功,忍不住得意地说。 “没想这丫头天资好,比她几个哥哥练得还要强,三四个人近不了身。就是好耍脾气, 不听话… ”瑞王连忙插话。 “没你的事,呆一边去。”慈禧挥挥衣袖,对小格格说,“格格呀,咱娘儿俩商量个事 儿,我想让你出趟远门儿,你成吗?” “上哪儿呀?”小格格问。瑞王心里一沉,知道老佛爷真的看上他女儿,想上前说什么 又不敢,识得愣愣地站在那儿,偷偷向小格格使眼色。没想小格格一听要出远门,心里激动 得不行,根本顾不上老爸的眼神。 “武昌府。” “我一人儿去?” “有人陪着你。” “干什么去呀?” “这事嘛,一时半时说不清… ”慈禧沉吟了一会儿,“回家后,让你阿玛跟你慢慢儿 说。办成了我好好赏你。” “快谢恩!”瑞王见老佛爷已经开了金口,想替女儿脱身已经来不及,只得顺水就势在 一旁提醒女儿。 “老佛爷!您还没说赏我什么呐?” “银柳,大胆!”瑞王慌忙训斥女儿。 “说了没你的事。”慈禧瞪一眼瑞王,对小格格说,“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老大后 一向被人顺从惯了,突然遇上一个敢跟自己讨价还价的天真姑娘,除了好奇也觉得好玩,一 定要她说出 “我要说出来,您可别笑话。”小格格脸红了,她这会儿一心想的是荣庆,想求老佛爷 饶了他,又不好直接说,现在显然是个好机会。 “敞开儿了说。说出什么我都不心疼。”慈禧认真地说。 “我想求老佛爷给我指婚!” 慈禧一听便乐得笑起来,瑞王站在一旁却急了,他深知女儿脾气,她准是想让老佛爷替 她和荣庆指婚。而荣庆是朝廷钦点要犯,这还了得。他连忙上前指着小格格说:“不要鼻 子!大姑娘家儿的说什么呐。” “老佛爷让我说的嘛!我亲妈没了,您那几个侧福晋小妖精似的,谁能替我惦着?我不 跟老佛爷说跟谁说呀?”小格格根本不买他的账,瞪一眼父亲,索性向慈禧告起状来,没想 她这几句话,说得慈禧心里暖暖的,越加喜欢这个生性泼辣,口直心快的姑娘。 “丫头说的对!我这儿就是你娘家。你瞧上谁没有啊?” “老佛爷!别听她说… ”瑞王赶紧上前,抢着替女儿说没有。 “谁说没有?”小格格瞪一眼父亲,偏不按他意思说。 “本来就没有!”瑞王急了。 “你别插嘴!”慈禧拦住瑞王话头,对小格格说,“丫头自个儿说,瞧上谁了?” “乾清门侍卫,荣庆。”小格格知道当着老佛爷面说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句话能救了 心上的男人,同样一句话也能害了他。但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没机会了,硬 着头皮报出荣庆名字。 “这名字熟啊?”慈禧沉吟着。 “老佛爷!这孩子瞎说哪。”瑞王一听女儿说出荣庆的名字,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他 一边上前打岔,一边向小格格拼命使眼色,让她赶紧向慈禧请跪安,然后早早离开这儿,小 格格装作没看见,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偏偏这时慈禧想起告示上有荣庆的名字,这人是朝 廷通缉要犯。 慈禧问瑞王到底怎么回事,瑞王慌忙跪下,连磕头。慈禧冷笑着对瑞王说:“那天我 问过你,你跟我打马虎眼,愣说没那么回事。倒让丫头自个儿招出来了!你不是东西!” “回老佛爷话,荣庆本来就不该上告示!”小格格见老佛爷变了脸,心里说不出地慌 乱,壮着胆子替荣庆辩解。说荣庆给皇上当卫士,本来就是她父亲举荐的,其实就为骗皇上 那黄马褂儿。瑞王见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只得顺着小格格意思,向慈禧解释,说他为了在 皇上身边儿安排个可靠的自己人,才推举荣庆人宫当差的。 小格格是为了她心爱的男人,瑞王是怕为这事儿沾上腥,所以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在 慈禧面前替他说好话。慈禧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挥挥衣袖,让他们俩都别说了。瑞王和 小格格连忙收住口,等着慈禧发话。 慈禧沉吟半天,然后问起瑞王有关荣庆的来历。瑞王如实说了当年秀子出嫁时荣庆救了 傻儿子的情况,以及他去承德巧遇荣庆,并将他带回北京的经过。 “这么说他原本的确是你的人?”慈禧问瑞王,两眼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 表情。 “奴才敢对天起誓!”瑞王跪在地上,迎着慈禧审讯的目光说,“要有一句假话,任凭 老佛爷处置!” 慈禧在瑞王脸上没找到任何疑虑,这才转脸对小格格说:“那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 去武昌替我办好这码子事,我就恕他无罪,官复原品,还给你们俩指婚!” “谢老佛爷!”小格格一听心里顿时高兴得不行,趴在地上给慈禧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瑞王也宽心地吐出一口长气 父女俩离开皇宫回到王府,瑞王余悸犹存,小格格却一脸的欢天喜地。 “丫头!我心都到嗓子眼儿了。”瑞王使劲擦着额头上的汗,瞪一眼糊涂胆大的女儿。 “不要紧,还有舌头挡着哪。”小格格笑着说,脸颊边浮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还笑!差一点儿咱爷儿俩全搁那儿!”瑞上又好气又无奈他说。 “没瞧出来呀,老佛爷多好说话儿呀!” “你知道什么呀?唉,就看这回差事你当的怎么样了。” “阿爸!老佛爷让我去武昌,到底为什么差事你还没说呢?”小格格经父亲一提醒,这 才想起慈禧让她出远门的差事。 “你上武昌府,找张之洞。”瑞王说。 “张之洞是谁呀?”小格格问。 瑞王告诉小格格,说张之洞是当今官居一品的两湖总督。他的总督府就设在武汉三镇。 他低声告诉女儿,要她到了那边,私下求见张大人,当面征求对方有关罢黜光绪皇上的意 见。小格格一听惊讶地瞪大了两眼,说阿爸您不要命了?谁说换皇上就砍脑袋,外头可贴着 告示呢。瑞王笑笑,说那份告示就是他让人写的,说那是贴给洋鬼子和不知情的官员们看 的,其实老佛爷早就想换皇上了。 小格格愣愣地看着父亲,突然间觉得他成了个陌生人。她没想到父亲是这种说一套做一 套的人,更不相信老佛爷也是这种人。瑞王见女儿一脸的。疑惑,知道跟她一时半时也说不 清:“丫头,你什么也别问,到了那边,一切按老佛爷吩咐办就成了。办成了,你和荣庆的 事也就随了你的心愿了!” 想到荣庆,小格格也就不再多想了。问题是,这个张之洞究竟什么脾气就说不清了。他 要是一翻脸,把她扣下来,她不就成了当初的安德海?想到这儿,她心里有些发毛,大太监 安德海当年可是慈禧身边的大红人,没想他代表慈禧南巡时,在山东让那儿的巡抚抓住砍了 脑袋,成了屈死鬼。 “阿玛,这事儿怕不好办,闹不好要掉脑袋,你可别拿个套儿让我钻!”小格格越想越 不放心。 “我是你阿玛,我能害你吗?” “难说,那老佛爷还是皇上的妈呢。” “他们是抱的,咱们是亲的!” “不行不行,您这人一贯的说话不算话!” “你答应了老佛爷,你能不去?” “我就说嘛,好事儿还能轮我头上?” “那好吧,我豁着老脸儿,跟老佛爷说去。”瑞王见小格格不肯接这个差事,心里着 急,脸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这也好,她犯不着为了荣庆去冒险,一听说她不去武 昌,老佛爷饶不了荣庆,小格格顿时犹豫起来,慌忙对瑞王说,她是跟他开玩笑的。 “谁说我不去?”为了替自己找个台阶,小格格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快让人给我 收拾行李呀!” 瑞王沉吟地一笑,说他这就去找人帮女儿收拾行李。原先,他对老佛爷让女儿去南边办 这份差事,心里有些疑虑。后来一想,这事儿要是办成了,他们家又替慈禧立了一份头功 啊!如果慈禧因此废了光绪,皇上的位子就空出来,就得在爱新觉罗家族近支里挑。他们家 自然是近支,他总共有7个儿子,没准挑上其中一个,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这一点,瑞王心里非常激动。只要挑选一位得力的武官,保护小格格安全到达南 方,见到张之洞,向他说明废皇上是慈禧的本意,估计张之洞不会那么不识时务,为了光绪 跟老佛爷作对。因此这个随从人员非常重要。 首先此人最好与张之洞熟悉,其次这人不能在朝廷里大显眼,还得有极好的武功。想来 想去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乾清门四品侍卫恩海,他不但跟张之洞 见过面,武功极好,更重要的他是荣庆二舅,为了荣庆的前程,他会加倍卖命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特意将恩海召到王府,向恩海说了情况。当恩海听说只要办好这个差 事,荣庆便可得到老佛爷的特赦,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荣庆出了 事,姐浇浇夫成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托了他多少次,要他想办法救他亲外甥。苦于 他是朝廷要犯,谁也不肯沾这个腥味儿,不是推就是躲,谁也不敢出头。当瑞王说出这个条 件,恩海慌忙给瑞王磕头致谢,信誓旦档地向瑞王保证,恩海保去保回,绝对不会出任何差 错。 瑞王安抚了他一阵子,说荣庆的事包在他身上。恩海问什么时候出发,瑞王说定在今日 下午起程,当即让人去请小格格出来与恩海见面。 过了一阵子,小格格一身男装走进前厅。恩海本以为是瑞王府的哪位少爷让他随行,没 想是小格格,当即愣在那儿。他见过小格格,而且知道她与荣庆订了亲,但却不明白瑞王为 什么要让小格格出远门,去办这种本来属于男人办的事。 “小格格,快来见一见,这位是恩海将军!” “小格格好!”恩海连忙迎上前,连声说见过,一边向小格格请安。 “舅老爷!”小格格认出恩海是荣庆的二舅,随着荣庆叫他舅老爷。恩海连声说使不 得。瑞王也提醒女儿,在外面可不能这么叫,否则露了身分就不好办了。小格格点点头,说 她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瑞王便让恩海准备车驾,尽早送小格格上路。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二章 风起黄鹤搂 荣庆,茶水章悄悄来到武昌。没想他们匆忙中丢失了光绪的血诏,想尽办法也见不 到两湖总督张之洞。情急中荣庆假扮皇上,引张之洞上勾。张大帅果然上当,认为皇上驾 到,亲自前往白云寺拜荣庆。正当荣庆准备说实情,让大帅出兵救驾。偏偏此时,小格格带 着慈禧的口信突然出现,闹出一场真假皇帝的风波。 荣庆与元六一路回到镖局,跟他商量一块陪茶水章去南方搬救兵的事,元六并不知道茶 水章是为了皇上的事来找荣庆,他听说荣庆要与章公公一块去南方,想来想去觉得不妥。说 他俩现在自身难保,还管得了皇上的闲事?荣庆不同意,认为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得想办 法救皇上。两人争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荣庆急了,拿出血诏给元六看。 “兄弟!别给我看,没用!你忠君,你仁义,你又有什么法儿?就凭你一口单刀,外加 上我,还能杀进宫里,把皇上背出来吗?就算那些键锐营、虎神营,十万人马全是屎蛋,你 背出来皇上往哪儿送?”元六硬是不接荣庆手上递过来的白绢诏书。 “大哥,皇上对我一百一。别说皇上了,他就是个哥们弟兄。朋友结交,我也不能见死 不救呀!”荣庆也火了,收起诏书,说要走你一个人走,他是铁了心要跟茶水章一块儿南下 武昌。 “咱俩别抬杠,抬杠伤和气!皇太后,皇上,人家娘儿俩掐架,你跟着掺合什么劲 儿?”元六见他真的动了气,口气软下许多。荣庆说咱们救皇上,也不反老佛爷,只当是拉 开了再劝架嘛。元六拍着脑门说好吧,你说出办法来,我元六跟着,大不了就是一条命。不 过有一条,茶水章是否靠得住,荣庆认为靠得住。元六认为他俩谁也不摸底。 “他会不会是那边儿派来骗你回去的呢?”元六问。 “不可能。”荣庆了解茶水章为人,更何况他是英英的舅老爷,是英英带他来这儿找到 他的。 “怎么就不可能?你可别忘了,荣庆俩字儿还在墙上贴着哪!” “英姑娘不会骗我。”荣庆说,要是英英想得那二千两赏银,她早在北京报官了,何苦 要等到这会儿跟茶水章一块儿来骗他。这话一出口,元六没词了。 荣庆与元六整理好行李,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镖局四周被城里来的官兵团团围住,指 名道姓要捉两个有京里口音的外乡人。荣庆与元六抽出刀剑急忙冲出门外,等官兵靠近,元 六挥起手上的短枪,连续开了几枪,当场撂倒几个官兵。两人趁机突出众围,向屋后的野树 林子里狂奔而去。 荣庆与元六一路顺着山坡,跑到湖边的英英表姨家的房子。他俩一进门,二话不说,立 即让茶水章和英英赶快离开。英英表姨沉着地领着他们一路人走到屋后一片芦苇荡,从草丛 中拖出一条小船,将他们由湖面上送走。 就这样,荣庆。元六保护着茶水章和英英,日夜兼程,舟车劳顿,穿过河南的中原大 地,来到这座扼大江南北之险要,连东西水道之商埠的历史名城, 北方已经进入初冬,四下刮起漫天寒透的风沙,外面的树已经没有多少绿意,而武昌这 边仍然充满生机,水中绿荷央央,岸边垂柳依然,湖光山色之中秋意正浓。 下午,荣庆和茶水章等人在城外一处静僻的小客栈歇下,一起商议着下一步行动,眼 下,怎样上总督府求见张之洞,见到张大人怎么样说,这是至关重要的。想到要见张之洞, 荣庆立即想起茶水章交给他的血诏,尽管血诏上没直接写张大人的名字,但皇上的手书血字 至少能证明他们的身分,下一步就好说了。荣庆伸手怀里一摸,顿时愣在那儿,皇上的血诏 竟然不翼而飞。 茶水章让他别着急,再四处找找。荣庆在茶水章帮助下,翻遍了随身行李,最后依然不 见那份血诏的影子。看来一定是路上走得仓促,不知掉在哪儿了。 怎么办?按茶水章原先设想计划,由荣庆冒充爱新觉罗家族某一位亲王,自己扮作王府 太监,带着光绪的血诏大摇大摆地去张大帅府上见他。张之洞是保皇上的,只要能见到他, 当面将光绪的血诏交给他,对方自然会想出办法的。现在没了那份血诏,纵然能迸得了大帅 的辕门,却拿不出令对方信服的证据,不但说服不了对方,反会令对方生疑,闹不好将他们 抓住一并押往北京那就玩惨了。 荣庆于无奈中,只得让茶水章、元六等人留在客栈,抱着侥幸一试的心情独自去了张之 洞的总督府,向门卫求见大帅,茶水章认为不可行,劝他不要去,再认真商量一下其他办 法。荣庆不听,坚持要试一试。 正如茶水章所预料,荣庆到了总督辕门,门卫要他出示名帖。他拿不出,任他说破了嘴 门卫也不让他进。荣庆沮丧地回到客栈,将情况告诉茶水章和元六,几人坐困愁城,想了老 半天也想不出法子来。最后茶水章提出由他出面去试试,荣庆和元六一致反对,认为他一张 嘴就漏馅儿,因为他一个男人,说话却像女人似的尖尖的嗓子,肯定会让人生疑,闹不好让 对方扣起来。 “扣起来才好呢,我就能跟张大人见上面儿了。”茶水章苦笑笑说。 “不行!你见不了张大人,平白无故掉了脑袋,多冤呀!”荣庆劝他说,其实茶水章是 宫中的老人,他也知道宫里规矩,内监没皇上的圣旨,出城四十里,抓住就砍脑袋。只是眼 下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不可为而为之了。 “这个张大帅,架子也太大了!”元六在一旁说。 “那是!官居极品哪,老佛爷都给面子,除非是皇上,就是差一点儿的王爷,贝子来 了,他也不放在眼里!”茶水章叹口气说。“皇上能上这儿来,也就天下太平了。”说到皇 上,茶水章心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想到他软禁瀛台,随时会有被罢黜的危险,更觉得对不 住他。 “舅舅!假如皇上要是真来了呢?”英英在一旁插话。 “没影儿的事嘛!”荣庆苦笑笑,对自己丢了诏书懊丧不已。 “皇上能来武昌,也用不着我们这儿费劲巴拉的了。”元六拍着大腿说。 “皇上没给张之洞下诏吗?”荣庆问茶水章。 “当时哪儿想到那么些呀!” 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一直到天黑,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既能见到张之洞,又 不会向外泄露此行的机密。晚饭后,他们聚在茶水章的客房里,继续商量对策。元六见他们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随嘴说了一句,说实在不行就让荣庆装皇上,这样一来,张大人就会 主动找上门来,荣庆连忙说使不得,且不说他装得像不像,就算装得像,按大清法律可是天 大的罪孽。他杀头不说,他们一家,连同沾亲带故的人全都要捆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啊。元六 见荣庆认真了,连忙说他开玩笑。 元六的玩笑话令茶水章心中一动,他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既然荣庆可以扮成王爷, 贝勒一类的身分见张之洞,倒不如装一回皇上?只要能见到张大帅的面,余下的事就好办 了。 “我有个主意。”茶水章将自己的主意对荣庆和元六低声说了一通。 “使不得!使不得!”荣庆听后大惊,连声说不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撕了龙袍是个死,杀了太子也不过是个死,背着抱着还不是一边 儿沉?再说了。这事儿要办不成,你我都活不了不说,皇上那边也就没指望了。”元六在一 旁急了,说除了这个办法,再也没别的办法见到张大帅了。 “可,可我也不像啊!”荣庆喃喃地说。 “依我看行,你个头长像跟他差得不远。再说张大帅几年前见过皇上一面,当时老佛爷 还在训政呢。后来皇上亲政,见过一、二次,但都是在朝堂上,那么多王公大臣,人多离得 又远,他也看不真切,皇上和张大人差不多三年多没见过面了。” “你们到底说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英英不知他俩说些什么,在一旁叫开 了。 “这儿没你什么事。你先回房歇会儿,等有事再叫你。”茶水章看一眼英英,一脸和气 地让她离开一下,英英知道舅舅有重要事情跟荣庆商量,虽说心里不情愿,还是听话的走出 房门。。 英英一走,茶水章便取出一套光绪平时休闲时最喜欢穿的浅米色长袍,这是他出逃宫中 的那天深夜,临分手时光绪突然叫住他,送给他这套衣服。一是为作纪念,二是防止万一有 什么意外,他一旦被人识破身分,这套皇上亲手所赠的衣服可以证明他不是私自出逃,他让 荣庆穿上这套衣服试试。 “皇上要是知道了… ”荣庆双手接过衣服,犹豫地站在那儿。 “咱不就是为着救皇上吗?”茶水章反问他,“放心吧,让你当回替身,又没让你篡 位!” 荣庆一想也是个理。他们来这儿不就为了救皇上,穿一回皇上的衣服能救回皇上,怎么 也得试试。他穿上那套浅米色长袍,戴上软缎圆帽,茶水章又在他腰间扎上一条明黄色绸 带,让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望着灯下的荣庆,穿着光绪的便服,越看越觉得他身材面相 都有点那份意思。 “你别说,还真有点意思。只不过你派头还得再大一些,学着万岁爷的龙行虎步,保准 能有个八九不离十。” 荣庆本来就在光绪身边呆过,按茶水章指点,他挺直了身板,学着光绪的派头,又在屋 里来回走了几圈。茶水章故意装出一副敬畏的样儿,上前拉开桌边的椅于,荣庆大模大样地 坐下,一边学着光绪的语气,让茶水章侍候上茶。人胆子一大,派头立即变了,荣庆接过茶 水章恭恭敬敬递上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递还到对方手中,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茶水章连声叫绝。然后告诉荣庆,除了四年前光绪与慈禧一块儿接见过张之洞,后来在 大殿上又见过两次,头一次皇上亲政大典,另一次是张之洞递奏本,请求光绪恩准在汉阳开 办兵工厂。说到递兵工厂的折子,当时就是茶水章接的奏本,张之洞站在后排,递本子时一 直跪在地下,没敢抬头。严格地说那次张大人听见光绪说话,几乎没看清光绪本人。后来光 绪对张之洞的奏本大为欣赏,一连批了三个“好”字。茶水章告诉荣庆这些细节,让他牢牢 记住,为的是一旦跟张之洞见面,他能动用自如,令对方更相信他的身分。 茶水章看一眼元六,心想让他装成卫士。这样一来,皇上、太监和卫士,包括英英这位 “宫女”都有了,做起戏来也像样儿。 几个人刚要坐下来说话,英英送茶水来了。她发现荣庆改了装,显得格外的派儿,盯着 荣庆这一身考究的衣着,特别他腰间那条明黄色腰带,心中暗暗一惊,心想这可是皇上才敢 用的色,他怎么就敢系在身上。 “你们玩的什么把戏?”英英问。 “小声点!”茶水章慌忙拦住英英的话头,将房门关上,这才对荣庆和元六详细说了他 的计划。 张之洞坐在总督衙门的签押房那张宽大的案桌边,眯着两眼,仔细听着他的幕僚马老爷 的密报。前些天,荣庆到辕门求见张之洞,门卫值班长要他亮出名帖,他不肯。要他报姓 名,他也不肯,说有话要当面跟张大人才能说。为此值班长没让荣庆进来,说大帅没空,将 他打发了。但事后一想,觉得此人有些不凡,便将荣庆求见张大帅的经过报告了张之洞。 张之洞听说这人一口京腔,当下便有些生疑。加上前一阵子北京出了事,又纷纷传说朝 廷要换皇上,因此立即让马二爷派人去四下打听这些人的下落。对于慈禧这次突然发难,夺 了光绪的权,张之洞内心愤愤不平。除了出于对新政的态度,他站在光绪这一边,同时觉得 慈禧已经让光绪亲政,却突然变卦,再次出面训政,无论于理于法部不合。作为一方总督, 他和刘坤一等人对此一直没有表态。因为朝廷下达的正式诏书,仍然用的是光绪的名义,用 的也是光绪的玉玺,所以尽管朝廷传出变故,莱市口杀了谭嗣同等人,全国上下一片沸沸扬 扬,他们也只得装糊涂。如今京里来了人,并指名要找他,估计总有些来历。他当然不能放 过这个机会,以便了解北京那边的情况。 马二爷亲自去白云寺打探情况后,一回到总督衙门便找到张之洞,连声说奇怪。这拨人 离开了客栈,住进东城外的白云寺,再也没出来,张之洞听后心中不由得一动,但面子上仍 然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问马二爷,这些人住在那儿不出来,成天干些什么,马二爷 说不知道,听说他们天天跟着和尚吃素,一连好几天不露面。 “那就该去问问庙里的和尚啊。”张之洞听到这儿有些沉不住气了。 “和尚说了,他们给了银子交了房钱,别的什么也不让问。”马二爷突然想起什么,从 怀里取出一锭银子,说这是他特意用加倍的银子从和尚手中换回来的。张之洞连声说换得 好,当下接过银子一看,只见银子底座刻着一方篆文印章,心里顿时一惊: “这不是大内的官宝吗。” “说的是呢,除了内廷,没这份儿啊。”马二爷脸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意,显然他觉得 那些人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是有来头的。 “也不尽然吧。也许是富商巨贾,到武昌来做什么买卖?”尽管张之洞心里也觉得这伙 人来得不寻常,但脸上却不动声色。马二爷说不像做买卖的,否则这些人不看市面儿,成天 躲在白云寺干什么?张之洞被问住,半天才说: “会不会是京里下来了钦差,微服私访?” “不会吧,两湖近来也没有什么大案可惊动部里呀。” 张之洞再也不出声,过了好一阵子,又详细问起那些人的情况。当他听说一共来了四个 人,三男一女,都是一口京片子,心里更觉得这里头有文章。马二爷见张大帅脸上表情有些 吃紧,更来劲了。他告诉张之洞,说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男人,身材适中,面目清秀,别的都 像是他的下人。还说其他人都称他为主子。 “主子?这么说是亲贵了。他称呼别人呢?”张之洞瞪起两眼间他的幕僚,企图通过他 们之间的称呼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以及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 “这个学生倒没留神,噢,那个老的,他们好像都叫他‘总管’。” “没有听错?” “对,叫他章总管。” “这个消息不许传到外头去,只限你我两个人知道!”张之洞叮嘱他的部下。 “是!大帅要会会他吗?” “当然要会。”张之洞毅然地说。 “不知道是福是祸呀?”马二爷担心地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张之洞心想总管这个头衔,除了皇宫里有总管太监外,别处不会有。因此他认为这些人 肯定与宫里有关。如果说这些人当真是皇宫中出来的,他们是些什么人?是皇上派来的密 使,还是……想到这儿,他不敢再往下想。看来不论是皇上或皇上派出的人,他都得非常小 心,因为只要他跟对方接触的消息一走露,他都将可能卷进一场非常可怕的政治漩涡,闹不 好会出大事。但有一条,不论对方是什么人,他必须见这个人,并在见面后做出自己的抉 择。 第二天一大早,年近六旬的张之洞身着便服,与马二爷一块装出游客的模样,来到了城 外的自云寺。表面上两人闲庭信步,其实心里装着许多事,特别是张之洞,他一边走一边四 下打量着这座幽静的古寺。 这座蜷缩在半山腰的古庙,是南宋时建的,虽几经兵火冷落许多,但原先的规模放在那 儿,那些残垣旧壁仍然令人想起昔日的辉煌。古刹四周被一大片高大浓郁的树林包围着。深 绿的树色中夹着片片枯红和暗黄,洋溢着浓艳的秋意。不知是时候太早,还是眼下秋收大忙 季节,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游人和香客,一声声清脆的鸟叫声,更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清静。 马二爷陪着张大帅,两人一前一后由正殿进了西边的侧门。马二爷向张之洞使个眼色, 张之洞会意地点点头,好像无意中沿着碎石铺成的路面进了西跨院。 紧挨着一片竹林,有个月亮门。元六他一身便衣,但一望便知是个武人。他守在圆门 边,看见两个人向他这边走来。他有事没事就守在这儿,据茶水章估计,张大帅会来这儿会 他们,但他在这儿已经守了好几天,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正不耐烦,突然见两个衣着考究的 游客向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年纪比较大,有五十好几,气度不凡,后面一个三十出头的男 人,一看就是个书生。 “这位爷,别处随喜吧。”元六拦住张之洞和马二爷,漫不经心地说。他不相信张大帅 会像茶水章所说,亲自上这儿来打探情况。 “这院儿不能进吗?”张之洞问。 “我们租下了。”元六有些不耐烦,想起茶水章的吩咐,耐着性子回答。 “尊驾好像是京里口音?” “没错儿。” “和尊上一起来的?” 元六点点头,抬起脸来打量着对方,心里有些疑惑。张之洞看出他有些不耐烦,仍耐着 性子问元六主人为官还是经商,在哪里得意呀。 “我们主子哪儿都得意!”元六得意地说,心中不由得一紧,觉得这人不比寻常人。前 几天也有一些游人,被他拦在门边,只是伸头探脑地看看内院,然后悻悻地转身走了,根本 没那么多话。 “这么说是位旗下大爷了?”张之洞笑笑,心里却在揣摸,从这人口气看,这伙人来头 一定不小。 “您问的大多了,累不累呀?”元六也瞧出对方是个有来头的,本想恭敬一些,想起荣 庆和茶水章再三交待,越是张大帅本人越是要装出不在乎,别让对方小瞧了他们。 “随便攀谈,交个朋友嘛。”张之洞和声细语地说。元六说高攀不上,索性转过脸不再 理他。马二爷一看这人居然对张大帅如此无理,有些急了,上前想说什么,被张之洞一把拉 住,为了缓和气氛,张之洞干笑几声,拖着马二爷想往月亮门里走进去。元六伸出有力的胳 膊挡住二人,说爷们儿,外边遛达吧。 “如果我想拜会你们主子呢?”张之洞问,心中有了一半底,决意要进去会会这位神秘 的主子。 “主子这会儿没空!”元六双手抱着前胸,一副不肯通融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焦急。 原先说好等茶水章来了才能放人进去,可他偏偏不来,万一这人真的是张大帅,错过了这个 机会就麻烦了。正在这时,茶水章突然从里边走出来,一边问元六:“嚷嚷什么呢?” “章总管!”见到茶水章,元六这才松下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指着张之洞说,“这位爷 想见主子。” “噢?”茶水章一眼认出站在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两湖总督张之洞,当年慈禧单独召 见这位张大人时,除了老佛爷和张大人,他是唯一在场的太监。显然张之洞也觉得茶水章有 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哪儿见过。 “足下是哪位呀?”茶水章冲着张之洞笑嘻嘻地问。话一出口便显出几分斯文,和元六 形成明显的对照。 张之洞稳住神,说他姓王,是个生意人,想见他们主子。茶水章笑笑,说您候着,便转 身向小院深处那栋黑瓦粉墙的斋屋走去,见到茶水章的沉稳的举止,特别他张口说话时尖细 的嗓音,张之洞断定他是宫中的太监,瞅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闹腾起来。万一里面的主 子真的是皇上怎么办?北京闹腾得很凶,有关皇上的谣传甚多,他这时候微服南下,一定有 非常重要和危急之事。如果是这样,他将不得不作出选择,为了皇上,他将不得不冒着与皇 太后对峙的风险…… 茶水章匆匆进来斋屋,惊喜地告诉荣庆,说张之洞上钩了。一听张之洞真的来了,荣庆 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连声问茶水章,“您没认错?”茶水章说错不了,他告诉荣庆,那年张 大人朝见老佛爷,两人“独对”时,他就在场,张大人还喝过他沏的茶。巧的是当时张大人 喝的是洞庭湖上的君山云雾茶,没想他后来当上了两湖总督,洞庭湖成了他管辖之地。 “那怎么办。跟他挑明了说?”荣庆想到皇上有救了,自己和吟儿的事也有指望了,心 里顿时非常激动,连忙问茶水章见了张大人该怎么说。 “沉住气,别的什么都甭想,这会儿您就是皇上。皇上该怎么样,您就怎么样!”茶水 章再三叮嘱荣庆,为了防止万一,一定要等摸清了张大帅的底牌之后,再说出真情也不迟。 荣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一切听他这位总管的。茶水章又叮嘱了一番,然后叫来了英英, 再次交待了宫中的规矩,要她如何如何。英英说这几天成天学,保准错不了。茶水章这才放 心走了,去外边传张之洞进来。 不一会儿,茶水章领着称自己为王老爷的张之洞回到了斋房。本来马二爷要跟着张大人 一块进来,为了表示皇家的尊严。同时为了保密,茶水章故意不让姓马的进来,只放进张之 洞一个人。 茶水章领着张之洞进了宽敞干净的前厅。看见客人走进,荣庆不像平常人那样站起来迎 接客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他从眼角里看一眼这位名声在外的张大帅,心 里说不出地紧张,唯恐露了马脚。 “主子,客人到了。”茶水章恭敬地说。 “噢,你跪安吧。”荣庆挥挥衣袖,不经意地点点头,身体仍然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 有起身的意思。他本能地学着平日在光绪身边所见,模仿着光绪的一举一动,包括他说话的 语气。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然后站一边。 “坐!”荣庆挥挥衣袖对张之洞说。 “谢坐。”张之洞本能地按皇家礼节,深深作了个揖,小心翼翼地在侧面椅子上落下身 体。为了表示恭敬,他半个屁股坐在椅面上,半边悬在那儿。 “给客人上茶。” “喳!上茶。”茶水章重复着荣庆的吩咐。 茶水章话音刚落,打扮得像大户人家丫鬟的英英,立即端着托盘,从外面款款走进。她 走到张之洞面前,准备在茶几上放下茶杯。张之洞慌忙双手接住她递上的茶杯。英英得体地 一笑,松开手,一阵清风似地出了前厅。 面对眼前的一切,张之洞看得目瞪口呆。从太监章公公,门外的卫士,直到上茶的宫 女,举止言谈和作派,似乎都错不了,只是这位皇上仍然有些吃不透。他坐在那儿,两眼不 敢正面观察这位真龙天子,微微低着头,以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对方。毕竟上一次跟光绪见 面已经时隔4年,那会儿只有他与慈禧和皇上。后来是在大殿上,离得远不说,人又多,所 以只能是一个大概印象。眼前的皇上穿着便服,所以认不真切,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像皇上, 又不完全像。他正在心里揣摸着,对方突然开口了。 “王老爷,别来无恙乎?”荣庆这一声称呼,叫得张之洞心头一颤,这声音和口气分明 与光绪一模一样。张之洞慌忙抬起脸,低声问道: “您是?… ” 荣庆笑笑,没说话。 “在下冒昧,请教怎么称呼您?”张之洞神色紧张地问,心想眼面前的人,真的是当今 一国之君。 “无所谓,就按着穿着打扮称呼吧。”荣庆笑笑。 “那… 贵姓呢?”张之洞尽管陪着笑,依然执着地追问。这不仅是一般的礼貌,更重 要的是为了摸清对方来历,这也是他上这儿来的目的。 这一问荣庆事先没想到,他和茶水章几乎讨论了所有的细节,偏偏忘了这个重要的环 节。他一时愣在那儿。幸好茶水章一副不经心的样了,随口替荣庆回答说主子姓金。 “好像不是汉人?”荣庆刹那间的犹豫没逃过张之洞的眼睛。他顿了片刻,继续问道, 语气非常缓和,其实是在盘查,荣庆回答说他在旗。张之洞立即问他哪一旗。荣庆傲然回 答,说他是正黄旗。 “正黄旗好像不应该姓金。”张之洞认真地说。他这一说,站在一旁的茶水章急了,胸 口里头的那玩意儿一下子蹿到喉头,唯恐荣庆不小心露了马脚。他不敢替荣庆回答,也没法 向他使眼色。 “就像你张大帅也不应该姓王吧?”荣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机敏地反问对方。听他 这一问,茶水章心里暗暗叫好,长长松了口气。 “这… ”张之洞一听对方识破自己身分,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心里说不出地惊讶, “这是什么意思?” 荣庆知道越是要快拿住对方越是要沉住气。他稳往神,按平日光绪说话的语气,指着椅 子淡档地说:“坐下。” 张之洞自知失态,不自觉地坐回原处。 “威震两湖的张大帅,在你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不必隐姓埋名。” “我… 我实在记不起见过足下。” “是啊。你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年了,不过当年做翰林的时候,风采、锋芒,都是令人仰 慕的。你们有名的‘翰林四谏’,片语回天,我倒是常听皇太后说起来过。”荣庆像背书似 的按茶水章的交待,说起当年的典故。 “恕我眼拙,您到底是谁?”张之洞显然沉不住气了。 “张大帅眼睛并不拙,只不过你离开京城那年,我还太小。中间虽然你不止一次进京引 见,当时还是皇太后垂帘。咱们没有说过几句话。是不是啊?还记得吗,那年你在养心殿, 皇太后赐茶,用的就是有名的洞庭君山云雾… ” “皇上!”不等荣庆说完,张之洞已经明白,眼前坐的便是光绪皇上。他急忙离开椅 座,当着荣庆这位假皇帝的面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叩拜。 “我说我是谁了吗?你也不必如此,宫里是宫里,庙里是庙里。”荣庆说得非常含糊, 暗示对方不必拘于礼节。茶水章连忙说大帅快起来,让庙里的和尚瞧见了不好,一边上前搀 起张之洞。 “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没有远迎,罪该万死!”张之洞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连声谢 罪。眼望着荣庆,想起几年前见到光绪的情景,越看越觉着是那么回事儿。 “请叫我金先生。”荣庆笑笑说。 “臣遵旨。”张之洞连忙答应,一边表示住这儿不安全,他回去后立即安排行宫,请荣 庆等人早早搬过去。 “我既然自称金先生,又住在这儿,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赶着伺候,由我在这儿清 静几天,有事我自会着人去找你。”荣庆说完,看一眼茶水章,让他替客人上茶。这次上茶 和头一次上茶不一样,那意思就是送客。茶水章开口说上茶,张之洞立即明白,从椅子上站 起,刚想请跪安告辞,被茶水章伸手拦住。张大帅想起“皇上”刚才招呼过不得拘礼,这才 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斋房。 茶水章送张之洞顺路走向月亮门。张之洞掏出汗巾拭着额头上的汗,心里非常紧张。他 不知道皇上这次微服南下,为什么不肯住进总督府,一定要留在这个不显眼的寺庙里。 “张大帅比起那年朝见老佛爷‘独对’的时候,可多了不少白头发了。”茶水章看出他 心事重重,知道他基本上相信荣庆的身分,但对“皇上”悄悄来到南方,仍有些疑虑。为了 打消对方的疑虑,故意跟张之洞说起当年的宫中的事。 “当时你在场吗?”张之洞一愣。 “咱家还记着,您老磕完头跪安,把纱帽忘在地上了。李总管特意给您送到朝房,还蒙 您赏了一千两银票呢。”茶水章笑着说。 茶水章说这话儿,无非暗示对方给赏银,这是宫中太监们的一贯作派。说到底,他并不 贪对方几个钱,而是为了演活自己的角色,并以此证明荣庆就是当今皇上,果然,他这一 说,张之洞连忙说:“我差点儿忘了”。一边伸手在身上四处摸钱,这时,正好站在月亮门 边的马二爷迎上来,张之洞连忙叫着马老弟。马老爷跑过来,张之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马二爷连忙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张之洞。张之洞将银票塞到茶水章手里说:“别 管多少,是点儿心意,买双鞋穿吧!”“这哪儿成啊?”茶水章推让了一番,终于收下了张 之洞的银票。 张之洞躺在卧室那张宽大的桃花木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一想到白天与 光绪皇上在白云寺见面的情景,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紧张。特别那位章公公,连自己当年与 慈禧见面时,他一时慌乱,丢了纱帽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见,皇上肯定假不了。既 然皇上是真的,眼下这种时局,皇上独自微服南下,对外不肯张扬,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有关见到皇上的事,他憋了一整天,对谁也没说。连对他最心腹的幕僚马二爷也没透一 个字。他想来想去,脑子越想越乱,最后索性从床上爬起,穿过后院,一路来到总督衙门签 押房,想找马二爷商量一下,那怕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吐一吐心思也好,要不闷在心里实 在太憋气了。 正在这里值班的马二爷,一见张之洞走进,不由得眼睛一亮。尽管从白云寺回来,张大 帅什么也没说,但从他恍惚的神情和一路默默无语的情况来看,马二爷深信庙里一伙人有着 非同凡响的来历。他想到了,却没多问。他深知大帅到时候憋不住,一定会来找他的。只是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憋了这么久才来找他。 “大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马二爷由书桌前站起。 “睡不着,”张之洞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一边烦躁地摆摆手,显然是让对方也坐下。等 对方入座后,他才喃喃地说,“真是个难题呀。” “大帅是说白云寺的贵客?”聪明过人的马二爷一语中的。 “对!”张之洞兴奋中透着紧张,“你猜猜是谁?” 马二爷沉吟片刻,说是个王爷。张之洞让他再往上猜。马老爷说是亲王,要不就是铁帽 子亲王。当他听张大帅说,还得往上猜时,他顿时愣在那儿。心想再往上还用得着猜吗,除 了当今皇上,还能是谁?马二爷猜出是皇上,却没敢说出口,说不敢猜了。 “其实我也不敢猜了。可是千真万确,我今天亲眼看见了!”张之洞盯着这位心腹幕 僚,伸手理着下已上的胡须,说了他见到皇上的情况。 “真是皇上?”尽管他事先已经猜到,当由张大帅亲口说出,马二爷仍然掩饰不住内心 的激动。 “嘘!”张之洞慌忙将食指拦在嘴上,示意他小声点。马二爷连忙走到门口张望,见外 面没人,这才关上门,重新回到书桌边,向大帅凑近身子问。 “您说真是皇上?” “真不真,就难死我了!看那作派,太像是真的了。特别是那个总管,我好像确实见过 他。那会儿,他还在皇太后身边儿。”张之洞一急便习惯地理着胡须,手指时不时敲着桌 面。 “依小弟看,估计错不了。”马二爷兴奋地向对方抱拳,“恭喜大帅,本朝开国以来, 从没有圣驾到过武昌。这回平添了大帅一段千古佳话呀!” “佳话,笑话,还不好说呢。如果真是皇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到两湖?皇太后三度垂 帘,两宫势同水火。你是晓得的。特别前一阵子斩了军机处的谭嗣同,皇上好长时间没露 面,这时候突然冒出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啊!” “会不会是皇上想重新亲政,把武昌当做行宫呢?”马二爷激动地问。 “麻烦就在这里。我张之洞虽说兴学校、办工厂,参与维新,对皇上的国策双手赞成。 但话又说回来,真要让我独树一帜,和紫禁城唱对台戏,我还是诚惶诚恐啊!” “不不,然而不然!再造新政,再创中兴,正是大帅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大 帅千万不能错过呀!”马二爷也是个热血书生,对光绪推行的新政一向持支持态度。加上湖 南湖北一带兴学办厂,本来就比北方走得快,一股革新的力量在这儿迅速发展。他和许多知 识分子一样,对京城发生的事变深感失望,对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洒菜市口深为同情,且极为 敬佩,因此他觉得要是张大帅能跟着皇上,扯起一面大旗,南方各省自然跟着一起上,挽回 京城的局势,击败保守派的政变阴谋不是不可能。此事一旦成功,不仅张大帅是大清国中兴 的功臣而名垂青史,自己作为事件的参预者,也将是一生的幸事。 “如果万一皇上是假的,那就大笑话了。”张之洞显然被马二爷的一番话说动了,只是 经过一天苦苦思索,觉得白云寺来人有不少疑点。首先皇上微服南下,显然没有经皇太后许 可。京师何等森严,一路多少关卡,他们主仆四人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沿途一点消息也没 有?为什么总督府派驻北京机构里的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马二爷听张之洞说了一连串的为什么,当下建议,为了稳妥起见,由他出面,连夜给北 京发个秘密电报。张之洞说这是个办法,叮嘱他不要在字面让人抓住把柄。马二爷要他放 心,说电报可用暗语收发。 “那就发一份电报。”张之洞点点头,让马二爷立即去发电报。马二爷用暗语拟了电 文,正要出门,突然外面有人敲门。马二爷上前开了房门,原来是电报房书记员。书记员手 里拿着一份电报走进,说是京里来的急电。马二爷接过电文一看,原来是电报房刚收到的朝 廷明发上谕,刚刚翻出文字来,上面写着一行电文:“立冬日祭天大典,因朕躬欠安,着令 恭亲王代行主祭… ” 马二爷立即将电文递给张之洞,张之洞看了之后,原先对皇上南行的怀疑,反倒变成对 朝廷的怀疑。立冬本来算不上什么大气节,何况现在离立冬日少说还有半个多月,根本没有 必要发急电。分明是面对四下雀起的谣言,朝廷欲盖弥彰,想借着个机会证明皇上安好,只 是身体欠佳而已。 “大帅!这分明是假传圣旨,欲盖弥张呀。看来皇上出走的消息,皇太后还瞒着哪!” 看见张之洞低头不语,马二爷忍不住对他说。 张之洞稳住神,扬起手中的电报,让马二爷立即将这些天的朝廷的上谕。邸报全找来, 看看皇上究竟多少天没有露面。张之洞说完准备回房休息,让马二爷明天一大早再给他回 话。 马二爷连连点头,从公文架上捧下一大叠近期的官电、公文,趴在书桌上逐一检查。原 先打算回房休息的张之洞,忍不住留下,站在桌边等着,心想回去也睡不踏实,不如在这儿 等结果。办事一向干净利落的马二爷很快查出,自从上个月初八至今,皇上就没上过朝,对 内没召见过任何朝臣,对外也没会见过各国公使。 张之洞仔细看了近期官电和公文,情况果然如马二爷所说,皇上自北京发生变故以来一 直没露过面。他正想说什么,电报房的人又送来一份急电,是总督府派驻北京的人发回的电 报,电文写着:乾清门侍卫恩海等人,护送车轿,秘密前往武昌。并说所护大员身分不明, 朝中要员近来均未离京等等。 “大帅!上头写得清清楚楚。王公大臣们都没有离京,离京的是谁,还不明白吗?”马 二爷激动地说。 “果然是真的!”张之洞点点头,这到现在,他终于打消了所有的疑虑,让马二爷通知 首府,派一哨兵暗中保护白云寺。 “把圣驾接到总督衙门来,不更好吗?” “那就没有退路了!”老谋深算的张之洞摇摇头。这样,他不但暗中保护了皇上一行, 在时局没有明朗前又不让人抓住把柄,主动权始终抓在他手里。进,可以树起皇上大旗,联 络各省,向北京发难;退,可以将皇上抓起来交给朝廷;如这两种方法都不妥,也可以皇上 名义,与北京分庭抗礼,必要时甚至可以让洋人出面调停。 李莲英离开瀛台后,一路回到储秀宫。他奉慈禧之命,去西苑南海子中间的瀛台岛上接 光绪到养心殿,与慈禧一块儿接见朝臣,紧跟着要让他单独接见西方各国公使,其中也包括 日本国公使。 这是慈禧与恭亲王、瑞王等人商量后作出的决定。因为自菜市口斩了谭嗣同等人,康有 力逃到日本,国内外舆论哗然。不论是北京还是上海、天津和武汉等大城市,还是一些交通 便利的中小城市,到处盛传皇上被害,慈禧重新上台的消息。国外的报纸,包括租界出的中 英文报纸,干脆说皇太后发动政变,夺了皇帝的权,并说这是一次不合法的政变。虽说这些 叫做报纸的玩意儿慈禧从没见过,瑞王、恭亲王也不敢告诉她,但她自有耳目。当她听到这 些消息,气得勃然大怒,说这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家事,外人管不了。 骂归骂,气归气,一想到当年洋人一路杀进北京的经历,慈禧心里不得不软下来。她不 敢得罪洋人。对国内老百姓她不怕,但也搁不住众人舌头多,一人一口唾沫也将你淹得半 死,这真叫世道大变啊! 要在从前,别说罢了皇上,就是在宫中杀了皇帝,过上一年半载外面也没人知道。秦始 皇当年死在东巡路上,尸首放在车上运回咸阳,走了半个多月,别说外面人,就连当朝大臣 也没几个知道内情。现在倒好,有了电报,有些地方通了火车,海里江中更有小火轮,跑起 来飞快,北京城里发生的事,用不了多久,上海、天津以至全国很快传遍了,报上登了不 说,更恼人的是老百姓,几千几万张嘴巴越传越神,越传越离奇,甚至有人说光绪死了,棺 材不敢运出宫外,偷偷埋在景山,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对付洋人,同时也为了稳定国内民 心,慈禧才不得不让光绪出面接见洋人,向外界证明传言毫无根据。 没想李莲英到了瀛台,光绪躺在床上说病了,任他怎么求光绪也不肯离开瀛台。当李莲 英告诉光绪,今天叫大“起儿”,老佛爷让奴才伺候万岁爷上朝。光绪瞪他一眼,说你瞧我 这样子,去的了吗?李莲英慌忙说:“今儿个还有外国使臣晋见,等着向皇上递交国书 哪。” “内阁代办吧。”光绪不耐烦地说。他已经想好了,从现在起,他不当慈禧的摆设,只 有对方答应让珍妃与他住在一起,他才会当她的花瓶。 “皇上!老佛爷请皇上无论如何去一趟,也就是一会会儿。”李莲英知道慈禧脾气,他 要是请不去皇上,那就有他瞧的,“奴才搀着皇上!”他边说边上前准备挽扶光绪。光绪愤 怒地推开李莲英,指着对方鼻子大骂。 “俗话说,皇上不使唤病人,如今病人就是皇上!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朕反正不去,你 替朕向皇太后告假得了。”光绪索性转过身体,面向着墙躺在床上,再也不理睬跪在地上不 停磕头的李莲英。 李莲英无奈地回到储秀宫,战战兢兢地向慈禧报告了光绪不肯前来的经过。不知是她早 有预知,还是她的内侄女隆裕皇后正坐在那儿,她非但没发脾气,反倒淡淡一笑说:“噢? 皇上搁车了?好吧,有病养病,让太医院好好开药。” “喳!”李莲英连忙回答,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 “皇后啊,你也该上那边瞧瞧去呀。”慈禧看一眼隆裕那张扁瘦的长脸。 “儿臣可不去,去了也见不着好脸儿。”隆裕身子一扭,眼皮习惯地向上一翻。她是来 这儿给慈禧请安的,慈禧留她在这儿说一会儿话。 “皇上是你男人嘛。”慈禧不高兴地说。 “什么男人呀?从大婚到现在,他连坤宁宫门儿朝哪儿开还不知道呢!”一说起光绪, 隆裕心里立即说不出什么滋味。可以说,由慈禧一手包办的这桩婚姻,从没给她带来一丝男 婚女嫁的欢乐。她占了皇后的名份,表面上享有了皇后的一切荣华富贵,骨子里却什么也不 是,光绪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恨珍妃,其实也有些埋怨身为她姨妈的慈禧。与其说她嫁 了皇帝,还不如说慈禧为了控制光绪,硬是让她占了这个位子。 每当隆裕为了她和光绪之间的关系发牢骚时,慈禧心里便莫名地窝火。一方面恨光绪故 意冷落她的内侄女,一点不给自己面子;另一方面又觉得隆裕太窝囊,连自己男人也拢不 住,既可怜她,又瞧不起她。慈禧显然不想跟对方谈这件事,故意没接她的话茬,隆裕还想 说什么,李莲英突然来报,说瑞王在殿外等着“叫起儿”。 一听瑞王爷要来“叫起儿”,隆裕知趣地提出告退。慈禧早就有些烦她,巴不得她走。 但转念一想,既然光绪不肯来,她也能算得上棋盘上的一颗子,先留下她再说。 “你别走。都是家里的亲戚,又不是什么外臣。”慈禧这一说,隆裕只得乖乖地坐在那 儿。 不一会儿,瑞王进了门,先依次给慈禧和隆裕皇后请了跪安,然后向慈禧报告,说英 国、德国和日本国的使臣全到了,都在殿外等着接见。 一听说慈禧要接见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隆裕立即要走,说儿臣先回避一下,慈禧不 让她走。隆裕不自在地低着头说:“您这儿有朝廷大事,儿臣又不懂。” “你坐这儿就成!使臣们见不着皇上,得让他们见着皇后。” “我见着他们可说什么呀?”隆裕心里非常慌张,她实在不想见那些洋人,叽里哇啦他 说什么也不懂,硬撑着面子应付这种场面实在活受罪。慈禧看出内侄女心思,耐着性子教着 她怎么说。 “你就说皇上龙体欠安,不过是受了点儿风寒。你刚去看了他,他让你替他跟使臣们道 乏,致个谢意就成了。” “您说慢点儿,儿臣可记不住。” “这不都是眼面前儿的话儿吗?”慈禧沉下脸,一肚子不高业 “不行,儿臣怕见洋鬼子!”隆裕不理对方高兴不高兴,一心想离开这儿,免得在洋人 面前出丑。 “老佛爷!”李莲英一见这架势,慌忙出来打圆场,“其实皇后娘娘随便说什么都成, 反正有同文馆的舌人来回翻,洋人也听不懂。” 慈禧听了觉得有道理,对隆裕说:“行了,由你吧,怎么说都行。”李莲英见老佛爷发 了话,立即向门外传旨。不一会儿门外便响起太监们的吆喝,外国公使们在太监的引路下进 了大殿。好说歹说,总算将场面应付过去。 洋人一走,隆裕紧张得出了一身汗,也跟着告辞了。不一会儿,瑞王送走了各国公使, 再次回到殿内。不等他站稳,慈禧劈头问起小格格去武昌的事。今天光绪不肯来这儿接见各 国公使,令她换皇上的决心更大了,所以更急于知道那边的情况。 “回老佛爷话,他们该到了。” “什么屁话?到了就是到了,没到就是没到,什么叫该到了?” “奴才该死,”瑞王满脸通红地跪在地下,如实告诉慈禧,说按事先商量的计划,为了 不走露风声,路上不给北京递信儿,到了那边,立即让总督府给这边发电报。眼下他们似乎 没到,但按日子算,就在这一两天准会有音信。其实他前几天给张之洞发了一份电报,想探 探对方这方面的口风,但武昌那边一直没回电。这个情况他不敢告诉慈禧,怕她听后会改变 换皇上的主意,对慈禧来说,只要她在一天,光绪在不在位对她都不敢怎么样,但对瑞王这 些人来说,那可大不一样啊! 慈禧听后沉着脸,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思忖着废掉光绪的事。对此她早已铁了心要 办,她考虑的不是废不废,而是怎样废,这话儿最好由别人说。京里有人说话还不够,地方 上也得有人说话,她正是为此派瑞王家的小格格悄悄南行的,只要小格格一到,讨了张之洞 的口风,估计刘坤一和两广总督李鸿章也会跟着表态,这样一来,洋人想反对也没用,毕竟 是朝廷内部的事。 深秋的东湖,烟波浩淼的水面上倒映着四周的杨树和远近的青山,如画的风景一点不比 西湖逊色。岸边一条小船上,张之洞与荣庆坐在船头钓鱼。 其实他俩谁也没心思钓鱼。他们各怀心事,一个想打探皇上来武昌的真实意图和目的; 另一个则想寻找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将光绪被软禁瀛台,请他出面保驾的真实情况和盘托 出,荣庆心想光绪皇上真要在这儿,什么事都好办了,问题光绪不在,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冒 牌货,加上他丢掉皇上写的血诏,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一旦说出真情,张之洞不肯买他的账 怎么办。闹不好,大帅觉得被他们愚弄,一怒之下将他拿下,前面花的力气全白搭了。 眼面前,小船上两个人,一个想说出真情不敢说,另一个想问个中真情却不敢问。两人 一边钓鱼,一边闲聊,相互摸着对方的底牌。 “皇上!”张之洞轻声叫着荣庆。 “大帅叫谁呢?”荣庆故意反问。 “噢,”张之洞连忙改口说,“金先生,在北京也常钓鱼吗?” “很少有这个雅兴,近来闲在点儿,也偶尔钓两竿。” “一向在什么水面?” “当然是西苑瀛台。” “前几天接到端亲王一封电报,很教人为难,不知从何说起。”张之洞沉吟半天,终于 提起前几天北京来电报的情况,想以此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什么电报?”荣庆心里一惊,尽量稳住神。 “为人臣者,实在说不出口。” “是不是商量换皇上啊?”荣庆脱口而出,借着对方的话茬,正好可以摸清这位大帅的 态度,这对他下一步行动至关重要。“皇上……不,看来金先生早已洞察了?”张之洞当下 一愣,没想自己没说出口,对方先点明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告诉荣庆说,北京发来电报, 意思是他们那边的意思,但换皇上的话又想让他说出来。 荣庆笑笑,问张之洞准备怎么回答北京方面。他脸上在笑,心里说不出地紧张,如果对 方态度不明朗,他这会儿装得再像也没用。 “废立大事,非臣下可以妄议!而且我看金先生的身体,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张 之洞说了自己想法。他说的是实话,即便不是当着皇上的面,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迟迟没 有复电。 荣庆听后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连声说:“张大帅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捶啊。” “我打算再问问各省督抚,特别是李鸿章和刘坤一他们的意思。” “张大帅觉着怎么合适怎么办,不用跟我商量。”荣庆边说边从船头站起,挥着手中鱼 竿说走吧,咱们不钓了。张之洞不明白,既然皇上已经露了真象,为什么迟迟不表明他南下 的真实目的,好像在跟他捉迷藏。今天一大早,趁着陪皇上钓鱼的机会,总算讨了对方的口 风。从湖边回到家,他自认这是皇上的旨意,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看得出,皇上似乎想跟 他说什么非常大事,但又不放心他,所以一直在试探自己。湖边一通对话,他决心借电报的 由头,向对方明白无误地表白了他的心迹。显然对方非常高兴,临分手前,皇上那句话分明 暗示自己,让他立即与李鸿章和刘坤一等人联络。 张之洞为此将马二爷叫到密室商量,说他主意已定,让马二爷立即拟一份电文给各省总 督。巡抚发去,说要干就手拉手一起干。一听大帅决心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马二爷 激动得不行,连声说好,并提醒张之洞,一旦起事,行在大营一定得设在武昌。他所说的 “行在”,是指皇上临时指挥大营。只有这样才能以武昌为中心,以皇上名义对全国发号施 令,张大帅自然也就成了全国中兴的辅国功臣,而他这个没有人举的文僚,也会因此青云直 上,成为这一历史事件中功不可没的人物。 “千万记住。皇上的事千万别提,只说废立不妥就成了。”张之洞吩咐马二爷。对于在 政治漩涡里滚了几十年的大帅来说,任何时候都得替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再有把握的事也得 这么做,这是一种本能。 马二爷点头说明白,匆匆离开这儿,说他立即回签押房拟电文,今天就发出去。看得 出,这位才华出众的心腹,对于助光绪中兴,重开新政,有着一股子极大的热情,望着他的 背影迅速消失在门边,张之洞不但理解他那跃跃欲试的激情,也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雄心。 踌躇满志的张之洞站在窗前,望着那满眼的秋色,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潮起伏迭宕。在 他迟暮之年,命运之神突然悄悄向他招手。 吃了晚饭,张之洞心里惦记着马二爷发出的电报是否有回音,直接由饭桌上来到签押 房。他一进门,马二爷立即兴奋地告诉张之洞,江南刘大帅回电报了。 “他点头还是摇头?”张之洞不动声色地问。 “刘大帅说‘君臣之份已定,中外之口宜防’。”马二爷将电报递给张之洞。张之洞看 了,高声赞赏地,一连说了几声“好句子”。两人正说话,总督府的卫士长突然来报,说京 里有人来拜访大帅。 “挡驾罢。”张之洞看一眼马二爷,对方脸上的表情和他心里想得一模一样,于是对卫 士长摆摆手,说现在不见客。 “大帅,是乾清门的侍卫恩大人!他说有紧要事,一定要现在面见大帅。”卫士长双手 递上名帖。 张之洞接过名帖,见上头写着恩海两个字,顿时愣在那儿。明明皇上身边的卫士说自己 叫恩海,身分也是乾清门三品侍卫。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听说过,可这两人不仅同名同姓,连 宫中当差的职务也一模一样,难道说一个人能分成两半不成?张之洞心里说暗自纳闷,怎么 突然冒出两个恩海来?他仔细问了卫士来人的情况,当他听说恩海只不过是个随行,他是陪 某一位贵人专程南下会张大帅的,心里更加疑虑重重。恩海本人为三品卫侍,由他随行,那 主人怎么也是王爷和贝勒之类的大人物。想到这儿,张之洞更觉得奇怪。前不久刚来了微服 南下的皇上,这会儿又冒出个一个同名同姓的恩海,更不知他身后的贵客是何方神圣?这些 人会不会跟皇上南下有关?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假皇上与张大帅直接见了面。正当张之洞信以为真时,小格格与恩海赶到武昌。张 之洞恍然大悟,知道上了当。小格格为了抢头功,带人抓住假皇上,没想此人竟是她日夜所 思的荣庆。荣庆被抓,本该押上断头台,没想却进了花烛洞房。最后一瞬间,发生了意想不 到的变故…… 张之洞坐在总督衙门大堂里,当他看见卫士长引着年过四旬的恩海走进,缓缓地从座椅 边站起,既有礼貌,也不过份热情。 “乾清门侍卫恩海给大帅请安!”恩海急步上前,给张之洞行了个半跪礼。张之洞连声 说不客气,一边摆摆手,指着右侧的椅子让荣庆二舅坐下。恩海谢了声,在椅子边入座。不 等他坐定,张之洞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恩海?”舅老爷连忙应道,说他正是恩海。 “是吗?”张之洞沉吟地,“乾清门有几位恩海?” “就末将一个呀。”恩海觉得奇怪,对方怎么会冒出这个问题。 “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末将陪着一位贵客一起来的。” “谁?哪位贵客?” “大帅一见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那还不快请呀!”张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样子。恩海站起来,说这就去请。张之 洞一把拉住他说,“恩侍卫,我的衙门不比自云寺,我是不是该行君臣大礼呀?” “没那个道理,您用见贝勒的礼儿就行。”恩海没明白张之洞究竟什么意思,怎么将衙 门和白云寺扯在一块儿了,什么君臣大礼也冒出来了。 恩海不知道荣庆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云寺的情况,所以一头雾水。其实张之洞是故意这 么说,试探一下他们知道不知道白云寺的事,是冲着皇上来帮忙的,还是来这儿帮倒忙的。 张之洞见恩海显然对皇上那边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心里有了着数,知道该怎么应付。 恩海出去没多久,便从门边领着身着男装的小格格进来。 张之洞没想到年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贵客,以为她是贵客书僮之类的人 物。张之洞站在大堂门边向外张望。见后面再没有其他人,便问恩海,贵客在哪儿,恩海笑 笑,指着小格格说,这位是瑞王爷的七公子。 “张大帅了!”不等恩海介绍,小格格已认出他身分,抱拳向对方一揖。 “七公子?”张之洞颇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瑞 王派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我这儿干什么。如果事大,派来的人也太嫩了点。如果事 小,这不是拿他这官居一品的总督开心吗?他有些后悔没听马二爷的话,应该由马二爷出面 先会会他们,然后再决定见不见就好了。想到这儿,立即耍了个滑头,说他有公务要办,让 同来的卫士长和大管家安顿好七公子和恩侍卫住下,说晚上他亲自给二位接风,张之洞说完 立即端起茶盏,卫士长立即说“送客了!”没等小格格和恩海回过神,张之洞已经从屏风后 边的侧门抽身走了。 “摆什么谱儿啊?我正事儿还没说呢!”小格格本来性子就急,加上心里有事,想着自 己这一趟能办成事,老佛爷就替她和荣庆指婚。没想刚见面就吃了个闭门羹。她愣在那儿,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来。 “咱们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气臭,慌忙劝着她。 “谁没住过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说完向屏风边的侧门跑去。 “公子,上房不能进!”恩海连忙拦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卫士也上前,帮着恩海一 块劝着小格格。 小格格犹豫了一会儿,装作一副听劝的样子,随众人向大门边走去。刚走没走几步,她 突然转身,急步跑进侧门,一阵风地冲进张大帅的起居室。众人全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 么办。恩海了解小格格脾气,知道她为老佛爷交办的事心里着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 劝着管家和卫士,要他们不必担心,说瑞王爷有些私事,要由公子亲自向大帅交待。 几个府上的丫头正在起居室内为张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闯进,吓得丫环们连声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旁若无人地 站在张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来是位格格?”面对光艳照人的小格格,张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识 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小格格冲着张之洞一笑,一边对几个神色惊讶的丫头们说:“这会儿你们不叫了吧?” “这一回好像应该老夫叫了。”张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戏,一边挥手让丫环们回 避,一边走到门边,让即时赶到的卫士离开,说这儿没事。果然,等张之洞关上起居室的房 门,小格格见屋里没其他闲人,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帅。 “父王有封信,让我到了武昌立马交给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双手抱拳,像男人那 样表示致礼,“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应该的。”张之洞口中慢应道,其实他心思全在瑞王爷给他的信上,想知 道这种时刻,对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认真看 了一遍,心中顿时暗暗吃惊。原来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电报内容,更希望他出头倡导 废立皇上事宜。他想,这不是硬给自己出难题,将他搁火盆上烤吗? “是你父王的意思?”张之洞忍不住问小格格。 “也是老佛爷的意思!”因为来之前慈禧接见过她,虽说对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说 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张口就将慈禧卖了。 “这……这里头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倡导废立?”张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装糊涂的看家 本领。 “信上都说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没儿子,得早预备着,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张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办这种大事,怎么会像儿戏似的 派他女儿来见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没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爷听说,张老伯的生日快到了,还让我带了份寿礼来。见到寿礼您总该信了 吧?”小格格说起话来一杆子到底。 “是吗?在哪儿?”张之洞顿了一下,问道。 小格格告诉他,寿礼在侍卫恩海将军身上。说完她拉开房,见恩海在不过处站着,立即 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门边,没敢贸然走进,等到张之洞从门内露出脑袋,向他招招手, 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恩海进了上房,轻轻带上房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轴裱装精美的条 幅,小心翼翼地抖开条幅,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 张之洞一看那字迹,立即认出是慈禧的真迹,当场对着那幅字跪下,嘴里高声颂祝皇太 后万寿无疆。 慈禧一向喜欢写福和寿字赐给王公大臣,有时求赐的人大多,她就让人代写,然后加盖 上她的印,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来两湖任总督之际,为 了表示郑重,慈禧曾亲笔写了一个福字给他。不过小格格带来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 迹一模一样,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说慈禧认为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 才特意写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条幅,然后放在书案架上,一连拜了几下,这才捋着下巴上的胡 须,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换皇上不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这原是他意料之中 的,只是慈禧一直没有出面。而这幅字无疑表明了慈禧的态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发出这一 信号,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夹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废立二字摆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张老伯!”