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往青山不放松 ——记沪上第一起涉外枪案 1994年11月23日日落时分,韩国商人李相奉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 的第六个小时,会有灾难降临,他生命的日头会骤然陨落。 沪西某涉外宾馆响起的枪声,被和平空气浸润得麻木的耳朵听去,以为是谁不小心砸破 一只啤酒瓶子;更由于种种原因,开枪者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从容隐没于下班车流与人 流…… 为了侦破第一起上海涉外宾馆枪杀抢劫外国人的恶性案件,警方开始了艰苦持久的侦破 工作。他们六下云南,一下海南,一上沈阳,又直驱武汉和烟台,行程近五万公里;由枪找 人,又从毒品找枪,在几乎山穷水尽时,咬住青山不放松,终于在1996年严打期间,将那 持枪杀人抢劫者捕获。 苦斗了一年零七个月的沪上警方终于与对手面对面了,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一、1408房间飘飞的啬纱 1994年11月23日,星期三。 昨日小雪。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十九个。节气是北方人的敏感穴,对于江南人,特别江 南都市人总有那么点不明就里隔靴搔痒的味道。 上海当日天气:多云,风力3一4级。最高温度15度,最低温度10度。的确与小雪无 关。 《文汇报》当日重要新闻: 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越南回到北京。 94上交会降下帷幕。 “文化天地”版消息:北京人拍周漩,女主角由王潞遥主演。 一派太平盛世。 那天上海的太阳不怎么美丽,由于多云,也由于污染,但这并不影响韩国商人李相奉第 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喜悦心情。 上午10点半钟,他乘坐的班机正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在旅行社导游小姐的安排下, 住进市区西部的某四星级宾馆。他明天就要因公务离开上海。他得抓紧这半天时间好好看看 大上海,好好玩玩。吃过中饭,他乘车游览外滩,在滨江长堤上,倚栏眺望百舰争流的黄浦 江和新开发的浦东新区。世界第三、亚洲第一、高468米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他兴奋,尼康 相机频频留下他的身影。还有那么多又好又便宜的商品可给妻子女儿购买。可惜时间太短, 不然可以走更多的地方,玩得更开心。听小姐说,城隍庙的小百货应有尽有,豫园的玉佛蛮 灵光的,等公务办完回到上海再逛再拜吧。他兴犹未尽地与导游小姐分手返回下榻宾馆。当 车窗外涌进一缕浓似一缕的黄昏时,他做梦也想不到,到达上海的第六个小时会有灾难降 临;他的生命会和车窗外的日头一起陨落。 一个人在李相奉住宿的宾馆大堂等得不耐烦了。 上午在虹桥机场,他从韩国班机熙攘的客流中一眼盯牢了李相奉,看他手提拷克箱,胸 挂尼康相机志满意得的样子,符合自己期待中的“猎物”。只可惜他身边一直有个讨厌的女 人,一道登记房间,一道吃饭,饭后又一道外出,使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放弃吧,舍不 得,何况策划这么久,何况手头实在吃紧,何况让女朋友买单那滋味实在难受,更何况腰里 有个硬硬的东西壮胆……耐着性子再等等。李相奉和那位小姐离开宾馆,他就坐在这里等 候,除了上卫生间,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心急火燎口干舌燥,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大堂外暮色依依,越发显得大堂里灯火璀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右手捏着手套,敲打 着左手,默地从一数到一百,数到二百,又数到三百……该死,他想,如果四百数满了, 那条“鱼儿”还没游回来,或者和那个小姐一道回来,算他走运算自己倒霉,今天放弃,改 天重新来过。 忽然,他的目光在门口定格— “鱼儿”终于独自回来了。他叮嘱自己别着急,别太着 急把屁股抬离沙发,看那条“鱼儿”往哪里游,回房间,还是用晚餐。他看见“鱼儿”领取 房间钥匙,“1408”,他默着房间号码,生怕一时冲动忘记或记错了,1408— 要死,另 发……直到“鱼儿”高大的身影被电梯门遮没,他才站起身来。腿有点抖,他用力绷直,仍 旧轻微抖动。他要做的这件事情的确是太重大了!内心深处残存的良知和勃发的恶念在激烈 搏斗。如果前者打败后者,收心收手,一切还来得及。孬种!他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你不是 特别要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么,那么把这件与众不同的事情完成!此刻大堂的灯光已读出他 眼里的冷酷无情,他用深呼吸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慢慢地将两只手套戴在手上,食指在手套 指缝间轻轻下压,下压,直到手套和手指紧贴一起,他握了握拳,既不妨碍做动作,又不会 留下丝毫痕迹。 他揿了没有同行者的电梯按扭。按照指令电梯把他送往14层,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看光 可鉴人的电梯间四壁,把目光垂向织有“星期三”中英文字样的地毯。到了,电梯停顿的微 弱颠簸,使他下定最后的决心。他走出电梯,走进楼层。不长的楼层走道没有遇见任何人, 遇见人他会改弦更张么?不知道。楼层内的地毯吸没了他的脚步声和脚印。站在1408房间 门口,左右看看,很安静,没有任何不安全迹象,只有中央空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1408 — 要死,另发。他举起手,敲门,听见里边有人询问,他回答。房门的球形把手转动,门 被拉开…… 这之后,1408房间有了不寻常的响动,一起震惊沪上的血案发生了。 晚6点30分,楼层中班服务员阿云来到1408门前,准备当日最后一次打扫客房。她看 到门把手上没有“请勿打扰”的指示牌,敲门,没反映,再敲,还没有。她用钥匙打开房 门。房间亮着灯,风好大,她第一眼看见厚窗帘拉开着,外边刮进的风将白色挑花窗纱高高 撩起,她第二眼看见瞅牙咧嘴的窗玻璃,心里有了几丝不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如此结实的 玻璃震碎,第三眼——她真希望永远没有第三眼——她看到零乱的地面靠窗的那边卷躺着一 个人,一个男人,男人身上有血,她闻见了令人作呕的血腥…… (作为现场第一见证人,阿云将在今后的时日里为她的所见做一次次陈述,可怕的情景 被陈述强化着,恶梦一般铭刻在心。应该说,她也是特别希望早日破案的一个人。) 二、那天过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在中山北一路803号办公,因此得代号803。 23日轮到王军副总队长值班。 晚饭时,他看见三支队队长凌致福、探长顾智敏、警员薛勇在食堂吃饭,知道他们也值 班,走过去说,今天我请客。 人多吃饭当然热闹,何况是最年轻的副总请客。众人买凉菜,点热菜,端盘子拿碗。菜 上得差不多了,王军拿出一瓶酒给众弟兄一一斟到杯中,这才宣布这顿饭的主题:今天是我 生日。 众人心头一热,嗷嗷大叫。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杯子碰得山响,酒却不敢多喝。值 班嘛。他们不在乎环境的简陋酒菜的好坏,能聚在一起过生日是难得的缘分,咽下去的是一 份同甘共苦的情意。 (往下,他们几个人并肩作战,度过了苦多甜少的一年零七个月,等到水落石出河清海 晏的日子,还是在此地,举杯祝捷少一人时,他们能回想起23日晚那顿酒的滋味么?当我 为了写作需要,问他们那顿饭到底吃到什么程度时接到报案,有人讲刚开始吃,有人讲吃了 一半,有人讲快结束了——当然,案子一发,不结束也得结束。吃不上安生饭,是刑警的第 一页功课,胃病,是刑警的第一职业病。) 19点30分,总队指挥室接到报案:上海市区西部某涉外宾馆发生命案。 警察接到报案的消息,如同军人听见冲锋的号声。何况报到803的案子没有小案。值班 副总队长王军登车出发。涉外宾馆的案子正归凌致福的三支队管辖,顾智敏又是案发片的探 长,他们边通知本队警员出现场,边登车出发。刑科所那晚是俞援朝副所长值班,他带痕迹 人员和法医登车出发……红灯闪烁,几辆警车风驰电掣驶出803大门。 热闹的食堂顿时变得冷清,凉菜没了,热菜凉了,半杯生日酒轻轻地摇荡。炊事员边收 拾残局,边议论又是哪个坏蛋造孽又有谁家百姓遭秧,又该准备加班的夜宵了…… 7点50分,803的几辆车到达现场。 之后,张声华总队长、马定华副总队长赶到现场。 最先进入现场的警员发现死者身前靠窗那边的地上有子弹和弹壳,心头一凛,出来向在 场领导汇报:是枪案!解放以来在上海涉外宾馆中还没有发生过枪案,更何况被害人是外国 人——王军等已从宾馆总服务台旅客登记表上查明死者身分:李相奉,韩国三湖物产株式会 社食品事业本部综合研究所代理,35岁。案件的恶性程度随即升级。情况汇报到局里。上 海市公安局易庆瑶副局长、毛瑞康副局长迅速赶到现场。 侦破工作分几路进行。 王军从总服务台了解到,李相奉是和某旅行社一位姓裘的小姐办理的住宿登记手续。那 位韩国人好像不怎么会讲中文,一应细节都是那位小姐打理的。 找裘小姐,问清楚她和李相奉分手的时间,以及她所了解的李相奉的全部情况。一路警 员的身影被夜色吞没。 痕迹人员进入现场,勘察取证,照相录像,用无微不至来形容半点也不夸张。边取证, 边在脑子里将取到的零星、散乱、杂芜的犯罪现象汇总综合,分析凶手的人数,出入路线和 出入方式,作案工具、作案过程,特别是凶手与被害人的关系……这些对确立侦破思路和侦 破方向至关重要。 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是“软进”:一种可能,凶手与被害人一同进房间; 另一种可能,被害人先进,但门未关严;或者凶手叫门,里边的人将门打开。 这是一间标准房,靠窗那半部移位变动厉害,一大两小窗户中的大玻璃呈放射状破裂, 裂纹延伸至边缘部。残余玻璃上有大量血迹和少量毛发——经分析,这面玻璃是被害人李相 奉与凶手搏斗时用头肩部撞碎的。西侧小窗玻璃下部有孔洞,孔洞周围玻璃呈放射状破裂— —分析是枪弹痕迹。 北窗下的茶几、沙发移位,茶杯、茶盘、袋装茶叶、烟缸及烟缸内两只“This”烟头、 热水瓶统统滚落地上。地面有大量碎玻璃片和死者的左脚皮鞋,死者的右脚皮鞋在北床的南 侧,鞋上有血。 被移动的东侧沙发上放有死者的两件行李:塑料手提袋和米字图案布包——分析凶手不 是熟人,客房主人没有泡茶,也没有挪开沙发上的东西让座。 南侧床上有两滩血迹——分析被害人受伤后在此处停留过一段时间。 北侧床东南角床罩被掀起,露出毛毯,上有血迹。(这片血迹说明什么?在场痕迹人员 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床头控制柜上电话机机身及听筒上有血迹,听筒拖吊着——分析被害人企图打电话报 警。 被害人屈体侧卧,头东脚西。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藏青长裤,脚穿白色纱袜。血污满 面,嘴、颈、左右脚腕均被胶带缠绕。右手腕所缠胶带呈松弛状,右手握一块碎玻璃片—— 分析被害人打电话报警无效后,用头肩部撞碎玻璃,企图引起别人注意,随后又抓起碎玻璃 片与凶手搏斗。房间和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张年轻女人和孩子的合影相片。是李 相奉的妻子和女儿吧,她们笑得很甜。 现场共发现四发子弹、两枚弹壳、一粒弹头。 卧房家具未取到有价值痕迹一一分析凶手戴手套作案,卫生间无异常一一分析凶手没有 处理身上的血迹就离开了。门内外球形门把手上的血迹也说明此点。1408房间斜对面的消 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的血迹指明了凶手的出路。 (往后的两天,侦察员和痕迹人员反复勘察现场,把中心现场扩大,上至15、16层楼 层和消防楼梯,下至13、12层楼层和消防楼梯,终于在12层消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一枚血 掌纹。) 对1408号房窗下地面进行勘察,发现一段长30厘米带血胶带,以及分布广泛的碎玻璃 残渣。 (后来,803刑科所的痕迹人员,把楼下地面所有碎玻璃片拾起,把房间地毯所有碎玻 璃片拾起,连同被害人身底手里的碎破璃片一并拾起,拼接还原了那一整块玻璃。相信任何 案情简报、案例通讯、表彰文件里都不会提到这点。为了破案,他们做了,做得一丝不 苟。) 法医进行尸体解剖,得出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死因是枪击。死者头部有二十几处用钝 器敲击的创痕,分析是枪把,可见被害人临死前的惨烈。想象李相奉在枪击头部后,在胶带 纸捆缚手脚后,仍旧挣扎着打电话、撞玻璃、手握玻璃碎片与凶手搏斗,直至对方开枪。 调查访问14层全部住宿客人,有没有在那段时间看见异常人听见异常声音譬如莫名电 话碰见异常现象?楼层住宿客人不多,正是用晚餐时间,没有人发现对警方有用的线索。 开了枪,又打碎了玻璃,没有人听见响声么? 有的,几位在二楼餐厅就餐的客人和服务员听见“哗啦”一声,很像是玻璃破碎的声 音,扭头窗外看去,是有一大片碎玻璃。 什么时间听见的? 大约下午5点。 也有工作人员说,发生响动的地方是宾馆的生活区,各种食品从那里运到餐饮部门,也 发生过搬运工人不当心,跌破瓶子的事,5点左右听到的声音和跌破啤酒瓶子的声音差不 多,也就没当回事。 经分析,枪声和玻璃破碎几乎同时发生,后者掩盖了前者。长久的和平空气已将公民的 眼睛和耳朵熏陶麻痹,他们的爆破听觉记忆中只有碎玻璃声、爆轮胎声,原先还有的鞭炮声 这两年也渐渐淡忘。多数人对枪声的印象几乎是空白。最不应该的是,宾馆监控系统恰好在 发案时出现故障,录像带上一片雪花。这又给警方破案增加了相当难度。 (这之后,全市涉外宾馆饭店全部检修更换了不合格监控系统,使95·1·1案和 95·4·6案很快告破。) 调查裘小姐的警员回来。据裘小姐介绍,她上午10点半接到李相奉,12点左右她陪李 到宾馆办理登记住进1408房间,后来她又陪李吃了午饭,游览外滩,大约不到4点钟,在 上海大厦门口她为李叫了辆出租,让李一人返回。 什么样的出租? 银灰色车,尼桑,也可能是皇冠。 车号多少? 没注意看。 请问小姐与李先生用什么语种交谈?中文?还是韩语? 不,我是英语翻译,不会讲韩语。李的英语水平只能进行简单日常对话。我们的交谈好 多时候还要借助英韩辞典。 裘小姐说,李相奉带一只古铜色小型密码箱,一架尼康变焦相机。吃午饭时,看到他的 钱包里有不少美元和韩币。具体数目不详。 在发案现场和李相奉身上,这些东西统统不见了,连李的护照和身分证也没有了,而这 是住宿登记时必需的。 到此,侦察人员为本案初步定性:凶手为财而来,系持枪杀人抢劫,作案时间为23日 下午4点40分至5点5分之间。倾向一人作案。从作案手段的凶残程度看,可基本排除本 地人作案,凶手可能来自枪案较多的东北。 此时,“11.23案”侦破指挥部和由凌致福支队长为首的专案组成立。 毛瑞康副局长提出要向韩国驻沪领事馆通报案情,以争取他们的协助。 易庆瑶副局长提出,以枪为线索追查下去,由枪到人——找到凶手。 23点40分,上海开往北方某市的直快列车驶离上海火车站。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软卧车 厢里,隔着白色窗纱朝外看,随着火车车身的移动,上海站的广播音乐和杏黄色站台灯光慢 慢后退,后退……火车终于驶出上海站了,终于离开上海地面了。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 同车厢人已酣睡,唯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恶 梦……后来,他离开1408房间。“要死”,李果真死了,“另发”,他从死者身边拎走的 东西真能让他“发”么?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从此心灵再也得不到安宁。身上有枪,不能乘 飞机,他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登记住宿。“我包一间,别安排别人。”开门进房 后,他急忙处理身上手上的血迹,褐红色的血迹在白色洗手池的映衬下格外刺目。他开水龙 头,拼命冲洗,仿佛想冲去对刚才一幕的全部记忆,直到水池里不见一丝血痕,直到他感觉 水的冰凉刺骨。 他打开那个人一一他不愿叫那个人死者——的箱子和钱包,清点里边的财产。太让人失 望了,财产远没有他想象得那般丰厚,1000美元,100多万韩币,还有不到两千人民币和一 张维萨卡。突然他想到:那个人进关时,海关会不会将他的外币号码进行登记,现在那个人 出事了,只要自己一用钱,警方会不会根据登记在册的号码将凶手——也就是自己抓获呢? 想到此,他后背一阵冰凉。保命要紧,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他收拾好行李,离开房间,到总服务台结帐。总服务台的电脑系统忠实记录下他离开宾 馆的时间。 他走到火车站,将血手套丢在路边的垃圾箱。 上海火车站售票窗口,他试着递过去那个人的护照和钱,说出需购买的车次。他等着被 拒绝,并在心里编着解释的话语,没想到护照和找回的零钱一并从窗口推出,最上边是他要 购买的软卧车票。他一阵欣喜,看来外国人的护照还是有用的。从此他把这护照好生保留。 (这就是时间差。警方的网络还没有布控到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轮船码头,凶手已 凭借被害人的护照轻而易举地逃离了。) 不想和同车厢人交谈,离开车还有十分钟他才上车。本车厢除了他只有一个客人,而且 在他上车前就已蒙被睡下。 那夜,他一直在车窗前坐着。火车驶离江苏,进入安徽,天已微明,他才入睡。闭上 眼,又是恶梦缠绕。白天,他在铺位上躺着,睡不踏实,也不知道饿。天黑时坐起来脸朝窗 外。火车出了山东,进入河北,北方大地万物凋零冷风萧萧的冬季景色布满视野。他望着窗 外漆黑的原野,真希望那是一件黑色大毫,能替自己遮风挡雨,躲灾避难。他走进卫生间, 把那个人的外币一张张撕碎,打开窗缝塞出去,顺风扬撒,给早就成灾的铁路沿线“白色污 染”又增添了几把怪异的、昂贵的内容物。 他有没有想到,那撕碎的钱挺像纸钱…… 他乘坐的火车离开上海的同时,发案现场接来了803刑科所高级工程师明德茂。年满花 甲的老明是枪弹专家。当晚他已睡下,被敲门声惊醒,他明白,又发案了,而且是急案大案 重案。老明二活没说,跟上来人就走。职业使然,他已经习惯不分白天黑夜道路远近上班下 班,只要听到发案消息,跟上就走(刑警的第二个职业特点: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安生 觉)。路上听说被害人是韩国人,发案又在涉外宾馆,他登时感到肩上的压力。 明高工果真不负重望,他仔细观察了现场拣到的弹壳和子弹,一个小时后,他的苏北口 音胸有成竹他说:枪是老式五四式手枪,枪来自云南。 这句话像开道的响锣,为大海捞针划出一方水域。 当天长了一岁的王军似乎悟出什么:过生日发此高难案件,是挑战,也是较量。 三、一下云南 24日凌晨4点30分,中心现场初步勘察结束。一个不眠之夜,意味着往下还将有许多 个不眠之夜。 晨光触摸着东方明珠电视塔高高的天线桅杆,最早迎接太阳升起的中国第一大都市开始 新一天的喧嚣与嘈杂。相信99.9%上海公众不知道昨晚在市区西部打响的枪声,为了这枪 声警方又做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警方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每早每早,勤谨的上海市民在 交通警的指挥下平平安安上班去,完成一天的工作,再高高兴兴回家来。人民警察的全部付 出,不就是为了这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为了这车水马龙的清早么? 当日《文汇报》二版通讯:重拳出击,惩治罪犯——杨浦、长宁、南市警方掀起“严 打”整治斗争又一高潮。三版比较特别的消息有:慧星与木星相撞。 枪是云南的,由枪找人,那么第一步应该去云南查询枪的下落。 7点,明高工回家收拾简单行李,9点,他和刑科所顾耀明赶到虹桥机场,搭乘10点飞 赴昆明的班机。 下午1点,老明和小顾已走进位于昆明市五一路253号的云南省公安厅。 俗话说: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云南警方热情接待了来自上海的同行,很快在“被 盗枪支档案”里查出枪源:枪主是德宏州潞西县轩岗乡一位姓李的乡党委副书记,该枪于 1992年10月28日被盗,同时被盗的还有8发子弹。 老明和小顾将情况汇报给上海803,总队长张声华和主管三队的副总队长秦士冲(现任 浦东新区公安局副局长)指示老明,既然来了,就多搞些线索,再到璐西县跑一趟。 25日,老明、小顾在云南省厅的陪同下,一路南飞,到达德宏州府芒市,又一杆子插 到轩岗乡。潞西县到轩岗乡没有正式公路,小车开在红泥土路上。盘上绕下颠颠簸簸。陪同 的省厅、州公安处的同行,为老明这么大岁数还到穷山僻壤吃苦办案不安。他们叮嘱车子慢 慢开,开稳当点,老明却希望车子开快点,早些到达目的地。 两年前的发案现场到了——轩岗乡政府大院。在来自上海的警员眼里,这个乡政府院落 同上海城郊的乡镇政府简直没法比。李书记当年住房改住他人,被芭蕉叶凤尾竹遮严的房后 矮墙已剥落坍塌。据当地派出所介绍,1992年10月27日晚,李书记下乡抓赌回来已是半 夜,他把枪挂在墙上,而往日里他都是放在枕下。28日下午他从乡政府下班回到家,发现 挂在墙上的枪没有了,遂报案。当时在矮堵后边发现一根3米多长的青竹杆,估计是作案工 具,窃贼就是用它挑走挂在墙上的手枪。当时派出所曾组织人力侦破,两周后,未果。加上 忙,加上办案经费紧张,此案就放下了。1993年,由于电线老化,派出所失火,当时的一 手取证材料全部烧光。而当年的办案人也大多不在本派出所了。 老明和小顾查看了两年前的现场——说真后,已无现场可言。根据地理闭塞交通不便等 特点,提出盗枪人不会离现场太远。此时他们心情沉重,一支枪丢了两年,丢在云南的穷乡 僻壤,两年后在几千里外的繁华都市打响,打死一名第一次来中国的韩国人,完全不搭界 嘛!谁知道两年中间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这种因果关系模糊的大跨度流窜作案, 凶手会是何方人士?该在多大范围织多大的网才能把他捞出来?…… 一下云南历时五天,老明和小顾给803带回希望的曙光,也带回山高水深的艰难。 (案子破了后我采访明高工,问他一下云南生活习惯么?他轻描淡写他说:住在县招待 所,生活还可以。) 四、还有一个李相奉 就在明德茂高级工程师飞赴云南的几天里,侦察员们发现在同一宾馆同一楼层住过另一 个韩国人“李相奉”,李相奉第二与李相奉第一年纪、身高相仿。住1417房,于发案当日 离沪回韩。 李相奉第二的出现给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又多了几分云山雾罩。 侦察员的脑筋不能不多转几个弯: 凶手会不会是冲这个“李相奉”来的而误杀他人? 这个李相奉在上海的活动和交际情况是否也要纳入侦破视线? 在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本案没破的日子里,李相奉第二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直得到上海警方的“青睐”。1995 年4月,在得知李相奉第二又来到中国武汉时,上海警方派员赶赴武汉,听说他从业的一家 韩资石材企业在下边县里,又追到县里。经调查,李相奉第二是一位守法韩商,在中国做的 全是正当生意,公司对他反映很好。看来他与李相奉第一毫无关系,同名同姓同时住宿同一 宾馆纯属巧合。 认定一个与本案无关的小小巧合,也需要做大量认真细致的工作。 五、大海捞针——查车 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他指出:为了保证上海 有良好的投资环境,必须竭尽全力侦破此案。 11月25日,市公安局、803、专案组召开分县局长、刑侦队长、治安科长会议,布控 销赃渠道,清查外来人口,要求各分县局、基层派出所将22日、23日两日在上海各宾馆饭 店招待所住宿的外地人名单统统调上来。 同时召开全市出租车公司负责人会议,请大家协助寻找两辆出租汽车。一辆是裘小姐在 上海大厦门口为李相奉打的那辆银灰色轿车,一辆是凶手作案后可能乘坐的逃离现场的出租 车。 三支队警员顾崧和施宇翔分管调查李相奉乘坐的那辆银灰色轿车。 他们先到一家大的出租汽车公司,经了解,该公司共有九辆类型相仿的银灰色轿车,全 部是长包车。一辆辆访问下来,全部否定。 他们又来到友谊出租车公司。公司保卫部门的同志很热情,他们介绍说,本公司这类车 都集中在七队,大约有七八十辆,每辆车两名司机。你们也清楚,司机是不会在家里坐着 的,成天外边跑,难得集合开一次会,你们想怎样查呢? 顾粮和小施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总之越快越好。 他们在公司保卫部门的协助下,采取了贴紧急协查通告。分批召开安全会议等方式。小 顾和小施的本子上一辆辆车子被登记上,又一辆辆被否定掉。总有司机不来公司也不开会。 他们还要根据名单一个个上家里找,上家调查只能在晚上。有人可能晚上也不在,还得跑第 二趟,第三趟。 一周时间过去。他们本子上七队的车子只剩下最后一辆了。那天,他们接到公司保卫干 部打来的电话,开那辆车的司机已经被叫到车队。小顾和小施赶到该公司。那位司机说,11 月23日他替班,所以没在正常工作日志上。 小顾问他,当天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你是否在上海大厦附近拉过一名高高大大的男人, 一直拉到西部的那个宾馆? 一周来的失望已使他们不敢抱大大希望,他们只想尽快得出结论,哪怕是否定的结论, 好再从头开始一家出租车公司。上海毕竟有300多家出租车公司,有四万多辆车子呢。 司机认真想了想,他的车子每天走过不少地方,拉过不少人,他要好好想一想,既然这 件事对警方这么重要。 记起来了。他说,因为那天是我替班,所以我还有点印象。 什么印象? 就在你们讲的那个时间,上海大厦附近,有一位小姐拦车,我的车子停下来开了门,小 姐没有上车,对我说了一个宾馆的名字,就是你们讲的这家宾馆,让我把客人拉到那里,那 位客人上车后对车外的小姐招了招手。 你记得清爽,那位小姐没有上车,光是那位高大的男人上了车? 记清爽了。这种事情勿敢淘浆糊。 那位坐在车上的客人有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吧。 他上车以后说了些什么? 那位先生一直不响。快到下班时间了,往宾馆去的路比较堵。我问了一句:路上堵车, 要不要绕着走?那人还是不响。我以为客人不同意绕道,就在拥挤的路上慢慢挪慢慢开。 路上再没上别的客人? 没有。司机肯定他说。 也没见客人同什么人搭话? 搭什么活?我问他都不响的。 大约什么时间到的宾馆? 大部快黑了,4点多5点吧。对了,他付了钱,没拿走帐单,帐单上有到达时间。 小顾和小施跟上司机去找帐单。当他们把那张薄薄的纸头拿在手里时,真是万分高兴。 纸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车子到达时间:下午4点45分。 这张纸头不仅填上了李相奉出事前最后一段没有旁证的时间空白,也证明前一段侦破工 作对发案时间判断的正确。 张声华总队长听到这一消息,高兴他说:这才叫侦察工作。咬住不放,一追到底。 查找另一辆车的工作可没有那般幸运。 另一辆车因为没有车型没有颜色没有到达地点,这些信息统统没有,只好用笨办法,在 发案宾馆门前等候,先是查问下午四五点钟送客来接客走的司机。你们23日同样时候有没 有拉过一位身上有血的男人,提一只古铜色密码箱?没有,好了对不起。请问23日下午5 点左右你有没有在这里拉过一位提小型拷克箱的男人,那男人神色紧张,身上有血?没有, 谢谢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司机同志,你23日晚上收车后有没有发现车里有血 迹?对不起,我们这是执行公务办案子并非咒你血光之灾。你急着拉客人走,那么好吧,这 是我们的协查通报,发现情况请与上边的电话和呼机联络,对不起。他们看见,有的司机一 拐出他们的视线就把通报从窗口扔出去了…… 考虑到杀人凶手有可能离开宾馆一段路再打车,另一组警员索性站到马路边询问…… 还有人跑出租车公司…… 时值冬季,天阴且寒。 仅此一项工作量就可想而知有多大了。刑侦工作的特殊性,决定了不可能像植树造林、 城市卫生、抗洪救灾等每遇重大或突击时,可请行外人参与帮忙。他们要尽量不打扰和平生 活的民众,同时不惊动犯罪嫌疑人和可能为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的人。所有工作都得担在自 己肩上。最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加班加点,牺牲休息和节假日。 我在三支队警员黄海的小本上,看到81辆出租车名单:包括车型、车号、出租车公司 名字、司机名字等,最后是工作成果,一个否定的X号。他说,别的本子上还有。别人的 本子上还有。多了。 此工作告一段落,仍然没有查到想象中应该有的那辆车。 可能由于天黑,司机确实没注意坐车人的装束、行李和表情,譬如你还能记得一周前上 班乘地铁时你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么?多数人的记忆会是一片茫然与漠 然…… 也可能司机印象很淡,讲出来没有把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嘴吧。 还有可能凶手搭乘的是一辆外地过路车,送完他,又开出上海。 在一个全面开放的国家四通八达的城市,什么可能都会有…… 只是辛苦了警察,而且辛苦得不为人知。 六、大海捞针——会韩语音、胶带纸、制卡 发案现场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进门是“软进”。又查实了李相奉是一人回到 宾馆,凶手是后进来的,分析房门是敲开的。能让几乎不懂中文又是第一次来沪的韩国人顺 利打开房门,分析敲门者会说李相奉能听懂的语言:韩语。 而我国会韩语者多在东北,从另一角度说明凶手可能来自东北。 又一张网张开。专案组派员到机场附近会韩语者居住地查访。一个阶段工作做下来,没 有结果。 分析李相奉的致死工具是手枪和胶带纸。刑科所的痕迹人员和三支队侦察员跑遍上海市 场寻找同类胶带纸。一家家寻找,一种种取样比对,上海市场销售的147种找遍了比对完 了,没有一种与现场的相同。经仪器检验,该胶带纸属劣质产品,推断应是小厂生产,又派 员到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寻找,又是几百种样品,又是一种种比对,仍旧没有相吻合的。 后来几下云南,又把搜寻胶带纸的任务带了过去,将昆明、潞西市场的胶带纸一种种买 来。 但案情并未从此处突破。 (在采访中,刑科所副所长俞援朝对我说:不做工作案子一定破不掉,做了工作案子也 不一定能破掉。此话颇耐人寻味。) 经过开会布置动员,一份份材料汇集专案组,这其中有: 案发宾馆内部调查材料; 本市星级宾馆客人重复住宿材料; 上海、四川至云南出差住宿人员查证材料; 本市出租车调查材料; 信用卡查证材料; 同类案件并串材料; 上海市自1989年以来抢劫犯材料; 中韩之间通报材料; 还有22、23日在上海旅馆投宿的所有外来人员材料; 值得讲讲22、23日所有来沪住宿外来人员材料。 共报上来145万人的住宿材料——有的内部招待所登记制度不严,有的个体旅馆给钱就 让住,身分证什么的根本不要,有的由于管理上条块分割,材料调不上来,当然145万不是 那两天在上海住宿外来人员的绝对数字,先将住宿名单一一记录下来,再制成卡片,再接省 市、姓氏笔划分类,以便检索。 所有工作都是手工。 在这里边寻找重复住宿的,定为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到过云南的,也是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前科劣迹的,特别抢劫杀人前科的,又成为重中之重,一个个调查访问,摸排消 化。 水落才能石出。既然现场认定只有一人(即便有同伙),那你就得把145万在卡人一个 个认定,否定或者肯定,一勺勺舀去水分,让那块狰狞的石头露出。当然否定得有证据,得 有扎实的证据,否则,万一否定掉的他就是那块石头呢? 这该又是多大的工作量? 1994年12月初,专案组搬至建国路一座二楼会议室,长长宽宽的桌子,摆满各式各样 的材料,专案组的小伙子把被子也搬来了,一头扎进那片材料的汪洋。从发案到元旦,他们 没有休息过。 (案子破掉的一刻,他们才明白,那块狰狞可怖的石头就在白色汪洋里边,制卡,已经 迈出逼近他的第一步。) 七、大海捞针一16省市刑侦协作会议 确定作案枪在云南,倾向作案人在东北,如何对付这种大跨度流窜犯罪,上海803派王 军副总队长赶到北京,请求公安部给予支持。 案发后第22天,1994年12月15、16两日,公安部刑侦局局级调研员邹国庆抵沪,主 持了由北京、天津、吉林、辽 宁、黑龙江、陕西、江苏、云南、海南等16省市公安厅(局)的刑侦处长会议。 各路刑侦高手云集上海,首先复勘了现场。 中心现场1408房间北床东南角毛毯上的那一片血迹究竟说明什么?上海同行虚心求 教。 公安部的邹国庆仔细端详着那块血迹,片刻,说,我看像是带血手枪平放留下的痕迹。 对枪案较有经验的东北同行表示赞同。 在场上海警员豁然,根据同行点拨,再看可不是个手枪平放痕迹么? 此点又证实了一人作案的分析判断,又要杀人,又要劫财,手里还拿着枪,当然会有放 下枪的时候。如果两个人作案,枪就不用放了。 集思广益。1994年11月23日下午4点45分至5点5分在这家宾馆1408房间发生的 案情可做大致描绘: 李相奉乘坐裘小姐为他从上海大厦门口拦的银灰色轿车,4点45分回到住宿宾馆。他 先进入房间,关上门,脱掉西服,解下领带,准备休整一下去用晚餐。这时他听见有人敲 门,他问来人是谁?外边的人用他听得懂的韩语回答,李先生听到熟悉的本国语言,很高兴 地把门打开,让外边人进来。设想李相奉与凶手有一段简单对话。如:你有什么事找我云 云。凶手不想多耽误时间,乘李不注意,用枪把猛击李的头部,李昏迷后,用胶带纸将他的 口鼻、双手和双脚牢牢缠住,拖到床上。为了翻东西,凶手放下带血的枪。李相奉突然醒 来,企图打报警电话,惊动了凶手,凶手阻挠。李相奉挣脱手上的胶带纸,一头撞碎房间的 玻璃,抓住一块玻璃碎片与凶手搏斗,就在这时,凶手开枪了。李相奉中弹身亡,凶手拿上 李的拷克箱、相机、护照,身分证、维萨卡,匆忙离开,他用血手套扭开门把手,又将门带 上。见斜对面不远处就是消防楼梯,他推开消防楼门,顺着楼梯往下走。边走边把手套摘下 来。走到12层,他用摘掉手套的手一一手上有血—推或者拉开一扇防火门,进入12层楼 层,走进电楼下楼。 与会者肯定了上海警方所做的前期调查工作和侦破思路,认为此案应与云南潞西的枪案 并案侦破,重点在云南。邹国庆说,上海的工作上海做,云南的工作云南做。上海方面派工 作组配合云南破枪案。 同时会议决定,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对两案涉及到的人、枪进行认真排查,从盗枪案入 手,寻找被盗枪支流向。 会议结束后,每位代表行李里多了一包东西,不是上海土特产,而是专案组在一万四千 五百多张卡片中分检出的该省市人名单,请同行帮助调查,并将情况反馈回专案组。 12月26日,公安部向全国各省市公安厅局发了加急明传电报,转发了《上海 “11.23”持枪杀人抢劫案侦察网协作会议纪要》,要求各地警方对已出现或今后发生同类 型案件要认真做好串并工作,发现情况及时报告公安部或通报上海市刑侦总队。 1994年11月底、12月初上海《文汇报》重要消息: 11月25日,巴金老人度过91岁生日,上海市政府有关领导前去看望并送鲜花。中共 中央关于大力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的通知。广告版一整版“巨人脑黄金”,广告词是:让 一亿人先聪明起来。(不知有否人和厂家较真儿:到底有多少人服用巨人脑黄金后聪明起 来?) 11月26日,明年春运,组织民工有序流动。梅兰芳、周信芳大师诞辰100周年纪念活 动。十部大片即将冲击国产电影市场,首部放映《亡命天涯》。广告版整版中华鳖。 11月27日,当好来沪投资外商的向导和参谋。地铁一号线无缝线路全线通车。 11月29日,中国复关谈判。中央综治委在沪召开座谈会,探讨流动人口管理工作。 11月30日,辽宁阜新起火。 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起火。 人们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季,股市熊气笼罩一片低迷,全国各地的火势却越来越旺。先 是吉林省吉林市银都夜总会起火,殃及吉林博物馆,恐龙化石和世界陨石王被烧;随后是辽 宁阜新起火,烧死二百多人;紧接着新疆克拉玛依起火,让人揪心的是,烧死的大部分是孩 子…… 细究火灾频发原因有许多。但至少有一点和刑事案件上升共同:在社会转型期间,要大 力加强法制建设,管理制度需落实实处,精神文明建设万不能放松,不能让钱——钞票把什 么都冲了。 八、二下云南一—一条小路曲曲弯穹细又长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云南,红土地上共同生活着25个民族。这里多山多水,有名的 山脉有:横断山、乌蒙山、高黎贡山、怒山、无量山、哀牢山……有名的江河有:金沙江、 元江、怒江、澜沧江……东西透返流经中国国土的大部分江河,到了这里变成南北垂挂,一 江两国,云南省有名河流的归宿。 瑞丽江的下游是纵穿缅甸的伊洛瓦底江; 怒江的下游是萨尔温江; 澜沧江的下游是流经缅、老、泰三国交界处的睸公河…… 德宏州全称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州府在芒市。芒市的意思是:人们向往的地 方。 一提起傣族,人们会想起孔雀舞和那支委婉动人的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傣族人民在 这里生长,绿绿的森林弯弯的小路,蓝蓝的江水碧波荡漾。一提起景颇族,人们会想起那出 有名的现代京剧:黛诺。一般他说,傣族多住依水的竹楼,景颇喜居靠山寨子。 此次803小分队由三级人员组成:副总队长王军、三支队副支队长毛立章、探长顾智 敏。王军和毛立章都曾在北大荒当过十年知青,在我国金鸡报晓的版图上,北大荒地处鸡头 的位置,而云南德宏地处鸡腹。北大荒几乎全年没有夏季,而四季百花开的德宏州很少开过 雪花。这里天蓝如洗江水澄碧空气醉人云彩更是可观可赏的一景。女作家宗噗曾撰文赞曰: 三千里地九霄云。而傣族小普少(少女)婀娜多姿,小普毛(少男)清秀悄拔更是让看倦看 厌了灯红酒绿脂粉丛的眼睛发亮。 改革开放以来,德宏州的边贸十分活跃,还建起了能起落波音737飞机的机场。 难怪只有86万人口的德宏州,每年会迎来700多万中外游客呢。 12月21日,上海小分队来到云南。 “11·23”案发案一个月了,他们只掌握枪的来龙:枪是云南的,枪被盗了,仅此而 已。 一切要从枪的去脉搞起。此次办案不在家门口,在几千里远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办案 不能单纯办案,要遵守民族政策、尊重民族习俗、听懂当地方言,适应当地生活——这些是 此次办案的基础,当然自始至终都要依靠当地公安人员的大力协助。协助的好坏,并不靠一 纸命令,而是人心与人心的理解与沟通。 上海803小分队首先拜访了当地领导,特别拜访了轩岗乡的傣族乡长。乡长很豪爽,表 示一定尽力支持上海公安远道办案,有什么困难,只要是我们能解决的一定解决,办案子牵 扯到哪个我们决不拦挡。 上海小分队与德宏州公安处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李成功、聪西县公安局副局长宋云,以及 当地刑侦队、派出所临时抽调的十多位干警组成联合专案组,重新开始侦破两年前的枪案。 王军笑着说:说咱们是一根绳上两只蚂炸可能不好听,就算一根藤上两个苦瓜吧。 两年时光,足已把现场痕迹磨平;何况大火烧了原始记录,办案人星散,重新集合起 人,却难集合起当年新鲜清晰的记忆。 难么?来之前就知道难,困难的深沟大壕,只能用加倍工作去填平一一他们已别无选 择。 据当年办案人的笔记载,1992年10月28日,轩岗乡党委副书记下午下班4点40分左 右回到家,一进家门,发现挂在墙上的五四手枪不见了,简单找寻后没有,遂报案。 轩岗乡派出所去过现场,发现屋后地上有一根3米多长的青竹竿,这种竹竿满山皆是, 随用随取,用完就丢弃。据分析,窃贼就是用这根竹竿作案。现场屋后有一条红泥小路曲曲 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山上的寨子。特殊的地理形势,使办案人员做出判断,作案对象不会 从很远地方来,就从本乡本土有前科劣迹者中摸排。发案后几天,当地召开公判毒贩大会, 全部警力上会,案子没什么头绪就放了下来。 今日从当年放下处拾起。 警方分析作案人一种可能是关系人,为仇而来,从与李书记有嫌隙人中摸排。 一种可能是小范围流窜,为财而来——卖枪得钱,或贩毒得钱用枪保毒。 几路人马开展工作。调出县招待所当年住宿外来人员名单(一旦发现与上海有关系的, 就把名单传回上海,在那145万张卡中检索);布控销赃渠道,会否有李相奉丢失的相机、 拷克箱等?调查附近农场流动人员;查找现场的同类胶带纸…… 先后排出8个重点嫌疑人,经过调查取证,否定掉了7个,另一个在境外缅甸做木材生 意,时进时出,什么时候入境,不清楚。 轩岗乡有一条清清的河,叫芒市河,这条河流经风平、三台山、户弄、遮冒,在快到碗 叮市的地界流入瑞丽江。每天清早,傣族姑娘到河中汲水,娉娉袅娜的身姿倒映在波光粼粼 的水中。傍晚,她们又排着队到河里洗衣洗澡,傣族,尤其水傣,爱清洁爱水,她们的欢笑 将一河落日搅成散金碎银。这里的山水四季皆绿,绿得纯粹彻底,看一眼眼亮,看多了,直 能把心肺灌洗得透明。 这些让画家和旅游者如痴如醉的景色,却很难让远道而来的上海警官分神动心。他们肩 上的担子太重了。 转眼就过年了,旧年过去,新年来到。元旦那天大队长李成功在家里请客,好菜醇酒, 犒劳来自上海的刑警兄弟。酒杯相碰时,碰出了不少掏心掏肺热辣辣的话:你们大上海的警 察能在我们这穷地方扎下来办案,吃得苦,作风又细,我们很感动。日后,要向你们好好学 习。来,干了这杯! 王军说:你们条件这么差,派出所才一台破摩托,管辖地山高沟深,缉毒缉枪的任务又 这么重,可你们硬是凭着保一方平安的责任心,将工作做好,来,干了这杯酒,感谢你们对 我们的无私帮助。 说感谢就见外了,罚酒一杯! 李队长发现,他们毫不迟疑地干掉杯中酒,却迟迟疑疑无处下筷。他扫了一眼菜盘菜 碗,无菜不辣。他恍然道:辣子放多了,害你们吃不成。 据说云贵川人比赛着吃辣。一个叫不怕辣,一个叫辣不怕,一个叫怕不辣。口味清淡的 上海人的确被辣怕掉了。傣饭的特点除了辣,还有酸和苦,据说前两味是开胃的,德宏一年 四季夏天,酷热天气人们大多不想吃饭,辣和酸可以开胃下饭。而后一味苦是清火的。惬意 滋润一方人的水土,对另一方水上来的人的最直接报复,就是水土不服。三位上海警官轮番 闹肚子,发烧,有的人边打吊瓶边办案子。有时晚上停电,还得点蜡烛看材料。 夜风摇曳烛光,摇曳凤尾竹婆姿的树身,大青树繁茂的树冠,有鸟儿的梦讫,有花儿的 清芬,有竹篱竹门开合的吱吱呀呀……这时,他们若想起霓虹闪烁的上海外滩、电视机前的 家人,会觉得恍如隔世么? 落后与发达并存,贫穷与富裕同在,这就是90年代的中国国情,这国情促使大众想富 盼富造富,也激活不少人非法致富的欲望,这是当今社会不安定因素之一,刑事案件大幅度 上升原因之一……题外话了。 二下云南,盗枪案仍未告破,但毕竟积累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为最后的胜利打下基 础,特别是与当地警方同心协力办案的基础,如同跋涉在那条曲曲弯弯的红泥小路上,虽然 还没看到曙光,但毕竟向前迈出了扎实的脚步。 