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璜(上)1 第 一 章 一 说起来新鲜,我苦于没有英雄可写,虽然当今之世,英雄迭出不穷,年年有,月月有,报刊上连篇累牍报道,过后才又发现:真英雄他算不得;所以,对这些我就不人云亦云了,只想把我们的老友唐璜来传诵——他的戏我们都看过,他真够短寿,好象未及天年就被小鬼给带走. 二 上一辈有弗农、沃尔夫,豪克,凯培,刽子手坎伯兰,格朗贝,诸多将军,不管好坏吧,总算被人谈论过一阵,像今日的韦斯雷,招牌上也曾标过名.啊,这群声誉的奴仆,那“母猪的崽仔”,也曾都昂首阔步,如班柯的帝王之影;同样,法国有个拿破仑和杜莫埃,在《导报》、《醒世报》上都已赢得了记载. 三 还有法国的康多塞,布里索,米拉伯,拉法叶特,培松,丹东,马拉,巴那夫,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赫赫有名,此外,尚未被人遗忘的还有,例如:朱拜,荷什,马尔索,兰恩,德赛,摩罗,以及许多军界要人,难以述尽;有一时他们都非常、非常显赫,不过,用在我的诗中却不太适合. 四 纳尔逊曾经是大不列颠的战神,只是为时不久,风尚就改换了;特拉法尔加已不再被人提起,它已和我们的英雄一起被埋葬;由于陆军的声望一天天兴盛,海军界的人们岂能不受影响,更何况,我们的王子只替陆军撑腰,把郝、邓肯、纳尔逊什么的早已遗忘. 五 英雄人物又何止阿加门农一个,在他前后,不少俊杰人物也出过,虽然英勇如他,却又各有千秋;不过,只因为不曾在诗篇里留辉,便被世人遗忘. ——我虽无意针砭,但说实话,当代我实在找不出谁适用于我的诗(就是这新的诗章),所以,我说,只有唐璜被我选中了. 六 史诗作家多从故事半截叙起,(开辟这条阳关大道的是荷拉斯,)随后,作为倒插笔,再教主人公——随诗人高兴,在什么关节都可以——回想他的过去;当然,那是对着他的情人,并且晚餐已经吃饱;地方呢,也许是宫室,乐园,或是花苑,而对于情侣,连山洞也赛似旅馆. 七 史诗的叙述法通常就是这样的,但我现在却得一反惯例,从头说起;我的布局有严格的章法,如果胡乱穿插,岂不破了规矩? 所以,我就要诌上一段开场白 (好,足足费了我半小时力气!) 谈谈唐璜的父亲是什么样人,如果您同意,也可以谈谈他的母亲.他却认为史诗可以从中途叙起. 八 唐璜出生在塞维尔,一座可爱的城市,这城市以柑橘和美女而名扬海内外,谁要是没见过她,那可真是不幸,——有谚语这么说,我也认为很对.在整个西班牙,也许只有卡提斯(这您就会看到)才可以和它媲美.唐璜的父母住在一条河水边,瓜达尔奎弗河,也是非同凡响. 九 父亲名叫约瑟,当然也是尊称唐,他可是一个纯粹的西班牙贵族,论家系世世代代是最正统的哥特,从没被摩尔或犹太血统所玷污过;也从没见比他更好的骑士骑上马,或骑上马又跳下,我敢打赌;就是这贵人生下我们的唐璜,又生了唐璜——但这是后事且慢再讲: 一十 他的母亲博学多才,远近闻名,各科各门的学问无不精通,连基督教的语言都难不倒她,而品德之高,没人能与之相比.遇见她最聪明的人都感到自愧,最善良的人也会嫉妒得心痛,因为他们看到,凡自己的所长都已被她的所作所为比得黯淡无光. 一十一 她那丰富的记忆像一座矿山,高尔德仑、罗培都被她背得滚瓜烂熟,因此,要是有演员忘记台词,她能够立即充当活的提词书.芬纳格的绝技碰见她才真算倒霉,幸亏他已关门大吉,另谋活路,因为,他怎么能教一种人的记忆力敢与唐娜. 伊内兹的脑筋相比? 一十二 推算之术是她最心爱的科学,宽宏大度是她最崇高的美德,她的俏皮话(偶尔一试)都很典雅,而正经话就更显得神圣而严肃.总之,在一切方面,她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她的冬装用斜纹布,礼服用绸子,夏天呢,则便用细纱做,如此种种;恕我不在此瞎琢磨. 一十三 拉丁文她会读——即那篇《主祷文》,希腊文也懂得——大概的几个字母;也随时翻看一点点法文小说,讲起法文来虽然免不了谬误;对于本国的语文她不太留意,至少是,西班牙语讲得不清楚.她的思想是定律,字字都算难题,或许她认为,越难懂就越有深意. 一十四 英文和希伯来文独蒙她垂青,据说,她认为这两者有些相同之处,而且用圣诗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这,证词只好找看过的人.但是,有句话是我亲耳听她说过的,大家也可以自己想想,赞同不赞同;她说:“真奇怪!英文老是用‘诅咒’放在希伯来的名词‘我是’之后!“ 一十五 有的女人爱嚼舌,但她的仪容就是在讲演——连一眉一目都象训诫;她一切的一切都持之有方,就象那令人怀念的罗米力勋爵毕生都是在阐明法理,纠正国风,他的自杀真是奇怪得令人难以理解;唉,这似乎又在证明了:“一切皆虚空”,(但法庭的验证说是:“他发了疯”。) 一十六 总之,她是血肉之躯的“审慎”,是从艾吉渥斯小说跳出来的人物,若非崔莫太太教育人的典范,也算千里寻夫的“西立勃之妇”;她变成了妇德的最端正的化身,连“嫉妒”也挑不出任何玷污.哈,虽然别的女人罪过上千条,她却一条也没有,——这才最糟糕. 一十七 她真称得上十全十美,无与伦比! 当代女界的圣徒也望尘莫及.对她狡猾的魔鬼已无计可施,她的守护神也跟着闭目安息.她的一举一动,不论什么细节,都像哈里孙的钟表一样准确无疑.在德性上,人世间有什么比得上她? 当然除过“无敌牌”的油,马卡沙! 一十八 是的,她的确贤德,但贤德本身在这古怪的世界里却乏味而枯索,试想想从前,我们一对原始的祖宗在逐出乐园前,连接吻都不懂,只有福泽、安详、天真无邪在那里,(每天十二小时不知都怎样挨过?)而唐. 约瑟,真不愧为夏娃的后裔,就去采野果了,无论她是否同意. 一十九 他这人做事轻率,从不想后果,不喜欢学术,对学者也不够敬爱,他想到哪就做到哪,再不考虑对他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妨碍;而社交界照例是:唯恐天下不乱,因此就津津有味地窃窃议论开来,说他有一个情妇,又说有两个,但只要一个,就已足以使夫妇不合. 二十 至于唐娜. 伊内兹,虽然说德性好,却也因此而免不了自视颇高,的确,只有圣贤才受得了这种冷漠,而她,自然,走的也是圣贤之道;不过,可是……她的火气也有些旺盛,幻想和现实又常被她互相混淆,因此,无论怎样,只要机会一到,她就逼得她的夫君和她争吵. 二十一 一个经常理亏的人,而又从无防人之心,要找他的碴自然不难;连最机灵的家伙,即使他挖空心思,也不免有那么一时、一刻、一天,会遭受意外“夫人扇子的一击”,而有时女人可是非常不讲情面:扇子在她的玉手里会变成钢刀,至于为何盛怒,却没有人会知道. 二十二 可叹有些博学多才的贞女竟然会委身于不学无术的丈夫,或者,即使夫君为世代书香子弟,却又厌烦了她那理性的谈吐;唉,关于这,我就不愿多再插嘴,我本是个爽快人,况且是鳏夫,不过,请凡是娶了才女的告诉我:说真的,你们是不是都很怕老婆? 二十三 唐. 约瑟和夫人吵了架,为什么? 诚然有上千人想知道其中原因,但他们猜来猜去,却还是个闷葫芦,这本来就事不关己,又何须操心;包打听无聊之极,最使我厌恶,可是,要说我有何值得夸耀,那便是:朋友的家务我一概插手,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妻室之忧. 二十四 所以,我就插手去管他们的事情,但一片好心却碰了一鼻子灰,这两个痴人我谁也没有见过,我想,多半他们受了鬼使神差…… 因为他们的门房后来告诉我——随它去吧;有一回更倒霉:当我在楼下站着的时候,小唐璜把一桶婢女的脏水泼到了我脸上. 二十五 这真是一个头发卷曲的活猴子,又无赖、又惹事闯祸的小顽童,他的父母没有一件事互相同意,对这淘气鬼却是一致纵容;如果他们不吵架,神志也正常,他们早就应该把他们的小相公送进学堂,或好好打一顿屁股,也好教他成人时懂一点礼貌. 二十六 唐. 约瑟和他妻子唐娜. 伊内兹度过了一个不很快乐地时期,却不想离婚,只希望对方死掉;别人以为他们是可敬的贤伉俪,他们闹得凶只是关起门来,别人在人面前却非常彬彬有礼.但终于,冒烟的火燃烧出来,他们这出戏从此搬上了舞台. 二十七 伊内兹找来一些医生,想证明她亲爱的夫君得了精神病,但是,他清醒的时刻并不缺乏,她就又断言他一定是败坏德行;然而法院让她拿出证据时,从她口中却得不到一句说明;她只是说,是对上帝和人的职责使她来控告他的,——这可真有点奇特. 二十八 她有一本日记,记着他的罪过,还开过他几箱的书和信札,如果需要,这一切,都可以搬用,何况塞维尔全城都在教唆她;她的老祖母爱唠叨,自不必说,凡耳闻这案情的全成了话匣,而且又自任律师,检察官,法官,有的以此消遣,有的却由于宿嫌. 二十九 于是这位娴静无比的贤内助便看着夫君活受罪,她那样安详真比得过古代斯巴达的妇女们,在丈夫被杀后,却显得如此高尚,从此再没有一句话把他提起.她泰然地听着流言蜚语的传播,她是那么庄严地看他痛苦,全世界都在赞叹,“多么宽宏大度!” 三十 看着世人在咒骂我们却泰然处之,我们昔日的朋友自然作得高明,他们不仅享受着“宽宏大度”的赞辞,而且,更美妙的是,藉此还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啊,像这样的举止被律师控告为“恶图”者怎解得其妙:亲自动手报复,那绝不是美德,但如别人要害你,这可怪不了我! 三十一 假如由于翻脸而把过去的隐私都抖落出来,加油加盐地公开于世:那可怪不了我,谁也怪罪不了,大家都知道,本来这种事一向如此;更何况旧事重提会让人光彩倍增,谁不愿意炫耀一下昔日的韵事?丑史的发掘都很有益于科学——死去的笑柄也可以供人剖解. 三十二 他们的朋友想让他们重归于好,再加上亲戚的劝解,反把事情弄糟,(在这类纠纷上求助于谁最好,真是很难说!对故旧和知交我不敢赞一辞,亲戚就更甭提了;)而为离婚律师查遍了律条;但是,还没等他们拿到一笔讼金,只可惜,唐. 约瑟却已一命归西. 三十三 唉,他死了,可死的真太不巧!因为根据精通这一类讼事的律师说:(这是我全力探来的一点点口风,他们讲话既慎重而又模棱两可,) 他的死勾销了一桩绝妙的官司,而更可惜的是:这意外的后果公众的情绪不免被泼个冰冷,请想想社会都为之而大大轰动! 三十四 唉唉,他死了;和他一起被埋葬的还有公众的情绪和律师的佣金.他的宅子被卖掉,仆从也都遣散了;他的两个情妇,一个嫁了犹太人,一个归了牧师——起码人们这样传说.关于他致死的原因,我问及医生,据说他患了慢性的隔日热,于是抛下妻子独守着她的厌恶. 三十五 不过唐. 约瑟是个可敬的人,我是他的知己,应该在此点破;因此,无庸我赘言他的缺点,其实,就再挑剔也挑不出许多. 的确,他的热情有时越出规范,有时也不如努马为人那样平和,(别忘了努马也称“傲慢大帝”)那是由于他教养差,生来脾气就大. 三十六 但不论他好坏吧,可怜的家伙! 有很多事情真是让他受不了.我们得承认——由于这确实很有害——唐. 约瑟有些时刻叫他真够难熬:炉火烧剩了灰烬,他还独自站着,只有瑟缩的家神把他围绕;他被情感和自尊心逼得无可奈何,要么离婚要么死——他选择了后者. 三十七 他没立遗嘱,唯有唐璜是子嗣,继承了一桩官司,庄宅和田产,这些产业在唐璜未成年之前,只要妥善管理,收入也会很可观;伊内兹成了监护人,这也很合理,作她的指南的只有天性的要求:孤母教养着独子,这种教育自然使唐璜比别人更有出息. 三十八 这首屈一指的贤妻良母(甚至贤寡妇) 决心教会他品学兼优,才德出众,以不负他高贵的门第,(请想吧:卡斯底是父系,阿拉贡是母系!) 况且,万一国王陛下御驾亲征,他也要学好骑士的各种武动:骑马,击剑,射击,他已样样精通,还会爬墙翻越碉堡——或者尼庵. 三十九 可是,唐娜. 伊内兹所最关切的,在渊博的教师每日授课以前,她必定亲自细细查考每一件事,那便是,课业在道德上是否够严格;只要他所学的她都穷加追究,每一门学问都先要经她细细察看;人文,艺术,科学,唐璜无不知晓,只有博物生理之类不甚了了. 四十 他熟知各种语言,特别是古代语,广涉科学,抽象的玄学尤其精通,在人文艺术领域,至少也可以说:凡是和实用最没有关系的一切,他都已经博览无余,深入钻研过,只是邪书没有翻看过一页.凡是不雅的,或涉及生殖的叙述,都绝对禁止,——唯恐他误入歧途. 四十一 古典的作品倒引起了一些难题,由于男女神的恋爱有些不堪入目,他们在过去的时代却有点名气,怎么不知穿上胸衣和长裤? 这给可敬的师长惹来麻烦不少,必须找出古里古怪的名目去解释《伊尼德》、荷马史诗等等,因为对神话伊内兹实在是头疼. 四十二 奥维德是个浪子,他的诗就是明证,阿那克瑞翁则是一个更糟的榜样,卡图鲁斯一篇体面的诗都没写过,我觉得莎弗的颂诗也不必赞扬,虽然朗吉那斯对她推崇之至,对她那崇高情绪的飞翔倾心;维吉尔的歌是纯洁的,但也有例外:他那首《牧童柯瑞东》之歌就很坏. 四十三 卢克莱修无神论的气味太浓厚,稚嫩的心灵最易于受他的麻醉;文纳尔的谬误我也得指出,他的本意虽然无可厚非,但他的诗是如此直言无晦,啊,太露骨了,简直是粗俗无味! 至于马希尔,正派人哪个会愿意翻看他那令人作呕的警句? 四十四 唐璜读的书都是最佳的版本,并且经过了饱学之士的删节,碍眼的部分他们正当地抹去,来保卫青年学子的天真无邪;但是,生怕诗人被涂得面目全非,而且痛惜于他们这样受肢解:于是就编了个附录把那一切收进,实际上,也省得老师再添索引. 四十五 原来那帮诗人是一古脑砍下来的,并没有留在正文中支离破碎,他们排成了颇可观的一长列,就等后世与天真的学子相会;由于也许有不太严谨的编者肯高抬贵手,使其各归原位,而不致集体罚站面面相觑,像花园的众神——显得也不雅观. 四十六 还有那本家庭必备的弥撒书,就象所有古版的祈祷书一样,饰有各种插图;唐璜用的本子更是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图像.唉,我真不理解:人们怎能看着那书边上亲嘴男女的丑样还有心祈祷!——但唐璜的母亲把它收归为己有,给他换了另外一本. 四十七 他读着福音,听着传道,那么耐心,对圣徒的嘉言懿行很是熟识;比如吉罗姆和克里索斯托姆,他读起来还可接受,也能对之钻研.可它们却没有明确地指出如何才能笃信,而且笃信颇坚,还远不如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的越轨行为真叫读者羡慕!) 四十八 对于小唐璜,这也是禁书一本,我不能说他妈妈的禁令坏,如果要教子有方,就得这么办.她不敢让他到自己的视线外;她的婢女都很老了,如果来了新的,你可以相信,那肯定是个丑八怪! 丈夫还在世时,她就已这么做了,这方式很值得一切太太效尤. 四十九 转眼小唐璜成了翩翩的少年,六岁时伶俐可爱的他,等到十一岁,已经仪表清秀不凡,可以预见他将会像所有美男子那么俊美;他的学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起码为登天作了适当的准备:因为他半天在教堂里祷告,半天由师尊、教父和严母管教. 五十 我说过,在六岁时他就伶俐可爱,在十二岁成了安静的美少年,小时候虽然顽皮得有点像野马,但是现在已被驯教得贴贴就范. 他们尽力在他身上泯灭天性,表面上看来,至少——成绩很可观;他母亲最大的喜悦就是宣称:她的小圣人多么的少年老成! 五十一 我当时就有点怀疑,现在依然,但我要说的只是胡扯而已:我深懂他的父亲,我观察人的个性也还有些本领,——但当然,不用说,从老子就能预见儿子的吉凶,何况他妻子和他确实不配合——算了,流言蜚语我讨厌的;我最恨背后诽谤人,即使是半假半真. 五十二 不,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噜苏了,——但只有这一句(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如果要我送一个独生子去上学,(谢谢老天!现在我也没有一个.) 我绝不愿意把他和唐娜. 伊内兹关在一个屋中,听她传授教理;不,我将会送他到书院里去学习,因为我的知识就是来自那里. 五十三 因为那儿能学到——啊,不是自夸,的确,我学到了——但那不可以明说;除了后来我都忘记了的希腊文,在那里还——能点破只要一字;与大家一样,我懂事是在那里,就是——算了吧,管他懂的是什么——我虽没有结婚;但我想,我很懂得不该让下一代受那样的熏陶. 五十四 小唐璜匆匆长到了十六周岁,纤细、清秀而结实,显然很爱动,却不如书僮活泼;除他妈妈而外,他被人人看成了一个大人;但是,谁要这么说,一定惹得她嘴唇紧咬,脸气得红,(若不咬紧,恐怕她会尖声叫喊,) 因为她认为,万恶之源便是早熟. 五十五 她的朋友虽然多,但都经过慎重选择,全都是笃信神明,品德端正,其中有一个名叫唐娜. 朱丽亚,如果仅仅说她美,那还不足以说明她魅力的万一:魅力对于她就象海有盐、花散香一样天然,或是维纳斯有腰带,爱神有弓,(最后这比喻真是又俗又不通.) 五十六 她有东方人的黑眼珠,这是出自摩尔人的血统,(说起来不够体面,您知道,她竟不是纯西班牙种!) 早在骄傲的名城格兰那达失陷而波布提尔挥泪逃亡的时刻,唐娜. 朱丽亚摩尔族的祖先有的去了非洲,有的留在西班牙,她的高曾祖母却当机决定留下. 五十七 她嫁给一家(可惜世系我忘了)西班牙贵族,他的后辈因此承受了不如原来高贵的血统,对这样的联姻,他的祖先会把眉皱:本来在这种事情上,等级最严,一般的嫁娶总在近亲以内,娶了堂妹——不,甚至姑姑,侄女,虽然也能繁殖,对品种却是不利. 五十八 不过异种交配却使品种有了起色,血统虽然不纯了,肉体却转佳;因为从西班牙最丑的一族里,一枝美丽而簇新的花却长出;男的不再矮小,女的不再丑陋,但也有个谣言让我想把它按下:传说,朱丽亚的祖母所生的子女,出自私情者多于合乎法律者. 五十九 但不管怎么讲吧,这一族继续成品的改进,一代比一代更为出色,直到有一名独生子集其大成,而他有个独生女,——我这么一说,明眼人就知道无疑必是朱丽亚.趁她出场之际,我想先不吝笔墨,将她多交待几句:她已结婚了,二十三岁芳龄,贞洁而又迷人. 六十 她的眼睛(啊,我爱看秀丽的眼睛!) 又大又黑,那半掩的明亮的眸子,只在她开口时才闪着灼灼的光,而那被柔情所覆,尊严微露多于嗔怒的嘴唇,娇媚又多于前两者;同时,它还闪耀着一种似是欲念又不像欲念的情愫,幸而有心灵把一切冲淡,才使她显得娴淑. 六十一 她的头发光亮,一卷卷环绕着显得聪明的前额美丽、平坦、晶莹,她的又长又弯眉毛,好似天弓,她的泛着青春的红色脸蛋——有时光洁透明,仿佛有电闪在她的脉管流过;她总是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优雅和仪态,身材也苗条——矮胖的太太是我所恨的. 六十二 她出嫁已有好几年,虽然他外表年已半百,这种搭配也并非特殊,但是我想,与其这样的人嫁一个,倒不如找两个二十五岁的丈夫,尤其是在靠近太阳的国度;话既然说到这里,顺便我想指出:就连德行最高不可攀的女人也想嫁一个不逾三十的男人. 六十三 唉呀,我要说,这是很教人痛心的事,这都是因为无耻的太阳在作乱,它把我们可怜的泥土之身不放过,只管把肉体烘呀,烤呀,烧得火热;可叹人们白白吃斋、苦修和祈祷,肉体终究不坚,灵魂也随之堕落! 所以,这类事情也只是在热带有:神仙叫做通奸,人间叫做风流. 六十四 哦,道德的北方呀,洁净的乐土! 你那全是善行,那里的严寒将罪恶赶出家门,连衣衫都被扣下来(圣. 安东尼是碰到了雪才向善);在你那里,陪审团给妻子先论价,然后就照身价判处奸夫以罚款;当然喽,他必须付出一大笔钱财,因为这种罪恶本来就可以买卖. 六十五 朱丽亚的丈夫名唤阿尔方索,就他的年纪来说,模样也还马虎;她并不太爱他,也不太嫌恶,他们共同生活,就像大多的夫妇:对彼此的毛病都心照不宣,这可不一定是一两次失足;他虽然嫉妒,但是一贯不声不响,因为“嫉妒”最不愿意把自己宣扬. 六十六 但朱丽亚还是唐娜. 伊内兹的亲切的好友,我不懂是什么原因,共同的趣味在她们之间谈不上,朱丽亚也从不笃一句诗文;背后有人说:(无疑地,是在撒谎;因为恶毒的话都是发泄私忿,)传说在唐. 阿尔方索结婚以前,伊内兹曾对他放松过自己的谨严. 六十七 据说,他们以前的关系还继续着,虽然时光已将它冲洗得纯洁了点,她把他的太太当成自己的好友,实事求是地,当然这种作法最妥帖:既给了朱丽亚她贤德的照顾,阿尔方索的眼力也获得了奖励;如果流言这还不能(谁能呢?)制止,至少,话柄已被她大大削弱. 六十八 我不知道,对这种暧昧朱丽亚是从别人眼里看到的呢,亦是有她自己的发现?但是这个哑谜从没有人察觉出,至少她不透纹风.她也许毫无所知,也许她漫不经心,起初置之淡然,以后更不觉其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讲,她是这样讳莫如深,凡事自己斟酌. 六十九 唐璜被她当成漂亮的孩子时常爱抚着他,——她这么做,自然,可能是不怀恶意,无伤大雅,假如她是二十岁,他只有十三;但假如他已十六,她二十三了,那我可不一定会微笑着旁观;这短短几年会有奇异的变化,尤其是在被太阳灼热的国家. 七十 不知何种原因,他们都变了,夫人变得冷淡,小伙子喜欢脸红,他们见面也没有话,都把头低下,从眼神看来,彼此似乎都很窘;当然,毫无疑问,唐娜. 朱丽亚该知道这是什么在心头悸动,对于唐璜呢,可以打一个比方:没见过湖水的人怎能明白海洋? 七十一 但朱丽亚的冷淡却含着温情,她的纤手总是微颤而轻柔地挣开他的掌握,而在挣开以前却轻轻地一握,甜得人心脾透:那是如此轻,轻得给脑子留下了恍恍惚惚的疑团;啊,在唐璜心里,不管阿尔米达施展多少魔法,怎及这一握所引起的千变万化! 七十二 她遇见他时,虽然微笑不再有了,但是她的沉郁比微笑更甜蜜,她仿佛怀着无限委婉的衷情难以启齿,但因为在火热的心底压抑太久,反而更被她所珍惜;谁想到天真无邪也富有心机,它害怕将自己交给真理照管,从幼年起爱情就学会了装模作样! 七十三 企图伪装热情,却因深文周纳反而暴露了自己;就象乌云遮天,遮蔽越暗,越显示必定有暴风雨,眼睛想掩饰内心也终归枉然.因为热情不管躲在什么假象中,那终归是装模作样,易于看穿:冷漠,嗔怒,甚至轻蔑或者憎恨,都只是它的假面具,骗不了人的. 七十四 何况还有叹息,越压抑越深厚,还有偷偷地一瞥,偷得越巧越甜,还有莫名的火热的脸红,相见时的颤抖,分离后的不安:这些都是“占有”的小小的前奏,是初生的热情都少不了的序言;这只是表明了,当爱情碰到新手,最初会遭遇多少麻烦和缠纠. 七十五 可怜朱丽亚的神魂飘飘荡荡,简直就要飞去了,于是她毅然为自己,为丈夫,作出高贵的努力,还为了宗教,美德,荣誉和尊严.她的这一决心确实是破釜沉舟,连塔昆皇帝也可能为之抖颤;她祈求圣母马利亚赐予她恩典,因为对妇女问题她最为熟悉. 七十六 她发誓绝不再与唐璜见面,而在第二天却去拜访他的母亲,坐在那时,她极力望着门口,因为它,感谢圣母放进一个人;她多么感激呀,但接着是很失望——门又打开了:这一回,没有疑问是唐璜了吧?——还不是!唉,我恐怕那晚上她不再会祷告圣母马利亚. 七十七 现在她决心,一个贞洁的女人应该勇于面对诱惑,将它战胜,决不能见而生畏,可耻地逃避;面对一切男人她都该心如枯井:也就是说,对惹人心爱的少年,她应该有恰恰与众不同的看法.如果别人都觉得英俊可爱,她偏要看得和普通兄弟一般. 七十八 但如果万一她——谁能够预测呢? 魔鬼是这样狡猾!万一她发觉内心的情况很不妙,甚至会想到要是自己独身,也许还能取悦某个情人吧……贤良的妻子必定能克服这种邪念,然后变得更加贞洁;假如对方求爱,当然拒绝了事:我奉劝年轻的太太们如法炮制. 七十九 不过,也有一种所谓圣洁的爱情,又光明,又正大,一点毛病也没有,天使都觉得它很好,它也受到一样稳重的家庭主妇们欢迎,据说它是柏拉图式的,是完美的,“正像我的一样!”朱丽亚颇自信;啊,我希望她是如此自信,假如她圣洁的幻想是寄托于我. 八十 这种爱情是很纯洁的,据说可以存在在少男少女间而没有危险,最初吻一下手,然后吻吻嘴唇,对其中的实情我原本是门外汉;但是我听说,这些随意的举止就构成了这种爱情活动的极限.谁若是越轨——那罪恶就是谁的,我早就把话说明了,可怪不得我. 八十一 那就爱吧,但要爱得不越轨,这便是朱丽亚的天真的决定;至于年轻的唐璜,这也有益,也许会潜移默化影响他的天性,既然是这样圣洁的神坛的火焰把他点燃,再加上朱丽亚的爱情,将会以何种美妙的言辞把他熏陶,这不仅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八十二 怀着这种好意,再加上有全身盔甲(灵魂的纯洁)防卫和保护着她,对自己的德性朱丽亚很有自信心,她的贞操是堤防,如坚固磐石;尽管有时她好像把握不定,过后却会庄重自持,应付自如.朱丽亚是否果真如她自己所料,以下的诗节里我们将要提到. 八十三 她以为她的计划妥善而无害,当然啦,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诽谤”的毒牙怎样尖利,也不能抓到什么把柄!即使有些流言,问心无愧的她,又何必为此歉疚? 光明磊落的人尽可以心怀坦然! 对,基督徒们之所以要互相烧死,正由于相信信徒们也必会如此. 八十四 假如恰好此时她丈夫逝去…… 老天保佑吧!可别让这种想法哪怕是在梦中去惊扰她的神魂! 她叹口气:那将是大众的悲伤,那样大的打击她一定经不住;但我只是说:假如——而且“关门讲” ,(这字应用法文,因为她用法文想,但那会使上一句的韵脚押不上.) 八十五 我只想说:假如有这么个假如:那时唐璜既已达到十足的成年,满可以向一个阔寡妇求婚,即使从此等七年也不算太晚;而暂时,(不妨让幻景继续展开,) 这韵事也不致于有碍观瞻,因为爱情的初步他先学习,我是指天使所行的那一路数. 八十六 撇开不谈朱丽亚. 再说说唐璜. 唉,可怜的小伙子!对自己的处境他迷惑不解,怎会知道个中奥秘;像美狄亚小姐那样激动的心情他竟以为是自己新奇的发现,他完全不明白所经历的感情不过只是按部就班,一点也不足惊异,他只要耐心一点,即可变为甜蜜. 八十七 无精打采的他,深思郁郁而不安,舍弃了家,独自在树林里慢步,唉,不知被什么创伤折磨,他想把深深的悲哀寄予孤独;孤独我也是很喜爱的,读者,但请不要误会:我所喜爱的独处是苏丹式的,而非隐士式的苦行,而且山洞还得改换成后庭. 八十八 “爱情啊!在这幽僻的野林间,交缠着安全和狂喜,这是你极乐世界的版图,你成了真正的上帝!” 我引证的诗人唱得并不错,不过第二行惹出了一些问题:因为交缠着的“安全和狂喜”,被人弄成了好像很难懂的辞句. 八十九 诗人的原意,肯定地,是诉诸于人类的良知和普遍的感觉,他写的是凭借自己的经历人人都能体会到的;因此理解不难:谁吃饭或恋爱都怕有人打扰;至于“狂喜”和“交缠”更不必费解,因为我们都早已经知道这一切,只请求“安全”能够把门闩牢. 九十 小唐璜在清澈的溪水边散步,默想着一些纠缠不清的观念,他终于踱进了幽深的林荫处,在那一片硬皮树枝叶蔓延;到这里诗人都来寻章觅句,他们著的书我们也偶然读完:这足证他们有诗法结构之能,除非像华兹华斯,没有人能够懂. 九十一 他(我指的是唐璜,而非华兹华斯) 和自己的天灵交感的结果,终于使得他博大的心灵的苦痛虽然并非全部、至少部分得到解脱;他简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把奇异非凡的事物加以解说, 因而变成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一个玄学家,像柯勒律治那样. 九十二 他想着自己,也想着整个地球,想着奇妙的人和天上的星星,真不明白它们都是怎样形成的;他又想着地震和历代的战争,究竟月亮的圆周是有多少里,用气球怎么探索无际的苍穹,他在这些事情上费尽了脑筋,接着又想起了朱丽亚的黑眼睛. 九十三 从这些思绪,明眼人不难看出那崇高的憧憬与庄严的追求,有的人生而有之,但大多数却不知为何要找这种罪受;更奇怪的是:一个这样年轻的人竟想把天体的运行穷加追究! 如果您认为这是由于哲学的熏染,我不能不说,也是发情期使然. 九十四 看着树叶和花朵,他深思默想,他从每阵轻风中都听出一个讯息,对着那不朽的绿荫,他幻想着林中的仙女曾经怎样来访问世人.他走得迷了路,也忘记了时间…… 而等他再次瞧一瞧怀表的指针,呀,时光老人早已跑到了前面——他不但误了时间,也误了晚餐. 九十五 有时候他读书:翻开了加西拉索或波斯甘的诗,——好似风飘进窗沙沙舞弄着我们面对的书页,从那诗页上也吹拂出诗的芬芳,流经他的头脑而震撼他的灵魂,在那些篇幅上好象有魔法师留下了咒语,见风就随之散播,——一些老婆婆的故事就这样说. 九十六 他就如此消磨着孤寂的时日,郁郁寡欢,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无论是灿烂的幻想,诗人的歌吟,都满足不了这种精神上的饥渴:因为他想要的是能依偎的胸脯,还要听它那心跳,那爱情的脉搏,还要,唔——但那几件事我已经忘记,至少是现在我还不用提起. 九十七 那孤独的散步和漫长的冥想逃不出温柔的朱丽亚的眼睛,唐璜内心的不安她早就看出了;可是,有一件事才真叫人吃惊:唐娜. 伊内兹对她的独生爱子这一回竟不加以盘诘和查询,是没有看到吗?还是不愿指出? 或许她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九十八 看起来也奇怪,聪明人往往糊涂;比如:就有不少绅士们的贤内助越出了妇女明文规定的权限,(那是破了第几诫?数目我忘了.我相信,敢于贸然说出的没有人,在引用十诫时,可犯不得错误.) 我要说的是,当这些绅士吃起醋来,就往往搞错,——不信去问他们太太. 九十九 凡是真心的丈夫都不免多疑,疑来疑去,免不了看错对手: 不是冤枉了并无此意的旁人,就是拉扯了某个坏心的挚友,不料家丑就由自己撮合成——依我所见,这种情形倒居十之八九;等妻子和好友都逃之夭夭,他不责怪自己愚蠢,反而怪世道. 一百 作父母的有时也会耳目不灵:尽管监视得像山猫,却看不出小公子有了外遇,范妮有了情人,而恶毒的世界早已看得分明;直等到有一天,一出慌张的私奔二十年的心血被勾销,一切都完了! 于是妈妈哭哭啼啼,爸爸诅咒:谁要有子女那真是自寻苦头. 一百零一 但伊内兹是如此的精明,对这类事又很关切,我必须说,她之所以这一回让唐璜去饱经诱惑,一定是有她的更切身的目的,这究竟目的是什么,我不想说;也许是为了完成唐璜的教育,也许是教阿尔方索睁眼瞧瞧,是不是还将太太看成至宝. 一百零二 有那么一天,是夏季的一天——唉,夏季真是最危险的时光,还有五月底的春天也不很妙,没有疑问,主要的原因是太阳;但不管什么原因吧,我们能够八九不离十地说:有些月份大自然特别快乐,也特别骚动:三月出野兔,五月就必出女主人公. 一百零三 那是夏季的一天,在六月六日——在日期上我愿意力求说得准确,不但说某世纪,某年,甚至某月,因为日期就像是驿站,命运之神在那儿换马,让历史换调,然后再沿着帝国兴亡之路驰奔;它终于留下的,不过是编年历,还有神学答应死后兑现的债据. 一百零四 那是在六月六日,大约六点半——或者近七点,朱丽亚趁着暮色正小歇于如此美丽的凉亭里,就像在穆罕默德描写的天国异教的仙女们常坐的那一种,(关于这,动人的歌穆尔也唱过——啊,他赢得桂冠和诗名的缘由并不是偶然的,但愿他万古长青!) 一百零五 她坐在那里,可不是独自一个人,我不清楚怎会有了这次谈情,即使我知道,当然也不应该说——对这类事情最好守口如瓶;总之,不管是怎样来相会的吧,她和唐璜面对面坐着挨得很近,脸对脸这么近,最好是闭住眼睛,但这个——却是说起来容易做时难. 一百零六 她看起来多么娇媚!内心的情焰闪现在面颊上,她也没觉得不对.爱情呵!你的魔法真是太奇妙! 你把弱者变成强者,又把强者摧毁;受到你的诱引无论多明智的人,必然跟定你而盲目地自我陶醉! 看,她所立足的悬崖是多么的深! 对自己的清白她曾同样自信. 一百零七 她想着自己又坚强,唐璜又年轻,要避嫌怕这怕那未免真可笑;她想着辉煌的德性,夫妻的忠贞,而她的唐. 阿尔方索行年五十了…… 唉,我但愿她没有想到这一层,因为那个数目确实不容易讨好,不管在什么国度,热带或寒带,用它谈情太刺耳,谈钱也许并不坏. 一百零八 当人们说:“我已经说过五十遍了,” 责备是他们的意思,并且毫不含糊;当诗人说:“我已经写了五十行了,” 那准教你害怕他就要开始朗读;五十个贼在一起必定会杀人放火, 五十岁而谈爱情至上真很特殊.但是,这也确是事实,无庸置疑:用五十个金币可以买许多东西. 一百零九 朱丽亚有的是贞操,德性,和真诚,对丈夫的爱情;她暗中发誓:凭下界对天上神灵的一切誓言,她手上的那只结婚戒指她绝不辱没,圣贤所斥责的邪念也绝不容许;但当她正盘算诸如此类的事时,无意间,她的手落进了唐璜的掌握,这完全出于偶然,——这是她的错,她承认. 一百一十 她茫然地贴上他的另一只手,趁那只手正抚弄着她的发卷,仿佛在和压抑不住的情思搏斗,因为她看起来是多么心意缭乱;当然,怪只怪唐璜的母亲不该听凭这冒失的一对偷偷地见面,想一想她对爱子多年来的监视! 我坚信,我的母亲绝不会如此. 一百一十一 她那只握着唐璜的手,逐步地、温柔地、但却明显地握得更紧,似乎在说:“留住我,如果你愿意!” 当然,她原带着纯柏拉图式的劲只想捏住他的指尖,可万没料到这会引起对贞妇极其危险的感情;要是早料想到,她早会把手回缩,就象躲开一只蛤蟆或是毒蛇. 一百一十二 对于这,唐璜是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他所作的,您可能也会那么作;他年轻的嘴唇对它感激地一吻, 接着,为自己的狂喜感觉羞涩,因为生怕卤莽,他又退居绝望之中,初次露面的爱情本来很怯缩! 她红脸了,但没有皱眉;她想说什么但又作罢;啊,她的声音已太微弱. 一百一十三 夕阳西下,昏黄的月轮升起——魔鬼躲在月亮里尽情作祟;我想,那些说月亮“贞静”的人,定名未免太早;白天所犯的罪,哪怕是最长的白天:六月二十一,也不及月光微笑着的三小时内所作坏事的半数;真奇怪:月亮却仍是如此娴静而清白! 一百一十四 在月夜下,有一种危险的安静,它那么安静,会使胀满的心胸 整个地倾泻它自己,而且丧失了那完完全全克制自己的本能;银白的月光不仅给了树木和楼阁一种柔美,把整个景色化为朦胧,它也洒进人的心里,让心灵充满绻缱之情——可绝不是使人安静. 一百一十五 朱丽亚半坐着,半似被唐璜拥抱,半似要从他热烈的臂膀挣开,他的手和他所抚摸的胸同样激动,即便如此,她必觉得这也无妨,不然她很容易摆脱她的腰,但是,像现在这样确实也很可爱;而且——天知道后来他们又怎样! 我真后悔开了头,我再不想多说. 一百一十六 柏拉图啊柏拉图!你这罪魁祸首! 你硬是说你那一套胡诌的哲学可以对人不驯的心灵发号施令,岂不知凭你那活见鬼的幻觉给多少败德的行为开辟途径,比言情小说呀,诗呀,更烈害人! 你这老花花公子,江湖的掮客,说得再好,也不过是媒婆一个. 一百一十七 除了轻轻叹息,朱丽亚已不能言语,等她能发之于言为时已经太晚;她温柔的大眼睛里涌出了泪珠,我真希望她不致于有这么一天.唉,但是谁能恋爱而不糊涂? “悔恨”也不是没有对“诱惑”抗辩:她还在做微微挣扎,但悔恨已太晚,她低语“我绝不答应,”——却已经允诺. 一百一十八 据说波斯王瑟克西斯曾经悬过赏,向天下征寻享乐的新奇的方法,我觉得这种需求未免太苛刻,一定耗费了国王陛下不少财物.至于我呵,一个心境淡泊的诗人,一点点爱情就行了(我叫它安乐) ;新乐趣我不在乎,因为有旧的一套也已足够了,只要它的味道不变. 一百一十九 欢情呵欢情!你真是人间乐事! 不过为了你,人死后必遭报应.每一年春天我都下一次决心:趁岁初为时尚早一定要改过自新,但不知为什么,这誓言总难守住,虽然我依旧自信,我必竟做到.唉呀,我真是太惭愧,太悔恨,我决定明年严冬做一个新人. 一百二十 这里,请您原谅我,圣洁的缪斯——别吃惊吧,更圣洁的读者!这下面她就要严守礼教,不再让您发抖.她请您容许她引用诗人的特权,那就是:容许她在诗的布局上有一些越轨;由于我素来怀缅亚里斯多德,并且尊重他的条律,因此稍有违犯时,理应请求宽恕. 一百二十一 有了这一特权,我就希望读者从六月六日起(那重大的一天! 如没有它的新纪元,我的诗才就会因缺乏素材而无从施展,) 假如几个月已过去了,还请您别把朱丽亚和唐璜忘在了一边; 那是在十一月,但我已记不清楚什么日期,关于纪元就更加模糊. 一百二十二 现在我就要提一提心灵的乐趣:在亚德里亚海的午夜谁不愿意听那画艇的歌和桨声在月光下越远越轻柔,在水上余音未绝;在黄昏谁不愿意看星星的出现;静听夜风流过一叶又一叶而不心旷神怡;彩虹从海面升起,谁不爱看,静静划过整个的天空. 一百二十三 谁不觉得甜蜜,当他走近家门,听到犬低沉的吠着向他欢迎;或者想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他的来临,并将对他闪得更加晶莹;谁不爱被天鹅唤醒,或被瀑布催眠入梦. 谁不爱听蜜蜂的嗡鸣,听鸟的鸣啭,少女的莺声呖呖?婴儿的咿呀和不连贯的词句? 一百二十四 甘美的佳酿啊!当你看到葡萄累累紫红得爆裂,乱纷纷扑落了满园;从城市的狂欢宴饮逃避到乡间,它那野趣使人感到多么安恬! 吝啬鬼最爱他那黄澄澄的积蓄,最使父亲开颜的是第一个孩子出生,报复是痛快的,尤其是对于女人,就象士兵爱抢劫,水手爱奖金. 一百二十五 一笔遗产固然很可爱;但更可爱的是,一位老太太或老伯伯突然归天;谁想到他们会足足活过七十整寿,但为了他们的别墅、产业或存款,啊呀,我们“年轻人”可等得太久! 他们不断生病,但那口气却总也不完,急得犹太人想把我们掳掠一空,因为那该死的借据都还在他们手中. 一百二十六 不管怎样吧,用血或是用墨水,赢得的桂冠很称心;劝人和解很称心;与人吵架有时也很称心,尤其是因此把讨厌的朋友断绝;瓶装的老酒,桶盛的啤酒很过瘾;为可怜虫而抗衡这冷酷的世界,够可贵;更可贵的是儿时的学堂谁忘得了?尽管它早已把我们遗忘! 一百二十七 但比一切更美、更妙、更珍贵的,是热烈的初恋:独具其趣的它,好似亚当回忆中的那次堕落: 果子已经摘过,知识已经开启——生活再也提供不了任何欢乐能够和那甜蜜的罪过相比;难怪在故事中,它总是被比做普罗米修斯偷给人间的神火. 一百二十八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总把他的本性和技能去做奇怪的用途.他尤其喜欢采用新鲜的手法把他的足智多谋向人家炫耀;这年头怪事倒真也层出不穷,每一种奇才都能够找到合适的市场;你最好先本分些,如果不合算,你骗人的戏法肯定会有人要看. 一百二十九 啊,我们看到了多少矛盾的发明! (足见有真正的天才,太空的钱袋.) 这人专门打断骨头,那人专给接合;有人安装新鼻子,有人建造断头台;但种牛痘苗的发明的确可称得起抵消了康格利夫的榴弹的危害:靠着从牛身上借来的新痘菌,人身上的痘病倒能被医生赶走. 一百三十 有人用土豆做面包(味道很差),有人想用电流让死者微笑,但这个发明不比“维护人道社” 首创的一套器械那么奏效,它免费使窒息的人活过来:您看,这些新玩艺多么奥妙呵! 我刚才说过,小痘已经根除了,也许接着大痘就会根绝——梅毒. 一百三十一 据说那大痘之患来自美洲,它看来也该驾返其故乡了,据说新大陆的人口也已嫌太多,那么也该轮到让它使人口减少,用战争,瘟疫,饥荒,用什么都行,好让他们领略一下文明之道;谁知道到底哪种祸害最削减人口——他们的真梅毒?或是我们的假花柳? 一百三十二 在这专利的年代,一切新发明——不管是拯救灵魂,或者杀死肉体,都被宣传得那么尽善尽美! 戴维爵士的安全灯真能规避采煤的危险,只要依法操作.两极的探险,汤勃克图的游历于人类都是有益的,一点也不错;类似的也许还有:滑铁卢的扫射. 一百三十三 人生真是一种奇观,不知因何故,他一生很是出奇,令人实在想不通;当然,也怪这庄严的世界:寻欢是堕落,而堕落又总是其乐融融.谁一定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 不管是爱情、财富、权力还是光荣,都必经百般波折才可拿到手,而等拿到时,我们已死了. 而以后—— 一百三十四 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您也不知道;那么晚安吧. 让我们书归正传.那是在十一月,晴朗的日子很少,在雾色里,远山变得益发淡远,并且蔚蓝的肩上披着白巾;而海隅涌起巨浪,猛击着峭岩,石岸边上轰响的浪花沸腾着,在五点钟冷静的太阳就已落下. 一百三十五 这是更夫所说的那种昏黑的夜,没有月亮和星星,寒风的呼啸也时高时低;多少人家围着炉火,看着火焰在闪耀;木柴堆得高高,那火光好象夏日无垠的晴空,饱含着一种明媚而欢乐的情调.那时我爱坐在炉火边,以香槟为伴,虾杂拌,蟋蟀声,和随意的谈心. 一百三十六 已经是午夜了,卧在床上,朱丽亚,也许是睡着了吧,——就在前门突然人声鼎沸,连从来不会醒的死鬼也会被这闹声惊得翻一个身;如果就像书上说,死人能够复苏,那么这一次就又惊醒了他们:门是关紧了的,但擂门之声不停,接着女仆叫道,“太太,太太,——你听! 一百三十七 “老天啊!太太,太太,老爷回来啦,跟在他后面来的人足有大半城——噢,这样天塌的大祸谁听说过! 别怪我,我可一丝口风没透过! 啊呀,赶紧吧,快把门闩拔出来,他们正上楼梯,转眼会到屋中;也许他——往外边跑他还来得及,那个后窗户我看也不十分高!“ 一百三十八 但这时唐. 阿尔方索已经赶到,带着火把,亲友,仆从,来势汹汹,来人大多数有妻室之累,因此都会毫不迟疑地去惊动任何坏女人的睡眠,只要她竟敢容许丈夫的圣庙被偷偷地占用:此例岂能开?由于它传染得最快,只要宽松一个,大家都得败坏! 一百三十九 我不知道唐. 阿尔方索是怎么起的疑心,他所疑的又是什么事情;但是像他那样一个高贵的骑士,这样莽撞作为确实也太不雅致:天还没亮就在他太太的床前举行朝会,事先连她也不通知,还带着那么多跟班,火把和刀剑,只为了证实有件叫他最丢脸的事. 一百四十 可怜的朱丽亚仿佛从梦中惊醒(请注意,我并没说她已经睡觉,) 她于是开始尖叫,啼哭,还打着呵欠,多亏老于此道的女仆安托尼亚, 作装好像刚从这床上爬出的,她把被褥撩成一团,堆得很高;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用心以确证她的主妇不是独自就寝. 一百四十一 唉,主妇朱丽亚,女仆安托尼亚,是一对看来多么无害的可怜虫! 怕的不单是鬼,而且更害怕男人,想到合力也许能抵挡住一个异性,所以就双双安息,相依为伴,只等家主有一天返回家里;那时,再让失职的丈夫告诉太太:“亲爱的,我是第一个赶回来的.” 一百四十二 终于,朱丽亚抓到了题目,她喊道:“老天在上!阿尔方索,你这是干什么? 你是不是发疯了?为什么我不早死? 免得今天忍受你这恶鬼的折磨! 三更半夜你竟带着人来胡闹,是酒疯发了呢?还是另有邪火? 你竟敢疑心我?想到这都叫我羞杀! 好,搜吧!“阿尔方索说,”我就会搜查.“ 一百四十三 他搜,他们也搜,没有一处不翻到的:壁橱和衣橱,窗户台和五斗柜,不少内衣,带子,刷子,篦梳,被翻出还有长袜,拖鞋,以及其他一些零碎,总之,就是那一切什物,能使女人们或变得苗条,或倍加妩媚;他们还用剑挑起壁毡和帷幔,几扇百叶窗劈裂了,还有几块木板. 一百四十四 他们在床下搜索,在那里找到了——管它是什么吧,反正不合乎需要; 他们打开窗户,察看在那地面脚印有没有,但土地也无可奉告;这以后他们便很愕然地面面相觑.很奇怪:这些人竟然一个没有想到(在我看来,这未免是绝大的错误,) 不仅翻动床下,也应翻开被褥. 一百四十五 在这调查的期间,朱丽亚的嘴一直不停歇;她叫道:“好,搜吧,搜吧! 侮辱加上侮辱,残害再加上残害! 就是为这了一切我才嫁给了他! 就为这个我默默忍受了多少年,和阿尔方索那样的人同枕共眠! 可是够了!只要法律在西班牙还有,我就一天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一百四十六 “好,阿尔方索!你不再是我的丈夫了,其实一向你也就不配这个称呼;这么大年纪竟来胡闹!——你都六十了——五十,或六十,反正都一样;无缘无故你来搜罗证据破坏一个贞洁女人的名声,合适吗?老糊涂! 呸,背恩负义、心非口是的野人虫,你居然想你太太还会再容忍下去? 一百四十七 “难道我自愿放弃了就是为这个我们女人应有的起码的权利? 我竟然找了一个又老又聋的牧师听我忏悔,由于怕换个人你起疑心;他从没有发现我有什么该受责备,对我的清白反倒感到很惊异,他总疑心我只是个未婚的女郎——要是我走错一步你可多么懊丧! 一百四十八 “难道就是为这个,我在塞维尔的美男子中间没找过一个情人? 我哪儿也不去难道就是为这个,只看斗牛,作弥撒,听戏和宴饮? 难道就是为这个我对凡是求爱的都一视同仁——不,简直是麻木不仁? 就连拿下了阿尔及尔的奥瑞利,那位伯爵将军都说我对他无礼? 一百四十九 “那意大利的歌手卡赞尼难道没有白唱了半年只想打动我的心? 他的同胞高年尼难道不曾说过:我是全西班牙最贞洁的女人? 还有多少俄国人,英国人,甚至伯爵死撞斯丑甘诺夫都为我伤心过! 还有考非豪斯,那个爱尔兰贵族, 去年就是为了殉情(他喝酒)而服毒了. 一百五十 “难道没有两个主教对我倾倒过? 就是伊恰公爵和唐. 费南. 努内兹.难道你报答我一片痴心就这样? 月亮正走在哪一个位置我不知道:你的耐性倒还真不错,值得我夸奖,竟然没有动手打你忠实的妻子! 哼!好出色的一个勇士!剑拔弩张;还不瞧瞧你自己那一副好模样! 一百五十一 “是不是就为了这个,你才假意说因为有急事,不得不马上启程? 原来是为了找这混帐的恶棍律师,对,他就站在这里,看他那尊容好像自知闯了祸;我鄙视你们俩,但最难以宽容的是他的无理取闹: 他还不是为那缺德的佣金! 难道是对你或我安有何好心! 一百五十二 “要是他是到这儿录取口供的,那就请吧,别让这位先生再久等了;这间屋子你们弄得可真正整齐:反正笔和墨水不缺,都可以找到——就请都细细记录下这一切吧,把律师费白白扔掉我可不愿.不过,女仆还没有穿衣,叫奸细先滚出!” 女仆抽噎说:“噢,我想挖他们的眼珠!” 一百五十三 “那是更衣间,那是洗脸室,你们尽可以不留一处翻上翻下;那是前屋,沙发,大靠椅全有,哦,那烟囱——确可以藏一个情夫.我还想睡一会儿哪,诸位请留心别再那么砰砰吵人吧;但如果谁要是在哪发现有个密室藏着那宝贝,也让我也见识见识. 一百五十四 “好了,尊贵的骑士!既然你对我产生了怀疑,又搞得天翻地覆,请行行好你吧,让我也明白一下你要找的人竟究是谁?怎么称呼他? 是哪一家的?高个子吗?我想他大概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人物吧? 告诉我吧,——既然你如此玷污了我的名誉,我就绝不能把他轻饶. 一百五十五 “也许,至少他不会六十岁左右吧? 如果那么老,他就犯不上屠宰,更不值得这么年轻的丈夫吃醋——(呵,安托尼亚!倒一杯水给我.) 我真惭愧我流的这些眼泪啊,身为我父亲的女儿,确不应该;唉,生我时我母亲万万没有料到,我竟会落进一个恶魔的怀抱. 一百五十六 “或许你是吃了安托尼亚的醋? 可不是,你看到她睡在我的床上,你们冲进时她都来不及躲开;请搜吧——我们没有什么好隐藏;不过,下次事先最好通知我们,或者为了雅观,请诸位在门边稍候一下,好让我们把衣服穿上,以便接待这么多体面的人物. 一百五十七 “好了,先生,我就住口不再说了,我说的这一点点总能够表明一颗率真的心也会冤屈难过,尽管对暗害它感觉不够灵敏;你这样子待我是为什么?我不想多问,总有一天,你的良心会教你不得安宁:但愿上帝那时别让你悔恨交加! 我的小手绢在哪里,安托尼亚?“ 一百五十八 话说完了,她就在枕头上转个身,脸色苍白,黑眼珠里含着闪光的泪,就似阴雨的天空里发出了电闪;她波浪般的长发流过了脸庞,有如面纱;黑色的发卷虽有意、却无法遮掩住滑腻的肩膀,一片白雪突显出来;她半张唇儿,啊,她的心跳比她的呼吸更响. 一百五十九 唐. 阿尔方索迷惘地站在那里,在乱屋子里安托尼亚来回奔忙, 她鼻子翘着,那神气足以说明她在不齿于她的老爷和那群打手;除了律师,个个都很垂头丧气,而他,像阿卡蒂斯,最忠于职守,只要是有争执,无论是出于何故,他相信必然要让法律来判理. 一百六十 他的小眼睛细眯着,探着扁鼻子,跟踪着安托尼亚的来来去去,仿佛他还有一大堆疑惑没消;他没从来不顾惜别人的名誉,只要可以成讼,或能把官司打赢,他可不管是否你年轻和美丽;他从没相信“不”字,除非这否定能获得合格的伪证人的证明. 一百六十一 唐. 阿尔方索沮丧地站在那里, 说实话,他可真是露出一副蠢相:五百个角落他都搜索遍了,对年轻的妻子又已经如此猖狂,结果是除了一些内疚,一无所获,再加上他太太使出了全部力量在过去半小时里,又快又重又密,骂得他淋漓尽致,真像是一场雷阵雨. 一百六十二 最初他勉强找了几句话来解释,但得到的回答只有眼泪,啜泣,和歇斯底里的征状:它的前奏不外乎抽筋呵,阵痛呵,噎气或昏迷,还有其他:那就要看患者的选择;阿尔方索看着她,就想起了约伯妻,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她那些亲属,于是决定要耐心地再让她一步. 一百六十三 他正想开口嗫嚅几句,但不等他摆出言辞的铁砧去挨锤打,精明的女仆就一语打断他说:“行啦,老爷,请出屋子,别再说啦! 不然太太会死的.“阿尔方索咒一句”见她的鬼!“但形势已不容多说废话,他只懊恼地看了看,就依照吩咐乖乖地要退出,为什么缘故也不知. 一百六十四 和他一起谴退了他的全部打手;只有律师断后,他伫立在门口心犹未甘,还在痴痴地观望着,还是被过来的安托尼亚撵走.阿尔方索论据的这一个漏洞真是尴尬费解,使他感到非常别扭;而当他正盘算着这一棘手的案情时:砰! 他的法颜竟然吃了一个闭门羹. 一百六十五 刚刚把门闩好,她们就——哎,可耻! 可悲的堕落!女人啊,你们作下了这种事情,如何还能保持名节? 除非阴阳两界都是又聋又瞎! 有什么能比得过无瑕的美名? 但我们如果继续叙述下去,——底下将更不雅:这真是令人难堪的描述,小唐璜被闷得半死,终于爬下了床铺. 一百六十六 原来他藏起来了,至于怎么藏的,我不敢说,更描绘不出那个地方;无疑地,年轻瘦弱的他,易于蜷缩,只要有方圆一席地就可以躲藏起来.但是我不该,更用不着怜悯他被一对美人儿闷成这个样子; 确实,即使闷死了,也一定远胜过和克莱伦斯一起在酒桶里被淹没. 一百六十七 对了,我不怜悯他,第二是因为他犯下这样的罪行完全没有必要,既不容天理,依法也得罚款,至少说,他未免开始得太过年轻;不过在十六岁,又不比六十岁那样容易感到良心的不安宁:那时我们如果结算旧债,开列罪过,才会知道我们欠魔鬼的都已还完! 一百六十八 我可说不清楚,他的情况怎样,但希伯来的史册曾经记载下如此:当老国王大卫血脉有些阻塞时,医生开给他的药方却很奇怪,不是丸散膏丹,却是一个美女, 而且这副药的效果据说还很不坏;也许服用它有个特别的法子,因为大卫活了,唐璜却几乎被闷死. 一百六十九 怎么办呢?阿尔方索就要回来了,只等他去打发走他那些蠢材;安托尼亚的本领经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可是难以想出巧妙的安排去躲避那卷土重来的搜索;而且,只有几点钟东方就要发白,安托尼亚终于无计可施了,朱丽亚只得把嘴唇紧贴着唐璜的面颊. 一百七十 他也以嘴唇去俯就她那苍白的唇,并且用手去梳理着她披散的发卷,唉,连这时候他们都禁不住爱情,似乎全忘了身处绝境的危险; “喂喂,这可不是耍把戏的时候,” 安托尼亚的耐性已经达到极限,“现在我必须她把这位漂亮的公子,搁在壁橱里,赌气地小声说; 一百七十一 “你另外找个静谧的夜晚去胡闹吧,想想是谁惹得老爷这么怒气冲冲? 结果会怎样?我真害怕!坏就坏在一定是魔鬼附上了你这个小顽童! 这可是开玩笑或盟誓的时候? 结果是会杀人流血呢,你懂不懂? 你会丢掉这条命,我丢了这份工作,太太一切都玩完,就为这张小白脸. 一百七十二 “倘若他是个年近三十岁的身强力壮的骑士,那也顶事,可他偏偏是个孩子,怎么应付得了? 我真不懂您的口味,居然欣赏——(先生,进来吧!)老爷一定走近了,呆在这里,至少他还能保得住一时;只要我们能闷声不响直到清晨——(唐璜,你可当心,千万不要睡觉!)“ 一百七十三 唐. 阿尔方索孤身一个人走进来,结束了这心腹的女仆的讲演,她东摸摸,西碰碰,他叫她出去,她照办了,虽然有些怒形于色,不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即使她能留下,也好不了多少;她从眼角慢慢地瞥着两个人,于是吹灭蜡,请了安,就走出了门. 一百七十四 阿尔方索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千方百计地为刚才的行径辩解; 他不想袒护他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说,都不该那么粗野,不过他有充分的理由那样做,这理由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提;总之,他的话为修辞学提供了很好的示例:学者们称之为“罗唣”。 一百七十五 朱丽亚虽然不说话,但就在她的嘴边却一直保留着一句现成的答案,能使一个熟知丈夫弱点的妻子一两句回击能堵住他的嘴巴,假如还堵不住,那就再接再励,也可以不惜夸张编派一些谎言;主要是要反驳得坚定:假如他怀疑你有一个,你就骂他一共有三个. 一百七十六 其实朱丽亚完全可以站得住脚: 谁不知道阿尔方索勾搭伊内兹? 是不是由于自觉理亏而张皇失措——但那不可能啊,因我已多次提到:一个女人讲起理来可有一大车;那么,她沉默只能是为了体贴唐璜,怕他的身心受到刺激:她知道他很珍视母亲的名誉. 一百七十七 也许还由于(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阿尔方索从来没有对唐璜怀疑过,他吃了半天醋,可是不难看出对谁是快活的姘头却都不能肯定;的确,他越是猜测是谁藏在他家,这个哑谜就越会伤他的脑筋;现在如果是提起伊内兹,那就等于把唐璜交到阿尔方索的手中. 一百七十八 事情太过微妙时,一语就能道破,还是以沉默为佳:而且需要有“技巧” (这个新名词我总觉得不够味,但用了它倒也省却了许多辞藻) ,它使夫人在受责问的时候,远离事实,净在那里拐弯抹角;凡是娇人儿谎话都说得多么好听! 要陪衬那张俊脸,还有什么会更合适? 一百七十九 她们的脸红了,我们便信了她们的话;至少我是常常会如此. 无论如何,反驳是无用的,因为一挑起头,她们就更加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在说累了的时候,她们就会叹口气,并垂下幽怨的眼帘,慢慢挤出一两颗泪珠:我们准得陪着笑脸,然后就——然后就——坐下来用餐. 一百八十 阿尔方索演说完毕,请求她的原谅,朱丽亚先是半拒绝,然后是半应允,接着是约法三章,他认为未免太过苛刻,因为取消了他要的几件小事情,他就像亚当站到乐园的门口,抓耳挠腮,满怀枉然的悔恨,只是不停地请求她不要再拒绝;就在这时,呀,他踢到了一双鞋! 一百八十一 一双鞋吗?如果它和女人的脚一般大小;那又怎样?不算什么,但它却是(真是教我说来痛心) 男人穿的,而将它拿起来看看,又是那么轻而易举. 呜呼,悲哉! 我的牙齿开始打战,我的血变冷了! 阿尔方索拿起它细加察看,然后爆发了另外一种情感. 一百八十二 他冲出屋子去拿那把搁置的剑,朱丽亚迅速奔向壁橱,叫道:“快跑吧,唐璜!老天啊,不要多问——门开着,你走那条常走的箭道,还来得及逃出去!快点,这里是花园的钥匙——再见吧,快,快跑! 我听到阿尔方索脚步声已近——天还没亮——街上也还没有行人.“ 一百八十三 没有人能说这个忠告不好,可惜来的太晚,这是唯一的缺憾;凡是称心的经验都有这种代价,仿佛是命运征收的所得税款.唐璜一转眼就跨到了屋里, 也许能同样轻易地跑过花园,但碰上了穿着睡衣的阿尔方索,要杀他,——唐璜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一百八十四 他们撕打得很凶狠,烛火也灭了,安托尼亚喊“强奸” ,朱丽亚叫“起火”! 闹得一群仆人都没有勇气来助战.阿尔方索用刀柄打得神采奕奕,连连发誓说,他今夜一定要报仇;唐璜也是怒发冲冠,他更骂得高一音阶;别看他年幼,却很蛮勇,绝没有一点要以身殉情的意思. 一百八十五 阿尔方索剑还没出鞘就已落了地,他们仍继续赤手空拳地作战;唐璜年少气盛,向来也不知节制,幸亏还没看见地上的那柄剑, 若在那时万一被他拾到了,阿尔方索恐怕就活不了几天. ——呀,请想想你们丈夫和情人的命! 一个不小心可就守了双寡,太太们! 一百八十六 阿尔方索把敌人扭住了不放手,唐璜因想脱身,就扼住他的咽喉,鲜血(鼻子里的)开始流淌了出来,他们都滚到地上无力虚弱地殴斗;唐璜唯一的衣衫被扯得精光,他抽空笨拙地打出了一拳以后像约瑟般丢下衣裳一样赤身而逃,但我想,他们的相似也仅止于此. 一百八十七 烛火终于被点上,男女仆从群集,这难堪的一幕赫然呈现在眼前:安托尼亚兴奋得呓语,朱丽亚却昏厥了,阿尔方索靠着门直喘气;撕破的衣服碎条还散落在地上,还有血,和脚印,别的却不见;唐璜跑到门口,转动钥匙,他不喜欢里面,索性锁上了大门. 