小格格得意地问,“皇上的事儿没说的了吧?” “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张之洞心里向着光绪,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况一切尚 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从事,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小格格。 “皇上当然是在宫里呀!”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了?” “十来天了。” “格格在京的时候,见到皇上了吗?” “没有。我父王倒是常见皇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张之洞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论从官方还是从小格格的回答来 看,皇上显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来越可信了,面对这 一局面,究竟如何处置,他必须与部下,特别是马二爷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不能草率行事。为此,他决定先以缓兵之计稳住小格格,然后再从长汁议。想到这儿,他作 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儿,对小格格和恩海说: “你们放心。王爷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盘筹划,好给王爷回信。” “父王说了,书信太慢,让您直接打个电报给朝廷吧!”小格格高兴地笑起来,脸上泛 起两个好看的酒窝,没想老佛爷一个“福”字比什么都灵。 张之洞笑笑,嘴上连声答应,心里却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张之洞让人将慈禧亲赐的“福”字挂轴挂在大堂中间的北墙上,站 在那儿瞅着慈禧赏他的这幅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 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亲笔书写的福字, 张口就提出皇上废立的玄机,显得非常着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个人,虽说 做派架势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始终没亮出真家伙。如果说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玺没带出来, 这都说得过去。但他们一直闪烁其辞,至今没说出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不合情理。 面对北京方面要废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别在张之洞已经向 对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方依然不哼不哈,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显然不合情理。另 外,皇上身边的人为什么假冒恩海侍卫?张之洞连连拍着额头,在心里骂自己:张之洞呀张 之洞,三十年词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立即让人叫来了马二爷。马二爷一进大堂,见张之洞满脸通红,神色沮 丧,以为是北京方面的来人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问对方: “大帅!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张之洞压低声音。 “当今圣上啊。”马二爷不假思索地说。 “假的!” “假……假的?”张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马二爷张口结舌,瞪着一双圆眼,结结巴巴 半天说不出话,“这,这怎么可能……” “马老弟!实不相瞒,老夫本来也以为是真的,他们确实太像真的!居然能让老夫差点 上了当。” “大帅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过,有我。”张之洞见对方非常惊诧,一时回不过神,这才将 北京来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虑统统说了。 “那……那学生马上把他抓起来?”马二爷一听脸都绿了。 张之洞点点头,立即叫来一名副将,让他带一百名捕快,随马二爷一块去白云寺,将荣 庆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严刑审问。 马二爷领了军令,与副将一块转身离去。两人刚刚走下大堂台阶,张之洞突然将他们叫 住:“等等!”马二爷与副将立即转身回到大堂。 “大帅还有什么训示?”马二爷问。 “不用去了。”张之洞摆摆手。 “不去了?”马二爷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话在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张之洞闷闷地说。他让副将先走,留下马二爷,让他替自己拟 一份奏稿。马二爷跟着张之洞走进东侧的书房,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砚盒,提起毛笔在砚台 上舐着笔,等着大帅发话。 想到荣庆和茶水章一行假扮当今圣上,自己被他们愚弄多时,差一点上当受骗,张之洞 心里非常恼火。本想让人将他们抓来在押收审,以解心头之恨,就在马二爷等人走出大堂之 际,他突然抬头看见中堂上那个“福”字,心头不禁一颤,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这儿 来见他,难道皇上就不能派人来这儿? 想到这儿,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边的亲 信,不可能装得这样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边那么多事儿。特别那姓章的公公,铁定的是 宫中太监,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为什么要派人上他这儿,肯定是大权旁落,甚至连自由也 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对张之洞来说,内心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软禁,他 即便想出兵勤王,没有皇上的手谕,出师无名,那也是白费心机。他思忖了半天,决定不动 皇上派来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让人将屋里那两个带鎏金铜罩的炭火盆里无烟炭灭了, 就这样,穿一身夹袄也觉得热。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奏文,心头勃然大怒,当着瑞王的面大 骂:“什么屁话!刘坤一的底子谁不门儿清?跟着曾国藩打长毛起的家。他念过几天书啊? 也玩儿起四六句儿来了。”所谓的四六句,就是他给张之洞回电中,针对废立皇上之举说的 “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换皇上。除了刘坤一,李鸿章没表 态,张之洞发来个从长计议的电文,那也是不赞成的意思,总之,下面各省对废立之事相当 冷淡。 瑞玉不敢说话。特别有关张之洞的态度一个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恼了慈禧。张之洞的电 报是小格格没到之前发来的,他有意压下不报。小格格他们刚到武昌,从那边发来电报,说 张大帅对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张之洞的工作,这事儿就好办了。 所谓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个口,慈禧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骂了一通,见瑞 王不吭声,便问起前几天那几国使臣没见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议论。 瑞王说没听见什么议论。不过他们都让他给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龙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话吗?算他们懂规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还说,想保举他们两国的大夫来给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说到今天在总理 衙门外国人提出要派医生来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应了?”慈禧顿时警觉。“奴才当然要问了老佛爷再说。” “放他们的洋屁!他们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龙体到底怎么着,真病还是假 病?洋鬼子,鬼着哪!” “那奴才这就回了他们。” “也别那么硬碰硬的。就说皇上不乐意,太医院也怕洋大夫抢了饭碗……得了得了,随 你怎么说吧,说圆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请了安准备离开,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武昌那边的情 况,从眼前来看,张之洞的态度对换皇上的事举足轻重。 “别着急忙慌的!张之洞呢?有信儿了吗?” “老佛爷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瑞王将张之洞收到慈禧赏字的经过说 了一遍,“张之洞答应好好筹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当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兴地说,“我还答应给她指婚来着 吧?替我记着点儿,忘了对不起人!”瑞王临离开前,慈禧告诉他说,她下午去东六宫的小 戏台看戏,有张之洞的情况,立即向她报告。 小戏台坐落在顺贞门内的颐和轩一带,曾是乾隆皇上用来让“内学”表演的小舞台。 “内学”是一种专称,其实就是由太监们扮成生旦净丑各等角色,专门在宫内演出京剧,所 以称为“内学”。由于慈禧是个头号戏迷,对内学非常重视,经常从城里请一些名角来宫内 指导,加上这些人学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当有专业水平。 内学表演,一般情况下是不请外人的,观众主要是宫内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间,四周围坐着皇贵妃和贵人、答应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 至还有咸丰先皇的遗蠕,再加上宫女太监们,热热闹闹坐了一大帮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剧 《九龙杯》。尽管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宫中的太监们表演,与天桥那儿请来的 来的名角无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来了,是慈禧特意让人叫她来这儿听戏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 知老佛爷为什么突然将她叫来听戏。一出戏完了,吟儿乖巧地凑到慈禧身边,主动要替她敬 烟。这样她便可以趁着侍候对方的机会,讨讨对方的口风。 刚才看戏看得出神,忘了这茬事,一见吟儿提起敬烟,立即想了,连声说好。吟儿一边 装烟丝一边低声试探地问老佛爷叫她来有什么事。 “叫你来没别的事儿,一块儿听听戏。”慈禧和蔼地笑了笑。指着看戏的人群,“这 不,你比这些人强多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侍候我抽烟。” “那是奴婢应该的。” “老在冷宫里呆着,瞧来瞧去总是那张愁眉苦脸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戏,散散 心。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那儿。” “谢谢老佛爷!奴才其实不懂戏,光瞧个热闹了。” “瞧出热闹就不错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热闹跟你那珍主子细说说。”慈禧本想说,你 告诉珍主子,她一心巴着我死,可我活的“滋润”着哪。话到嘴边她又变了,她觉得跟“下 人”说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说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宫中的奴才一般都学会了从主子嘴里说出的半句话,听出后面没说出的意思。吟儿在慈 禧身边呆过,而她平日最爱说半句话,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慈禧见吟儿不吭声, 便问起珍妃情况。 吟儿本不想说,为了珍主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告诉慈禧,说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 那儿送炭,门窗四下透风,一到晚上冻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她会给李莲英 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这样一位奴才,总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戏再次开锣。吟儿又替慈禧装了一袋烟。就着吟儿递上的烟袋嘴,慈禧满满地吸 了几口,她不喜欢武戏,喜欢听文戏,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来,所以台上唱错了哪怕一小节 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来。因为台上是武打戏,慈禧嫌锣鼓闹的慌,便瞅着那团团燎绕的烟 雾,细细品着那青条的烟丝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比来比去,这些年在她身边伺候的 宫女,就数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点火时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时经她们手吹晾保存的 烟丝味儿也特别正,可惜两个人都不在身边,一个死了,另一个留在北三所。 李莲英穿过人群走到慈禧身边,低声告诉她,说瑞王来了,有急事要奏。慈禧连忙问是 不是张之洞回电报了,李莲英说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头,心想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到底 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临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来看热闹的宫女留下继续看戏,由吟儿扶 着她离开了小戏台。 进了储秀宫,慈禧立即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烟,一边抽一边等瑞王。她刚抽一口,瑞王 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请安,慈禧挥挥手让他兔了,急不可待地问起武昌方面情况。 “既然张之洞来了电报,咱们下旨就罢,就说是据疆臣张之洞等人电奏朝廷,请求废立 事宜… ”慈禧得意地说,“甭管它是屎盆子还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头上!” “回老佛爷话,张之洞没提废立两个字儿。” “那他说什么呀?”慈禧一愣。 “这是他的电奏,请老佛爷御览。”瑞王双手递上电报,心里格外紧张。他之所以没有 亲口说出电报内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为了不讨这个骂。因为张之洞的电文非但没提皇上 废立之事,而且冒出一个惊人的意外,说武昌纷纷谣传说当今皇上轻装简从,微服南下,人 已到了武昌。 李莲英接过电报,递给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没老花镜根本看不了,就手递给跪在 地下敬烟的吟儿,让她念出声给自己听。 “说什么呐?”慈禧十分震惊,没等吟儿念完便打断她,厉声问道。 “电奏上说… 说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细看了电文,上头确实是这样写的。如果 说慈禧以为她听错了,那么吟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顿时紧紧揪在一 处。如果真像张大人电报中所说,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将茶水章出 逃,荣庆也没让官府抓着,和皇上南下的事联系在一起。 “混账话!”慈禧勃然大怒,“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窝在瀛 台,没出去过一步,从哪儿又蹦出一个皇上来了?” “老佛爷!张之洞还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诚惶诚恐地问。 “念,全给我念完喽!”慈禧自觉有些失态,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摆弄手上的佛珠,语 气也缓和许多。 张之洞在电文上说,对所传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骇。特意派人四下密访。查访结 果,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随带侍卫、太监和宫女,躲在武昌某处。张之洞特意提到,这个 人年纪与皇上相仿,谈吐不俗。说到皇宫内廷所发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 事,都像是亲身经历过。 吟儿虽说从不关心朝廷的事,但总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时透那么一两句,不 经意中听说过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认为可能是皇上带着茶水章和荣庆到 了南方。 “这人是个什么东西?下旨让张之洞拿下,亲自给我押送到北京来!”慈禧越听脸色越 加苍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两眼望着慈禧,看表情显然后面还有电文。慈禧挥挥衣袖,让她继续念,电 文最后这样写道:“……臣不胜惶恐,难辨真伪。请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 在宫内?”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说话。 “你们说说,武昌还真有这么个人吗?”慈禧问。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莲英连连摇摇头。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问路,意思暗含在里边儿呢。”一向没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 句。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多心眼儿,是恭亲王看了电文,提醒他张之洞是个老滑头,这份电报 中大有学问。 “尽说这些谈话。”慈禧不以为然地瞪一眼瑞王,“张之洞伺候过先皇,伺候过同治皇 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顾轻重,随便瞎说吗?” 瑞王被慈禧这一说,再也不敢吭声。他偷偷看一眼李莲英,在静默中互相递了个眼神, 那意思是何不趁着假皇上出现的机会,索性将真皇上给抹了。他俩都这么想,但谁也没开 口。 “吟儿,你说说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个习惯,每碰到犯难的事,有时会突如其然地问一下身边毫不相干的奴才,并从 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一些启发。她觉得在某一些情况下,这些人的大实话,比起 那些官场上的咬文嚼字,包含着更为实用的东西。吟儿说奴婢不懂这么大的事,不敢瞎说。 “懂的都没说对,我才问不懂的呢!” “奴婢觉着,也许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着勇气,也想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老佛 爷和李莲等人的口风。因为自茶水章走后,珍主子再也没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忧心忡仲, 不思茶饭。所以她不论说对还是说错,都能从这儿带回一些音信给珍主子。 “胡说八道!”李莲英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指着吟儿叫道。你想想,他是内廷总管, 皇上软禁在瀛台,这事儿就直接归他管。前一阵子传出皇上夜闯冷宫与珍主子会面,二总管 崔玉贵为这在老佛爷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状。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说,这可是要掉脑 袋的。 “老佛爷让我说的呀。我许多天没见过皇上,连他音信也听不到。”吟儿不服气地顶了 李莲英一句。她这一说,慈禧猛然醒悟过来,连声说吟儿的话可说到点儿上了。 “对!皇上好一阵子没上朝,不但没接见过洋鬼子,连大臣,甚至亲王也没见过面,外 头不定说什么哪!” “老佛爷!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想建议慈禧趁此机会 将皇上废掉。话到嘴边,他还是将这个话题推给了李莲英,让他跟老佛爷说。 李莲英在废皇上的事情上与瑞王看法一致。本来这样的话从瑞王嘴里说出更恰当,这就 叫名正言顺。他知道,瑞王为了这件事在老佛爷面前碰过不少钉子,此刻又点名让他说,心 想这回只得硬着头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这儿,他看一眼吟儿,让她回避。慈禧知道 他们有重要事,让吟儿接着听戏去。 吟儿一走,李莲英便压低声音,说了瑞王事先与他说过的计划,要慈禧趁着这个热乎劲 儿,把那事儿办了就得了。 慈禧故意装糊涂:“哪个事儿?”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这会儿报个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着牙说了他内心的 隐秘。正如说张之洞滑头一样,这个点子是恭亲王出的,但他从当不出头鸟。 “你们两个奸臣,好大胆子呀!”毕竟光绪是她一手养大,她可以夺他的权,可以毫不 犹豫地杀珍妃,要她对光绪下毒手,慈禧是万万不肯的。瑞王和李莲英本以为慈禧会作样子 推托一番,她装她的湖涂,他们干他们的勾当,没想慈禧真的动了怒,吓得他们俩当下跪 下。 “人家想睡觉,你们就赶紧递枕头啊。我问你们,武昌那个皇上,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莲英同声跪在地上说。 “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声,觉得他们脖子上好像长得不是脑袋,整个一个浆糊桶, “你们也想想,只要这边一报驾崩,假的马上就成了真的!张之洞这个老滑头,他就是这个 意思!你们还嫌天下不乱呀?” 慈禧这一说,瑞王当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不 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换了也就换了。他不信张之洞能翻得了天?说来说去光绪是老佛爷心头 一块肉。俗话说“养育之恩”,养育养育,养字放在育字前边,这里头的学问就在于养比育 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个什么的……光绪不是她生的,”却是她一手养大成人的。 所以说到底,还是老佛爷下不了这个狠心啊! 回到北三所,吟儿立即将她在储秀宫听到的有关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诉了珍主子。珍妃激 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儿打听不到光绪的动静,正如吟儿分析的那样,前一 阵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许就是为光绪皇上南下做准备。 珍妃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慢慢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光绪毕竟跟茶水章 不一样,后者不过是个太监,不但有宫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宫中的老人,就连他混出宫外也 得费很大的心机。光绪不同,他是当今皇上,瀛台四周环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监在那儿日 夜守着,神武门有护卫禁军把门,他要逃出皇宫是不可能的。 珍妃说了她的疑虑,认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会去了武昌。 “怎么就不会呢?人家张之洞奏折都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吟儿急了,说那份 电报奏本是她念的,一连念了两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来。 “傻丫头!”珍妃苦笑着说,“你想想,我能不盼着皇上远走高飞。可他飞的动吗?他 身边没了章德顺儿,连南海都过不来,别说飞过长江去武昌?” “说不定章德顺出去就是为皇上作准备的。”吟儿认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范如此严密的 情况下,都能安排皇上与珍主子见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绝不是不可能,“连老佛爷都 说,张之洞三朝老臣,不会瞎说。必定是武昌那边真有那么回事儿。” “你认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莲英头一个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听珍 妃这么一说,吟儿再也说不出话来。真要出这么大的事,李总管早就抓进空房,不可能还留 在慈禧身边跟在左右。而且从下午场面看,李莲英显然不像犯了事的样子。这样看来,李莲 英和瑞土认定武昌那边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说没有道理。问题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们是 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也许是有些忠臣义士,假冒皇上。他们这么做正是为了救皇上。假的出来了, 真的一时就废不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儿解释着。 珍妃想起那天光绪来这儿看她时,曾偷偷告诉她,北京这儿没指望了,他准备派人出宫 去找荣侍卫。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刚才吟儿说,武昌那边的那伙人不但 有太监。侍卫。而且对宫中情况非常熟悉,由此来看很可能是章德顺已经找到荣庆。她不知 道光绪具体怎么交待章德顺的,但有一条,他们肯定是为了皇上才去南边的,在那儿想办法 救驾皇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章德顺他们?”吟儿所指的他们,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荣 庆,因为他也没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发来的电报上明确提到宫中的太监和侍卫,“要是我 没猜错,你心里天天想又见不着的那个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终于说了她的猜测。 “您是说……荣庆也在?”吟儿的脸像点着的火油,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尽管珍妃 早已得知她与荣庆的关系,但从她嘴里与珍主子说到他的事,这还是头一次。 “也许就是他!”珍妃点点头说。 珍妃说起那天晚上光绪来看她的情况,说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对慈禧再次 上台训政心有不满,可惜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荣庆,让他去南方找张之洞 和刘坤一,他们很可能会支持光绪掌权。退一万步说,他们不敢出头直接挑战慈禧,哪怕保 持中立,这样即便慈禧重新训政,在废止新政的具体政策上,包括废立皇位等重大问题,慈 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儿又惊又喜。当她听了珍主子与皇上的谈话内容,心里更觉得 武昌的事儿极可能说是章叔和荣庆一块儿闹腾起来的。 “是啊,起码是又逃出去一个!吟儿,今儿个可真是好日子,咱俩得庆贺庆贺。”珍妃 高兴地说。 “拿什么庆贺呀?要不,我去偷点儿酒来?” “别费那个事,咱们就当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壶,准备倒茶,吟儿慌忙上 前夺对方手中的茶壶,珍妃不让,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北三所的大院里静极了。西北风贴着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发出尖细的呼啸,透过窗 榻上的空隙扬起一片细细的黄尘,同时也裹挟着阵阵寒气。珍妃替吟儿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 水,吟儿感动地抓起茶碗,与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这一对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 碗,互相看一眼对方,她们都想跟对方说话,但谁都没开口,听着窗外的风声,各自想着心 思。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宫,这会儿早就在寝宫和书房的地下室里,烧起了一车车红通通的 无烟木炭,将宫殿里烤得一片暖意。穿着夹袄还嫌热。不像在这间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披上 了棉被还觉着冷。那时候天愈冷,宫里愈显得暖和,有时外面飘着大雪,她和光绪坐在窗 边,抿着绍兴花雕酒,作诗画画,说些闲话,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同样,吟儿也在想着荣庆。她想得没有珍妃那么浪漫,那么有诗意。她想得非常简单, 也很实际。她巴望荣庆能救驾皇上成功,能将她娶回到他们家,替他生一大群儿女,冬天一 家人挤在暖暖的炕房里,夜深了,等儿女个一个个睡下,她在灯下替孩子缝衣做鞋,荣庆陪 在一边跟她细声细语说话。正如她们家女佣人说过的保定一带的民谣,“娶媳妇作啥?做鞋 做袜,点灯说话”。这就是吟儿的最大心愿。而这一心愿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这次荣庆 武昌之行,为此她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祷! 自那天荣庆与张之洞一起在东湖钓鱼之后,张之洞再没来过白云寺。他不来,手下人也 没露面。是张大帅起疑了,还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故意装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论是前 一种或后一种情况,看来大帅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否则早将他们这一行人抓起来向北京方 面邀功了。 面对这一情况,他们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必须向张大帅 说出真情,否则再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们身分让其他人识破,连带大帅也 沾上了腥。当然,他们没想到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已经利用他们来武昌的事,给朝廷拍了密 电,表面上通报这一情况,实际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压。如刘坤一的电报一样,巧妙地表达了 他们这些人不赞成废立皇上的事宜。 他们商讨了一下午,决定等到天黑,由荣庆和茶水章一块儿上总督衙门,向张大帅当面 说清光绪皇上眼下的处境,请他出面联络各省总督、巡抚,上书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废 立皇上的打算。这样一来,光绪的皇位至少暂时不会受到威胁,时间拖得越长,慈禧想要拿 下光绪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绪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这伙人正聚在荣庆房里秘密商议着下一步打算,张之洞手下的副将突然匆匆跑来,一进 门便神色慌张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位副将曾不上一次装扮成大帅的家仆,随大帅一起来这儿 见过荣庆,所以一听他这么说众人全慌了。荣庆一开始还端着一副万岁爷的架子,问出了什 么事。当副将说:“京里来人抓你们,马上就到。张大帅让你们赶紧跑!”荣庆顿时张口结 舌,再也顾不得装皇上,连忙问副将怎么走?副将让他们走后山,说完,他一个人先跑了。 副将一走,他们便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由后山逃跑。他们一行四人从后院的小门慌排张 张钻进那片黄叶枯零的树林子,操近路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便发现后山也让人堵上了,一 队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伙人顿时乱了套,只得沿着林子中的小路向右侧的山顶爬去。 英佑与茶水章一个女流,一个上了年纪,不像元六和荣庆,怕连累他们,提出荣庆和元六先 走。英佑对荣庆说:“只要没皇上,他们能拿我们宫女,太监较什么劲哪?”荣庆说不行, 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没好果子,不肯扔下他们舅甥俩。为了引开追兵,元六提出由 荣庆领着茶水章。他带着英佑,分别由不同方向跑去…… 来这儿抓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与荣庆定了婚的小格格。原来瑞王从北京发来密电, 说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东湖西山一带。恩海通过这边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 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领着荣庆二舅赶到总督府。她让恩海与 几名卫士留在大门边,她自己则跳下马背,直接冲进马二爷办公的签押房,说有急事要见张 大帅。 马二爷见对方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骗对方,说大帅得了急症,上吐下泄, 刚刚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说:“睡下也给我起来,误了朝廷大事算谁的?”张之洞早就 跟马二爷打过招呼,在北京方面没有回电之前,绝对不跟他们见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语地劝 小格格,说有事可以交给他办。 小格格问:“你办得了吗?” 马老二连声说:“办得了。” “好吧,你给我带个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马二爷不明所以地问。 “少打听,反正不会是大帅上房。走啊!”小格格当下拖着马二爷走出签押房。 马二爷闷着头,跟着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门外的空地上,只见青砖面上刻着名种浮雕图案 的壁照边,恩海与几名卫士早就备马驾鞍候在那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想转身逃脱已经来 不及了。 就这样,马二爷被逼带着小格格一路来到白云寺。张之洞得知这一消嫌,抢先一步让副 将快马单骑,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荣庆,没想还是稍晚一步。副将刚离开白云寺,小格格已 经带着人马赶到。 荣庆与元六分手后,保护着茶水章穿过树林,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走去。他俩好不容 易出了树林,以为躲过了追兵,沿着盘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转弯处,突然由 路边草丛中钻出几名卫士,一个个手握大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荣庆为了保护茶水章,一边让他快跑,一边转身与几名卫士厮杀。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 道,趁着场面上一团混乱,钻进道边的密林。他趴在一处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紧张地瞅着这 场生死搏杀,眼瞅着荣庆已经将几名卫士打得连连败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领着一路人马 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荣庆再大的本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更何况人人都说小格格的武功 高强,一般人不是她对手。 小格格的出现令荣庆惊讶不已。当小格格大喝一声,让他把刀放下时,他瞪着两眼,脱 口说:“是你?” “瞧你还往哪儿跑!”小格格认出是荣庆,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爱。如果说别人都将 他当作重要逃犯。她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荣庆突然醒 悟,这毕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间的事。他现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窜到南方来假扮皇上,被 他们抓住肯定要上断头台。 荣庆正准备夺路逃跑,小格格空着两手冲上前拦住他,那架势要杀要砍由他了,她这一 来,荣庆反倒愣在那儿。犹豫之间,七八名卫士一拥而上,趁机夺下荣庆手中的单刀,用绳 索将他团团捆住。小格格扑到荣庆面前,挥着拳头又捶又打,一边激动地叫着:“我打死你 杀了你咬死你… ” 恩海领着马二爷赶到,当他看见荣庆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这才明白他 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姐浇浇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 市口砍了脑袋,他们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荣庆被临时关在总督衙门后边的驿馆里,院子里布满了岗哨。 头一个来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张大帅的幕僚马二爷。毕竟这儿 是张大帅的地头,将荣庆安排到这儿,也是张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吗?”马二爷一进屋立即关了房门,轻声对荣庆说。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荣庆无奈地苦笑。 “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 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 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 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 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 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 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 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 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 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 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 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 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 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 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 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 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佑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 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 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 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 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 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 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 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 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 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 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 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 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 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 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 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胡里胡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 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 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 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 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吗。 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 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 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 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 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 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 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 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 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 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 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 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著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 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 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 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 已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 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是在这儿就地正法,还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 了。” “还挺强梁的?脑袋一人就一个,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小格格双手叉着腰站在荣庆对 面,语气中透着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还是这么高!”荣庆闷闷地说。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还让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荣庆哭笑不得,他哪 有心思听这种玩笑话,连存心想帮他的张大帅都让马老爷带话,说替他准备一副好棺材,可 见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说外头好些个人,都等着你审我呢。 “还用审?你不就是跟着假皇上当侍卫吗?你就说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 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来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让荣庆顶假冒皇上的 罪名。荣庆被她说糊涂了,直到她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他细细.一想,这事没那么 容易,他在光绪身边当过差,认得真皇上,怎么会跟错一位假皇上。 荣庆说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自有办法。于是她将离开北京之前, 慈禧答应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现在她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已经给朝廷拍了电报(她不知道张 之洞没按老佛爷意思,出面提废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对慈禧有了交待。荣庆这才明白,原 来皇上想到了张大人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让张之洞和各省的 地方要员提出废皇上的事。这条线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关慈禧给小格格赐婚的事还是没 闹明白。最后当他明白所谓出老佛爷赐婚,就是要让荣庆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乐意!你我本来就订了婚,让老佛爷出面赐婚,那是为了赦免你犯的 罪!”小格格再次扑到荣庆怀里,荣庆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 道小格格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为他犯的毕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谭嗣同一起 替皇上送密诏给袁世凯,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会因为了小格 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荣庆看一眼 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满一种无奈的感激。小格格浑身微微颤栗,尽管她额头没长眼睛,她 仍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脸,目光正迎上荣庆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对他说:“是我 救了你,还不亲我一下。” 小格格离开了荣庆住处,立即跑到总督衙门找张之洞。 张大帅在自己小客厅里接见了小格格。一见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领着卫 士在白云寺一带抓住了那位称自己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将她夸奖了一番。尽管马二爷已 经从荣庆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风,对方绝不会出卖他,但毕竟事关重大,心里总有些不踏 实,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见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跟她见面。 “那不也自忙了一场吗?假皇上连个影儿都没抓着!”小格格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保住 荣庆。 “噢?不是说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宫中当过差。”张大帅颇为意外,因为他听了马二爷 报告,说小格格抓到了那个自称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荣庆,原是光绪身边当差的三品 侍卫。 “闹拧了!人家是乾清门侍卫,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爷亲口答应我,将我赐婚给他, 回京里就拜堂… ”小格格到底不比寻常女儿家,生性泼辣,虽说有些难为情,还是硬着头 皮说了她和荣庆的关系。 “这么说此人是格格的郡马?” “是。其实我跟他早就订了婚。”小格格羞涩地点点头。 “这真是一件风流佳话!而且又出在我们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张之洞连声叫好,心 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心想,索性让小格格和荣侍卫在武昌把喜事办了。所谓的假皇上,除 了马二爷和他身边那个心腹副将,再也没其他人见过。巧的是恩海是荣庆舅舅,因此只要他 们不说,这事儿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时也堵住了瑞王的 嘴。 当张大帅说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办喜事,小格格心里乐得不行,但又觉得所谓的假皇上 没抓着,不好向老佛爷交待。张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说由他出面奏明朝廷。总之, 不论是皇太后,或是瑞上爷那边,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别的你们都不用管。”张之洞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唯一为难的是男家父 母,得想办法禀告一下,打个招呼之类的。 “男家没事儿,恩海是荣庆亲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张大帅说得心猿意马,忍不 住冒出一句大实话。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当下拍板,说这个主婚人我当定了。说到这儿他当下传来马 二爷,让他拟个奏稿,加急发到北京去。 马二爷不愧是大帅的心腹智囊。听大帅说了电报内容,吃惊的眼神刚碰上张之洞意味深 长的目光,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保住荣庆当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虽说他嘴上答应不 拖累大帅,万一受不住刑法,说了大帅去那边看他的事,那不就渗了。 小格格乐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大帅真是个痛快人,对她比她亲爹还好,有关她和荣庆 的事,瑞王从没这样爽快过。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该抓个人顶他的份子,要不对不 起老佛爷啊。她向张之洞说了她的顾虑,张之洞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大喜的日子,先不要 提那些刹风景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快我生平!”张之洞拈须大笑,觉得这是老天帮了他的忙。如 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荣庆成婚的事,让他顺水推舟,演出一场好戏的话,他也不会让荣庆这 个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尽管他让马二爷探过他的口风,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刀把子 捏在别人手里,他所以将荣庆安排在驿馆,没将他关进大牢,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 要,他将不借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瑞王接到张之洞电报,当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边假皇上没抓着,却在武昌那儿遇见了 荣庆,而张之洞这个老滑头,竟然电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荣庆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军机房不安地转了几圈,实在不想让老佛爷见到这份电报,但又不敢不报,他无 奈地让手下向内廷总管报告,说他有事要叩见慈禧,让那边的人安排一下。不一会儿,储秀 宫那边回了话,说老佛爷今儿有事,让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无 论如何,在见慈禧之前,一定想办法先与李莲英商量一下这件事,他估计慈禧一定是为了光 绪皇上的事发愁。现在看来,各省对废皇上的事大多不赞成,纷纷电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绪 情况,外国公使更不用说,每次到各国总理衙门,也就是现在的外交部,总要提及起皇上。 偏偏光绪铁了心跟慈禧对着干,硬躲在瀛台装病不肯出来。 果然如瑞王猜测的那样,慈禧午觉起床后,就在李莲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担心武昌 假皇上的事儿传开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边,武昌没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来了个假 的。这样一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家里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决定亲 自去看光绪,说服他出来。只要真的一露脸,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带着小回回等几名太监,乘着两头绳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绪正在看书,一听太监说老佛爷来了,连忙扔了书,脱了外衣,在炕床上蒙着被子躺 下。他是铁了心不肯再抛头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戏了。所以自打他从北三所回来,茶水章偷 跑到宫外之后,硬是装病不起床,任李莲英说破了嘴也没用。他表面上显得悠闲,骨子里其 实比谁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没人帮着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 人听到什么,也不会像茶水章那样跟他无话不谈。 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一个牵挂的却是茶水章。他是奉他 之命逃到宫外,上南边给张之洞递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荣庆没有,是否跟荣庆一起 去的南方,还是他独自去的。他见到张之洞,张之洞是否买他的账?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 当初为什么不给张之洞直接写一封密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天,李莲英不止一次来这儿求他去养心殿上朝,显得比过去更着急。 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边的小回回送来了上乘的燕窝,说是给他滋补身体。由此来看。一定 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态度,暂时打消了罢黜他皇位的念头。听说 光绪在寝宫中睡觉,小回回本想放开声音通报皇太后驾到,被慈禧拦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门 帘,慈禧轻轻向光绪床头走去。 光绪蒙着被子装睡。守在床头的小太监连忙跪下,先给慈禧磕了头,然后轻声叫着光 绪:“皇上,老佛爷瞧您来了。” 光绪装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样子,一边叫着皇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起来。慈禧按住他,连 声说躺着躺着,别伤神,别伤气。 “皇爸爸,儿臣给您磕头了。”光绪趴在床上,给慈禧磕了头。 “唉!怎么就病成这样儿了?”慈禧在小太监递过的椅子上坐下,瞅着光绪心疼地看了 半天,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顺在身边… ”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说皇上病成这样, 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看得清楚,要说他有病,那也是病给她看的, 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没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动了光绪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叹 了口气。章德顺离开这儿一个多月,为什么至今仍然没一点消息?从最近情况看,茶水章显 然没被官府抓住,或许他已经跟南边的人接上了头。“明儿就给各省下诏,让他们保荐名医 进京,给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绪的额头,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没有发烧。越是这 样,她越是郑重其事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连忙说记住了。 “其实儿臣没多大病。就是体虚气急,养养就好了。”光绪读过不少医书,说起这方面 的话非常在行。不知是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大多的药剂,还是他这方面的书读多了,反倒不 相信别人。总之,他是一向不相信医生。他认为让医生治病的结果有两种,高明的医生可能 治好你,害人的庸医也可能越治越坏。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选了 中了,宁可不吃药不青病,这样病愈的机会虽不如上,倒总比庸医害了你一条命要强。所以 直到后来,他与慈禧同时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坚持这一条,至死也不吃药。后来有人说他害 怕李莲英在药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药,其实不然,至他亲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只要他 清醒着,从没服过一口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熬着哪,一定要听太医话,该吃的药一定要吃。”慈 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药,偏偏往这上头说。 “儿臣不孝,这一病,一点儿都帮不上皇爸爸了。”光绪故意作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好好养你病。”慈禧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顶多也就是些个外国使 臣,成天吵着非要见皇上,我还偏不让他们称心,大清国的皇上,你们想见就见了?长长的 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们且等着吧。” 本来光绪认为慈禧亲自出马,肯定是来劝他出头露面,见见外国公使和本朝的大臣们, 以证明她的确是应皇上的恳请,再次出朝训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说,是她把光绪撸下台 的。看见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慈禧对小回回和光绪身边的太监们摆摆手,说她跟皇上娘儿俩说点儿家常话儿,你们都 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监应声出去之后,慈禧从床头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动,一边低 头想着心思。 “皇上啊,一见你这个样儿,你猜我想起谁了?”慈禧走到床头突然站定,两眼直直地 盯着光绪。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绪心里一沉。不等他问话,慈禧便说起当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况。