1995年l月13日,小海小分队返沪。接机人发现他们黑了瘦了,身心皆很疲累。 当日,上海某影院召开“95·1·1案”立功颁奖大会。1995年1月1日也在上海某星 级宾馆发生一起杀人抢劫案,因饭店电视监控系统发挥作用,加上803支队和静安分局刑侦 支队联手,34小时此案告破。专案组荣立集体三等功。 人家的案子破了,人家立功了! 我们呢…… 1995年第一天发此恶案,预示着一个不寻常的年头的开始。当年是被百姓称为不怎么 吉利的“闰八月”年。 九、三下、四下云南 刑侦工作不能搞“计划”,因为你无法计划何时何地发何等样案子,需投入多少人力物 力财力才能侦破,刑侦工作几乎永远是“后发制人”;而案子破不破得掉,何时破掉,有时 不完全取决于刑警是不是尽心尽力尽智尽才;社会治安好坏是全社会防范、打击力量与犯罪 力量对比的结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下太平;反之,天下大乱。如果魔道力量不相上 下——这在个案中完全可能,暂时结局则很难说。 11·23案虽没破掉,可是95·1·1案和95·4·6案破得快破得漂亮,总算使要强的 三支队小伙子们在同行中不至于太丢脸。何况11·23案未破,工作也还没完。 检索卡片一直做到1995年10月,这其中,三十小伙子把发案宾馆自1988年开业以来 住宿客人全部查了一遍,共有几十万呢。 有外地警方反馈回来的人员情况,能否掉的否掉,有问题的去查; 有新发抢劫类案的也在卡片中翻找检索; 有带去或寄去名单没有回音的,又要去电去信催问; 我想,一万四千五百张纸片经过这么多次摩掌把玩,上边该叠满三支队小伙子的“簸 箕”和“斗”了吧,这是一份宝贵的破案者的指纹档案呢。 既然“主战场是云南”,既然还有一个嫌疑人没有被认定,那么毫无疑问,还得去云 南。 1995年8月29日,毛立章和顾智敏从余热未消的上海赶到热上加热的云南德宏州。 他们在昆明稍事停留,因当地也发了一起外国人被害案,案情中也有胶带纸捆缚手脚的 情节。他俩看后感觉不象,胶带纸也不相同,遂到潞西。 此时,从当地警方专案组成员那里得知,另一嫌疑人最近频繁出入中缅边界,做板材生 意,专案组联络当地警方在他经常落脚的招待所守候两天,将他拘留。审下来,觉得不象, 最终在总队领导的认可下,将他排除。 那个中秋节,毛立章和顾智敏在异地他乡度过。边地的月亮没有遭到污染一定又大又 圆,星光也比城市明亮,可照亮眼睫。一条走了很久的路走到没有结果的尽头,相信毛立章 和小顾一定没心情观星常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月光也 有了几分悲伧呢。如果顾智敏知道这是他很难有第二回的边地赏月,他会好好看几眼,好好 接受月光的洗浴么…… 9月26日到10月7日,毛立章和薛勇有了第四次云南之行。他们沿着新的线索开始了 新的跋涉。除了新一轮摸排,还要将上海带来的名单消化,还要查找那该诅咒的胶带纸。 国庆节,他们又是在云南过的。 当我为了写作需要,问薛勇怎样过的国庆节时,他轻描淡写地说:白天呆在招待所,晚 上当地公安请我们逛夜市,赶街(音Gai)。 十、那个年末 老处长端木宏峪去世,无疑是1995年803的大事。 新中国培养、在上海刑侦战线战斗了41年的老端木于1995年9月3日去世,终年68 岁。他走的辰光是白露前的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这一天成为老端木永远的安 息日。 有着“江南名探”美誉的端木宏峪或可做为一个时代刑警的代表,体现他价值的不是资 产、华屋和豪车,而是一串破得漂亮破得响当当的案子——于双戈抢劫杀人案、小林康二被 害案、钻石案、智擒“东北虎”案……他的去世也许标志着一个时代刑侦工作的结束,而另 一个已经开始。不管怎样,老端木用他的精神、品德、才智和经验,把他们一代的刑侦工作 推到了后人不加倍努力就难以超越的高度。 中国国情决定了不大会有亨特那样的“神探”,但可以有老端木那样的“名探”。越多 越好。 11月,离发案一年的日子不久,两下云南的三支队探长顾智敏突然中风,脑部血管破 裂,昏迷一个月,后经医院大力抢救,家人和队里同志悉心照护,才苏醒过来,可是很难再 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到处奔波调查取证办案子了。 人们心里浮起阴影:小顾是累的。他是案发片的探长,又是个内向的人,案子没破压力 大,本来血压就高,又不当心……人们为他惋惜,才35岁,正是干活的年龄…… 谁说这不是为破案做出的牺牲? 那个年末,韩国驻沪总领事届满回国,新的总领事走马上任。新老领事交接工作,其中 一项是那起未破的“11.23案”。老领事带着新领事专门拜访了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 人,彬彬有礼地询问,在侦破此案的进程中,有什么需要领事馆效力的么? 那个年末,由刑侦总队牵头,在上海召开了“新时期谋财杀人案件研讨会”。这个会议 看上去与“11·23案”无关,但我今天翻看会议材料,才发觉会议与此案的最后侦破关系 极大。 803张声华总队长在会上有一个清醒而又精彩的发言。他说: 谋财杀人案件是杀人罪案中的一种,是最常见的刑事犯罪案件种类,此类犯罪历史渊源 几乎同人类社会一样古老、悠久,而且横贯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 谋财杀人案件侦案破案的研究,也同案件本身一样历史悠久,加之案件性质的严重性、 案件情节的复杂、曲折性,历来是侦察破案的难点、焦点,同时也是历代侦察破案的高手一 展才华的最佳舞台……古今中外,最有影响、最有成就的侦察破案名探、专家无一不在这一 领域里建功立业的。可以这样说,侦破谋财杀人案件的经验、方法、途径、手段,是刑事侦 察破案史上最华彩的篇章。 往下,张总分析了当前上海市谋财杀人案件的新特点。他指出有两大新特点:1.谋财 杀人犯罪由相对封闭向相对动态转化……犯罪的因果关系更具模糊性;犯罪的随机性、跨越 性加大;犯罪的疯狂性、破坏性更为加剧。2.谋财杀人案件由偶发性向系列性转化。 此类案件难破有主客观两方面原因。客观上:侦察方向难定,犯罪对象难寻,案件难 结。主观上,张总提出的第一点就是:攻坚克难的意志疲软……在他提出的对策思路中,第 一条是提高认识,增强信心。第二条是发扬传统,深化经验,挖掘潜力。他说:谋财杀人案 件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刑事犯罪,多年来,包括近年来侦破此类案件的成功经验可谓车载船 装,但高度概括不外乎这样几个字:准、快、深、细、韧。准,则精干分析判断,善于综合 各种情况,确定案件性质,明确侦破方向;快,则行动迅速,快出现场,快查证,快决断, 快追捕;深,则问题分析深入,调查访问深入,不为表面现象迷惑、轻信;细,则工作细 致,不放过任何点滴情况、信息、线索、顺藤摸瓜;韧,则坚韧不拔,楔而不舍,面对困 境,正视而不畏惧,坚定而不动摇,咬住不放,深追细查,一追到底,不破不休。 这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11·23”案讲的。案件进入低谷,进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 僵持阶段,指挥员给自己打气,更给广大参战干警鼓劲加油。 那个年末,也就是“11.23”一周年的日子,他想起要为死于他手的“李相奉”祭一 祭。一年来,李相奉的魂灵总来骚扰他,那张糊满血的脸,圆睁的怒目时常进入他的梦境。 他买了些冥币、香烛,找一僻静处将香烛燃起,冥币焚化,他在心里默默祈求:你走吧,至 少至少离我远点……看着香烟袅袅升起,冥币像黑蝶般飘散,他稍稍有了点平安感,潜意识 里,他觉得不会有警察找到他,法律之剑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不会的,既然这么久没有动 静…… 他忘记了这句老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十一、1996年慰问公安干警的春节联欢会在上海召开 每年春节,中央电视台有几台晚会是必须制作和播出的。一台给全国人民拜年,一台拥 军爱民,一台慰问公安干警。 时代的确不同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公安与军队等于来了一次很重要的换 防。原先壁垒森严的边关变成改革开放的口岸,原先“御敌于国门之外”口号,让位于 “WelcometoChina”的巨型标语牌。百万大裁军的同时,公安队伍一年年扩编。队伍壮大 了,担子也更重了。周恩来总理早就说过:和平时期,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没注意从 哪年开始,有了春节期间慰间公安干警的晚会。 1996年这台晚会在上海制作。晚会既隆重热烈,又饱含深情。晚会请来了电视剧《西 部警察》中刘汉的原型——刚刚牺牲于罪犯枪口下的兰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刘晓东 的妻子,妻子的一番话和随之演唱的刘晓东生前最爱唱的歌《少年壮志不言愁》让在场者黯 然泪下。 刹那间,人们体会到刑警的光荣与奉献就是如此紧密相连。 我不知“11·23”专案组的干警看没看这台晚会,不知他们看到此情此景时做何感 想…… 我只知道就在春节的那个2月,原来在建国路二楼会议室铺天盖地的卡片和材料收拢 来,搬回到803支队。 我还知道4月23日,803又一次召开各分局刑侦支队长会议,“11.23案”列为严打 期间上海市公安局的督办大案。 会议开了两天,重看现场录像,重温侦破思路,梳理做过的工作,与会者对前一阶段的 工作给予肯定。 现场枪来自云南——云南那支枪两年前丢了一一谁盗的枪一一枪又如何到了凶手手 里……那支枪从丢到打响这中间一定有着曲曲折折的经历,还要从头开始,顺藤摸瓜摸下 去,哪怕那支枪从盗到打响中间又倒了好几手,但只有从第一手开始,让案件滚动起来,才 可能把凶手抓到。 这的确需要领导下大的决心,四下云南,办案经费已十分惊人,再下云南除了花钱是肯 定的,案子破不破得掉却无法肯定,可要是不下去,连破掉的可能也不会有。 五下云南小分队阵容强大:由三支队支队长、本案专案组长凌致福带队,还有三支队副 支队长毛立章,他这是第四次下云南,成为专案组下云南次数最多的一个;考虑到继续查找 现场的胶带纸的现场的血掌纹比对,刑科所副所长俞援朝也加入小分队,还有接替顾智敏的 年轻探长薛勇和警员、顾智敏的好朋友顾崧。 张声华总队长对凌致福说,云南贩毒者大多需要枪的保护,所以不少人是贩毒贩枪的双 料货,此次去云南,把排查思路放宽一些,在贩毒人群中找找线索。 十二、五下云南 采访中,薛勇问我,你知道长征走了多久?怎么不知道,今年是长征胜利60周年。走 了一年。我们办这起案子花的时间比长征还长,一年冬七个月。长征走了两万五千里,而 “11·23”案子破掉,干警的行程近五万公里,真是比长征还长。 5月7日,803小分队五下云南,开始了最长一次在云南的破案经历。 他们先到昆明,提审提供在潞西县轩岗乡某人处见到过枪的线索的犯人。留下血掌纹样 品在犯人中比对,进一步在当地市场查找同类胶带纸。 四天后,一行人来到德宏州潞西县。州公安局和潞西县公安局从上海小分队精兵强将身 上看出了他们的破案决心。俗话说,事不过三,上海警察,再三再四还再五,我们一定要大 力协助他们,哪怕放下或缓办我们手中的案子呢。 上海警方与云南警方交换了通过查毒寻找枪支被盗下落的新思路,得到云南警方的首肯 和支持。之后的办案,联手参加的不光有刑警,还有德宏州和潞西县的缉毒警。 小分队的人对新冒出的嫌疑人进行摸排。一次为了到境外调查取证,毛立章和薛勇差点 做了换防缅兵的挑夫。新的嫌疑人又一次被否掉。 第一次到云南的顾崧由于水土不服,腹泻、高烧,一天要到医院吊四瓶盐水。 5月18日,璐西县公安局获得一条线索:在华侨二分场工作过的缅甸人张某,是个贩 毒贩枪的双料货。最近此人准备武装贩毒。可惜人在境外,难以拘捕。 两地警方迅速商定了诱捕张某的方案。 5月24日,张某落网。 此时,毛立章、顾崧和俞援朝因事先行返沪,留下凌致福和薛勇在当地坚守。 经过当地警方攻心审讯,不仅审毒,而且审枪,东拉西扯避重就轻的张某终于谈到曾卖 过一支枪给东北人。 “哪个东北人,叫啥子名字?枪是哪里整的?哪样卖给东北人的?”潞西警方听到有 枪,而且是东北人买去的,心中一动,此枪会不会同“11.23案”有关系。一连串问题砸过 去,不给张某半点喘息机会。“你必须一抬抬讲清楚,莫要耍滑头。” 张某想想,做为卖枪的中介也不够死罪,他交待了: “1994年4月,好多号记不清了,好像是泼水节的日子,我还在金三角威亚公司工 作。有一天,来了一个东北人找我们公司的业务主管阿欢。刚好阿欢不在,我接待了他。他 讲他是沈阳人,叫许庆国,在一家外资公司当翻译,会讲日语和韩语。到这里来是想做点橡 胶玉石生意。我说做橡胶玉石生意要大本钱,你有好多钱?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先 买点样品回去,有人感兴趣,再调资金过来。吃了一顿饭,混得熟了。他悄悄对我讲,想搞 一支枪。我问他搞枪整哪样?他讲姐夫是个生意人,买卖做大了,有支枪胆子壮些。当时我 手里没有枪,也没听说什么人手里有枪要出售。这个姓许的沈阳人在我们公司住了一个星 期。走时丢下2000元钱让我买到枪后同他联络。5月,他又打长途电话来,问我枪搞到没 有。我讲,还没有。看来他要得很急。当年11月他又到德宏来了。 “我见他三番四次跑来买枪,看来是真想要,不是公安的水鸭子。就给他到处打听。打 听到轩岗乡那边有人有一支枪要卖。” 轩岗乡— “11.23”案的现场枪不就是在轩岗丢的那支么? “轩岗乡什么人卖枪给你?枪是哪里来的?” “只知道有人要卖枪,并不知道枪是哪点搞的,那个告诉我有枪的人就是这么讲的,公 安你们也晓得,江湖上人不多问的,不问你从哪点来,不问我到哪点去,怕让你们公安晓得 了,掉脑壳的。” “晓得掉脑壳,还做那些违法生意。接着说,枪是哪样卖给姓许的,枪是啥子型的?” “我同许庆国讲有一支枪,不在芒市在轩岗,要不要去看看。他问不会有诈吧?中间人 看到过枪,应该问题不大。我对许说,到那点看着情况不对,就不提买枪的事。他讲,这么 大风险的事情最好当面看看。我们骑车到了轩岗乡,狗日的那条路好难走。天气又热。这次 我们见到那个要卖枪的人。他讲有一支五四枪要出手,1900元。我们还价到1600元,他不 卖,1700元,他还是不卖,还到1800元,他才同意卖了。” “除了枪,还有啥子?” “还有8发子弹。” “枪是啥子型的,有啥子特点?” “五四手枪,枪带是绿色的。枪号中好像有一个8。” 潞西警方大高兴了,张某所讲越来越贴近轩岗乡丢的那支枪了。 “没有问那个卖枪的人枪是怎样搞到的?” “江湖上的规矩是不问这些的。” “那个卖枪给你们的人叫啥子名字?” “我们也没问。只怕是问他也不肯讲实话。只听见轩岗的那人叫他郎四。” 潞西干警心头一亮,这个郎四,正在摸排盗枪案的嫌疑人名单里。“那个姓许的是什么 时候离开芒市的?” “当天我们从轩岗乡买好枪,没多停留,骑上车就走了。路途骑到没人地方,还掏出枪 每人试了一枪。枪太旧了,好久没用,都有些生锈了。不怎么好用。” “姓许的什么时候离开芒市?” “当晚我们骑车到芒市,已经很晚了,找了一家私人旅店住了一晚,许庆国第二天就走 了,大约十一月十几号。” “后来你们还有联系么?” “1995年7月间,我接到他的一个长途,说还想搞点子弹。我问他子弹做哪样都用光 了?他讲,打野兔。” “这个许庆国的详细地址是哪里?” “他给我留过名片的,我没带在身上,在境外。” 山重水复总算走到柳暗花明,潞西县公安局将审讯的情况通报凌致福,并说,他们已派 人去找那个郎四。 郎四不是轩岗乡人,而是轩岗乡旁边风平乡老光村人,曾因盗窃罪被判刑四年。潞西公 安局将郎四擒住,就枪的来历连夜突审。吃过官司的郎四死不开口,审急了,就说是路上捡 的,捡的?好,把你捡枪的经过一点点说来,哪一天捡的?哪地方捡的?怎么别人捡不到就 你捡到?老老实实讲出来。 谎话是很难编圆的,越讲越破绽百出。郎四索性不开口,一幅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 整整六天六夜,郎四才讲了真话。 “10月27日是轩岗乡赶街的日子,我和女朋友到街上玩了一天。吃罢晚饭,送女朋友 回家,女朋友就住在从轩岗乡政府后边那条小路走上去的寨子里。我送了女朋友回来,走到 乡政府那排房子后边,看到一间房子里开着灯,开着窗,明明白白看见墙上挂着一支枪。我 同女朋友耍,要花钱的,可我又没得钱,这支枪可以变钱的。我手痒痒了,从山上找了一杆 竹子,3米多长,伸进去,刚好够到那支枪的带子,没费什么劲,枪就到手了。我揣好枪, 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寨子,把枪收起来。后来听说公安找枪,就没敢出手。一直过了两年, 没得动静,我想这下该没问题了,又等钱用,正好听说有人要买,管他什么人买,只要价钱 合适就出手。1800元,我把枪卖了。我老实交待,可没用这把枪做过违法的事情。” 潞西警方让他把偷枪现场情况详细讲一遍,路是什么样,房间什么样,被盗枪在第几间 房,枪有什么特点,那条红泥小路在乡政府什么位置,怎样走上山,又怎样走下来…… 郎四一一坦白。 此处有一点需要说明:1992年盗枪案刚发时,嫌疑人中曾有郎四,可惜当事人家属记 忆有误,她讲副书记前一晚回家把枪挂在墙上,第二天早上她还见到过,副书记下午下班回 来4点多钟才发现枪不在墙上了。根据她错误的记忆,遂把发案时间划定为白天,排查的嫌 疑人也多是白天做案的贼。郎四的做案手法是“夜窃”,所以没列入重点,他讲他当晚送女 朋友回家,经查证属实。两年后上海警方重提此案时,郎四当年的女朋友已因其他原因自杀 了,给调查带来一定难度。 这是一起没有因果的偶发案子,难也就难在这里。 凌致福听完潞西警方的通报,心情十分激动。他和薛勇又分头对张某和郎四进行审讯, 把案情进一步敲实。 1996年5月30日凌晨2点,因事先行回沪的三支队副支队长毛立章正在外边巡查执勤 情况,有Call机呼他,说是远在潞西的三支队长凌致福打来长途,有要事相告,请他马上 复机。他回到803,打通长途,老凌在话机那头说,去咱们那堆卡片中找一个人,一个辽宁 沈阳叫许庆国的人,这边得到线索,枪就卖给这个人了,看他案发那两天在不在上海。查好 后把结果告我。 毛立章搬出那堆卡片,很快找到辽宁沈阳,也很快找到姓许的那一栏,姓许的人不多, 只有薄薄的7张。翻开第一张,不是,第二张,还不是;第三第四张不是;第五张不是第六 张并没有因为六就顺,还不是;此时毛立章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他心里默念着:就是它 了,赌赌运道吧。翻过来的这张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许庆国”三十字,住沈阳市皇姑区某 街某楼,发案当天他住宿上海火车站附近宾馆。在场警员都叫了起来。刹那间冲击心胸的感 觉如此强烈。这张卡片和14500张卡片凝结了803刑警多少希望,多少失望,多少沮丧,多 少忧心如焚……当它终于从14500张卡片中跳出来时,像舞台追光样打在上边的刑警的目光 又饱含着多少喜悦,多少兴奋,多少激动,多少自豪。此时此刻,所有失望所有沮丧所有忧 心如焚都得到回报。 毛立章将此情况迅速告知张声华等总队领导。第二天上午,他带员去许住宿的宾馆调 查,从登记册上只看得出他在该宾馆住宿一天,至于什么时间住进来,什么时间离开的反映 不出来,进一步调出结账的发票存根,电脑在上边忠实地记录下许庆国18:53分住进, 21:59分离开,只停留三个小时。而这三小时刚好是作案后清洗血迹收拾赃物的时间,然 后逃离上海。 越来越接近犯罪目标了,众警官的心情又兴奋又紧张,该动手抓捕了,案子能否漂亮了 结,全看这最后一搏。有的案子破了,犯罪嫌疑人基本认定,可是人在全国“飘”,久久难 以捉拿归案——案子也就久久结不了,像个裂开着的伤口。有人甚至说,抓人比破案还难。 现在人户分离现象大量存在,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去抓他他不在,究竟在哪儿?没人知道。 何况还有持假身分证作案的……什么可能都有。因此抓捕方案要制定得严丝合缝万无一失。 十二、三路擒凶 6月5日,副总队长王军带领凌致福、毛立章和另两位年轻警员飞赴沈阳。 陈伟和詹清飞抵烟台,在许工作的烟台某韩资公司守候。 回家没几天的薛勇6号飞昆明,8号抵德宏,为防许庆国外逃,协助当地警方在边防布 控。抓捕的重点在沈阳。 1994.11.23,是王军的生日,当日他值班他出现场,当时他想,过生日发此重案,莫非 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要考验和磨练他,对又长大一岁的他提出新的标高…… 二下云南,协助云南警方破盗枪案,是他带队。 执行抓捕工作的重点在沈阳,又是他带队,莫非他跟11·23真的有缘……此时,人未 抓到手,不敢有丝毫怠懈分心,每一步计划安排都须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他深知肩上担子的 沉重。 王军一路将案情最新进展通报辽宁和沈阳警方。 怎么凶手还真是我们这里的人? 据查,第一网将许庆国网进来后,曾把他的材料打回沈阳,请当地警方协查。当地派出 所反馈回来的证明是:大学生,无前科。这也是实情。也许还得庆幸没有惊动他,否则,不 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沈阳市公安局刑警与特警全力支持上海市的同行完成好任务。 一张网悄悄地撒了下去。 很快证实该许庆国是真的,而下是持别人的身分证作案。 又查明他现在不在沈阳,也不在烟台,究竟在什么地方,不清楚。 等,只有耐心张网等待。 一天,没有动静,两天,没有反映;三天,没有情况……王军天天与张声华总队长热线 联系。他知道张总也着急。我想,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上海警方那几天的心情半点也不过分。 布置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漏洞?许会不会听到风声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王军 和凌致福、毛立章反复思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案发一年多没有动静,许应该平静下来, 不再像惊弓之鸟,这是最好的抓捕状态。一怕走漏风声,二怕他持枪作乱,劫持人质伤人或 自伤,工作要细了再细。可不能从我们手里使该案功亏一贯满盘皆输。 6月10日上午9点,张总与王总通话,五天来,几乎天天都是此时王军的手机发出嘀 嘀的鸣叫,红灯闪烁。那是千里之外的一份牵挂。王军汇报了当日工作安排,说,还没有许 的动向。那就再等等看。挂机。 一个小时后,好消息来了:许庆国昨天半夜从保定回到沈阳,正在家里。 立刻,撒下去的大网上每一个结子都绷紧了,往下该收了。 王军等与沈阳警方商定,还是要稳,不要惊了他,先想法把他住房的门打开,最好找街 道干部或是熟人把门叫开—行话:软进一一进门后动作要快,要不等他开枪就把他制服。 同意。 正在商量如何开门的时候,许庆国的父亲从外边办完事返回家,掏出钥匙开门(王军后 边多次讲道:运道来了,这就是运道,你别不相信),早就埋伏多时的沈阳特警顺着打开的 门缝挤了进去,见客厅没有许庆国,又冲进里边卧室,许庆国和他的女朋友正在床上睡觉 呢,没等他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一副冰冷的手铐已铐在了他的手上。 许庆国睁大眼睛,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虽然他做过多次这样的梦,这是事 实。可是他搞不懂,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一天,不是那么多天都过去了都没有事情么?他以 为以后的天也会像以前的天一样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缺了又圆,天下太平不会有事情,可是以 后的天里边怎么竟包含着灾难临头的一天? 警察问他枪在哪里?他冷着脸不回答。 枪!许庆国父母对警察说,是不是槁错了?庆国,你解释一下一定是搞错了。我儿子在 一家韩国公司做事做得好妹的,昨晚上才从保定出差回来,哪里来的枪。女朋友也在一边应 和。 许庆国咬往嘴唇不回答。他看到另一个警察打开了书柜,将摆放书柜里的一个密封纸盒 搬出来放到桌上,问他,这是什么?他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在疾速下坠下坠。纸盒上的胶带 纸被撕开了,嘶嘶啦啦的声音像晴天霹雳。盒里的一包东西被托了出来,包装纸被一层层揭 开,直到最后一层纸也被无情地揭开,一支黑色手枪袒露在桌上,枪身擦了油,还有8发子 弹。枪被一个警察连纸托在手里,交给另一个警察。另一个警察细细辨认:老式五四手枪, 枪带是绿色的,枪号中有一个8,就是这支。许庆国听出这人是从上海来的。 父母亲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带离房间的时刻,许庆国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父母,他知道不再会进这个家门了。他看 了一眼墙上的挂历:6月10日,黑色星期一。挂钟指着12点25分。 正午的阳光晃着许庆国的脸,阳光好暖好亮,但只片刻,他就被塞进车子里。他明白 了,为了一年多前做过的事,片刻间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女朋友,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头 顶上原本人人有份的阳光,失去了自由…… 紧接着,毛立章带搜查证又一次进了许庆国的家,在同一个书柜里,翻出被害人李相奉 的护照、身分证和一次也没有用过的维萨卡(据许庆国后来交待,因购车票时,发现护照很 好使,就留了下来。曾经想用护照和维萨卡取款,到银行打听过,说必须本人来取,别人代 取不行,一直没敢用)。人赃俱获,用上海话说:结局不要太好!意思……没有比这更妹的 结局了。如果人抓住了,枪不在;或者被害人丢失的赃物不在,此案还是不好结。现在有 枪,有李相奉身上的东西,还有勘察现场时发现许庆国在12层消防门上留下的血掌纹,以 及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宾馆停留仅三个小时的住宿发票——许庆国被牢牢地钉死在本案上。 毛立章在搜查现场打电话给王军,王军又打电话到上海,将这一好消息告知苦苦等待的 张总,隔着上千里地,王军都可以感到张总的喜悦。初步审讯许庆国。他交待了李相奉的尼 康相机在烟台他的公司。早在烟台等候的上海警员从许的住所搜出了那部相机。 王军事后对记者说:那时候的心情不是喜悦,不是激动,难以形容。 让我来试着形容: 那是一种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初现旭日即将东升的欣喜感; 那是一种突破艰难险阻终于攀援到顶的成功感; 是与看不见的对手长时间反复较量终于将对手打败的胜利感; 对自己智慧与体能的一次检验; 自我价值的确立与实现; 为不平淡的人生履历又添了一笔辉煌; 它是悲欣交集的心情; 更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境与界。 那一刻的感觉强烈和浓缩,没有此经历的人难以企及,沉溺于小悲欢小愁怨的男女难以 理解,所以他们轻易不与人言,甚至不与亲人言。他们珍惜这份感觉并把感觉珍藏,在往后 的日子里,默滋养身心,照亮前路。他们此时最好的伴侣是酒,醇香浓烈的酒为他们洗去 风尘,挥发疲惫,抚平心弦,激活新的智慧与体能,从头开始。上海警方与辽宁、沈阳警方 共同举杯! 十四、一队红灯闪烁的警车融入和平安宁的长街 怎样将许庆国和那支枪平安从沈阳押回上海,成了上海803小分队最后一个艰巨任务。 有枪,不好乘飞机。 一个方案,王军、凌致福等押许庆国乘飞机,另两人带着枪乘火车。 不踏实,一点不踏实。王军事后对我讲。这个方案被否决。 要么王军一人先飞回来汇报,其余人押着许庆国和枪乘火车。王军说,基本这样定下 来,机票也给我买好了,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沈阳至上海特快列车要行驶近三十个小时, 几乎是两夜一天,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情?还是大家一起走。就这么决定了。 沈阳开往杭州的特快列车88次,过北京后改为85次。这是返回上海最快的车次了。还 有点麻烦。按有关规定,特别快车不让上带手铐的旅客。可是许庆国实在不能在沈阳多停 留。又通过当地警方交涉,终于弄到11日晚88/85次六张硬卧车票,靠厕所一个相对独立 的空间。许庆国上车前被又一次“打扮”好,手铐、脚镣,上车后睡在下铺,身上盖着毯 子,警察坐在他的周围。 月台上,有人为他们送行,那是并肩战斗的沈阳同行,上海警方从心底感谢他们。抓带 枪的犯罪嫌疑人,是件玩命的活儿,更何况是替别地警察玩命,可是沈阳刑警二话没说,像 办自家的案子一样,硬是埋伏了五天五夜,最后时刻,冲进许家的骁勇,铐住罪犯的迅捷, 予人深刻印象。他们身体力行了那个口号: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再见了,好兄弟! 许庆国躺在下铺,没有人为他送行。可能以后的人生路途只有这些警察相伴相送了。再 见了,沈阳! 22点,站台广播播放着那首“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甜甜的,美美的,88/85次 列车驶出沈阳站。 火车进入夜间行车。停广播,关大灯,喧闹的车厢很快沉入睡乡,此起彼伏的酣声响了 起来。 上海的五个警察几乎没有阂眼。车厢里不好讲话不好吸烟。许庆国稍有动静,还要问他 是不是要上厕所,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水。他们的原则是尽量满足他生活上的要求,别惊 了他。 许庆国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手脚不能动,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身下的车轮滚过他的家 乡,滚过东北的黑土地,滚过他不堪回首的二十五岁人生…… 0:15分,火车到达锦州车站,停车12分。车站杏黄色灯光伸进车窗,抚摸着他的 脸。这也是他那年干完那件事后回到家乡的最后一站,当时他的心情是多么轻松,或许那一 份轻松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从没有实在发生过。而眼下是他离开家乡的第一站,人生是怎样 安排的?真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么? 3:19分,火车抵达山海关站。他听到上海警察在小声对话,一人问另一人,可曾到山 海关玩过?另一人讲,哪里有时间玩,每次都有任务,来去匆匆的。一人向他介绍山海关几 处好玩的景点:天下第一雄关,长城的最东端。(许庆国想插嘴:最东端是老龙头。想想又 罢。)还有孟姜女庙。孟姜女什么样?那谁知道?反正塑成像摆在庙里,看上去一点不靓。 另一人吃吃地笑。许庆国也想笑。车子开动了。许庆国突然想到,笑什么笑,进关了,进鬼 门关了…… 火车怎样过的唐山,许庆国不记得了,他竟然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列车停在天津 站。绿色窗帘已被撩开,天津的太阳好亮。车厢里开始新一一的喧闹。旅客们忙着洗涮和吃 早饭。噪音很大的广播播放着早餐的品种和价格。 一位中年警官和和气气地问他,昨晚睡得好吗?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要是睡好了,等 一会儿我们吃早饭。许庆国看出他脸上的倦容,点点头。 车过沧州,古时发配犯人的地方。 车过德州,年轻的警官下车买了两只德州扒鸡。 中午,车到济南。许庆国去过济南城里的大明湖和趵突泉,由于天干,也由于污染,大 明湖上的水气散发出硫磺味,而趵突泉水停喷的时间越来越长。记得他当时还与同行者大声 批评人类的贪婪与短视。 不过泰安,到泰山旅游的客人到此站下车,许庆国去过泰山,他是乘缆车到中天门,又 攀登上十八盘,到达南天门的。那天早晨看日出不巧多云,他还说改日再去,反正他工作的 韩资公司就在烟台,离泰山也不远,他想起一个伟人的名句:人或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 重于泰山,看来他与泰山无缘了。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那几位警官看他不想睡了,让他坐起来,同他聊天。他们问他家庭 情况、个人简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而许庆国最想知道的是——你们怎么会抓到 我?枪是云南的,我是沈阳的,我在上海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你们怎么会找到我?每靠问 到这个问题,就如同撞上一堵讳莫如深的墙。许被抓当天下午,沈阳刑警先审,看他有没有 在沈阳做案,审下来,没有。当晚,就是上海警官审他,许庆国说,上海的案子我承认是我 作的,可是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上海警官没有正面回答。从被抓那一刻,像毒蛇样啮咬他 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们上海警察怎么会抓到我?此刻,一位上点年纪的上海警官依旧日不 紧不慢地说,不要做坏事,做坏事总会被人发现的。 晚10:28分,火车开进南京车站。 许庆国看出,上海警官脸上露出几丝快到家的轻松和喜悦。他们让他躺下,再休息一会 儿。他不讲话,躺了下来。 此时车厢广播播放一支无名的歌,许庆国把这支歌听了进去: 世上纵有许许多多的梦,唯有这个梦最迷蒙,多少人为了这个梦来聚会,多少人乘着这 个梦去旅行。哦,金钱梦,撕破了伪装,裸露着疯狂,哦,金钱梦,捣毁了爱情,绞杀了真 诚; 世上纵有许许多多的梦,唯有这个梦最朦胧,多少人做着这个梦沉睡,多少人却让这个 梦惊醒;哦,金钱梦,能葬送友谊,能泯灭人性,哦,金钱梦,只是个泡影,强做却难 成…… 上海市中山北一路803号。 又是一个不眠夜。 沈阳开来的火车13日凌晨3:40分到上海西站,803接站的人已安排好了。张声华总 队长对探长薛勇、高建宝、警员顾崧等说:执行任务把警服穿好,可能会有新闻界到场。又 询问食堂的宵夜安排了没有。他原准备在队里等着,想想看,还是乘着他那辆尾号“803” 的座车来到上海火车站。不是不放心王军他们,已经人枪在手,很快就要到上海,应该说 803已大功告成,一年零七个月的风风雨雨,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眉头紧锁,成功的确 来之不易。他应该到站道一声辛苦,也想早点看到大家。“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他这一段 即将结束,往下该移交预审,移送检察院、法院,按法律程序一站站走了。回想这中间经过 的,应该有一些可以总结可以提高可以为今后破案所避免和借鉴……张总的思路已经走远。 果然有摄像机和闪光灯在那里等候。镜头对准进站的火车,对准警察围上去的车厢门。 85/88次列车终点站是杭州。上海下车的人不太多,好像还没有接站的人多,下车人 感到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警察?这么多记者?本次列车上有什么重要人物么? 没等他们看清,重要人物已被众僻警簇拥。小高和顾彬押着许庆国,薛勇殿后。想象中 作下如此大案恶案的凶手应该是个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许庆国出入意料地又瘦又小,比押 着他的警官个子还低,也就一米六几的个…… 许庆国没想到迎接他到上海的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走时是黑天,此刻天也还没亮,他彻 骨地感到:黑天和黑天可大不相同。 八辆警车,头尾相衔,车顶红灯闪烁。车队开出火车站,开上高架桥,融入和平安宁的 晨街。 十五、发人深思的生活之路 在上海市公安局预审处,年轻警官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触动了许庆国,他一点点回顾自 己的人生经历及走上歧路的过程。 许庆国出生于70年代初,还在文革未结束的动乱年月。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做过教 师,许庆国是家里的老小,上边有两个姐姐。小儿子十分讨父母亲的喜爱,两个姐姐也很宠 他。从小养成了他自傲、逞强、内向的性格。小时候在学校念书,他想要别人的东西一定要 得到手,别人想动他的,门儿也没有,许庆国的母亲与韩国亲戚往来很多,故许庆国会讲韩 语,后来又学会日语。他的少年青年时期可谓不愁温饱一帆风顺。 他是在沈阳财经学院上的大专,毕业后分到工厂,他不想到工厂,认为自己有能力做一 番事业。于是通过姐姐和母亲把档案调出来,进了一家韩国公司。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很难 在外国公司胜任愉快。他摆不对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又会韩语,应该做管理 工作,应该得到老板重用。其实他在韩国老板眼里就是一个打工仔,与其余许许多多打工仔 没什么两样,干你就好好干,不干你就滚蛋!于是他自尊心受挫,于是“此处不留爷,自有 留爷处”,于是爷不干了走了。 往下的一家公司老板,还不如前一家。工头甚至开口骂他。骂别人也就罢了,只看表情 听不慌,骂他他听俺听进心里怒火中烧。“士可杀不可辱”,又一次“拜拜”…… 再三再四……一次比一次糟糕,一次次被老板炒。我想,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哪一国 老板可能都不喜欢雇佣三天两头跳槽的员工。此时的他不知自省,而一味报怨社会对他不 公。 他参加过一次某国家机关招考公务员,据他说成绩还行,可是被别人走后门顶了。 现代社会之所以比过去文明进步,原因之一是给予个人更多选择的自由。但这自由不是 降低对个人的要求,相反要求更高,你在选择“选择”的同时,应该背负起一份责任,还应 具有强健的心理素质与承受失败和挫折的能力,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否则还是吃 大锅饭,听别人安排。 许庆国没有。他身边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或许告诉他他也听不进去。我们看到大 多的年轻人在社会的海洋里劈波斩浪学会一身好本领,我们也看到一些年轻人在那里“漂” 和“飘”,没有罗盘没有舵,迷航和触礁的危险离他们不远了。 许庆国后来到了一家日本人在常州开的鞋业公司。这家公司老板之所以雇佣他,是看上 了他会的两种语言:韩语和日语。这家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不少是韩国人。日本老板要许庆国 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讲些什么,然后向日本老板汇报。 这是个带有屈辱性的工作。许庆国一开始还是接受了。一个人在生存困难的情况下,是 会忍受屈辱的。他想,我可以说没听见什么,或者瞎编点内容告诉老板…… 这段时间,许庆国为了业务经常跑上海,跑虹桥机场,他熟悉了韩国班机抵沪的情况, 也了解机场附近的宾馆与交通。 这期间,他喜欢上一位常州女孩。原来他在沈阳交过一位女朋友,带到家里去过,父母 亲很中意,他也打算有了一笔钱就结婚。可能在常州举目无亲的缘故,也可能因为自己个 矮,在人高马大的北方姑娘面前总感到压力,所以一见到这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孩娟,他动 心动情了。娟也喜欢许庆国的书生气,觉得他人内向不油滑,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天下,有 本事。设想一下许庆国在沈阳姑娘眼中的形象,父母亲的“老疙瘩(东北话:小儿子)”, 两位姐姐眼中的小弟,像总也离不开家的雏乌,可爱却不可敬。在常州女孩眼里,许庆国是 挺挺拔拔的男子汉,可依可靠,这多让许庆国自尊心受用啊。他们很快好起来,许庆国把自 己的选择告诉家里:不要沈阳姑娘,要常州女孩。 家里不同意。连见也没见的女孩,谁知道是什么人? 许庆国想,不同意没关系,那边先冷着,这边先热着,反止公司的薪水够用,家里也管 不着我。 愿他和常州女孩娟真的过过一段心心相映没被金钱污染的日子。 但这日子不长。日本老板还没来得及责备许庆国的敷衍,中层的韩国人发现了许的特殊 任务,简直就是“特务”么? 撕破脸大闹一场后,许庆国在常州公司无立足之地,日本老板宁可开罪他一人,也不愿 开罪那么多韩国人。许庆国又一次拜拜。 那是1994年4月。往后的半年之内他一直没有正当工作。那个常州女孩不久也调到海 口一家宾馆总机做了接线员。 当年4月,他下云南,向张某人提出购枪。 5月,打电话给张某,问枪搞到没有。 这期间,他试着自己做生意,终因缺启动资金一事无成。他曾想拉人人伙,可是他一文 不名,没有阅历,没有社会信誉,没有银行贷款,谁又会和他一起做呢? 这时,他梦寐以求的是自己能有一大笔钱。 因为思念,也因为学做橡胶生意,许庆国带着向姐姐要来的四五千元钱来到海口找常州 女孩娟。 海南经济特区经过国家的宏观经济调控,房地产、股票等前一段火爆得惊人的买卖已不 那么好做了,一些土地征用了没钱盖房,长满青草;一些高楼因资金短缺无法封顶,1993 年底洋浦封关,并未吸引想象中那么多的外来资金,前来投资者大多做短线,餐饮业、旅游 及“三来一补”企业,但物价仍高居全国之上。一碗普通的稀饭要6一8元。 原本困惑的许庆国到了海南更加迷惘。“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这里谈情说爱是要 钱的,总得请女朋友喝杯咖啡吧?喝完了,女朋友掏钱买单,那滋味还不得像咽下去的咖啡 一样苦涩,做生意,得,开口人家就问你有多少钱?钱少了都不行,别说没钱。带在身上的 那点钱,就像大太阳下的湿衣服,半个时辰不到就干了——刚够请一顿像样的饭。往后一应 开销都得女朋友支付,许庆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冷峻难看。 一天,女朋友娟对他说,听说云南那边橡胶便宜,不如到那边看看。 许庆国听出逐客的话音,也许是他多心,自己这么一副两手空空立不起来的样子,人家 不轰,自己还有脸住下去么? 1994年11月,他来到云南德宏,找到张某,又一次提出买枪。 张某想想,2000元在自己这里放了半年多,再不给人家枪,也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听 说轩岗那边有人有枪要出手,他便牵线做成了这笔生意。 枪在手的许庆国思想起了变化。枪既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可以主动进攻伤害他 人。 有枪在手,许庆国无法乘坐飞机。他11月16日离开德宏,三天后到昆明,原想搞到北 京的火车票从北京回沈阳,可是他买到一张到上海的车票。 坐在火车上,他就开始盘算,有枪在手,总归干不了什么好事,去上海也好,他在上海 没亲戚,做了事没人认识他,做完就走。 到了上海,他选择机场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住下——这时他已把目标选中韩国班机下来的 旅客,在他心中,韩国人有钱,他又会韩语,好兜搭一一当晚的住宿情况,由于管辖原因, 803没有调上来。而他在云南那边,因住宿个体旅馆,也没能查到。第二天,他退了房,把 简单行李存在机场,就去虹桥接机。他一眼瞄上李相奉,第一是看李像有钱的样子,第二, 许庆国后来对预审人员说,看看李年轻,年轻人一般怕死,把枪掏出来,他会给钱的。 当他听接机的裘小姐对司机说出住宿宾馆的名字时,就打了一辆车,到那家宾馆旁边的 饭店下车,步行到李相奉住宿地。他此时已计划好,万一事后警方查起来,司机会是第一个 出卖他的人。因此他不一步到位,而是用了障眼法,在此处下车,到彼地作案。 再往后的全部过程与现场勘察结论几乎完全一样。 