一百八十八 这一章到这就结束. 是否有必要再叙述唐璜如何让夜之女神(她不该体贴这个)掩护着他那赤裸的身子,狼狈地逃回到家门? 至于第二天哄传的有趣的艳事,和真相大白于世的骇人奇闻,以及阿尔方索的离婚的起诉,当然,英国的报纸上都已有详细记述. 一百八十九 如果您想还知道这桩诉讼的过程,原告的案由,全部的证词和口供, 所有证人的姓名,以及被告律师为了撤销状子而提出的禀呈,这专刊可不止一种,尽管各报说法不一,但都翔实而生动.最精彩的应当数葛内的记实文章,他为此专程到马德里采访. 一百九十 然而唐娜. 伊内兹,以此为鉴,为了转移这一在西班牙(至少是在凡达尔人失势以后) 如此广为流传的名门丑事,首先是许下(她从不白白许愿) 几磅蜡烛奉献给圣母主马利亚;其次,她听从于几位老太太的建议,把她的儿子从卡提斯送走了. 一百九十一 她决定让他选择陆路或海路去游遍欧洲,以使他的道德能有所进益,或受到新的熏陶,特别是要他摹仿意大利和法国(至少一般人当时是如此取法)。 朱丽亚进了尼庵,寄哀于平静;也许,要想知道她的真实感情,我们最好摘录她的这封信: 一百九十二 “我听说你很快就要遵母命远行了,这很好,也十分理智;但对我依然是一个苦痛. 我对于你年轻的心别无所求,我的心只有独受这苦痛,而且长将如此. 我唯一的错误是爱你爱得太深;——啊,这儿落有一些污迹,只愿我写得太匆忙,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只感到灼痛. 一百九十三 “我爱过你,现在依然爱着你,为了这我失去天堂,名誉,自尊,和地位,但这一切损失我都不可惜,因为那场春梦对我实在是太可贵.没有人比我更严于自责,我敢说,但是,如果要我指出我自己的罪——(要不写出这一点我会很不宁),我没有什么需要责备或者请求宽恕的. 一百九十四 “爱情对男子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对女人来说却可以是整个生命;男人可以献身宫廷,军营,教堂,海船,市场,有剑和炮,财富和光荣不断交替;骄傲,声名,宏图,充斥了他的心,还有谁能永远占据他的记忆? 男人门路很多,但女人只有一条: 那就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惩罚. 一百九十五 “还有多少快乐和荣华等待着你,还有多少人,要爱你,并且使你钟情;我这一生是结束了,只剩下余年来把耻辱和悲哀深深埋进我心底! 可是我宁可忍受这一切,却不愿放弃我这依旧沸腾着的爱情;啊,永别了,请原谅我,爱我吧,——不,我很清楚,这字眼已经没有意义. 一百九十六 “我的心本来就稚弱,现在还是如此;但是我相信,我能够使头脑冷静下来.虽然说精神消沉,但我的血却在奔流,就好像风暴过处,波浪依旧翻腾;我有一颗女人的心,它偏颇、执着于一个身影,对别的却都无动于衷; 有如摇摆的磁针对准北极,我的心的跳动也只是朝向你. 一百九十七 “我虽还在犹疑,但却没有话可说了,我没有勇气把印章印在这纸上;奈何事已至此,我该有始有终,反正不会有比这更苦的滋味可品尝;如果人能死于悲哀,我早该死去,但死神却不理会可怜人的愿望;道完这声永别,我还得苟延残喘于世途,还将以余生爱你,并为你祝福!” 一百九十八 这封短柬是用镶金边的信笺写成的,落着新鸦翎笔精致的笔迹;费了几许力量她的素手才够到那烛火,像磁针般不停地颤抖,然而她忍住泪水,并不让它溢出; 印章是朵葵花,“让她永远跟着你” 一句话刻在白玉箴言,朱红的封漆的质量也是上好的. 一百九十九 这便是唐璜最早遭受的麻烦;但我是否有必要把他的情场风波继续陈述下去,那就要看公众对这一次他的艳遇反应如何;他们的赞赏会给作者增光,而且迎合他们的怪癖也无大碍.假如我这次赢得他们的奖励,也许一年后他们就会更多给些. 二百 如果我这一篇诗是史诗,我就想要把它分成十二章,每一章都要包括爱情呵,战争呵,海洋的风暴呵,还有船长,国王,以及许多新的角色; 其中穿插的故事至少有三起,并要仿照荷马和维吉尔的风格,我正在构思着全景的地狱,好教这一篇史诗不会徒负虚名. 二百零一 这一切都要按顺序地,并严格地依照亚里斯多德的条例而制成;真正崇高的文体的指南就是这条例,它造就了成批的诗人,和一些笨伯;我却爱押韵,散文诗人却爱无韵体,一个巧工是绝不会嫌他的工具笨拙;我已经有了新编的神话典故,还有一套极为出色的天外天的景物. 二百零二 有一个小小的特色,使我不同于那些写史诗的我以前的同伴,我以为,这正是我所优于他们的, (当然我还有其他的一些优点,是我的独特之处,) 他们过于雕琢,读来令人厌倦:围着虚构的迷宫绕来绕去,而我这个故事却是真实的事情. 二百零三 如果任何人对这一点有何怀疑,他都可以去查历史,风土志,札记,去查那公认为翔实可信的报纸,或剧本,例如五幕剧或三幕歌剧——这一切都只能证明我言之凿凿;但当然,最能令人无可置疑的是我,现存于塞维尔的几个人,确实曾目睹唐璜和魔鬼一道私奔. 二百零四 假如有一天我竟降格而写散文,那么我要为诗界写一篇精彩的十诫, 此前一切的论著无疑将被顶替;我将把许多无人窥见的秘诀写进这篇启示,我要大声地疾呼以训诫后人;这杰作可以谓之曰:“朗吉那斯酒后诗话” ;或者称为:“凡诗人皆可自居为亚里斯多德”。 二百零五 汝应皈依弥尔顿,屈莱顿,蒲伯,而勿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应知彼为首者糊涂不可救药,其二乃醉鬼,其三噜苏而古怪;甚或不宜于取法诗人克莱布,而甘培之灵感之泉似不够澎湃;自塞姆尔. 罗杰斯剽窃,汝岂能为之? 与穆尔的缪斯调情亦应严戒. 二百零六 汝切勿追求索斯贝君的缪斯, 或觊觎其飞马,及其任何东西;汝切勿以陷害亲人谎言作证,(至少有个才女爱如此沽名钓誉;) 盖,汝不得写一切我所不允许之,这即真批评;若犯此条例,则不管汝高兴与否,理应自请处罚,不然,老天在上,吾亦必予以批评. 二百零七 好了,倘若有谁敢贸然说,这故事是不道德的,那我就要请他,首先,既然自己没有受害,就别再喊叫;其次请他再读一遍,然后才可以(当然,不会有人是如此不礼貌的!) 指摘它贻害于人,尽管富于生趣;自然在第十二章我还将指出来故事里一切坏人的最后归宿. 二百零八 但如果有些人不知自爱,毕竟有这样的人把我的忠告居然当成耳边风,单凭自己邪恶的主见,不相信我的诗,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大叫“无以为训” :假如他是牧师,我要说他蓄意胡说,耸人视听;假如这样说的是船长或者批评家,他们当然也不对——然而却真是无意弄错. 二百零九 我真切地希望本诗得到公众的好评,请大家相信我吧:训诫确实有;我让你们先消遣,说理随之就奉上,(就像婴儿要嚼环,叫牙长快些;) 同时,请大家别忘了:这篇史诗原将作为我摘取桂冠的阶梯;但我唯恐正经人读它会难为情,还向我祖母的《英国评论》奉送了贿金. 二百一十 我把钱夹装信里给编者寄去,为谢我编者特地写了正式的回信——他承认欠我一篇捧场的评论;但假若他竟然不顾自己的承诺,否认收到钱款,把我文雅的缪斯油煎和火烤,全力以胆汁的毒恶涂满篇幅,而甘露却一滴也看不见;那我——那我只好说:我给了他钱. 二百一十一 这新的神圣同盟既然已经缔结了,那么我想我在公众面前就绝无任何问题,任何文艺、科学杂志我都能驳斥,无论日刊,月刊,或三月一期;当然我并不是为它们增加销路,更何况根据它们说,我尝试也无益, 因为有异见的作者,早被堂堂的《爱丁堡评论》和《季刊》骂上了天 二百一十二 “当普兰科执政时,我年轻气盛,我可受不了这个,”如此说者是荷拉斯;我也很有同感. 我征引它无非暗示:若是早在六七年以前(当时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浪迹到布伦泰) ,我反击起敌人来可不稍待片刻;在乔治三世的时代,我火气更旺盛,要叫我忍受那类事情可不成! 二百一十三 但现在,我就白了发年方三十,(谁知道四十岁左右又该如何? 前几天我还想到过要戴上假发——) 我的心苍老得就更快;换言之,我的夏季在五月里就挥霍了 现在与人反驳已打不起精神;我的生命连本带利都已经用完,那种所向披靡之感哪里还有? 二百一十四 唉,完了,完了,——我心中再也没有那蓬勃的朝气,曾就像清晨的露珠,它能让我们从一切可爱的情景中酝酿出种种清新而纯美的情愫,好似蜜蜂酿出蜂蜜,藏在心房中;可是你会认为那甘蜜越来越丰富? 不,它原本不是外在的,而恰是凭你给花儿倍增妩媚的能力. 二百一十五 唉,完了,完了,——我的心灵啊,我的宇宙,你的一切已不再是你! 过去曾经气概万千,如今搁置一边,我的祸福的根由已不再是你, 那幻觉已经永远消逝:你麻木了,但这倒也不坏,因为在你冷却后,我却得到了许多真知灼见,虽然获得它是那么艰辛. 二百一十六 我谈情的日子过完了;无论多迷人:少女也好,妇人也好,就更别提寡妇,这些已经不能像昔日似地令我痴迷——总之,我过去的生命已经不能重复.我不再幻想什么心灵的契合,豪饮红葡萄酒也受到劝阻;只为了老好先生总得有点嗜好,我看我最好还是走上贪财之道. 二百一十七 曾一度是我的偶像“雄图”,它已经在“忧伤”和“欢娱”的神坛之前碎裂; 那两个神灵给我遗下不少表记,足够我闲暇的时候沉思默想;可是现在,像培根的铜头,我已说完:“现在,过去,时已不再” ;青春诚然可贵,但我宝贵的青春已经及早用尽:爱情消耗了心灵,押韵费尽了脑子. 二百一十八 名声究竟算得了什么?这不过是在哪儿占有一小角篇幅,有人把它比作攀登座山峰,它的顶峰同样弥漫着云雾;就为了这啊,人们又写,又说,又宣讲,英雄豪杰厮杀,诗人“秉着夜烛”,好等本人化为灰烬时,能够夸得上一个名字,一幅劣照,和更糟的雕像. 二百一十九 人类们的希望又是什么?古埃及国王基奥普斯造就了第一座金字塔,为了他的盛名和他的木乃伊永垂不朽,这塔造得最高大,可惜他却没有料到,他的墓会被盗,棺材里竟连一点灰都没有留下来.唉,这样看来,无论是你,是我,都何苦还要立丰碑把希望寄托? 二百二十 然而,我一向就爱穷究哲理,于是我常常自慰说:“呜呼!生如白驹过隙,此身本是草芥,任死神随意收割;你的青春总算没有白过,你能依照自己的愿望再活一遍吗? 但它仍然将流逝,——所以,先生,该感激你的星宿,一切情况总算不太坏: 照顾好你的钱袋,读你的《圣经》吧.“ 二百二十一 然而现在,亲爱的读者!还有更敬爱的主顾!诗人——就是我——不得不和您握手告别了:再会吧,敬祝您的身体健康,一切平和.如果彼此满意,咱们还会再见,若是话不投机,我这么一点货色足够您受了,我再也不敢多打扰——但愿别人也能这么自知才好! 二百二十二 “去吧,小小的书,远离我这个幽居! 你被掷于长河上,任你飘流.你若是真如我所料想,曲高和寡,多年以后,世人必会把你珍留.“ 既然还有人能读骚塞,能懂华兹华斯那么我也难免要一试身手! 不过前四行句句是骚塞的大作,那不是我的,请读者千万不要混淆! 第 二 章 一 哦,质朴的弱龄学子的教育家们! 无论是在英、法、荷、西班牙还是在德国,我请求你们一定要动辄鞭打学生,别管有多痛,那有益于他们的德行;请看唐璜这个例子:最贤良的母亲,最好的教育家,结果他一无所获;真不知什么缘故,说起来很奇怪,他竟连人类的至宝贞操都保不住. 二 他若进入公立的学校读书,比如说上三年级,甚至四年级,他的意兴足以被平日的课业消沉,至少,假如他在北方被抚养;西班牙或许独处于成规之外,这恰从反面证明了成规很有道理——唉,十六岁的孩子就惹人离婚,这怎能不使他的老师异常纳闷. 三 这件事并不费解,我看假如你把那一切合计一下:首先,他有个有数学头脑的母亲,她是——别管什么吧;老师蠢得像头驴;一个美丽的女人(当然少不了,要不然这类丑事又何从谈起);一个够老的丈夫和他的娇妻 并不和睦——再加上时间,良机. 四 好了,好了;这世界总可以绕轨道运行,人们都必须跟着转动,不管头脚倒置.死去,恋爱和纳税,我们活一阵,风转向时,我们也跟着帆篷转;我们由国王统治,由牧师教诲,由庸医诊治,然后就结束生命;全不过了一会儿:爱情,美酒,雄心,信念,战斗,尘土,——也不过一个声名. 五 我说过了,唐璜被送到了卡提斯,我记得,那是个漂亮的海滨城,殖民地的贸易(至少是在秘鲁知道反抗以前)都集中在那儿;那里的女子多美!啊,多么标致! 仅看那步履,你的血液就会为之沸腾, 我不会形容,也无法比喻,啊,太动人了,无可比拟: 六 一匹阿拉伯骏马?一只俊秀的鹿? 初驯的巴巴利马?小羚羊? 不,这全不像!看她们的姿态! 她们的面纱,裙衫,——假如都要写出,那么整整写它一章都不为过.还有她们的脚踝,那一双双秀足! 感谢天吧,幸亏我说不出好比喻,(所以,我冷静的缪斯呵,沉住气! 七 贞洁的缪斯啊,——好,你不想多说,那就随你)——有时玉手把面纱一撩,露出那双水晶晶的摄魂的眼睛,直刺入你的心窝,立刻使心变成了爱情的热带!呵,如果我能把这忘记, 那就让我——够了!快说出我的祷告.然而哪有一种衣服让眼睛透过它可以如此?就像威尼斯面纱! 八 还是言归正传:唐娜. 伊内兹把儿子送到卡提斯只是想着让他搭船,而不是让他呆下去,为什么不能呆?恕我不愿多说,反正这年轻人必须远涉重洋,仿佛这样才能使他断绝尘世的罪恶,那只西班牙船就象是挪亚的方舟,将他像一只希望之鸽一样给带走. 九 唐璜叫仆从按照吩咐打好行李,然后接受了母训和一些盘缠,他就要飘游海外四易寒暑,伊内兹虽然难过(当然不可免:生离死别总归刺心) ,还是希望(甚至相信)他的德才日益完善,她还送给他一张(他没读下去) 案头规谏,和几笔提款的字据. 一十 这期间,为了渡过寡母的时光,坚强的伊内兹办了所圣经学校,专门来训导那些甘愿变成魔鬼或蠢材的儿童(败类都爱邪道) ,三岁的孩子礼拜天都来求学,顽劣的罚坐高凳,或者挨鞭教:一定是唐璜的教育极为成功,所以鼓舞了她来培养另一代儿童. 一十一 唐璜登上了船,海船就开始航行,虽然说是顺风,海浪却异常汹涌;我很熟悉那海湾,因为常常经过, 那喧然大波真像有魔鬼在那翻腾.只要你站在甲板上,飞溅的浪花就直打到脸上,脸皮被打得粗硬;他站在那儿一再地向西班牙告别,啊,这是第一次——也许竟成为永诀. 一十二 当一队熟悉的乡土被自己看着隔着茫茫的波涛,渐远渐隐去,这情景,我承认,真够令人难过的,特别是初登世途,更加会别情依依;白的是大不列颠的海岸,而一览无余的却不是异方的海岸,它越远就越神秘,泛着一片蓝色,望着望着,你就已象寄身于海波. 一十三 唐璜站在甲板上,也感到同样迷惘,风在呼啸,水手们正在拉帆、咒骂; 船吱扭地响,城市变成了黑点,他们正迅急而顺利地远离开它.要想不晕船,先生,最好吃牛排——不要嗤之以鼻吧,这办法就请试试看;这是真的,我行之极为有效,既然我可以,我想您也能办得到. 一十四 唐璜站在船尾上自顾眺望,已越来越远的是他的祖国西班牙;初别故土的滋味的确真够苦涩,这样的感觉连举国出征的士兵都有;有一种关切之情难以言传,柔肠寸断是由于一种突然的震动:即使那是你最讨厌的人与地,教堂的顶尖仍会被你痴痴地望着. 一十五 处处都让唐璜难从割舍: 有母亲,情妇,可惜又没有发妻,所以他比久历世途的许多人有更充分的理由感到悲哀;我们散了伙是因为与人争执,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叹一口气,保证我们要为心爱的人一哭——除非是悲伤已极,泪水被噎住. 一十六 因此唐璜像被浮的犹太人一样哭了,他们坐在巴比伦河岸,想着郇山落泪;我也想同哭一场,但这不是哀诗,也不必为这点愁绪心碎:年轻人得旅行,至少得寻寻开心,而等下次他们新的手提箱被仆人捆上马车背上的时候,也许我这一章就裱糊在里面. 一十七 但唐璜哭了,他沉思而又叹息,他的苦泪落入了咸涩的海水中:啊,“美者益增其美” ,一点也不假,(请原谅吧,我太爱拾人牙慧;感喟原是在丹麦之后以鲜花散在奥菲利娅坟上而发出的.) 他时而哽咽,想到目前的处境,他就郑重决定了要改过自新. 一十八 “别了,我的西班牙,长久地别离了!” 他喊道,“也许我从此再见不到你! 也许我会像那多少游子的心灵因为思念你的海岸而黯然神伤.别了,瓜达尔奎弗河边的故园! 别了,母亲!既然从此各奔东西,那么也别了,亲爱的朱丽亚! 她的信又被他拿出默读了一遍. 一十九 “我可以发誓,如果我对你忘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变心,除非这蓝色的海水都变为气,除非是陆地变成了海,海枯石烂,那你也不会被我忘记,留在我的心田只有你的倩影,人的心病能有什么药方来医治? (这时船突地一摇,他开始恶心.) 二十 “除非是天塌地陷——(他更晕了.) 没有什么能叫人更悲伤.(看在上帝面上,快拿一杯酒来! 彼得洛. 巴蒂斯塔,把我扶下船舱.) 朱丽亚,我的爱——(混蛋,快来扶我!) 呵,朱——(我被这该死的船摇得好心慌. 请听我的恳求,亲爱的朱丽亚!“ (这时他已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二十一 内心深处他感到(更确切地说,是在胃里)凄凉而沉重,这种病,唉,连最精的医术也束手无策,常由失恋引起,或朋友的负心,或伴着我们心爱人的死而俱来,我们的一部分也死去了;更多的凄酸的情意被他拥有,但大海却是太过强烈的呕吐剂. 二十二 奇异莫测的力量是爱情真正具有的,他撑住了由他自己所引起的高烧,但是一点伤风咳嗽就十分难受,扁桃腺发起炎来更不容易医除;他顶得住一切高贵的宿疾, 但小小的不舒服他却承受不了:一个喷嚏就会打断他的轻叹,红肿发炎是他已瞎了的眼睛最害怕的. 二十三 呕吐和大肠的绞痛是最糟的,最具风致和豪情满怀是爱情本来就有的,用热手巾来治疗可不太合适,因为那会堵得他呼吸不畅快;清泻药也十分不利于他的身体,呕吐就是死亡:幸而唐璜的爱是完美的,因此能镇住他的胃部,否则风浪那么大,一定会呕吐? 二十四 这只名叫纯尼达达的神圣的船,它有定期前往意大利的航线,它的最终的的港口是雷格亨;早在唐璜的父亲出生以前, 西班牙世家蒙卡达就定居在那里,他们彼此都是亲戚,所以在出发人们还把一封信塞给唐璜,嘱咐蒙卡达关照这个年轻人. 二十五 三个仆人和一位教师由他带着,这位教师就是硕士彼得利娄,好几国语言被他流畅地说着,可现在病恹恹无言地靠着枕头;陆地是他唯一盼望的,每个浪头都让他头疼得难受;他的床被从舷窗渗进的海水弄得有点湿,也使他的心因那海水而发慌. 二十六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这风变得强烈的风到夜晚;这对航海的人也算不了什么, 但陆地的子民就要因此脸色发青.的确,水手们是另一种族类,日落时他们就收起帆篷,因为那天空被看来是很险恶的,也许要吹走桅杆或是其他什么. 二十七 在午夜一点钟,风力突然变得猛烈,船被摆进了波浪之间的槽穴,浪头猛击船尾,船竟被打破了一个口,后船柱和骨架都被打得松散,险滩还没有有让船越过,船尾的方向舵又与它告了别;这时船里的积水已高达四英尺,应该赶紧抽水,不管是否有效. 二十八 一群人立即被派去摇抽水机,被赶到船舱里的人 搬开货物和其它等等;那个裂口他们一时摸不到,最后倒是摸到了,不免有些迟,他们是否能得救谁也不敢说,因为涌进来的海水实在太过迅速,床单,衬衣,成捆的棉布被他们, 二十九 都投向裂口;然而无论这些杂物,还是他们的妙策和努力,葬身鱼腹都是他们所免不了的,若不是有那些肯效劳的抽水机;我高兴能向航海的弟兄们推荐:它每小时能排掉五十吨水;请想想吧,全船都难保性命,若不是它被伦敦的厂商曼恩君承制. 三十 天亮以后,天气看起来有些好转, 他们想尽来缩小缺口的各种办法,好使船不致往下沉;但三英尺的水已足占住抽水机和许多人手.风又刮起来了,近黄昏时,一些炮被怒号的狂风吹走;它越刮越猛,真难以形容那凶险! 船梁被一阵风竖起, 三十一 船身就那样倾斜着,动也不动;从船舱流出的积水冲洗着甲板,终身难忘这惊险的场面:因为不论战争,火灾,或是沉船,总之一切都能使人悲哀,或打碎他的希望、心灵或颈骨的患处,他都忘记不了;因此,泅过水的人险遭没顶的事也总爱被泅过水的人谈论. 三十二 水手们立刻动手把桅杆砍断了,先砍掉后桅,然后主桅也砍断,但船身仍像一块木桩斜立着,好似对人们的意图故意刁难.最前的桅和牙樯又被他们砍下,情况才有好转,(虽然是有违心愿,他们砍空了船上的配件!) 然后破船猛一摇,船身又摆正. 三十三 不难想象:这种种混乱的局面很使人不安,因为对旅客而言,无论是误了一餐,或者丧失性命,这些意外的损失都非同小可.让干练的水手想到末日来临,也不免有失常态,存心要闯祸:因为他们每遇到船要翻的时候, 总要喝酒,有时会用桶喝个够. 三十四 酒或宗教是镇定心神的最良的药剂,因此在船上有人抢,有人喝酒,有人唱圣诗,但狂风的歌唱构成了最高音,节拍由嘶哑的海涛击出旅客的倒霉的呕吐狂却是由恐惧医治了的;听,哀哭,祷告,詈骂,诅咒,和大海的怒号交织成了大合唱. 三十五 要不是唐璜,恐怕还要闹乱子,他很会随机应变,虽然年纪轻轻:酒窖的门被他手拿两只枪把住,吓得闹事的水手不敢闯上前去,仿佛站在火门里的是死神,就比那水门更可怕;任你流泪、叫喊, 他都不理;但水手们却认为要淹死也得先喝它个烂醉. 三十六 “多拿酒来喝呀,”他们纷纷嚷道:“一个钟头后,反正都没有两样!” “不行!”唐璜说,“虽然我们都会死,但应该死得像人,别学野兽的下场.” 那危险的岗位由他这样守着,总算没有人愿意惹他开枪.就连他最尊敬的老师彼得利娄白白求了半天也没喝上一口. 三十七 实在气愤已极,这位老好先生不禁仰面朝天,高声发出哀号;他忏悔一切,并且沉痛地发誓:坚决要改过自新,绝不再会误入歧途;只要这次脱了险,任凭魔鬼怎样诱惑, 学院的职务他也绝不再离开.唉,在沙拉曼卡寺院多么自在! 何必跟着唐璜跑,像个桑科. 三十八 又闪过来一线希望,天亮了,风住了,虽然没有桅杆,裂口也在扩大,但船还是在海上漂浮着,周围都是浅水,只是看不见岸.抽水机由他们拼命地绞动着,虽然无用,但这时人们看到阳光闪了闪,有的人高兴得用手去戽水,病弱的在补帆,有力的人去抽水. 三十九 帆布被他们从船底下拉出来,这样做,暂时的效果倒也还不差;但船上既没有桅杆,也没有帆,他们没有什么办法? 当然没有法子也得挣扎到底,反正不叫这破船忙于沉下;人活着终归是要死,但死在利翁海峡却不太妙. 四十 船正被风浪猛力地颠簸着,他们也不由自主地随风飘泊;一连数日人们疲于博斗,顾不上作应急的桅和舵.所以他们也就不使舵了,连这船能否再漂浮一个小时也很难说;真幸运,它倒是一直漂浮在水上,当然并不很像鸭子的畅游. 四十一 事实上,风力也许减弱了,随风浮摆得勉勉强强的破船,已经很难持续更久;他们的困窘还在不断增加,因为淡水就要用尽,能够充饥的食物也不多,他们不断地把望远镜举起来向远方望,但陆地既看不到,帆影也看不见,只见滚滚的波涛,和降临的夜幕. 四十二 天气又变得险恶起来,风吼吼地号叫,前后的船舱都灌进了海水,人们眼看着大祸临头:大多数人听天由命,有些人则见义勇为,直到那抽水机的链条和皮带都被弄得断的断,破的破,全船尽毁,只好任其漂泊,希望波浪发点善心,但这善心呵,像内战的人们. 四十三 两只粗眼含着泪的木匠来见船长,说自己再也无能为力, 这经历了无数风浪的老木匠,假如竟脆弱得像女人样哭泣,那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他,唉,可怜的人!还有妻子和儿女,对于快死的人,这两桩事情人的确不容易从这两桩事情中得到安宁. 四十四 显然这只船迅速下沉的是它的船头;现在,一切尊卑贵贱都已经不分,有的又跪下了喃喃地祈祷,许下不少蜡烛的愿给他们的护神(但无人付款) ;有的在船头守望;有的拉出小艇来;小艇被拉出来彼得利娄被一个人请求得到他的读经赦罪,他一阵迷惘,狠狠地骂了声“见鬼!” 四十五 有的人卧在吊床上让人鞭打; 有的人盛装华服好像去赶市集;有的人的出生被自己咬牙切齿地诅咒,一面揪着头发,一面又嚎啕大哭;有人继续做着已经做的事情——将小船弄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能经得住风波的是一只不漏的小船,除非它被巨浪卷回来吞没. 四十六 最糟糕的是:在这情况下,经过了连续几天的困苦灾难,已很难再拿出来足够的食物,这使人们的痛苦稍为减轻了一点;人们在临死前也不愿亏欠肚子,风浪已毁了大半的存粮,仅剩下了两桶饼干和一桶黄油,他们可以把它们放在小船里带走. 四十七 但在快艇中,他们设法储备了几磅已经遭到水浸的面包,一大桶大约有二十加仑的淡水,和六瓶酒;此外,他们还想打捞舱里的那部分牛肉,而很幸运地遇上了一块猪肉:总共就是这么多了,难以供小船的人们大吃一顿;当然还有甘蔗酒,大约有八加仑. 四十八 其他的快舟和帆船在刚一起风时就给风浪摧毁了;这只快船处境也只能说是相当狼狈,它只有两条毯子当作篷帆,还有一支桨,由一个少年人侥幸由大船投下来的,权且当作桅杆;两只小帆船自然连一半人数 都容不下,储备食物更是谈不上. 四十九 将近黄昏时候,这阴沉暗淡的白昼在茫茫的海面上沉没;像个面幕,揭开它时就见虎视眈眈的凶恶的脸正面对着你:黑夜就这样暴露在他们绝望的面前;令人窒息的漆黑把荒凉的海苍白的脸遮住.啊,他们和恐惧整整相处了十二天,现在才看见死神就站在眼前. 五十 大船上有人异想天开作一只木筏,但在这波涛澎湃的大上海岂不无用? 这种事情本来令人发笑,但在这时还能笑出来的话;当然,除了是借酒壮胆,半是癫痫,半是兴奋得令人害怕, 那就准能发出一种恐怖而狂野的笑——但这种人若能活,也只有天知道! 五十一 就在八点半,帆桅,吊杆,鸡笼,圆木,和凡能浮起的东西都被扔到滚滚波涛中,没准会给落水的人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们拼命挣扎之后也终至没顶;除了几点星光,天空一片漆黑,超载的小船向外划行.大船倾斜了一下,接着左舷歪倒,最后头向下坠——天啊,它沉没了. 五十二 于是孤寂的海上响起永别的哀号,胆小的尖叫,胆大的静静地站着;有人绝望地哀嚎一声跳下了海,好像急于投向他的葬身之所;而这时的大海就像地狱似地张开口, 破船和水的旋涡同时沉没,这就象扭着仇敌撕打,在自己死前,也要将敌人杀死. 五十三 起初是一片尖叫冲上云霄,有如霹雳一声在海上回荡,胜过海的狂啸;接着一切陷入死寂,听到的只有无情的波涛和狂风;但偶尔还有孤凄的一声嘶喊伴着偶尔一阵水搅动的声音,啊,那必定是一个壮汉还未死去,因为灌了海水而痛苦地哀号. 五十四 如前所叙,两只小船,早划出去,在拥挤的船上还有几个水手,但希望并不比大船更多,因为狂风仍旧怒吼不止, 要想达到海岸岂不是非常渺茫? 况且人又这么多,实际上又太不够——快艇有三十个人,小船有九个人,在出发以前他们就曾这样数过. 五十五 其余的都遇难了,约有二百个灵魂脱离了躯壳;但最可感叹的是:那些葬身于海底的天主教徒们要等几星期才可能有弥撒仪式减少一块燃烧炼狱之火的煤炭;因为,唉!除非确知人已去世,活人总舍不得为死人花钱——要花三个法郎才能做一次弥撒. 五十六 唐璜挤上快艇,并且又想办法给老师彼得利娄也找到了地方;看来他们好像已交换了责任, 因为唐璜摆出了一副官样,很能使人心安定,而彼得利娄两眼却在不断哀诉自己的苦境.巴蒂斯塔呢,(短名也称为蒂塔,) 竟为了伸手拿酒葬身鱼腹. 五十七 他原想救他的仆从彼得洛,可同样的原因使他送了性命:他喝得太醉了,刚想跨上小船边时,不想一脚迈进海波,幸或不幸,他找到了一个水酒交融的地方;虽说离得很近,他们无法救他,因为波浪每分钟都变得更凶猛,而小船上早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五十八 唐璜一直带着他父亲的一只长耳朵小狗在海上旅行, “爱人及物”,您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只小狗站在破船边叫个不停,无疑地,(狗都有如此智慧的鼻子!) 它嗅出这只大船已经不行了,唐璜一把抓住了它,没等它挣脱开就扔进快艇,跟着他也跳下来. 五十九 他还把钱尽可能多地带在周身,也藏一些在彼得利娄的身上,这位老师已茫然不知所措,一切都乖乖地听从他来支配;每一个浪波都叫他惊惶失措,但唐璜却坚信能度过这危险;他认为每次灾祸都必定有救星,所以才将老师和小狗带上快艇. 六十 这是一个凶险的夜,风吹得很紧, 船行在两浪之间静止不动,虽然在浪头高处风力很急,张帆很危险,但人们也不敢收篷;每个浪头都从船尾卷上水来,打得人和希望又湿又冷,他们没歇一刻地不停戽水,但可怜的小船还是很快就沉没. 六十一 又有九个灵魂随着它消失了! 只有快艇还在继续浮着,用一桨当作桅杆,两张毯子缝在一起勉强作帆,紧紧地捆在那桨上;每个浪头都几乎要把船灌满,这危险确超过以往的情况;他们既为小船上的人淹死而难过,也真心疼那两桶饼干和黄油. 六十二 火一般的灼热太阳,预告着一定还会有大风暴,现在做的只有迎着狂奔的巨浪往前冲,也许能挨过这险恶的天气;每个人都喝了几羹匙酒和甜酒后,有些头晕目眩,而能够用来充饥的就只有袋里湿得稀烂的面包了,至于衣服,那都早已经成了破布条. 六十三 总共三十个人挤在小小的空间里,没有转动余地,更谈不上驾驶了;他们也力求改善:互相轮班一半人躺在自己的地方,其余的就坐着,上半身浸泡得麻木,下半身发着烧;全船的人都这样像患着隔日疟似地打着寒战, 没有大衣,只有青天盖在身上. 六十四 是生存的渴望使生命延续了下来;医生治病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如果病人没有朋友或妻室拖累,病得怎样危险也不至于死亡;因为他有希望,命运女神的刀或剪子就不会勾起他的胡思乱想,只有对痊愈灰心丧气才真减短寿命,那真使人生的磨难短促得可惊. 六十五 据说领养老金的人比其他人活得更长久——天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有的人确是寿比南山,永远不死,我想那是为了折磨那出钱的主儿:在债主之中就数犹太人最缺德,他们借钱的方式真让人难受, 我从前好不容易向他们借贷,因此,我总觉得要还钱也不自在. 六十六 露宿在快艇上的人们也很不自在,他们全都靠对生命的热爱而活着,尽管风吹雨打,他们像岩石忍受着难以相信或想象的折磨;请想想看:水手的命运一都直很苦,最古老的如飘泊的挪亚方舟,它运载的人和货都很奇怪,就象古希腊的那只海船阿葛. 六十七 但人是肉食动物,他必须用餐,每天至少要吃一餐果腹,他不能只靠喝水,像山鹬似的,必须杀生,有如鲨鱼和老虎;尽管他的体质也能容忍素食, 但三天不知肉味也不免叫苦.不信问劳动人民,他们肯定认为:牛肉呵,羊肉呵,更加有利于脾胃. 六十八 我们不幸的水手也是如此.因为第三天风涛突然停息了,这使人舒了一口气,好像给他们披了一张毯在他们疲惫的身子上;他们就像海鳖似地在海面昏睡,但醒来时胃里却酸楚得很难受,于是像饿狼一般都去抢食粮,再也不精打细算地将它贮藏. 六十九 这结果不难想象,他们不只是喝光了酒,并且把一切都吃掉,那么,第二天还有什么可以吃呢? 关于这,谁会愿意听别人的谆谆劝告, 都妄想天能起风,(愚蠢的人们!) 并且把船吹到岸边;这算盘倒打得很好,既然只有一支桨,又不牢固,还不如好好节约一下食物. 七十 到第四天,水上不见一丝风,海洋象吃奶的乳婴一般安静;到第五日,小船还停在原处,水天一色,蔚蓝,澄清而平静;他们只有一支桨,(但愿能有两支!) 那怎么办呢?腹中燃着熊熊的饥火,于是唐璜的狗,也不顾他哀求,就被杀死,每人分吃了一小块肉. 七十一 第六天他们竟吃掉了小狗的皮,唐璜因为那是他父亲的爱犬,一直不忍心以它来果腹,但现在感到嘴里淡得和饿鹰一样,终于悔恨地接过了前爪,这拿给他吃还是很大的面子;他将一半分给老师,彼得利娄另一半一口就吞下了,还很嫌不够. 七十二 第七天依旧没有起风,火热的太阳将皮肤烤起了泡;他们摊在海上,像死尸似的,动也动不了,只有盼望刮风,但希望却很渺茫;淡水,酒和食粮都已经吃完了,他们面面相觑,眼睛透出凶光:那是豺狼的眼睛呵,流透露着吃人的欲望,虽然谁也不会明说. 七十三 终于有人向同伴小声嘀咕了,同伴又传同伴,这样话就传开, 最后竟变成了七嘴八舌的争论,绝望而激动,再顾不得任何危害;因为当每个受的苦人看到伙伴把自己压抑很久的思想说出来时,大家就一致叫嚷要用抽签决定谁应当该死掉来当同伴的食物. 七十四 可那天在这一步到来以前,他们首先分食了破皮鞋和皮帽,然后就四搜寻,感到很懊丧,因为谁都不愿意自己先牺牲掉;终于还是撕张纸做成阄儿——但缪斯必会为所用的材料震惊:因为没有纸张可以用,他们竟然强迫唐璜交出了朱丽亚的情书. 七十五 阄做好了,写上了名字,混合起来, 每个人抓了一个在沉默的恐怖中,这邪恶的勾当本来是由饥火引起,但人们因此反而忘了那啮人的饥饿;也并不是有谁筹划这种事情,只是被情势所追的不谋而合,没有一个人能够身处其外,不幸唐璜的老师却中了头彩. 七十六 他只恳求用抽血的方法死去,一个正好带着器具的外科医生,就给彼得利娄放血,他慢慢地停止了呼吸,甚至不知几时断了气.终其一生他都是个好天主教徒,像大多数的教徒一样,始终笃信不渝;临死前他都还吻了吻小十字架,然后引颈伸腕,等待着针来扎. 七十七 因为没有能付给医生的手术费,大家就让他先挑一块可口的肉,可是,当时他却渴得要命,所以宁愿对着血管痛饮了;大家分食了有些部分,也有些例如五脏和脑子,都往海中投——两条鲨鱼倒赶上了一顿美餐,水手们吃掉了其余的部分. 七十八 大家吃了彼得利娄. 也只有几人对于荤腥的肉食不是那么嘴馋,其中当然也有唐璜,他上一回既然已谢绝了吃他的爱犬,现在,自然,也不会感到食欲会有所增进;他们的灾难虽然已经达到极点,但是你怎能希望他和水手们 将自己的牧师兼老师大嚼一顿? 七十九 他不吃倒好,因为事实说明结局很不祥. 凡是狼吞虎咽了波得利娄的人(这是多么渎神!) 都发了癫狂,口吐白沫,全身颤抖,又打滚,又是乱揪自己的头发,喝起海水来就如一个小山沟似的;他们切齿诅咒,嘶喊,尖叫,哭嚎,有时又笑得像鬣狗,都郁郁死掉. 八十 这样一来,他们的数目又大为削减,天知道,剩下的人已经够瘦削了;有的人失去能记忆,这倒也好,还能深刻感受当前危难才最难受;竟然也有人还打算再解剖一次,仿佛上次的教训还嫌不够: 那些所以病得发疯死去的人,还不是因为吃错了荤腥! 八十一 这次他们正在算计船长的助手,因为他最胖;然而他却救了自己:除了因为这种结局他不喜欢外,还一有些原因,那就是,第一:他最近一直感到身体不适,其次,拯救他的最主要依据,是在卡提斯时由一些娘儿们共同捐赠给他的一件小礼物. 八十二 可怜的彼得利娄还剩一些皮肉,但是吃得很节省,——有的人胆小,有的人仍然克制着自己的食欲,或者只偶把它当作一顿夜宵;大家都吃了,只有唐璜忍着, 只拿着竹片或铅块放在嘴里咀嚼.他们以后捉着了海鹅和海鸥,这才开始不再惦记吃死人的尸体. 八十三 如果您以为彼得利娄的遭遇太过触目惊心,那么请想想乌戈里诺在文质彬彬地讲完自己的生平后,也竟然吃起敌人的头来!如果说,在但丁的地狱里敌人可以当食品,那么在海上吃朋友也决无不可;何况是碰到了船破粮绝的情况,这恐怖的描述也并未超过但丁. 八十四 当天夜里下起了倾盆的大雨.他们张大嘴,像是久旱的夏天里被烧烤成龟裂的土地,人不渴怎会知道清水的甘甜! 假如你到过土耳其或者西班牙,或者与饥饿的水手同坐过一条船,或者曾听过沙漠里骆驼的铜铃,你一定会向往真理之所在:一口井. 八十五 大雨滂沱,但他们却喝不到什么,终于有人找到了一条破床单,把它当成海绵似地吸收雨水,一等到他们估计雨水已经接满,就拿手拧它;虽然对于挖沟人来说这点水远不及一瓶啤酒那么甜,但是这全船上的人却觉得有生以来从不知饮水竟如此快乐. 八十六 他们用烤焦的、裂得出血的唇去吮吸水分,好像是饮着琼浆,他们的舌头黑肿,喉咙就像火炉, 好似渴得要发狂地狱里的富翁,白白向乞丐求乞,却得不到一滴甘露,而那时喝一滴水却多像进入了天堂!——哈,如果此事能当真,有些基督教徒可算有了依托. 八十七 在一船悲惨的飘泊者当中,只有两人是父亲,还都各带着儿子,有一个儿子较为壮大且结实,他却先死了,当他停止呼吸时,身边的伙伴把这告诉了他父亲,而父亲只看了一眼说:“天意如此! 我又奈何?“就看着他被人投入海里,却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叹息. 八十八 而另一个人的孩子体质较弱,柔嫩的面颊,看起来也眉目清秀; 他倒支撑得久些,对于不幸的命运他一直心平气和默默承受;话说得很少,只是有时勉强一笑,好象也减轻父亲心上那石头的分量,因为父亲的悲戚愈积愈多:眼看要永远分离! 八十九 做父亲的俯着身殷切地望着他,并且用手擦去他苍白的嘴唇上的泡沫,然后继续看个不停;当他们渴盼的雨水已来临,少年的眼睛原来已遮着一层白膜,这时也转动了一下,显得亮晶晶的;父亲拿着破布向着儿子口中挤下了几滴雨水,但又有什么用呢? 九十 儿子断气了——父亲依然抱着尸体长久地凝视着,直到死的分量沉沉压到心上使他无可置疑,希望和脉搏都同样归于死亡,他还是痴痴地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那尸体被抛下海,开始随波逐浪,他突然象死了一样瘫下来,不说一句话,只是手足在抖颤. 九十一 现在阴沉的天空出现一道彩虹从裂开的云缝中射出来,一道霞光横跨过幽暗的海水,它的脚把附近的海水照得耀耀闪亮;在这弧线内,一切都显得更加清晰,那光带本身好象大旗在飘扬,它越来越宽,以后就像一张拉开的弓,然后就远离这一船暗淡的眼睛. 九十二 它随时变幻,啊,这变色的天空! 它由水气和阳光于天际诞生,浅紫色为衣,深红为摇篮,用金液洗涤,又以暗褐告终;好象回教帐幕上的新月弯弯,它的各种光泽都融于一色中,那颜色好象在殴斗时被打肿的眼睛(因为我们有时不戴手套就得交锋)。 九十三 我们落难的水手将它看成吉兆——有时候,人们这样想想倒也很好:希腊和罗马自古就有这样的习俗,特别是当人们受到过多挫折的时候,它或许会有所裨益;当然,没有人比这一船人更需要精神上的振作;所以,这一条虹看来很有几分像希望—— 啊,可真跟天庭的万花筒一样! 九十四 这时一只美丽的白鸟飞过来它生着蹼足,不管大小和羽毛都很像是鸭子,可能是飞迷了路,要在这里找一个地方落一落脚,虽说它明明看见这条船有人,却仍然在他们头上来回盘旋;就这样,一直飞到天黑它才离去——大家都认为这个征兆更为吉利. 九十五 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我必须说,这只希望之鸟不再降落倒也好,因为我们这只破船比不上教堂,栖息在缆索上不太稳妥;即使这只鸟原来是挪亚方舟上的,因为找到陆地而回去报告, 只要是当时恰巧落到了他们手,也准被连橄榄枝都不留地吃掉. 九十六 黄昏以后又刮起了不太猛烈的风,只有星光闪闪,小船儿继续前进;但是现在他们已经精神恍惚,不知道身在何方,将有什么等待他们.有人怀疑说看到陆地,有人说不,令人起疑的原因是连续的雾层;有人肯定听到了碎浪,有人认为那是炮声:一度大家都这样误会. 九十七 天色已破晓,微风渐停;就在这时守望的人欢欣雀跃地高声嚷:如果那透亮的地方还不是陆地,就叫天罚他永远看不到故乡.其他人揉了揉眼睛,都看到了海湾, 不管是否子虚乌有,就驶向那方向;啊,一点不假,那真是一片海岸,渐渐变得很清晰,高耸,十分明显. 九十八 于是有人流下了泪水,有的人只管痴痴地望着它,还不能够分离开交织的希望和恐惧,仿佛就为了这团乱丝塞满心头;有的人几年来第一次跪下祈祷,而在船底还有三个人睡得烂熟:将他们摇了摇,谁也不见醒来,原来他们都已默默地一命归天. 九十九 就在这前一天,他们看到了一只玳瑁类的甲鱼在涛波上熟睡,小船儿轻轻浮来,侥幸捕获了它,这就权当作他们一天的粮食, 不仅饱了肚子,更滋养了精神,因为这也一直鼓励着他们想:处境虽然险恶,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定是上帝给他们送来的食物. 一百 那片陆地是嶙峋高耸的石崖,山峦绵延,越是近看越显得陡峭,波浪推送着小船朝岸边行进,他们纷纷猜测,然而说法也不一:谁也搞不清楚是到了哪个地区,因为风向一直在变来变去,一说是堪底亚,一说是埃特那山,还有的说是塞浦路斯,罗得,或别的什么岛岸. 一百零一 这时候风力加强了,波浪更快地推送他们到盼望的岸边,它就像是冥府中渡鬼魂的船, 载着四名浪像幽灵的乘客,还有三具死尸,因为活人已经无力像以前那样将它们投入海中;虽然那两条鲨鱼仍然跟在后边,搅起的浪花直往人脸上飞溅. 一百零二 饥渴,绝望,寒冷,炎热,都轮番对他们施过威,大大摧毁了人,就在这一船皮包骨头的活人中间,连母亲都难以辩认出谁是自己的儿子;夜里冻得瑟缩,白天太阳炙晒,所以人员削减得只剩下两对;但死人主要归咎于一种自杀:不该和着盐水将彼得利娄吞下. 一百零三 那个他们越来越靠近的岛看来景色多变化,有山又有平坡, 林木下摇曳看令人神爽的新绿,连空气也由咸涩而变得柔和;林木像一面翠屏从眼底隔开树木像一面翠屏把那火然的天空和刺目的波浪从眼底隔开;啊,任何景物都好,只要能躲开那无边、可怕、永恒而咸涩的海洋. 一百零四 海岸好象荒凉得看不见人迹,只有浩瀚的波浪环绕着它,但是他们登陆心切,仍朝它奔去,尽管前面的碎浪仍在奔腾咆哮;一片澎湃而飞溅的浪花表明有一座暗礁就在小船和海岸间,可是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登陆点,仍然是笔直地冲去了——却翻了船. 一百零五 在家乡的瓜达尔奎弗河,唐璜从小惯于以清流洗涤,他在平静的河湾学会游泳,后来便经常用上这一技艺;你很难找到谁会比他水性更好,好到能游过赫里斯庞特,也许,就象如利安得、艾肯海德和我(我们对此都很自豪)那么泅过. 一百零六 所以现在,虽然羸弱、僵而无力,他年轻的四肢还能飘浮于水波中,他奋力地划着急流,在天黑之前终于到了海边干燥的高坡;这时一条鲨鱼一口拖去了他近处的伙伴,这危险他幸亏逃过;另外两个人不会游泳,没有到岸上, 所以最后只剩下唐璜一个. 一百零七 要不是靠那支桨,他也到不了岸;正当他双臂划得没有了力气,真是托天之福,那支桨随波而来,恰好被一个巨浪打到他怀中,虽然几乎淹没了他,但他赶紧抱住桨,就这样顺着浪头冲向岸边;最终他又游、又走、又爬了一段,总算半昏迷地被冲上沙滩. 一百零八 他倒在那儿,早已奄奄一息,他的指甲紧紧抓住沙子不动,唯恐他刚从波浪中夺来的生命又被往卷回,吸入它无餍的墓中;他直挺挺地躲在被冲到的地方,正面对着岩壁脚下的一个岩洞. 生命虽是获救了,但所剩不多:只够使他感觉到疼,以后更难说. 一百零九 他慢慢地尽全力撑起了身子,却又瘫软地落在出血的双膝和颤巍的手上;他环顾四周,想找一找曾和他共患难的同伴,却再也不见一个人和他分忧;只有一个在船底的死尸两天前死去的,不知他竟然如何找了到这无名荒滩作了葬身的地方. 一百一十 当他注视时,他的头却更晕了,不由地噗地栽倒:这时他感得沙滩在旋转,以后就完全陷入昏迷,他瘫倒在那儿,伸出的手软软地垂着,还不断地从上面滴着水珠溅落在桨上; 他那副样子多么像枯萎的百合! 细瘦的身子支撑着苍白的向孔——谁会想到造物主能这么巧夺天工. 一百一十一 就在这潮湿和昏迷的状态中,连他自己也不知呆了有多么久,对他来说大地已不复存在,而时间也分不出昼和夜,他完全无感觉;至于怎样醒来的,他也不知道,只觉得肢体、痛楚和血流似乎又鼓起了生机,因为“死亡” 虽然暂时溃退了,却还要有一番挣扎. 一百一十二 他睁开眼睛,又闭上,又睁开,因为头晕目眩,一切都恍惚迷离;他还以为是在船上刚刚睡醒一觉,那绝望之感又溜进了他的心底. 他只求一死,好使自己能够永眠,但就在这时,错乱的感觉又归于一:慢慢地,他眩昏的眼睛却看见一个十七岁少女的俏丽的脸. 一百一十三 那张脸正紧凑近他,她的小嘴像要试试他的嘴还有没有呼吸,她用温暖的青春的手抚摸着他,从死之境域中唤出了他的精神,又反复擦洗他的冰冷的太阳穴,想让他的血活跃起来. 而终于在这细心照顾和温柔的爱抚之下,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作为回答. 一百一十四 她倒了些露酒给他喝,又拿斗篷裹严他那近乎赤裸的身子,为了怕他头晕,她的秀腕把他的头抬得更高些,用光洁温暖的脸蛋给他苍白的额作枕头;她又将拧干他那被风浪浸湿的鬈发,然后就焦虑地望着他. 每一阵疼都使他会叹一口气;她呢,也一样. 一百一十五 她带来一个与她同样年轻的侍女(看来比她稍长,身体也比较壮硕,但面容却不那么严肃) ,她们合力抬他进山洞,接着生起了火,火焰照亮了从来未见过阳光的洞顶的岩石,也将少女的轮廓照得很清晰:她看来更亭亭玉立,却不知是人,还是什么精灵? 一百一十六 她的前额挂着一串金片,在她褐色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卷曲的长发梳成一串串辫子披在身后;虽说她颀长身段,比一般的女子都要高,但这辫子几乎垂到脚跟;她的仪态万方,自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风度,好像她就是出自这一方的名门. 一百一十七 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我曾说过,但她的眸子却乌黑得好像死亡,睫毛也异常黑,如像丝绒般弯下,却含着无限娇媚;因为当那流水似的眼光整个从那乌亮的边缘闪耀出来,就连飞快的箭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它好像是盘卷的蛇突然会伸直,猛烈地把它的毒全力向人注射. 一百一十八 她的鬓角短而洁白,她的脸颊就像一抹尚有落日胭红的晚霞;那较短的上唇——呵,多么迷人的红唇! 看着它,谁不会自叹有这样的福泽! 她是一个多么美的雕塑的原型! (说起塑像,唉,全都是欺骗人的东西! 我却见过真实、丰润、活生生的美人,远比仿制的石像精巧,而又动人!) 一百一十九 我要坦白地告诉您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因为人不能莫名其妙地发牢骚:有个爱尔兰女人常常作模特儿,但她却没有一个维妙维肖的塑像,如果有一天她必须遵守时间随自然的严酷法则而枯凋,那消逝了一副稀世的容颜,人从未想见,刀凿更不曾体现. 一百二十 这位石洞里的美女也正是这样;她穿着很不像西班牙的服饰,虽然简单,但颜色却不那么发暗,因为,您知道,凡是西班牙的女郎从来不披红着绿地招摇过市;不过,当她们的披肩和长襟一路飘扬时,(我希望这些零件永远不被时间抛弃) 她们却又那么的神秘而又妖饶! 一百二十一 但我们这位小姐却不这样,十分精美的衣料穿在她身上,她的发卷很随意垂在两鬓周围,头上烁烁闪耀着金玉的佩饰;她的腰带也发亮,面纱里飘荡着最华美的丝带,手上戴着珠宝;还有一件事最令人感到惊诧: 她的玉足只穿着鞋子,而并无长袜! 一百二十二 另外一个女子的服装大致相同,只是质地稍差,也没有那么多惹人注目的首饰,仅在鬓发间稍有银色装饰,大概这就将充作她的嫁妆;戴的面纱式样也相同,料子却粗糙,举止稳健而不活泼;她的头发没有那么长,但很密,乌黑而较小的眼睛,却显得更伶俐. 一百二十三 就是这么两个人服侍他,安慰他,不仅送衣食,还要加上温存照顾(我必须说,这是女人特有的一种,别出心裁,花样繁复);她们作了一种极为精美的肉羹,可惜诗歌很少有记述这类东西, 自从荷马的阿喀琉斯设筵以来,还没有这么可口的菜在诗歌里. 一百二十四 我要提一提这两个女子到底是谁,不然,您恐怕会疑心是公主化装;而且我最恨故弄玄虚,以博得一粲,虽然对此最近的诗人很赞赏.因此,对于这两位少女的来历我把真相直截了当地指明:她们是主仆二人,小姐是个独生女,在海上谋生计的是她的老父亲. 一百二十五 是的,他年轻的时候曾是个渔夫,到现在也可以说是某种渔夫;但实际上,还有着别的投机事业更多添了一层联系在他和大海之间.这也许不及打鱼体面,比如: 劫劫船,走一点私,就使他终于在这一行业中鳌头独占,称得上有几百万不义之财. 一百二十六 因此他是个渔夫,虽然他捕的不是鱼,而是人,这和信徒圣. 彼得没有什么两样;他搜捕航行的商船,有时真是能够如愿以偿虏获很多;有货物他就没收,有人他也能拿到一笔在标卖奴隶市场上;不少好货由他提供,这一宗土耳其贸易,当然,他也从中大大赚了一笔. 一百二十七 他是个希腊人,在这一座小岛上(是基克莱群岛中很荒凉的一个),他用他的罪孽钱盖起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宅子; 天知道他有多少家财,多少条性命,毁在这个糟糕的老家伙手中! 我只知道他有幢很高大的楼房,尽管雕饰都极野蛮,却也金碧辉煌. 一百二十八 他的这个独生女儿名字叫海黛,东方诸岛上最富的继承人,何况她又很美,她的一颦一笑比她的嫁妆更让人倾心,她的芳龄不到二十,却出落得婀娜动人,就像一株秀丽的树;这期间她拒绝了好几个求爱者,却学会了对意中人如何允诺. 一百二十九 一天黄昏,她走到悬崖下边散步,不料看见在海边上躺着的唐璜,几乎被水淹没,只奄奄一息, 又饿又昏迷,离死也差不离;他的赤身虽然使得她惊惶,您知道,凭谁没有恻隐之心?至少有支歌“外路人,带进家里来吧!”教她如此,又已半死,更何况唐璜皮肤白皙. 一百三十 但如果把他带进父亲的宅子,可并不算是救人的妥善之法,那就像把耗子给猫送上了门,或者是把昏迷的人埋进了坟墓;因为那个好老头儿可远远不及侠义阿拉伯的盗贼,相反却很心毒:他先会很殷勤地把外乡人治好,然而他一旦脱险,就把他卖掉. 一百三十一 因此,经过和婢女商量,她认为(但凡小姐都与婢女相依为命) 最好是暂时把他放在洞中养息;然而等他终于清醒地,睁开黑眼睛,她们对这外乡人可就更加慈悲,神明是可以被她们的善心感动,而把天堂的关卡稍稍打开(因为这就是天堂的进口税,圣. 保罗说)。 一百三十二 她们生起了火,和引火的材料那就是她们在为海湾临时设法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堆为海水冲上岸的破烂的木板和船桨,碰一碰就会变成了灰,因为已经太久的风吹日晒,一根桅杆已快变成拐杖;但这儿烂木之多,谢谢天,生足够它二十几次火用. 一百三十三 他躺在皮褥上,底下还垫着女外衣, 因为海黛把自己的貂皮袄脱下给他作了卧榻;此外,她和她的婢女只为了使他醒来时能加倍感到温暖和舒适,每个人又都脱下了一条裙子将他的全身遮盖好,并且说好黎明时分再来照看,而且还要带来面包,咖啡,和鸡蛋. 一百三十四 于是只剩下了唐璜静静地安眠,他熟睡得就像苦命的一个人儿终于死了,安息了(或许,天知道! 就只在目前这一会儿) ;他昏昏沉沉,连那场灾难的片段都没有变成惊扰他的心的恶梦的幻影,因为不快的往事有时会化为梦魇,等到你睁开眼睛时,你还流着泪水. 一百三十五 年轻的唐璜没有做梦,但当少女缓步出洞,在给他整顿了枕头后,却像出了神似地几步一回顾,以为听到了他的叫唤,走走停停. 他其实正高枕而眠,但她(唉,人的心和爱出错的笔呀嘴呀也都相同!) 却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她忘记了这时他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百三十六 她沉思着向父亲的宅子走去,并叮嘱卓依千万不要对外张扬,实际上婢女更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比起小姐她多了一两年的心思;别看一两年,过对了就足顶一世纪,就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卓依在“自然”这古老的学府没有白度过,她已经获得一切有用的知识. 一百三十七 天已破晓,唐璜还卧在山洞里沉沉入睡,他是这样安适睡着,连附近小溪的淙鸣和窥伺的晨曦的光线他都没有被惊醒;是呵,应该让他睡,他也该睡个够,只因为他那种灾难没有人受过,或许只有我祖父的《航海纪述》把他所受的那些困苦历数过. 一百三十八 海黛却不一样:她辗转不能成眠,一睡就惊醒;身子一翻又做起梦,她梦见海滩上有上千只破船和美男子的尸体,她跌跌撞撞在其中;她很早就想叫醒婢女,婢女又唤起她父亲的老奴,并且都异口同声 赌着咒(阿美尼亚,希腊,土耳其,哪国话都有):不明白是什么鬼主意 一百三十九 让她这么赶早,又把他们都唤起! 她把这个原因,推诿于太阳的缘故;自然,在太阳初升或者降落时,天空是美的,谁不愿意看看日出? 那时群山还迷蒙着一层白雾,然而百鸟却已复苏和日神一起;夜幕很快就被脱尽,就像为丈夫或为什么可憎的人而把丧服穿. 一百四十 我认为,日出是很辉煌的壮景,我就常常地把它观赏;最近我特地坐了通宵等待日出;但据医生说,对于人的寿命这有害而且无益.因此,谁要想寿命和钱财两旺盛,请您从今开始即早睡早起,这样,等您八十岁以后进了棺材,您四点起来,在墓志铭上值得一书. 一百四十一 海黛和初升的晨曦面面相觑,她的面颊显得更红,因为有一股炽热的血从她的心房冲出,在脸上受阻之后,泛滥成为红霞,就像阿尔卑斯山的一道泉水湍急地奔来后,却被阻挡于山脚下,于是汇成了湖,涌出圈圈的水波,或者像红海——然而红海却不是红色. 一百四十二 这海岛的少女走下悬崖,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山洞直奔;太阳以新生的火焰向她微笑,晨曦女神用露水把她的嘴唇亲吻, 就好像错认了姊妹;正如你和我要是看见,大概也会错认她们——这凡女和女神一样清新美丽,但凡女更加好些,因为她不是空气. 一百四十三 当海黛以轻快的步子走进山洞,虽说走得得轻快,然而却是小心翼翼,她看见唐璜熟睡得像个婴儿,就仿佛有所畏惧地停下了脚步,(因为睡眠总给人以恐怖的感觉,) 唯恐他受寒气,所以然后轻轻地走近,给他更盖严些;又俯身聆听,张着嘴啜饮将他微弱的呼吸. 一百四十四 正像一个天使俯身注视着一个为正义而死的人那样安谧地,这饱经风险的少年躺在那里, 一片静谧的空气笼罩着他;卓依这时正在给他们煎着鸡蛋,因为这样一对年轻的情侣反正必须吃早餐,而且怕他们嫌太晚,所以她把食物早早就拿出筐篮. 一百四十五 因为她知道,爱情不能当成饭吃,那从海上漂来的少年必定很饥饿;而且她爱情不多,不免会打呵欠,再说她在大海边上也感到瑟缩,因此她就准时烹饪,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煮一盅茶给他们喝,但已经有了鸡蛋,咖啡,水果,面包,鱼,蜜和酒,这一切全用不着破费. 一百四十六 鸡蛋煎好了,咖啡也已煮沸了,卓依本来想立即把唐璜叫醒, 但海黛赶紧用手拉住她,不发一声地用一指按在唇上做了个信号,卓依当然就明白;熟食都冷了,只得再去把它烧烫,因为她的小姐不允许她打断这似乎永远都不会醒的睡眠. 一百四十七 他还在躺着,他那削瘦的面颊有一片紫红泛起,好像夕阳西下在皑白的远山顶上映照着晚霞;他前额的青筋显得暗淡而疲塌,正如苦难所留下的一些条纹;他的发卷里斑斑浪花还沾着,更加上岩洞中也有水雾弥漫,这就把他的黑发变得又湿又咸. 一百四十八 她俯身看他,他躺在下面好象酣睡在母亲怀里婴儿,又像风和日暖的依依杨柳,或者波澜不兴的沉静的海底,他柔软好似巢中初生的小天鹅,又像是盛开的那样美丽的玫瑰,总之,他是个很漂亮的家伙,不过灾难已把他折磨得失去血色. 一百四十九 他醒了,瞥视一下,本来又想再睡,但一看到美人儿的面孔在对面就难以闭眼,虽然说他又痛又乏,如能再睡下去才真是其乐无比;但对于唐璜,却没有一张俊脸庞能使他看过后无动于衷;即使作祈祷,他也是面对着圣母,而不会去看那些毛烘烘的圣徒. 一百五十 因此,他就以肘支起了身体仔细地把少女瞧一眼;她的面颊竟成为苍白与赧红相争之地,她原本想要开口,但欲语还休,因为眼睛说了,语言就显得多余,但她还是用希腊语告诉了他(带着爱奥尼亚土音,低沉,清晰):他太弱,先吃些东西,不能说话. 一百五十一 唐璜不是希腊人,所以他一个字都不懂得;但他的耳朵能知音.她的声音好象小鸟的鸣啭,又像珠玉一般圆润,清脆又甜蜜;有什么乐音能如此单纯而又悦耳! 啊,只要听到它,不知何处我们就会流泪:它震慑了一切, 仿佛来自天庭的庄严的音乐. 一百五十二 唐璜听得发了痴,不禁呆望着,一个人像是被遥远的风琴声轻轻地唤醒,却疑心还在梦里,直到更夫打破了他这阵出神,使他返回现实;或者他的管家很早就起来敲门的声音可真重! 我喜欢晚起,最讨厌这种骚扰,因为晚上看着星星和女人最妙. 一百五十三 唐璜也是被迫从这种似梦非梦或缥缈的不可名状之境醒过来,因为他感到了食欲很是旺盛,而且卓依仍在地下跪着做饭烧菜,她将木柴添续得火光熊熊,那烹饪的香气也随之扑鼻而来, 这一切都使他大为清醒,他渴望大嚼一顿,要是吃牛排的话就更美妙. 一百五十四 但这一带没有牛,因此牛肉很少见,山羊肉倒有,还有羊肉小羔羊,每逢佳节来临,岛上的土著就会在火叉上放一只羊腿;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只偶然一见,很多岛屿非常荒凉,到处是岩石;有的岛比较美丽而肥沃,这座岛却是其中最富庶的虽然它很小. 