她告诉光绪, 那年他没你这会儿大,刚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这么站在他床前头,心里那份翻 腾,这不是自发人反送了黑发人了吗?她断断续续地说,一会儿沉缓,一会儿急促,说得光 绪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话,再不肯上朝接见臣子,她就对外说 他病死了。 光绪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过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认为她突然 提到的话题隐喻某种不祥的事物,这样她来这儿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当她说到那天她把太 监们都轰下去,当时那场面和现在一样,就剩了我们娘儿俩时,光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他病成那样儿,心里倒还明白。他跟我说:我还没儿子,皇位交给谁呀?”慈禧 话头一转,说到儿子临终的情景,声音也变得嘶哑,显得非常伤感。光绪刚才那份惊恐渐渐 淡了,被她的话带入当年的情景里,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慈禧继续对光绪说道, “他问我,我愣在那儿,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没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让我就在近支里给他 抱一个。后来我就按他的意思,将你抱进宫,那年你还不满四岁… ”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儿臣不孝… … 光绪始终逃脱不了这个情结。一说起慈禧抱他进宫立为皇储的经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 感激。也许正因为这个情结,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机,沦落到现在名为皇上,实为阶下 囚的地步啊。 说了一大圈,慈禧终于绕到了正题。说她选中光绪,算是弟弟接哥哥。当时说好了,等 光绪得了儿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没绝后,慈禧说到这儿忍不住老泪纵横。她对光绪 说,直到现在,你还没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蜡了!慈禧这番话 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隐含着威胁,又有温存和感慨,无奈中透着从容,从容中显示了 她的大度,自始至终,她就没提过一次他让袁世凯用兵的事儿。光绪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晕头 转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说: “皇爸爸,儿臣只是偶感风寒,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也许就差不多了!” “有那么快吗?”慈禧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明天儿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绪毅然地说。 “你可别硬挺。”慈禧劝他。 “皇爸爸放心。儿臣一定去。” “唉,明儿再说吧。”慈禧深深叹了口气,笑着对光绪说:“我这俩皇上儿子,个顶个 儿的那么孝顺哪!” 一切正如慈禧所预料。李莲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几天,光绪没理他,而她一出马,谈了不 到一个时辰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出现在养心殿,闷闷地坐在慈禧左侧的龙椅上一言不 发。 光绪陪慈禧一块儿接见了朝臣,等到大臣们一个父告退后,只见瑞王仍跪在地下没走。 慈禧意识到可能是武昌那边有什么事。一听说张之洞来了电报,李莲英从瑞王手中接过电 报,双手递给慈禧。光绪在一旁听说张之洞来电报,心中不由得一动,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瑞王急了,连忙说电报上说的是他们家事。显然是在暗示李莲英和慈禧,让他们想法将 光绪支走。慈禧接过电报,说皇上病刚好,早点儿歇着吧。光绪知道这里头有他不便知道的 东西,只得无奈地站起,知趣地对慈禧说:“儿臣告退了”。光绪刚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写 的电文(因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军机处的文员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让光 绪别走。 “皇上,你也看看K慈禧将电报递给光绪,光绪迟疑着不敢接,瑞王跪在地下急得两眼 直翻,可又不敢阻拦。 “你看哪,这也叫奏章啊!”慈禧让李莲英将电报递到光绪手中,一边跟瑞王开玩笑地 说,“张之洞这是跟你套近乎呢!” 光绪看了电报,心里顿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张之洞为什么突然要替瑞王家的格格和 荣庆作主婚。虽然有关小格格和荣庆订婚的事他也曾听说,但荣庆心里老大不愿意,所以他 在了解了他和宫女吟儿的相爱经过后,才答应替他们俩指婚的。可惜的是他没来得及指婚, 宫中发生了巨大事变,荣庆当夜逃出宫外。本指望他能与茶水章一块上南方找张之洞救驾, 没想张之洞反过来要替他和小格格主婚。不管怎么说,至少说明荣庆非但没让他们抓住,而 且人到了武昌。他沉下心来,想到这后一条,心里说不出的惊喜,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 好事。 “奴才特别为难,要请老佛爷做主!”瑞王吞屯吐吐地说。他本想等光绪走了再说这事 儿,没想老佛爷心血来潮,偏偏让皇上留下。 “武昌办就武昌办吧。正巧儿都赶在那儿了嘛。白云呀,黄鹤呀,听着都那么热闹!” 慈禧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早有打算。她知道荣庆本是光绪身边的 侍卫,想通过小格格和他成亲,将他钩回北京。然后严刑审讯,将皇上流窜到外面的死党一 网打尽。这样既给了张之洞面子,又能拿住荣庆,从他嘴里问出许多有关皇上的情况,这叫 一箭双雕。 “可是小女选中的姑爷,如今还通缉在案哪!”瑞王急了。他当然不会想到慈禧将他女 儿当鱼饵。 “销了就是了。我答应过你们家的小格格。”慈禧作出一脸认真。“前程呢?”瑞王 问,心想自己女儿总不能嫁个没官职的。 慈禧问他原先是什么前程,瑞王说是乾清门三品侍卫。慈禧又问了荣庆一些情况,当她 听说荣庆姓氏叶赫那拉,和自己同属一个旗,当即让瑞王回去,让军机拟个旨,就说事出有 因,查无实据,加恩开复处分,官居原职。 “谢老佛爷慈恩!”瑞王连连磕头。 “圣旨得皇上下,谢皇上啊。”慈禧指着光绪。 “奴才谢皇上!”瑞王向光绪磕头。“这人我认识,瑞王曾经保举他做儿臣的卫士。” 光绪故意顶着慈禧的面问瑞王:“有这么回事吧。” “没上任几天就颠儿了!”瑞王窘迫地一笑,慈禧连忙替瑞王打圆场。 “反正全部过去了,重打鼓另开张吧。让他们拜堂以后就回北京,我要当面儿给他们喜 钱!”慈禧当下想出个主意,让光绪替他俩赐个“喜”字儿,赏给荣庆和小格格。见到皇上 亲笔字,荣庆便不会再怀疑。另外时下到处传说皇上如何如何了,这幅他亲笔题写的字,也 能堵住别人的嘴,等光绪写好,慈禧当即让人迭去婊装,第二天便送到军机处,由兵部派人 六百里加急送到武昌。 张之洞一份电报,不但皇太后恩准他替小格格和荣庆完婚,同时还让皇上亲笔提写了一 个大大的喜字,由兵部快马一路送到武昌,赏给这一对新人。这与其说是给小格格面子,还 不如说是给他张大帅的面子啊。接到皇上赐字的当天晚上,张之洞在总督衙门大堂披红挂 彩,摆了几大桌酒席,先请了一些知情人,等第二天再正式大办特办这个由当今圣母皇太后 亲赐的大喜婚事。 小格格一想到明儿与荣庆一拜堂便正式成为夫妻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酒席上,突然 不见了荣庆,她一路找到荣庆的睡房,果然他在里头瞅着皇上赏的那个好大的喜字,显得心 思重重。她一进门便哇哇叫开了,跟他商量起明儿的婚事。荣庆心里乱成一团,根本没听见 她说些什么,一心想着眼前的事。小格格哪来这么大面子?老佛爷非但不治他的罪,而且传 下旨令,赐他与小格格完婚,这还不说,居然让他官复原职,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学问。 “我跟你说话,爱理不理的,到底听见没有。”小格格冲着他叫起来。 荣庆确实没听见她具体说什么,但知道她说明天拜堂的事。为了表示他听见了,故意作 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这事儿本来就该回北京再说,在这儿办事哪头儿都不靠啊,他意思是 指娘家婆家人都不在这儿。 “早你怎么不说?老佛爷也赐婚了,皇上也赏字儿了,后悔也晚了!”小格格不高兴地 嘟着嘴,觉得他一脸的晦气,一点儿不像大婚前的新郎官那样神采飞扬,便冲着他说:“我 可把话说头里,以前你有什么花花事儿,我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可你跟我成了亲,要是 再想着那个小妖精,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瞧你说的!”荣庆无奈地笑笑。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反倒勾起他藏在心底里的心 思。小格格问他:“你真不想她了?”荣庆点点头说不想了。 “一丁抖儿也不想?”小格格追问。 “你烦不烦哪!”荣庆一脸的无奈。 “不想就好!”小格格拖他回大堂陪总督府的客人喝酒,他说头疼,跑到这儿就是为了 躲酒。小格格说行,你躲在这儿,哪儿也别走。由她去那儿代他跟客人拼酒,等她撂倒几个 再回这儿找他。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跑回来,在他腮帮上狠狠亲了一口,丢下一串铜铃般的 笑声,一阵风地跑了。 荣庆烦躁地将光绪亲笔写的喜字挂轴铺开在床上,突然觉得不对头,怎么这上头的双喜 一共四个口字全都没封口,他越看越觉得奇怪,这分明是皇上暗示自己。想起光绪关键时 候,经常不明着说,就像那次让他带密诏出宫时,将那玩意儿塞进枪管。这一个个口字全都 开了一个小口子,分明暗示他,有人张着口,就等他回去一口吞了他。当时慈禧让光绪写字 时,光绪知道慈禧想利用他写的字,钓荣庆上钩。他将计就计,在这小小的口字上做了手 脚。 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走到哪儿去啊?就算有地方去,自己抽身走了,那不是让小格格 坐蜡。小格格为自己操碎了心,正如二舅说得那样:“塌天大祸硬是由小格格扛过来了,该 上法场,反倒进了洞房。”他只要一走,头一个连累的便是小格格,再就是他二舅。 怎么办?他点起旱烟袋,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着,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似乎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小格格满脸通红,踉貂跄跄地走进。一见荣庆,立即扯着嗓门 叫着:“庆哥,扶着我… ”荣庆见她喝多了,慌忙上前扶她,她一把抱住了荣庆,指着他 说: “你… 你怎么不喝酒呀?全让老婆打头阵!” “我也没让你去呀!”荣庆苦笑着说。 “你跟我叫板呀!”小格格拍着胸口得意地放声大笑,说荣庆不去那些人想放倒她,没 想那些人反被她撂倒了,“我是谁?我是格格!凤子龙孙,金枝玉叶儿!我能栽给他们?姥 姥!” 荣庆扶她坐下,从茶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小格格喝了一口,连声说好酒。要荣庆给她 再满上。荣庆见她醉成这样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想起她对自己这么大的恩德,这会 儿又因为替他喝酒醉成这样儿,实在觉得对不住她。如果说先前他已经决定扔下她远走高飞 的话,这会儿突然又不忍心这么干,伤了她的心不说,还让她替自己背一辈子黑锅啊。 小格格吵着要荣庆给她酒,荣庆只得又给她倒了杯水。小格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 荣庆想把她灌醉了:“不行,一人一半儿,喝交杯!”荣庆无奈地陪着她喝了半杯水,这才 告诉她,这不是酒,是茶。小格格硬说不是茶,是酒。 “格格!上头还飘着茶叶呢!”荣庆说。 “我说是酒就是酒!我的话就是旨意!” “你醉了!” “不信再来三大碗试试?” “好了好了,我信,一百个信。” 小格格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低声跟荣庆说起京里换皇上的事。荣庆心里一惊,说她胡 说。小格格翻他一眼,说你还有我知底?上头把我们这些近支的半大小子,全过了一遍筛 子:“有人提恭王府,六叔死活不干,说他儿子不成才!还有人提端王府,他们家那小子十 四了,除了不爱念书,别的都他妈在行!” “就没人想到你们家呀?”如果说开始荣庆没当一回事,这会儿却认真起来。 “能没有吗?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捧臭脚的!我那阿玛也犯了晕,成天闹心,真 打算当个太上皇呢!”小格格说完放声大笑。荣庆明白了,经他和茶水章这一趟武昌之行, 皇上虽然暂时换不了,但又开始着手另一个阴谋。慈禧准备立大阿哥,也说是所谓的太子, 随时准备接替光绪皇上的位子了。 小格格酒劲上来了,跑到屋外吐了一地。荣庆一边扶她,一边叫来了府上的丫头们,让 她们扶小格格回自己房间。小格格一边吐一边挣扎,不肯离开荣庆睡房,但拗不过丫头们人 多,七手八脚地将小格格连拖带哄地架走了。 荣庆关上门,正想吹灯睡觉,突然有人轻轻拍门。荣庆心里纳闷,心想这么晚了,谁还 会上他这儿来?他开了房门,见是大帅府上的马二爷。尽管这位幕僚陪着小格格和荣庆二舅 喝了一晚上酒,却毫无醉意。他随手关了房门,沉下脸问着荣庆:“金先生,您真等着洞房 花烛吗?” “唉,只好将就了…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走还是留。 “那好吧,”马二爷递给荣庆一张银票,“这是大帅的一点儿意思。” “三千两?”荣庆接过银票一看,心里吓了一跳。马二爷故意提醒对方,让他看清楚, 说要想兑成银子,得到上海汇丰银行。 “马老爷!这… 这太重了吧?” “换杯喜酒是重了点儿。当盘缠也许还不一定够。”马二爷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笑了笑 说,“就看您去哪儿了。”荣庆立即明白过来。这张银票和皇上写的那些没封口的喜字,同 时在提醒他,如果他与小格格成亲回到北京,一场大难必定会落在他头上! 第二天,小格格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了酒。她在丫鬟伺候下换上一身新娘的嫁衣,打扮得 花枝招展,像九天下凡的仙女。临到拜堂前,突然发现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荣庆,也就是今儿 要与她成亲的新郎官突然不见了。面对他的不辞而别,性格刚烈的小格格伤透了心,当场昏 过去,荣庆二舅和同来的卫士一个个全部吓得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精心策划荣庆出走的张之洞和马二爷,正躲在密室里,准备草拟电稿,向朝 廷报告荣庆出逃事件。当马二爷告诉张之洞,荣庆是昨天深夜由江边码头上了船,估计这会 儿他已经过了九江。张之洞点点头,说这就可以放心向北京复旨了。大帅一边思忖一边在屋 里来回走动,马二爷坐在案前,提起笔准备记录。 “假皇上一案,当然实话实说… ”张之洞说了前句想着后边的词儿,不紧不慢地说, “至于荣庆,你就这么写:瑞王的格格喜招郡马,老夫贺喜,发觉新郎形迹可疑,认定他就 是冒充皇上、诈骗武昌的匪人… ” “于是匪人畏罪潜逃。”马二爷心领神会地接着对方的话茬。 “对,就这么写。” “那… 小格格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那只好请她的令尊大人想办法了!”张之洞笑笑,突然觉得不用直接给朝廷复旨,把 电报直接发给瑞亲王,这样表面上给了瑞王面子,实际上是让他作蜡,“下文自然就不必你 我操心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瑞王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出现在这个结局。 他站在书房里,瞅着窗外飘起零星的雪花,恨得直磨牙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 找病吗?张之洞呀张之洞,你这不是成心让我吃哑巴亏,有苦不能说。他抓起张之洞发来的 电报,气得浑身哆嗦,几次想扯掉又忍住,再一次读着上面的电文。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李莲英,让他帮着在老佛爷面前说好话。否则武昌的事儿 闹得有鼻子有眼睛,又是姑娘又是女婿的,临了这女婿竟是假冒皇上的头号罪犯,,当然, 这后一条绝不能说出去,连李莲英也不能说,反正张之洞这份电报是直接发给他的。 第二天一大早,瑞王到了朝房,正想找李莲英,设想李莲英找上门来,说老佛爷有急事 召见他。瑞王做贼心虚,半道上便问李莲英,老佛爷是不是为张之洞奏本找他。 “王爷今儿是怎么啦?乐胡涂了?”李莲英一时没明白他意思,心想王爷还在想着女儿 成亲的事。 “莲英,无论如何你今儿得给我兜着点儿!武昌那事儿它不怨我呀!”瑞王急了,求着 李莲英。 “武昌那事儿到底怎么着了?”李莲英听出有些不对劲。 “你还不知道啊?”瑞王看得出对方不是装的,是真不知道。心想张之洞除了给他发了 电报,再没给朝廷发了,成心给他面子。想到这儿,他吞屯吐吐不说了。李莲英长的一双什 么眼睛,可毒呢,他一眼便瞧出对方有重要事情想说,见自己不知道,又不想说了。 “我不知道,可备不住老佛爷知道啊。您这会儿还不给我个实底,我想帮也帮不上 了!”经李莲英这一声吓唬,瑞王终于咬咬牙,趴在李莲英耳边,将荣庆新婚之夜,畏罪潜 逃的经过说了一遍。 “怪不得老佛爷一早儿就气儿不顺呐!”李莲英听后心里一惊,觉得这事儿闹得太大, 怪不得老佛爷今儿一早便独自进了佛堂里烧香,一句话都没有。“莲英,您得救我!”瑞王 慌忙说。 “奴才不是找钉子碰吗?”李莲英一脸为难。 瑞王急忙从靴子里取出事先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进李莲英手里,说这个您先拿着,回 头咱们再找补。“这多不合适啊!咱们是什么交情?”李莲英嘴上这么说,手中的银票已经 揣进怀里。 瑞王随李莲英一路来到佛堂。殿门大开着,只见慈禧正在神龛前焚香膜拜,神态极为虔 诚。李莲英让瑞王站在门外,悄悄走到慈禧身后说瑞王来了。 慈禧站在祖宗画像前默祷了一阵子,这才转身吩咐李莲英,叫瑞王快进来。李莲英走到 门口,向等在那儿的瑞王招手。瑞王一进门,便给慈禧磕头。慈禧指着祖宗的神像对瑞王 说:“朝哪儿跪?跪祖宗。” 瑞王慌忙向祖宗神像跪下,一边磕头,嘴里一边喃喃有词。 “知道不知道,我宣你干吗来了?”慈禧问。 “奴才不知道。” “我的心事你也不知道?” “这……奴才不敢妄测。” “祖宗,您瞧瞧,我使唤的都是些什么人哪!”慈禧面对祖宗六儿子。想到他们家势力 已经很大,儿子再立为大阿哥,往后慈禧不在了,那不成了他们家天下? “端王的儿子?”慈禧愣了一下。 “老佛爷看呢?”瑞王反问。 “那就问祖宗吧!” 慈禧走到香烟镣绕的神龛前,点起一至香,插在祖宗神像的牌位前,双手合什,深深地 向大清国缔造者的先人们弯腰鞠躬。然后,她从案上抓起一枚铜钱,说正面朝上,就按瑞王 说得办。相反,要是背面向上,就立恭亲王的六公子为大阿哥。慈禧一扬手,将手中的铜钱 抛出,瑞王眼巴巴瞅着那枚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晃眼的弧线,“咣当”一声落在地下,他急 忙闭上眼,不敢看那最后的结果……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四章 苦恋 吟儿与荣庆,珍妃与光绪,他们都在这同样绝望的苦恋中煎熬。吟儿巧妙地利用大 阿哥替皇上和珍妃传递信物,吟儿突然被调往皇上身边,临分手前,珍妃毅然恳求吟儿替她 跟皇上生个儿子,为的是挫败慈禧的阴谋。吟儿对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下午,光绪在御花园里漫步。几名太监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瞅着满园生机 勃勃的草木树丛,想起这些草木一年一度的衰荣,心里说不出地感慨。时间真快啊!转眼 间,他在瀛台已经住了大半年了。慈禧对他不像先前看得那么紧,但对北三所的珍妃却毫不 放松。 自那天晚上由茶水章安排他与珍妃见过一面之后,他再也没能见到她。一想到她,他心 里就隐隐作痛。有人说时间能治好一切伤痛,对他也许是个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她 的思念越加凝重,像那园子里的石榴树,凋谢的花苞裹着密密麻麻的果实,那是树儿枯红的 血液凝聚而成。 面对满园初夏时节的绿肥红瘦,光绪心里充满了伤感。去年这个时候,珍妃还陪着他, 两人还亲密无间地在花丛树间漫步此刻,两人儿咫只天涯,同在这座皇家宫苑中,却无法见 面。新政失败后,他本指望茶水章和荣庆能与南方张之洞等人联络,在他们支持下重掌朝 政。眼看他们在武昌那边闹出些眉目,突然冒出张之洞出面替荣庆和小格格主婚的怪事。此 后,荣庆大概看出他写的喜字中的暗示,新婚之夜逃之夭夭,和茶水章一样再也没了音信。 光绪转身向养性斋走去,打算从那儿去储秀宫给慈禧请安。突然,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 男孩子从千秋亭后面冲出来,一头撞在光绪身上。要不是光绪伸手接住,他准摔个鼻青脸 肿。这男孩就是端亲王的儿子溥隽,他刚被慈禧立为皇储,宫中都称他为“大阿哥”。溥隽 正和小回回玩捉迷藏游戏,他撞在光绪身上,也不知道此人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从光绪 怀里跳开,一边大叫,让小回回继续追他:“快,你快追呀。追呀!”小回回追出来千秋 亭,见大阿哥撞上了光绪皇上,吓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儿。 光绪生气地看一眼大阿哥,心想宫中哪来的男孩,以为他是新召进来的小太监,沉下脸 问他是什么人? “你是谁呀?”大阿哥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反问光绪是谁。 “皇上!”小回回慌忙走上前向光绪跪下。 “他就是皇上?”大阿哥好奇地问,自他进宫后,这是头一次见到光绪。随同光绪一块 儿来的太监立即上前,对大阿哥说:“还不快跪下。” “跪就跪。”大阿哥不以为然地跪下。 “王回回,你回话。”光绪显然不愿理睬溥隽。 “回皇上的话,他抢了我帽子!”小回回指着大阿哥手上的帽子。 “朕问你,这个人是谁?”光绪指着溥隽问。 小回回吞屯吐吐,不敢说他是老佛爷立的大阿哥,只说他是王爷家的公子。大阿哥站在 一旁,两眼滴溜溜地瞅着光绪,显然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皇上有极大的兴趣。 “哪个王爷家的?你阿妈是谁呀?”光绪瞅着他那天真调皮的神态,忍不住问道。大阿 哥坦率地告诉光绪,他阿玛是端郡王,他名字叫做溥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光绪追 问。大阿哥指着小回回,说老佛爷让他到宫里来念书的,并嘻皮笑脸地求光绪,宫里挺好玩 儿的,皇上能不能免了他念书的差事。 光绪一听便愣在那儿,再也没问什么。心中暗想,一定是慈禧觉得一时没办法将他从皇 位上撸下来,所以才将端王家的儿子带进宫中,适当的时机再立为皇储,以便取代自己。 小回回领着大阿哥走后,光绪在太监们的陪同下到了储秀宫。他按规矩给慈禧请了安, 然后在慈禧身边的侧座上落直身子。两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光绪几次想提他在御花园里碰到 端王家儿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他知道,无论什么话题难不倒慈禧,你不说还好,一说 理全在她那儿,因此唯一的办法什么也不说。 其实小回回早就在光绪没到之前,说了皇上见到大阿哥的情况。慈禧一直在等光绪提这 茬事儿,没想对方偏偏不开口。她心想,你不急我不急,等朝廷上下全知道了,你总得开口 问我吧。她天南海北地跟光绪说起不相干的闲话,心里想好了,他不问她就不说。最后还是 光绪沉不住气,犹豫了老半天终于提到端王家儿子事。 光绪一开口,慈禧立即来神了。她说没错儿,这孩子就是不爱念书,他阿玛也管不了 他,“我怕耽误了,让他到上书房,先把书念通了是正经的。”一听慈禧说让端王家儿子到 宫中上书房念书,心中不由得一惊。上书房可是皇太子念书的地方,这不意味着这个小男孩 是来这儿接替他的。 “是啊,就是你小时候念书的地方。”慈禧看出光绪一脸的愕然,轻松地一笑,好像在 说今儿中午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名目呢?”光绪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已经全然明白。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开 口,忍着忍着,偏偏又忍不住了。 “瞧我这忘性。我还真忘了跟你说了,就叫大阿哥!”因为大清国祖宗留下规矩不让立 皇位继承人。只要皇上本人在,连亲生儿子也不行。慈禧替光绪抱了个儿子,实际上就是皇 位继承人,一时找不到名目,便起了“大阿哥”这么个怪怪的称呼。慈禧一向有这种本事, 那两片巧舌能将那天大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光绪听后半天不说话,脸色白里透青,嘴巴喃喃 蠕动着,不断重复着大阿哥这个称号。 “王公大臣们一块儿定的,都怨我,想孙子快想出毛病了。没有真的就先弄个假的凑合 着。老太太嘛。”慈禧看得出光绪内心非常愤懑,连哄带骗,像闹着玩似的将这种严肃的朝 廷大事说得圆光水滑。光绪突然明白了,那天她在床边跟他说了一大通有关同治皇上病重之 际,提到他没儿子的遗憾,原来她早就埋了伏笔啊! 祖宗留下几百年的规矩,从来没有皇上在位时立皇储的,即便是皇上的亲儿子也不得违 背这个规矩。光绪本想问问,这难道合祖宗的大法吗?话在嘴边,这回总算忍住了。祖宗几 百年来从没女人过问朝政,她不是照样一次又一次垂帘训政,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前后训了 几十年。想到这儿,他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她没什么理可说的,何况他根本不是她的 对手。 “皇爸爸想要抱孙子,一定会有的。”光绪决定不再提立皇储的事,顺着慈禧的意思, 说起了抱孙儿的事。 “哎,你可跟我许愿了?” “如今儿臣独居瀛台,当然就说不上了。”光绪故意将话头往这上头引。其实他在心里 暗暗打算,你立你的大阿哥,我不管,你就把珍妃还给我吧。 “行啊,你那皇后,皇妃的不都闲着吗?只要你们有了儿子,这大阿哥也就只当没那么 回事了,你想让谁陪你去?” “只怕母后不答应。”光绪话在嘴边,担心慈禧不会答应珍妃跟他在一起。慈禧心里明 知他想着珍妃,却故意问他要皇后,还是皇妃,并替他出主意,要不让她们一替一天的轮流 上瀛台。光绪见慈禧情绪很好,鼓起勇气说他想要珍妃一个人。 “别人都行,就是她不行!”慈禧立即板下脸。 “皇爸爸!”光绪当即跪下,“儿臣如果和她有了孩子,皇爸爸不就有了孙子。” “可不是嘛。等孙子当了皇上,珍儿就成了皇太后,天下就由着她反了!你打的好算 盘!” “不不,”光绪不顾在场的太监宫女,苦苦哀求慈禧:“这孩子可以不当皇上,儿臣也 可以不当!只要您让我们在一起,我从此不问朝政,只过日子……儿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反正是那个意思吧。” “你们听听!为个小老婆,居然可以不问朝政了!那不成了昏君了吗?你不怕人笑话, 我还怕让人戳脊梁骨哪。”慈禧当着太监宫女的面,将光绪揶揄了一番,然后沉下脸断然说 道:“我要孙子,可不要那个小妖精生的!” 光绪满心地绝望无奈。他跪在那儿,要是这会儿地下有个洞,他肯定一头钻进。慈禧让 他起来,说除了珍妃,你要谁都行。皇后,瑾妃,再不行现给你选。光绪从地上爬起,忍着 眼里的泪水,一边摇头一边说:“不,儿臣谁都不要了。” “你不要我可就要了?”慈禧见光绪低头不语,立即让李莲英传大阿哥。其实大阿哥早 就由小回回陪着在殿外等着。慈禧一叫,李莲英立即带着大阿哥走进。大阿哥当即跪下,学 着大人的模样说参见老佛爷。慈禧指着光绪对大阿哥说:“给皇上磕头!”大阿哥毕竟是孩 子,不知慈禧的意思,说他刚才在花园里给皇上磕过了。慈禧说:“那不算,这回是正经 的。”大阿哥见老佛爷阴着脸挺吓人的,只得面对光绪磕了头。 光绪心里苦笑,心想这算哪门子事啊。 “连句话都不会说?端王怎么教你的?”慈禧瞪一眼大阿哥。 “我阿玛光教我给老佛爷请安,没教我怎么给皇上请安。” “你阿玛!”慈禧愤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你说谁是你阿玛?” “就是我爹,我爸爸,就是端王爷呀!”大阿哥一时被慈禧问糊涂了,面对慈禧挺直了 身体,一字一句地回答。 “你混球儿!”慈禧劈头给刚满十三岁的大阿哥猛地一记耳光,打得大阿哥身子一偏, 差点没栽倒,他知道,这位老佛爷不但在官中,就是在外面也没人比她更厉害。他在家什么 人都不怕,就怕他爸。而他爸见了老佛爷也吓得什么似的,所以他进宫的头一天,就闹明白 了这一层关系。所以他挺直了身体,忍着心里的委屈地,低声说: “老佛爷!我阿玛就那么教我的… ” “你阿玛在这儿!”慈禧指着光绪对大阿哥说,“皇上是你阿玛,同治皇帝也是你阿 玛!端王除了生了你,他什么都不是。懂了吗?” “喳!”大阿哥想哭不敢哭。慈禧指着光绪,要他叫光绪阿玛,大阿哥只得按慈禧意思 叫着光绪。光绪见慈禧折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的同时,也在捉弄自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 味,低着头一声不吭。他想走,慈禧不让他走。说大阿哥叫你,你还没答应呢。光绪心里本 来就憋着一肚子气,硬是坐在那儿不出声,他绝,慈禧比他更绝。她让大阿哥跪在光绪面 前,不停地叫着阿玛,一直叫到光绪答应为止。 大阿哥趴在地下,一边哭一边叫着“阿玛”,两只泪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光绪实 在不忍心看下去,最后只得答应。这时慈禧才眉开眼笑地说,这才像亲爷俩儿。 初夏的风由湖面吹进,带着一股雨后怡人的清爽。 光绪站在瀛台寝宫外的起居室里,望着窗外水面上飘起一层淡档的轻雾,心里说不出地 惆怅。靠窗的墙边放着那台风琴,一见到这架深色的风琴,他便情不自禁地想起珍妃。看得 出,慈禧是铁了心不让珍妃跟他在一起了。想起那天他当着众人面恳求慈禧的经过,慈禧断 然拒绝,心里说不出地沮丧。人就这么怪,越是没指望的事,心里越指望着。 小太监由门外走进,说大阿哥来这里给光绪请安,光绪让他进来。大阿哥进门便给光绪 磕头,口中说儿臣给阿玛请安。光绪看他一眼,问谁让他来的。 “老佛爷呀。她说了,不许我上御花园玩儿,成天只许在上书房念书,还有就是每天给 您请回安来。”大阿哥一提老佛爷脸都变了色。看得出,经过这几天一番“修理”,比上次 光绪在御花园里见到他时老实多了。 光绪问他怎么过来的。大阿哥回答说坐小船儿过来的。 “那小船儿不错,坐在船头上我把脚都洗了!”大阿哥高兴他说,心里觉得光绪挺和 气,就是不爱说笑。 “小心别掉下去!”光绪叮嘱道。 光绪和大阿哥说了一会儿话,让他回书房去读书。大阿哥显然不想走,看见墙边打开琴 盖的风琴,好奇地问光绪是什么,一边伸手想摸。光绪急忙上前拦住,对大阿哥说,这儿的 东西你想要什么都行,就是别动琴。 大阿哥恋恋不舍地盯着风琴,说这琴外头哪儿卖呀?我回头让我阿玛给我买一个。话一 出口,大阿哥立即知道错了,立即改口称自己父亲为端王。 光绪笑笑说:“在朕这儿,说错了也不要紧。” “皇上!”大阿哥见光绪没责怪他,便问起这琴的出处,“您说哪儿买的?东单、西 四,前门外还是鼓楼前?” “这是洋人送的礼物,街上没有卖的。” 大阿哥瞪着那架风琴,依依不舍地站在门边不肯走,光绪看见他一脸的失望,便向他招 招手:“回来,你想摸就摸摸吧。”大阿哥高兴地按着琴键,风琴发出一片悦耳的响声…… 珍妃每天都用簪子在墙上刻下一道印子,记下她在北三所呆的日子。从去年入秋,到今 年初夏,她在这儿已经住了近九个月。面对墙上密密麻麻的记号,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座 破旧的平房里呆多久。 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个时期,她常常冒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也许没有机会离开这儿 了,皇上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尽管茶水章和荣庆跑了,他们在外头也没动静。关在大牢里的 人,就盼着外面有动静。一没动静,坐牢的人就没指望了。 没指望的人也有没指望的活法,那就是由无望中找出希望。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与皇上再 见一面,这样,她便死而无憾了。她坐在炕上,痴痴想着与皇上见面的事,隐约觉得窗外有 个人影在窗口向里张望。她本能地抬起眼睛,见窗外趴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心里觉得奇 怪。他肯定不是新来的小太监,衣着打扮不说了,小太监也没这个胆子。说他是王府家的小 爷也不像,他们进宫都有人陪着,不会由着他们四处乱跑。 趴在窗外的是那个调皮鬼大阿哥,他头一次上北三所,看院门的太监不让他进来,他从 一处塌了的墙头边翻进院子里的。 他没想到皇宫里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破旧的房子里竟然住着人。里面光线暗,他看不 清珍妃的模样,只觉得她衣着破旧,满脸憔悴,像天桥边那些讨饭婆。他想跟她说话,她不 理他。他只得离开窗口,绕着平房走了一圈。 吟儿从外面回来,刚要进门取水桶要上井边去提水,突然见一个小男孩鬼头鬼脑地围着 房子转,以为是新来的小太监。她悄悄放下水桶,从后面追上,一把抓住大阿哥的衣领。 “说!你是哪宫的小太监?敢上这儿偷看。走,咱们见老佛爷去。” “别北北!姐姐您饶我这回,再说我什么也没瞧见。”大阿哥一听要见老佛爷,吓得直 告饶。 “你是新来的吧?”吟儿问。 大阿哥点点头,说进宫没半个月。吟儿问他伺候哪个主子,他说哪个也不伺候。吟儿 说,那你就伺候一回吧,帮我抬水去。大阿哥痛快地答应着,跟着吟儿一路向水井边走去。 吟儿一边走一边问大阿哥多大了,他说快十四了。吟儿说他,你十四岁才净身哪?大阿哥不 明白什么叫净身,反问她是不是洗澡的意思。吟儿笑了,不知对方故意装傻还是真的傻。 靠平房西侧有一座水井,这是北三所大院里唯一的水井,平时珍妃和吟儿用水吃水都靠 这口井。吟儿和大阿哥到了井台边,吟儿用木桶从井口提了大半桶水,举着手中的竹杆问大 阿哥会不会抬水,大阿哥说干什么也比念书强,他边说边用双手提着水桶把柄试了试,累得 满脸通红,说这水怎么这么沉哪。 吟儿看出他根本不是干这活的料子,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挑过水。大阿哥说想挑,他们 怕我掉井里,不让我挑。吟儿越听越觉得不对,连忙问:“说真的,你到底哪个宫里的,哪 个主子管着你呀?” “我就是个主子呀。” “瞎说!小心割舌头。” “真的,我手下还有宫女有太监哪。” “你不是太监?”吟儿愣住。 “我是大阿哥!” “你是谁的大阿哥?” “我是……哎,我是谁的大阿哥,我也说不清,反正我管皇上叫阿玛!” “那你不成了太子了吗?” “书房的师傅说了,大清国不立太子。可是皇上死了就让我当皇上。” “说了半天,就是你呀!”吟儿像盯着一头怪物,一连后退了几步。宫中原先一直传老 佛爷要换皇上,后来说不换了,但要替光绪抱个儿子,因为光绪不肯,这事就拖下了,没想 老佛爷到底还是逼皇上抱了个儿子,儿子就是眼前这位自称大阿哥的小男孩。 大阿哥见吟儿拎起水桶,转身便走,慌忙问她跑什么呀?吟儿板下脸,告诉大阿哥说: “下回别让我瞧见你,这儿不许来。”说完转身走了。瞅着吟儿的背影,大阿哥愣在那儿, 不知对方什么意思。心想这宫女跟他玩得好妹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吟儿回到屋里,立即跟珍妃说了她见到大阿哥的事。 “是不是刚才那个男孩,他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珍妃这才想起刚才有个小男孩趴在 窗口向里张望,他趴在窗上想跟她说话,她没搭理他。 “他……他不是太监。怎么跟您说呢?真是什么怪事儿都有了。换皇上不提了,又冒出 来个太子!这男孩是老佛爷立的大阿哥。”吟儿愤愤不平地说。 听吟儿说了有关大阿哥的事,珍妃半天不说话。她认定慈禧为了不让皇上再跟她在一 起,所以才想出这个绝招。其实但凡读过一点儿书的人都知道,按祖宗规矩这是不合法的, 可慈禧偏偏就这么干了。吟儿见珍妃闷着头不说话,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没话找话地陪她说 了一通。 “主子,当初您跟皇上天天在一块儿,就没想自个儿要个孩子?”吟儿突然问珍妃。 “怎么没想啊,想过,我们还想,有了儿子,不能光让他念四书五经,做八股儿。该上 学了就送他到外头上新学堂,天文地理算学都让他明白明白。”一提起这事儿,珍妃心里说 不出地沮丧。看看平常人家,儿子女儿一生一大串,就是那些王爷,贝勒的,一个个都儿孙 满堂,偏偏她跟光绪天天在一起,硬是没怀上,这能怨谁,怕是命中注定的。 “我知道,其实皇上比谁都想要个自个儿的孩子!”珍妃深深叹口气。 “主子放心,等老佛爷消消气儿,主子跟皇上总还能破镜重圆,不不,你们那镜于压根 儿就没破。” “还能有那么一天吗?”珍妃抬起脸,两眼盯着吟儿,好像答案就在她脸上。珍妃看了 吟儿半天,神色恍惚地摇了摇头。 “能有,主子,你信我,准能有!” “借你吉言,我就为着这一天活吧。” 吟儿看得出,珍主子再这样关下去,早晚她精神会崩溃的。她要是有她姐姐瑾妃那忍耐 的性于,也许能熬下去。可惜她太硬了,像一块玉石。第二天下午,吟儿再次来到北三所西 侧的井台边提水。她刚到那儿,大阿哥突然从井台边的树丛后面手舞足蹈地跳出来,跟她又 打招呼又做怪脸。 吟儿不理他,提起井水便走。 “姐姐,你当真生气了?” “不许叫姐姐,也不准你来这儿,早跟你说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你是主子还是宫女呀?”大阿哥不服气地问吟儿。 “我像主子吗?” “我看你比主子还气粗呢,皇上跟我都没这么厉害过!”大阿哥一脸不高兴地嘟着嘴 巴。吟儿一听大阿哥说他能见到光绪,心里不由得一动,试探地问着对方。 “你真能见着皇上?” “当然了!见天儿一次。”大阿哥一副牛哄哄的样儿,吹起他上西苑瀛台岛上,乘坐那 两绳拉的小船,显得格外得意。 “你上那儿干吗?”吟儿追问。 “给皇上请安哪。” “那,那你能不能给皇上捎点什么吗?可不许让别人瞧见。”吟儿心想这男孩是大阿 哥,人们不在意,也不敢管他。要是能让他替珍主子捎个信给皇上,好让皇上知道珍主子情 况,免得两边苦苦想着却没一点儿音信。 “那还不容易,手到擒来呀!”大阿哥不以为然地说。 “要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吟儿低声问。 “我骂誓!我要露了底,我就是混球儿,这辈子别想当皇上……不信我跟你勾手指 头。”大阿哥边说边伸出小手指。 吟儿见他赌咒发誓,显得非常认真,连忙撂下水桶,伸手和大阿哥勾了手指头。她让他 在这儿等着,说她回屋一趟,马上就回来。 平房离开井台没多远,吟儿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间,兴冲冲地对珍妃说,她跟大阿哥说 好了,他答应帮着她们给皇上捎话儿,珍妃瞪着两眼,说他靠的住吗。吟儿说,除了他,还 有谁能上瀛台? 为了稳妥,珍妃让吟儿带大阿哥来这儿,她想亲自问问话,看是否真得靠得住。吟儿出 去后,不一会儿便悄悄领着大阿哥来到窗外。 大阿哥指着珍妃问吟儿,这人是谁呀?吟儿告诉他,关在屋里的女人是珍妃娘娘。吟儿 见大阿哥一脸的困惑,根本闹不清宫中的人物关系,便说:“你不是叫皇上阿玛吗?那她就 是你额娘。”吟儿正说着,珍妃走到窗口,打量着溥隽。 “是他呀?长的倒是挺厚道的。”珍妃笑着说。 趴在窗外的大阿哥抬头一见形容憔悴的珍妃,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吟儿伸手拉住 他,不让他跑。 “她是疯子吧?”大阿哥心里害怕,怯怯地站在那儿,低声问吟儿。 ‘你听我说,她不是疯子,她心好着呢。就是现在……穷了。”吟儿哄着大阿哥。 “那皇上怎么不赏她呀?”大阿哥天真地问。 “你去问皇上吧。”吟儿终于说服了大阿哥,将他再次领到窗前,然后对站在窗内的珍 主子说:“主子,您快说呀。” “得了,别难为他了。”珍妃轻轻叹口气。 “珍主子,”吟儿焦急地,“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啦!” “你真能见着皇上?”珍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着对方。 “我能。”他拍着胸口说。由近处看,大阿哥觉得珍妃挺和气,就是衣服有些旧,头发 也乱些。 “那你替我捎件东西给皇上,行吗?” “行。捎什么吧?”大阿哥连连点头。珍妃见对方答应得非常爽快,心里说不出地激 动,可一时又找不到可捎的东西。她一着急,从自己内衣扯下一条淡黄色带花边的下摆,然 后将撕下的布条打了一个如意结。按着藏传佛教的规矩,这种如意结是祝对方平安吉祥。她 将如意结递给大阿哥,让他将这个捎给皇上,大阿哥愣在那儿。他心想皇上那边那么多好东 西,这玩意也值得让他跑一趟瀛台? 吟儿在一旁好说歹说,大阿哥终于收下了珍妃临时用布条编的如意结,赶在第二天一大 早,趁着给光绪请安时交到了对方手中。 光绪握着那只如意结,心中说不出地痛楚。也许除了他,再没人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如意结代表着天地万物的轮回。珍儿不止一次跟他说,他和她将像这永无始终的如意结,前 生前世本是夫妻,来生来世也将是夫妻,他们俩就像这如意结一样,生生世世,永远在一 起。此时此刻,别说前生前世和来生来世,就是眼面前,他俩苦苦想思着,却连见上一面的 可能也没有啊! “皇上,我瞧她也实在太穷了,屋里什么也没有……连张像样儿的椅子都没有,”大阿 哥看得出光绪非常伤感,同时也很看重他带回来珍妃娘娘这个毫不起眼的玩意儿。他觉得自 己做了件重要的事,忍不住提起珍妃那边的情况。 “她精神还好吧?”光绪问。 “外头那个还成,里边儿那个可够呛。” “她还说了什么?” “外头的还是里头的?” “当然是里头的!” “她什么也没说呀。” 光绪长叹一口气,再次端详着手上的如意结,全然明白了珍妃的意思。夫复何言?此时 说什么也晚了。她唯有等着命运的安排。但有一条,她无论生死,她将永远是他的人。这辈 子下一辈子,都将如此啊。 “皇上,那女疯子怪可怜的。” “不不,她不是疯子。众人皆醉,唯她独醒。我当初要是听了她的话,也许……”光绪 终于忍住后面的话,在屋里默默地来回踱步,偷偷背着大阿哥拭着湿润的眼窝。 “那您就赏她点银子吧,也好做两件儿新衣裳啊!” “朕一定赏!你能给她送到吗?”光绪被大阿哥一说,立即回过神,这可是给珍妃一次 传话的好机会。大阿哥仗义地拍着胸口,说那还不容易,包在他身上。 “太好了!那就太好了。”光绪一连声地说,一边寻找着他认为最合适也最能表达自己 心思的东西。他在床上翻了阵子,在古玩架上看了一遍,然后跑到书桌前,想提笔写点什 么,毕竟这男孩年纪大小,万一出什么事连累他说不过去。他在屋里翻了个遍,都觉得不合 适。大阿哥在一旁急得叫起来,要光绪快着点儿,要不教他念书的师傅们又该上老佛爷那儿 告状了。 光绪本来就急得团团转,被大阿哥一催,心里更急。突然看见自己手上的搬指,这是一 只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的戒指,是他大婚之际,他生母送给他的,许多年来一直戴在手上,见 到这只搬指,其中的深情厚意,珍妃自然一见到就会明白。 自吟儿托大阿哥给光绪带去那只如意结,一连几天,再也没见到他。一大早,她去敬事 房领月钱,特意由西长街走回来,心想着不定大阿哥在那儿耍,能让她碰上,她一路慢慢悠 悠,时不时抬头四下张望着。刚迸了西横街,突然看见小回回迎着面匆匆跑来,“小回回! 看你忙得一头一脸的汗,急着去干嘛呀?”吟儿没话找话,故意问起大阿哥,问他是不是又 跟大阿哥在捉迷藏,四处打滚满地爬的。 “他想打滚儿都滚不了啦,屁股肿那么老高,发面饼似的。别说打滚,连炕都下不 了!”小回回告诉吟儿,说他这会儿是去太医院替他取药治大阿哥的伤口。 吟儿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担心会不会是替珍妃传话的事败露了。没等她问,小回回便告 诉她,说他惹着老佛爷了,吟儿问到底惹了什么祸。小回回说大阿哥成天贪玩,不好好念 书,前些天去瀛台那儿玩,功课都耽误了。 “书又背不好。其实,就那么几句,我听‘蹭儿’都听会了。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 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有什么呀?”小回回一脸轻屑地说。 “就为这个?有皇上的事儿吗?” “我说吟姑娘,您可真够惦记皇上的呀?” “我问问不行?”吟儿脸红了。 “不对吧?你每次见到我总要打听皇上。别是瞧着皇上身边儿没人儿,想来个乘虚而 入?”吟儿进宫那年,小回回才十二岁出头,跟大阿哥年纪差不多。一转眼,他已经快十 六,心比过去深,嘴也比过去油得多。 “我撕了你的嘴!”吟儿气得追打他。 小回回一边躲,一边怪话一大堆:“要说真的,您比皇后主子顺眼多了!不骗你,趁着 皇上走背字,你准行。” 吟儿气得伸手抓住小回回,她正要捶他,小回回身子一偏,像条鱼似地从吟儿手下滑 过,不料衣袍的下摆却被吟儿紧紧扯住不放。小回回急中生智,指着远处大叫,说李总管来 了,吟儿一听赶紧撒手,小回回趁机跑开。吟儿这才发觉受骗,指着小回回骂道:“你小子 不是人!”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尽管小回回说的是玩笑话,但吟儿却认了真,心想她本来就觉得 对不住珍主子,所以才主动要求上北三所侍候她,要是小回回这种屁话传出去,别人真的误 以为她居然趁着主子落难干这种事。别说珍主子听了伤心,别人也会戳着她脊梁骨,骂她是 个不仁不义的坏女人啊。 吟儿回到北三所,仍在为小回回那句玩笑话生闷气。珍妃问起她有没有大阿哥的消息, 她无精打采地将大阿哥被打的情况说了一遍。珍妃既失望又焦急,唯恐大阿哥那边出了事。 “别是老佛爷觉出什么了?” “反正打的不轻。”吟儿头也不抬地说。 “当初我就说不成不成,都是你,非让他传什么信儿。”珍妃心里有些不高兴。 “那您不想传吗?” “传也别让他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嘛。可你火烧心似的,赶着催着,活像逮着了个 大元宝!” “行行,算我多事了!奴婢给主子赔罪了!”吟儿心里本来就有火,这会儿见珍主子又 埋怨她,莫名的火气突然发作,珍妃一时愣在那儿。吟儿骨子里犟,但脾气好得不能再好, 吟儿跟自己在一块一年多,别说对她这个主子,就是对其他人,甚至比她更贱的下人,也从 没听说过她跟谁红过脸。 “吟儿,你生气了?”珍妃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 “奴婢不敢。” “我可没拿你当奴才。” “主子什么时候也是主子!” “我还像主子吗?”珍妃反问,心里说不出地凄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骨头架子在那儿呢。”吟儿不咸不淡他说。 “你今儿是怎么了?我刚说一句,你有八句等着我!” “主子要是看奴婢不顺眼,就让奴婢挪挪地儿吧。”吟儿仍在想着小回回的话,心想自 己不在珍主子身边,也就无需跟皇上打交道,省得给人传话,也免得珍主子误信了传话伤 心。 珍妃半天不语。虽说心里很伤心,舍不得她离开,毕竟她是她唯一的耳朵和眼睛啊,但 想到她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自己,于是她狠狠心对吟儿说: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子不长,我不怨你,换谁全一样,你陪我头十个月,够意思了。你 要走就走吧。” “珍主子!”吟儿一听对方说这种话,也愣在那儿,心里说不出地慌乱,“您,您真让 我走?” “别在这儿垫背了,卖一个用不着搭一个。”珍妃出奇地冷静。 “那……那您一个人怎么办呢?” “你就甭管了,走吧,别记恨我!” 要说恨,只有珍主子恨我,哪来的我恨她?吟儿心里一酸,心想小回回烂嘴,胡说八 道,我怎么把气撒到珍主子头上,想到这儿,她突然跪下,伸手抱住珍妃两条腿,止不住的 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快起来。”珍妃弯下腰,用衣袖擦着她满脸的泪水,低声地说,“你那 心思我知道,你总觉着对不起我,你不是陪我,你是为赎罪。其实,这也不怨你。就是没你 透信儿,我跟皇上也出不了老佛爷的手心儿!” “珍主子!我……我,我实在是罪该万死啊!”吟儿跪在地下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 头,趴在地下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珍妃拉她不起,索性蹲在地下,抱着对方双肩,一 边在她耳边说:“听我的,走吧。你没罪,你不欠我,也不欠皇上的……” 吟儿和珍妃这主仆二人跪在地下,紧紧拥抱在一起,细声哭泣着。也许除了哭,她俩再 也找不出其他办法表达内心的痛苦。她们在哭自己,同时又在哭对方。这不,一个身陷冷 宫,由皇贵妃沦为囚犯,心爱的男人咫尺天涯,硬是见不上一面;另一个新婚之际奉召入 宫,眼巴巴地等着皇上替他们指婚,没想一场突发事变,与她两小无猜的恋人亡命天涯,至 今生死未卜。 大阿哥在上书房,双手捧着书,一脸无奈地坐在那儿。当他听师傅解释说为人谋而不忠 乎的意思,就是替人办事要牢靠,要有信用时,他突然想起光绪皇上交办的事。上次因为挨 打,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直没机会将那只绿玉搬指送到北三所珍妃手里。想到老佛爷昨 儿去了颐和园,眼下没人再敢管他,灵机一动,对两位教书师傅说他要出恭,出恭就是大 便,师傅总不能不让他拉屎吧。师傅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要他快去快回。大阿哥故意提着 裤子往外跑,师傅叫住他,要他下回记住,大便不能说出恭,要说“关防”。 就这样,大阿哥借着关防为名,离开了上书房,一溜烟地向北三所跑去。他翻过墙头上 的豁口,轻手轻脚向那栋平房走去。走到那边刚要趴在窗上叫里面的人,突然见吟儿提着水 桶走出房门,立即咧着嘴迎上去。 “大阿哥!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露脸?”看见大阿哥,吟儿兴奋地叫着。 “别提了,提起来屁股疼!” “你交给皇上了?” “他还让我带了个搬指来。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大阿哥指着屋里的珍妃说。他 边说边从帽子的暗格里摸出那只祖母绿的搬指。 “皇上没让你捎什么话儿?”吟儿接过搬指问。 大阿哥摇摇头,说皇上自言自语说了好些,他没听懂。吟儿让他好好想想。他苦着脸, 说他就怕背书。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说皇上告诉他,这个玩意儿比金子还值钱。吟儿苦笑 笑,要他明几个再见到皇上,就说搬指收到了,让皇上放心。大阿哥不高兴地说没明儿了。 “为什么?你不是得给皇上请安吗?”吟儿诧异地问。 “老佛爷说了,以后不让我去瀛台了,给皇上请安也兔了。” 珍妃从吟儿手中接过那只绿玉搬指,心中百感交集。她深知这只搬指来历非凡,宫中宝 贝多,但这是皇上生母送他的。老人家留下话,谁替皇上生了儿子这戒指就归谁。光绪曾对 她说,等她生了孩子,不论男女,都将搬指赏给她。她说她一定会替他生个大胖儿子。现在 患难之中,她再也不可能替他生孩子了,他却将搬指送给她,其中含意大明白不过了。只要 他活着,任何人也替代不了她啊。 这么多天,吟儿从没见她开过笑脸。这会儿见她眉开眼笑地端详着手中的搬指,自然替 她高兴,指着外屋边的水缸逗趣他说:“主子,咱俩又该喝酒了。满满一大缸呢!”“那好 啊,不用碗了,趴在缸上喝得了。”珍妃也笑开了,两人逗了一会儿,珍妃突然想起荣庆, 他是吟儿意中人,自从他在武昌被人抓住,据说慈禧要替他和瑞王家的小格格指婚,后来再 没音信了。 “可惜,你那荣庆还没个准信儿。”珍妃明白了相思之苦,对吟儿和荣庆间的事自然更 为同情。 吟儿兴奋地趴在珍妃耳边,告诉她说,听小回回说,荣庆不肯和小格格结婚,由武昌逃 跑了,珍妃一听便夸奖荣庆聪明。她认定慈禧以赐婚为名,其实想将荣庆骗到北京,然后对 他严刑审讯,好将光绪身边亲近的人一网打尽。吟儿听珍妃说了慈禧的阴谋,心里一惊。原 先她想得没珍妃那么多,只是觉得他为了自己,连王爷家的小格格也不要。就凭这一条,她 在宫中等他多少年也值。 “荣庆到底跑哪儿去了?”珍妃问。 “这打哪儿能知道?” “想办法打听一下。” “别别,闹不好出了事,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宁可眯着点,也不让人抓住把柄。您说 呢?” “你可真沉得住气啊。”珍妃觉得她说得在理。吟儿见珍主子不说话,沉吟了老半天, 终于对珍妃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奴婢这么寻思,两人好,别管隔山隔水,天南地北,谁都能惦着谁,你心里有我,我 心里有你,那就够了!” 听吟儿说了这一番颇有哲理的话,珍妃非常感慨的同时,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光绪的处 境。正如一首诗中写的那样:它生未卜此生休。她送给光绪的同心如意结,只不过是她一种 美好的意愿,除非慈禧死在她前面,否则她是没指望再见他一面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 没说,除非哪天宫里会发生什么特大的事,老天会赐给她一个奇迹。 “说得对。你俩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珍妃盯着吟儿,眼神有些木讷。 “到时候您和皇上一定得给我们指婚。您答应过我,一定得算数儿。”吟儿看出珍主子 眼神不对劲儿。伸手扯扯她衣襟,说主子可别忘了这事儿。珍妃明知吟儿是为了逗她高兴, 心里说不出的苦楚,脸上却挤出一团笑,喃喃地对吟儿说:“算数,一定算数。” 一天下午,敬事房的太监突然传吟儿,说老佛爷让她去一趟。 吟儿心里说不出地纳闷,老佛爷不是去了颐和园,怎么又突然回宫了,她这会儿传自 己,究竟有什么事,吟儿边走边想,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传她的太监吩咐她穿戴整齐些,因 此出门前珍主子特意帮她梳了个二把头,在耳边插了朵珠花。不知为什么,她有种本能的预 感,觉得要出事。 走到储秀宫大殿外,李莲英似乎有意站在那儿等他,她叫了声总管,这位总管皮笑肉不 笑地叮嘱她,说老佛爷这两天可气儿不顺,小心别撞雷上。 慈禧靠在椅座上闭目养神,心里说不出地烦乱。自从她将端王的儿子带入宫中,立为大 阿哥,天天让师傅教他在上书房念书,指望他有一天能成材,好接光绪的班,没想这孩子天 生顽拙,显然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架势。想到这,她心里就乱。 立大阿哥不是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何况端王是她手下一员重要的干将,在她与光绪的 斗争中功不可没。最近,他与义和团的人有密切联系,他甚至准备利用义和拳刀枪不入的法 力,在适当的时机,和洋鬼子决一死战,立志要将洋鬼子统统赶出中国。对此,她深以为 然,特别那天端王带了一些功夫高强的义和拳教友,在宫中作了一番表演,那些人头上扎着 红布条,一个个刀枪不入,吞剑吐火。一掌劈下,一摞青砖顿时成为两半。他们躺在地下, 马车由身上辗过伤不着半根毫毛,慈禧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要由这些人组成军队,洋人再多 的洋枪洋炮也抵挡不住。当然,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事先做了手脚,像变魔术那样叫你眼 花缭乱,一旦碰上真刀真枪全玩完了。 “奴婢吟儿叩见老佛爷。”当吟儿跪在地下,向她请安时,慈禧这才回过神。她抬起粘 滞的眼皮,看一眼地下的吟儿,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来啦?” “奴婢伺候老佛爷。”吟儿慌忙回答说。 “早把我忘了吧?” “奴婢天天在心里给老佛爷请安。” “可你总也不见面儿呀。” “老佛爷太忙,不传奴婢,奴婢哪儿敢来这儿打扰,” “好些天不见,你也学会说话了。”慈禧笑笑说,“当老佛爷就这样儿不好,什么事儿 都由人替你安排,想有个意外都没门儿。” 吟儿低头不语。她了解慈禧脾气。不说话嫌你嘴笨,话说多了嫌你嘴碎,谁也不知该什 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说,大概除了茶水章,没人在嘴巴上不让她骂过,李莲英也不例外。 慈禧见吟儿不出声,这才让她起身。 “抬头我瞧瞧。” 吟儿一边应声,一边微微抬起脸。 “哎,我就纳这个闷儿。那冷宫里成天不见日头的,刮风漏风,下雨透雨,你怎么反倒 越来越水灵了?”慈禧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真的觉着奇怪,比起宫里,北三所可不是人 呆的地儿。 “老佛爷说笑话了。”吟儿脸红了,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慈禧指着墙角那面外国进贡的大镜子,让吟儿过去自个儿照照。吟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儿,直到慈禧再次让她去镜子那边,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吟儿望着镜面中的自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惊讶。正像老佛爷所说,北三所比哪儿都 苦,可她竟然长得细皮嫩肉,亭亭玉立,连自己也觉得她比先前更那个什么了。她不敢多 看,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到慈禧面前,问老佛爷要不要她敬烟。 慈禧说她这会儿不想抽烟。然后对吟儿说:“这些日子也苦了你了,我打算给你挪挪地 儿,你上瀛台陪皇上去吧。” 吟儿惊讶地瞪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 “皇上身边儿都是些太监,一群笨鸭子。我想,没个女人不行。你在景仁宫的工夫,皇 上也没少去,还是你伺候他吧。” “光去奴婢一个?”吟儿忍不住问。 “你想跟谁就伴儿?”慈禧反问。 “娘娘主子们谁去呀?”吟儿犹豫片刻,试探地问。她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能替 珍主子说上一回话,也就对得起她了。她没有直接提珍妃,绕了圈先问其他娘娘主子。 “皇后他不要,瑾主子也不合适。”慈禧随口应道。 “那就让珍主子去吧。”吟儿作出一副非常随意的样子。 “什么?”慈禧瞪着一双老眼,脸上像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了,“你给她说情来了!” “回老佛爷话。”吟儿见对方变了脸,慌忙跪下,“依奴婢意思,老佛爷到今儿了还没 个孙子。要是让他们有了一儿半女,老佛爷就当上奶奶了。眼前儿有了小孩儿,老佛爷也就 不闷的慌了。” “我不稀罕那东西,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着眼眶子吗?”慈禧一听吟儿是替自己着 想,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有孙子没孙子还是两弓劲儿。”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呀?”慈禧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想,要是吟儿能替光绪生个儿子就 好了。其实她让吟儿去瀛台,就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吟儿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宫女,为人善 良,没什么心眼儿,到了光绪身边,时间一长,说不准他可能会慢慢喜欢上她。大概也只有 这样,他才会渐渐忘了珍妃。 “奴婢不懂。可奴婢妈妈前几年就想着抱孙子,为这个还老跟奴婢哥哥闹哪。” “你把我跟你妈归一块儿了?” “奴婢说错了,奴婢该掌嘴!”吟儿自知失言,慌忙认错。没想慈禧哈哈一笑,说没 错,没错呀。你收拾收拾,今儿个就过去 慈禧越是对大阿哥看不顺心,越是想让光绪能生下个儿子。这样她不但有了亲孙子,那 个顽劣不化的大阿哥自然也就不用呆在宫中,她认为自己虽说六十五了,但身体还相当好, 孙子放在自己身边,养到十五六岁不会有多大问题,总之,只要不是珍妃那小妖精生的,不 论其他和哪个女人生的都行。 一听老佛爷要派吟儿去瀛台那边伺候皇上,珍妃紧紧抓住吟儿的手,心里像打翻的五味 瓶,说不出的咸苦酸辣。既然慈禧发了话,她想留吟儿是不可能的。吟儿去光绪身边当差, 能将她在这边的情况告诉皇上,这自然是件好事。但想到吟儿一走,从此再没一个她这样说 知心话的人在身边,心里又说不出地恐惧。十个月来,在北三所囚禁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 了吟儿的存在。在这无奈的绝望中煎熬,她安慰她,陪她一块儿伤心流泪,时不时从外面带 来一些有关光绪的消息。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儿,外面什么事也不知道,等于眼瞎 了,耳聋了,除非有一天皇上能救她出去,否则便是在这儿等死了。 吟儿知道珍主子心情非常难过,其实她何尝不是这样。她舍不得离开珍主子,不仅因为 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一心要留在这儿陪她受苦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同时也因为两人在一起 时间长了,产生了一种特殊感情。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儿不比在景仁宫,日子太苦了,主 子和奴才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于是她和主子间有了一种普通人之间的感情,她俩在一起无话 不谈。她们在对另一个男人深情的爱恋中,虽说各自有着极为不同的遭遇,但那种至死不渝 的执着却一模一样啊! 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两人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用说,心却相通着。她们快乐 着同样的快乐,悲伤着同样的悲伤,思念着同样的思念,渴盼着同样的渴盼,对方是皇家主 子,是皇上的爱妃,要在过去那是何等的尊贵啊!而现在两人却像亲姐妹一样朝夕相处。一 想到这,吟儿心中便涌出一种本能的受宠若惊的惶恐,这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缘份,是她祖上 积下的德。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传下话,让吟儿收拾东西,要她立即去瀛台,这匆匆的分手,对吟儿 和珍主子,也许就是最后的诀别。她们虽然都没说出口,但俩人似乎都意识到这一点。一时 间,她们不知有多少话要跟对方说,可越是着急,越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吟儿终于忍不住 催着珍妃,说您跟皇上捎什么话儿,赶紧跟奴婢说。 珍妃抓住吟儿的双手,激动地说:“我当然要捎话,当然要的… ”她喃喃地说了许多 遍,却总也不说要给光绪带什么话。吟儿见她总也不说,急忙催她快说,敬事房太监在外头 等着哪。 “妹妹,你陪我半年多了,姐姐有什么得罪你的,你都忘了吧!”珍主子一时实在想不 出该跟皇上说些什么,反倒说起吟儿和她之间的事来了。 “主子!您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折阳寿啊!”一听珍主子称自己为妹妹,吟儿心里一 惊,鼻子顿时酸酸的,扑通一声给珍妃跪下,一双惶恐的大眼里顿时湿乎乎的。 “是的,今生今世,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永远把你当作亲妹妹。”珍妃双手将吟儿 拉起。吟儿不肯起来,说主子对我的恩德我刻在心上,这些话就不忙说了,求珍妃先想着跟 皇上说些什么,好让她带话过去。 “对对。你就说我这儿过的挺好。”珍妃苦笑笑说。 “皇上能信吗?” “你得让他信。”珍妃顿了一会儿,吩咐吟儿:“你说我吃的饱睡的着,身子骨也强多 了。脸上… 脸上也白里透红的,跟先前差不多。” “奴婢听主子的,就,就这么跟皇上说… ”吟儿结结巴巴地说。眼瞅着珍妃那张蜡黄 的脸,想起她过去那藕红丝白的脸蛋,在这儿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强忍住的泪水夺眼眶 而出,哇的一声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是你让我带话,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珍妃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 样子,心平气和地说,“你想想,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总得想办法让他放心我这儿,只 管把自个保养好,就什么都有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奴婢明白!”吟儿咬紧牙龈点点头,使劲擦着眼泪。 “我可把他全托给你了!” “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把皇上伺候的好好的。” 光绪为了珍妃,忍着羞辱再三哀求慈禧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慈禧非但不肯让他俩在一 起,就连让珍妃放出北三所都不肯。为了表示抗议,光绪索性不近任何女色,连皇后皇贵妃 要上瀛台来看他都被他拒之门外。他越是这样,慈禧越是恼火,满肚子气全撒在珍妃头上。 因此,只要慈禧在一天,珍妃和光绪便不可能重新相聚。 宫女入选宫中必须是未婚少女。自古以来,尽管皇上有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其实并 非是个定数),但仍然对宫中任何一位宫女有着当然的支配权。皇上在这“女儿国”里干出 任何荒唐事,不但名正言顺,且理所当然。历朝历代,许多显赫一时的后妃都是皇上由宫女 中选出来的。包括眼前再次上台垂帘听政的慈禧也不例外。珍妃望着吟儿,想起她俩曾谈起 过替皇上生孩子的事,突然心里冒出一种冲动,心想要是吟儿能给光绪生个儿子该多好啊! 如果她从此再也见不到光绪,如果就此死了,她心头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替光绪生个孩 子。她希望吟儿能替她补上这个缺憾,但一想她进宫前便许配了荣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其实,珍妃心里明白,吟儿和自己一样,只要慈禧活着一天,她跟荣庆绝无相聚的可能,心 狠手辣的老佛爷怎么也不会放过反对她的人,更不用说荣庆是皇上的死党。