许庆国后来说开始向李相奉要钱,李很轻蔑地掏出一美元给他,让他离开,他被激怒 了,拿出枪把猛砸李相奉的头顶。把李砸晕后,用胶带纸捆住他的手脚和嘴巴,正翻东西的 时候,没想到李相奉突然醒过来,挣脱胶带纸,又是打电话,又是砸玻璃报警,许庆国终于 扣响手枪扳机,实在是手臭,六发子弹出膛,只中了两发,一发打中李相奉耳部,一发击中 心脏致死。其余四发有两发臭弹,有两发干脆从枪膛里掉出来。 之后,他热血贲张,头晕目眩。用袖子把李的东西划拉进塑料袋里,装上相机,拎起密 码箱出了1408房间。房间对面就是消防楼梯。他推开消防门朝楼下走去,走了两层,终因 体力消耗太大,心慌得很,走不下去了,用脱了手套的手推开12层消防门,进了楼层,又 从楼层电梯下到底楼(此时电视监控系统若不出故障,许庆国的庐山真面目会早些显现出 来,也不会有一年零七个月的大跨度周旋,后话)。 他出了宾馆,打了一辆车(这辆车始终没有找到),先到机场存包处把自己的行李取 出,又坐车到了火车站附近的某宾馆,往下的一切活动已在前文中叙述,不赘。 他对预审员说,他觉得他做这件案子很不值得,根本没得到他需要的做生意的资金,只 有不到两千元人民币。 他后来到了烟台一家韩资公司做事,身上的毛病倒改了不少,成为管理操作工的一个小 工头。听人议论起上海一韩国人被害的事情,心里很害怕,过了很久看看没事,以为真得没 事了。1995年给德宏张某打电话,说是要子弹,其实也是打听一下警察有没有查问。 他当时想,做就做大,真的发了财,再报答被害人的父母,也可以报答养育自己的父 母。 他说,其实一直不安心,李相奉临死前的样子太可怕了。后来他都不敢同别人一床睡觉 ——显然是谎话,警察去抓他时,他正和女朋友睡在一起,是沈阳的女朋友。他说,有一箱 东西在常州女孩那里,破案后警察去找,有人说是有东西在这里放过,可是现在已不在了。 他让预审员帮他打听一下,李相奉父母有几个孩子,如果他还能出来的话,他去给李相 奉父母做儿子做孙子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补偿。 到后来,他认识到,犯了罪,首先对不起父母,虽然平时父母说他他也不听,但父母都 是为他好。 第二对不起国家,毕竟国家培养了他,让他受了高等教育,他还没为国家做任何事呢。 听预审员讲,许庆国的父母和姐姐都到上海来过,没提什么要求,只希望预审员转告儿 子,要好好坦白,配合政府。问问他身体好吧?心情好吧?往后的日子如果能见面,他们还 来,如果见不到,就不来了,话你们传到就行了。预审员对记者说,见面的机会就看是否公 审了。但我们现在不方便对他们讲任何话。只把他们的话转告许庆国。许庆国说,谢谢! 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六、总结会开了四个小时 “11.23案”破了以后,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正式通告韩国驻沪领事馆总领事。 6月24日,韩国驻沪总领事致电朱达人局长,对为“此次侦破工作作出努力的上海刑 警及其他地区有关人士表示衷心地感谢”,并且说“随着该案件的侦破,上海的韩国企业及 韩国人对上海地区治安状况又有了一个新的较高评价,这将有利于今后对上海的投资”。 朱局长接电后批示:请张声华总队长转达对侦破此案的有功人员,再次表示感谢! 7月5日,公安部部长陶驷驹签署命令,给“11·23”专案组记集体一等功,颁发奖 状,并奖给人民币1万元。 7月9日,上海市公安局给“11.23”专案组14人记功表彰。请记住他们的名字(其 中多数人在前边的文章中已经提到): 二等功获得者:王军、凌致福、毛立章、明德茂; 三等功获得者:俞援朝、顾智敏、薛勇; 嘉奖者:顾崧、陈伟、杨振衡、韦键、王德明、邵致远、俞剑斌。 他们代表为“11.23案”作出贡献的所有人。 据悉,上海市公安局奖给三支队一台桑塔那轿车,凌致福支队长将车号尾数定为 “1123”。 7月9日的表彰会,开了四个小时,除了表彰和总结经验,更多谈到侦破过程中的不 足。803刑警深知,上海的治安形势并不会因为破了此案而有所改善,上海的政治、经济、 文化地域特点,使它成为城乡流入流出地,境内外流入流出地,南北交汇,内外交汇,决定 了这块土地上犯罪种类齐全,既有最落后愚昧的,也有高智商的,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 治安形势仍很严峻,我们不能有丝毫怠懈,依旧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这些话,这些清醒的认识,或许比豪言壮语更有价值。 据上海《新民晚报》8月19日报,第4000家外资企业——韩国大东模型塑胶(上海) 有限公司已经落户浦东王桥工业区,谁能说,这不是破掉11·23案社会效益的延伸 尾声 据《法制日报》上海1996年10月24日讯,杀害韩国人李相奉的凶手许庆国今天被上 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 法院认为,被告许庆国的犯罪情节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判处其 死刑,以非法买卖枪支弹药罪判处其无期徒刑,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另据《法制日报》1996年12月14日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近日举行新闻发布会, 公布了对许庆国的终审判决结果,维持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并于12月10日执 行枪决。刑场上响起的枪声,是对两年前沪西涉外饭店枪声的回应吧。 许庆国死时25岁。 12月10日上海市天气,晴转多云,风向北风,风力3一4级,最高温度12度,最低 温度3.3度。大雪过,冬至不到的季节。看那天气下不来雪。那么暖,怎么会有雪?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为了母亲的微笑 ——记浦东95·5·3案 上海浦东,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龙头。 据《新民晚报》报道:截止1996年8月,外商在浦东的总投资额169亿美元,协议外 资达108亿美元。外商投资企业达4000家。 浦东的外资企业有几个第一: 位于浦东陆家嘴滨江大道的上海联合毛纺织有限公司,是上海第一家外商投资企业,自 然也是浦东第一。15年前,它领到的工商执照是上海外企001号。15年过去了,港商唐翔 千从“联毛”获取的利润又滚出了五个实体。 浦东产值最高的外资企业是上海贝尔电话设备制造有限公司。12年前注册资金102亿 美元的贝尔公司,仅1995年上缴利税达10亿元。 第一家落户浦东的外资银行是富士银行上海分行。 第一家投资的跨国集团是“杜邦”。 第一家土地成块开发企业是“富都世界”。 八佰伴国际集团是第一家将总部落户浦东的跨国集团。 将成为世界第一高楼的是上海环球金融中心。 全国第一批获环境管理体系1SOI4001认证的是高桥巴斯夫公司。 浦东的良好投资环境是全体浦东人努力工作的结果,其中有公安干警不可或缺的一份功 劳。 浦东的梅园小区是治安样板小区。 1995年5月4日清早,梅园小区栖霞路300弄8号201室的门没有打开,住在里边的 吕钰和赵吕臻母子俩也没像往常那样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一场特大上门杀人抢劫案在 无人知晓时发生了…… 这是浦东新区建区以来第一起杀死两个人的恶性案件,其严重性不言自明。 众目睽睽之下组建两年的新区公安局。 接手此案的专案组长,任新区公安局刑侦支队重案队副队长还不到一个月,不管他有没 有准备好硬朗的肩膀、顽强的意志,和破大案恶案的办案经验,这副担子已经从天而降,落 到他和他战友肩头。 现场没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 被害人家的邻居听到一句不甚清晰的对话; 重大嫌疑人住所一件有着三滴微量血迹的衬衫; 六天六夜的突审,又一天一夜的强攻; 在最热的日子里,浦东新区干警苦熬苦斗了70天,终于在一个雨后初晴阳光灿烂的清 早,将案子拿了下来。 可以告慰无辜被害的母子。 死者的丈夫和父亲赵智平却一直没有露面。他的老岳父说,赵智平可以算做杀害自己女 儿和外孙女的间接凶手。 一、母亲的哭声 1995年5月4日,清早6点,七十多岁的赵仁梯老太就起来了。在街心花园锻炼了十 二分钟,又到奶站取奶,回到家简单吃点早点,又赶往前一排楼的儿媳家。赵老太每早给儿 媳家取奶送奶,送孙女赵吕臻上学,好让她妈妈按时到江那边提蓝桥工商行储蓄所上班。 全怪自己的儿子不成器,老婆孩子顾不上管,一分铜钿也没有给家里丢下。儿媳妇吕钰 就算贤惠的,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孩子皮,还要夜夜辅导功课,老辛苦的。看得出来, 儿媳心里有苦,也不同邻居瞎三话四,下了班,哪里也不去,除了自己这边吃吃饭。当婆婆 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算替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吧。 赵老太到了栖霞路300弄8号201室门前,奇怪,铁门打开着,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黑漆漆的没有动静。赵老太以为儿媳带着孙女到前楼找自己去了,放下奶瓶关上房门又往前 楼走。前楼没有她母女俩。这两人,一清早捉什么迷藏?赵老太又返身朝回走,走到201室 前已经有些气喘。她边开门边叫着孙女的名字,问她吃早点没有,上学是不是迟了? 没有动静。没有孩子的回答,没有儿媳的忙碌,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像是没有人,应 了说书人的一句话:像死一样安静。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辰光她们能上哪里去?就是去也该知会我一声……赵老太 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心口,她拉开窗帘。眼前的景象让她傻在地上——孙女手脚被捆住, 身上有血,脸已是青白色。里屋床上睡着儿媳,也是脚被捆着,满身是血,看样子早死硬 了…… 赵老太哭了,被满眼的血迹吓哭了,被亲人的突然凶死惊哭了……哭声引来街坊四邻, 有明白人拨响110报警电话,有里委干部组织人保护现场。和平生活的人们遇到此事时都会 不约而同想到一点:找警察。 二、忙碌与焦灼——特殊的青年节 5月4日,五四青年节。这个节意味着年轻人有半天假,半天假大多用开会、看电影填 满。 如果说这个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国家双休日从本月开始实施。本周六就可以不上 班了,加上星期日一共休息两天。不少家庭盘算两天的假日怎么过,也有脑筋快的旅行社推 出双休日周边旅游计划。 这一变化的诱惑力对梅园小区栖霞路300弄8号201室的那家人已不复存在。对接踵而 来忙得四脚朝天的浦东刑警也不复存在。 新区公安局110接报后,刑侦支队副支队钱嘉霖、唐惠民立即带值班干警、痕迹员、法 医赶赴现场,负责凶杀案件的刑一队侦查员们迅速从住处赶往现场,陆家嘴警署刑警大队和 管片的梅园派出所也组织力量,赶赴现场协同工作。 新区公安局局长邹传纪、副局长王自强亲临现场指挥。这是新区建区以来第一起杀死两 人的特大命案,在场警员和领导都感觉到本案的份量。 侦察破案从宏观上讲是情报第一,从个案上讲是现场第一。 痕迹员和法医经过现场勘察和尸检,获取了同犯罪有关的信息: 门窗完好,无损坏痕迹。分析凶手从门进,作案后从门出,带上房门,敞着铁门。 卧室中被害人吕钰上身横卧床上,两脚下垂床沿。手脚分别被白色和红色绸带捆绑。吕 钰嘴里塞着电视机套子,上身共有20多处锐器刺伤。小女孩赵吕臻横卧外间三人沙发,双 手双脚被一根180公分长的绿色圆纱绳捆绑,颈部有掐痕及三处锐器刺伤。被害母女俩衣着 完整,无遭强暴迹象。大衣柜和五斗橱被翻动。吕钰钱包内三四百元钱未动。 尸体解剖死亡时间为3日晚饭后两个小时左右。 现场经过仔细揩拭,房间、地面、窗户、门上没留下作案人任何痕迹。 因女主人被害,家里财产损失情况一时难以查清,只知道吕钰手上的两枚戒指没有了。 后来又得知,吕钰有八万元的存折放在银行办公处。 现场只提供各种纷繁复杂甚至自相矛盾的现象,这现象可以带你走向正确,也可能引你 误入歧途。 譬如:吕钰上衣朝上撩,裤腰朝下褪,又无遭强暴痕迹——说明什么? 衣柜五斗橱被翻,钱包里的钱却没动——说明什么? 吕钰手脚上的绸带捆得很松,也没有挣扎迹象,身上却挨了二十几刀——说明什么? 真理永远不现成。 让现场人员感到震惊的是,外屋桌上摊开着孩子的作业,翻开那页正做的那行是造句, 用“就是”造句,这是一个开放的词汇,就是什么?可及物:花草、小鸟、狗熊,妈妈爸爸 奶奶,可表达程度,就是好就是坏就是……还没有造出来,显然母亲正辅导孩子做作业,骤 降的黑手把一幅家居生活画面撕碎,句子永远造不出来了。 4日上午8点多钟,下第一节课,新村小学一年级三班赵老师发现班里少了一个学生, 赵吕臻。不记得她昨天请过假,今早也没接到她母亲打来的请假电话,会是生病了么?病得 重不重?会不会耽误功课?赵老师不放心,找出赵家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啥人?那边接电话的人声音好硬。 我是赵吕臻的班主任,想问她今天为什么不来上学? 请假了。还是那个男声。 请假?请什么假?事假还是病假?赵老师打破砂锅问到底。小孩子刚上学,不好三天两 头请假。 请两三天假。对方所答非所问。 赵老师感觉这个声音很陌生,追问一句:怎么请那么多天?请问你是谁?是她的父亲 么? 我是公安局的。挂机。 赵吕臻出事了!身为学生老师、也是孩子母亲的赵老师心头一沉。 往后的日子,学校飘着乌云,在老师脸上,在学生眼眸。 调查访问一路得到的信息: 赵仁娣老太太说,昨晚7点半钟,儿媳吕钰和孙女赵吕臻在她家吃过晚饭,走回自己 家,并没提起当晚有什么人来访,只是讲要给小囡辅导功课。 与8号楼对面的15号楼304室住户,在3日晚9点多钟听见有吵架和哭声,好像是对 面楼上发出来的。 大约晚8点钟,202住户听见有人敲201的房门,也就是外边的铁门。房里有人间:啥 人?外边人讲:我是老调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来过,你不记得了?片刻,铁门被打开。当 时202室人正在卫生间,而卫生间与201室铁门只有一墙之隔。 几处信息综合,案发时间在5月3日晚8点一9点之间。倾向两人作案,被害人是两 人,手脚都被捆住,一人同时做这些事情不是不可能,但现场解释两个人更合情理。分析作 案动机为财为仇兼而有之,以财为主。分析凶手是关系人,而非流窜人员。从现场处理情况 上看,凶手应是有前科劣迹的。 既然是关系人作案,排查工作沿着关系的网络东西经南北纬一路路走下去。 有人说,90年代中国就是一个大的关系社会,一个关系作案的初步定性,意味着极大 的工作量。 被害人吕钰的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同事同学、熟人、半生不熟的人,知道她家情况的 人…… 丈夫赵智平的亲朋好友、熟人、半生不熟的人,特别是与他有生意往来的人……多来 西。 相信在资讯发达的今天,每个现代都市人坐在那里想一想:我认识谁?谁又认识我?排 不出一两百,也得有三五十。一旦发案,这一两百、三五十就全是警察的活儿。先查有无作 案条件:一是时间,二是动机。两个条件具备,可列入嫌疑人。不是嫌疑人,但是否知情 人?总之要去调查了解,认定,或者排除。要是被调查者讲假活或废话呢?调查警员得会问 会听,从他(她)嘴里掏出你需要的东西。 一路警员去工商行提蓝桥储蓄所,了解吕钰平时的工作情况,和什么人来往较多,接到 过哪些方面的电话,最近一段时间有什么异常表现? 单位同事讲,吕钰早来晚走工作蛮勤恳,不爱讲话,家里事也不见她对旁人讲。这也可 以理解,摊上这么个老公,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前两年,她丈夫刚进去时,她情绪波动,讲 家里来讨债的人蛮多。最近听讲少了(又是讨债)。电话嘛,电话老少的,有时见她光拿着 话筒嗯嗯,听不见讲什么。她与单位什么人闹意见?没有。她一天到晚不响,闹什么意见, 自己家里意见够她闹的了…… 街坊四邻多数的看法:侬拉老本分,每天终归两点一线,班上家里,家里班上。平时里 门嘛锁得老紧,敲也敲勿开。也有个别邻居讲,见她有时做做头发,出去跳跳舞,家里偶尔 有小青年来做做生活,也见过她同陌生人在弄堂口讲话。 又一路人专门调查吕钰和赵智平的亲戚,特别能搭上“外甥”关系的。不光亲外甥,还 有过房娘、过房爹的干外甥,有的有外甥,但够不上老,有的能叫上老,又没有外甥。干的 湿的近的远的外甥一共排出三十几个,一个个调查过去,没有动机,没有时间,一个个否 定。 有人专门到杨浦检察院了解赵智平的案情。据检察官介绍:赵智平此次被判刑是因为在 经济活动中产生纠纷(经济纠纷!),非法纠集他人在某饭店扣押债务人达20多个小时, 构成非法拘禁罪。杨浦的检察官还讲到,那次我们为了办案到她家,怎样也敲不开她的门, 她在里边开了房门,却不肯开铁门,直到我们从铁门缝里把工作证递过去,她看了老半天, 才让我们进来。能是什么人敲开她家的门,又要了她一家的命呢? 到看守所提审赵智平,让他介绍妻子的工作活动情况。两点一线,这是他对结婚十年的 妻子的评价,侬蛮老实,外面没多的朋友,也没什么社交活动。 让他谈谈什么人会到他家来,而妻子吕钰也肯把门打开。 赵智平想了半天,说,在我刚做生意时,因为没有地方,不少事情就是上家里来谈的, 来过的人老多,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全,他们近两年多半不来往了。 朋友呢,有多少上你家来过? 我们商界的朋友——口气大得怕人——来过的也有一些,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外甥呢? 外甥就那么几个。 又有一路人员沿着现场捆绑小女孩的绳子调查,三四天下来,发现此路很难走通。 5月4日那天,英国某广播电视公司来上海拍片,听说浦东有发案现场,很兴奋地赶到 现场。这边刑警忙着现场勘察、调查取证,与办案无关的闲人都不能随便进入,更何况是外 国人。 经请示上海市公安局领导,局领导说:刑事案件特别是凶杀案件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 有,不涉及国家安全,也不存在暴露侦破手段等问题,同意让他们拍摄。 这就是开放,开放带来的新现象新问题,要以阔大的胸襟包容,更要有出色的工作应 对。 机子咋咋转动,英国人很满意地拍了,拍完连声OK。走时他们向上海警方表示,案子 破了他们还来拍。 得,破案还没有眉目,张扬得英吉利那边都知道了。 三、又一个母亲的哭声 不是清明,墓地却有哭声。 哭得很悲,哭得很伤,哭得寒鸦惊飞,巨草折腰,墓园里碑林肃然,半天上灰云疾走。 那哭声来自一个母亲摧心折骨的痛苦,骤然间失去两位亲人的悲哀。 站在女儿和外孙女的墓碑前,母亲想到了十年前的女儿,楚楚动人多好的一个女儿,还 有7岁大活泼可爱的外孙女,怎么就成了一座冰冷的石碑…… 十年前吕钰25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使人愁。每逢此时, 当母亲的总是操心、担心多于开心。女儿长相一般,所以不能找太漂亮的男人;女儿性子绵 软,得找一个有主心骨的男人;女儿太善良,所以找的男人第一心眼要好,要对妻子好,将 来有了孩子要对孩子好,要对家庭有责任心。当然为了养家,这个男人要有一份稳定的收 入。 当女儿吕钰把一个叫赵智平的小伙子带到母亲面前时,母亲第一感觉是,小伙子长得比 她女儿白净漂亮,虽说女儿打扮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但女人一旦结婚、生孩子,老面得 快。再一打听,小伙子刚刚辞去房管所职工的正式工作,要自己做生意,多多地挣“铜 钿”,让吕钰穿戴漂亮,也给伯母买好大好粗的金项链子。等钞票挣得多来西,吕钰就可以 不上班,在家带小囡、白相,享清福。 不能说赵智平十年前是为了骗婚才讲这一番话的。改革开放初期,不少人把砸烂铁饭碗 当做人生的一次解放,以为只要不受本单位领导管了,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下海, 海水里边都是钱。当时飞扬踢踏近乎幼稚的一厢情愿,并没有得到睿智者的提醒。 砸烂铁饭碗,你究竟会做什么?能做什么?你有何本事能另外端起一只养家糊口的饭 碗?失败了怎么办?挣不到钱又怎么办? 没有智者的警醒,只有想发财想得焦渴的心。之后我们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变得不安 定起来,说赵智平们“有心发财无能挣钱”是原因之一当不为过吧? 吕钰母亲已从女儿满脸幸福中看到事情的不可逆转。往后日子终归依两个人过,侬感觉 好就好,往后要多留心,把牢侬——母亲只怕白脸女婿日后花心,搞上别的女人,倒没多往 别处想。 终于结婚了。新娘子白色婚纱拖地,手捧一把花——但愿不是纸或绢做的花;新郎官西 服、领结,白手套,挺拔调傀。新人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定格于新婚照,新婚照又照亮整座 新房。 往后听女儿讲,女婿承包了一家服装厂,能挣不少钱,比国家工资多得多;再往后听说 女婿又不在服装厂做了,嫌挣钱太慢太少,与别人合伙成立了公司,他当经理…… 看侬夹着皮包跑东跑西,怕是旁人讲的皮包公司吧?母亲不放心问女儿。 哪能呢?吕在一味护着赵智平。 话不投机,母亲便不再问,讲一些母女间的私房话:有小囡了没有?只见女儿羞红着脸 点点头……往后,母亲没见女儿吕钰穿金戴银在家白相,有了小囡她又要上班又要带小囡忙 嘛忙得来一踏糊涂,也没见那个公司赵经理搭把手,要么多给些铜钿请人做家务。 一次到女儿家串门,晚上要看电视,发现女儿家结婚时买的彩电不见了。哪里去了?母 亲问。坏了,拿去修了。下一次来,还不见修好。母亲追问得急,女儿才讲,赵智平做生意 欠了别人的钱,拿去顶债了。女儿是个爱面子人,不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不会向旁人哪怕是 自己的母亲说丈夫的不是。母亲叹了口气,嘴边的话又转了回去。婚姻不是父母包办,都是 侬眼睁睁挑来拣去搞定的。自己退休后,工资不高,靠替别人打针补贴家用。经济上帮不了 女儿的忙。这两年,难得到女儿家住上一夜两天,几乎每夜都让电话吵醒。问女儿哪里来的 电话,女儿讲,是向赵智平讨债的。母亲对女儿讲,让姓赵的收手好了,不要惹祸上身—— 下边的话她咽了下去。 不要害你们母子不太平…… 母亲记得女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脸色比窗外的天还灰,说,只怕他是人在江湖,身 不由己了。 母亲抬头看墙上的结婚相片,低头看拍着孩子睡觉的女儿,眼见女儿这几年老得介快。 往后母亲听说女婿为了生意上的事被检察院抓了去了,还判了刑,再往后她往栖霞路女 儿家来,那铁门紧锁,好难喊开。5月3日晚上终于被莫名其妙的人敲开后,莫名其妙的人 竟要了吕钰母子的性命。 母亲在墓地大放悲声,女儿婚后没过过舒心日子,死还是凶死,外孙女招谁惹谁了,怎 么也一道命归黄泉?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命老苦的……那哭声被风撕得一丝一缕,又被 裹挟得很远…… 四、老调外甥的朋友 第一轮次工作做下来,没有重点嫌疑人跳出来,看样子,此案不是一时半刻能破掉的。 5月9日,95.5.3专案组成立。由上任不到一月的刑一队副队长张洁担任专案组长,由 预审、陆家嘴刑警大队和派出所抽出11人组成。 小伙子张洁深知担子的沉重,在专案组成立当天的会议上他说:这个案子破不掉,大家 日子都不好过。 王自强副局长主持了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大家总结了几天来的工作,肯定现场勘察和 调查访问的成绩,至少了解到被害人吕钰生前生活作风正派,并无招致杀身之祸的外遇和仇 人,仇杀和情杀的成分基本可以排除。为财?哪一方面人可能为钱财找上门来,吕钰又会开 门让他们进来?最终取了母女俩人的性命?往下的工作还得从那句话——唯一同凶杀有直接 关系的那句话:我是老调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来过,你不记得了——往下进行。 破案行家把可以将案件推进的一句关键的话、一件重要物证、一处细节叫做“抓手”, 很形象的一个譬喻。抓住它,向上攀登;或扯拽着它,往下深入……先找这句话中的老X, 再找老调外甥,再找外甥的朋友,所谓“顺藤摸瓜”、“剥皮见芯”是也。 为了这句话,重新询问202室的住户。 证实这句话是真实的,没有误差,再仔细琢磨:为什么别的字词都听清了,唯独没听清 老——什么?这个“什么”发音一定不很响亮,不像张王赵是开口型的,也不像李谢常等念 起来有咬头有韵味容易留下听觉记忆。这个字的发音一定很平,平常,平庸,平淡,这个该 死的老X! 这不是音韵课,也不是百家姓猜谜,何况中国人的姓不止百家,还得从破案出发。 赵智平的母亲讲到,前两年上门讨债的多,这两年儿子不在家,来的人少了。春节期间 还有人来过。讨债的人敲门,吕钰认识的,她会开门的。 又一次审讯赵智平。问他如果讨债的人敲门,吕钰会开门么? 赵智平说:如果人来过,会开门的。生人一般不会。 邻居也讲,白天若有讨债的上门,吕钰一般开门让进来,讲清楚赵智平不在,泡杯水给 你,你愿意坐就坐,不愿意坐,就好走,吕钰也不想得罪这些人。前两年还害怕些,这两年 也疲了。晚上生人一般不会开门。 让赵智平回忆近年来同他有债务纠纷的人名单,再让他分出其中为公家讨债的和为私人 讨债的。估计为公家讨债不会要人性命,而为了私人债务却有可能。凭记忆,他分开了。眼 下主要讨债的大约四笔:老韩是替部队的一个公司讨债。赵智平欠部队公司40万元,公司 已上法院立案,估计不会因此杀人。还有一笔欠某兄弟家具款1万多元,为1万多元杀不相 干的母女俩?情理上也说不太通。其余还有一些零星债主。私人讨债者有一个老一一何。何 字发音不响亮,很平。老调是否就是他? 5月5日第一次摸排名单中就有他。老何名何岳定,浙江人,长期在上海做生意,也做 过服装生意,与赵智平有来往。但他是个跛子,不像杀人凶手,再查他儿子、侄子都没有作 案时间。又去南通查他的外甥,也没有作案可能。 直接讯间何岳定:你与赵智平有什么债务纠纷? 老何说,几年前,赵智平做保,替别人借了7万2千元,早就到还钱的日子,借钱的人 跑了,我找赵智平好几次,他都推三托四没个爽快交待。钱是我从老家借来的,老家的债主 已经将我的房子做了抵押,我现在回家连房子都没的住了。 侦察员不动声色,接着问,你带人到赵家讨过债么? 去过的。 去过几次。 三年里好有十几次吧。 详细讲讲。 原先赵智平在家,我去的次数多些,这两年我知道他进去了,去的次数也就少了。 去的时候,见过赵智平的爱人吕钰么? 见过的。她爱人蛮好的,一次,我听见她对赵智平讲,老何腿脚不好,一次次上门来挺 不容易,你要有钱,就还给人家。 去讨债还带着什么人? 有时就我一个人,有时带着儿子、侄子,还有厂子旁边的上海人。 最近一次讨债是什么时候。 春节前,要过年了,用钱的地方多。 你一个人来的么? 还带了三个人。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还不是怕他不肯还钱。 带了三个什么人? 我也不太认识。 不认识的人能帮你讨债? 讲好这家人欠我7万多,讨回来给这三个人1万元做报酬。 讲讲当天情况。 那天我带着三个人到了赵家门口,铁门拴着,叫了半天,里边门打开,吕钰出来,隔着 铁门问我做什么?我讲,找赵智平。她讲,赵智平被关起来了,不在家。我讲,进去说几句 话就走。她问我跟着的都是什么人,我介绍其中一人是我外甥(外甥!),其余两人是外甥 的朋友(外甥的朋友!)。 吕钰把门打开了? 打开了。把我们四个人都让进去了。 往后呢?你们在她家做了些什么? 也没做些什么,我是怕赵智平在家说不在,进门看看果真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带个孩 子,逼她也没用。我对她说,去看你丈夫时,就说老何找过他,让他快些想办法还钱,哪怕 先还一部分。吕钰讲,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清爽,他快出来了,出来你们有事直接找他。 后来呢? 后来我们没多停,就走了。 讲讲你带的这三个人。 江湖上的人也是今天认识,明天就忘。 春节的事情不会忘得这么快吧,好好想想,一个个讲清楚。 人是阿康介绍来的。一个叫阿蔡。 你怎么向吕钰介绍他的? 阿蔡是我外甥。 另两个人怎么介绍? 就讲是阿蔡的朋友。 这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是阿蔡介绍来的,听人叫他小扁头,可能是绰号。 另一个呢? 另一个也是阿蔡找来的,叫什么,没打听。那次去没有见到赵智平,也没有要到钱,出 了门就分手,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再见过面。 问到此,案情可是大大地深入了,既找到老X又找到老调外甥,连外甥的朋友也有了 眉目。往下是调查阿蔡、小扁头和那个不知姓名的人。 这些人一般居无定所,人户分离,家里人、管片民警都很难讲清楚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小费周章,阿蔡带到。他交待说,是和老何去过浦东讨债,另外两个人,他只知道小扁头叫 郑刚,还有一个人不清楚。 警员去带郑刚,郑刚闻讯和女朋友一起躲起来了。托人带话给他,让他到公安局来,带 着女朋友一起来,没大事的,只是问一些情况。 小扁头郑刚来了,经过审讯调查,他和阿蔡一样没有作案时间。而他讲述上赵家讨债情 形与何岳定、阿蔡讲的基本吻合。他也不认识另一个讨债的人。 还找另一个“外甥的朋友”么?判断他应该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跟着别人跑腿的马 仔。 案子进入胶着状态。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摸排人数达200多人次。没有突破,没有实质 性进展,案子张着口,梅园小区居民默默观望,吕钰的母亲和婆婆眼里的泪水不干,新区管 委会不停询问案子的最新情况……拿什么回答他们,拿什么揩干她们眼中的泪,拿什么抚慰 他们焦的的心, 也有人怀疑是否搞错了,把不该抓的抓来了,把该抓的忽略了。 案子没破。什么可能都会有,谁也不敢讲百分之百拥有真理,甚至不敢讲离真理还有多 远。 采访本案时,张洁对记者说,我当时在队里讲过,谁帮我破掉这个案子,我剁一根指头 给他。情急之语,可掂出他的压力。 压力又何止在他一人肩头? 主管本案的王自强副局长主持召开会议,肯定成绩,肯定沿着那句话做工作是不错的, 打井要见底,到底还不出水,再放弃。不要东挖挖西挖挖,一事无成。当然别的工作也要 做,重点找到另一个上赵家讨债的“外甥的朋友”,哪怕查清不是他,排掉呢。王局长说: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破案,但我们要把所有的关系找到,该做的工作都做到。 再审阿蔡,阿蔡讲,只知道他外号叫“小路王”,大名不清楚。 你怎么认识“小路王”的? 通过杨浦李强介绍的。 李强现在哪里? 白茅岭。 白茅岭听上去像是一处旅游景点,其实是安徽的一所监狱,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被人 戏称为上海的“租界”。 果真是一帮有前科劣迹的人伉洼一气。 派员去白茅岭农场找李强,李强讲,“小路王”大名叫丁希员,同他一起服过刑,放出 来才两年。家住杨浦区长白三村一带。警员又到杨浦区延吉派出所查找,片警说,丁希员的 户口所在地是长白三村118弄101室,可是从不见他回家。 又是那个人口管理的新问题。这些从监狱出来的人,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又不愿接纳, 他们这里住住,那里睡睡,缺衣少食了,随手干一票,全不在公安局掌握之中。一旦发案, 人都找不到在哪里,工作量凭空多出许多。 如果不急,可以在他家守候。总归要回来的。 能不急么,万一是他,这期间有人透风惊了他,跑到天边地角更难寻觅。派出所的人 说,丁希员好像同杨浦刑警队有什么关系,不妨到那里打听一下,还真没白跑。杨浦刑队的 人说,早同他没关系了。但是前两天有一个电话来,说他被隆昌派出所带走了,能否帮帮 他。我找乙看,可能还有那边留下的电话。 好悬!电话号码在黑板边上还没被擦掉。 再查,号码是徐汇一家私人家的,赶到徐汇再打听,电话主人说住隔壁的阿龙时常用这 个电话。 阿龙?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调查阿龙有过前科,缺钱,年纪与现场判断作案人年纪接 近,又为了希员的事找过杨浦刑队,不能放过。 阿龙和什么人住在一起? 有一个女的,好像是徐州人,八成是姘头,还有一个男人。 叫什么? 听那女的叫他老丁老丁,什么名字不清楚。 老丁?他们在家么?这两天不在。 你清楚他们确实不在? 怎么不清楚,我每天在那片街上摆摊,有时卖不掉的东西临时寄放在阿龙家。这两天门 都锁着的。 专案组派员会阿龙家察看,确实没人在家,遂安排人守候。 张洁事后说,这像是赌博,万一阿龙和姓丁的不回来呢?万一他们受了惊满世界跑着 呢?侦破工作做到这一步,应该说,未知世界比已知世界多,多很多,也不排除此种可能: 即使抓住这两个人,也同本案无关,但至少要证明同本案无关,再沿着别的侦破思路开始工 作,已知100个线索,99个查清了,那一个没有查清,同哪一个都没查清的效果是一样 的。这就是侦破工作,不为人知但量最大的侦察破案工作。 5月16日,得知阿龙和丁希员回到王家。专案组派4名干警去了阿龙的住地嘉善路62 弄17号。上午10点半钟,从邻居处打听到房里人都在睡觉,干警遂敲门。睡眼惺松的阿龙 起来开门,警员进门,看见他的女朋友睡在床上,另一个老丁——丁希员睡在地上,没等明 白怎么回事,两人已被扭上警车。 车子开上杨浦大桥,直奔浦东方向,丁希员的脸沉了下来,变得铁青。 可惜侦察员没留心这个细节,让它轻轻地滑了过去,以至于后来要用加倍的工作来补 偿。 侦察破案过程正像毛泽东同志总结的那几句话: 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 你能有更好的归纳吗? 五、嫌疑人在于不等于胜券在握 本案的两个嫌疑人阿龙和丁希员已在警方掌握之中。 但请别忘了,没有任何能证明这两个人到过发案现场的证据,别说直接,连间接证据也 没有。 这是一场智商与心理的较量。审讯者一句话问出去,不能让对方猜出你的虚实,还得从 对方口中得到你想要的;对方一句话答过来,你要分辨得出真假虚实,分辨得出几分虚假几 分真实,同时把下一句话准备好,既要防卫,也要进攻。 因为没有证据,审讯无法真奔主题,先从外围包剿。 审讯阿龙,问他5月3日一整天做些什么? 阿龙说,那天我在朋友家做装磺。 做了一整天? 一整天。 晚上也做? 晚上也加班。 加班到几点? 九十点吧。 到底九点还是十点?讲清楚! 可能是9点三刻。我朋友说,不做了,吃饭。然后出去吃饭,还喝了点酒。 没问你喝没喝酒。吃完饭做些什么? 吃完饭就回家困觉了。 回到家几点? 11点。 那天丁希员也住在你家里。 老早就住在我家里。 从什么时间住进你家? 过春节的时候。 天天住? 差不多每天都住。他不喜欢自己的家。 可能家里也不喜欢他。 就是就是。 5月3日晚上他做些什么? 不知道。那天我帮朋友做装璜回到家11点钟,他已经困觉了。 你没问他那晚上做了些什么。 没有。 听说过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吗? 听讲过。 回去好好想想,做过哪些亏心事,一件一件向政府但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吃过 官司,受过政府特殊教育,这些政策你应该都懂。讲不清爽不好走噢。 审丁希员。 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来? 勿清楚。 这里一不是博物馆,二不是电影院,没做违法犯罪事情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也不会 坐到你这个位置上的。 (不响。) 去过浦东梅园小区么? (不响,但在想。) 问你话你必须回答:去过浦东梅园小区么? 浦东大了,新房子盖了介多,勿清爽叫什么区。 这么说,你还是去过浦东,否则怎么知道盖了介多新房子。什么时候去过浦东? (不响。) 是不是去的次数大多了,想不起来了。 不,不多。 不多,一定记得清楚,一次次讲出来。 有一次,陪外地朋友上东方明珠电视塔。 还有呢? 好像还上过一次电视塔。 丁希员,你不要瞎讲,上电视塔我们会请你到这里来么?老实交待。就按你讲的,一次 一次上电视塔,门票多少钱? 五十元吧。 五十元登上第一层,要上第二层,还得五十。你一次次陪朋友上电视塔,钱从哪来? 钱,钱是朋友出的。朋友也知道我没多少收入,朋友掏钱买的票,连我的票也是朋友买 的,真不好意思。 丁希员你态度不老实。我们问你有没有去浦东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响。想。) 有一次—— 什么时候,讲清楚。 大约—— 不能大约,到底是什么时候? 春节前吧? 春节前吗? 春节前。 春节前去浦东什么地方?.搞不清爽什么地方。 怎么叫搞不清爽,春节前并不太久的事情,就搞不清爽。老实讲。 确实搞不清爽。房子嘛老多的,外边看上去都差不多。 外边差不多,里边差得多不多? 我是别人叫去的,走哪里,什么样子,就没往心里去。 有钱挣也没往心里去? 公安,我交待。是跟上一个姓何的老头去浦东讨债。老何讲,要到钱给我们几个分分。 钱要到了? 那家男人不在没要到。 后来你又做了什么? 要不到钱还做什么?回家。 就去过这一回? 就这一回,还是姓何的老头叫上去的。早知道要不来半分铜钿,一回也不去了。 再想想看,还做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 (不响。) 丁希员,但白从宽的道理依清爽勿清爽? (点头。) 回去好好想想,想清爽了,向政府但白,别忘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头一轮次审讯力度不大,因为手中没有过硬的证据,对被审嫌疑人也缺乏足够了解。丁 希员看上去相貌较恶,很难想象吕钰的门会被他叫开…… 又一轮审讯。 阿龙…… 丁希员在此次审讯中态度出奇的好。 坐到位置上,他沉默了片刻,说,这几天我好好反省了自己,我是吃过官司的人,我也 读过法律,我知道公安厉害,谁做了违法的事一定逃不脱的,今天我交待—— 预审员不露声色,听他如何往下讲,讲真话,还是又要远兜远转绕弯子、探虚实。 我知道政府不许私藏枪支,可是我还是藏了一把枪—— 讲下去。 那次在浙江小商品市场,天都黑了,我瞎逛,也没想买什么。一个人走跟前来,问我要 不要枪?我知道枪不好要的,就没理他。那个人好难缠,说死说活要卖我,说他急等钱用, 回去给生病孩子抓药,让我做做好事。我问他多少钱,他讲卖100元。我讲,大贵了,我没 有那么多钱。五十块卖不卖?他说,你再让点80元就出手,讨了半天价,最后我花68元把 那支枪买下了。不是真枪,是南边造的那种电珠枪,我想,总在外边跑,带上它防身,关键 时候也可以吓吓旁人。还藏了一副手铐。 你讲的可都是真话? 到了这里哪还敢讲假话。你们去搜好了。就在阿龙家壁橱里。 丁希员,你的左手腕怎么伤的?侦察员话题一转。 丁希员小惊,片刻一一嗅,那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找我有事,我走得急了,胳膊 挂在铁丝上,挂破的。 这一堂先过到这里。 专案组派侦察员小刘和小傅迅速赶往嘉善路阿龙家,在壁橱里果真翻出电珠枪和手铐。 两位侦察员没有搜到目标就走,既然来了,再多看看,看能否找出对破案有用的东西和线 索。 阿龙家的肮脏和零乱,充分展露了吃过官司有今朝没明朝社会边缘人的生态和心态。这 里虽有居室,但不是家,不光没有正当合理的家庭结构,而且缺少家庭生活的温暖和维系家 庭生存的伦理和责任。 小刘和小傅除了厌恶,顾不上多想眼前的情景。他们仔细翻找着,对床边那一堆脏衣服 发生兴趣。 显然是换下来没洗的衣服。一股汗味和霉气,小傅一件件抖开,前襟后片寻找——并无 明确目标,出于职业本能,他们要找找看。一件沤黄了的白衬衫被抖开,小傅发现两袖口上 有血样痕迹。带回去! 一路警员到隆昌派出所,询问那天因为何事找丁希员。 派出所的民警说,是因为他原先的女朋友,偷了人家的项链跑了,找丁来是问问他女朋 友的情况。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专案组的警员让派出所的人仔细回忆找丁希员那天的情景。 那天,我们为一件小案子找他,也就是把他当做知情人问问情况,我们去了四个人,这 边一敲门,好,他那边从窗子跳出来就逃。我们一直迫,追了好远,人不见了,前边是一片 菜场,菜场又接着一条弄堂,我们穿过菜场,进了弄堂,看到他没地方躲了,上去把他扭起 来。扭起来之前,他揪住身上的BP机,一把掼到地上,那玩艺摔碎了。我们把他押回阿龙 家门口,车子停在那边,他拍拍阿龙的肩膀,很悲壮的样子说,“侬保重,我跑了!”当时 我们觉得可笑,这件小事何至于生离死别的样子,一定还有其它问题。 又一路警员找到当年阿龙和丁希员的管片民警,查他们以前的案底——为了审讯多一些 心中有数。 据延吉新村的民警介绍,丁希员1980年因抢劫。盗窃罪被判刑7年,服满刑期出来, 两年后,也就是1989年他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一妇女颈上的项链被当场抓住,人证物证 俱在,丁希员硬是不承认,没口供,最后法院依证据判他有期徒刑4年。1993年才刑满释 放。 这么一个抗审心理极强的人,却主动交待警方并不掌握的违法事实,岂不有点怪? 莫非他企图掩盖犯下的重罪、命案?丁希员的疑点上升。 五月底,浦东又发命案,抽人上去,三天破掉。 六月,浦东又发三起命案,专案组又抽人上去,破掉两起。 六、三滴血 丁希员有鬼!留在此案上的警员为新情况兴奋起来。他们召集会议,明确了下一步必做 两件工作。 验血。那件从阿龙家拿出来的衬衫,左右袖口上都有血,左手袖口上的血迹有蚕豆那么 大,右胳膊上有三滴芝麻粒那大的血痕。按说凶手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没道理会留下作 案时穿过的沾有血迹的衬衫。还有那句老话:99条线索查清了,有一条没查清,同100条 没查清效果是一样的。经803刑科所鉴定,左手腕上的血是丁希员的一一可对应他左腕上的 伤口,右边的三滴溅血验出来是B型,丁希员、吕钰、赵吕臻都是B型血。难以认定这三 滴血究竟是何人的。 为了获取关键证据,哪怕可做排除用证据,必须运用现代高科技手段尽快解开血迹之 谜。上北京!一路警员携阿龙、丁希员,被害人吕钰和小女孩赵吕臻的血样赶赴北京公安部 126所法医物证室。王局长说,一定要拿到结果再回来。 赴京的人一周没有佳音回报。 另一路人调查阿龙和丁希员的家庭、简历及人际交往。自从阿龙和丁希员被专案组拘 留,警方公开向他们家属、朋友、亲戚打招呼,要他们积极配合,提供与案情有关线索。 经查,发现丁希员和阿龙吸毒! 吸毒是需要巨资的。再查,发现丁希员有一个台湾亲戚曾给他提供购买毒品的钱。 台湾亲戚五六十岁了,论辈份丁希员是他的娘舅,他还真算丁希员的外甥。他初次回上 海探亲兼业务考察,住在丁希员家,丁家姆妈、兄姊趁人外出,把客人的拷克箱敲开,把箱 子里的值钱物一扫而光。亲戚回来后十分生气,问谁谁也不承认,从此与丁家断交。那时丁 希员正在服刑,未参与这起丢丑的家事。台湾亲戚还同他往来。等丁希员第一次出狱,家里 不好住,台湾亲戚给他在外边饭店包房。没有多久,丁希员被第二次判刑。四年后出狱,台 湾亲戚——那个老头不做了,是他妹妹打理大陆的生意,妹妹找了个上海丈夫结婚成家。这 位亲戚曾让丁希员到他的公司做事,可惜丁希员一无做生意的本事,二没有那份心,硬着头 皮去谈业务,终因相貌凶恶,缺少让人信任的前提,做不成。 这期间台湾亲戚发现丁希员吸毒,还到广东那边贩毒。后来听说被东北毒贩抢地盘打了 回来。不贩毒了,但还吸毒。知道那是罪恶深渊,失足掉下去,再难爬出来。台湾亲戚曾劝 丁戒毒,丁也试着戒过三次,但还是旧习难改重蹈覆辙。这些人没有明确的人生目的做引 导,没有坚强健康的人生态度做支撑,总归学坏容易学好难。台湾亲戚见劝阻无效,便对他 说,缺钱了就到我这里拿,可别到外边做坏事。丁希员果真一次次到台湾亲戚那里拿钱,一 次至少拿5000元,前后大约吸掉亲戚二三十万元,直到丁希员自己不好意思再来。 