一百五十五 提到牛肉很少,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古代关于牛面人身的神话,(我们严正的舆论理应不齿,那王后的趣味一致被认为太低:竟会爱上了牛面!)但若深究寓意, 那神话只不过是典例,通过它帕西法在鼓励人们多养牛,以便克利特人更加蛮勇好斗. 一百五十六 我们都知道,英国人就爱吃牛肉,我不想说:他们也喝很多啤酒,因为啤酒终归是液体,并且——它离本题太远,也可以不说;我们而且知道:英国人最爱战争,那可是一种花费不菲的娱乐;克利特人也一样,因此我推论,无论杀牛和杀人都应该唯她是问. 一百五十七 但话归正题. 憔悴的唐璜以肘支起他的头,面前的一堆食物都是他近来再没有见过的美味,因为最近他的每一餐都不够熟;见到有三四样精馔,这真使他感谢上帝,然而既然早已饥肠辘辘,他就不管什么,凡拿来就都吃光,凶得就像鲨鱼,梭鱼,或郡长牧师. 一百五十八 他不断地吃,供应倒是源源不绝,海黛则像慈母一般看着他,一心想将他喂个够,因为她含笑自忖:刚认为死了的人竟这么好食量.卓依毕竟比她见识多,她知道(当然不是来自书本上而凭传闻),一个饥荒久了的人必须用羹匙慢慢喂食,不然就会撑破了肚子. 一百五十九 因此她就擅自主张,只是由于迫在眉睫,竟来不及使用语言,她只好用行动表示:这位少爷 (小姐为了他这么早地来到海边!) 如果不想立刻腹胀而死的话,就必须停止再吃下这一餐;她抢过了盘子,再也不给一块肉,她说,吃这么多连马都会很难受. 一百六十 其次该做的是:因为他只穿着一条破裤子,简直就是赤身裸体,她们将把他的破烂布投进火中,并给他暂时换上了一套新衣服;他穿得就像个土耳其或希腊人,只少了头巾,鞋子,刀枪等装饰,除零件外,她们配备得真够充足:若有干净的衬衣以及宽大的马裤. 一百六十一 这以后,美丽的海黛试着与他谈话,却连一个字唐璜也不能够理解,他仍是竖耳倾听,好让这少女怀着那片永远说不完的热诚;因为他不插一言,她还不时地向她的知心婢女补充一些:直到后来,她不得不歇一口气,这时才明白是他不懂希腊语. 一百六十二 因此她只好用点头、微笑、手势、以及用那眼睛灵活的神色说话,她读着(这是她唯一能读懂的书) 他脸上的语言,正在向她表达多少情意啊!只靠着目光的一瞥,他的心就对她作了长长的回答;因此,就从他的神情上她读出无穷的辞句,和她的所思. 一百六十三 这以后,她用手指和眼睛教给了他自己的语言,让他字字跟着她学,当然,对那含义也不必多加解释,单他能够从她的表情上琢磨;好象研究天象的人要常常地离开书本,更加勤勉地观察星空,唐璜就只凭海黛的眼神学会了初级希腊文,而且比从书本学得更好. 一百六十四 啊,从女性的唇边和眼睛来学习一种异族语,那是多么的有趣! 当然,我是指教和学的人都很年轻,至少我经过的事情可用以为例:当你说对了,她们就笑;你说错了,她们笑得更多,其间还伴随着手和手的紧握,甚至轻轻一吻,我就以这种方式学会了各种语文. 一百六十五 那也就是说:懂几个西班牙、土耳其和希腊字;没有老师教意大利文,因此一窍不通;至于英文也很差,因为我全都是取之于它的教士:巴洛呵,苏斯呵,蒂洛生啊,是每周我必读的,还有布莱尔,他们全都是忠君敬神的、文章盖世的散文家——我最痛恨诗人,没有一个能读得下. 一百六十六 至于淑女们,我却没有什么可说,因为早早脱离了英国的上流社会,固然我在那也曾出过风头,那样地金迷纸醉就像一切浪子,并且伤过心;但那都已成为过去,至于那些男男女女、愚顽之辈,我本可加以鞭挞,现在却无动于衷: 那都只是往事,一去不返的春梦. 一百六十七 就让我们再提提唐璜吧. 他开始学会了新语言,既能听也能复述,却有种和阳光一样普遍的感情,他无法像女尼一样,在内心掩饰住;是的,他有了爱情;您大概也会有的,要是也碰上了一个年轻的女善人;而她正是这种人,她给他的恩赐我们已看到了许多次,清清楚楚地. 一百六十八 每天早晨——对于爱静静养神的唐璜来说,虽然有点时候未到,——她都来到山洞里,但那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看她那伏巢的小鸟儿;她轻柔地触摸着他的鬈发,绝不敢把她的客人的睡眠惊动, 她的呼吸掠过了他的面颊和嘴,就像南风拂过一片玫瑰那样温柔. 一百六十九 每天清晨他的容光都更焕发,一天天地他的健康也有所增益,这太好了,因为健康不仅令人心神舒畅,而且就是爱情的保镖;健康和闲暇对于爱情的烈火有如油和火药;还有一些力量我们也得自谷神和酒神;如若不然,维纳斯也就不会老是来纠缠. 一百七十 正当维纳斯占有了我们的心坎,(当然,爱情是好的,但如果不心心相印就不是那么好)谷神就给端上一盘通心粉来,好滋润这爱情的生命;酒神自会来斟酒,或者送来甜酱,蛋呵,牡蛎呵,也都是爱情的补品——但天知道谁会是他们的承包商! 或也许是牧神、海神、雷神? 一百七十一 每当唐璜醒来,一切早已安排好:沐浴,早餐,还有最美丽的眼神(那是叫小伙子最失魂的那一种) 和婢女的眼睛相比,大得那么迷人;但关于这些,我早已交待过了,再来重复未免惹人讨厌且而愚蠢! 好吧,——唐璜洗完了海水浴归来,总是相伴着海黛喝一杯咖啡. 一百七十二 两个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又童心未泯,洗澡也没有避讳;对海黛来说,唐璜就像是自天而降的宝贝,两年来她梦寐以求的正是这个人: 一个可以钟情、会使她幸福的人,而且另一方面,她自认也使他快乐;本来快乐一经诞生就是成双成对,谁要想获得它,就必须与人分享. 一百七十三 光是看着他,就是多么大的乐趣! 生命好像是在成长,每当她或和他一起欣赏着自然的美景,或看着他熟睡和苏醒,在他的触摸下深深地激动;和他永远活在一起,未免太奢望;但一想到分开啊,她又发抖. 他是她的,是她从大海中得来的宝,是她的初恋和她最终的爱. 一百七十四 就这样过去了一月:美丽的海黛每一天都和她的情郎幽会,她防备得很严密,所以他一直在那山岩的一隅而没有被人发现;终于有一天,她父亲扬帆远去,为了捕获海上的一批商船,而并不像古代人似地去载公主,是要俘获三只拉古沙船. 一百七十五 这便使她更无拘束了,因为她早就失去母亲,现在父亲又远渡重洋,她自由得有如一个有夫之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连一个兄弟的羁绊都没有,凡是照镜子的女人都比不上她:我指的是基督教乐土的情况,因为至少那儿的女人没有被监禁. 一百七十六 现在,他们会面和谈心的时间(他们当然得谈心)都更长了,他学的话足够让他提议去散步,因为,他自从被卷到了海滩上,像刚摘下一朵含露水的鲜花在那里萎缩以来,他还不曾游逛,因此他们在下午就出去散步了,看日落,也看自海面升起的月亮. 一百七十七 那是个有浪花拍击的荒凉海岛,在只有悬崖高耸宽阔的沙滩上,沙丘和岩石就像是重兵守着它,水面是那么的平静,只有些小港,饱经风涛的人倒会被它所吸引;但傲然的巨浪不停咆哮沸腾着,只有在漫长的夏日它才停止,那时一湾海水就像湖泊一样在闪耀. 一百七十八 小小的涟漪卷来,粉碎在沙滩上, 好象香槟酒的一层白乳,随着闪烁的清流溢出杯口,啊,心灵的春雨!精神的蜜露! 有什么胜过了醇酒?让戒酒的人去传教吧,无论怎样反正没有人相信——先给我们以美酒,女人,和欢笑,然后再喝苏打水、听布道. 一百七十九 人明白道理,所以就应该沉醉,只有酣醉这一生才不算是虚度,啊,是荣誉,黄金,爱情和美酒,使人沉湎在其中,国家也不例外;乖僻的生命之树会是多么干枯,要是没有汁液使它枝叶更翠绿! 所以我说,请痛饮生命的华筵,等你醒来头疼时,那也很好办—— 一百八十 按铃叫醒你的仆人,吩咐他拿来一杯让人清醒的苏打水,那你就会品尝到连瑟克西斯王都会羡慕你的乐趣;纵使天赐的冰果子露怎样佳妙,纵使你在沙漠里发现了清泉,纵使在长途跋涉,恋爱和闷坐无聊或厮杀后,你喝着勃甘地红酒,还比不上这杯苏打水的味道醇厚. 一百八十一 那海岸——我想我方才描述过的是海岸——对了,我要讲的正是这海岸,——这时正和天空一样平静,沙子没有滚动,海波也不翻腾,一切都静悄悄,只有海鸥的喊叫,和海豚的跳跃;细波涌上岸边有时被低石坡或沙滩所拦阻,也都会无可奈何地稍稍变色. 一百八十二 他们游荡下去,只因为她的父亲,我已说过,已游弋海上,正远离家门,她又没有母亲、弟兄或者是教父,只有卓依,虽说她服侍得很认真,一整天都听候使唤,但她认为只有日常的杂务属于她的职责——那就是打热水啊,梳辫子等项,有时也会问小姐要上两件旧衣裳. 一百八十三 那是一天中逐渐凉爽的时刻,一轮红日正在沉入蔚蓝的峰峦,大自然鸦雀无声,幽暗而且静止,就好像整个世界已融入其间;他们一边是平静而凉爽的海洋,一边是如新月一样弯弯的远山,玫瑰色的天空中只有一颗星星,它闪烁着,就像是一只眼睛在眨眼. 一百八十四 他们这样手挽手往前游荡,踩着贝壳和五色斑斓的小石子,有时走过了平坦而坚硬的沙地,有时又走进了被风雨侵蚀多年而形成的岩洞,好像经过精心安排,有大厅,有晶石的卧室和房顶;他们并肩歇了下来,以一臂相偎,啊,紫红的晚霞已让他们陶醉. 一百八十五 他们抬头看着天,那火烧的流云就像一片赤红的海,广阔灿烂,他们俯视着海,映照得波光粼粼,圆圆的一轮明月正在海面升出,他们聆听着浪花的泼溅和细风, 他们还看到了含情脉脉的眼神从每人的黑眼睛照射到对方的心,于是嘴唇相迎,接了一个甜蜜的吻. 一百八十六 啊,一个长长的吻,是爱情、青春和美所赐予的,倾力以注,好似太阳光集中于一个焦点,这种吻只有年轻人才能吻得出;这时灵魂、心和感官和谐共鸣,血是熔岩,脉搏是火焰,每一下爱抚、每一个吻都震撼心灵:这种力量我认为必须以要其长度来加以衡量. 一百八十七 我说的长度指时间;他们的一吻天知道过了多长久!——当然他们没计算;即使算过了,恐怕也计算不出来那么多丰富的美感在一秒钟内; 谁也不说话,只感到彼此吸引,仿佛心魂和嘴唇互相召唤都在,一旦汇合了,就像蜜蜂胶着在一起,他们的心是向外酿造着蜜的花朵. 一百八十八 他们远离这世界,但不像斗室中一个人所感受到的那种孤独,海是静默的,海湾上闪耀出星星,红色的晚霞暗淡了,天也越来越黑,四周无声的沙石,和滴水的岩洞,他们不由得更加紧紧地倚偎;就好像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生命,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将获得永生. 一百八十九 就在那寂寞的沙滩上,他们不怕耳目来窥探,夜的恐怖;他们拥有彼此已足. 语言虽不多,已尽情吐诉,只有断续几个字;啊,热情所教的一切热烈词藻怎及得上一声那样的轻叹表达出天性的奥秘——初恋,这一种启示正是夏娃对后代们的恩赐. 一百九十 海黛既没有忧虑,也不要求盟誓,自己也不发誓,她从没听过一个钟情的少女会为人欺骗,或必须凭借种种诺言才能结合;她单纯而无知得像一只小鸟,在朝自己的伴侣飞奔向时只有快乐,从来不曾梦想到会有中途变心,所以就根本没有提到忠贞. 一百九十一 她爱着,也被人热爱;她崇拜,也被人所崇拜:他们出自天性, 让炽热的灵魂向着彼此倾注,如果灵魂能死,它就会因热情而死! 但是他们的神智又渐渐清醒,不过感情又复燃的,又一次迷沉;海黛将急跳的心紧贴他的胸,仿佛它离开它再也不能跳动. 一百九十二 唉,他们是这样年轻,这样美,这样孤独,这样爱,爱得使彼此绝望、那一时刻心灵又总是最充盈,他们谁也没有能耐把它管到,于是就犯下了死后难逃的罪孽,必须得被永恒的地狱之火惩罚这片刻的欢娱,——凡人只要想赠给彼此快乐或痛苦,就得付出这种代价. 一百九十三 唉,想想唐璜和海黛将要受的罪! 他们如漆似胶,多么完美的一对! 除了我们的第一对祖先,还没有这么好的情侣甘愿冒永劫之危;海黛除了貌美,自然也敬神明,必然听说过地狱的河水,永劫和炼狱,——但就这紧要关头,她竟然把不该忘却的置之脑后. 一百九十四 他们彼此凝望着,他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她雪白的臂搂着唐璜的头,他也紧搂着她的,他的手在所握的发辫中掩藏;她坐在他的膝上,啜饮着他的轻叹,他也饮着她的,终于呼吸急促,就这样,他们形成了一组雕塑,相爱而半裸,带有古希腊的风味 一百九十五 那深情而火热的时刻过去了,唐璜在她的臂膀中睡得沉沉,她却没有睡,却轻柔而又坚定地把她胸脯的娇美献给他去枕;她的眼睛时而仰视,时而看他,她的胸已偎暖那苍白的颊,啊,她博大的心灵正多么喜悦,为了那献出和将献出这一切. 一百九十六 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哺乳,一个婴儿在襁褓中把灯光望着,一个守财奴往箱子里收敛财宝,一个信徒看到天使翱翔在空中,一个阿拉伯人在接待异方的宾客,一个水手从角斗中获得奖励——都会感觉到狂喜,但那喜悦比不了 一个恋人看着自己的所恋在睡眠. 一百九十七 因为他睡得如此恬静,这么可爱,他整个的生命都与我们一起共鸣,他是那样温和,静止,柔弱无力,绝不能觉察到他给人的那些欢欣,他所经历、证实、和加之于人的一切都已没入了深渊,渺茫而不可追寻,这就是你的爱,迷人而不乏谬误,就像是死了,却不把死的恐怖给人. 一百九十八 这少女看着她的恋人,在那一刻爱情、夜晚和海洋都是最寂静的,它们共同把寂寞注入了她的灵魂;啊,就凭这些砂石和粗犷的岩壁,她和她久经风波之苦的恋人和人寰的一切远离要筑起爱之巢, 而太空中成群的星星遍观整个世界,竟然找不到比她的脸更喜悦的东西. 一百九十九 啊,女人的痴情!大家都知道这种痴情可爱也可畏,因为她们将一切都押在这一注上,如果输了,生命就变得无所谓,一天天只是成了往日的嘲讽;然而她们的报复尤其可畏:迅急、狠毒、凶猛,好似是老虎反扑,但是咬来咬去,还是落得自己痛苦. 二百 男人对男人虽说常常不公平,男人对女人更总是始乱终弃;女人不管多精,信赖的总是虚伪,结果终归将是:她们暗暗丧失了希望 心上的偶像,直到有钱的色鬼用婚礼把她们买了过去——而那以后呢? 丈夫没有恩情,又有情夫而不忠,以后生儿育女和祷告,一切都就这样结束. 二百零一 有的寻找情人,有的喝酒或祈祷,有的则忙于家务,有的败坏家业,有的私奔了,不过是换了磨来推,并因此而了美德的供应站;但怎样变也难使她们好过起来,因为她们的境况本来不自然,从沉闷的宫闱到陋巷都受着压迫;有的存心捣乱,还非要写本小说. 二百零二 海黛与自然为伴,不懂那一切,海黛的母亲是热情,在她的家乡 太阳发出三倍的光明炙烤着人,连它明眸的女儿的吻都那么火烫;她生来只为了爱,为了选中了一个情人,就和他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别处的事情她都不管;天堂,地狱,与她无关:她的心只为此而存在! 二百零三 哦,那热情的澎湃啊!心房的急跳! 我们得为此付出多么大的牺牲! 但是心跳的因和果又极有韵味,让监视它的“智慧”不得不采取行动:赶忙把美好的真理念念有辞,好剥夺“欢乐”的魅力;“良心”也一样:它使劲对我们讲解着善良的格言,太善良了——难怪卡色瑞没有来抽捐. 二百零四 好了,在这荒凉的海边,他们的心已经订了婚,而星星是那婚礼的火把将这美丽的一对照得更美丽,海洋是证人,岩洞即新婚床,情感为他们主婚,孤独就是牧师——他们就这样成了亲;在这岩壁之下,在他们看来就是那快乐的天堂,他们看待彼此与天使没有两样. 二百零五 爱情啊!连凯撒大帝都向你乞求,安东尼受制于你,泰塔斯也不是对手,荷拉斯、凯塔拉斯都作了你的学生,奥维德将你对世人传授;还有个女学究莎弗,凡冷感的人都不妨学学她,(柳卡狄亚山崖在等着你们往下投)。 哦,爱情!你真是万恶之神,因为毕竟我们不便称你为魔鬼. 二百零六 你能让贞洁的婚姻风雨飘摇,你开至尊者的荣誉玩笑:凯撒,庞贝,穆罕默德,贝利沙留,史学家的笔为他们挥动得不可开交,他们一生的历程真是变化多端,历史很难再遇见像这样的伟人;但是,这四个人却有着三件事相同:都是英雄,征服者,然而妻子和人私通. 二百零七 你还造就了哲学家;请看伊庇鸠鲁和阿里斯蒂普,都是多么推崇物欲! 他们光引导我们走上败德之途,不但言之成理,而且行来也很惬意; 啊,要是能保证不受魔鬼的牵连,这类格言(不算新了)真是多么令人满意:“饮食男女为上,舍此尚有什么可得?” 圣明的沙达那帕拉王就是这么说明白的. 二百零八 然而唐璜,难道他忘记了朱丽亚? 难道说这么快他就把旧人忘掉? 我不得不说,这对我真是个很难回答的题;不过,毫无疑问,正是月亮惹起了这一切. 每当你感觉心灵在颤动,岂非那祸根正是它?不然,何以一见新姿色,我们可怜的心就臣服于她? 二百零九 我最痛恨朝三暮四;我厌恶,唾弃,对此深恶而痛绝,要是有哪一个人 本质是用水银做成的,容不得任何牢固的基础打进了他的心;爱情,永恒的爱情啊,是我的常客.在昨夜的舞会上,我遇见一个人——她刚从米兰回来,真是美似天仙,一阵激动,我感觉自己成了恶棍. 二百一十 但哲学赶紧来帮助我,悄悄地说:“把你那一切都很神圣的职责想一想!” “亲爱的哲学,我一定记着,”我说,“但是,她的牙多美!天呵,还有那眼睛! 我只想打听她是个太太还是小姐? 或者全都不是?——这都是好奇心使然.“ “停住吧!”哲学叫道,颇有希腊风度,显然她装扮成了一个威尼斯少妇. 二百一十一 “停住吧!”于是我打住了. ——但还是话归正题. 一般所谓朝三暮四,但是由于自然对某个宠儿把过多的美赋予,以至使人看见不由得心向往之;这好比人们常常拜倒在神龛的偶像前,我们对真实色相之所以会景仰,不过是对美丽的理想表示崇敬. 二百一十二 根据柏拉图说,那是唯美的感受,是感官无限的扩展,它纯粹属于精神,博大而神奇,从星空降落后就充塞于天地间;要没有它,人生就会显得太沉闷.总之,那就是要凭你自己的眼睛, 再加上一两种小感觉来表明的肉体本就由易燃的泥质所捏成. 二百一十三 那其实真是一种痛苦,并非自愿;自然,谁不愿意在相同的人身上永远感到那种害人的相思的美,就像她是夏娃来到眼前一样? 那就会省我们多少心痛,多少钱,(因为少不了这个,所以才会更心伤,) 唉,要是有一个女人就会永远欢喜,那对心灵有多么好,对肝也有裨益! 二百一十四 心灵就像天空,是天庭的一部分,它也有时和天空一样,日夜交替,有时它遮上了乌云,闪着雷电,却要尽情肆虐以致变得昏暗无光; 可是一旦已被烧灼,刺破,和撕裂,险恶的云雾就会化为雨而消亡;由眼睛流出了心血凝结成的泪滴,这就是我们一生当中的英国天庭. 二百一十五 我们的肝脏本是苦汁的贮藏室,可是肝,它的职责却很少执行,因为初次的热情淤积得太长久,被它将七情六欲都凝结到一处,好象在粪土上交缠了一群蛇:愤怒,恐惧,怨恨,复仇,悔恨,忌妒,一切坏事都会从这一脏发出来,就像地震是从地心的火传开来. 二百一十六 呀,这一番对心肝的剖解可真不必再说下去吧;就截止目前,我已然 写了二百多节,仍和前一章一样,这个数字就是每一章的极限所在.本诗将它写成十二章,或廿四章;现在我放下了笔,鞠躬说声再会,就让唐璜和海黛,为他们的私情,恳求一切光顾的读者以此赞颂. 第 三 章 一 您好啊,缪斯!……这寒暄不多重复.再说唐璜睡了,把美好的胸怀枕着,被从不知哭泣的眼睛注意着,被一颗年轻而幸福的心所深爱;那颗心还不知道枕着她的就是甜蜜的敌人,也不知道毒菌袭来要将她纯洁的岁月之流弄污秽,连她心灵最纯之血也变成苦泪. 二 爱情啊,我们的世界究竟怎么了? 为什么相爱就会倒霉?为什么你要以忧伤的松柏枝搭起亭荫,用叹息对你做最好的解说? 好象爱闻香的人摘下了鲜花想插在衣襟上结果却是让花萎缩;同样,我们要将脆弱的知心人放在怀中,不过是花落人亡香消玉殒. 三 只有初恋时,女人爱她的恋人,这以后所爱她的就只有爱情,这成了她摆不脱的一种习惯,就像戴惯的手套,大小很称心;要是您不信,考查一下就知道:起初她只会终情于一个人,以后她就喜欢把“他”变成多数,多添几个她也不觉得会是重负. 四 我不清楚应该怪男人还是女人;但是有一点肯定:旦凡女人许配了终身(除非她立即将终身寄托于祈祷) ,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过后,她还得另觅新欢;自然,无疑地,她早已经整个倾心于初恋;但是据说,也有人从来没有爱过,如爱过,就绝不会止于一个. 五 说起来可叹也可惊,这几乎成了人类的愚昧甚至罪恶的外衣:爱情和婚姻竟然常常分道扬镳,虽然它们源自同一地方;由爱情而结婚,仿佛由美酒变醋,——一种可悲的酸水,喝一口就会清醒,—— 谁想时间竟把那仙品的醇美一变成为极家常的索然无味! 六 就在爱情的此岸和彼岸之间仿佛有什么水火而不能相容,爱情总是使用着不太公平的阿谀之辞,直到真实将它澄清,但是那已太迟,除了绝望又奈何? 同样的事物很快地就徒有其名:例如,热情在恋人身上就很不错,但是在丈夫身上,就称之为“怕老婆”。 七 因此,男人就不好意思太过溺爱,有时候,他们也会厌倦于此(当然只是极少数),并且也够灰心,对同一个人竟然持之以恒;但是,在婚书上又字字都写明: 夫妻关系要等一方死了才能解除.唉,多么可悲啊!想想假如你失掉红颜知已,却让仆人去戴孝. 八 在家庭琐事中,无疑有一些东西与真正的爱情很有些不调和;言情小说只为婚姻照个半身像,但描写男女的求爱却乐此不疲;因为没人爱看婚后的情话,夫妇间的接吻也算不上越轨之举.请想想,要是劳拉嫁给了彼特拉克,一辈子的爱情诗歌他可还会写? 九 凡是悲剧都以一死而宣告幕落,凡是喜剧都以良缘佳配而告终,至于后事如何,自然有宗教负责,因为作家生怕万一描写得失手 会损及那两个未来世界的声誉,那他可就会得不到它们的原谅;所以就分别交给了牧师或祈祷书,关于“死神”或“夫人”就不再多述. 一十 我所能记得的,只有两人歌唱过天堂和地狱,及婚后的生活,那就是但丁和弥尔顿,而这两人对于夫妻之情都有一点点轻纱,不是性情不适宜,就是应付不当(本来这种关系一触及就会不和) ;然而他们写了夏娃和彼阿垂丝,您看,绝对不是把自己的妻子摹绘. 一十一 有人说,但丁所描写的彼阿垂丝系指神学,却不是自己的恋人,我的愚见虽值得商榷,却认为那是你家信口开河,不管说了些什么,除非他确知作者的意图正介如此,并且能将所以如此的原因举出.只要看看但丁的狂喜就太玄奥,他一定是把主角弄成了数字. 一十二 海黛和唐璜没有结婚;但是,错是在他们,而绝不在于我,因此,贞洁的读者,请别怪我吧,除非您愿意我将事实违背;如果您认为结婚才对,就请赶紧趁您还没有将可怕的灾祸身受,把描写坏事的地方闪开了不看,读淫乱的故事可实在是太危险. 一十三 但他们是快乐的,并且尽兴地沉迷于这种非法的儿女情怀, 幽会的次数越多,顾忌就会越少,海黛竟然忘了这是她严父的岛屿;当人习于一要就有,假如没有就会受不了,除非以后感到厌腻,所以她常常来,不稍微耽误一刻,而她当海盗的爸爸就在海上巡逻. 一十四 请莫见怪他这种找钱办法吧,虽然说难免每种国旗都被掠夺,他只不过是在抽税,只要换换称号,他和宰相所做的也同出一辙;只不过他比宰相谦虚,宁处身于下层,职业也更加光明磊落:在大海之上巡游,受尽了危险,他只不过是把海上的检察官当着. 一十五 这位老好绅士不想误了归期, 因为风暴和几桩重要的生意,他只希望满载而归,所以留在海上,但是一场风卷去他的一笔横财,稍煞了他的兴头;他将俘虏们像章节似地分开,标记着号码,他们都戴上了手铐,颈套着铁环,他们的身价介于十元到一百元不等. 一十六 有的在马塔板海隅外被卖给了他的麦诺特朋友;有的被他卖给突尼斯的代销处;只有一个人因为太老,无法出手,就被丢进大海;偶然有几个殷实人,就等钱赎,其余的一律在拴在大舱中;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脱手并不太难:的黎波里的总督交过了大宗订单. 一十七 掳来的货物也会以同样的办法分别集散处在东方各地市场,只有一部分例外,就是对妇女不可缺的一些精巧的物品:法国料子呵,花边呵,杯盘茶具呵,以及镊子、牙签、六弦琴以及响板,凡是这些他都从横财里挑出,那是慈父为爱女把礼品劫来. 一十八 一只猴子,一只荷兰狗,一只鹦鹉,两只八哥,和一窝大大小小的波斯猫,这些都从动物群中挑选出来的,就连英国人的一只小狗他也要——这条狗的主人在伊沙基岸上死了,乡下人就把它喂得半饥不饱.这些都被一古脑儿装进了大筐,因为天气太坏,时常还有大风大浪. 一十九 就这样,安排好了海上的业务后,又到处派了侦察的船只巡察,恰巧他自己的船也需要修理了,他便扬帆驶在了回岛园的路途,谁知他美丽的女儿还正忙于殷勤待客哩;但从不轻易在那沙滩靠岸,因为有几海里的暗礁和浅滩,他只能从海岛的另一边上岸. 二十 于是他毫无阻碍地上了岸,既没有检疫所,也没有海关人员来盘问他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例如他去过哪里?经过多长时间? 他命令他的船第二天就去修理,并且叫水手将它翻了个遍, 因此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赶着搬出货物——压舱石以及财宝和炮. 二十一 走到一座小山顶上,他停住了,这里可以看见家园的白墙,——啊,一个离乡背井的游子的心应该有怎样奇异的感情在激扬! 疑团起伏,爱意和恐惧交织处,也不知归来将面对什么情况啊,隔别了多年的感情重新涌出,把我们的心又带回了起始的地点. 二十二 那远游归来的丈夫或者父亲不管从陆地还是从海上,走近了家门,很自然地,他们不免稍为起疑,因为女人当家可真是大事一桩;(没有人比我更加信任和倾慕异性,但她们不喜爱奉承,我最好以实言相告,) 太太在丈夫出门时会变为玄奥,女儿也会和大司务出逃. 二十三 一个正直的绅士回家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无利西斯的那种福份,孤寂的主妇并不全都是苦思丈夫,也不完全是那么讨厌别人的求爱.多半是这样:爱妻为他立了个骨灰瓶,又给他朋友生了两三位千金,这位朋友拥抱了他的太太和财富,而他的家犬呢,却嘶咬——他的长裤. 二十四 如果是恋人盟过誓,在他离别以后,她多半会与一个吝啬的富翁结婚;这倒也很好:因为那一对贤伉俪可能会吵架,女的也开始变得聪明, 那么他和她就可以重归旧好,或作她的骑士,或将她蔑视,他悲哀的心不会甘于缄默,于是就哀悼女人的薄情. 二十五 请诸君注意:假如你们已有了类似这种贞洁的感情的寄托之处,——我指和有夫之妇的纯洁友谊,任何关系都不如它坚不可破和持久,它就是真正的月下老人,而婚姻之神不过只是出面掩遮的幌子,——尽管如此,请你们也别离她太久,我在一天里四次见她对不住“朋友”。 二十六 兰勃洛,我们的这位海上检察官,对陆地的经验可真没有海上丰富,看见了自家的炊烟,他很高兴, 因为昧于玄学,也不知道这欢乐或其他强烈的感情有什么起因;他喜爱他的女儿,假如她有了什么闪失,他就会很悲伤,至于什么缘故,一个哲学家并不比他更加清楚. 二十七 他只看见白石墙在阳光下闪耀,自己园中的树木早已绿荫满地,他听见溪水潺潺流泻的声音,伴以远远的犬吠;还隐约看见在在大树荫下往返的人影憧憧,而刀枪剑戟的寒光穿过了幽暗;东方人带着武器,并穿着华服,就好像翻飞的蝴蝶光彩夺人. 二十八 他逐渐接近了园中集会的地方,对这种罕见的欢乐暗自纳闷, 他听到的,呜呼!并非天上仙乐,而是小提琴,尘世间的靡靡之音,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既猜不透、也想不起什么个中缘故;又有笛曲,又有鼓乐,继此以后,又听到了哄堂大笑,在这并非多见. 二十九 他朝那地方更加走近了一些,因为是下坡,所以步子走得更快,透过了摇曳的枝叶,在绿茵上,除了其他节日的迹象以外,他还看到仆人在成群舞蹈,他们就像陀螺般旋转,来回摇摆,他知道这就是雄壮的庇瑞克舞,这种舞步东方人都酷爱. 三十 接着就是一队希腊少女,为首的个子最高,将白手帕高举摇动,随后的少女接连正像一串珍珠,手拉着手在跳舞蹈,每个人的白脖颈都飘覆着长长的棕色的发卷,(一小卷就能让十个诗人疯狂!)领队的高声歌唱,应着这支歌,少女们将歌曲和舞步相和. 三十一 另一处,客人们正盘腿坐了一圈,围着很多杯盘佳肴开始进餐,有很多瓶萨摩斯和开奥的酒,有各种肉和胡椒炖过肉的米饭,还有水晶瓶盛着的冰果子冻,而甜食就高悬着在他们的头上,而橘子和石榴在枝上频频点头,不用摘,就有熟果子落进口袋. 三十二 一群孩子正围着一只雪白的羊,在给那老羊的角装饰花朵,这只年高德劭的老羊温顺得像头没断奶的羊羔那样蜷缩着,它庄严而安静,没有一点点脾气,有时从手中取食,有时则把前额顽皮地低下,好像要以角顶人,但被小手一推,就又乖乖地站好. 三十三 孩子们优美的侧影,鲜艳的服装,灵得像是在讲话大而黑的眼睛,天使们的面颊红得像石榴裂开;还有那美妙的姿态,长长的鬈发,快乐的童年所特有的天真,这一切都构成一幅神奇的图画:啊,一个深思的哲人会看着他们而兴叹——他们竟然也要长成大人! 三十四 稍远些,一个侏儒正站着讲故事,围成一圈正在吸烟的老人凝神聆听,他讲着秘密谷里隐藏着财宝,阿拉伯的傻子答得如何巧妙,邪魔的山壁如何一敲就会裂开,还有符咒能将百病治,也能点石成金,至于女巫能把她丈夫一下子变为牲畜(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 三十五 这里无论是对心智,还是对感官,都不缺少适当的满足,凡是歌舞、音乐、酒和波斯的故事,没有一种娱乐不合情理或过度;但兰勃洛看到在他离家之后如此挥金如土,却不由得嫌恶, 因为他也害怕那万恶的极限——是在周末要付的一大叠帐单. 三十六 唉!人算得了什么?连最幸福的人即使晚餐后,都会有不测风云! 生命给予罪孽深重的我们一个铁的世纪,和黄金的每一天,这还算是最幸运的! “欢娱”像女妖尽以歌唱诱惑和坑害青年;来到自家的宴会上,兰勃洛就像是湿毯子来罩一团火. 三十七 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声张的人,这一回,他一心给女儿一个惊喜,(通常他倒是亮刀子叫男人吃惊,) 他不曾预先通知她会何时归来,所以现在竟没人有理会;好半晌他站在那儿观望,呆若木鸡,无法相信自己:对着佳朋满座,他心里的惊异远比喜悦多. 三十八 他还不知道有人已带来了消息(唉,人善于撒谎,尤其是希腊人!) 说他死了(撒谎的总死不绝) ,所以他家人举哀已有几旬,但是如今,眼睛和嘴唇都枯竭了,海黛的两颊重又变成滋润;她的眼泪既然复返它的源泉,于是就归她来经管这一个家. 三十九 于是有了这酒肉,米饭,和歌舞,把这海岛变为了欢乐的所在,仆人们不是烂醉,就是尽兴地玩,这种日子真叫他们快乐. 她父亲的好客,假如和海黛如此花他的财产相比,真算不上什么;说起来也奇怪:家务却改进很快,虽然她一分钟也不耽误恋爱. 四十 也许你认为,碰上了这个盛宴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当然,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开心;你也许会预见一出武戏就要开场,鞭子呀,刑具呀,至少都要进地牢,好让他的一家人懂得谁是尊长;而且,这一切必然是雷厉风行地完成,以此显示一个海上大王的习性. 四十一 但是你错了. 虽说他凿船底、切脖子,是个高手,却也具有温文尔雅之风,他有着正人君子的那种修养, 从来也教人猜不出他心里的话;廷臣们不能比,就连狡猾的女人裙子里也不可能有象他那样的奸诈;只可惜他爱上冒险的生活方式,否则倒真是上流社会的重大损失. 四十二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席位前,拍了拍旁边一个客人的肩,脸上露出奇特的微笑,那笑意不管是什么,那绝不是好兆头;他打听这里有何喜事?然而,这人喝了太多的葡萄酒,正醉得天旋地转,哪里还听得懂问话,只是再酌满一盅. 四十三 接着,也不改变他可笑的丑相,象个十足的酒鬼朝肩上举出 满满的一酒盅,对兰勃洛说:“谈话没味,我可没有那闲工夫.” 另一个打着嗝说:“我们老东家死啦,你最好去问问人他的继承新主妇.” 第三个说:“什么新主妇!新主妇!呸——应问我们的新老爷才对.” 四十四 这些混蛋是新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对谁讲话;兰勃洛脸色发青,他的目光一阵阴沉,但他立刻又十分礼貌地掩饰下了这种表情,并且努力恢复了刚才的微笑,让他们之中的一个向他讲明:这新老爷是什么样人?怎样称呼? 是不是他将海黛变成了主妇. 四十五 那人说:“我可说不出他是老几, 或是从哪儿来的,——这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这只烤鸡可真肥,从来没有为美酒送这么好的佐料;要是你对我这回答不满意呀,我旁边还有一位,就尽管问他好了.不管怎么样,他总会回答你的问话,没有人像他那样爱哇哇啦啦.“ 四十六 我说过兰勃洛是个有耐性的人,他无疑地表现了最高贵的教养,就连法国,那礼尚之邦,也难找出哪个文质彬彬的人能比得上他;那些嘲弄都是针对他的近亲,正激起他的焦虑,他心头的伤,并且又发自贪吃的奴仆之流,他们一边辱没他,一边吃他的羊肉. 四十七 对于他,这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对人挥之即去,招之即来,一声令下,就得有人立刻照办,不管是致人于死地,或是拴了起来——奇怪的是:他竟这么温文有礼,反正事实正是如此,我也不甚明白;自然啦,能自制者而后能制人,像归尔夫王族,他就能屈能伸. 四十八 他也并不是没有鲁莽的时候,但认真严肃起来就完全不同:有时他沉稳、缓慢、专心致志,好象一条蛇在丛林中蜷伏;要是怒骂,他就不再动刀,他绝不又骂又打,或是两者齐用.他沉默起来才真叫人有得怕, 而且他只击一次,因为第二次已用不着. 四十九 他不再多费唇舌,径直走向他的房子,但是走了一条小径,凡是遇见他的人都没有理会他,谁会想到主人会闯进家门? 我很难说,他那副慈父的心肠是否暗暗地在为海黛辩护;自然喽,一个“死人”竟活着回来,看人用欢宴追悼他未免奇怪. 五十 唉,如果一切死人都能复活的话,(愿上帝不容!)即使有那么几次,比如说,丈夫或妻子能死而复生(以夫妇为例,别的就不言而喻了),不论他们以前争取的是什么,现在,天气可真会变得阴雨—— 那已经滴进亲眷墓中的泪珠多半要和亡人一起复苏. 五十一 他走进房里、但已不是他的家了,唉,这种事想起来才最叫人悲伤! 它对人的感情实在是个大刺激,也许更有甚于咽气时精神所受的折磨.谁能不深深地悲哀,假如他看到自家曾一度暖热的壁炉已变得就像冰冷的坟墓;唉,谁能够相信:那儿是我们“希望”燃烧成的灰烬! 五十二 他走进了房子,不再是他的家了,因为失去了情意,还算是什么家? 他冷冷清清地走过自己的房门,也没人迎接;多少年了,在那屋檐下他度过他少有的幽静时光, 就在那里,他女儿的天真可爱曾融化他疲惫的心灵和那锐利的目光——她是他纯真情感的唯一座圣殿! 五十三 他的性情非常古怪,虽然脾气发作起来很是可怕,举止却很温和;生活起居处处合乎中庸之道,饮食有节制,又不过分寻求快乐,又敏感,又坚强,凭能力而论,应该会更有作为,即使不免作恶;祖国的灾难和他的束手无策让他由奴隶愤而变成奴役者. 五十四 强权的爱好,迅速获得的财富,他所习惯的那种冒险的日子,长期锻炼而形成的冷酷无情,而往往由于仁慈承担的后果, 再加上他所惯见的日常景象:粗犷的伙伴和更加粗犷的海浪,足以使他的敌手悔恨起来没个完——和他交友很热诚,打交道可真谨慎小心. 五十五 但是仿佛有一种古希腊的精神将一缕英气灌住他的灵魂中,一如古昔,这精神曾鼓舞了他那些寻找金羊毛的老祖先;对于死寂的生活他谈不到热爱,可怜祖国又使他无法逞强成英雄,于是,为了报复她所受的侮辱,他愤而与一切国家刀枪相接. 五十六 但是那南国的秀气并没有消失,他那爱奥尼亚的灵魂的优美常常不自觉地表现出来,比如: 在选择住所上具有脱俗的趣味,对于庄严的音乐和风景的爱好,在稍闲适时,他还喜爱欣赏溪水清澈得像水晶,在他身边流过.也喜爱看花,仿佛使心得以滋润. 五十七 不管感情有多少,他把仅有的一点都倾注在他那可爱的女儿身上,他的所见所为都真够粗暴野蛮,却只有对于她,他的心还没有紧闭这是唯一的真情还与人间相通,只要是失去它,他就会完全丧失人世温暖对情感的养育,只有像独眼巨人在全瞎时那般发狂. 五十八 在森林中,牧羊人与他的羊群因听到雌虎失雏的怒吼而颤抖, 在海上,浪花掀起汹涌的战争,小船驶近岩石时就万分恐惧;但狂暴的事物一旦发过了威风,它的怒火反倒容易熄灭,远逊于一颗坚定的、特别是父亲的心,那怒火专注,肃杀,无语而深沉. 五十九 说起来很残酷,却又是屡见不鲜:我们的几会突然变得很不稳定,我们原想看到自己的黄金岁月在他们的身上重现,并能有所创新,可是正当暮年朝我们偷偷袭来,我们的黄昏被一片乌云笼罩着,他们却抛下了我们……啊,并不孤单,还有肾结石或中风与我们相伴. 六十 一个美好的家庭的确很不错, (只要别叫孩子们在晚餐后都进来;) 看到一个主妇将子女都带大,多么好呵! (只要是她还没有骨瘦如柴;) 就像天使聚于神坛,他们围坐着在炉火前,(谁看见了能无动于衷?) 瞧,围有一群女儿和侄女的太太就像混在铜钱中的金币那样耀眼! 六十一 老兰勃洛悄悄穿过了一道便门,趁着黄昏站在他的大厅旁,这时候,海黛正和她的恋人一起又得意又漂亮,坐在正进行中的晚宴上,象牙镶嵌的桌子布置得很堂皇,一群美丽的女奴在两旁侍立,他们的餐具多是金银和宝石,就连青贝和珊瑚都显得微不足道. 六十二 这桌筵席大约有一百多道菜,有小羔羊,阿月浑子还有牛排,有番红花汤——肉类原是应有尽有,鱼呢,是跳进网里的最好美味,并且按照最精的口味烹调而成;饮料都是用葡萄,石榴以及橘子水分别精制而成的清凉的果子露,因为是刚刚挤出来味道最新鲜. 六十三 这些都装在水晶瓶里,排成一排;晚餐收尾用水果和枣泥面包,最后还有盛在精致的瓷杯里的刚从阿拉伯来的纯摩卡咖啡,为了防备烫痛了手,在那杯底下还垫了一个嵌有珍珠的金盏杯,丁香,肉桂和番红花都混合在咖啡里煮,(我想)把味道反都弄坏. 六十四 室内墙壁上悬挂着丝绒的毯,织成方格形,各各色调不同,中心还嵌有深红色的丝绒花朵,红花又有黄色的镶边来围绕;在花毯的上端,鲜艳夺目地绣出极其精巧,蓝地淡紫的波斯文,其中还有一些是古诗人的诗句,也有更高深的道学家的警句. 六十五 壁上装饰的这些东方的书法家家都可见,在那一带颇为流行,它好象孟斐斯筵席上的头壳,是一种对于寻欢作乐的人诤谏,令人想着伯尔沙撒的宴饮和使他吃惊的亡国的预言;但事实却是,圣贤之言固然有理,却远远比不上“欢乐”的宣教那么有力. 六十六 一个名媛在季节里终于染上肺痨,一个才子因为喝酒太多死去,一个浪子皈依了监理派或折衷派(因为人们都爱凭着它的名义祈祷) ,特别是,一个郡长忽然患了风瘫——是由于元气被什么真正损伤了;由此可见,通宵盛会、嗜酒和爱情,对人的危险并不见得就比饕餮为轻. 六十七 铺在海黛和唐璜脚下的是深红镶着淡蓝色的边的缎子;他们柔软的坐榻看起来十分新,足足占了整个房间的四分之三;那些丝绒垫子(应该放在皇座上!)是猩红色的,中心跃出一大团火焰,那是绣金的日头,四射着光辉,好像正午的太阳,特别的耀眼辉煌. 六十八 水晶和大理石,金盘和瓷器,可以说是琳琅满目;地上铺有印度席子和血红色的波斯地毯;小羚羊和猫,侏儒,黑人,食客,以及一切像大臣和宠儿那样获取每天的面包,(这就是说:靠着奴颜婢相,)他们熙熙攘攘地好象在宫廷或市场,云集于此. 六十九 高大的玻璃镜也是随处可见;多是黑檀木的桌子,上面还镶着珍珠母或者象牙;也有些是使用珍贵的和龟壳木料镶嵌制作而成,并且饰有金银的回纹. 只凭吩咐,这些桌子立即就能待客,并且端上食品,冰果子露和美酒,不管什么人,或在什么时候. 七十 讲到服装,我最爱海黛的衣着:她穿了两件胸衣,外面一件是浅黄,贴身的是白、蓝和粉红相间,——她的胸脯在下面如波浪起伏;衬衫的钮扣是豆粒大的珍珠,衣服上的装饰闪烁着深红和金光,罩着她的白条纹纱的斗篷像绕月的丝丝白云一样飘荡. 七十一 她的两只玉臂都戴着大金镯子,它不用扣,因为纯金是这么柔和,用手拉松或收紧都会无损于它,不需铸形,它的形状随手而定;它紧紧贴着,好像怕失去这臂抱,啊,它的形状多么美,多么风流! 在金矿之中这正是最纯的金,它从没有抱紧这么白的皮肤. 七十二 作为她父亲这一片领地上的公主,她的脚上也将同样的金环佩戴,这显示她的地位;她手上戴有十二个戒指,发丝间有宝石灿灿;她的面纱垂到胸前,底边镶着一排珍珠,那价值实在难以估算;她那橘红色的土耳其式长绸裤将世上最动人的脚踝遮盖. 七十三 她那赭色的发辫的修长波浪就像阿尔卑斯的突泉,直流到脚跟, 染上了朝霞的颜色;头发假若散开,足以遮拦住她的全身:不过,它仿佛还很讨厌那丝带的小小结儿,真将它的羁绊摆脱,只要有机会碰上一阵轻柔的微风,它就会献上供它扇动年轻的羽毛. 七十四 她会使周围的一切都生趣盎然,流过她眼前空气好像也变得轻些,但那眼睛是如此柔情、美丽,充满了我们能想象得出的天庭和谐,又纯洁得像出嫁以前的赛姬,就连最纯的感情遇上她都会嫌不洁;在她面前你只感觉到逼人的光彩,就是为她跪下也算不了什么崇拜. 七十五 她的睫毛虽然像夜一般幽深, 虽然照习俗抹上了黛,但是枉然;因为那大眼睛的边缘已是如此黑,弯曲的睫毛嘲笑那墨玉的斑染,这反抗很对:不染它反而会更美.她的指甲也涂过凤仙花的朱丹,但这又一次证明了巧工的无用,因为她的指甲本来就已经够鲜艳. 七十六 首先那凤仙花应当深深染过,好将她的皮肤更衬托得洁白柔和,但实际不必了:晨光照耀的雪峰也不曾有过她那种天庭的光辉.眼睛看着她,不禁疑心是在做梦,因为她太像幻影了;我或许已说错,但莎士比亚也说过:谁给纯金镀金,或者给百合涂上色,那才叫最愚蠢. 七十七 唐璜披着一件绣金的黑披肩,外面罩薄如蝉翼的白斗篷,你会看到它下面宝石的闪烁好象天河上清晰群星;他的头巾折得很整齐,一只藏有海黛青丝的翠羽冠戴在头顶上;夹在羽毛下端的是一弯新月,它颤颤发出的光芒不停闪耀. 七十八 现在侍从们开始献艺给他们取乐,有侏儒,也有黑太监,有诗人和舞女——这构成了他们新府第的全班人马.诗人很有名,也爱夸耀他的名声,他的诗从来不缺乏正确的脚韵,就其主题说,他的才艺也不低劣;因为他原是被雇来讽刺或者奉承, 正如《圣诗》所讲的:“写一段好事情.” 七十九 他赞美今日而针砭过去的年代,这倒是一反自古以来的好习惯;最后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激进派,爱上布丁,不再是沽名钓誉之徒.有好几年他的命运笼罩着乌云,因为他的歌好像不曾有什么禁忌.但是如今,他只把苏丹和督军歌颂,真实有如骚塞,如克莱肖热诚. 八十 他老于世故,久历人世沧桑,倒能像罗盘针那样转向,他的北极星变化无常,并不固定,也多亏了他会讨人喜欢的甜言蜜语,因此就卑鄙得永远也不曾遭劫;更加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除非没给够钱), 他会讲得天花乱坠,以假乱真,无怪乎他获得了那桂冠诗人的年金. 八十一 然而他有天才,——当叛徒拥有了它,这“易怒的先知”就连圆月都不肯饶恕,要是她没注意这一点;本来,即使是好人也爱众人的吹拜;但话归正题吧. 想想看,说到哪了? 哦,不错,——我们正写是到了第三章:一对情侣,恋爱,宴会,房子,衣饰,和他们在孤岛上的生活. 八十二 他们的诗人虽然是可恨的两面派,但与人相处倒是个可爱人儿,在许多宴会上他都颇受宠幸,当宾客半醉半醒时他就发表演说;虽然那涵意很难猜得出,但他们仍旧给予好评;有的还不断打着饱嗝,有的呼出了公众的喝彩——这奖赐第一次从不知怎样能保证下一次. 八十三 但是如今,既已跃升到上流社会,而且又东鳞西爪地从游历当中为了换换花样,捡些自由思想,这孤岛上面,他觉得,伴着良朋,绝不致于有暴乱之虞,他尽可以补偿一下他多年来的违心之作,于是又像他年少时一样唱起了歌,他同意暂时和真理停战讲和. 八十四 他曾到过阿拉伯,土耳其和西欧,深知各地人民都热爱着自己的国度,他也曾和各阶层的人一起生活过,无论是什么场合都能从容不迫, 这就使他博得一点实惠,不少感谢.他能换着花样把恭维话说出;“在罗马要学罗马人,”谚语是这么说——这也是在希腊他的处世原则. 八十五 因此,每当人们叫他唱些什么,他总是以当地的货色给当地人;对他反正是一样:《天佑我王》也好,《就会胜利》也好,只看风气如何;从崇高的抒情以至卑微的道理,他的缪斯全都能容纳并化为清歌.既然品达能把赛马唱得如此悠悠,为什么不能像品达一样去迁就? 八十六 比如,在法国,他就写法国的民谣,而在英国,作四开本的六章故事诗;在西班牙,唱着有关上次战争的歌,或罗曼史,——在葡萄牙大致也差不多;在德国,他多半会拍老歌德的马,还可以挪用斯泰尔夫人的文辞;在意大利,他会仿效“文艺复兴”的诗人,而在希腊,或许有如此之类的歌吟: (一) 希腊群岛啊,美丽的希腊群岛! 热情的莎弗曾在这里将情歌唱过,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狄罗斯崛起,阿波罗跃出了海波! 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上金,可是除去太阳,一切都已经消亡. (二) 开奥的缪斯和蒂奥的缪斯,那英雄的竖琴,和爱人的琵琶,原在你的岸上就博得了声誉,如今在这发源地反倒沉默,—— 啊,那歌声已远远向西流传,远远超出你祖先的海岛乐园. (三) 起伏的山峦远望着马拉松,马拉松远望着无垠的海波;我独自在那里冥想了一会,梦见希腊依旧自由而又快乐;因此当我在波斯墓上站立,我不能把自己想象成奴隶. (四) 一个国王高高坐在了山头上,遥望着萨拉密耸立于海外,千万只战船就停靠在山脚下,还有多少支队伍——全都由他统率! 他在天亮时将他们数了数,但在日落时他们抵达了何地? (五) 啊,他们而今安在?还有你呢,我的祖国?在这沉默的土地上英雄的颂歌如今也喑哑了,那英雄的心将不再激扬! 难道你一贯庄严的竖琴竟然沦落到我的手里弹唱? (六) 也好,置身于奴隶民族里,尽管荣誉都已沦丧尽,至少,一个爱国志士的忧思,还会使我在作歌时脸红;因为,诗人在这能有什么能为? 为希腊人含羞,为希腊国流泪. (七) 我们难道只全对好日子哭泣和惭愧?——我们的祖先却不惜鲜血.大地啊!将斯巴达人的遗骨从你的怀抱中送回来一些吧! 哪怕给我们三百个勇士中的三个,也会让色茅霹雳的决一死战复活! (八) 怎么,还是无声?一切都如此沉寂? 不是的!你听,那古代的英灵正如远方的瀑布一样喧哗,他们答道:“只要还有一个活人能登高一呼,我们就来,就来!” 噫!倒只有活人不予理睬. (九) 算了,算了:试试别的调子吧;斟一杯萨摩斯的美酒! 将战争留给土耳其野番吧,让开奥的葡萄的血液倾倒! 听啊,每一个酒鬼多么踊跃响应这么一个不名誉的号召! (一十) 你们还保留有庇瑞克的舞步,但庇瑞克的方阵到哪儿去了? 这是两课:为什么你们偏将那高尚而刚强的一课遗忘? 凯德谟斯为你们造了字体——难道他仅是为了传给奴隶? (一十一) 斟一杯萨摩斯的美酒! 让我们暂且抛掉这样的话题! 这美酒曾经使阿那克瑞翁发出神圣的歌;是的,他屈服于波里克瑞底斯,一个暴君,但这暴君至少还是我们的国人. (一十二) 克索尼萨斯的一个暴君是自由最忠实而勇敢的朋友,那暴君就是密尔蒂阿底斯! 啊,但愿我们现在能够有一个暴君象他一样精明,他会团结我们,不让人欺凌! (一十三) 斟一杯萨摩斯的美酒! 在苏里的山中以及,巴加的岸上,住着一族人的勇敢的子孙,不愧为道瑞斯的母亲所养育,在那里,也许种子已经播撒,即是赫剌克勒斯血统的嫡传. (一十四) 请别相信西方人会带来自由,他们只有一个会作买卖的国王;本土的利剑,和本土的士兵,冲锋陷阵的唯一的希望;但是在御敌时,拉丁的欺骗比土耳其的武力还更加危险. (一十五) 啊,斟一杯萨摩斯的美酒! 我们的好姑娘树荫下舞蹈着,我看见她们的黑眼睛闪烁;但是,凝望着每一个鲜艳的女郎,我的眼就会为火热的泪所迷:难道这乳房也要用于哺育奴隶? (一十六) 且让我登上苏尼阿的悬崖,在那里,将只会有我及那海浪可以听见彼此的低语飘荡,就让我像天鹅一样曲已终,人亦亡;我不要让奴隶的国度属于我——或干脆把那萨摩斯酒杯摔破! 八十七 一个现代的希腊人也许就会如此、或应该如此,把大致可听的诗唱出来,即使不是很像希腊初始的奥菲斯,但是现在,换个人也许会唱得更糟;这支歌有一些感情,不管是否正确,而男人的感情一经流露,就引起了别人的共鸣;但诗人最善长于说谎,他变化颜色来就象染工的手一样. 八十八 而文字却是有分量的,一滴墨水一旦像露珠般被滴上一个概念,就会产生促使千万人思索的东西;说起来奇怪,文字原本用来替代语言,但哪怕寥寥几字都能流传万代,脆弱的人被“时间”欺负得有多惨! 就连这么糟的一张纸都比人长寿—— 比他的坟墓、他的一切都更加永恒. 八十九 等到他的骨头变成灰,坟墓已荒湮,他的身分,他的一代人,甚至整个民族都已亡故,或者连物都荡然无存,只是在编年录上有一点点纪述:幸亏久已被湮没的一篇手稿,或者是由于挖水道在营盘而掘出一块什么碑石,也许把他的名字传之于后世像埋藏的宝贝似地. 九十 但是什么是声誉?哲人早已一笑置之,它可有可无,不过是空话,幻影,轻风,主要不是在于你留下的名字如何,而在于史学家如何调转他的笔锋;特洛亚应归功于荷马,正如贺尔使王牌戏风行;今日我们之所以能 够知道伟大的马尔勃洛善于剑击,还不是得归于考克斯最近写的传记. 九十一 我们都说,弥尔顿是位诗坛的巨擘;虽然有些沉闷,但格调却那么神圣! 他屹立于他的时代,博学而虚敬,绝非那些酒色之徒可以相比. 但他的生平不幸即落到了约翰生的手里去写,缪斯的这个伟大侍奉者竟然变成:上学挨鞭子,对子女和发妻粗暴严厉——原因是第一位太太与他分居. 九十二 这一切无疑都很有趣;像莎士比亚偷盗过邻人的鹿,培根曾受过贿赂,就像泰塔斯和凯撒少时的恶作剧,还有彭斯(请看居礼医生的大著),以及克伦威尔的戏谑,就是这些“事实” 固然让史家写出了有趣的文字,仿佛对他们的大人物更为重要,实则让他的声望并没添多少. 九十三 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德行:例如骚塞曾对世人大谈特谈其平等社会,或如华兹华斯,在未被税局雇用之前,也在他的叫卖诗中添些民主气息;或如柯勒律治,与骚塞不谋而合,一同娶了卖帽子的一对姐妹,这时候他那枝飘摇的笔还没有向《晨报》出租他的贵族气派. 九十四 这些名字目前都散发着罪犯味,就如同道德版图上的波坦尼半岛,他们死心塌地的背叛,转变的毅力,足够供给他们贫瘠的传记以营养; 华兹华斯的四开本之大,是自从有印刷术以来的任何书都无法与之相比,一首又臭又长的诗,叫什么《漫游》,它在我看来那种写法很不对劲. 九十五 在那篇诗里他筑起了一道大堤,将自己和别人的心智就这样互相隔开;但是所有华兹华斯的诗和门徒就像是苏斯考特的福音和它的教派,在我们本世纪真难以投人喜好:这也难怪,上帝的选民毕竟不多;但他们两个尽管善把陈货翻新,到头来所宣扬的也只不过是水肿病. 九十六 但我还是讲我的故事吧. 我承认,如果说到我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我爱闲扯,只管离题议论不休, 而将读者撇在一边已经有多次;但闲扯,那就好比我的御前演说,随后举行议会才能将正事论及;我忘了世人忍受不了这种耽误,虽然谈到伟大,我比不上阿里奥斯托. 九十七 我知道,我们的邻邦叫作longueurs的(我们无法形容,虽然不缺乏那内容,并且还最十全十美地体现在骚塞身上,使他在每年春天能保证出一篇史诗) ,也并不怎么能够把读者吸引,而在另一方面,却并不难在史诗中找出一些范例来加以证明:它的最重要的成分原来就是“沉闷”。 九十八 荷拉斯说过:“荷马有时会打瞌睡”,我们知道:有时华兹华斯就会醒醒, 好表现他和他那亲爱的《车夫》漫游在湖边是多么的饶有诗兴.他希望有一只“小船”飘游在——海上?——不,是航行苍穹的空际间;于是为了这只“小船”他又一次高呼,他的口涎汪洋得足以将它漂浮在上面. 九十九 假如他一定要驶过无垠的太空,而嫌让彼加沙驮着他不够安全,他为何不借用一下“查理的战车”? 或者问美狄亚要一条龙来使唤? 也许是他太俗,想不到这么典雅,又怕这样的神驹会把颈骨跌断,那么,这笨伯何以不要一只热气球,假如他一定要在飘游月宫的附近? 一百 “小贩”呀,“小船”呀,“车”呀,哦!屈莱顿 和蒲伯的魂灵!谁会想到竟有今天? 像这种糟粕非但没有人唾弃,而且还能容许在这末代的深渊中的它像渣滓般浮到表面上!以至有这种良知与诗的逆子将针砭他们——想想《小舟子》和《彼得. 贝尔》居然能如此加以嘲弄《阿希托非》的作者! 一百零一 还是讲我们的故事吧. ——筵席散了,奴仆退下了,侏儒和舞女也离去,阿拉伯故事和诗人的歌都讲完了,一切欢乐的声音都已归于寂静;只剩下女主人和她的情郎观赏那独自烧红了天际的晚霞.福哉马利亚!整个海洋和大地在这神奇的一刻你是最有资格的主人! 一百零二 福哉马利亚!祝福每一个角落、每一刻和每一地方吧,它常常使我感到整个大地已经深深沉浸于这如此温柔、如此优美的时光:晚祷的歌声正冉冉上升并消失,低沉的音响自远处的钟楼传出,玫瑰色的天空静得没有一丝微风,而祈祷声仿佛颤动了树叶. 一百零三 福哉马利亚!这就是祈祷的时辰! 福哉马利亚!这就是爱情的夜晚! 福哉马利亚!但愿我们的虔诚能探寻到你和圣子之灵的玄妙! 福哉马利亚!就在那白鸽的翼下,啊,你低垂着眼睛,容貌是多美! 虽然那只不过是画像,但太逼真: 来吧,请走下画框去挽救世人. 一百零四 较为仁慈的论客恐怕要发表匿名文章说我没有敬神之诚心;就请他移驾来和我一起祈祷吧,那你就会看到我们谁更有本领取得去天堂的捷径;我的祭坛就是山川,大地,海洋,天空和星星,也就是从同一个“整体”而生的万物,灵魂自它始,也必回归于它. 一百零五 黄昏的美妙时光啊!在拉瓦那那松林荫蔽的寂静的岸边,参天的古木常青,它的扎根之处曾漫淹过亚得里亚海的波涛,直抵凯撒的古城堡;苍翠的森林! 屈莱顿的诗和薄伽丘的《十日谈》 将你变为我梦魂萦绕的地方,那里的黄昏真叫我梦萦魂牵! 一百零六 在夏季,那松林的居士,和清脆的蝉,将整个的生命化为无尽的歌唱;除了它,除了我和我的马蹄声,就只有在林中悠悠回荡的暮钟声;这时奥内斯提家的猎人之灵带着阴间的犬,游荡在暮色中,另有一群少女有鉴于此而心软,不再将情人逃避了,——都恍然浮现. 一百零七 哦,金星!你带给世间一切的恩赐:你赐疲倦的以家,饥饿的以餐,给雏鸟带来了母鸟荫护的翅膀,给辛劳的牛以牛厩的安眠:凡是家神护佑着的珍贵的一切, 那蕴含在每一家炉火前的适意和平安,都由你宁静的容貌而招引来,你把母亲的胸怀带给小孩. 一百零八 动心的一刻啊!那海行的游子第一天与岸上亲爱的朋友分开,这时会感到心绪万端,深深地祝愿;旅人听见远处的晚钟悠悠地,似乎在哭泣白日之将尽,也会充满乡思地急急踏上归程;难道这种忧郁会是我凭空捏造? 唉,其实凡有死亡之处就必定有哀悼. 一百零九 当尼罗皇帝死去之时,——灭人者天亦灭之,宿命对于他真够公正,不但罗马因有感于自由而欢呼,凡得救的民族无不拍手相庆; 但是在他墓前,却有不知名的手以鲜花抛洒:想是为了这暴君在权势不曾将他腐蚀之前的某一刻,曾经予人以恩惠,以至使人感恩戴德. 一百一十 但是我又离题远了. 天呀,尼罗王,或无论哪个和他同样昏庸的人,能和我们的主角有什么关系? 正如月亮对这种人发狂风马牛不相及. 唉,我的创造能力竟然衰退到了零,我已经变成一个“木匙”了(这是我们剑桥给成绩最低劣的学生起的别名)。 一百一十一 我感觉到这样冗赘是不行的;因为这太像史诗了,我必须将它,在重抄时,用一章分割为二,读者根本不会发觉(除非是行家) ,只要我自己不曾透露这一底细,就可以以它为新猷来自夸,我要说这原本是批评家的见解,亚里斯多德就是证明:敬请看《诗学》。 第 四 章 一 写诗之难,大概最难的是开宗明义,此外,结尾也会考验你是否有诗才,因为往往你就要胜利飞到终点时,彼加沙坏了一支翅膀,你跟着就跌下来,就像卢西弗犯了罪被踢下天界;我们的罪过不谋而合,也很难改正:那就是虚荣,它让人太好高骛远,直等到筋疲力竭之后,我们才自知收敛. 二 然而,那将把芸芸众生夷平的“时间” 和刻毒的“忧患” ,人们终于会知道——或许,我们希望,也能教魔鬼明白——无论是人或魔鬼的才力都很渺小;但只要青春的愿望在心头欢跳,我们蒙蔽于此——只怪罪于血流得太快了! 只有当急流宽阔地泻入了大海,才容许我们将每一旧情沉吟于怀. 三 少年时,我自认为是个聪明的家伙,并且希望别人也这么想我;等到我年岁大些,自己变冷静了,别人却重拾那种想法,说我有专长;如今我枯竭的幻想已变为黄叶,我的心灵之翼收敛了,不能再飞扬,只有可悲的真理在我桌前萦绕,将一度浪漫的事物进行讥嘲. 四 如果说,我曾嘲笑了什么人或事,那也是为了避免哭泣;若是我哭,那也是因为我们的天性受不了不断的失望,然而不如意的事却总是层出不穷,除非你把心事沉在忘川的渊底,不再过问世务.忒提斯让儿子在恨河中受洗礼,凡母亲都应该让子女定居在忘川. 五 有人责备我,说我无中生有地反对我国的信仰与道德的意图,并追索本诗的每一行都有这含义;当然我不敢号称我十分地懂得当我想露一手时自己的用意,但事实是:我从来没有什么图谋,只不过有时候我想“快活”一些——在我的语汇中这是个罕见的字眼. 