就像吟儿不肯点 破她一样,她也不忍心点破吟儿。既然吟儿跟荣庆已经没有指望,何不让吟儿好好伺候皇 上,她宁可吟儿替皇上生个孩子,也不愿意隆裕和其他皇妃们占去了这份殊荣! “你到了皇上那儿,一定要把他当作你家里人,就像是你的亲哥哥… ”珍妃暗示对 方。“那怎么成呀,他是皇上啊!”吟儿没明白对方意思,心想她吃了豹子胆也不敢。 “不不,不是亲哥哥,我说错了,应该比这更那个什么的… ”珍妃说来说去总也说不 出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急得从手上取下光绪托大阿哥捎来的绿玉搬指,塞进吟 儿手里,“这个给你戴上,你告诉皇上,就说我转送给你了。” “那不成,奴婢不能收!”吟儿急了,“这是皇上送您的呀。” “您瞧,上边儿镶着两颗红豆儿,包在一颗心里。红豆同心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呀。那就是二人同心同德,合好百年,” “对!就这意思。我就赏你了!” “主子,您那好意我都心领了,搬指可不能要。我替荣庆跟您谢恩了!”吟儿以为珍妃 送这只精贵的搬指是为了祝福她和荣庆,嘴上谢着珍主子,心里却说不出地苦涩。她何尝不 知道,她和荣庆跟珍主子和皇上一样,只怕这辈子没指望了。 “我没说荣庆。我是托你… ” “是不是托我交给皇上?”吟儿越听越糊涂。 “你呀你,你怎么还不明白… 这可叫我怎么跟你说呢!”珍妃急得满脸通红,话在舌 头上打转,硬是说不出口,门外传来太监的催促声,吟儿趴在窗口跟门外的太监招呼着说马 上就动身,一边对珍妃说:“主子,我得走了。” “好妹妹!”珍妃急忙抓住吟儿双手,“你能不能真心把我当成亲姐姐?” “只要您不嫌弃,奴婢这就叫您一声姐姐!” “那好,我托你的事儿,你不许摇头啊!” “您说!” “你先答应我!” 吟儿沉吟片刻,点点头说:“我答应。” “无论是什么事都答应?” “无论什么我都答应。” “好妹妹!我是没指望了。你就劝劝皇上,让他尽快要个孩子。”珍妃终于向吟儿和盘 托出自己的想法。除了她最恨的隆裕皇后外,皇上随便跟哪个女人都行。无论是她亲姐姐瑾 妃,还是瑜妃等人,总之只要她们其中一个人生下皇上的孩子,只要是个儿子,便是皇位的 当然继承人,慈禧所安排的大阿哥也就没戏了。 “皇上太宠爱你,要是他不肯,怎么办?”吟儿深知光绪对珍主子情有独钟。她在景仁 宫时,光绪不是召主子去养心殿,便是跑到景仁宫来,两人几乎天天晚上在一起。难怪有一 次,隆裕皇后对慈禧抱怨,说自她与皇上大婚以来,光绪连坤宁宫的大门朝哪儿开也不知 道。 “你…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为这事求你的。实在不行,你就替我跟皇上生一个。”珍 妃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一时实在说不出日,只得绕了个大圈子。吟儿顿时脸一阵青一阵红, 傻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珍妃见吟儿低着头不说话,耐着性子说了她心里思忖多时的想 法,“皇上要想得子,只有这个机会了。你想想,只要皇上有了儿子,别人就抢不走皇位。 皇太后再厉害,总有一天要走的,她就是罢了皇上,照样也得皇上儿子接位。到了那时,皇 上儿子照样可以实行新政,朝廷上的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办,只要有这一天,我受再多的 委屈,哪怕是死了,也有人替我正名,就为了这,为了皇上和大清国,也为了姐姐,你就为 难一回吧!” “不不,你跟皇上总有一天会团聚的… ”吟儿磕磕巴巴他说。听了珍妃这一番话,吟 儿心里万分震惊。难怪老佛爷总防着珍妃,她太有心机,也太关心朝廷政事,直到现在仍惦 着新政,而且连多少年后事情也想到了,甚至寄希望于吟儿能替皇上生个儿子,将来替她报 老佛爷的一箭之仇。当然,这固然是珍主子对她一片难得的信任,但也有她用心良苦的所 在。一般宫女能有机会得到皇上的宠幸,那是做梦也想的天大喜事。可是因为她和荣庆的关 系,加上她是珍主子的奴才,珍主子对她越是好,她越是觉得不可以这样做,何况外头还有 荣庆牵着她的心,他已经在宫外等了她两年多了…  “吟儿!你别再指望荣庆了。他不但是朝廷钦点要犯,去年在武昌又假冒皇上,这可是 弥天大罪啊!只要皇太后在一天,他是绝无出头之日!”珍妃看出她心里还装着荣庆,为了 让她死了这条心,索性点破这一层。她说荣庆没被抓住,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他这辈子除了 隐姓埋名,藏匿江湖,绝没有第二条活路,“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一天荣庆得知此事,荣庆 作为皇上的爱将和出生入死的奴才,对于这有关大清国国运和皇上安危的大事,荣庆将军绝 不会有任何怨言的!你说是不这个理?” “这… ”珍妃这一番话,说得吟儿无言可对。 门外的太监大概等不及了,轻轻拍着房门,不等里面的人答应便推门走进来。为首的太 监向珍妃深深作揖请安,然后对她说:“珍主子,吩咐完了吗?李总管吩咐奴才立即带吟姑 娘去敬事房训话,然后送到瀛台。” “吟儿,到了皇上那边儿,可得好妹伺候,千万要听活!”珍妃立即板起脸,作出一副 公事公办的样子。吟儿望着珍妃,听出她话中隐含的意思,在这分手的最后一瞬,实在不忍 伤她的心,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吟儿被两名太监带到敬事房,李莲英早在那儿等着。她一走进值房,李莲英便上上下下 将吟儿打量一番,然后对吟儿说,咱们公事公办,我得搜你。 “李总管!珍主子那边穷得不能再穷… ”吟儿本想说那儿有什么值得偷的,何况我也 不是那种人呀?话说了一半,她终于忍住后面的半截话,顺从地将手上的软布包递给对方。 “吟姑娘,这不过是按规矩办,没别的意思。”李莲英笑呵呵地接过对方递上的包袱, 当场在桌面上抖开,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吟儿的换洗衣服和一些必备的日用品外,没发现 任何可疑的东西。李莲英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两名姑姑,那两名姑姑立即走到吟儿身边,没等 她们伸手,吟儿本能地退了一步。 “怎么?你… 你们想干什么?”吟儿问。 “哪的话儿啊。老佛爷有旨,你升为皇上身边掌事的姑姑了。我给你换身儿衣服,里外 三新。让姑姑陪你进里换了一身,把旧衣服全脱了,烧了,也算去去晦气。”李莲英一副没 脾气的样子,显得非常关心。 吟儿只得无奈地跟着两名姑姑进了里屋,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因为她身上确实藏着珍主 子那只绿玉搬指。什么掌事不掌事,皇上身边就她一个宫女,掌什么事?李总管所以这样, 无非是想将她全身里里外外搜一遍,防止她替珍主子从北三所夹带任何东西交给皇上。她进 了里屋,姑姑们取出事先给她准备好的外衣和内衣,包括鞋袜都得换。 她必须当着姑姑们的面脱光身子,而这只搬指就藏在她鞋子里,李莲英要她鞋子都得换 掉,这只绿玉戒指肯定会被她们发现。这样一来,她无法替珍主子物归其主,自己也会因此 受到严刑处罚。想到这儿,她额头上,前胸后背禁不住渗出一片细汗,心想这下完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五章 八月惊变 为了断却光绪对珍妃执著的深情,慈禧将吟儿派到光绪身边,寄望于以桃代李,荣 庆神秘地回到北京。八月流火的炎夏,洋人攻占北京。慈禧怆惶出逃前,终于对珍妃狠下毒 手。一对生死恋人完结了;另一对人儿的命运又将如何? 光绪皇上坐在风琴边漫不经心地弹着琴。对他来说,弹什么曲子已经不重要。只要琴声 一响,就能将他带到与珍妃在一起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回味着那难言的愉悦和温馨,这就 足够了。对他和珍儿之间的事,他比珍妃要乐观。他总觉得珍儿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只要 慈禧不罢黜他的皇位,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相反,如果慈禧有一天彻底翻了脸,让大阿哥顶 上他的皇位,他作为一个毫无权势的普通满人王爷,慈禧也就不会在乎珍妃,无需担心她在 他身边恃宠弄权了。 光绪最怕的是珍儿性情刚烈,受不了冷宫的折磨,没等到那一天的来临便顶不住了…… 他觉得想这种事有些不吉利,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往这上头想,但往往一个人独坐闷夏,听着 窗外那元休无止的蝉鸣,冷不丁儿又冒出这个念头来。前一阵子,他托大阿哥带去那只绿玉 搬指,为的就是让她咬着牙,为了他,为了他们俩有一天能再次团聚,好好活下去。 小太监进门向光绪通报吟儿来了。光绪从沉思中惊醒,似乎没听清小太监说什么,抬起 一双恍惚的眼神,摆摆手说不见。直到小太监又重复一遍,光绪才猛然回过神,说快让她进 来。 吟儿一进门,光绪顿觉屋里一亮。这不仅因为对方穿了一身新衣,也不仅因为她突然长 开了,亭亭玉立一个纯情少女显得分外动人,更重要的她是珍儿身边的人。从某种意义上 说,见到她也等于见了他心中苦苦思恋着的珍儿。 吟儿刚跪下要给光绪请安。光绪急忙上前一步,伸手将吟儿拉起。 “起来,快起来!”光绪激动地说,“你是怎么来的?皇太后知道吗?” “回皇上话,是老佛爷派奴婢来的。” “这么说,你不是珍主子派你来的了?”光绪心里一愣,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以 为她是偷偷跑到瀛台来递口信,所以担心慈禧知道她来这儿,没想她正是慈禧派她来的。 “珍主子挺好。吃得下睡得着,比先前你见到她时要胖一些……”吟儿没听出光绪语气 中的不悦,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刚才在总管值房,她急中生智,趁着脱衣服的当口, 将那只绿玉搬指藏在发结中,一丝不挂地当着两位姑姑面换了衣服,这才没被李莲英发现。 “珍主子有什么话跟我说?”光绪心情烦躁地问。“珍主子让奴婢好好伺候皇上。” “那你一走,由谁伺候她?” “不知道。敬事房会另派别人去的。” 光绪突然明白怎么回事。前些天,他上储秀宫给慈禧请安时,慈禧当着他的面吩咐李莲 英派一名聪明能干,模样儿端庄的宫女去瀛台侍候皇上,他连声说不要。慈禧只管和李莲英 说这件事,根本不理睬他。没想才过几天,宫女真的送来了,原来她就是一直在北三所侍候 珍妃的吟儿。 “其实你不该来我这儿,你应该留在那边陪珍主子。她一个人在那儿受苦受罪,你是她 身边的老人,她离不开你……难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光绪搓着两只两手,在屋里来回 不停地走着,一边抱怨吟儿。 “奴婢知道,这全是老佛爷的意思。”吟儿心里说不出地委屈。珍主子那边要她上这儿 好好伺候皇上,还要她劝皇上早得贵子,甚至求她为皇上献身,有朝一日能替代珍主子为皇 上生个孩于。而皇上这边根本不当她一回事,而且口出埋怨,好像这是她自己的主意,扔下 珍主子不管,一心想上这边来另攀高枝似的。 光绪看得出对方有些委屈。要在过去,他是不会察觉一个奴才的心迹,因为至高无上的 地位令他无需考虑别人的情感走向,对方唯一的选择便是服从。由于现在地位变了,他渐渐 地学会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别人。他正是由此想到这件事不能怪吟儿,她来不来根本由不 得她。想到这儿,他在椅子里坐下,心平气和地询问起有关珍妃的情况。 光绪与吟儿说了一阵子话,叫人将她领到下房住下,自己乘小船离开瀛台,匆匆赶到储 秀宫,他一见慈禧面,便迫不及待地切人话题,说他那儿用不着宫女,还是让吟儿回北三所 伺候珍妃算了。他心情非常焦急,语气尽可能显得很随便。 “行,你要是不喜欢吟儿,让她回我身边。说到敬烟守夜,没人能比得上她。你嫌她, 我还舍不得呢!”慈禧平静地笑了笑,毫无余地的封死了吟儿回珍妃身边的可能,“你说, 你喜欢谁,替你换一个可心的。” “不不……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不管,反正你是皇上,不是和尚。”慈禧一语双关,犀利的目光紧紧盯 在光绪脸上。 光绪躲着慈禧的眼神,低着脑袋,半天不出声。 “女大十八变。你真的没发现,吟儿这二年越长越好看了?”慈禧见光绪不说话,就着 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儿臣没留心… ” “那你就多留点心,回去好好看看。” “… ”光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在心里苦笑。 “后宫三千,咱们大清国不养那么些闲人。也就是好几百吧。说实话,这些丫头里,吟 儿怎么比都是个人尖子。你要是喜欢,就把她收了房吧。”慈禧劝起人来,一向是重话轻 说,面子上漫不经心,骨子里却非常坚决。光绪了解这位皇爸爸的脾气,慌忙说不行,态度 十分坚决。 “谁个说不行?宫女嘛,本来就是替皇上预备的!”慈禧反驳着光绪,态度非常认真。 “儿臣根本没这个心情!”光绪摇摇头说。 “皇上收宫女,也算给她们这些人图个出身,就冲着吟儿主动去北三所,伺候珍妃,在 那儿陪着一起受苦,你也该收了她。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母以子贵,她也算没在宫中白 熬了,你说是不?” “不不,儿臣不能干这种事。” “为什么?” “她进宫之前… ”话一出口,光绪立即刹住话头。他早就得知吟儿与荣庆的关系,并 许下诺言,事成后要替他们俩指婚,现在不能替他们了却这个心愿,总不能夺荣庆所爱,干 出这种荒唐事。别说他除了珍妃,对其他女人毫无心情,就算有,他也不能和吟儿发生这种 事。 “她进宫前怎么啦?”慈禧追问。。 为了不让慈禧怀疑,光绪连忙改口,说吟儿入宫前,她家里什么情况他一点也不了解, 收下为房显然不妥。慈禧笑笑,说这还不容易,宗人府都留着底,派人查一下。要是怕费 事,你回去亲自问问她就得了。 光绪本想求慈禧将吟儿从他身边调开,让她回北三所,继续留在珍妃身边,没想慈禧当 下一口回绝,他回到瀛台,心情非常烦躁,越想越担心珍妃。过去虽说她也是一个人住在北 三所,但身边好歹也有吟儿陪着她,通过她无论什么事,包括外面的情况多少也能知道一 些,现在吟儿一走,珍妃两眼一抹黑,往后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光绪明知这件事是慈禧的主意,心里却无可奈何。对一向骑在他头上的皇爸爸他不敢怎 样,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吟儿身上。心想既然慈禧让她留在这儿,那就让她留吧,反正他是不 用她伺候的。一连几天,光绪不让吟儿伺候他不说,连寝宫和起居室也不让她进。 就在光绪苦苦想着用什么办法将吟儿弄走的同时,吟儿也在思索怎样才能转达珍主子的 劝告,并将那只绿玉戒指交还给皇上。按珍主子意思,皇上跟谁个女人生下孩子,这只绿玉 戒指便赏给谁。 来赢台之后,吟儿心里早就拿定主意,按珍主子意思,将绿玉戒指交还给光绪,至于珍 妃求她生子的情况则只字不提。吟儿深知珍主子一时情急,冲动之下脱口说出计她替皇上生 儿子的念头。不要说珍主子还可能有出头之日,就是没有,作为珍主子的贴心奴才,她不能 也不应该当真。她唯一的念头便是好好伺候皇上,按珍主子叮嘱她的那样,要她学会调养皇 上身体。为了这,珍主子特意将过去御膳房和茶水章熬汤的配方告诉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民间的俗话对这位皇家的真龙天子也同样适用。只 要皇上身体好,怎么也熬得过一个六十好几的老人。这就是吟儿最质朴的想法:皇上好了, 珍主子早晚会好的。包括荣庆和她自己,也都会跟着好起来的,所以,她来这儿首要的事便 是伺候好皇上,劝他宽心,劝他耐着性子等着珍主子。可是她来这儿好几天了,一直没机会 跟皇上单独说上话,连那只绿玉搬指也没来得及亲手交给对方、 自她头一天来这儿见了皇上一面,再也没见过皇上。她不知为什么,皇上不仅不让她伺 候,连起居室和寝宫,包括书房都不让她进。即便在回廊或院子里偶尔碰到皇上,皇上连正 眼也不看她一眼,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吟儿心里纳闷,不知她哪儿得罪了他。皇上不理 她,她可不能不理皇上。来这儿好几天了,冒了好大风险,将珍妃主子的戒指带到这儿,竟 然还没交到他手里。 一天上午,皇上身边的太监突然通知她,让她准备一下,说下午敬事房派人来接她离开 瀛台。吟儿一听顿时傻了,问对方为什么。太监说不清楚,也许皇上这儿不想用宫女。吟儿 急了,不顾一切地去找皇上,心想怎么也得将珍主子的绿玉戒指交给他。光绪正在书房读 书,小太监把着门口不让她进。她起初跟小太监说好话,求他通报皇上,对方不理她。她急 了,说一定要见皇上。小太监拦在门边,两人争执起来。这时书房里突然传出光绪的声音, 他让小太监放吟儿进去。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吗?”光绪绷着脸,双手背在身后问。 “奴婢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神慌乱地说,“奴婢上这儿来,只是一心想伺候好皇 上。” “光是伺候?皇太后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光绪盯着吟儿那张小脸,觉得正如慈禧所 说,这丫头突然变得更漂亮了。想到这儿,他觉得有些无聊,立即追问起慈禧到底跟她怎么 吩咐的。 “老佛爷也是这样吩咐奴婢的。” “不对吧?” “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 “可你头一次见面却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是珍主子让你来的。” “是这样。是老佛爷下的旨,也是奴婢临来前,珍主子再三托咐的。” “那你说说,珍主子怎么托咐你的?” “珍主子听说皇上前一阵子病了,要我来这儿精心伺候,连章德顺过去替皇上熬汤水的 配料都教了奴婢。她让皇上安心调养,龙体早日康复。珍主子还说… ”说到这儿吟儿顿时 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提皇上早得贵子的事。 “她说什么?”光绪迫不急往地追问。 吟儿吱唔了半天,终于说起珍妃的心愿,希望皇上尽快养好身体,早得贵子,并说皇上 只要有了儿子,老佛爷就无法将皇位传给大阿哥了,光绪听后半天无语,心想这倒是说中了 他的心思。问题是珍妃身陷圄囹,他不止一次求过慈禧让他俩在一起,慈禧不答应,让他孤 家寡人一个,孩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啊。想到这儿,他气不打一处来。 “胡说!”光绪沉下脸,“你明知珍主子跟我各分东西,连见上一面都不行,上哪儿得 贵子?” “珍主子说,皇上无论跟哪位宫妃在一起都行… ” “大胆!”光绪喝断吟儿。 “皇上!珍主子真的这么说的。”到了这个分上,吟儿只有硬着头皮,将那天珍妃的话 重了一遍,只是没敢提珍妃求她献身的 光绪看一眼吟儿,显然不相信珍妃会这样劝他。他了解珍妃,尤其在这个特殊问题上,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度,要不连她亲姐姐瑾妃也跟她闹得非常不愉快。光绪一方面觉得她在这 方面太小气,有时令他啼笑皆非。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小气,是一种爱到深处的小气,她 太在乎他,恨不能天天霸着他,不想让他跟其他任何女人亲呢。他突然觉得吟儿在耍他,甚 至认为她另有目的,自有她一番良苦的用心,因为吟儿明知他不喜欢其他宫妃,而她偏偏说 任何女人都行,这里头岂不是有所暗示? “吟儿,你不但忘了荣庆,也忘了珍主子的恩典。”光绪冷笑一声,心里认定是老佛爷 在背后支使她,她根本不会想出这个主意:“看不出,你这么小小年纪,心机很深,竟跑到 这儿来走这步闲棋!” “奴婢不懂皇上说什么。” “朕没那么多闲空跟你罗嗦,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告诉支使你的人,皇上不要 女人,不要孩子,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当个孤家寡人。”如果说光绪过去很少与其他宫妃在 一起,其中也有碍着珍妃面子而无奈的地方,但现在,当珍妃打入冷宫替他受苦受难之际, 他可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为了她而拒绝一切女色。 吟儿听出光绪话中有话。猛然想起小回回跟她开的玩笑,记得那天慈禧跟她言谈中也透 出意思,尽避她巴望光绪能让她抱上孙子,但绝不会因此让他与珍主子在一起。除了她,皇 上与任何女人生的都行。她隐约觉得,可能老佛爷派她来这儿,其中就有这一层意思。所以 光绪由此对她生出恨意,一直冷落她,直至现在要赶走她。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已经很难说 清楚了。珍主子与老佛爷都极为关注皇上的后代,但目的全然不同,珍主子让她来这儿,是 为了不让大阿哥夺走皇位。慈禧派她来这儿,是为了让皇上忘了珍主子。想到这儿,吟儿觉 得再多说也没意思,于是从怀中取出光绪通过大阿哥带给珍妃的搬指,双手捧着递给光绪。 “什么意思?珍主子为什么让你退回来?”看见自己带给珍妃的戒指被吟儿带回来,光 绪不由得心里一愣。 “珍主子说了,她让我带话给皇上。皇上您可能不信,但您见了这只搬指,就会相信 的。主子还说,搬指再带到您这儿,就当是她写的信。” 皇上身边的后妃谁头一个生儿子,这只搬指也就赏给谁,这是光绪母亲送他这只戒指时 说的。珍妃特别喜爱这个搬指,光绪答应珍妃,等她生了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将这只搬指 送给她。珍妃问光绪,要是其他宫妃先她而生怎么办,光绪说那就将搬指砸了。珍妃说不能 砸,她自信一定会替他生个儿子,这只祖母绿搬指非她莫属。自她打入冷宫,光绪为了表示 对她最诚挚的情意,才毅然将戒指送给她,以示他为了她从此不近女色的决心。这会儿,珍 妃将搬指重新让吟儿带回,也就意味着她将放弃这个一定要替他生孩子的权利。 这样看来,珍妃劝他早得儿子的话是真的,吟儿没有说一句假话。因为这里头不为人知 的秘密只有他与珍妃才知道。想到这儿,光绪悲从心来,珍妃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已经绝望, 所以才会这么做。同时他觉得自己小看了珍妃,她在关键时刻,常能跳出自身的局限,由大 处着手思虑许多问题,她是为了他的皇位不让其他人夺走,所以才会狠下这个决心的。她在 自己最小气的地方,表现出最大度的气派,要不是吟儿取出这只绿玉搬指,他还一直以为吟 儿受了慈禧的支使,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 他错怪了吟儿,更想错了珍妃。光绪沉默许久,双手拉起吟儿,向她保证,说到了他这 位皇上说话算数的那一天,头一道旨意什么也不下,首先要给她和荣庆赐婚,并作为主婚人 参加他们的大婚之喜。 叶赫将军见到儿子荣庆站在面前时,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儿子敲门时,他正在后花园浇花除草。他心里奇怪,一般客人绝不会由后门进来,更不 用说后院里经常没人,敲了也没人应门的。他犹豫片刻,上前开了后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卖 山货的客商,荣父问客商找谁,那人没说话,闪身进了后院,随手关上院门。荣父惊慌地问 他想干什么,那人扔下肩上的褡裢,叫了声爸。这时荣父才认出是失踪一年多的朝廷要犯, 他唯一的儿子荣庆。 荣父颤颤巍巍地领着儿子进了妻子的卧房。荣庆扑到母亲身边跪下,连声叫着母亲。叶 赫夫人愣了半天,终于认出是儿子,顿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荣庆一年多前假扮成船夫,在他与小格格结婚大喜的前一天深夜,登上了长江上的轮 船,顺江而下,一直逃到上海。到了上海,为了逃过朝廷的追捕,他改名换姓,躲在洋人的 租界内暂避风头。后来,他通过各种关系,试图找到失散的茶水章和把兄弟无六,但都毫无 结果。 怎么办?面对这一局面,有人劝他逃往日本,说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一批新党要员都相继 去了那儿。走投无路的荣庆在日本使馆翻译的帮助下,准备由上海出发前往日本东京,临行 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决定不走了。他之所以不走,因为他实在舍不得吟儿。他不甘心,就 这样与自己的心上人永远分手,也不相信慈禧能将大清国的皇上一手废了。 后来,迫于各种压力,慈禧没敢宣布皇上退位。接着各地义和拳纷纷揭竿而起,朝廷中 有人想利用义和团与洋人对抗,中外矛盾顿时变得更加尖锐,时局越来越乱。在这种情况 下,荣庆认为时机已到,假扮成口外的客商,一路北上,来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北京。 他躲在家中,心里却惦着吟儿。他就是冲着她才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的,怎么也得想办法 打听一下她的消息,同时也捎个口信给她。这一年多,无论是家里人或亲戚朋友,都以为他 死了,或是逃到国外。吟儿人在深宫,消息更加闭塞,因此让她知道他仍然活着,是非常重 要的。 为此,他一直想找机会去一趟吟儿家。 他不敢告诉父母心里这个念头。因为他两位老人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将他藏在家里 仍然提心吊胆,绝对不会让他出去冒险。他成天躲在屋里睡觉看书,晚上才敢出来在后院里 活动一下身体。越是没事,他心里越是想着吟儿,一想到吟儿,便耐不住的满心烦躁,一天 下午,趁着父亲陪着母亲上庙里烧香的机会,他翻出写有“定州古郡”字样的褡背,换上一 身旧衣,像当初他混入北京那样扮成客商,瞒着家里其他人悄悄出了后院门。 荣庆由丁字胡同来到了吟儿家。他轻轻拍开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轻人。那人瞅着他,问 他找谁。荣庆愣了一会儿,问有位福贵大少爷是不是住这儿。年轻男人张口说福贵早死了, 房子也卖了,这房子他是从别人手里买下的。荣庆慌忙问对方,知道不知道他们家现在搬到 哪儿去了,那人说不知道,话没说完便关上大门。 完了,找不到他们家人,打听不到吟儿的消息,更没法和吟儿联络了。荣庆贴着胡同边 的青砖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出了胡同口,他顺手一拐,向西四大街走去。按说他是不 应该在这种人多的热闹地方露面的。他心里有事,根本忘了这茬儿,一路心事重重,只顾想 着吟儿。天近傍午,他走到街边一家当铺前,站在那儿发呆。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皇上让他 跟踪小回回,他就是在这儿碰上小回回的。当时小回回进去当东西的,被他当场抓住,这样 才生出后面他让他捎信,信被小回回丢失等一系列事端。 一想到小回回,他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信念头,据他所知,小回回是李莲英身边的亲信, 大总管有些不方便的事就由他出面办。那会儿,小回回来这儿,就是替李莲英办事,将总管 从宫中偷出的宝贝,送到这儿卖了,变为能兑换现钱的银票,如今这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浮 躁,李总管一定会趁机大捞腰包,说不定还会让小回回来这家有名的当铺,继续将宫中的宝 贝变为他腰包里的银子的。也就是说,他只要有耐心守在这儿,说不定哪天就让他碰了。 就这样,荣庆一连来了几天。他骗家里人说他上舅老爷家打探情况。一天下午,荣庆刚 走到当铺附近一条小胡同口,突然眼睛一亮,激动得差点没叫出声,小回回像当初一样,夹 着个包袱由横向胡同里悄悄走过来,显然是进那家当铺当东西的。 “相好的。”荣庆斜插上去,在小回回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回回作贼心虚,本能地吓了一跳,当他回头,发现面前的男人是荣庆时,他那双大眼 睛瞪得更大,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都传他逃到国外去了,怎么突然又回京里来 了。 “是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点… ” “走!别让我费事。”荣庆指指着胡同深处说。 “瞧您说的,我哪回让您费事了。”小回回乖乖地跟着荣庆,走到后海一带的芦苇丛 边,一边低声告诉对方,要他有什么事快说,现在外面乱,过了酉时便要关宫门,而他必须 赶在这之前回去。 “见着她了吧?”荣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谁呀?”小回回一时没回过神。 “废话。”荣庆沉下脸。小回回立即回过神,明白他一定是打听吟儿,为了这,当年他 丢了他的信,差点害得荣庆掉脑袋。 “您问宫中那位亲戚,吟儿宫女?”小回回心里明白吟儿跟他绝不是一般亲戚关系。那 会儿他人小,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后来细心一想,吟儿的所谓亲戚只是个借口,肯定是 相好的一对。荣庆没说话,闷闷地点点头。小回回笑笑,告诉他说吟儿混得不错,当上了掌 事儿姑姑了。 “她在哪儿当上了掌事儿的。”荣庆心里收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 “当然是在宫里呀。” “废话,问你在哪个宫里。” “在皇上身边当差。” “她去了瀛台?” “您在宫外面,怎么也知道皇上在瀛台?” “少废话!你要是不说实话,瞧见没有?”荣庆掐着小回回脖子,指着芦苇丛中的黑沉 沉的湖水说,“这坑里哪年都有淹死鬼!” “没骗您!这在宫里也是常事,一会儿调到这儿,一会儿又到那儿,都是替主子当 差……您又是一去不回头,吟姑娘总等着也没个头啊!” “什么意思?”荣庆觉着不对劲。 “您不是全门清吗?她陪皇上去了。皇上一个人在瀛台,电够苦的。”小回回吱唔了一 阵子,终于告诉他,这是老佛爷的意思,想让皇上把她收了房。说到这儿小回回晦涩地一 笑,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您不也成了皇亲国戚。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妥,伸手捂住嘴巴, 连声说他什么也没说。 荣庆一听脸都绿了,心里顿时蹿起一股怒火,他在外头替皇上提着脑袋卖命,皇上却霸 了他的媳妇。他沉吟片刻,压下心头的火气细细一想,觉得不大可能,皇上不是这种人,吟 儿也不是这种人。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上火。于是他稳住神,问小 回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小回回说眼下皇上惦着珍主子,没这个心情,就算皇上愿意,怎么 着也是往后的事。荣庆一听心里立即明白了,分手前,他让小回回给吟儿捎个口信。 “荣侍卫!现在不比从前,皇上那儿平时不让去,我见不着吟姑娘。”小回回慌忙推 托。 “你自个看着办,你要是带不到话,就等着宫中派人查你。”荣庆语气中带着威胁,说 话间扯下他肩上的包袱。小回回双手紧紧捂住包袱,连声说一定替他带话给吟儿。 “那好吧。您说,带什么话?” “告诉她,我活着。” “就这么一句?”小回回惊讶地瞪着两眼。 “对,就这一句足够了。” 荣庆说完迈开大步一阵风似的走了。只要小回回传这句话给吟儿,吟儿在皇上身边,吟 儿知道他活着,皇上也就知道他的下落。这一句话,带给他们同一个信息,但对他们却有着 各自不同的意思。他相信,只要他一天不死,吟儿就会寄希望于他。同样,只要吟儿一天不 出宫门,他就会等她,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前几天,天津失守的消息传到宫中,慈禧站在静室里那座白玉观音菩萨前,手拈佛珠, 痛心疾首。这个老女人怎么也想不通,由端王带进宫里的那些义和团的人,一个个头上扎着 红布,威风极了。这些人当着她的面表演了刀枪不入吞剑吐火的本领。一到了洋人面前怎么 都不灵了。要论人数,天津的守军,加上义和团的人,比那些洋鬼子加在一块儿还要多出十 几二十倍。前几天还捷报频传,怎么一眨眼,说垮就垮了? 眼瞅着八国联军打到了家门口。廊坊、杨村已经被攻占,这几天晚上城外炮声隆隆,时 不时冒出老高的火头。她本想再等等看,看看李鸿章和恭亲王跟洋人谈得怎么样。只要不让 她下台,什么条件她都肯答应。现在看来没戏了,所以她也不能再等了。 想到四十年前的灾难即将在她眼皮子底下重演,她心里不寒而栗。咸丰爷在世的时候, 洋鬼子杀进北京,放火烧了圆明园和清漪园(后经修复,更名颐和园),烧杀奸淫,无恶不 作,给她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回忆。后来她在位几十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从太平军,捻军 造反,杀摄政大臣肃顺,包括一举粉碎新党们搞的什么新政。她战胜了一个个对手,没想到 总是栽在洋人手里。她对内,什么事儿都在行,也都玩得转,可一遇到洋人,好像什么都不 灵了。 她从储秀宫搬到东六宫东边的乐寿堂,这儿的后院紧挨着贞顺门,出逃的车马都聚集在 神武门外。由这儿去神武门比储秀官方便多了,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走人。她站在纱灯下, 一边等小回回去瀛台叫光绪上这儿来,一边想着心事。想起光绪上台亲政前前后后,早没出 事晚没出事,偏偏自己再次出面训政还不满二年,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一会儿,小回回来 报,说皇上来了。慈禧让光绪立即进殿,光绪带着吟儿一块进了殿。 “皇爸爸叫儿臣有事?”光绪刚刚睡下,被人从床上叫醒。他知道深更夜半的,慈禧叫 他来肯定是为了商量出逃的事,但他故意装糊涂。 “怎么?你倒像没事儿人似的。你不走啊?”慈禧一见光绪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便 火冒三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像个看热闹的。言外之意,这些年我都听你的,闹成这样跟 他没关系。 “皇爸爸许儿臣不走,儿臣就留在北京,以便与各国使臣办交涉。”光绪看一眼大殿, 发现宫中四处早已乱成一团,可这儿却依然井井有条,他不得不佩服慈禧这种临危不乱的镇 定。 “傻儿子!你要是落在洋人手里,大清国还指望谁呀?”慈禧语气中充满了对儿子的疼 惜,心里却暗暗在骂光绪。你想留在北京,等洋鬼子一进城,你就和洋人一起把我给卖了。 她深知洋人在她和光绪之间,一向支持光绪。只要她一走,光绪留在这儿,立即会借洋人之 手夺回朝廷的大权,甚至从此不再让她回北京。即使光绪干不出,洋人一定干得出。只要他 们在和约上写下一条,不让她重新干预朝政,一切都玩完了。 “后宫这么些人,嫔妃、太监、宫女,扔下他们怎么办?”光绪嘴上以这些人为理由, 其实他骨干里根本不想走也不打算走。正如慈禧所预料的,虽说他对洋人攻占北京痛心不 已,但他本能地觉得此刻由他出面收拾残局,对于他重新执掌朝政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各人有各人的命。”慈禧立即将光绪的理由堵回去,让他赶紧准备,这就跟她一块儿 出逃。 “儿臣以为还是应该留下… ”光绪觉得无论于私于公,他都该留下处理国政。特别在 这种情况下,他的离开等于战士逃脱战场。 “不成!你一定要跟我走。要是皇上当了洋人的俘虏,那还谈个屁!”慈禧断然拒绝了 光绪的要求,据她所知,前一阵子她抓了谭嗣同,将光绪软禁起来,自己重新出来垂帘听 政,洋人就曾密谋逼她下台,将权力交还给光绪。洋人似乎觉得一个年轻皇上,比一个脾气 固执的老女人更容易打交道。所以她走到哪儿都得将光绪带上。否则只要光绪跟自己分开, 洋人利用他皇帝的名份,随时可以将他扶上台,到了那时,她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珍儿怎么办?”光绪站在那不肯走,向慈禧提出珍妃的事。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慈禧对光绪说,接着吩咐随同光绪一起来的吟儿,让她立即 替皇上准备上路的行装,说天亮之后就要出发。 吟儿答应着,向大殿外走去。光绪说跟她一块儿去整理,慈禧看他一眼,说去吧。光绪 跟着吟儿一前一后走到大殿外的丹墀上,心里说不出地紧张。原来光绪想以整理东西为由 头,先离开慈禧身边,然后趁着乱劲设法逃到宫外,实在不行哪怕暂时先躲起来。总之,再 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只要慈禧一走,后边的事就好办了。 光绪轻轻对吟儿说快点。吟儿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两人顿时加快步子。他俩刚走下台 阶,小回回突然从门内追出,说老佛爷让皇上留在这儿陪她,行装由吟儿一个人去整理就成 了。光绪心里一愣,虽然站住,却不肯回去,他告诉小回回,让他转告慈禧,说有些东西一 定要由他亲自整理。没想到慈禧突然出现在大殿外的丹墀上,伸手招呼他回去。光绪无奈地 看一眼吟儿,沮丧地跟着小回回向乐寿堂大殿走回去。 瞅着黑暗中皇上远去的背影进了乐寿堂正殿,吟儿这才匆匆赶回养心殿,替皇上找了一 些旧衣物和日常用品。她一边整东西,一边想着珍主子。这些天来,她一直担心,万一洋人 打进北京城,老佛爷和皇上要是离开这儿,珍主子怎么办。想起刚才老佛爷当面答应光绪, 对珍主子她自有安排,她心里才松了一口 其实皇上压根儿就不想跟老佛爷一块儿离开北京。皇上不止一次对她说,要是茶水章还 在他身边,他立即会跟他一块逃离这儿。他宁可死在洋人的枪炮下,也不愿老佛爷将他作为 手中的傀儡,与洋人签下不忍卒睹的条约,然后把帐记在他头上。刚才,他说要跟她一块儿 来整理东西,其实他是想找机会逃离老佛爷身边,没想事到临头,又让老佛爷叫了回去。 吟儿理好东西,匆匆赶回乐寿堂。那边的人已经走空了,不像刚才太监们进进出出搬东 西,显得十分忙碌。眼见天快亮了。四下反倒出奇的黑。她进了大殿,不由得心里暗暗吃了 一惊。老佛爷穿了一身平常人家的服装,估计是从宫中的老妈子那儿要来的,俨然是一位普 通人家的老妇人。她这一身走在街上,大概谁也认不出她就是当朝圣母皇太后。 大殿内只有老佛爷和吟儿。慈禧看一眼吟儿,说皇上已经先走了,她在这儿等她: “吟儿,全宫的宫女我都没带。就带了你一个人,你可得陪住我了。”慈禧说得很轻, 神色非常庄重。 “奴婢明白。”吟儿受宠若惊。 “可别打扮得花枝招展,越不起眼越好。”慈禧边说边摘了吟儿耳边的珠花,随手扔在 地下。 “谢谢老佛爷!” “千万记着,路上可别叫老佛爷。你就叫我……叫姑姑吧。”慈禧挥挥手,那意思可以 走了。吟儿上前搀扶着慈禧,慢慢向殿外走去。吟儿心里在想着珍主子,不知道她放出北三 所没有,想问又不敢问。她绕了个圈,先问起皇后主子走了没有。 “她能不走吗?” “珍主子呢?”她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你还惦着她?”慈禧显然非常愤怒,当即停下盯一眼吟儿。 “老佛爷您别生气。”吟儿硬着头皮说,珍主子也是皇上家的人,洋鬼子打进来,万一 有什么三长两短,丢了祖宗的脸。看见老佛爷呆愣着不言语,吟儿心里有些发慌,连忙说: “奴婢心里想到了,不敢瞒着老佛爷。要是说错了,任凭老佛爷处罚。” “你说得没错,不能把她扔在这儿。”慈禧过了半晌才点点头,站在那儿发呆。吟儿催 着老佛爷快上路,说天已经透亮了。慈禧犹豫了一阵子,告诉吟儿,说她所以在这儿等她, 是为了让吟儿陪她去办一件事。吟儿点点头,问什么事,慈禧要她去请珍妃上这儿来,并让 一名小太监陪她一块去,吩咐她快去快回。 吟儿奉慈禧的旨令与小太监一路跑到北三所。看门的太监看了慈禧的手谕,立即开了门 上的三道铁锁。吟儿见到珍妃,欣喜若狂地对她说:“珍主子!您大喜了!马上您就能见到 皇上了。” “皇上问政了?”珍妃天真地问。可怜她自从吟儿离开身边后,慈禧再也不让敬事房派 人来伺候,除了太监一日送三餐饭,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一年来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夜里听见城外的枪炮声,她还以为有人放鞭炮,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洋鬼 子杀进北京城了。 吟儿说一时半时说不清,要她赶紧离开这儿,说皇上和老佛爷都在贞顺门那儿等她,珍 妃让吟儿等她一会儿,从衣箱底取出那身绣着大红牡丹图案的旗袍。吟儿说路上太扎眼,不 能穿。珍妃不顾吟儿阻拦,一定要穿在身上,因为这是光绪最喜欢的衣服,一年多没见皇上 面。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哪怕见过皇上之后再换掉。她换了新衣,对着那面破铜镜擦了 脸,用小木梳梳了头发,这才兴冲冲地跟着吟儿向乐寿堂走去。 吟儿搀着珍主子匆匆走着,一边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珍妃。听着听着,珍妃突然不走 了。 “朝政烂到这样儿了,就这么一走了之?”珍妃痛心地说。 “珍主子!我可求您了。老佛爷开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呆会儿您见着她, 千万多磕头少说话,平平安安先过了眼前这关成不成?”吟儿一听对方说起朝政的事心里发 慌,因为老佛爷最恨身边的人谈论朝廷上的事,对珍妃这一点更是咬牙切齿。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珍妃喃喃地说,她本来就关心这种事,加上在北三所关久 了,没人说话,一听说洋人就要打进北京城,拖着吟儿,说要是当年依着皇上的新政,怎么 也不会闹到现在的局面啊! “我的主子,您千万别说这些,惹火了老佛爷,这不是没病找病?您惦记着朝政,等见 了皇上再慢慢儿说去… ” 吟儿连哄带劝地将珍妃一路带到了乐寿堂,天色已经大亮。在小太监的引见下,吟儿与 珍妃进了正殿。 “老佛爷!珍妃来这儿给您谢恩了。”吟儿走到慈禧面前说。 “珍儿拜见老佛爷。”珍妃给慈禧请了跪安。 “咱们这一向可是少见了。听你这声不容易呀。”慈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要不是这种时候,珍儿想见老佛爷也见不着。” “是啊。见一面少一面,能见着还是咱们有缘分。”慈禧这才发现珍妃身穿大红祺袍, 显得分外扎眼,心里顿时窜出一股无名火,嘴上却笑着说,“好漂亮呀!人是衣裳马是鞍, 老理儿真是不带错的。” “老佛爷快启驾吧,时候不早了。”吟儿看出慈禧要挑毛病,慌忙上前劝慈禧赶快上 路。正在这时,李莲英匆匆赶来,说銮驾备好了,催她尽快上路。 慈禧看一眼站在身边的吟儿,吩咐小回回领着吟儿与皇上先走,并让他们告诉皇上,她 和珍妃一会儿就到。慈禧本来想留下吟儿,转念一想还是让她走了。慈禧眼瞅着吟儿和小回 回出了大殿,这才转身对珍妃说: “珍儿呀!你真的想跟我走吗?” “老佛爷!我… ”珍妃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她叫她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带她一块儿 走,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换了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躲开我这个恶婆婆,你不高兴了!” “珍儿愿意伺候老佛爷!”珍妃心里非常慌乱。眼下的时局,都是慈禧一手造成的,她 本以为,慈禧通过这件事会汲取教训,将朝政重新交给光绪,所以她才能放出冷宫,重见天 日,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尽避她心里非常仇恨这位作威作福的老女人,嘴上却不得不说 违心话,因为对方要是不肯带她走,她就见不到皇上了。 “你可别折我的寿,瞧你这脸蛋儿,像伺候人的吗?走在路上,让人一眼就瞧出你身 分。我就怕你到不了地头儿啊!”其实慈禧早就想好了怎么样处置这个小妖媚,这会儿说这 些不过像猫玩老鼠,尽可能折磨对方,延长对方痛苦的同时,满足她心中积郁以久的仇恨而 已。 “老佛爷改变主意了?”珍妃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和担心。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珍妃太了解这位恶婆婆的性格。她知道,慈禧早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让她和皇上见面。 对方所以这样演戏,无非是为了尽情地折磨她。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说:“老佛爷一定不 让我见皇上,那就让珍儿回北三所冷宫,珍儿在那儿等老佛爷回鸾。” “洋人打进来,宫中都呆不住,冷宫就能呆得住了?” “那… 那您总得给我个地儿啊?” “地儿我早就你找好了。”慈禧沉下脸,看一眼珍妃,向身边的崔王贵挥挥衣袖。 “奴才在。”崔二总管慌忙上前答应。 “伺候你们珍主子!”慈禧说完转身跟李莲英走了。 “老佛爷!我要见皇上!”珍妃大叫。没等她话音落地,二总管崔玉贵领着几名太监冲 进大殿,二话不说,当场将珍妃拖走…  吟儿慌慌张排跟着小回回匆匆走出贞顺门,沿着雨道向神武门走去。走到半道上,她突 然想起替光绪整理好的行装丢在乐寿堂。她要回去取东西,听说是皇上的行装,小回回只得 让她回去。她要吟儿快去快回,说好了在东铁门边等她。 吟儿匆匆向来的路上走回去,她进了贞顺门,穿过怀远堂。突然听见不远处的过道上传 来一片嘈杂的人声,其中夹着女人的尖叫声。 她本能地意识到也许是珍主子出了什么事。她躲在墙角边,身子靠在回廊的木柱上,小 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面对所见情景,她惊愕地张大嘴已,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她看见 二总管崔玉贵和几名太监横抱着珍主子,匆匆向院子中间一口水井走去。珍主子一边挣一边 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眼瞅着这个常烘,吟儿的心差点儿没从喉头蹿出来。这时她才明白慈禧要她留下陪她办 一件事,那就是眼前所见的这件事。老佛爷要下毒手了。 她瞪大眼睛,看见崔玉贵亲自抱着珍主子走到井台边。珍妃双手扒在井石圈上,大叫老 佛爷饶命。那声音是何等的凄惨啊!吟儿想冲出去救她的主子,不知为什么,两条腿像灌了 铅,一动也动不了。 崔玉贵和几名太监将珍主子扒在井台上的手挪开,拼命将她往水井里推。珍主子为了活 命,本能地挣扎着。双方相持了没一会儿,但吟儿觉得那短短的相持是那么漫长,足有一顿 饭时间。不,比这还要长得多,以至于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轰”的一声,珍主子终于被崔玉贵等人推进井里。井口里传出一声悠远的回声,那是 珍主子于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声呼唤:“皇上!珍儿下一辈子再伺候您……”那叫声像一把 尖刀,慢慢剜着她心头上的肉。她蹲在地下,吓得浑身哆嗦着。接着,她看见崔二总管让身 边的太监,由墙边抱起石头,那石头显然事先准备好堆放在那儿的。太监们将大石头扔下 井,井口里传出一片水花腾溅的回响。 过了好一阵子,四下归于一片肃静。崔玉贵趴在井口看了一会儿,领着太监悄无声息地 走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六章 一夜情缘 慈禧逼光绪与她一起怆惶出逃。吟儿冒险追赶皇上的轿车。荣庆为追吟儿,他半道 上救了慈禧。他谎称是吟儿哥父福贵,随慈禧一路到了西安清真寺。深夜,荣庆与吟儿这一 对历经苦难的恋人终于团圆。就在他们准备秘密出逃的当口,突然出现了意外…… 目睹珍主子的死,吟儿早就忘了要回乐寿堂昏光绪取行装的事儿。她一个人呆呆地蜷缩 在墙角里,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神,脑于里闪过刚才那一幕换怵目惊心的常烘,她不知道自 己在那坐了多久,等她回过神,匆匆赶到神武门,老佛爷和皇上的车队早就出发了。 她一路出了神武门,随着逃难的人群向西直门走去,半道上,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叫,说 西直门关了,快走德胜门。于是人们纷纷转身,像一股潮水涌向另一个方向。逃难的人群本 来就乱,加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混乱中更添了许多怆惶。 到了豁日,她突然想到她们家就在这一带,索性回去看看。毕竟两年多没回家了,一想 到家这个字,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尽的激动。不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得赶上车队,无 论如何也得将珍主子之死告诉皇上,她觉得皇上太可怜了。直到现在,他坐在车上,还以为 珍妃在后边的车队里。这两年多来,她一直认为皇上皇太后,包括珍主子,他们闹来闹去都 是家里人。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是非。现在她才明白,这里头 是有是非的。对老佛爷,她也终于有了更深的认识。 走着走着,她还是忍不住回家的诱惑。她想好了,回去看一眼立即就走。进了丁字胡 同,她心里顿时急跳着。来到自家门前,她敲开大门,没想开门的是个陌生男人。一打听, 才知道这个家早就让哥父败尽了,房子卖了不说,这会儿连哥嫂和母亲搬哪儿去了都不知 道。因为她先前在北三所跟珍主子坐冷宫,后来到了瀛台,近两年只与家里人见过一面,而 且是得了宫中的恩典,由福贵代表母亲来看她的,卖房子的事他只字没提。 吟儿靠着胡同里的青砖墙坐在地下喘气,想着母亲,心里说不出的伤心。她心想,今北 京城里兵荒马乱,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留在这儿只能是死路一条。她曾想过上荣庆家走 一趟,看看他们家有没有母亲的哥父的消息。一想婚都退了,加上街上那股子乱劲儿,东南 边枪炮声越来越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来要想追上皇上和老佛爷车队,唯有从德胜门走。出宫前,他曾听小回回说,老佛爷 车队从德胜门走,取道昌平往怀来县走,再往下具体就不知怎么走了。因此她要追上皇上和 老佛爷,唯有趁他们大队人马到达怀来之前追上,否则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儿,她立即从地上爬起,出了胡同,沿着大街向德胜门走,快到了城门口,路上 行人越来越少。再往前,见地下横竖躺着许多尸体。不知是因为她一心想着追赶皇上的车 队,还是因为她先前在宫中亲眼目睹了珍主子那一幕惨剧,心里根本没有个怕字,放开两条 腿一个劲地往前赶。 走着走着,身后跑来几个散兵游勇,拖着刀枪,一看就是被人打败的晦气样。这些人一 边走,一边对街上的行人诈诈唬唬,大白天的就抢人的包袱。吟儿知道这些人惹不起,慌忙 躲进一条小胡同,想躲过这些败兵再往前赶路。 她身体贴墙根站着,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那些败兵走了没多远,她正想挪动身体,突 然胡同里钻出一个大兵,一见吟儿,那人便咧着大嘴冲她笑。吟儿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本 能地向后退着。 瞅着吟儿那张漂亮的脸蛋,加上她那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宫女打扮,越发显得楚楚动 人。那人看得心痒痒的,当下向吟儿扑过去。吟儿闪身躲过,大兵扑了空,脚下一滑,差点 摔倒。 吟儿趁机向胡同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救命。大兵大叫一声,再次扑上来,不等吟 儿回过神,已经被那人紧紧按在地上…… 光绪与大阿哥坐第二辆轿车里,紧随着慈禧的车子。他心里惦着珍妃,不时掀起轿上的 软帘向外张望,眼巴巴地盼着珍妃和吟儿能坐其他车马赶上来。路上见不到珍妃的车子,却 看见沿途逃难的人群。好好一个大清国,硬是让慈禧和那一班顽冥不化的王爷大臣们折腾成 现在这个样子。 本来说好天一亮就走,光绪早早到了神武门等着慈禧和珍妃。左等右等,等到慈禧在李 莲英等人的搀扶下赶到城门口,早就过了辰时,太阳已经爬老高的。一见慈禧,光绪慌忙上 前问珍妃怎么没来。慈禧骗他,说她跟吟儿乘后面的车,很快就会赶上来。光绪只得无奈地 上了轿车,随慈禧一路出了德胜门。 慈禧原先以为李中堂和恭亲王能跟洋人谈得拢,不等洋人攻进城就能签和约,万万没想 到洋人会一阵风似地杀进北京城。洋人还没进城,城里已经先乱了套。李莲英好不容易临时 让人准备了七八辆车,没等拉到神武门便被乱兵们半道上抢走了。后来,李莲英实在没办 法,只得将三辆宫中的马拉轿车上的豪华装璜全部拆了,又从街上临时雇了一辆带铁网的蒲 笼车,这种车又称趟子车,用来拉货拉人,按一趟来回计价,所以称为趟子车。 为了怕路上暴露身分,所有人都换了便服。慈禧坐头一辆车,光绪和大阿哥坐第二辆, 隆裕和瑾妃等人坐第三辆,三格格,四格格和元大太太只能委屈和几名宫女挤在最后那辆趟 子车上,李莲英和崔玉贵领着一些年轻力壮的太监,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不显山不显水地跟 在车前车后。 出了德胜门,路上难民不断,路面越来越挤。他们不敢摆皇家的威风,加上又没有卫 士,眼看着车队被人群挤散了,车与车之间拉开了距离。越往前走,光绪越觉得不对头。别 说见不到珍妃和吟儿的车子追上来,连慈禧打头的车子也不见了。 慈禧的车子跑得快,不知不觉将后面的光绪等人的车甩到了后边。慈禧叫人将车停在路 边,等后面的车赶上来再一起走。慈禧坐在车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这些天的事发生 得这样快,这样突然,简直像一场恶梦,梦还没醒来,洋人已经杀进北京来了。想来想去, 她觉得事情全坏在大阿哥父亲端王手上。就他这个王八旦,说什么义和团的人刀枪不入,还 煞有其事的将这些人带进宫中,当着她面表演。好多王爷看了都说有义和团的神力,洋鬼子 肯定不是对手。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刚上阵就稀里哗啦地败下阵 来。 除了洋人这块心病,也许最困扰她的就是珍妃。在她没死之前,她恨她一个洞,恨不能 砍她两次头。这会儿她死了,心里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是个大活人时,她可尽情折 磨她,凌辱她,不怕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她死了,她反倒对她无可奈何。这不,她再也没 法折磨她了。打她骂她,不给她送饭吃,不让她跟光绪见面,让她一个人关在北三所受苦受 罪,这些对珍妃再也没意义了。也就是说,珍妃成了鬼,躲在暗处,对什么也无所顾忌。相 反,她这个大活人反倒在明处了,要是那冤死鬼半夜里从井口爬出来,找她算账怎么办?想 到这儿,老太后心里有些后悔。 不,这不能全怪我。都是吟儿多的嘴,还有那个崔玉贵,下手太快了,我后来想让他放 了珍妃已经太迟了。慈禧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轿车外传来一片吵嚷声。慈禧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训斥李莲英,突然觉得不对,心想 这儿可不是宫中。她掀起轿帘往外一看,发现轿车四周围着许多乱兵,指着李莲英鼻尖大声 骂娘。就在她掀轿帘的一瞬,乱兵们发现了慈禧,见轿车内不过坐着个老妇人,顿时叫得更 凶,指着慈禧要她下来。李莲英先是好言好语地劝着乱兵,一见他们掀起帘子要老佛爷下 车,忍不住发起脾气。 “大胆!你们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李莲英慌忙拉下帘子,对乱兵们叫起来。 “怎么啦,想吓唬人。车上就是皇上,也得让给爷们儿!”乱军中一个为首的黑脸汉子 拍着胸口。 “你们……想造反?”李莲英瞪起双眼。 “造反还轮不上我们呢?”为首的黑脸大汉伸手揪住李莲英的衣领,将他从轿车边拖 开。 “各位,各位,有话好说……”李莲英口气软了许多。 “再说我宰了你!”为首的头头拔出腰刀,其他乱兵一涌而上。李莲英一看势头不对, 吓得连声求饶。看见总管被人抓住。随行的太监们也顾不得车上的老佛爷,一哄而散,乱兵 们不由分说,将慈禧赶下车,然后一涌而上,赶着车头的马儿,将那辆改装过的宫中轿车拉 走了。 “反了反了。”瞅着自己的车被乱兵抢走,远远地驶去,慈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 知该怎么办。 李莲英将慈禧扶到路边,说皇上的车在后边,他们在这儿等皇上的车,只要他们的车一 到就好办了,望着逃难的人群像潮水般地从身边涌过,听着北京城方向传来阵阵枪炮声,主 仆二人心里说不出地惶恐,等了老半天,仍不见皇上车队的影子,先是李莲英沉不住气了, 后来慈禧也觉得再傻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再说来的路上有儿处岔道,哪条道都能去昌平。 路上人多车多,谁也保不准皇上的车会走哪条道,要是他们不走这条道,他们在这儿就白等 了。 慈禧决定边走边等,于是和李莲英一块向昌平方向走去。李莲英搀着老太后,一边走一 边抱怨,咬牙切齿地骂他手下的太监没良心,居然扔下老佛爷和他这个大总管抽身溜了。 和李莲英不一样,慈禧一路上沉默着,既不抱怨也不骂人,咬着牙随人群一步步向前走 去。 今年比往年热得多,立过秋了,太阳仍然晒得人脑袋上冒油。慈禧毕竟年纪大了,加上 长期宫中养尊处优惯了,没走多远便累得气喘嘘嘘,前胸后背全是汗水。李莲英见慈禧累得 不行,连忙扶着她走到路边,在一株老榆树下躲一会儿太阳歇歇脚。 两人又累又渴,坐在树下,李莲英跑到地里,揪下个紫茄子,用衣袖擦去皮上的灰土, 与慈禧一起津津有味地啃着。平时,谁也不会啃生茄子,没想到这会儿实在太渴了,居然也 能解点儿渴。 荣庆骑着黄骠马,一路出了北京城,向昌平方向追去。 大清早,当他听说永定门已经被洋人攻进时,头一个念头便想到宫中的吟儿和皇上。他 走出家门,只见满街的义和拳,头上扎着红布幌子,纷纷向皇宫方向涌去,说要誓死保卫皇 上和皇太后。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布条扎在脑门上,随着义和团的人到了紫禁城,那儿的守 军早就大开城门,等着这些人一起帮着守卫皇城呢。 荣庆没进神武门,独自去了皇城西边的西苑。他早就听茶水章说光给皇上软禁在南海子 中的瀛台。他担心万一洋人攻进城里,皇上怎么办,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吟儿怎么办,所以他 头件事要救皇上的驾,到了湖边码头,平时守在那儿的小太监早就跑了。他上了小船,自个 拉着绳头由小船上了瀛台岛子。上了瀛台,只见四处空空的,早就没人影儿。回来的半道 上,他碰上一个太监,这才知道皇上与皇太后慈禧一块儿乘车走了。 由此来看,吟儿可能跟皇上和皇太后一块走了。他没想得太多,也来不及细想,当即回 到家,牵出一匹快马,跨上马鞍向北边的德胜门疾驶而去。出了城往前走,逃难的人渐渐少 了许多,当他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心里顿犯起难来,不知该往哪边追。他勒住黄骠马跳下 地,四下打量着,想找个路人打探一下再继续追。看见路边老榆树下有个中年人,陪着一位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在树下焦急地四下张望,好像在等人。 这一男一女,正是内廷总管李莲英和圣母皇太后。荣庆一看,虽说看不出老妇人就是大 清国的圣母皇太后慈禧,但也知道这二个人是有身分的主,立即牵着马儿向他们走过去。 “瞧见圣驾过去了吗?”荣庆问李莲英。 “我们乡下人,不懂什么圣驾不圣驾。”李莲英瞅荣庆一眼,觉得他好像有些眼熟,他 怕对方认出,低着头不敢抬眼。 “圣驾就是皇上。”荣庆解释着,说圣上的车队前后有太监卫士跟着,一走一大串。他 将平日加之所见的情况向李莲英介绍着,问他们见到没有。慈禧和李莲英慌忙摇头,说没见 过。 荣庆站在那儿,伸手在额上搭起凉棚,瞅着头上的太阳,心想已经过了午时,他这一路 少说也跑了近一百里地。凭着他马儿的脚力,按理早该追上皇上的车队,圣驾不比平常的车 子,人多车多,走不了那么快。 荣庆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追,还是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显然这位身挎大刀的壮士 站在这儿不走,令李莲英和慈禧心里非常不安。加上荣庆口口声声要找圣驾,更引起他们的 怀疑,不知他究竟什么心思,找圣驾干什么。特别李莲英,几次想扶慈禧离开这儿,无奈慈 禧太累,实在走不动,坐在地下一边喘气一边捶着两条老腿。 李莲英的举止引起荣庆的疑虑。他转身打量着李莲英,尽避对方扮成老百姓,荣庆仍然 觉得李莲英和慈禧身上有种与众不同之处。 “你抬头。”荣庆盯着李莲英,走到他面前:“我瞧着你眼熟啊!” “这位壮士真会说笑… ”李莲英嘴上打着哈哈,心里非常紧张。 “你是宫中的老公吧?”荣庆从对方那光溜溜的面相,以及说话时那尖细的嗓音,判断 他可能是太监,说来也巧,尽避李莲英是在内总管,荣庆是皇上身边的侍卫,却从没跟他见 过面。李总管的名字无论在宫中还是宫外,那是人人皆知的,只不过人和名儿对不上,他怎 么也没想到他就是李莲英,另一个人就是老佛爷。 “我不是,不是。”李莲英慌忙辩解,说自己不是宫中太监。 “快说!皇上在哪儿,要不可别怪我不客气。”荣庆右手按在腰刀上,作出一副准备抽 刀的样子。 李莲英吓得后退一步,两眼不由自主地落在慈禧脸上,那意思分明在问该怎么办,慈禧 平静地向荣庆走去,拦在他和李莲英之间。她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始终注视着荣庆的一举一 动,觉得此人非同寻常。首先他那副神态,一点不像那些败兵显得慌张,其次他口口声声要 找皇上车队,而且能说出平日圣驾的大概样儿,如果没在宫中当过差,至少是个有品级的武 将,在朝廷上当过差的,才有机会见识过这些事。 “你是谁呀?”慈禧反问荣庆,心想他只要在朝廷上做官就好办。“你管我是谁?” “大胆!”慈禧突然沉下脸。 “你是谁?”荣庆被她气势镇住。他愣了一会儿,立即回过神,觉得这位老妇人不是一 般人,说不定在皇宫中也是个有说道的人物。 慈禧正想发作,转念一想,就算这人是朝廷当差的,万一他是谭嗣同和康有为的死党 呢。想到这儿,她忍住火气笑了笑,李莲英慌忙上前,指着慈禧说她谁也不是。 “不对,我瞧你不像个平常人。”荣庆两眼盯着慈禧。 “我是皇上的奶妈子。”慈禧临时编了个谎话。 “这你就错了,皇上老妈子可没你这么老!”荣庆哈哈一笑,当即说穿了对方的谎言, 因为光绪奶娘他见过。 慈禧和李莲英一听荣庆这话,心里不由得暗自吃惊。显然这人也是个有来头的,对宫中 情况很熟悉,至少他见过或听说过皇上的奶妈子,要不怎么会一眼识破慈禧的谎话。 “元大奶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实话实说吧。何况这位壮士一看就是正派人”到底 是李莲英机灵,脱口编了个身分给慈禧安上。他想荣庆很可能是宫中的侍卫,甚至可能在皇 上身边当过差,所以对皇上身边情况比较熟。但从他认不出慈禧,也看不准自己的身分来 看,他肯定没见过元大太太。慈禧连忙顺着李莲英的口气,说她是元大太太。 “你就是元大奶奶?”荣庆在宫中早就听说过元大奶奶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本人。 这老妇人是慈禧的娘家亲戚,死了男人后,一直在宫中陪着老佛爷。此人出身高贵,加上慈 禧的厚爱,王爷的福晋和格格们见到她都得请安。不过她名声很好,从不生事,更不爱抛头 露面,别说荣庆没见过,就连储秀宫的一些宫女也很少见过她。 “怎么,你不信?”慈禧笑笑。 “既然你们都是宫里的,怎么会不跟皇上在一块儿呢?”荣床问。 “别提了。”李莲英抢上前,向荣庆诉起满肚子苦水,“原先是在一块儿的,一出城就 乱了。几辆车走散了不说,我们的车又被乱兵抢走了。这不,正没辙呢?” “那皇上皇太后他们呢?”荣庆听李莲英一番解释。打消了疑虑,问起皇上车队的情 况。 “在前头哪。”李莲英指着前边的路口。 荣庆问清了具体方向,牵着马儿准备上路。慈禧看他一眼,叫他等等: “壮士!您就忍心把我扔在这儿?” “这位壮士,请您一定把元大奶奶带上,她上了年纪,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 ”李莲 英帮慈禧向荣庆求情,并说他们认识皇上车队,一直往北就能追上皇上他们。 荣庆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将冒充元大太大的慈禧扶上马背,牵着马儿一路往北走 去。李莲英千谢万谢,一瘸一拐地跟在马屁股后面。 眼看着天近傍午,太阳偏西,至多二三个小时太阳就落山了,荣庆等人仍然没追上皇上 的车队。慈禧和李莲英从一大早离开宫里,就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又空着肚子走到现在, 嘴里渴不说,肚皮也饿得前胸贴后胸。特别李莲英,也是五十岁的人,不像荣庆年轻,大热 天地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十几里地,早就累得头昏眼花,几次想开口求荣庆在路边歇会儿, 想到慈禧路上的安全,话到嘴边又忍回去。 荣庆心里急得不行,问李莲英皇上的车队到底在前面还是在后面,方向错没错。他这一 问将李莲英问住。李莲英和慈禧互相看一眼,谁都说不清。李莲英发现路边地里有个草棚, 立即提出先歇会儿,他实在走不动了。慈禧也帮李莲英劝荣庆,荣庆见李莲英一脸的蜡黄, 走路都打颤,再说他自己也觉得饿了,立即同意在这儿歇一会儿。 荣庆将马儿系在路边草坡上,让它啃一会儿青草,然后领着慈禧和李莲英钻进草棚,这 是当地农民用来看秋的。地里种的是棉花,棉花刚刚绽开棉苞,离熟了还有半个月,所以看 秋的人还没住进来。 李莲英是农民出身,对这种地边的草棚很熟悉,很快便在小凉席边找出几只瓦罐,里头 分别装着一些白米和咸菜头。李莲英找到一只空瓦罐,领着荣庆在水塘里舀了满满一罐清 水,又在地里找了一些干柴草。回到草棚,李莲英便蹲在几块泥砖搭起的锅灶里点了火,然 后将水倒进那只缺口的破铁锅里,煮了一锅粥。 李莲英掀开锅盖,四下顿时溢出一股香味儿。荣庆和慈禧等三人也顾不得许多,用那脏 兮兮的粗瓷碗盛了粥,就着咸莱头,吃得津津有味。 一天的辛苦,空空的肚子突然塞进这么多汤汤水水,人突然变得困顿,一个个坐在地下 脑壳发涨,眼皮子发涩。荣庆眨巴着眼皮子,没话找话地跟慈禧和李莲英聊起天来。 他们一块儿走了十几里路,吃了一锅粥,却没在一块儿说过几句话,谁也摸不准谁的 底,因此这说话儿就很有学问了。李莲英尽量不说或少说,由慈禧唱主角。慈禧说话很谨 慎,沾到宫中的事儿特别小心。说了一会儿,荣庆便看出他们是真货,越是真的越是不轻易 露。就在荣庆摸对方底的时候,慈禧也在摸他的底。这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口口声声 提皇上,却很少提皇太后。他是皇上过去的卫侍,还是皇上新党里的人物? “老太太,宫里打听个人,认识吗?”荣庆放定他俩是真货,忍不住向对方打听起吟 儿。 “主子还是太监?”慈禧反问,一边在琢磨对方的心思。 “她是个宫女。” “哪个宫的,伺候谁的?”一直坚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的李莲英插上来问荣庆。 “她伺候过皇太后,后来又伺候珍贵妃。” 慈禧心里一惊,差点没叫出吟儿的名字。要不是看见她脸上惊过一个暗示的眼神,李莲 英差点脱口叫出来。慈禧稳住神,不紧不慢地问荣庆,这位宫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吟儿。”荣庆回答。 “吟儿是你什么人?”慈禧追问,想从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话。 “是我妹妹。”荣庆犹豫片刻,其实他在向他们打听之前就想好这种人物关系。 “噢!亲妹妹?”慈禧显得有些激动。 “是的。”荣庆肯定地点点头。 “你,你叫福贵儿!” “你怎么知道?”对方突然叫出这个名字,荣庆顿时愣住。 “是你不是?” “是,我是叫福贵。” “你也不问问,我是打哪儿知道你的?”慈禧得意地笑着。 “这么说你认识她?”荣庆顾不得想那么多,心想认识更好,能告诉许多有关她的情 况。 “何止是认识,”慈禧笑起来。她看一眼身材健硕的荣庆,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吟儿说得 那样,是个不成器的赌鬼和烟鬼。她是故意骗我,还是她哥这几年有了长进。想到这儿,她 忍不住对李莲英说:“吟儿跟我说她哥不成材,又没出息,光惹她妈生气。