最近的丁希员过得蛮清淡。听邻居讲,他和阿龙困觉的时候比起来做事的时候多——想 想看,那是毒痛发作正难受呢——一天就吃两顿饭。白饭吃不下去,等菜场快收摊时,花三 角五角买一堆鸡毛菜烧烧,要么讨点酱菜下饭。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在警方强大火力进攻下,第六天他终于开口——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想知道那件事情? 今年4月的一天,丁希员叫阿龙和他到浦东走一趟。丁希员对阿龙讲,和一个姓何的老 头到过浦东讨债,那家男人是“阿扎里”,被公安局抓走了,女人黄货蛮多,家中油水蛮 厚。咱们上她家走一趟,干上一票就走。阿龙担心干掉她会有危险,丁希员讲,不会的,上 他家讨债的人多了,干掉她别人也不会查到咱们头上。丁希员和阿龙到了那家人家,门锁灯 黑,在外边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人,于是罢手。 再没和丁希员去过浦东了? 让我想想。5月初,记不起1号,还是2号,我在外边接到过丁希员发来的Call机,约 我去浦东这家再走一趟,我有事,没去。 预审警官让阿龙详细讲述去浦东的过程,那家人家的环境特征、楼层结构、来去路线 等。 阿龙的交待均与现场环境吻合。 顿时,丁希员上升为凶案第一嫌疑人。 水落即将石出。 他隐瞒了第二次去浦东,有可能还隐瞒了第三次——行凶杀人这次。 衬衫上有小女孩的血迹,没到过现场怎么会有被害人的血迹。 从不承认犯罪事实的他怎么会主动但白警方根本不掌握的藏枪和手铐的违法行为,为了 就轻避重,以违法小恶掩盖杀人抢劫的重罪。 202室住户听见的那句话:我是老何外甥的朋友,丁希员曾经以老何外甥朋友的身分上 赵家讨债。 再分析丁希员有杀人抢劫的思想基础——同阿龙讲过并去做过;有物质基础——极其缺 钱;有实践基础——来过至少两次,熟悉赵家里外情况;三个基础合起来,形成极有说服力 的丁希员的犯罪动机。 就是他!专案组的同志信心倍增,要扭住不放,让他开口! 好戏开场前要有锣鼓,先来一阵紧锣密鼓。 警方把同丁希员关在一起的何岳定何老头转移到其他关押场所,给丁希员造成一个错 觉:不搭界的人放了,警方已经查清了本案的真凶。 过个三四天,把丁希员带出来打手印和掌纹。打的过程一句话也不讲,笃笃定定心中有 数的样子。 安排三组审讯人员,每人8小时,轮班干! 张洁说,阿龙审六天审开了,我们审丁希员准备审他十天。外边安排住的地方,家属招 呼打打好,十天不回家。 7月10日,星期一。之前大雨瓢泼不见天日,过了这天,又是不见天日瓢泼大雨,就 10日那天阳光灿烂天气晴好。 望着树梢林隙亮得晃眼的阳光,和着阳光嗽嗽呜唱的小鸟,张洁心中飘来一种感觉,像 雾一般朦胧,像露一样清新稍纵即逝的感觉。今天这案子可能要拿下来。他在摊上买了一包 中华烟,平日里他不抽这种烟的。换换看,能否换来运道。 专案组要求那天参加预审人员全体着警服,摘BP机,确定由谁主审,别人不要出来进 去,也不要插话,以免打扰主审人员的思路和场上氛围。 早8点,丁希员被带出看守所,警容严整的民警给他带上手拷和脚镣,拉上警车,警车 拉响警笛,把丁带到另一处特审室。到了那里,摄像机给他摄像,然后把他带进房间,安排 在座位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丁希员脸色苍白目光游移散乱。他知道今天这关难过 了。 第一轮主审汤胜多。 汤胜多是新区公安局预审科干部,此案因涉案嫌疑人较多,需要预审提前介入,以便排 查,汤胜多从专案组成立就是成员之一。十几次提审赵智平都是他去的,他去过发案现场, 参加过调查访问,对丁希员的家庭、经历、以往涉案情况、拘留进来的表现十分熟悉,不仅 熟悉,而且反复琢磨。丁希员被拘进来,第一堂就是他过的,那时因无证据,也不掌握后来 这么多涉案情节,见面看印象,下水试深浅。初次过招不分胜负。 此次呢? 他说,名字叫胜多,应该败少胜多。 丁希员上来就说口渴,要水喝。 不给。汤胜多的目光隔着镜片直逼丁希员的眼睛。 丁低下头,又要烟抽。 不给。汤胜多的声音冷若冰霜剑刃。 两招过过,丁希员萎了。他已探到今天预审人员态度的强硬。 汤胜多的开场白:丁希员,你清楚今天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提审你,我们也同样清楚。因 为你犯下故意杀人的重罪。第一次我提审你的时候,你还是嫌疑人,现在不是嫌疑人,而是 确定的杀人凶手。今天,我在这里审你,是为了替死去的母女讨回一个公道。丁希员,我告 诉你,你做坏事可以,但人格不可以出轨,人格出轨,无异于猎狗,关于本案,你可以不讲 不交待,我们知道,你曾经做过坏事却死不承认,但是,你不可以乱讲乱交待。 汤胜多一副镇定自若,你讲不讲无所谓的样子(后来,他对记者说,确实做了丁希员死 不招供的思想准备)。 此时的丁希员乱了方寸,他在心里紧张地回忆和思考,回忆自己的行为,思考预审员活 头话尾的意思:莫非真地把那个人抓住了?他都交待了?还是预审员在诈我? 他开始编故事。这故事也是一种试探。他说,我是去过浦东,你们说的事是我和另一个 人干的—— 汤胜多从这句话里迅速判断出:果然是两人作案,否则他根本没必要编另一个人。 丁希员还在信马由组地编着,边讲边以守为攻观察预审员的反映,好探出你们究竟掌握 多少证据。 不要讲了!你不老实!根本没想好好交待自己的问题!汤胜多的反映可谓电光火石,他 并不掌握另一个人的情况,无法判断和把握丁希员所讲是虚是实,倒可能让他发现你的虚 实。汤胜多打断丁希员的陈述。你不老实,瞎讲别人的事情做什么?别人的事情我们都清楚 了。就讲你自己。从你的犯罪动机和思想演变过程一点点讲起,怎么从春节后跟着老何讨 债,到5月3日上门杀人! 这是一场智商、心力和口才的较量。 嫌疑人不开口,你要想法子让他开口,他开口了,你要从他每一句里辨出真假,迅速应 对。就像下棋,你一子落盘,不知对方将走哪一步,但你要准备几招,好接应对方可能的几 步棋路,一旦发现有误,要在对方不察中迅速补上。而这一切不是无目的的你来我往,要在 你来我往中以己长攻彼短步步为营经纬绵密让对手无处逃遁终于击败对手,取得胜利。 下棋,棋手除了棋艺棋风,还讲究棋德。 预审员对面,大多是血案在身的人渣,他们已不习惯甚至不怎么会讲真话。他们也清 楚,一讲实话就是个死。预审员要始终掌握场上主动,不停打乱对手思路,让他来不及编圆 谎话,让他自相矛盾露出破绽,然后抓住不放,逼他就范。 君子动口不动手,所有这些,气势、火候、节奏……全靠出口的话来完成,说“语言大 战”和“字字千钧”半点不夸张。 5·3案现场缺少有力证据,这场审讯的风格是水中探月雾里看花,所有给过去的信息 都是隐隐约约的,然而要隐约得有力。 10日中午,天气很热,简单午饭后,连续作战,接着审讯。 丁希员沉默一段时间,说:浦东的母子俩是我杀的。 究竟怎么杀的,你要详细讲清楚。汤胜多没有喜形于色,声音依然冰冷威严。让陪审递 过去一支烟。 点上烟,抽了两口,丁希员开始陈述,汤胜多不动声色地听,边听边判断。 丁希员讲他邻居姓徐,是姓徐的人让他去浦东干的这事,那人主要动手,他在外边把风 云云。 汤胜多打断丁的话:你不老实,编这些故事骗不了人!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不要讲别 人。 丁沉思片刻,又开始讲,讲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番故事,不变的是另外那个人为主, 自己只是个小喽罗…… 又被汤胜多打断。 丁希员又从头开始陈述; 又被打断。 丁希员的思路乱了,他无法判断警方是真的抓住那个人,那个人也全部交待,所以才不 想听我讲?还是诈我…… 审讯出现长时间僵局。 晚上11点.唐惠民副支队长进了特审室。汤胜多出来。张洁问他要不要换人,他讲, 换。从早上8点到晚上11点,人已经很疲倦了,再审下去,有可能发急,情绪不稳,可能 于无意间传递过去错误信息,使审讯“死机”,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好,换人。 汤胜多说,肯定是他了,再加把劲。他对另一轮审讯人员说,我是唱白脸的,冷硬,你 们可以唱唱红脸,和缓一些,只要丁希员把自己犯罪过程讲清楚,把阿龙说的那件事讲清楚 就可以了。 第二轮主审官宋明玉。 小宋当年36岁,本命年,算浦东刑一队的老警官,他热爱刑警,认为是适合男子汉, 特别他这样性格的人从事的事业。他曾是黄浦刑警队的队员,十几年从警生涯,现场出了上 百,肯钻研业务,成为一队的破案骨干。他说,好的刑警要知识面广,无论调查访问、审讯 嫌疑人、取证、搜查、抓捕都要到位。他说,现在凶杀案的嫌疑人相对文化程度较低,但是 正呈逐年增高趋势,刑警对付这种不断变化的犯罪形势,可学的东西是无尽头的。 他说,不看发案现场,审讯心中无底。5·3案他较早到栖霞路,熟知现场,审讯前, 他又翻读了已掌握的丁希员所有材料,他在想:如何对付这种抗审心理极强的老官司?如何 对付会处理现场的犯罪嫌疑人?如何对付关进来很久过了好多堂的人?该讲什么只能预先想 个开头,往下就要随机应变。这是侦察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 宋明玉看到前一轮审讯的警官出特审室后面带倦容,他想,预审员疲倦,被审对象一定 更疲倦,丁希员不是吸毒么?给他做一个小道具。宋明玉属于那种一见对象就兴奋脑瓜活跃 点子多的人,他讲坐在那张椅子上就不困了,一天一夜审下来也不困,当然一夜要有五包烟 顶着。 他用白纸叠了一个小纸包,像市面上偷卖白粉的那种几克一包的小纸包,他把纸包带进 特审室,放下茶杯,放下烟盒,放下材料,最后把那个空无一物的纸包朝材料上一丢—他 特意设计的,他说放到那,丁希员看不见,也不起作用,丢一下,他就看见了。 宋明玉捉住了丁希员眼里闪出的贪婪和渴望。坐到位子上,宋明玉问丁希员吸不吸烟? 丁希员点头。 小宋让陪审警员给他把烟点上。说:今天提审你,是该走的司法程序,其实你交待不交 待对我们已经无所谓了,你吃过官司,了解中国的法律是重证据,并不轻信口供,只要证据 确凿,没有口供,该定罪也能定罪,该判刑也能判刑。你是当事人,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丁希员的烟定在手上,不吸了,任袅袅烟缕上升,他紧张地听,把听到的每句话掰开揉 碎地想。 你进来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我们警察没有闲着,自始至终都在办案子。我可以在这里 告诉你:凡同本案有关的人该抓的抓了,该查的查了,该审的审了,该取证的都已经到位 (采访中我发现小宋很爱用“到位”这个词)…… 丁希员脸色变了,他低下头小声却清楚地嘟嚷:骗人,你们没有证据。 宋明玉截住他的话头:骗不骗人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你比我们清楚,有些 事警察肯定比你清楚,你以为现场搞得很干净,错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丁希员将烧手的烟头甩脱地上,不敢抬头看预审员,此时是他心理矛盾、思想斗争激 烈、痛苦,甚至残酷的时刻。讲,还是不讲?万一那人讲了,我不讲,麻烦;万一那人没 讲,我讲了,也麻烦…… 宋明玉又换了话题,讲起人生和科学。你是人,你以为你很聪明,警察也是人,并不比 你傻。别说破杀人案这么点小事,航天飞机不是都上月球了么?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情,人类今天都做到了。两个月时间,你应该想清楚了,唯物主义者只承认先知和后知,不 承认可知和不可知。两个月,警察干什么?调查、取证、抓同案者…… 宋承办,你把那东西给我搞一下—丁希员用下巴点点材料上的小纸包。搞一下,我就 说。 宋明玉说,你想说,证明你的良心发现。其实你交待不交待对我们无所谓的,但你做了 坏事,交待了,证明你还有良心,还有悔罪的表现,我们也给死去的母女讨回公道。 如锋刃上的皮肉即刻见血,如炉子上的水壶硬咽在喉…… 宋明玉读懂了丁希员的外表和内心,加大火力,把这壶水烧开! 往下的舌战不再赘言。半夜3点,丁希员交待了。像挤牙膏,挤出一点,恨不能又缩回 去半点,虚虚实实,边讲边绕弯试探,被小宋及时打断,把他的陈述逼到自己的犯罪过程部 分。 八、五月三日晚上…… 丁希员讲了整整三个小时,交待了他自己,也讲出同伙吴剑伟和案发全过程。 1995年春节前,丁希员曾和几个人去浦东一户人家(吕钰家)讨债,知道这家男主人 被抓进去了,家里只有女主人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孩。后因丁希员急需资金吸毒贩毒,便打 起这家人家的主意,4月底他和阿龙去过这家,撞了锁,返回。5月3日晚,他又找上阿龙 的朋友吴剑伟一起作案。他们准备了匕首、绳子和手套,乘出租车来到浦东。到了吕家门 口,丁希员敲门,讲自己是老何外甥的朋友,来过的,吕钰迟疑了一下,将铁门打开,放丁 吴二人进来。丁希员使眼色让吴剑伟对付小女孩,他来对付大人。他随吕钰进入里屋,把门 关上,随后掏出匕首逼住吕钰,说,我们是来讨债的,识相点,配合一下,我们不会伤害你 和小孩子。吕钰不得已答应,侬翻好了,终归没钞票。软弱的吕钰把橱柜上的钥匙递给他, 听任丁希员用床头柜上一白一红两根绸带捆住脚,丁希员用电视机套子堵住吕钰的嘴。此时 的吕钰还以为只要翻不到钱,他们就会离开。她没有喊叫没有挣扎,也可能怕喊叫激怒他们 会伤害自己的孩子赵吕臻。丁翻了一阵,没有翻出钱财,逼问吕钰也没结果,他将吕钰推倒 在床上,左手拿被子捂住吕钰的头,右手举刀,朝她胸部连刺二十几刀,直至刺死。 母亲是孩子的保护伞,伞顷刻之间破碎,女孩的性命危在旦夕。 丁希员走出外屋,示意吴剑伟可以动手了。吴对正做作业的赵吕臻说:叔叔同你做个游 戏。什么游戏?赵吕臻天真地问,来,让叔叔先把你的手脚捆住。小女孩放下手中笔,放下 正做的“就是”的造句,跟随陌生的叔叔走上沙发,乖乖地让吴剑伟把手脚捆在一起(现场 看手脚是用一根绳子捆住的,捆得很细,打得结也很精致)。这时吴剑伟凶相暴露,扑上沙 发,右膝压住女孩的大腿,双手猛扼女孩的脖子,女孩连声求饶:叔叔不要杀我!叔叔不要 杀我!居然挣脱坐了起来。吴剑伟双手加力,扼得女孩小便失禁。他生怕女孩不死,用沙发 布捂住女孩的嘴,丁希员上前按住女孩,吴剑伟又朝她颈部连刺三刀。 两人进到里边卧房,丁希员拉下吕钰的裤腰,问吴剑伟,要不要搞?吴说,不搞。罢 手。 作案后,他们用西服、仔裤、毛巾仔细揩抹了地板、门窗,吴剑伟在这期间吸了一支 烟,完事后,他把烟蒂和烟灰缸丢出窗外。匕首上的血迹在水笼头下冲洗干净,用报纸包好 带出来,连同手套、作案时穿的皮鞋一并丢进垃圾箱。从吕钰手上抢来的两只戒指怕销赃时 被发现,也丢掉了。事后,两人订下攻守同盟:万一被抓住,一个人杀人是死,两个人杀人 也是死,抓住谁谁扛住,决不交待同伙。 7月11日夜,宋明玉带人去抓吴剑伟。 吴剑伟也是居无定所的浪荡人。查到他住日晖六村104号11室,警察赶到时,他住处 房门外边的腰门也锁起来了。宋明玉将警力安排好,守楼门的,守窗户的,他来叫门。他先 让邻居老太把腰门敲开,几大步直抵房门,说好敲三下,里边不开,就把门端开硬往里闯。 宋明玉敲了三下门,门居然从里边打开了,开门人也不管来人是谁,打着呵欠转身往床那边 走,一副接着睡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宋明玉突然问。 吴剑伟。 上手铐!宋明玉大喝,随后按住桌上的一把匕首,后边的小伙子几下子将吴剑伟拷牢。 此时,宋明玉看到,吴剑伟的凸出的近视眼里充满着死亡的绝望。 连夜突审吴剑伟。 相对丁希员,吴剑伟要好审多了。突然被抓,心慌意乱,毫无抗审准备。他讲案发后逃 往宁波避风,十天后从朋友处打听到没有动静,又回到上海。后来听说丁希员被抓,心慌了 一阵。个把月后还没有动静,心说:老丁仗义,全扛了。今夜警察从天而降,他就知道:老 丁没扛住,全交待了。 30岁的吴剑伟因抢劫罪眼刑十年,出来后,面对眼花镣乱的大上海,觉得自己前半辈 子简直白活了。同阿龙和丁希员等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听他们吹牛,很羡慕他们有本事,也 很想入伙加盟。丁希员要他做案他痛快答应也有点表忠心的意思,丁希员对他讲,这家人家 很有钱,拿到10万元,咱们就离开上海,到南边做白粉生意。吴剑伟并不清楚丁希员拉他 作案的用心:只要你和我绑在一桩命案上,就会死心踏地跟我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为他人案传丁希员时,他拼命掼脱一只BP机,那 只机子就是吴剑伟的,上边还留有吴的电话。只是当时谁也没留意这个细节。 九、父亲的责任感才能使母亲微笑 5·3案破掉十天后,赵智平服刑期满。他离开监狱,却没有回家。那个8号楼201室 的家不存在了,只剩下空壳和绿色家门上“五好家庭”的字条。 赵智平既是这场悲剧的间接制造者,也是参演者和唯一血亲的观众,人们会说:如果赵 智平当初不下海,好生端牢铁饭碗,甘愿守住清贫安定的生活;如果赵智平能靠真本事致 富,依法做事,或者知错就改,及时收手,就不会有5月3日晚上那场悲剧。 没有如果,只有发财欲望的膨胀和法制观念的淡漠,只有破碎的家和淌血的心。父亲的 责任感才能使母亲微笑孩子幸福家庭屋顶上有片蓝蓝的天。母亲吕钰其实早就不会笑了,直 到罪恶的利器切断她最后的哭声。 冬至那天,吕钰的父母祭奠女儿、外孙女,家里搭起一个小小的灵堂,赵智平仍旧没有 露面。他愧为人夫愧为人父。他愧吗? 1996年春节前,法院召开公判大会,丁希员、吴剑伟被判死刑,阿龙被判有期徒刑, 另一个绰号小阿飞因包庇窝藏吴剑伟也被判刑。案发后,吴将案情全部告诉了他,在调查访 问时,警方曾找他了解阿龙的情况,他没透露吴剑伟做下的血案。后来,警方追查越来越 紧,在抓捕吴剑伟时,让他带路指认,他主动讲述了吴的案情,用迟到的坦白来抚平折皱的 良心。 英国人果然如约来拍电视片,他们拍了公判大会全部议程。最后还询问丁吴二人临死前 有什么说的。 吴剑伟说:希望被害人家属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死刑于1996年2月5日执行。 34岁的丁希员、30岁的吴剑伟、32岁的阿龙,还有阿蔡、小扁头等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呢? 三十而立。他们应该像堂堂男子汉挺立起来,立业,成家,给社会以财富和安宁。然而 没有。丁希员从19岁开始,作案一路作大,先七年,后四年,案子越做越恶,给社会的危 害越来越大,直至残忍剥夺无辜母女的性命,并以剥夺自己的性命补偿,给34岁的人生划 上旬号。从成年开始,他们就是一群“飘”着的人,游离于教育视野、宣传视野和精神文明 视野之外。远离文明,又使他们接近邪恶,接近卖淫、嫖娼、吸毒。他们是没有小家庭的大 家,自成群体,你出来我接你,我进去你送我,整个一个犯罪菌群。一遇适当机会,犯起罪 来几乎毫无良知、道德、法律的阻力,极其可怕。 如果说,赵智平是后天不配做父亲,他们则是先天不配的一群。 为了破掉5·3案,累坏了浦东刑警——其中不少年轻的父亲。作为父亲,他们是不合 格的,为了替无辜死去的别家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他们冷落了自己的孩子。张洁孩子功课 不好,除了训斥,就是打屁股。有学校指名要孩子父亲开家长会,当刑警的父亲在通知背面 写上:有案子,有凶杀案,去不了!唐惠民副支队长的老姐姐在姐夫去世的多年,与他一家 相依为命。5·3发案时,他姐姐患白血病住院报病危。唐惠民很想守候床前,端水喂药, 送姐姐最后一程。但是不能,他连姐姐临终遗言也没能听见。今年我采访时,正逢他姐姐周 年忌日,唐支队说,祭一祭吧,否则难以心安。 浦东新区公安局刑一队1995年荣立集体三等功。 丁吴死刑执行后,吕钰的母亲又一次来到女儿和外孙女的墓地,将凶手伏法的消息告诉 安睡这里的亲人,墓地上又响起悲哀凄婉的哭声。 为了母亲更少哭声,更多微笑,为了东方明珠的光彩,浦东刑警又投入新的战斗。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死亡游戏 ——记虹口93·10·6案 1990年11月,浙江富阳某地发生一起杀人抢劫案,被害人是当地乒乓球厂吵长的老婆 和女儿;现场破坏严重,致使案子久侦不破; 1991年9月,江苏南通某地发生一起盗窃案,被盗人家里除丢失现金及金银首饰,一 台彩色电视机也险些被贼抱走; 1991年12月,上海南市某烟杂小店遭劫,母子俩丧命,一万七千元被抢。不久此地动 迁,山重水复的案子,雪上加霜; 1993年10月6日,又一起上门抢劫杀人案在不该发生的时间——晚上9点多钟、不该 发生的地点——上海虹口区天渲路一幢老式石库门房里发生了。 被害人是一名16岁的中学生,家里遭劫财产价值15万元。 中学生的父亲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当晚出去到邻居家打一场原本不想打的麻将。 麻将蹊跷——四个人的麻将五人打,总有一人出出进进。案发后这个人讲不清楚15分 钟外出做什么去了,引起警方怀疑。 15分钟——不够作案时间,可如果不是他或与他无关,他为什么要撒谎? 嫌疑人的破绽,正是警方破案的“抓手”。 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开拓思路,串并案子;利用矛盾,各个击破;将同案人尽收网 里,将所犯罪一一审出…… 五天五夜,后发制人的警方胜了; 五天五夜,自以为高智商的他败了,惨败。 如果他早听说过这句古老的戏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该明白:命, 只有一条,不好玩的。 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看守所,杨国柱在苦思冥想。想他作下的一件件案子,想成功处和失手处,他想得好吃 力。属于他的生命只有倒计数的日子,听得见死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越来越响。相信 意志再坚强的人,此时也难以集中精力回溯即将打住的人生履历,何况杨国柱知道自己并不 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是自以为聪明罢了。 聪明,并不是缺点,可是如果倚仗聪明玩聪明,不顾及其它,不考虑用聪明去做些什么 事情?行善,还是作恶,那份聪明就不一定是长处,还有可能给别人和自己带来灾难。 这是不同于以往的算计与设计,以往他只算目标,只算达到目标的措施,只算实现目标 的好处,换句话,只算胜,不算败。以往聪明和精明的算计,不是大大地胜过?而且逢凶化 吉了么?即使细节上出现与设计不符的误差,只能怪当时运道不够好,而后靠着聪明也补回 来了。喝凉水还有塞牙的时候,人不能总走鸿运,当然也不会总走背字。不是说月有圆缺天 有阴晴人体的生物钟有涨潮落潮么?缺了会圆,落了会涨,难道这一潮落下去再也涨不起 来?一辈子就这么落花流水去了么? 不甘心。错在哪? 细想起来,自己从没把这辈子怎样活当做一件大事好好设计过,更没有想过一次次自以 为成功的纪录相加会等于失败,而一次失败就覆水难收,直至搭进自己40岁的生命。 重新走进这四墙一顶有地无天的地方使他压抑,心乱如麻;六年前自己不是从这种地方 出来了,并且发誓再也不进去了么…… 六年前,自己是以劳动改造好减刑两年的身分走出这种地方的。 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晴天,大阳好暖天好蓝风不冷不热。记得那天老婆来接自己,记得 管教干部对老婆和自己说,都还年轻,回去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一切从头来过。记得老婆 泪湿眼角,记得自己一脸悔过自新再干坏事是孙子的表情。那表情并不都是装出来。明晃晃 的初冬太阳可以证明。管教干部笑着送他们走。不说再见了,管教说,再见也别在这地方。 记得这句话让自己和老婆热泪盈眶连连点头,胸口填满斩钉截铁的誓言……可怎么吃盅茶的 工夫点头就变成摇头,老婆摇头,老母亲摇头,街坊四邻摇头,那些死对头警察冷着脸摇 头,直到这里的看守叹口气摇头…… 上次住这种地方,手上脚上还没有这么多累累赘赘,这些不锈钢的铐、铁的镣是对自己 犯下罪行的回报,是给出去到进来这段日子成绩的打分——不及格,而且糟糕透了,不可收 拾。 回想那六个狱中春秋,由于自己识得眉高眼低,嘴乖手勤,还当上帮管教干部做点杂事 的事务犯。在管教提审那些重刑犯时,自己帮着叫个人,搬个凳子什么的。原本是受抬举的 好事,可自己偏爱支楞着耳朵东听西听,听那些重刑犯怎么作案,作案后怎么消灭痕迹,警 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然后把听来的花花点子在心里消化,想像自己比那臭小子高明,作 这个案子只需这样或那样改进就一定不会失手,想得心痒痒十分投入恨不能有实践机会…… 管教一上课,一找自己谈心,谈狱中的表现,谈出去后的打算,自己又感觉不对,坐了六年 牢,好容易熬到快出去了,不想好事光想这些,打住。 出了监狱,自己是没想再进去,甚至想象自己从来没进去,可以干干净净从头开始。外 边的世界既热烈又冷酷。热烈是人家,冷酷对自己。没有金光大道等自己走,连个体面的工 作也轮不到做。人家的话也有道理。满大街好人还有待业的。话外音:监狱出来的着什么 急?出来后他最强烈的感觉是上海变化老大,变得叫人眼花绦乱心焦心痛。几年里,起了这 么多高楼,出了这么多高消费场所,有了这么多阔人……相比这下他杨国柱是个什么?瘪三 么,小赤佬么,穷光蛋么!凭他的身强力壮脑筋活络,不该有更好的活法么?勤劳致富—— 哄鬼去吧!满大街的款爷有几个靠勤劳致富?勤劳若能致富,劳模早成百万富翁了。 (杨国柱的思绪变化或许在刑满释放人员中相当有代表性,而这些人重新走入社会的安 置和管理一直是薄弱环节。残存的好逸恶劳,社会不良影响催化,文明的荒芜,校正的缺 失,使相当多的杨国柱们再次走上犯罪。再次可要比初级阶段更恶更残更狡猾,单一转化成 多元,轻罪转化成重罪,本科升级为硕士、博士;杨国柱是其中“佼佼者”。) 错在第一次偷盗?错在六年改造不彻底?错在出来后没有好好作事?错在经不住灯红酒 绿的诱惑?错在低估了警察?还是错在应该更聪明些…… 此生已无法从头来过,说对或者错都无意义。如果有来世,来世再设计,争取设计得好 些,高明些。 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再把作下的案子一一想过,究竟失手在什么地方,死也要死个 明白。 “10·6”天潼路这一起,应该讲自己设计得天衣无缝,那俩弟兄也操练得一丝不苟。 坏事不在操练者,还在自己,是自己把这无缝的天衣撕破了…… 当晚麻将桌边,那小子的爹呼机响,自己拦挡了两回,又拖延着出牌,实在拦挡不住, 估摸着那边也干得差不多了,才放那小子的爹离开牌桌。自己思谋,万一那边没做利落,叫 那小子的爹撞上,自己也好跟着“剁馅包饺子”,连那小子的爹一起剁了包了——于是乎跟 上那小子的爹一起回到他家。 (看来,这是错误的第一步。) 听见那小子的爹嚎陶大哭,就知道弟兄们这笔买卖做成了。既然跟来了,也不能当下就 走呀,聪明劲一上来,再跟他们逗逗闷子,添点乱。于是乎跟着忙活,抬那孩子,找车拉 人,家里医院一通跑,把现场弄得乱上加乱,心里那个乐呀!只等着这出戏演完走人,跟那 俩弟兄找地方“分红”。 乐晕了!不祥的兆头摆在眼前就愣没往心里去——被子里捂死的那只猫多吓人!半大狸 花猫,毛乱乱的,眼睛半睁半闭,好像什么都明白,只等着开口说话。自己最怕猫了,老人 说猫有九条命!谁知它前生是什么变的?没准是个名捕,也没准是个大侠。别看它是只猫, 可它绿眼睛里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明白,一准是它“瞄瞄”叫来着,想给什么人报信来 着。我那弟兄手也忒残,先取了猫的命,再取了那小子的命。弟兄俩走时倒是把那猫弄走 哇,别留在这吓人! 往后,那只死猫复活了,时不时弓着背,乍着毛,蹑手蹑足走进杨国柱的梦,一把把他 的梦抓醒! 二、不该发案的时间,不该发案的地点,发了一起杀人案 现场车穿街而过。 十一刚过,街巷里弄的国庆装饰缤纷眩目,商店橱窗的节日氛围余热未减,绝大多数上 海人努力把自己日子扑腾的 一天比一天好。他们希望远离灾难,他们讨厌街上疾驶过警车,视为不吉。 车中坐着表情肃然的警察,他们也不乐意警灯闪闪,扫太平盛世的兴。他们之所以这样 做,一般是发生比警笛扰民要严重得多的案子。 10月6日晚10点55分,接110报警后,虹口公安分局副局长宋孝慈和刑侦支队郭建 新队长带着技术人员和侦察员赶到发案现场。803刑科所法医也赶到现场。 发案现场是天潼路478弄33号,一座老式石库门房。该房住着被害人张海涛一大家 人。 张海涛,16岁的中学生,和他父亲住该楼房底层客堂。紧挨着客堂的前厢房住着张海 涛父亲张富根二哥一家三口,后厢房住着张富根弟弟一家三口。客堂边搭出一问简易房,住 着张富根的老父亲。老父亲耳聋。案发前后,张家所有房间都有人在活动,看电视、做家 务,出出进进。房间与房间板壁很薄,上下楼梯又窄又陡。访问下来,无人听见与发案有关 的声音,无人看见与发案有关的人。干脆讲,没有一个张家人看见非张家人,更甭说行凶杀 人了。 案发现场就在张海涛家住的客堂。好端端一个家变成一只倒扣着的抽屉,所有箱柜橱都 张着大嘴,原本在里边整齐码放的衣物被翻扯出来,摊堆在床上、地上。床上还有一卷散乱 的砂纸。张海涛躺在卫生间的浴缸里,缸里放着水,直到来人,那水龙头一直开着。张海涛 身上盖了一大堆被褥和衣物,头颈处一根纱绳,绕两圈后在右前方打了一个结。据刚进现场 的人讲,煤气一直开着,来人才关上,警方赶到现场时还闻见浓烈未散光的煤气味。 据父亲张富根讲,他进屋发现儿子情况不好,先抱床上做人工呼吸,后又送医院抢救, 到医院被告知,人救不过来,早死了。据他初步统计,被劫美元、日元、人民币存折等共计 15万元,还有金银首饰、照相机等财物。 为案件定性并不困难,一起典型的谋财杀人案! 在抚摸过上百次杀人现场的老侦察员眼里,这是关系人作案!流窜人员不大可能彼时窜 到彼地专进其中一间房间专杀其中一个人;关系人熟知被害人家里财产情况及当晚人员情 况,奔钱而来,见人就杀,见财就取,取了就走,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嘛!杀人者有过前科, 而且是杀人劫财成功的前科,否则不可能这么胆大妄为且准确性高;事后放水又放煤气,是 为了反侦察破坏现场嗅源一一这是个与公安人员多次较量的老手! 盯着裹在被子里的死猫,在场警员心头火起,肩上感觉沉重,每一次出命案现场都会有 的压力如夜幕降临如披风围裹,被害人不瞑目的眼睛,被害人亲属悲痛的眼睛,领导殷殷询 问的眼睛,街坊四邻冷漠嘲讽的眼睛……汇在一起,沉甸甸坠在肩头。案子什么时候不破, 压力什么时候不减,破不掉的时间越长,压力越重。 想象那自以为得计的对手在什么地方冷笑呢,他丢给公安人员一张棘手的牌,隐身而 去…… 现场调查由近及远辐射开。 据张富根反映,儿子张海涛上高中一年级,老实少话,平时不出门,同学也不到家里 来,偶尔的社交就是同父亲上外边饭店吃吃饭。 据张海涛二婶说,当晚她下班回来,路过海涛家住的客堂,见他正在水池边洗脸。二婶 问他,父亲到哪去了?他说,出去打麻将了。二婶说,你父亲要装修房子,向我要砂纸,我 带回来了。这是23张。海涛接过砂纸连声道谢。二婶对他说,早点困觉。海涛点头回了他 的房间。 记得是几点钟?侦察员问海涛二婶。 记得,海涛二婶说,我看过手表的,晚上9点44分。 据街坊四邻说,被害人的母亲阿月1988年7月去日本自费留学。1992年回上海探亲后 又返回日本。现在日本东京开了一家小娱乐场所。家庭关系比较简单,只有个弟弟,也就是 海涛的舅舅。 又据了解,被害人的父亲张富很一直没什么固定职业,曾因扒窃被处劳动教养。1992 年去日本探亲,一年后回来,张张扬扬不知发了多么大的财!街坊邻居都看到,他家用电器 拉回一卡车,又是买摩托,又是购房,最近正在运光新村装修新购的两室一厅商品房。他口 没遮拦喜欢吹牛,不少人听他说过:多了拿不出来,投资五十万还是可以的! 露富招贼。问题来自张富根的关系。 警察问他同什么人交往多?家里有钱的事同什么人讲过? 张富根一脸悔恨,讲得人老多了。熟人、半熟人……记不清爽。 再查他一天的活动。 张富根讲他晚上一般不出去,从日本回来后,忙着学驾驶,装修房子。蛮累的。当晚6 点钟他从外边学驾驶回来,和海涛、邻居海林夫妇、女儿一起在家吃晚饭。晚饭后给妻子朋 友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妻子捎信说,这位朋友的哥哥马上要去日本,有些东西可托他带 去。因朋友哥哥家没有电话,电话打到朋友姐姐家。不巧,朋友姐姐不在家,张富根便把自 己的呼机号留给朋友姐姐的家人,嘱咐家人务必告诉那位姐姐回电话给自己。侦察员分析判 断——这起在不该发案的时间不该发案的地点发生的案子,会是哪类人的手笔?日窃?晚了 点;夜撬,又早了点。 既然在家等电话,怎么又出去了?侦察员问。 跑出去打麻将了。张富根对警察说,想着在家等也是等。有人呼我,再复机。 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大约是9点。海林同我一道走的,可以问问他。哎,我的头都昏掉了,怎么打麻将的工 夫会有大祸临头,把个亲生儿子打没有了,怎么跟他妈交待!张富根的眼泪流淌出来。 你呼了妻子朋友的姐姐。她没有复机给你么? 复了。复了两次。 可还回了? 第一次呼我,我正玩半截,想去复机。有人说,打完这局再复不迟。想想也是,别扫大 家的兴,就三心二意往下打,中间呼机又响过一次,不久,这局麻将也搓完了,我急忙往家 走赶着复机,谁知道…… 麻将蹊跷! 警方最老实的作法,把当晚打麻将的四个人(张富根除外)全部找地方“留”住,您一 个个一局局说清楚再走不迟。 三、起先还“老鼠逗猫”逗得开心 ……自己也跟着屁颠屁颠去了。 (应该见好就收,收身收步。自己当时怎么不觉不悟,还信马由疆跟着感觉走呢?) 警察开头问杨国柱打麻将的全过程,几个人?哪几个人? 当然是四个人打。海涛的父亲张富根、张家老邻居海林、这家女主人梅娟和她妹妹阿 嫡。喏,你们都见到了。 别人搓麻将,你做什么? 死心眼——一自己在心里骂了警察一句,脸上却是好脾气的笑,那笑在市监狱讨好管教 早练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极其到位,绝对灵光。主要是他们四人打,我偶尔也凑凑份 子。主要是给他们服务。 服什么务?中间出去过么?警察一副冷硬脸子。 出去过?哦让我想想一一他们讲没有筹码,出去给他们换零钱,换了20个一元的硬 币,又给悔娟姐妹买过一次中冰砖和八宝粥。一阵海林老婆抱着孩子捣乱,我帮着哄孩子, 哄不好,又把孩子送回去。 送回哪里去? 当然是海林家。 海林家挨着张富根家。你送孩子回去时,看没看见什么可疑人? (应该一口回绝说没看。见的,总归言多容易语失。自己昏了头,光想着“老鼠逗猫” 逗得开心……) 让我想想。我抱着海林的孩子走过张家弄堂口,是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男青年从那边过来 一一 哪个方向过来? 好像是崇明路那边过来。 朝哪方向走? 就是天潼路张富根家那边。 详细讲讲这两个人体貌特征。 天黑,我急着送孩子,可能没看清楚。小个子拿个手电,大口径的那种,好亮的,此人 一米六几的个,穿衬衫,瘦瘦的。另一个大约高一米七以上,穿夹克外套,手里拿一根竹 竿。像是房管所修电灯的。 他们和你讲话了没有? 一个人间我,这条弄堂里有个叫阿六的吗? 你和他们都讲了些什么? 我说我不住这里,不清楚。 四、复原整晚麻将局 警方不会听一人说就信的,要把当晚在场打麻将的全体人员的陈述互相补充互相印证, 求真,也证伪。 共同的陈述是当晚梅娟叫他们——张富根和海林去打麻将,这之前请过多次,当晚盛情 难辞,便一起去了。去的是同一条弄堂65号梅娟家,去时,杨国柱就在那里。杨与自己老 婆打离婚,与梅娟姘居已是公开的秘密。又叫来往梅娟旁边她同母异父的妹妹阿娴。梅娟母 亲没有打,在自己房间,也没有出去。阿娴男朋友阿卫也没有入局。 先是梅娟在旁边看,他们四人打。一圈下来,杨国柱嫌梅娟指手划脚心烦,张富根凑趣 说,梅娟你比他强干脆你上。梅娟上了,杨国柱赋闲。记得他给在座的麻将搭子每人泡了一 杯茶。又到弄堂口的杂货店换了一回硬币,又去同一个店给梅娟和阿嫡买了八宝粥和中冰 砖。后来,海林的老婆抱着孩子来了,孩子直哭,一定要海林抱孩子。杨国柱主动接过孩子 哄了一阵,孩子睡着了,杨又把孩子送到隔壁阿娴。一会孩子醒了大哭。阿娴男友阿卫嫌 烦,叫赶快把孩子抱走,又是杨国柱把孩子抱起来直接送回海林家。杨从海林家回来接替梅 娟搓了一局,张富根急于回家打电话,10点半钟左右,当晚麻将局结束。 跑出跑进,整个一个伺候人的小三子!这是杨国柱当晚所为予人的印象。 张富根比别人多提供一个细节,在替梅娟和阿娴买东西之前,杨国柱还回过一次家。 回去做什么?侦察员问。 说是大便。 离开多长时间? 大约15分钟。 警方紧接着询问杨国柱。 杨国柱坦坦然然地说,咳,大便的事情哪好意思讲。是有这么回事。 梅娟家不可以么,为什么跑回家去大便?警方抓住每一个不合情理的细节穷究到底。 梅娟家的马桶不干净。女人罗咦事多。上次我在她家大便,马桶上有血。后来不舒服了 好久。以后能不用就不用。 谁能证明你回去大便? 我母亲在家,她知道的。 讯问警官把这一细节记下来,他们要去查的。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要通过调查访问肯 定否定齐头并进,直抵事实的最后真相。 命案十万火急!警方所有作息围绕破案高速高效运转。 快速反应,就能使现场痕迹新鲜,知情人记忆新鲜,在犯罪嫌疑人来不及逃离的时刻, 把布控的网撤下去。 当晚,警方派员对杨国柱提供的在张家弄堂口看见的一高一矮两个男青年进行调查。 张富根排行老六,小名“阿六”,可是近两年这样叫他的人不多了。 据杨国柱的讲述,其中高个子那人很像张海涛的舅舅。舅舅叫过张富根“阿六”,舅舅 也有一位矮个子朋友。经与张海涛舅舅直接接触,排除了嫌疑。把海涛舅舅相片拿给杨国柱 看,他含糊其辞不能认定。 又去房管所和供电局查6日晚有没有派人去天渲路一带修路灯,这些单位的人说,修路 灯的事早交到服务公司了。又到服务公司查问,说,最近几天没人去那边。 再到杨国柱家问他母亲,你儿子昨天晚上还回来过? 老母亲想了想,说,回来过。 几点回来的? 6点钟回来的。 回来做了些什么? 换鞋,还换了双袜子,洗了把脸,后来拿了张晚报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几点?警员一再强调时间,因他们发现杨国柱母亲讲的时间和杨本人讲的有 出入。 6点多一点。 你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正在吃饭,还没开电视。我看过钟点的。 看样子杨国柱母亲不像撒谎,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那撒谎的就是杨国柱了?他为什么 要讲假话,他想用假话掩藏什么呢? 五、撒谎 就像玩多米诺骨牌,撒了第一个就得撒第二个 第一幕演完,第二幕不得不演下去。杨国柱此时感觉演这出戏游刃有余,但也要小心操 练。 咳,我知道你们为那件离开的事还得找我,当时,梅娟在场,我只能那么说,不然,她 会闹的。 警察表情严肃,不,是有些严厉。杨国柱,你要讲清楚离开麻将桌的十五分钟究竟到什 么地方,做什么去了? (自己要是不往下编就好了,可是撤谎就像多米诺骨牌,第一个谎撤出去,第二个谎不 撒也得撒了……) 你们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我和我老婆正打离婚。咳,像我这种从那里头出来的人 一般不会招老婆喜欢,甭说喜欢,我在里边的时候她没提出离婚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哪还想 她真心对我好。我出来一没有正式工作,二没有大把铜钿赚给家里。很难拴住女人的心。既 然你们问,我也就不怕丑了。我老婆同外地的一个厂长好,那个厂长好有钱。开头我还不知 道,后来每次那个厂长到上海出差,她都去看,不清不楚的。当我是憨大,拎不清。我拎得 清清爽爽!那个厂长每次来都住彩云饭店。我老婆总往彩云饭店跑。我想,既然她不贞,我 也不洁。后来遇见梅娟,梅娟同她丈夫离婚了,我就和梅娟走得近些。这事我老婆也不高 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合得来就一块过,合不来就分手,现如今离婚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可 对?离婚是她先提出来,我也同意,好聚好散么…… 警察并不关心他那点曲径通幽的夫妻隐私,只再三问他15分钟做什么去了,有谁能证 明? 你听我讲。老婆说这两天为了离婚的事要来找我,有个文件需要签字。麻将桌上我忽然 想起这件事,就顺便回家看看她回来没有,如果回来,我就把字签了。 还见你老婆的面了? 咳,我离开麻将桌,往回家走,走到家的外边。看见里边灯关着,没人在家,老婆没回 来。没回来还签什么字?于是我掉头又往回走。这么着,连来带去那么会儿工夫。 谁能证明你讲的? 鬼影也没看到一个,谁证明。 就是说,你离开麻将桌外出15分钟做什么——没人证明? 就是。早知道海涛家会出那么大事,那晚上我半点不挪屁股,让全屋人大眼瞪小眼看牢 我。 警察不理睬夸张的表情,只关心实情,问,为什么第一次讲是大便? 不是看见梅娟在场么,怕说找自己老婆,她会吃醋的! 警察步步紧逼,后来单独讯问你时,为什么还坚持说是大便? 记得自己当时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我要是同先前说的不一样,你们会认为我态度不 好,不老实。我只有照前边样子讲下去了。 你现在的态度就老实么? 到了这里,哪还敢不老实。 (撒谎撤到这,路子已经不宽不那么好走了。常#自以为聪明,常#自鸣得意,可都没 同警方正式交手,没像这回,“留”在公安局面对面玩这场游戏。) 六、查说谎看底 警方马上找到杨国柱老婆,问她与杨国柱的关系和离婚的事情。杨国柱老婆一肚子苦水 倒出来。 她讲了杨国柱出狱后的好逸恶劳,以为他改造了这么多年,不讲洗心革面,总归心往正 事上想想,脚往正道上走走。后来发现他改不掉的,介绍正经工作给他作,他嫌累,嫌赚得 铜钿少,三天两头炒老板的就鱼,把荐工的都得罪了。他自己不好好做事不顾家,却有工夫 同梅娟那个女人瞎混,还怀疑我同别的男人来往。离婚是我先提出的,这样的男人多一天都 不能过,早离早好,晚离还会惹祸上身。 他讲这两天有个离婚文件要签字,约好你要来找他?侦察员问。 哪里有这种事!一个多月没见他面,也没通电话。他又瞎讲的,他瞎讲比三伏天喝冰水 都容易。我吃过他多少亏!公安你们千万不要信他。 连着撒谎,警察当然不好再信他,不仅不信,还要为他的谎话连篇问几个为什么。 对这个杨国柱要下下功夫了! 8日下午,虹口刑侦队派人去闸北区他的管片民警那里“讨底”。片警介绍说,1980年 杨国柱曾因抢劫罪被判8年刑。在上海市监服刑。服刑期间表现较好,减刑两年,1986年 释放。释放后没有新作案记录。 这个人蛮难缠的!片警记起一件事,1991年初,浙江富阳警方来找他,为1990年底一 起当地发生的杀人案。据说发案那段时间,杨国柱到过富阳,还往出事那家人家打过电话。 我们陪着富阳的侦察员调查杨国柱时,他出示了发案前他已离开富阳返回上海的证据。后来 他对我们到他家查找证据很不满意,来派出所闹了好久。别人都是查清楚没事情就乖乖不响 了,他倒好,还闹,这种人蛮少有! 一个人怎么与两桩杀人案有牵连?不能不让人警方疑惑重重。杨国柱的知情人身分顿时 变成重点嫌疑人,晚8点,郭建新支队长派侦察员和技术员连夜开车直奔富阳,详细了解那 桩案子的案情。 当日白天,虹口分局从803请来张声华总队长和刑科所徐林生高级工程师复勘现场。再 一次仔细查找作案痕迹。除了在屋顶上发现红塔山香烟头,后认定是侦察员抽过丢上去的 外,仍旧没取到有用的痕迹。 复勘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人15分钟无论如何完不成整个作案过程——进入、行凶。 大面积翻动,离开——而且跑来跑去,气喘吁吁,也会给整场打麻将的人留下印象。经讯问 现场其他人,没有这样的记忆,杨国柱出来进去次数不少,但每次都谈笑风声,蛮从容的。 一个想法跳进侦察员脑子:会不会他搭线头,叫别人作案?搭搭线头,把别人领进现 场,十五分钟足够了。 如果他搭线头,让别人作案,那他一定有同伙,而且是两肋插刀的同伙。 再查杨国柱的社会关系,跳出一个马伟民。马伟民1951年出生,1973年22岁时因流 氓罪被判刑五年,刑满后留军天湖农场就业。两年后,他又因盗窃罪被判刑八年,这回同杨 国柱在同一监所服刑,又一同减刑出狱。据旁人讲,马伟民的老婆还是杨国柱介绍的,为 此,马伟民很感激他。据街坊邻居介绍,马伟民是个讲哥们义气的人,还有人看见,杨马二 人一起到外地去过。 警方决定先敲边鼓,摸摸马伟民的底。 当天,派出所片警找到马伟民家。马伟民不在家,留话给他家人,让他回来后到公安局 去一趟。