六 在这正经的国度里,好心的读者也许会觉得对于这种写法太过奇怪,半庄半谐的诗开始于帕尔其,他的歌迎合时尚,而他的那时代颇有唐吉诃德的骑士风格,所以他对其暴君,骑士,贞妇和巨怪大声歌颂;但是这一切,除了暴君,都过时了,我想,也许写现代的题材比较好. 七 我怎么对待它的,这我不知道,恐怕比起这些待我人好不了多少:他们之所以硬指派我别有用心,并非有佐证,而仅仅是有意如此编造;但是如果他们高兴,那就随它吧,这时代非常开明,谁也管不了思想.说到这里,阿波罗揪住我的耳朵,叫我不要再东拉西扯,立刻讲故事. 八 年轻的唐璜和他的中意女郎真正是比翼双飞,享受尽了欢爱;就连与爱情为敌的无情的“时间” 一想到要把这样温柔的两颗心分开,也不免要忧伤于怀;它声声轻叹着分割他们的每一刻;但是这一对人可等不到老,尚在春天就会枯萎,只有展翅而飞的一丝痴情或希望. 九 他们的容颜不是因为皱纹而生的,他们那颗蓬勃的心,纯洁的血不容凝滞,头上也不容许白发为灾,他们就像永恒的夏季而不知有冰雪; 宁可让电闪将他们烧成灰吧,然而,如果要任凭漫长迂回的岁月腐蚀这一生:那他们可真受不了,这只能怨他们的俗骨生得太少. 一十 他们又孤独起来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伊甸乐园. 对此他们不知厌倦,除非有一个人不在. 啊,在森林中,从老根上砍下的树枝,或从山泉截断的河流,或突然从母亲怀里永远夺去的婴儿,都来不及拆散这一对情侣能立即导致生命的消殒:唉唉,人的心有什么本能比得上—— 一十一 这颗心啊——它会碎;最有福气也最幸运的事在于谁的体质结构就像由泥土塑成了珍贵的磁器, 脆弱得一摔就碎的话,那他绝对看不到这一连串沉重的日子,年复一年,也不致于将忍受一切,无法与人相告;唉,生命的原理就是这么的奇怪:最想死的人——往往就偏健在. 一十二 古语有云:“上帝偏爱的人死得早”,这一死倒躲掉许多起死亡:比如朋友的死;但更凶的还有友谊、爱情和青春之死,以及除了呼吸以外一切的消失;既然虚无正在等待一切人,无论他多么灵巧,曾多次躲开死神的箭:那么,也许你所哀悼的夭折倒是上天的好意. 一十三 海黛和唐璜并没有想到死的事,这天地、这大气对于他们太适宜, 时光也无可挑剔,只是嫌它会飞,他们看待自己呢,更是完美无瑕;每个人就是对方的镜子,谁看谁眼里都亮晶晶地闪耀欢乐:他们知道,这宝石一般的闪烁正是反映在他们眼底的深情. 一十四 啊,那手指的轻捏!那激动的接触! 眉目的传情要胜过千言万语;嘴还在表达着一切,而且总说不尽,但是那语言离鸟的聒噪也差不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理解,至少是它只会对情人曲折地透露语意,既甜蜜而又戏谑,对于从来没有听过或不再想听的人,就会显得荒诞不经. 一十五 但是这就是他们的王国,因为他们是孩童,而且还将继续过孩童的生活,他们原本不是为了在现实世界中在沉闷的一幕里充当忙碌的角色,却像是来自清泉的两个生命:一个仙童,一个仙女,只知隐蔽在花丛和清泉间,虚度着好时光,并不想知道尘世的生活的重量. 一十六 月亮有盈有亏,然而他们却不变,她每次升起都能把他们欢乐照见,那欢情连她一路巡行都很少见;这并不是易于饱和猥俗之情,因为他们蓬勃的精神永远不会只限于感官;甚至于占有,那将使太多爱情毁灭的,对他们却适得其反:他们越亲热就会越感觉得到甜. 一十七 这是多么美妙呵!既美而又稀见! 他们的爱恋是那种使人甘愿倾心以赴的;唉,在这颓唐的世界,难道人们谁不是早已将爱情听厌和看烦:密约呵,司空见惯的勾引啊,还有那小小的盘算,结婚以及通奸;仿佛海门的火把只是为了烙上“荡妇”之名:当然丈夫并未想到这. 一十八 这话不中听;真理本来就够冷酷;更何况这也是家喻户晓的. ——够了! 那神仙的一对没有感到片刻沉闷,不知道他们何以能如此逍遥自在? 凡人都生而有青春的感情,有的人却一闪即逝,而他们却能永葆;这气质,世俗会称之为“浪漫”,我们赞叹它,却在暗中嫌它疯癫. 一十九 若是别人身上,这会是一种不正常状态,是接受了青春和小说的过分麻醉;但是在他们,却是天性或命中注定,因为他们也从没有对小说流过泪,海黛的学问不多,这就不必多说了;唐璜呢,一直受的圣洁的教诲,所以,若想找寻他们的爱情之根由,明白夜莺或鸽子的相爱也就足够. 二十 他们望着落日,在这美妙时刻对谁都是宝贵的,特别是对他们:最初就是因为在这样的天空爱神降临并使他俩心心相印.那时他俩的贺礼只有快乐,晚霞是他俩热情结合的证人;因为彼此迷恋,这痴情也遍及凡是能让人追怀往事的东西. 二十一 不知是何故,就当他们凝视着晚霞的那一刻,仿佛就在他们心间随着欢乐一阵战栗突然袭来,好比冷风拂过了火焰或琴弦,一个声音发颤,一个身体却发抖,每人都掠过了一丝不安的预感,这使得唐璜不由得低沉的叹息,海黛的眼睛里也涌出晶莹的泪滴. 二十二 她那未卜先知的黑眼睛大大的睁着,尽是在追随和眺望消逝的太阳,仿佛随着这璀灿的光芒的降落,他们欢会的这最后一天就要消亡;唐璜看着她,把自己卜问的命运,他感到心酸,却又没有理由悲伤,他的眼神因此寻找她的目光这悲戚的来由(至少对他来说够玄奥)。 二十三 她转身向他一笑,但那笑容是如此凄凉的;接着扭过脸,不管她惊觉了什么吧,这一感觉明智或自尊将会很快驱散;当唐璜半庄半谐地跟她提到他们心中的这种不祥之感,她说:“万一有祸事——但是那不可能,至少我的眼睛不会看到它发生.” 二十四 唐璜还要问下去,假若不是她的唇吻上了他的唇,使他不得不保持;她用这热情的一吻和预感抗争,她的心终于完全将恶兆摆脱. 对,这才是解闷的最好的办法,有的人乐意以酒消愁:这也不错.两者我都曾试过;所以,谁要试用,可以在心疼和头疼中任意选择一种. 二十五 两者任择其一,随便您自己的意,反正不爱女人就贪恋美酒,那两种病痛就是我们为欢乐所支付出的税,至于哪一种更值得,我可真不知道;但若非要我投票,我对双方都有很多支持的理由;为了谁也不亏负,我可以肯定地说:两者都要,这比两者都不要会好得多. 二十六 唐璜和海黛彼此默默地对望着,无限的柔情在目光中荡漾,一切最美好的情怀:友人,兄妹,稚子和恋人,都融入其中;因为是两颗纯洁的心灵在交流,啊,爱是如此之深,以致少爱一点都不行:这过分的甜蜜圣哲本可以原谅,因为鼓励了获得生之永恒的愿望. 二十七 既然是互相地拥抱着,两心交融——唉,为什么他们不在那个时候死去? 活得太长久了,难保没有生离之时,岁月就会把灾患或残酷的境遇带来;这世界不是他们的,世人的奸诈就连莎弗般的热情也不能抵挡,爱情在于他们是生命,它如此之浓,不仅仅是感觉,而是占据他们整个的思想. 二十八 他们该住在森林中,像夜莺一样隐居起来,以歌唱自娱;他们原不宜 在所谓“社会”这繁华的孤寂当中,和“憎恨” 、“罪恶” 、“忧患”共同呼吸;凡心灵自由的人都落落寡欢,歌儿最甜的鸟儿只会成双而栖,雄鹰能够独自高飞,而乌鸦和海鸥就像世人一样,只会围着腐尸不前. 二十九 现在,海黛和唐璜脸依偎着脸,在相亲相爱中享受着午眠.那是一阵小睡,睡得并不很沉,因为不时地依稀有一种预感使唐璜轻颤,并且传遍他全身;海黛的嘴唇好象溪水在低语,唱着无字的乐曲;她的脸被梦熏得像被风吹乱的玫瑰那样红. 三十 像在阿尔卑斯的山谷中 一湾清澈的水面被风吹起涟漪,她就如此被那神秘地侵到头脑中的篡者搅扰,呵梦! 它让我们对心灵失去了控制,无论思绪如何飘游,我们都得唯命是从.多么奇怪的生存! (因为呼吸未断,) 虽然失去了知觉,闭上眼睛还能看见! 三十一 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海边不知因为何故,被拴在巨岩上,她动转不得,只听见海的呼啸越来越响地掀起高高的海浪朝她打来,好像直扑向她的嘴唇,使她喘不过气;一会儿更加猖狂,竟向她头上泼来,又高又凶猛,简直就要淹没她,而她却又死不了. 三十二 不久她脱了身,在沙滩上行走着,尖石子把她的脚刺得流出了血,几乎每走一步她都会跌倒;这时候就在她的前面,影影绰绰有一个裹白布的影子正在滚动,她又追又怕,然而它却总是不停歇,她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跟踪去捉,只是尽管被捉住了,它又滑掉. 三十三 梦境变了:她站在一个石洞中,在岩壁上倒挂着由许多年的水滴形成的石钟乳,洞中海水正在拍打,也许在哪一角还有海豹在隐蔽.她的头发滴着水,就连她的眼珠仿佛也化为泪水从眼里往下滚落,直落到地面黝黑的尖石头上, 而且一旦滴落就凝结成了云石——她想. 三十四 就在她脚边,又湿又冷,死沉沉地躺着唐璜,他的鬓角沾着海的泡沫,人已经死了,她给擦也没有擦干,(对他的照顾曾带给她多少快乐! 但现在没用了!)他那颗熄灭的心再也不能跳动了!大海的哀歌尽在她悲哀的耳边低低吟唱,啊,这短短一梦比起一生还要漫长! 三十五 望着死去的人,她觉着他的脸模糊,或是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眉目有点儿像父亲,越看越清楚,终于它显现为兰勃洛的脸庞,精明,憔悴,又带着希腊人的优雅;她猛然间惊醒:呀,苍天在上! 她看见了什么?那是谁的黑眼睛? 那与她面面相觑的正是父亲! 三十六 她尖叫而起,又惊呼了一声倒下,真是悲和喜、希望和恐怖交加,因为一个被她认为早已经葬身鱼腹的人竟然得已生还了,也许是来跟她心爱的人索命的吧? 他对海黛,似父亲般难舍难分;这正是那可怕的一刻,这瞬间我经历过,可是现在连想都不愿再想. 三十七 听到惊叫声,唐璜立刻跳了起来,一把把海黛托住以免她跌倒;接着就从墙上摘下剑,怒冲冲地就想把这来的侵扰不速之客惩罚;兰勃洛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口,只冷冷一笑说:“只要我叫一声,立刻就有千把刀子会亮在这里,小伙子,你不如把那玩艺儿收起.” 三十八 海黛紧紧抱住他:“唐璜,这,这就是兰勃洛,——我的父亲呀,——我们赶快跪下! 他会饶恕我们的,——是的,一定会的.哦,亲爱的爸爸,我的心已乱如麻! 快乐和痛苦都有,就当我吻着您衣襟之时,我的心怎能容下又是做子女的欢欣,一边又是怀疑? 你饶了他吧!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三十九 老头表情莫测地挺然而立,目光平淡,语气安详,但这对他并不总是心平气和.他望着她而不语,又看了看唐璜, 然而,这小伙子可真是热血上冲,因为他已经打算决斗一场:他至少是站在那里枕戈以待,只要兰勃洛胆敢叫进来一个打手. 四十 “小伙子,收起来吧!”老头子又说一遍,唐璜答道:“只要这只手还能动,那就不行!” 兰勃洛脸色发青,但不是由于害怕,接着就从腰间抽出了手枪一柄,答道:“那就让你的血溅在你的头上!” 于是细看打火石,像是在鉴定它是否易燃,因为最近他曾开过枪,接着就镇定地把扳机喀嚓推上. 四十一 推上扳机时会发出一种奇怪的非常刺耳的声音,如果你知道再过一刹那枪口就将对着你,距离大约十二码,抬起来瞄准;这是很有礼貌的距离,不算太近,如果你的对手曾是以往的知交;但是若身受过一两次手枪的射击,你的耳朵就变迟钝些,不再那么灵敏. 四十二 兰勃洛举枪瞄准,只要一瞬就将结果唐璜的呼吸和这一章,幸亏海黛扑到她情人的身前,像她父亲厉声喊道:“让死亡找我来吧!——是我的错——我许给了他,并不是他自己要来此方;我爱他,——要死就要和他死在一起,你说一不二,你的女儿就会像你一样!” 四十三 一分钟以前,她还满是泪水、柔情和孩子气;但忽然她挺身而出, 仿佛变成了人间弱者的护卫,虽然苍白,然而却坚决端庄地,情愿受那致使的一击;她本来就高过一般女子和男子,现在挺起了身,就像是要更好地给枪作靶子,并且凝视父亲的脸,而对他持枪的手却不予以阻拦. 四十四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真是奇怪他们多么相象!表情也是同样地! 暴怒而不形于色,只是除了彼此大而黑的眼睛似乎有火焰射出;因为她虽然驯服,却也是只狮子,一旦被惹恼,反扑得也真够凶;这正是老头子的血在他自己面前沸腾了:她总算不愧为他的传人. 四十五 我说父女眉目和身段都很相像,只是性别和年龄不同,甚至于他们的手也都同样纤巧,一脉传承竟到了如此精微的程度;但是现在,正当他们该欢欢喜喜用激动的泪将彼此迎接,他们却怒目而视,各站在一边,足见父女的情绪有多么激昂. 四十六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收回了武器,放到原处;他站在那里将她看个不停,像要把她看穿;“别怨我,”他说,“找这异乡人的碴;不是我把家搅成了现在这个样的,谁能受到这种凌辱还隐忍不放! 我必须尽我的本分,——至于你怎样尽了 你的天分:看看目前就能知晓. 四十七 “让他放下武器吧,不然,我敢说:当着你的面他的头就要滚下来!” 说完,他就拿起了哨子轻轻一吹,随着另一声哨音屋里来就拥进乱糟糟的一帮,从头到脚,一个个全副武装,还有统率头目;他下令给这大约二十个海盗:“捆住,要不然就把这个西方佬杀死.” 四十八 接着,他用一个迅速动作,他攫去了他的女儿;当他刚把她抱开,那一群人就拦在她和唐璜之间;她不断地抗争,可是她父亲的手蛇一样缠住她,而那一群海盗就像发怒毒蛇向一只小兽猛扑,冲到唐璜面前;但为首的一个旋即栽倒,其右肩已被砍落. 四十九 第二人面颊被劈开,而第三人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击剑老手,他以刀锋迎住了那一击,闪电般还没等你回过神来就刺中了对手,唐璜倒了下来,软软地躺在地上,鲜红的血就像泉水似地喷涌而出:那真是又红又深的两处刀伤,一处在手臂,另一处砍在头上. 五十 唐璜倒下了,他被就地捆了起来,老兰勃洛挥了挥手,他就被抬出屋子,直奔赴海岸,那儿有九点钟就要起锚的船;他们先得把他放入一只小驳船, 一直划到一排货船旁进行停靠,然后就卸进了一只大船的船舱,盖上了甲板,还命令好好看守. 五十一 人世间净是些变幻莫测的事情,目前这件事就令人不如意.你看:一个年轻而漂亮的绅士正享受着世间能给予他的一切恩惠,却在他最料不到会出岔的一刻,他竟然被人绑起来送到;受了伤还捆着,好让他不能动,这一切只因为一位小姐的钟情. 五十二 现在暂不说他. 因为我竟然伤感起来,这都得怪中国的绿茶,那泪之仙女!她比起女巫卡珊德拉还要灵验,因为只要我喝了它 三杯纯汁,我的心就易于感,于是又得求助于这东方的红茶;只可惜饮酒既已有害于人身,而喝茶和咖啡又会使人太认真. 五十三 除非是和你掺和起来,白兰地! 啊,那和之河的迷人女神! 为什么你要残害我们的肝脾? 难道也学别的仙女,去折磨你的爱人? 这使我只好去喝清淡的饮料;至于烧酒呀,每当在夜静更深之时,满满喝上几盅后,第二天醒来,头活像是被夹上了刑具. 五十四 现在就要撇开唐璜——他倒是平安,虽然不是无恙:伤重却危及不了性命,可怜的家伙!但是他受的皮肉之苦, 怎及得上海黛心灵的半点苦汁? 她可不是哭呀,闹呀,呓语呀,以后就会让步、屈服,经不起人哄;她母亲是摩尔人,原籍是摩洛哥,那儿不是乐园,就是荒漠. 五十五 那儿有很高大的橄榄树大把琥珀就像喷泉一般洒;五谷与花果,在那儿从泥土涌出来,泛滥大地,但在同时,种种毒树也有很多;午夜的寂静中不乏狮子的咆哮,沙漠漫漫的长途将骆驼灼烧,有时黄沙蔽天,将商队都埋葬;土地如此,人心也很相像. 五十六 非洲原是太阳之邦,斯土有斯民;人的体格也火热;从一落地起, 摩尔人的血液就受到太阳灼烤,无论是为善作恶,都同样有力,它就和地气一样,必须向外滋荣;海黛的母亲接受了爱和美的馈赠,她大而黑的眼睛却深藏着激情,就如一只睡狮还隐于林丛. 五十七 她的女儿却生在较和煦的阳光下,就像夏季的云那样洁白、舒展而宁静,但是逐渐负荷着雷电,总会变为自然界的暴风雨,总使人震惊;她一直到现在都是安详而温柔,但既然已承担过多的无望的激情,那一团火必将迸出她非洲的血管,如沙漠的热风卷过一片荒原. 五十八 她最后看到的是唐璜被砍倒在地, 啊,那么美的恋人浑身是血,他的鲜血就在那地板上流淌着,而在不久前他还是能走动的活人;这就是瞬息间她看到的一切——接着她就抽搐一下,一切都戛然而止:在父亲的手臂上她原本在挣扎,现在却像砍断的树,轰然倒地. 五十九 一条血管破裂了,正在那朱唇上天然的鲜嫩正染上殷红的血;她的头就像在急雨下的百合花无力地垂着;使女们泪如泉涌,她们奉命将小姐抬上了卧榻,又拿来了草药和补品供她服用.但是这一切治疗对她都不生效,仿佛她活已无味,死又怨早. 六十 这样过了一些天,情况毫无改变,虽然身体冰冷而脸色不灰,嘴唇暗且很红,脉搏却没有了,但死亡似仍缺席,而且没有任何宣告她丧生的恶象;身体并未开始腐蚀,所以不全绝望,凝视着她的俏脸,让人对生命有了新想法:因为她全是心灵,她拥有的太多,大地怎么收得干净! 六十一 好象雕塑的石像栩栩如生,那主宰的热情还贮在其中,即使凝固了,但秀丽的维纳斯一经大理石凝固,却能永保姿容;那罗马的角斗士临死前的神态那拉奥孔的痛苦之所以能够永恒,就在于那生的情致能使之流传, 虽然非真生,尽管僵硬不动. 六十二 终于她醒了,但是不像一觉醒来,倒像是死而复生,获得了新生命,她一定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因为对她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虽然那颗心仍然忠实于往日,它每一跳都还藏着深深的隐痛,但是她已不记得那是什么缘由,好象复仇的女神暂时住手. 六十三 她茫然地望着闪来闪去的面孔和熟悉的器具,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很多人守着她,她也不加究问,在她枕旁落座的是谁,也不过问. 就连她不动不言,却也没有一声叹息会暴露她的思绪;仆从有意沉默或故意闲谈来引导她,但没有用,除了呼吸,她已没有生命的其他特征. 六十四 使女前来侍候她,她从来不理会;父亲来看望她,她的眼光却移向别处;无论碰触到旧日多亲切的地方或亲切的人,她都无法辨认.给她调换屋子住,她都全记不得,却只管温顺地躺着,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最后,她眼里透出了可怕的含义,唉,为什么他们要引起她的回忆! 六十五 一个奴隶突然想起给她弹琴,琴师来了,他用手将琴弦试拨;开始,听到尖锐而杂沓的音调,她目光闪烁,把琴师看了看,然后便回身朝墙,好似要避开那如刀扎般的悲哀的思念;琴师低唱着岛上的一首古歌,那是帝制尚未暴横于世的杰作. 六十六 她随即便以苍白的手指在墙上随着节拍而击打. 然而当歌曲的主题转为爱情时,这激情的字眼立刻刺痛了她的回忆;她的现在,过去,都象梦一般闪过她的脑海,而从她那过于阴晦的头脑里,泪如泉般涌出,好似满山云雾终于化为骤雨,久旱遇到了甘露. 六十七 啊,短暂的安慰!这解救也无用! 思想的旋风太迅猛,她于是发了疯.她忽地站起来,好似没病过一样,见人,像仇人一样眼红,但是没有人听见她说话或嚎叫,尽管这发作已是临死的征兆;为了让她清醒,人们试着打她,即使如此她也不肯说一句话. 六十八 偶然她也像是有一丝知觉:无论如何她不就肯见父亲一面;对一些用物她看得很重,但是却不能认出其中任一件.她拒绝食物或衣服;无论怎样劝说,她都不吃也不穿;无论何时用任何药物或手腕都引诱不了她入睡,——就好像这本能她已失掉. 六十九 就这样,整整折磨了十二个昼夜,终于没有一声叹息以显示与世永诀,她便魂离人间. 就连最近的守护人都没有察觉她几时死去的;把她那秀丽的脸投入幽冥的“突变”是如此之缓慢地闭上眼睛——呵,那美丽的黑眼睛! 原来这么晶莹,竟然也会消殒! 七十 她逝去了,但是不仅她;她还怀着一个来不及见天日的生之嫩芽,它或许可成为一个貌美而无罪的罪孽儿,却早早被结束了小小的生命,未曾诞生便进了坟墓;一场寒霜使鲜艳的花果都一起凋零;呵,这爱情的碎裂之花和残果即使自天而降的仙露也无法使之复活! 七十一 她如此生——又如此死了. 从此不再有忧伤或耻辱来折磨她. 她的天性 原本不像较冷的人能经年累月地忍辱负重,单等给她老年送终;她的岁月和欢情虽然真够短暂,却竭尽倾注命运所准许的一生愉快地度过,——她终于静静地在此安眠,就在她平素最爱去散步的那个海边. 七十二 如今那海岛已经零落而荒凉,房屋已坍塌,居住过的人都已经亡故;只有她和她父亲的坟墓都还在,但也没有一块记述他们的碑石;谁知那儿埋下了如此美的少女,她的故事再没人能够叙述;啊,在那儿听不见挽歌,除了海啸哀悼那已亡故的希腊美人. 七十三 但是许多希腊少女都唱着一支动人的歌,感叹着她的芳名.很多岛民爱以她父亲的故事来打发长夜之无聊:说他特别勇敢,而她富于美色;即使她爱得不智,她已用生命偿还了罪过;这笔债可真够重,但终归逃不脱,因为它自身的复仇者就是爱情. 七十四 调子太悲怨了,还是改改话题吧,把这哀婉的文字束之高阁;我本来就不太愿意描写人发疯,唯恐累及自身的名誉,更何况我在这题目上也增添不了什么新意;但既然我的缪斯有奇特的脾气,就让我另想办法,拿唐璜试试:在前些节里曾经提到他被砍得半死, 七十五 被捆着,又受了伤,禁闭在船舱里,迷迷忽忽几昼夜后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并且把一切往事历历回想起来;然而等他想起来之时,他已经飘行到海上,每小时扬帆六海里,向着伊里安海岸挺进.要是换个时辰,他倒想去游览,但他此刻,对西吉姆海角实在冷淡. 七十六 在那碧绿的、筑有村落的小山顶上,(一边是海,一边就是赫里斯庞德湾,) 据说有着神勇的阿喀琉斯之墓,(只是据说,何况布莱安还有不同的意见;) 在它下面,还有一个高耸的古坟,是谁的?只有天晓得;也许在那里面是帕特洛克罗斯,埃阿斯,或是别人?总之都是,若活着还会杀我们的英雄. 七十七 啊,高高的古墓,没有碑石或名字,俯视着广大的平原荒芜和环山,艾达之巅耸立在远方,依然无恙,斯卡曼德(假如是它)的水流依旧;这壮丽的山河还是能够名震宇内,足够十万雄师在这儿驰骋;但伊里安的城堡今天何在?我只能看到吃草的羊群、爬行的乌龟. 七十八 还有无拘无束的马群,疏疏落落的农家茅屋,住着名不见经传的百姓,一些牧童(远不像帕里斯)很好奇地观望着出于孩童时代培养的感情来游的欧洲人;一个土耳其佬嘴里叼着烟袋,手执念珠,笃信异常,—— 这就是我慕名而来所见的旅游胜地,但弗里几亚人呢?踪迹却全无. 七十九 唐璜这时获准走出了他的小舱,才知道自己已落入贩奴者;凄怆地,他眺望着蔚蓝的波浪映照着岸上很多英雄的墓冢;他流血过多,依然衰弱得无力想多问些问题,而旁人也不可能对他目前和过去的种种情况,回答得会使他感到十分满意. 八十 有些被俘的伙伴像是意大利人,唐璜与他们一结识,果然不错;他听他们讲起自己的遭遇,那可真够奇异:一个由歌唱家组成的戏班子来到西西里演出,而驶出利弗诺后却出了岔子,倒不是为海盗所劫,而是班主将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出售. 八十一 是一个滑稽歌手把这件新鲜事告诉给唐璜的;虽然他已经被注定要被卖到土耳其市场,却保持着高昂的精神——至少是面庞;这个小伙子看起来精神挺饱满,老是喜笑颜开,倒是很安于境遇;他的风度与那戏班的女主角或男高音歌手相比,真是翩翩一位绅士. 八十二 他将他们倒霉的遭遇简短地说了说:“我们那阴险狡猾的戏班班主在一个海角外对着一只双桅船发出了一个信号;得,我的主! 我们立刻就被转到那只怪船上,甚至一个银币的工资都没有得到;但是如果土耳其苏丹爱听戏,我们不会太久就又能抖擞精神. 八十三 “我们的女主角可惜年纪大了一些,荒唐日子过太久之后,人就显得憔悴,而且卖座一少就会伤风,她的调门倒蛮不错;那男高音的老婆模样很美,可就是不中听;上一次巡回演出时,她在波隆那很是惹了一场是非:她竟从一位罗马老公主的手中夺走了凯撒. 西孔纳伯爵. 八十四 “那些跳舞的呢,有一个叫做妮妮,因为不只会一种,所以很受欢迎;还有爱笑的妞儿彼利哥丽尼,的她一次演唱可真是很幸运,至少得到了足足五百块金币,可就是花得太快,至今一文不名;啊,还有个滑稽女歌手,只要男人有肉体或灵魂,管保她就能称心. 八十五 “那些配搭的舞女没有什么新鲜,都是整批的货色,偶然有一两位长得标致些,或许能够惹人赏眼,剩下那些连在市集演出都不够格.还有一个苗条舞女,比梭鱼还直,却带着多愁善感的气质,这本来大有指望,但是她不用劲跳,这可真对不住她那脸和身材. 八十六 “至于男演员呢,那都是庸庸碌碌,那个男主角简直是一个破瓦罐盆,不过他倒是有一种用途,我希望苏丹能够把他当作后宫的仆人,那么他也许可以得到进身之阶;我相信但他的歌唱绝成不了名.别看教皇年年培养,却很难找到比他还糟的三个不阴不阳的嗓门. 八十七 “那男高音的嗓子可惜太做作,至于男低音吗,那只会咆哮的畜生;本来他就没有受过歌班的训练,全然不懂什么是音调、节拍和板眼.不过因为他是女主角的近亲,她就把他的歌喉说成又圆润又好听,于是就雇了他;可是你若听他唱,就会把它当作什么驴子在吊嗓. 八十八 “至于我的才能吗,我不便自吹, 先生,虽然你年轻,但据我看来,你倒是有出门人的派头,这表明对于歌剧你并非是外行.你可听说过罗珂甘蒂?敝人正是;也许你有机会赶上我的演唱.去年你没有到罗哥去赶集吧? 我下次到那里上演时,务请光临. 八十九 “哎,还有男中音我却几乎忘了提,一个小白脸,尾巴翘得直冲云霄:嗓音变化不够太多,也不够浑圆,动作倒是优美,不懂一点门道;他还总是怨天尤人哩,老实讲:他连沿街卖唱都不够格;他扮演情人倒能将感情抒发,当他表露感情时,他便露出他的牙.” 九十 罗珂甘蒂的滔滔不绝的谈论至此被看守的海盗吆喝声打断,俘虏在规定的时刻都必须回舱.在回到那阴暗的铺位之前,他们不禁都对海波投出依恋的一瞥(晴朗的天海被映得加倍的蓝,在日光下自由而欢快地滚动着),然后就一一消失在舱口的黑洞. 九十一 次日他们就听说,在鞑靼海峡必须等待苏丹的皇家护照,(在一切御旨中,这一种最威风,只要躲得过,没人愿意要,) 结果他们被囚禁得更加严密,男与男的,女与女的,都用铁镣铐一对对锁上,而且一对对分开,只等在君士坦丁堡市集上出售. 九十二 似乎是,在他们搭配完的时候,单单剩下一男一女没有办法成对,这颇引起了一番斟酌,经过商量最初想把那女高音充作男子汉,然后决定把男的充作女班护兵,于是他就被捆入女队:真倒霉! 他正是唐璜,唉,真难为他这少年竟与月貌花容的姑娘结成了伴! 九十三 罗珂甘蒂不幸地和那个男高音锁在一起,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只在戏台上才会有:谁都会厌恶身旁的伙伴远甚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又很执拗,谁都不肯忍气被对方的一句,就惹起了纠纷; 他们一边对骂,一边往两下拉扯,“好样儿的!”其实都不是好家伙. 九十四 唐璜伴侣的原籍是拉瓦那,却长大于古安科那的地界,她的眼睛能直射进你的心灵(“贝拉. 唐娜”的标号确与她相称) ,呵,既乌亮,又火热,像燃烧的煤;好一个棕发美人,不但光彩照人,那眉目还露着讨好的痴情——这天赋对异性来说实在可喜. 九十五 但这所有魅力对于他都没有用,因为悲伤占据了他的灵魂;虽然她在瞟他,他的眼睛却不亮,虽然他们身体上彼此相接,她的玉腕触着他的手,但不管是这个或她的其他迷人之处(很难对此无动于衷),都引不起他心跳,或者使他变糊涂,也许只有他对最近受的伤对他有一些帮助. 九十六 这些不必提吧;我们不该追究太多.什么也抹不掉事实:没有比骑士更忠诚,也没有比恋女还希求更大的坚贞,因为这些已经够了,我想无需再提佐证.听说,不能“只凭想着高加索冰雪,就能握一把火”却不会烫肿手,但是也有例外:唐璜这次确确实实安然无恙地受到更烈的火攻! 九十七 这儿我本可作一些正派的描述,因为在少年时我也曾经不动心;但是我听说,有人反对开头的两章,认为它写得太露骨且逼真; 就连出版家也断言:若教那两章在家庭中传诵,那要比教骆驼穿针孔还难上加难;因此,我想不如少费些笔墨为妙,让唐璜赶快上陆. 九十八 对我都是一样,我愿意俯首听命.因此让斯摩莱特来描述剩下的部分,用普莱尔、阿里奥斯托亦或菲尔丁的更为纯洁的文字吧;他们可说过许多怪事给这正经的时代听.一度我的笔曾很泼辣,爱反驳人;若是在过去,这些人云亦云也许会引起我的抨击?现在却绝不想费口舌. 九十九 孩子们都爱吵架,我少年时也如此;但到了现在,我却宁愿平静地退让.任凭文坛上的贩夫走卒去争执吧, 看看我的诗名是否在我的右手还能够写作的时候就已消失,或者是竟能够传颂几个世纪;反正我坟头的青草将悠长地在夜风中叹息,而我的歌声早已归于沉寂. 一百 对于声誉的骄子,那超越时间和语言的隔膜得以流传的诗圣,生命仅是他生存的一小段,累积了二十个世纪的名声就像一个雪球本积自每片雪花:还要向前滚去越滚越大,终究成为漂浮的冰山那么大——但寒冷的雪花却是其归宿. 一百零一 所以,伟大的名字只不过是虚名,爱好荣誉不过是在虚无中寄托有奢望,仿佛人们竟想从那埋葬一切的万劫不复中把自己的遗骨标志出;试问在“末日裁判”以前,除了变迁,有什么还能永存?我曾经立足在阿喀琉斯墓上,却听到人否认存在过特洛亚;罗马也将变成疑问. 一百零二 死者一代代被时流冲进空茫,坟墓与坟墓相继,直到了无踪迹,一整个世纪的记忆就此消失了,又深深埋在后一代人的归宿里.我们祖先所读的墓碑而今安在? 只剩了被人们从墓地里搜集几块来的;在那儿,成千上万一度扬名的人湮没无闻,与普通骨灰无异. 一百零三 每天下午,我都在那个青年英雄 德. 弗瓦游荡在死后成名的地方;对于人间的虚荣说,他死得太早,在依世人而言,他已经活得太长! 一根残破的而雕凿尚细的石柱(它在长久的荒芜中濒临断亡,) 还记载着拉瓦那的一场杀戮,虽然草和秽物在四周积满. 一百零四 我每天也骑马路过但丁之墓,上面覆以圆顶,显得整肃而精巧,并不显得壮观;但人们来凭吊的只是诗人的遗骨,而非这个英雄.但总有一天,无论诗人的诗卷册亦或战士的丰碑,都将了无痕迹,而沉沦于地下,不问战绩或诗,比起荷马和阿喀琉斯,大地是如此古老. 一百零五 那丰碑是由人的鲜血凝成的,现在人的污垢却凌辱着它,好像农民要以这粗蛮的发泄来表示他对这一角落厌恶;那丰碑的遭遇,那嗜血魔王所得到的就是如此追念,啊! 由于他们性喜屠戮和荣誉,人间竟成了但丁地狱! 一百零六 但歌者永会存在的:诗名虽然是一缕轻烟,它的芬芳却把思想刺激;那最初发自歌唱的不安的感情和过去一样,还是要求显现出来;有如海波最终冲到岸边才碎没,热情也在纸上发泄它的浪涛成为诗歌. 本来诗歌就是情感,至少在写诗成为风尚以前应该是这样. 一百零七 如果在一种既是冥想沉思的又包容着千变万化的生活中,人们领会到各种情绪,潜移默化,从而把一种极辛酸的本领学会了,使他们能刻绘出世相,而且居然是宛如人们的镜中之影般,维妙维肖;当然,你尽可禁止诗人去献拙,我想但那就把一篇杰作抹煞. 一百零八 啊,善心的女学究,天蓝的袜子! 没有一本书不是因你们而走俏! 你们以容貌替新的诗篇作广告,何不也发一张“出版许可证”给我? 会么?难道我必须落到庖夫手里,被投入那侵略巴纳斯的一把火中? 唉,在诗人之群里,难道只有我无缘在你们那灵泉的茶座上入座? 一百零九 会么?难道我已不再是文豪了? 不再是舞会的诗人,灸手可热的小丑? 忍受一批庸材的恭维,不禁慨叹:就像约力克的鸟那样! “我脱不了身呀”? 好,那我就像华诗人那样赌咒:(他常发牢骚,因为没人读他,) 文风已荡然无存,诗名成了摸彩:只有俱乐部的蓝衣女士们才有资格分派. 一百一十 哦,“又深又暗的、美丽的蓝色呀!” 正如有人在某地把天空赞叹,渊博的女史们,我要以此言奉上;您的袜子据说太——(不知什么原因,袜子是那颜色时我很少注目,) 蓝得令人想起朝觐的贵宦们,或是在午夜痛饮时,他们左腿上扣着的那条象征权力的绶带 一百一十一 但你们中有些人真像天仙一般——唉,人世变幻!想从前的我喜欢凑韵,你们读我的诗篇,我读你们的姿颜,而且——算了吧,早已化为云烟.并非我对博学的天资也有反感,何况它有时兼有成车的美德! 我见到过一个深紫一派的女人,尽管是最贞,最美和最善,却是十分愚蠢. 一百一十二 韩伯特,引据最近的报导来说,他是“空前的旅行家”,但却不是“绝后”,他发明了——我忘记了名字,和在什么时候做出了那伟大的发明; 总之是它一种测空器,对着蓝天可以把天时的变化和气候推算,它妙在也能把“蓝色的深度”测量,但愿我能测测你——达芬姑娘! 一百一十三 闲言少叙吧. ——运奴隶的船若开到京城以便把火脱手,那么,它们在办完手续后,就都该停泊在苏丹王宫的墙下;若这批货没受到瘟疫之灾,那就在集市上卸下,和那些从高加索、俄罗斯、乔治亚来的人们一起把各种用处,各种情欲叫卖. 一百一十四 有的价格十分昂贵:一千五百元就等于个吉尔吉斯的姑娘,保证是处女;她真是美貌无比,完美无缺,在她出售之后.高声争购的顾客一哄而散,出价一千一的人也没有买上;当价钱继续提高时,他们就明白要买的人是苏丹的,于是明智地罢手. 一百一十五 十二个努比亚黑女的售价之高,也超过了西印度群岛的市场,虽然韦伯弗斯已把黑人的身价提到高于废奴前的两倍;这种状况自然没有什么可怪的,因为“恶” 的豪华方面总是把帝王超过,而美德呢,连至高无上的美德“慈善” 都节俭,——“恶”却为了猎奇不会吝惜金钱. 一百一十六 至于这班青年戏子的命运——有的给犹太人买去了,有的归了总督, 有的如何注定了要作一世的苦工,另一些为了提拨为头目,变了节,而不幸的歌女被排列着专候选购,只望不太老的贵官把她买去,好使她成为他的第四位夫人,或是情妇,亦或是牺牲品一件: 一百一十七 这一切都得等到下一章交待了;无论如何,还有主人公的命运,令人担心,目前亦得暂缓解答,因由于注意到到这一章的长度已颇可观.我深感到罗罗嗦嗦是不对的,但虽然竭尽全力,还是不能少说;现在就打断唐璜的故事进程,来把(奥西安)中所谈的“第五段”等待. 第 五 章 一 当风流的诗人以流畅的骈体诗把爱情歌颂,并且两行一押韵,就如维纳斯驾着一对鸽子飞翔,他绝料不到由此带来祸事;并且他成就越大,其结果就越糟,关于这一点,奥维德的诗就是充分的前车之鉴;连彼特拉克本人,若严加审查,也为后世把柏拉图式的拉客来作. 二 于是我痛斥一切香艳的作品,它除非写得淡然无味,平铺,直叙,且简短,一点没有味道,明告必严惩每一越轨;它的目的是训诫,不是为了纵情,而且只要是热情都该毫无例外进行指正;唉,要不是我的彼加沙脚力差,这首诗一定会被当作德育之精华. 三 欧罗巴和亚细亚的两岸对峙,栉比鳞立的楼台和宫殿;两三只炮舰在海峡游弋. 索菲亚教堂新圆顶金光闪闪,还有奥林比亚山白雪皑皑,柏树林,十二名岛,以及那一切我想象不出,更无法一一历数;就是这片美景使玛丽. 蒙泰古这位风采人的才女也不禁征服. 四 我对“玛丽”这个名字特别有好感,它一度成为我迷人的代名词,至今提起它,还在我脑中唤起一片仙境那已逝去有的情形;啊,旧日感情都变了,只有它没变,唯有它的魔咒还把我的心箍住,——但我又感伤了,弄得故事凝凄,不该把它讲得这么荡气回肠. 五 当黑海起风时,波浪便直卷而上蓝色的辛普盖得海已碎成白沫,这时从巨人之坟俯览滚滚的海涛奔腾而过自斯波拉斯的峡道,巨浪拍打着欧亚两岸,而你在怡然自得地欣赏,那真是肃穆景色! 任何令旅客晕船而呕的海洋都不会掀起像黑海这样惊人的巨浪. 六 那正是秋季寒风刺骨的一天;在萧索的季节啊,夜夜都如此长,而白昼却渐短;那时命运的女神匆忙把水手的命运之网就苍促织,早早就割断. 而暴风席卷起海波,一切行海的人都在虔诚地,发誓痛改前非:当然实则是欺心,因为若淹死则无后话;若得脱难,则故伎重演. 七 集市上陈列着一群瑟缩的奴隶,有男也有女,国籍和年龄,每一伙奴隶都有商人们在看守,忧心忡忡地可怜,心神不宁;除黑人外,都已失去原来的神采,从此失去了自由,家乡和亲朋.只有黑人较为达观,他们无疑像鳗鱼已习惯了剥皮一样,变得麻木,无动于衷. 八 唐璜年幼无知,所以像大多数的少年之人一样,健康向上,带着渴望;不过我得说,他倒有点无精打采,有时会泪水盛满他的眼睛.也许是,他最近的失血使精神萎靡不振吧,再加上刚刚葬送了情人、财富、及如此舒适的住宅,接着就被列入鞑靼人中出现在拍卖场上, 九 这类事情恐怕连坚忍派的哲人也无法忍受;但他呢,倒还保持着沉着镇静.他的仪态和他那衣服的考究(至今金边的丝襟还能看到), 很惹人们注目,使他们想到他的风度不像一个普通人.他虽脸色苍白,却非常漂亮,于是把他的身价人们细加衡量. 一十 那儿仿佛双陆棋盘一样交错地站着些黑人和白人,等着买主,不过并不太像棋子摆得那么齐;有的人专买墨玉,有人却专拣羊脂白.就在这一群碰碰运气的商品里恰好有个年纪在三十左右的男子,他站在唐璜旁边,体格很壮硕,深灰的眼睛里透出坚定的神情. 一十一 他像是英国人:长得高大结实,白里透红的皮肤,洁白齐整的牙齿;卷曲的头发是深棕色,而那前额或经过太多的劳苦或思虑,有几道皱纹深刻着,一条胳膊扎着的绷带上满是血迹.他站在那儿,模样如此冷漠,淡泊要甚于袖手旁观的游人. 一十二 但这时候,他看到站在自己身边是一个小伙子,显然生气勃勃,不过被这种连成年人也受不了的坏运气所折磨,变得很不活泼;他便立即对这共患难的少年油然有同情之感:这目前的流落,在他看来,并不比其他所烦恼的更坏,人活着总会遇上一些不如意. 一十三 “小伙子!”他说,“在这破烂摊上,无论俄国人,乔治亚还是、努比亚人,都是一路货包,不同的只是肤色,我看只有你和我是这两个正派人有幸跑到了他们这一道上来;做个朋友吧,这样就我们可以谈谈心! 若是我能给你点安慰,那对我将不胜荣幸,——请问你是哪国人?“ 一十四 唐璜答一声“西班牙” ,他又问道:“就我的猜想,你不会是希腊人,那些献媚的哈巴狗儿哪有这么高傲的灵魂. 命运也真能够和你开心! 不过她对别人是一样. 只要你能经受得住,转运也许就在下礼拜.她对我呢,并不比对你好一些,这也没什么新鲜,就我来说.“ 一十五 “敬请原谅我冒昧,”唐璜说,“你怎么到了这儿?“”噢,倒没有什么稀奇! 不过是六个蛮子和一条绳索.“ “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境遇使你受到如此灾难?”“我投效俄国军队,东跑西跑地当过几月差;最近苏瓦洛夫叫我们攻打一座城,城还没拿下,我却进了俘虏营.” 一十六 “你没有朋友吗?”“我曾有过的,——可是——谢天谢地,最近这类麻烦倒没上身.我已全盘回答了你的问题,得啦,你也该对我把心声来诉.” “唉!”唐璜道,“那是个伤心的故事,并且一言难尽.”“嗯,如果你为难,那就少讲为是:既伤心,又太长,这一定会使人加倍感伤. 一十七 “不要垂头丧气吧:命运这女人虽然变幻不定,但以你这年龄,她既然不是你妻子,就绝不会把你老是冷漠地置于如此境遇之中.而且,你也犯不上和她闹别扭,那螳臂挡车,白白送了性命;人本来就是被环境捉弄着玩,别看他好像一切的主宰,好象法力无边.” 一十八 “我不是对目前境遇伤心,”唐璜说,“而是为过去我深爱的一个姑娘,” 他停了停,黑眼睛充满忧郁,盈盈欲滴的眼泪,早在挂在睫毛上,噗地滑下来.“我还是讲下去吧.刚才我讲过,我所以心里不舒畅,并不是由于目前的遭遇,而是连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的那种罪, 一十九 “在海上我都承受过来. 但这最近的一次打击呀——”他沉默了,转过脸.他的朋友接着说:“呵哈,”“我猜想,多半有个女人在这故事里边.叫人心软流泪的总是这类事,若是我自己设身处地,恐怕也难免.我的头位太太咽气时,我哭过,第二个太太逃跑了,也够难过. 二十 “第三个——”“第三个?”唐璜扭过脸问:“你最多三十岁吧,就有了三个?” “不,现在只有两个仍活在人间;如果一个人有三次神圣的结合,我想算不上多么奇怪的事情——” “好,你这第三位怎样了?”唐璜问, “她没逃走吧,先生?”“她倒没有.” “那怎样了呢?”“是我她把吓走.” 二十一 “你看先生,事情太冷酷了,”唐璜说.“不,”另一个回答,“你该怎么办? 仍有许多彩虹在你的天空中,可是在我这里,一切已消失、暗淡.年轻时谁都是热情和希望很高,但时间却把那五彩的幻景冲散——好像每一年都有蟒蛇把外皮脱落,我们壮丽的谬误也一再失色. 二十二 “当然,它还要变为灿烂并且新鲜,甚至长出更新和更美的皮,可是一年以后,这层外皮还是脱落,有时甚至只存在一两个星期;首先张开的爱情是一面网,而后就是野心,贪婪,复仇,荣誉,凑成了我们招摇过市的一束花,它不是为了铜钱,就为了被人夸.“ 二十三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也许都很对,” 唐璜说,“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对目前你我有什么帮助?” “怎么没有?”那人道,“你看,对世态若有了正确的看法,那最少你获得了知识. 比如说现在,我们明白当奴隶是多么悲惨,等我们做主人时就不要残酷.” 二十四 “唉,现在就让我是主人吧,”唐璜说,“就算把刚才获得的这一课学问,也好向那些异教的朋友试一试! 望老天可怜被命运派来的学生!“ “别着急,也许就有那么一天,” 另一个答道,“就等把这步运走完了.(那边一个黑人老太监正盯着你,) 老天爷,我真希望快让人把我买去! 二十五 “老实讲,如今我们的处境怎么样? 够糟的,也许会变好——人的命运都是如此. 一般人谁能不是奴隶? 大人物更坏,被种种贪念牵着心;本来社会应提倡仁爱,它反而让我们仅有的一些荡然无存:人人都变成坚忍派那么漠然,真正的处世之术就是冷酷的对人.“ 二十六 这时,走来了一位又黑又老、非男非女、可以称为中性的显官,他对这群奴隶的年龄、相貌、能力,眯着眼仔细打量,好像要发掘最适于装进那已备好的牢笼是谁,就连女人都不曾被恋人如此飞眼,连赌马的人挑马,律师盯着佣金,裁缝端详一幅布,狱卒打量犯人, 二十七 都无有挑买奴隶的这种眼神.本来,买我们的同类确是很开心:想想看,他们也灵巧,有热情,一切都能卖;有的凭着脸儿俊,有的被好战的君主看上了,一些被职位买去——应其年龄或天性;大多凭现钱交易,要看其罪恶大小:大的报以皇冠,小的踢他一脚. 二十八 把他们那太监细细地观察一遍,于是转向商人,起初只是挑一个谈价钱,又提出以后要买一对.他们品头论足,样样计较,争吵、赌誓,正如在基督教所国家,市集的人们挑剔着牛羊和马骡;这种议价听来好似的一场战争,最善于驾驭两脚畜生不知是谁. 二十九 争吵到最后,只剩下零星的怨声,于是买主很勉强地掏出钱包,商人细数着银币,有的掂一掂,有的摔个声响,有的翻过去瞧一瞧;有时一把铜板金币和错弄在一起,又得从头细数,等收款全都数好,商人这才找回零钱,签了收据,然后开始想到应该回家吃饭去. 三十 啊,我实在不知道他的胃口如何, 若是还能吃,不知能否能消化? 说不定怪念头会闯进脑中,使良心发出问题难以回答:譬如神圣天上的权利能允许我们出卖人身到何程度?人们最怕吃饭时有事堵心,这也许就是难过的一天中最难过的一个时刻. 三十一 而伏尔泰不赞成,他说憨第德就是在饭后对人世更为达观;自然他说错了,只要人不是猪,饱餐会使人对生活更为不满;除非是喝醉了酒,头也飘飘然,自然就摆脱固有的沉重之感.对于食物,菲力普的后代,以及阿蒙之子亚历山大说得不错 三十二 (他有两个父亲,也要两个世界),他说进餐,和其他一二行为,会使我们感到加倍的浊气;如果一盘烤肉、煎鱼、菜汤、杂烩,再加上小吃等等,的确实能给人以乐趣或痛苦的话,请问有谁还以心智而自豪?大脑的用处难道竟依赖于胃液是否充足? 三十三 一天黄昏,是在上星期五(这是真有其事,并非诗人的想象) ,当我身上披上大衣,还没有拿起手套和帽子,突然一声枪响!——不过刚刚八点,于是我急匆匆地奔向外面瞧,只见一位军官横躺在街旁, 像要喘气似的,但却已奄奄一息. 三十四 可怜的家伙,他被人打了五枪! 不知为什么,总之没有好事情;我叫仆人赶紧把他抬进屋子,又抬上楼,接着给他脱下衣装,看了看——但我还何必噜嗦下去? 这都是白辛苦,那军官已在一场意大利人的纷争中,被旧式枪筒连发出的五粒子弹送了终. 三十五 我凝视着他,因为他和我很熟;虽然我见过许多死尸,却从未见到这样一个死于非命的人如此安然,虽然他的和胃心肝都穿了洞,但很难讲他是死了,你看他的样子根本是在安睡,因为他受了内伤,没流一滩血泊,我凝望着他,忍不住连想带说: 三十六 “这就是死吗?生和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吧!“但他不.”醒一醒!“他还在睡.”也就是昨天,他多么威风凛凛? 他的一句话令成千万战士敬畏.仿佛罗马的百人队长,他叫声‘来! ‘他们就前进;唤声’去! ‘他们就后退.连鼓号都不响——没有他的一句话,而如今呢,他成了无声的皮囊.“ 三十七 那曾崇拜他的和听命于他饱经风霜的面容都围在床边,临终看一看这发号令的泥坯,他虽多次流血,这却是最后一次;想不到的结局啊!他也曾面对 拿破仑的敌人多年,终于凯旋——谁料到这位英雄冲锋陷阵竟在这文明的小道上死于非命! 三十八 那些光荣的旧伤就在新创旁边,是那些伤疤使他获得了英名;这一对照真是触目惊心!不过我还是少说为妙,也许这种事情引起我多余的关注;我像往常那样凝望着他,想尽我之可能取得死者的迅息,好借此推翻或肯定、或重新树立起一个信念. 三十九 但这一切都是谜. 我们在这里活着,死了以后——哪儿去了?五颗铅弹,或三颗,两颗,一颗,送得人多遥远! 难道这热血一腔只能往土里抛? 难道每种元素都侵害我们体质? 水火,空气,泥土永生了,而我们却完蛋? 啊,我们——这生为万物之灵的人! 算了吧,让我们仍回到正文. 四十 买走唐璜和他朋友的那个太监带着采购好的货来到御河边上,他们乘上了一只刷过金的小船,顺水疾行,人也有力地摇着船桨;这对伙伴看来好像是去受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如何.小船驶入宫墙下边的一条小河,墙头是一片墨绿伟岸的松柏. 四十一 那人领他们来到一扇小铁门,敲敲便门,打开了,他们便走入,最初穿过一片密密的矮丛林, 两边是参天古树,显得阴森森;幽径不便于辨认,必须摸索着走,他们上岸时因为已经接近黄昏;太监对摇船的人摇了摇手,一言不发船夫就把船划走. 四十二 沿着曲转的小径他们走下去,穿过了橘林,素馨,及种种树木——(对于树名,我还可以列举下去,我们北国本没有东方的植物如此多种类,因而拙劣的文人便认为十分值得把他们写的书变成整个花房,这都因为最近有位诗人去土耳其旅行.) 四十三 正当他们走着曲转的小径,唐璜的脑中突然出了个念头, 他和伙伴低声嘀咕,(这种想法我你和在那时候多半也会有,) “我想,”他道,“要是冷不防敲倒他,并不算可耻,我们却可以逃走.给这个黑老头子的头上一击,我以为做来比这么说还容易.” 四十四 “是,”另一个说,“可是这以后怎么办? 我们进来得可容易?如何出去? 就算跑出去了,即使我们不像圣. 巴索洛缪那样,有幸保住皮,我们会掉进另一个坑,明天,比从前更坏,那会又有什么便宜? 并且我饿了,现在很想学以扫,宁愿把自主权换为牛排吃掉. 四十五 “我们离人居住的地方会很近, 要不,这老黑鬼摸索这条小道,又领着两个俘虏,怎能如此沉着? 这说明他的伙计们并没有睡觉.只要叫一声,他们会多半跑出来,因此,还是看准一些,再想法逃——啊,你看,这一转弯就走出了树林,天哪,一座宫殿!而且灯火辉煌!“ 四十六 那的确是十分宏伟的一座建筑,正冲着他们是前景,大厦的正面依土耳其的习俗,尽量涂着五颜六色金漆,看来十分俗艳:由于人们不懂本地原有的艺术,因此,顺着波斯波拉斯的两岸,每座别墅看来都好似新漆的画屏,要不就似歌剧场上华丽的布景. 四十七 他们再走近些,一股香气扑鼻,仿佛是胡椒肉饭,炖肉和烤肉,总之是一见就馋的饿者的东西,使唐璜忘却了他粗暴的计划,而暂时装出一副恭顺的外表;他的朋友又加一句,以备两手,他说:“老天!让我们先把这一餐吃饱! 以后我再帮你,若是你想闹翻.“ 四十八 有人讲话诉诸于一种情欲,有人打动感情,有人剖析道理,但这后一种办法从不很风行,因为理性认为:讲理不合时宜.有的挥舞大棒,有的则说客哀求,但总还多少想讨人欢喜,所以但凡争议的总说自己之所特长,却从没有人想到话语应该少讲. 四十九 我又扯远开了:说服人有很多方法,我承认用哀情,黄金,美色,奉迎,恫吓,甚至一先令所引起的魔力,但如想抓住人的最深的感情,(而这,天天看到,我们已变得越来越柔了)最好是令他聆听那能无坚不摧软化一切的声音,这就是灵魂的丧钟——餐铃. 五十 即使土耳其并没有餐铃,人们也吃饭;唐璜和他的伙伴虽没听见像基督教国家就餐的铃声,没看到一列由仆人端送的菜盘,他们却闻到烤肉香味,看到火光,还亲眼看到卷起了白袖管的厨师来往奔走;他们只顾着左右张望,带着垂涎欲滴的企盼的目光, 五十一 他们于是不再另打着抗拒的主张,只一心跟从着他们黑色的向导,老太监一点儿没想到:他那半已割除的生存几乎全部都被劁掉;他挥手叫他们在后面停下来,然后自己前去敲门,门开了,啊,一座辉煌的大厅,炫耀着亚细亚的华奢,奥托曼的排场. 五十二 我并不想描述,虽然这是我的专长;在开明的今日,每个蠢驴都要谈到异域观光的他的奇妙的旅行,并且印出四开本,要你来赞扬.这对他很开心,出版家却愁死了,而大自然忍受着千方百计的磨难,却坚忍可嘉,放任画、诗、和插图以及游记指南等等将自己摆布. 五十三 在这大厅中,近近远远都是人:有的盘膝而坐,沉思地下棋,有的和别人谈着天,有的将自己的衣服细加整理,还有人吸着琥珀嘴的烟袋,看来讲究非常,价值却不一致;有几个在跨着方步,也有人小睡,有的等待晚宴而先喝开胃的甜酒. 五十四 太监带着新买来的一对异教徒笔直走入大厅;有的把眼睛抬起瞥了一眼,依旧走着自己的路,要是坐着的,就绝不欠一欠身; 有一两人注视着俘虏的面容,仿佛相一匹马究竟值几文;有人位对黑人在原位点首示意,却没有一个人开口理他一句. 五十五 他们被代领着穿过大厅,一直来到一列华丽的宫房,却鸦雀无声,只有一间屋内能听见大理石喷泉透过的幽暗夜发出碎落的水声,还有一处,可能有一个女人好奇地推开门窗而有了声响:睁大了黑眼睛,她把头伸出,想看看是何妖精跑来作怪. 五十六 高墙上悬挂着微弱的灯反能勉强指明他们要走的路,它不能显示出这琼楼玉宇的整个景向的壮严,气度的辉煌;也许最使人郁悒的(还不说惊愕) ,莫过于走入一间巨大的空屋:无论日夜,都没有一个灵魂来打破它红墙画壁的沉沉死气. 五十七 在沙漠,森林,闹市及大海之滨,微不足道的两三个人,一个“我” 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明白,那儿本是永恒的“寂寞”的王国;可是在一间大厅或者画廊中,无论是古代的楼阁新建的或是,独自会有死亡之感,因为那种地方原为多人而设,怎会落得一人往来? 五十八 在静静冬夜,有一间安逸的小书斋,一本书,知心密友,或一位小姐, 一杯红葡萄酒,茶点,和好胃口,——英国人就酷好以此来打发漫漫长夜;然而我呢,(虽然那辉煌的景象比气灯照耀下的剧场要稍差些,) 却喜欢一人独自在画廊里徘徊,这就是我时常悲哀的原因. 五十九 唉,人竟创造出了如此庞然大物来菲薄自己:教堂新奇雄伟尚可说,因为所表现的天堂不能太脆弱,它必须耐久坚固,久到无法预测是谁创造的它;但巨大的屋宇(巨墓则更坏)对于人类就不适合;自从亚当堕落而后,通天塔的故事我想足以启发人,使人更加明智. 六十 巴别本是宁录游猎的行宫, 而后成了花园城,骇人的富豪,就在那城中尼布甲尼撒称王,直到有个夏天他竟去吃草;以后由于但以理收服了雄狮,而受到他的子民的称道和敬畏;这儿有过西斯比的双双殉情,还有这个西米拉密斯被诬的皇后—— 六十一 啊,那位皇后竟被粗陋的史家讲成好像(我相信是合谋诬蔑,) 对她的马有一种不正当的情感,(爱情如同宗教,有时也出异端,) 我想,这故事骇人的多半是由于(这和荒唐的讹误已屡见不鲜,) 有人将“仆役”写错成了“坐骑”,这桩公案实该请陪审团来审理. 六十二 但若是扯回来:关于巴别,假若(唉,在这种年头,什么怪事没有?) 竟然有些邪教徒,自己由于看不到巴别的遗址,或者不愿去寻找(瑞奇先生虽然已有两篇回忆录,记述他如何发见了几块砖头) ,居然不相信犹太人的——异教徒的——那些原本该信的话(虽然他不信你), 六十三 那就请他们认真想想:荷拉斯曾干脆巧妙而地讥笑一些人,他们一心一意地营造大厦,却忘了建一块给自己的墓门;今天我们明白了:人去物亦亡,这的确是一个苦涩的教训:何必要把那宫殿建得天高? 其实我们正应该把墓穴修好. 六十四 他们最后来到了偏僻的一处,使回声仿佛从长眠中苏醒,这里充满了令人喜爱的东西,但多得不胜枚举,使人奇怪:要这些用不完的东西来做什么? 这儿,财富将精美的一套住宅尽可能堆上了陈设,使自然亦对最终目的艺术迷惑不解. 六十五 看来仿佛是,再只要越过一排或另一套房屋,就会把人引往天知道什么地方!只这所在,摆设家具就已经极为豪华:沙发是如此珍贵,若是坐下来会感到罪过;那地毯的每根毛都是精工细织,它使你想变作在它的面上一条金鱼浮游过去. 六十六 让奴隶们惊叹不已的这些东西,那黑黑的太监却看也不看,一步就踏了过去,而他们却好像是履过银河,恐怕有一丝丝玷污脚下的星辰. 走过这一段以后,他们来到另一头的或壁橱小屋——你可以看到,它远在那一角落——看不见也无妨,那就不要责怪我. 六十七 我是想交待明白一切.我说,那个黑太监打开了壁橱,抱出来一堆穿在任何回教徒身上都无愧的衣服,不管什么贵族;而且是品种花色都应有尽有. 但是,虽说不缺任何样的衣服,他却要对他买来的基督教奴隶指出何种衣服对他们最合适. 六十八 他认为他们合适于穿戴的为:对那较年长亦较壮硕的一个,是件不过膝长的克里特斗篷,一条紧裤,并非紧得要撑破,而是适合于亚洲人屁股的;红花鞋,开司米羊毛的披肩,以及光泽、轻便且锋利的匕首;总之那一切装饰一个土耳其阔少都不缺. 六十九 当他穿衣之时,他们的黑朋友巴巴,拐弯抹角地教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愿意循规蹈矩地去做(显然命运也是给这么指明), 那他们将得可说不清的好处;他必须交待,最后他加上一句:“他们的处境还会改善得多,如果他们肯迁就些,身受阉割. 七十 “他对自己而言,固然他会很高兴看他们变成正教的信徒,但仍然要把这作为以供他们抉择建议.” 而另一人认为,他的盛情真浓,在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如此周到,要他们来发表意见;“他对这个文明古国文雅的风俗,” 他说,“实在有说不尽地钦慕. 七十一 “至于他自己,简直难有什么理由来指责如此可敬而古朴的仪式,不过,他承认他有些腹中空虚,只需容他目前稍进一些饮食,再加上几小时的思考,毫无疑问,他就会完全同意这件好事.“ “什么?”唐璜勃然大怒道,“死也办不到! 宁可让他们把我的人头割掉! 七十二 “宁可割下我的一千个头吧!”“唉唉,” 那另一个接着说:“不要打断我:你没等我把要说的话讲完哩.先生!我刚才说过,让我吃过饭,我就马上考虑您的建议是否我能够采纳并对各方都合适;当然,这完全依赖于好心的您容许我们割不割由自己判定.” 七十三 巴巴瞧了唐璜一眼道:“请好好穿上衣服吧,”他手指着一套连公主见了也会兴高采烈地抢着穿的行头,但唐璜只看看——目前他没有化装跳舞的兴趣,便抬起他基督徒的腿踹它一脚;等黑老太监又催促了一句,他说,“老先生,我可不是一个女人.” 七十四 “你是什么我不知道,当然也管不着,” 巴巴说,“但请你依照我说的去做,我在这里可没有工夫多说废话!” “那我总可以问问吧,”唐璜说,“这恶作剧到底是为了什么?”“请不要多讲,”巴巴说,“在适当的场合、地点时间和,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现在我可没有奉指令透露给你.” 七十五 “那好吧,我要穿它就叫天——”“停下!” 黑人叫住唐璜说:“可别把人惹怒! 你这人精神很好,但容易变得鲁莽,那你就会发现我们不太爱开玩笑.“ “什么,先生!难道要让我在服装上改变了性别?”但巴巴压制下了这个争执,说道:“别再惹恼我吧,如果我喊人,什么性你都留不下. 七十六 “我给你拿了一身很美丽的服装;不错,那是女人的. 之所以你要穿它,是有原因的.”“什么理由?也不管我是否讨厌女人的穿扮!”稍停一下,唐璜叹了口气,又轻轻骂一句:“真见鬼!我要怎么穿上这轻纱?” 唉,最精致的花边竟挨这种骂,所有的新娘穿上它都会容光焕发! 七十七 唐璜又发个誓,于是一边叹气一边拉上光滑的玄色绸裤,又拿起一根处女的丝带来系腰,束住一件乳白色的紧身衣服;可是提上裙子时,他摔了一交,这——用苏格兰话讲,就是“匍匐” ,(所以用上这个字,就为的押韵,韵脚呀,有时你比暴君还逼人.) 七十八 这(或者“匍匐”,任您选择)是由于衣服太古怪,使得他不便行动.最终他总算把这件梳妆大事办理完毕,虽然有些办得缓慢;当服装某些特别固执的地方拉不上来时,巴巴就帮他穿;终于,他将两只手交插进袖管,停了停,把唐璜上下打量一遍. 七十九 还剩下一个地方比较麻烦:那就是唐璜的头发不很长,但巴巴找来了很多长长的发辫,就在他头上很快装满了假发,并且按照时兴的式样梳妆起来;给他戴的那种嵌宝石的发夹也足以配得上他华贵的行头,巴巴教他把头发梳好,又抹上了油. 