我瞧着你头是头 脚是脚的,不像他说得那样啊!” “嗨!吟儿进宫好几年了,就不许人家有长进?”李莲英一边说,一边讨好地向荣庆笑 了笑。他看一眼荣庆,心想怪不得这人眼熟,看上去真的有些像吟儿一家人,长得挺神气, 那双大眼睛跟吟儿一样黑白分明,笑起来特别讨人喜欢。 “吟儿在哪儿?”荣庆激动得不行,心想总算碰对人了。 “她跟皇上在一起。”慈禧骗他。 “二位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先走一步。”荣庆听了慈禧的话,刷地从地上站起。 “您不许走。”慈禧慌忙叫住他,“从现在起,你就跟着我,保着我,我保你见着你妹 妹。”事情正在节骨眼上,慈禧不得不这么说。其实她明知吟儿不在皇上那边。上午她原本 和小回回一块儿走的,后来她回乐寿堂取东西,不知为什么没赶上。 “您有那么大面子?”荣庆心里疑惑,不知这位叫元大奶奶的人哪来的这么大的神通。 慈禧笑而不答,但脸上那分自信挂在她的笑容里,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荣庆被她弄糊涂了, 支吾了一阵子,这才试探地问对方:“您可别逗我,我听说宫里规矩大,就是皇上答应我们 见面,上头还有老佛爷管着呢。” 慈禧一听这话就顺耳,加上对荣庆印像挺好,当下笑得更高兴,转脸对李莲英说:“李 总管,你给他带班引见吧。” 李莲英立即从地下站起,清清嗓门眼儿,用那清脆而尖细的高音叫开了:“福贵参见老 佛爷!” 荣庆一听对面坐在地下的便是皇上他妈,赫赫有名的圣母皇太后,顿时惊呆了,站在那 儿不知所措。慈禧看出他心中疑惑,也没怪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纯金的小印章,问荣庆识 字不,荣庆点点头,慈禧便将小印章抛给他。荣庆接过印章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同道堂” 三个小字。其实要不是荣庆在宫中呆过,外面人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小印章是慈禧的闲章。闲 章不闲。慈禧写字画画,赐给臣下最爱用这枚印章,所以在朝廷里这枚小章名气可大着呢。 “这回信了吧?你还不快跪下。”李莲英见荣庆瞅着印章发愣,连忙在一旁提醒着。 荣庆一听,慌忙在这位自称为元大奶奶的女人面前跪下,双手捧着那枚纯金印章递到慈 禧面前。说实话,他没想到坐了几十年大清江山的老太后会是眼前这种样子,谈话说笑,跟 普通人家的老妇人没什么两样。他觉得她样子应该凶得多,要不皇上和珍主子每次提到她, 总谈虎色变,好像她一张嘴就能吞下人似的。 “福贵呀,你什么前程?”慈禧接过小印章,问着莱庆。 “草民百姓。” “你救了我的驾,我赏你一个出身吧。文的给你上七品知县,武的给你个军中游击,由 你自个挑吧。” “校厚不愿当官。只求……只求皇太后……”话到嘴边,荣庆硬是咽回去。他总不能说 吟儿不是他妹妹,是他媳妇,让慈禧放她出宫,跟他回家,显然不能。这一说,他的身分全 暴露了不说,她是皇上的死对头,皇上已经答应指婚了,再求慈禧是不是太那个了。总之, 一想到这些事他心里就乱得不行。最后他决定,不论她是个什么人,跟皇上什么关系,反正 只要跟着她能见到皇上,找到吟儿,其他的都不重要。 “想说什么你就说。要是一时半时想不周全也没关系,等想好了,到了太平地方,头一 个给你办。” 慈禧正说着,站在草棚口的李莲英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队人马向这边跑来。李莲英 见势头不对,慌忙说洋人来了,慈禧一听顿时慌了神,爬了半天也没从地上站起。荣庆上前 扶起慈禧,说不用怕,让李莲英带慈禧先躲进不远处的树林子,他从腰下抽出那柄锃亮的大 刀以防不测。 光绪让车队停下来。他不顾其他人反对,一定要在这儿等慈禧的轿车。大阿哥吵着要吃 饭,说再饿下去就要死了,隆裕和瑾妃也吓得要死,听着身后传来的隆隆枪炮声,唯恐在这 儿让洋人追上。特别隆裕皇后,比谁都害怕,说老佛爷的车本来就在前面,会不会早就到了 昌平。光绪不理她,说谁闹谁先走。 瑾妃低着头不说话。其实她心里明白,皇上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一定要在这儿 等,这儿是去昌平的必经之路,明面上他是在等慈禧,骨子里他是等珍妃。 莲妃和珍妃是亲姐妹俩,瑾妃比珍妃大三岁,同一年选为光绪的皇贵妃。当时她们姐妹 俩加上隆裕,总共三个人,让光绪从中选出一人为皇后。本来光绪一眼就看中了珍妃,由于 慈禧在场,而且在选皇后之前,慈禧便再三告戒、暗示光绪,一定要他选慈禧的内侄女为皇 后。迫于慈禧的压力,光绪只得做出这一无奈的选择。这不仅造就了后来珍妃的悲惨命运, 同时也铸就了他和隆裕之间痛苦的婚姻。 正如瑾妃所猜测的那样,光绪在这儿裹足不前,确实是为了等他的爱妃珍儿。无论慈禧 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珍妃,她肯定在他们后面。他离开紫 禁城的时候,珍妃还没上路,她跟吟儿坐下一趟车,半道上一直没见珍妃的车追上。因此她 在他们后边是确定无疑的。 眼瞅着太阳沉在西天,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拉车的马儿也等得不耐烦了,不时喷着鼻 息,后蹄拼命刨着车下的黄土。两名雇来的向导不知光绪是当今皇上。他们也等急了,上前 劝光绪,说这儿前不着村后着店,世道不太平,女眷又多,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光绪嘴上不说,心里不得不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正为难时,突然几个扮成老百姓模样 的太监跑到光绪的轿车前,低声叫着主子,说宫女吟儿赶来了。光绪一听,顿时激动得不 行,在太监的搀扶下跳下轿车,向吟儿走来的方向迎过去…… 疲惫不堪的吟儿几乎不敢相信她已经追上了皇上的车队。 在德胜门内的小胡同里,她被那个蛮横的大兵按在地下时,她以为自己完了,那会儿, 她真想到了死。人就这么怪,一想到那最后的归宿,心里反倒出奇的冷静。那大汉一边扒她 的裤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用那宽扁的大嘴在她脸上亲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右手抓 起一块青砖,向那人油亮的额头上狠狠砸下。一声闷响。那人脑袋一歪,毫无声息地趴在她 身上。她好不容易推开对方沉重的身子,从地上爬起,跌跌跄跄地出了德胜门,随着潮水般 的人流向北边走去。 首先认出吟儿的是小回回,他将吟儿领到光绪面前。见到皇上,吟儿本能地要下跪。小 回回一把拖住她,说这儿有外人,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皇家的车队。 “吟儿!”光绪惊喜地叫着她。 “皇上!”吟儿深深弯下腰。 “珍主子呢?她不是跟你一块儿?”光绪紧张地问。 吟儿张大嘴已,像离水的鱼儿艰难地张合着,心里说不出地痛楚。话就在她舌尖上打 转,却不敢说出来。光绪见她两眼发直,硬是不出声,急得他连声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 回回也在一旁提醒吟儿,说皇上问您话呢。 吟儿瞅着光绪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神,实在没勇气告诉他珍主子的悲惨遭遇,可话又说回 来,她至所以冒着危险,几乎跑断了腿,不就是为了赶上车队,将珍主子的事告诉皇上吗? 不错,她是为了告诉皇上才玩命的追上来,可见了皇上,先前的勇气再也没了。 “吟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光绪问,心里有种不祥之兆。 “我……我没跟珍主子在一起。奴婢落后了,一个人追上来的……”吟儿嗑嗑巴巴地 说。她觉得在这种事情。上骗皇上,实在太残忍,但她不得不这样,因为这会儿如实告诉 他,比骗他更加残忍。 “那……那她跟谁在一起?” “皇上,珍主子会不会跟老佛爷在一起?”吟儿反问。 “不,不可能……皇太后的车跑在头里……”光绪心里乱成一团。 “这一路上走散了,说不准珍主子能碰上老佛爷也难说。”小回回在一旁安慰光绪,其 实他是害怕在这半道上停下,替皇上找出一条赶紧离开这儿的理由。这句话对无可奈何的光 绪无疑是个安慰,也只有这么想心里才能勉强过得去。 吟儿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珍主子的死,不仅唤起了她对皇上和珍主子无限同情,同时也 毁掉了她心中一座偶像。过去任何时候,任何人当她的面说老佛爷不好,她绝对无法接受, 而通过今儿早上发生的事,一切都变了。 光绪搓着双手,正在犹豫间,突然来了几匹快马,向他们传了皇太后的命令,原来这些 护军是从北京城里赶来的,他们已经护送慈禧到了一个名叫西贡市的地方,然后匆匆回来找 皇上等人,要他们赶在天黑前到那儿会合。 吟儿跟着皇上的车队到了西贡市,天已经黑了。这地方名儿叫西贡市,其实连个镇都算 不上,只不过是一片较大的村子,一边靠山,一边扼守着由北京城里通往昌平的大路。村里 房子不少,可兵荒马乱的,一般人家都不肯收留像他们这样的难民。再说人也大多,谁家也 住不下。幸好村口有座被人废弃的清真寺。慈禧和皇上以及皇太后、大阿哥等人住在里头, 元大太太,四格格等人也都勉强跟着皇上皇太后在清真寺里住下。其他人,太监和宫卫侍, 甚至连李莲英本人,只得住在清真寺附近的一些人家里。总之,这些人住的很杂乱,东一个 西一个。 一路上跑散了不少人。这么多女主子,连吟儿在内,总共只有两名宫女,因此她们格外 辛苦。太监们烧了一锅热水,吟儿和另一个叫娟子的宫女分别伺候着慈禧、隆裕、瑾妃、元 大奶奶和四格格等女主子。吟儿是皇上身边的人,所以除了伺候这些人,还得照顾光绪,她 两头忙着,比谁都辛苦。 她舀了一盆热水,按规矩首先给慈禧送上,慈禧洗了脸,又用剩下的水洗了脚。她是个 能屈能伸的人,一点也不像皇后。大阿哥和四格格们,再苦再累也咬着牙不出声。 吟儿蹲在地下,帮慈禧洗脚。过去她和慈禧在一起,除了某些神秘和敬仰外,更多的是 一种害怕。因为珍主子的事,吟儿除了害怕,心里更多的是某种厌恶。 慈禧望着吟儿,问起宫女中还有谁跑出来了。吟儿说除了绢子,眼下就她一个人跑出 来。 “唉!这么些人,就逃出你一个?”慈禧一脸愁容地说,其实她心里想弄明白,吟儿早 早与小回回一块儿走的,为什么会没赶上车队。她处置珍妃时,她到底在哪儿,看见什么没 有。 “这怕是缘份。”吟儿躲着对方的目光。 “你不是早早就离开了乐寿堂,怎么也没跟上车队?” “都是奴婢大意,不该忘了皇上的东西,又赶回乐寿堂去取,半道上走错了道,等回到 神武门车队已经走了… ” “你没见到崔玉贵他们?”慈禧突然提起二总管的名字,吟儿心里不由得一惊,心想就 是这家伙带头将珍主子推下井口的。她这时才明白慈禧问话的意思,连忙摇摇头,说没见到 二总管。 “那就难怪了,要不崔玉贵一定会带你一块儿走的。”慈禧显然松下一口气。正想告诉 吟儿,她见到她哥哥了,幸亏对方救了她的驾,她哥哥一点儿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没出息。 没等慈禧的话说出口,门外传来光绪和李莲英的争执声。听得出,光绪情绪非常激动, 无论李莲英怎么劝也不听,执意要进来。其实为了珍妃的下落,光绪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 慈禧一直跟他绕圈子,现在看来,这事儿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慈禧思忖片刻,让吟 儿去门外请皇上进来。 光绪进门后,慈禧正在洗脚。慈禧指着脚脖子,让吟儿替她用力揉揉,因为这一路用了 不少脚力,脚脖子酸胀酸胀的。按旗人规矩,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当儿子的也得回避。因 为光绪思念珍妃心切,也就顾不上些种礼貌,硬着头皮站在那儿。 “儿臣给皇爸爸请安,”光绪终于开口说道。 “你好像有话儿要跟我说?”慈禧明知光绪为了珍妃急得不行,却慢慢悠悠地问。 “是,儿臣听说皇爸爸恩典,让珍儿一块儿出来了… ” “那又怎么着?”慈禧反问。 “可是儿臣一直没见她露面啊!” “怎么,你找我要人来了?”慈禧挺起腰板,不高兴地沉下脸,拿出她一惯以进为退的 本事。 “不不。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光绪连忙解释,“我只是想问问她在哪儿失散的,也 好派人去找。” “别费那个劲了,珍儿她没出来。”慈禧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她,她没出来?!”光绪顿时愣在那儿,张着嘴,一时闹不清慈禧话中的意思。吟儿 听到这儿,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么天大的事儿,由老佛爷嘴里说出来,就像说晚上的饭菜 味儿太淡,明儿多加点盐。看来珍主子一条命,还不如老佛爷几句话精贵啊! “手底下别停,给我多揉揉。”面对儿子的震惊,慈禧毫不在意,一边指点吟儿继续替 她按摩。 吟儿答应着,手上的动作加快许多。瞅着娘儿俩这场对话,心想天底下真有这么硬心肠 的母亲,说到底,皇上不是她亲生的,要是她亲生的,她一定不会这样对待他。她看见光绪 眼里滚窜泪花,喉结像只算盘珠子在他瘦削的脖子上下滚动,似乎一不小心便会从皮肉里掉 下。她同情皇上,更可怜皇上,觉得珍主子嫁给他这样一位皇上,既值得,同时又实在太那 个了。值得是因为自古到今,没听说有几个当皇上的能这样爱一个女子。太那个什么的,她 也说不清,反正是皇上太老实,太柔弱了。话又说回来,谁个当儿子的碰上像慈禧这样厉害 的妈,不老实也得老实。这就叫命,一物克一物。慈禧天生就是万岁爷的克星。 慈禧等光绪说话,等了好一阵子,仍不见他说话,这才作出一副沉重的样子对光绪说: “我本想晚几天再跟你说的,让你也缓缓劲儿。从心里说,我原打算带她一块儿走。你 想想,洋人真打进宫中,能放过她去?不如带出来放心。”说到这儿,慈禧突然抬眼看着吟 儿,说她当时也在场,“吟儿,是我让你去北三所传的话,我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吟儿不得不点头应声,当时的确是这样,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那就 是另一回事了。想到后来的事,她心里说不出地悲愤。天地良心!原来上下两片嘴皮子,翻 过来掉过去竟然可以这样说话啊! “瞧瞧!幸亏还有证人。”慈禧耸耸肩。 “那… 那珍儿怎么说的?”光绪满脸沮丧地问,这大概是一种本能,想知道珍妃究竟 怎么了。 “她自个儿不乐意。” “不会的。”光绪急了。 “什么叫不会?”慈禧反驳光绪。 “儿臣是说,您跟她说清楚没有?”光绪连忙改口。 “我顶着炮火连天,眼瞧着洋兵打到家门口儿,掰开揉碎了,都跟她说明白了。我说皇 上在前头等着你,咱们把前边的事先搁在一边,好歹同船共渡,也算搭个伴儿… 可珍儿她 天生那倔脾气,硬是咬死了不肯走!” “为什么?” “她说了,国破家亡,她要殉节!” “殉节?”光绪重复着这最后两个字,手脚不由得发凉。 “就这样,她硬是不肯走,说洋人打进来,她就一头跳下井口!”慈禧明说到这儿,不 由得拭着眼窝里的泪水,喃喃低语,“珍儿,你给咱们全宫的后妃长脸了!” 吟儿呆呆地望着这位一向令她敬仰的老佛爷,这会儿才真正觉得她的厉害,不愧是个吃 人不吐骨头的高手,她本以为在珍主子这件事情上,由她那张巧嘴说破了,也是他对不住皇 上和珍主子,没想到她竟然能将这事儿说活了,珍主子一下子成了洋鬼子害死的英雄。 “不,不不!她不会,也不该这样… ”光绪语无伦次,不敢相信珍妃真的就这么走 了,从此离开他。 “好烈性的孩子!我以前还真没瞧出来。”慈禧长吁短叹,一边说一边轻声啜泣。 光绪情绪激动地跪在地下,仰天长叫一声:“珍儿”,止不住地放声痛哭。吟儿心里本 来就难受,见光绪哭得那样伤心,越发觉得对不住他。她没能在最后一刻跟着珍主子,所以 才… 想到早上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惨剧,而老佛爷直到现在仍然在骗万岁爷,说珍主子准备 跳井,其实她早就让人推下井里了。想到这儿,吟儿心里憋了一整天的悲伤突然涌出心窝, 情不自禁地跟在皇上后面放声大哭。 慈禧吃惊地望着吟儿,见她哭得比光绪还要凶,浑身在一片嘶哑的哭泣中颤抖着,心里 冒出一丝愤懑,没想她竟然对珍主子有那么深的感情。与此同时,在吟儿的哭声中,慈禧心 里一团疑云也在吟儿的哭声中消释了,在珍妃这件事情上,慈禧最不放心的是吟儿。即便她 问过她,但她仍然不放心。可吟儿这一哭,证明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的底细,要不她不会听 说珍主子要跳井,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立过秋了,天仍然热得不行。 哭得死去活来的光绪终于安静下来,他躺在临时铺就的地铺上,两眼瞪着天棚顶一动不 动。他那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毫无血色,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像一副石刻的面具。 吟儿坐在地下,像宫中守夜的那样坐在光绪身旁,烧着艾草用来熏蚊子,一边不停地替 皇上扇扇子,怕热着他。望着皇上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她心里说不出地冲动,想将珍主子 被人落井下石的真相告诉皇上。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觉得这会儿不是时候。她在心里对 自己说,总有一天,她要亲口告诉皇上珍主子被老佛爷害死的真相。 记得大半年前,她离开北三所时,珍主子硬是将那只搬指交给她,从那会儿起,珍主子 对她的命运似乎已经有某种预感。当时吟儿劝她,说她和皇上一定能再见面。她这么安慰珍 主子,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当时,她没想到,恐怕连聪明过人的珍妃本人也没想到,会 闹到眼前这种结局啊! 过了好一阵子,她看见皇上闭上眼。毕竟光绪太累了,颠了一天不说,从早到晚米水没 沾过牙,加上为了珍妃的事伤心过度,终于昏昏睡去。瞅着皇上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下,吟儿 估计他睡着了,这才悄悄爬过去,吹了小木箱上的油灯。 吟儿靠在墙根坐在地上,屋里漆黑一片。闻着满屋子艾草烟的香味儿,她长长地喘了一 口气。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得先忙完了主子的,然后才论到奴才的,哪怕是想心事,也得等 安顿好主子,当奴才的才能挤出时间来想自个儿的事。这不,直到她安顿好皇上安安稳稳睡 下,这才想起小回回跟她见面时说的话,说他前一阵子见到荣庆了,荣庆让他转告她,他还 活着! 这话是吟儿跟着小回回去神武门的半道上说的。当时,洋鬼子要进城,四下乱哄哄的, 加上她心里惦着珍主子,所以当时小回回的话从耳边一过,没顾得上多想,这会儿夜深人 静,皇上的心操完了,“他还活着”这句话突然从脑壳里冒出来,想到他还活着,她刚刚落 下心儿立时闹腾起来,自从荣庆武昌出事后,一年多没他任何消息,所以小回回带来的口信 就像大日头下的一声旱天雷,令她在这近乎绝望的等待中看到了希望。 想起小回回说荣庆人就在北京,她立即联想起慈禧提到她哥福贵的事。吃过晚饭那会 儿,老佛爷担心她知道珍主子被人投入水井的内情,问了她许多情况,最后提到了她哥哥, 说福贵这次随驾有功,她要给他个恩典,好歹赏他个官做做。当时她说不出地纳闷。首先她 哥根本不懂武功,怎么能护驾有功?当时要不是皇上为了询问珍主子情况突然闯进,她也许 会问问清楚,她哥哥护驾有功到底是个什么说法。会不会荣庆冒充她哥,正好与老佛爷碰上 了,从老佛爷嘴里所描述的那人个头和模样儿,跟荣庆差不太远。一想到这儿,她浑身上下 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片沙石落地的响声。这声音,听着很像山里的风吹着树叶儿,一阵沉 下,一阵又响起。一下又一下,总共三下。吟儿的心顿时绷得紧紧的,在别人听是风声,在 她听来这可是荣庆跟她约会的暗号。当年她在家的时候,每次荣庆迫不及待地想见她,总是 用这种办法将她从家里勾出去。她按住心跳,从地上爬起,悄悄走到窗边,由窗棂里向外张 望。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一个人影由不远处一闪而过,然后站在墙边一株大树下,她顿 时明白,荣庆跟着车队追她来了。 她站在那儿喘了一阵子气,听着光绪均匀的鼾声,终于踮着脚后跟走到房门边,轻轻抽 了门栓,像只灵巧的猫儿走到院子里。因为天热,皇上、老佛爷和皇后等主子睡觉的地方都 没关窗,她必须格外小心。幸好主子多奴才少,奴才们住的又散,加上这些人跑了一天路, 一个个累得贼死,打雷也吵不醒,吟儿没费多大劲就顺利地进了后院。 后院那名守夜的卫士抱着长枪靠在院墙边睡得死去活来。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根本不 见荣庆的人影。她心里奇怪,刚才明明见到有个人影躲在树下,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她不甘 心地穿过一道夹墙,四下察看,这时身后突然有个人轻轻将她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别 怕,是我。”吟儿身于掠过一阵痉挛,本能地转身将那人紧紧抱住。 荣庆将吟儿抱上墙,然后他也跟着爬上墙,带着吟儿翻进隔壁一家人后院的草棚里。这 儿堆满一捆捆麦草,紧挨着清真寺,一般人不易察觉,他早就瞅好这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激动地在草堆上翻来滚去,连话也顾不上说,拼命亲着对方。第一 轮激情过去之后,吟儿从草堆上坐起,在黑暗中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音,闻着他身上那股特别 的气味,心想她不会是在做梦吧?过去她也不止一次地梦见荣庆,每次都跟真的似的。为了 证明不是梦,她特意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当疼得她差点没叫出声,这才相信这不是梦, 忍不住趴在他怀中哭了。她哭得那样伤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荣庆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他 紧紧搂着她,想安慰她,想说好不容易见面了,该高兴还来不及,哭什么。不知为什么,他 抱着她那因为伤心而抽搐的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 皇上的车队一到,荣庆便找到李莲英。要他安排与妹妹吟儿见面。李莲英说今儿无论如 何不行,因为当时光绪吵死吵活要见慈禧都没安排上,何况有珍主子这件大事压得老佛爷喘 不过气来。这到那会儿,慈禧还没想好怎么跟皇上说。所以李莲英再三表示,他明儿一定替 荣庆安排与吟儿见面。 对荣庆来说,不会有明儿了。这不,瑞王爷等人的护驾队伍一到,不用李莲英调查,他 身分就不打自招了。退一万步,就算瑞王不到,宫中的赶来的侍卫越来越多,难免有人认识 他。所以他唯有趁着夜色,摸进清真寺,想办法找到吟儿,然后带她离开这儿。凑巧的是草 棚与皇上住的房子仅一墙之隔,翻过墙头便从窗口一眼看见吟儿坐在地下。于是他从地上抓 起一把沙土撒在墙头上,作为联络暗号。 “庆哥!”吟儿终于哭够了,搂着他脖子轻轻叫着他。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叫出,是多么 难啊,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天等得太久妹妹了,就在她觉得已经等 不到的时候,他突然来了。 “吟儿!”荣庆抚弄着她的头发。 “庆哥!” 两人在黑暗中紧紧粘在一起,互相搂抱着。 隔着她那细滑单薄的纺绸长裙,荣庆感悟到她温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微微颤动时,一种 本能的欲望从心里升起。吟儿蜷缩在对方怀抱里,闻着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心里忍不住 的激情令她浑身颤抖。他们俩都有种冲动。这种简单而原始的冲动,在这个山风习习的草棚 里,对她和他来说,不仅是一种爱的本能的需要,同是也是对他们经历了长时期的苦难分离 之后,对这一恍如隔世后再次重逢后的唯一选择。 男人往往比女人更直接。荣庆伸手解着吟儿的衣扣。 “不不……”吟儿尽避非常非常渴望这事儿。但女性本能的羞涩,加上一想宫中的规 矩,拼命抗拒着。 “我下过聘了,也在你们家拜过天地!”荣庆将她按在草堆上,近乎粗野地压在她身 上。 “求求你,再等等。”她求他,这种挣扎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不!我等不及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庆哥!求求你!”她紧紧夹着大腿,感到那儿涌出一股撩人心魄的热流。她不明白, 世上竟有这种临死也要去做的事,就在荣庆扯下她长裙下内裤时,她两条胳膊突然死死搂住 对方的身体像打挺的鱼儿,不顾一切地闭上眼,任由着他摆布。 “听人说你成天伺候皇上,皇上很喜欢你,打算把你收了房了。有没有这回事?”他干 过了那种事儿之后,靠在草堆上,有种说不出的满足。这时,他想起小回回说的话。其实他 早就想问她,但不敢问,特别在干那种事之前。皇上是他主子,也是万民的主子,而且有恩 于他,如果她真让皇上收了房,他还敢跟她干那种事儿? “亏你在皇上身边呆过,他是那种人?”她反问。 “这……”他被问住。 “皇上是个痴情人。为了珍主子,宫中其他嫔妃从不亲近,这样的皇上从没听说过,要 不是在他身边亲眼见了,谁个也不会相信的。”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伸手摸着下巴。 “你呐?这些年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她偎依在他怀里。这会儿她才觉得她完完全全 是他的人了。 “这还用说!”他嘴上硬,心里忍不住想到小格格和英英。前者不觉得什么,对英英, 他可真有些喜欢,而且因一时冲动干过那种荒唐事。 “我不信?不过我也不怪你。” “你放心,真要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让我这会就死。” “快别乱说!”她伸手堵在他嘴上。 “那跟我走!”他突然说。 “上哪儿?”她问。 “天南海北,哪儿不行啊?” “可我还没出宫呢!” “你这就算出来了!” “这怕不行,我都熬了三年,这一走,就算私逃啊。将来总提心吊胆过日子,抓回去就 是死罪!” “北京都让洋人占了,皇上皇太都自身难保,谁还管得着你?” “那洋人还能占一辈子?早晚北京还是大清国的。” “你不跟我走?”他急了,扳着吟儿肩膀问。 “我跟你就跟后半辈儿。”她想了想,趴在他耳边说。 “吟儿,听我说,趁这乱乎劲儿,走了就走了呀!” “我不怕对不住老佛爷,就怕对不住皇上… ”一想到皇上,禁不住想起珍主子,她犹 豫半天,终于说了珍主子被人推下井里的惨剧。荣庆听后心里挺难受,半天不说话。 “你想,皇上刚没了珍主子,伤心透了。要是我再一走… ”见他不说话,她接着皇上 的话题说下去。 “你又没卖给他。”他没好气地说。尽避皇上和珍妃对他和吟儿非常好,而且有恩于他 俩,但他仍然坚持要带吟儿离开这儿。 “俗话说一日主子百日恩。我不能就这样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人吧?”她实在下不了这个 决心,除了替皇上着想,她不得不替家里人着想。荣庆已经成了朝廷要捉拿的“犯人”,她 再跟着一块儿犯事,现在抬腿走了容易,将来怎么办?她和他总不能奔着一条道儿走到黑, 永无尽头地走下去啊。 “这些年,我白等你了?”他心里非常委屈,愤愤地说,“我亲爹亲妈都扔在京里了, 顶着枪子儿一路追来,你让我空忙一场?” “这… ”她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是不是贪上荣华富贵了?你舍不得皇上,想给皇上填上一房?”他激动地瞪着一双大 眼。 “跟你说了,皇上没碰过我一下手指头!” “我不信。” “你… 你这没心没肺的,你没瞧见呀!罢才身上全是那些… ”吟儿羞涩地说,双手 搂住荣庆的脖子,脑袋抵在他胸口一通乱撞。荣庆明白她没说出口的意思。刚才他压在她身 上干那事儿的时候,她下身见红了,血染湿了她衣服。大概再没比这更好的证明,她给他的 是正经的女儿身啊,想到这儿他心软了,一边亲她,连声说错怪了她。 两人躲在草棚里,紧紧依偎在一起,说起分手后各人的情况。 荣庆说了他如何逃出宫外,茶水章奉皇上之命找到他,他们一行如何假冒皇上,企图说 服两湖总督张之洞发兵勤王。眼看事成了,没想瑞王家的小格格和他舅老爷突然从北京南 下,坏了整个计划,吟儿听到这儿,追问起他与瑞王府小格格的定婚的事。荣庆说了武昌新 婚之前逃到上海的经过。 “有人说你跟瑞王家攀了亲,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心里急得不行,我想你一定不会 的… ”吟儿紧紧抱着荣庆,似乎她一不当心,他就会从身边消失。 “当然不会。我早起过誓,这世上非你不娶。” “庆哥!你… 你真好啊!” “那你还不肯跟我走?”他再次提出要她跟他逃跑的计划。 两人再次商量起下一步的事儿。商量来商量去,荣庆坚持走,吟儿则非常犹豫,除了觉 得对不住皇上,更害怕连累家人。 眼瞅着天快亮了,荣庆心里说不出地焦急。他认为现在不定,等天下太平了,皇上皇太 后重新回到宫中,他与吟儿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替皇上传密诏给袁世凯,加上在武昌假 冒皇上,他已经成为朝廷要捉拿的双料案犯,即便她有一天放出宫外,也无法与他结合。只 要慈禧一天不下台,他就一天不可能翻身。他不可能翻身,他与她的事就没指望。吟儿觉得 他说得也有道理,特别想起珍主子的遭遇(珍主子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不以为 然),总算勉强同意了他的看法,决定跟他一起走。 临走前,吟儿提出回去看皇上一眼再走。荣庆觉得这样太危险,万一被人发现就走不成 了,她说她有重要事情告诉皇上,一定要回去一趟。她知道,她这一走,将永远见不到皇上 了,珍主子遇害的真相将永远不为人知,皇上也永远蒙在鼓里,这样做对不起珍主子,珍主 子死得太屈了。她是她的贴身丫头,她叫过她好妹妹,她要是不告诉皇上这个事实真相,她 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尽避荣庆觉得有些冒险,但考虑到事关重大,珍妃又救过自己,他不得不同意。吟儿临 走时,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想趁此机会跟吟儿一块见一面皇上,亲口向他面报武昌事变的经 过,看看皇上下一步有何打算。 吟儿不同意,担心他被人认出,荣庆说这儿除了皇上,其他人都不认识他,连李莲英和 老佛爷都以为他真的是她哥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吟儿先回去,看皇上醒来没有,他 在这边等着她音信,约好像刚才一样以撤沙土为暗号,只要他听见墙头上有声音,立即随后 赶过去。 吟儿回到清真寺,天色还没透亮,但光绪已经醒了。 吟儿进了东侧屋,见皇上站在窗边,心里不由非常奇怪。没等她请安,光绪突然指着窗 外,低声问吟儿:“他来了?” 吟儿顿时愣了,不知说皇上的“他”指什么人,光绪讳莫如深地一笑。 “你心里除了这个他,难道还有第二个?”光绪这一说,吟儿顿时满脸通红,她心中暗 暗奇怪,皇上怎么会知道荣庆来了。 原来,光绪一直没睡着,他为了让吟儿安心,故意装出睡着的样子,也好让她休息一 下。所以她吹了灯,后来发生的一切他都听见了。当沙土一连响了三下,吟儿进了后院,光 绪站在窗边,借着月光,隐隐绰绰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吟儿一去就是大半夜。光绪想 来想去,这男人一定是荣庆。唯有儿时的情人,才会有这种暗号,吟儿才一去就是大半夜, 同样,只有荣庆才会如此了解皇家的规矩,一路追踪到这儿。 “这是朕赏给你俩的。”光绪笑笑,从手上取下那绿玉搬指递给她,说这是送给他们俩 的,作为他贺喜的赏物。 “皇上,这礼太重了,奴婢不敢也不能收下。”吟儿不敢接绿玉搬指。 “朕本想直接赏给荣庆,看来他不敢来了,朕不怪他,来这儿确实也太危险了。由你带 他一块儿领赏吧!”光绪惆怅地说,其实他心里是多么想见见荣庆啊。 “皇上!还是由他当面领赏吧。”吟儿看出皇上非常想见荣庆,沉吟片刻说。 “他在哪儿?”光绪喜形干色。 吟儿说她去叫他。她匆匆进了后院,抓起一把沙土向院墙上撤去。一下二下,她一共撒 了三下,却不见墙外有任何动静,她急了,慌忙从大半人高的土墙的一处豁口爬进隔壁人 家,进了那间紧挨着土墙的草棚,不由得愣住,棚子里空空的,荣庆不知去了哪儿。他说好 在这边等她的暗号,怎么会突然离开,她满心疑虑地等了半天,仍然不见他回来,心里不由 得发慌,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七章 末路英雄泪 荣庆趁着兵荒马乱,企图带吟儿逃走。临行前,被人识破。荣庆只身逃走。吟儿终 于对光绪说出珍主子被害真相,隆裕皇后状告吟儿与皇上有不轨行为。慈禧将计就计。荣庆 逃回北京,他敲开家门,开门的竟然是小格格…… 吟儿在草棚里等了又等,始终不见荣庆的人影,心里正焦急着,隔着那道土墙,传来光 绪在后院里焦急的叫声,她一听便知道有事发生。因为事先她和皇上约定,一旦他那边有什 么情况,他就叫她的名字。 光绪趴在窗前叫了一阵子,对李莲英说,吟儿刚才还在的,怕是出去办事了。他说的办 事,指宫女们大便小解一类的。这儿不比宫中,荒村野外,这种事没有固定的去处,清真寺 后面的小树林自然是太监宫女们方便的地方。 吟儿偷偷翻过土墙,悄悄溜回光绪的住房。她一进门,便低声告诉皇上,说荣庆不知跑 哪儿去了,等了半天没见他回来。光绪担心会出事,因为李莲英刚才来了,说老佛爷传吟 儿,让她立即去一趟慈禧的住处。 “不要怕,先沉住气,看看那边的情况再说,”光绪叮嘱她。 吟儿点点头,离开后屋,向前边的院子走去。 慈禧坐在一张破旧的方凳上,这大概是她一辈子碰上的最旧最差最不堪入目的凳子,她 正低着头,数着手上的佛珠。见吟儿走进,迎头就问她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吟儿说她去林子 里办事去了。 “老佛爷叫奴婢来友事?”吟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让你见个人儿。”慈禧神秘地看吟儿一眼。 “什么人?”吟儿心里暗暗一惊,担心会不会荣庆让他们抓着了,他俩的事败露了? “见了自然知道。”慈禧边说边看一眼李莲英。 李莲英立即会意,走出南房,不一会儿便将荣庆带进来。吟儿一见荣庆顿时慌了神,早 将他冒名顶替她哥的事儿忘了干干净净,连忙说她不认识他。慈禧让她再好好瞧瞧。机警的 荣庆慌忙跪下给慈禧请安,一边趁机提醒吟儿。 “奴对福贵叩见老佛爷!”原来荣庆留在草棚里等吟儿的暗号,盼着跟皇上见一面,没 想李莲英突然找来了。李莲英在他住的小屋里没找到他,进了后院,见荣庆在站在草棚边, 以为他在那儿小便,慌忙拖住他,说老佛爷传他,让他与妹妹见面。荣庆心想他要不跟李莲 英一起去慈禧那边,对方怀疑不说,呆会儿吟儿隔墙给他暗号,让李莲英发现了,岂不更麻 烦,所以只得老老实实跟他到了这儿。 “哥哥!你怎么来了?”果然,他这一声叫,吟儿立即回过神,作出一副非常惊讶的样 子。 “他是你哥哥,刚才你怎么没认出?”慈禧问。 “奴婢一时心慌,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有几个哥哥?”慈禧不动声色地问吟儿。 “就他一个。” “那可得罚你!” 吟儿一听慈禧说要罚她,以为对方怀疑荣庆的身分,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下。没想慈 禧并非怀疑荣庆,而是埋怨吟儿,说吟儿不该在她面前将哥哥说得一无是处。 “你总说你哥哥又懒又馋,惹你妈生气。我看他挺出息的。” “那是老佛爷夸他。”吟儿一听慈禧没有怀疑荣庆的身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荣庆 当然了解福贵情况,吟儿不就是因为他欠的赌债才入宫中当差,所以见慈禧提到福贵的德 行,慌忙作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说他原先的确不成样子。 “你哥哥这回有功,我想封他个官儿,让他跟咱们一块儿上路。”慈禧对吟儿说。 “老佛爷!”吟儿急了,心想这事儿早晚被人识破,连忙说不行,“您可不知道,他不 是当官的材料儿,还是让他回家,孝顺我妈吧!” “官儿都是人当的,哪有天生的,”李莲英在一旁插话。其实他对所谓的“福贵”已经 有些怀疑,只是碍着他曾护驾有功,不敢冒失。但从昨儿起,一路上他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 过他。以李莲英的身分,除了朝廷就是宫里,看他那一身武功,多半是宫中的侍卫。如果他 真的是福贵,身为一介草民,绝不可能在这两处露面的。所以想留住他,等瑞王来了,这事 儿就好办了,瑞王是宫庭护军总统领,但凡是宫中侍卫,一定躲不过他的眼睛。 “官不官儿无所谓,只要老佛爷让奴才跟着一块走,奴才就感激不尽,再说这一带我 熟,认路办事儿都能顶个人手。”荣庆这一说堵住了吟儿的嘴。慈禧在一旁听了非常高兴, 连声夸荣庆是个好小子。 “好!眼下我也真缺人。我先赏你个六品前程,你就跟着侍卫们一路护驾吧!” “老佛爷,我哥我知道,他非砸锅不可!”吟儿心里生气,跟慈禧说完,不满地瞪一眼 荣庆,不知他想的哪门子心事,先前还急着要带她走,这会儿怎么硬想留下呢?慈禧不以为 然地笑笑,让吟儿不用担心,说等到了太平地面,一定让她哥哥先回家伺候她妈。慈禧说完 让他们赶紧回去作准备,说马上就要上路了。 “你这不是捣乱吗?漏了底咱俩全完了。”出了慈禧的西侧房,吟儿立即低声埋怨他。 “这不是还没见着皇上吗?”原来荣庆为了跟光绪见上一面,才特意留下的。 有了慈禧给他的身分,他就能想办法见到光绪,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荣庆分析,瑞王 爷没到这儿前,他的身分不会被人识破,因此安全不会有问题。他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尽快 见到皇上,然后立即带吟儿离开大队人马,逃之夭夭,估计不会出事。他说了他的想法,吟 儿虽说有些担心,但想到他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何况皇上非常想见到他,勉强同意了。她心 想,这也算是奴才对主子尽一片忠心啊。 他俩分手之前,约定暗号照旧,并让她带话给皇上,让皇上有思想准备。为了不让慈禧 和李莲英怀疑,他们决定等到了下一个点,由吟儿从中安排,让荣庆与皇上见一面。 从一大早走到黄昏,车队总算到了昌平县县城。 这座小小的县城,虽说离京里百多里路,但从没有过皇上圣驾的恩宠,所以县令得知皇 上皇太后驾到,慌忙将衙门府全腾空了,作为皇上皇太后临时幸驾的行宫。衙门府前后院总 共近三十间房,随驾的太监随从不算太多,加上皇上主子总共不过三十多人,住起来比起西 贡村边的清寺要宽敞多了。 一到住地,光绪和慈禧头一桩事便是接受当地官员磕头跪拜.吟儿便趁这个空档,忙着 替慈禧和光绪整理睡房,用官府里送来了被子枕头铺好睡床,挂上蚊帐,又将洗脸盆和脚盆 擦一遍,然后站在衣箱边,整理着县衙门送来的一批衣服,从中挑出合适的留给慈禧用。因 为天热,走得伦促,他们这些人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 吟儿正忙着,荣庆悄悄走进,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别闹!快出去。”吟儿从对方怀中挣脱出来,板着脸说,“既然你存心要带我离开这 儿,你我更得处处小心才是。” “我,我实在太想你了。”荣庆喃喃地说。 “这儿是老佛爷的寝宫,你哪儿能进来呀!”吟儿埋怨地说。 “你想蒙我,这是皇上的寝宫。” “皇上寝宫也不能来。让人撞上了不好办。” “我这不也算是皇太后的功臣了,怕什么?” “这老太太我最知底,疑心病比谁都重。只要她一缓过劲儿来,翻脸就不认人。你要真 想带我离开这儿,就快离开这儿,越安份越好。” 荣庆一想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小回回 突然来了。他一边叫着吟姐姐一边走进。原来李总管怕吟儿一个人管着皇上和老佛爷两处, 忙不过来,特意让小回回来这儿当帮手。荣庆一见小回回,吓得背转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 的脸,没想小回回早认出他是皇上跟前的荣侍卫。 “荣大哥!你们这是?… ”小回回替他俩带过信传过话,哪能认不出荣庆。他心里非 常惊讶,不知荣侍卫从哪儿冒出来的,另外也觉得他胆子也太大了些,出了那么大的事,竟 然有胆往虎口里送。 吟儿见小回回认出荣庆,吓得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回回转身关上房门,低声 说道: “你们二位胆子也太大了点儿了吧?我说荣大哥,这不是你堵我的工夫了。告诉你,调 戏宫女,你这是犯下杀头之罪啊!” “好兄弟,我们什么也没干,求你放他出去!”吟儿边说边拉着荣庆一块儿顶着小回回 的面跪下。 小回回长这么大,从来跪在别人面前,没见过别人向他下跪过。看见吟儿和乾清门三品 侍卫荣庆跪在自己面前,一时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千万别说出去,这事都怨我。”吟儿见小回回不说话,一连声地求他。 “怨我。是我死乞白赖追到这儿的… ”荣庆闷闷地说,“只要你放了吟儿,杀头我也 认了。” “你还算条汉子!得了,我看在吟儿姐姐份上,我就当什么也没瞧见!”其实小回回早 就想好了,这事儿说不得。因为捉奸要双,抓了荣庆,吟儿也陪进去,他一直把吟儿当作自 己姐姐,总不能硬将她往火炕里推啊,吟儿一听小回回说他不管这件事,当下感激地叫他好 兄弟。 “还不快起来,赶紧走人啊!”小回回催着荣庆,一边告诉他,说瑞王爷领着禁军赶来 护驾了,“王爷和他手下可都认识你啊!” 小回回说完一阵风地跑了。小回回一走,荣庆顿时紧张起来,跟吟儿商量着晚上就离开 这儿,再三叮嘱吟儿,说晚上他来这儿接她走。吟儿心慌意乱地点点头,催他快走。荣庆依 依不舍地向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光绪突然兴冲冲地走进,两人撞了个满怀。 “皇上!”荣庆愣住,慌忙跪下。 “荣爱卿,起来,快起来!”光绪兴奋地双手拉起荣庆。 光绪让吟儿关上房门,与荣庆谈起分手后的情况。荣庆向光绪一一禀报了他当天凌晨逃 出皇宫后,跑到保定乡下,茶水章如何找到他,他们又一起去南方找张之洞,事败后他又怎 么样跑到上海等等。光绪听他说了这些经历,沉吟了半天,然后从手上取下那只绿玉搬指, 说这是他送给他与吟儿的贺礼。荣庆推让了一阵子,抵不过皇上的盛情,与吟儿两人双双跪 下给光绪磕了头。 “朕替你们高兴,也算了却朕一个心愿啊!”光绪望着眼面前一对新人,非常感慨地 说,心里不由得想起留在北京的珍爱妃。“不过,瑞王已经到了。他认得你。躲过初一,躲 不过十五。你还是趁着现在天黑下来,赶紧带吟儿一起走吧!” “谢皇上大恩。”吟儿与荣庆同声说。 为了不使目标太大,惹人怀疑。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分头出去。荣庆先走,吟儿后 走,两人在县衙门后街的土地庙前会合,然后一起逃离这儿。荣庆走后,吟儿站在那儿,看 一眼皇上,除了感激,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同情,皇上身为大清国的君王,施展不了安邦定 国的抱负,连自己心爱的珍妃也无法保护,到头来让慈禧害死,其实内心痛苦不言而喻。 “皇上!瑞王爷带来了珍主子消息没有?”吟儿决心要赶在自己走之前,将她看到事实 真相告诉光绪,特意借着瑞王的由头将话题引到珍主子身上。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瑞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光绪激动地说。 “什么好消息?” “珍主子她……她没有死!”光绪激动不已地告诉吟儿说:“瑞王带来情报,洋人抢了 三大殿,但没进后宫,既然洋人没进后宫,珍儿也就用不着以身殉国了,是不是这个理?这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看见光绪那满心的高兴,吟儿真想放声大哭。天真的皇上,直到现在他仍然对慈禧的话 信以为真,甚至以为那早就被人推下井里,命丧黄泉的珍主子还活着,还在京城里等着他。 她张大着嘴,先前想说的话再也没勇气说了。光绪见她站在那发傻,说时候不早了,催她快 走。 “皇上!奴婢走了,奴婢这辈子只要有一口气,永远忘不了皇上和珍主子的大恩大德 啊!”吟儿再次跪下,依依不舍地给光绪磕了头。不等她话说完,已经满脸泪水,为了不哭 出声,她死死咬住牙关,浑身禁不住地抽搐。 吟儿一个人慌慌张排跑到县衙门后街的土地庙,没等站稳,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儿向她 走过来,她原以为是荣庆,等那人走近,这才发现是荣庆舅老爷恩海。原来恩海作为护军的 头领,随瑞王一起赶来为皇太后皇上保驾的。 “舅老爷!您……您怎么在这儿?”吟儿一脸惊讶地问。 “吟儿,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呀?”恩海埋怨地,“你也不想想,就算你和庆儿能跑得 了,下一步怎么办?他已经数罪并发,要不是瑞王为了小格格压下武昌的电文,就赁他假冒 皇上这一条,他爸他妈肯定满门抄斩了,连我也要栽进去。如果他带你走,这不又多一条罪 状?到时候连你们家也牵累上了!” “他……他在哪儿?”吟儿被恩海一番说得哑口无言,问起荣庆的下落。 “他走了。” “走了?”吟儿目瞪口呆,他不是说好在这儿等她,然后带她一块儿逃走,怎么他扔下 她一个人走了。恩海告诉吟儿,说荣庆在街上撞见瑞王。瑞王当即下令将他抓起来,要不是 逃得快,早就没命了。自他那次从武昌逃走,连累瑞王不说,小格格丈夫新婚大喜之日,临 场逃脱的事也成了朝廷上的笑柄,瑞王很恨他。 “他就这么走了,什么话儿也没留?”吟儿几乎急得几乎要哭了。 “他让你回去安心当差。”其实他根本没见到他外甥荣庆,只是后来手下人没追上他, 向他报告了当时情况。恩海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吟儿死了这条心,在宫好好当差。他觉 得小格格一次又一次救过荣庆,而且真有皇上皇太后的赐婚,现在这种情况,也唯有小格格 能救他,所以认定荣庆与小格格结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不,不不,他一定还说了什么……”吟儿原先并不赞成随荣庆半道上逃跑,后来勉强 被他说动,加上皇上也赞成他俩一起口离开这儿,她才下定决心跟他走的。可这会儿,他突 然扔下她一个人跑了,她才觉得一个人留在这儿多么孤单。 恩海见吟儿一脸的伤心,安慰她,要她不必再等荣庆,为此耽误她前程不说,闹不好要 掉脑袋。吟儿站在那儿,对方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只在心里想着荣庆。她影影绰绰觉得她 和荣庆俩每到关键时刻,不知为什么总出事,不是他就是她。眼看两人就在一块儿了,偏偏 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老天爷!你睁睁眼啊,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啊! “怎么又回来了?”光绪惊讶地问。 “他走了。”吟儿一脸的无奈。 “不是说好了在外面等你?” “瑞王认出他,要抓他。他没办法,只得跑了。” “瑞王自然认识他。当初就是瑞王保举他进宫的。” “这都是命。” “你信命?” “奴婢信,皇上不信?” “说不清。也信,也不信。” “皇上,我跟他好像总没这个命。”吟儿想起她和荣庆之间的经历,心里非常沮丧。 “不会的。早晚咱们要回北京,到时候我帮你求皇太后开恩,放你早点儿出宫,你们就 能团圆了。”光绪一边安慰她,一边说起他昨晚上梦见珍妃的情景。珍妃在梦中说她一切都 好,果然今儿就听说洋人打进北京,居然没进后宫,珍妃因此得以幸免,这怕都是天意。 “珍主子托梦给您了?”吟儿心里一惊。 “该打!死人才叫托梦呢,珍儿她好好的,”光绪纠正吟儿。 “好好的?”吟儿神情恍惚地重复着光绪的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珍主子被催玉贵推下 井口的惨景。珍主子落人井里,那一声“皇上,我下一辈子再伺候您!”这凄婉的哀呜由井 口冲出,深深扎进她心窝。她觉得不能再对皇上隐瞒这一真相,否则太对不起珍主子。 “吟儿,珍儿在梦中告诉我,说她还住在北三所,她在那儿等着我。盼着我早早回 去……我说,谁知道哪天才能回去?她说快了快了,别看现在走了背字儿,总有一天会扬眉 吐气的。”光绪见吟儿盯着他两眼总走神,连忙问她听见他说话没有。吟儿连忙点点头,忍 着不让眼眶里眼泪流出来。 “她又瘦了点儿,不过精神挺不错。”光绪沉湎在由梦所引发的飘渺虚幻的幸福之中, 像对吟儿,更像对自己喃喃细语地说着:“她说北三所也住边了,就是天阴漏雨,房子让水 泡了……” 北三所地势高,下再大的雨也淹不着啊!这分明是珍主子泡在井水里,才会托梦给皇 上,想到这儿,特别见光绪脸上挂着由衷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情,哇地一声哭 了。 “你怎么?哭什么?该替我高兴才是呀?”光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搓着两只手。 “皇上!奴婢该死……”吟儿面向光绪扑通一声跪下,额头顶在地下不肯起来,全身剧 烈地抽搐着,舌头在嘴巴里打着转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事儿你尽避说,哭什么?”光绪有些不高兴,觉得她不该扫他的兴。 “可怜珍主子她……她已经升天了!”吟儿趴在地下泣不成声。 “住口!你,你咒她?!”光绪恼怒地喝断她。 “奴婢该死!您打死奴婢吧。”吟儿的脑袋在地上碰出沉闷的响声。 “你?!……”光绪愤怒地捏紧拳头,举起胳膊。正如他没说完的话卡在嗓门眼里,那 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突然收住,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胸口上,由憋 紧的喉头挤出一声悲怆的喊叫。 慈禧和光绪的车队进了山西地界后,各路赶来护驾的人马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来越大, 路也越走越慢了。 自从慈禧听瑞王说八国联军攻人北京后,没有进入内宫的消息,老太后一方面庆幸那些 价值连城的国宝幸免于洗劫一空的命运,同时又为自己编出珍妃为国殉难的谎话感到担心, 既然洋人没进宫,珍妃投井身亡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将来怎么跟光绪交待,又怎么跟宫中 其他后妃们交待? 晚上,老太后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里总也抛不掉珍妃这块心病。半夜里,她做了个 恶梦,见珍妃浑身是水地站在她床前,她吓得大叫,值夜的吟儿偏偏不知死哪儿去了,慈禧 壮着胆子从床上坐起,大声叱责,要珍妃走开。珍妃根本不理她这一套,披着一头湿漉漉的 长发,露出半边灰自的脸一声不吭地站那儿,两眼死死盯着慈禧。 慈禧大叫一声,从恶梦中醒来。她趴在床边直喘气,惊魂未定地四下打量,一边叫着吟 儿的名字。 这些天路上实在太累了,吟儿靠坐在墙根上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听见老佛爷叫她,慌忙 答应着从地上爬起,向慈禧床边走去。 “老佛爷!奴婢来了。” “珍儿!”慈禧惊恐地瞪着一双老眼,伸手推开吟儿。 “您看见谁了?”吟儿听她叫珍妃,吓得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去,什么也没 发现,“没人呀?” “你……你追到这儿来了?你想干什么?” 吟儿站在那儿不敢上前。她心想,老佛爷一定是梦游,就像二年前在储秀宫里梦游中见 到秀子姑姑,这会从她语气中看,肯定是梦见珍主子了。吟儿轻轻叫着慈禧,说老佛爷,您 不用怕,我是吟儿。 “别别……别过来。”慈禧伸出胳膊不让吟儿靠近,好言好语地说,“回去我一定给你 念七七四十九天经,好好发送你。这也不能全怨我,我哪儿知道洋兵没进内宫啊!” 李莲英听见慈禧睡房里传出动静,慌忙领着小回回匆匆赶来。李莲英一进门,便跑到床 前,一叠声地问出了什么事。一见李莲英,慈禧像遇到救星,抓住他双手指着吟儿说她是什 么人? “奴婢是吟儿呀。”吟儿慌忙说。 “不不,你不是。”慈禧瞪着两眼连连摇摇头。 “老佛爷!错不了,她是您身边的吟儿,”李莲英知道老佛爷准又是梦游了,边说边从 小回回手中取饼纱灯,照着吟儿那张脸。 盯着吟儿看了半天,慈禧突然轻声一笑:“真是吟儿,我又做梦了。” 慈禧今天不亮就醒了。吃了宫府送上的点心,喝了上好的茶,接着便让人点了一袋烟, 自个儿对着长烟管吹起来。自从离开北京,她是头一回抽这种水烟袋。这种烟袋没宫中的长 管,因此不能让宫女捧在手上,只得自己动手才能抽上烟,她抽着烟,想着前天夜里梦见珍 妃的情景,心里有些后悔,似乎不该这么处置珍妃,要是在饭菜里放点什么,让珍妃死在冷 宫,决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相反,要是人们知道珍妃是她下令投入水井的,尽管别人嘴上 不说,心里一定会骂她下手太狠毒。 慈禧越想越觉着这一步棋走得不高明。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着女人的哭声。一听这这哭声她就知道准是隆 裕皇后。她这位内侄女有鼻炎,哭起来嗡嗡的,鼻腔里发出一种共鸣。她抬起头,果然见隆 裕领着大阿哥走进。 “皇爸爸!您可得为孩儿你主啊!”隆裕见到慈禧,哭得更伤心。 “又怎么了?” “大阿哥,你跟老爷说,说你都瞧见什么啦!”隆裕将大阿哥椎到慈禧面前。 “怎么还有你呀?”慈禧厌恶地看一眼这个不成器的大阿哥。自从他阿爸端王主张用义 和团跟洋人打仗,引得八国联军杀进北京城,心里对端王说不出地恼怒,由父亲迁怒于儿 子,因此对大阿哥更加讨厌,从不给他好颜色。大阿哥对慈禧怕极了,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敢 说。 “我……我什么也没瞧清楚。”大阿哥边说边向后退,想溜走。 “站住。”慈禧一声吆喝,大阿哥吓得浑身哆嗦,再也不敢动 “我不问你瞧见什么了,就问你跟皇后说了些什么。”慈禧让他别害怕,同时换了一种 问法。 “他说他瞧见吟儿跟……”隆裕沉不住气了。 “没问你,让他说。”慈禧瞪一眼内侄女,隆裕立即吓得不敢出声。 “其实奴才就是随便一说,皇上跟吟姑娘,俩人凑一块儿哭呢。”大阿哥吞屯吐吐地 说。 “还有别的?”慈禧追问。 “光是哭。”大阿哥摸着后脑勺,想了一一会儿接着说,“噢。吟姑娘还说她对不起皇 上……” “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没说话。” “您听听,您听听!罢去了个狐狸,又蹦出个妖精!”隆裕不等慈禧发问,迫不及待一 叫起来。 “什么狐狸妖精的,像个皇后说的话儿吗?”慈禧沉下脸,盯了隆裕一眼。 隆裕嘴上不敢再说,心里却狠狠地骂着,那吟儿就是个妖精。这不,珍妃不在了,皇上 宁可成天跟她在一起,也不许她和其他宫妃走进他房间一步,不是个妖精是什么、 “还有你!”慈禧指着大阿哥骂道,“正经事一样儿不会,倒会听墙根,传闲话,起哄 外带架秧子,还嫌不乱哪?大清国全是你们闹坏的!” “碍着我什么了?”大阿哥不服气地嘟囔着。 “你爸爸头一个不是东西!义和团就是他招的。” 大阿哥竟敢当面顶她,惹得慈禧火冒三丈,由这没出息的儿子一直骂到他老子瑞王,越 骂越生气。她口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当即下令,叫李莲英传瑞王拟旨,先罢了瑞王,李鸿 章与洋人议和,洋人头一条就提出要罢免端王,她不罢,洋人也不答应。为了起用义和团, 恭亲王和李鸿章等人与端王早就争持不下,罢了他一个人,拉了一大批人啊。所以无论对内 对外,端王必须走人。就这样她仍然余怒未消,指着大阿哥,说他的大阿哥也一并免了。大 阿哥没想到他也一抹到底,当下张开大嘴哭开了。 慈禧叫人将大阿哥拉出去。李莲英连忙哄着大阿哥,将他带走。这时隆裕皇后见势头不 妙,转身想溜。 “你的状告完了?”慈禧板着脸问隆裕。 “儿臣不告了。”隆裕低下头,唯恐再讨骂。 “吟儿是宫女,你男人是皇上。皇上宠幸宫女,那是在谱儿的。”慈禧不肯放过隆裕, 就事论事地教训起对方。 “儿臣是怕他们出事儿……”隆裕轻声说道。 “出事儿就好了!生个儿子是太子,生个闺女是格格。你要怕,自个儿也出点事儿啊! 我等着吃喜面哪!”慈禧说完再也不理隆裕。隆裕实在坐不住了,越想越没脸面,一边哭一 边走了。 李莲英将隆裕送出门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送走隆裕,回到上房,见慈禧仍在生气, 连忙上前劝她说:“老佛爷压压火儿。皇后主子说什么也是您的亲侄女,您这几气句话,她 可就受不了啦。” “谁说我是气话了?”慈禧异常冷静地说,“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您说吟儿?”李莲英心里一惊,又一次领教了她那突发奇想的本领。 “我瞧挺合适,就让她顶了珍妃的坑儿吧。”慈禧点点头。李莲英倒吸一口凉气。他大 概做梦也没想到,慈禧冒出这一念头,跟她前天梦见珍妃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慈禧深知光 绪除了珍妃,对皇后和其他宫妃全都瞧不上眼,因此想早抱孙子唯有另想办法了。她之所以 想到吟儿,因为她是珍妃生前的宫女,由吟儿替代她的位置,不仅可能抱上孙子,同时对黄 泉路上的珍妃,也算是某种告慰和赎罪。 要不是跑得快,荣庆这条校狐就玩完了。那晚是他在土地庙前等吟儿,打算带她一块儿 逃走,不料被瑞王手下的卫士发现。这些人一涌而上,叫着抓刺客。他边打边退,向县城外 逃去。卫士们紧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逃到城外,才觉腿上受了刀伤。他躲在小 树林子里,心想这下完了,要不是恩海不让手下继续追赶,他怕逃不过追兵了。 幸好伤不重,荣庆从内衣上扯下一截布条,包扎好腿上伤口,一路回到北京,洋鬼子进 了城,闹得鸡飞狗跳,谁也顾不上谁。他大模大样地来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前。他敲开了门, 疲惫不堪地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进去,心里觉得奇怪,门开了却不见开门人,突然有人从门 背后闪出,一把抱住他后腰,一边叫着:“拿下了!” “是你?”荣庆本能地从对方手中挣脱,发现是小格格。 “我杀了你,我宰了你,我吃了你……”小格格一头钻进他怀里,又哭又笑又叫地挥着 拳头,拼命捶着他胸口和双肩,荣庆父母听见动静,从前厅赶到门边,两位老人见儿子回来 了,心里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在这儿?”荣庆捉住小格格手腕,心里说不出地惊讶。 “小格格等你好几天了。”荣母对儿子说起小格格情况。“她认准你追不上圣驾,说你 这几天就会回来,没想真让她猜中了。” “这算哪档子事呀?”荣庆觉得将留小格格在他家里似乎不太合适,要让吟儿家里人知 道了,肯定会生出误会来。 “爱怎么算怎么算。反正我是赖在这儿不走了!”小格格嘟着嘴,气得站在那儿不停扭 动着身体。 “瑞王府让洋人放火烧了,她三个哥哥,还有她傻七哥都烧成了灰儿,就剩下她一个人 了。”荣母将儿子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小格格家的遭遇。 “那,那也不能搁咱家呀。”荣庆心里挺同情小格格,但实在怕她死活缠着自己。这次 与吟儿见面,有关他与小格格定亲的事,他说破了嘴她仍然半信半疑,满肚子不高兴。 “你没良心!”小格格指着荣庆叫起来,“我娘家没人了,不投婆家你让我投哪儿 去?” “格格说跟你拜过堂,还是老佛爷赐的婚?”荣母问儿子。 “您问他,承认不承认?”小格格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那儿。 “妈,那是没办法,一时权宜之计… ” “好啊!你过河就拆桥。我的心算喂狗吃了!”小格格又急又气,心里说不出地委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赖婚,新婚当天从武昌跑得无影尤踪,给亲戚朋友们留下笑柄不说,差点 连累了父亲。她越想越伤心,觉得她也太下贱了,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都看不上,偏偏 为了眼前这没良心的男人揉碎了心,可人家一点也不领情。她一边哭一边擦眼泪,“我长这 么大,还没手背朝下求过人。你说一句,留我不留?” 荣庆低下头,躲着小格格的眼睛,咬着牙龈不出声。小格格不但对他好,而且对他有救 命之恩,要不是她,他脑袋早就搬家了。他本想说留她,但心里一想到吟儿,这个留字便说 不出口。 “得了,我走!”小格格见对方不吭声,说不出地伤心,一顿脚准备开门走人。想想又 不甘心地回过头,“洋兵正抓我,我出去就是死,荣你记住!” 荣母拉住小格格,不让她走。她瞪一眼儿子,觉得儿子鬼迷心窍。人家小格格是上府的 公主,哪点比不上吟儿。荣庆父走上前对小格格说,“我做主,格格您留下。”小格格盯着 荣庆一定要他表态:“你们说了都不算。”荣庆想到外面兵荒马乱,小格格出大自然有危 险,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说你愿意就留下。他话音刚落,小格格立即破啼为笑,扑到荣庆身 上抱住他,嘴里不停叫着:“好庆哥!” 荣庆吃了一顿饱饭,小格格替他腿上伤口换了药,让他躺在书房的小竹床上美美地睡了 个午觉。这些大他实在太累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睁开眼,正想起身,发现小 格格坐在他身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 “你这一觉睡得真够长的!”小格格放下手里的芭蕉扇说。他睡觉时,这位一向被别人 伺候惯了的小格格居然一直在替他打扇。 荣庆瞅着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心里说不出地感激。他实在不明白,小格格干嘛要对他 这样好,好得他不知该怎么办,要是没有吟儿牵着他的心,他肯定会跟她好上。现在他心里 装着吟儿,再好也不会有结果啊。他突然冒出个主意,索性认小格格为妹妹,要不她总也不 死心。 “格格,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你上哪儿我跟到哪儿,还想甩掉我呀,没门儿了!” “我是个逃犯,不能总呆在这儿呀?” “我也一样,家都让洋人烧了。” “我有媳妇了。” “我不嫌。” “格格,你是我恩人,对我一片心意我都知道,我好些地方对不住你,这样吧,我把你 当作亲妹妹。” “我不当。”小格格一口拒绝。 “你听我说。你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什么都依你,除了那一条儿,行了吧?” 荣庆硬着头皮说。 “我什么都不要,就要那一条。”小格格大叫。 荣庆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提出他们说点儿别的事情,小格格说别的她什么也不想听。他 是个死心眼儿,没想碰上小格格比他更死心眼。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小格格父亲瑞王追上 了皇上皇后,领着大队人马护着驾。一听父亲带兵去护驾,小格格顿时火冒三丈,说他扔下 她和傻七哥不管,又跑到老佛爷面前讨好卖乖去了,想到家里烧了,上头两个哥哥,以及跟 他一母所生的七哥都烧死了,眼面前就剩下她一个人,不觉又流泪了。 “庆哥!这会儿我可什么也没了。抓住你我不能撒了手,你千万不许扔下我啊!”她动 情地说。 “我没说扔下你。”他怜悯地看她一眼。 “要是敢扔了我,我立马就死在你面前。”她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 日密封了一层白蜡,“我随身带着呐!” “那是什么?”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头,慌忙追问。 “最毒最毒的鹤顶红,沾上嘴唇就没命。”她逃出家时特意带上这瓶毒药,以防她被洋 人抓到,唯有一死了之。 “别瞎闹,给我!”他一听便慌了神。这种毒药只有皇家才有,专用来赐死臣下的近支 王爷的,毒中之极品。他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伸手要抢。 “我不!”小格格闪身躲过,将装有毒药的小瓶子塞进怀里,神情肃然地盯着荣庆, “什么时候你甩了我,我就喝下去!你就等着打人命官司吧。” 晚上,叶赫将军特意将儿子叫到自己书房,跟他说起小格格和吟儿的事。 “一个马安两个脑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叶赫将军问荣庆,首先点出这个话题。 “当然是等吟儿了。”荣庆不思索地说。 “那小格格怎么办?”荣母追问。 “是啊,瑞王爷也不好惹呀!”荣父沉吟着。 “其实小格格对你可真叫死心塌地啊!你不在的时候,她成天眼巴巴盼着你回来,要不 是亲眼见了,真不敢相信,一个王爷家的格格,怎么就对你这么痴情呢,怕是前世的缘 份… ”荣母想劝儿子索性跟小格格正式成亲,这也是她这些天和丈夫商量的结果。凭着小 格格的身分和门弟,娶了她,荣庆的前程自然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庆儿只有跟小格格成 亲,才能通过瑞王赦了他犯下的大罪,要不他这带着一身罪名洗不掉,迟早要被朝廷抓进大 牢的。 “凡事儿得讲信义。吟儿在先,再说她在宫中苦苦守了好几年。”荣庆显然听出母亲的 意思,但他不愿放弃与吟儿结合的机会:“妈,咱可不能嫌贫爱富,扔下吟儿不管啊。” “谁说我嫌贫爱富了?我是怕你在外面傻等,吟儿那头再出了什么毛病,那可就两耽误 了。”荣母嘴上不肯承认嫌贫爱富,可心里实在闹不明白儿子究竟怎么想的。眼前的小榜 格,要长相有长相,要身分有身分,对他又这么好,要搁在其他人身上,想攀这高枝还攀不 上,偏偏儿子为了个平常人家的姑娘,竟然瞧不上王爷家的格格,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呢? “庆儿,依我看,你妈说得不错。圣母皇太后替你们赐了婚,武昌北京都闹得人人皆 知,你要是不肯娶小格格,驳了瑞王爷面子不说,皇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跟吟儿也是皇上亲口指的婚啊!不信你们瞧,皇上还特意赏了我们一只搬指。”荣 庆将手上的绿玉搬指取下来给父母看。 “这搬指可是祖母绿宝石,比咱家整座房子还值钱啊!”荣母惊叹不已。 荣母仔细端详着搬指,心想皇上家的宝贝就是跟百姓家的大不一样。荣父看了没吭声, 心想皇上皇太后不和,现在是太后当家,就算两人都赐了婚,那也该听皇太后的,以太后的 话为准。这一家三口子,为了荣庆与小格格以及吟儿之间的事商议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 谁。父母一心想劝儿子与小格格完婚,儿子则一心惦着吟儿。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八章 孽种 一夜欢情,吟儿怀下了荣庆的血骨,面对这不该怀更不该生的孩子,吟儿惊恐万 分。光绪为了救吟儿母子两条命,默认了慈禧的误会,荣庆回到北京,小格格死活缠着他。 他刚离开吟儿,又撞上个俏冤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慈禧得知吟儿怀有身孕的消息,老太后心里激动不已。她认为是大清国祖上有德,光 绪终于有后了,换句说,她终究可以抱孙子了。她刚刚废了大阿哥不久,这个消息对她来 说,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自那天半道上,隆裕领着大阿哥上慈禧这儿告状,说光绪与吟儿眉来眼去的,慈禧将他 们轰走之后,老太后特意让吟儿不再上她这边当差,专心一意地伺候光绪。她知道,光绪本 来就不喜欢隆裕和瑾妃,珍妃一死,他更没有这个心情,因此她安排吟儿跟在他身边,是寄 希望有一天,吟儿能替皇上生个孩子,要生个儿子就更好。 这辈子,她只生了一个儿子,那就是同治皇上。同治没来得及留下龙种,年纪轻轻地就 走了。她将咸丰兄弟和自己亲妹妹生下的光绪自小抱进宫中,并让他继承了同治的帝位。可 以说,除了政治上的分歧外,她一直将光绪当作自己亲生儿子。因此光绪一旦有了儿子,等 于同治有了儿子,意义非同寻常。至于瑞王生的大阿哥,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大阿哥 连同他爸爸瑞王一块儿废了,接着就传来这个喜讯,慈禧内心的喜悦是由衷的。