家里人答应一定转告。片警感觉他家一切正常。当晚八点多钟,马伟民来到分局, 他一上来先给警察散烟,飞马烟,属于新派小青年不吸的劣等烟——经济上并无不正常开 销。再间他6日晚8点到10点做什么? 马伟民吸着烟,很平静他说,我弟弟没有正式工作,摆了个香烟摊子养家馏口,那晚上 他对我讲要进外烟,让我帮他看摊子,我这个做大哥的推不掉的。帮他看了一晚上烟摊。 警察迅速派人到他家核实。弟弟和他老婆说,确有其事,弟弟进烟,他帮着看摊子,哪 里也没去,直到弟弟把烟进回来,半夜了他才回家。 没理由留住马伟民,放他回去。 警方又让有经验的老侦察员为杨国柱“搭搭脉”、“轧轧苗头”。两位老侦察员与他 “三岔口”一般摸黑推拿了一晚上。老侦察员有时间话还要稍加斟酌,他的答话倒是不假思 索,脱口而出。又让技术员给他打指纹,他也毫不在乎。打你打好了。交过手后一些人认 为,这个人太镇静了!要么不是他作的案,要么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得了,作过大案! 也有人怀疑,是否抓错了。留他在这里毕竟没有过硬证据,总不能为他撒谎就扣住不放 吧? 宋孝慈副局长坚持,此人一定有问题!谁说没问题,谁就对他这十五分钟总撤谎变来变 去给我个解释,解释要有说服力,说服不了我不行! 七、后发制人,逼对手做最后的表演 9日白天,连夜赶往富阳的侦察员又赶回到上海。不虚此行,他们带回1990年11月30 日在富阳某镇乒乓球厂吵长冀仁家发生的杀死母女二人并劫财案件的详细案情。 经侦察员比对分析,富阳案与天渲路的案于有几点相同或相仿。 进门方式相同,都是软进。 杀人方式都是用手捂、掐和用绳子勒颈。富阳案被害人的脖子上也有根绳子,绕颈两周 后在右前方打结,打结的手法与张海涛脖子上的结惊人相似。 现场都遭破坏。张富根家是放水和放煤气,富阳被害人家是用酒揩抹地面、门窗、家具 等。 搜财方式也相同,都是将柜橱、抽屉、箱盖打开,大面积翻动。 被害人都与杨国柱有关系。天渲路张富根家是梅娟的邻居,富阳乒乓球厂长的爱人是杨 国柱老婆的亲戚,杨国柱去他家做过客,了解他家的经济情况。杨国柱向警方陈述怀疑自己 老婆同别的男人好,那个男人就是乒乓球厂吵长冀仁。 据富阳方面介绍,案发三个月后,富阳警方根据被害人家的电话记录来上海调查过。电 话记录,杨国柱28日在富阳给这家打过电话。富阳警察由当地派出所民警陪同找到杨国 柱。杨国柱说,11月28日,他受人之托给富阳李家电子电器厂送一批材料。到李家电子电 器厂后,给冀仁家打电话,得知他不在家,便没去造访。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富阳。他讲得 很清楚。28日晚上住电子电器厂吵长家,29日一早离开富阳去杭州,这些电子电器厂的人 可以作证。当天赶回上海,他出示了富阳到杭州的长途汽车票和杭州到上海的火车票。他 说,得知自家亲戚出事也很难过,他和老婆还给冀仁打过唁电,让他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又是离出事现场很近,又是个不在现场! 这些信息组合起来的意向让侦察员兴奋了。 他们再找当晚的麻将发起人梅娟访问,反复做工作后,梅娟讲了实话,当天晚上麻将的 真正发起人是杨国柱。是他三番五次让梅娟请张富根打麻将,又让梅娟母亲和妹妹去叫的。 这之前,他好有几晚上想打麻将,想叫张富根参加,张富根要么学驾驶回家太晚,要么不肯 来,而杨国柱似乎除了张富根,对别人来不来兴趣不大。 这是案发第四天,警方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工作的结果。并不见惊人手笔,也没有讨巧之 处,就是把该访问的人都问到,该摸的底都摸到,所有工作做到家。把杨国柱撤的谎统统查 实。看上去是被动的,杨国柱说一步,侦察员做一步,杨国柱出牌,侦察员跟,先查海涛的 舅舅,又查有无修电灯的,再查杨是否回家大便,再查他与老婆离婚签字的事……等把这所 有工作做到做细,杨国柱已予警方深刻印象;此君与本案有关!一张网也在调查访问中经纬 绵密织成,杨国柱已没有多少跳腾的余地,他由舞台中间被逼到台边,只能做最后的表演 了! 八、致命的侥幸心理 杨国柱已经好几晚睡不踏实了。 这是什么地方?警察对怀疑有问题的人“搓澡”的地方。不褪你几身污泥,不折腾你个 “脱皮掉肉、灵魂出窍”,就别想出去。当然能出去还是好的,万幸的!出不去这里也不让 长住,要么转监狱,要么直接送上刑场,用粒“定心丸”让你彻底定心。想到“前途”晦 黯,还能夜夜高枕无忧除非搭错神经。 杨国柱眼见那晚上的麻将搭子一个个放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心里很有些不踏实。他对 看守所可走来走去的嫌疑人说,公安局现在还让家属给我送饭,许可我抽香烟,可见他们没 拿到我什么东西,只是还需要时间查一查,就让他们查一查,查清楚了大家日子好过。得知 那人快出去了,杨国柱又对他说,出去帮我找一下梅娟,让她来公安局看我,不要自己出去 了,就不管我。两人毕竟有交情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不止做了一夜夫妻,不要太绝 情。让她来看我,我有话对她讲。 (这个人把杨的话都告诉了虹口警方。) 杨国柱那时若有后来的恍然大悟,或许事情还结束的早些。 他的思路总是高估自己,低估警察。他们没抓住我的问题,他们也不好就这么放了,抓 了几个人,什么问题没查出来,案子真凶也没抓到,就放人,这几天他们不是白忙了么?台 阶怎么下得来?就给他们两天时间搭搭台阶补补面子。杨国柱将打麻将那天情况过电影样在 脑子里过了一百遍,应该说没有失手的地方。自己保证没有,警察没证据。除非那两个小子 做得不严密?现场自己看过的,都处理了,又是水又是煤气,警方按说什么也找不到。除非 那两个小子事后漏风,花钱上或者销赃上被警方发现,可是自己交待过的,没我的安排,东 西半个不能动,钱一分不能花。他们应该听话的。以往听话,有福同旱,万一不听话,也是 有难同当,谁也跑不掉的…… 十月的夜风有了凉意,从看守所的高窗中吹进来,那窗上有铁的护栏,很粗糙的护栏, 将天空分割得条条块块,很难让人把视线放开。 同样一个天空,有的被玻璃幕墙隔绝,一般人看不见里边,但里边花天酒地的人可以随 意看见外边,而不被外边人看见。那代表一种心情一种档次一种派头。还是这个天空,被铁 格子分割,住在里边的人看不见外边,但外边人可以看见里边,你拉屎撒尿都躲不开都能被 人看见,这又一种心情一种档次一种落魄的处境。同样的人,怎么就会有人为前者,有人当 后人。为什么? 杨国柱做梦也想做前者,可怎么还是住到这种地方,当了拉屎撒尿都要受监督的后人? 他不解不悦不甘心,因此他夜不能寐。 前半夜还能听见风送来娱乐场所的阵阵音乐,平常觉得很噪音,嫌吵闹,现在听去,真 像是天堂仙乐那般悦耳。那声音代表自由,自由的天地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走动自由的拉屎撒 尿自由的一切,在外边并不珍惜的所有。自由的声音后半夜也听不见了,只有墙外卿卿的虫 鸣,和一片叶子两片叶子被风吹落的声音。秋天了,落叶了,都是不发不旺不吉不利的象 征。 睡吧,明天不知是福是祸,还得按既定方针办:跟他们玩,玩到现在不玩也不能出局 了,只能硬着头皮玩到底。 九、他只改了一个时间 10月10日,星期天。除了日历上的红颜色,这个日子对破案兴头正足的虹口刑警没有 任何意义,没的说,案子未结,星期几都是星期一,所有日子都是工作日。 采访时,我惊讶他们还记得这个不休息的星期日,一定是之前之后有家事“骚扰”,又 被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统统抵挡回去——他们才有这星期日红色的记忆。 警方信心十足,已做好让杨国柱开口招供的准备。要利用他没有直接作案,性质不同的 侥幸心理,让他供出同伙。当然,富阳的案子半点口风不能漏。 上午9点到晚上6点,第一堂过下来,杨国柱还是打太极拳,跟警方软磨硬泡,那15 分钟做什么去了,天上地下地胡编,但听得出来灵气不足胆气锐减,有那么点背水一战黔驴 技穷的味道。杨国柱感觉到警方态度的强硬,跟这样强硬的对手——那不是一个两个人,那 是一个集体,集体的体能和智慧——苦斗困斗,他还能坚持玩下去么?能玩多久呢? 10页纸的笔录交到他手里,让他看,杨国柱仔细看过,字句问系着他的身家性命。看 过,他提出改动一个地方:6日晚他到梅娟家的时间由20点45分,改成20点15分。他说 记得没有那么晚到梅娟家。 其他旁证材料都证明他是20点45分到的梅娟家,他为什么要做此修改?他又在跟警方 玩什么把戏?先是15分钟讲不清,后又是30分钟难编圆,自以为无缝的天衣已经撕开大的 口子,要趁隙突进,加大力度,不给他编残补漏的时间空隙。 侦察员们到外边吃了点面条,给身体加加油。他们从杨国柱渐退渐颓的神色中,看到破 案的曙光。接着干! 是7点45分,审讯接着开始。杨国柱情绪一落千丈,他觉得自己很难熬下去了。一个 小时过去,他欲语还休,内心斗争十分激烈。 这时,郭建新支队长再三给他交待政策,使他明白,警方掌握了不是他直接作案,他不 在现场的情节。再不交待是过不去的,警方下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他一天不交待,日子一天 不好过,性质还会升级。孰轻孰重,你是聪明人,自己掂量吧。 再笨的人,也掂量得出此时此刻不同寻常的利与害,一边是死,一边是生。何况杨国柱 自诩聪明,唯其聪明敏感,才痛苦尤甚。 此时,虹口分局副局长宋孝慈走进审讯室,经旁人介绍其身分,杨国柱又是一重压力临 头。领导亲自督阵,表明警方的决心。他有些承受不住,低下头沉默,15分钟后抬起头, 困乏得眼泪汪汪,他对郭建新提出要抽支烟。递给他一支烟。抽这支烟的过程,整个房间没 有一个人讲话,只有杨国柱口边的烟缕孤寂地上升上升,他企图攀住这上升的烟缕逃脱困境 么? 警方默默吸着烟,喷出的烟缕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与四壁一顶合围。 杨国柱的支撑力瘫掉了,他说:我会讲的。主要考虑母亲和妻子,她们又要失望了。你 们不要催,再给我吸一支烟。 警方默默地又给了他一支烟。他贪婪地吸着,边吸边若有所思。 破坏他的若有所思!谁出的主意?宋局长出其不意扔出一句。 我出的。杨国柱脱口而出,讲完神情大惊大愉大悔大恨,方知电光火石瞬间,板上钉 钉,大错已铸成。 又半个小时,杨国柱神情平静后,开始了他对“10·6”案的交待。 张富根太能张扬!他家有货几乎是每一个认识的人都知道的。杨国柱那天到他新买的房 子看看,看见张富根顺手从楼上抽出一万元钱给装修工人付款。张富根还逢人必讲,投资 100万没有,50万还是拿的出来的。干他一票的念头片刻成形。杨国柱早策划好,自己搭线 头,让别人去做,事成后分赃。他找到狱友马伟民,讲好一起干。极仗义的马伟民二话没 说,答应了。国庆节前杨国柱带着马到张富根家看过地形,详细商定如何接头如何动手如何 撤退。只等把张富根调出家,就可以动手实施了。为了干得利落,杨国柱让马伟民再找一个 帮手。马伟民找到一个河南来上海打工的宋创业。宋创业是个孤儿,长年浪迹江湖,会武 功,讲义气,头脑简单,指东不打西,正适合做此事的同伙。 国庆节假期后的几天,杨国柱试着把张富根调出来,并通知马伟民和宋创业在家待命。 但都未能成功。 10月6日,终于将张富根调到梅娟家。 杨国柱在笔录上修改的30分钟,就是到马伟民处通知他,今晚可以动手及联络时间方 式。安顿好马伟民,调来张富根,杀机四伏的麻将局开始。 约好当晚9点钟,马伟民和宋创业到19路车站天渲路站牌下等候。杨国柱从麻将场子 里借口大便出来,把马宋二人带到作案现场,杨国柱又回到牌桌上。没想到张富根当晚约人 有事,BP机不停捣乱。响第一回时,张富根要走,杨国柱拼命拉住他,说,正打这局,打 完再复机不迟,轮他出牌,他又尽力拖延,给那边留足作案时间。直到实在拖不住了,杨国 柱陪着张富根一起回他家,想着万一这边没完,就帮他们连张一起干掉。 后来的情况你们都清楚。杨国柱说,情况我都讲了,线头是我搭的,人不是我杀的,东 西我连见也没见到,一点没沾。没想到我一进来就出不去,也没想到你们会抓住这15分钟 不放,让我无法做手脚。 十、抓马审马又抓宋 连续四天四夜的办案,人困马乏。10日晚,分局领导放侦察员们回家休息。这边杨国 柱交待出同案人马伟民和宋创业,抓马和宋又成了刻不容缓的任务。没撤,再心疼部下的领 导也得通知他们——休息不成了,案子结了一起休吧。 只有马伟民知道宋创业的情况,先抓马伟民,再抓宋创业! 侦察员们研究几套抓捕方案。有讲到单位抓,有讲晚上冲进家里抓,两个方案均不能令 人满意,动静过大,一来容易失手,二来容易惊跑另一人。此次行动务必万无一失。最后决 定派警力埋伏在马伟民家住所外边,等他早上上班出来,将他带走。 当下派人去马伟民家住处黄家阀路看地形,从马家住房到大路一共三个出口,每个出口 设两至三道防线。11日凌晨两点,一共布上二三十人。宋局长不放心,又到实地去看,看 岗设置得是否合适。又派员去马伟民单位打听,他这几天上班是否正常?得知,正常。星期 一,马伟民会按时上班的。 清晨5点,全部抓捕人员到位。 秋风摇曳树叶上的晨露,曙色微喷,又一个和平的清早来临了。星期一的清早比别的早 晨脚步儿勤谨,更多些喧闹、忙碌、勃勃生机。正常生活的市民没发现黄家阀路的清早与平 素有什么不同。多了些吃油条的、买点心的、开摩托拉客的……啃,那人出门运道不好,小 车轮胎坏了,在换轮胎——副支队长杨潞假戏做成真的,那辆桑塔那的轮胎真的坏了,赶快 换好待命! 5点55分,马伟民露头了。见过马的三位侦察员向现场指挥员点头示意。各路人马向 目标靠近。等马伟民出了弄堂口,打算过大马路时,被前后夹击的警察围住,扭住胳膊,塞 进开到跟前的杨潞的车子里。车子悄无声息地开走。相信黄家阀路的晨雾还未散尽呢。 马伟民在车子里大叫:干什么抓我?我没事,我要告你们! 杨略副队长说,见了你的朋友杨国柱再说没事吧。 马伟民登时萎了,他发现几张熟面孔,两天前在虹口分局,他去讲清楚6日晚上做什 么,就有这几个警官在场,他那时还给这几个人散飞马烟呢。 审马伟民相对杨国柱要容易,马伟民知道,前几天光问情况,没抓他,是杨国柱没供, 今天既然抓他,就是杨国柱供了。杨国柱都交待了,自己还有什么可瞒的?瞒也是白瞒呀! 心里还有了几丝怨嫌:讲好哥们义气为重,都不讲的。既然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了。 马伟民讲出宋创业的地址,淮海西路上一家贸易公司。 警方先到该公司所属派出所了解情况,派出所基本不掌握,更不了解宋创业这个人。去 该公司实地察看,公司后身是一片空地,空地后是一大片苗圃。人要跑进苗圃,再抓就很难 了。不能正面进公司硬带人走,还得想办法智取。 郭建新让马伟民写张纸条给宋创业,郭拿着马的“手谕”进了这家公司。郭队长说,有 事找宋创业。宋创业被叫了出来。郭建新看到他脸上有被张海涛抓伤的痕迹。郭队长走到跟 前,神秘兮兮地将条子递给宋创业。条子上写着:请跟来人到我家。马伟民。宋创业心领神 会地出了公司大门。杨潞的车子正好开到大门口,宋创业又被轻而易举地塞进车里。 此时是11日下午3点半钟,宋局长在家已经等急了,见郭队长把人囫囵个带回来,心 中一块石头落地。 十一、此时才知“演砸了” (重大嫌疑人都已到位,往下就是谁先开口,讲多讲少了。此时此刻,主动权完全在警 方手里,警方利用三人共同的保命心理——揭发别人,把罪过往别人身上推——以使自己少 罪轻罪。在抓捕马伟民的同时,对杨国柱的新一轮审讯就开始了。) 杨国柱没想到警方会变脸,变得那么快,那么可怕。 他们突然说什么,问什么? 我们知道你不是第一次作这种案子,1990年底,浙江富阳还有一起,也得交待清楚。 杨国柱傻掉了!警方怎么会知道浙江富阳的事情?案发三个月时,富阳来人调查,是管 片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来的。自己一眼看出那人的警号31不是上海的30。搞什么搞?小菜一 碟。自己早就准备他们来调查,不来查自己还不心安,查来查去不是屁问题没有?还是跟我 讲对不起。我没轻饶他们,质问为什么到我家翻东西,看得出来,弄得他们挺狼狈。那一场 游戏自己是赢家,大赢家!为此杰作,自己得意了好久,把个警察嘲笑了好久……已经过去 三年了,三年的尸体沤成肥,三年前的案子早就烟飞灰灭,怎么警察还没忘还没丢手?怎么 天不转地转又转到眼前? 自己想不明白,警察缘何问起富阳的案子?得好妹想想,警察是诈自己,还是真发现了 什么,会是什么?点滴?还是要害?能像上次化险为夷么?先从头到尾想想什么地方会出漏 洞,不能开口,不能轻易开口。屏住,不响。 (郭建新支队长把杨国柱叫到另一问房间问点情况,无意中的一个动作,把杨国柱击垮 了。) 他怎么会有这个盒子——郭建新支队长桌上有一个军棋盒子,郭边问话边用手敲那个盒 子——这不是马伟民家的军棋盒子么?自己记得很清楚,南市作的一起案子抢得的金银首饰 就放在这样的一个盒子里。难道马伟民被抓来了,他什么都交待了?赃物都搜出来了?人赃 俱获,自己再扛下去还有意义么?别让别人抢到跑道自己落在后边那才是憨大!他杨国柱什 么时候做过憨大,不!自己总能凭借机灵劲于山重水复处逢凶化吉。 (这次他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唆!军棋盒子与马伟民家的那个相同纯属巧合,他自己 把自己吓住,自己做梦自己圆了。) 既然脱不掉参与富阳案子的关系,就避重就轻的交待吧。自己强调了,工具都是马伟民 从上海带来的,人也是他杀的,自己不过帮忙。 那是1990年11月28日,自己到富阳办事,替别人往富阳李家电子电器厂送一批材 料。到了富阳,原想往乒乓球厂长家走走,下午4点钟打电话过去,知道厂长冀仁到上海出 差了,心中大喜!某年富阳办一个旅游节,自己跟老婆去过冀仁家,冀家正请客,摆席摆了 十几桌,果真阔绰的可以!自己出狱后穷困潦倒,早想找大款干一票,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这回冀家没男主人,只剩一个妇女,正好动手! 自己当下给在上海的马伟民打去长途电话,让他29日带着工具赶到富阳。自己28日晚 住在电子电器厂厂长家,第二天一早买好头班发往富阳的汽车票,当着送行人的面进站上 车。到富阳后又买了一张到杭州的汽车票,这回进站没上车,剪了票又出来。下午两点接到 马伟民,没有马上赶到冀仁厂长家,两人在镇上吃茶、看电影,游来逛去,天擦黑了坐上最 后一班轮渡渡过富春江,到了冀仁厂长家所在的镇。发现冀仁家灯火通明,不少人在打麻 将、娱乐。人多无法下手。自己和马伟民靠在田野稻堆上等待。这期间抽烟,自己的香烟是 健牌的,高档,当地农民不会抽的,便把烟头统统掀进土里;马伟民抽低档飞马烟,当地农 民有人抽,自己让他随便丢烟头。 半夜,打麻将的人散去,自己带着马伟民上去敲门。女主人开门,见是亲戚,遂让客人 进来,并且说冀仁上上海了,问他们没有见到吗?转身倒水的工夫,马伟民和自己动手了。 捂嘴、掐颈,用绳勒脖子。完事后马伟民把她背上楼。没想到,她女儿在家睡着。女儿平常 住校,因为生病才回家。既然赶上了,别怨咱们手黑,也一并处理了。 后来,翻箱倒柜找东西,那次还真发财,二十几万哩,还有金条和金戒指及一些债券。 完事后,处理现场。自己让马伟民找出一瓶名酒,一边顺着楼梯往下退,一边往脚下撤 酒,还用蘸酒的手中揩抹楼梯扶手和箱柜。退到房间总门口,只保留一小块地方,其余地方 都用酒抹过。这期间马伟民要小便,让他接在啤酒瓶子里。不用那家人家的厕所。终于等到 天明了,两人从房间跳出来,走到公路上。自己让马伟民把装在瓶子里的小便也拿上,走出 很远地方,丢进水沟。然后搭头班车到富阳,打了辆出租到杭州,又换了辆出租到上海虹桥 机场。一路频频换车,一路讲普通话,是防止万一事发后,出租车司机无法提供自己的最终 来路与去路。到了上海分赃后,再把钱变成定活两便存单,把债券烧了。自己到上海火车站 调一张头一天杭州到上海的火车票。记得自己挺着急地对剪票员讲,票子掉了,不好报销。 剪票员真的在票箱里找到一张。往后,自己凭着它多次抵挡风吹雨打……从没失过手啊! 十二、哥们儿背叛,流水落花,大势去矣 宋创业自以为是条汉子,抓进来后一直不开口,但架不住人赃俱在——警方从马伟民家 起获抢劫张富根家的赃物,果真没有老大杨国柱的旨意,东西还没动呢!从这点上也可看出 马伟民的仗义和忠心——又有杨国柱和马伟民的过硬口供,交待只是迟早的事。 半夜12点,宋创业吐口了。要说他也有点冤,从小孤儿,没有亲人,结婚后来上海打 工,仗着会点三脚猫的武功,给公司看门保镖做粗活,按月挣有限的钱。结识马伟民,把马 伟民当做亲人,马伟民让他做什么,他不问对错,言听计从。马伟民让他去天渲路杀人越 货,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去了、杀人、抢了……随后没事人一样等着分自己那份“按劳 所得”。郭队长拿着马伟民的条子去找他,他还以为“分红”哩,兴冲冲跟上走,跟进了公 安局,还没明白前前后后,已经坐在被告席上了。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外地人,来到 大城市,真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学跳神”——这类人的命运几乎掌握在交结的朋 友手中。 再审马伟民。 宋孝慈副局长把个马伟民研究透了。 这是一个两面性的人。马伟民是马家的长兄,父母早亡,长兄为父。他对两个弟弟极有 爱心,家里房子一分三,自己住最差的那间。成家后弟弟每月交200元钱给他老婆,他老婆 做一大家的饭,从不讲钱少。他说这一票搞到的钱,打算给弟弟开公司做资金用。 他与杨国柱的交往出于一个“义”字。杨国柱给他介绍老婆,杨国柱有发财的事叫上 他,杨国柱比自己聪明有本事,他服杨国柱……就这样跟上杨作下一起起血案,马伟民杀起 人来心狠手辣,而且事后口风极紧。 既然他讲义气,就用义气撬开他的嘴巴。 马伟民,你应该清楚,既然抓你进来,就是有人交待了你的问题,不仅交待了你的问 题,而且把问题讲得十分严重。天渲路张家这一起就不用说了,你也承认是和宋创业一起干 的。还有人讲了三年前富阳的一起案子,讲工具是你从上海带去的,母女二人也是你动手掐 的勒的,你不说也没有用,人家可都讲了,都推在你身上了。据我们掌握,你是个对家庭很 有责任心的人,做下这些坏事,再不好好交待,能对得起你的家人么? 马伟民沉默了。智商再低的人也能想明白,是杨国柱“出卖”了他,对,就是出卖,明 明所有案子都是他计划、指挥,自己不过跟上做,怎么能这么不义气全往自己身上推?既然 这样,你背信弃义在前,我也就不顾哥们在后。 令警方惊喜的是,马伟民交待了一起发生在本市南市未破的案子。 马伟民家住在南市区。1991年年底,杨国柱到他家串门,发现了中山南路一家大华烟 杂店。他到店里买了一盒硬盒牡丹,竟然用了半个小时。买完烟出来,他对马伟民讲,别看 这家店店面不大,可里边香烟的种类不少,买烟的人一直不断,这一进一出资金周转,几万 元的家底总有。干他一票怎么样? 马伟民间,干完后怎么破坏现场? 杨国柱讲,我看到他家有液化气瓶。 马伟民登时服了杨老弟,按岁数杨国柱比他小,可论本事马伟民甘拜杨国柱为兄。怪不 得买盒烟用那么久,那是踩点呢! 往下整整一周时间,杨国柱一直在大华烟杂店附近徘徊。他仔细观察该店何时开门,店 主人何时进烟,何时做生意,何时打烊,何时关灯困觉——这是个前店后家的格局……发现 他家有一只狗,琢磨怎样对付这只狗;发现店主人每晚12点左右上店门,上门前要端着痰 盂出来倒,倒痰盂的垃圾站离他的店门口有100来米,拐个弯,刚好是个视线死角……他就 选中这个时间溜进店里。 12月14日,杨国柱和马伟民共同做了这起案子。趁店主人倒痰盂的空档进了店,等店 主人口来,抡起事先带来的作案工具——汽车摇把朝店主人的头上砸去。店主人吭都没吭就 过去了。这时,阁楼上传出一位老人的呼唤,呼唤店主人的小名。这是他们事先踩点没发现 的,别说他俩没发现,连多年的邻居都没发现——五十多岁的店主人的老母亲还活着,八十 多岁的老人又瞎又瘫,困在阁楼上很长时间没出来过,别人都以为她早死了。撞上杨国柱和 马伟民两位凶神,老人的死期到了。两人杀死店主人的母亲,把1.7万元现金翻走,两老 还有7万元现金,放在楼梯扶手里未被他们翻到。作案后,他们撕开了几包香烟,把烟丝从 楼上撒到楼下,最后,还打开了液化气。案发后,马伟民到现场看到警察未看到警犬从浓烈 的液化气房间往外窜,他更加佩服杨国柱手段的高明。 (南市的案子曾悬赏两万侦破,但现场破坏厉害,加之不久此地动迁,案子搁浅。) 警方没有鸣金收兵,仍旧步步紧逼,逼他讲出所有余罪。 马伟民一气之下,还讲了南通的一起案子。 此案发生在富阳案子之后,南市案子之前。自打他俩1990年在上海国际影院门口相 遇,聊起在一起服刑的日子,聊起出来后的感受,突然有了一种共鸣。他们选择了自以为最 快发财的道路,两人的命运从此有了根本转折。杨国柱和马伟民先在外地做做试试,富阳、 南通,做成了,恶向胆边生,再回过头来做本市,南市、虹口…… 南通遭劫那家人家又是杨国柱老婆的亲戚。那天家里恰好没人。两人拿走800元现金, 及一些金银首饰。东西到手后,马伟民奇怪杨国柱没有离开的意思,用一个床单裹电视机。 拿它做什么,又大又笨?马伟民不解。莫非连它你也想要? 杨国柱对马伟民诡秘地笑笑,说,你就不懂了,包起来,挪挪地方,并不拿走,好像要 拿走受了惊的样子。让警察看到这么大的电视机也要,一定是本地人作案。逗他们玩的。 马伟民汗颜,自愧弗如,往后更加死心塌地跟上杨国柱干了。 十三、最后的谢幕 警方各个击破的手法大获成功,可以与杨国柱最后摊牌。 刑侦支队马队长走进杨国柱的审讯室,冲他笑笑,并把刚刚取到他在南市案子中穿过的 那双鞋摆放桌上。聪明的杨国柱全明白了。 他全身的骨节脱了摔,人整个瘫掉了,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怪吓人的。唯有那张 嘴巴还在硬。他笑笑,那笑比哭还难看,说,好了,你们胜利了,可以奏东方红了,可以唱 国际歌了…… 杨国柱,你不要瞎缠!从你进到这里,一直态度不老实。总讲这是最后一次,那是最后 一次,全交待了。据我们掌握,你还有好多罪行没有交待。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就这样到了?不仅看守所的最后,而且是人生的最后了么,怎么这么快?才五天辰 光,加上五个夜晚,也就是100多个小时,到现在才明白,100多个小时玩的是老鼠逗猫, 以卵击石。自己输了,彻底输了,败了,惨败。或许错不在个案的设计,而在人生的安排。 从监狱出来,和马伟民结伙,如同上了一条错误航向的船,那是一条从高崖跌落瀑布的船, 或许靠侥幸躲过急流和礁石,但无法改变粉身碎骨的终局。 好了,自己演完了,演得不好,好与不好都要谢幕。如果有什么可以留给活着的人,那 就是千万别游戏人生,千万别玩命,命属于自己只有一回。 珍重! (上海虹口分局警方为破此案荣立集体一等功。)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月光下的兽行 一、记闵行95.10.11杀人强奸抢劫案 上海市闵行区七宝镇有个传说,不知哪年哪月的一天,阳光明媚,百鸟欢歌;顺淀浦河 飘来七件宝物:莲花经书、飞来佛、金鸡、神树、钟、玉筷和玉斧。七宝镇因此得名。分析 传说的来历,当不太久远,颇有点僧俗文化交汇的味道。经书和飞来佛属于佛界,金鸡神树 多见于民间神话,而玉筷玉斧更像是家族传世之宝。钟这一高科技产品,进来我国当在清 末。有文字载,洋鬼子进贡慈禧老太后有此稀罕物。想来慈搏那时生命健旺,还不避讳,否 则,送钟岂不暗含着“送终”? 不管这传说可靠与否,也不管它的编撰者是否高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代表老百姓 的一种愿望,一种希望过富富裕裕太太平平日子的愿望。这愿望很普通,有时会被改朝换 代、战乱分裂等不祥之音遮没,但这声音也很强烈,世世代代,不绝如缕,总会在战乱平 息、刀抢入库、晨露凝集、炊烟升起的时刻成为一方土地的主旋律。 夏去秋至,冬走春来,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如今的上海市闵行区,地处上海城郊结合部,改革开放的春风给这块原属老上海县的土 地带来勃勃生机。投资环境良好,经济形势诱人。七宝镇照政府看上去像个花园宾馆。开放 带来的第一景观,就是外来人口从脚不离开的土地上流动起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贫穷向富裕流动,乡下向城里流动。成千上万四川、江西、安徽、湖南的打工仔、打工妹来 到七宝,盖房、修路、办厂,参与三产,加速了七宝镇的建设。 新形势带来新问题,外来人口的有序管理就是问题之一。管理得力,主客双方互惠,否 则,会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甚至灾难。 1995年,阴历多一个八月,闰八月。有的人称之为不吉之年。偏就在阴历闰八月十六 日那晚,七宝镇发生一起令人震惊的血案。73小时案子告破,又三天后,撬开犯罪嫌疑人 的嘴已,让他供出实情。 这之后,七宝镇被镇民认可了第八宝,保护他们富裕生活的公安民警。 一、月光下的阴影 月亮好亮! 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恰好是阴历十六,而且是闰八月十六,那月亮亮得有点 邪气,白花花的月光散发着撩拨与挑逗。 他睡不着了,那感觉又上来了,冲击得他六神无主,就想找个女人干一下,要不今晚上 别说睡觉,连安安静膊呆一会儿都不可能。不知怎么,一见月亮圆了,他就按捺不住特别想 做那事。那个应该叫作堂客的女人不在身边,谁知道到上海哪块地面浪去了,但愿她带着孩 子别作得太丑,不然给他知道了,决饶不了她。江西堂客小小个子,做那事半点味道也没 有,还连声呻吟“吃不消”,躲了跑了,很少回来。 去他娘的!堂客不在身边,老子兜里又没钱玩女人,不得自力更生打野食么?特别那次 在柳岗,大难不死捡了条命,活一天都是赚的,老子怕谁! 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棚,抬头看看月亮。月正当顶。他不乐意同老表们住大统铺,龌龊, 嘈杂,还碍手碍脚,他宁可住这间没电没水的小棚,反正天还不冷,有清风,有明月,更有 一份来去自由。 当天中午收工吃饭的时候,一群服装厂的女工从他打工的工地过,边说边笑,吱吱咯 咯,像打破一握瓷碗,引逗得工地的老表们眼都直了,口水多长,掉到饭里。他一眼看上走 在最后的那个妹子,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发是黑的,脸是红的,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子白 生生的,走了还回头朝他笑笑,屁股扭得好有味道。他的心乱了。 干!今晚老子就干她! 大统铺上的老表都睡熟了,传出蠢蠢的酣声和乱七八糟的吃语。他开始晚上的漫游。 他走了两条街,街上无人,月亮把他的影子扯得又斜又长。他走到位于镇区边上的服装 厂女工宿舍。这里还没安静下来,有刚下夜班的女工正吃宵夜、洗洗涮涮,有上夜班的女工 三一群两一伙往外走,竟找不到白天相中的那个妹子。他好气,又气又火,这鬼月亮,亮得 像贼眼,树叶上虫子拉屎地面上癫蛤膜蹦跳都能看见,逼得他只有退步转身,在树影里等 待,半天不见人睡灯熄。罢罢,今晚作罢!他一步一回头。好不甘心哟! 回来的路上,路过酒厂,他看见院里绳上晾晒着男人衣服,凳子上还有两双鞋。老子正 缺换洗衣裳,不能白跑一趟,拿点是点,顺点算点。他顺了一身衣服,又捡了两双鞋中合脚 的那双球鞋。 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棚,把衣裳和鞋放一边,睡下。月光如水,从小棚所有的缝隙 间流下来,下雨样浇到他的脸上,浇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看上的妹子的脸总在晃,浸 在月光里晃荡,时近时远,伸手去摸,又什么也无,手掌上托一钵白花花的月光。需要到底 没有解决,身体里的难受劲没有过去。不行!他又坐了起来。他把偷来的衣服和鞋子换上, 挺合身!他重又走入月光的辖区,月光像是喷撒了迷魂剂,他重新五迷六道神魂颠倒起来。 月亮偏西,影子更斜。 他想起那天干完事曾把榔头丢在一排工房的围墙下边,他得找回那柄榔头,说不定什么 时候用得上。走到了那道围墙外边,他用脚拨拉着草丛,从东到西,没有榔头。脚下突然拱 起个土坡,他站在上坡上,一眼看见围墙里边的天井,天井扯起一根绳子上晾着全是女人的 内衣!三角裤,胸罩等。早知近处就有,何必跑那么远路!他轻身翻过围墙,墙那边正好有 个凳子接着。他三步两步朝着绳子正对的房间走去。走到跟前,他用手推了推房门,天助我 也!虚掩着的房门被他推开了,月亮的长脚跟着一道进来,他看清楚这间房间一共摆放三张 床,一张空着,两张床上睡着人,那些内衣裤的女主人。女人很年轻,睡态沉稳,黑发纷 披,曲线迄通,不比服装厂的妹子差!让他胆壮的是屋里竟没有男人影子!去他娘的男人, 老子就是这房间的男人,男主人! 他没有当下动手,而是退出房间,虚掩上门,翻过围墙,来到一处工地,根据以往经 验,他干这事需要工具。他从工地上挑捡了三根白铁管,在手里掂掂,又挥动两下,月光 下,铁管如剑。他放弃两根长的不趁手的,把选中的一根掂在手里,朝那间房间——他向往 的乐园——走去。 谁敢不服从老子,老子给她吃这个! 二、10月11日——阳光下的血腥 天气很好,秋阳如抬。 上午9点,七宝镇伟联酒楼老板宋原发觉自家的两个打工妹杜华、晓珍没来上班,他有 些生气,两个妹子是自己老婆阿云从老家安徽找来的。4月份荐工,做了半年,端盘洗碗手 脚蛮勤快,也讨老顾客喜欢,平时,自己上班她们就上班,这个辰光,早把店堂清洁做好 了。今朝这是怎么了?嗅,昨夜自己陪老顾客吃酒吃多了,睡在店堂没回去,她们就借机偷 懒?看来还得盯她们牢些。 你那两个亲姐爱妹今朝睡过头了吧?宋原问阿云。 不会。一边忙着揩桌抹凳的阿云好言解释,昨晚上我回去洗澡,她们都安排睡下了。我 还讲今天活路忙,中午有单位要请几桌客,早些过来做。她们答应好好的。阿云抬眼看看墙 上的石英钟。9点30分,是晚得有点离谱了。我回去看看。 不,还是我回去。我正好取点东西。宋原想好好训训她们,他知道阿云心软,又是老 乡,硬话狠话断不会出口。这些打工妹,生是叫她给惯的。 伟联酒楼离他们住的地方——青年支路53号并不远,这是房管所的一套工房,宋原为 了打理生意方便,租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自己住,孩子保姆住,打工妹住。他进了楼 门,走到写着102字样的房门前,掏出钥匙捅进锁眼,左右转转,门锁死死地转不动,他拔 出钥匙看看,没错,是这把钥匙。重新捅进锁眼,仍旧转不动分毫。门锁从里边拴住了。 有事!宋原心里一阵不安。他走出楼门,绕到自家房间的围墙外边,借着那个土坡翻进 围墙,围墙里边放一张小凳,凳子上边有些褐色的脚印,莫非是血?谁的血?再看天井通卧 室的那道门虚虚掩着,搞什么名堂!他用力推开房门,阳光如瀑,清楚地照见整间房间天下 大乱。 能打开的抽屉全敞着,能翻动的地方都翻得乱七八糟,打工妹社华和晓珍血流满头,死 在床上,身上衣服撩的撩,褪的褪,同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没听见别的动静。坏了!宋原 想起客厅睡着自己九个月的孩子凤娇和小保姆燕敏,他躲着脚下的血迹,又推开卧室通客厅 的门一一里边的场景更吓人!燕敏被剥得精光,满头是血,眼睛微睁,死也不甘的表情和褐 红色血迹凝结脸上。凤娇呢?林松源急了,带女儿的小保姆如此惨不忍睹,谁又来保护幼不 更事的小女儿呢?客厅并无林凤娇的踪影,宋原脑中冒出一丝侥幸——作恶之人终归惜老怜 幼,不忍夺命,女孩子不可能被拐卖,因为卖不出钱,很可能绑架了女儿勒索钱财,他正思 谋真有那情况是报警还是私了时,看见卧室两张单人床的间隙中,趴着凤娇小小身形。他上 前抱起凤娇,发觉孩子同样满脸是血,鼻梁坍陷,嘴角一个甘蔗粗的血窟窿,小小尸身抱在 手里已经发硬。宋原轻轻地放下孩子,此时万念俱灰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报警! 10点15分,闵行公安分局110报警台接报。七宝镇青年支路53号102室发生杀死四 人的特大血案! 分局刑侦支队长戴民赶到现场; 分局痕迹员、法医赶到现场; 由于此案重大,按管辖分局报803刑侦总队,总队重案支队支队长刘道铭、副支队长徐 长华赶到现场,还有总队的痕迹法医人员赶到现场; 王军副总队长赶到现场; 上海市局毛瑞康副局长赶到现场; 闵行区政法书记和镇领导赶到现场; 七宝镇派出所已将现场很好保护,所长出外抓逃犯没有在家,指导员带领留所人员全力 以赴,随时听候调遣。 几路人马到齐,开始痕迹开路,照相固定,法医勘察和尸检。 正午的太阳温暖眩目,阳光的长手长脚托举着带血腥的薄尘,一览无遗地展示已发生的 罪恶,定格可能留下的兽迹兽踪。 现场太惨了! 多半年后,我在803看现场录像,仍不忍直面那副惨状,只把目光轻轻掠过已经结束的 年轻生命,活着时像桃花样艳丽的脸颊变得乌青,能让男人心动的口唇和眼眸肿胀黯然。女 性的身体躯干隐秘部分应该好生用棉衫遮蔽,怎能如此袒呈于光天化日之下!幸亏她们已无 知觉无羞耻心,她们结束生命时最后的呼喊如果有的话,我想一定是四个字:惩凶雪耻! 我的目光轻轻掠过现场镜头,那是和平生活哑然中止的场面,色彩艳丽的床单,梳妆台 上的头发刷子,花瓶里的大朵纸花,衣柜里挂着的长衣短裙,我注意到死去的社华身穿白底 黑圆花睡衣,晓珍上身穿绿棉睡衣,下身着绿棉睡裤,连睡梦中的着装都充满着对美丽的追 求和对幸福的向往。 而这一切被野兽手里的白铁管击得粉碎。令人气愤的是,野兽兽行结束后,居然将白铁 管随意丢在被子上——这不是公然叫板,向和平生活的人们叫板,向惩治犯罪的正义力量叫 板,向警察和法制挑战么! 我是一个女性,职业是记者兼作家,我可以在半年多后看录像或激动或感慨或目光躲闪 或大发议论,甚至可以叫录像停止,跳过去不想看的部分。可是出现场的警察不能。 他们也气愤也激动,但他们目光不能躲闪他们的血液不能沸腾,他们要把所有情绪收敛 像收拢一把纸扇,目光盯牢现场每一寸空间,地面、墙壁、桌椅、门窗,盯牢血迹、污物, 盯牢残忍与罪恶,此时他们心境要冷,心无旁骛;目光要细,毫发毕现。 第一次勘察现场,取到有价值痕迹是一枚25号半申力牌球鞋印、小保姆拖鞋印,客厅 总门门框边一枚十分清晰的左手血掌纹,让痕迹人员好一阵兴奋。保险柜钥匙挂在上边,因 无秘码,没有打开。所有能翻处皆被草草翻过,但没有拿走多少值钱东西。 四具尸体拉到七宝乡卫生院,忙坏了法医。 经检验,三个大人全部系生前被他人用钝器打击头面部,最多被打8下,最少也挨了4 下。法医报告上写着“燕敏颅首凹陷性骨折,两上门齿脱落;晓珍全颅崩裂;社华左右上门 齿折断,左右颧骨分别有一条线形骨折线延伸到颅底……,造成颅脑损伤致中枢神经系统功 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燕敏阴道分泌物检出少量精子。 社华死后遭受性加害,但阴道分泌物未检出精子。 九个月大的林凤娇系生前被他人用钝器戳击面部,后抛弃头面部着地,造成颅脑损伤致 中枢神经系统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调查访问一路得到有价值线索,邻居在大约半夜两点钟左右,听见隔壁房间有人挣扎和 蹬床的声音。 老板娘阿云哭着说,昨晚上宋原陪客人吃酒吃多了,醉在酒楼。她晚上10点多钟回 家,一来看孩子,二来洗澡,洗完离开大约11点多钟。家里那时无任何异常情况。早知道 出这么大事,她怎么也得留在家看凤娇…… 早知道,没准又搭上一条命。 三、10月11日晚——浮起溶下的谢老九 初步归拢半天来的印象,法医倾向强奸,痕迹员倾向盗窃。一时难以定夺。 现场分析倾向一人作案,工具就是丢在现场的那根48公分长的白铁管,一路人查工 具。青年支路走到底有一白浪工地,工地上发现同类管子,是煤气管子,截断的三三两两丢 在那里,几乎人人可取,用毕随手可弃。从工地包工头查起、又查民工,但进展不大。 在青年支路走出三四十米的路边上,发现现场同类型申力牌球鞋印,一路警员沿此路线 查找,同类鞋印走走就湮灭在乱七八糟鞋印之中,原本大路朝天,人人可走,何况时至当日 下午,谁知有多少人来人往,脚印怕不铺了几层? 按常规思路为案件定性。分仇杀、情杀和财杀。前两者为关系人,或关系人雇来的人。 后者可能是关系人,也可能是随机偶发的非关系人。关系人和非关系人是完全不同的排查范 围。 仇杀?宋原老板生意做大了,七宝镇上除了伟联洒楼,还开了一家燕云洒楼(洒楼名字 不知是否暗含着宋原老婆阿云的名字?),宋原不是本镇老户,是否生意太火爆招嫉惹仇? 排查与宋原有生意往来的人,线索不明显。 情杀?从三个被害女性的关系排查。 燕敏,16岁,从老家安徽临泉县出来当保姆才一个月,只在家带孩子,很少外出交 往,人生地不熟,可基本排除情杀。 晓珍,18岁,来自安徽贵池,长相一般,老实胆小,除了打工,不与客人兜搭。访问 下来,只听说她要挣钱回家结婚,没听说交男朋友。也不大可能因情招祸。 社华,22岁,安徽无为人,老板娘阿云也是无为人,两人关系最好。社华是三个人中 长相最漂亮的一个,加上年纪稍长一在农村早该谈婚论嫁相夫抱子——活泼机灵,在酒楼与 不少男人交往近密,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就是冲着她成了伟联的回头客。她会不会由于情多情 乱惹祸生灾呢? 仔细调查访问,果真!跳出个谢老九。 谢老九也是安徽人,早几年到上海,在城郊的区县贩鱼虾做水产生意,小有积蓄。他给 伟联酒楼送水产时,一眼看上社华,托老板娘介绍与她认识,社华半真半假地与他处了一段 时间,并未明确关系。据老板娘阿云讲,几天前,社华对她说,不和谢老板谈了。问她原 因,她讲对谢不感兴趣,除了有两个臭钱,哪点好?谢老九为此到伟联洒楼借酒闹事,掀桌 摔碗,把烟头掀灭在手腕上,还威胁说不谈不行。有时晚上八九点钟还往酒楼打电话,死缠 烂打。这种流氓无赖的样子更难让社华回心转意,连老板娘阿云也无法说和,只好打劝谢老 九,没缘分,强求不得。何况漂亮姑娘有的是,你谢老九有钱,发的什么愁!谢老九临走一 副伤心悲愤决不罢手的样子予人很深印象…… 会不会是他? 当晚几路人撒出去找谢老九,听说他在青浦赌钱,警员赶到青浦,又没见他人。正着急 呢,宋原差人报信说,谢老九到酒楼吃饭来了。 警察把他“请”到派出所,要他讲清楚与社华的关系。谢老九承认与社华好过,也承认 不好后讲狠话威胁过。他挽起袖子给旁人看,并不避讳手腕上的香烟烙印。那是酒拿的,醉 了昏天黑他说话不算数的。谢老九说,酒一醒全忘了。杀人?我哪里会?我还买了首饰等社 华回心转意,怎舍得杀她!听说她死了我正伤心呢。抓住凶手告诉我,我要给他两下。说 着,谢老九眼圈真有些泛红,不知是酒拿的,还是烟熏的。 警方感觉中已将他排除——哪有作了这么大案不藏不躲,送上门等你抓?可是办案不靠 感觉,也不能轻信口供,只有确凿事实才能证明。调查下来,谢老九没有作案时间。 又得知,那枚使办案人员兴奋不已的血掌纹,经检验比对,是被害人燕敏左手的,与凶 手无关。好容易有个抓手,又滑脱了。 关系人作案排除掉,就剩下没边没沿的非关系人作案了。非关系人,就像窗外的遍地月 光。辛苦奔波一天的警员们心情沉重。 11日晚上,王军副总队长分析,作案人对现场又熟又不熟,对外围熟,对房间里边不 熟;作案动机既有为财——凡能翻动处皆翻动,也有为色,但为色的成分更多些。如果专门 为了夜窃,工具不对,白铁管怎么撬?如果直接为了取命,应拿锐器,而非钝器。从工具上 看,也是冲着人冲着色来的 那个白天,昨晚行凶的那只兽也徘徊在现场附近。他漫不经心走着数着,有多少警车, 又多少警察,看你们忙些什么,又能忙出什么结果……这几天他要歇,干一票也是挺累人 的活儿。你们忙吧。 四、10月12日——分析好,大有益 白天依旧是地域性排查,将七宝镇地区习惯夜间作案,有流氓、强奸、盗窃前科劣迹的 人排出来,查他们有无作案时间与动机; 查工具; 查血衣和带血迹的鞋子; 803总队长张声华和副总队长秦士冲赶往闵行,共同为此案拍板定性。张总和秦副总仔 细察看现场。张总边看边带提示性地发问。他发现小保姆燕敏的睡相不符合习惯睡相,头东 脚西,她遭受的加害最多,被白铁管打击,又遭强奸,客厅门框边还留有她一枚左手血掌 纹,可见挨打受伤后,曾奔扑门口企图逃跑或求救,强奸在前?还是打击致死在前?张总发 现燕敏的胸罩内壁有溅血,分析说,应该是剥下胸罩先施暴,再用白铁管狠敲她头部,这样 血迹溅在胸罩内壁。要是先打死再强奸,血迹应该溅在胸罩外边。 秦副总留心察看凶手作案过程,根据现场脚印及死者死亡状态,推出凶手进出路线和作 案过程。 现场很大,很乱,能给予的线索很多很杂芜。不理顺不廓清,无法判断究竟是几人作案 及案件性质。 当晚,在镇政府二楼,各方领导坐下来研究分析。正像毛泽东同志说过的:分析好,大 有益。 无论破案老手,还是初学乍练的新手,个案对每个人都是第一,也可以说是唯一。如同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社会生活中也没有完全相同的刑事案子和一模一样的案发 现场。区别在于看得多了,眼光中较多经验的关照,脑子里较多举一反三。破案,既要严格 从现场出发,又要大胆推理和浪漫想象,是一丝不苟的技术,也是长袖善舞的艺术。