八十 如今,完全打扮成了女人模样,再加上镊子,剪子和一些脂粉小小修饰一番,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无疑是少女.“看吧,先生们!” 巴巴微笑说道:“多完美的变形! 好啦,现在,你们跟我来吧,先生—— 噢,我是说——小姐,“他拍两下手,立刻来了四个黑人伺候在两旁. 八十一 “行了,先生,你随这几位去用餐,” 巴巴点点头对唐璜的朋友讲;“可是您,高贵的基督教尼姑啊,同我来吧. 先生,可不容许你罗嗦,无论我说什么,你需立刻照办.你害怕什么呢?这又不是狮子窝? 你看,这里是皇宫呀!凡是大智大慧者都在这儿等待着先知的天国. 八十二 “傻子!告诉你吧,没人会害你.” “那很好,”唐璜说,“免得他自寻烦恼否则,他就会尝到我这只拳头,它的分量你别以为是轻轻飘飘.我迁就你只能到此罢了;要是一旦 谁以假为真,来和我无理取闹,那就一切结束. 我相信这梳妆不致引出误会来,否则对谁都不便.“ 八十三 “你这蠢材!来吧,等着瞧,”巴巴说.这时,唐璜转过身看他的伙伴,那人虽有点难过,却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见他竟已如此改变.“再见吧,”两人互相说,“这个国度稀奇古怪的事儿真难以想象,谁料到一个老黑人略施法力,一人会变为回教徒,另一人则变成少女!” 八十四 “再见吧,”唐璜说,“万一无缘再相见,我祝你胃口无恙.”另一个答道,“再见吧!这样分手很叫我难过,但以后再见会有个故事可讲; 我们都要跟着各自的命运飘流,请保令名,夏娃可曾经堕落过.“ “当然,我的心就连苏丹也动不了,” 少女说,“除非他同意我正式结婚.” 八十五 他们就这样分手,走出各自不同的门. 巴巴带领唐璜走过一层层房子,穿过辉煌的回廊和云石的地面,直到能模糊望到远处的一座雄伟的大门,并闻到从那里飘来的一缕香,好象他们来到了一座庙堂,一切是这么广大,庄严,静寂,芬芳. 八十六 青铜的门高而又大,光辉夺目,上面镀着金,镂饰着奇异的画面:这里是战士恶狠狠地厮杀,那里有 胜利的英雄阔步在覆灭者之间,还有被押的一列俘虏们,垂头丧气,远处是一队队的残兵在逃亡,这幅画使人想到康士坦丁时代的英雄仍保持着古罗马帝国的骄傲. 八十七 这而沉重雄伟的门关闭着一座巨大的殿宇,真猜不到在那门边守着两个矮人,活似丑陋的小鬼,仿佛设他们在此是专为和那扇高大的铜门相比;经过这一陪衬,那巨门真像金字塔一样伟岸,它的辉煌占据了你的整个目光,简直不把两个小人儿放在心上, 八十八 直到你不留神,差点儿踩到他们,方才吓得倒退一步,把这二位 丑得出奇的小东西打量一遍,他们的颜色不黑,不白,也并不灰,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只用笔墨很难形容,也许用铅还可描绘;他们是既聋又哑的一对小怪物,那购价至少与相貌同样特殊. 八十九 他们的职务是开门;这两人别看身材那么小,力气却奇大,干起重活儿不用发愁,而那门轴竟也如同罗杰斯的诗句一样光滑.有时候,他们会为叛乱的督军用坚韧的弓弦权当领带来结扎:因为东方的习俗就是如此,他们常常用哑巴来作这种勾当. 九十 他们说话用手势,其实就是无话, 只是像恶魔一般用眼瞪着巴巴:看他比划手指来告诉他们把门拉开;而当这两位小夜叉用蛇一般的小眼盯着唐璜之时,他立即打个寒噤,马上有些害怕,好像那目光射向谁,就能够使他不是中毒,就是受到诅咒. 九十一 在进门之前巴巴停下来,对唐璜作了一些小小的指示:“如果你,” 他说,“能把你那雄赳赳的步伐稍收敛些,或许并没什么不可以;而且也不必那么摇来晃去,当然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可是有时候叫人看来太特别——还有,你能不能装得再文雅一些? 九十二 “那会少惹点麻烦,因为这些哑巴呀眼尖得像针,会把你的裙子看穿,万一要是他们看出你是假扮的,波斯波拉斯湾就在眼前你知道,那你和我也许不等黎明就会看见我们是朝着马摩拉驶去,但不是坐船,而是缩在麻布袋里——这样的航行在这地方一有机会可就采用.” 九十三 一番这样鼓励后,他带着唐璜走入一间华宫,比前次更珍奇:只见缤纷的五光十色陈设,而其中摆设和雕饰如此奢靡,你扫过一眼会觉得目眩神迭,很难把哪一件东西看个清楚;那简直是成堆的珠宝同金银 璀璨夺目地胡乱凑在一起. 九十四 财富制造了奇迹——却难免俗气,不但在东方的宫廷是如此,连西方帝王的较素净的宫殿(我也曾经到过六七处去参观,) 虽然金银珠宝不是这么闪辉,也还有许多地方要加以原谅;比如桌椅,绘画,和拙笨的雕塑,恕我不便停笔细细地加以指责. 九十五 在这宫帏远远的一角,在华盖掩饰之下,如同皇后一般懒洋洋,偃卧着一个女人. 巴巴立刻停步,双膝跪倒,并且用手暗示唐璜:这小伙子虽然从来不习惯祈祷,也本能地跪下来,心中却在暗想 不知搞的什么鬼把戏;巴巴这时俯身叩了头,结束了参拜仪式. 九十六 这位夫人抬身站立,呵,那姿态很像维纳斯跃出海水之外,她闪着羚羊般含着情欲的双眼望着他们,使鬓角玉石的光彩也黯淡无光;她轻挥那皎洁得如同新月的手臂叫巴巴上前来,他先是吻她紫袍的边,而后指着跪倒的唐璜,不迭地说些什么. 九十七 她的身材与她的地位一样高,她的姿色无论谁见了都要神魂荡漾;然而描绘她徒然减损那魅力,因此,还不如让您自己去想象,以免文字大煞风景;事实上,即使我能把她的容貌写得分毫不差,您的眼睛也经不住那种光艳,所以,幸而我拙于辞令,倒是两相方便. 九十八 不过我倒还想添一句:她年纪看来已成熟了,约有二十六个春天,可时间对有些容颜悄悄放过,它的镰刀只找俗物肆意践踏:美色不衰的玛丽女王就是一例;的确,哀情催人老,媚人的娇艳经不起悲伤的摧残,但总有人仍旧从不变丑,如尼侬. 德. 恩克娄. 九十九 她对侍女们寥寥吩咐数字;这一列宫女大概有一打或十个,每人和唐璜穿戴得一般无二,而且与唐璜一样,也都由巴巴挑选来的,个个都似瑶池玉女,从外貌看,简直可以同狄安娜所率领的那群嫦娥以姊妹比美;但仅是外貌相似,别的不敢保证. 一百 她们遵命低低一躬退了出去,但走的不是巴巴走的那个门;唐璜站在不远的地方呆望着,自从来到这奇异的宫帏,所有见闻无不使他惊叹;这里一切注定为了称颂和羡慕的,这两者原本不可分.我必须声明,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不羡慕别人就算最大的快乐. 一百零一 “不羡慕别人,这就是我所知的唯一快乐或保持快乐的方法,(这是克利奇的译句,亲爱的莫瑞,朴素的真理无须雕饰和浮夸.)“ 荷拉斯很早就说过这话,而后蒲伯又引用了它来教导人;但倘若没有人赞羡,蒲伯怎会作歌?荷拉斯哪来灵感? 一百零二 侍女退出后,巴巴招了招手叫唐璜上前,再一次希望他跪下,并吻一吻夫人的脚;但唐璜,虽照办了前一句话,当巴巴又用那句话催促他时,却皱皱眉,干脆直立起来回答:“这可不行,除非是教皇的脚,否则任谁的鞋子也不能弯腰.” 一百零三 巴巴对这不合时宜的妄自尊大十分愤慨,连连解释和劝说, 还恫吓了几句(当然这是自言自语) 要用绞索之类,但统统无补于事;看来就算是穆罕默德的新娘也不能令唐璜举行弯腰的仪式.啊,礼仪实在太重要了,不仅在宫廷,在乡间舞会上与赛马场也时兴. 一百零四 他如同阿特拉斯大神一样屹立着,尽管承受着全世界汹汹的指责,他却绝不屈服,那世代相传的卡斯底爵爷的血都已火热地在他的血管中沸腾;宁让千把刀杀他一千次吧,但门楣决不可玷污;而终于,巴巴看到“脚”已不成,便提议仅只吻吻手,作为一种让步. 一百零五 这总算是一种体面的让步, 是专为外交家作设的中途休息站,使他们可以在较为和平的伪装下言归于好;而唐璜也把他的意思也表现得尽可能彬彬有礼,并且说:这样做来当然是最普遍和最适宜的,因为照南方的风俗,君子总是以吻吻夫人的手为礼. 一百零六 于是他走上前一吻,虽然有些勉强,虽然从未有把嘴唇的印痕吻在如此优雅秀丽的手上,只要一碰到,它就会吻得深情,而且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倘若你所爱的人将手指越凑越近;有时,陌生人的一吻竟能动摇一个女人一年的山盟海誓. 一百零七 那夫人不断瞧着唐璜,然后吩咐巴巴退出,他做得端庄大方,似乎他很习惯于退堂这一行业;他一直在察颜观色,估摸情况,临行前还低声吩咐唐璜别害怕,并带着一丝微笑把他看了看,接着退出;啊,他那满意的神情,凡好人做了好事都是这么自在! 一百零八 他退出后,情况立即起了变化:我不明白这位夫人在想些什么,只见她明亮的额际泛起情涛,而她白净的脸上涌起了血色,好似赤红得夏日黄昏的云霞横抹在天际:各种情绪的混杂都透出了她那双晶莹的大眼睛, 其中一半是命令,一半是欲望. 一百零九 既具有女性的百般温柔的她的容貌,又甜蜜得如同诱惑夏娃的魔鬼,当他装作天使的样子,引得她(只有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去犯罪;若说太阳没有斑点,那么她就比太阳更无可挑剔,更加完美.但是,你总觉得她仿佛缺少些什么,好像她不能“给予” ,而只会“强索”。 一百一十 一种皇家蛮横的气派,如同链锁贯穿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说,好象有条锁链系着你的脖颈——呀,那欢情还算得上什么快乐? 假若一切都是被专制逼出来的! 我们的心至少是自由的,若是貌合神离,即使你一时勉为其难,到最终,你的心灵还是要跟它转. 一百一十一 就连她的笑也气势凌人,尽管笑得极美;她的点头绝不意味着对人迁就.她的秀足似乎也觉到她的高贵,也有自己的意志,显得十分执拗,好似是踩着别人的颈;为了更充分显示她的地位,还将一把匕首挂在腰间,表明她是苏丹之妻,(幸亏不是我的妻子,感谢上帝!) 一百一十二 “唯命是从” ,这是自她出生以来她周围的人必须遵从的律法;无论任何异想天开的稀奇事只要符合她的意,她的奴隶必须遵命去办;唉,又高贵又绝色, 请想这样的女人的任性可有边际? 倘若她是个基督教徒,我相信,我们早发明了“不停息的运行”。 一百一十三 凡是她想要见到的都需拿来,若是从未曾见过,但她却认为天下有的,那就一定要苦苦去寻觅,如果一旦找到了,价钱就无所谓;她购买的东西真是无尽无穷,惹起的麻烦也同样无际无边;不过,她的专制具有一种优雅,除了那富于诱惑的脸蛋,女人都十分原谅她. 一百一十四 在赴市集的途中,唐璜被她一眼相中了,成了她最近一时的偏好;她立刻下命令去市场购买他,而巴巴呢,一向是最为可靠, 何种尴尬的事情他都能办通,对于这一种拍卖则更精于门道;她不知慎重,但他却能兼顾,这就是为什么唐璜穿错了衣裳. 一百一十五 他的容貌及青春都便于改装;如果是你问:她身为苏丹娘娘如何起这种怪想,冒这种危险? 这,必须留待女苏丹去解答.在妻子眼中皇帝不过是丈夫,国王呀,王后呀,所以被人神化,假如我们肯加以仔细的分辨:有的是凭阅历,有的却只是言传. 一百一十六 然而我们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现在,她认为既已一帆风顺把他变成了自己的财产, 她感到她已经非常、非常地谦逊,不需什么前奏,只用那满含权力与热情的蓝眼睛瞥了他一瞬,便草草说:“基督徒,你能爱吗?” 难道这一句话还感动不了他? 一百一十七 当然会,假如碰对了地点和时间;不过而今,唐璜的脑中还浮着海黛的岛屿与那爱奥尼亚的温柔面孔;听到这句话,立即他头上的热血都奔泻到心中,他的面颊苍白得如同雪花在飘落;这句话像阿拉伯的矛刺进胸心,他半天不发一言,只是泪如泉涌. 一百一十八 她大吃一惊,却不是因为眼泪,因为女人爱哭,用起来也很方便; 但男人眼圈红了,就该另作他论.非常糟的是:当女人娇啼一下,心就畅舒了,而男人的泪却如同熔铅一样灼痛,反而像你朝他心坎刺了一枪,才把他的那些泪水逼出,总之,女人哭是舒心,男人哭却是受罪. 一百一十九 她原本想安慰他,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这类事,或者什么引起她同情,她也从未想到满心忧愁悲痛是如何一回事;虽然,偶尔也有些使人噘嘴的小事飞过她眉头;但她最不明白的是:那眼睛怎会在如此贴近她的眼睛时还泪流? 一百二十 但天性却能补救权势带来的缺陷; 当陌生的事物也能强烈得引起善良的情感时,那你就会发现女人的心田本是一块最肥沃的园地;她们本诸天性倾洒着“膏油和酒”,处处以慈悲为怀,无论有没有道理;因此,古尔佩霞也不知为何,竟觉出眼角有些奇怪的湿润. 一百二十一 但眼泪与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唐璜虽一时听到居然有人问他“是否爱过” 而感到如此之伤悲,但很快就使他的眼睛归于坚忍状态,他那亮闪的泪水也随之被斥止;尽管他对美色颇为敏感,但身为奴隶,这怎能不感到非常可恨? 一百二十二 而古尔佩霞,这是平生头一回大为困惑,因为她生活了这些年,除了赞美和祈求没听过其他,何况她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得到了他,并期望通过爱之门径,开导他进入一种亲切的交谈;虚度这时光对她是巨大的牺牲,他们却几乎已浪费了一刻钟. 一百二十三 对于经历了类似情况的诸君,我想该提出一个时间的限定,那就是说,适于南方人采用——至于在我们这儿,关于这类逐追法规却比较严:只要你稍误一刻,就构成大罪;即使最为宽宏大量,(请想想)也只允许你表达两分钟,再多,就要有损及你的名声. 一百二十四 唐璜的名声是好的,也许还能更好,若不是他脑海中浮现着海黛;无论说来多离奇,他总也忘不了她,这就使他的教养显得非常坏.古尔佩霞认为既然已把他带进宫,那唐璜就对她负了一笔感情债.她的脸蛋开始涨红,以后又转白,然后那红晕又飞到眼底. 一百二十五 终于,她用一种皇家的气派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又递给他一种无须帝国亦能让人心服的秋波,去寻找他的爱情,却没有回答;她眉头一蹙,但并不想来斥责,但凡骄傲的女人都不依靠这办法; 她站起来,镇静了一刻,然后就一下子投入他怀里,再也撵不走. 一百二十六 这是个棘手的探试,但唐璜既是悲伤,又是愤慨,又是骄傲,就轻轻把她雪白的手臂推开,又让颓丧地她在一边坐好,然后他傲然起立,扫了一眼,继而冷冷盯着她的面孔,叫道:“囚笼的鹰不肯配对,我更不愿圆一个女苏丹色情的梦. 一百二十七 “你问我能爱吗?这就是证明我是爱得多深啊——但我无心爱你! 这卑贱的衣服,这花边和裙带我穿上倒挺合适,因为一个奴隶能谈什么爱情!你这豪华的宫殿可并没有看在我眼中!你的权力也许很大,叩头啊,屈膝啊,手和眼都得侍奉你——但我的这颗心可自由!“ 一百二十八 对我们这道理早是老生常谈,对她却不然,因为她从没听过;她以为,她一招呼就使人高兴,这世界只为国王和王后而设.就好像她连心生也在左或右都茫然无知,法权也使它的膜拜者变成同样不折不扣的愚昧,只知身为皇家就有权把人来支配. 一百二十九 而何况她又是如此美,这姿容即使落在远为卑微的境况之中,也能兴邦,或弄得家亡国破,而且可以想的到,她很看重自己的魅力,当然这也不足为怪,谁肯把自己的美色湮没不用? 她认为她有双重的“天赋权利” ,这意见的一半我倒也颇同意. 一百三十 请回忆一下,或者(若不可能) 请想象:假如你少年而洁身自好,一个青春不再来的贵妇却急于与你纠缠着爱情,却被你泼冷了她火热的兴头,她该如何地盛怒! 或者想一想:在这方面你已读到或听到的一切吧,然后再想象这一位妙龄的绝代佳人的脸. 一百三十一 请设想——或许你们已经想到了,——波提乏夫人,淮德拉,布比夫人,或者所有故事中所能揭示出的良好范例吧;可惜师尊和作家给你们揭示的事例并不多,因此,青年人啊,你们的教益也很浅:但即使能想到这少数的范例,你们也难想象古尔佩霞的愤怒. 一百三十二 一位失去幼雏的雌母狮,老虎,或任何饶有趣味的吃人的野兽——这是用现成的比喻来形容这个女人不能随心所欲时的气势汹汹;但我说的比喻虽不能弱于这些,这些却连我要说的一半都不如:因为,那失去的幼雏,无论多少,怎比得上根本让她们不能生育? 一百三十三 爱子女本是自然界的法则,母虎对虎雏,母鸭对小鸭都这样, 只有在幼雏受到袭击时,才能看到母爪最为锋锐,铁喙磨得最光;在婴儿室里,我们会见到妈妈多喜爱自己孩子的叫嚷与哭笑! 对后果如果还是那么其乐融融,这表示对那起因,兴致则更浓. 一百三十四 倘若我说古尔佩霞的眼睛向外冒火,就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双目一向是闪闪怒火;若说她的面颊红得颜色最深,又怕对染匠有些凌辱;总之,她的欲念从未受过如此委屈,这一回发的脾气当然也不比平常:即便你见过女人的受挫的怒火(天哪,够受的!)也比这还差得远. 一百三十五 她的怒火只是一刹那,这倒也好, 不然再过一瞬就会把她也一起毁灭;旺盛的肝火真是不凡,只一刹那已足够让人感觉到地狱的一瞥,看来惊心动魄,但说来却壮观,好像大海冲击孤山那么迅猛,那激情的狂澜掠过她的容貌,把她变为具体美观的风暴. 一百三十六 若将一般人的愤怒和她的相比,那如同拿普通的风暴来比台风;不过,她倒并不想伸手到天空摘月,像温和的霍茨波那样要发疯.她的愤怒的格调较低,也许这毛病在于她的年龄与性别,像李尔王,她气得只想“杀!杀!杀!” 然后这血的渴望就会化为泪而滴下. 一百三十七 风暴似的愤怒卷来,又如同风暴一样偃息,她默默无语——实则也无话可说,啊,终于她感到了女人的羞耻,在她这感觉本来一向很淡弱,现在却迅速涌起,像堤堰突然出现了裂缝,大水冲进她的心窝;是,她感到丢了面子,——但羞辱有时对显贵高官倒有好处. 一百三十八 这使他们明白,自己也是血肉,并且暗示到,即使别人是泥土塑成的,可并不全是污尘泥浆;瓦壶和贵瓮本都是脆弱的手足,无论好坏,总是一个窑的陶器,虽说并不全出自于同一个父母.这教导了他们——天才知道教导了些什么! 反正颇为中肯,帮助还很多. 一百三十九 她头一个思想是把唐璜的头砍掉,第二个思想是与他一刀两断,第三个思想是将他遣送回老家,第四个思想:让他悔过和道歉,第五个思想:吩咐侍女预备就寝,第六个思想:自杀;第七个,举皮鞭抽巴巴一顿,——而她最出色的办法是重新坐下来,当然还要哭一场. 一百四十 她本想刺杀自己,但不好的是一柄短剑她不太容易拿到手,且东方的紧身衣棉絮又不愿,用匕首狠狠一刺就很容易刺穿;她又想去杀唐璜——这可怜的少年! 杀他倒并不冤,谁让他这么孱头; 但杀他的头不一定有把握就能达到要他的心的目的. 一百四十一 唐璜真不管不顾了:他已经豁出去或被剁成肉泥去喂狗,或受桩刑,或者慢慢折磨得他痛死也行,不然也可投入大海或狮笼里;因此他站在那儿英勇地等死,决不苟活——除非碰上他的兴头.这倒真是大丈夫气概!但一遇到女人的眼泪,就免不得冰消瓦解. 一百四十二 仿佛艾克斯的勇气从手心溜走,不知怎的,唐璜的勇气都消失了;起初奇怪自己为何要拒绝她,继而又想,不知是否能言归于好;接着又责骂自己德性的野蛮, 如同苦修僧也时而自怨修道,或者太太后悔结婚时所立的誓约,(至于这,双方终究都违背一些.) 一百四十三 于是,他就讷讷地说些抱歉的话,但对这类事情,光说话可不成:即便你能搬来缪斯所歌唱的一切歌词,或风流公子的最风流的谈辞,或被卡色瑞糟蹋过的全部辞藻.啊,正当那嫣然一笑刚要促成他的和解时,还未等到下一步,老巴巴却早已匆匆进了房屋. 一百四十四 “太阳的新娘啊,月亮的姊妹,” (他是这样说的) “噢,世上的女王! 您一笑能使宇宙星辰都欢舞,您一皱眉连日月也黯然; 您的奴隶给你带来一个消息,但愿您垂听,而不怪它太莽撞——我似一丝光线,奉太阳的命令,前来通禀太阳御驾就要马上亲临.“ 一百四十五 古尔佩霞惊叫道:“天哪,这可是真的? 我原以为他明晨之前不会光临.快叫我的宫女排开一字队.去吧,老扫帚星!叫群星们要小心,——基督徒啊,你要尽力扮好宫女,既然你叫我不要记你的旧怨——“ 正说之间,忽闻人声嘈杂一片,又有一声高唤:“快迎苏丹王驾!” 一百四十六 前头是她那一排端庄的宫女,接着是陛下的宦官,有黑亦有白,随行人员队列长达一里之远; 帝王很懂礼貌,他每次前来都早早派人通告,特别是在夜晚如此,以便于容人妥善安排;因为她是皇上最新纳的一宫,所以在四名王妃中她最受宠. 一百四十七 苏丹陛下的仪表非常威严,披肩遮住了鼻子,胡须长到眼下;他刚出监狱的门就登上了王位,是他被绞死的哥哥提拔了他;在君王之中,他的德行不亚于在康特密尔或者诺尔斯的笔下所记载的那些,除苏来曼以外其余帝王都不算怎样光彩. 一百四十八 他到清真寺去作祷告,气派之大超乎于“东方的审慎”; 他将国家大事交给宰相去管,甚至连皇室的好奇心也不露一分;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家务的烦恼,倒没有诉讼揭示出闺房的怨恨;四位王妃与一千宫女被治理得如同一个基督教皇后那样驯服. 一百四十九 若偶尔有失于防范,罪人和罪状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一张嘴会把那些故事传播——自有大海和麻袋把一切勾销.谁还能到海底去探求那些秘密? 所以,公众与本诗都无法知晓;没有丑闻去让报刊伤风败俗,风俗改善了,鱼也不见得多恶浊. 一百五十 他亲眼看到月亮是圆的, 同样该肯定:大地亦是正方,因为他曾旅行五十英里之途,而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圆的迹象;他的帝国的版图也是无边无际的,的确,到处少不了动荡:不是督军们叛变,就是海盗们骚扰,不过他们从没达到他的皇城之脚. 一百五十一 除非以特使之名到来,而特使按照真正的国际法,只要遇到战争就被派到了京都:这帮坏蛋依法当然不是用他们那卑污的手拿起一把刀发泄满腔的邪火,而是将一篇谎言写得堂堂正正,美其名曰“公函”,安全地交给对方,连一根染黑的髭须也烧不坏. 一百五十二 他有五十个女儿与四打儿子,只待长到成年就都被收藏起来,女的藏在宫里,如尼姑般度日,直到有了督军要驻节国外,那她,若是轮到了她,就被嫁出去,哪怕只六岁!——这虽然听来可疑,然而是真的,因为督军作了女婿,肯定要给老丈人送一笔厚礼. 一百五十三 他把他的儿子们都关在监狱,以待长得够资格套上绞索或者登上王位:这两者必居其一,但老天也不知道是哪一种结果;在这期间,他们所受的教育都是王子式的,因为即便哪一个当了皇太子,人们仍然会看出: 他即使该加冕,却也早应该挨绞. 一百五十四 苏丹陛下以帝王的礼节见过他的第四位妾妃;而她笑容满面,眉头愈发舒展,泪眼早就擦干;本来,凡耍过把戏的太太全都一样:她们必须装作加倍珍视那婚约,来挽救那快要倒闭的银行的信用.丈夫若得到这般亲热的问候,一定是太太已使得他适于升天. 一百五十五 君王将他的大黑眼睛扫了扫,立刻看到(他总是看得很细) 夹在宫女中的化装的唐璜,他没有一丝不悦,也不诧异,只是带着庄重而超然之态说:(正当古尔佩霞心慌地喘了口气,) “我看你又买了个宫女;想不到一个基督徒还算有点俊俏.” 一百五十六 这一赞好简直不得了,使大家都瞧着新买的少女,使她脸发红而身颤抖;她的女伴都感到自己发完了! 噢,穆罕默德的天灵!怎么苏丹竟会如此原谅一个邪教徒? 而对她们,那圣口尚未启过一言! 大家在窃窃私语、拉扯和骚动,但礼仪严禁她们噗嗤笑出声. 一百五十七 土耳其人习惯于把女人关起来,这办法很管用;因为,唉,说来令人寒心:在这不幸的南方,女人的贞操可不像北国的那样冰冷又严谨,那儿可用不着担心早熟的罪恶,我们的道德要比白雪纯净得多;太阳每一年把北极的冰山削减,对于罪恶,它的效果却刚好其反. 一百五十八 在东方,人们都十分严格:百年之好的婚姻就如同铁锁,只不过,若前者被偷偷撬开,将无法恢复旧局,总有一些涩,如同一桶红葡萄酒透了气:可这是他们的多妻制的过错.为何不把两个好人奏在一起变成终身的道德怪物——夫和妻? 一百五十九 到此为止,让我们的故事且停,并非缺乏素材. 是时候了! 按照古代史诗的惯例,我应该卷起帆篷,和这歌一起抛锚. 让这第五章得到应该有的喝彩,下一章我要搞点庄严的格调.既然荷马都免不了打瞌睡,请原谅我的缪斯也要稍歇一会. 第六、七、八章序言 以下两章(即第七章和第八章)有关伊斯迈攻守战的细节是从一本法文书《新俄罗斯史》中摘录的. 假托于唐璜的一些事件的确发生过,尤其是他拯救幼儿的一段,那是已故的黎世留公爵的事迹,他当时为俄军中一个年轻的志愿人员,以后成为敖德萨城的创建者和施恩人;在那里,他的名字和事迹将永远被人所景仰.这些章里有几节会涉及已故的伦敦德里侯爵,但那是在他死前的时候写成的.我本可舍弃这几节,假如那个人的寡头统治已与人俱亡. 可是鉴于当前的事态,我认为无论从他死的情况或者生平的情况看来,都没有任何理由不让所有他曾以毕生之力奴役的人们来自由发表一下意见. 据说他在私生活中是一个可亲的人,不管是不是如此,但这和公众有何关系呢. 至于哀悼他的死亡,那有的是时间,可以等爱尔兰不再悲叹他的诞生再说吧. 我与千百万人一样,认为身为国务大臣的他,是在暴虐治国者之中心最暴横而又智力最差的. 确实,这是在诺尔曼人之后,英国第一次被一个不会讲英语的大臣(至少是大臣)所凌辱,而国会居然同意人用玛拉普洛普太太的语言来对其发号施令.关于他死的情况,不值得一提. 我只想说,假若一个像瓦丁吞或华生那样可怜的激进派抹了脖子的话,他就会被埋在十字路口,用通常的木桩或木槌装点一下就算了. 然而,这个大臣是高贵的疯子——一个多情的自杀者,他仅是割了“颈动脉”,(天赐人们的学问!)于是不得了!又是排场,又是威斯敏斯特教堂,还有报纸上呼号的哀辞,验尸官在死者血腥的尸体上所作的一篇颂德演说(这是安东尼的演说,对这样的凯撒倒是旗鼓相当),还有那密谋对付一切诚实和正直行为的一伙卑鄙家伙所做的令人作呕的违心之论. 就他的死而言,依照法律他应被认为不是罪犯,就是疯子,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是恭维的对象. 就他的生平而言,那是全世界都清楚的,并且半个世界还将有许多年继续受其影响,除非他的死能对欧洲尚存的大臣们成为“道德的教训”。他的死至少对各民族是种安慰,因为看到了迫害他们的人是不快乐的,并且在某些情况下还对自己的行动有点正确的评价,恰同人类后来对他们的评判一致. 让我们别再提这个人吧;让爱尔兰将她的格拉坦的尸灰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圣地挪出去吧. 那热爱人类的志士怎能安息在政界的维特之边!! 至于本诗已发表的几章所引起的另一些非难,我仅想引用伏尔泰的两句话作答:“廉耻逃出了心房,而跑到嘴边上来避难”……“道德越败坏,就越是谈吐有方;人们想在言语上弥补其在德性上的缺陷.” 这确是恰当地描绘了当代英国社会的腐朽却伪善的一群人,并且是他们所得的唯一答复. 那陈腐而滥用的头衔“渎神者” ,以及“激进派”、“自由思想者”、“雅可宾派”、“改革派”等等称呼,是雇佣文人们每天对肯听信的人们当作通币敲得叮当响的——一切被冠上这种头衔的人应该高兴,假如他们想到它起初是戴给谁的. 苏格拉底和耶稣. 基督就是被指为“渎神者”而公开处死了,过去还有其他人也这样,将来还会有许多人亦然,凡是胆敢起来反对那些极端渎侮上帝之名与人类理性的昭彰罪行的,谁又能免呢. 然而迫害并不是反抗,甚至也不是胜利;那被称为“可鄙的异教徒”在牢狱里可能比他高傲的指控者更为快乐些. 我和他的信念并无共同之处,——那也许对,也许错,——但他是为它而受苦,为良心而受苦这件事本身将为自然神教招募更多的信徒,远胜异端的教长为基督教、自杀的大臣做暴政、或年薪过丰的杀人犯为邪恶的同盟(它竟自称为“神圣”以凌辱世界!)所能招募的.我无意遭践死者或者不光彩的人;但我认为,那些自愿依附于此辈人的阶级而为之效劳的人们假若能放低一下他们违心之论的高调,也许并不是坏事;而这种高调正是这个自私的掠夺者时代、这个尔虞我诈和口是心非的时代的大弊端……就先说到这里吧. 第 六 章 一 “人事的盛衰如同潮汐,若遇满潮之时,”底下不说您也该知晓;我们都曾有过大有可为的时机,只不过当局者迷,轻易就错过了,而等你知觉之时,它已一去不返.但无疑,凡事都是以至善为标的,——这由结果可以证明:正当事情最不如意之时,突然一切转了向. 二 女性的无常就如潮汐,若遇见满潮呀——天知道会涨到什么地方! 有的航海家真是能干,竟然能把这潮流的规律测绘得丝毫不差;雅可布. 比曼的幻想无论如何出奇,可比不上她们那旋涡与曲折.男人想想这,又想想那,但女人的心——又有谁知道? 三 一个倔强急躁而轻率的她,又年轻、美貌、大胆,宁愿牺牲皇座、天下和宇宙,只要能使她被人爱得如愿;若是天空中的星星挡住了路,那也挥手弹开,好教她自由得如同海波遇上劲风——这样的女人倘若不是魔鬼,谁还够格? 但还有不少人甘愿作她的信徒. 四 王位以及天下等等,都往往由于普通的野心而易手;所以当爱情把国家倾覆时,我们都很容易忘记,或至少宽恕了那种不智的钟情.如果说,安东尼至今被传为美谈,那可并不是由于他的那些盖世武功;他为美人而败亡的阿克兴一役胜于凯撒所赢得的一切战绩. 五 他已年过半百,还为四十岁的女皇殉情;唉,我倒定愿他们才十五或二十,那么财富以及天下等等,就只不过是儿戏;记得我在那岁数虽没有多少天下可殉,但是为了爱,却愿倾尽我的一切——将一颗心献出. 年长了,我倾城以献;但无论多少城也抵不了我昔日纯洁的恋情. 六 就算它如同稚子的寸心,如寡妇的一文钱一样,只有留待来日去称;但不管这类东西是否有分量,凡爱过的人都承认,在人一生之中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 据说,上帝是爱,但爱的确是上帝,至少当大地的面容未被罪孽和眼泪弄折皱以前——史册会告诉你它曾光鲜了多少年. 七 我们把男主人公与第三个女角留到了一种稀奇而尴尬的局面,因为绅士为了猎获那口禁脔——有夫之妇,有时要冒杀身的危险.何况苏丹又极为厌恶这一类罪行,绝不能赞扬那位古罗马的名贤凯图,这位豪爽的坚忍派,他向友人霍顿西斯租让了太太. 八 我明白古尔佩霞的行为很不对,承认这一点,我痛惜并谴责它,但我也不愿意花言巧语,尽管写诗也要说出真情,不管您怎样痛骂.她理智虽不足,感情却强烈;她认为她丈夫的心(即使她有权占用它) 是不够的:因为他已五十九岁啦,而他的妻妾却有一千五百位. 九 我比不上凯西奥——“一个数学家” ,不过仅凭书生愚见,用了点儿女人的精明盘算一番,再加上皇上圣龄的那笔帐,那么,明显,苏丹娘娘是因为空虚而出了格,因为,即使苏丹将他的心分摊,给他亲爱的人(其实这只能为专利!)她也反能得到一千五百分之一份. 一十 据说,女人都好争成性,动不动就要为合法占有权而起诉,就连笃信天堂的人亦不甘拜下风,对于这种亏损倒更加倍愤怒;她们用状纸检举围攻我们,从法庭多次的审判就可看出:她们怀疑每个算数之人都侵占那依法只合该她们享有的权限. 一十一 基督教的乐土既然都如此,异教之邦亦然,只不过度量更小而已,她们会采取高压之手段,摆出连国王都可称之为“堂正的仪表” 为妻权而争斗,若是她们的夫君可胆敢忘恩负义,有背夫妇之道;四个妻子有四种权利:醋海风波非但泰晤士有,底格里斯也很多. 一十二 古尔佩霞为第四位,况且,我说过,也最受宠;但由四位分摊的宠幸算得了什么?无怪人们都怕多妻制度,它不但是一桩罪孽,而且也真扫兴;所以,智者娶一个良家妇女就可,而不会发明哲理为重婚找佐证.除了回教徒,人人都怀有戒心,谁愿意把自己的婚床变成通铺? 一十三 人类的至圣至尊,苏丹陛下,——按照君臣之礼,这本是每个国君应该有的称号,直到遇上那一帮倒霉的、饿不死的雅各宾人,呵,那些虫蛆,竟宴飨至上的王,——苏丹陛下看到古尔佩霞那么俊美,他很盼望得到一个情人的迎接,(无论在哪一国,这也是最热烈.) 一十四 不过,在这里我们得说清楚一下:拥抱呀,接吻呀,和种种蜜语甜言,无论如何像真的一样——无所谓,都能来得如同戴帽子一样容易,或者这样说,如同戴上一顶女帽,以便给头与心增添一些媚力,但这不是头的一部分,只是装瑛正似她们的温存也并非出于本心. 一十五 赧红轻微,颤抖温柔的,以及一种娴淑的女性的喜悦,与其说流露在眼里,不如说藏在眉目间,因为她力图把那最悦人的来掩遮——啊,在朴实的人看来,这一切才是爱情最好的象征;爱神的宝座本来最妙是在纯真女人的心中,太冷或太热就损毁了这爱的魅力. 一十六 太热,倘是假的,就比不装还坏;倘是真的,那火焰绝不会恒久;除非是少不更事,我想绝没有人情愿把他的一切都押在情欲上头,因为情欲是种不稳的股票,遇到一个买主,就可能大打折扣从你那儿转了手;但在另一方面,太冷的女人也似乎寡欢. 一十七 也就是说,我们会责怪她没有风趣,因为凡是恋人,不管性缓或性急,都愿意意合情投,不仅让自己的心火热起来,也要看对方闪烁着情焰,即使对着圣. 佛朗西斯的情妇——寺院中的白雪(它也是亮闪闪) ;总之,对于恋人,荷拉斯那句名言应该遵守:“走中庸之道你最安全.” 一十八 这里“tu”字不太恰当,随它去吧,它有助于音太,这是对我这拙著,而并非指那古典的六音步诗而言;不过,最后一行诗实在真够粗俗,既没有格调,又无节奏,很明显地是硬塞到八行格诗中来凑数;我知道诗典中绝不会去推崇它,但真理却会,只要你译得不差. 一十九 我不知诱人的古尔佩霞是否假装亲热得过了分——但她却十分成功,而成功,无论什么事,总是了不起,对心灵亦或女人的其他装饰都相同.男人的自爱尤胜于女人的花招,她们假,我们亦假,大家都假,但爱情并不会稍减;唉,找不到有一种美德(除了饥饿)能遏止传播这种罪恶! 二十 让这对皇家夫妇就寝吧,床铺不比王座,他们尽可安然去做他们的好梦,烦闷或快乐;不过,若好事不称心,空令人生喜欢,那可就成了人生最大的恨事.让我们哭哭就完最轻的痛苦; 只有日常一点一星的忧烦最可叹,它能把心灵像一块石头被磨碎. 二十一 一位坏脾气的太太,别扭的儿子,该付的帐单不付,惹起争吵,或者被打了折扣;一个顽劣的孩子,病狗,才刚骑上爱马就挫伤了脚,一个狠心的老妇以更狠心的遗嘱勾销了一笔你算好的钱财,——这些都是小小的琐事,不过我还见过所有的人都为此恼火. 二十二 我是个哲人:让它们通通见鬼去! 什么帐单,畜生,人——不,女人除外! 要好好骂她们一通我来消怒火,然后就让禁欲主义清除心怀,不留任何者痛苦的痕迹邪念或者,于是我就全心地向精神世界膜拜;不过,所谓心和精神,都是哪儿来的? 我一概不知道——也都见它的鬼去! 二十三 都这样打入地狱,我感到十分舒服,好像刚读完阿善那修士的咒文,所有真信徒都拍手称快? 不知谁还能将俯首听命的敌人比那篇咒文斥责得更淋漓尽致! 它真是堂堂正正,简洁又中肯,我们的祈祷书有了它就增色不少,仿佛雨后的晴空有了彩虹一道. 二十四 古尔佩霞与夫君睡了,或至少有一个是如此——啊,午夜和沉重! 凡恋上单身汉的邪恶的妻子这时都满怀怨忿而难以安歇, 只恨这黑夜太长,而那幽黑的窗棂却总看不到一丝晨光闪耀.她辗转反侧,睡了又醒,肉跳心惊,生怕太合法的共枕人醒来发觉! 二十五 在天国的华盖之下发生,且是在由四根竿子撑起的丝绸的帐幔中,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和娇妻在这里同床共枕,而那被单会让诗人比作白雪.唉!嫁一个人出去可真是碰运气:贵为王后的古尔佩霞,可是仍然也许像嫁入农家去一样悲惨. 二十六 众宫女与男扮女装的唐璜排成长长的一排,对皇上一致躬身施礼后,苏丹摆了摆手,她们便退下归回自己的寝室;那是后宫中一长列的回廊,在那里宫妃都歇下她们的玉肢:啊,成千颗心都在跳动,为了爱情.像笼中的鸟儿渴盼飞向太空. 二十七 我是爱女人的,有时候我那么想反转暴君的这个愿望:他愿意“全人类仅有一个脖颈好让他挥一挥刀就可以全部杀掉”,我的雄心亦很广,但不那么坏,也不那么狠(我当时年纪还很小):我愿所有女人只有一张嘴只需我一下就能从南吻到北. 二十八 噢,令人慕羡的布利流斯!你多头且又多手,要是你的其他一切部分都照样增加该多好!——但我的缪斯对于嫁给巨人或者到南极旅行,都鼓不起博大的胸怀去作歌,要是唱唱小人国她还能胜任.于是,我只好再把我们的主人公把他从几行前的所在领入爱情的迷宫. 二十九 看到手势一摆,唐璜就跟随那一列窈窕的淑女轻步移出;有时,虽说这很有点危险,他还免不了向左右一群佳丽瞟去瞟来,从胸脯一直看到后背,(这种戏谑惹起的后果,在这里可要比在礼仪之邦英国罚得严,因为在英国,最重也只是缴罚款.) 三十 但他并未把自己的裙装忘记. 请看她们沿回廊走过时一屋屋,真是贞静无比,堪称为处女典范;两边把守的有太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掌管全队纲纪的妇人,若没有她的准许,没有人可以在这仪仗队中讲话或乱动;她的官衔就是“姑娘的妈妈”。 三十一 我可不知她是“妈妈”,或者叫她妈妈的人是“姑娘” ,天知何故,后宫都如此称呼她,随它去吧:叫什么反正都一样,德托康特密尔或会替我作证;她的职责是把一切不良倾向从一千五百个少女身上消除,越轨的必受惩罚或者把她们隔绝起来. 三十二 毫无疑问,一个上好的闲差! 但可以省心的是:这里男人不多,除了陛下;而他,再加上她的辅助,还有卫兵,宫墙,铁门闩和锁,以及偶尔有一二小的范例投下的阴影,使这个美人窝冷幽幽像意大利的尼庵一样,所有热情,唉,只有一个出口. 三十三 什么出口?当然就是更坚贞——您怎么对此还有疑问?让我继续讲下去. 我讲过,这一长列不同国籍的少女象一个好人所安排的那样,迟缓又庄重地如同在溪水上冉冉行进的百合花,或像在湖上,因为溪水较急,而她们的款步却沉郁又娉婷. 三十四 可是一旦她们回房,就和放出的笼中鸟、疯子及顽童差不多,又如春天的潮水,或任何地方婚约被解除的女人(这种束缚本来就没用) ,或如同爱尔兰集市,监视的人一走开,她们就好似和囹圄的生活达成了停战协议——且歌且舞,有笑有说,嬉戏尽情. 三十五 自然,她们大都谈着新人,评到了一切:头发,风姿,身材,有人认为她的衣服不太合体,或好奇她为什么不戴耳环;有的说,她的年龄已近盛夏,有的则不同意,认为还停留在春天;有人觉得她高大而有男人味,又有人真愿她就是个须眉. 三十六 但总的来说,她让所有人都相信就同她的装束所表现出的那样,一个俊俏的可人的少女,比得过最娇艳的乔治亚姑娘;她们奇怪古尔佩霞未免有些太傻,净买一些女奴美得可去分享她的宝座,权势,及一切东西,只要陛下一旦讨厌了他的发妻. 三十七 而有一点最可怪这群宫女们:虽然新宫女美得够叫人气恼,但考查过她第一遍以后,她们在这女伴身上竟未找到像温柔的女性所习惯挑剔的那么多的缺陷;因为无论基督徒,异教徒,只要初见面后,还是总是“从没见过如此丑的丫头”。 三十八 当然她们还不能免俗,也有着小小的个人嫉妒;可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所谓心心交感(无论是否承认它)在作祟,虽说她们都不曾看出她的假扮,却一致对她感到陶醉而温情,有如磁石的吸力,魔咒,或者任何您想打比方的——我们别为这而不和; 三十九 可肯定的是:她们对这新来的伴侣都有一种新鲜之惑,有点像绝对浪漫的、一见倾心情谊,非常之纯洁,使她们不禁向往有这样一个妹妹,只有少数人希望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弟弟,若与他在高加索的故乡生活,可要比伴着苏丹或巴夏好许多. 四十 对于这种浪漫情谊最具天才的该算罗拉、卡金卡、杜杜三个人,总之,为了让我少费些笔墨来描述,这三个少女,据可靠的传说,都是花容月貌,美艳不可再美艳,只是身材、肤色、年龄、丰润、经纬和国度有别,但相同的:她们对这个新相识都很欣羡. 四十一 罗拉像印度一样幽暗,一样火热;卡金卡是乔治亚人,白里透红,眼睛浅而蓝,臂膀手和都十分可爱,精巧双足的不像是为了走路用,而是为了轻轻掠过;至于杜杜,她的体态则最宜于拥在床被,她身材大,却娇弱且懒洋洋,但她那姿容美得直叫你发狂. 四十二 杜杜如同一个打瞌睡的维纳斯,不过,她又最能使你辗转难眠,只要你见到她那典雅的前额,浮雕型的鼻梁及光灿灿的脸蛋;她的身上棱角全无;确实,如使她再清减些,也不会有失丰韵;但你又十分难断定她哪一部位能够损减而不至削弱她的妩媚. 四十三 她不喜卖弄风情,却会悄悄地袭入你的心灵如五月的春光; 她的眼睛并不太活,但只半阖着却足以教人一望而神魂不宁;她看来如同(这个比喻很新奇)刚刚被刻成形皮格梅良的石雕,其中生命与大理石还在交搏,虽然各部分已经在缓缓复活. 四十四 罗拉询问起新来的少女的名字,“璜娜.”——这名字倒还不错. 卡金卡又问她从哪儿来? “西班牙.” “西班牙在哪呀?”“呀. 别问这傻话!” 罗拉重重地说了卡金卡一句,“真害臊:这显得在乔治亚你们什么都不懂!西班牙一个岛国,紧邻着埃及,丹吉尔以及摩洛哥.” 四十五 一言不发的杜杜,只挨着璜娜坐下,一面玩弄着她的面纱及发辫;她凝视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仿佛十分可怜这个陌生的娇娃为何到了这儿,连一个亲朋也没有又被大家的注目弄得羞羞答答——新客人到处离不开这种接待,那种评头论足的关怀是多么好心! 四十六 这时,姑娘的妈妈来命令大家:“姑娘们!到了安寝时刻了!” 接着,她对新来的璜娜说:“你来得有点出人意料,亲爱的,我不知道该将你安排在哪儿;你瞧每个床都有了人,我只好让你跟我挤一个床上. 明天一早,一切我们都会给你安排稳妥.” 四十七 这时罗拉插嘴说:“妈妈,你知道你本睡不安宁,我不忍再看到你让别人打扰,还是把璜娜交给我吧. 我们二人都算苗条还不若你的一半呢;别说不吧,我会将你的新人照顾得十分周到.” 但这时,卡金卡赶紧插了话,说她也有一个铺位可以应急. 四十八 “并且,”她说,“我最讨厌一个人睡觉.” 妈妈皱起眉头问:“为什么?” “我害怕鬼,”卡金卡说,“真的,我看见在每根床柱子上有鬼怪,接着做恶梦:尽是拜火教徒啊,基督徒呵,吸血鬼以及一大帮妖魔.” 妈妈说,“把她交给你及你的梦, 我担心璜娜就难以做得成梦. 四十九 “罗拉啊,你还是得一个人去睡,别管是什么理由. 你也一样,卡金卡,以后再说吧. 我要把杜杜与璜娜放在一张床铺上,因为她安静,不惹人,又很怕羞,不会通宵讲个不完,老是动闹.你说如何,孩子?”杜杜不吭声,她的才能原来是沉默的那一种. 五十 她站起来,在妈妈的脑门吻一下,又将卡金卡罗拉和两边的脸都吻遍了,接着翩然鞠了一躬,(土耳其和希腊人不讲究请安,)便拉着璜娜的手,洋洋得意地向她介绍了一番她们的去处; 别人都噘了嘴,虽闭口不言,却一致怪妈妈太偏袒杜杜. 五十一 这是一所宽大的宫室(土耳其语叫作“奥达”) ,沿墙搁着一溜床铺与梳妆台,——我本可描写得深细些,因为我曾亲眼目睹土耳其的后宫;但算了吧,没有什么特别的,总之是一个大间装饰华贵的屋;有女人所需一切,除了一两件,但那也是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 五十二 我讲过,杜杜是个娇媚的姑娘,不算太娇艳,却非常招人喜欢,她的姿容独具一种端庄的美,若是入画,与那种平板的脸可不相同:对那种脸,画家只须挥几挥大笔,立刻显现情致,不管笔锋对错,是否令人称心,但看来却醒目洒脱,亦很传神. 五十三 而她却像引人而和煦怡人的风景,这儿一切是安谧、和谐以及平静,明媚如初放含蕾,却乐而不淫,即使还不算至乐,却已最接近,远胜过有些人尊为“崇高”的那种激烈的热情!天啊,但愿他们自己试试女人狂暴而搅起的风波,我看水手要比恋人的处境好得多. 五十四 与其说她是忧郁,不如说爱沉思,而庄重又要比沉思的味道更浓些,也许恬静态度的又压过一切;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思想纯洁,毫无瑕疵;虽然她够俊,且正值敏感十七岁之年,却不自觉她是高还是矮,是黑还是白,一点不琢磨自己,这倒奇怪. 五十五 因而,她善良且温柔,善良得像黄金时代(那时代何尝有黄金,虽然它倒是冒了黄金的名:用个最恰当的例子说明有一句古谚:谓其有者实则无,谓其无者实则有. 而这种行径颇风行于我们这金属的时代——这金属容易腐烂,但鬼也难将其分析; 五十六 我想可能是高林斯的黄铜,(其中具备各种金属,而渣滓浮在最上面.)善良的读者啊,请跳过这括弧中太长的表白,我不知是如何却总无法收住;而且,还认为您也有此同病,不致于见怪! 请加以包涵我和我的毛病,若您不肯,——算了,我依然啸傲. 五十七 我们应回到叙述故事上来,那就开始吧. 杜杜带着一片至诚至真几乎带有夸耀地,向唐璜,或璜娜,显示着一处接一处女人的迷宫,每一站都要解说一番,但奇怪的是:只有寥寥数语她已将事情说明.我倒有一个比方,当然很不对:女人的沉默好比雷的无声. 五十八 接着她又向她(我说“她”,因为他还是阴阳两性,至少那外表是我可以引证据的一条,)大致将东方的习俗作了介绍,并提到它贞洁且严明的法规,因为后宫的人数既日益超出,那么,就该有对超额的少女在操行方面有更为严格的要求. 五十九 然后她给了璜娜一个纯真无邪的吻;杜杜是爱亲吻的,——我敢说不会有人指责这有什么不该,只要它光明磊落,亲吻十分愉快;女人间互吻,这顶多意味着她们还没有更新鲜更甜的事做.“亲吻”与“福分”协韵,事实也这样,但愿它不致于把不幸的勾当引起. 六十 然后,她完全无邪地卸下了全身的装束,这倒并不费事,因为她为自然之子,并不浓妆艳抹,偶尔即使端详自己的服饰,那就像的流连小鹿在湖水之畔,不经意看见了自己怯生的影子,始而惊跳开,随即又回头偷窥,十分欣羡水中的新生命. 六十一 她卸下了一件一件的衣饰,放在一边;但在此之前,她提出要替璜娜解衣,而后者出于过分的谦虚谢绝了她的好心;这倒没什么,——她多半亦会如此;不过这使璜娜吃了些辞谢引起的苦:手指被那些该死的别针刺破,它们是为了我们的罪过 六十二 而发明它,将女人变得像刺猬,轻易得不碰. 但更糟的是:万一唉,你与我一样,注定了被命运在少年时就充为小姐的侍役,为打扮她去参加化装舞会,以稚子之心我尽最大的努力:倒是别针插了不少,但总不能都将每一个别针插在要害. 六十三 这一切对于智者,自然很愚蠢,而我对“智慧”则是十分地倾慕,我的天性爱对大多的事物都发挥哲理一通,从暴君及至于一棵树,但独身的少女“智慧”仍是逃避我.我们是什么?从何而来?最后的归宿又是何处?何谓“现在”?这些难题虽然无法解决,却总时时浮在心里. 六十四 后宫的夜晚,一片深沉的静寂.相距很远的稀疏的灯,且幽暗.那一群莺燕都已歇了玉肢,轻盈的梦正萦绕她们床前.若有幽灵的话,在这时际,它们该到这儿来联翩妙舞,只要它们有较高尚的趣味,何必总作野墟荒郊的恶鬼! 六十五 到处横陈着美人,如在一座奇异的花园:含苞待放的朵朵花争奇斗艳,色彩、品种与产地各异,更加上暖房巧工的培育,不惜高价.有一个,轻轻结起她那棕色的发辫,像枝头的果实垂下白净的额, 她在睡眠中吐着柔和的呼吸,唇儿半张,恰恰一排珠玉露出. 六十六 另一个,红润的面颊靠着玉臂,蓬松地乌黑的发卷堆在额前,她睡得温馨且舒适,还从梦中露出笑意,仿佛月光漏出云间;她在雪白的被中只微微一颤,就向黑夜涌现更多的魅力,那妩媚抓住了昏迷的午夜时光,羞羞答答地争取更多的光亮. 六十七 这比喻可不是吹牛,虽然是有点像.那是黑夜,但我说过,也有照明的灯光.第三个脸色苍白,眉目间呈现着睡容的凄凉. 那起伏的胸脯表明她的梦正飞往她深深渴望的遥远的乡土;缓缓地,从她眼睛乌黑的边缘溢出几颗泪滴,如同柏树的黑枝上凝着夜露. 六十八 第四个仿佛静止的大理石塑像,沉睡得凝然不动,也听不见呼吸,冰冷,洁白,好似阿尔卑斯峭壁上玉琢冰堆的塔,或者冻结的小溪,或者像罗得的妻子化作盐,或者,像什么都行;——我写了这一大堆比喻,就为请您自己选择;也许您高兴把她比为石碑上刻出的女性. 六十九 噢,还有第五位,她又是什么样? 有了“一定的年龄” ,这就毫无疑问是迟暮美人,至于有多少芳龄,只要超过二十的我都不再去理;她睡在那儿,看来并不怎样悦目,因为她已快达到那可悲的时期:那时无论男女都将置之高阁,只剩了忏悔自己及自己的罪过. 七十 可是这一夜,杜杜睡得如何? 经过周密的调查,我毫无发观,所以也不愿在这儿闭门造车;不过,就当灯光缩得又暗又蓝,刚刚结束子夜的值更,而到处暗影飘忽,或,至少是在心愿有鬼的人看来,简直鬼影憧憧时——那时忽闻杜杜忽然一声叫喊: 七十一 她的叫声大得将整个“奥达” 都惊吓了起来,大家乱成一团,姑娘和妈妈,及既非妈妈也非姑娘的人,都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涌进了大厅,抖抖且索索,不知发生什么灾难;因为她们也同我一样不明白:是什么将安详的杜杜惊起来. 七十二 但她是醒了,大家奔往她床头,人潮中只见飘舞裙带的,飞扬的长发,急切的眼神,急促而碎小的脚步,洁白的秀脚,赤裸的胸脯及臂膀,都朝她奔去,好似北极的流星那样耀目光灿;她们问短又问长,因为她看来惊慌失措且又激动,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也菲红. 七十三 而奇怪的是——这倒充分证明了高枕毕竟是福气——璜娜却睡得熟, 如任何由神圣的婚姻认可的睡在妻子身边的丈夫那般打呼.直到她被摇醒前,这一切的喧哗(至少据人说)都未能将她唤出那酣睡的仙境. 然后她睁开眼睛呵欠连连,并且表示相当吃惊. 七十四 于是一场严格的调查开始了,不过因为七嘴八舌连珠发问,揣测、好奇、追根兜头而来,恐怕无论是聪明人或傻瓜都很难将事情原原本本讲明.杜杜倒并不是个笨丫头,然而她却也不像勃鲁托斯那样会演讲,所以一时亦说不清出了什么错. 七十五 最后她说了:就是在她睡熟时,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入森林,“一个阴暗的树林” ,就像是但丁正当他到达令人向善的年纪所走进的,——那是生命中流浪的中途站,一到那儿,贞妇就不必太忧虑恋人也会变卤莽;——她看见树林中挂满了果子,树木葱茏而高大; 七十六 一个金苹果在那枝头上长着,啊,一个极大的苹果,但那位置既太远又太高;她看了它几眼,一心想尝尝,于是就捡起石子或者去掷能捡到的任何东西,但它却可恶地紧紧贴住树枝不肯落下,可又不断摇来摆去,叫人看得心急,却又高得无法采摘. 七十七 但突然,在她最没料到之时,苹果自己却落下来了,正好跌落在她的脚前. 她立即俯身将它拾起,想一口咬到果核,痛快地吃完;然而,手拿着这梦中的金苹果,正当她张开年轻的嘴唇,一只蜜蜂飞出,刺得她心痛,因此——她就惊醒而大嚷了一声. 七十八 她有一些混乱,在讲述这个梦时还有一些惊惶,当然这是恶梦的结果,而且又没有人来帮她将太虚幻境的玄奥加以阐解.我就曾听到一些古怪稀奇的梦仿佛真是对人间之事有所预测,或恰好形成一个“奇异的巧合”,在像解说如今这类事一样. 七十九 少女们本以为出了什么大灾难,怀着恐惧奔来,原来竟无所谓! 她们在失望之余,不由得对这种扰人睡眠的虚惊有些责难;妈妈也有些气,被逼出了暖和被窝,却来恭听这个梦,怎能不对杜杜有所怨言?杜杜只能长叹一声说她十分抱歉,不该把大家惊扰. 八十 “我倒听说过公牛和雄鸡的故事,至于这种苹果与蜜蜂的梦也要从床上把我们叫起来,在半夜三更弄得整个‘奥达’不得安宁,好像是圆月作怪! 孩子啊,我想你一定是有了病,明天我们将请来御医,看看他对你这种神经质的梦怎样说法. 八十一 “还有,可怜璜娜这孩子来到深宫,第一夜就受到这么大的惊恐;我本来以为,这孩子人地疏生,年纪不小别让她一人睡觉,因为你最安静,杜杜,就叫因此你和她一起好好地度过这一宵.不过,现在我要将她交给罗拉,尽管她的床没有你的大.” 八十二 罗拉听到这建议,眼睛有了神采,杜杜却滴下了可怜的泪珠,想是因为别人指责那个梦;对她初犯的这一错误她恳求予以宽容而不究,而且无论怎样,(这句话她是乞怜地轻轻说出) 别让璜娜换床位;只要她留住,她一定严加约束将来的梦. 八十三 她保证将来她不做一个梦,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小怪大惊,她承认自己神经过敏,大体不识,连自己都不懂当时何以叫出——当然这种痴心的幻觉会给人以嘲笑的话题——真使她觉得悲伤;她恳求她们离开,让她安静,再过几个钟头她就能恢复神经. 八十四 这时好心的璜娜插了一嘴,她说自己留在原处的确好得很,当时四周人声鼎沸好似警钟敲,她还睡得很香,这足以证明. 她半点也不想离开她的伙伴,和她分开实在也找不出原因;除了做过一个梦不太得人心,她实在也寻不到其他的劣迹. 八十五 当璜娜这样说时,杜杜转了个身就将她的脸深深埋进璜娜的怀中,只露出了半个脖颈,而那色彩比得上含苞初绽的玫瑰花峰.我不清楚她为何羞红了脸,她们同榻为什么就这样高兴;唯一可知的是:我说的是事实,就像近来所谓真事一样确定. 八十六 因此,让我们对他们道声晚安吧——不,因为公鸡已经啼鸣,该说早安;亚细亚的山峰笼罩着晨晖, 已依稀可见长长的骆驼商队寺院顶上的新月,并且脚踏朝露缓缓地蜿蜒在一座座高山脚下;这是亚细亚边缘的一片山地,在卡夫山下有库尔德人居住. 八十七 天刚朦朦亮,或者还在铅灰色的时候,古尔佩霞就在辗转反侧中起来,苍白得如同被钉的基督,开始把斗篷、珠宝及面纱给自己穿戴;在神话之中,那被荆棘刺伤的夜莺无论怎样哀鸣它痛伤的情怀,也远比这种人快乐:不理智的激情使他们内心充满了应有的痛苦. 八十八 这篇作品的寓意就在此,倘若读者肯去看它真正的旨趣,但他们虽然看到,也仍旧要怀疑,因为可敬的读者们身怀绝技:能在光天化日闭上他们的眼睛,而可敬的作家也喜欢相互攻击;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作家多若牛毛,已没法对彼此都一一奉承. 八十九 苏丹娘娘起身走下华丽之床(它软得超过那西巴利人的卧榻,想他曾多情得放声痛哭,只因床上玫瑰花瓣揉皱了),骄傲与爱情的冲击使她憔悴了,但她仍美得无需打扮一下;她正为她的失算大为惶惑,甚至都没有了照镜子的心情. 九十 同时起身的,亦或大约稍迟一点,是她伟大的夫君,至高的君主:他拥有三十多个王国的版图,及一个对他厌恶之至的太太;在那个国度,这不算什么,至少对那些财源进项并不坏而能妻妾成群的人是如此,——自然禁止重婚的地方比不上. 九十一 他并不十分在乎这类事情;其实,他也没有多加盘算什么;生为男人,他喜欢有个把个情妇,好似有人爱好手执一柄团扇,所以他储备了许多高加索美女,国务会议后专供自己消遣;不过近来有一股非同寻常的热情或者责任感,使他对自己的妻子很倾心. 九十二 如今在他起来了,按照东方的习俗,正式净过身,作了祷告,并进行了其他敬神仪式的演习,这之后他至少喝了六杯咖啡就去上朝,听取了关于俄国人的军事胜利——在最近的一朝这是日见其多了,因此,喀萨琳女皇至今被荣尊为最伟大的女帝及——娼妓. 九十三 嘿,你光明正大的亚历山大陛下,她的皇子之子!别因那最后一言感到狼狈吧,假若你听到它的话——现在诗歌居然传至彼得堡之遥,因而推动了喃喃的“自由”之波辗转迂回,终至汇成可怕的呐喊,并与波罗的海的咆哮合一;——因此,即使你爸爸生的你,那也并无关系. 九十四 说人是私生子,或者说他的母亲恰好和那憎恨人类的泰门对立,那是一种侮辱,是对人身的攻击,或只要能押上韵的,什么都可对;但名人的祖先只提供历史的装饰,倘若一个女人的失足竟会污及所有的后代,那我倒想知道:最高贵的门第拿什么炫耀? 九十五 假若喀萨琳和苏丹彻底明白自己的利益之所在,(但帝王往往不懂这一点,除非栽了跟头,) 解决他们的纠纷期实十分便利,若是他们同意,原无需什么特命全权大使亲王及的帮忙,只需她撤走侍卫,他取缔后宫,至于其他产业,那可以合并相处. 九十六 但事与愿违,陛下每天需主持国务会议,呕心沥血来研究如何对付那喜动兵刀的女人,那个悍妇,及高傲至极的皇后! 不知国家的重臣栋梁们伤透了多少脑筋!因为有时候压着他们脊梁的国家重任确实太重:不知如何再纳新税! 九十七 在她的皇上移驾之后古尔佩霞就回到自己的绣楼,那是个便于吃早点及谈情的好地方,清幽、舒适且僻静,有各种陈设将它布置成一个富丽的香巢, 屋顶上宝石闪闪,各式各样的花朵被禁密在成列的细瓷花瓶内,这就是俘获囚人的安慰. 九十八 在这奢靡的一角,珍珠母、斑岩大理石争辉斑斓,光彩夺目,窗外树丛中传来歌鸟的鸣叫,透过彩玻璃日光射入这深屋有色彩千万之妙;——但文字的描写总把真实的感觉弄得体无完肤;我们别细讲吧,只把轮廓勾出;富于幻想的读者自然会想到其他. 九十九 这时她召见了巴巴,吩咐他要将唐璜把握住,而且她要知道在女奴们就寝之后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他在谁的床上睡觉了? 莫不是他的化装已严加防范? 是否一切已按她的意旨办到? 而最要紧的,她需知道他怎样又在什么地方,过的这一夜. 一百 对这一连串好问但不好回答的严厉问题,巴巴有一丝慌乱,他回禀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一切已按照娘娘的意旨去办;但糟的是:他说话吞吞吐吐,反而显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直在搔耳朵——这智谋的宝库,凡是窘迫的人都必于求助它. 