她觉得这是 天意! 其实快到西安的路上,吟儿已经开始闹病了,她咬着牙不说,谁也没往这上头想。加上 当时没有太医在身边,有病也没处瞧。到了西安,两宫銮驾进驻行宫后,吟儿自觉扛不住 了,这才由北京赶来的太医替她把了脉。这一把,太医发现她有了身孕,不敢怠慢,立即请 李太医再次替吟儿诊断。 “你说吟儿是喜脉?”听了李太医说了吟儿的情况,慈禧按捺住内心地激动,平静地问 道。 “臣不敢说死。”李大医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医生,但因为此事实在太大,所以留了一点 活口。 “我说当家子!”李莲英深知慈禧对这件事儿看得非常重,在一旁提醒着李太医,“太 医院里您是头一把,您要是没底,还让我上哪儿再请高人去?” “老佛爷恕罪。”李太医明白李莲英话中的意思,恭敬地说,“太医院职责所在,专门 伺候宫里。可吟姑娘这个病嘛,宫里快四十年没人得过了。为了慎重,最好请妇科大夫替她 诊诊脉,就十拿九稳了。” 这个老滑头,说了半天,话又绕回去了,前边的话等于没说,慈禧看一眼李太医,心里 早已明白了一大半,再也没问什么,下午,慈禧急忙派人从西安城里请来一位很有名气妇科 大夫,大夫替吟儿搭了脉,与李大医的诊断一模一样,吟儿的确有喜了。 吟儿,你可给我争气了!医生走后,慈禧兴奋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一边小声嘀咕着: “这傻孩子,怎么没听她说过?” “她哪儿懂这个呀?咱们宫里自打老佛爷得了同治爷以后,就没听说过这一出了。”李 莲英说的是大实话,同时不失时机地将慈禧吹捧了一番。 慈禧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连声吩咐他赶紧替她准备香烛,她要给菩萨烧香。李莲英答 应着,当下吩咐手下太监去行宫临时佛堂里准备香火。慈禧让他去请光绪,让他一块儿给祖 宗磕头。 李莲英搀扶着慈禧来到佛堂,太监和佛堂的主持早在那边等候。过了一会儿,光绪也赶 来。 光绪一进门便看见神龛前香火缭绕,烛火通明,不知什么意思,慈禧为什么要在佛堂召 见他,他本想问问,觉得没多大意思,便站在那儿不说话,等着对方吩咐。这么多年,为了 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不知问过这位皇爸爸多少次回了,有哪回因为他问了,或是他提出了不 同看法,皇爸爸按他的意思办过,哪怕是听进了他意见。没有,从来没有,至少在他记忆 中,从来没有这种事。特别自珍妃死后,他已经下决心少说话或不说话,无论什么事,只要 跟慈禧沾边的,他只听不说,也不问。 “你有孩子了,知道不?”慈禧见光绪不说话,这才咧着嘴告诉对方。 “孩子?什么孩子?… ”光绪一愣。当慈禧笑着告诉他,他身边的女人怀孕了,他才 意识到不对头。我哪来的孩子哪?这一路上,包括他在西安行宫,他从未召幸过任何宫妃, 也没碰过任何女人啊! “自个儿干的事自个儿还不知道?”慈禧笑笑,心想他还假装正经呢。 “儿臣这二年,从未召幸过皇后和其他宫妃… ”光绪信誓旦档地说。 “我也没说皇后她们,是吟儿怀孕了。” “吟儿!”光绪心里一惊,知道事态严重。她怀的孩子肯定是荣庆的,这事儿除了他和 吟儿,再没其他人知道。他要说出内情,吟儿肯定完了;他要是不说,背上这个黑锅不说, 将来慈禧这些人硬将这孩子顶他的缺,那爱新觉罗家族的皇位岂不是拱手让别人做了天下? “瞧你这个当爹的,还蒙着呢。”慈禧翻他一眼。李莲英也跟着起哄,说奴才恭贺万岁 爷。光绪一时蒙住,脑壳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还不快跪下。”慈禧指着祖宗牌位对光绪说。 神龛前地下事先放着两个蒲团拜垫,光绪无奈地跪在其中一只拜垫上。慈禧在李莲英搀 扶下,在另一只拜垫上跪下,领着光绪给祖宗牌位磕了头,一边喃喃地祈祷: “列祖列宗,各位神圣。托你们的洪福,晚辈儿的苦心总算没白费,皇上总算有孩子 了。祈求各位祖宗,保佑这个孩子投个男胎,壮壮实实,保佑大清国有后!” 光绪跪在地下磕头,心口里堵着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该怎么样处理这突然出现的情 况。不过有一点他非常明白,他必须装糊涂。先保住吟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其他事只得等 以后再说了。 吟儿靠在榻椅上,望着窗外那满树凋枯的黄叶,想到肚子里怀着荣庆的孽种,心里说不 出的惶恐和不安。一夜欢情,竟闹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别人都以为是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尤其老佛爷,乐得合不拢嘴。不但让吟儿住进独门 独院的房子,每月按贵人的钱粮发给她,还特意派了宫女和太监小回回在她身边伺候,李太 医见天来把脉问候,闹得煞有其事,好像她真的怀上了大清国皇上的龙种。 这事儿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皇上。虽说西行路上,她一直在光绪身边伺候,但他没动 过这种念头,对于这一点,她不得不佩服他。别说他身为皇上,就是平常老百姓,也没几个 男人能像他这样,自珍主子离开他身边后,他没碰过任何女人。 思来想去,她觉得不能让皇上背这种黑锅,且不说皇上愿意不愿意,话又说回来,要是 她说出真想,不但她没命,荣庆的孩子自然也完了。她左右为难,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在这无奈中,她常常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弄死肚子里的小生命。但想到这是她和荣 庆作的孽,孩子没有罪啊;而且这也许是她和荣庆唯一的孩子,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他们还有 再见面的机会了。想到这儿,她手软了。她越想脑子越乱,她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肚皮,忍不 住又流下无奈的眼泪,说实在话,这件事对她来说太意外了,直到那天小回回跑来告诉她, 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记得那天李太医替她看过病后,小回回乐颠档地跑到她这儿,这时行宫上上下下都传遍 了她怀孕的消息,而她却蒙在鼓里。 “吟姑娘大喜!”小回回一进门便激动地对她说,“不不不,过不了几天,奴才就得改 口叫您贵人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 “您还不信。您知道您得的什么病?” “什么病?”她不明所以地问。 “我这么跟您打个比方吧,咱们老佛爷起先不是老佛爷,后来怎么就成了老佛爷了 呢?” “因为她是同治皇上的亲妈呀。” “您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呀?”小回回咧着嘴笑起来。听小回回这一比喻,吟儿顿时明 白怎么回事,但仍然不敢相信她会怀上荣庆的血骨。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一时愣在那儿。 “李太医奏明了老佛爷,那还假得了。” “老佛爷也知道了?”她吓得目瞪口呆。 “老佛爷乐得什么似的。” 吟儿这才知道她闯下了天大的祸事。舌头在她嘴里打了几个圈,一句话没说出,眼泪却 止不住从眼眶里夺眶而出。小回回以为她高兴得流泪,在一旁讨好地说:“瞧您乐的,眼泪 都出来了。您算给咱们当奴才的露了脸了。” 小回回心里说不出地激动。他心想,他跟吟姑娘是老相识,自她进宫的头一天便认识 了。此后,他不但帮过她,替她带过信,这会儿又在她身边伺候她。吟儿一旦生下个儿子, 不但她一步登天,他也跟着沾光。小皇上登基,她便是皇太后,她坐上了这个位子,李总管 的位子自然也就成了他的。 果然如小回回所说,第二天,李总管便亲自来见吟儿,将她安顿到贵人住的北小院,衣 服行头全换成贵人的服饰。人是一步登天了。可纸里包不住火,早晚哪一天露了馅,老佛爷 的手法比谁都狠,等着她的前程可是五马分尸,满门抄斩啊! “伺候午茶!”小回回一声清脆的呛喝,将心事重重的吟儿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眼 睛,只见两名宫女捧着托盘走到她身边。托盘里放着莲子藕粉羹,桂圆红枣汤、参汤及无花 果汁等各种汤羹,一名太监上前低声问吟儿要喝什么。 看见先前和她一样的下人,这会儿突然伺候起她,还口口声声称她为主子,心里说不出 什么滋味儿。她挥挥手,说什么也不要,让他们撤下。这一来太监和宫女们都急了,在一旁 监督的小回回也慌忙上前跪下。小回回一跪,其他人都跟着跪下。 “别闹了,小回回,快起来。”吟儿脸涨得通红,“让他们都歇着去。” “喳!”小回回一本正经地,“吟主子喝了哪样汤水都行,要不奴才不敢起来。” “什么都行。”吟儿无奈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替她点了一碗莲子羹,亲自从托盘里端 起,双手递到她手上,她接过汤水,吩咐小回回,让其他人出去,她要单独跟他说点儿事。 “喳。”小回回答应着,转身向其他人挥挥手。 “小回回!”其他人一走,吟儿便对他说。 “奴才在。”小回恭恭敬敬地。 “你别闹这个,咱们还像过去那样儿,好好说句话行不行?” “那可不行,规矩摆在那儿哪,吟主子!” “我不是主子… ”吟儿又气又急。 “您不是谁是?”小回回陪着笑。 “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什么叫商量呀?您直接下旨,吩咐奴才就成了。”小回回认真地说。 “你都跟哪儿学的?”吟儿哭笑不得,心里说不出地无奈。 “回主子话,这哪儿用得着学呀?奴才进宫五六年了,见天儿看,照猫画虎的就会 了。”小回回认死一条理,大凡是人,没有不愿听好话的。她现在成了贵人,他就是她奴 才,因此宁可跟她有规矩,让她觉得你有些矫情,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没大没小的,拿她不吃 劲,到时候她怪罪下来可就晚了,小回回见吟儿不说话,知道她一时无法适应突然变化的身 分,认真劝着她说,“主子也一样。您没当过主子,还没见过主子吗?以前不是没人儿叫咱 们当吗?依奴才看,您比那些个主子更要那个什么的… ” “你还有完没完?”吟儿打断对方,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火。 “奴才该死!”小回回慌忙打自己一个耳光,恭敬地问她,“主子刚才说,有要紧话儿 告诉奴才?” 小回回越是认真,吟儿越是无奈。她本想找他说一下私房话,说说有关荣庆的事,他不 但在他俩之间传过信,递过话,甚至在逃离京城的路上还撞见过她和荣庆在一起。换句话 说,他是这儿唯一能说这个话题的人。偏偏他认真将自己当作主子,这种态度一下子拉开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当他无比恭谦地问她究竟想跟他说什么时,她再也没有那种心情再跟他谈 这类的事了。她摆摆手,痛苦地闭上眼睛。 眼瞅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迫在眉睫这那场灾难越来越近,想来想去只有横下一条心, 弄死肚子的这个孽种。 医生说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她偏偷着吃。要她安心静养,她偏又蹦又跳。晚上一个人关 在屋子里,她拼命捶着肚子,想让那小生命在里头呆不住。总之,她用尽了办法,那孽种硬 是不下来。 一天,她让宫女找来了毽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命地踢。 按慈禧规定,不但太医每天要定时向她禀报吟儿的身体情况,小回回也得按时上她那儿 报告吟儿生活起居的情况。下午,小回回去了老佛爷那儿,老佛爷叮嘱他照顾好吟儿身体, 特别要她躺在床上安心静养,保证肚子里孩子不出问题。 小回回离开了慈禧后,匆匆回到北小院。 他走进院门,见吟儿满头大汗地踢毽子,几名宫女居然站在一旁,高兴地看热闹,顿时 急得跳起来。他将看热闹的宫女们大骂一通,然后跑到吟儿身边,围着她团团转。 “主子!您别… 别再踢了。奴才求您了!”小回回见吟儿不理他,慌忙在她面前跪 下,“老佛爷说了,让您无论如何安心静养啊。” 吟儿看也不看小回回一眼,继续踢着毽子。她越踢越来劲,毽子越踢越高,好像她这样 玩命地踢,就能将肚子里的孽种踢出来。小回回没胆子上前抢她的毽子,可她又不听劝,万 一按太医所说动了胎气,肚子里的龙种保不住,他怎么向老佛爷交待啊? “吟主子!奴才求您了!”小回回拖着哭腔大声哀求,小回回是这儿的领班太监,一见 他这样,其他宫女慌忙跑过来,随着他一起跪下求着吟儿。 吟儿本是宫女出身,不忍心见她们跪着,刚想收住脚,不料脚下一滑,失去重心的身体 当即摔在地下。她挣扎着从地上撑起上身,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她双手本能紧紧地按住肚 子。 “主子没事儿吧?”小回回吓得面无人色,慌忙从地上爬到吟儿身边,嗑嗑巴巴地问。 吟儿没理他。等到那阵难忍的疼痛过去之后,她松开按在腹部的双手,等着那一刻的到 来。她原以为孩子一定会化成一团血块,从肚于里流出来,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她不 明白,怎么会没事呢?太医再三交待,孕妇身子娇贵,受了凉,吃了不当的生冷食物,特别 剧烈运动或是不慎摔了跤,胎儿便保不住。她摔了个半死,胎中的那小小的玩意儿竟然没事 儿,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踢毽子摔倒的事传到慈禧那边,一道旨令,从此吟儿再也没有自由了。一大帮宫女、 太医和太监们轮流守住她,不让她出门,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几步。吟儿想流掉胎儿的打 算再也不可能了。她还剩下最后一个绝招,那就是不吃或尽量少吃,活活饿死这个不该出世 的小生命! 下午,睡过午觉后,光绪到上房给慈禧请安。这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其实并无话可说。 珍妃之死,令他明白了一个极为简单又极为深刻的道理,权力是个婊子,语言是个荡妇。语 言,在出卖自己肉体的同时,能将那可耻的勾当装点得冠冕堂皇。权力以动人的真诚一边抚 摸着你的伤口,一边悄悄在你酒杯里撒下毒药。 他懂得了权力的真谛,为时已晚,他明白了语言的游戏,总算不太迟。这是他的弱项, 至少他可以不参加。他闷闷地坐在那儿,珍妃死后,他练就出一种本事,那就是当着慈禧的 面再也不说话,至少不主动说话。过去他做不到,一旦遇事,慈禧凭着那张巧舌,编着弯弯 绕,总有办法哄他或逼他开口。特别朝廷上的事,慈禧心里拿主意,但话儿总要让从他嘴里 说出来。现在任凭这位皇爸爸说破了天,他硬是能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两人坐了一会儿。慈禧问什么,光绪答什么,尽可能说得简单,两人都觉得无趣,光绪 正想起身告退,小回回突然慌慌张排跑来了,他向慈禧报告,说吟儿又一天没进食了。 慈禧一听便慌了神,连忙问医生怎么说的。小回回说医生也没办法,说这是“害口”, 治不了。 “那怎么办?大人不吃,孩子受不了啊!”慈禧心慌意乱。 光绪对太医一向持保留态度。当他听太医说吟儿因为“害口”,半个月来几乎没进食, 除了喝水就是喝茶,人一天比一天瘦,心里不期然地生出某种疑虑,觉得太医的诊断胡说八 道。 他从不找太医问诊看病,但却读过不少医书。他知道孕妇“害口”一般都在三个月左 右,吟儿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早过了害口这个关。他担心吟儿不是身上有病,而是心里有 病。为了吟儿和她肚子里怀的荣庆的孩子,他一直默认着慈禧和其他人张冠李戴的错误。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吟儿为什么要将孩子栽到他头上。当然起因是慈禧, 但她为什么默认,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吟儿为了保住大人和孩子,只有借着他的名份。既 然这样,他这边也默认了,她为什么又不吃不喝,似乎存心不想让这小生命出世?显然她心 里非常矛盾,既想保住孩子,又必对不住他,所以才会不吃不喝,想将孩子活活弄死。 光绪向小回回仔细问了吟儿的病情,突然觉得应该去看看吟儿。他犹豫半天,终于向慈 禧提出:“皇爸爸,儿臣想要个恩典。” “说吧。”慈禧看一眼光绪,对他主动开口说话似乎显得有些惊讶。 “儿臣想去看看吟儿。” “对呀!”慈禧盯着儿子看了半天,突然拍着脑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把你 给忘了,你是孩子阿玛呀!” “皇爸爸恩准了?”光绪问。 “顺情达理的事儿,我没有不点头的。”慈禧笑得很慈祥,像个亲和的老太太。 得到慈禧的许可,光绪当即由小回回带路,坐上两人抬的软轿,来到了北小院,不等光 绪进门,小回回便放开嗓门叫开了。一听皇上驾到,吟儿立即在宫女们的搀扶下爬下床,迎 到外间的客堂给光绪磕头请安。 看见吟儿圆圆的小脸瘦得像个枣核儿,蜡黄蜡黄的,光绪心里顿时涌出一丝怜悯。他当 即让宫女将吟儿从地下搀扶起,让她在自己对面一张红木椅上坐下。小回回等皇上和吟儿入 座后,挥挥衣袖将其他宫女赶走了。 “你还好吧?”来之前,光绪本有许多话要讲,至少要劝劝她吃点东西,否则大人小孩 都扛不住。不知为什么,这会儿面对着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天,问了一句最没 意思的话。 “奴婢好,皇上也好吧?”对光绪的到来,吟儿非常意外。眼前,她也许最想见的就是 光绪。因为只有他知道她怀孕的内情,也只有他能够救她。她想求皇上原谅她,不是她存心 将这件事栽到他头上,而是慈禧和李莲英硬往皇上头上栽。为了荣庆的血骨,她不敢也不能 告诉老佛爷其中的真相。满肚子话,对着小回回的面,她不好说。 “也算好吧。”光绪闷闷地说。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但说出口的都是可说可不说的 话。吟儿心里着急,想将小回回支开,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正好小回回从门外接过宫女给皇 上送的茶托,她一眼瞅见托盘中那只青瓷茶盏,灵机一动,伸手将递到光绪面前那只带碗盖 的茶盏抓起摔在地下。光绪和小回回顿时愣住,不知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能给皇上用吗!”吟儿沉下脸,指着小回回问。 “这……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老佛爷特意赏您的。”小回回眨巴着眼睛、委屈地回答 着。 “我没说茶不好,杯子不对。”吟儿指着地下的摔碎的青花茶盏,“在老佛爷身边当差 好几年,越当越回去了。宫里的规矩,皇上专使明黄色的,随随便便的,皇上能使吗?” “奴才该死!可咱们这儿没预备呀?”小回回慌忙解释。 “你不懂不会问呀?快上御膳房借一只,就说皇上用。” 小回回立即从地上捡起茶杯的碎片,匆匆走了。光绪这才明白吟儿的用意,她想支走小 回回,她跟他说话,果然,小回回一走,吟儿立即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四下看了一眼,发现门 外没人,便在光绪面前跪下,低声说道: “皇上您得救奴婢!” “快起来,别让他们瞧见。”光绪紧张地说,“朕来一趟不容易,有什么话你就快说 吧。” “奴婢的孩子不能生。我想……”吟儿从地上爬起,咬着牙说她准备弄死腹中的孩子, 话到嘴边,害怕天打五雷轰,她又将那个字咽回去。 “我知道你心思。你想活活饿死怀中的胎儿?”光绪心里一惊。这事虽在他预料之中, 但仍然感到非常震惊。他正是为了这事儿来开导她的,她既然开了口,他怎么也得劝劝她。 “奴婢想了各种办法,怎么折腾也不行,他硬是稳稳当当呆在里头。我实在没主意了, 只得饿死他了……” “你千万别从短处想。真要那样,你这当妈的还活得了吗?”他一句话便说到吟儿心 里。 “我也想过,奴婢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她忍不住落下眼泪。 “不不,你应该生啊!你想想,荣庆跟你恩爱多年,咫尺天涯,难得一见,春风一度就 有了这孩子,这是老天爷送给你们的,你一定要生下来!”光绪由吟儿和荣庆,想到自己与 珍妃,心里说不出地痛楚。同病相怜的遭遇,令他对吟儿生出无限同情,似乎帮了她,也就 等于帮了珍妃。他竭力劝她,这也是他来这儿的目的。 “可老佛爷以为这孩子是皇上的……”吟儿擦着眼窝里的泪水。 “正好保佑你们母子平安哪。” “皇上您糊涂,万一是个小子呢?” “那就好极了!” “那怎么行?”吟儿见光绪一点也不着急,反倒一脸的笑容,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如 果她真的生下个儿子,老佛爷当他是太子,接光绪的皇位,这不是由叶赫家的血肉顶了爱新 觉罗家的名份,这可是欺君大罪。她本想点出这一条,话到嘴边怕犯忌,没敢说出来。 “有什么不行的?”光绪看一眼吟儿,忍不住笑了,“你放心,只管听朕的。饭你只管 吃,孩子你只管生,一切有朕了。” “皇上,奴婢不明白……” 光绪来这儿前,心里一直为吟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担心,说实在的,他也想不出个两全 其美的办法。刚才他在上房向慈禧请安时,见她精神远不如从前,说话丢三落四,时不时打 瞌睡。说到底,洋人打进北京对她打击太大了,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已经六十六岁的人,自 己才三十刚出头,看来他无论如何也熬得过她。前一阵子,她废了大阿哥,罢了端王,又主 动跟他提重议新政,甚至准备回北京前以她名义在西安宣布变法。总之,从这一切看,她不 得不承认她那一套不灵了,因此他重新执掌朝权的可能越来越大。面对这个局面,他现在默 认吟儿的孩子为己所出,等到他上台了,不论吟儿生得是男是女,一道圣旨,让孩子认祖归 宗,谁敢说半个不字? “跟你说了,朕自有办法,你就谢恩吧。”光绪自信笑笑,将他有一天重掌江山的念头 说了一遍。吟儿不懂政治,觉得皇上说行,那一定行,她再次跪下给光绪磕头。 “谢皇上救奴婢一条命!” “不,两条。”光绪纠正着对方。 吟儿感激地看一眼光绪,光绪正好也低头看她,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双方心领神会地一 笑。 下午,荣庆站在书房的纱窗边,仔细把玩着光绪皇上赐给他和吟儿的绿玉搬指,心里惦 着吟儿。他听说再过几天,皇上和皇太后就要回北京了,吟儿自然也在其中。 他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刻骨铭心的一幕,黑暗中,他与吟儿搂着抱着在草棚里翻来滚 去,他紧浇将她压在身下,感到她挣扎中的顺从,给予中的反抗。他兴奋的浑身颤抖地提着 裤子从地上爬起时,发现吟儿哭了。她躺在地下,默地流着泪。他搂着她,问她怎么回 事。她硬是不说话,哭得更凶了,眼泪止不住从她眼窝里往外滚。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她为 什么哭。他间过她,她不肯说。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她给了他生命的全部?他不知道,反正 那天夜里她哭了。 “你犯什么傻?”小格格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抢过他掌心的绿玉搬指。 “小格格!”他急了。 “什么宝贝呀,是给我的?” “不是。”他闷闷地说。 “那你打算给谁?”她醋意十足地问。 “这是皇上赏的。” “他赏你,你送我。正合适呀!” “快还我!”他伸手要抢。她灵活地一闪身,躲开他,以神秘的口吻对他说: “听我的,你是想成天猫在家里当逃犯,还是想官复原职?” “眼看老佛爷要回北京了,她能饶了我?”他若有所思地问。 “不管你信不信,你说,你想不想官复原职,回大清门当差?” “哪儿来这么好的事?我不信。” “你跟我走一趟,见个贵人。” “谁?” “你不用管那么多,保你有好果子吃。” 荣庆跨上马背,满腹狐疑地随着小格格出了城,两人骑着马一路向法华寺走去。起初,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法华寺。后来才知道,原来为了迎接老佛爷和皇上两宫回驾北京,小榜 格父亲瑞王提前赶回京城做准备工作。由于王府让洋人放火夷为平地,瑞王从西安赶回北 京,只得暂时借居法华寺。小格格带他去那儿,就是为了让他见她爸,求爸鞍帮荣庆开脱罪 名。 快到法华寺,荣庆突然记起当年袁世凯在这儿住饼。那天深夜,他身藏光绪的密诏,与 谭嗣同一起来见这位新军头头,没想被他出卖了。想起这怵目惊心的往事,他突然不肯走 了。小格格急了,说他要是不去见他父亲,他这一辈子只好当逃犯了。荣庆一听让他去见瑞 王,更加不肯了,他觉得他数案并发,瑞王根本救不了他。 小格格见他不肯去见父亲,这才对他说了朝廷的最新情况。 原来在西方各国的压力下,慈禧回北京之前,在西安宣布变法。这不仅意味着清政府对 变法势在必行的认可,同时对三年前戊戌变法的参加者也是一种鼓舞。至少像荣庆这样的 人,包括一些支持新政的前官员,都将会得到某种宽容的对待。 对皇太后下诏变法,荣庆没多大兴趣,他更关心的却是光绪皇上的命运。既然朝廷按当 皇上的意思变法,大阿哥也废了,皇太后难道还要继续训政。如果皇太后无需训政,皇上就 该出掌朝政,这该是一个常理。这二年,他之所以东躲西藏,最后悄悄溜进北京,就是寄希 望于有一天皇上重新上台。但眼下,只有瑞王能救他。想到这儿,他终于硬着头皮,跟着小 格格去见瑞王。 国事家事天下事,没一件事称心。瑞王一个人在东厢房里,手上随意翻着佛经,心中却 装满了世俗的苦恼。 老佛爷西安下诏,宣布在全国变法,尽避事先他已有所风闻,但接到有关诏书后,心里 仍然说不出地惶恐。不管诏书前面加了多少冠冕堂皇文字,实际上等于承认皇上二年前实行 的一系列新政是正确的。坚决反对皇上变法的端王,因为与洋人开战被一抹到底,从军去了 新疆,他儿子也丢了大阿哥位子,被慈禧撵出宫外。按这条路子走下去,皇上早晚有一天会 重新上台。皇上上了台,第一个要拿他开刀,当初老佛爷要杀谭嗣同等人,是他亲手执行 的,这笔帐肯定会算在他头上。 家里的事更不用说了,大儿子在天津战死,接着王府也让洋人放火烧了。傻儿子与两个 哥哥,还有几个儿媳妇,包括他的侧福晋都在大火中丧生,原本和和美美一家子,说散就散 了。 “阿玛?”小格格突然从门口一阵风似地溜进来。 “又上哪儿了?”瑞王放下佛经,高兴地抬头问道。这些天,他最想的就是跟女儿在一 起说说话。大概因为外面的事不顺心,下意识地渴望家里的亲情,今天由军机回来,一心想 找小格格陪陪自己,没想王府太监说她一早出去了。 “怎么啦?总不能成天猫在庙里呀!”小格格一句话将瑞王顶回去。 “要是咱们王府没烧,我能住这儿吗”瑞王看一眼小格格,心里说不出地凄惶,“等新 宅子盖好了,咱们就回家。可惜一家子凑不齐了。” “想不想添人进口啊!”小格格知道父亲心情不好,四个哥哥说走就走了,三哥远在南 京做官,北京就剩下她一个儿女了。她瞅着父亲两鬓突然生出许多白发,想跟他商量她和荣 庆的婚事。瑞王听歪了,以为女儿劝他续弦。今天上朝的时候,有人劝他再娶一门填房。他 当时笑笑说老了,算了。没想平时很少会关心人的小女儿突然也劝他,心里不由得一暖,将 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谁说给您娶姨太太呀!您往我这儿想。”小格格最不愿意听老爸再娶什么女人,一句 话将父亲堵死。 “你?你打算成家了?”瑞王有些意外。 小格格笑了笑,说她已经有了人家。瑞王问谁家的,小格格笑笑说人就在外面。她转身 跑到门外,想让在大堂外面等候的荣庆进来向父亲求情。她出门一看,发现荣庆不见了,茶 几上放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她问太监荣庆上哪儿了,太监说他走了,小格格急了,跑到院 子里找了一圈,见荣庆站在一株玉兰树下发愣。 荣庆不是不想见瑞王,实在是没脸见他。特别是在武昌与小格格结婚前偷偷跑了,闹得 满城风雨,这会儿又来求他,实在抹不开这个脸面。他本想悄悄溜掉,想到他待罪之身,皇 上皇太后回到北京后,别说是想见宫中的吟儿,连他在北京也无法再呆下去,所以又不甘心 就这样离开。 小格格不理他心里怎么想的,硬是连哄带拖地将他领进了瑞王的书房。 一见女儿领着荣庆走进,瑞王心里头的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当即拍着桌子大声骂起来: “你,你个不要命的东西!还有脸上我这儿来?我刚把你犯的事儿抹干净,你又跑到武昌那 边冒充皇上… ” “那人跑了,不是他冒充的。”小格格慌忙替他辩解。 “你还护着他?要不是我压下张之洞的电报,你们家早就满门抄斩了!”瑞王想起武昌 的事心里便说不出地愤怒。荣庆冒充皇上不说,公然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顾老佛爷指婚的恩 典,逃之夭夭,令他在朝廷上下丢尽了脸。他实在不明白,对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女 儿竟然将他看成一个宝。 “王爷息怒,荣庆该死… ” “住嘴!”瑞王打断对方,瞪着两眼大叫,“我再放你一码。你离小格格远点,别让我 再瞧见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明明是小格格硬把他拖来的,要不他根本不会来,至于小格格这门亲事,他从来就不想 高攀。荣庆本想解释,见对方生了这么大火气,觉得再解释也没意思,双手抱拳给瑞王行了 个礼,转身就要走,小格格一把拖住他说: “爸!我可跟你说清楚,您要是不让他进门,我也不进这门了。” “你想嫁给他,没门儿!” “谁说没门儿?老佛爷答应的。”小格格不甘示弱。 “那是从前。武昌那事儿还没出呢!” “你不说没人知道,” “反正你嫁谁都行,就他不行。”瑞王语气坚定。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小格格毫不示弱。 “你不孝!”瑞王气得浑身哆嗦。 “我倒是想孝顺您呢,可您一家伙跑到西安去了,我够不着。你住在那边行宫里,风吹 不着雨打不动,可我呢?我们家让人放火烧了,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不是荣庆把我藏在 家里,我早就让洋人杀了!”小格格越说越激动,说到伤心处忍不住眼圈红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他们家?”瑞王一时愣在那儿,心里有些疑惑。他回北京快半个月 了,女儿从没提起住在荣庆家的事,一直说她躲在乡下。这会儿怎么冒出这档子事,“那,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说了你也不信,这会儿,当着荣庆面,你问问他是不是这回事?”小格格一边抹眼 泪,一边夸张地说,“我们早就在一块过日子呢,该有全有了,就剩没坐花轿了… ” “不不,我们一直分开住。”荣庆慌忙解释。 “当着咱爹面,你就别掩着盖着了。”小格格瞪一眼荣庆,“你还不快求王爷,替你洗 了头上的罪名!” 荣庆见小格格为了他和父亲争吵,甚至不惜骗瑞王,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同时又有种说 不出的无奈,小格格救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受了她的思德,却无法报答她。他想过, 这世上的事,只要她开口,他都肯替她做,哪怕砍头。可她要的是他本人,要嫁给他,跟他 一块过日子,偏偏这一条,他无法做到,哪怕嘴上答应了,那也是骗她的,他心里早就让吟 儿装得满满的,再也装不进其他女人了。 头一次,他为了吟儿的相片骗过小格格,在武昌又骗过一次,这会儿不能再骗她了。话 又说回来,这会儿要是不骗她,他再也没机会留在北京城。他从瑞王的愤怒中感到某种不祥 的预兆,闹不好瑞王一翻脸,他一条校狐就此玩完了。想到这儿,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他 只得再骗小格格一回。他横下一条心,咬着牙向瑞王跪下,一边在心里说,小格格,这辈子 没法报答你,来世我一定替你当牛作马。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二十九章 真相 吟儿与慈禧偷偷来井边祭奠珍妃,两人不期而遇。鬼使神差,吟儿久孕不生的孩子 竟在她拜祭后立即顺利产下。荣庆以为吟儿背叛了他,混入宫中,企图害死吟儿生下的孽 种。孩子神秘的死去。悲痛欲绝的吟儿竟泄露了儿子的真相。荣庆再一次亡命天涯。 吟儿趁着月色,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景仁宫,向怀远堂附近那口水井走 去。刚走到怀远堂回廊下,她突然觉得双脚发软,心头涌出一股悲情。去年,那个血色清晨 所发生的一切立即浮现在眼前,她永远也忘不了,珍主子就是从这儿被崔玉贵推下井口,成 了屈死鬼。 珍主子死后,这口井便封上了,井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她来这儿,是为了祭奠珍主子。 她是她生前的奴才,她该来看创她,再过一些日子,便是她遇难的周年了。听说老佛爷已经 恩准珍主子家里派人打捞起她的尸骨,并由她家里人收了遗骸,葬在西郊祖坟地里,打捞的 日子就定在她遇难的周年祭日。 她想趁着珍妃没走之前来看创她,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同 (此处缺三页,春节后补上,请原谅) “珍儿,我来看你来了。”等李莲英一走,慈禧便走到井口,喃喃低语,像跟井里的珍 妃,又像跟自己说话:“我… 我对天起誓,我不想那样的。本想杀杀你性子,可偏偏闹开 了洋鬼子。当时枪炮已经打到城外了,我怕他们打进宫里,让你受委屈,才成全你殉国又殉 节。我哪儿知道,他们压根儿没进后宫,我比你还要后悔啊!” “你要不解恨,就冲着我来,千万别冲吟儿去。这事怨我,更怨那个姓崔的混帐。我说 了一句气话,他就鸡毛当令箭,下了毒手… 你放心,明儿我就将崔玉贵撵出宫外… 珍 儿!你听见了吗?你在井里不好受,我已经让钦太监挑了好日子,在你周年那天让人把你捞 出来,正大光明地给你入殓,按皇贵妃的品级替你厚葬。吟儿的孩子,也是皇上的。你爱皇 上,就保佑她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孩子大了,给你烧纸钱,也管你叫妈… ” 吟儿躲在回廊下,听不见慈禧站在那儿说什么。但老佛爷深更夜半恭恭敬敬地站在井台 边,点着香火,给珍主子祈祷,这本身就是个奇迹。至少说明珍主子的阴魂有灵,不可一世 的老佛爷也得让她几分。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来对了。要保住身上的孩子,只能求珍主子 保佑了。 慈禧与李莲英离开井台后,吟儿站在那儿,瞅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 味儿。她不知道慈禧那张巧舌究竟对珍妃说了些什么,但有一条,老佛爷一手害死了珍主, 居然还有勇气上这儿来替珍妃烧香,这是许许多多人做不到的。 吟儿走到水井边,对着那早已封死的井台下的香炉,好不容易挺着肚子,吃力地跪在地 下,她双手合掌,对她曾经伺候过的主子开给了虔诚的祷告。 她首先祝珍主子来世投个好人家。说她趁她没离开这儿,特意来这儿看她。哭诉了一阵 子,她才老老实实告诉珍妃,她怀的孩子不是皇上的,求她保佑自己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如果说在西安,皇上没有跟她见面之前,她巴不得孩子死在胎中。但这会儿,特别自皇 上私下替她打了包票,眼瞅着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而且周围的人,包括太医在内,都 说是儿子时,她便像爱护眼珠子一样,宝贝着肚子里没有面世的孩子,这是她与荣庆一夜恩 爱怀下的血骨。一想到这,她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儿子生出来啊! 她对着井口说了一大通话,最后拿起香炉里慈禧送的香火,向井台拜了三下,然后将香 柱插回原处,趴在地下吃力地磕了头:“珍主子,奴婢来得急,没来得及给您准备香火,只 能借着别人的香火给您磕头了。主子,您多保重,等您走的那天,奴婢再来送您… ” 吟儿磕完头,半天爬不起来。她索性坐在地下,大口喘着粗气。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 脚步声。她慌忙转过脸,发现慈禧急急地向她身边走过来。李莲英领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乘 软轿,一路跟在慈禧身后。 “老佛爷!”吟儿脱口叫道。 “我猜就是你,咱们娘儿俩想到一块去了。”慈禧上前拉着吟儿的手,激动地说, “快,快起来,地下凉。” 李莲英慌忙上前,帮着慈禧一块儿将吟儿搀起来,吟儿刚刚站稳,不料腹部一阵难忍的 阵痛,她叫了一声,双手捂着肚子瘫在地下。慈禧是过来人,知道她要临产了,激动地指着 李莲英,让他们赶快将吟儿抬上自己的软轿,送往太医院。这乘软轿是老佛爷宫中专用的, 除了老佛爷,任何人也不能坐,这会儿听说要抬吟儿去太医院,太监们全愣在那儿,李莲英 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不不,老佛爷的轿子,杀了奴婢也不能坐。”吟儿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连向 李莲英摆手。 “傻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慈禧一边劝吟儿,一边骂李莲英:“还愣着干嘛?她怀 的是龙种,要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 “那… 那老佛爷坐什么?”李莲英问。 “不用管我。先送她!”慈禧斩钉截铁地说。 李莲英与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将吟儿小心翼翼从地下抬上软轿,然后匆匆向太医院跑去。 李莲英搀扶着慈禧,走得太慢跟不上软轿,走得太快又怕老佛爷吃不消,,慈禧心疼吟儿肚 子里的孩子,怕她半道上出事,急得甩开李莲英的手臂,一定让他领着轿子尽快赶到太医 院。李莲英看一眼老太后,犹豫着不肯将她一个人扔在后面。慈禧狠狠瞪他一眼,他这才无 奈地追上软轿,匆匆向太医院跑去。 慈禧瞅着吟儿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尽管累得不行,仍然跟在他们后边不肯停下。她 慢慢腾腾地走走停停,足有一顿饭时间才赶到太医院,她进了大门,听见产房里传来婴儿的 哭声,心头一热,只见李莲英匆匆迎上来,激动地告诉她吟儿产下了太子爷。她手扶着回廊 上的圆柱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没出声,直到李莲英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情不自禁地流下两 行老泪。 这事儿也太神了!这不,她和吟儿刚给珍妃烧了香,过了一个月的产期的吟儿突然肚子 痛得不行,接着便生了个大胖小子。慈禧望着满院子里昏白的月光,想着躺在深井里的珍 妃,心里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如果珍妃在天有灵,肯定是她和吟儿的祷告感动了珍 妃,要不能有这样巧的事? 想到这儿,她心里有些发虚,因为她在井台边对珍妃说的那些,有事实,也有她编的, 这么说人死了,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要是她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她怎么会保佑吟儿生 下这个怀了十一个月的儿子?想到这儿,她突然悟出个道理,有时候鬼神也能瞒得过! 当瑞王将慈禧赦免荣庆的诏书递到小格格手上,小格格兴奋地在老爹脸上亲了一口,便 一阵风似地赶到荣庆家,荣庆看到朝廷的诏书,细细地读了几遍,几乎不敢相信他犯的事儿 全都赦免了。 “我真的没事儿了?”他看一眼小格格,神色显得有些恍惚。 “可不就没了!”小格格得意地说。“本格格够不够意思?” “格格!这可是你的大恩大德啊。”他心头一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这些就见外了。”小格格深情地看一眼对方,伸出手上的那只祖母绿的搬指,低声 问他,“这还往回要吗?” “这… ” “小气鬼。”她从他神态中感到他内心的不情愿,气得从手上取下搬指扔在地下。他慌 忙从地下捡起搬指,心里确实舍不得,但想到她为自己洗了天大的罪名,这玩意儿再贵重也 比不过他一条命啊。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搬指塞在她手心里。 “送你就送你。” “不后悔?” “不后悔。”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庆哥!你真好。”她高兴地搂住他脖子,张口就要亲他。 “有人。”他慌忙抹着她在他脸上留下的口红。 “怕什么?谁爱瞧谁瞧呗。”她不以为然地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你说说,这么大的恩典怎么要下来的?”他松开她手臂,一本正经地问。 “我阿玛起先还跟我端着,后来才说了实话。你撞上了大运,赶上老佛爷抱孙子,她大 笔一挥就免了你的罪,”小格格瞅着荣庆,沉醉在少女所特有的喜悦中。 “皇后生儿子了?”他问。 “哪儿轮上她?听说自打她跟皇上大婚以来,几乎没沾过皇上边。” “那肯定是瑾贵妃了。”他又问。 “也不是,”她故意卖关子。 “孩子刚生的?” “那可不。要不说老佛爷笑得合不拢嘴,让你撞上了好运!” “这就不对啦。那时候皇上正在路上,还没到西安呢,除了皇后和莲妃娘娘,再没其他 宫妃呀。”他纳闷。 “不是嫔妃,是个宫女生的。”她终于说了底牌。 “宫女?”他心里本能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想起吟儿,“她叫什么?” “她叫吟儿。”她父亲说起过这位宫女叫吟儿,原先在瀛台伺候过皇上,后来随皇上一 块儿西行到了西安,“这位宫女也够走运的,生了皇上的儿子,就得改口称娘娘了!” “真的是她?”一听生儿子的宫女是吟儿,他激动得脱口叫出来。这孩子一定是他与吟 儿路上那一夜欢情怀下的。因为她跟皇上绝对没有这种关系,而且光绪为了祝贺他们俩,特 意送了绿玉搬指。瞅着小格格手上戴着的搬指,他心里说不出地后悔,觉得不该答应送给 她,这毕竟是皇上赏给他俩的。 “你认识她?”小格格顿时警觉,担心这位叫吟儿的宫女是他的旧相好,因为荣庆曾为 了这个宫女的相片,答应跟她定亲的。 “不不,不认识。当时在皇上身边当差,听说过她的名字。”他急忙否认,心里却翻江 倒海般地闹腾起来。他细细算了一遍日子,突然觉得不对,犹如一盆凉水,顶着数九寒天的 西北风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他心底里。他怎么算也不对,时间晚了近两个月。要是吟儿真的 怀上了自己的儿子,早在两个月前就该生了。 难道真的是她跟光绪皇上生的?他在宫中呆过,深宫中规矩严密,皇上晚上跟哪个嫔妃 同房,都有专人记录,绝不会张冠李戴的。按日子算,她应该在太原到西安之间怀上的,这 时候,她身边除了光绪,再也没其他男人啊!他咬着牙龈,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仇恨,要是 他手上有刀,要是光绪这会儿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儿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宰了。 “庆哥!你,你怎么啦?”小格格见他眼神发直,满脸铁青,两只大手紧紧捏在一起微 微哆嗦。她慌忙抓往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他不说话。她感到不对劲儿。他两只手冰凉 冰凉的,浑身不停地发抖,吓得她抱住对方,连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瞪着两眼,像离水的 鱼儿张合着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小格急了,搂着他哭起来。 听着小格格的哭声,感到她那温暖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她那儿, 缓缓流进在他的心口,再从心口漫向他的全身。他伸出手,抚摸着她那乌黑的长发,闻着她 发际上飘来的特殊的香味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柔情。加上这一回,小格格已经是第 三次救他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这样一次次帮他,而他却一次次地叫她伤心,甚至叫她下 不了台。他之所以这样,不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最终却出卖了他,当上的皇家 的娘娘了,他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听他的话夺眶而出。 “庆哥!”她叫他,伸手抹着他眼窝里的泪水。 “银柳!我对不住你,一次一次地骗你… ”他哽咽着,将脑袋紧紧抵在她胸口。 “不不不,咱俩不说这些… ”她紧紧地抱住他脑袋,这些年来,自她亲妈死去之后, 几乎从没人这么叫过她。乍一听,小格格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字是从她最心爱的男人嘴里叫 出来的。当她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以颤抖的声音叫着她这近乎被人遗忘的名字,她再也忍不 住,放声大哭。 出于对吟儿的极度失望,面对她生下皇子封为贵人这一事实的无奈,加上父母一再苦 劝,以及小格格多次救命的恩情,灰心透顶的荣庆决定与小格格结婚,从此了断他和吟儿之 间了又未了的情缘。就在此时,元六突然找上门来,告诉他有关茶水章的消息,于是,他心 里悄悄生出一个可怕的复仇计划。为了实施这一计划而不连累小格格,他决定暂不和她结 婚。 一天上午,他骑着一匹快马,来到北京东郊一座皇家陵园,找到了在这儿看守陵园的茶 水章。茶水章见到荣庆,拉着对方的手,在这恍如隔世的相会中,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一 天。他望着这位宫中的老太监,与他分手两年多,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对方至多四十四五 岁,两鬓突然冒出许多白头发。 说到他们分手后的情况,俩人都不胜感慨。 原来茶水章与荣庆在武昌失散后,他沿途乞讨,最后回到河北老家。没想白洋淀的房子 被官兵放火烧了,妹妹不知去向,一时无处藏身,他只得返回到北京。最后,他千方百计托 人找到李莲英,隐去了他在武昌随荣庆一块儿去找张之洞的情况,说他身为老佛爷和皇上的 老仆人,实在不愿得罪任何一方,这才悄悄离去。由于世道不太平,他又是个净了身的废 人,眼下实在无路可去,所以求李莲英帮他一把。 考虑到他在养心殿当差时,皇上与老佛爷为了新政发生矛盾,茶水章与李莲英曾达成一 个默契,不论谁的主子斗赢了,都要帮对方说话。就这样,李莲英将茶水章安排到城外守 陵,这也算是一种处罚。后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茶水章护陵有功,慈禧由西安回来后,赦 免了许多与戊戌变法有关人员的罪名,顺手推舟也替他免了私逃出宫的罪名。后来茶水章悄 悄上荣庆家,打探他的消息,同时将自己的地址留给了他们家里人。 “吟儿让皇上收了房。”双方说了各自分手后的情况,荣庆便板着脸,说起这件事。 “咱家也听说了,但总觉得未必可信。吟儿不是那种人,皇上也不是那种人,特别珍主 子离开他之后,他连皇后都不肯见一面… ”茶水章沉吟地说,“这里头一定有误会!” “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已经替皇上生了儿子,这总不会假吧?”荣庆反问对方。 “这… 这就说不清了。”茶水章闷闷地说。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替他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卖命,他… 他把我女人给占了!” 荣庆愤愤不平。“话不能这么说。皇上一向讨厌皇后,他失势后一直是孤家寡人,身边从来 没有女人,也难怪皇上。”茶水章劝着荣庆。 “除了皇后,宫女妃子一大群,他找谁不行,一定要找她?”荣庆越说越激动,心里萌 动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依我看,你娶了瑞王家的小格格算了。她对你呕心沥血,一片情 深。” “这事儿再说吧。”荣庆沉默片刻,突然压低声音,“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宫中的腰牌借我用一下。” “你想干什么?”茶水章警惕地瞪着两眼,看出他神情不对,竭力劝着荣庆千万别胡思 乱想,“你刚刚洗脱了罪名,又想进宫闹事?” 荣庆咬着嘴唇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进宫究竟要干什么。他听小格格说,过 几天便是珍妃的祭日,宫中准备为珍妃打捞起尸骨的同时,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瑞王出面 代表皇族作主祭人,不但请了许多喇嘛去那儿念经,珍妃家也要派人到场,他想趁着乱劲混 进宫中。到了那儿,再相机行事。他不忍心对吟儿下手,也不敢刺杀皇上。因为一旦犯下拭 君逆天的大罪,诛连九族,满门抄斩,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脑袋能顶得了的罪,因此他的报 复只能落在吟儿和皇上的孩子头上。只要情况许可,他准备躲在宫中,等天黑后再想办法潜 入景仁宫见,有必要时,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吟儿生下的孽种! 不论茶水章怎样劝荣庆,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后还是借着去看小格格的机会, 偷了瑞王府管事太监的腰牌,在珍妃的祭日扮成太监混入宫中。 珍妃的遗骨早就打捞上来了,装人了事先准备好的棺木里,放在怀远堂的大堂上。几十 名喇嘛围坐在棺木前喃喃颂经,替珍妃超度亡魂。荣庆混在人群中,怀里揣着一小团棉花 球,他从小格格睡房里偷了那瓶鹤顶红,将那无色透明的液体涂在棉球上。只要他能混入景 仁宫,趁着夜色,将棉团往婴儿嘴边一抹,一切都解决了。 他本该趁着人多找机会躲起来。他在宫中当过差,情况比较熟悉,这对他不是个问题。 他所以迟迟没走,是为了等吟儿出现。按理说,她伺候过珍主子,怎么也得上这儿来送最后 一程。只要她一出现,他立即偷偷跑到景仁宫,趁她不在时下手。他等了好半天,仍不见吟 儿露面。 喇嘛念完了一轮经,瑞王当下叫人钉死棺盖。几名太监举着钉锤,走到棺木边,嘴里一 边喊着“珍主子躲钉吧”,一边用那足有五寸长的铁钉将棺盖钉死。就在这时,吟儿突然由 外面冲进,一头扑在棺木前放声恸哭。 “珍主子,您总算见天日了。可惜您连个摔盆儿打幡儿的人也没有。您要是不嫌弃,奴 婢的儿子给您当孝子,来这儿给您送行了… ”她一边哭,上边拿起棺木前的坛坛罐罐,拼 命往地下摔。 本来一场严肃却没有多少悲伤的法会正按步就班地依照皇家仪式进行着,吟儿的突然出 现,特别她作为宫中唯一生下太子爷的贵人身分,当着众人哭得如此伤心,一下子搅乱了常 烘上的秩序。首先触动了珍妃的家人,包括她姐姐瑾妃,都不由自主也哭了。他们一哭,其 他人也跟着哭,会场气氛顿时变得非常悲戚。瑞王一见常烘乱了,立即让人将吟儿劝开,一 边让喇嘛们围着珍妃的棺木摇动手中的经筒,一边念经一边将人群与棺木分开。这时,李莲 英与小回回得知吟儿跑来哭灵,怕她伤了身子,慌忙将吟儿从地上拖开,送进了大堂边的侧 厅里休息。 吟儿在小回回等人的搀扶下走进侧厅,这才发现光绪皇上站在里面,吟儿刚要下跪,两 眼红肿的光绪双手拉住她,非但不让她跪安,反倒搀着她在窗边的炕榻上坐下,这一来,吟 儿好不容易让人劝下了,又忍不住放声哭了,光绪低声劝她不要太伤心,但自己却止不住流 眼泪,按皇家规矩,光绪不能出席珍妃的奠祭仪式。为了表示自己的哀念,他只得躲在这儿 悄悄替他的爱妃送行。刚才吟儿哭灵的常烘,他在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非常感激她对 珍妃的一片真情。为了救她和荣庆的儿子,他背上这个名份,完全值得。光绪和吟儿互相看 了一眼对方,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俩人心里也许什么都明白了。 大堂上的法事进入高潮,哭声念经声和鼓乐声混作一团。荣庆站在那儿,想着吟儿刚才 哭灵的情景,眼瞅着吟儿身穿贵人的宫服,口口声声说她的儿子是珍主子的孝子,严然以太 子母亲的尊贵,抬高她前任主子的地位,荣庆心里非常愤懑。他一咬牙,趁着常烘上的乱 劲,悄悄由人群中抽身走开,向南边的筠望阁走去,准备由那儿出西门,直奔景仁宫…… 天刚透亮,慈禧被守夜的宫女从梦中叫醒。老太后从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瞪一眼跪在 床头的宫女,刚要发脾气,突然想到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儿,守夜宫女绝不会这时候叫醒 她。她腾地一下坐起,没等她张口说话,李莲英一路从门口爬着进了寝宫。 “老……老佛爷!不……不好了,太子爷出事了!”李莲英那平日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的 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脑袋贴在地下,一动不敢动。 慈禧张着嘴巴,过了老半天,从喉头深处并发出一声暗哑的干嚎。昨天刚打发走珍妃, 心头去了一块心病,没想突然传来五雷击顶的噩耗。老太后两眼一黑,昏倒在床上。 李莲英吓得连忙叫人传太医院的御医,没等医生赶到,慈禧已经醒来。她睁开眼,什么 也没说,匆匆让人伺候着穿上外套,然后乘着软轿带着李莲英一路赶到景仁宫。对于太子的 安全,她早就考虑过。皇上身边那么多嫔妃,包括她侄女隆裕在内,所有的人对吟儿生下皇 家的龙种,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和妒恨。这些嫔妃大多出名门之女,有的人家本来就皇亲国 戚,一个父跟在皇上身边伺候了好多年,都没成气候,竟让一名不起眼的小宫女抢走了这份 殊荣,她们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对一夜间成了皇太子母亲的吟儿,这些人无不咬牙切齿 啊! 一路上,慈禧心里说不出地后悔。她本来打算将吟儿的孩子接到储秀宫,由她亲自监 护。考虑到孩子大小,晚上要吃吟儿的乳水(宫中虽有两名年轻的奶妈,吟儿仍然坚持要自 己喂奶),她只得等孩子满了百日后再说,没想到这一犹豫,偏偏出事了。 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走进景仁宫暖阁,一眼看见不足月的小孙子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 盖着一块明黄色软绸,像是睡着了。几名太医和一大帮宫女太监见老佛爷赶到,一个父面无 人色地跪在地下。屋子里静极了。似乎能听见人们的心跳。 每逢大事,老太后一向出奇地镇静,就像西行的路上,她吃再多苦,绝不轻易流露。当 她逐个问了太医一遍,都说太子没救了,她既没发脾气,也没显得非常伤心,只是静静地站 在那儿,思忖着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为了预防不测,她特意让李莲英加派人手,每天四班,每班三名宫女,在这儿轮流值 候,还不包括门外的两名太监。防范如此严密,怎么会出这种事?奇怪地是婴儿一直没有出 现什么突发情况。从昨天下午起,起初只是睡不安稳,后来不肯吃奶,再后来全身发烧,接 着就不行了,这段时间里,除了吟儿和奶妈,再就是皇后和慈禧本人来过这儿,其他再没任 何闲人进来过。 想来想去,她觉这事儿非常蹊巧,为了查出事因,又不能传出去坏了皇家的名声,她决 定封锁消息,包括对吟儿,也暂时瞒着她,她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让李莲英 将这儿所有在场的宫女太监,包括太医全都带到西铁门边的总管值房软禁起来,以防消息走 露。 慈禧站在那儿,盯着床上的婴儿,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悲情,这是她好不容易企盼的 龙种,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眼看着已经成功,没料到突然发生变故。这个大清国的皇位的正 统接班人,在珍妃的屈死的井口边开始走向人间,接着又神秘地在珍妃亡魂走的当天夜里离 开了人间。这是天意,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她想到这儿,不由得从心底里掠过一丝颤慄。 慈禧走进吟儿的寝宫。她来这儿看她,是为了亲口告诉她儿子不幸夭折的消息,她一直 瞒了她好多天了,慈禧她没进门,小回回便告诉她,说吟主子疯了,劝她不要进去。慈禧不 信这个邪,偏要进。她心里放不下吟儿。她认准吟儿是个生子娘娘,能坐头胎,就能坐二 胎,没了这回还有下回,这龙子龙孙不定就指望她了。 吟儿靠在床上,脸色苍白,怀里抱着枕头,嘴里哼哼叽叽地像在哄孩子睡觉,根本没在 意慈禧的出现。从她儿子死后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她成天吵着要抱儿子。下面人骗她说 儿子在太医院。她要去太医院,他们不让她去,后来她似乎知道儿子死了。她问身边的人, 谁也不敢说出真相。后来她便开始发呆,说胡话,逢人便说儿子,除了说儿子,别的什么也 不说,好像这世上除了儿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吟贵人!老佛爷来看您了。”李莲英扶着慈禧走到床边。 吟儿一听有人说话。本能地抱住身边一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对李莲英大叫:“不准 碰我儿子!” “好好,奴才不碰。”李莲英慌忙张开双臂,边说边向后退去。 “吟儿!”慈禧轻轻叫着她。见她将枕头抱在怀里,当作死去的儿子,老太后心里说不 出地酸痛。 “您是谁呀?”吟儿瞪着两眼。 李莲英正想开口,慈禧一把拉住他,将脸凑到吟儿眼面前说:“你瞧瞧我是谁?” “挺面熟的。你说你到底是谁呀?”吟儿盯着慈禧若有所思他说。 “主子!这是老佛爷,您还不赶紧下跪!”小回回在一旁急了,高声提醒吟儿。吟儿认 真地打量着慈禧,她看了半天,突然失声笑了。 “噢,真的是老佛爷呀!咱们快跪下。”吟儿掀开被子,抱着枕头下了床,要跪下给慈 禧请安。 “别跪了,你身子虚。”慈禧伸手拦住吟儿,示意李莲英和小回回扶她在床边坐下。吟 儿坐在床边,嘴里却叫着要磕头。小回回使劲按住她,她只得在床沿边扭动着身子,表示她 对慈禧的尊敬。 吟儿的病与下面人始终不告诉她儿子死去的消息有关。不是下面人不说,是不敢说,因 为老佛爷传了旨,这事儿由她决定什么时候说。眼见着吟儿病成这样,慈禧心软了。她在吟 儿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说:“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让他们说。我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 抻几天再告诉你。看来不说不行了,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要告诉你的。” “老佛爷,您轻点,孩子刚睡着… ” “你就别扎我心窝子了。”慈禧用衣袖拭着眼窝,安慰对方,“花开花落年年有,你给 我争口气,明年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听见了吧,明年你就要当哥哥了… ”吟儿高兴地咧开嘴,拍着怀里的枕头。在她看 来,这就是她儿子。 李莲英见吟儿那付认真的神情,担心地在慈禧耳边说:“老佛爷,不对劲儿。”慈禧没 理他,继续劝慰对方: “吟儿,我知道你气糊涂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顺这口气。要是查出来这事跟谁有关 系… 哪怕是皇后,我也绝饶不了她。” “老佛爷,您又跟谁过不去了?”吟儿愣愣地盯着慈禧,她最害怕老佛爷这种口气,因 为少不了有人要倒大霉。 “谁跟你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 “没人跟我过不去呀?奴婢一不招灾,二不惹祸,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过不去啊!” “主子!老佛爷要给大阿哥报仇!”小回回忍不住在一旁对吟儿说。也许除了慈禧和吟 儿,没有谁比他更伤心,要是吟儿的孩子大了,成了皇上,吟儿就成了老佛爷,他自然也就 成了李总管的角色,现在孩子一死,他啥也不是了,熬到头,在宫中不过是个三流的角儿。 “大阿哥不是废了,又从哪儿冒出个大阿哥?”吟儿听小回回说老佛爷要替大阿哥报 仇,心里觉得奇怪,去西安的路上,大阿哥不是让慈禧废了,跟他阿玛端王一块发配到新疆 去了。其实那孩子不坏,就是不爱念书。 “主子您别打岔。说的是您自个儿的孩子,皇上的亲儿子。”小回回向吟儿解释着。 “他不是皇上的。他是我的。”吟儿紧紧抱着枕头,两眼瞪着小回回和慈禧,唯恐他们 会抢走她和荣庆的孩子。 “那不是一码事儿吗?皇上是他爸爸呀。”小回回耐心地说。 “不,不是。”吟儿突然沉下脸,神情严肃地说,“他爸爸不是皇上。” 她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尤其是慈禧,当即愣在那儿。尽管吟儿有些疯颠,她说这种 话仍然叫慈禧吃惊,她在心里品味着这话中的份量,就像醉酒的人,神志不清,往往能口吐 真言,难道吟儿她… 老太后不敢再往下想。李莲英挺贼,接着吟儿话茬往下问。 “他爸爸不是皇上?” “当然不是了。”吟儿认真地说。 “是谁?”慈禧心里一惊,浑身惊过一丝颤慄,突然想起光绪当时竭力否认吟儿怀的是 他的血肉。吟儿刚要张口说出荣庆的名字,一种本能的警惕,加上女人天性中的羞涩,话到 嘴边又忍住。 “好孩子,跟我说,就跟我一个人说,”慈禧好言好语地凑上去,哄着吟儿,心里本能 地觉得其中有什么蹊巧。 “您可不许告诉他们。”吟儿指着李莲英和小回回。 “我让他们出去,行了吧。”慈禧让李莲英和小回回离开这儿,然后低声问她,“告诉 我,究竟是谁?” “他… 他是… ”吟儿突然在慈禧盯着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摄人心魄的凶狠,那 目光象一根钢针,扎进她那一片恍惚的脑壳里,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犹豫片刻,终于将 荣庆的名字咽回去。 “说,他爸是谁?”慈禧急了,伸手从吟儿手上夺过枕头,“你不说我摔死你儿子!” “别别,我求求您,别摔!”吟儿放声哭喊着,这一声哭叫,带着一股强烈的热流由胸 口冲向头顶心,顿时打开了她那浑浑沌沌的脑壳,她突然醒悟过来。她盯着老佛爷,见他手 里抱着的不是她儿子,只不过是一个枕头,这才明白她和荣庆的儿子再也没有了。她禁不住 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儿子已经死了。 “死了也得招出他爸是谁?”慈禧厉声喝道。 老太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沮丧。她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 的吟儿,竟然在她眼皮子下面瞒过她,将她不知跟谁个男人生下的野种冒充皇上的龙种。她 越想越窝心,越想越愤怒。她突然想起在乡下看守祖宗陵园的茶水章。他和吟儿是她最信赖 的奴才,而他们都骗了她,骗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她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是人不是 人,都敢往你眼里揉沙子。我这几十年,身边还有几根真香啊! 吟儿死死咬住牙根,不肯说出荣庆。慈禧下了一道旨令,既不逼她也不用刑,怕这事儿 闹出去,成了大清国立国以来最荒唐的笑话。她亲自叫来了小回回,要他带话给吟儿,她不 交出那个野男人的出处,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一律处以极刑。慈禧深知吟儿善良,用这个办法 逼供,比其他办法更加有效。 小回回将慈禧的旨令告诉吟儿,同时代表景仁宫的所有奴才求她交出那个男人,以保全 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您只当积德行善,救救我们这十几条校狐儿!”小回回跪在地下求吟儿,他知道老佛 爷性子,闹急了,什么都干得出。 “你别费劲了,我不能说。”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不出的慌乱。她本想一命抵一 命,自己一死了之,没想狠毒的老佛爷竟要用宫里的十几条性命作为赌注。她想保住荣庆, 就得让这些人陪着自己一块儿死。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跑不了。”小回回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吟儿。这件事 他心里早有底,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由他嘴里出卖荣庆而已。 “你胡说!” “不是他才有鬼了,我还拿准了,就是西行路上那一夜!” “你别喊!”她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小回回不但认得荣庆,而且还替他俩传过信捎过 话。在县城里的那晚上,还让他撞上过。 “我凭什么不喊?只当是攀上了高枝儿,谁想骑上匹瞎骆驼!真是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 眼呀!”他心里说不出地委屈。作为吟贵人身边太监,他本指望跟着她步步高升,没想出了 这么大的事儿。她为了保住荣庆,竟然不顾下面十几条性命。因此她不说,他可得说。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让你来我身边当差的。” “要是您实在不肯说,那只好我给您出首去。” “小回回!你……你不能这样。”她急了。 “我也是逼到绝路上了,你变鬼也别怨我!”他无奈地说。 “你打算怎么说?”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慌,想从他嘴里套话,然后再拿主意对付他。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闷闷地看一眼她。 “那好吧。赶到老佛爷问我,我就说全是你给安排的。咱们俩就一根线上的蚂蚱,黄泉 路上就做个伴儿。”她为了救荣庆,突然想出个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里一惊,从地上站起。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爷!”她冷冷地望着他。 “我说吟姑娘,你也够狠的。” “挤到地儿了,我也没办法。你变成鬼也别怨我。”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着她脸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随便说着 玩的。 “只要不牵连他,我全认了。”她语气平和地说。 “那……那您也不会牵连我吧?”他试探地问。 “想洗干净?”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那你想个法儿,给他递个信儿,让他赶紧躲躲,只要他没事,你就没事儿,要 不……” “您说,我这会儿出得去吗?”他无奈地说。他听出她后面没说出来的意思,分明在威 胁他。 “你自个儿掂量吧!”她说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要不帮 我,我就拖你一块儿下水。 为了救下面十几条人命,更为了救自己,小回回终于找到了荣庆舅老爷,乾清侍卫恩 海,将这石破惊天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连夜通知荣庆赶快逃命。恩海起初张大嘴巴半天说 不出话。