需要集 思广益越广越好,关键时刻也需要一锤定音,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三位总队领导在听从痕迹员、法医、侦查员所有前期工作汇报后,为本案定性:本案以 强奸为主,谋财为辅,是一起特大强奸抢劫杀人案。 发案时间为11日凌晨2点以后。 作案人为一人。身高大约1.70米,性欲强,身体好,住所应离发案地不远。作案人倾 向为不熟悉室内现场、与被害人没有关系、作案带有随机性的外来人员。据推测,该嫌疑人 应比被害人层次低。 发案过程大致如此: 该嫌疑人从围墙上看见房间里住着女性,便翻墙过来,推开门,看清屋里睡着两个女 人,又从房间退出来,翻墙出去,到工地捡了一根白铁管,再翻墙进来。进屋后,先敲睡在 最外边的社华,将社华敲死一一社华的头几乎没离枕头。敲社华的过程,惊动了晓珍,晓珍 出于本能,用被子裹住头,朝里边缩。凶手上前朝晓珍头部敲了几下,敲晕了晓珍——现场 看她的头部已离开枕头,敲打造成颅脑内高压,呕吐,大小便失禁。凶手在外屋的行动,惊 动了客厅的燕敏。她拉灯,抱孩子,也可能询问是谁,或喊叫女友的名字。凶手没想到里屋 还有人,停了瞬间,判断里屋是女人,马上冲进去,与燕敏遭遇。他先用铁管把燕敏打伤, 打算施暴时,小孩子哭泣不止,他用被子捂住孩子的头,小孩子还是哭,他性起,用铁管戳 击孩子的嘴角,又抱起她冲进卧室,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下。孩子不哭了,不懂人事的孩子 永远不会哭了。凶手为色而来,目的还没达到,他急忙回到客厅,看见燕敏爬起来,想往门 外跑(血掌纹的来历),又把她抓过来,实施强奸,后又把她用铁管敲死。凶手——此时同 野兽没什么两样——感觉兴犹未尽,又回到卧室,企图强奸晓珍,见她又是呕吐又是大小 便,没了兴趣,几下把她敲死(尸检报告上写:全颅崩裂)。接着对已死的社华实施性加 害,往她下体塞进牙刷柄……再往后,把能翻的全都翻了一遍,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最后, 沿原路出门翻墙逃离。 分析凶手的范围,虽然是外来人员作案,但半夜三更来来去去,不可能来自很远,满身 是血,也不可能逃走很远,白铁管的出处就在附近。以七宝镇区为中心,扩展至周围九个自 然村。 明确了性质和范围,马上制定了工作措施。 一、按地域分组铺开,做地毯式排查。要求排查穷尽探组所包空间。 二、为了信息扩容,并串案子。此方法为近年破刑事案件颇为有效的手段之一。本现场 得不到犯罪嫌疑人的信息,有可能在同类其他现场得到。 三、继续沿着与被害人有因果关系的人员排查。 四、继续查找工具。 五、复勘现场,天上地下再仔细过一遍,查找嫌疑人的犯罪痕迹——脚印和指掌纹。 六、加强防范,防止同类案件再次发生,力争一发案就抓住现形。 会后,开始复勘现场。 虽说中心现场只有三间屋子,加起来不过五十平米。可是在三间摆满各式家具立体空 间,查找犯罪嫌疑人的毛发、血迹、指纹。脚印并非易事——否则第一次勘察现场就能取 到。第二次只能比第一次更细致更有耐性和责任心。 运道来了——我在采访上海803刑警时,多次听他们讲这两个字:“运道”。张总讲 过,王总讲过,戴民讲过,浦东张洁也讲过。讲时的表情颇有意味。我问他们:运道是什 么?他们并没给我可理解可感觉的回答。我想,这需要与刑警长期交往用心去体悟吧——当 晚的复勘现场,他们发现宋原夫妇住的西屋梳妆台左上方抽屉很紧,上边有敲打的痕迹。 侦查员询问宋原,该抽屉一直就这么紧么?宋原讲,从买来就这么紧,不好拉,敲打 过,还是不怎么好拉,侦查员由此想到,头一次出现场时,所有能拉开的东西都是拉开的, 而这个抽屉是闭着的,凶手会不会曾经打开又把它关上?抽屉这么紧,在拉开关上的过程 中,凶手会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加在上边?于是他们特别“青睐”这个抽屉了。果然,在抽屉 正面取到一枚新鲜完整的右手掌纹。经比对,排除是被害人和宋原夫妇的掌纹,倾向是凶手 的! 兽迹露头了! 五、10月13日——并串案子和掌纹比对 何秀高,1988年从上海一警校毕业,分到七宝镇派出所。小伙子敬业,又肯钻研公安 业务,工作细致,特别重视对违法犯罪人员建立指掌纹档案。1994年荣立个人三等功。 95.10.11案发时,他已是七宝镇派出所一名出色的治安警长了。 13日上午,赶回来的派出所长召集警长会议,何秀高报出一个夜闯作案的线索。 7月12日凌晨,派出所接报,凌晨2点,七宝镇“近代”发廊内两位打工妹被不认识 的人敲打得满头是血,作案人用一柄榔头敲碎发廊门上的玻璃,把手从破口中伸进来将门打 开,进入室内,他用榔头朝睡在床上的打工妹头部敲打,并企图实施奸淫。由于两人大声喊 叫,尽全力反抗,那个莫名其妙的作案人扔下榔头,骑自行车跑了。派出所遂派警力和联防 队员扑出去,将镇区包围。 凌晨4点,某服装公司的值班人员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在爬墙,追他,他骑上车就跑。有 鬼!没鬼你跑什么?值班人员扭住他送往派出所。派出所警员发现他白球鞋鞋面上沾有血 迹,体貌特征与“近代”发廊打工妹反映相像,遂重点询问。凭直觉,这人有事,但民警手 中没有有力证据能让他交待。他也坚决否认与发廊妹被打一事有关。民警调转话题,问他自 行车哪里来的?他爽快承认是偷的。好,偷自行车违法,治安拘留15天。这期间,民警积 极寻找能证明他犯罪的证据。 此时是10月13日晚上10点,发案第三天。 此人叫什么名字? 毛相兴,江西丰县毛村乡毛村村人。 (1995年,何秀高被评为全国优秀警察、上海东方卫士。1996年被提为七宝镇派出所 副所长。) 六、10月14日——八方擒兽 当晚,警方派员到7月12日发案时毛相兴的住地九星村友谊6队暗访,未发现毛本 人。得知当月在执行对毛相兴的治安拘留处罚后,毛被遣送回原籍。 遣返是公安对有轻微违法犯罪人员的一个常用手段,可是在大流通大开放的现代社会, 基本是遣而不返,遣送的人还没回来,被遣送者已在原打工地接着干上活儿了,要么,换一 个地方,该干什么干什么。新打工处的管理人员也根本不了解他在其他处有没有前科劣迹。 既然毛相兴已作新案,证明他又回来了。而且推断就在七宝镇地盘上,没有走远。 再查,在九星村发现扣下的毛相兴的身分证。据治安联防协管员说,前几天这人还来索 要他的身分证,说是办暂住证需要,我们没有给他。从身分证上可清楚看见毛相兴的长相, 1971年出生,才24岁。 10月14日早8点,专案组集合起派出所干警、治安联防队员,分成十几个小组,按七 宝镇9个自然村、5个居民委员会分片包干,进行卷毯式搜捕,讲好,谁抓到谁立功! 镇政府领导在政府大院安排好中午饭,给参战人员鼓劲加油。 擒凶在即,每个小组及小组成员都很负责,挨家挨户查问,不漏掉任何常住人和外来 人。有两个小组走着,走到一起——发案现场对面的陈家塘。得知这里的工地雇佣江西民 工,当即把包工头找来,问他,雇了多少江西人?十个。哪十个?包工头把人一一找来,对 照身分证上相片辨认,没有毛相兴。 可有叫毛相兴的? 毛相兴有了。一个江西老表说。 人在哪里? 这个毛相兴晚上喜欢出来,又特爱看书,跟大家住不到一块。 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我带你们去。 警员和联防队员来到一处简陋灶间,推开门,见一男青年光着上身呼呼大睡。江西老表 点头示意,就是他。警员猛扑上前,按住他,上铐。把他像粽子样扭抬到光天化日之下。 毛相兴挣扎着大叫:搞错了!你们搞错了! 支队长戴民紧接着问:什么搞错了?搞错了什么? 毛相兴彻底醒了,戴民看见他脸上布满未日临头的绝望,眼眶里含着泪水。警员在他住 的小棚顶部缝隙里,搜出带血的申力牌球鞋。 阳光很好。此时是10月14日上午11点15分,距发案刚好73个小时。 七、10月15、16、17日——人兽较量 毛相兴被抓后,一副扛到底的嘴脸。他也清楚,既然抓住自己,说明警方掌握了自己的 罪证。四条人命,怎么讲也得以命抵命,认不认罪,态度好不好改变不了必死的结局。 第一天审讯,侦察员苦口婆心讲法律,讲道理,毛相兴“死猪不怕滚水烫”,根本不开 口。 第二天审讯,他打瞌睡。侦察员哪能让他睡觉?拿一张报纸让他念,他结结已巴念不下 来,又编了两句顺口溜让他背:人民警察真伟大,七宝血案破得快……让他翻来覆去背。还 是没有像样口供。 第三天,戴民支队长亲自主审。他把前几天的审讯人员集合起来,分析研究毛相兴吃哪 一套?都说他平常爱看书,看些什么书?毛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个孤僻不合群 的人,加上他犯的罪也不可能合群。平时看的书就是摊上的杂志,多色情暴力内容,对他犯 罪起到推波助澜作用。内向性格的人一般吃软不吃硬。戴民决定,别绷得太紧,先同他聊聊 家常,松弛一下审讯气氛,也探探他的底。 戴民上来先问毛相兴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可还在?结婚没有? 毛相兴稍感诧异,斜眼看审讯桌前又换了人。他没有回答,沉默。也可能想到,这些情 况与案情无关,讲了也不会加害自己,他开口了—— 老家在江西农村,生活挺苦的,否则也不会出来打工,打工为了挣点钱。他从1993年 出来到上海做,除了回家结婚,一直没离开上海。 问他老婆是什么人?有没有孩子? 他讲,老婆也是江西人。在上海打工时认识的。老婆怀孕后回江西老家生孩子,后来又 带着孩子一起来到上海。 问他既然结婚有老婆,为什么还到外边做这种丑事恶事? 毛相兴扭捏着不开口。 派人把他老婆找来,才发觉这是个柔弱矮小的女人。问那女人夫妻生活和谐么? 江西女人胆怯地小声说,吃不消他,他还打人。吓得不敢回去,带着孩子到外边住。他 出事了吧?一定出事了。早知道他要在这上面出事的……案发时他老婆不在七宝,讲不出与 本案有关的情节。 再问毛相兴同老婆夫妻生活如何? 他沉默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没劲。 两个字道出了他的作案动机。 问他,你的孩子同林凤娇差不多大,你怎么下得了手把人家孩子活活掼死? 毛相兴不语,看得出他内心不平静。 如果别人掼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想? 她哭了!毛相兴不情愿被逼一步步走近实质,他烦躁他说,她哭得大厉害,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戴民紧追一句。 哭闹得没办法,用被子也捂不住。不是故意的…… 戴民把话题一转,问:你做错了没有? 什么做错了? 你7月份因为什么进来? 偷自行车。 进来后有没有叫你弹钢琴? 毛相兴愣住了——早讲过这是个文化和精神层次很低的人——他注意看戴民十根指头在 纸上捺,还是一副拎不清的憨大样。 戴民只好从头给他上指纹课。人的指纹是与生俱来,永远不会改变,也不会与任何人相 同的。你作这种欺负女人的案子,不好戴手套吧?话题又一转,你认为大上海的科技力量怎 么样?上海警方的能力怎么样? 毛相兴一怔,他拎清了。 沉默半天。他说,让我交待可以,但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不然我不讲。 讲讲看,哪两个条件? 第一,我的事情不要告诉老家我父母。你说话作得了数么?毛相兴半信半疑地问戴民。 旁边陪审人员敲边鼓,指着戴民说,这是我们领导,说一不二的。 毛相兴看了戴民一会儿,接着说,判决时,别张扬,也别给我老家贴布告一一他明白这 不是什么送立功喜报一类光彩事情,心底还残留一星半点羞耻感与亲情,命丢在远天远地 了,给家人留张脸皮吧一一这条能答应,我就交待。 可以答应。戴民斩钉截铁他说。第二、我要在闵行呆三天。为什么要呆三天?戴民问。 从1993年我就到上海打工。在七宝呆的时间最长。我对七宝有感情。我是看着它一天 天起来的。七宝有我的汗水。 (戴民想说:还有你作恶的血水呢!) 我答应你,就呆三天。 你吹牛!我懂,这种上断头台的案子要转到市里,你根本做不了主! 做得了主!就让你多呆三天。戴民十分平静,他知道离冰山崩坍的时刻不远了。 毛相兴与戴民对视了半天,直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说…… 毛相兴实在是个很复杂的人,作案时完全像一头凶恶的野兽,心残力大,行动果断,毫 无怜惜之心。但谈起他的家人,特别是与林凤娇同岁的孩子,他的心底又稍稍泛起人性的残 余,可是他一进看守所,又恢复野兽形态,不仅凶狠,而且霸道、专横、狡诈。 他对同监房的八个人讲,我是吃过官司的,曾因流氓在老家吃过三年官司,我也看过 《水浒》,知道新进来的人要受“老人”的欺负。我告诉你们,我身上有几条人命,反正一 死抵住,谁不怕死谁就上!他说这话时,还做了个抱拳手势,手铐在腕上叮挡作响。 几句狠话残话居然把同监房八个歪瓜裂枣镇服,他在看守所呆了三天,那八个人给他送 饭送水服侍了三天,焉然老大派头。临离开时,毛相兴大刺刺他说,本来我还想说几个案 子,给你们检举立功的机会。我看你们改造得不好,同我一样,不可救药。所以立功机会不 给你们了。走人。 哗哗拉拉的响动,伴随他离开流下稀薄汗水留下浓稠血水的七宝镇,走上他人生最后一 段旅途。 什么人什么路?!什么人生什么旅途?! 八、月光光,地光光 毛相兴先讲了“10,11”案,前边已有实录,此处略述。 他进屋后先敲死社华,敲昏晓珍,打算实施奸淫时,客厅灯亮了,他停止动作,靠着门 倾听。他听见里边是个女人,坐起来,哄了哄孩子,又睡下。再无别的动静。他色胆冲天, 冲进里屋,用白铁管敲燕敏的头,敲昏后正欲奸淫,孩子哭了,他用被子捂孩子的嘴,孩子 还是哭。他火了,抱起孩子冲进卧室,举起又掼下。孩子不哭了。他返回客厅对燕敏施暴。 强奸完燕敏,又回到卧室。晓珍还没死,失禁的大小便使他没了干那事的兴趣。他抡起铁 管,几下把晓珍敲死,接着残害社华。随后,毛相兴进到客厅,与被他残害唯一还活着的对 象燕敏有一段对话。 这是头十分奇特的野兽,每干一件这样的事,之前或之后他都与被害人有过心平静气的 交谈。这次也不例外。交谈时卧室摆放着三具骤死他手的女性,想必他满身污秽满手血迹面 目狰狞,想必初秋的风吹不散屋里浓浓的杀气与血腥。想必每一个正常人走进房间都会感到 刺激、恶心,难以平静。毛相兴的确奇特。用神经坚强来解释,还是用人性麻痹来说明一一 这是个有些难度的犯罪心理学课题。 他问赤身裸体的燕敏多大?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到上海多久了?都打过什么 工?老板对你好吗?老板有没有睡你……边问边用手揩抹白铁管上的血。 燕敏出于求生愿望,顾不上屈辱,强打精神,回答了他的问题。(还有一次毛相兴干完 此事,拿过被害女孩的户口本看过,并清楚地记住她的名字和老家地址。给最后预审挖余罪 查证带来了方便。) 虚弱的燕敏问他,你有没有妹妹? 毛相兴顿时扫兴,狠巴巴他说,没有!其实他有个小妹妹,12岁,正在老家念书。但 他不想在此时谈到妹妹。 燕敏又说,你要了我的身子,就别要我的命了,我还年轻,就当是你的妹妹。 毛相兴说,你的身子?什么烂脏身子。才16岁,就破了身,跟我搞早已不是第一次。 大城市大上海没有一个清白女人!你不是我的妹妹,我没有妹妹!我让你活,你就得报警让 我死! 你放我一命,我保证不去报警。凤娇死了,老板决饶不了我。天亮我就走,走得远远, 让老板找不到……燕敏苦苦求他,扭动的白色身体和身体上鲜红的血污激惹了毛相兴,他抄 起手边的白铁管,几铁管敲下去,燕敏再不吭气。 月亮很亮,不用手电不开灯也能看清屋里摆设。毛相兴交待说。我把能翻的东西都翻 了。保险箱锁住,有钥匙,没密码,打不开,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拿走。 7月12日凌晨的案子他承认是他做的,他讲那次用的是榔头,敲破打工妹的头,却没 敲昏掉,没等他下手,两个妹子大喊大叫,他就烦女人大喊大叫,如同这次烦那小孩子哭。 他心烦意乱地跑了。 那天月亮很亮,我出来骑上自行车就跑,路上看得清清楚楚。毛相兴说。 6月17日后半夜,在松江柳岗,毛相兴闯入早就看好的某厂女工宿舍,用预先准备的 电镀板敲一个女工头部,由于用力过大,当下把那人敲死。周围大乱。等派出所和联防队员 围住宿舍,他已逃掉。在另一处又砸伤三人。一晚连死带伤四人,惊动当地警方。民警设卡 堵截外逃人员,逼得毛相兴跳到河里企图游走,一民警追到河里用枪口逼住他脑袋。他反手 扭住民警的手,一拳砸下去,又一次逃掉了。 后半夜月亮很亮,河水白花花的,水不深。毛相兴说,我们老家有河,我小的时候就会 游狗刨。 讲到这三起案子,有个特殊的现象,都是有月之夜。10·11是阴历闰八月十六,7.12 是阴历六月十五,6.17日是阴历五月二十,后半夜,还有一轮半满的月。 美国学者V。佛克斯的《犯罪学概论》中有专门论述天气、气候和月亮与犯罪关系的一 节,文章中说:职业星相家联合会主席多里斯·切伊斯·杜温的主张人所共知,他说,任何 一个警察都会对你们说,在满月时杀人和强奸急剧增加。有人在十五年内研究弗罗里达州马 伊阿米城杀人罪的结果表明,这里的杀人罪多数是月圆时期和新月刚出现时期发生的。研究 者提出一种思想,即认为月圆和暴力罪之间存在着相互联系,月亮对人的生物性循环产生着 影响。” 或可做为认识毛相兴作案规律的一个参考吧。 毛相兴前后共交待13起强奸、流氓、盗窃案。发人深思的是,有些案子在管辖地根本 没有立。 九、从人到兽 我是1996年5月到上海采访95.10,11案的。 那天在预审处听讲,毛相兴的审判还未结束,人还关在看守所。便提出能否采访? 预审处领导很重视,研究后认为可以。但特别强调:安全第一。 怎么呢? 这是个必将执行死刑的人,我们不避讳,他本人也清楚。该我们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此 案已从我们这里移到检察院,检察院也已移到法院。据看守所的干部讲,毛相兴根本就是个 没心没肺的混蛋。死到临头的人还特别能吃,老喊饿。他白天同人家打扑克,打输了,晚上 拿牙刷柄戳人家眼睛。 我心里一阵忐忑,想象该怎样采访半夜用牙刷柄戳人家眼睛的人?不曾有过半点经验。 为了这第一次,我也要与他会会。 走进高墙电网,走进武警与管教把守的门口,走进一间权做采访用的房子。因为紧张, 我都没顾上看房间牌子上的字。房间里已是森严壁垒的临战状态。迎门靠墙坐四个警察,我 的桌边还坐一位预审干部,我的桌前就是安排毛相兴坐的木椅。离我有抡铐子打不着那么远 的距离。 一会儿,听见脚镣的响动。毛相兴被带了进来。看守长用电棍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让他 乖着点。便退了下去。 桌前坐下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结实。由于住监时间较长,面色偏白, 看不出风吹日晒的打工痕迹。也不再像个农民。严格讲,成年后,他在老家务农时间还没有 在上海打工时间长。 该叫他们什么呢?这是个社会学的专章问题,也是令当今不少城市管理人员头疼的问 题。他们从农村向都市流动,从贫穷向富裕流动。除了想富的念头,他们一无所长。你会在 大都市的大街小巷看见成千上万的毛相兴。他们背着行李在南京路或王府井走上一夜,五颜 六色的霓虹灯和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就教会他们什么叫“贫富差别”。而在上海或北京的地 面徘徊一年,他们也不一定能学会像样的挣钱技能。这一年,他们要吃要住要消费还会滋生 七情六欲的要求,由于种种不良刺激与诱惑,会使这些要求格外扭曲强烈。他们其中的一些 人,譬如毛相兴,违法犯罪会像撅断一根筷子或推开一扇门那么容易。据警方介绍;外来人 口作案,一般智商低,残忍性高,本地人作案,一般智商高,残忍性低。 我有点走神。 掀下录音机按键,我随意发问,主要想问他走上犯罪道路的过程。这是一般采访犯罪嫌 疑人的思路——仿佛存在那么一条道路,而该人也清楚地一步步走上去。我时不时用眼角照 应他的手和手上的铐子,怕不经意间挥舞起来。 毛相兴根本没有逻辑思维,表达能力也很差,你问一句,他仿佛听不明白,半天不讲 话,要么三五字一句就交待了。他倒是一直低着头不看我,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是否有勇气 与他对视,他犯下的毕竟是流氓罪。我觉得恶心! 挤牙膏样困难采访终于结束。毛相兴被带下去时,我看见全房间人都松了一口气,预审 处的小周含蓄点评我的发问:看来你要干预审还得学习。提问题还得加强逻辑性。 我连声答应:就是就是。 后来,我又采访了毛相兴案的预审处承办员葛勃兴。小葛的介绍加上方才他本人三言两 语的叙述,可粗笔写意出他的人生轨迹。 毛相兴的老家是江西丰城县,地处都阳湖平原,当地盛产稻谷、棉花、油菜,江西省第 一大江赣江穿县而过。比起赣南、井岗山等老区,这里应算比较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毛相兴对别人讲,他父母在高安煤矿。家里只有上年纪的奶奶,带他们三个孩子。他还 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和相隔12岁的妹妹。这是个平常平淡的家庭,父母顾不上管教孩子, 能按时往回捎钱已是让村人羡慕的事情了。 毛相兴的童年就像江边湖畔的芦苇样自然疯长。 他1971年出生,九岁上小学,也许是虚岁9岁。上到初中二年级时他17岁,他说由于 功课不好,考不及格,也无心深造,初中没毕业便停学了。1989年,他18岁,因流氓—— 看女人洗澡——盗窃两罪被丰城法院判了三年徒刑,不知是什么驱使18岁的他做这些丑 事?本能的冲动?乡村口头文学的性教育?我在陕北农村插过七年队,知道在偏僻落后的农 村,口头文学性教育是一条杂芜污秽的河。几乎每个农村青年都难逃它的熏陶。有幸没被河 水洗脏心灵的后生女子,得亏他们善良正直父母的佑护与校正。可是毛相兴恰好没有这佑护 与校正。子不教,父母过。的确。 判刑是毛相兴走入成年对社会作恶,社会给予他的第一次惩罚。这惩罚严厉了点,但还 及时。此时如有学校和家人帮助,使他接受迎头棒喝,改邪归正,至少走不太远,转身还来 得及。没有,可惜没有,而后一直到死也没有。 出狱后,他在当地不会得到好的安置,他也无心在家乡做。曾经旧病复发——也可能他 这方面生理需求比别人强烈,而自控能力又比别人弱——又流氓过两次,终因进行时心理紧 张,未遂。 毛相兴走了,背着行李跟上表哥爬上火车离开家乡,目的地——大上海。可能除了目的 地是明确的,其余都如大雾朦胧。朦胧中他憧憬两件事:钱和性。 后来他又和表哥分手,彻底离开家人的视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起来。这期间他没 能在上海市区打上工,大都围着金山、松江、闵行等城郊结合部转,最多在闵行。某月的一 天,设想那天春风和煦,杨柳轻摇。他骑自行车闲逛,遇上一个口音熟悉亲切的女青年,一 问,果真是江西老乡,再一问,比自己小三岁,三问两问,便骑到一辆车上,三里两里地骑 出去,便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三五个时辰,毛相兴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了。 他很失望,因为发现江西女青年不是处女。很奇特的心情!他早不是童男。却在乎到手 的女人是不是处女。他觉得被这女人耍了,被第一个睡她的男人耍了,这失望如此彻骨,直 至把他推向最后的绝路。 偌大的上海市,能不反抗让毛相兴睡的女人毕竟只有这一个。他接受了。后来,那女人 有了孩子,毛相兴对自己的骨肉还是在乎的。他和怀孕的女人一起回家,连结婚带生孩子, 两件大事一起办了,还省钱。 婚后产后,毛相兴又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到上海。到上海开了眼的人大都不安于回家过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好歹像壁虎样趴在城市的墙头砖缝,顽强地生存。 老婆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借故躲开。他的要求变得更强烈,他想,既然别的人睡过我的 老婆,我为什么不可以睡睡不是老婆的别的女人?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后来交待,起先空手做过几次,发觉不成,女人不服从,会叫出声来。大城市哪哪都 是人,一叫,别人赶来,事情就做不成了。后来,他想到带上工具,先是小刀等轻武器,发 觉制服不了反抗厉害的女人,又改用重武器——榔头、铁管、菜刀等。当他四处搜寻趁手的 工具时,他心中潜藏的嗜血小兽蠢蠢欲动即将出笼了。 6月在松江,他找了个电镀板当工具,谁知用力过猛,电镀板砸下去,那女人竟被砸 死。死亡的鲜血震惊了他。他再蠢再法盲,也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他飞快地逃生,拼力的 反抗。终于从警察枪口逃脱后,老老实实躲了几天。后来看创,没事嘛,警察没来抓我嘛! 往后的日子是白捡的,他变得肆无忌惮。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推车、挑石头,他还是个人; 晚上,他整个被兽性笼罩,特别在月圆的晚上,他按捺不住要找地方发泄。 7月12日,他做了,与警察打过照面,还是逃脱了应有的制裁。他的胆子更大了,他 注定要有一次大的嗜血行动以平息自己躁动的心。 10月11日凌晨,七宝镇青年支路两间单元房里粘脚的血腥,成为他走向人生终点的红 地毯。 我在采访中间毛相兴:你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应该总结的吗? 总结?他斜视着我。大约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总结什么…… 那你作过的这些事后悔吗? 后悔有。 后悔什么。 不该弄那个孩子。对不起父母。 这就是毛相兴25岁短暂人生的全部总结。 无独有偶的是,前章讲到的11.23案杀害韩国人的凶手许庆国,也是1971年出生。一 南一北,一城一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初中没念完,全都是与上海没有任何关系的外 地人,却在上海行凶作恶,在上海遭受法律的终审和制裁。 令人扼腕又发人深思的殊途同归! 十、他制造的灾难究竟有多大 毛相兴,25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大好年华,正可在现代化建设中大有作为,但他的生 命哑然而止了。 由于他的作恶,又给多少家庭带来灾难。 社华、晓珍、燕敏、还有松江柳岗死去的无名女孩的家庭为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大上 海凶死痛哭。 宋原阿云老板夫妇,失去才九个月大胖乎乎的心头肉凤娇。他们亲眼目睹了血案惨状, 那场景和失女的伤痛会给他们今后生活带来多大的阴影? 青年支路的街坊邻居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扑鼻的血腥淡忘? 毛相兴自己的家也散了。22岁的少妇没有了丈夫,1岁半的孩子没有了爹。 还有被他敲破头脸的女子,一样背上说不清的屈辱。预审员告诉我,这些受伤女孩子的 父母从乡下老家找到预审员,让他们出一个证明,证明自家的女孩都是清白女孩,不然无法 在家乡抬头,也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婚嫁。已有流言蜚语在家乡土地上传来传去:好端端的, 为什么打你?一屋子人,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一定你同那流氓有什么瓜葛…… 预审员对心情沉重的父母说,我们开不了这种证明,等判决书下来吧,拿张判决书回 家。 其实预审员和我都明白,判决书根本解决不了父母所需要的。一纸公文怎么能扑灭古老 土地上积淀的厚厚愚昧?那愚昧养大了不止一个毛相兴,而且仍有收成。 这是改良土壤的大问题,全社会综合治理的大工程。 想象毛相兴的老家,郡阳湖边的小村庄。因为没有人通知他的家人,于是家人还在等 待。父母在高安,弟弟在上海青浦打工一乙也可能他最先知道哥哥的死讯并把这死讯传递, 老家只有73岁的奶奶和13岁的妹妹。老奶奶想念大孙子,妹妹想念哥哥。哥哥一年会写两 封信来,会有钱寄来。 月亮又圆又大的晚上,奶奶坐在竹凳上,摇一把竹扇,把教会孙子毛相兴唱的儿歌又教 给孙女: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背篓,一走走到大门口……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奇特的“咬痕” ——记吴兴大楼94·6,14案 上海市徐汇区吴兴路某大院矗立着四座塔楼,每座楼高32层。近年来,在高楼如雨后 笋子般直冒的上海地面,这院这楼并无稀奇特别之处。 1994年6月14日,夏天的严热和暴雨一起降临的季节,大院其中一幢楼30层一户人 家的女主人被杀死家中。 事情变得严峻起来。 有着四座高楼的大院是公安公寓!也就是说,院里的住户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干部和家 属。 而被害人的丈夫是预审处的干部,专门审理杀人等重案要案。 人们不能不问:此案仅仅是刑事案件? 还是带有报复性质的案件? 杀人杀到公安公寓里来了,百姓安全感何在? 往下,此案的侦破在千百人的瞩目中一日日进展。压力能不大么? 803刑科所徐林生高级工程师从现场窗户上取到几对奇特的“咬痕”,这痕迹不像是规 格工具留下的。 作案工具究竟是什么? 三天后,徐高工和他的助手按现场痕迹经大胆想象做出样品; 按同类撬痕并串案件; 从同类其余案子的赃物中查找嫌疑人; 在嫌疑人家翻出的作案工具几乎同徐高工做的一模一样,人人惊呼:神了! 五天辰光,雨后天晴,案子告破。 可告慰公安公寓的住户,可告慰死者和她的家属。 此案为该年度的精品案子。 一、公安公寓发生命案,非同小可 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我们叫他做林祥吧。 14日这天,预审干部林祥难得下班早些。他惦记着在家休息的爱人阿珍,47岁的阿 珍,原在一家海军工厂上班,后身体不好,总请病假,既然家里外头都顾不上也作不好,不 如早点退休算了,两口子商量过后,阿珍办了退休手续。林祥想着回家后,问问阿珍想吃什 么,然后去买去做。 林祥骑车回到吴兴路270弄公安家属大院,同门房打打招呼,无非回来得早啊?是啊, 今朝早些。不到下班时间,院里人不多,大楼建成时间不长,正在搬迁阶段。不少人家还在 装修。马路上阳光很冲的,进了院子,楼影遮蔽,已多是阴凉铺地了。院里这点那点堆着沙 子、石子、木料,和着泥,显得零乱。林祥在1号楼门前锁了车子,乘自动电梯直抵30 层。此时,他什么不祥的信息也没有接收到。 公安公寓大楼的建筑属于典型的解决地少人多住宅的塔楼。中间是电梯,四周住房呈放 射状,几家一个组合,有的组合统统搬停当了,几家安一个总铁门,各家再安各家的铁门。 林祥家那个通道不知是有人家没搬进来,还是搬进来不想太自我封闭,总之他家外头显 得空旷,既没有总的铁门,也没有自家的铁门。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少操几把钥匙的心。 林祥从电梯里出来进了自家那一路通道,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进通道,右手边自家厨房 窗上的铁栅栏被撬开两根!林祥朝里边看看,看不出名堂,赶忙掏钥匙开门,边开门边喊着 阿珍的名字。一室户的住宅几步走到底,卧房里的景状扑来眼底,林祥满身热汗顿时凉透— — 爱人阿珍身穿内衣裤蟋卧在卧室地上,胸前地上都是血,很新鲜的血!一洼洼的。床上 被子褥子枕头上也有血,林祥难以想象自己瘦小多病的爱人身体里竟会流出这么多血,一个 人体内失去这么多血,润泽的生命还不干涸了?果然,林祥发现抱在怀里的阿珍鼻息早无。 再看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没有比这样的死法给亲人打击再大了!早上上班人还好好的,有说有笑。虽说阿珍身体 一直不大健旺,可是有病看病,好好将息,会有病愈的那天。她还说这两天要去学什么功, 健身强体,对自己的病有好处的……可怎么?! 林祥毕竟不是一般被害人家属,他就是与犯罪打交道的警察。他首先想到的是:报案, 保护好现场。 此时是14日下午4点15分。 十分钟后,辖区徐汇分局刑侦支队30多名侦查员、刑侦技术人员赶到现场; 由于被害人的特殊身分,803刑侦总队王军副总队长带痕迹、法医赶到现场; 原本就住在大院和大院附近的上海市公安局领导朱达人、毛瑞康等赶往现场;徐汇分局 6·14专案组即刻成立,坐镇天平路派出所。 死者是民警家属,使本案多了两种说法: 杀人凶手的作案动机会否不是冲着“家属”,而是冲着“民警”来的?何况林祥是预审 处专审大案的副科长。 民警家属被杀案若是破不掉,侦察员真的没脸见“江东父老”。 侦察员对此案的现场勘察和调查访问也比别的案件多了一重惺惺惜惺惺的心情。 然而,两项工作做下来,所得竟是那么少呢。 根据法医尸体解剖检验,确定死亡时间是下午3点左右,也就是下午3点为凶手作案时 间,死亡原因为他人用单刃匕首类锐器刺破左肺和左颈外静脉造成大出血死亡。 我在案发两年后采访法医尤剑达和王德明。二位法医介绍说,这只是常规法医尸体检 验,只不过死者身分特殊,做起来格外小心谨慎罢了。尤法医说,阿珍身上的大部分伤口符 合单刃匕首刺戳形成,也有一些伤口符合“前端分岔状不规则样物体刺戳所致”。尤法医边 工作边感慨,相信任何小偷进到90年代大上海市中心任何一户人家,翻箱倒柜不会翻不到 钱,可是在我们这家民警家里就是没有找到钱。据了解,仅丢失一条“红塔山”香烟,这就 是杀了一条命索取到的全部! 现场勘察中发现,靠近走廊厨房的玻璃窗开着,窗台内外留有鞋印,在厨房窗下水斗边 沿留有两只鞋印。在南间起居室地板上有两只鞋印。鞋印均是残缺的,后经查证是“狄爱多 那”牌旅游鞋,尺码为7号。铁窗栅栏被扯断两根,向外翻转,此处显然是犯罪嫌疑人的进 出口。技术人员当即提取了两根被扯断的栅栏扁铁,断面可看出涂有防锈漆和白漆。 现场无指纹,有线手套的细纱痕迹,分析凶手戴手套作案。 调查访问1号楼32层所有住户,没有有价值线索。 按发案时间,底楼电梯间和大院门房都有人在,可是访问下来,没有人发现可疑人进 出,也没有人听见异常声音一一就是说,凶手在堂堂公安公寓杀人越货如入无人之境! 这就是高层建筑普遍存在的治安新问题! 虽说不是“鸡犬之声相闻”,但基本“老死不相往来”,现代社会住房现状的改变,加 之隐私权的受保护,在“躲进小楼成一统”,个体生活质量不断提高的同时,人与人之间的 关系日益隔膜和冷漠。这种现象算市场经济的负效应?还是人类文明的残缺?总之是社会学 众说不一的大课题,但给警察破案带来困难是不争的事实。没有。没看见。没听见。跟我没 关系,没注意——警察调查访问笔录上大多这类没用的文字。 14日晚专案组初步为此案寇性:作案人为盗窃而来,惊醒阿珍,阿珍喊叫和反抗,盗 窃遂转化为行凶杀人。基本可排除报复杀人。倾向凶手为非关系人。该案为没有因果的流窜 作案,极为难破的一类案件。现场痕迹没有“抓手”; 调查访问没有线索; 销赃渠道无赃可销——只有一条红塔山香烟,刚够嫌疑人自己抽抽; 虽说是日长夜短的夏季,可太阳照样落——从楼群后背落;月牙照样升——从楼群后背 升;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古代少了许多许多诗意。 诗意与警察这个铁血职业相距甚遥,可是警察从事的工作其实又极需诗的灌洗与润泽, 该怎样把两者焊接呢?谁能告诉我。 二、奇特的“咬痕” 6月15日上午,803刑科所高级工程师徐林生赶到现场。老徐五十多岁,瘦瘦的,戴副 眼镜,衣着整洁飘逸,仪容谨严。不知他血与火出处的人看他就像个教书先生或者吟诗作画 的文墨人。 老徐是拿政府津贴的痕迹专家。 犯罪痕迹是很大的一门学问,往细了分,又分成我们熟知的指掌纹、脚印,和我们不熟 的工具、枪弹、轮胎和整体分离痕迹等。因为是犯罪,因为犯罪分子知道犯罪一旦被发现会 受到法律制裁,所以犯罪实施者无一不将可遭致杀身之祸的痕迹尽力湮灭、掩藏或造假……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犯罪分子学会戴手套作案、戴头套作案、铺报纸作案,作案后揩抹指掌 纹,放火、放煤气、放有浓烈味道的气体或液体破坏嗅源。给现场勘察带来相当困难,这也 对刑事技术人员提出更高更新更难的要求:坚信个案仍旧是现场第一,从现场出发。魔高一 尺,道必须高一丈。 我见多了拿政府津贴的各类人,有靠关系,有熬年头,有“淘浆糊”淘来的,有“摆 平”摆来了,滥竿充数者不少。 老徐的专家头衔可是硬碰硬的,是靠一次次破案功绩扎扎实实砌起来的。破案出现场, 首先是痕迹开路,照相固定,法医勘验,侦察员将这第一手素材连同调查访问得到的信息综 合起来,确定侦破方向。现场勘察得出的结论正确与否,在案子破掉的瞬间接受立竿见影的 检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很严峻,也很无情。 据我阅见,任何一项工作做久了,作出经验,作出知名度,往下会多多少少考虑求稳, 不要冒冒失失把自己的牌子砸了。为了这一目的,现场分析也能讲出一些得体的话,提出事 后怎么看也没错不用担任何责任的意见与建议。 老徐是怎样的呢? 或许他勘察现场时根本没考虑这么多,只把心思放沉静再沉静,心无旁骛心无杂念,如 同做气功时的松静状态,让所有感官的触角像章鱼样高灵敏度地伸出去,触摸现场的每一寸 立体空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观十六路耳听八十方……索取信息尽可能多尽可能全,换 句话讲,漏掉的信息尽可能少,用粗眼的筛子筛过,再用密眼的网子滤过——万一漏掉的是 最有用的呢?再将取到的痕迹信息归纳、整理、综合、分析、提炼、升华。其中的每一步都 可能抵达正确,也可能走向错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南辕北辙”的大错于电光火 石间铸成。 “6·14案”现场鞋印没有什么文章好作,“狄爱多那”旅游鞋,尺码7号,可推测出 犯罪嫌疑人身高1.75米左右一一这些信息顶多在嫌疑人抓到的时候起印证作用,对于确立 排查范围,几乎没有帮助,具有同特征的人太多了! 多,便无从下手;少,才好做工作。少的前提是:准确。 老徐特别关注被撬坏窗栅栏上的痕迹——痕迹中的一类:工具痕迹。从痕迹推断出作案 工具,从工具找作案人。 此痕迹很特殊! 从林祥家窗栅栏取下的两根被撬坏的扁铁上,共有六处呈咬合状又是相对应的挤压痕 迹,每处“牙印”宽4.5mm,这窄窄的“牙印”边缘不整齐,“咬”面也不光滑,一个 “牙印”距另一个“牙印”外侧距离约33mm。四个上下左右对称的咬痕为一组,共有三 组。换句话说:犯罪嫌疑人持一种有四个接触点的工具在窗栅栏上“咬”了三口,就把两根 护窗的扁铁撬弯扭断,然后登堂入室干坏事。该工具很趁手,几乎不用多费力气,就达到目 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工具呢?面对扭弯的扁铁,老徐和他的年轻助手平冈苦苦思索,不同于 以往见过的钳子、扳手、撬棒等规格工具,痕迹不对,那会是什么呢? 想象那两天老徐和他的助手一定“痴”了,整天脑子里转悠那几处“咬痕”,想象出形 形色色的工具会留下那“咬痕”,到五金商店寻,到工地上找,把找到可撬窗栅栏用的东西 拿来实验,再把出现的痕迹同现场痕迹进行比对。痕迹不对!有的接近,接近不等于是。 按照想象设计出一个怪怪的工具:一个柄上,焊四个“爪”,“爪”宽4.5rnm, “爪”与“爪”相距33mm。此工具留下的痕迹很接近现场痕迹了。徐高工端详自己的设 计,摇摇头,它太丑,又嫌太复杂。那四个“爪”的材料就很不现成。尽管犯罪分子为了窃 财肯动些脑筋,但制造的工具不会如专业人员设计的那么复杂。取材会拣方便得到的,加工 也尽可能简单。还得再往别的材料上想想。 老徐反复想:扁铁痕迹上牙与牙之间33mm的距离说明什么?老虎钳不会有距离,各 种扳手也不会有,因为这些工具或撬或钳或夹的着力处没有距离,是实的,没有空一一空! 一道闪电划过老徐脑海,怎么没想到空,空心的东西一一管子!老徐拉着平冈到工地又去翻 找,痕迹鉴定上测定“牙”与“牙”的距离33mm,算下来,刚好是中空一寸的管子,而 “咬痕”4.5mm设想应该是管壁的厚度!那一刻真是豁然……管子的断面当然不够整齐, 也不够光滑了。 当老徐和平冈把一寸管子取来一堆,在被撬扁铁前比比划划时,相信距第二个思维飞跃 不远了一一管口开槽! 在管口中间开一个槽,槽的深度和宽度以刚好夹住窗栅栏为宜,也就是说,扁铁的宽 度,基本等于槽口的深度,扁铁的厚度,基本等于槽口的宽度。当然还有余地,可以撬棍式 或其他样式的护窗铁栅栏。 破案是“后发制人”采访更是滞后,你不可能与破案同步,不可能体验彼时彼地老徐和 平冈的思维过程和情感起伏,一定不会是直达目的的过程,也一定不会是平静如水的情感走 向;会有枝枝叉叉和曲曲折折,走进枝枝叉叉走出曲曲折折,才最有味道,可惜采访者永远 无缘获得。采访听到的都是完成时,都是板上钉钉后的回溯,这回溯已经把原汤原味倒掉 了。何况我的采访在案发两年之后,两年之中又有多少破案的惊险与精彩棵在两年前的案子 上,会如落叶有一人高吧? 徐林生高级工程师做出了一个一尺长的、管口开槽的工具样品,他把这样品公诸于众, 向领导和侦查员“演示”,并坚信嫌疑人持此工具作案! 做到这一步,除了经验、专业知识、细致、想象力、楔而不舍、工作热情、责任感外, 还得有那么点无私。否则,万一错了呢? 老徐没想。 三、穿糖葫芦——串并案件 在老徐和他的年轻同事苦思冥想那个撬栅栏的工具时,侦查员们没有闲着。 803副总队长秦士冲提出,可否将高层建筑日撬的案子串并一下? 串并,是破流窜作案、系列案件很有效的手段。在串并中把可侦破信息扩容。认定是一 个或一伙人作的同类案件,此案现场勘察、调查访问、赃物流失上没有“抓手”,彼案上可 能有,用彼案的“抓手”推动此案的侦破。 重要的前提是同类案件认定要准确。 6月16日,大雨倾盆。 徐汇分局刑侦支队的领导和技术员将在天平地区发生的高层建筑扳撬窗栅入室盗窃的案 件——一共排出十余起——一一复勘现场,重点是扳撬窗栅的工具痕迹。 想象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星期四白天,可能有住户家里没人,得到工作单位将户主请 回家,户主对案子还没破掉的警察多半心怀不满口出怨言,侦查员便在这冷言冷语的“洗 礼”中,冷淡目光的“照耀”下默默工作。不好听的话权当耳边风,刮过就无;权当窗前 雨,下过就干。他们的心思全在被撬坏窗栅栏上,在那各式各样的“咬痕”上。他们要看清 楚“咬痕”,记牢那“咬痕”,在心底一一比对、认定。走时他们不会忘记对户主讲:对不 起,打搅了。再会。有刁蛮户主会问他们还要打搅多久再会几次案子才能破掉?他们只能默 默在心里回答,没看见我们尽力了么……默默如同车前窗勤谨拂动的雨刷。 也有住户家里陈设豪华,地板砖地毯纤尘不染。侦查员进屋前要在拖把上把鞋底的泥巴 擦净,再开始工作。 在复勘高安路47弄某幢楼21层被盗现场时,侦察员发现扭曲的窗栅栏已被住户修复, 并重新油漆过。他们没有上火也没有嫌麻烦,买来香蕉水,反复擦拭,使那犯罪证据——窗 栅铁条恢复原状。 (事后发现,6.14案、一连串高层被盗案突破的转机就在这一擦一拭之中。) 当晚,盯在本案现场的总队领导王军又将803刑科所的平冈和徐林生接来,把复勘后认 定大致接近的六个现场再一一看过,准确认定完全相同的案件。 一共认定三起,高安路、番禹路和吴兴路这起。三起案子进出口一样,撬窗栅工具痕迹 一样,发案时间都是下午,鞋印也相同——狄爱多那旅游鞋、7号。 当晚,召集这些被盗户主在天平派出所开会,回忆被盗财物情况,越细越好。 高安路47弄某楼21层居民详细列出他家被盗物品清单,有珠宝首饰、债券、国库券 等,其中讲到定活两便存单引起侦查员注意。被盗户主说,1993年2月8日在工商行徐汇 支行购买七张定活两便存单,每张面额500元。他记得号码是连着的,自家用钱取走其中五 张,另两张于5月17日被盗。他记得前边的号码是34565(姑且算这几个数字)。 侦查员连夜到工商银行徐汇支行查找高安路被盗户主购买定活两便存单的原始单据。被 告知,原始单据统统收到闵行的单据库房里。 徐汇刑侦支队的侦察员胡济南、顾煌冒着大雨赶到闵行仓库。打开库房门,他们倒吸一 口冷气用堆积如山形容眼前的票据半点不夸张。他们只有下决心做移山的愚公了。 多亏那家被盗户主记性好,记得的号码缩小了查找范围,不到两个小时,原始底单露 头:34565一35至34565一41。 四、谁是取钱人 6月17日,依旧大雨如注。 大雨挡不住破案的进程,甚至挡不住作案的手脚。 就在当日白天,徐汇接连两家被盗,一家是著名电影演员秦柏家,贼撬她家窗栅栏时, 碰倒了窗台的奶瓶,保姆连声喊叫,受惊的贼逃了。 另一家是市府某局干部。家里没人,贼抱走一台录像机。 太嚣张了!贼同侦查员玩起游击战了。你破你的,我偷我的;偷得到走,偷不到逃。 17日的案情绪侦查员一个信息、一个动力——此贼果真是连续作案的惯盗,串井案子 的谋略是对的;必须尽快破案,不能让他(们)祸害更多的居民。 