一百零一 古尔佩霞可不是耐心的模范,无论谈话或行事都无法等待;她在一切会谈中爱直截了当,所以当巴巴像跌了交的骏马那样回答时,她更连珠炮地问,一直弄得他的言辞更无法迈开脚.她开始涨红了脸,目光亮闪闪地高高前额的青筋既鼓又发暗. 一百零二 当巴巴看到这现象时,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赶快请求她暂且息怒,容他说完话——说自然要说,可这种事不是他能够预防的;最终他终于提到如前所讲,唐璜是和杜杜同榻;他发誓说,但这绝不是他的错,凭《可兰经》,或者凭那神圣的骆驼. 一百零三 那都是“奥达”的女总管所决定的,因为一旦宫女们回到了后宫,她就担负了一切管教之责,而门口巴巴的职守在此告终,——何况那时他也不便干涉,因为那就会使人疑心重重,这个秘密本来包得纹丝不透,那样一来,岂不要透漏真情? 一百零四 他希望,他认为,他能肯定:唐璜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事实也是,他的行为很纯洁,因为如果他失慎或举止不端,非但会住不下去,而且会使他被人识破,马上装麻袋沉海里.这就是巴巴所回禀的一切,只除了杜杜的梦,因为那可不好笑. 一百零五 关于那个梦,他极力避而不讲,只扯开话题,也许会扯到现在;因为作答并不简单,每一解释都使古尔佩霞的面颊更加苍白,也更加紧皱眉头,仿佛使她受到了猛然的一击,目眩耳鸣得厉害;心中的苦汁也迅猛地涌到脸上,如同清早凝着露一样的百合花. 一百零六 虽然她并不是脆弱的人,但巴巴却以为她就要晕倒;其实只是一阵痉挛,虽然一瞬间却难以描述. 我们好在都明白那种半死状态;有人事遇非常,恐怕还许亲自尝过那种感觉.就因这瞬息间的痛苦,古尔佩霞表现了难言之隐,——我更从何表达? 一百零七 她站立一会,仿佛求神相助的女巫站在三角坛上,那变形的面庞充满了由苦难而来的灵感,而每根心弦如狂奔的野马将心都撕成碎片;过一会,那些野马累了仿佛迟缓下来,或不那么猖狂,她就整个瘫痪在她的座位中,头悸动着直垂到颤抖的双膝. 一百零八 看不见她低垂的脸,她的长发杨柳一般垂下,绺绺扫到座椅下的云石地面,(或者说是东方式的沙发,因为它铺了枕垫,既软又矮,)而在她的胸中漆黑的“绝望”翻腾得如海涛直打到岸沿,由于被沙石所阻, 它就不顾一切砸得粉身碎骨也心有不甘. 一百零九 她的头低垂,柔长的头发也随着将脸儿遮盖住,比面纱遮得更好;她柔柔软软落在长榻上的一只手玉洁、柔滑、又苍白得如同石膏;啊,但愿我是画家,能把诗人的琐琐碎碎的描述都能一笔点到! 用涂彩多好!但这文字的色泽也许能提供稍许暗示及轮廓. 一百一十 巴巴凭经验知道该何时动嘴,该何时住口;所以他现在只静候刮过这一阵激情;无论是否说,决不能与古尔佩霞的意志拗背;她终于站了起来,依然不发一声,在屋中开始慢慢踱着,她的眉尖倒舒展了,但眼中的怒火未平,好似海风虽停息,波涛还在汹涌. 一百一十一 她站定了,抬头来想说点什么,但欲说还休;接着几步急走,又缓慢下来:显然是内心的热情使她退进. 有时候你能看得出每一步都含有情感,好似沙拉斯特所写的凯提林那一般六神无主:当人被各种情魔逼得不自在,就连步法都显现出它们在作怪. 一百一十二 她忽而停住,叫了声巴巴:“奴才! 将那两个奴隶带来!“语调虽低,但巴巴却听得出他可违背不得;不过他还是哆哆索索,像是有意表示不愿遵办似的,他恳求娘娘(虽然她那命令的含义他很明白,)再明示出所要的两个奴隶都是谁:他怕出错,因为最近就错过一次. 一百一十三 “就是那乔治亚人与他的情妇,” 娘娘恶恶地说,随着又添一句:“把小船在那秘密的小旁门准备好,你知道其余的事该如何去办.” 尽管她的狠毒和自尊都不许,这话却哽住;巴巴抓住这一下,于是凭借着穆罕默德的每根胡子哀求娘娘收回他刚听到的圣旨. 一百一十四 “本来听到就得遵旨,”他说,“不过,苏丹娘娘啊,还请再三思而后行,奴才并非不愿意遵命,即使赴汤蹈火也不辞,但行事草率难免后果不佳,甚至很可能不利于娘娘您本身,我还不是指处死会将事泄露,要是有人万一未能保住秘密; 一百一十五 “我是指娘娘的情感. 即使一切能被大海淹没无影无踪,像以前也有不少颗为爱情而迷醉的心都已深深埋进那死寂的深渊中——可是您爱这年少英俊的新客人啊,如果采用这粗暴的手段对他——请原谅我语言放肆,但我可以保证:就算杀他并不能让您心灵安宁.” 一百一十六 “你懂得什么爱情,蠢鬼! 去吧!“她叫道,冒火的目光亮闪闪,”快照我说的去办!“巴巴一溜烟跑了,因为见风使舵,他若再规劝,后果就会给自己当了刽子手;虽然他真心想把这尴尬局面收拾得让所有人都不受委屈,但对自己的脖子他终究最珍惜. 一百一十七 因此去办理他的差事,一路上以纯粹的土耳其话嘟嘟囔囔,将天下各种女人都数落了一遍,尤其是反复无常的苏丹娘娘,既执拗,又骄傲,还总三心二意,想什么事两天不到就变了,她们由败德而惹起的纠纷使他天天庆幸自己为中性之人. 一百一十八 他叫伙伴来协助处理一切,并派人去召唤那一对前来觐见, 叫他们要即刻好好打扮起来,连头发也要梳得一丝不乱,因为最慈爱地苏丹娘娘曾询问到他们;唐璜对于这种垂念有些惊惶失措,杜杜则感到奇怪,但不管是否情愿,他们也得来. 一百一十九 这儿,我想把笔腾出来,由他们慢慢打扮去行觐见皇后之礼;至于古尔佩霞是否愿开恩,或是依那狠毒夫人的惯例把这一对男女都打发回坟墓,——这本是她动动毛发就能决定的事,但关于女人的任性,她会选哪条途径我可不能预见. 一百二十 怀着最好的愿望我抛开他们, 虽说对于他们的命运不无疑虑;下面我要安排历史大河中的另一场景,以便换一道菜奉献给这一筵席.但愿唐璜不会在鱼腹中葬身,即便他的处境似乎既险又离奇.这一节题外话大概还算公平,接着缪斯要稍稍提提战争. 第 七 章 一 哦,爱情和荣誉!可望又不可即,为何全在空中飞旋,而不见下来? 这北极天空中没有一颗流星比你们更缥缈,更快得飞逝! 被拴在寒冷的地面,我们都郁抑地仰望你们给生活之途投放以光彩;只看到你们光怪陆离,变幻莫测,以后就抛弃我们在冰雪之路. 二 正如它们一样,我这篇凑韵的诗也是变幻无定,说不出什么名堂,就如北极光踩着韵脚,掠过了一片冰雪的荒原. 啊,在这个地方,如真有知识会令人自叹自哀,但若对一切好笑呢,我希望那不算什么罪过;因为我想探求究竟一切是什么,倘若不是作戏? 三 人们攻击我——请想想:我,目前您这篇诗的作者!——不知为何,说我妄图嘲弄人类的良知与德性,以及诸如此类的可怕之罪过;且用非常粗暴的语言,天哪! 我真不知道他们还要干什么! 我所写的,都可从但丁的诗歌中看到, 而不出所罗门和塞万提斯的著作; 四 诸如斯威夫特、马基亚维、费内隆、罗什弗科、蒂洛生、路德、柏拉图、卢梭、韦斯雷等等名哲与先贤,哪人不是在宣告:人生贱若粪土.事实即如此,这怪不得他们,自然也怪不了我;倒不是我自充凯图或戴奥金尼:人都是活一阵,而后死掉,至于哪个好,您也并不比我更知道. 五 苏格拉底曾说:我们唯一的知识是“知道我们无知” ;这真为一种可喜的学问!它把古今圣贤,连未来的也包括在内,都贬斥为冬烘.牛顿应该是学术界的泰斗吧,虽然屡有发明,呜呼!竟也宣称: 他认为自己仅是一个孩子在真理的海洋之滨有幸拣到石头. 六 《传道书》上讲得好:“一切皆无” ,教士而今所传的也不过这些,甚至身体力行,以示其贯彻基督之道. 总之,人迟早会明了;既然圣徒、先贤、教士与诗人都已指明这个世界是虚空的,难道只有我,为了怕惹起纷争,却独自不敢揭示人生乃四大皆空? 七 诸君或诸犬啊!——我说犬实际上是抬举了你们——狗也比你们好得多;不管是否你们能读到这篇诗,我要勾画出你们嘴脸的轮廓.正若月亮不管豺狼对她嗥叫而继续前行,缪斯在她的诗国也不会因你们而减色,——因此,尽请狂吠! 对你们的幽窟她仍洒下光辉. 八 啊,“爱情的残酷和战争的诡谲” ,诗人如何说的,我已不太记得,但不管怎样,它和事实倒相符合;二者我都歌唱,但我先要攻破一座固守得轰轰烈烈的名城,水陆两面俄军正朝它开火.由苏瓦洛夫元帅指挥攻城,他嗜好血,仿若郡长爱吸骨髓. 九 那座名城是土耳其的伊斯迈,它居于多瑙河左支流的左岸城中是颇有东方风味的建筑,但它还以头等要塞而名扬,过去至少如此,也许以后被夷平——因为征服者常常这么闹着玩;它距离海洋八十俄里之远,有三千的围墙把它环抱. 一十 就在这城堡的围墙中,在左方,有一片中古的市邑沿坡建,可以俯瞰全城,它是最高点,而据一个希腊人的聪明设计有很多直立的木桩环绕它;之所以如此设置,是为了有助于敌人的炮火,同时对于守城者却嫌碍脚碍手,不易向敌人开火. 一十一 这位再世的沃班的天才怎样,也可以由这一设计大致猜到;但挖得像海一样深的护城河,以及让你不愿去上吊的城垛;还有些地方设计得亦很粗心:没有掩蔽的隧道及前卫堡(请原谅我搬用工程的名词),哪怕向人指明一下“此路不通”。 一十二 有一座由窄道沟通的棱形城堡,如一般头盖骨那么薄的墙壁,两座炮台:一座是隐蔽的,另一座建筑在平台,很像圣. 乔治城堡;它们守望着多瑙河岸,虎视眈眈.在城之右边,还有二十二尊大炮一字排开,看来非常杀气腾腾,对准来犯的骑兵,居高临下. 一十三 但这城沿河岸却没有防御,由于土耳其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俄国的船只会从水上来侵略;而他们一旦看到敌人的海军的确来了,那时已经措手不及.但起来徒涉多瑙河未免有些太深,他们一边望着莫斯科的舰队,一边只好高呼“真主!”以求主保佑. 一十四 俄国人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大肆进攻.啊,战争与光荣的女神!你叫我如何拼写那每个哥萨克的名姓? 因为讲起战功,谁不是名声显赫? 呀,哪一点他们不使人追念不已! 连阿喀琉斯的嗜杀也大为逊色,怎比得上这一新兴的文明的民族!——他们一切均好,只是名字太难读. 一十五 但我还是要提提名字,哪怕仅仅为了增加些悦耳的声音:有斯撞金诺夫,斯丑康诺夫,麦克诺,塞基. 洛沃,阿斯纽,兹其沙科夫,罗古诺夫,朝肯诺夫,及什么十二音的名字,倘若我去翻公报,还可以列举出更多一些;但“名声”,那个放荡女人,除了会吹喇叭,也会辨识声音, 一十六 她的故事无法将那一长串杂音(在莫斯科尽管是了不起的姓名) 排成韵律;但值得一书也有几个,如同对处女值得敲敲婚礼的钟;并且那柔和的声音,宜于拉长调,可供大臣拖长时间的演说之用:字尾总是“伊思什思金”,“奥斯思金”,“奥斯基”等等,我们只须要再加进一些 一十七 罗沙穆斯基,舍马托夫,克里玛托夫,科克洛夫蒂,科克罗斯基,雷马托夫,穆斯金. 普斯金:这全是睥睨敌人、一剑就可刺穿敌人皮肉的雄赳赳的武夫,你是不是穆罕默德他们可不管或大法官,只要你为他们的战鼓剥下皮来便罢,尤其是当鼓皮涨价,但又没有更适当的材料可用的话. 一十八 其中也有些鼎鼎大名的异邦人,虽然国籍不同,倒全是志愿投效,他们入死出生并非为拯救祖国亦或王冠,而是有一天想当个将校,并且也不时地巴望洗劫城镇,对于年轻人这种事自然有味道.其中有一些小伙子精力充沛,十六个姓汤姆生,十九个姓史密斯. 一十九 姓汤姆生的,一名叫杰克,一名是彼尔,剩下的都依照那名诗人,叫吉米,他们有无徽章亦或顶盔我不知道,但有了诗人作教父,也真够神气.有三个史密斯叫彼得,这其中有个勇智双全,最擅于击剑,他后来在哈里法克斯乡下很出名,虽然现在跟着鞑靼人在当兵. 二十 其余的都叫杰克,威尔啊,彼尔啊,若我再添一句:那年红大的一位杰克. 史密斯于坎伯兰山中先生,他有个好铁匠的父亲,那我就对这占有战报三行的一个名字作了尽我所知的报导:他真死得天然无悔: 为了攻占摩尔达维亚的一座荒村,他倒下了,在一张公报上英名永垂. 二十一 我自然是对战神歌颂的,但也有时免不了怀疑留一个名姓在公报中,能否补偿肉体里的一粒子弹? 希望我这小小的疑问不致构成大罪;因为,我虽然微不足道,但好在有位莎士比亚在古戏中就把这种思想按在角色的嘴里,而谁要引用一下都显得很俏皮. 二十二 还有法国人,都是既年轻,又风流——不过,唉呀,像我这样爱国胜一切,怎能将高卢人的名字拿来宣传? 我情愿撒漫天大谎,也不愿把真情吐露一个字. 因为在这儿讲实话就是叛国,而叛贼之流难道不可恨? 以英文提到法国人,只应该表示和平让约翰. 牛更加不齿地对待他们. 二十三 在伊斯迈附近的岛屿上俄国人筑起两座炮台,怀着两个目标:其一是炮轰全城,把公共建筑和老百姓的房屋通通炸掉,不论有多少灵魂受到灾难;的确,这城池的形状指引了这种做法,它如同半圆的戏院,恰好每座房子面对着一颗炮弹. 二十四 第二个目标是待城里的军民惊惶失措时,坐收渔翁之利,就在不远的港口土耳其海军静静停泊,加以突袭正好;可能还有一个动机,就是要把敌人吓得投降,就都万事大吉;有时战士们都有这种傻念头,爱拚死拚活的,除非像只猎狗. 二十五 这种想头实在不很好,因为它总低估了对手:低估别人原本处处可见,但在这却成了齐齐兹科夫和史密斯死亡之因;唉,那十九个史密斯又少了一个,我们刚才还用这“小伙子”押过韵;幸而叫史密斯的太太老爷十分多,史密斯祖先也许为亚当也难说. 二十六 俄国人的炮台修筑得十分仓促,因此太不完善;正如同样的原因会产生韵律不整的诗歌,叫朗曼与约翰. 莫瑞两位老板愁云满面,新书假如不能够飞快地脱手,让老板的算盘打得不够开心,结果也会耽误了大事(在传奇中,这有时叫“杀戮”,有时也叫作“光荣”)。 二十七 是否这该责怪他们的工程师愚蠢或者粗心?我倒不想多问这;或者是揩油太多的承包商,在杀人的货色上宁可狠狠的骗,借此积下一点阴功?无论怎样这新起的炮台一点也不稳当;除了射不中,就是自己躲不开,结果让伤亡名册多了厚厚一大截. 二十八 由于计算距离有可叹的误差,行动起来俄国海军不免有些糊涂, 三只纵火船未到达位置,便已失掉了它们可笑的用途;火绳点得过早了,眼看要失事,没有谁抢救得了粗鲁的错误;在河心三只船爆炸,而土耳其人天尽管已大亮,仍睡得安稳. 二十九 在七点钟他们起床,观察到了俄国的舰队正在向他们逼进;到九点钟,它仍长驱直入地越逼越近,直至离城不及百尺,就在那里战船开始射出排炮,当然也受到连本带利的回击,——对方射过来枪弹,炮弹,葡萄弹,可说是五彩纷呈,大小俱全. 三十 舰队承受土耳其人的炮火足足有六小时;陆地上的炮台也协助作战,而且都射得相当准确,但他们最终发现:炮火的灾害并不能逼迫守城的敌人投降,于是发出信号就立即撤退下来.一只战舰着了火,而另一只搁浅在堡垒旁边,成了土军的俘虏. 三十一 穆斯林方面也损失了人与船,可是,一看到敌人逃了下去,他们的敢死队就乘船尾随追杀,给俄国人一场重火力追击;他们还想上岸去夹攻,但是结果没有他们设想的那般如意:达马斯伯爵杀得他们真过瘾,一张公报登的全是这一次屠戮. 三十二 在此史家表示:“假若我能记述在这一天俄国人成就的一切,我想,即使恐怕我写几卷书也很难写尽他们的丰功伟业.” 因此他略过不谈,而掉转笔花写了几个从异邦来投效的人杰:如黎涅王子,朗格隆和达马斯,都是无愧于历史的伟大名字. 三十三 但由此,亦可以看到名声是什么.因为对这三位骁勇的骑士,请问:有哪位普通的读者曾经猜想到他们哪一个的存在? (也许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哩!)足见在名声和荣誉中也是要碰运气,有幸与不幸之分.黎涅王子的一篇回忆录确实,算为他稍稍拉开了遗忘之幕. 三十四 但的确这儿有人在奋勇作战,剽悍得不少于任何时代的英豪,不过一旦埋入了战史的清单里,就极少有人去发掘他们的姓名.因此,连威名也会受到缩减,而且很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我敢说,从我们如今的战报里,你很难把其中的几个名字忆起. 三十五 总之,前面所提到的那一次进攻虽然富于荣誉,但仍有美中不足:极力主张迎头痛击的海军上将利巴斯(俄国传奇中赫赫的人物) 竟遭到全体老少军官的反对,那辩论可够冗长的!我最好打住: 假如我记下所有军人的演说,只怕缺口太大,读者难以越过. 三十六 有一个人——倘如他能算人的话,请别误会,我是说他体力异常比如赫剌克勒斯;因为,若非如此,早在年轻时他恐怕就已归天;带着终身的消化不良之症,但他终于倒毙于树下,在他的家园,他之死没引起一个人的怜惜,好如蝗虫死在它祸害的地里. 三十七 他是波爵金亲王,在杀人与淫荡堪称伟大的时代,他真是了不起;如果勋章与官衔就是一堆荣誉,那么只有他的产业能够与其荣誉相比.这家伙身高六英尺,只靠这副高身材就能在俄国女皇的心目中引起很多的幻想:因为女皇衡量人,就如同你面对教堂只衡量它的顶尖. 三十八 在战事稍稍缓和时,利巴斯派了人到亲王那里去劝说,使他最终能接自己的意愿安排一切;他怎样去申请难以说清楚,但很快他的要求得到满足.在这期间,大炮仍持续发射:八十尊炮沿着多瑙河,一齐发射,有往有来,打得合拍且活泼. 三十九 但在十三号,正当一部分队伍登了船,准备撤消对城的包围,一个差官忽然煽起大家的心,使士兵又企望着报纸上的恭维;连战局的评论家也因此兴奋,因为他带来公文,用简洁的词汇向人宣布:那百战百胜之英雄苏瓦洛夫元帅,就将来作统领. 四十 亲王给这位元帅的一封亲笔信充满了斯巴达人的刚毅与坚决;但如果这是为了保卫自由、祖国或者正义,倒也能让善良的人倾心;遗憾的是,那不过是权力之欲望在统率一切,因此也就不足为训.倒是刚劲的文体值得人们仿效:“拿下伊斯迈城,不管多高代价.” 四十一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人说:“要流血!”然后血海波澜.啊,这于黑夜横行的混世魔王(因为白昼就显现不出他的本领),在一时内他一句话所犯的罪,三十个明媚的夏季也难以扫清! 可叹夏日本应该滋长乐园之果,但战争却都将其连根带叶砍落. 四十二 我们的伙伴土耳其人还正在高唤“阿拉!”表示俄军已经撤退,但他们可上了大当:谁不愿幻想自己的敌人已经被击溃? (或者说“打溃”,如果您推敲文辞,但一发作诗兴,我可无暇核对.) 我说,这回土耳其人很不对,既不喜欢养猪,又想尝尝腌肉. 四十三 因为,在十六号,只看见两匹骏马一溜烟跑来,起初人们还认为是两个哥萨克骑兵呢;再近些,却见各自有一个小包捆在后背;两人只穿了三件衬衣,骑的是乌克兰的驽马,半点不似权贵.可是等临近时,终于他们知道这就是苏瓦洛夫及他的向导. 四十四 “伦敦一片沸腾!”当它悬灯结彩欢庆胜利时,一个傻瓜这样讲;对酒鬼约翰. 牛,这确实是所有他的美梦中最美的一个;为了街上挂满五彩的花灯,那个圣人(亦即约翰)如同飞蛾,将他的钱袋,灵魂,理性和愚蠢全部献出,只为了欣赏这一景. 四十五 奇怪他还在诅咒:“天罚他瞎眼!” 事实早已如此了. 这著名的咒骂已使魔鬼得不到任何便宜,因为最近约翰已经两眼全瞎.他将债务叫财富,赋税叫乐园,而“饥荒” ,那愈加枯瘦的骨骼,正面对着他,他却不知道找原因,反而将它干脆归咎于谷神. 四十六 但言归正传. ——军中一片沸腾! 对于俄国人,鞑靼人,英法籍军人和哥萨克们,苏瓦洛夫就仿佛是一盏太阳灯,预示着光明的进军! 也许如沼泽地带的一星鬼火,将观望的人都引进一片泥泞;人们本来只要看到光亮闪耀,就蜂拥前去,谁管它孰对,孰错. 四十七 但无论怎样吧,确实情况好转,士兵有很高热情,不断发出欢呼.在舰上,在营地,都周到地行礼,一切征兆着战局就要获胜,也不顾他们在敌炮的射程之内.有些造云梯,或修整旧工事,有些捆木把,有的把新堡垒修筑,尽量制全各种造福的机器. 四十八 就这样,一个人的精神的感召使众志成城,共赴同一个方向,好似一阵风吹起一片海水,或一只公牛护着一群牛游动,又如一只小狗牵着盲人行走,或一只系铃羊用叮当的响声将饥饿的羊集合起来去就餐,伟人对人群的统治正是如此. 四十九 整个营地喜气洋洋,你或许以为他们在准备参加婚礼的宴饮,(这个比喻我觉得倒十分切实,因为在这双喜后都跟着纠纷.) 目前,就连提行李的小兵都盼望上阵去冒险,好获取一笔战利品.为何如此?因为有个小老头脱剩下一件衬衣,领先前去战斗. 五十 但事实确是如此:战斗的准备正火速地进行. 第一路包括三个支队,都已经进入了营地,只待一声令下,就向敌人射击.第二路的编制也还有三个支队,正枕戈以待,充满荣光的饥渴要把血海饮个够;这第三路人马有两个支队,准备从水上进攻. 五十一 建立起新的炮台,全体军官开了会议,而且竟然意见一致,这倒是少见的情景,若非到了紧迫的关头绝不会这样;每种困难都迎刃而解,荣光开始隐隐地露出庄严的影子,苏瓦洛夫决心要将它抓到,于是就使他的新兵使用刺刀. 五十二 这是确有其事:那位总司令竟亲自教一班笨拙的兵士,他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时间来承担一个小小班长的辛劳,这差使真如同让你教一个新手去变吞火戏法那般需要耐心;他表演如何登云梯(当然没有高达云端)以及怎样跨过沟壕. 五十三 他还树起一列用木棍扎的人像,都将头巾戴上,握着匕首和钢刀,他教士兵将这木像暂时充为土耳其人,先对它们小试身手;等他看到刺杀的动作纯熟了,就估算可以进行攻城的战斗;聪明人总爱对这些说些风凉话,然而他一言不答,——却把城攻下. 五十四 在攻击的前夕,情况大体这样,严肃的宁静笼罩了整个营地,你想不到人们会如此地平静;可当人决心去冒弹雨枪林并且也相信是命中注定的话,那他们就非常之心平气和:有的想着他的家乡与亲人,有的想着自己,不知今后如何. 五十五 苏瓦洛夫的主要工作为督查,他筹划、训练、下令、沉思与逗乐,由于他,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讲,的确的一个极令人感叹的活宝:既是英雄,又是小丑,半人半魔,既祷告,又教诲,兼带杀烧劫掠;他时而威严,时而诙谐,若遇有攻坚战时,就变得如个木偶. 五十六 在总攻前夕,正当这征服者担当一班的班长训练着士兵,有些在山头上巡逻的哥萨克人在黄昏时发见了这一群外地人,其中有一个能讲哥萨克话,但谁能听懂他可够有本领:就从这类话,亦或从那语调、神色,士兵发觉了他和他们是一伙. 五十七 士兵依他的请求,马上把他与他的一伙人领到了司令部;他们穿着回教服,但让人猜测这不过是一群化装的鞑靼族,在土耳其的服饰下,正藏着基督教的心:可叹有时基督徒爱以华饰以遮掩自己的内慧,因此免不了引起的误会. 五十八 苏瓦洛夫穿着衬衣正在训练一连卡尔梅克人;对于那些顽徒他连骂带哄,有时还高声叫喊,为了传授那高贵的杀人之艺术;人本是贱土:这伟大的哲人目前就向这些泥坯子灌输他的哲理:比如,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战死沙场就如一笔退休金. 五十九 苏瓦洛夫看到哥萨克捉来之人,就回转身,以他那冷峻的前额和炯炯的目光向着他们问道:“从哪里来的?”“我们被土耳其俘虏,才逃出君士坦丁堡.”“做什么的?” 答:“您看我们像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答话倒颇简洁,因为他知道是对谁讲话,所以用字非常少. 六十 “叫什么?”“他叫唐璜,我叫约翰逊, 另外两个是女人,还有一个是不女不男的.“统帅对这一群人略微看了一眼,说道:”我倒听说过你的名字,第二个名字却是陌生的;真荒谬!把其他三个带来做什么? 但随它去吧;——我猜我听说过你在尼古拉耶夫团?“”正在那里.“ 六十一 “你参加了威丁之战吗?”“参加了.”“你率人攻击的?”“是.”“以后呢?”“这也难说.” “你是攻陷敌阵的第一个?”“至少,我不曾落在别人之后吧.”“那么,后来呢?”“我被一颗子弹打倒了,没有法,我作了敌人的战俘.” “你能报仇了,我们这次围城,规模比你负伤的那次要多两倍.” 六十二 “你想在哪一队?”“随您决定吧.” “我知你爱给敢死队打气;在你受过敌人的那些折磨之后,我想你定会率先朝他们进攻.这个小伙子,他能做什么? 都撕破衣服了,也没有长髭须!“ “啊,将军,假若他在战场上冲锋不比情场差,最好叫他打前锋.” 六十三 “行啊,只要他敢.”唐璜听到这里便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这些夸赞.苏瓦洛夫接着讲:“你的老联队真是良机天赐,就要在明天也说不定就是今晚,领头去进攻;我已向圣徒许了愿,很快,你看,现在的伊斯迈将变为耕地,再也没有一座寺院能耸立. 六十四 “因此,小伙子,争取荣光吧!”接着他用尽了最文雅的俄文辞藻训了一通话,直到每颗高贵的心都为了金钱与征服而熊熊燃烧.这好比教士坐在软垫子上(他唾弃世俗,除地租外全不要)坚决让人去杀异教徒,因为他们竟然阻截卡萨琳的基督大军. 六十五 约翰逊从这长篇的讲话中知道自己很得宠,于是贸然提醒苏瓦洛夫一句,(也不管他这时正提高了嗓门,准备继续开心,) “我万分感激大人,使我能在第一批的敢死队里杀身成仁; 但若您能明示我们的职位,我和我的朋友就去作打算.“ 六十六 “对,我忙得竟忘了这个!自然,你还是去你的老连队去效命,它该整装待发了. 唉,卡兹科夫! (这时他喊来一名波兰传令兵) 将他带到团部,尼古拉耶夫团.这小伙子呢,他倒是英俊少年,可以跟随我. 把这些女人送往行李堆去,或者就先当成病号.“ 六十七 这时不寻常的一幕出现了:这些女人平素都是娇贵的很,这么被发落还是平生第一遭;自然,长期在后宫里的教导会让她们遵守那真正的教理: “乖乖的服从” ,但她们却先要抬起泪水汪汪的眼睛,扬起双臂,好似张开翅膀去护小鸡的母鸡, 六十八 想要护住这两个升迁的猛士,也不管是多么伟大的统领在奖励他们:他一语能血流千里,或者给地狱充盈被杀的英雄.呀,愚顽的世人!训诫也是白讲! 因为,荣誉之树虽万古长青,但哪怕仅摘取它幻想的一叶,也必使人间流尽了泪与血. 六十九 对眼泪苏瓦洛夫丝毫没有兴趣,血,也引不起他的多少怜悯;他看到两个女人耳边披着发,及脸上痛苦的神情,却也不禁动了些感情;他虽以屠杀为业,又惯于对千百万人之命运麻木不仁,有时候一个人的悲伤倒能令英雄心动——他正是这样. 七十 于是他用那卡尔梅克的腔温和地讲:“约翰逊!真是活见鬼,你带女人到这儿作什么? 我要派人护送她们去货车队,尽量照顾吧. 只有在那儿最可靠.但你早该知道携带这种累赘搞不出好名堂;除非是结婚一年以上,我讨厌新兵携带女人.“ 七十一 “敬请大人原谅,”我们的英国朋友这样答道:“这都是别人的妻子,不是我们的. 依我在部队中阅历了这么长时间,我不会破例将自己的妻子带到军营里来;我明白,对于前线的男儿来讲,没有什么比把自己的家小扔在后边更叫奋勇的心烦恼. 七十二 “但这只不过是两个土耳其贵妇,是她们及仆从帮助我们出逃,以后又跟着我们长途跋涉,一同作着这种可疑的装扮.对我说,这类生活倒不算新鲜,但她们,可怜的东西,却吃尽了苦.所以,假若您叫我专心杀敌,我请求您给她们妥善的安排.” 七十三 而这两个可怜的人,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保护者,仿佛怀疑他们能不能信赖. 她们的惊异并不下于悲哀(而且也合情理) ,因为她们见到一个老头儿好似半疯,不修边幅,身上有泥,连剩得坎肩也不干净,倒比所见的苏丹更令人尊敬. 七十四 因为从大家的目光可以看出:每件事都需他点点头才成;她们习惯的是,作为某种神主,苏丹都是华饰繁多,珠光宝气,好似禽王孔雀要支起羽毛走,(它那大尾巴就象征着王权;)既然权力都需豪华,奇怪的是:它何以却能免除这一切装饰. 七十五 约翰. 约翰逊看到她们的惊异,虽然对东方人的感情不太熟悉,却以他的方法小小安慰一番;唐璜比他既多情温柔,火气又盛,赌誓说:她们天亮准能见到他,谁要受欺负,他就荡平俄军.说也怪,她们听了这句话倒舒服些,女人本来都喜夸大. 七十六 接着是眼泪啊,叹息啊,轻微的接吻啊,她们于是暂别了友人,要再见靠炮弹来决定,也就是靠哲人所谓的命运、机遇或者天数(“莫测吉凶”也是件乐事,不过要拿人命当做抵押品)。 这时她们亲爱的朋友开始做准备将去摧毁一座无害于他们的城市. 七十七 苏瓦洛夫不计细节得粗心,所以看事情一向只从总的方面,对于他,人命只不过是一堆渣滓,耳边风似的合同寡妇的哭泣,他从来把军队的伤亡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们的努力能获致成功,) 而像约伯的溃疮那样被厌恶;——对他,两个女人的眼泪算得了什么? 七十八 真是无所谓. 光荣伟大的事业继续进行在排炮的准备工作中,遗憾荷马的时代没有迫击炮,否则这恐怖要比过特洛伊战争.不过,问题现在并不是去杀死普里阿摩斯的儿子,而是要谈爬城,炸弹,大炮,堡垒,刺刀,子弹,战鼓——呀,怎教我的缪斯说出这些粗话? 七十九 永恒的荷马啊!你的诗竟能打动一切耳朵,无论多长;和一切时空,也不论多短,你就凭诗人的手挥动那已不再为人所使用的武器,(是不再使用了,除非宫廷发现还不能使它满意火药的摧毁力;帝王尽管联合起来对付自由,年轻的“自由”可并不是特洛伊之流;) 八十 永远的荷马啊,我现在得描述一场围攻,比你那希腊战报伤亡要多许多,而且有更凶的杀人武器,更高速得教人难逃;不过我要承认,像我这支笨笔若与你竞争岂非自寻苦恼? 那就如小溪要和海洋相比——但我们现代人流血却要比你多: 八十一 若不在诗中,至少在事实上,而事实即是真理,文章的精气! 因为无论缪斯怎样妙笔生花,每一幕总该有点事实作根据.但现在就要开展攻城之战了,业绩伟大的啊!——叫我如何下笔? 不朽的将军们!日神已在等待你们的战报,以便从中沾些光彩! 八十二 噢,你伟大拿破仑的捷报! 噢,你不太光彩的伤亡的名单! 利昂尼达的英灵啊!当古希腊像现在一样困顿时,你奋勇而战! 啊,凯撒的记录!一切光荣的游魂,请你们(为了免得我意乱心慌,) 拿几许日落西山的英名之光——多么美却那么短暂!——给缪斯帮忙. 八十三 我讲不朽的战功在“日落西山” ,意思是指:每个时代,每一年,每一天甚至都被迫产生乳臭的英雄,说来使人黯淡:等有朝一日把他的生平事迹核算一番人类幸福的贡献,他只不过是个作大买卖的屠夫,将青年人害得一阵眼花与糊涂. 八十四 勋章,官衔,绶带,及红袍等等对人类不朽的,倒真是不朽,好似紫衣之于巴比伦的荡妇;男儿该有的行头是一身军装,仿佛美人配之以纨扇;有哪个近卫军不以为他业已列居光荣之首? 然何谓光荣?我对这很迷惑,您最好去问见风转舵的猪猡! 八十五 据说猪能感到风,善察风色,因为他能如猪一般跟光荣向前跑;或者,假若这句话有点得罪人,也就说他像顺风的两桅船,或者三桅——但是这一章已经到了歇口气的时候,莫让缪斯太疲惫.下一章将把都大家震动,如乡村教堂上的八音响的钟. 八十六 听啊!穿过冰冷而寂静的夜,士兵一队队正悄悄集合! 瞧!一团团让人恐怖的黑影沿着城墙及布防的河进行偷袭,而夜空中稀疏的星星幽幽地正透过漾漾的雾而闪烁;雾气漫卷多姿,但是地狱的浓烟不久就要有黑幕将它遮挡! 八十七 我们要在这里暂停一下,这一停顿好比给人的心以突然一击、在生与死相接的可怕的一瞬,啊,多少人正最后作着呼吸! 只静这一会儿——一切就卷入旋风! 进军!攻击!两种信仰都需振臂高呼“乌拉!”“阿拉!”然而再过一刻,死亡的呻吟就为炮声所淹没. 第 八 章 一 啊,火海和霹雷!肉泥和血腥! 高尚的读者啊,这些常见的咒语异常刺耳,实在有阻你们的倾听,但光荣之梦就这样解开它的谜;而这种事情也正是我的缪斯要歌唱的;就允许她从这吸收灵感吧!无论它叫什么名称:马尔斯,别隆娜——总之即是战争. 二 一切都就绪了——火与剑齐备,挥剑与纵火的人摩拳擦掌列阵以待;队伍如出巢的猛猩,抖擞精神,挺起肌肉,准备杀戳;又如一条九头蛇爬出沼泽,在它蜿蜒路上散布着死亡的气息.它的头即为英雄,你砍掉也无用,因为立刻在那里有英雄滋生. 三 历史仅从总体去描述;倘若得清清静静地把事情了解,那儿,当我们衡量得失的时候,就会发见战争根本谈不上什么功绩;它为了少许残渣,却掷去太多真金! 所得的仅是一些疆域重划.实则擦干一滴泪要比到处流淌汪洋的血海竟更美名传扬. 四 为何呢?只是前者值得骄傲,而后者,却赢得了欢呼与声势,再加上凯旋门,纪念桥,还有一笔年金(虽国库可能已枯竭得没多少钱可付) ,一个更高的爵位,或者更高的官职,能够让腐败的官场惊异而羡慕,但不过是杀人犯的回光返照而已,因为只有为自由而战,那才是真正的荣耀. 五 他们正是这样——历史将去证明,然而利昂尼达与华盛顿却相反:他们的战场是圣地,它所倡导的不是毁灭世界,而是复兴民族;啊,那战鼓的回声多么悦耳! 普通的征服者可以让慕虚荣、善逢迎的人折服;但他们的名字却是自由的号角,叫未来改变了模样! 六 夜色昏沉,浓雾遮盖了一切,田野上只见到大炮的火光,它从弯曲的地平线上飞过,如一条倒映在多瑙河上的火云——地狱的影子!排炮的联珠发射和那吼声的一长串轰隆激荡要比雷鸣还震耳,因为天发的雷尚有慈心——而人却要把一切化为灰! 七 受命进攻的一伙俄军冲过来,尚没有越出炮兵阵地几尺远,穆斯林的子弟已一跃而起,迎着嘶叫的基督徒,杀声震天;接着,一片火海席卷了整个大地、天空与河流,在炮声中一切颤抖起来;整个城垣像喷着火的埃特那山,因为火神焦躁的在洞中打着嗝. 八 这时,一片震天的呐喊“阿拉!” 向敌人裹去,它的轰响比得上最致命的武器——大炮的怒吼,使城墙、河水及大地都在回荡:“阿拉!”连同密叠的华盖笼罩在战场上空的烟云也被震响,也喊着那永恒的名字. 啊,听吧! “阿拉呼!阿拉!”它刺透一切喧嚣: 九 队伍在分头挺进;但自水上进攻的一队,虽由阿西莫夫那举世无双的屠宰手所率领,(他从不因炮弹和炸弹而退却,)人命却比西风扫落叶还落得急,据说“屠杀是上帝之女儿”,假如华兹华斯可以信赖,她便为基督之妹,她业绩的此刻对圣地也无愧. 一十 利涅王子因为膝盖受伤而倒下了,沙勃布拉伯爵在头与帽之间吞了一弹,这倒证明了他的头的确是最高贵的那种;因为子弹对它毫无伤害,连帽子也都无恙:当然了,铅丸怎么敢随便打中一个合法继承人的头?既然尘土须归于尘土,——为何铅不能与铅同路? 一十一 还有那位马珂夫将军,准将官衔,他力主将利涅王子从那一群痛苦而抽搐得快死的人中移开,任(由那些成千上万的伤兵去呻吟并渴得呼叫吧,反正无人理睬,) 正因为对权势与高位如此同情,这位马珂夫将军,为了能体味更多的同情,竟伤了他的腿. 一十二 三百门炮喷射出它们的呕吐物,三万支火枪齐发出小小弹丸密集得如雹子,可称为沥血剂.死亡啊,你每月递给我们的帐单:你的瘟疫,饥荒,医师,像钟表一般,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灾难嘀嗒地向我们汇报;而这恐怖远远不及对一幅战地景象的描述; 一十三 在那个清晨,苦难真是花样翻新,并且是层出不穷,随处使人们可以能看到人间地狱的气,多敏感的心也会变得麻木.啊,那呻吟,那在泥土里的翻滚,那深眼眶中翻上去的白眼珠——这就是对你们千万士兵的酬劳,其他的,不过仅一条荣佩丝带! 一十四 不过我还是爱荣誉——荣誉多么美好! 想想多么称心啊:在老年你的好皇上出钱将你养老,微薄的一笔年金曾令多少名流心魂荡漾!更不必讲英雄生来就是要诗人赞美的;所以,你瞧:既在诗中因作战而不朽,又可领年薪,谁还对毁灭人类不想再加一把劲? 一十五 俄国部队的弃船登陆向前挺进, 占领了右方炮台;而另一部队在下游的一处登岸,上岸之后,也与他们的弟兄一样动作迅速.由于是投弹手,他们一个接一个,高兴得如爬上母亲的胸脯的婴儿,翻过了战壕上的掩体和木桩,十分整齐,就如要被检阅一样. 一十六 这真值得羡慕:由于火力凶猛,即使维苏威火山高喷熔岩,再加上子弹,炮弹,开花弹,也不会比这一片火网更为逼人.军官三分之一倒下了:这种结果可不是这次参加进攻的绅士们对胜利所期望的赏赐;当然,若是猎人倒下了,只有怪那些猎犬. 一十七 在此我要抛下全景,只提一提我们的主人公是如何角逐着荣光;我必须将单独桂花向他奉献,因为,这儿共有英雄不下五万名,谁都值得用两句诗来表扬,或一首哀歌去追念,但那恐怕要形成了一大部荣誉词典,而更糟糕的是:您读到的故事会没完没了. 一十八 因此,我们要把大多事迹让给公报去记载了,我想它对亡者必须公平以待,因为都死得悲壮而静静安息在壕沟、田野、或者任何使他们感到肉身为一种桎梏、即不得不魂飞的地方. 这真应该祝贺——要是谁有幸被公报拼对名字,因为我就知道它曾经把一个葛罗斯 一十九 拼成了葛罗夫. 唐璜及约翰逊同为一队,一路上他们狠狠地杀去,也不知走过一些什么地方,更不知该往哪儿冲击.他们只是踏着死尸不断地前进,射击,劈刺,砍杀,流汗及喘气,没头没脑得足以令两个人光荣地载入一整张公报中. 二十 就这样,在伤亡惨重的血泊之中他们翻滚前进,有时争到了一两码土地,使他们更接近那大家奋力奔赴的阵角,有时又被密集的炮火击退;那弹雨就像从地狱往下倾倒,而不似天降的;他们绊绊跌跌,踏过一个血泊倒卧里的伙伴. 二十一 这虽说是唐璜初临阵场,及深夜的集合,沉默的行军,既冷峭又黑暗,一点也比不上凯旋门下走过那么精神抖擞:恰恰相反,他倒瑟缩得打呵欠,也许看那满天乌云他也不由得渴望天快些破晓,但并没有因此而逃之夭夭. 二十二 他当然不能逃. 逃了又如何? 过去与现在都有很多英雄最初逞雄时并不比这体面多少:在莫维兹失踪腓得烈大帝曾经,这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逃跑; 因为大多人都如强盗、新娘、或者恶鹰,在一次血宴以后,就善于此道,以后更为政治或薪金而死拚了. 二十三 用朴实的爱尔兰话讲,他是个“男子汉”——这一词也许来源更古,据能断代的考古学家说:(而时代决定着古董属于哪个国土,) 爱尔兰语源于汉尼巴的祖国,并穿着黛多字母的泰雅服装;当然这个说法只是根据理性所作的判断,并非出于民族的感情. 二十四 但唐璜确是十足的“男子汉” ,一个风流倜傥的血性青年,既而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欢娱,或者纵情感官(如果那一词不妥善),假若需要的话,也能够,去杀人,只要不缺良伴,(就是凡有激战、攻城、或诸如此类的消遣时,都少不了的人,)他亦能乐于此道; 二十五 但不怀丝毫恶意. 不管作战还是恋爱,他总怀着他所谓的“最好的愿望”——那张人类之王牌,因为但凡政治家,英雄,律师,妓女,无论是谁被追逼得困窘之时,总拿出这张牌来对付进攻:他们原有“善良的意图”他们说,可惜它“却替地狱铺了道路”。 二十六 我开始担忧,地狱的街道假若是这样铺起的,是否它早已年久失修,当然不是由于那些被善意拯救的人,而该责怪沦入地狱之芸芸众生太缺乏那老生常谈的“一片好心”,它一度将地狱的路铺得多光,如培尔梅尔大街真没有两样! 二十七 由于唐璜的一种奇特的偶然,(就是它,使战士命运彼此悬殊,好似在新婚周年之后,由于偶然,贞洁的妻子和忠实的丈夫脱离,) 我说,由于奇怪命运的转折,他茫然失措,站定脚步,因为他发现,在一阵猛烈射击后,只剩下他自己,周围也没有一个人. 二十八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大多数可能已阵亡亦或受了伤,而其余的,开了小差,都向后转——连凯撒大帝都难免碰上这类情况;别管他的铁军是多么英勇盖世,然而有一回,就是他在战场中拎过了一面盾牌迅速向前冲,好将他的罗马士兵重新聚拢. 二十九 唐璜并无盾牌可夺,何况他只是个漂亮的少年,并不是凯撒,而且不知为了什么前来作战;只不过在这里突然停了一下,停得也许还不够久,就如驴子(请别诧异吧,读者,伟大的荷马就曾对埃阿斯用过这一比喻,唐璜也许觉得它还胜过新喻),—— 三十 于是,像只驴子一样,他继续走了下去, 更怪的是,也不回头望一望,只向一片火光走去;它如晨曦的光芒跃出山头,足令不想观战的人头晕目眩,却引导他踉跄前进,因为他想使他这只影孤身与大队合流,虽然大部队已成为死尸. 三十一 因为他寻不到部队指挥官,而他的部队呢,亦无影无踪——天知道是如何消失的! (我无法将历史上每件倒霉的事情全说明白;但至少,我们该承认,若是为追求荣誉,一个青年,只知向前看,而不把他的部队撇开,的确这心肠也没有什么可怪异的.) 三十二 指挥就连带被指挥的都不见踪影,落得他孑然一身,自由的他真如年轻的继承人,可以随意去——干什么呢?他也不知. 象一个在沼泽地带追踪鬼火的旅人,又如要投奔茅舍和搁浅的水手,唐璜只跟从他的鼻子与荣誉,要向炮火最密集的地方冲刺. 三十三 他既不知、也不管到了何处了,由于他匆忙,昏眩,血管里仿佛流过闪电,——他的心是活跃的,又怎能不充满战争的脉搏? 一望见那炽热的火光,听到轰隆的大炮在唱着粗犷的歌,他就冲上前去;而你人道的发明,培根修士啊,震憾着大地和天空! 三十四 在他一路冲去之时,恰巧遇上了不久以前的第二纵队,在拉西将军统率之下,它仿佛已由一大厚本英烈传提炼成为一篇精美的英雄主义的论文,数目大大减少;将军沉着而威严,伴着的士兵,也都英气勃勃,伏靠着斜坡,手握着枪瞄准. 三十五 在这紧急关头,约翰逊也来了,他原是“撤离”了的,用这个辞语以表示当你不愿穿过鬼门关而进入地狱,只好逃之夭夭;而约翰逊是个伶俐的人,他懂得何时躲开,又来到;他从来不逃跑,除非逃跑仅是意味着另一种勇敢和机智. 三十六 正是这样,当他的队伍死的死,伤的伤,除了唐璜,一个新手,初生之犊不知危险,更不知何时溜走,只凭着蛮劲头,就像“天真”只靠着自己的本钱,他倒有的是蛮勇及一身筋骨,——正因如此,约翰逊能稍稍避一避风,好重振那些在死之谷中感冒的人. 三十七 他找到一个火力稍弱的角落.那弹雨密密麻麻,从炮台、堡垒、城垛、墙垣、房屋及窗口向外喷射,由于全城已被基督徒紧紧围困,无一处人们不在拚死厮杀,在这火网下,他瞧见了一队俄国的轻步兵,因为追击敌人,而被敌人反击得四散逃逸. 三十八 他向他们呼叫,奇怪的是一呼他们就来了,并不似霍茨波所说的“地下的幽灵”,任你怎样叫,精灵也不愿离开他们的窝.这些人之所以来,是因为逃避子弹是可耻的,或者因为惊慌失措,这些人在战争及宗教信仰中,如牲畜,只要登高一呼就跟从. 三十九 但约翰逊,凭天发誓,他是好样的! 虽然他的名字没有埃阿斯或阿喀琉斯那么响亮,但不久之后世上就难得再有如此的铁汉子. 他能不声不响地杀死个人,稳得如雨季(一连几个月不止) ;他也绝不抽动一根筋,或变色,无论如何忙,他也不手足失措. 四十 因此,若是他竟然逃跑,那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必然坚信在他后面还有不少人也愿如此摆脱这些无畏的恐惧(它像寒风般有损英雄的肠胃)。虽则英雄们常常是名震不久便瞑目而眠,但他们可不盲目,只要遇上死神,他们也会稍稍躲开,养一养精神. 四十一 约翰逊之所以逃跑,不只是为了有利于携带其他的战士们重返我们所谓的“虚无缥缈之乡”,或哈姆雷特所不耻的“可怕的一关”。 因为这对约翰逊无所谓,他的心灵(仿佛是给死尸过电) 感染活人就像接上电一样,能把他们都带入最密的火网. 四十二 老天呀!他们又回归了这一切! 起初谁也不认为这一切恐怖得必须逃离,不论别人怎么夸耀,也不论联队的队旗、宣誓、战歌,(也不论粮饷以外的每个一先令,专给战士充满英雄的气概.) 呀,归来还是遇到同样的欢迎,令人想到地狱,或已见地狱的召唤. 四十三 他们倒下去,如被冰雹打倒的庄稼,又如镰刀除的草或收割的五谷; 这倒验证一句谚语:生命脆弱得如人所固执不舍的任何幸福.土耳其人的炮火如打禾谷的枷,或如拳击师,打得人血肉模糊;就连最骁勇善战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抬枪瞄准,就受到当头一击. 四十四 土耳其人自第二个碉堡侧面和横沟之后,射得非常猛烈,如风扫泡沫,扫荡着大片敌军,但那爱开玩笑的命运女神灵机一动,(本来城邦和世界都任她夷平)不知怎的,在这硫磺的欢宴中,竟让约翰逊及几个没逃的人攻入城堡的墙坡,进入了敌阵. 四十五 最初是一二人,跟着五个,六个, 十多人很快地爬上了城垛,因为这正是孤注一掷之时,火焰往上到处飞,或往下落,让你很难抉择在哪儿最得计,只好用自己眼力,看情况而定:有的人要第一个登上城去露脸,有的人认为在城下等等才英勇. 四十六 登城的人却发现他们的挺进颇为有利:由于失误或偶然,那位希腊或土耳其的工程师在城垣上装置了一排笨木栅,这些是绝不见于荷兰或者法国的城堡的(若比这直布罗陀,当然差得更远),突击队发现这些整齐的木桩:恰好直立在城上通道之中央. 四十七 因而,在木栅的两边各有九或十步宽的路,可成队挺进,这对我们的士兵倒很方便,至少对那一些还活着的人,因为他们可形成一线作战;这一点也利于他们战斗:倘若需要,木桩可以随意踢掉,因为它们比青草也高不了许多. 四十八 在第一批中——我不愿讲第一个,因为在此种场合,这种优先权常会引起不共戴天的争论,不仅在友人中,亦在盟邦之间;哪个英国人敢把约翰. 牛的半个耐心碰一碰?譬如说直言:惠灵顿在滑铁卢吃了败仗——虽然普鲁士盟友也是这样说. 四十九 倘若不是布鲁撤、布娄、和纳西奥,天知道还有哪些“娄”及“奥”,及时赶出增援,拿到一点颜色给那些骁勇善战的敌人看看(他们真勇猛得如饿肚子的老虎),恐怕惠灵顿公爵也无法夸耀他的勋章了吧?还有他那些年金亦是我们有史以来最重的一份. 五十 但那没关系,——自有“天佑我主!” 及国王们!因为天若不加以保佑,我恐怕人民也不会护佑得久了——我仿佛听到鸟的歌唱,待不了很久人民即会强大;就连羸弱的老马若被鞍具压得它痛入骨髓,也不会再向前拉的;贱民们最终会厌弃去学约伯的耐心. 五十一 起初他们发牢骚,紧接着便是赌咒,接着如同大卫,向巨人扔小石头;最后呢,他们就会拿起武器,假如人心已绝望得不那么温柔.接着是一场激战——结果还会怎样? 我很怀疑;我倒想“呸”它一口,若不是我清楚见到:只有革命才能把地狱的污垢从大地清除. 五十二 但书归正传——我说在第一批中,而并非第一个,我们的小战友唐璜踏上伊斯迈的城头,飒爽阔步,仿佛精于此道,尽管这种景象他是初见(但愿大多人也是如此)。 他的心头翻腾着光荣的渴望,别瞧他宽宏大度,富于同情,一如他的外貌清秀得如女性, 五十三 也竟至于此!——想他在女人怀中时,从孩提起,就像婴儿一样甜;不管在其他方面如何老成,只有在那儿他才真正是如入乐园.卢梭让多疑的女子注意恋人在离开她的拥抱后是否有改变,但这棘手的考验却难不了他,因为只要手臂美,他就不会离开; 五十四 除非被命运、被海浪、被风暴或被近亲所逼迫,这些总归相同.但他竟至于此!在这里,凡维系人情的一切都要让位给火与钢! 啊,想想他是整个心灵的化身,随时势推移,被命运或者境况掷到这里,连高贵也收不住脚,却似被踢的骏马一样一路向前奔跑. 五十五 一遇战争,他的血更沸腾了,就如猎马被阻在五条柱的门口,或在双重的栏杆之前,(呵,那时英国青年的生存与否取决于胖瘦,越轻越安全.)他可在远距离憎恨残忍,好似人人都嫌弃殴斗,直至自己火起来;但若伤了人,当他听到凄号时也会为之神伤. 五十六 拉西将军正被逼得焦头烂额,一旦看到来了及时的增援,如刚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百十来个青年,便对最靠近他的唐璜致谢,并说:希望尽快地把城攻陷;他倒是没把他看成“下贱的流民”,而只当他是个利弗尼亚的年轻人. 五十七 他是用德国话对唐璜致谢的,这对于唐璜就如同听梵文;但为了回答,他也就弯身致意,因为他看到眼前的这位将军手握血染之剑,满身佩带着又是黑蓝绶带,又是奖章与金星,而且语气像是在致谢,由此推断此人必定一个高级的军官. 五十八 在无语言不通的两人之间寒暄是短促的,何况正在打攻城战, 多少尖叫声回荡在一句话之中,而在每个字传入耳鼓之前,又有多少罪孽发生!炮火的嚎叫好似教堂的钟响,和着呻吟、呼喊、嚎叫、叹息、祈祷,和谐共鸣,这些妨碍他们将谈话进行. 五十九 因此,我费了两节诗所描绘的一切,只不过为一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可是就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啊,有多少罪恶都力争挤在其中! 连大炮声也被这沸腾的喧嚷所淹没,你若想辨出它的轰隆之声,就像听红雀的歌唱一样不易,因为人性的哀鸣已响彻天地! 六十 老天啊. 城是攻陷了!库柏说过: “上帝创造乡野,人类创造城市,” 我渐渐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差:因为罗马,迦太基,泰雅,巴比伦,尼尼微,平凡人知道与不知道的一切城垣,都已经被毁而沉陷,这使我不禁想到现在与过去,也许我们终将还在森林里幽居. 六十一 在名人之中,除了刽子手萨拉——他的一生和结局还算够幸运;在一切我们所瞩目的名人之中,最该庆幸的该算是布恩将军,——就是那位肯塔基的林野村夫,只凭杀野熊野鹿的劲就受到尊崇;直至晚年,他孤独而生气勃勃,在荒径僻野与世无争地生活. 六十二 “罪恶”未曾沾到他——因为罪恶不会脱离人群;“健康”与他形影相伴,因为健康原以人稀的荒野为家,但倘如人们偏爱与死亡为伴而不找她,那也不要怪他们吧! 因为他们虽已厌倦,却习惯于囚居城市之中. 这里我要说的是:布恩将军以游猎为生直至九十; 六十三 而更奇怪的是,他留下的声誉深入人心,别人无法将他贬低;他不但有名,而且有个美名,否则光荣就成了酒馆的歌曲.他单纯,安详,恰与“耻辱”相悖,连“嫉妒”亦无法给他涂上污垢:一个有为的隐士,到老也不失为自然之子,或幽居荒野的“慈悲”。 六十四 的确,连自己的国人他都逃避,只要他们迁至靠近他的树林,他便会迁往百英里之外的移民点,以求偏远人稀的闲适与宁静.文明的麻烦就在于:彼此掣肘,你既然不喜欢人,也难得他人欢心;但他并不是从来不与人来往,待人接物还是尽可能地和善. 六十五 他不是孤独的,在他的四周成长了一批田园的游猎之子,他们拥有个永远纯朴未琢的年轻的世界,其中不见一点刀剑的斑痕及忧伤的皱纹,无论大自然亦或人面皆是如此; 是生于自然的树林使他们如山泉或树木般自由而清新. 六十六 他们均高大强壮,健步如飞,不若蜷伏在城市的苍白之人,他们从不为忧患或金钱所困,没有精神的萎靡令他们苍老,也没有荒谬的“时尚” 逼他们仿效;他们单纯却不粗野,他们的枪法虽好,却不用在末节.只凭思想在绿色的林野奔驰; 六十七 他们白天劳动,夜晚睡得很安恬,“愉快”是他们的劳作的帮手,他们的人数不太多,亦不太少,这使他们的心灵从不生锈;那刺激人的贪欲累人的奢华不会用赃物到山林里来诱惑这些自由自在、别无他求的居民,他们以孤寂为乐,但并不阴沉. 六十八 关于自然料是这样. 为了换口味,文明,再提一下你伟大的乐趣吧! 一个稠密的社会的美妙结果,战争与瘟疫,暴敛横征的暴君,王族的祸害,贪婪的权贵与恶霸,为了薪饷而杀人上万的士兵,还有六十岁的喀萨琳的香闺,再加上更给它增辉伊斯迈的屠城. 六十九 城是攻进了:先是一个纵队冲入一路浴血;接着是另一路.血热的刺刀与亮闪闪的刀锋偃月刀撞击着;可听见远处母子的哭嚎和上天的诅咒;硫磺的烟愈来愈浓,开始堵住晨空及人的呼吸. 土耳其军队却还不肯撤出城围,步步为营. 七十 库图佐夫,那以后曾经把拿破仑在冒险的血路上击败的将军(多少还凭冰雪小小帮助一番),却是他自己这一回尝了败阵;是他一个有趣的人物,无论面对友或敌,都能说两句开心笑话,也不管这是否是胜负存亡之交;但他的玩笑,这回似乎不太妙: 七十一 因为他自己已跳入了一个沟渠,那些迅速追随而来的投弹手却用自己的鲜血大大丰富了原来的血沟;他而后爬上城头,但至此他的策略算达到极限,因为敌人全把他们送回沟(他们的死伤可真是不少,在这其中利鲍比尔将军死得令人悲痛)。 七十二 幸亏有一支水上部队迷路顺游而下,随便到了个地方,简直东西南北不分,上了岸后,四处游荡就像在梦里似地,终于在的晨光下他们看到面前似有一座城墙,——若不然,且有趣伟大的库图佐夫也许早与大部兵马埋在一处. 七十三 涌上了城垛正是这些队伍,就当库图佐夫最勇敢的军队如变色龙似的,有些惴惴失色;在攻克高地后他们,就把名为“吉利亚”的城门向那些受窘的正稍带着羞愧的英雄们:打开跋涉在城外没膝的泥水浆中,它刚刚解冻,就变成人血的沼泽. 七十四 科扎克,随您高兴,或,哥萨克(我并不为拼音的正确而自负,只要我在数字,事实,策略,及政见,和地理的标志上不犯大错误) ,本来擅于在马背上服役的,并不谙熟堡垒的地形学,只凭首长喜欢向哪里指挥他们,便向哪里打——却被杀得落花流水. 七十五 土耳其的炮火虽然不断在怒吼, 他们有一支队冲入了城堡;他们自然以为,这就可以在全城掳掠一下,再也没什么碍手碍脚.岂不知勇敢的人常常闹错误,——原来土耳其人仅是佯装逃跑,好将他们引入两座棱堡之间,然后再将傲慢的基督徒聚歼. 七十六 因此,哥萨克们被捉住了尾巴——对士兵和主教这同样致命.天亮时,他们被突然地切断,并发现已经临近此生的大限;但他们死得既不畏缩,也不抖颤,宁愿用自己的尸体把路铺平:这就得以使叶苏斯克中校率领波罗斯基的一营勇士顺利地前进. 七十七 这勇敢的人杀尽了他看到的一切土耳其人,只是来不及寝其皮而食其肉,自己就被杀;由于还不肯束手待毙的回教徒看着全城遭焚. 尽管城墙被攻占,但还不知倒霉的是我还是你:这倒是寸土必争,有来有往,这一方不肯退,那一方亦打不动. 七十八 还有一个亦是损失惨重纵队;这里,我们倒跟史家说在一道:对争取最大光荣的该队伍据说你发给的子弹愈少愈好,假若是要他们短兵相接情况,朝敌人奔跑晃着明亮的刺刀;因为有时他们一意图存,仅是从远处愚蠢地射击敌人. 七十九 麦克诺将军的部队(因为副手的不得力,他不久前在沙场上杀身成仁其中少了将军本人,) 终于与勇于攻城的士卒一起再次攀登那喷吐死亡的城垛,虽说土耳其人抵抗得真够壮丽,城还是攻破了:敌军司令付出了颇高的代价为了保卫它. 八十 约翰逊和唐璜,以及先入城的一支敢死队,答应他应从宽发落,但堂堂番邦司令怎能受得这句话? 至少,令这个蛮子将军入不进耳朵.值得他的国人挥泪,他死了,真不愧为强悍的武夫,报国忠勇. 一个想将他变成俘虏的,英国海军军官,反被他送回了老家; 八十一 因为唯一对这建议的答复是砰的一枪,将击毙那个军官,别人看到此情形,再也不稍待,开始让钢和铅(是专为这时机金属的忠诚以待)胡飞和乱窜,结果没有一个人头能免于这场横祸:当场毙命三千穆斯林,十六把刺刀刺穿了这个司令. 八十二 城是攻占了——都是节节进占的,喝够了鲜血死神. 不曾有一条街不是为了保护那它不再能保护的人而流出最后一滴血.在这里,战争已将它的艺术破坏让位于天性的更破坏:屠杀之烈比得上尼罗河岸炽热之土壤——每种罪恶都滋长了丑恶的形象. 八十三 一个高视阔步的俄国军官走过成堆的死尸之时,感到他的后脚突然被咬住,好似夏娃的凶狠留给后代去承受的蛇的噬咬.他一路亦无用地乱踢、咒骂、撕扯,咬得出了血,他像狼似的嗥叫;那牙齿只满意地咬住他不放,宛若古代捉弄人的那条蛇一样. 八十四 这是个濒死的回教徒,因为感到敌人的脚踩踏过他,就迅速捉着,用牙齿咬住那最敏感的脚腱,(即是古代的缪斯或近代学者以你而命名的部位,阿喀琉斯!) 它无论如何仍不放松牙齿虽已经咬穿;据说(当然是谣传),它和腿还相连,直至头被割下来! 八十五 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事实如何:那个俄国军官是终生残废了,敌人的牙齿比烤肉叉还叉得深,不得不让他列居于伤病号之中.联队中的军医也束手无策,因此他受的责备可真不小! 也许罪咎还甚过那死敌的头:它虽被割下,还不肯松口. 八十六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在于尽力摆脱虚构的成分的职责;因为,倘若使诗歌所受的真实性的约束比散文更少,那算不了艺术,而是为着提供对“诗的词藻”在市场上的需求,同时满足那无耻的对谎言的渴望,就用它撒谎使成群的灵魂上钩. 八十七 城是取得了,但不是双手奉上.不!不曾有一个回教徒交出刀剑;如多瑙河似的,血尽可以流淌沿城倾泻,但在死亡及敌人面前没有行为及语言表示畏缩.一路挺进的莫斯科人也是枉然欢呼胜利——哪怕只剩下一个敌人,也得让对方陪着他一起呻吟. 八十八 刺刀不断地劈刺,马刀不断地砍杀,抛掷得如同粪土的人们的性命,好似树林蜷伏于寒气的岁暮落下红叶遍地飞舞,不断地呻吟;同样,亦在呻吟的这稠密的城市,变成光秃,失去了美好的一切;到处是碎瓦残垣触目惊心,如吹倒的橡树,碎成千万个冬天. 八十九 这是可怕的题目,而我的诗才任何时刻都不在于耸人听闻,因为人的命运总是既有吉祥亦有灾难和乖舛,好与坏陈杂,欢乐中不乏哀愁;如果过多地只唠叨一种情调就不免有些沉闷;得罪友或敌无论是无心或有意,我力求写你们的世界丝毫不差. 九十 用句成语说(在这崇尚粉饰、虚靡且伪善的时代,说话得矜持些),在团团罪恶之中,只要有一件德行,就会“耳目一新”,并且能给我话题,使我这战火被丰功伟业灼烤得有些乏味的诗句稍稍加以润泽;尽管一切史诗都是靠这种题材而富丽绝世. 九十一 在一个城堡之上横尸上千有一堆仍未冷却的女人尸体,她们原是逃到这儿来避难的,却与城堡共亡,足教善良的心一见而寒栗,——这时,一个十岁的女孩子美得如五月却弯下腰想将自己急跳的心胸躲藏在这一摊血泊的尸体中. 九十二 两个气势汹汹邪恶的哥萨克人,向这孩子追来正手拿着武器;相形之行,就连西伯利亚的野兽都充满仁爱,亦有纯洁的感情,连熊也算得上文明,狼算得温顺;但这一切又该责骂谁?是该怪他们的天性?还是应怪那些君主让他们的臣民千方百计去杀戮? 九十三 他们向她幼小的头拿刀摇晃,吓得她直把头朝死人堆里钻,就连她美丽的头发也悚然竖立;被唐璜瞧见这凄惨的景象.