最后当他回过神,知道吟儿原来怀的荣庆的儿子时,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转,再 也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啊!”小回回丢下一句话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门边 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瞪着院子里白花花的大太阳,心里苦涩不堪地大叫:庆儿庆 儿!你祖上究竟作了什么大孽,生下你这个惹祸的孽种,一次比一次闹得大啊! 当荣庆从二舅那儿得知吟儿生下的儿子死了,这孩子不是皇上的种,是他作的孽,他顿 时吓呆了。 他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一边扳着手指头细细算了一遍。可不,按 吟儿怀胎十一个月计算,这儿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欢情,种下这个孽种,一想他错怪 了吟儿和皇上,特别想到是他亲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里头那颗血淋淋的玩意儿像点着了一 把火,在胸腔里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靠着炕沿坐在地下,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滚烫的血沿着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颔、耳根 一路咝咝叫着爬上他额头,令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急跳,脑壳疼得像要炸裂开,不可能啊,我 怎么会害死我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确去了景仁宫,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爷住的暖阁。 他从后门爬上房梁,点起一支迷魂香吹进屋里,几名宫女顿时迷迷盹盹睁不开眼,一个个趴 在那儿睡着了。他从怀里取出那团剧毒的棉球,刚走到男婴躺着的床边,突然脚下蹿过一只 大黑猫。他本能地一闪身,手上的校恨球失手抛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捡起棉球,顺 势往婴儿嘴边一抹,了结了那个生命。不料门外的太监听见屋里有响动,一边吃喝一边跑进 来。 他急忙溜到屏风后面。太监一进门便叫醒了宫女。要不是他们以为那只黑猫搞的鬼,他 准让人发现了。趁着众人打猫的乱劲儿,他迅速溜出后门,一阵风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记得 那只剧毒的棉球没沾上孩子。再说这种毒药也不会像舅老爷所说,孩子过了一整天之后,在 半夜里毫无痛苦地死了。话又说回来,会不会婴儿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 吮他的小手,这样悲剧才拖到了深夜发生。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脑子越乱,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尽合理。如果他是凶手,孩子的死况 不对。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 更为神秘的刺客? 有人敲门,他本能地从地下站起,问是谁,外面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抽开门栓,却 不见门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跃而起,伸手搂住他脖子。原来她敲了门,身体贴 在门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门,柱子正好挡住他的视线。 小格格双手吊着他脖子转了一圈,不等双脚落地,便高兴地叫开了,说她阿玛想等新王 府一建好,就给他俩办喜事。 “咦,你怎么呐?不高兴?”小格格盯着他,觉得他神色不对。 “高兴,高兴。谁个说不高兴啊?” “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点儿急事要办?”他接着她肩膀,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心中生 出一种深深的歉意,这不,他刚下决心跟她结婚了,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就是能结婚,他也 不敢连累她啊。 “不说什么事,我不走。”她不满在看他一眼,脸紧贴在他结实的前胸,“我早瞧出来 了,你这几天一直躲着我。要不我爸都说你了,念完经你就打和尚了。” “银柳儿!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她抚摸着他胸口,想起那天他抱着她上了床,想着他给她一个 男人所能给的一切,心里涌出一片柔情和羞涩,“庆哥,这回不一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你可不能扔下我一走了之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别误会… …他喃喃地说,将她搂得更紧。嘴上否认。心里 却说不出地惶然。这次他不但要抛下她远走高飞,恐怕连家里人也要栽进去。想到这儿,他 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孝子孙。他在外害外面人,在家害家里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格格跟 他在一起是个祸,相反,她离开他才是福。 “庆哥,我跟你说了,你要是扔下我,我就不活了。” “不不,你要活,好好活,你是个好人,人好心善,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听。说正经的,结婚的事怎么说?” “听你的。我听你的。” “那好。说定了,今晚上你去拜我阿爸。”她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定了定了。”他边说边将她送到门边。 “你怎么老往外轰我呀?” 他见小格格不肯走,只得骗她,说他一身臭汗,要洗个澡。小格格含情脉脉地看他一 眼,故意开玩笑地说,怕啥,我帮你洗。他慌了,连声说让人看见不好,并指着床上取出的 衣服,他真的要洗澡,要不晚上怎么见瑞王爷。 小格格想了想,说好吧,晚上她在家里等他,走到门边,她又走回来,问他那瓶鹤顶红 藏在哪儿了。前些天,他答应一定娶她,为了不发生意外,让她将那瓶剧毒的鹤顶红交给他 保管。她起初不肯,最后还是交给他了。她当然不知道他用了这种玩意儿去宫中害人。她让 他将鹤顶红还给她,他慌忙说不能给她,等结婚那天再还给她。她笑笑,最后还是走了。 小格格一走,荣庆立即整好东西,趁着天色还早,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从后院走了。 荣庆来到城外他把兄弟无六的住处。元六的地址是茶水章告诉他的,巧的是茶水章也上 这儿来了,他俩正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小方桌喝酒。原来茶水章为人老实,从不生事,这 些年在陵园干的不错,加上崔玉贵被慈禧撵出宫,李莲英一手遮天,念及旧情,关照他上了 年纪,将他从城外调回宫中。在敬事房做外差。他刚接到调令,便上元六这儿喝酒,也算庆 祝一下。 见到荣庆,茶水章和元六自然非常高兴,一定要他坐下一块儿喝酒。他想了想,毫不推 让地在这间小破院的方桌边坐下。他深知这一走,天各一方,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他这次 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谁也帮不了他,小格格也帮不了他,所以他决定今晚上连夜赶到天 津,躲进洋人的租界,然后从那儿乘大轮去日本,永远离开脚下这片黄土地。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元六前一阵子在镖局做事,四处闯荡,因为眼下不太平,这个 行当越来越不好做,所以辞了工,与茶水章的外甥女英英结了婚,在城外安了家。正说着英 儿回来了,见到荣庆,她脸上有些不自然,毕竟两人有过那么一档子事。荣庆见英英老了许 多,心里顿生感慨。英英招呼过荣庆,说菜太少了,转身进屋去替他们再做几样菜。 人生真快啊,从武昌那会儿分手到现在,一转眼三年多了。当时散了,这会儿居然又齐 了,但这次他这一走,可是出国啊,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朋友们如此,更何况吟儿,所 以一想到这儿,心里便说不出的无奈和茫然。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荣庆问元六,“要不是章公公,我也找不到你这儿啊!” “这不怨他,你官复原职那会儿,我不让他找你。”茶水章替外甥女婿说。其实元六对 荣庆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婚有看法,觉得他不该投靠皇上的敌人,也不该忘了吟儿。 “这会儿你也许用得着朋友了?”凭着多年闯荡的经验,元六一眼便瞧出他又出事了, 要不上他这来,带着一大包衣服和杂物于什么。加上他来之前,茶水章已经听到一些有关吟 儿的风声,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唉,又轮我唱《文昭关》了。”果然如元六所预料,荣庆神色黯然地低下脑袋。 “京里呆不住了?”元六问。 “我这一走,怕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茶水章问。虽说他听到一些风声,但没想到这久严重,心想再闹还能比武 昌出的事大。 “反正这事儿闹大了,不走不行了。” “说上哪儿,哥哥送你。”元六仗义地说,还是当年的老脾 “送倒不用了。我……我就是放心不下吟儿。” “你不是早就跟小格格那个了,还记挂着她呢?”元六不明所以地问。 “说吧,有什么事跟我说。这不,我又调回宫中了。”茶水章说。 “不不,”荣庆看一眼茶水章,连摇摇头说,“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好不容易熬过来 了……” “不必顾虑,有什么尽管说。” “舅舅!您?……”元六望着茶水章,心想您老就别多事了。茶水章明白元六意思,只 是想到当初荣庆中因为自己带着皇上的血诏,才将他拖下水的,这会儿他有了难处,他不能 袖手旁观。 “说,凭我这把老骨头,带信还是捎话?”茶水章仗义地。 “这……”荣庆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让他告诉吟儿,说是他害死了自己骨 肉,还是说他没来得及下手?显然不能。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说呀,还发什么愣啊?”茶水章急了。元六一见这架势,不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 借口说进屋拿酒,抽身走了。 瞅着茶水章一天比一天老去的那张瘦脸,以及他那瘦削的双肩,似乎风一吹就会散了 架,荣庆心里说不出的怜悯。过去,他在宫中救过吟儿,后来又暗中保护过他和吟儿,其实 他早知道他俩的事,只不过装作不知道,无论在哪儿,直至他们出了宫,这位守口如瓶的老 太监也没问过他一个字。这会儿,当自己就要远渡重洋,他为了冒险替他办事,才追问他. “说吧。这会儿没其他人。”茶水章低声说。 “章公公!我……我给您磕头了!”荣庆心头一热,双膝长跪,不等他磕头,茶水章拉 着他双手,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您千万别介。当不起,我当不起。跟你这么说吧,咱家给主子磕了一辈子头,你是正 三品侍卫,又在旗,按说也是我主子,这可是折我的阳寿啊!要不,我也给您跪下。” 茶水章这一跪,荣庆没辙了,只得拉着对方,两人一块儿站起。茶水章催着他,他本来 就心烦意乱,被他一逼,更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能和吟儿在一起,他这些年来,可以说机关算尽。他历经了常人没有历经的事,吃 了常人没吃的苦,提着脑袋给皇上送密诏,与茶水章一起南下假冒皇上,西行路上又冒着洋 人的枪炮追上皇上的车队。总之,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后他还是失败了。这还不 说,为了他一夜情怀,吟儿怀孕,儿子不知是死在他还是其他人手中,更严峻的是既然宫中 已经知道他们俩之间的底细,即便他能逃走,皇太后也不会饶过吟儿? 这一切都是命,人是抗不过命的,他早就该认了这个命。他偏不,所以才闹到这个下 场。要是他和小格格结合了,吟儿也许真的会成为皇上的宠妃,放着两人大好的前程不要, 偏要往绝路上走,现在让他给吟儿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呀,他终于想明了这个理,声泪俱下 地对茶水章说: “你让她千万保重,叫她忘了我,永远忘掉。告诉她,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回来了。就说 我对不住她!她的深情,她的厚意,这辈子没法还了,来世再当牛做马报答她……要是她能 放出宫外,你让她找个好人家……只要人老实本分就行了。”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三十章 灾星   吟儿被打入冷宫,茶水章来看她,被人当场抓住。为了折磨吟儿,慈禧下令吟儿嫁给茶 水章,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吟儿一心想死,但被茶水章的真诚所感动,在无望的等待中活下 来…… 吟儿坐在草垫上,双手抱膝靠在墙根下,两眼望着窗口,窗上钉着厚厚的木条,透过木 条间的缝隙,可以看到秋日那一片黄昏的天空。 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像只干瘪的茄子塞在肺叶和肋骨之间,浸泡在无比沮丧无比酸楚 的苦水里。无病无灾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到底孩子怎 么死的,谁也说不清。说害死的,房间里成天有人看着,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老佛爷下令 将景仁宫里的奴才全押进空房,要让他们招认,结果也没问出任何名堂。说病死的也说不 通,因为连太医都说不出得的什么病。 儿子死了不说,荣庆也被牵累。这都怨她,因为儿子的死悲伤过度,以至精神恍惚胡言 乱语,让慈禧知道了儿子的生父的真相。听说荣庆逃跑了,他父亲被抓进大牢,他们全家也 被赶出北京,连他舅老爷恩海也罢了宫中的差事,削职为民。她哥哥要不是因为抽大烟,眼 看快死的人,也跑不了蹲大牢。总之,这一下牵连了许多人,至于眼下荣庆究竟跑到哪儿, 她不知道,也许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的目光离开窗口,不情愿地落在对面墙上,望着斑驳脱落的石灰墙面上,珍主子在上 面刻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印子,那是珍妃关在这儿时,为了记下她在这儿渡过的日子所做的 记号,珍主子住在这座北三所平房里长达二年,她作为伺候珍主子的宫女,前后陪她在这儿 渡过了大半年。没想珍主子死了,这会儿却轮到她关进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按理说,她作 为宫女身分,本应该关进宗人府空房等候老佛爷处置。由于慈禧原以为她怀的孩子是光绪 的,虽说未正式册封她为贵人,但她已经住进了景仁宫,如果一下子将她送进空房,等于自 己打自己耳光,让别人看笑话。 她不比珍妃,没人伺候她,所以门上一直上了锁,每日有太监上这儿送三顿饭,除此之 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偶尔小回回来看创她,因为名义上,小回回仍是她身边的太监,加上 这事儿是他向慈禧报告的。 望着珍主子在墙面上留下的记号,她知道自己的下场也将和她这位主子一样。她对死早 已有所准备,她宁可早点死。她知道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她,让她这样简简单档地这么死 去,一定会想出非常恶毒的招数来对付她。这也不怪老佛爷,她实在太伤老佛爷的心了,她 必须对她的所作所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突然听见窗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原以为是送饭太监,想到晚饭早就送过了,心想 一定是小回回又来传老佛爷的旨令了。她缓缓转过脸,向窗外看去,心里一惊,以为自己看 走了眼。“吟姑娘,是我!”窗外人见她两眼发呆,一连声叫她。 “章叔!”她从地上爬起,迅速扑到窗前,“我这不是做梦吧?” “是我,是你章叔,我又回宫里当差了。”茶水章见吟儿瘦得脱了形,心里非常疼惜。 “您不该上这儿来,让他们知道了,可了不得。”尽管吟儿非常想与茶水章见面,想问 问他分手后的情况。但想到他在皇家陵墓看园子,好不容易从成天与鬼魂打交道的地方调回 宫中,不能再连累他,所以一个劲儿地催他快离开这儿。 “不怕,小回回好歹也是我徒弟。” “那也不行,别人会看见的。” “他没事了!”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其实他是指荣庆没事了。见吟儿一时没反应过 来,这才补了一句,“荣庆走了,从天津去了日本国。” “您几时见他的?”她疑虑地问。 “前些天,怕有十天了。” “我不信。您哄我。” “我把脑袋掖裤腰带上,就为哄你?” “章叔,我知道您心里疼我,想说些好听的… ”这些年她已经被好话儿吓怕了。因为 到头到来,几乎所有的好事都成了坏事。特别这一次,替荣庆生了个大胖儿子,不料闹出了 天大的祸事。 他见她不信,心里说不出地着急,突然想起荣庆给她带的东西,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 小的锦囊递给她:“你看,这是他临走时丢下的,让我一定交给你,这种假不了吧?” “可我… 把他孩子丢了。”锦囊里装着她的头发。是那年他来她们家娶亲,得知她被 召入宫,两人躲在屋里抱头痛哭时,她从头上绞下的一缕青丝。为了怀念她,他将这一缕青 丝藏在锦囊里,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睹物思人,看来茶水章没骗她。她双手紧紧捏着锦 囊,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别哭,别哭,没那工夫。”他连忙劝她。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拭着眼窝里的泪。 “他… ”他刚张嘴便愣在那儿,因为荣庆要她别等他了,让他劝劝她,从此死了这条 心,将来出宫后找个好人家。看见她那付伤心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他怎么说的?”她追问。 “他让你好好活着。说不论三年五载,只要你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临时编着一 番话哄她。 吟儿听后半天不说话。想起当初,也是在这儿,她不止一次地骗珍主子,说只要她好好 活着,她一定能与皇上团圆的。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连面都没见上,就被人塞进井口里。且 不说茶水章是不是哄她,就算真的,他能等她,她也不可能从这儿出去了。 “章叔!他一片心我领了,我是没指望活着从这儿出去了,等到有一天,您能见到他, 把这还给他,就说我对不住他… ”她将锦囊里的头发递给他,希望他有一天能交到荣庆手 里,也算是留给他作个纪念。 “吟姑娘,你听我说… ” 不等茶水章话说完,突然许多太监从小屋四周一涌而上,一个个手里握着杖棍,将茶水 章围在当中。为首的掌刑太监身高马大,他一声令下,手下七手八脚地将茶水章捆得结结实 实。 吟儿趴在窗口,眼睁睁地瞅着这些人将茶水章带走。她站在那儿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 出,靠着窗口滑坐在地下,过了老半天,她才扯着头发又哭又叫,两手捶打着胸口:天啦, 我怎么就这样倒霉呢?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跟她沾上边, 都变得乱七八糟,没有任何好结果。我前世里作了孽,我天生是个灾星啊! 自吟儿生太子的一出闹剧发生后,慈禧一直躲在自己的静室里,连上朝与大臣们见面的 “叫起儿”也免了。她捏着那串平日很少离手的佛珠,望着案上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心窝里 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自从戊戌年间她杀了谭嗣同,自己再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可以 说没一样称她的心。朝廷上的事,最叫她窝心的自然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她堂堂大清国圣 母皇太后竟带着皇上儿子一路躲到西安去了,然后又在洋人的压力下下诏变法。早知如此, 当初何必杀谭嗣同?光绪变法变到天上,还能将她这个老祖宗怎么样?这几年国事不堪回 首,一塌糊涂。 家事更不用提了,害死了珍妃,仍然无法令光绪回心转意。一手养大的儿皇帝,面子上 对她不敢怎么样,心里却恨“一个洞”不好理解。现在不论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家事政 事,他绝不说一个字。虽说政务全由她作主,但她对外总想用皇上的名义,他干脆来个“一 切由皇爸爸说了算”。无论身边有人没人,他都是这句话,这也够绝的。 再就是吟儿这件事。一个宫女,怀上了野种,竟敢栽在皇上头上,这种丑事别说大清国 几百年闻所未闻,就连前朝前代也很少听说。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这事儿竟是她一手促成 的。她硬将吟儿送到光绪身边当差,一心想让皇上收她为下房,事情发生后,光绪不承认, 她还以为光绪面子薄,不好意思承认他与宫女有私情。她一本正经地册封她为贵人,满心以 为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没等她“太子爷”的梦做醒,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才发现所谓 的小龙种是别人的种,这件事让她丢尽了面子。 要弄死吟儿,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她不甘心就这样让吟儿随便一死了之。她所以迟 迟没处置她,因为她一时没想到更好处置她于死地的好办法。所以当小回回前来密报,茶水 章悄悄跑到北三所与吟儿偷偷见面时,她心里立即惊过一个恶毒的念头。 茶水章被人捆住送到总管值房,李莲英让人解开他身上绳子,让其他人退下,这才恼火 地埋怨他:“我说老哥,咱好不容易将你调回宫,现在又闹这么大的事,你不是存心要我好 看?” “老叔!是我不好。你对我够意思,全怨我自个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无半点怨 言。”茶水章说。 “要是由得我怎么办就好了。现在不是我怎么办,是老佛爷怎么办。”李莲英苦笑笑, 说老佛爷刚发话,要带他去储秀宫,她要当面问话。 “我这儿刚出事,她那边就知道了?”茶水章问。 “你人还没去,老佛爷已经知道了。” 茶水章心里一沉,顿时明白是小回回卖了他。他一生与人为善,从没得罪过人,特别在 宫中,更是好人做到家了,没想事情坏在自己的徒弟手里。其实他没怎么把小回回的事放在 心上,他想得更多的是老佛爷将会怎么处置他。 李莲英将茶水章带到储秀宫静室,挑起门上的珠帘,让他一个人进去,自己则留在门 外。茶水章一进门,眼前一切布置都和他在这儿当差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案桌上那座观 音像前多了一只香炉,案前地下放着一只拜垫。过去老佛爷一向认为自己是前世的菩萨身, 只念经作揖,从不烧香磕头,看来,她比过去更虔诚了。慈禧站在佛像前出神,看见他走 进,转脸看他一眼。 “奴才章德顺叩见老佛爷!”茶水章慌忙趴在地下给慈禧磕头。 “章德顺!你好大的胆子啊!”慈禧语气一点不像茶水章想像那样严厉,这反倒令他更 加不安了。 “奴才该死!” “要不是李莲英替你说情,你这会儿还在乡下守园子呢?”三年不见,慈禧觉得他老了 许多。记得他刚进宫时在光绪宫那里当差,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老佛爷宽宏大量,奴才才能回宫里。” “你这是说好听的哄我?” “奴才是心里话。” “那为什么回这儿后不好好当差,跑到北三所去干什么?”她追问。 “奴才是念旧,吟儿本和奴才一起在储秀宫当差,听说她出了事,觉得她不该,所以 才… ”他吞屯吐吐地说。 “瞎话儿。”她打断他。 “不信可以问王回回,我事先跟他打了招呼。” “不过瞎话儿编圆了就不错。”她叹了口气,在宽大的龙凤椅里落下身子,“以前的事 儿呢,过眼烟云,我也懒得再问了,你说,眼下就这件事儿,我该怎么处置你?” “回老佛爷话,按规矩该乱棍打死。要是老佛爷念奴才烟熏火燎的,给您烧了一辈子茶 水,能赏奴才一个全尸,奴才就感恩不尽了!” “说的倒是大实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不再开口。 茶水章跪在地下,慈禧坐在椅上,两人都没说话。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茶水章知道他必死无疑,只觉得死得太冤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给吟儿捎了几句话,而且这 些话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就为这丢了一条命。他不怨天不怨地,甚至连小回回也不怨,他 只怨他自己。像他这样一个废人,活到这种年纪,已经足够了。再往后,也不过就这样了。 他不羡慕李莲英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活着已经成为单纯的活着,生命本身之外已经没多 大意思。他虽然不想死,但并不那么怕死,眼下只要老佛爷给他留个全尸,对他就是最好的 结果。 对茶水章,慈禧一向有种说不出的好感,虽说他一再有负于她,令她非常恼怒。她是个 性格坚强而又偏执的老女人,她的坚强来源于她的偏执,而这种偏执又反过来令她更为坚 强。她总觉得茶水章从来没跟她作对,加上他是身边的老人,记得她儿子同治在位时,他就 入宫当差了,这一晃二十多年了。除了李莲英,宫中像他这样的老人实在太少了。 “章德顺,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祖宗的规矩你也该知道,杀你呢,在情在理。你说是 不是?”慈禧终于打破沉默。 “奴才明白。”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茶水章进门后一直趴在地下,慈禧居然没见过他这些年变样 儿没有。他缓缓抬起脸,眼睛躲着她审视的目光。迎着宫灯暖黄的光线,她一眼瞅见他比过 去老了许多,两鬓突然爬满了白发,心里不由得一愣,他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白头发却比她 还多。 “可真要杀,我也真有点儿不忍心。像你这样的,宫中也没剩几个了,要不想说说老话 儿,眼前都没几个人儿了。”她不紧不慢地将两边的理部说了一遍。让茶水章摸不清她到底 什么意思,跪在地下不敢接她的话。她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而且越说越激动,越说 越愤怒,“说到底,你跟吟儿不一样。我这两眼,从没揉进过沙子。她……她可是登梯爬高 儿,硬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决不能便宜她!” “老佛爷!奴对是要死的人了,大胆说句话。其实吟儿没进宫之前便和荣庆定了亲,而 且她是独生女,本不该进宫当差。由于宗人府出了差错,这才选进宫中。”他了解她脾气, 她嘴上叫得越凶,说明她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吟儿她……她情有可原,是奴才去找 她的,她事先并不知道。要杀就杀奴才,念她在您跟前伺候过,饶了她一条校狐吧!” “你还挺疼她的,按你这么说,规矩就不要了?” “老佛爷!规矩也是人定的呀。” 慈禧突然失声笑了,在这之前,她就想好了一个恶毒的方法惩治吟儿,没想茶水章的态 度正好帮了她的忙。想到这儿,她收住笑容,对茶水章说:“我喝了你半辈子茶水,但凡你 有二心,害我八百回也有了。这会儿,我就卖你一个人情,饶了吟儿!” “谢老佛爷慈恩如天!”他不敢相信慈禧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慌忙趴在地下,一连磕 了几个响头。 “别忙磕头,我还没说出怎么个饶法子呐。我不但饶她,也要饶你,还得给你们俩一个 天大的恩典呢!” 茶水章不明白慈禧什么意思,心里激动不已。他趴在地下,诚惶诚恐,心想会不会因为 他说了吟儿和荣庆原先定了亲,恩准他俩在一起,从而了断他俩多年的情缘。慈禧说到这儿 突然打住,静室里一片肃静,他竖起耳朵,抬起两眼,似乎那天大的恩典就写在她脸上。过 了好一阵子,慈禧终于说出她给他和吟儿的恩典。 她的话音刚落地,茶水章浑身不由掠过一阵惊悸,几乎不敢相信他耳朵听到的一切。然 而,老佛爷金口玉言,她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她给的恩典对吟儿来说太残酷,也太狠 毒。而对他来说,更是个可怕的恶作剧。但为了保住吟儿一条校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 不得不趴在地下,一边磕头谢恩,一边老泪纵横。 “我做主,挑个好日子,你们俩郎才女貌,谁也别嫌谁,配成一家子。”这就是老佛爷 的恩典,让吟儿嫁给茶水章,成为他正式妻子。因为是老佛爷指的婚,即便有一天茶水章走 了,吟儿也不得他嫁。也就是说,茶水章在世,她守一个废人。茶水章死了,她守一座空 房,只要大清国一天不变天,吟儿就得为按这个规矩守一辈子。 宫女嫁给太监,古代早有先例。汉、唐时称之为“菜户”,明代称为“对食”。由名称 上一看就知道,表示这一对宫中男女享有在一块儿吃饭的特权。这种假夫妻,是皇上赐给那 些太监中的特别人物的一种恩典。像明代大太监魏忠贤娶了皇上的奶妈客巴屯,就是熹宗皇 上作的主。到了满清国,因为满汉不通婚,太监都是汉人,宫女则都是满人家子女,所以这 假夫假妻的做法自然而然取消了。因此太监要想讨老婆,只能在宫外讨个汉人当名义上的老 婆。,去年慈禧在西安宣布变法,其中一条就是废除满汉不准通婚的条例。因此,茶水章与 吟儿结婚,不仅是宫女和太监的结合的首例,也是宫中头一次满汉通婚,因此来这儿看热闹 的人特别多。 李莲英特意派人将北三所的平房粉刷一遍,修了房顶上的漏雨处,作为茶水章和吟儿的 新房。然后按宫中规矩,煞有其事地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吟儿作慈禧的宫女,从储秀 宫后门上花轿,由太监们一路抬到北三所,茶水章则在北三所等着迎亲。平房前的空地上, 围着许多太监宫女,包括一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他们都是来这儿看热闹的。 太监事先在平房门口放上火盆、马鞍,等花轿一到,人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弓箭递给茶水 章。他挽弓搭箭,向花轿顶上空射了一箭,接着送亲的宫女和妈妈便打起轿帘,将吟儿扶下 花轿,再接着茶水章抱起吟儿,跨过马鞍。这时看热闹的人站在一旁,在妈妈的带领下同声 大叫:“跨马鞍,平平安安。”跨过马鞍接着又跨火盆。火盆里燃着红通通的炭火,茶水章 跨过火盆,众人齐声叫着“火啦!火啦!”在一片欢腾的鼓乐声和人群的呼叫声中,茶水章 将吟儿抱进了北三所平房。 众人一直闹到天黑透了才余兴未消地散去。 吟儿坐在挂着纱帐的炕沿,头上顶着一块红软绸头盖。她睁开眼,四周一片血红。刚才 听着众人的笑闹和震耳的鼓乐,她像做梦似的,迷迷盹盹的什么也闹不清,也不想闹清楚。 这会儿人一散,屋里没人了,四下一片肃静,她脑子反倒说不出地清醒。 昨天,储秀宫里当掌事儿的姑姑告诉她,老佛爷恩典,不但不杀她,反倒要替她指婚, 让她嫁给茶水章。她听后虽说心里非常震惊,表面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知道,老佛爷 心窝里恨透了她,才会想出这个绝招,她不想让她就这么痛创快快一死了之。她饶她一条 命,让她活着,是为了慢慢折磨她,就像当年对付珍主子一样。 你不是心里想着荣庆吗?好,我就让你慢慢去想吧,我就给你一个啥也不能干的废男 人,跟这男人在一起,任你去想啥,她已经想好了,你老佛爷再狠再绝,我不就一条命?这 条命捏在我手里,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你不让我死,我偏死给你看,就像珍主子,她死了, 老佛爷非但没法再整治她,还偷偷跑到井口边给她烧香呢。 茶水章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这双手是他身上所有零配件中最好的一 个。十指修长,掌心偏薄但富有弹性,皮肤细洁而白皙,这是一双充满智慧的巧手。因为这 双手太优雅,令这张嘴更显得笨拙。他想跟吟儿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老佛爷的恩典, 将他推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这不,你不是替吟儿说情吗?你不是想帮荣庆的忙吗?那好, 我饶了吟儿,让她嫁给你,看你还怎么说。这样一来,不仅吟儿会心生疑虑,荣庆知道了更 了不得,以为他趁人之危,抢了他的吟儿,他知道自己个六根不全,纵然为了荣庆,他可以 一死了之。问题是老佛爷指媒为婚,即便他死了,吟儿仍然不得和荣庆在一起啊。老佛爷存 心做了个套子让他钻,让他成为吟儿和荣庆这一对情深意笃的恋人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 障碍。 “吟姑娘!你先睡吧。”他终于开口了。 “章叔,你也不掀掉我头盖?嫌我丑怪?”她问。 “不是不是,我这就掀,算我替荣庆掀的… ”他慌忙走到她身边,正要伸手去掀她头 上的红绸,吟儿一把捉住他的手。 “这是老佛爷赐的婚,你敢说瞎话儿?” “这… 这你是误会了。”他缩回手,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 “我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她自己扯掉头上的头盖,平静地望着他。 “吟姑娘,我… 这是为了你好… ” “这我知道。可你实在不该为了救我,反倒害了我。” “无论怎么说,活着总比死了好。要不荣庆那头… ” “别提他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你怎么能这样想?” “你非逼我把话儿说白了?” “… ”他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章叔!你想想,你这么一来,别说我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没法埋在他 们家坟地里。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啊!”她越说越激动,两行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往下滚: “再说你担了这样的名份,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没想到这么做会深缮伤害了她。他鼓荡着腮帮,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张合着,像头离 水的鱼儿,怎么也出不了声。当时慈禧说饶了吟儿,他就冲这给老佛爷磕头的。说到赐婚的 事,他想得非常简单。他是个废人,名义上娶了她,别的全沾不上边,有一天荣庆回来了, 一定会体谅他。万一他永远回不来,往后他和她搬到宫外,他再想办法替她找个好人家。他 相信,吟儿会为此感激他的。 “别哭别哭!怨我,都怨我不好。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先留下一条命,往后总有 办法的。”他劝她别伤心,一边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好。他告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求老佛爷 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 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况。 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又从珍 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后由 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火车才离 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先前平静得 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这才说已经夜深 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档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 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么就说什 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经在心中想好 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章叔与荣庆能再次 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 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沉吟 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跟着他 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话要跟 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吧。”他慈祥 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 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 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束 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死亡本 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啊!不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这后一条,那她 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心 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开始甚至 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他趁人 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会 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他怎 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此而外, 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他脑壳里蹦出 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 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 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他 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门边地 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他 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了好 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 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怜巴 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之微 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痛惜地 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来 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劲 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眼看就 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掉,老佛爷反 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这就叫六十年风 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 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 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 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 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她心尖上掠 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得死亡的可怕。 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他说得对,有时候活 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 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 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 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关心的 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 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庙里烧香求签,那 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 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成天 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去,只要 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然坚持每天下 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人来 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好像有人 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本下女一向说 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 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格格的声 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站在 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头皮将小 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个小妖精敢拦着我不让进来。”小格格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那穿和服的年 轻下女,得意地对荣庆说,“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这不,一拿一个准儿。—— 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她看一眼荣庆,见他 不说话,扯着嗓门又叫起来。 “没那回事。你不是才来吗,来之前又没通知… ”他无奈地笑笑。 “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连个回音也没有?”她质问他。 “不是怕连累瑞王吗?”他歉意地说。 “好了,我别的也不多说了。从头一次定亲到现在,你耽误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 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现在我又追到日本来了,这会儿我再也不走了。”她气 呼呼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下女从门厅拎着两只大皮箱走进,荣庆这 才发现她带了许多行李。她说火车站还有托运的慢件,看来她真的不打算走了。他望着小格 格,面对她近乎疯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动。 见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听吟儿的情况。想到瑞王罢了军机处,这几年专在国外当公 使,她一直随着瑞王在国外跑,对宫里情况也不甚了解,话到嘴边又忍住。三年多来,他一 直没吟儿消息。他曾给家里人写信问过她情况,家里人只字不提。自父亲进了大牢,母亲认 定吟儿是他们家灾星,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我这来没别的,就是来跟你结婚,来这儿伺候你。你把那个小妖精赶走,赶明儿我替 你做饭。”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两眼盯着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真的愿意跟我过苦日子?” “什么真的假的,按理我俩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说,一边从皮箱里取出当年光绪 亲笔写的喜字,仔细摊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皱,一边走到他身边,动情地搂着他肩膀 说,“你说,咱俩是不是该操办一下?” “这儿不比国内,规矩不一样。”他被她真情所打动,伸手捉住她凉凉的小手,将她搂 在怀里,“下女就不必赶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没人伺候行吗?你放心,你想在这儿住多久 就住多久。” “这叫什么话儿?不结婚怎么住一起呀?”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 “跟你说了,这儿是国外,规矩不一样,这儿兴同居。同居跟结婚意思差不多,等有一 天回国了,你我再补办婚事!” “庆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眼窝里湿湿的。 他用那喘着粗气的大嘴紧紧压在她嘴上,不让她说下去。他紧紧接着她娇小的身体。他 感到她单薄的衣服下,那像猫儿一样柔软的身子透着温馨的气息,在他怀里微微哆嗦。一股 血气从他夹紧的大腿间往上涌着,脑袋顿时感到一种像醉酒的晕眩和快感。他突然粗鲁地将 她一把抱起,激动地穿过客厅,登上楼梯,向二楼睡房走去…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吟儿与茶水章。青春的枯死和早已枯死的青春。临终前的慈禧与吟儿的对话。吟儿奉命 前往赢台看望病中的光绪。当她离开时,一轮红日冉冉西沉。这天深夜,光绪含恨而死。第 二天,慈禧病亡。 吟儿与茶水章所谓的“结婚”已经整整七年,加上她先前在储秀宫和景仁宫当差的日 子,她在宫中足足呆了十二年。尽管外面的世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革命党越闹越凶,各省 的总督也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但对她来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 所,李莲英仍然是内廷总管,老佛爷仍然掌着权,皇上照旧住在瀛台,荣庆更是杳无音信。 当年茶水章所说“雨过天晴”一直没有出现。 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妇,当她与荣庆经历了那一夜惊心动魄的情爱,从此她那被唤醒了的 对爱的渴求,像梦魔般地紧紧缠着她。特别生下的孩子死后,她在茶水章的劝慰下渐渐安下 心来,在北三所的平房里过起平平淡档的生活,这种渴求变得更为强烈。真夫妻也好,假的 也好,不论怎么说,对方总算长着个男人的外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人常在一起,虽 说晚上不上一张床(茶水章睡在另一张小竹床上),却同在一间房里。这个老实巴交的假男 人,总时不时地唤起她对荣庆的思念,激发了她心底深处女性本能的欲念。 有时,这种欲念像火一样在她血液里燃烧,明知他是自己假废男人,明知他是为了救她 才娶了她,但心还是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恨!她恨他不是个真男人,她更恨自己没出息。她再 三提醒自己不往这事儿上想,偏偏熬不住要往这上头想,而且想得心焦肺烂,无法自制。她 对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弄得他无所适从,事后又趴在他肩上放声痛哭,说她不 好,她对不住他,求他原谅她。 他是个太监,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 只得陪着笑脸,围着她哄她劝她,直到她慢安静下来为止。后来他若有所悟,毕竟他进宫 时也十八岁了,明白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加上他天性聪颖,隐隐约约觉得她是实在太想荣 庆而又得不到的一种无奈。 一天深夜,吟儿半睡半醒中突然觉得有个人压在她身上,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像荣庆又 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挣扎着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说他是荣庆,她瞪大眼睛, 黑乎乎的屋子里看不真切。不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经扯掉她的内衣内裤,赤身裸体地爬在她 身上。贴着对方汗津津的肉体,听着他喘着粗气,她激动得浑身哆嗦,由两腿间涌出一股灼 人的热流。就在那事儿将要发生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不对,他不是荣庆。于是,她本能地 挣扎着,大叫一声将那男人推开…… “吟儿!吟儿!你醒醒,醒醒……出了什么事!” 茶水章慌忙从小竹床上爬起,点起油灯,满脸大汗地站床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吟儿掀开被子,浑身赤裸着,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上,胸口和双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 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刚伸出又缩回来,她突然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伸 手抱住枕头莫名地呜咽着,身子像煮熟的大虾紧紧蜷缩在一起,两条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 搐。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在床边团团转。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该做的事,他轻轻拉起被 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一边嗑嗑巴巴地说,“吟儿,没事了,没事了……”没等他话音 落地,吟儿突然从喉头发出一声绸缎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后退了 一步,低声叫着她。当他发现她两眼瞪着自己,半张着嘴,似乎想跟他说什么时,这才重新 走过去,低声劝着她,要她盖上被子,否则会受凉的,她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或者压根儿 不想听,她双手撑起上身坐了起来,两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 面对她赤裸的上身,特别那雪白的胸脯上两团粉红的乳晕,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尽管 他已经不算男人,但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胴体,心里顿时涌出一种犯罪感, 他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荣庆。想到这儿,他慌忙躲着她的目光,一口将手中的油灯吹 灭。 黑暗中,他听见她说冷。面对这一团漆黑,他胆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灯,爬上 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扑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抱抱我。”他听见她在 他耳畔低声恳求的声音,他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将她搂住。他搂得那么 轻,像搂着一团青烟,飘飘忽忽,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抱紧点?她在心里叫着,浑身不停哆嗦。梦中的情景仍浮现在她眼 前,灵魂仍为那幻觉中的激情颤抖着。她不指望他跟她干那种事,即使他行,她也不会这样 求他。她仅仅想让他装出像个男人的样子,抱抱她,抱得紧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 已。而他,连这也做不到啊!难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实 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里,她抓不着也够不到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痛楚啊,她不 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善良而又懂得体恤别人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是个女人, 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十二年来,她只领略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爱令她销 魂荡魄,终身难忘,她渴望着再有一千次啊! 她恨,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没有具体对象,也找不到具体对象,既空洞又实实在在的 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罢,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人,是个一次又一次救过 她,一次次地帮过荣庆的好人。长话短语,朝夕相处,他对她实在太好太好了。她是无法恨 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实人是无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 哭,无缘无故地恨周围的一切一切。 这无缘无故的恨终于化作无缘无故的行为。她长嚎一声,用足了平生的力气,双腿屈 起,将茶水章从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从床上滚下,仰天跌在地 下。他躺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一片。黑暗中,他听见吟儿细细的 哭声。这尖细的哭泣钻进他心里,像刀尖刮着他心尖。过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撑起上身,口 口声声说他不好,没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着眼,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坐在地下,使 劲抽着自己耳光了,一边骂自己不是人。 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抽自己耳光,过了老半天, 她才轻声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摇摇头。她替他揉着后腰,拍着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 的手,将那只小手紧紧贴在脸上。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感到某种湿润的凉意。这是他 的眼泪,她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将脸贴在他眼窝上,用她的脸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黑暗中,两人拥抱着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静极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再就是心跳声。 后来,就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没了。静静的黑暗犹如一首挽歌,于无声处包围着他俩,唱出一 个年轻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个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绝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传到她的寝宫。 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中,无论是老佛爷还是皇上的身体情况都是保密的,除了他们贴身的 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说老佛爷病了,病得挺重。后来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轻。 当她走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情况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 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也许因为慈禧不想让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将这里弄 得这样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 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没想到老佛爷病成这样,也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召她上她这儿来。李莲英将她领到 床边,低声对两眼微闭的慈禧说:“老佛爷,吟儿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吃力地睁 开眼,问李莲英谁来了。李莲英告诉她,原先伺候过她的吟儿来了。她这才想起是她让人叫 吟儿来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爷,奴婢在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边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还活着呢?”她明知故问。 “托老佛爷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当初你犯的罪过,够你掉几个脑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这是她一惯作风,让 你受了罪,还得让你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说。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不敢说,她替她说了,“我不 让你死,为了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恨我吧?”她问。 “奴婢不,不… ” “不恨,还是不敢?”她问。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她身边过去的宫女,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得意,还 是追悔当年的失误,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 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门眼里,禁不住咳起来,吟儿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李莲 英也紧张地走过来。慈禧终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她让李莲英将她扶起,用被子垫在腰下。她摆摆手,说没事了,让李莲英出去,她想和吟儿 单独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莲英一走,慈禧一边喘气一边对吟儿说,“我知道,我可没几天儿 了… ” “不不,不会的,老佛爷万寿无疆!”吟儿慌忙打断她。在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 掉,可当她站在她面前,眼瞅着她痛苦的病状,心突然软下来。 “人人都求长生不老,真活到那个份儿上的,没见过一个。”她苦涩地摇摇头:“七十 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开口,就能抓 住你的心。其实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别人心事。另外,处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说 真话,敢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同样的话儿从她嘴里说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过了这个‘坎儿’,您还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着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时,对这明知是哄她的好话她不会搭理,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 要问个明白。 “奴婢给老佛爷踢键儿呀,记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说过,那就是九十七岁。”她 想起当时的老佛爷,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着一双老眼,混浊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张憔悴的脸上,半天不说话。她追忆起那 个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许多人在一块踢键子,当时她才十六岁,那会儿她是多么年 轻啊。 “那是多会儿的事了?” “那会儿奴婢刚进宫,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这会儿还踢毽 子吗?”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说她也老了,话碰在嘴边,没敢说。人往往不觉得自己老,总是在发 现别人老了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刚进宫时,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 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个个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连当时掌事儿的刘姑姑也离开了 这座皇家宫庭。