从工商行的电脑上查出,高安路被盗户主家的两张定活两便存单早在案发第二天——5 月18日就被人取走,是在静安区南京西路工商行第二储蓄所取走的。号码已经销掉。再到 兑付行查底单,兑付行告知,底单有两联,一联留存兑付行,一联转回发售行交割。再追转 回发售行的那一联——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句老话终于显灵。在找到的那一联背面有取款人 的签名、地址、身分证号:“张明,住虹桥路11l弄2号502室”。 此时已是6月18日白天。 有性急的侦查员赶到虹桥路,到那里一查,根本没有111弄,顾煌又到上海市局户政处 口卡科调档,查出全市所有的张明,其中一人住虹桥路1111弄2号502室,再看那张取款 联上的签字,111中间那个1笔划粗些,像是两个1挤在一起——随便划两下子,赶紧把钱 取走。 追根寻源找张明,查他个底朝天。 张明。现年30岁,1983年因盗窃被治安拘留。1985年因抢劫被劳动教养。1991年住 家搬到徐家汇路,后又搬到长宁区某新村。 再查他的笔迹,和取款联上的签字系同一人。 从发案到现在,所有努力像一只大手,拨开云雾砍断枝蔓,已经逼近目标。 五、新村守候 18日晚8点,王军副总队长、一支队刘道铭队长及徐汇蔡荣寿副队长带人到张明可能 露头的几处地方守候。 王军、刘道铭一路守候在长宁区某新村。通过里委干部认定,此住宅是张明近来较经常 的住地。当晚,张家挺热闹,张明妹妹、妹夫结婚后回门,请了些朋友在家里玩乐。里委干 部说,张明好像不在家,他回到家一般把鞋子脱在门外,门外没有他的鞋子,想必没有回 家。 怎么办? 冲进去抓人,万一人不在,连里带外的人都不能动,都要在里边守住——弄不好可能走 漏风声,惊了同伙。还是在外边等,等他出来,或等他回来,动静较小,可进可退,比较主 动。 安排人分头把守新村的几个出口,耐心等候。 歌声、乐声、笑闹声从那窗口传出。后半夜,声音渐弱,灯光渐稀渐灭。 王军等停在车子里,不能抽烟,无处吃饭,倒成了蚊子的美味佳肴。谁身上揣着一盒清 凉油登时成了宝贝。几班人换下来,已是后半夜4点,有人心生疑虑:人不在,等下去有意 义么?要不要改戏? 王军坚持等下去,他说,张明就是出去玩,后半夜总归要回来。即便他不回来,也不能 动地方,等到天亮,打听清楚情况,再做安排。 就这么一直熬到天亮。通过里委干部再去打听,得知昨晚张明在家,正商量怎样进他的 家门,发现他出来了。出来正好,埋伏了一夜又饿又困的警察一下子来了精神,扑过去,抓 住张明,把他扭进警车。 此时是19日上午10点,天晴了。 依法搜查。侦查员从张明家搜出一些被盗赃物,有17日才偷到还未出手的录像机,有 金银首饰,有狄爱多那旅游鞋,7号,有作案时戴的细纱手套。更令人振奋的是,在张家壁 橱的一个马甲袋里掏出一个管子,管口开槽,与徐林生高工凭想象模拟制作的那个几乎一模 一样。人人惊呼:太像了!好像徐高工看到过的。 最欣慰当是徐林生高工。 不少警员一块石头落地:案子破了。 往下按常规作法,加大审讯力度,让他承认6.14案犯罪事实。 七个小时下来,张明交待了一系列高层撬窃的案子,交待了作案经过,案发地理位置、 楼层特点、室内陈设,盗窃赃物去向……他边交待,侦查员边调查取证,证明其口供基本属 实。可是他唯独不谈6.14行凶杀人一案。 是以轻罪掩盖重罪?还是有其他嫌疑人? 刑侦技术人员又把张明家的狄爱多那与6.14现场的狄爱多那鞋印进行比对,同是狄爱 多那旅游鞋,同是7号尺码,连新旧程度也极为相近,但磨损情况不同,这是科学的结论, 不以人的意志、不以侦查员急于结案的心情为转移的科学。既无情又有情。盗窃与杀人虽然 同是犯罪,但罪与罪不同,惩治的手段也不同。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抓住真凶,给予应有 的制裁,才能体现法律的公正与威严。错了,将搭进另一条不该搭进的性命,给法律抹黑, 使正义受辱。那耻辱很难洗雪。不可复制的人命啊,人命关天! 再说,张明没道理同时买两双同牌子的鞋。 再试着由侦查员旁敲侧击讲那个命案。敲山震虎,张明跳起来了!盗窃我承认,杀人我 不敢!别说杀人,房间里有人,我都会逃的。何况我盗窃从不带匕首。 怎么解释窗栅栏上的痕迹与你家搜出的管子相同? 张明沉默了片刻,说,我有个师傅,也有双狄爱多那鞋子,我们两个一天买来的,我先 买,他看到好,也去买了一双。他和我身高差不多,鞋子也穿同码的。也有这样的工具,我 的这个还是他教我做的。我们原先一起作生活,5月份,因为分东西有了意见,不开心,不 开心就不要一起做,我们分手了。再往后都是各做各的。他盗窃有时带匕首。 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陈东强。 是“假做真时真亦假”?还是“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没有桂花油”? 抓陈东强。 六、窗口的灯光闪了一下 当晚8点,一队警员赶往中原路小区——陈东强的住地。打听清楚,此地只住他一人。 屋门口窥窥,没有动静,窗口也没有灯光。人不在。还是老主意:张网守候。 两种可能,一种他在家,一种还没回来。无论哪种可能,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行事。 等,等他个河清海晏、水落石出。 9点、10点、11点……警员们留神新村的几个出入口已人影稀疏,仍不见陈东强露 头。 11点30分,一直盯着他家窗口的侦查员发现屋里灯光闪了一下,又灭了——屋里有 人,他在家!(后来才知道,当晚陈东强发烧早早睡下。拉灯是因为Call机响,他看看是 谁呼他,发现是欠钱的债主,不理,又把灯拉灭。没想到躲得了钱债,躲不了命债。灯光把 警察这大债主引来。) 警察冲上楼,敲门,陈东强只当是债主,依旧不理。警察把门撞开,扭住昏昏欲睡的陈 东强,铐牢他。当场从他家搜出一模一样的撬窗栅工具——一尺多长开槽口的管子、狄爱多 那旅游鞋,经检验比对,与6.14吴兴公寓案现场的鞋印相同。 人证物证俱在,陈东强扛不住,招了。 6月14日下午,陈东强骑车来到吴兴公寓,一个多月前,他和张明在该大院2号楼干 过一票,盗窃一户装修好还未迁入人家,得手钱财价值两万多元。他记得这大院防范很松, 进去出来均无人询问。他是用那户人家走道外一截管子撬的窗栅栏,用后感觉比其他工具好 使,但还不够趁手。后来他又请工匠把那管子一端开槽,再往后用新工具作案,感觉如鱼得 水。 14日下午2点他来到吴兴大院1号楼,从楼梯一层层向上寻找作案目标,到了30层, 他发觉四边走道只有林祥家走道和家门上没安铁门,厨房窗户还是开着的。选中这家下手! 据他交待,事先他按过门铃,也敲过门的,没有反响,确定里边没人,遂用改制的铁管撬窗 栅栏。等他进了厨房间,又进了卧室,发现床上睡着人时,吓了一跳,急忙退身厨房间—— 此时他若由原路退出,中止作恶行为,便不会有以后的血案发生。可是他没有,可惜没有。 他取了匕首,锋快的刃面壮了他的胆,恶向胆边生。他边搜翻财物边往卧室走,没有想到抽 屉里、橱柜里,一点值钱物也没有翻出来。他不甘心,仍旧朝里走,已经走到阿珍睡着的床 边,他居然胆大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吱,那不高档的抽屉不合时宜地响了,他看见里边 的警帽,误以为是保安的帽子,此时阿珍被惊醒(采访时,我真希望阿珍永远睡着,睡到陈 东强走了再醒,那么顶多丢失一条红塔山香烟,而不是一条性命;但我又想到,不是此案上 流血,或许就是彼案上,既然他带着嗜血的凶器盗窃,那凶器总有一天会扑向阻挡作恶的对 象饮血),出于本能,她大声喊叫,陈东强扑过来威逼,阿珍依旧高喊“有贼”,陈东强的 匕首落了下去——往下是一场血腥的搏斗!后来匕首刺戳的次数多了,刃面弯曲,留下尤法 医尸体检验上的特殊伤痕:创缘不平整,有两个皮瓣形成……符合前端分叉状不规则样物体 刺戳所致。 (尤法医后来对记者说,可惜那把匕首随预审走了,不然留下来,可做以后分析创口的 参照。) 阿珍倒在地上不动,也不喊了。 陈东强杀了人,没忘记将那条带血的红塔山拿走,他从撬坏的窗口原路退出,沿消防楼 梯走下底楼。此时大约下午3点一刻。阳光灿灿,油绿的树叶晒得打蔫。唯蝉鸣高亢。据他 后来交待,底楼有人,门房也有人。可是跟无人一样,他坦坦然骑车出了大门,像施了魔 法,后来警方调查访问竟无一人有看见过他的记忆。 我看了审讯他的录像,震惊他在交待血腥罪行时的轻松,他时而面带微笑,时而做困惑 状,时而拿一张大纸对角折叠替代那个匕首刺刺戳戳。说到杀人理由,他讲得简单:她喊叫 嘛,老叫…… 陈东强交待了他先后在徐汇、虹口、黄浦、杨浦、浦东等地撬窃作案的多起犯罪事实, 还交待了两名同伙。警方派员迅速将两人抓捕归案。距发案127个小时,此案告破,这次是 真地破了。 最后48小时,专案组成员无一阖眼,破案期间,正逢学校期终考试,专案组成员不少 是孩子父亲,但无一人离岗请假,甚至无一人正常下班。 陈东强被押到预审处看守所时,一向冷静的预审员们都出来看,要看看杀害预审民警家 属的凶手什么样,感谢刑警办了个漂亮的案子。据说在气温高达38度的日子里,陈东强在 预审处交待了匕首的去向——丢进某处垃圾箱里,遂派人把接收该垃圾箱的垃圾站翻了个底 朝天,那把匕首翻出来。此案彻底告结。 徐林生高工荣立三等功。他不在意那个功,他正就此案由工具痕迹突破和他的同事们探 讨,以后如何在扎实的现场取证基础上,超越常规工具,大胆想象……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兵布钻石楼 ——记95·1·1宾馆杀人抢劫案 在相当一部分人不信科学信菩萨的年代,他未能免俗。 由于近年来在国内外奔走,在股市里搏击,不平静与不平常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忙碌 中度日,日子过得特别快。最热季节里的一天,他隔着证券交易所的玻璃墙,看窗外的人 群,熙熙攘热如蝇如蚁,脸上的表情大同小异——一奔柴米油盐为房子票子;再回头看室内 仰望股票显示屏的一张张脸,怎么也都像出自一个化妆师的手艺——渴望发财发大财目光炯 炯。 当天是7月8日,按说是不错的日子,七、八——期望着发,可整体低迷的股市并不如 多数人期望地发起来,依旧是烂泥一摊扶不上墙。好在他做得早,看盘操盘脑子蛮灵光。个 股稍涨就抛,大跌再买进,稍涨再抛,居然在多数人只赔不赚时,稳稳坐进了大户室,当 天,他小发一笔收手不做了。面对室内室外芸芸众生,他有了一种高居人上的满足。 望着墙上的日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他30岁生日!怎么赚钱赚得连生日都忘了?而 且是30而立的大生日,钱迷心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做了不做了,一星期收手不再 做,好好歇歇,静心想想,想想前三十年,后三十年,找个老和尚看看相,好好调理一阵, 再说。 他并没有马上找到老和尚,而是拖到黄叶满地的初冬;他也没到哪个名山大川求佛访 仙,而是在股友的指点下,找了一位据说蛮灵的陈大师。他并没一上来就问契阔穷达,而是 让大师给他看看身体如何,有无疾病? 陈大师稍加端详,问他清早排尿是否细而断续,时间比较漫长?问他晚上是否觉睡得不 安稳,一夜总要醒好几次?他想了想,觉得对路,遂问陈大师怎样调理。大师给他在纸上划 了一张方子,无非几味有益无害的中药:构粑、莲芯、西洋参、六味安神丸。他把方子好生 叠起揣进口袋,迟疑着还想问些什么。 大师不愧为大师,要他但问无妨。 他说他今年30岁了,三十而立,请大师给他看看命相如何。 陈大师这回把他好生看了一阵,沉吟良久,面无表情他说,你今年前半年还可以,命旺 财旺。 那后半年呢?他问。 后半年不太好。 他吓了一跳,问怎么个不好法? 看你印堂间有股煞气,后半年恐有血光之灾降临。 他愣怔片刻,信了怕了。求大师指点个避灾的方子。 陈大师想想,说,你住的地方不好,像汪洋大海中的孤舟,下不了锚舵,也无岸礁依 托,浪大势必翻船。换个地方住住。 他诚惶诚恐地谢过大师,递过一份不菲的礼金。 这一年往后的日子,他一直没回自己家住,自己那个破家也真没什么住头,三天两头改 换住所,找他成了一件挺困难的事情。捱到本年度最后一天,1994年12月31日中午,他 住进上海市中心一座五星级饭店,为了最后一天避灾,也为了有个像样的地方迎接海外飞 鸿。 他小小年纪居然也相信命啊运啊那一套! 或许命运对他和他的同代朋友是有些特殊。上海电视台制作过一部电视连续剧《孽 债》,讲几个云南知青子女到上海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故事。据说上海做过知青的中年人的形 象为此大大受损。不少人戏问他们:可在天南地北留下过孽债?“孽债”一词已成为不和父 母在一起过日子的知青子女的代名词。 他和他的朋友就是所谓的“孽债”。父母当知青多年,又就业回城,只是回不到出生、 上学的故乡都市,回不到上海,那一份融化在血液中的思乡之情怎能一斩就断?为了孩子的 教育和前途,父母亲纷鬃把他她们送回姥姥家或奶奶家,先上学,后就业。 这又是一个不算小的社会问题。隔代教育要么溺爱,要么放纵,要么不管也不会管。而 知青子女从相对艰苦的边疆来到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又正值心理极不稳定的青春期,会有 什么事情发生? 好与坏,不好不坏…… 可能穷尽一般人的想象,可能黯淡所有的文学艺术…… 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的采访是在事情结束后的一年半,当事人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无法了解更多。无法 了解这些返城知青子女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只听说本案中一名知青子女也找人看过相, 那个看相人从他名字的笔划中算出会有灾祸临头。叫他改一个名字,躲过预示着灾难的笔 划。 于是他信了,改了。 可是灾难并没有躲过。不仅他没有躲过灾难,还给别人带来了灾难。就在1995年那个 元旦。 一、元旦那个清旱 1月1日,元旦。 中国人对元旦的重视程度远不及春节,加上这两年大城市不让放烟花炮竹,过年的动静 又小了许多。一般人家睡睡懒觉,走走亲戚,吃点好的,看看电视,两天假期很快就过去 了。过年,原本就是过老人和孩子,换本新挂历罢。 清早6点,上海虹桥机场的清洁工老黄就开始做一天的清洁。早班的飞机已到陆续起飞 的时候,客人们也多了起来。人一多,垃圾就多,不紧着打扫,饮料瓶子、包装袋子一会就 把垃圾箱塞满。老黄这个年假不歇了,他把两天假攒起来,春节一起休。 老黄手脚勤快,不一会儿身上就冒汗了。他打扫到国内候机楼10号边门的垃圾箱边, 将扫起的垃圾往箱里倒,发现箱口不上不下塞着一大卷东西。此时天已大亮了,他看清那团 东西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他放下扫把,抽出那只口袋打开来看,最上边是一件卷着 的棉毛内衣,衣上隐约有污物,等翻开那卷棉毛内衣,老黄吓坏了——内衣裹着两把木把匕 首,匕首很新,晨曦给锋刃镀一抹寒光,一把上边还有干涸的血迹…… 7点钟,老黄从垃圾箱取到的那只老霉气的口袋放在了虹桥机场公安处刑侦队桌上。经 过清点,里边除了棉毛内衣裹着的两把匕首,还有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块染血的手帕、两 个钥匙圈、一副黑色羊毛手套。塑料提袋上印着“鸿翔”字样,这是上海一家老字号服装店 的名字。 分明是一件血案的遗留物!可是血案发生何处呢? 有人认得两个钥匙圈其中的一个是彩云宾馆的。那另一个呢? 钥匙圈上有一个牌牌,牌牌上印有像包公帽子样的图案。经向有关部门打听,确认是市 中心的一家五星级宾馆。 机场公安处的同志迅速乘车赶往这家宾馆,找到宾馆保安部,保安部的同志确认该钥匙 是他们宾馆的。保安部的同志带着来人到了钥匙上标志的1706房间门口。敲敲门,门里没 动静;再敲,还没有;他们用拾来的钥匙打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拖到地上的席梦思床 垫掩盖着两条白白的人腿,暖气很热的房里嗅得出一股淡档的血腥…… 二、九揪揪——救揪揪 元旦,难得的一个假日,不值班的刑警清早大多在家休息——睡懒觉。 803支队探长王晓民被电话吵醒。问是啥人啥事体? 话机那头是宾馆保安部经理王晨,老熟人了。王晓民讲,侬拜年么不会晚点,阿拉正好 睡呢。 王晨语气急火火的,宾馆出命案了! 侬勿要瞎讲。老弟,今朝啥日子侬晓得勿?过年唉,瞎讲要霉气一年的。 王晨那边比他还急,不开玩笑,真的发案子了! 王晓民睡意全无。什么案子?发在哪点?什么时候接报的? 王晨说,我也是听保安打来电话说一个客人死在1706房子里了。我这就过去,我家离 宾馆远,怕路上塞车。你家近,你先去看看,把现场稳住。我马上就到。今天元旦,别惊了 客人。 王晓民是那家宾馆的管片探长,管片发案,又是这么个敏感日子……事关重大!放假不 放假早就轻描淡写,他收拾一下,急忙赶往发案现场。 803刑侦总队值班室接到报案,总队长张声华、副总队长秦士冲带痕迹员、法医、侦查 员赶往现场。张总叮嘱出现场警员:今天是元旦,别惊动住店客人。统统换便衣,车子不要 闪灯不要鸣笛。他叫车子在离宾馆还有一段距离的小弄堂停下,警员们提着机器、工具步行 到宾馆后门,从职工电梯进入中心现场1706房间。 宾馆所在地的静安分局接到报案,迅速给放假休息的警员发呼机:九揪揪,九排排排排 揪揪……这是他们约定的有见血案子的呼叫信号。九揪揪——救揪揪!见此信号,也别多 问,你赶快到局里来。 静安刑侦支队的姚队长带着老婆孩子,拎着礼物正往老丈人家走,呼机响了,见是九揪 揪,他把东西交给老婆,掉头朝局里赶…… 九揪揪——救揪揪…… 静安刑队的队员,有的在家睡觉,有的帮老婆做家务,有的去小菜场买菜,有的出门走 亲戚,在接到信号的那一刻,他们不再是丈夫、父亲、女婿、兄长;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职 称:人民警察,公众安全的保护者。 他们边往静安分局赶,边在心里想政委昨晚的交待:明天是元旦,你们放假回家,呼机 都挂挂好,没有电池的换上电池,万一发案子不要找不到人。他们想:政委的嘴够“毒” 的! 803支队除去云南侦破11·23案的几个侦查员,大部分警员赶到现场。 此案是当天发生的第三起血案,法医、痕迹员和侦查员们有点忙不过来了。 三、卫生间的滴血 元月一口,尤剑达法医在803刑科所值班。接报后,他赶往发案现场。 由于发案时间——元旦、地点——涉外宾馆、被害人身分——很可能是外宾——几方面 因素特殊,这起凶杀案的常规现场便变得不那么寻常了。刑科所几位高职称的法医师全部到 场,现场勘察格外仔细。 一年半后,我为了写《九十年代大案要案侦破纪实丛书/上海卷》,采访尤法医,尤法 医对几乎是法医盲的我进行了 初步的“扫盲”。 尤剑达是复旦大学人类学毕业生,他和同事、803刑科所法医室主任王德明是大学同 学。据介绍,复旦大学只有这一届人类学专业学生。当年招生是为了打仗派用场,为了给防 化兵设计保护服装。他俩毕业后没有回到部队,而是分到上海市公安局当了法医,为和平时 期的“战争”一一社会治安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十几年工作下来,尤法医经手一千多具尸 体,专业知识加上丰富的实践,使他和王德明法医成了本行当的骨干。上海市公安局其他分 县局拥有自己的痕迹技术员,但全市刑事案子的法医工作集中在803刑科所法医室。 他讲,法医作尸体解剖要解决几个对破案很关键的问题:一是死亡时间,如果是新鲜尸 体和完整尸体,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如果尸体高度腐败,甚至白骨化,判断死亡时间就不 那么容易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一天两天。哪怕一周两周对尸体的腐败影响都不明显。二是 确认作案工具,从创伤推断出是何工具留下的。尤法医讲,相对锐器工具,钝器工具是难 点。因为凶手作案有的是有备而来,用常规工具,有的抄起手边随便一样东西打过去,留下 的伤痕很可能是以前没见过的。还有死者年龄,判断大一岁,或者小一岁,寻找无名尸源的 范围就要扩大许多。还有作案人数,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另外一点很重要,从现场看凶手 有无受伤,伤在何处。这对缩小排查嫌疑人的范围极有用处。 1706室客人头南脚北呈左侧位躺在地上,尸体被席梦思床垫覆盖。掀开床垫,可看到 该人头被羊毛衫罩着,口中塞有宾馆卫生间的白毛巾,身穿一件白色毛巾浴衣,双手被一根 领带捆绑。法医尸检发现,此人身高1.64,背部有三处深度刺破伤口,胸部有8处深度刀 伤,直达心肺,左右心室均被刺穿,肝脏有4公分贯通伤,左胸第三根肋骨骨折。此外,该 被害人前胸、腹、后背还有十多处试探伤;头部、颈部有多处擦伤。 法医得出结论一一被害人系生前被他人用领带捆绑双手,用毛巾堵塞口腔,并用单刃锐 器戳刺胸、腹、背部等,伤及心、肺、肝,引起大出血致循环衰竭而死亡,法医还从被害人 前胸后背不少处浅表刺伤中,分析是两人作案,前后夹击,有一个威逼被害人的过程,而这 一过程在致死伤口之前。机场捡到的两把匕首可以在被害人身上留下同类伤口。死亡时间是 1994年和1995年新旧年交接之际,天最黑暗离天亮最遥远的时刻一一12月31日深夜12 点左右。 法医出现场,一眼见血—特别“青睐”血迹的状况:溅血、滴血……形态、分布布 局,是否第一现场?有否拖拉的痕迹?从血的起点到终点看作案全过程,看有无非被害人血 迹?什么血型?估计伤在何处……对旁人避之惟恐不远的血腥,他们却趋之若骛一一职责使 然、良心使然。 死者血型B型。 尤法医仔细察看血迹的走向,看完客房间,又看卫生间。他发现卫生间马桶中大便还没 有冲去,可见被害人应对突如其来事变的仓促。地面和洗手台面上有两滴滴血!滴血不同于 溅血和大面积渗血,血的来源方向不同,形状不同,性质也不同,如果是被害人的,那他什 么时候留下这两滴滴血?搏斗受伤害时?临死挣扎时?都没有道理。假设凶手行凶过后,身 上沾血又带到卫生间,也不可能如此新鲜。孤立地滴下来,总有个来龙去脉的过程。这两滴 血却没有,可能的解释是,血迹来自凶手,凶手受伤了! 经化验比对,这两滴滴血是0型,不是被害人的,倾向是凶手的了。 这就为侦查员下一步侦破工作缩小了摸排范围:凶手左手有伤,血型0型。并把这一信 息传递到凶手可能看伤的医院。 据痕迹技术人员检验,1706房间门锁完好,无工具破坏和插片痕迹,南侧靠墙那面控 制柜上的电话听筒线被利刃割断;床的靠背上有两处明显刀痕;原先合并的两张床垫被分 开。东面床垫上床具都在,被掀起一个角,西边席梦思床垫压在死者身上,床垫一角有大量 血迹。房内只有死者的一条西裤、两件衬衫,还有几根纱手套的线头;没发现死者的外衣和 行李箱包。 协助破案,是宾馆保安部经理义不容辞的责任。王晨除了帮助调查访问本宾馆可能接触 过凶手的服务员和客人,还要尽力把凶杀案造成的负效应减到最小。首先,他和他的部下把 17层楼面的客人调到别的楼面。告诉客人,本楼层热水系统出了点毛病,需要修理,请你 们协助搬一搬,对不起了。动作要快、要利落,解释要简练,态度还要好。好在旅游淡季, 客人不多,很快调动完毕,17层楼面全部是办案人员了。 时近中午,房间暖气温度很高。王晨发现尸体已经有点咕嗜了。他又提出迅速将尸体搬 离宾馆。此建议得到刑侦总队领导同意。他迅速调动数十名保安将17层楼层所有出入口封 住,将被害人尸体用床单裹好,装上服务员的工作车,从内部工作人员电梯下楼,警车开过 来,正对着宾馆后门口,尸体进入车子,很快拉走。 相信绝大多数住店客人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欢度节日的好心情没受影响。 因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发案,上海市公安局领导十分重视,朱达人局长到场,易庆 瑶、毛瑞康副局长到场,静安区领导到场,静安分局领导到场,大家心里都不轻松。 四、蹊跷的查房人 侦破工作按常规分几路进行。 查死者身分。从登记住宿的电脑上查出,死者并非外国人,是持有中国护照近年多在国 内外穿梭跑动的中国人。叫刘民,1964年出生,地道的上海人,再查他父亲现住在上海, 他在上海也有住所。刘民曾于1989年办过赴加拿大护照,未签下证,又办赴赤道几内亚劳 务护照,并于1992年签成,当年刘民从赤道几内亚转赴澳大利亚。多次护照签证,使他成 了一个身分难定的国际流动人口。其实他大多数时间在国内做股票生意。他是12月31日中 午登记住进本宾馆1706房间,登记离开时间是1月2日,也就是说,刘民住进该宾馆几小 时后被害。 既然发案线索来自机场。一路警员到机场查航班客人,查客人中有无住宿过案发宾馆。 数十个航班四五百客人查下来,没有头绪。 据当晚滞留1708房间的服务员介绍,半夜12点左右听到1706有呼救声。 据大堂服务员反映,当晚接到过四个楼面五位房客的投诉,有公安人员查房,态度不 好。随即派保安了解情况,发现人已不见。 向投诉客人了解详情。 18楼一位姓董的台湾客人说,昨晚,也就是31日晚11点10分,两个男青年敲门,问 他们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情?其中一位比划了一张上有“公安局”字样的证件。董先生开门 让他们进来。两人检查了董先生的护照,问房间里还住别的人么?董先生讲,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在哪里?在卫生间。两人看见房门口女朋友的高跟鞋,没再讲什么,出去了。过了十 五分钟,那两人又来敲门。此时我女朋友已从卫生间出来。他们查我女朋友的证件。追问女 朋友与我是什么关系。我女朋友是上海人,与我谈朋友一年多了。那两男青年讲,你们年龄 相差这么多,关系一定不正常。女朋友讲,我和他交往我父母亲都知道的。这是我母亲家的 电话,你可以打电话问她。一个男青年真就打电话问女朋友的母亲。女朋友的母亲讲一切情 况她都清楚的。这时,我女朋友看见另一个男青年拉开她手袋的拉练翻看,心里顿时起疑一 一查房也不该翻客人的东西?不合规矩的。这两人纠缠一阵,走了。我女朋友心里别扭,不 想陪我呆下去,要走。我讲,你不能马上走,他们不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呢。后来,我女朋 友坚持要走,我才把她送下楼,送上出租车子。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离开宾馆? 我看过表的,11点45分。 记得两个查房的人什么长相么? 两人都是二十四五岁年纪。一个身高1米68左右,皮肤黑,胖,圆脸,穿一件布夹克 衫。 另一个? 另一个比他稍高点,1米70左右。比那个人瘦,白,尖下巴。戴眼镜,讲普通话,穿 白色风衣,风衣里边是白色羊毛衫。手上拿一副深颜色手套。 其余被查客人反映大致相同:来人比划过带“公安局”字样的证件,进来后,不像是正 常执行公务,有点鬼鬼祟祟,态度不和气。 据静安分局领导介绍,有权到宾馆查房的只有两个部门,一是管辖地派出所,一是分局 治安科。不是随便就可以查,要掌握犯罪线索,要有任务。经了解,这两个部门昨晚没有任 何一家去该宾馆查过房! 可疑的查房人! 市局领导非常重视这一情况,指示:不管这两人与凶杀案有无关系,也要将他们的来龙 去脉查清楚,公安局不能跟着背黑锅! 一路警员按时间段看电视监控录像带子。两个嫌疑人跳出来。 这两人31日晚11点进入宾馆,穿着打扮与台湾客人董先生讲述的很像,其中一人手里 提着一个旅行包。12点,这两人离开宾馆,手里的包不见了。保安人员在18层消防门找到 一只无主包,正是那两人带进宾馆的。再让董先生通过录像辨认,他看了两遍,说,两人很 像查房的人。 这是两个什么人?与被害人又是什么关系? 张声华总队长请上海铁路局张欣根据客人讲述,画出嫌疑人头像,向有关部门分发。 先从与刘民相识的关系人查起。 刘民的家庭关系简单,父母早年离婚,母亲又再婚,办出国前,刘民跟着老父亲过,家 里还有一个父亲前妻的女儿,刘民的妹妹。自打他办了护照国内外跑动,与家里来往并不密 切。 刘民的社会关系相对比较复杂,股民圈里认识他的人有几十个,但没有亲近的朋友和大 熟的熟人。 侦查员出现场时,发现1706卫生间洗手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些阿拉伯数字和 “徐汇住宅办、钱家塘”几个汉字,破译那几组数字并非难事,“2688899”是虹桥机场问 讯处电话总机,‘4524、5538”是分机号‘CAI502、11:40”是民航班机号及到港时间, “791”也是航班号。再去民航查讯,CAI502航班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2号11:40 分由日本大板抵沪。791是另一家航空公司由上海至北京的航班号。显然纸条上这一组数字 是为了查一趟飞机,接一个人。 再查刘民住进宾馆后共往外打出四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的通话时间是12月31日晚 23点43分11秒——从这个电话上看,至少此时1706房间情况正常。案发当在这之后。 查清与刘民通话的,都是些上海做股票的股友。据股友介绍,刘民最近股票生意做得顺 手,发了不少财。他在上海的固定住处,不对外人讲的,让股友有事情呼他,最近股友为了 找他方便,还借了一只手机给他。为了协助破案,股友把刘民呼机号码和手机号码统统告诉 警方。 现场不见呼机,更不见手机,死者身边钱财皆无,显然这是一起谋财杀人案件!只是一 时难以统计钱财损失多少。 股友还说,他同刘民30号还见过面,说到2号要去机场接一个人。 接什么人? 他的女朋友丽,从日本来。他订这房间主要是为了女朋友。 元旦正逢冬至过后,白天最短,黑夜最长。何况再长的白天也经不住这么多任务切分。 不少侦查员觉得,怎么才辞别过年的家人,就到吃午饭辰光?顾不上吃午饭,黑夜又遮盖住 眉梢。跳出一个线索,马上有人冲进刺骨的寒风中去查实;发现一个嫌疑人,赶快审讯廓 清……时间不等人! 快破快捕,才可能把命案的负效应控制到最小,否则,逍遥法外的凶手可能制造新案, 一切的痕迹与记忆会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淡漠,破案也将愈发困难。而且,“纸里包不住 火”,五星级宾馆发案的消息迟早会失风,民警、宾馆,连上海市的形象都会因之减分,负 效应难以估量。 三支队警员顾崧就像上足发条的机器,记不得出来进去跑了多少回数,机器终于停了 弦,缘于外婆家一个电话,元旦这天是顾格外婆80寿诞,全家十好几口人聚在一起为外婆 过生日,热闹之隙,外婆发现疼爱的外孙怎么没有到场,家人只对她讲在单位值班。值班不 会调一调?外婆让家人呼外孙。让他赶快回来喝一杯祝寿酒。 还说喝酒?顾崧那天的晚饭半夜12点才吃上。外婆,外孙这厢对不起了,等完成任务 后再罚酒三杯吧。 第一天以为被害人是外宾,案件侦破以803涉外三支队为主。 第二天,死者身分查清是中国人,案件管辖交由静安分局刑侦支队为主,803配合。 第一天年假,不少侦察员没吃够饭,没睡足觉,怎么才眯了两三个小时,眼一睁,新一 天工作扑天盖地滚滚而来…… 五、好消息,大哥大在用 2号那天下雨。先是毛毛细雨,后来越下越大。 上午10点钟,头一天案件主办、803支队长凌致福笑嘻嘻进来,对大家讲:好消息, 大哥大在用! 奔波疲累了一天一夜的警员精神大振,电光火石般的推理在脑子里闪过:大哥大是被害 人的,设想凶手将大哥大劫走,眼下使用大哥大的人不是凶手,也是与凶手密切相关的人, 找到他,当离凶手不太远了——破案已曙光初现。 侦察员也判断出,凶手是个才入道的“雏儿”,嫩得出水!反侦查经验几乎没有。警方 只要追踪他使用的大哥大,就可以查出他与谁联系过,他本人现在何方。 调出一个通话号码,就有一路警员冲进斜风细雨里循踪而去。 此时803支队和静安分局警力统在一起,同心协力投入案件的侦破。 一路警员到机场替死者刘民接机。 CAI502号航班正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几位着便衣的警员表情严肃地盯着出港的客 人。他们已经知道刘民要接的女朋友丽原先是同行,当过警察,后辞职赴日本“扒分”,某 个场合与刘民相识,并确立朋友关系。丽此次回国是想与刘民过个新年,并与双方家长确定 婚期。 接机警员见丽的家人走向一位小个子年轻女性,他们也缓缓地迎了上去。 虽然不再当警察,丽仍有着一份常人没有的警觉与敏感。接机人中没有最该到场的刘 民,却有几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她猛地想到:多半刘民出事了!不是别人坏”了他,就 是他坏了别人。凭她对刘民的了解,刘有赚钱的心,但无坏别人的胆,那就是他被别人坏 了…… 警方将她领到静安分局,直截了当讲了案情经过。 警员们没有听见哭声,丽妆化得大厚,看不清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无法得知她有多伤 心。他们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希望还是不希望听到哭声?有的人甚至联想起如果自己有那一 天那一刻,自己的妻子、女朋友会怎样做? 可惜他们永远无法得知以后,可惜他们又看过太多联想太多眼前…… 几位警员的目光从丽的脸上移开。他们也为自己在大过年的日子里扮演“报灾”的角色 感到尴尬,没办法,谁让他们是警察? 片刻,丽提出看看刘民。 警方也需要有更亲近的人确认一下刘民。同意。 细雨季靠,小车的雨刷拂去,又来。天哭了么?为谁?…… 丽到底是当过警察的人,胆子比一般人大。陪同前往的侦查员发现丽朝那地方走去的脚 步依然平稳,她推开房门,走到“他”的身边,她自己用手拉开蒙在刘民脸上的白单子,露 出肩部就停手。好在刘民受重创的部位在胸腹部,容貌未毁长相依旧。丽静静地看着那张两 天前还活泼泼眉飞色舞的脸,想着他在长途电话中与她商量假期的安排……有侦查员看着墙 上的电子表,两分钟后,丽用带手套的手摸了摸那张冰凉得如同隔世的脸,把白单子拉上, 那张脸遮没了。丽与刘民不为人知的感情交往在这两分钟中嘎然而止。 阴阳两界,无路沟通。天都无奈,何况人乎? 丽讲不出更多与案情有关的线索,警方打电话让家人接她走,看见她小小身影被家人撑 起的雨伞遮住,听见细密的雨脚在伞面轻叩。 侦查员来不及叹息。 1月1日大哥大使用情况被一换排出来。其中1月1日下午13点53分和紧接着14点 50分与杨浦某新村某户人家通话两次,引起警方注意。专案组警员与管片民警上家访问, 只有一位老婆婆和一名中年妇女在家,再打听老婆婆的儿子、中年妇女的丈夫到啥地方去 了?告知去闵行串亲戚。警方派人去闵行将男主人我回来,询问谁在咋日下午接到过电话。 众人面面相觑,表示没有。 侦查员不好将案情公开,并深追,只打听家里可还有其他成员? 老婆婆讲,还有个小女何云。 何云是啥人? 何云是我的外孙女。我女儿当知青,和她爸在外地回不来,外孙女按政策可回上海,户 口就落在我家。 何云人呢? 今天上班去了。 啥单位上班?过年也不休息? 唉,在一家大商店眼镜柜台。商店就休一天假,她昨天在家。女孩子大了,交际广,她 一在家,电话老多的。 你外孙女多大。 18岁,蛮不懂事体。 这个何云会与本案有关么? 不管有没有关,一定要把她找到,电话的事情问问清爽。 这路警员直奔那家大商店。考虑到不要惊着可能的知情人何云,也不要给她周围环境带 来不良影响,侦查员找到那家商店保卫部门,请他们协助,编个理由把何云“请”出来。 何云来了,青春少女,活泼可爱。侦查员的第六感已排除她与血淋淋的凶杀案有直接关 系。 侦查员颇费踌躇措辞委婉地将需打听的事情讲出口——你昨天下午接到的两个电话是谁 打来的? 何云没当回事他说:唉,是毛丁。 毛丁是啥人? 上中学时一般同学呗。 你与毛丁关系怎样? 一般同学能怎样。 那他大过年的一个下午给你打两个电话,一定是喜欢你,请你出去玩,跟你谈恋爱吧? 侦查员故意逗何云。 何云依旧满不在乎,大大咧咧。毛丁是有那个意思,可我没有。侦查员看出来,何云是 个清可见底不会藏假的女孩,有着一般女孩的可爱处,也有被男孩子追的女孩的傲气和不太 过分的小架子。 那他打电话找你有什么事情? 他不得了了!他“大”了!以为这样我就看得上他了。何云不以为然地咂咂嘴。 侦查员十分感兴趣,毛丁怎么个“大”法? 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请我出去吃饭。我没去。他又讲他有一部大哥大,让我有事同他大 哥大联系。 他可告诉你大哥大号码? 不要告诉太多!我都懒得听了,他还在讲。何云讲出的大哥大号码让侦察员心花怒放— —就是案发现场丢失的那部! 侦察员把何云带到发案宾馆。此时何云已有所感觉,她只想到毛丁可能干坏事了,但究 竟干了什么坏事,头脑简单生性快乐的何云并不多想深想,她还觉得坐着小车被警察带来带 去的,蛮好玩。 侦察员把她带到录像监控室,先给她看张欣画的嫌疑人模拟头像。她看后,摇摇头。问 她,象不象你那位“大”了的朋友?她坚定地摇摇头,不象。又让她看发案前后的录相带, 让她辨认有无她那位中学同学。她看得仔细,因为她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了。 突然,她指着电视机上从电梯门出来朝外走着的一个人说,就是他,毛丁! 遥控器将该镜头倒过去,再放。那个头面不清楚的年轻人走回电梯,又原样缓慢走出 来。 小何,看看清爽,不要眼睛花了看错人。侦查员提醒何云,何云不知道事关重大,可他 们知道。 何云不服气他讲:他不走还不敢肯定,他一走路,就那个样子,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 低,死难看。就那样子,“大”了也改不了。 再倒回去,再看。 何云斩钉截铁地认牢侬——何云的指认把毛丁显影为本案重要嫌疑人。 大哥大记录上还有预订出租车的内容。将该车司机请来看录相辨认,他指认出与毛丁一 同走出电梯走出大堂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乘坐他车子的客人。 对象基本明朗。侦察员们心情激动,血流加快。 六、兵布钻石楼 一路警员沿大哥大记录来到升荣家,升荣刚离开。确定升荣是重要嫌疑人的信息传来, 这路人马便再也动弹不得。看住升荣家所有来人和来电,不能走漏风声,如果升荣有电话 来,要想法打听出他的位置,设计调他回家,并把他抓住。 而此时升荣家亲友若再加上回来的两个涉案嫌疑人,力量大大超出警方。没办法,只能 咬着牙坚持! 时不我待! 要与对象面对面交手,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 静安分局周正副局长做何云工作,请她协助警方将毛丁拘留。何云这女孩倒是聪明,她 看出此事非同寻常,毛丁不管犯了什么事,事大事小,总之不是好事。警方既提出要求,推 不掉,也不好“淘浆糊”,索性痛快答应,早点看到水落石出,免得隔着布袋摸猫,好奇心 痒痒。 好吧。 周正问她,平时怎样与毛丁联络?打哪个电话? 打我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我Call他,他按公用电话号码复机。 一切照旧,免得引起他怀疑。 此时需一名女警察陪同才好。正要出门,看到刑侦支队副队长方士敏的爱人,方队长的 爱人是治安科民警,那天正好值班在局里,周正向她讲明情况,她二话没说,跟着何云上车 就走。 雨声浙沥,雨雾迷蒙。警车停在何云家附近公用电话亭边。周正让何云呼毛丁,等着复 机的工夫,他又教给何云怎样与毛丁对话。总之像没发生任何事情,语气轻松自然。 叔叔,侬放心好了。何云眨着大眼睛点点头。 电话铃响了,何云抓起话筒。 阿拉小云啊,阿拉今朝下班早,依有啥安排? 设想那边受宠若惊他说:(看依有啥安排,阿拉随何小姐。) 少来呀。下雨天,到哪里都泥泥泞泞的,不好玩。 (那就到啥子地方吃晚饭吧,晚饭后如果雨停了,再商量去啥地方玩。) 有啥好吃的?上海就那么几家中档餐厅,吃得来都不想吃了。再说人家正减肥,晚上只 吃水果不吃饭。 (吃海鲜好了,海鲜吃了不会发胖。) 海鲜介贵的,依请得起? (别用老眼光看人,阿拉今朝手头宽裕,请侬吃海鲜笃笃定定没问题。) 何云又哼哼卿卿了片刻,看到周正局长点点腕上的手表,才赶快转入正题。那好吧,就 去吃海鲜。侬讲去啥地方? (钻石楼。) 周正在手上写字,字朝着何云。 钻石楼在啥地方?太远阿拉不高兴去的,天下雨,路嘛蛮难走。 (十六铺码头,是钻石楼分店。菜味道蛮好的。依打车来,阿拉把依报销。) 哟侬今朝真地“大”了!好唉好唉,阿拉晓得了。十六铺码头,啥辰光? (7点半钟。) 阿拉尽量啊,阿拉怕堵车子,会迟到一歇歇。依一定等啊不见不散。噢对了,还有啥人 一起,两个人老没趣的,毕竟过年么。 还有升荣和他的女朋友。有数了。依一定等阿拉。 顿时手机、呼机响成一片。分局领导调动所有能调动警力——兵布钻石楼。 韦探长、陈探长、警官小周和方士敏上了一辆出租,先行奔了十六铺码头的钻石楼餐 厅。 周正副局长跟着何云,带十来个警员随后赶到。周正让方队长他们先去勘察现场情况, 圈定嫌疑人,等周正带着何云赶到,把人认准,再动手抓捕。 此时,一是觉得人手不够,二是觉得车子不够。 案情十万火急,不管人手够不够,车子够不够,如箭上弦,弓拉圆,所有警力扑进细雨 靠靠、节日灯火难瑰的大上海之夜。 先遣小分队乘坐的出租车在禁行标志前停了下来。前边不好走了。司机回头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有紧急任务,开过去再讲。方士敏等掏出证件给司机看,司机硬着头 皮开,开到看见钻石楼招牌的地方,再也开不动了。道路大窄,车子大多,连调头的地方也 没有了。 四位警官扔出一张钱票,推开车门,冲进雨地,直奔钻石楼。临上楼前,他们定定神, 摸摸别在腰部的手枪。 四人上了二楼。四双眼睛对整个二楼厅堂做环绕扫描——靠窗一张桌上坐着两男一女三 个人,还有一个位子空着。他们用眼睛余光扫视座位上那两个男青年,与脑子里看到案发宾 馆电视监控系统显现的两个男青年对比。很像! 既然没到动手时间,不能总这么大眼瞪小眼四处乱看。四位警官不约而同走向嫌疑人旁 边的桌子,落座。 方士敏边随意翻着桌上的菜单,边小声布置,他和韦探长对付一人,那两个警官对付另 一个,方士敏背对着那张桌子,正前方有一面镜子,可清楚看见那一桌人的一举一动。那桌 人显然还没开始正式晚餐,点了一些西餐小吃、酒水、饮料随意用着。边吃边说笑边朝楼梯 方向张望。其中一人突然伸了个懒腰,这桌的四位警官清楚地看到他伸出的左手戴一副黑颜 色薄质地的手套——尤剑达法医曾指出一个凶手与被害人搏斗时左手受伤,就是他了! 服务小姐走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 原以为糊弄一会儿就动手,没有在这里吃饭的打算,更何况囊中羞涩,也没有在这里吃 饭的实力。可是小姐殷勤站在旁边,打开本子,擦牢笔,四警官仿佛听见霍霍地磨刀斩人 声……没办法,点吧。 他们点了四个凉菜,要了两瓶啤酒。小姐一边巴巴地不走,等着他们点热菜,并主动为 他们介绍该餐厅的特色海鲜菜。 先上凉菜,我们吃着,一会儿还有别的客人,等他们来了再点热菜。小姐撇撇嘴走了。 四位警官轻舒一口气。他们哪里有心思吃凉品热?旁边坐着杀人案疑凶。他们留神着那张桌 上的西餐餐具,刀刀叉叉在那两男青年手里舞动。一会儿动起手来,先打掉那些劳什子。怎 么周局长和何云他们还没到? 一会,那张桌上的一个男青年起身,到服务台上打电话。厅堂里生意红火,人声嘈杂, 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见他打完电话又朝外边走去,这桌的韦探长坐不住了,起身跟上他。 原来他去上厕所,韦探长跟着他厕所里兜了一转,又回到餐桌边坐下,却看见桌上原本浅薄 的盘子已经见底。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响动,很多双脚踏楼板的杂乱震动——根本不像一般食客随意悠闲, 透着一股紧张的逼迫弹压。周局长他们来了! 四位警官知道不能再等,这么大动静会惊了正吃饭的两位犯罪嫌疑人。在何云上楼转身 朝着那桌人走去的同时,四位按捺不住的警官猛虎样扑了过去。周局长一群人也泰山压顶样 冲将过来——宣告最后的晚餐结束。 二楼厅堂里大乱。食客们慌不择路,没头没脑乱跑乱撞。一楼又有爱看热闹的食客拼命 往上探头探脑。 我们是公安局的。不知什么人大吼:我们有任务,不相干的人让开! 厅堂里一下子清浊分明。战斗几乎不对等,对手太弱了。五分钟不到,两位犯罪嫌疑人 已被扭麻花样扭进KTV包间。分头开始审讯。 你叫什么? 田磊。 叫什么? 田磊。 到底叫什么? 田升荣。 毛丁早被何云指认的清清楚楚,无处躲也无处逃了。此时是2日晚7点45分,距报案 刚刚36小时。 七、“孽债”故事新编 静安分局后勤部门已为侦查员做好宵夜点心,烧热洗澡水,为大家接风洗尘。 侦查员们不能松心休息,他们还得连夜审讯,搜查赃物,使案子“打井见底”。 没见过此阵势的田升荣脸色发白,他哆哆嗦说,只对周局长一人讲,人多了他什么也不 说。 周局长留下一个记录员,让其余人退出,关上审讯室房门。 