他说的什么我不想转述,因为文雅的耳朵也许不很喜欢;但他所作的是猛扑到他们后背,这样和哥萨克讲理倒更干脆. 九十四 一个被砍了屁股,一个肩膀被劈裂,被赶得一路怪叫,他们既怒又痛,也许该去找外科医生,看哪个巧工能接好那受之无愧的伤口;接着唐璜转而搬动那一堆尸体,个个血肉模糊,使他顿感到不寒而栗;从这一大堆死人中,他拉出这快要永眠的小俘虏. 九十五 她冰冷与死尸一般,在她脸上有一条细长的血痕,使人想起她也几乎走入她全家的归宿,因为正是那一刀杀死她母亲伤了她的前额的这条血痕,成了她与亲人的最后联系了;但此外她倒没有伤,她十分诧异地睁大双眼对唐璜看了一看. 九十六 当他们睁大眼睛彼此凝望的时候,就在这一瞬间,唐璜的面容充满希望和恐惧,真是悲喜交加,还有救人的欣慰,又怕还有不幸等待他所救的人;而她满脸都是稚子的恐怖,好似身陷恶梦中,那张小脸苍白、纯洁、而又有光亮,有如烛光照到石膏的瓶上. 九十七 约翰. 约翰逊来了(我不想称“杰克” ,因为在庄严的场合,诸如攻城或目前这种时刻,用那种称呼就显得败兴、俗气、且不够郑重);约翰逊来了,随后还有几百人,喊道:“唐璜!唐璜!不要停,小伙子! 我可以用一块钱打赌:莫斯科准要把圣乔治勋章发给咱们一伙. 九十八 “已被敲碎了土耳其司令的脑袋,而还没有拿下那石头堡垒.老督军还坐在上百个死尸中间,仍安然吸着他的烟袋在炮声里;我们死的人堆得高高的,听说呀都齐到下巴啦,就为了那座炮台! 现在它还炮弹连珠发射着,好如葡萄园的葡萄一落就一片.“ 九十九 “跟我来吧!”可是唐璜应道:“你看,这孩子是我救的,我不能让她听天由命啊;只要你能指给我一个安全的地方,使她不再害怕, 我就跟你去!“约翰逊四周望了下,耸耸肩,一面卷起衣袖并整理了黑绸领巾,一面答道:”你讲的有理.可怜的东西!怎么办?我也没主张.“ 一百 唐璜说:“不论多么天大的事,我也不能走开,除非她的生命能比在我们这种处境安全得多.” 约翰逊说:“我也不敢保证谁的命.但你至少,可以死得光荣一些.” 唐璜说:“我至少要耐心地等一等.我不能任这个孩子冒风险,她已是孤儿,所以必须归我来管.” 一百零一 约翰逊说:“唐璜,我们没有时间去耽误.这孩子挺美,挺好看;这样的眼睛,我还不曾见过——但听着,现在你必须在荣誉与感情、骄傲与怜悯之间加以选择;炮声响得更猛了,你听! 不论怎么说,不劫城可大为失算! 我不愿意不带你而自己去,不过,捞第一水就快来不及了!天哪!“ 一百零二 但唐璜不为之动,直到约翰逊(虽看来无心,他倒真爱唐璜) 巧妙地从自己的队伍中挑出他认为几个最不爱抢的人,并且赌誓说:万一这孩子出了错,明天就毙了他们,那不客气.但她假若被保护得安然无恙,至少他们有五十卢布的奖赏, 一百零三 而且还有掳得的财物这津贴,他们的伙伴一切都予公平分配; 这样嘱咐以后,唐璜才一同前进.在炮火下每前进一步,他们这一队数目就更少,但人们仍然向前直涌,因为都为利欲所催,这也不足怪;本来这情形到处这样,天天发生:别相信英雄就愿领取年薪. 一百零四 啊,胜利就是如此!人就是如此! 至少就是这样在这名目下的十之八九就是如此;也许,被我们称为“人”的上帝大多另立范畴,另有名称,否则十分难解天道. 但言归正传:有一位可汗亦或“苏丹”(我遵从的那位历史家就这样对这位军头,错称了一下),似乎如何也不投降. 一百零五 五个儿子保卫着他,(多妻制度就有这点好处:生的虎子很多,而且不会被处以虚伪的重婚罪.) 只要一枝他看见还英气勃勃,就怎么也不相信城防大势已去.你认为这必是赫克托耳或阿喀琉斯? 不,这仅是个朴素而平和的老头愿意带领他的五个儿子战斗. 一百零六 要点在于俘获他. 但凡有英雄,每看到有勇敢的人寡不敌众就有不忍之心而伸手想去援救;英雄本身都为半神半兽的混合体,他时而怒若狂涛,时而悲天悯人,就似一棵傲然耸立粗犷的树,但也对夏风会有时频频低首,假若悲悯拂过它野蛮的心头. 一百零七 然而他绝不肯为俘虏. 对一切招降的提议他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基督徒乱砍杀一通,像瑞典王查理在本德那般顽固.他的五个儿子对敌人亦不示弱,这使得俄国人的同情不似起先那么柔和了,因为它亦和耐心一样,小小的不断的挑拨会将它磨光. 一百零八 也不论约翰逊和唐璜用多少他们所能运用的所有东方词令,求他看在真主面上,一个能拯救顽敌的借口哪怕稍稍将战斗放缓一些,只要给他们时间就行,如神学大师们——遇上了怀疑论者,他只一路砍去,他又骂又打这两个朋友,如婴儿打着奶妈. 一百零九 使他毫不客气,唐璜与约翰逊都受了轻伤,他们这下就不再等:第一个叹口气,第二个咒了骂一句,就向愤怒的苏丹大人乱砍一通.而见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别人顽固不化的蛮子,也都怒气填胸:向他们父子刀枪密打得像雨点,而他们抵挡着,有如一片沙滩 一百一十 饮了又饮,还只嫌干. 他们最终倒下了. 第二个男儿一弹即丧命,第三个被刀劈死,第四个最遭痛爱,却在刺刀上完结了他的一生;第五个由基督教的母亲所生,一向受虐待,因而也长得畸形,他却战至最后一口气才作罢,为了救那个生他气而脸红的父亲. 一百一十一 长子是一个真正不驯之鞑靼,比得上穆罕默德最中意的徒弟,在这最藐视基督教的殉道徒心里只是一些绿衣的黑眼睛仙女,她们据说替不愿居留尘世的人在天国铺好了床,和一切美人一样,这些佳丽凭她们的美丽能对所见到的人为所欲为. 一百一十二 至于她们想将这年轻的可汗如何摆布,那我就不便多过问了;无疑,一个英俊小伙子会得到比粗厉的老英雄更多的欢迎,这当然就是为什么在战场中要找到久经风霜的阵亡的老兵可难上加难,但漂亮的公子躺的满地都是,却血肉模糊. 一百一十三 仙女们还有一种天然嗜好,就是爱将你们新婚男子拉去,那是正当良辰美景使人欢笑,还没等第二个蜜月变得忧闷,或者还没等“悔恨”噬咬着心,为了使他不再能独身而叹息,——也许是由于嫉妒这昙花一现,你们的仙女就争着将它掐断. 一百一十四 所以,这年轻的可汗完全忘了,他四个新娘的爱娇只心想仙女,就向天国的第一夜勇敢地冲去.不管我们优越的信仰怎样嘲笑, 反正回教徒为那些仙女战斗,天国好似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其实,若是我们听到的天国和地狱都真:至少那应有六七个. 一百一十五 他的眼前全有那灿烂的幻影,甚至当钢矛刺入了他的胸部,他还高呼“阿拉!”并看见为他拉开了它的神秘帷幕乐园而它的“永恒”光辉无所遮拦地射入他的灵魂,像不断的日出:先知,仙女,天使和圣徒都一同在烈焰中闪过眼前,于是他离去, 一百一十六 在他的脸上洋溢出天庭的喜悦.好老头儿可汗早也不再能目睹仙女什么的,除了看到自己身边那长如杉木一样繁茂的家族——当他看到他最后一个虎子如一棵砍倒的树,尘土归于尘土,他停下,瞧了瞧儿子的死尸,啊,这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儿子! 一百一十七 既然士兵们看到他已偃旗息鼓,便亦停止战斗,仿佛再次情愿同他和解,只要他不再如上次那样喝喊“后退!”但老头儿不理他们的示意,他从未颤抖的心这时却若一根芦苇那样抖颤,望着儿子们都已死去,他深感在生命临终时独自的孤单. 一百一十八 但那仅是一瞬息. 他一个纵身向俄军的刀锋扑去,他的胸膛, 对生命漠视仿若一只飞蛾鼓起双翅去扑那烧身的火光;啊,为了刺深些,他紧紧地靠在那杀死他的儿子的刺刀尖之上,接着暗淡地对儿子们瞧了瞧,就让灵魂从巨大的伤口中飞上天. 一百一十九 真怪:这些生平以杀人为业,粗鲁无情的铁汉从不知怜惜妇孺或老弱,这回看到老头儿与他的儿子在他们脚前死去,也不禁感动得心软;为被屠者的英雄气概尽管没有泪滴从他们血红的眼里流出,他们却钦佩人的蔑视生命有如此地坚决. 一百二十 但是那石头堡仍在不断开火, 督军还安然地做着他的官,他让俄国人败退了二十多次,每次大军进攻都败得人仰马翻.他终于问了一句:这座城池有一些部分是否已经失陷? 听到回答“是” ,立刻他派了个州长去答复利巴斯,同意投降. 一百二十一 他此时盘腿坐在一块地毯上,在一片荒墟的包围中,吸着烟漠然无事;连特洛伊也不曾落到如此凄惨的情景! 而这却无害于他的坚忍哲学,他威严地看着一切,无动于衷;一面轻捻胡须,一面喷吐烟云,他好似既有三条马尾,也就有三条性命. 一百二十二 城既已攻占,——那,他和这堡垒是否投降就已经无关紧要,他如何顽强勇敢也无济于事呢? 新月的银弓已下落,伊斯迈完了! 但见在战地上飘着血红的十字,但那不是救世的血;燃烧的街道投影在河水中,像是一片月光被染得血红,倒映在血海里. 一百二十三 心灵所厌恶的一切过分的举动,身体力行所有的一切坏事的后果,魔鬼发疯时所犯的种种罪行,尽其见闻和想象所描绘的灾祸,还有罄竹难书的、使人下地狱、或变人间为地狱的那些罪恶,(想不到人们的胡作非为竟会成为这样!)都已在这儿鼎沸. 一百二十四 假若偶尔这里也有稍许怜悯突然一闪,使一颗较高贵的心能去拯救一个美丽的孩子摆脱这血腥的羁绊,或一两个老人——但那不算得了什么?怎能补救全城被毁的成千爱情、亲情及责任? 伦敦的老爷,巴黎的公子啊,请看:战争是多么慈悲的消遣! 一百二十五 请想想读张公报的乐趣吧,那得用多少痛苦与罪恶交换;倘若你们无动于衷,请别忘记这宿命也许即为你们的明天! 而现今,赋税、卡色瑞、国债等等,已经很好地暗示出这一点. 请扪心自问,看看爱尔兰的现况:韦斯雷的荣耀亦使遍地饥荒. 一百二十六 对于一个爱国情切的民族(不但爱国,且如此爱它的国王) ,那总不失为兴致崇高之题目——因此,缪斯啊,别甩开它而飞翔! 无论那群蝗虫“虐政”怎样吃掉你的绿野,也无论爱尔兰怎样饥荒遍野——总之饿不了国王,伟大的乔治仍是体重二百多磅! 一百二十七 但现在该将我的题目结束一下:伊斯迈是完了——啊,那不幸的城! 多瑙河远远映出它燃烧的楼阁,血水顺流而下,一路将它染红.可怕的杀声与更凄厉的号叫仍在此起彼伏;但大炮的轰鸣早已渐渐减弱. 守城的四万大军只剩下几百,其余的都已沉寂! 一百二十八 不过一件事情应予以表扬:俄国军队这次虽把城攻陷,有一种今日颇为时兴的美德值得我们记载,作为千古美谈;话题难以出口,因此得婉转讲,——也许由于深冬已久过于严寒,也许是疲惫与缺粮使得他们变贞洁了——总之他们杜绝奸淫. 一百二十九 杀得很凶,抢劫更是不计其数,也许还同样多地在某一方面偶尔地越轨,——可是绝不像那放荡的民族法国人在洗城时那样过分蹂躏. 我猜不出原因,只好以为是怜悯和天冷使然,全城的女人,除了四百个外贞洁的程度比原来并不太坏. 一百三十 一些古怪错误在暗中也发生,这表明灯光不够,或者口味太差;确实,烟雾浓得难以辨清敌友,何况在做这类事时总是无暇细加酌量;也许只需一星之光就能使德高的贞女免遭蹂躏:不幸有六个老处女,各有七十高龄,都被不同的近卫军蹂躏一番. 一百三十一 但大体上俄军的节制埂分可观,致使有人心猿意马,深感失望,她们一向认为“幸福的独身”不十分方便(本非她们自愿背上这个十字架的:不是她们之过,而是命运使然) ,并认为老姑娘最好举办罗马式的赛班婚礼,既可省时间,又省得去送彩礼. 一百三十二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也可以听到有些标致的中年寡妇们纳闷:(她们都是禁闭过久的鸟儿,) “为什么还不见有奸淫之人?” 但当人们忙于血洗和抢劫之时,对其他罪孽就来不及多费力;至于她们是否会逃,那就成了黑夜的秘密——我只有暗中祈祷. 一百三十三 苏瓦洛夫成了征服者,比得上他的同行帖木耳亦或成吉思汗. 当炮声仍在继续,在他的眼前像干草般燃烧着寺院与街道,用血手他写出了第一张捷报,这下面就把他之杰作照抄一遍:“荣耀归于上帝与女皇!” (这两个名字竟在一口气中回荡!苍天在上!) 一百三十四 多么不凡! “伊斯迈归我们了!” 我想这以笔记述的利剑般的几个字可以比上伯尔沙撒所见的凶言.天佑我吧!我并非什么牧师:伯尔沙撒所见是神的笔迹,严峻旦庄严,那预示国运绝非儿戏;——但这机智的俄国佬居然对燃烧的城歌吟,如尼罗. 一百三十五 他写了这北国的诗,不需谱曲, 正好用嚎叫和呻吟给它伴奏,我想人们虽然不唱,却永远忘不了它——因为,若可能,我要教导石头来反抗世上的暴君. 别让人说:我们仍谄媚王座吧! 子子孙孙啊!多年以后想想我们是怎样暴露了世界自由之前的情况! 一百三十六 我们是见不到那一天的,但你们生活在自由而欢欣的太平盛世,将难以置信我们所见的一切,因此我要替你们写出这些怪事;不过,让这记忆消逝也好!但若后人仍要提起,它引起的蔑视必甚过古代的野蛮人,因为虽然他们彩涂自己,却不用鲜血文身. 一百三十七 你们将来听到史家谈到王座和王座上的人时,但愿就像我们现今望着恐龙骨头似的,不知有此物生存古代是如何;或者如埃及石壁的象形文字,——那有趣的谜足够让后人去猜想不知其中有何可喜的秘密? (这就是建造金字塔的真正目的.) 一百三十八 读者!我已遵照诺言,至少是依我第一章所说的予以兑现;你们看到的爱情,风暴,旅行及战争,丝毫不差地写出来,而且这诗篇是史诗,假若老实人的话不致冒犯尊听:因为在吹牛方面我的确远逊于前辈. 我只随意歌吟,但诗神有时也借给我弦外之音, 一百三十九 使我得以罗嗦,挑错和胡扯.至于这莫名其妙的诗歌巨作还要安排哪些给它的主人公,那得等以后我想一想再说;但现在,打过伊斯迈的攻坚战,我已够累了,这一章在此结束.先让唐璜奉派去京,带着捷报,全彼得堡都把它盼得心焦. 一百四十 唐璜之所以能有如此特殊的荣誉,是因为他在前线的行为既勇敢且又人道,这后者,人们在以残暴满足虚荣之后,有一时十分喜欢;从疯狂之屠杀中救出的孩子为他博得了人们的称赞. 但我想,对她的安然脱险比他的新勋章更使他感到欢心. 一百四十一 这穆斯林的孤儿就由他管了,因为她无家可归,举目无亲.她的亲人,如赫克托耳家族一样都已在战场上或围城下命丧;她的出生地只剩一片废墟,而平日寺院钟鸣祈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唐璜忍不住挥泪,并发誓保护她,这他倒并没有违背. 第 九 章 一 噢,惠灵吞! (或不如说“毁灵吞”! 声誉让这个名字怎样拼都成;对你的大名法国竟无可奈何,只好用这种双关语将它嘲弄,好令她无论胜败都能够开心,) 你得到了不少的年金及歌颂,您这才觉着光荣,谁若敢反对,全人类都会起而高呼:NAY! 二 我觉得在马里奈谋杀案件之中,你没对金纳德讲信义,这简直卑鄙,此类行为不会给你的威斯敏斯特的灵牌带来荣誉.至于那是什么,自然有饶舌的女人在午茶时传播,这里不值一提.虽然你的残年已快到零,大人啊,您却还只是个少年英雄. 三 不列颠负于(也赋与)你的真够多,但欧罗巴所负于你的也不少:你为她的“正统”而修理了拐杖,正当那支柱看来已风雨飘摇.你将一切恢复得那么牢固,西班牙、法国和荷兰均能感到;滑铁卢一战使普世对你铭感, (但愿你的诗人唱得更为出色一点.) 四 你,“杰出的刽子手啊,”——请别吃惊,这是莎翁的话,用得十分恰当,战争本来就是砍头与割气管,除非它的事业由正义来批准.假若你确曾演过仁德的角色,世人而非世人的主子将会判定;我倒很想知道谁能从滑铁卢中得到好处,除了你与你的恩主? 五 我不会恭维,你亦饱尝了阿谀,据说你十分爱听,——这倒并不稀奇! 一个毕生从事开炮与冲锋的人,也许对轰隆之声有些厌腻;既然你爱甜言蜜语多于讽刺,人们也就奉上些颠倒的赞誉: “各族的救星”呀,——其实远未获救,“欧洲的解放者”啊,——使她更不自由. 六 我的话说完了. 现在敬请用餐吧! 巴西王子正向你献上珍馐;请别忘记给那门口的卫兵从你丰盛的餐桌上拿一块骨头;他作过战,最近可吃得不太饱——据说,好像人民也饿得发慌.当然,你的俸禄是受之无愧,但请给国人你的一些余惠. 七 我不想评论你,我的公爵大人,你这么伟大!当然无可非议;罗马的辛辛纳塔斯虽崇高,和我们现代史却搭不上关系.不过,尽管你吃马铃薯不够, 似乎也无需占那么多领地;啊,以五十万置一座田产,未免太贵了!——我可无意冒犯你. 八 凡是伟人都不以荣华富贵为报酬:厄帕敏南达拯救了底比斯之后就去世了,甚至没有得到一笔仪仗费;华盛顿除了得到感谢,此外一无所有,除了给祖国以万丈光芒的自由——这荣誉才罕见!连庇特也在夸口:作为一个高风亮节的国务大臣,他毁了大不列颠,竟然不要酬金. 九 除拿破仑之外,没有人像你这样被时势所宠,却又这样糟蹋良机,你本可将欧洲从暴君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从而获得普世的感激; 而今,你的名声如何?在群众的一片喧腾之后,要不要让缪斯告诉你? 去吧,听它就在你祖国之中饥嚎! 看看全世界,你应该诅咒你的战功! 一十 既然这几章都讲到汗马功劳,我,梗直的缪斯,无妨对你说出你在公报上读不到的老实话;是时候了,该对你们雇用之一族(个个凭祖国的血和债而自肥) 将它宣示出来,而且不行贿赂:你干了大事情,可胸襟变狭小了,因此擎天伟业——将人类毁了. 一十一 死亡在欢笑,——有关逝去的世界请想想我们知道的多么可怜! 它虽沉落了,像沉落的太阳, 也许在别处引起更为灿烂的春天.死亡正笑对我们痛惜的一切,请看谁不在时时惶恐!死亡的箭威胁着生命,虽然并未射出,但谁看见它的狞笑能不害怕! 一十二 看啊!死亡正如何嘲笑着我们! 它将我们的现在都变为过去,因为没有唇舌,它干笑亦无声,又因为没有耳朵,这怪物早就不再倾听,只微笑着为人剥掉比一切华服还要珍贵的外衣——人皮,不论是白、是黑、是棕黄,只留下一堆白骨在世间冷笑. 一十三 死亡就这样取乐,乐得好阴森;既然它如此,生命又为何不可满足于更优越的取乐之法,用一个微笑把一切夷为虚空? 本来万物不过为泡沫,不断地在时间的狂涛中涌现和破灭,虽然这狂涛又不若永劫之流——它一波即吞没了时间、太阳和宇宙. 一十四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莎翁的这句话现今颇为流行;我不是亚历山大亦或黑菲斯申,也从无意于获取抽象的声名,宁愿有好的胃口,而不作生癌的拿破仑,——即便能让我战无不胜为了赢得一个英名或臭名,倘若没有胃口,美名又算得了什么? 一十五 “啊,割禾的人的肠胃有多好!” 我译出这句话,是专给那些无福消化的人们造福,因为他们注定自己要用小小的胃穴承受整个来自地狱的波涛,——农夫的汗可抵过财主的产业:前者劳苦耕种,后者逼人租金,但睡得最酣的人是最称心的. 一十六 若是让我回答“活着,还是死去?” 我倒想先将什么是生存要弄清.我们的确想得很多,且认为我们既然有所见,必是事事高明;至于我呢,“生”或“死”都别想拉我而去,除非双方偶尔达成协议:因为有时,我觉得生即是死,活着并不只是喘口气就完事. 一十七 “余何所知哉?”这个蒙田的座右铭亦成了最早的学院派的警语:人所获知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这是他们最珍视的命题;自然,哪儿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在这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中? 我们这一生如何办?这的确是个谜,连怀疑我恐怕都可加之怀疑. 一十八 在冥想的海洋中如庇罗似地随意漂流,或许真是其乐无穷,一旦帆船被吹翻了怎么办? 你们的智者对于航海并不高明.在思想的深渊里游泳也不妙,倘若你的游技只是平平常常;还不如在岸边,避开大的浪涛, 一弯身即能拣些美丽的贝壳. 一十九 “但是,苍天在上,”如凯西奥所说:“别再说了,我们应该作的是祈祷.” 我们还需救世,因为自从夏娃与亚当堕落以来,人就被贬到鸟兽虫鱼的归宿中去了. 据说,麻雀的坠落是天意. 至于这类鸟犯了什么罪,那可难以捉摸,也许它曾经在夏娃之树上歇落? 二十 啊,不死的神!你的家谱是什么? 啊,必死的人!你的博爱是什么? 啊,宇宙啊!什么是你的源起? 有人抨击我愤世嫉俗,多么奇怪! 他们指什么?我就像这书桌的红木头一样莫名其妙;但此外, 我觉倒得人变狼的妖术好懂,因为只要有机会,人比狼还要凶. 二十一 而以我而论吧,是最谦卑最温和的,如摩西或麦兰克森,待人接物我从来都不敢远离中庸之道,并且(尽管有时候,我也禁不住放纵肉体和心灵,任其意而行),我一向就是待人以德,心怀忠恕,为此人们倒将叫我作愤世者? 看来我不恨他们,他们反恨我. 二十二 如今该继续我们的好诗了.这首诗我认为确为一篇杰作,不仅正文好,连序言亦精彩,不管目前人们怎样不识货,但总有一天,其中所包含的真理 终必显现出她最庄严的美色;而在这之前,我只好和她暂时共赏她的美及飘零的生涯. 二十三 我的主人公(我相信亦是你们的,我仁慈的读者!)正兼程奔赴大彼得的文雅蛮子的都城,(因为他们的文才仍逊于勇武,) 我知道那个帝国国君惹人奉承,可叹堂堂伏尔泰亦不能免俗! 至于我,我认为一个专制的国君早谈不上野蛮,却远劣于野蛮人. 二十四 我要与一切同思想作战的人作战,至少是在文字中,(如果可能,也在行动上.)在思想的敌人中,献媚和暴君的奴才一直是最凶. 我不知道谁会胜利,即便我有先见之明,也不会令我这种公然的、坚决的、毫不含糊的憎恶,对各国的任何暴政稍减上一分. 二十五 倒不是我要向人民讨好,因为即便没有我,也会有人叫嚣:煽动家啊,异教徒啊,都想推翻每一座尖塔,代之以合适的材料;谁知他们是不是在散播异端,像基督教义般的给地狱开道? 我只愿人们既不受制于皇帝,也不受制于暴君,——或我,或你. 二十六 这结果,由于不附和任何人,我倒得罪了所有人——但随它去! 如果说,我失于不会见风使舵, 至少我的想法不是自欺欺人.凡无心名利的人也不会取巧,倘若你不愿为奴,更不愿奴役,那就能如我似的自由发布意见,不必做奴隶制度的豺狼而狂叫. 二十七 “豺狼” ,这倒是个好比喻;我曾在半夜听它们在荒村里嗥叫过,很似权势雇用的那一伙爪牙为猎获物而到处汹汹搜索,只要嗅到就由主子下手.不过豺狼供奉狮子还可说,因为它嗅觉虽灵,体力却不佳,最糟是人类这昆虫却还养蜘蛛. 二十八 只需挥一挥臂,那蛛网就完了.若无那蛛网,它的爪牙和毒又有何用?记住我这句话吧,善良的人民!以及世界各民族! 让毒蜘蛛天天结网吧,网愈密,愈使人为一个事业群力以赴:现今,除了希腊蜜蜂,西班牙斑蟊,还没有谁狠狠一刺又挣脱镣铐. 二十九 在最近屠杀中露脸的唐璜正带着捷报赶路. ——啊,这些公文谈流血就像我们谈水一样;而那些城墟累累的尸身无非是为让美丽的喀萨琳大帝在闲暇的时候有件事开心:她看着邦国之争似看斗鸡,她喜见自己的那一只总是挺立. 三十 唐璜和着雪车飞驰,(那是一种倒霉透顶的没有弹簧的马车.碰上路之不平,你难保住骨头!) 他想到了国王、勋章及声名显赫,骑士之风,同他所作的一切——他希望他的驿马能飞奔得如我的彼加沙似的,或者至少马车有垫子,免得他如此颠簸. 三十一 每当震动——而震动是经常的,他总要看看他的小女孩,好似他不愿看见她在这坎坷之途中和自己的处境一样糟;这道路全凭可爱的“自然”铺造,不是沟就是石头,而且真奇怪:她将路变为河,却又不可行船,最终由上帝掌管湖海和农田. 三十二 至少他不付税,且最有资格给所谓“务农士绅”作一个首领,——啊,这一族如今是非常卑微了,因为近来地租完全拿不到手;这使“士绅”的处境异常窘迫,而“务农”亦没有能使谷神得救:她与拿破仑一起完了——真奇怪! 大皇帝竟同燕麦一起跌下来! 三十三 唐璜看着他从刀下救出的可爱的孩子——多好的战利品! 啊,你们竖起血腥的纪功碑的,想一想奈德王,那便秘的波斯国主,他将印度斯坦变成了一片废墟,让莫卧儿皇帝喝不到一杯咖啡来减轻内心的苦楚,可是他也遭到了谋害,只因为他的胃已不能再消化. 三十四 啊,请你们,或者我们,或者他和她,想想救出一个生命,特别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在回忆中,岂不比在那一堆腐烂的人尸滋长出来的哪怕最绿的桂花,哪怕再加上许多颂歌和赞诗也甜蜜得多!名声本无异于喧闹,除非那合奏发自于人的心声. 三十五 啊,辉煌的、洋洋巨著的大作家,和上百万再加一倍的寒酸文人! 请用你们的文集,小册子和报刊,启发我们吧!不管是否拿了贿金来证明公债并未曾亏损百姓,或小丑般踩着大臣的脚跟,凭着印出来的半个国土的饥饿,就能畅销一空,来自己养活自己,—— 三十六 啊,大作家呀!——至于其他什么,——我说到哪里去了?完全记不起,就一如再大的圣贤有时也会发昏;总之我想说的话,是想平一平军营、朝廷或茅舍中的怨愤,自然,那结果多半是耳边风,因而,我的话想不起来倒挺好,可惜那的确真是金不换的忠言. 三十七 但是随它去吧. 我们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与其他古代遗迹一起被挖掘出来. 当世界都要作“古”,它总得先被压断,敲碎,扭曲,火烧,油炸、水淹,又颠倒及翻转,然后像一切已逝的世界一样被埋掉——它始于混沌,而后复归于混沌,啊,就是这混沌将要把我们覆盖. 三十八 法国人古维埃曾这样讲:——这以后新世界会在旧的废墟中产生;到那时又有些神秘的老歌唱出久已湮没而不可考的事情,就如我们如今讲到的恭坦神族,身高百英尺的巨人,及什么巨龙长以英里计,以及你们的书本上生翅的鳄鱼,同古生代的巨象. 三十九 假若那时乔治四世被挖掘出来! 请想一想新世界的人如何纳闷:像他那种动物不知在哪里滋长! (因为他们自己多是小巧精致:世界生育次数增多了,亦会流产的,何况同样的材料一代代相传着用也会有耗损,使子孙小于祖宗——人不过是由巨星腐烂而生的蛆虫.) 四十 对于那些刚刚从某个乐园被驱逐出的新生人类——他们得从事耕耘,开荒啊,播种啊,收获啊,纺织啊,既是流汗,又是奔忙,还有推磨,直至一切技艺都被发明了出来,尤其是战争与赋税具备,——我说,在那些人眼中,这伟大的遗骸该多像是新博物馆中的怪物? 四十一 可是我竟说得这么玄而又玄,“时代是脱节了” ,——我也不能够合拍,我忘了这篇诗仅为了逗乐, 现在却把话题扯得很枯燥.我从不作通盘规划;我说这种写法太诗意了:人该知道写作是为什么,与抱有什么目的. 可我为文时,总是不知下句该写些什么字. 四十二 于是我就拉拉杂杂,有时叙述,有时议论,——现在应提一提故事.我讲到唐璜正在途中,现在我要尽快转移这支笔:至于旅行近来我们说了不少,因此,他这一程我就不再多叙.假如他已到达了彼得堡,假如那可爱的都城正恰是一片雪景, 四十三 假如他穿着漂亮军装走进宫——乌貂皮领,红上衣,与一根长翎在倾斜的帽子上招摇过人群,如大海狂涛中白色的帆影;马裤亮得可以与茶晶嬷美,那多半是开司米毛呢制成;还有长统袜似凝固的鲜乳,在匀称的腿上恰好把丝光衬出; 四十四 假定他手拿帽子,身旁佩剑,再饰以青春、名声及裁缝的巧工(啊,军中的裁缝,伟大的魔术师! 任凭你一挥魔杖,“美”立即产生,即便“自然”比起人工都自叹不如,因为她不知将人腿绷得难动) ,瞧!他多么像高踞在石碑的英雄,或像爱神装扮成炮兵的中尉! 四十五 爱神蒙眼的丝带滑为领带, 翅膀变成他的肩章,而那箭筒缩为剑鞘,里面插着那柄剑,锋利不差于爱神之箭;他的弓成了歪戴的帽子:从整体看来,他多像爱神!达芙尼必须十分精明才能不致于错认将他是丘比特,有些太太确常常要出这种错! 四十六 廷臣都拭目以看,夫人们低语,女皇在微笑,她的宠幸却皱眉,——我忘了当时轮到哪个得意,他们的数目太大,我也无从校对;反正自女皇独身加冕以来,廷臣就轮值这艰难的班:不论他们大都是身长六英尺,仪表堂堂,只有一些神经质. 四十七 唐璜可不那样:他个子苗条,脸红且无髭须;不过尽管这样,在他的仪态与举止中,尤其是他的目光中,有些什么在显示:这外表看来似天使一样的人,神形下却藏着一个须眉男子.况且女皇有时候也爱少年,何况刚埋葬了一个小白脸. 四十八 无怪乎当时叶莫洛夫,或玛蒙诺夫,亦或斯切巴托夫,或任何其他的“夫”,都在为女皇陛下的那颗心担心已不再容纳(它本来不够坚固) 新的情焰:这担心自然会让人脸(不论是英武或白俊)遮一层暗纱,由于他,用他那地位的术语来说,正“高居要津”,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 四十九 优雅的女士们!假若你们想知道这个外交辞令是何含义,请让爱尔兰伦敦德里的侯爵用他的辞藻解释一通;他最善于说一长串奇怪排列的字(好在人人听从,尽管不解其意) ,或许你们会从那里发现个“不知所云”——那一片辞海的唯一收获. 五十 我想我能自己把事情说清,用不着求助于那向来难懂的野兽——那人面狮身兽的话确为难懂,除非他的行为天天能够加以注解!对了,我不用求助于沉闷的卡色瑞的血口它喷着水! 谈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个趣闻,可喜它不太长,亦不太乏味. 五十一 一位英国太太用一件怪事问一位意大利夫人:有一类怪物如游魂一般老跟着娇艳的少妇,而又很被她们珍爱,称呼他为“侍卫骑士”(或使自己的塑像复活的皮格梅良!) ,不知他的职务为什么?这位夫人被追问得紧,只好讲:“夫人,请你猜猜那隐情.” 五十二 夫人,我也请你们猜猜隐情,并对这位御前宠男的情形提出夫人式的最温文尔雅的解释;那是个高位,全国最高的职位,若不在头衔上,至少事实上如此! 而如果有人挤过来就会引起妒嫉:因为在那地位,只要来了新的肩膀,特别是宽阔的,就要把底货腾光. 五十三 唐璜,我讲过,是位翩翩的美少年,尽管已长到生须的年岁,他依然有一张娃娃脸,并无胡子破坏那帕里斯俊美的容颜.呀,就是这种脸毁了特洛伊,又建立了伦敦离婚诉讼法院.我熟读了离婚史,有史以来,特洛伊可算作最早的一笔损害. 五十四 卡萨琳虽然爱一切(除了夫君,但他已归位)且招惹也不少,即为她钟爱魁梧的男人而言,就颇被纤弱的女士们所暗笑, 而她却不失温柔,在宠幸之中,对死去的兰斯科她最倾倒,她为他洒了不知多少眼泪,可是却只让他做个中级侍卫. 五十五 啊,你这一切急电的可怕的祸根! 啊,生死之门——你确是难以解说! 生命始自你,终于你;我应好好想想人的心灵都如何滋润在爱之甘甜中!我不知亚当是如何堕落的,因为知识之果已被摘走;但人以后怎样沉沦和兴起,很显然这都由你而定. 五十六 有人说你是战争中最坏的根源,而我却认为你是最好的:因为既然生命来于你,走向你,为什么不能为了得到你而将城捣毁? 或者让世界荒凉?谁能否认那是由你使大大小小的世界重新沸腾? 生命荒原上的海水啊,有了你——或没有你——一切就会止息. 五十七 卡萨琳就是那大祸根的汇集或者说和平之根,随您高兴说任何东西,(它既是万物之源,反正你从万物选择哪个均行)——我说,卡萨琳喜形于色看到这漂亮的信使,而他那白翎正载来胜利;当他跪呈捷报之时,她竟忘了打开,对他痴看一时. 五十八 可她马上想起了女皇的威严,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为女人, (这至少构成她整体的四分之三) 她拆开信,带着那令全体大臣均提心吊胆、屏息以待的仪容,直到御容一展,才又昭示给他们吉利的一天. 她脸虽大且庄重,她的眼睛很秀丽,嘴巴亦雍容. 五十九 欢乐归向她!那确是不止一件:第一,一座被攻陷的城,死尸有三万;荣耀与胜利在她的脸上焕发,好若印度的日出照耀着海岸;她的雄图大略暂且得到宽解,好似阿拉伯的大沙漠在夏夜落了阵雨,但那对荒漠怎够? 鲜血只洗了洗“野心”的手! 六十 其次令她开心的是件怪事: 那老疯子苏瓦洛夫让得她轻笑,他呈上了一首枯燥的叠韵诗,来代替他杀戮成千的那篇公告;她的第三件乐事可够女气,足令我们的寒栗完全勾销,假若我们看不惯国君的嗜杀,而将军又将捷报编成笑话. 六十一 前两种感情都得到充分发挥,先点燃她的眼睛,继而为她的嘴,整个朝廷立即眉开眼笑起来,似久枯的花朵给灌饱了水.可当女皇陛下用温柔的目光看了看,他跑在脚前年轻中尉(她爱看青年,与爱看捷报一样),这就使全世界都拭目以待. 六十二 虽在发怒时,略嫌粗俗暴戾,她心悦之时,样子可真娇艳,谁若爱熟透、红润、多汁的果子,就该饱含着精神多看她几眼;而她呢,对你每一多情的凝视亦都能连本带利地给以偿还:一见到爱神的支票,她就要迫你十足地兑现,一点折扣也不允. 六十三 对她,这办法虽然颇为便利,却不必常使用;因为听人说,她很慷慨的,尽管性格暴烈,她对宠臣,看来却体贴、温柔.只要你能越过她闺房的门槛,你的好运就会令你神气得飘飘然起来;因为虽然她要让全世界变为寡妇,却喜爱个别的男子. 六十四 人多么奇异!女人更是多么奇怪! 她的头脑是如何的一股旋风! 对她的各种脾气,又是怎样的深浅莫测的漩涡!谁敢碰一碰? 无论她已婚、未婚、母亲或是寡妇,总之心思如风,过一刹那就不同——这类事历史上已记了千百次,可你还不断有崭新的发现! 六十五 哦,卡萨琳! (别怪我感叹太多吧;既然你从事战争与爱情,这两种感叹“唉”和“噢”都归于你.) 人的思想多么奇怪地运行! 你的脑子现在分成了三格:第一:伊斯迈的陷落令你很高兴; 第二,你想着那群新受封的骑士,第三是想到他,这位报捷的信使! 六十六 莎士比亚曾讲过,“有翼的使者刚刚降落到高吻青天的山峰” ,女皇陛下也正怀有相同的幻景,当这位年轻的使者跪在她脚前;老实讲,叫中尉来攀登这座山未免太高,但只要有手段,什么山上不了?再加上上帝赐给青春与健美,谁能吻不上天? 六十七 女皇向座下看,小伙子往上瞧,于是他们相爱了;她爱他的优美,他的脸蛋,及他的——天知道什么! 爱神的酒杯饮第一口最易醉:那是一种精炼的鸦片,一滴就使人迷醉,用不着灌多少杯;原本情人的眼睛用不着人催就能饮生命之泉(除了泪水)。 六十八 而他呢,若说这算不上恋爱,至少他有同样执着的热情:自爱,——这是每当有高于我们的一类生命,如名歌手,公爵夫人,舞蹈家,公主及女皇,肯于表示:在芸芸众生中只有你一人让她们倾慕,即便冒失也不怕,——于是我们就自信比谁也不差. 六十九 而且,他正处在那种可喜的年纪,女人年纪的大小对于他无所谓,且也不在乎是谁和他作伴,就如但以理在狮窝里那样无畏, 因为他只要让那烧身的太阳消溶一下,哪管是什么海水来承受他;好似太阳神的热必须在海之女神的怀抱中融没. 七十 卡萨琳呢(我们得承认这一点),虽是一个气势汹汹悍妇,被她爱一阵倒也可喜,因为凡被爱的人都可自负:仿佛是由爱情创造出的国王,一个仅缺戒指的皇室的丈夫——而戒指其实是婚姻中的弊端,没有它倒像取出刺却留下蜜. 七十一 除了这种好之外,请再想一想她盛年的姿色,与她的蓝眼睛,或灰眼睛,(若灰得有神也好看,或者更好看,有好例子可以作证:拿破仑与苏格兰的玛丽女王都曾给它添一分非凡的晶莹;智慧女神亦是灰眼,因为聪慧,她看事物绝不是天蓝及漆黑)—— 七十二 她甜蜜笑容,她端庄身材,她御驾谦虚,她丰腴仪态,她竟舍魁梧的男人(这种男人,梅沙琳娜都会给年金)而就小孩,她旺盛的生命,正饱且多汁,及其他好处,我们不必都说出来,——这一切或任何一项,都足以讲明为什么这小伙子变得虚荣. 七十三 而这足够了. 本来爱情就是虚荣,它始于自私,又把自私为目的; 当然亦有一种爱情只是疯狂:那难以遏止的心必须将自己和脆弱并且愚蠢的美结合起来,否则热情本身就没法活下去;从而有些邪门歪道的哲人就倡言爱情是宇宙的本源. 七十四 除了柏拉图式的爱情,除了对上帝之爱,除了夫唱妇随的爱,及肉麻的情感——(这里为了押韵,恐怕得违心说,“如鸽子般洁白” ,小汽船似地开来. 唉,理性和韵总难以合契:理性只与意思合拍,而不管声韵.)但爱情不只为门面,除上述之外,还有所谓的欲念. 七十五 我们肉体发展的趋势或改进都令它急于要从自己的泥潭挣脱出来,去与一个女神结合(无疑地,女人初时都有这尊称)。 啊,那一时多美!在我们感官的一团激动溃散之前的那热病是多么奇特!本来上帝将灵魂捏成泥坯的办法就很捉弄人! 七十六 最高贵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这当然无可置疑;次的一种该是那可称为教理的爱情,由于它完全掌握在牧师手中.我们要说的第三类崇高关系在基督教的国家却极为普遍,那是贞洁太太特别的奉献:它可以称做伪装下的姻缘. 七十七 好了,我们不想剖析,这篇故事应该是不言自明. 女皇爱上他,唐璜为了她的爱情,或贪欲,而沾沾自喜;——啊呀,一出口的话就难收回!本来爱与欲混合在血肉之躯中,实在也难以分开.但对于这件事,堂堂的俄国女皇并不比一个女裁缝做得更漂亮. 七十八 整个朝廷转为一片窃窃私语,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年老的女子看到那状况,使得她们的皱纹皱得更厉害;年轻的则彼此暗暗瞟几眼;每个饶舌之佳人在谈这件新闻时均微笑不止.只有那在御前轮值之常备军忍不住被嫉妒之泪迷住眼睛. 七十九 每个国家的大使都在探问:这个不曾听过的年轻人是谁? 为何不过一刹就一步登天? 这太快了! (虽然生命只是一转眼) 他们已经预见,金卢布会以铸出的速度,如雨点一般落到他的柜子里,再加其他礼物:例如几条缎带,与几千个农奴. 八十 卡萨琳是慷慨大方的,——贵妇大多如此:爱情启开人的心扉,与一切通向心灵去的道路,不论是远,是近,是上,是下,使大道小道都畅通;爱情啊——(虽然她对战争有邪癖,并非贤妇,除非我们能赞赏杀夫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但这也难说,死一个或许比捆住两个好得多.) 八十一 爱情使卡萨琳厚待每一位情人,不像我们那伊丽莎白是半贞洁,若史书(那谎言大师)可信的话,据说她竟贪婪得令每一笔钱财难得出手;虽说她晚年十分懊悔处死一个宠幸,几乎也一命乌呼,她那种小气与阴险的调情方法,怎能同她的性别和皇位相配? 八十二 然而现在朝见已毕,僚臣散去,在一片喧闹声中,各国的使者都开始跑向唐璜,好似一窝蜂争先恐后地向这一年轻人祝贺.光滑的丝裙也可以听到在近处响动,因为少女们谁不爱端详一张俊美的脸子? 特别是当它捞到了高职位. 八十三 唐璜见到自己这样被人注目,简直摸不着头脑,但为了答谢,就十分优雅地对大家躬躬身,好似他生来习惯大臣的行业.他虽然谦卑,天性却早在他那从容不迫的眉际写明“老爷”! 他说话不多且中肯,举止大度,“文雅”如一面锦旗在他头上飘扬. 八十四 女皇陛下颁了一道圣旨,将我们年轻的中尉交给官员优礼相待;全世界都和颜悦色,(在初见时,它总是露出笑脸, 青年人记住这一点会有好处) 普罗塔索娃小姐亦对他另眼相看.她执行着秘密的职务,叫“督察” ,这是指什么,诗神亦无法回答. 八十五 唐璜跟着着他恭谨地退下去,我这支笔也要与他一起退场,直至到我的神马休息够了为止.我们刚刚落在“高吻青天”的山峦上,啊呀,我感到简直头晕目眩,我的幻想旋转得如一个磨房! 这为我指明:我的神经与头脑最好是在幽径上闲适地奔跑. 第 十 章 一 听说牛顿看见一只苹果坠落,灵机一动,得到了一个论据——(听说如此,我可不能活着担保任何圣人的信条或金科玉律) ,证明地球是本着自然旋转而旋转的,叫什么“万有引力” ;这倒是自亚当以来的第一人将“坠落”或“苹果”作了一番理论. 二 假若有其事,那么,人和苹果一同坠落,又和苹果一起复兴,应该承认,在那蛮荒的天穹中, - 牛顿能于星球之间开辟路径,真不知抵消了人间多少苦痛! 而那以后,不朽的人就发明种种造福于人的机器,而且不久将会有蒸汽机将他送上月球. 三 为何要有这篇开场白呢?——你瞧,正当我拿起这张破稿纸,我禁不住心血沸腾,情思起荡,我内心的精灵欢跳不息;尽管我知道,我远远跟不上那些用水蒸气与玻璃镜子的人而他们乘风破浪发现星体我还是愿意能驾诗歌而凌云. 四 我迎着风口奔驰,奔驰;我承认,要找星星我的望远镜太暗,但至少我已避开了尘寰,并且,一旦远离它扰攘的海岸,我就要驶向永恒;海浪的狂叫并未吓住我这小巧的帆船, 它仍旧很稳,像许多小舟一样,尽管在那使大船也遭殃的地方. 五 我们讲到,主人公的新处境是:恩宠的花还正含苞未放;但认为我的缪斯会冒冒失失跟随他迈进皇家的客厅之外.目前岂不够了?好运气已经将青春、力和美尽数给他送来,还有其他一些礼物,足能剪掉欢娱之鸟的翅膀,使它暂存. 六 但很快就会重新长出翅膀,使它离巢飞去. 大卫曾叹息:“要是我有翅膀如鸽子,我多想远远地飞开,安息!”但能珍惜青春与爱情的人——即使苍老了,心亦萎缩了,幻想再也飞不离眼界之外,——宁可如儿子叹十声,也不愿如爷爷那样咳嗽一通. 七 但叹息会停息,而眼泪,即便是寡妇的泪,也是愈流愈少、愈干,如同夏日的阿诺河,倒不如冬季那水势携泥带沙好象要泛滥.几个月的差别有多大!你也许认为“悲伤”是片沃田,他永不荒芜;它并没有荒,只是换了人来耕,又有个小伙子在为快乐而播种. 八 而叹息一旦告别,咳嗽就会到来——甚至在叹息结束前亦有一两声,因为在明净的额头起皱之前,尽管生命的太阳还未达十点钟,它也常常会因叹息而引起;那时,好似夏日将尽,纯洁的面颊映上了,一片残红真像一阵火:爱,希望,死去,——这一生多快乐! 九 唐璜可不会这么快就死去——我们刚才交待说:他正处于光荣的焦点上,这只能是因为月亮或者女人的幻想特别偏爱才能达到的,——好梦不长吧,或许,但谁肯舍弃六月,只为冬天要来? 恐怕他倒该多求一线光与热,以便有备无患地将寒冬耐过. 一十 况且,他一些优点使中年妇女比少女对他,更为中意,前者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而那些雏鸟对爱情的理解却很少能超出诗里所写的,或由幻想所编造的关于天庭呀,爱神呀,这些货色.算年岁一般都依据太阳的运行,我却认为应用月亮计算芳龄. 一十一 为什么?因为月亮善变,且贞洁.此外我不知有何理由了. 不管那些爱猜忌与动不动捉人短的人如何千方百计地设法和我作对.这对他们的雅兴实在并无好处,就如我的朋友杰弗利,不久以前还写了篇文章,真是充满火药味,我原谅了他,——不管他是否原谅他自己. 一十二 旧日的冤家变为新相知应该接着友好,这义不容辞,若再回归于宿怨,我就不知道还有何办法补救;这一类事我避之不及;不管有多少手要把我拉下“仇恨”的陷井. 总而言之,对我们旧欢与新妇才最恶毒,和好的冤家应耻于同她们为伍. 一十三 否则就是最坏的背叛. 叛徒们,就连三心二意的骚塞,那大谎骗,都不想再回到改革派的怀抱里,而死心填满桂冠诗人的猪圈.凡为正直的人,从冰岛以至巴巴多斯,在意大利亦或苏格兰,都不该随每个人的口气而变色,不能仅因为你一攻击,我就投降. 一十四 律师与批评家都只看到了生活同文坛的一面那就是恶浊,他们奔忙在一对纷争之谷中,所见者不少,却大都隐而不语.世人无知地活下去,而律师的诉讼摘要却如同外科医生的刀剪,能剖开内幕,将事情整个弄清,同时亦显出消化系统的内经. 一十五 一把法律的扫帚为道德扫烟灰,这就是为何律师自己十分肮脏! 那无穷无尽的烟灰颜色很暗,任他如何换衬衣也难以遮掩! 他带着扫烟囱人的一身乌黑,至少十个人中有九个是这样;但你却是例外,我的批评家,你穿你的法服,尊严如同凯撒一样. 一十六 而我们的所有纠纷,至少于我一笔勾销了,亲爱的杰弗利,我是以诗歌来批评可敬的敌人! (我们替傀儡来耍这种把戏.) 现在干杯“旧日好时光”吧! 我并不认识你,也许无缘熟识你的面孔,但你高尚的举止我不能不从深心中敬佩. 一十七 当我讲“旧日好时光”这句话时,它不是针对你说的,多令人叹惜! 因为我观遍你那傲岸的城市,除司各特之外,我觉得只有你值得我碰一碰杯,——或许这只是学童的痴心,但我愿不拘束地畅叙旧情,——我是一名苏格兰人,我的头脑控制不住这冲动的心. 一十八 “旧日好时光”为我心中带来了苏格兰的所有:那蓝色的山峦,谷中清澈的流水,底河与顿河,格子呢,结发带,我幼年的情感,巴尔戈尼桥下的黑流,同我那最初温柔的梦,如同班柯的幽灵都掠过我眼前行:啊,这回忆真是“好时光”的一瞥,不管多么幼稚. 一十九 你或许记得,在我少年卷发时,我靠一阵愤激之感,曾用诗句骂了苏格兰人一通以示机智,虽然脾气够大,倒也颇合情理.但骂归骂,它却抹煞不了我早年新鲜的情感;我只压制而未割舍苏格兰的乡土之情,啊,我爱的仍是那急流和峻岭. 二十 唐璜或为真实的,或是假想的——这两者差别倒不很大,因为当人一旦变得更不真实之时,他所想的倒能存于世间,成为不朽的精神对肉体的强有力的抗争;不过,弥留在所谓“永恒”之边沿,也不禁令人惶惑,因为他望着这边既已无所知,却又不见彼岸. 二十一 唐璜变成了完全雅致的俄国人,——我不想提,“如何”更不必讲“为什么” 无论什么小小诱惑,哪一个青年人能遇上而不感到它强烈的震撼? 但此时,他的心却如铺得平整的一只软垫作为帝王光荣的宝座.欢笑的少女,舞会,宴饮及金钱使冰窑也如同天堂,冬天也变得温暖. 二十二 得到女皇的宠幸真够惬意的,尽管执行他的职责愈来愈不易;但在这方面,像他那般的小伙子要显一显身手应是轻而易举.现在他长成一棵青翠的树了,爱情,战争,雄心,在他都运筹得当;这报酬真不赖,无怪人直到老年才在百无聊赖中爱了金钱. 二十三 在这期间,唐璜被青春所诱,又受到了危险榜样的影响,你可以想到,他的生活会变得多么荒唐起来,这自然很可惜;它不仅仅糟蹋了早年的柔情,并且,既然与人类的各种弱点都周旋过了,这必然会令我们变得自私,如贝壳般封闭自身. 二十四 让我别讲这个吧. 也不用多提那种种的勾心斗角,必然存在于年岁不当的搭配之中,就像,唉这年轻的中尉同一个尚不算老的——虽说不老,却也不是妙龄的女皇,(和她二八年华的娇艳可不能比.) 帝王可支配万物,但不能变其性,而皱纹,该死的民主党,却绝不奉承. 二十五 而死神,这全人类的格拉克斯,却是王者之王,他以他的土地法将一切贵族的产业铲平,不管你如何宴饮,狂欢,咆哮与纵横天下,到头来也不过落得一小堆黄土,还得等你腐烂后方能收庄稼! 而且同穷鬼并列,他们至今才有立锥之地——死神必是革新派无疑. 二十六 虽然他(是唐璜,不是死神)的生活浮华,奢侈,热闹,紧张,五光十色,在这拥狐裘熊皮的快乐之邦(尽管我不愿意将话说得尖酸) 有时却也从锦绣的紫绸衫下露出黑熊毛来,令人不知所措,这对巴比伦荡妇无所谓,却妨碍俄国九五之尊淫妇的仪容. 二十七 这内情我不想再描述,也许我能,只须去收集一下回忆和传闻;但我已接近人生可憎的阶段,就是但丁所称的那“阴森的树林” ,那可怕的子午线,那中途换马站——啊,粗陋的茅舍!——凡聪明的旅人从此就谨慎地赶着生命的破车驰入老年,——忆及青春还将泪儿抛落; 二十八 我不想描绘,假如我能避开它;我也不愿评判,假若能杜绝思索,但思想如幼犬吸着乳头一般,在这迷宫面临深渊的路上总抓住我不放;又如一片海藻攀住岩石;或同恋人初次吻上,要将嘴唇吻干了为止;但我说,我要少讲道理,好令人读我的诗歌. 二十九 唐璜不求于宫廷,反被宫廷所求,这倒少见;多半应归功于他的青春,与他勇敢杀敌的传闻;而如一匹良种马,也归功于血气,与他那换来换去的好看的行头,——这使他显得俊美,好似太阳镶以紫色的云霞;但那最大的原因,应归于他的职位与一个老女人. 三十 他给西班牙写了信,所有亲朋都知道他近来混得十分有起色,且给表兄弟谋差事也不难,就在当天写回信给他;有几个已为出国做好了一切准备.听说他们认为:吃冰并不算什么只要穿上一件小皮袄,在马德里和莫斯科的气候并无差异. 三十一 他母亲唐娜. 伊内兹亦知道了他不再向他信托的银行提款,那存款原本所剩无几,而他却为他的开销找到稳妥的财源;她回信说:“她很高兴,知道他不再如荒唐的少年那样寻欢作乐;因为是规矩成人的唯一标志他能减少以往开支. 三十二 “她还希望他敬奉上帝,经常要祷告天父之子,更不要忘了圣母;要他严防希腊正教,因为那在天主教徒的眼里不似是正途;可身在外乡,也不必将这种厌恶形之于色;告知他他已有了继父和一个小弟弟;在信收尾前,又将女皇慈母的爱颂扬一遍. 三十三 “她不知应如何颂扬这位女皇,只有她能提拔青年人却免遭流言诽谤,由于她的年纪,特别是她的国度和气候,杜绝了谣言.若在西班牙呀,可难免让她担忧,而女皇所在的地方,那气温低到十度,五度,一度,或者甚至于零度,她不信贞操会不比河水更坚固.” 三十四 伪善啊!但愿有四十个牧师的马力来歌颂你!否则哪有一种浮夸配得上你那高唱地不实施的美德! 也许我该吹只天使的喇叭,或者用我姑母的听音筒来赞美你! 这位老太太尽管两眼昏花,不再能诵经文,但由她的听音筒仍能听到一些暗示以示虔诚. 三十五 至少她不是伪君子,可怜的灵魂! 她真是心怀虔诚地去了天国,不逊于善人册上之任何得救人.据说,到末日审判的时候,在天上要根据这名册分配它的不动产,好似威廉在征服英国后,就分赏他的一群骑士,将别人的产业分给六万多新爵位以示奖励. 三十六 我无所抱怨,我的祖先拉杜尔法与厄内斯就在内——四十八个采邑若我记得不错,都给了他们,当成追随威廉南征北战的赠礼.但我仍认为,不应对撒克逊人像硝皮匠似地剥掉他们的地皮;虽然最终用收入也盖了些教堂,自然,你会觉得这是派了好用场. 三十七 唐璜活得十分惬意,不过有时候他与某种敏感的植物非常相同,一触就羞涩,如同帝王躲避着诗歌(除非是骚塞所供应的那种) ;或许在严寒中,他想换个地方能涅瓦河在五月以前就解冻;也许是,虽居位于巨大的皇臂中,他竟不顾职责,却渴望美. 三十八 也许,——但别管“也许”吧,也不必再寻找什么新的或老的原由,再鲜艳的面颊也不禁生溃疮,使羸弱的躯体随之日益消损;“忧患”如同个管家婆,每月都送来它的帐单,不管你如何咆哮一阵,还是要付款;你总算有六天太平,但第七天就会有讨债的来逼命. 三十九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病了,女皇非常不安,派御医去诊视(他就是给故王医病的那一位) ,他发见唐璜脉搏急跳,好似预示人将死的那种情况,虽然目前看起来活跃,却是发热病的趋势.整个宫廷都不安焦虑,女皇更是震惊,他的药亦加一倍分量. 四十 人们都私下议论,流言十分多,一说是波爵金为他下了毒药,有人博学地谈到某一种内瘤,或者是血亏,或诸如此类的伤耗;有人说是体液走错了经,它极轻易混入血液的穴道;还有人对这些说法不以为然:“这仅是上次战役过于疲劳.” 四十一 这就是医生开给他的许多药方之一,主要是为了清泻:上等甘露蜜,旃那酊剂开水服下(刚喝完,医生即走来给他放血),复方吐根三钱,硫酸钠三钱,及——(唐璜倘若不拒绝,药剂还会更多些),无论如何,硫酸钾丸需天天吃,此外还有汤药配剂,日服三次. 四十二 医生就这样调治及送我们的命,完全依照医理;尽管我们平常笑他们个够,可是一旦发病,还是得正正经经请他们来诊治.眼看那“可悲的大穴”就在眼前,势必要用锄头或铁铲来填之时,我们却不甘于温顺地滑进忘川,还要惹培利或阿伯内斯的麻烦. 四十三 唐璜拒不接受这初次送来迁居的通知,尽管死神来威胁他要将他撵走,但由于年轻力壮,他却坚持住,也使医生改方.自然他的体质还是虚弱的,不健康的脸色在他清癯的面颊只隐约闪烁,像是在为难医生,医生亦有对策:说他必须旅行. 四十四 他们说,这儿气候过冷,让出生在热带的他不易血气旺盛. 这意见使镇静的卡萨琳难免有些阴沉,当然失去她的宠幸她十分不情愿.但当她看见他如一只折了翼的山鹰似的,那明眸无神且又晦暗,她于是决定了派他做一个使者,那排场也必须合于他的身分. 四十五 那时恰好有一场谈判在举行,在不列颠与俄国的内阁之间,好像为了签订某种条约或者协议,他们正照例拖延、搪塞与敷衍,以显示大国对这种事多么郑重;所谈的为波罗的海的航海权,兽皮,鲸油,牛脂,及海神的权利,英国人认为该归他们自己. 四十六 因此,从不亏待宠臣的卡萨琳就将这秘密差使交唐璜去办,不但可炫耀她的皇家气派,也回报了唐璜的效劳. 第二天他吻手告别,并且听取她指示这一局应怎样和对手周旋;最后还受到了各种荣誉和礼物,这足见恩赐的人心中很有数. 四十七 但她洪福齐天,而福气是全部.凡女皇总很昌盛地治理天下——这教我们不解命运为什么意图;言归正传吧. 她虽已年近花甲,临到变经期还似二八少女一样如此不安;她尊严得不讲牢骚话,可唐璜的出使却使她如此不快,开始她竟想不到合适的继承者. 四十八 然而时间,那安慰者,终于来帮忙;二十四小时,以及使这个数字增一番的候补人都在申请补缺,这使得卡萨琳第二夜睡得很香.她倒不想再匆忙地把事情决断,也不是这个数目她难以对付,她在人选方面总是非常谨慎,以便保持空缺让他们来竞争. 四十九 趁这最高的光荣职位还在空闲一两天之时,我请求你们,读者,暂时随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乘上那载他翩然飞离彼得堡的马车;啊,这漂亮马车炫耀过女皇的冠冕,那是多年前她作为月神的侍者到道瑞斯去朝拜的时候,可如今它又在显耀她的宠臣的盔翎! 五十 一只猎犬,一只银鼠,一只灰雀,这全是唐璜喂养的宠物,因为(让更深思的哲人去寻找原因吧) 对于别人所不屑的这些畜类,这些小小动物,他倒颇为喜欢,甚至一个六十岁的老姑娘都不会像他这般爱一只鸟或一只猫,虽说唐璜既不是姑娘,也不能算老. 五十一 上述那些动物都自有安置,以及随从、秘书,都在别的车中,只有小莱拉坐在他的身边——就是在伊斯迈的普遍屠杀里他在哥萨克刀下救出的女孩.我的缪斯虽然经常改调,却从不忘了她,她一直受到他的呵护,像一粒纯洁而富有生命力的珍珠. 五十二 可怜的小东西!她柔驯而美丽,她那种既严肃、又温柔的个性,伟大的古维埃啊!倒如你找的原人的化石,在人间实在难求! 她的纯真无邪使她不适于在这纷攘而谬误的世间生活.可她只有十岁,因此很心安,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由. 五十三 唐璜爱她,她于唐璜也有感情,可不像是兄妹父女的感情,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可以想像,他还没有足够的年龄来体现慈爱,而另外那种情谊所谓胞泽之情,也不可以打动他,因为他没有姊妹;如是有一个,呀,那多么好!他正是求之不得. 五十四 他对她的感情更非肉欲的,因为除了他并非老色鬼以外(那些家伙最喜吃未熟的酸果,好让他们干涩的血搅动起来) ,虽然他的贞操(由于地球转动,这事仍将发生)并不算最纯洁,却有着最洁净的柏拉图主义在他的感情深处,——只不过他已忘记. 五十五 何况目前也没有诱惑的危险,他只是为他所救的孤儿喜欢,正如爱国志士偶尔爱国一般.自然他也是骄傲于能使这女孩免于为奴,况且她的灵魂也能用他的钱并通过教会的策划而得救;可奇怪的就是:(值得一书) 这个小蛮子竟不愿信仰基督. 五十六 奇怪的是:经过这样一场变故,恐怖和屠杀,她仍然执迷不悔,虽然三个主教告诉她那是罪恶,她对于圣水洗礼仍是很厌恶.对忏悔她也不很热衷,或许是她并无可忏悔的,这对于神父倒也没什么,并不追问其原因,——她也仍信仰穆罕默德如天神. 五十七 实际她能容忍的唯一基督徒只有唐璜,好象她已把他选定来替代她失去的家庭和亲友,而他呢,当然好象要爱所保护的人,所以他们成了不寻常的一对:监护者太年轻,与被监护的人又毫无乡土、时代或血统的关系,但这反却使他们更亲密无间. 五十八 他们一路风尘,经过波兰和华沙,那以盐矿和铁轭而闻名的地带;经过考尔兰,那里的公爵不怕羞,竟把“比隆”这姓氏也给自己用上.就是这片景色看到“名气”这女妖诱惑着拿破仑朝着莫斯科扫荡! 可惜一个月的冰雪竟毁弃了二十年的战绩,连近卫军都失掉! 五十九 希望这战神的叫喊算不上泄气:“啊,我的近卫军呢!我的老近卫军!” 想想这煞神,竟比自已割动脉管而倒毙的卡色瑞还摔得更深! 呜呼!荣誉居然会被冰雪冻坏! 但如果我们要在波兰这一程暖和一下,请想一下克苏斯科:他的名字像火山,能使冰雪变热. 六十 他们从波兰驰过普鲁士本部,又浏览了它的首府哥尼斯堡;那儿除了出产铁、铅、或铜之外,还以伟大的康德教授而骄傲.唐璜对哲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继续赶路,山水倒看了不少,还看到德国的较温婉的大众被王爷踢得比他赶马车还厉害. 六十一 他又走过了柏林、德累斯顿等地,最后到了城堡耸立的莱茵河.辉煌的中古景色啊,你是多么引发幻想:那灰色的一片城垛,生锈的矛,或碧绿的古城荒墟,都使我向往,好似悠然飘过那划分古今两世界的子午线,像醉酒一般,游荡在虚无缥缈间. 六十二 可唐璜又已驰过曼海姆,波恩,他看到俯瞰着莱茵河的龙岩山,仿佛封建朝代的久远的幽灵——对于这,我目前也无暇加以说明.从那里,他又去慕名访问科隆:这个城市的奇观之一是:游览者能够看到万余处的灰骨坟,从没有如此大的数目死于兵燹. 六十三 然后来到海牙、赫尔维兹路斯,那荷兰人水道纵横的海上城,那里杜松能榨出甘美的酒液,穷人没有财富,就专门用它为供应.议会和圣贤都抨击对它的饮用,但若制止贱民食用这样一种好补品,而这又是他们的慈悲的政府给他们的唯一的温饱——未免太残忍. 六十四 在这儿他搭上船,一路扬着帆兴奋地向那自由的海岛奔去,连海风都禁不住刮一阵推送,吹得船头不断点水,浪头掀高.船晕的旅客难免有些脸发白,但唐璜早已惯于此道,他只悠闲地看着来往的帆船,或是凝望那刚刚呈现的山峦. 六十五 那山峦终于像一面白壁一般升起在蓝色的海面;唐璜觉得(甚至初遇阿尔比安的静也觉得过分了些)自己很自豪能处在那些傲慢的商人中,由于他们一向很霸道地做生意,常常从南极到北极发号施令,连海波都必须向他们交纳税金. 六十六 我毫无理由爱那一片土地,它或许可成为世上最高贵的领土,虽然它对于我仅仅是出生之地,我对它衰败的美名,逝去的文明,却不禁又是景仰,又深感惋惜,阔别七年的,(犹如罪人流放天涯的.) 不管自己的祖国如何不光彩,也总该让人平息愤慨. 六十七 啊!