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时间一长,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 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着吟儿,心里困扰着一个她常常想却总也想不顺畅的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 魂?她想起有关鬼魂的说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许许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 说有吧,她从没见过。要说没有吧,好多事儿又没法解释。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来。至少有一条,人死了,哪怕能借着魂灵来人间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绝管不了人间的 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她活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都得经她点头, 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诏,立溥仪为大阿哥,让他接光绪的皇位。她要是走 了,光绪绝不会听她的。不不,我绝不能死在他之前! 她沉默许久,突然告诉吟儿,皇上已经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块出宫了,并让她去瀛台看看 皇上,当面给皇上谢恩。吟儿跪在那儿,当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热流从心里涌起,一 直冲上她眼窝和鼻沟,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过去,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这会儿真的来了, 她反倒说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了这座皇家大院子,她将怎么活下去。 光绪躺在瀛台寝宫里。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存侥幸,已望着他能熬得过慈禧。当 然,他并不知道,慈禧也是这么想的,绝不能死在他之前,所不同的是有关他的病情每天有 人报到慈禧那边,而有关她的病况他几乎毫无所知。 听着秋冬之交湖面上掠过一阵阵呼啸的风声,他心里说不出地伤感,他知道自己剩下的 时间不多了,怕是熬不过那生来注定就是他克星的老太后了。皇后、瑾妃和其他宫妃要来看 他,被他断然拒绝。在他弥留于人间的最后时刻,他不想见任何人。他想一个人悄悄地面对 死亡。 当太监向他禀报说吟儿要来看他,他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他让太监替他换了一套新外 套,特意洗了脸,靠在炕榻上眼巴巴地等着吟儿。眼下,她是他唯一愿意见到的人。 “皇上!奴婢给您磕头谢恩来了。”吟儿一进门便给光绪磕头。他比起她想像中的样子 要好得多,至少她觉得他能熬得过老佛爷,这也是她的心愿。李莲英陪她一起来的,因为皇 上不肯见他,他只得留在外面。他来这儿目的非常明确,看看皇上病情,回去报告慈禧,以 便让老太后作出最后一个决断。 “别跪了,地下太凉。”他看一眼这位与珍妃共同患过难,后来又伺候了他近二年的奴 才,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跟珍妃有着许多联系。 “听皇上的。”她从地下爬起,站在那儿,比起他在这儿的时刻,寝宫里一切依旧,只 是更破旧了。她进门的时候,在起居室里见到了珍主子那架黑色风琴,只是上面落了许多灰 尘,显然好久没人碰了。睹物思人,她想起了珍主子。 “咱们几年没见面了?”他问。 “满七年了。”她回答。 “你还好吧?” “托皇上福,奴婢还好。” “托朕的福?”他苦涩地一笑,“朕自身难保,哪有福字可言?当年朕一直想成全你和 荣庆,可惜的是… ” “皇上的恩情奴婢心领了。奴婢过几天就要出宫了,特意来这儿谢恩的。” “茶水章虽说是个太监,但他人好,又老实,他会待你非常好的。”他安慰她说,“到 了宫外,从别处抱个孩子… 人一辈子,就这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样。只是宫中呆久了,到了外面… ”对搬出宫中的事她心里非常惶惑。要 在从前,听到让她出宫的消息,她准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可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恐惧。 “你放心,生活不成问题,你们搬到宫外,可以让章德顺继续留在宫中当外差,朕已经 跟李莲英说过。”见她一脸的惶然,他反倒有些困惑了。 “奴婢谢皇上大恩!”她没想到皇上想得这么仔细,心里非常感激。她见光绪脸色苍 白,说话时不时停下喘着气,怕他累了,一边劝他好好休息,一边跪在地下磕了头,准备告 辞。 “等等。”他叫住她,尽可能压低声音,“外边有人问起你皇上的病,你怎么说?” “我就说皇上病快好了。”她不思索地说。 “不,你就说,皇上没病。” “这…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心想他病成这样,为什么不让说有病。 “你看朕不是挺好的?”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双脚放在床沿地下,双手 撑着床面勉强站了起来。“你看,你看哪!”他一边叫,一边向前走着。走了几步,他突然 脚下一软,要不是吟儿上前扶得快,准会摔在地下。 她将他扶到床边,在他腰下塞了一床被子,让他靠着舒服些,一边叮嘱他千万保重。他 靠在那儿,两手在床上寻找着什么。她问他找什么,他想了半天,突然笑了。 “朕该赏你点儿什么?” “皇上已经赏过了。” “朕赏过你吗?” “是,那只绿玉搬指,您赏给荣庆和奴婢的。” “那是过去的事儿,现在你要走了,我一定赏你点别的什么。”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没 找着,眼光突然落在门口那架风琴上,他让吟儿扶着他在风琴边坐下。他打开琴盖,说他赏 给她一支曲子。她说谢皇上,眼窝忍不住湿了。 光绪专心地弹琴,弹的是那支吟儿非常熟悉的《碧云天》。在景仁宫里,他不止一次与 珍主子在一起,他弹她唱。这哀伤的音乐,她听了许多次,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感 动。凄婉的琴声中,她仿佛看见了珍主子向她走来,后来,珍主子突然变成了荣庆。她看见 他抱着自己骑在马背上,沿着梨花盛开的梨花沟向前缓缓走去。风中,飞花似雪。琴声,如 歌如诉…  吟儿离开瀛台时,忍不住驻足回首。西天一轮巨大的红日缓缓沉下,将宫中那一栋栋飞 檐殿脊、黄瓦红墙染得一片辉煌。她呆呆地望着这金色的黄昏里,那瑰丽绚烂的天火渐渐熄 灭,突然听见远天紫灰色的晚霞里传来一声飘渺而无奈的叹息。她听得出,那是皇上的声 音。 一九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当天深夜,光绪皇帝驾崩。第二天,慈禧也死在病榻上。是巧 合,还是天意,或是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谁也说不清。 一大早,小格格收到瑞王的信,老人在信中说他哮喘病又犯了,病势愈见沉重,希望她 能回去看看他,瑞王在信中提到皇上和老佛爷病故的消息,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其 实在瑞王家信发出的几天前,东京、神户各大报纸早就报道了大清国皇上皇太后病逝的消 息。 听到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的消息,荣庆立即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呆不住了,成天想着 回国,心里牵挂着吟儿。由于瑞王爷失势,告老在家;舅老爷被赶出宫中,所以他离开北京 后,从此断了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关进宗人府,有人说她放出宫外,甚至还有人说她死了。 不论哪一种说法,似乎都凶多吉少。但他仍然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他宁可 与小格格同居,不肯跟她结婚,就是想将正式夫人的位置空着,也算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 除了吟儿,他还挂念着母亲。父亲死后,母亲哀痛不已,加上想念他,眼睛都哭瞎了。 他跟小格格说,他想回国看望母亲。小格格不同意,理由是老佛爷虽然死了,新登基的小皇 帝和朝廷并没有大赦天下,因此他作为朝廷要犯,只要一回国,仍然面临被逮捕的危险。 得知父亲病情,小格格心里非常沉重。三哥不久前病故,这世上就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 了,要是父亲万一有什么情况,她总不能不去送终啊。她要走,又放心不下荣庆,她跟荣庆 商量。他劝她回去。她思忖许久,提出要跟他登记结婚后再走。他劝她还是先回去,他在日 本等她消息,一旦情况许可,他再赶回去和她完婚。小格犹豫再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终于决定由她先回去,看看北京的情况再作打算。就这样,他送她由横滨港上了去天津的大 轮。 小格格走后,他天天盼着她的来信,希望能尽快赶回去。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收到她一 封措词含混的来信,既没说他可以回去也没说不可以,要他再耐心等一等。他实在等不及 了,那天他从东京回到神户家中,办理好一些事务,将整个居所交给家中的女佣人,也不跟 小格格联系,便匆匆登上海轮,踏上了回国的归程。 他在心里盘算,小皇上刚登基,国内国外面临许多麻烦事,特别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 人,在南方渐渐成了气候,朝廷哪儿还顾得上他。他决定瞒着小格格先回去再说,一方面回 去看看瞎了眼的母亲,一边悄悄背着小格格打听吟儿的下落,这样反倒比跟小格格在一块更 加方便。 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辽阔的海面,想到很快就要回到离别了近八年的北京,心情说不出 地激动。那儿有他的家,他的根,有他瞎了眼的母亲,还有他多少年来不敢想起,却永远也 不可能忘记的吟儿。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第三十二章 鹤顶红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最终通过小回回找到了吟儿。当他得知茶水章娶了他心爱的女人, 心中大怒。吟儿见了荣庆,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为了成全他俩,作出了个人意外的选择。 这一对有情人经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终于走到一起,就在他俩新婚前夕,突然冒出一个鹤顶红 之谜…… 荣庆悄悄回到北京,这才发现尽管天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座高大的青灰色的紫禁城 依然像从前一样风雨不透,那金黄的瓦顶和褚红色宫墙下,仍然编织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 整整九年过去了。宫中的老关系全没了。舅老爷老得连腰也弯了。别说宫里的事,就连 身边的事也是说了前面丢了后面。元六和茶水章也找不到。总之,紫禁城高高的城墙,隔断 了他所有的线索。他回到乡下祖屋,见了母亲,安顿好她老人家,再次回到城里,成天像无 头苍蝇四处乱转,希望能出现奇迹。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任何奇迹也没出现。 一天,他经过西四街口那家老字号当铺店。望着那热闹的当铺,想起他两次在这儿碰上 小回回,脚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他发现这儿比从前更热闹,所不同的是不但有大家子弟出 入,更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其中有不少日本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来这儿洋人特别多的原 因是这家当铺一直与宫廷太监有密切联系,太监们偷来的脏物,或是从四处搜刮的宝贝不少 都是从这儿脱手的。他进了当铺店,找到一位管事的掌柜,二话没说,当下掏出一百两银子 的银票,向他打听一个叫王回回的太监。那人见他出手大方,以为他一定是想通过王公公倒 卖宫中的宝贝,几乎没有犹豫,便将王公公宫外的住址告诉他。 暖意融融的春日下午,小回回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翘着一条腿,手里捧着一只宫中偷 来的长管紫铜水烟袋,一边抽烟一边抿茶。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小回回了,他现在是敬事房的 回事太监。这差事不但清闲,而且手上有权,加上他是老佛爷身边的老人,隆裕成了皇太 后,自然对他另眼相看。老佛爷不在了,宫中的规矩比从前松多了,因此过去他替李莲英出 货,现在轮他自己替自己收银了。这不,他在宫外置了三进院的四合院,里里外外几十间 房,佣人好几个,居然还讨了个老婆当摆设。 他望着自己吐出的一团团烟雾,目光落在长案上那只造型精美的德国制造的自鸣钟上, 心里美滋滋的。这是隆裕皇太后赏他的,值好几百两银子。由这个名贵的钟表,想起了吟 儿,当年她住景仁宫里,老佛爷特意赏了一座跟这差不多大小的自鸣钟。要是她不出事,这 会儿该她儿子当上皇上,她就成了皇太后了,他也就不是现在这身价,至少崔玉贵总管的角 色非他莫属了。 “王公公!有客人要见你。”男佣人匆匆跑进堂屋。 “不见!”小回回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不见也得见!”跟在男佣人身后的客人突然出现在小回回面前。 “荣……荣侍卫!”小回回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他一下子从椅子里蹿起,毕恭毕 敬地给他让了坐,一边叫佣人上茶。 “没想到吧?”荣庆笑笑,打量着堂屋里的摆设,加上他来这儿前就听掌柜的介绍了他 的情况,知道他赚了不少黑心钱。时间过得真快,头一次见到他,他才不过十四岁,转眼就 成了大人了,往少里说也二十六了,眼看往三十上奔了。 “您这一猛子扎得不浅哪,将我们全撂那儿了!”佣人一走,小回回立即打量起荣庆, 见他衣着考究,似乎在国外混得不错,“听说你娶了瑞王家的格格了?” “吟儿还在宫里?”他顾不上跟小回回闲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别提了!”小回回深深叹口气,每每想到这事就说不出地窝心,“眼瞅她当上了主 子,我也跟着喝上汤了,谁能想到,她疯病说犯就犯了,自个把自个儿卖了。要不稀里糊涂 也就过去了……” “我问你她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对方。 “还能怎么样?能活下来就算天大的命了。” “她还在宫里?”他追问。 “这……她早就不在宫里了。”小回回吱吱唔唔。他让吟儿和他的事闹怕了,凡事跟他 俩沾上边准没好。 “那她在哪儿?”他紧逼不放。 “反正是走了大半年了,究竟在哪儿不清楚。” “那茶水章呢?”他急了。 “茶水章?”小回回皱起眉头。 “就是章德顺。原先伺候过皇上……当年我托他给吟儿捎话的。” “他呀,你就别提了。”小回回是茶水章徒弟,能不认识茶水章。当年他进宫给吟儿递 话儿时,就是他向老佛爷报的信。此刻他闹不清荣庆的来头,但有一条,跟他犯不上结仇。 既然这样,他已经对不起章老头一回,再对不起一回也无所谓了。 “死了?”他心里一沉。 “您再往好处想想。” “紫禁城铁桶一般,跑得了?” “别跟我卖关子,有什么你直说。” “您问他他敢见您吗?他怕您活吃了他!” “我凭什么呀?你这叫人话!”荣庆觉得有些不对头,觉得他话里还有意思。“他娶媳 妇儿了。”小回回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 “你能娶媳妇,他就不能娶媳妇?”他笑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可不一样,他娶的是宫女。您还不明白?”这下轮小回回沉不住气了。 “她爱娶谁娶谁,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打听吟儿。” “我说荣侍卫,您怎么就点不透呢?”小回回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您怎么就不问 问,茶水章娶的谁呢?” “谁?”他心里一愣,闷闷地问道。 “您让我给谁捎话呀?”小回回反问。 “你说吟儿?”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团热血往上涌,脸红得像猪肝。 “我可没点名。”小回回正话反说,为的是故意激他, “你放屁!” 荣庆上前揪住小回回衣领,小回回急了,说我又没娶你媳妇,他一想也对,只得松开 手,站在那儿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一定要小回回告诉他,茶水章住哪儿,他非得宰了他不 可。小回回半大不说话,等他骂完了,小回回突然老成持重地对他说: “心字头上一把刀。您得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忍不下!”他暴跳如雷,吓得小回回慌忙摆手。 “您怎么不明这个理?等他一死,吟姑娘还是您的啊!” 看上去小回回晴蜓点水,这话儿说到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但在他听来,却犹如晴天里的 雷声,心头不禁一震。对方分明暗示他,茶水章死了吟儿就是他的。换一种说法,只有茶水 章死,他才能得到吟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贴在大腿边紧紧捏成一团,半大不说话, 他突然大吼一声,一拳砸在茶几上,炸耳的响声中,结实的红木几面竟然炸裂开,上面的茶 壶茶盏飞得老高,摔在地下一片狼藉。 茶水章一大早去找李莲英了,想让他帮自己在外面找个活做做,老佛爷死后,李莲英便 辞了总管职务、由宫中搬到黄庄的民宅里。崔玉贵当上了总管后,将茶水章宫中的外差开缺 了,为了支撑这个家,他才去找李莲英帮忙。李总管认识人多,介绍他在哪个王府里当一份 差事,对他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吟儿劝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别出去找活了。 他不肯,说这些年当奴才当惯了,闲下来身体反倒会更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怕 吟儿跟着他受委屈,所以坚持要出去找一份差事。 茶水章走后,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小回回突然来了,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荣庆从日 本国回来了。乍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的心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来。等她静下心来仔细一 想,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好。特别当小回回告诉他,说荣庆这些年来一直没成 亲,一心等着她。一听说他至今仍然独身一人,心里更乱了。这一晃八年了,心想他怎么也 娶媳妇成家了,没想他竟那么死心眼儿。她这一急,忍不住哭了。 小回回让她别哭,要她趁早打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她不明所以地反问。 “求求隆裕太后,让她下个旨令,把你跟章叔分开不就得了。” “这是老佛爷的旨令,她怕不肯答应。再说我早就不在宫中了,想求也求不上。” “这倒也是。看来,除非章大叔‘无常’了,那会儿你正正经经成了寡妇,你再嫁人就 谁也拦不住了。”宫中为了忌讳,人死了就称之为“无常”。小回回这么说,显然隐喻着某 种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一听小回回扯到什么死不死的,她心里顿时毛了。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就跟他白头到老吧。至于荣庆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小回 回临走前,走到院门边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回过神来,想找荣庆,上我那儿,或是上他舅 老爷家。”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用腰上的围裙擦干双手,一路追出门外,小回回早经不见了人影。 她站在那儿,望着空落的胡同,心里象堵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她回到院子里,匆匆晾了衣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发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任何 有荣庆的消息。一开始,她说不出的焦急惶恐,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六神无主,啥事也干不 成,后来,这种焦灼渐渐变成一种无奈,像一团灰烬,捧不起也放不下。再后来,她似乎习 惯了,对他的思念像一片飘渺无痕的烟雾,说忘忘不了,要想也想不下去了,可是,正当她 已经接受了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时,偏偏他出现了,令那几乎被忘却的、藏在她心底深处对荣 庆的思念突然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从衣箱底下取出那只藏着她头发的锦囊仔细端详着,当年那乌黑的发丝已经有些发 黄,变得没有光泽了。这是她留给他作纪念的,后来他又交给茶水章交还到她手里。望着手 上的锦囊,想着小回回刚才说的话,她心口里的那活蹦乱跳的玩意突然收得紧紧的,两片肺 叶像鸟儿垂死的翅膀,沉重地粘在她那石头般冰凉的胸腔里。面对荣庆突然归来的事实,一 时间,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想到 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茶水章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说李总管替他找一个好人家,到某王爷家当内差,每月 例银四十两。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错,另带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 脸洗手。他说得高兴,拿起毛巾往盆里一放,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水溅得一脸一身。原来 盆里是滚开的水,忘了兑凉水。她慌忙问他烫着没有,一边替他加了凉水。他说没事。洗了 脸,他按往常惯例在方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缓和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看我忙昏了头。”她突然回过神,慌忙系上围裙张罗开,“到现在还没顾上做饭呢! 您今儿想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儿?” “吟儿,你心里有事儿了?”他一进门便发觉她神情恍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其实他 心里也有心思。今儿上黄庄李总管家,听李莲英说有人见到荣庆回来了。 “没有啊。”她竭力掩饰,手下揉着面团。 “有客人上我们家来?”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壶茶。 “忘了跟你说,小回回来了。”她心里有些虚,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 “他来这儿有什么事?”他心里有些疑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坐了一会 儿。” “他还没忘了咱们?”他心想小回回发了财,连老婆也讨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她没答话,端着瓦盆里的面团进了厨房,他瞅着她背影,心想会不会是小回回跟她说了 荣庆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认识人多,耳朵特别长,说不准他已经知道荣庆 回来了。他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直到吟儿在桌面上摆好饭菜,这才跟她面对面坐下。他 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烙饼,喝了一大碗校鹤粥,然后舒坦地抹了一下嘴巴,终于告诉她, 有人见到荣庆了。 “是吗?”她心中一颤,“听谁说的?” “老叔告诉我的。”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称呼李莲英。提到这个情况,他情绪显 得挺激动,“我本想找元六,让他帮着打听打听。因为时间太晚,只好明儿再去。要是荣庆 真的回来了,一定得尽快找到他。” “他,他回来又怎么样?不还得这么着吗?” “当初不是说好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成全你们。”他说得很诚恳。 “算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她抬起眼皮,望着比她大二十好几的茶水章,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他回来,我也不跟他过。” “不不,你俩不容易,对头等了快十三年了,连我瞧着也着急!” “我说真的,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她心里非常苦涩。过去她跟荣庆总也没机会 在一起,这会儿有机会了,她突然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茶水章和荣庆,这两头她哪头也 放不下。 “千万甭这么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他边放下筷子从桌边站起。她叫住 他。 “不用去了。像你说的,他回来了。” “真的?”他激动地盯着她。 “小回回跟他见着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明儿就去找他…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地觉着空落。虽 说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荣庆消息,心里常常冒出个念头,荣庆不 会回来了。跟她在一起呆得时间越久,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有时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有 这种念头,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晚上,两人在灯下说话,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想到 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你不许找他。”她说。 “为什么?”他不明白。 “不为什么,反正不许你找他!”她认真他说。 “我一定要去!”他也很认真。 “德顺,你信我,去了也不会有结果。这是前世里注定的命,你硬是要跟命抗,到头来 不会有结果的…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这次回来,准会闹出事来。什么事她不知道,反 正他俩一沾边,准有事,所以她不想让茶水章卷进来。 他被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所震撼,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着老实巴交的茶水章,她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习惯也是一种力量,虽说她跟茶水章没 那种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可能有,但毕竟两人在一块儿呆久了,前后快八年了。别说人,哪 怕狗儿猫儿的,呆长了也有说不出的亲情,何况他有恩于她,帮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也越来越差,尽管她非常非常渴望跟荣庆在一起,但仍然无法想像她 会扔下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再说,老佛爷虽然死了,大清国还在,她作 为茶水章的老婆这一法定事实绝不会改变。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份,即使茶水章肯让出来, 荣庆会怎么想?就算他不嫌弃她,他们家,他亲戚,还有周围的人怎么看待她? 茶水章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 面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深爱的恋人,吟儿竟然选择他这样一个六根不齐的废男人,不论她 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他生平最大的福气。别说他一个太监,就是好人家的男儿,能碰上这 样一位贤惠、善良和温情的女子,那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份。她越是这样对他,他心里越是 觉得对不住她。他想起许多年前她跟他说过的话:“章叔!你这不是害了我一辈子!活着没 法跟他在一起,死了也没法埋在他们家坟地里。”此刻,他真正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他万万 没想到,他活着本身就是害了她。 横在她与荣庆之间的障碍虽说有许多其他原因,但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碍。明白了这 一点,他非常沮丧,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毕竟这世上有个人,如此看重他,而这个人 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她肯为了他而牺牲自己,难道我就不能力她做 点儿什么?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个办法。 今天是吟儿母亲生日,一大早她就出城了。他本答应送她回乡下去看她老妈,他骗她说 他腰疼得厉害。她知道这是他在宫中落下的病根子,也没疑心,便一个人走了,其实他昨天 找到了小回回,让他想办法找到荣侍卫,说他想跟他见面,并说好他一个人在家里等他。 他从街上买了几碟凉菜,摆了酒,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荣庆。等了好久,始终不见有人 来。他急了,心想小回回会不会没带到话。想想觉得不对,小回回当时一口答应,说荣庆明 儿上午一准来。直到日头上了屋脊,他实在熬不住了,急得打开院门,想出去看看有没有荣 庆的动静。他刚开了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尽管许多年不见,他还是一 眼认出对方。 “荣侍卫!”他惊喜地叫着对方。 “章公公!多年不见了。”荣庆笑了笑,他没想到他会老得这样快。 “快,快进来!我一直在这儿等您。”他激动地将荣庆迎进了院门,带他进了堂屋,连 声感叹,“没想到,没想到还能见着您… ” “瞧!早就有准备了,酒菜现成的。”荣庆走进堂屋见桌上放了酒菜,将手中的一罐名 贵的绍兴黄酒放在桌面上,高兴地说:“您瞧,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儿红’啊!” “太好了,太好了!我让小回回给你捎话儿,就是想跟您一块儿喝几盅,说说话,算是 替你洗尘。”他让荣庆在方桌边坐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吟儿不在?”荣庆明知故问。他不但知道她不在家,而且知道她并不打算扔下茶水章 跟他去日本。起初小回回告诉他,他不信,一连过了好几天,吟儿非但没去找小回回,也没 上二舅家来找他。后来他又让小回回托人给她捎话,提出跟她见一面,没想她居然不肯跟他 见面。这时他才觉得不对劲儿,心里说不出地委屈和忿懑。 他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在国外等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跟小格格结婚,不就是为了 她,现在他人回来了,她不想跟他去日本不说,甚至躲着他不跟他见面。其实他不知道,吟 儿不是不想跟他见面,是不敢跟他见面,怕一见到他,挡不住又变了心思,到头来对不起老 章叔啊。 “回乡下了,明儿再回来。我想趁她不在,跟你说说心里话儿。”茶水章将他带的绍兴 黄洒倒进锡壶里,放在盆里用滚水烫热了,给荣庆先斟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感慨万端地 对荣庆说:“这些年,吟儿可盼死你了!” “他嫁给你不也挺好的?”荣庆反话正说,勉强作出一副笑脸,心里恶狠狠地咒着,少 跟我来这一套,占了我媳妇这么多年,又说这种虚头滑脑的话。他举起酒杯,“对了,还没 给你道喜哪。” “道喜?什么喜?”茶水章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老佛爷替你指婚,怎么不算喜?” “瞧您说的,我一个太监,结得了婚吗?当时没办法,要不我和吟儿全没命了!”茶水 章心里一沉,不知荣庆什么意思,慌忙说起当时情况,特别强调他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这 么做的。 “来,不论什么酒,我先敬你一杯!”荣庆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他早听小回回说过其 中的情况,只是版本不同,但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些意思。对他来说,过去的事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现在,茶水章不但是吟儿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也是横在他和吟儿之间的障碍,这是个 不争的事实。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章因为心里高兴,喝了不少酒。他本打算告诉荣庆,他让出 来,成全他和吟儿。他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你想想,他俩本就是天 生的一对儿,什么你让不让的,压根儿你就不该占这个位子。“让”这个字多难听,荣庆听 了不高兴,吟儿也会不高兴的,他拿定主意,过几天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这个家,去一个什么 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外甥女英英也不说。只要他一走,人们找不到他,吟儿自然而然就 回到荣庆身边了,这是个最好不过办法。想到这儿,他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黄酒,心里觉得 挺顺畅。 荣庆盯着满脸通红的茶水章,提起酒壶给茶水章斟了满满一杯。他的手微微哆嗦,心也 随着一起哆嗦。刚才他趁着对方上厨房的机会,将他带来的那小瓶鹤顶红悄悄倒了一半在酒 壶里。也就是说,放在茶水章面前是一杯毒酒,只要他一沾唇就没救了。他望着这位年过五 旬的老太监,心里突然犹豫起来。他不但跟他共过事,患过难,而且他是吟儿的救命恩人, 也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要是不除了他,善良的吟儿为了报答他,为了尽人妻的责任, 绝不会轻易跟他去日本的。纵然肯,也会一辈子不安心。他盯着茶水章,心里说不出地紧 张,箭在弦上,毒在酒中,一瞬间的犹豫便是一世的遗憾。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茶水章推开面前的酒杯。 “再干了这一杯,最后一杯。”荣庆拿起酒杯,塞到茶水章手中。 “真的不行了。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茶水章无奈地接过酒杯,他所说的正经事, 指的是荣庆和吟儿之间的事。 “你我八年没见面,这杯酒你一定得喝!”荣庆两眼紧盯着他,心悬在喉头里,逼着他 一定喝这杯酒。 他抬起头,目光碰上荣庆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种异样的眼 神,心头不由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握住酒杯,由鼻尖下一晃而过。他替老佛爷熬了一辈子汤 水,配了那么多年药茶,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嗅觉,一下子就闻出酒里有名堂。 “痛快点!我还等着你说正经事呢!”荣庆见他迟迟不肯举杯,有些沉不住气了。 “您真的想听?”他望着对方。鼻尖下的气味告诉他,酒里是极毒的玩意儿,不是孔雀 胆便是鹤顶红,心想荣侍卫,你心好狠呀。 “想啊。” “那好,最后这杯咱俩换着喝吧。” 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故意提出换酒喝。荣庆一听便慌了神,说他酒杯脏了,还是各人 喝各人的。为了不让他有换酒的机会,干脆一口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洒,将杯子倒着扣桌在 上。他指着自己的酒杯对荣庆说,“酒里有东西。”“不喝就不喝,乱说些什么呀!”荣庆 本来就心虚,一听他这么说,慌忙伸手去抢那杯毒酒,免得落下把柄。 “我没说不喝呀!”茶水章伸手按住酒杯,“您说,我是喝了再说事,还是说了事再 喝?” “你自便吧。”荣庆不知他唱的哪出戏。心想无论哪出戏,今儿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 儿。 “好吧,那就先说事儿。这么说吧,你嫌多了我这人,其实我也嫌自个儿,想想这些 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等你回来… ”他盯着杯子里黑黄色的液体,心里说不出地凄 惶。说着说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人世间的事越说越说不清,这不,荣庆想害他, 因为他在世一天,吟儿就不肯扔下他,就算肯,也不安心。他与吟儿成亲是老佛爷想整治吟 儿,他没办法,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她,救她是为了荣庆。荣庆恨他,认为他不该娶了她,所 以想害了他。仔细想想,两头都有理,就看你站在哪边看。 “你说了半天,这酒到底喝不喝。”荣庆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酒,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 想起当年,他为了得到吟儿,为了阻止她成为皇家主子,不惜冒险去害太子爷(后来才知道 是自己亲生儿子)。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后悔。他觉得儿子没了。吟儿可以为他再生一个, 要是她没了,这世界对他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对他来说,世上任何人,妨碍他与吟儿在一 起,都是他的敌人,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消灭。此刻不是非杀他不可,是非得到吟儿不 可。要想得到吟儿,也只得狠下这个心来。 茶水章笑笑,没接荣庆话茬,指指自己身上刚换上的新衣,问对方瞧见了没有。这时荣 庆才发现他穿着宫中太监的服装,但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 “荣庆!跟你实说了,我原打算当‘河飘子’呢。现在这样可就利索多了。不论哪头, 反正我该让吟儿当回寡妇了!” “等等!你别喝,酒里有‘鹤顶红’。”荣庆突然一跃而起,伸手要夺对方酒杯。他慢 了一步,酒已经倒进了茶水章嘴里。 “当朝一品,才配喝这个呢。值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用手抹着嘴,一边笑 着说。 荣庆愣在那儿。当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时,缓缓跪下,给茶水章磕了三个头,然 后低声说道:“章公公!您大恩大德,我一世也忘不了。您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送发您, 我替吟儿一块儿给您磕头了。” “您跟吟儿好好过吧!” 茶水章抬起脸,平静地望着荣庆,心里说不出的痛楚。他本打算与荣庆见过面,然后趁 吟儿没回来之前的一走了之。这个走,就是找个水面,往水里一跳就完事了,自己了结自 己。没想他来不及了结自己,荣庆先逼他交出这条命来。自个儿死,和别人让你死,这是两 码事儿。特别这个别人,恰恰是与他共同患难过的朋友啊!…… 茶水章说走就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却并不非常意外。吟儿站在他的牌位前,想着他生 前对自己的好处,心中说不出地悲伤。 记得那天她从娘家回来,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怎么敲也没动静,当时她心里就发毛。 她找来邻居,从院墙翻进院子,从里面拉开门栓,慌慌张排进了屋子。当她看到茶水章一身 新衣,平躺在炕床上,顿时吓呆了。官府里人来看过,里里外外没什么可疑的。只有她心里 明白,他是为了她和荣庆才死的。 他一死,她自然打算和荣庆在一起了,这是她和荣庆苦苦等了多年的期盼,也是茶水章 的心愿。前些天,她披麻戴孝,将茶水章送走了,葬在皇家太监专用的官地里。作为茶水章 世上唯一的亲属,元六和英英自然来了,荣庆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荣庆哭得非常伤心,他不 但送了挽幛,还出了许多钱,替茶水章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送走了茶水章,荣庆留下来陪吟儿。她没想到茶水章的死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要不 是为了荣庆,她真的不想活了。那天她趴在他怀里,哭了又哭,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 要说好,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茶水章更好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别人活着。先是为 了老佛爷,后来为皇上,再后来便是为了她。八年来,她不记得他说过一句硬话,丢过一个 眼色。想起他,全是好处,怎么也想不出一处毛病来。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步,这一步, 也是为了替她着想,怕她为难,主动替荣庆腾出个位子来。 本来荣庆打算将她先接到他二舅那儿住一阵子,等她过了这阵子伤心劲头再跟他办婚 事。她不肯,一定要留在这儿替茶水章守七七四十九天。她答应守满了日子,立即跟他去日 本,走得越远越好。她不肯举行结婚仪式,理由很简单,大清国还在,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 义,不想让人笑话她,更不想连累荣庆的名声。对她来说,只要能跟荣庆在一起,她这辈子 死也闭眼了。荣庆觉得她说法有道理,要说结婚,他俩早就结过了。但他还是说服了她,就 在他二舅家里,请一些家里人,比如英英和元六以及舅老爷一家子,再就是吟儿的母亲和嫂 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也算是庆祝一下。然后他们便离开这儿,取道天津去日本。 “吟儿,”他双手搭在她肩上,扬起两道浓眉问她,“前一阵子你明知我回来了,我也 让人给你带话,为什么不肯见我?” “已经过去了,不说了。”她低下头,躲着他眼睛。 “舍不得章叔?”他问,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不是?” “怎么说呢?实在不忍心啊!为了我,他吃尽了苦……他年纪大了,身边没亲人,扔下 他一个人怎么办?再说我也怕自己背了名份,让你脸上不好看。” “他就那么好,连我也不要了?”他盯着她,心里说不出地妒意。他非常不情愿证实他 害了茶水章是必要的,这会儿看来,恰恰有必要啊。 “两码事儿。我感你的情,可我感他的是恩啊!”她这一句话将他堵死在那儿,半天说 不出话来。俩人站在那儿,半天不出声。她突然抬起脸,迎着灯光问他:“我老了吧?” “一点也不老,还是老样子。” “瞎话儿。这么多年,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这我知道。都怨我。” “说差了,是我不好,咱们孩子也没了……” “再生,生一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心里不由得想起那次他混进宫中害太子爷的 事。他不敢往下想,至今他仍然不清楚这儿子是不是他害的。他曾问过她,她说了儿子死前 的情况,既像他又不像是他害的。 “我还拜过一回堂……”她指和茶水章宫中结婚的仪式,歉意地望着他。 “没事儿,那不算!”他不以为然。 “你真的不嫌我?” “从今后我俩在一起,只许说好的,不准说坏。” “庆哥!”她动情地突然抱住他。 “我不走了,留这儿陪你。”荣庆不肯回去,抱起她往床边走去。她挣扎着,害羞地指 着茶水章牌位,说不满日子。他看一眼牌位,说人死如灯灭,意思到了就成了。“不,他全 听得见。”她认真地说。荣庆愣住了。当他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心里掠过一丝惊虑,两 手不同自主地松开。 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将她从沉思中凉醒。 她慌忙跑进院子里,一边走一边间“谁呀?”她开了门,小回回由脸一直红到脖子,满 嘴的酒气,一看就喝多了。小回回拎了许多礼物,一进堂屋便往桌面上一放,说他是特意给 她和荣庆送礼来了,她连声说谢谢,小回回问荣庆上哪儿了,她说他在他二舅家,小回回想 了想,说他在这儿等他。 “光您说谢不行,我得让荣大哥谢我!”小回回接过吟儿送上的茶,得意地对他说。其 实他来这儿是为了银子,荣庆答应事成后给五百两银票。 “我谢他谢不是一码事儿?” “一码是一码。他心里明白,要不是我小回回鞍前马后,他能这么顺顺当当把你弄到 手?章叔也能那么老老实实进棺材呀!” “你喝多了,跑这儿来尽说醉话!” “您得了。你们两口子那点猫腻儿,全在我肚子里,别不认帐!”他得意地奸笑着。 “你说章叔他怎么哪?”她心里一惊。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难道这里头真有什么名堂。 “荣庆真的没跟你说过?”他觉得不可能。 “什么呀,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她急了。 “那……那你还是问他吧。” “小回回,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想来蒙我!”见他吞屯吐吐,她心里更疑惑了,故意 激他。 “凭什么说不知道!”小回回本来就喝多了,经不起她一激,顿时叫开了,“你真当我 不知道,我问你,茶水章他喝了什么毒?” “听李总管说,喝下了什么‘鹤顶红’。” “这就对了,那玩意儿比金子还贵,是皇上专用来给当朝一品赐死的,章德顺怎么会有 啊?” “你意思是?……”对方这一说,她立即想起那天李总管上家里来,对茶水章吞了鹤顶 红百思不得其解,奇怪茶水章哪来这样名贵的玩意儿。 小回回似乎知道自己失言,无论吟儿怎么问,再也不肯往下说了,她一定要他说,他急 了,说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等荣庆回来,匆匆走了。 她站在那儿,心里说不出地慌乱。记得元六和英英也说过,她舅舅喝的是宫庭特有的毒 药,一般人不会有,一定有人害了他。英英求荣庆帮他查出舅舅的仇家,元六还说只要他查 出来,其他事由他来办。如果真有人害了他,别说英英要找人讨个公道,就是她也不能放过 那个仇家啊!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 尾声 为了庆祝荣庆和吟儿结合,恩海家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英英和元六两口子,荣庆母亲和嫂子,包括告老在家的李莲英和小回回都来了。总之, 来的人比预先估计得多,恩海在花厅里摆了四桌酒席。下午,荣庆特意备了一乘软轿,将吟 儿从城南原先住的四合院里接到二舅家。 酒过三巡,吟儿觉得累,先回了临时布置的新房。由于她的坚持,新房没有挂红披绿张 灯结彩,只是在门口贴了一个大红喜字。昨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茶水章七孔流血,向她哭 诉被人毒死的惨况,要她一定替他报仇。她问他仇人是谁,没等对方开口说话,她便从恶梦 中惊醒。 自从那天小回回吱吱唔唔说茶水章是被人毒死的,其中可能与荣庆有关系,她便心神不 宁。她不相信他的鬼话,但李总管和元六、英英都怀疑章叔的死因蹊跷,认为有人害了他。 记得那天她回到家,茶水章死在睡房里,堂屋桌上摆满了酒菜,总觉得有些不对头。虽说桌 上只有一双碗筷,酒杯只有一只,但那么一大罐酒,满桌子菜,按理说他一个人喝不了那么 多酒,也吃不了那么多菜的。 记得那天小回回走后不久,荣庆回来了。她告诉他小回回来过,并说茶水章喝了鹤顶 红,听说那是宫中才有的玩意儿。 “他胡说。我在宫中当了许多年差,怎么就没听说过呢?”他当下瞪着两眼骂起小回 回,“多丧气呀!就这他还想喝喜酒,就欠灌他猫尿!”她本想说李总管也这么说,见他满 脸不高兴,话到嘴边忍住了。她总觉得荣庆神情有些紧张。总之,现在想着茶水章的死,确 实有许多疑点,她越想越怕,不敢再往深处想。她不能再失去他了,不论什么理由,她都不 能。 她坐在茶几边,呷了一口苦涩的茶,突然门上的珠帘掀起,走进了一个年近三十的女 子。女子进了门,站在那儿盯着吟儿,久久地打量着她,进来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 回到北京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她给荣庆写了一封信,要他安心在日本等她,说她替父亲 守满灵就回去。她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东北老家,将老人葬在祖坟地里,当她匆匆赶回北 京,才知道荣庆背着她回来了。这还不说,他竟然找到了原先相好宫女,要跟他结婚,这下 惹恼了她。 她悄悄混进恩海家。她进了家门,见花厅里热闹非凡,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这 位新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仙下凡,让荣庆一次又一次地骗她背叛她,一点不把她这个王 爷家的格格放在心上。她向一位女佣人打听,得知吟儿不在酒桌上,于是按女佣人指点,一 路找到新房。见到吟儿,她觉得她并不算非常漂亮,却长得挺清秀。她不明白这样一位出身 平凡的宫女竟有这么大的魅力,让荣庆前后死心塌地地等了十多年。 “你就是那位新娘子?咱们总算见着了!”小格格放肆地笑起来。 “请问您是?… ”吟儿从没见过小格格,不知她是何方神圣。 “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呀?”小格格妒火中烧,指着屋里那张焕然一新的大床 说,“这么跟你说吧,你这张床原本该我睡的!” “你,你胡说!”吟儿从茶几边站起。“我胡说?”小格格冷冷一笑,取下手上的绿玉 搬指递到吟儿面前,“这个你总认识吧?” “这是皇上赏的。”吟儿心中大惊。这是光绪赏给她的荣庆的,怎么会在她手上。她突 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一直紧追荣庆不放,来这儿显然想闹事。 “它怎么跑到我手上来了?”小格格愤怒地指责荣庆一次一次骗她,说她跟荣庆早在日 本同居了好多年了。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吟儿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仿佛天塌下 来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荣庆突然进来了。他正在花厅上陪客人喝酒,小回回悄悄告诉他,说小格格来了。他一 听便慌了神。他本打算趁小格格回东北老家替父亲守灵的机会,早早跟吟儿结婚,然后一走 了之。没想她突然回来了。他离开花厅,四下找不到她,立即想到她可能去找吟儿了。他走 到新房,没进门便听见小格格说话声。他轻轻走进房门,见小格格举着手中的绿玉搬指跟吟 儿说是他送她的,伸手就去抢小格格手上的搬指。 “还给我!”他大叫着。 小格格闪身躲过,将搬指紧紧捏在手心里,对他说:“你先还我。” “我拿你什么了?”他不明所以地反问。 “我那瓶‘鹤顶红’呢?” “你疯了,快出去!”他知道她说起话来没遮没拦,板下脸轰她走。 “给我‘鹤顶红’!”她两眼盯着他,就差眼珠子没滴血了。 “你要那干什么!”他急了。本来其他人对茶水章死因就怀疑,再让她一吵一闹,事情 肯定会露了馅。吟儿听见小格格吵着问他要鹤顶红,心里当下绷得紧紧的,她不愿也不敢想 的事儿再次涌上心头。 “这你管不了。反正我不会喝的,为你,不值。”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哭了。她骂他 心给狗吃了。指着吟儿,要他当吟儿面说说,她救了他多少次,而他又骗了她多少回。他被 她骂急了,当着吟儿面,他丢不起这个脸,干脆一咬牙赖个精光。 “你胡说些什么呀!整个一个半吊子。给我滚出去!”他咬牙切齿地吼着,心里说不出 的恼怒,凡事只要她一露面,什么事都弄砸了。 “好哇!你个狼心狗肺的!”小格格两手叉腰,怒目圆睁,“我本想给你留个脸,你不 要脸,我也没法子。你当我不知道?你上茶水章逼他喝了那瓶鹤顶红,害死了,你当我不知 道!” “你血口喷人!”他脸色铁青,心里乱了套,不知她打哪儿听来的。 “你别嘴硬。拿出那瓶子来,你我一块上官府当堂对质。瓶子里要是满满的,我诬告反 坐。要是里面的玩意儿少了,那就开棺验尸,非你送上断头台不可!” “上哪儿我也不怕。” “不怕你还我呀!” “拿了就还给人家。”吟儿终于忍不住插上一句,她本能地觉得小格说的是真话。至于 谁告诉她的,小回回还是其他人,这已经不重要。 “我……我没带回来,留在日本了。” “想骗我,没门儿!你是凶手,你害死了章公公!你……” 舅老爷和李总管、小回回等人赶到,拼命劝着双方。荣庆气得跟小格格大吵,说他血口 喷人。为了缓和常烘上的气氛,恩海慌忙让人把荣庆拖走,连哄带劝地劝着小格格。荣庆被 人拉回酒桌上,心里说不出地窝火。他本想找吟儿解释,想到她反正是自己媳妇了,晚点解 释也不迟,抓起酒杯继续喝跟客人喝起来。 众人走后,吟儿独自留在新房里。 她站在那儿,瞅着这间临时布置的新房,心里像炭火烧成的灰,死一般地空寂。这间房 本是舅老爷的书房。荣庆从日本回国后,一直住这儿,所以就将这儿临时改为新房了,她插 上房门,在书架前,箱子里毫无目的地乱翻一通,她似乎想找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 找什么,这仅仅是一种下意识,过了老半天她才隐隐觉得,她想找的是章叔被害的证物。 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她坐在床沿,一再在心里说服自己,小格格 说的不是真的,但她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一想到德顺这样一位好人,可能死在她最心爱的 男人手里,浑身透着一股凉气,那股子凉气从四肢慢慢向她心窝爬去。 她坐在床边,六神无主地晃着两条腿。突然,她听见一声响动。她低头一看,发现他将 荣庆的黑色马靴踢翻了。她伸手去扶起靴子,竟然看见靴子口里藏着一只小瓷瓶。她急忙拿 起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瓶上贴着一张印制精美的标签,上头有宫庭御制的字样,三个鲜红 的字骤然跳入她眼帘。 再没什么可以怀疑。这“鹤顶红”三个字便是最好的证人,害死章叔的不是别人,正是 荣庆。 她和他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在柔和的灯光下,在挂着裳帐的大床上,毫无担心地享受 着生命的醇酒,坦然而原始地爱着。 为了这辈子的情缘,为了十几年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煎熬,她恨不能在这一夜间统统找 补回来。她紧紧搂着他,在新婚的大床上翻来滚去。这世界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和 他。似乎天地间有了他们俩就足够了,再也不需要别的。她和他,就是整个世界。 他像只野兽爬在她身上,亲她啃她蹂躏着她,发泄着男性最粗野同时也是最美的阳刚。 她像一湾清水,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和妩媚,敞开怀抱迎接那用生命酿成的苦酒,浑身在这令 人揪心的快感中颤慄着。人类最原始的爱,千百万年来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他俩为此副出的 太多太多了。这锥心泣血、刻骨搂心的爱,与无穷无尽的恨紧紧溶合在一起,她分不出爱和 恨的边界,也许不能恨就不能爱,正如没有死就没有生一样。 难道这十多年的苦难,就是为了赢得这一天? 下半夜,她下了床,在小茶几上摆了一壶酒,两只酒杯。她事先在酒壶下了毒。用的就 是荣庆毒死茶水章的“鹤顶红”,她将小瓶里剩下全倒进酒壶里。她走到床边,撩起帷帐, 见他正仰天躺在那儿,熟睡中发出一片鼾声。她犹豫片刻,终于推醒他。他揉着惺松的睡 眼,问什么事。她指着茶几上的酒壶,问他还能喝吗。他一时不明白她意思,当他看见在茶 几上放了酒壶,腾地一下坐起,兴奋地说还能喝一斤。 “这么晚了,明儿喝吧!”他望着昏黄的灯光下美丽的妻子,觉得她分外动人,忍不住 伸手搂住她那像猫儿般柔软的腰肢,抚摸着她温馨的身子,心里头的那玩意儿禁不住热血勃 勃,在胸腔里四下乱撞。这会儿,他不想喝酒,倒是想搂住她再跟她亲热一回,她本身就是 最好的酒。“今晚上你还没陪我喝一杯呢。”她将他的手从腰下拿开。他望着她,这才想起 昨上她头痛,早早就离开了酒桌。后来小格格来了一闹,他跟她再也没顾上喝交杯酒。 “那,那喝完了再那个?”他激动地问她。她点点头,这下他来劲儿了,迅速下了床, 在茶几边坐下,端起酒杯就要喝。 “急什么,咱们先说说话儿,”她在他对面坐下,心里说不出地紧张。 “还说话儿?啊,说吧。”他瞅着她漂亮的脸蛋,一门心事想着上床,心里急得不行, 想催她快点儿说,又觉得不好,只得无奈地放下酒杯,等着她说话。 “咱俩拜过几回天地了?”她问。 “两回。”他想了想,“逃难路上一回,今儿一回。” “进宫前还有一回呢?”她又问。 “对,在你们家,当你妈面拜过一回… ”他笑笑,终于想起拜过三回。 “还记得你我一块儿起过誓?”她问,其实这会儿心里想的就是这个美丽而可怕的誓 言。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他背着当初的誓言。 “庆哥!从今儿起,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她声音颤抖着,“咱俩喝交杯酒。” “好!”他答应得特别脆。 两人同时站起,走到一块,举着酒杯,伸出胳膊交叉在一起。从此他俩永远在一起了。 她在心里想,只要两人喝下杯子里的酒,一切都结束了。就在他嘴唇刚碰到酒杯的一瞬间, 她突然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酒杯。他愣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 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心里想好了,两人一块儿死的。她盯着他,那眼神恨不能一口将他吞 下,心里好疼好疼。他发现她眼窝里湿湿的,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儿。她惨笑一声,举起手中 的毒酒,一口干了。 “你,你干什么不让我跟你喝交杯酒?”他边说边要从酒壶里倒酒,她拦住他不让他 倒。 “我有件事儿跟你说,你可别埋怨我。”她说。 “什么事?”他不安地问,担心小格格在她面前胡说的话,她当真了。 “章德顺给我托了个梦,告诉我有人逼他喝了鹤顶红!” “不是我,不是我!”没等她说完,他慌忙辩解,“你别听小格格胡说,她想跟我好, 我不肯,所以她血口喷人… ” “别说了,我等会儿见到章德顺,自会问他的。” “你!?”他瞪着她,脑壳里轰的一声炸响,“你在酒里… ” “是,酒里下了毒。”她平静地点点头。她本来想让他跟她一块儿喝下毒酒。他举杯的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既然茶水章死在他手里,她不能让这种罪恶在她手中重演,不能让他死 在她手里。她苦涩地一笑。从怀里摸出那只装有鹤顶红的小瓷瓶,在他眼前一晃。 他心头一震,顿时愣在那儿,惨白的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他猛然抱住她,说这种东西 掺了酒,就没救了。她冷冷一笑,说你到底不是头一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要害他?你 说,他碍你什么了,下这种毒手!” 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她知道了,更没想到她会将那剩下的半瓶鹤顶红渗进酒 里。再解释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头一条是救人,救他心爱的女人要紧。他向门边走去,说 要赶紧去找大夫。她抢先跑到门口,双手拦住他,痛苦地摇摇头,说来不及了,“鹤顶红掺 酒,没得救了。” 他呆呆地愣在那儿,这话茶水章临死前也对他说过。这会儿别说请大夫,就算神仙来了 也没用了。她突然觉得腹部传来一阵绞痛,她知道药劲上来了,趁着还能说话,她问他,你 为什么要害茶水章。 “我是为了你,全为了你!可你又为什么?你说!不错,我害死了茶水章,可我是为了 你,为了这辈子永远跟你在一起啊!我不明白,难道害死你自己,就能救活章公公?” 他冲上前,紧紧抱住她,大声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三个字他重复了许多遍。听见他 一连声地问她为什么,正如她问他为什么一样,各自站在自己立场上,谁也说不清。她想得 非常简单:难道为了她,他就可以害死一个从没伤害过他的好人,而且是他和她的恩人,在 他看来,为了她,他可以不顾一切。这也许是他俩最大的区别。为了自己,他可以不顾任何 人,也不顾任何理,偏偏这对她来说是无法接受的。说她喝下毒酒是为了替茶水章殉情,显 然说不通。与其说是替茶水章,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心中最美好的东西被毁灭后的 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这些年来,她深深爱着的,苦苦等着的是那个有情有义,聪明善良,疾恶如仇的荣庆, 绝不是眼前这个自私畏琐的男人。为了他自己,他竟然不惜害死茶水章。天理难容啊!眼前 这个男人,本来是她的爱,她的良心和梦想,是整个世界的全部。可他犯下的罪恶,不仅毁 了她的梦,碎了她的心,更摧垮了她对整个世界的希望。 他抱着她那因毒性发作于痛苦中扭动着的身体,眼瞅着生命一点档地离她而去,这时才 意识到他一手铸就的悲剧,他大声叫着:“吟儿!你这是何苦呢?纵然我有一千一万个错, 你也不该这么做啊!” 她紧紧抱住他,苦涩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她瞪 着一双大眼,感到生命正慢离开自己。她想起小回回当初告诉她荣庆回来了,她心里便有 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凡事跟他搅在一起,总没好结果,果然又应上了,这是命!想躲也躲不 过。 “你恨我?”他搂着她,用尽生平力气问。 “不,我恨我自己… ”她趴在他胸口上,吃力地说,“庆哥!我… 对不住你,不能 陪你留在这个世上了。” 望着生命垂危的吟儿,他心里无比悔恨。这十几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全是为了 她,为了他和她能永远在一起。然而,他因为爱她而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此刻,无论多 么诚恳的忏悔,多么雄辩的解释,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已经毫无意义。他突然跑到茶几边 抓起那壶毒酒,转身对她说:“吟儿,你等着我,我这就陪你来了… ” “不,不不!”她趴在地下,以生命最后一点力量试图阻止他。没等她话音落地,他已 经将壶中的毒酒咽下肚子里。 他扔下酒壶,冲到她身边,将她从地上抱起,将她放在床上,然后紧紧挨着她身边躺 下。她紧紧搂着他脖子,心里实在舍不得他。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想再看他一眼。她没想 到,他俩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一起,竟面对这种结局。她心想,这就是命!视线越来越 模糊。他的面孔渐渐离她远去,越飘越远。这时,她耳畔传来他轻轻的声音。这是他俩的誓 言,也是中国人古老而又平和的实话:“吟儿,也算应了誓言,不能同年同日生,但 愿… ”她没来得及听见最后儿个字,已经离开了。              1997年9月完稿于深圳 --------------------------------------------------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http://goldbook.yeah.net/ 转载请保留,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