侦查员们不放心,毕竟是杀人重案的嫌疑人啊! 半个钟头后,房门打开。田升荣并没有讲出更多。方才只对周局长一人说,是个借口, 缘于恐怖害怕心慌意乱险些休克,此时他心情稍微平静,准备就此案的所有一一道来。 边审讯边取赃。一个通宵下来,水落石出。 升荣、毛丁和何云都是上海知青后代,共同的出身使他们相识相交相熟相伴。父母曾经 的苦难不知是否他们经常话题,还是他们不愿回顾的以往;总之他们会比别的出身的子女多 一些同命相怜吧。 都市对他们最强烈的诱惑是物质,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到手的商品,当然你若没钱别说 到手,连看一眼都不容易——譬如住在这些星级宾馆里的人五花八门的消费方式,者百姓又 知道多少呢? 这些知青子女的父母大多数是工薪阶层——有相当一部分人处在下岗待业的行列,养活 他们吃饭穿衣上学已属不易,哪里有多余钞票供他们高消费。 没有高消费的条件,并不能扑灭高消费的欲望,没准越得不到越渴望呢? 这都是我在案发后采访时的联想,肤浅简单也不用担责任的联想。每个知青家庭都有一 部不平常的故事大约不错。 毛丁与升荣四个月前才认识,毛丁也差不多从那时开始“追”何云。何云有一份相对稳 定的工作和自顾温饱的收入,而毛丁和升荣没有。十八九岁,心比天高,几乎没有挣钱养活 自己的像样本领,对工作还挑三拣四,想轻轻松松挣大把铜钿,求职的经历成了一串碰壁的 记录。 两个“孽债”四个月的交往是怎样的?怎样从一般青年变成残酷夺命的杀人犯?因为与 案情无关办案时无人多问我在采访时也便不知,只知他们在1994年最后一天的作为——一 那也是他们在这个世上身心自由的最后一天。 自由,并不保证善良和美好。 他们已决定那天要杀人越货——过年了,满大街霓虹闪亮的橱窗,各大商家隆重推出的 新年营销策略……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困窘,他们不甘心困窘,他们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困 窘。他们选中大款云集的五星级宾馆。 31日中午,也就是刘民住进宾馆的同时,毛丁与升荣见面了。他们先到“张小泉刀剪 店”买了两把木把单刃刀具,又到另一家百货店买了一根领带、一只旅行袋。看看尚早,两 人又到繁华街市的“顶呱呱西餐店”喝了两杯咖啡,边喝边自嘲他说,今晚过后,他们的餐 饮将不会这么简单。 日落楼隙,夜幕垂降,黑夜总是给恶人壮胆。两个小恶人加紧行动了。 他们来到星级宾馆密集的静安区,并无指定目标。哪家宾馆里有他们看上认为有“货” 的人,就“造访”哪家。 他们先是跟上一位日本老太太,看那老家伙身上皮毛光亮,耳朵上珠钻点点,想必房间 里藏金纳银。日本人一般有钱,不像西亚中东人比中国人还穷。今晚就干她了,干巴老太 太,一吓唬就掏钱,好办! 他们跟进老太太住的宾馆,又一直跟上楼层,跟到客房间。谁知老太太房间里一房间 人,足有四五个……毛丁和升荣灰悻悻乘电梯出宾馆,又去了另一家五星级宾馆。 另一家也没有得手机会。 时已深夜。旧一年即将过去,新一年即将到来。各宾馆都开始了隆重热烈的元旦晚间节 目。俩小恶人更显得形单影只。 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过去。俩小恶人等得不耐烦,什么新年不新年?兜里没钱,都是 旧年穷年破年。何况旅行包里雪亮锋刃弹弹跳跳,那是一股恶的胁迫,胁迫他们飞刀夺命! 10点45分,他们进了刘民住的这家宾馆。首先到卫生间藏好刀子———人腰上别了一 把,物色到一位住15层的外籍客人,随后乘电梯上到18层,准备从18层消防楼梯走下15 层作案。谁知15层消防门是锁着的,进不去。两人又沿消防楼梯走上18层,把旅行包扔在 18层消防门处。升荣拿出一个印有公安字样的工作证——是升荣父亲的工作证。升荣父亲 是东北某省铁路公安处的技术干部,不知他是怎样搞到手的——借查房为名寻找作案目标。 他们连着去了四间客房,不是人多——象那个姓董的台湾客人,就是客人警惕性高,总 之他们没有得手机会。 此时他们被接二连三的失败惹“躁了”,“毛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不管不顾了。 11点45分,他们比划着那张证件,闯进1706房间,他们看见刘民的大哥大,呼机, 及露在外边的钱财,互相用眼睛示意:就是他了。 趁刘民回身找护照的时间,俩小恶人动手了。升荣在刘民前面,用刀威逼他交出钱财, 毛丁在他身手,不时用刀尖点划刘民背部。刘民突然动作,夺过升荣的刀子,与之搏斗。升 荣左手受伤。此时,毛了从背后猛刺两刀,刘民摔倒床上。两人用领带捆住刘民双手,用毛 巾塞住他的嘴巴,又上前猛捅猛扎,直到刘民血肉模糊倒地死亡。 完事后,两人共抢得价值五万元的钱物。从衣柜里翻出刘民的衣服换上,逃离现场。为 了转移视线,他们乘出租车将作案工具丢弃虹桥机场,将自己身上的血衣丢弃某公房花园, 将刘民的身分证和护照丢进黄浦江。第二天,他们急忙忙用抢来的钱购置“皮尔·卡丹”皮 夹克、衬衣、皮鞋等衣物。 等案子破掉,清点赃物时,不到两天时间,他们已花掉8000人民币和1300美金,也就 是说,在连白天带黑夜的三十几个小时里,他们平均每小时花掉600元,每分钟10元—— 真应了那句古话:花钱如流水。够得上疯狂。 可惜从他们手流出的不是水,不是自己劳动得到的净水而是别人的鲜血与生命。 据他们审讯中交待,他俩打算3日再到某星级宾馆干一票,就离开上海躲风,逃之夭 夭。 尾声 刘民,就是本篇前边提到的那个住进宾馆躲避血光之灾的人。这个灾他没能躲过。 升荣是另一个改名字躲灾之人。他改过的名字叫田磊。 据办案警官介绍说,他们在审讯中知道升荣改名田磊躲灾的说法,又找了一位精通周易 的看相算卦人,把田磊的名字给那人,让他算命。 那人沉吟片刻,脸色大变,问田磊是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一般人,与我没关系。警官回答。 真没关系? 没关系。 不是你的亲戚朋友? 不是。有什么你就说吧。 那好。此人活不过20岁。 听讲此言,到场几位警官神色大变。 果然,田磊也就是田升荣和毛丁都没能活过20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九,被依法执行 死刑。 天作恶,犹可躲;自作恶,不可活。切记。 (静安刑侦支队为此案荣立三等功。每个民警奖励100元。区政府又奖励2万元。据宾 馆保安部经理介绍,破案后10天,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刘民的女朋友,为抚恤和赔偿一事 大闹该宾馆,直到四个月后才平息,当属案外的沪世众生相。此处按下不表。)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冷血 ——记94年系列杀人碎尸案 冷血,是香港著名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四大名捕”系列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此人 物颇得温先生厚爱。 据小说中云,冷血是孤儿,落生人世后不知父母是谁,他是在狼群中吃狼奶长大的。 冷血赖以成名的是剑,赖以克敌致胜的唯一法宝也是剑。对于剑器、剑术、剑法等,冷 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理论。冷血认为:能杀人,杀得了人的剑才是好剑,而剑法和招式都 不过是形式。 在四大名捕中,冷血的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却杀人最多,受伤最多。他身上具有一种 过人的坚忍,静如冰封,动若瀑布,能有这样的修炼,冷血的成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笔者用《冷血》作文章题目,已非温先生小说中的情感是非取向,而是取该词语最原始 的意思,即血是冷的。只因文章中涉及几个残忍至极的人,用这个词,还不足矣表达其过 去, 一、一个个“丽人”沉睡,醒来后财产皆无 七月的一个清早,绿枝摇曳,鸟鸣嗽嗽。太阳刚从楼缝中露脸,就是一派热辣辣地照 人。上班的人们寻草帽、找阳伞、带上清凉油,给孩子水壶中灌满凉水,准备与长长一天的 炎热抗争。 上海市某公园长椅上一个年轻女性睁开眼睛——九个小时的酣睡,她终于醒了。只觉得 阳光刺眼,天气老热的。 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困觉?她有点恍惚。几点钟了?她抬腕看表,表到哪里去了?那 可是舅舅送的日本产精工表呢!还有手上的金戒指、金手链统统不见了!身上背的真皮坤包 也无影无踪,记得里边还有300多元钱呢!要死啦,昨天那个清丝丝的奶油中生(已不太年 轻了,不能叫他小生)原来是强盗——炸雷样滚进心头的信息使她浑身打战。她再看看自己 一身真丝衣裙,皱嘛皱得来像霉干菜,可是还没有撕扯破的痕迹,谢天谢地,看来那歹人要 财不要色,破财——消灾吧。她自我安慰道。 离开公园,她没犹豫,到派出所报了案,向警察详细描述了那个“奶油中生”的长相: 中等个,三十多岁,瘦,分头,鼻子有点鹰钩,穿得来老普通,白短袖,灰麻丝裤子,棕色 皮凉鞋。还有什么特点?特点就是侬的眼睛,色眯眯的,像长着勾魂勾子。对了,侬开一辆 红色摩托车,叫不出什么牌子。阿拉和侬是在舞厅跳舞相识的。哪家舞厅?柯湘舞厅,在卢 湾。侬舞跳得还可以。跳了几支舞曲,侬讲这里情调一般般,要带阿拉到好玩地方玩玩。阿 拉就跟上侬跑了,当然,侬骑摩托车带着阿拉。后来到了这家公园,到公园的辰光天都黄昏 了。侬把阿拉饮料喝,那饮料里边笃定有鬼,阿拉喝下去头昏昏,浑身无力,光想困觉。后 来什么不晓得,一觉困到大天白亮。身上金银首饰值钱物丢光光。 接待她的民警很认真地记录下她报的案情,因为据有关部门通报,类似的麻醉抢劫案已 在本市五个区的公园、影院发生多起,市公安局有关部门要求将信息汇总,一方面请铁路公 安处张欣将受害者的描述对象画像,一方面通过传媒提请公众注意,协助破案。 没多久,上海东方电视台的《东方110》专栏,将系列麻醉抢劫案作了一档专题节目, 据节目报,警方共接报八起类似的案件,受害人都是女性,方式都是先吃饮料,等人昏睡后 抢劫首饰和钱财。警方希望群众提供与案情有关的可疑人、可疑线索,同时提请大家,特别 是单独行动的女性注意,不要在晚上跟不认识的人到公园、影院等娱乐场所,更不要随便吃 喝陌生人的食品。 节目最后,出示根据受害人的讲述画出的可疑人头像,头像在荧屏停留20秒钟。 那是1993年7月的事情。 之后的多半年,此类事情销声匿迹;之前的那个作案人也没被警方抓获。一时间,公共 场所又天下太平歌舞升平。 二、阿霞开口要2000元,后又改要4000元,于是…… 阿霞是上海某纺织厂的女工,三十出头岁数,未婚,面相看去像二十五六。厂里生活清 淡,钞票挣得老少,日子却清闲。阿霞是弄堂里长大的女人,风熏雨淘,她长成爱打扮,喜 是非,过清闲日子难受的一类人,不是凑别人的热闹打打麻将,就是自己制造点热闹,让别 人嚼嚼舌根传传小话。 当然,凭她看上去年轻的相貌,凭她眉梢眼角的曲致风情,也从几个男人那里讨到脂粉 零食的“小费”。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总觉得钱嘛老少,东西嘛老贵,花起来手紧脚紧蛮不 痛快。于是她胸怀全厂,放眼社会,找寻能给她提供更多花销的男人。 她有自知之明,大款不指望,瞄上个中款就成。 那天,她被同厂同车间好友李梅叫到家里打麻将。开头,她也没多想,与李梅同事多 年,对她家的情况基本了解,丈夫是个浴池职工,后来嫌收入少不做了,凭想象,她家的日 子比自己不差,可也强不到哪里。阿霞认为这场麻将也就是白相相混时光,没带多少钱就去 了。 当然,出门前描妹眉涂涂唇还是必要的,谁让那屋顶底下有男人呢。 阿霞进得门来,用眼一瞄,感觉不一样——比想象强许多。屋里家具、桌上摆设,李梅 颈上腕上的黄货让她老眼红的。 那个男人,应该是李梅丈夫吧,怎么比上次见面年轻多了,大背头吹过风的,浅驼色毛 衣一看就是高档的羊绒衫。他上来帮自己脱外套,搬椅子,递茶水,听自己讲不吃茶,又忙 拉开一罐椰汁,殷勤倍至。那感觉就像电视剧里的两句台词——“如沐春风,气息如兰”, 对对,差不多是那意思。 窗外,两个黄鹏正鸣翠柳呢。 循着那氛围,当天的麻将也就打出了一些些以至于几些些意思。 李梅丈夫和阿霞对面坐,另一个男人与李梅脸对脸坐。整整一天,阿霞竟没看清那男人 长什么样子。这种坐法,十分方便眉目传情。看来李梅丈夫并不满足于精神交流,时不时在 桌下用脚来点动作,阿霞是何许人也?早将那动作中的台词读懂,并跟着“续”上两脚—— 两句。阿霞用余光扫扫李梅,看她只注意手中的牌,没顾上看这边的《西厢记》,也就胆大 艺更高了。 当天的麻将阿霞输得精光,可她兜里的钞票并没有花脱,而是有人替她垫上了,谁?还 能是谁?李梅丈夫。而且李梅并不生气。 看来这家人家有钱。这是阿霞一天麻将打下来得出的重要信息。 一来二去,又三来四去,两条水里的鱼上锅煎熟了。 李梅丈夫富根只顾做他的桃花梦,没提防阿霞竟然提出无理要求。 那天,阿霞来他家。李梅和富根都在家。富根说,留阿霞吃午饭吧。李梅便拎着小菜篮 子出门去了。这边房间门砰一声闭上,那边窗帘咧一下拉上,把三月的阳光统统赶出室外。 完了事,阿霞冷着个脸说:拿2000块来。 侬勿要瞎讲。富根只当闹着玩的。 啥人同侬瞎讲了。拿两千钞票来。 侬要钞票做哪样? 不做哪样。就是要钞票。 不做哪样就要钞票?天底下哪里有这一等一的好事情!快穿衣服,一阵李梅该回来了。 侬不把钱,阿拉就不穿衣服,就让侬看见。 富根也是一副无赖相了。侬以为阿拉怕侬看见。侬早晓得了。 晓得了好,晓得了就好。 这辰光,李梅拎着一篮子菜进了房间。她果真是知晓一切包容一切的样子,倒弄得阿霞 不好意思。李梅对阿霞说,侬想做啥事体,好说好商量。 阿霞索性把脸皮放厚,开口要2000元钞票。 要钞票做啥事体?李梅冷静地问。 侬讲不做啥事体就是要钞票!富根在一边插话。 阿拉也是没结婚的黄花姑娘,往后还要嫁人的。阿拉叫侬老公睡了,哦不能白睡,总要 讨点身体损失费和青春补偿费吧。两千元不算多。 那是侬情愿的,不然侬怎么在这里,阿拉又没背侬过来。富根嘟嘟啼啼。 侬给不给?阿霞的话带点威胁。 没有,拿什么给。 那好,侬不给,阿拉去派出所报案,讲侬强奸。 富根和李梅被震住了。他们低估了阿霞的心计。 静场片刻,李梅说,阿霞侬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总得给阿拉个辰光讨也罢凑也罢,哪 能当下就要?即使银行也有下班上班,也不是随到随取那等便当。 那好,阿拉可以等侬凑齐钱款,但那就不是两千,而是四千了。 什——嘛?富根急了。见风涨啊。两千四千,一分也没有。 那好,咱们派出所说理去。阿霞一副死硬样子。她为自己想出的讨钱高招得意万分,全 没顾上富根和李梅出来进去商量些什么。 后来李梅是这样对阿霞说的,先在我家吃饭,吃过饭后,咱们到另一家,那家男人有 钱,而且马上能拿出现金。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讲四千没问题,只要你同他那个一下,他马 上掏钱给你。你看—— 阿霞实在是讨钱心切,也不想想,哪个不相干的男人会找个难缠的女人干那事情?而且 马上付出四千元钱。她只以为,这边用“告强奸”拿住李梅夫妇,量他们不敢太出格。 中午,三个人居然同坐一桌吃下这顿饭,席间挟菜添饭还有对话往来,并不像是不共戴 天的样子。 人,真是很奇特的动物。穷尽常人的想象也很难料到会有什么样的排列组合,以及排列 组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午饭后,李梅和阿霞打了辆车来到徐汇一幢工房。富根骑摩托已先到那里。三人上了二 楼,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这幢工房外边有一棵大大的合欢树,三月,树正开花,一朵朵粉红色小伞一样,轻风吹 过,有微香散播,有先开先谢者随风飘落。 那天是1994年3月5日。 第二天傍晚,两男一女三个人拎着几只袋子朝黄浦江码头走去。从他们走路的样子看, 拎着的袋子有些份量。他们像一般摆渡客那样买好票,上船,捡靠船边的地方站定。与一般 摆渡客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没有急于回家的表情,三人之间也不讲话。轮船快靠岸时,客 人纷纷朝船头挤。这仁人还是不急不火的样子,等大部分客人下完了,他们才紧赶几步下 船。 随后,他们买好返程船票,又上船回到浦西。手中的袋子不见了。 西天上,大都市日色与暮色做最后缠绵,轮渡船头破浪前行,把一江如血残阳搅乱。 三、阿凤与玉兰,两场戏中人物不同,布景、情节、结局却一样 桐花舞厅。 阿凤喜欢到这家舞厅跳舞,是因为喜欢它的名字。 没有梧桐树,招不得凤凰来。桐花,指梧桐树开的花;阿凤,当然是凤凰罗。 阿凤是个有正式工作有家的女工,在一家衬衫厂上班。衬衫厂效益不太好,工嘛,也开 得有一搭无一搭。闲时无事,阿凤被小姐妹拖到舞厅学会跳舞,三步四步探戈……从此一发 不可收拾。比来比去,她喜欢上这家桐花舞厅,一来离她家不近不远,很难碰上多少熟人; 跳舞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同自己的丈夫跳,最好还是躲爱嚼舌的熟人邻居远点。再就是门票 适中,每次五元,能承受得了。最后是它的名字,很中阿凤的意。 跳舞是件让人上瘾的事情。除了音乐舞步愉悦身心,还有一种异性之间在黯淡灯光下可 越界可放肆而无伤大雅的自由。阿凤一到舞场,一听到或激烈或抒情总之让她心跳加快的旋 律,一种冒险的心理就溢了出来,她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又害怕发生点什么,思来想去,连 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想,还是怕? 可能想和怕都会让人更加上瘾吧。 3月15日,她休班,上午在家睡个懒觉,做做家务。午饭后,心里又开始痒痒。她修 眉画眼,卷卷头发,穿金戴银,把刚买的一身墨绿色棉丝混纺针织套裙换上,针织衣服比较 显曲线。她在衣镜前上下打量,感觉十分惬意,又穿上一件浅米色真丝长风衣,婢婢袅袅出 了家门。 桐花舞厅下午场的客人不多,而且多是上年纪的。她懒得与他们共舞,推辞掉几支曲 子。 正等得心里干火火的,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 不知是否有幸请小姐跳下一支舞曲?那男人彬彬有礼,太有礼了!整个舞厅找不出第二 个。阿凤先天有了一种好感。她很欣悦地站了起来。 那男人果真跳得很好。阿凤曾与别的舞搭子共舞过,好与不好,那感觉可差得太远了。 好的舞搭子,你只需全身心放松,把全身心交给他。他会带你自由起舞,以至于翩翩起舞。 前,后,转,旋。他会给你个既清晰又轻微的暗示,而你也会于刹那间心领神会,若即若 离,相跟相随。跟上这样的舞伴,你会发现自己原本跳得很好而信心大增而倍感愉快。 阿凤有了一种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欣然迎候乐于前往。 借着黑暗,借着舞曲,那中年男人在阿凤耳边呢呢喃喃,讲得阿凤脸红心跳。好在灯光 暗,好在舞曲响,阿凤怕听又想听听进去了。那男人要带她到另一处坐坐,“坐”一两个辰 先给她三百元钱。 阿凤有点恼,有点怕,又有点想……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半支舞曲工夫,那男人在耳边吹气,三百涨成五百。 阿凤心动了。五百块钱这么好挣,不挣不是憨大么?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黄花姑娘、贞 洁烈女,只当是白相一回,五百钞票到手,想买吃想买穿,好过总向老公伸手讨。她假装有 点不好意思穿上风衣,低着头跟那男人走出舞厅…… 合欢树随风摇曳,又一地伞形落花,细细嗅嗅,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行人脚步踩上, 那花脏污了。 第二天傍晚,一女两男三个人与前一次相同时间拎相同袋子走出房门。他们不讲话,但 行动默契。他们脚步匆匆走到黄浦江边,与下班摆渡的客人一道买票、上船、过江。船到江 岸,三人下船又买好返回船票,脚步匆匆登船往回走。手中的袋子照例又不见了。 轮渡从江东到江西,正好迎着落日,打工打了好长一天的日头累了,从楼肩滑落。落日 伸出的长手长脚把江水搅得暖暖的,可照在他们三人脸上却是冷冰冰的。 漱玉舞厅。3月24日下午。 一个我们姑且叫她王兰的无业女性随懒随闲踱到舞厅门口,腰肢扭了两扭,几个眼风朦 朦胧胧撒出去,网到一条“鱼”——一个看上去有型有款囊中有货的男人。那男人朝玉兰走 过来。问她,跳舞吗?玉兰点点头,点得很有味道。那男人主动伸出胳膊,让玉兰挽住,主 动买好舞票,两人双双走进舞厅。 也就是三支舞曲的辰光,两人双双走出来,看那样子,已很亲昵,已计划好下一步要去 哪里要做什么。 玉兰心甘情愿地跟上那条上钩的“鱼”走了。 真不知谁是渔夫渔妇?谁又是鱼? 一地落花。 一江夕阳。 就像是演戏,两场戏剧情、舞台布景大致相仿;不相同的是人物,绝对相同的是结局。 四、红发女郎为了一千元钱赎回自己的女儿,跟上那个男人去了 莲英的命真是老苦的。 上海女作家王安忆写过一部小说《69届初中生》,在同届人中反响蛮大的。但她所写 也就是成千上万69届初中生中沧海之一粟。譬如莲英这个69届初中生的故事,就远没在王 作家小说目光的关照之内。 莲英文革中初中没毕业,同大家一道去安徽农村插队,插队日子过得怎样,已无人知 晓。只知道她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返城后无业,却有一个女儿。 我想用“日子过得艰难”来形容莲英,“艰难”两字嫌太轻吧。 莲英多数生活来源是自己的身体——做皮肉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我们可以从道德 和法律的角度评价她生活的灰色和不自重,可是当我们在做此评价时并不能为莲英解决哪怕 最小一件具体困难,我们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么? 譬如眼下,她接到一封信,讲她女儿在深圳因卖淫被有关部门扣下了,对方要她拿一千 元钱去赎。侬怎么与当娘的一个命?莲英叹息。赎金千元,还有路费和宿费呢?不又得千 元? 莲英对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连哭的念头也没有。眼泪救不了女儿,得用钱,而最快捷的 挣钱路子还是自己身体。她苦笑着说,一千元,你妈已不值那个价了。 4月8日下午,莲英在她那暂栖身的小屋精心化妆。她半月前把头发染成红色,自己的 头发本来泛黄,近年来,丝丝银发夹杂其中,看上去枯草一样,老嘛老得来一塌糊涂。徐娘 半老的样子,谁还要侬?谁还把钞票侬?她狠狠心,去美发店花一百五十元染成红色。今年 这行当里时兴红色,红色看上去跳脱,火爆,性感、刺激……总之钞票挣得便当些。莲英画 好眼线,描好眉毛,又涂好嘴唇,紫色,再涂一层薄薄的金粉。她对着镜子端详,点头又摇 头。 她把所有首饰都戴上,企图用亮金烁银来遮掩皮肤松弛的老相。穿好衣服,她义无反顾 地出门了。这间房间没有什么好让她留恋的,这个家早就不成其为家,这个世上唯一使她牵 挂的就是女儿,远在深圳失去自由的女儿。 桐林舞厅。当她找到目标,那个中年男人要与她那个时,她狮子大开口,一千块,讲完 她又悔,怕把那男人吓跑。谁知那男人竟连眼睛也不眨一眨,答应了。 还有什么好讲,这就是命,她莲英的命——她强打笑脸跟上那男人走了。 合欢树花期很长,随开随落,落了又有新花在枝头,新花不日变成老花,又悄然降落, 仿佛是宿命,是轮回。雨季到了,雨是花的天敌。很快开放,很快飘落,很快被雨水污染碾 落成泥。 第二天傍晚。虽是日落时分,可绝对时间比前些日子晚。一女两男行动鬼祟,总是在阴 气上升阳气颓灭之际走出房门,走向江边。购票,上船,过江;下船,再购票,再上船,再 过江…… 那天有点不同,天下雨,细碎雨脚踢踏江面,当然没有了一江残阳如血被船头切碎。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了。 五、海员华欣想调外汇,还想玩女人,于是…… 那天是5月4日,青年节。 海员华欣却不管什么青年节不青年节,他四十多岁,早就不算青年了,如果这个节日还 能给他什么信息的话,那就是青春一去不再,生命稍纵即逝,要抓注每一个风平浪静的日 子、上岸的日子、活着的日子,及时行乐。 总之钞票不要考虑,快活就行! 可能在海上飘泊的日子太久了,一体假回到上海,走进灯红酒绿,穿过华厦华服,华欣 总有点陌生感。 不知什么地方能多调些外汇,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能白相又没有病的“鸡”?此事怎好向 旁人打听。得亏有个好邻居相帮,指点迷津。邻居拍胸脯讲,他能找人换港币,比银行兑换 价高许多。侬有多少港币好换,统统拿上。讲完又放低喉咙,说可以带他到一好玩地方白 相。午饭后,先换钱,后白相。 讲得华欣心花怒放,口袋装得鼓囊囊,午饭后,乖乖地跟上这位好邻居走了。合欢树的 花已谢光掉了,绿荫更浓,亭亭如盖。 黄浦江水日夜流,流入东海,流入大洋。世事多变,它已经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譬如 那一女两男三个人,又一次于黄昏落日时拎着东西出门,上船下船,下船又上船,返回蜗居 城市的这半边。在德高望重的黄浦江眼里,他们不过是鱼鳖,是缕蚁,是扬起又落下被滚滚 江水带走的浊尘。 六、那一夜风寒水冷 4月22日,上海市闵行区某水库码头。 那天下午遭遇的事情,扎运木排的工人老赵啥辰光想起啥辰光霉气! 下午,水库码头停靠一扎木排,是某公司从国外进口的原木,原木从吴淤口卸下,扎成 木排沿黄浦江漂运进闵行水库,从这里上岸,再用汽车运往货主指定的卸货地点。 老赵穿好胶靴,跳到木排上。他负责把上边的绳索锯断,别人再一根根钩上岸装车。 木排是双层捆扎。浮起的面上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是什么东西?老赵用锯子钩到 面前来,看清是两个口袋,一个黑白相间的蛇皮袋,一个黑色旧皮包,男同志上班提着的那 种。两个袋子被水浸得软塌塌的,一股腥臭味道冲鼻子。老赵怕是发货方去下的有用物件, 一个个袋子打开察看—— 这一看,把他吓得跌坐木排上,又险些滚进水里。 蛇皮袋里是人的左右手、左脚掌、大腿和臀部。 黑皮包里干脆是人头!所有这些已高度腐败,故更加狰狞可怖。 命案的消息迅速报往闵行公安局,侬管辖范围,凡上海市的碎尸案归803重案支队一支 队管。一支队接报后,派员赶往闵行水库。 警员们在车上想,近期,已发现几起碎尸案线索,会不会是一伙人所为? 现场车到达闵行水库,已是晚上9点,水库边上的人家这样的夜晚是不出门的,何况有 这么恐怖的事情发生,可是侦查员不能,只要有案子,不管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他 们都要在第一时间赶往现场。 水库照明条件不好,现场灯能照亮范围十分有限,侦查员们把那一扎木排仔仔细细察看 了个遍,不少人踩进水里,鞋子浸湿了,天又下起牛毛细雨…… 那一夜风寒水冷。除了老赵看到的两个口袋,没有发现更多线索。 有一点可以明确,木排不是第一现场。 经法医鉴定,这些碎尸块来自一个成年女性,她的个体识别特点有:嘴里有七颗金牙, 先天无阴毛。根据尸体腐败程度,确定被害时间大约在半月以前。 根据这些特点寻找身源,很快查清这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女性,叫阿英,42岁,暂住吉 安路一带。 往下从她的夫系人入手,追查凶手。这是个灰色生活的女性,没有正当生活来源,收入 就靠卖淫和伴舞,她的关系人既杂,又不固定,侦查员分成几个小组,进出中低档舞厅。 我事后采访本案侦查员、一支队副队长包志明,他谈起这一段在中低档舞厅办案经历 时,感慨万端,我们不会跳舞,从来不去那种地方。舞厅灯光那么暗,人又那么乱,进去以 后很不习惯很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案子总要办的。查出几个嫌疑人,审讯调查下来, 又一一否掉。就连查清她的大致死亡时间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中暴露出警方对失踪人 口管理还是个弱点。比较有用的线索是,有人看见阿英8日下午跟上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 开一辆红色摩托车。再从阿英的关系人中调查,有个外号叫“弹弓”的男人有同样颜色的摩 托车,深入查下去,“弹弓”那一段在外地,没有作案时间。 8号至22号,相隔半月。也可旁证法医的尸检结论。 到底谁是杀人凶手?又在什么地方杀人分尸? 四月底五月初,本案陷入僵局。 七。人,男人,成年男人 5月7日傍晚,803刑科所法医室主任王德明在金山县出罢一个现场,正往回赶,接到 副所长陈连康的电话,先别回单位,徐汇有一个现场,赶到那里去。 现场警车拉响警报,直奔徐汇区某新村。 这是一幢老式工房。工房外边有一个专排粪便的下水管道,为了清污方便,院里还有一 个常年盖着铁盖的窖井。近日,本楼住户发现窖井盖子被什么东西顶起来了,一股难闻的腐 臭,遂报告房管部门来清污。 当天下午,房管工人到了,掀开并盖一看,粪便污水上边浮着好多碎肉。 居民楼里哪来的这么多碎肉?房管工人心里不踏实,打电话给公安局,让他们来人看 看,是什么肉?若是动物肉,你们走人,我们打扫;若不是动物肉,那——我们走人,你们 收拾。 王德明法医和他的同事不嫌脏臭,一块块将那些碎肉打捞出来,肉块大都3X5公分和 2X3公分大,同麻将牌、乒乓球大小差不多。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及多年的实践经验,仅凭 肉眼观察,王法医得出最初的判断:是人体组织。因为人的脂肪是黄色的,而动物的是白色 的。 在继续的打捞中,发现两块对个体识别极为重要的东西:耳廓和睾丸。 是人确定无疑了,而且进一步判断得出是:男人。 从皮肤弹性和毛发发育上可判断出,是成年男人。 人,男人,成年男人——这一结论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得出了。当然为了保险起见,还需 将这两百多块肉块拿回刑科所做进一步检验。譬如化验死者血型。 一起重大杀人碎尸案当即立案。 八、确定现场 判定作案现场几乎成了手到擒来的事情:从房管所取来的图纸上看,这个下水管道只管 本楼一个单元门六层楼12户住户的厕所马桶,一家一家察看访问,工作也做得过来。大大 好过前些日子的大海捞针。有戏了!侦查员们兴奋起来! 管片民警被找来,里委干部被找来,挨家介绍这12户人家情况。一层人家有前科劣迹 者,一楼张某有过抢劫罪前科,三楼谢某参与过偷渡,二楼关为有过多类犯罪前科。当然, 按眼下作案规律,没有前科劣迹的人,初犯也可能犯下杀人重罪。一家家查过去,重点是这 三家。 后来我在采访时间包志明:用什么理由上人家查?告诉户主有案子么? 明查。包志明说,就讲发生案子,看看你家厕所马桶,请协助配合。 第一家、第三家看过去,没发现什么问题及可疑迹象。 其余九家仔细看下来,也没有。 二楼是一个房门两间住房,住关姓兄弟两家。大哥在外开出租车,还没收车,嫂子和孩 子在家。弟弟关为住的房间紧锁,嫂子讲他外出了,房门钥匙在他手里,旁人开不开的。据 片警介绍,大哥人蛮正派,没有前科,弟弟关为38岁,单身无业,曾因扒窃、流氓犯罪囚 次受到法律处罚。在他与哥哥家共用的厨房间水斗上取到微量血迹样物质。 顿时,关为的杀人嫌疑上升为重大。 侦查员问他嫂子,关为什么时候回家? 讲不好。有时早有时晏。反正家里无事,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专案组决定,先将大部分人撤走,不要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子围在这里,万一重要嫌疑人 回来了,看这架势,还不把他惊跑掉了?!留一部分人在这里守候,等关为回来,取到钥 匙,上他家进一步检查。 车子关灯闭笛,黑暗中悄悄开走。 几路警员和里委干部把守好进出通道,屏心静气等待。 半夜12点,一辆出租车子停在弄堂口,一个中等个子瘦瘦的男人哼着小曲下了车子, 朝这边楼走来。 黑暗中等候多时的里委干部对侦察员讲:就是他,关为。 几路警员悄悄收拢包围圈,但没有动手。 关为上了二楼,开了房间门,进了自家屋。 几乎在同时,里委干部敲响房门,对关为说,派出所有 事情找侬,等侬好久了,请侬走一趟。 关为没多想,象他这样的老官司,进出派出所是经常事情。他同嫂子讲了一下,跟上里 委干部走了。 侦察员趁机进入关为的住房,让他嫂子在一边看着,仔仔细细搜查这间房间。 侦察员在五头橱里翻出一条毛毯,上边有血样痕迹,沙发上也有量比较多的血样痕迹— —按正常规律,这些东西上不该染血的。大衣柜上有一个砧板——砧板怎么会放在这么高的 地方?害怕什么?想隐藏什么?——也有血样痕迹……刑科所的技术人员早将预实验的试剂 带到现场,一验,是血! 技术员又将血样物质带回刑科所,做进一步检验。确定是人血,还是动物血,还有血 型。 但此处是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几乎不容置疑了! 九、崎型奇特的杀人组合 刑科所很快做出血迹检验的结果,并电话告知派出所里审讯的侦查员:人血,AB型。 傍晚从答井里打捞出来的尸块也是AB型。 侦察员倍受鼓舞,加大了审讯力度——方才还同关为左左右右兜圈子,前前后后打太极 拳,允许他抽香烟,喝水;问他水斗上的血是什么血?关为讲,杀鸡溅上的血。问他房间里 为什么也有血,杀死的鸡又飞到房间里去了吗?关为装傻卖呆,讲,侬问的啥事体,阿拉勿 清爽…… 现在有了证据,由不得你不讲,也不许可你不清爽了! 关为,你是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你要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不许耍滑头!香烟掐灭 掉! 关为愣怔了片刻,片刻之间他掂出了利害:警方若不掌握过硬证据,也不会这样讲…… 承认不承认,只是个态度问题。与其扭扭捏捏不交待,不如好汉做事好汉当。 他灭掉手里的香烟,说,我杀了人。 哪天杀的? 5月4日下午。 在啥地方作案?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就在我家。 为什么要杀他? 为了钱。我看他有钱,杀了他,钱就归我了。 如此简单的作案动机?要钱——取命;杀人——谋财。 杀掉的人呢? 碎掉了。 全部碎掉了?碎不掉的部分丢黄浦江里了。 以上交待还合乎逻辑。侦察员并不松口,步步紧逼。和谁一起作的案? 就我一人。 就你一人?侦察员不相信,一个成年男人杀死一个成年男人并碎尸,不要帮手,几乎是 不可能的。但手中不掌握更多证据,不好深问,何况关为是个老官司。此问题先打住。侦察 员想起近三月来发现几起女性被杀并被碎尸案件,特别4月22日在闵行水库发现的阿英尸 骨,会不会也是他作的孽? 关为,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除了杀这个人,你还有别的罪行,不交待,这个关不好过 的。 关为沉默,十分钟后,他说,有。 有什么? 还杀过别的人。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有。 时间、地点、杀人方式,一一讲清楚,不许有半点隐瞒。 关为交待了4月8日杀死并碎尸的又一起罪孽。从他讲述阿英的身体特点,证明是实 话。 还作了几起案子? 关为直瞪档地看着审问他的侦查员。他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想想杀 一人是死罪,杀更多人,也一条命抵了,索性全部讲出来——竹筒倒豆子,图个痛快。 我一共杀死五个人! 如炸雷轰响!此话使全体在场侦察员震惊。五个人,全部杀掉并碎尸,这可是解放以来 上海没有过的恶性案子! 因为并不掌握其它更多线索。警方慎重了,而且凭经验,一个人干这么多人,要么吹 牛,要么还有帮手。 换个角度再问,方才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家湾。 周家湾谁家? 李梅家。 听话听音,李梅是个女人的名字。侦察员问:你与李梅是什么关系,这么晚在她家做什 么? 打麻将啦,闲着无事找事做啦。 除了打麻将,还做什么? 没做什么。 经常打麻将。 差不多天天去吧。 侦察员三间两问,便将关为同李梅的关系问了个底儿掉,除了麻将搭子,他们还是不正 当性关系的搭子:姘夫姘妇。 一路警员直扑周家湾李梅家,带她来做旁证。 熟睡中的李梅被叫醒带来。侦察员从她黑郁郁的脸色和冷煞煞的目光中看出,这女人不 是省油灯。对于侦察员的询问,李梅除了交待关为刚从她家打完麻将离开,再不多讲。 凌晨3点,黑夜与曙色相逼最紧的时刻,人体生物钟最低谷的时刻。侦察员将李梅和关 为因犯罪嫌疑被扣这里,正在反省并交待自己问题的信息分别向两人传递。 对对方的了解,引起对对方态度的怀疑。想想为谁坚守,自己守住而对方叛变,坚守已 无任何意义——原本干涸坚硬的抗审外壳开裂了。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统统交待。 这是个畸型又奇特的杀人组合,姘夫姘妇与姘妇的丈夫联手作案杀人。 警方急忙派员去抓方才忽略了的李梅的丈夫富根,不光是忽略,按一般人思路,姘夫和 丈夫是天敌呀,怎么能组合一起相安无事并干下可招致杀身之祸的罪恶呢? 好在富根不知不觉睡得正香。侦察员赶到那里,抓了个正着! 此时是8日凌晨4点,距离报案刚刚十个小时。 十、冷血 往下的文字有些不忍目睹,笔者需要有坚强的革命意志贯注才能尽量平静地陈述。 在法制新闻这一行当从业十几年,可能比别的行业记者更多接触黑暗,更多贴近丑恶。 总是在“见一恶,长一胆”之后,以为再不会一惊一乍。可是,错了。现实发生的总能穷尽 你对恶的想象——小恶之后,还有大恶,大大恶……于是在心灵屡震之后,不禁发问:人, 怎么会罪恶若此?人心,怎么会冷酷若此?他她们还是人么?! 李梅、关为、富根的确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犯罪团伙。 李梅得知富根在外边拈花惹草后,不是以嫉妒、怨恨来反抗,而是采用了“你搞你的, 我搞我的”对等方式报复,勾搭上关为。于是这个家不再成其为家,虽然有家的屋顶,家的 户籍,但却没有一个家庭正常的伦理支撑。 以恶制恶,使这个家维持平衡,倒也相安无事则个。 “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衣食生存,什么时候也得排在“那个”之前。 富根没有正当工作,靠用摩托车非法拉客,难有固定收入。何况“泡妞”更是件赔本买 卖。 李梅基本有工不做,好逸恶劳,搭上关为做姘夫,还时不时想用点小礼物“加深感 情”。 关为从服刑部门出来后,一直没有正当职业,但他不会有一天停了三餐,也不能缺少四 季衣服。 这些都需要钱——钞票。 钱从哪儿来? 富根曾于1992年到1993年期间在公园、影院用麻醉抢劫方式夺人钱财。他的路数大致 如此:到医院以精神疾病为名,购到高效麻醉药。然后把药片研碎,放进眼药瓶里。他装做 舞客到中低档舞厅搭识——请注意这个词,活灵活现又简单明了——中青年女性,把她们诱 骗到人稀灯暗处,给她们喝掺有麻醉药的饮料,等她们昏睡过去,劫财易如囊中取物。 这样的案子富根一共做了十起,警方接报八起,后电视台做了一台《东方110》节目, 由于见过富根的人较多,上海铁路公安处民警张欣的模拟像画得十分像。富很从电视荧屏上 看见“自己”,害怕了,往后的多半年内他收手,没再做恶。 劫来的钱有出无进,很快花光光。 此时阿霞“送”上门来,她紧逼富根和李梅拿出4000元钱,否则告他强奸时,也把自 己逼上死路。 富根和李梅起了杀心,并经详细预谋。他们骗阿霞去跟关为“搞”,讲关为有钱,一次 拿出四千五千不成问题。阿霞也是“有钱就搞,不问其它”——轻易上钩。3月5日下午, 富根先骑摩托到关为家,阿霞和李梅乘出租车到徐汇区那幢老式工房,上了二楼,进了关为 家——阿霞才发现,关为不就是常在一起打麻将的搭子么? 此时富根夫妇已经俏悄退出房间,到外面把风。 房间里边的阿霞喝了掺有麻醉药的饮料,很快昏昏睡去。屋外的富根夫妇进来,李梅用 被子捂住阿霞的头脸,另两个男人用电饭堡的电线勒阿霞的脖子,阿霞很快过去了。 当天,他们并没有分尸,而是将尸体在床下放了一夜,事后他们交待说,放一夜,可以 出血少些,好清扫。 第二天,他们三人到商店买回来带锯齿的冷冻切割刀,刃面锋快,还买回绞肉机、蛇皮 袋。东西准备好,开始分尸。他们把小肉块倒进冲水马桶冲掉。随后把大骨头、四肢和头装 进蛇皮袋,坠上重物,三人拎着坐船过黄浦江,趁船快靠岸人们往前拥时,把那些劳什子丢 进江心。 李梅把劫得的金银首饰要么卖给私人金铺,要么打造成别的样式,衣物要么自己穿—— 也真敢穿!要么变卖成钱,供他们开销。 第一桩案子作罢,他们也胆战心惊过一阵,蜇伏着,没敢再做。过了一段时间,发现没 有动静,恶向胆边生!他们蠢蠢欲动,开始计划干第二票! 他们三人有了组织分工:富根负责到舞厅搭识作案对象,两个原则,一是年纪不要太 轻,太轻要价高,恐难上钩;第二身上黄货要多,越多越好。 3月15日,桐花舞厅,阿凤倒霉,被富根相中,骑上他的摩托到了徐汇。富根先同阿 凤搞,李梅在外边把风,等这边“搞好”又“摆平”,她和关为再进来。一切照旧,李梅捂 头,富根、关为勒颈。人过去后,先在床底放一夜,第二天,切的切,倒的倒,傍晚时分, 将切不碎的部分装蛇皮袋,坠上重物,丢黄浦江。大江东去入海,这些部分,一般不会浮起 来,可谓有来无回也。 3月24日,漱玉舞厅,玉兰。 4月8日,桐林舞厅,莲英。 残害莲英这次,三位恶人有些大意,想想害了那么多人,也没遭报应,便掉以轻心了, 完事后,他们丢进黄浦江的劳什子没有坠上重物,于是那死去莲英的残肢终于在14天后随 进口原木载沉载浮,顺黄浦江漂到闵行水库,她大约死得不甘,要见天日,要雪冤仇吧。 事后富根说,当时干她就有点不踏实,看她那个地方与别的女人不同,怕是人家讲的 “青龙白虎”……果不其然。 这样干下来,三人手头虽然有了些铜钿,但仅够填平他们欲壑的底子,他们的贪心太大 太大,恶,也就因太大太大的贪心膨胀起来,他们决定再作案的对象要身上有钞票,钞票嘛 多来西! 海员华欣成了他们盯牢的第五个目标:有钱、贪色、粗心。此目标果真很容易上钩,身 上的钞票也比以往任何一人都多,还是挺括括的港币。 要不是智者千虑——马桶下水道堵塞,他们冷酷的恶行不知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会收 手。 该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吧 十一、警官的反思 此案一破,带破四案。 侦破过程中,有侦察员到被害女性家调查了解情况,竟有家人不知该女性已死多日。问 她们,没看报纸和电视台的寻人启示么?答曰:一天忙嘛忙得来头昏昏,哪里顾到介许多东 西? 东西?!侦察员竟无言以对,那怎么是东西?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你们亲人的命啊! 另一种普遍存在并日渐滋生蔓延的冷漠让他们心寒。冷淡一一冷漠——冷酷——冷血,没有 什么必然么? 对于全社会精神文明、综合治理的大问题,侦察员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能总结的 是:犯罪团伙的结成及作恶方式超乎一般人想象,那么做为不是一般人的警察,就要有比一 般人,甚至比犯罪分子更强大的想象力。 案子破掉后,803刑一队在总结中写道: 这起系列碎尸案给我们的最大启迪是,现今社会已经出现了带有职业性质的杀人犯罪团 伙,他们选择异地作案(包括外借私房),杀人后彻底毁尸灭迹;此类手法给我们的传统侦 破方式出了难题,而我们今后的工作至少应该从以下几方面改进; 1.做好社会失踪人员的基础信息网络建设,以便出现类似案子后能从失踪人员档案中 迅速查找出死者身源。 2.派出所应该加强对本地区人员的了解,特别要关注那些“灰色”——无业、卖淫、 炒汇等生活的人群。 3.指挥员和侦察员的工作方式也应不断改进以适应新的形势。 虽然警察特别是刑警这个职业是为犯罪而存在的,破案子,抓凶手天经地义;但是出一 个个血腥残忍的现场,从被害者关系人入手,发现一个个过着令人扼腕灰色生活的人生,抓 捕到一个个因种种原因走上歧路的犯罪分子——的确不是一件轻松事情,不像溜旱冰、跳迪 斯科、唱卡拉OK…… 他们既然选择了刑警,就等于先天选择了一种被沉重浸泡,远离洁净高雅悠闲的生活, 他们中的多数对这样的选择无悔; 但同时,他们也希望人们能过得更健康、更美好、安安生生。 祝你平安!是刑警年年岁觋对公众衷心的祝愿! ********************************** 感谢JOHN提供底本,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