但愿她完全彻底地知道她伟大的名字让人如何厌恶,而全世界又是多么希望能给她当头一棒,使她颠覆在刀锋下! 到处都当她是最残暴的敌人,不,比这更糟,因为她曾经一度伪装友善,把自由许诺给人类,而今却要束缚人,包括思想在内! 六十八 她怎可以夸口自由呢,当她自己仅仅是奴隶头子?全世界的民族都在禁锢中,禁锢者又算得了什么? 他最多是个离不开牢门的狱卒.难道给囚人管钥匙的那丁点权利能算是自由吗?他也一样无福享用自由天地的空气和阳光,虽然他只守着门框,不戴镣铐. 六十九 唐璜最先看到的阿尔比安的美丽,亲爱的多佛啊,是你的山峦、港湾和旅馆!是你的闻铃而匆匆跑来的侍役,和抽税仔细的海关! 是那把旅客看成是战利品但载运给水陆居民分享的邮船! 最后,可毫不马虎,也不讲情面的,是你给外路人列的一大叠帐单! 七十 虽然唐璜年轻,慷慨,毫不在乎,又多的是卢布,钻石,支票和现钱,从来没有节约过每礼拜的支出,却也瞪了帐单一眼,仍是付了款——(他的大管家是个聪明的希腊人,拿起那一大卷来,为他连算带念) ,可空气既然是自由的(虽然常阴),来这儿呼吸一口也抵万金. 七十一 赶快赶马车前进吧!到坎特伯雷去! 越过碎石子路,跨过泥水坑,多么好啊,驿车跑得兴高采烈! 不似在德国,一路总是慢腾腾,好象是给载运的货送丧似的,而且,半途车夫还须停下喝一盅老酒,——可怜的家伙!就算骂他们“贱种!”“‘该死!”也只能像雷电碰上避雷针. 七十二 如果想搅动他的血液,振奋人心好比把辣椒面拌进了咖喱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快马加鞭,只要它是飞奔,不管什么方向;妙处就在于这没有因由的奔驰,因为啊,当你越是跑得没有原因,当你抵达旅程的伟大目的地时就越是有意思——因为这目的就是飞驰. 七十三 他们游览了坎特伯雷的教堂,培凯特之血石,黑王子之钢盔,教堂执事以他那呆板的声调把烂熟的典故照例复述一遍,——亲爱的读者!你又遇到了光荣,虽然它只剩下了锈钢和可疑的骨灰,这又业已分解成什么钠和镁,即是它们造成那口苦酒——人类. 七十四 自然唐璜仰慕不止,当他见到从未屈服过的那钢盔(除了对时间之外) ,一千个克里西都在他血液里沸腾,那勇敢的教士的坟墓也使他凛然:由于他驾驭国王而丧命;可至少国王目前如想杀人,必先找法官.小莱拉凝视了一阵,感到很奇怪,就问为了什么盖了这间大房子. 七十五 人们对她说这是“上帝的大厦” ,她说上帝住得不错,但是她奇怪为何上帝竟能容许异教徒——那残酷的基督徒冒犯他的住宅:在真正的信徒的国土上他们把他的寺院都烧毁了. 而且她难免悲伤,想到穆罕默德抛弃了这么大的寺院,就象把珍珠丢给了猪去作践. 七十六 赶路!赶路!穿过修整如坛的旷野,那长满酒花和高产植物的乐园! 由于一个诗人在多年漂泊后,酷热受了不少,爽风却实在有限;这碧野虽称不上严整的构造——即使是那把葡萄藤、橄榄树、悬崖、冰川、火山和橘子树等等全部混在一起的景色,——却也使他异常的欢喜. 七十七 而在我想到一瓶啤酒的时候——得了,我不想哭丧!——快赶吧,车夫! 优秀的年轻人把车驶得飞快,唐璜却赞赏这自由者的大路:啊,哪个国内外人士不特别珍爱这样的国家!除了少数人糊涂以外:他们“用脚踢刺” ,真是太愚蠢,为了这辛苦,只好再挨上一棍. 七十八 多么诗意的一条关卡大道啊! 又平又光,把地刮得如此出色,就连那扇动庞大翅膀的雄鹰在无际的太空也不能这般掠过! 如果法厄同当时有这样光滑的路,日神定会让他来驾约克郡的驿车也说不定. 可正当我们急驰如飞,厌烦的事情又来了——缴通行税! 七十九 哎呀!凡是付款全部令人心烦! 性命,老婆,什么都可以由人拿去,除了钱袋之外. 马基亚维对王侯说,这种事最容易引来普遍的咒骂.谋杀倒无大碍,可谁要想碰碰那人人暗想的美妙的金矿呀——把他全家杀了,他或许都能忍受,但千万不要把手伸进他的裤兜. 八十 那佛罗伦萨人这样说. 国王们,听听你们的导师吧!天已漆黑,唐璜正驾车奔向一座高山,谁知道它是带着轻蔑还是快慰向一座大城俯瞰. 英国臣民啊,假如你们带有伦敦人的气味,就凭你们自己的爱憎而感叹或是微笑吧:舒特山已被我们征服了! 八十一 太阳落山了,烟雾像从半灭的火山口升腾起来,在天空弥散着,这奇怪的城市很像有些人给它起的外号:“魔鬼的客厅”。 但唐璜觉得,自己虽然是外族,这也不是家乡,却把它当作母亲一样敬畏:是她养育出的后代让半个世界被屠杀,半个被震惊. 八十二 一片巨大的砖瓦、烟雾、船只,污浊而幽暗,可却极尽目力如此广阔,随处都可以看见有船只在飘过,然后就迷失在桅杆的丛林间;无穷的楼塔抬着脚,从煤烟的华盖探出去.还有一个庞大的、暗褐色的圆顶如小丑的帽子:这就是伦敦城! 八十三 可唐璜所见的不同:每一股烟对他都仿佛是仙气从炼金的火炉冒出,从那儿会生长出来无尽的财宝(赋税和债券无数) ,就连那像重轭一样压在头顶而把太阳都吹灭的阴云浓雾,对于他也仅是自然界的大气,虽然是不太明丽,但非常的卫生. 八十四 他歇了一会——我也要同他歇歇,就像进攻以前的间歇. 过一下,亲爱的同胞啊,我们再来重叙我们的旧情吧. 我要借此机会说些不以为真的话给你们呀,因为它是太真实了. 我要提一位有为的弗莱太太,为她扫扫门窗,或许能拂下一两片蛛网. 八十五 啊,弗莱太太!为什么要去新门对那伙可怜的流氓布道?为什么不从加尔顿或别的大厦开始,改一改那坚硬的皇族的罪恶! 要挽救民间的世道人心吗?呀,这仅是慈善家胡说的江湖话,除非你先让那人信人的好. 说来也怪,我以为你有更无畏的宗教哩,弗莱太太! 八十六 告诉他们上了年纪该循规蹈矩,该消除爱游逛和穿奇异服装的病,告诉他们青春一去不会再复返,不能依靠救国雇用的骠骑兵,告诉他们克蒂斯爵士很讨人厌,最无味的把戏都做不好他虽然是给老哈尔取笑的福斯塔夫,但那铃铛如何响,却不能令人捧腹. 八十七 告诉他们,尽管这也许是太迟了,如果只知作乐在生活的陈规里,以饱食终日的虚肿来装作伟大,这不是做好人的方法;你还可以说:贤明的国君从不喜显赫和铺张;再告诉他们——而你不肯,而我此刻也够了. 可过些时我还要胡说八道,就如在隆塞瓦战地罗兰吹起号角. 第十一章 一 当巴克莱主教说道:“不存在物质” ,并且已经证明了——不管他怎么说吧,据说他的体系深奥得驳不倒,即使最精妙的头脑也是白费.但谁又相信他呢?我倒想把物质都敲碎,连钻石都让它碎成渣,找出世界是精神;虽得保留我的头,我亦仅当它已经消失. 二 啊,把整个宇宙都变成“唯我主义” ,这是多么新鲜而非凡的见解! 一切都是意识,一切均是自己, 但这是唯一真理,我敢拿世界(不管你当它是什么)向你保证.好一个“怀疑!”比规律还肯定.可我们的头脑却无法承受. 三 由于我们很难飞得自在轻盈,而另外一些“难以消化”的疑问会使得我们跌落到地面上来;不管怎么说,最无法令人懂的就是:在这大千世界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复杂的生命,各具特色? 万物、人和星辰,一个奇怪的谜——即便谬误,那也是庄严的一曲! 四 也许这世界起于偶然;然而也许竟象《旧约》上所述,那就更好:我不想违犯《圣经》,因为有人说,离经叛道自论于绝境. 我觉得这说得很对. 人生本来很仓促,何必咬文嚼字、无休止地争吵? 反正每个人都有一天能认识, 或许至少躺在墓中不再解答. 五 所以我放弃形而上学的讨论,它虚而又玄,又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我实事求是,是就承认是,我不过为其干脆和正直不阿.事实呢,最近不知道为何原因,(或许空气不好?)我患了肺结核,恶病缠身,这可使我大为震惊,所以我就越来越相信正统. 六 第一次吐血,立即证明有上帝,(但我从未怀疑过他,或魔鬼) 第二次,我相信神秘的纯净受孕,第三次,风行的恶源说十分正确,第四次吐血让我对三位一体坚信不疑,自觉已得到其精髓,我甚至希冀那个“三”能变作“四”,好让我虔诚的信念更为真挚. 七 言归正传. 谁要是曾在雅典的卫城上俯瞰过、或许航海游过那明媚如画的君士坦丁堡,或阅过汤勃克图,或是在中国使用陶瓷杯在京都里品过茶,或曾经在尼尼微的砖墙中休息,——他初见伦敦大约不会很喜欢,但一年之后,再问问他如何想! 八 唐璜从舒特山上下了车,时间是黄昏;地点呢,是一个斜坡可以俯视到那个善与恶之谷——那伦敦的街巷,生命正象沸锅;而他的周围一切静悄悄,能听到的只有路上行过的车在轧轧转动,和都市嗡嗡的,烦嚣而低沉,仿佛滚着渣滓沸腾. 九 我讲到唐璜步下马车,从车后沉思地走上山头,一路在思考这个伟大的国家的奇妙,“啊,这才是自由神选中的地方!” 他赞道:“在这里,人民的声音是多么强大,不管是牢狱、枷锁、或是宗教审判都封不住他们的呼声,每次会议或选举都无异于新生. 一十 “这儿有圣洁的妻子,单纯的生活,这儿人们愿意付款就付款;如果说物价高贵,人们挥金如土,那正表示他们的薪俸很丰厚.这儿的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儿没有抢劫,旅客很安全,这儿——”一把刀打断了他的思索:“瞎眼的!把钱拿来,不然就是死!” 一十一 这自由的声音来自四个强盗,他们在路旁,一旦看见唐璜在车后闲逛,就手快眼明抓住这个好时机来一番搜索.唉呀,谁叫这位不慎重的先生在这富裕的岛国中到处游逛! 他将会看到:这对于性命和裤兜都很不牢靠,除非你挺身而出. 一十二 唐璜不会英文,仅英国人的“上帝揍你!”的口头禅倒还会说,但是连这也很少听说;有时候他甚至错以为那是一句“您好!” 或“上帝与你同在!”的祝福;这却也难怪他,连我这半个英国佬(这是我的不幸)也不经常听他们把“上帝”和“你”联系起来,除了那句骂诗. 一十三 但是唐璜仍旧很快地懂得了他们的手势,因为他急躁的性情,立刻从衣服里拔出了小手枪,一枪打入了一个强人的身上.他疼得像黄牛般在草野上打滚,并从自身的泥血坑里叫喊他亲密的伙伴:“杰克啊,我完蛋啦! 这凶恶的法国鬼子把我打倒啦!“ 一十四 于是杰克带着人马落荒而逃,但唐璜的那些吓跑的随从人员这时也来到,一边赞叹他,一边争着献力(照样是稍晚了一点)。 唐璜看到这个“月亮的宠儿”的命好象就要从他的血管倾完,赶紧让人拿来棉花和绷带,而且后悔:自己开枪未免太快. 一十五 他想道:“或许这个国家的风俗就是用这方式来欢迎外来客;现在我想起来了,有些旅店主人也差不多,只不过和气一些:不是用刀子、而是用鞠躬来抢钱.可是怎么办呢?我不忍心让这家伙躺在这大路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带上他走吧!——我来帮你们抬起.” 一十六 但是还没等他们来做这件善事,那垂死人叫道:“住手!我该遭报应! 啊哦,有杯酒该多好!竟丢了一笔财! 让我死在这里吧!“生命的燃料已在他心里枯竭,伤口流的血变得浓且黑,呼吸也更急促了,——他从肿起的喉头上解下一块布,叫着:”给莎尔吧!“于是一命归天. 一十七 这血染的领巾飘落在唐璜脚边,他不知为什么要向他托付,也不明白那个强盗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啊,可惜偷儿托姆曾是吃遍全城的瘪三,纯正的地痞阿飞,最够资格的衣冠人物,匪气十足,很讲派头,却受了骗,先是口袋、然后身体被钻了洞. 一十八 在这种情况下,唐璜既然已做了他可能做到的一切,一旦获得了验尸官的放行证书以便继续朝着首都前进. 他真有点伤心:想不到在十二小时之内,也不曾在这国度走了多远,他却被逼迫为了自卫而杀死了一个自由人,这使他一路越想越纳闷. -- 一十九 呀,他给这世界除去了一个废人! 若说这个人,当年也是轰轰烈烈.谁能再像托姆那样带头打架,那样酗酒闹事,威镇赌场是贼穴? 谁还会再挤眉弄眼嬉弄一个傻瓜? 或是无视警探,公然骑着马行劫? 谁还去挑逗黑眼睛的莎尔,这婊子? 她是那么够劲,那么机灵,又多标致! 二十 可托姆已经不在了,休提他吧.英雄必然有死,但由于上帝赐福,他们大多是飞快地回了老家.现在欢呼吧,泰晤士河,对你欢呼! 就沿着你的河岸所指明的方向唐璜的车飞驰着,隆隆声仿佛擂鼓;驰过肯宁顿和其他一些“顿”,这使我们盼望赶快就到达伦敦; 二十一 驰过“林”镇,因为那里没有一棵树,才这般称呼;又经过一带地方叫“欢喜山” ,因为它既不讨人欢喜,也没什么坡;又经过了一排小箱,是砖砌的,却可以随时漏进灰尘,门上还明示着“吉房出租”的字样;又经过一些街道,自称为“乐园”,即使夏娃失去它也不会悔叹; 二十二 经过了马车,货车,拥挤的路关卡,经过人声的嘈杂,车辆的旋流,这儿邮车飞驰得仿佛一阵希望,那儿酒店伙计在出售苦艾酒;这里理发店的橱窗陈列着假发,那里点路灯的人正将一桶油慢慢倒进昏幽幽的玻璃灯中(因为那年代我们还没有煤气); 二十三 还经过这里,经过那里,和其他等等,旅客才抵达这伟大的巴比伦地方;不管是骑马,还是坐游览车,邮车,总之,条条路都通到这个中心.我本来可以多说些,但不愿侵犯导游指南的特权. 而且太阳下沉也很久了,夜影已包围到晚霞的边际,这时候他们过了桥. 二十四 那泰晤士河的水声是多么美啊! 它竟然有一刻不是在流荡,竟然又淹没于嘈杂的诅咒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庄严的灯光;它那宽阔的石路;里面是“声名” 所安居的圣殿;那洁白的月光仿佛它的幽灵飘过每个位牌;——啊,这真无愧是岛国的圣地. 二十五 那僧侣林已没了——这倒挺好;石柱群呢,——但它究竟算得上什么疯人院里却还有着圣明锁链,以防止疯子们咬着参观的宾客.法院还招待着不少负债的哥儿们,市长官邸呢,还是(至少对于我而言,有的人不同意)庄严却呆板,但那大教堂胜过整个这一堆. 二十六 沿着却灵广场、培尔梅尔等集市,那一长列的灯火真够灿烂,如果比起大陆上的灯火的光亮(那儿城市谈不到夜景的装饰) 就好比拿黄金去与锈铁废渣作比.法国人还没有学会利用灯光;待他们学会了,却又不会捻灯芯,而是将恶徒吊在柱子上来照明. 二十七 沿着大街吊起一队高贵的绅士,自然能给人类以光明和教化,正如同地主的庄宅烧把野火也能做到这一点. 还是老办法对愚昧人民更好,而新鲜花样仿佛磷磷的鬼火,固然也叫人怕,可要等这种焰火变得温和一些,才能启示人类,永远照亮世界. 二十八 但伦敦好明亮:如果戴奥金尼可以又一次来寻访正直的人,而在这巨大的城市所繁殖的各种人中,却寻不到他的标本,那么,这种人之所以不能被发现,绝不可以归咎于灯火的不明.我一生都在寻找什么人公正,可我看到:上流社会虽然全是律师. 二十九 碾过石子路,穿过培尔梅尔街,人马和车辆由拥挤而逐渐变得稀少;夜幕已降临,那些严防讨债的大门被敲得山响,开始解下了封门之锁,使来客早早开始夜宴. 而我们的唐璜,这外交界的后起之秀,仍在赶路;他走过了一些旅馆,又看了看圣杰姆士宫和它的赌场. 三十 他们来到旅馆,那儿立即涌出一群服装笔挺的侍役来欢迎,沿街还立着一群围观的闲人,和几十个当体面的伦敦进入夜幕就在街头荡来荡去的好人,她们虽然有伤风化,却方便;并且像马尔萨斯一样,对于促进婚姻,挺有帮助. ——这时唐璜步下车辆, 三十一 走进殷勤之至的一个旅馆:尤其是对外国人,特别是对那些被恩宠或是好运捧起来的人物,因为他们拿付帐当成是小菜.许多使臣在这儿长住或是落脚,(它成为外交谎言诞生的巢穴!) 然后就迁往某个著名的广场,并将他们的头衔标在铜门牌上. 三十二 唐璜的使命带着微妙的色彩,非常机密,但是排场也极可观,没有合适的官衔能正确指出他奉命而来是为的什么公干.仅是传闻将有一位外国命官带着神密任务光临我们的海岸,他年轻、漂亮而博学;又听说:他曾迷惑了俄国女皇的心. 三十三 还有人传言,他有过许多奇遇,在情场和战场上均是个好手;浪漫的头脑本是个好画家,而英国女人的幻想则更会悠游到那乌有之地,也不管冷静的理智的束缚,一跑出圈就难收回,——所以,他发现自己一时很时兴,对好算计的民族,这就是热情. 三十四 我并不是说,英国人无热情,不,他们也热,但却是热在头脑上;不过,既然用脑所能达到的效果和用多情的心并无两样,那么,夫人小姐们用什么来苦引想,又有何关系?只要它能引向你开始梦寐以求的目的,试问:谁还管那手段是用头脑或是心? 三十五 唐璜将俄国政府的各种国书全都交到适当的衙门,适当的官员,他也被那些以气势压人之人以适当的装腔作势接待了一番;他们看到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就以为(在政务上应该如此盘算) 对付这个小雏儿可真是易如反掌,就好像老鹰去捉捕小鸟一样. 三十六 他们错了,老年人常常如此;但这以后再提. 如果我们不提,那就是由于我们对政客们以及他们的口是心非表示藐视.他们靠撒谎吃饭,却又扭扭捏捏,远不如女人可爱:女人已惯于不得不撒谎,却诳骗得很棒,倒使真话显得让人信不过. 三十七 话又说回来,什么是谎言?那仅是真理在化装跳舞. 我要问一下史家,英雄,要人,律师和教士们,谁能用事实而不用谎言弥补? 真正的真理哪怕露一下影子,一切编年史,启示录,预言等等,就都哑口无言;除非那些记载是在事实发生前些年就已写出来. 三十八 啊,谎言万岁!一切说谎的人万岁! 现在,谁能说我的缪斯愤世嫉俗? 她高唱这世界的赞诗,并为那些不肯追随她而歌唱的人感到羞耻.感叹没有用;让我们如别人那样鞠躬吧,亲吻着圣上的手、足或其它任何部分;爱尔兰就是个好典范,尽管,她的国花好像有点凋残. 三十九 唐璜在社交界露了面,不论衣冠、还是举止,无一不让人赞不绝口,我不知道哪一方面更受到瞩目;一颗特大钻石使人谈论不止,据传说:那是卡萨琳女皇在一阵迷醉之时(爱情和美酒都有发酵作用)送给他的礼物,实际说,他可绝对不是无功受禄. 四十 论惯例,除了国务大臣和秘书以外都必须对外国使臣们彬彬有礼,直到他们那举棋不定的国王终于定局,列出了皇家的隐私;可叹所有官员,连小役吏在内——那来自衙门的污泥,又充斥在“腐败”的污流!——对人都不够凶恶,以至于食俸禄而无愧于心. 四十一 不管文官或武职,平时或战时,他们所以受雇用无非是为了凌辱人的,这即他们的工作;如果不信,可询问那请求过护照或者其他限制自由的证件的人,(这是一种灾难,也足令人烦恼) 是否在那些被赋税养肥的人之间看到了最可怕无礼的——狗崽子? 四十二 可唐璜却受到了“热诚的招待”——像这种文雅的词儿,我得从我们的邻国借来,因为在那里不管在报章或人们的谈话中,和下棋一样,悲和喜都先有布局.看来海岛的人比其大陆的同种更为率直而纯真,——仿佛大海能够让舌头更为放肆(有鱼市为证)。 四十三 但是,英国人的“我该死”却十分典雅,你们大陆的诅咒难免太放肆;你们所骂的题目,凡是高贵的人都不愿重复,因此那种文辞连我也不必引证吧;何况于文雅各有看法,易起争端. 可“我该死” 既很大胆,又空灵得不伤人,好象其中回旋着柏拉图精神. 四十四 要找十足的粗鲁,能够留在国内;要找真假礼貌(呀,现在即使假礼貌都少见了)你必须要飘过蔚蓝色的海和白的泡沫:蓝色(已如同凤毛麟角) 象征你离开的;泡沫象征你即将会遇到的大多事情. 可是我该抛掉这种泛泛之论了;诗篇得限制在统一律内,正如我这篇诗就是. 四十五 什么是上流社会?这意思是说一个城市之西边或最糟的一头,其中住着大概四千有教养的人,智慧并不太够,俏皮话也很过时,但是在别人睡觉时他们却清醒着,并且总以怜悯的目光望着宇宙,——就是在这里,唐璜被有地位的人当作世家子弟招待得非常殷勤. 四十六 他是一个单身汉,这一点对小姐和已婚的少妇都极紧要:不仅能鼓舞前者结婚的渴望,而后者呢,假如她不拘于自傲或情操,也会感到他有些用处,因为与一个已婚的男人相好就得顾及礼数,不仅罪过加倍,而且更坏的是,也更会惹麻烦. 四十七 可唐璜是个单身汉,富于机智、技巧和手腕;不管跳舞或唱歌,他的姿态总如此多愁善感,像莫扎特的小夜曲那么轻柔.不管忧喜,他都能转换自如,并且恰当其时;虽然他还年弱,却已经见过世界,——这景象够稀罕,和书上所写的可真是大异其趣. 四十八 小姐们见他会脸红,已婚的美人儿也如此,不过那不是瞬时的红润;这两种货色:脂粉与涂上脂粉的,在泰晤士河边可不少. 青春,脂粉,都对他的心提出同样的要求,而绅士拒绝它会感到有失本色.女儿盯着他的服装,诚心的母亲则打听他的收入,不知道弟兄几人? 四十九 那整个季节提供新娘嫁服的服装店老板,向来是不惜赊欠,只望能在蜜月的最末一吻缩到新月的寒光前就收完款,——现在更不想坐失时机了,因为这机会是由外国富翁开的端:于是尽量地给记帐,那数目之大足让新郎诅咒,叹气,终还付了它. 五十 而那蓝色的、吟风弄月的一群,满脑子(或帽子)糊着上一期《英国评论》的诗文,也都配置了她们最高贵的蓝色,向他讨趣;她们以拙劣的法文或是西班牙文向他打听一点这两国作家的信息:是俄语呢,还是卡斯提语更轻柔? 他在旅行之中是否看见了伊里安? 五十一 坦白说,唐璜的学问有点儿肤浅,在文才上更谈不上一个朱甘色,如今一经这女界的博学鸿儒加以会审,倒使得他措手不及;他的事业从来是在战场、情场或官场,再加上舞场上的职责,这让他远远离开了灵感之泉;如今他才发觉:这泉水如此之蓝! 五十二 但是,他还是零星回答,还带着谦虚、自信、及泰然自若的样子,这使他的才学增加一种神韵,让他每有议论都好像精深之至.那位神童阿拉敏塔. 史密斯小姐(她十六岁时就将《愤怒的赫久里斯》翻译成愤怒的英文,)带着一种娇态,把他的隽语均在小本子记下来. 五十三 唐璜懂得几国语言,——这自然是意中事,——又套用得及时而巧妙,这挽救了他在才女心目中的声名,她们只可惜他不擅长吟咏之道.如果再有这一项,那他的成就,对她们来说,可真正无比高超.曼尼式小姐与扶利斯基太太尤其希望被西班牙诗歌唱出来. 五十四 但是,他应付得很好,每一类社交的核心都把他看成候补,并且,像班柯镜中闪现的那样,不管在大小宴会上他都有福分见到一万个当代作家擦过身,这也无异于各时代之平均数;此外还有八十“现存最伟大的诗人”,由于每本无聊杂志都有几位. 五十五 唉呀!那所谓“现存最伟大之诗人” 仅才两个五年,就要像拳击大王必须显显身手,以显示其名不虚传,虽然说他们的名气只是闭门造车.就是我,尽管我并不知道,也准不愿在群丑之间作一个跳梁的皇上,——就是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也都被人尊称为诗国中伟大的拿破仑. 五十六 可《唐璜》就是我的莫斯科战役,《法列罗》与《该隐》则成了我的来比锡和圣让山;而那美妙的蠢才联盟,既然“大师”已倒下,又能够东山再起.可我虽倒,也要倒得像我的英雄,要么有生杀大权,真正为君王治理,要么去到一个荒岛去当苦囚,宁愿让叛徒骚塞作我的看守. 五十七 司各特在我之前称名于诗坛,接着有穆尔、甘培;可如今缪斯变得虔诚起来,在郇山上漫步,与她结伴的诗人几乎全都是教士.而彼加沙在罗莱. 保莱牧师的鞍下亦开始摇摆着颂神诗的步子:他给这匹神马安上高跷走路,真如一个毕斯托尔——“我用剑打赌!” 五十八 可是,就在这园地里,他亦胜过那矫揉造作死费力的园丁,他把用来酿酒的葡萄都榨为酸醋,他那沉闷的缪斯已成为中性;啊,那个黑太监哪里会拥有歌喉,倒像匹牛,每一行诗均要死耕:那康拜西式的罗马兵的吼叫至少好过希伯来人过火的嚎叫. 五十九 还有我那文雅的尤菲斯,据言:他恰似乎是一位“讲道德”的“我” ,但是,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难以两全,或是冒充任何一个;还有人以为柯勒律治是诗圣,华兹华斯也会有捧场的(两三个人) ,还有那嗓音嘹亮的傻瓜蛋兰德竟把骗子骚塞的鸭子作为天鹅. 六十 可叹济慈让一篇批评文送了命,正当他指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尽管晦涩,他却曾经力图描绘出希腊的神灵,幻想他们在如今该讲些什么,尽管他不懂希腊文.啊,可怜的诗人!多乖戾的运命! 他那心灵,那天庭中的火焰一丛,竟让一篇文章把自个吹熄. 六十一 想要称霸诗坛的死人和活人名单倒很长,可谁也没有赢得他所求的,甚至不可以明确知晓谁将会胜利. 而时光悄悄流过,连脑子或枯肠都已经蔓生野草,至于称霸的机会呢,仍是太少! 他们熙熙攘攘,真如那三十帝王,将罗马的一段历史弄得很肮脏. 六十二 这是文学界之后期的罗马帝国,它的事务都由近卫军来把持;啊,可怕的行业!你要是想去高攀,就得不断敷衍士兵的邪欲,像敷衍吸血鬼似的;但如一旦我愿意回到国内,并且乐于刻薄,我要与那些蛮子兵较量一番,让他们见识一场真正的笔伐. 六十三 我想我有一两招论辩的伎俩足让他们吃不消;不过又何必与这些小螺丝钉们斤斤计较? 确实,我亦没有如此大的火气,何况我的本性不会厉声厉色,我的缪斯哪怕是咒骂得最厉害也是带着微笑的,然后她还会请一个安退下,谁也不会得罪. 六十四 我提到唐璜处在现在的诗人和蓝色女士的危险的绝境里,在那荒原上,他过得不是很出色,并且很快地就倦于这些良友,并且在受到白眼前及时退出来;这反让他更舒畅地登高一层和当代崇高的精神有了来往,也变成太阳之子——一道光线. 六十五 早晨他忙于公务,——这分析起来就如所有公务那样是一场空忙,终至令人怠倦;而“怠倦”最容易传染,也是最毒的涅索斯的衣服,它让我们躺在沙发上,恹恹地谈论各项事务,无不厌恶和绝望;当然为祖国除外,——可祖国现今并没有变好,尽管它早该改进. 六十六 下午,他忙着拜访,吃饭与打拳,或是无所事事,直到夕阳西下就骑马于那美其名曰“公园”的植物的木桶间周游,虽然那儿花和果合起来还不够蜜蜂一咬,但那终究是唯一的“花荫亭下” (如穆尔所说的),使时髦的淑女能漫游其中,感受些清新空气. 六十七 然后就换装,就晚餐,世界苏醒了! 于是灯火闪耀,于是车轮忙转,马车飞腾驰过了大街和广场,快如流星. 主人家粉画了的地板整洁光滑,里外都是张灯结彩,然后铜门轰隆隆拉开,让上千幸运的少数人一并进来欢腾,在那由金箔装点的人间天堂里. 六十八 高贵的女主人就站在里面,三千次屈膝礼亦不累倒;啊,那唯一令女孩子深思的舞——华尔兹,连错步也可以促成恋爱.客厅、吸烟室与大厅里水泄不通,迟到的宾客已经罚站了一长排,连公爵和夫人也只能按步往上攀,每次只可以在梯阶上移动一下. 六十九 有人真有福气:在把满座的高朋扫过一眼后,便独自找一个角落:或是当道的门口,或是偏远的闺房,如杰克. 霍诺,安安稳稳地落了座;让世界乱纷纷去吧,他却在一旁满怀悲悯、或满脸不屑地望着,或许还赞赏,或许纯作壁上观,在夜深后还稍微打着呵欠. 七十 但这样可不行,也许以后还能通融;凡活跃的人们,像唐璜,都得在这一片珠宝、羽毛和绫罗绸缎的灿烂的海洋中,航行须小心谨慎,以求达到他认为稳妥的地方:或是消溶入妙曼的华尔兹舞曲,或是更骄傲地、以灵活的战术跳着功夫老道的八人方阵舞. 七十一 或者,假若他不跳舞,而更喜欢一位阔小姐,或是他邻人的新娘,那么该请他注意,别让人立即太明显地看出他将追求的对象.不少热心肠的先生都常常后悔于自己的“急躁” ,因为它,在以思考而著称的民族中是个不好的先导,这里人们要上钩,也爱先思考. 七十二 如能设法,在晚餐时坐在她的身边,如已被人抢先,就坐在对面飞眼;啊,那芬芳的时刻啊!它的香魂常常在我们的心头秘密飘荡,而且老揪住“记忆”的尾巴不丢,提醒我们曾经是多么风流香艳! 呀,多情的种子怎能够详述在一场舞会里他忧喜的起伏? 七十三 但我的劝导仅适用于普通人,只有他们才须又追逐、又防备、又观望:甚至他们竟枉费心思,只要一言过犹不及,就满盘皆输.至于天之骄子呢,那自然例外,他们仅凭仪表堂堂,或者别有风味,或对战争、机智或无智的名声,就能如愿(或早已变成不愿)以偿. 七十四 我们的英雄既然处处非同凡人,年轻、漂亮、高贵、富裕、又来自外国,自然啦,像其他奴隶一样,他必得付一笔赎金才能逃脱那不放过如此显贵人物的各种埋伏、陷阱.有人说做诗之苦,叹人悲凉的生活充满丑恶、疾病、痛苦. 但他们可曾经看到过年轻的贵族怎样度过的一生! 七十五 他们虽然年轻但精神却早已衰老,青春来得豪华,挥霍得更是无度:他们的精力在无数粉臂间耗掉,钱找犹太人借,家产都归于债主;上下两院看到他们夜里投的票不是奉承暴君,就是赞助了民主;而在投票,宴饮,赌博,狂嫖之后,他的家祠中又会多一位“神主”的骨头. 七十六 “哪里是世界?”杨格活到八十岁时慨叹说:“哪里是那诞生我的世界?” 呀,哪里是八年前的世界?一转瞬就不见了,像那玻璃球般地碎裂! 闪一闪就消失了,没等你多看上一眼,那绚烂的大世界便悄悄地溶解掉:国王、王后、要人、演说家、爱国人士与花花公子,都一起随风飘逝. 七十七 哪里是伟大的拿破仑?天晓得! 哪里是渺小的卡色瑞?鬼能说! 啊,哪里是格拉坦、古兰、谢立丹,那名震法庭或是议院的一群议客? 哪里是岛国人人爱戴的公主? 哪里是多难的王后与她的灾祸? 哪里是殉身的圣徒:五分利公债? 那些地租呢?怎么一点也收不进! 七十八 哪里是布拉梅?倒台了!韦斯雷呢? 破产了. 哪里是惠伯瑞?罗米力? 哪里是乔治三世与他的遗嘱? (这倒是一时不易弄清的谜.) 哪里是“凤凰”四世,我们的“皇鸟”? 听说到了苏格兰去听骚尼拉提琴去了,——请听那“搔我,搔你,” 好一场皇上痒、忠臣挠的把戏. -- 七十九 哪里是甲勋爵?哪儿是乙夫人? 还有那些尊贵的小姐与情妇们? 有的像陈旧的歌剧帽,置于高阁,结了婚,又独身,或是又结了婚,(这就是时髦的三部曲)。哪里是都柏林之呼喊?——及伦敦的质询? 哪里是戈伦维尔们?照例转向.我的朋友民权党呢?还是在野党. 八十 哪里是卡罗琳和弗兰西丝们? 离了婚,或是正走着这个过程.啊,《晨报》!你灿烂的、一大串宴饮和舞会的编年史啊!仅有你能告诉我们马车打破窗子,或者其他时髦的怪事,——请说一下在那海峡中间现在是什么潮流?有的死了,有的飞了,有的搁浅大陆:只怨时光把人催. 八十一 那一时决定迷住慎重的公爵的,终于年轻的世家子弟打得火热;有的阔小姐不谨慎,上了骗子的当,有的少女变成太太,有的未出阁而成为母亲,有的则花颜凋零,总之,这一切变化真叫人迷惑.这本来并不稀奇,但有一点奇怪:这些普通的变化来得太快. 八十二 别说七十岁是老年吧,在这七十年里我所见到的人世沧桑,从帝国以至于最卑微的生灵,已远远比普通一百年的变化多得多.我知道万事无常;可如今,连变化,尽管变不出新的花样,都太难测;看来人世间没有一件事能够永恒,唯一的例外就是:民权党当不了政. 八十三 我看到雷神似的拿破仑怎样缩小为沙特恩. 我见过公爵大人(别管是谁吧)变成愚蠢的政客,比他那副呆相(假如可能)更愚蠢.可现在,我该升旗扬帆,朝那新的题目行驶了. 我见过,并且颇寒心:看国王先是被吹嘘,然后又被哄,至于哪件事较好,我也不太清楚. 八十四 我见过乡绅们贫穷得不名一文;我见过琼娜. 苏斯考特;我见过下议院变成为敛赋税的圈套;我见过小丑戴上了王冠去治国;我见过已故王后的那一段惨史;我见过一个会议什么坏事都做;我见过有些民族,像负荷的疲驴,一脚踢开过沉的负担——上层阶级. 八十五 我见过小诗人和大块文章家,及滔滔不绝的(并非永恒的)演讲家;我见过公债券与房地产交锋,我见过乡绅们号丧得像娃娃;我见过骑马的奴才践踏人民,好象踢过了一片无言的平沙;我见过约翰牛拿麦酒换水酒,他好象鄙视自己是一只蠢牛. 八十六 可时光不回!唐璜,别放过!别放过! 明天就有另一场戏,同样的快活和短暂,又被同样的怪物吞噬.“生活是个坏演员” ,莎氏道;那么,“坏蛋们,演下去吧!”千万不要管你做的是什么,只看你是怎么说;要虚伪,要察言观色,别表现出你的本人,只要学别人依样画葫芦. 八十七 可是我将怎样叙述我们的主人翁在那被一切人夸赞(和撒谎)为“道德的”国度中所遇到的一切呢? 对于某些事情,我想顶好闭住嘴,因为我不愿写一本《阿塔兰提斯》;但是,由此明确一下也好,各位:你们不是一个明白道德的好民族,不须诗人说,你们也心中明白. 八十八 我仅写唐璜所见到和所遭遇的,在这范围内,自然也还要遵照社交的礼节给予适当的节制;请记住这篇故事无非是捏造,绝不是说我或我认识的亲友;虽说每个酸腐文人只须把笔调,稍微一转,就不免有(他否认的)影射,然而我却不会,我有话总是直说. 八十九 至于他是被哪位圣明的贵夫人捕获到而娶了她的第几位千金,或者娶了一位更有价值的大家闺秀(我所说的价值是指陪嫁来的财运) ,从事于给地球正当地增加人口,(这应该感激你们可怕的合法的婚姻!) 或者,是否因为他的殷勤过于离题,他只能赔偿损失,坐上了被告席—— 九十 那还是在未来的不可知数.好了,去吧,我的歌啊,稍过一会儿,我再为你装上同样多的脚韵,只为了使那些颠倒白黑的人表现他们如何变本加厉地任意攻击一部崇高的作品.这倒也好!我宁可孤立,也不愿意将我的自由思想和王位交换. 第十二章 一 若说黑暗的中世纪,最黑暗的我看该数人一世中的中世纪! 那是——我真说不请它是什么,它使人徘徊在智与愚的边缘,却浑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那时有点像白纸落上了墨迹,字字触目惊心:而我们已然不再豪迈象当年了,头发都已经半白; 二 对于青年嫌太老;若与孩子厮混,或和花甲为伍呢,三十五岁又觉有点太年轻. 我奇怪人们怎能活得下来,那生活自然够厌烦: 爱情还若即若离,但结婚已太迟,别种追求呢,那幻象早已经暗淡.只有金钱才真正是纯洁的憧憬,它尤其在初创时闪耀着光芒. 三 啊,黄金!为什么说守财奴可怜? 只有他们的乐趣才从不变味儿;黄金辖制一切,仿佛铁锚和缆索将其他大小的乐趣都锁在一块.你们或许只看到一个节俭人的粗茶淡饭,就暗中笑他这个吝啬鬼何以竟然爱财如命;但你们可不懂一点点干酪渣能引出多么美的梦. 四 爱情使人伤神,酒色更伤身体,野心箭拔弩张,赌钱则倾家荡产;可积财呢,起初慢些,以后加快,每一次受苦都给它添上一些,(只要耐心等待)——它可是远胜过爱情、美酒、筹码、或是要人的空谈.黄金呀!我还是爱你而不喜欢纸币, 那一叠银行纸币真像一团雾气. 五 是谁在掌握世界的枢纽?谁左右议会,不论它倾向自由或是保皇? 是谁将西班牙赤背的爱国者压迫得作乱?使旧欧洲的杂志和报章一齐怪叫起来?是谁使新旧世界或喜或悲的?是谁让政客打着油腔? 是拿破仑的亡灵吗?不,这应该问犹太人罗斯察尔德,基督徒巴林! 六 这些人和那位真正大方的拉菲特才是欧洲真正的主人. 每一笔贷款不仅是一宗投机生意,并且足以能安邦定国,或是把王位踢翻.甚至连共和国都难逃:哥伦比亚的股票已有些卖给了交易所的大老板.连你那银质的泥土啊,秘鲁! 都难免受到犹太人的折扣的痛苦. 七 为什么说守财奴可怜?我还是要问问这句话:的确,他过得简单,可圣徒和犬儒学派也这么过,却得到了赞誉;凡是苦行的基督徒也都因为同样的原由被列入圣册,那为什么偏偏责备富人的刻苦? 或许您会说:这对他太不必要,我认为他的克己倒更值得称赞. 八 啊,他才是你们的真正的诗人! 热情,纯真,眼中闪烁着灵感的光,他掂着一堆堆黄金;请想一想吧,仅是黄金梦就曾经引诱过多少国远涉重洋!就在那幽黑的矿井金锭对他闪着光环,钻石发着火,还有翡翠的柔光给眼睛以安慰,以免守财奴看那宝石看得太辛苦. 九 大洋的两岸全是他的;从锡兰、印度或是遥远的中国开来的船只无一不为他卸下馨香的货物;他的葡萄园像朝霞一样红艳;他的谷车将道路压得呻吟;他的地窖可以作为国王的宫殿;但他呢,对感官之欲一概抛弃,只克勤克俭——作理智之上苍. 一十 或许他心里自有伟大的计划,设医院啦,盖教堂啦,或是创办学堂以便死以后在一座大楼的檐下将他的尖削的脸面高高雕出.或许他想要解放人类,就用那把人类已夷为牲畜的矿物;或许他想做全国最大的富翁,或许狂喜于自己谋略的成功. 一十一 不管财迷的行为根据是否所有这一切,或其一,或竟一无是处,只有笨蛋才将这种“迷”叫作病.请看你一生所迷恋的那些事物,战争、狂饮或许爱情:请问这是否比“斤斤计较臭铜钱”更让人舒服? 或更造福人类?瘦削的财迷啊! 问问浪子的儿子,谁是好父亲? 一十二 一包金币是多么美!钱柜是多么美! 想想这其中装的硬币、金条与现洋! (并不是那种武士头的老金币,那些头与头盔的价值还比不上给它的薄薄镀金呢!)这是十成的纯金的金币啊,币面有一圈金光围着一个呆板、庄重、稳妥的人物,是啊,现洋本是阿拉丁的灯烛. 一十三 “爱情啊,你统治军营,宫廷,森林,因为爱情是天堂,天堂即是爱情” ,诗人如此歌唱. 至于可否当真,却很难说(诗歌通常难于证明)。 或许那“树林”倒还沾一点边际,至少它和“爱情”协调;但宫廷与军营是否肯接受爱情的摆布,我可很怀疑(犹如地主怀疑收租)。 一十四 但如果爱情统治不了,金钱倒行;金钱也统治树林,并且把它砍倒.如果没有钱,军营冷落,宫廷一空,如果没有钱哪,马尔萨斯都会发警告:“千万别结婚”。因此,连爱情都不免受到金钱控制,就如月亮控制着海潮.至于“天堂就是爱情”呢,为什么不说蜂蜜就是蜡?依我看婚姻才是天国! 一十五 除去婚姻,岂不是一切爱情都遭禁? 虽然说婚姻也该算爱情的一种,但不知为何,人们却从来没想到把这两个辞用一个意思融通.爱情可以与婚姻并存,并且该永远这样. 结婚没有爱情倒成;但爱情而没有结婚登记却成了可耻的罪恶,得另给个称谓. 一十六 但如果说,宫廷、军营和树林里所招募的不全是忠诚的丈夫,却有的居然觊觎邻居的娇妻,——我想这说法定是诗人的笔误.奇怪的是,它竟出自我的好友司各特之笔:因为他的道德风范早已有口皆碑,我的杰弗利最近还向我推荐过,——上句话就是范本. 一十七 好了,即使说我现在不成,至少我得意过,并且是在我的少年时代;少年得志最为好,因为那时对成功最感必要,它给了我所要的东西;也别管那些是什么,它已是我的了,现在毋须过多申辩,确实,最近我已为那成功付出了应有代价;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会后悔. 一十八 在我那笔版权官司里,有人申诉是诉诸于后世,亦或是未出生的泥土(这儿,他们以对生儿育女的信仰名之曰后代,或后来世界的支柱)。 在我观来,对于快要溺毙的人乱抓这一根芦苇可有些靠不得;由于很可能后代不知他们,犹如他们也不知后代,我坚信. 一十九 不相信吗?我即是后代——你也是,但我们记得了谁?不满一百人.倘若再把记得的名字写出来,恐怕写到一打就会写不准确.普鲁塔克也不过给几十人作传记,却亦使你们的史家满怀气愤:十九世纪的米特弗真熟识希腊,指出那古希腊人写的全为谎言. 二十 啊,文雅的读者和泼辣的作家! (你们全是好人,差别仅在程度上.) 在这第十二章,好似有马尔萨斯和韦伯弗斯握着我的手作书,我要严肃起来. 而后者的勇气抵过了百万的雄师:他解放了黑奴,而惠灵吞却奴役白人;至于那个马尔萨斯呢,言行亦自相违背. 二十一 我是严肃的:著书人都如此.为什么我不能自成一家学说,将我的一支烛光贡献与太阳? 而今,好像全人类都苦苦思索宪法啊,汽轮啊,这许多大的问题,圣贤则立说反对人讨老婆,除非他算好了在老婆断奶之时,他有钱使那一屋娃娃饿不死. 二十二 这多么的高贵!又多么浪漫! 我认为“生殖的爱好”即是这样,(这个词儿我杜撰得还总算满意,虽有一个比它更简短的字眼,可惜不能登大雅之堂,而我却决心避免在语言上重犯错误.) 我说,我认为“生殖的爱好”应得到人们比较多的原谅. 二十三 现在讲正事. 我亲爱的唐璜啊! 你是在伦敦了,可人的地方! 那儿有专待热血青年的各种恶作剧每天在酝酿.老实讲,你的忙碌并不算稀罕,而在这激烈角逐的游猎场上你亦不是新手;但你是在异乡,终归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懂. 二十四 不论气候有什么小小的改变,热些亦或冷些,使人轻浮或是冷静,我都能向欧洲任何的上流社会如大主教一样,发出一纸训令;大不列颠啊,只有你却最难协调一致,缪斯也捉摸不定.一切国家均有“狮王”可领衔,唯有你却只是宏大的动物园. 二十五 但我对政治已厌烦了. 开始吧,谈些正经事儿. 唐璜在“堕入圈套” 这条路口上总是拿不准主意,好似滑冰的人全在冰层上跑;玩厌了时,他就无邪地调情,由于有些美人也爱卖弄风骚,并且以能逗到适可而止而夸口:她们仇恨一切罪恶,只喜欢风头. 二十六 可这毕竟是少数人,而且结果呢,她们总是狼狈退却,非常张皇,这足以证明连最纯洁的人亦不免在“美德”的雪白的寻欢之路上误入歧途. 于是人们惊相转告,好象贝兰的驴又说了话似的;流言不胫而传,结尾还少不了好心人大叫一声:“阿门!谁能想得到?” 二十七 小莱拉有一对东方人的眼睛,论举止也富于亚细亚人的宁静,她对西方的事物并不以为奇,这倒让达官和贵人很吃惊(他们把猎奇当作好像捕蝴蝶,能给自己空空的肠胃作为食品) ,她那迷人的姿态,非凡的经历,使她成为了一个人人乐道的谜语. 二十八 女人们意见纷纷——这却也难怪,异性向来这样,无论事情大小.美人们啊,别以为我要挖苦人,我对你们的心意你们总知晓;尽管我如今已作了正人君子,我还得责怪你们太能说会道;如今,例如说,对小莱拉的教育你们就议论纷纷,弄得满城风雨. 二十九 只于一点上你们算是意见一致,并且有道理:就是一个女儿家如果是背井离乡,又美貌非凡,无异是她一族中最后的一朵花,不论我们的朋友唐璜能否有五年、四年、三年或是两年照料她,最好把她交给一位贵妇去教管,若是那夫人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三十 为了担负起教育这孤儿的责任,开始很多人表示自己够资格,然后就展开了普遍的竞争;因为唐璜的地位是这般显赫,如把教师们说成“求雇”或“自荐” 不免失礼,但其中的确十六个名门寡妇,十个未字人之圣贤(她们的事迹早已在中古历史上流传)。 三十一 还有一二个悲惨的、像枯枝一样结不出一颗果实的分居的太太们,都请求将这女孩带大或“带出”——这是指一个少女首次露脸在大宴会上,即拿给人评定:看她这匹良马究竟如何精彩;我可以说,那就像初酿的蜂蜜(假如她有钱)被人品尝时那么神气. 三十二 啊,请看那些寒酸可敬的先生们,清苦的贵族,走投无路的公子,望风的母亲,小心拉拢的姊妹们(若是伶俐的话,她们拉拢婚事可比郎舅表兄还更能够往“千金” 身上撮合) ,都像是苍蝇遇见了甜食,围着那笔财富不走散,有的灌米汤,有的用华尔兹让她晕头转向! 三十三 每个姑母或者表姐都有个算盘;不,已婚的娇人有时会超脱得具有无私的热情,竟然放开手为自己的情人向阔小姐摄合.您看,上等人的美德就是这样! 这还仅是于道德有起色的岛国.至于那位阔小姐,在烦人的关照下,真希望那笔家财不属于她. 三十四 有的很快地中了圈套,有的呢,接二连三一口气回绝了三打,这可让好心的表姐又惊讶又气,您会听到她开始甩出闲话:某某小姐如不是对可怜的弗瑞德有意,为什么多次收下他的信呢?为什么还同他跳舞? 为何昨晚像答应,今天又说不? 三五 “为什么?并且弗瑞德真是钟情呀,并不是图钱——他有的足够他花的;总有一天,她会后悔没有抓住这样一门好亲事,你等着看吧! 可老侯爵夫人像是有什么鬼胎,明天宴席上我可要去告诉奥丽雅.话又得说回来,弗瑞德也许会结门亲比她更好——你可曾看到她回他的信?“ 三十六 只看见漂亮的军装,华丽的桂冠,都——被踢开,直到有那么一天——在让不知多少男人的时间、心血、和娶一个阔太太的得意盘算都落空之后,她终于也定了局,不论新郎是文是武,是甜还是酸,那尴尬的、被拒绝的一群都会看到她择人不善而觉得安慰. 三十七 因为有时候,女的会因为疲倦去接受一个长时间追求她的人,或者(这种情况也许较少见) 对一个从不追求她的定了终身,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糊涂鳏夫(想想这种事多么叫人寒心!) 中了头彩:不管他如何得到她,我倒不觉怪,这和抓彩本来无异. 三十八 就我而论吧(又是一个“真可叹,可叹它竟然是真的”现代的事情) :我竟然在情场的角逐上中了选,虽然论年龄我要比好几个人低;不过我倒是在快要成对之前比别人更早地变得规规矩矩;我不可否认公众仁慈的鉴定即:我的未婚妻选夫真是瞎了眼睛. 三十九 唉呀,请原谅我扯得过远;至少,请读下去!我每次离题,总是怀有一个道德目的,就像餐前的祝福;因为,好像老姑母或讨厌的朋友一样,或是严格的导师,或是热心的教士,我的缪斯神想在无论任何时候或什么地方,都劝告人勿入歧途,所以,我的彼加沙也迈着方步. 四十 但是现在,我要不道德起来了,现在,我要说出事情的真相,而不写它的理想;因为我以为,除非我们能揭示事情的内幕,否则我们就无法改进,美德也徒然只在表面上挖掘,而不能够犁入那被罪恶长期施肥的黑土地,终至于会使恶草依旧挺拔茂盛. 四十一 然而首先,我须交待完了小莱拉,因为她年幼、纯洁,就像清晨,或者用一个老比喻,仿佛白雪(雪虽然纯洁,可不怎么温柔——许多小姐就是如此,大家都知道) ,唐璜很想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来教育这孩子,因为如果没有管束,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多大好处. 四十二 他发现,自己不善于为人师(我希望别人也并有这种自知之明) ,于是,宁肯在这件事上不擅作主张,以免管教在不好时惹起人批评;所以,当他看到有这么多老太太都想为驯服这小蛮子而卖力,他就找到“恶习铲除会”去商讨,结果品契别克太太被选上了. 四十三 她上了年纪,——可一度非常年轻,品德也不错,——一直是这样,我坚信;尽管世人的嘴总是那么丑恶,说什么——但我的耳朵却更宁静,那些非礼之言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实际上,这种叽叽咕咕,人云亦云,实在令我痛心之极,也最使我厌恶,那是两脚畜生咀嚼的反刍食品. 四十四 并且,我说过(因为我也曾冷眼观察过世事,虽然见闻不多) ,除了傻子以外,我想谁都看得很明显,那就是不怕女人在青春时过得快乐,她们有了人间知识,并且感到误入歧途会有多么可悲的结果,所以比那些不解热情的木头更会以现身说法,教人避免风流. 四十五 一个严厉的老处女为了补偿她的人情之短,将会痛责她所羡慕而又不理解的热情,明说是救你,而实则是害你,叫你完全落了伍;而和蔼的“过来人”却会婉言相劝:你稍微冷静一下再一马冲出;并且会把爱情,那难理解的史诗,有头有尾地用事例加以解释. 四十六 至于是否这样,或她们更为严格,因为更懂得她们为何要严,因而我想您能从许多家的情况看出这一点:凡是从切身体验而非从闺训中领略世途的母亲,她教出的女儿如是拿出展览,在那兜售处女的婚姻市场上,可远胜过铁石之人教管的姑娘. 四十七 是的,我说过品契别克太太被人议论过——可谁能免呢?假如是女人,又年轻,又漂亮?但是现在流言已经消失,她只落得“谈吐有趣”而且又可亲;她的俏皮话常常被人来回兜售,而后她又全心向善,悲天悯人,人们都这样说:她(至少在晚年是) 是一个贤妻良母,足可以示范. 四十八 既德高望重,且又待人可亲,对晚辈她只加以温和的规劝,每当他们(那就是说,成天不断) 显露出糟糕的倾向,要越轨而行.她所做的好事真是不知有多少,或者至少,她会使我的歌唱个不停;简短说吧,这个东方的小女孩使她有了兴趣,并且日加增长. 四十九 唐璜也得她喜欢,因为她以为他心地是好的,尽管有点放纵;可难得的是,并非整个地不可救药,如果你想想他落进了谁的手中,又如何被抛来抛去,身不由己;那么,谁经得住这么糟蹋?可他却能,至少没有全被毁;因为从少年时起就历经波折,他什么都承受得起. 五十 这类波折最有利于少年;因为要是它们发生在比较晚的时期,人们就将抱怨命运,并且诅咒上天没有长眼睛. 凡事不顺利,是走向真理的第一步;谁如果经历过战争与风暴和女人的脾气,不论他活到八十或者仅十八岁,那他得到的经验才算是最宝贵. 五十一 不论有多大好处,唐璜倒是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小保护人有一位夫人可咐托,因为那夫人的最后一个女儿也早已经结婚——也就是说,可以把妈妈教给她的一套本事完全转交给后来的人,像市长的游艇,或者,如果你要说得诗意些:那就像维纳斯的贝壳. 五十二 我管这类事叫“转交” ,因为看起来人的本事也是一笔流动资产,可以从小姐传给小姐,根据按照心性或脊背的倾向如何而确定:有的善舞,有的善描,有的喜欢探索玄学的奥秘,还有的性格喜于音乐;以机智见长最泄气,有的天才却倾向于喜欢发脾气. 五十三 可不管勾引男人的诱饵是什么,不管它是机智,音乐,神学,或是坏脾气,优美的艺术,或是更美的紧身衣,它却是一年年地,在我们这个时代,将法宝往下传;每当有新的闺秀吸引男人的眼睛时,她所得的赞誉总不外乎“雅致”等词,重拿来献给无“比”的佳人——却总希望“比”翼双飞. 五十四 可现在,我将开始我的诗篇了.这句话不算新,倒是有点奇怪:我从第一章一直写到第十二章,但,还没有把我应该写的写出来.开头这些章只不过是在乱弹琴,试了试一两根弦儿能否合拍;要等我把琴键弄好了,那个时候你们才能听到乐章的前奏. 五十五 我的缪斯可是丝毫也不注意;对于人们所谓的成功或是失败,这和她的宏旨无关. 因为她啊,是要歌颂“伟大的道德课题”。 我以为一开始,大概二十四章就足够了;但由于阿波罗的鼓励,我想一旦我的彼加沙不失足,要慢慢写它一百章才算数. 五十六 唐璜,这时看到了那个大言不惭自称为“大世面”的小天地;因为它虽然最高,却也最小,像一剑柄,宝剑因为有了它才可以充分发挥劈刺和砍杀等一套坏本领;与此相同,下等社会,不管东西南北,都必须听从上层阶级——它的把柄,它的日月,它的烛光及汽灯. 五十七 他有许多朋友,朋友的太太,这两方都按照对他友谊的多少来照顾他;这种友谊,那就是,无论你拾起或放下都不重要;只便于让上流社会转动起来,它是一张把人夜夜聚集起来的门票,并且还有化装跳舞,欢会和酒宴,这种生活绝不厌烦,在第一季度. 五十八 对于一个年轻的而又有钱及一个好名称,单身汉,做人可不大容易,因为体面的社交场好比赌场,它赌的,我相信是“皇家猎鹅骰戏” ,——那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标,一个要如愿以偿,一个则另有心计;单身的女子,愿意改变她的孤独,而太太却要替小姐承担这麻烦. 五十九 我并非说这种游戏很普遍,但个别的事例还是可以见到:虽然有几位女士正直无邪得好比白杨树,扎根于洁身自好,但许多人的方法却是辅着网:在捕捉男人,像以歌迷人的女妖;因为,只要你和一位小姐谈上了六次话,你就得预备结婚服装. 六十 或许你会得到她母亲的来信说她女儿的感情受到玩弄;或许出其不意地她哥哥来了,满面髭须,虎视阔步,要你表态:“你的意思是什么?”无论怎样吧,那闺秀像要和你订下终身之盟;于是在怜悯她和怜悯你之间,你列入了“浪子收心”的结婚名单. 六十一 而且我知道有十几起婚姻就是这样,其中有的还属于高贵的名门;我也听说:一些青年人胆子大,毫不为髭须所动,竟然拒不讨论他做梦也没曾透露过的“意图” ,亦不怕女人闹,由此保住独身;结果像心碎的美人一般过得逍遥自在,比配成双可要强得多. 六十二 对于初次登场的新人,夜夜还有一种危险,虽不如结婚或爱情,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加以戒备,那就是——我从来都不愿意贬低德性,可惜凡是坏女人总是特别带有一种风姿,如果她们装作正经;可我要声讨这种两栖的动物,啊,这种既不洁白、又不红艳的小荡妇. 六十三 是的,你们冷血的调情女人就是如此:她不愿说“是” ,也不说“不” ,只让你在避风的岸边来回转;一直到那情海刮起了风暴,惹出一场心灵之祸,她就鄙视地看你覆没;啊,这悲伤不知每年要把多少维特送入棺材! 但是,她还不外是和你逢场作戏,并不算通奸,而仅是杂牌的东西. 六十四 天哪,我又聊开了!唉,那就聊下去.其次的危险,我认为也最凶猛,就是,当一位太太竟不顾教义或国法,把谈情说爱弄得非常认真.在外国(少年旅行家啊,这就是你学来的乖!) ,这不碍于女人的命运;可在古老的英国,要是一个少妇越了轨,她可会有夏娃的被逐更惨的境遇. 六十五 由于这是一个报刊、诉讼和诽谤发达的国家,只要一对年轻男女结成了友谊,世界就要朝它皱眉,并且还有那该死的赔款的把戏! 不想一纸判决竟成为浪漫的崇拜作了可悲的顶点,谁碰上了不晦气! 因而,你尽可以享受那慰人的原告演说,私情的证明也无一不宴飨读者. 六十六 然而凡是闹笑话的都只是新人;一层薄薄涂上的温煦的伪装曾经保住了成千偷情的圣手——那女儿国里的寡头统治集团;这些人是宴会和舞会的贵宾,并且是在最骄傲的典范贵族中:又文雅,又可爱,又贞洁,又仁慈,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有手腕又有趣味. 六十七 唐璜不但不感到新手的苦恼,并且还有一个护身符,就是“厌烦” ;不,我不想使用这个字,我是说他曾见过那么多爱情的美好场面,他的心已不是稚弱可比;这就是我的意思. 我绝对无意去嘲笑或针砭那里有白海岸、白颈项、蓝眼和蓝袜、苛捐杂税、讨债及搪债的邦国. 六十八 少年唐璜,只游历过浪漫的国家,只知爱情涉及生死,而非诉讼,并且爱情都带有一星热狂气,但在这里,却不见它怎么时兴,不,似乎是半买卖,半装腔作势,虽然说他对这道德的国度很是尊敬;并且(唉,请原谅他可怜的趣味!) 他开始并不觉得这儿的女人美丽. 六十九 可是,我只说“开始” ,因为后来渐渐地他终于看出了她们的花容月貌比那些出生在东方星辰下,光洁艳丽的女人更大为爱娇.这更证明我们不应该贸然断定:他人生地疏,——这自然妨碍不了他的辨识力;但是,凡是生疏的东西,你得承认:令人惊奇大于欢喜. 七十 我虽然游历过各地,却不曾有幸身处黑人之邦,如,尼日尔,尼罗河,或是深入那不毛之地:汤勃克图(那地方至今尚没有地理学家给描绘出可靠的途径,因为欧洲如懒牛似地在非洲大陆上开拓),可假如我是到了那儿,一定会有人告诉我:黑的颜色最美丽. 七十一 的确如此. 我不想说黑就是白,可是我猜想,实际上白就是黑,这一切以视觉为转移. 问一下盲人吧,他最会评定. 或许你反对我这种新立场,但我是正确的.即使是我错了,我也决心绝不后退.盲人没有日夜,黑暗环绕着他.可你呢,也反看到可疑的火花. 七十二 然而我又滑入玄学的迷宫里了,它扑朔迷离得就像你们治疗结核,有多少夸口灵验的玄妙处方好比无数飞蛾,扑向将熄灭的火! 这一念头使我想起了平易的物理学,想到外国美人儿怎么能比我们的明珠,我们这儿北极的夏天! 这儿全是阳光——也有一点寒冰. 七十三 或者不如说,她们更像贞洁的美人鱼,开头是爱美的脸,结尾,却是鱼.自然也不是没有一些伶俐之人对自己的愿望给予适当的注意,可总像俄国人似的,会从热水澡一下子冲进雪地里;就算越出规矩,那心里还是规矩的. 她们热一阵,若感到不适,随时都预备投入悔恨. 七十四 但是,这和她们的外表毫无关系.我说过,唐璜起初并没有发现她们怎么美,因为一个英国美人(也许出于怜悯)总是把娇媚半掩,她总是悄悄地侵入你的心灵,但是,不像强敌似地把它一举攻陷.但只要进去,她就会为你保全它,像真正的盟军那样.(不信试一下.) 七十五 她不像阿拉伯的骏马那样地走路,或像西班牙少女从弥撒跑回家;她的衣着也没有高卢人那么雅致,眼里也不见意大利姑娘的火花;她的歌喉虽然清脆,却不会作出那许多花腔儿(尽管我听力不差,我在意大利也住了七年,至今,我却还不知怎样欣赏那声音)。 七十六 无论是这或其他一两件事情,她都不能办理得爽快而大胆,(这种轻率,老实说,倒着实迷人!) 连她的微笑也笑得不太随便,更不能一见就定局,像一般人所赞许的那样:省却许多麻烦! 不过,这片土壤虽然够让你周折,若好好耕耘,你倒能加倍收获. 七十七 如果她真的爱上“伟大的爱情” ,那事情却很严重了. 十之八九她是出于任性,或是追求时髦,不然就是卖俏,或是为了出出风头,就像女孩系新腰带时要自炫一下;要不就是要对情敌下下毒手.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是旋风,因为,她要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七十八 原因很简单:假如闹出丑剧,那么男女双方必定名誉扫地,然而当法律展开它精美的细节,一纸判决写下各个方面的评判,社会,那无瑕的细磁,那伪君子! 就会使他们像马来阿斯似的放逐到他们罪孽的废墟中,声誉可不是旦夕就能重建的城市! 七十九 或许应该如此,这有助于说明:《福音书》上有句话:“不要再犯罪,你就将得到宽恕.”但是否这样,那得看这些圣徒们如何消除怨恨.对于国外(当然他们不可取法) ,一个失足的女人比较易于回归美德之怀,人们只是说她走错步,而美德对一切罪人大都开门户. 八十 对于我,只有一笑置之这类事,我知道人们之所以把美德高悬,并不是重视它,也不在于败德,最大的兴趣还在于——“发现”。 至于贞操,不管律师怎样凶,也无法使用律条将它捆得严;或许逼人过甚,倒使他铁心去犯罪,这就防不胜防,还不如给机会反悔. 八十一 可唐璜不是诡辩家,他也没有兴趣去考虑人类的道德的问题,并且,在那几百个天姿国色中,也没有一个使他觉得很满意.这可以想象,他有点欢娱过度,他的心已经生成了一层坚硬的外皮;虽然说过去的艳遇不曾使他变虚荣,但他的感觉却已经疲塌. 八十二 他也忙于到处参观与游玩,看过了议院,有几个晚上还坐在它的回廊下,听着那滔滔不绝的雄辩震撼世界(是过去而不是现在) ,让世人都仰望北国之光,因为它远远照射到麝香牛吃草的寒带地区! 他有几次站在王位后,可那时葛雷还没有上台,庇特却已经去世. 八十三 然而在议会闭幕式上,真正的自由之邦的庄严景象被他看到啊,一个立宪君主的宝座确是最足傲的位子,尽管专制的帝王还不理解它,一直到自由的演进把他们教育至认清楚了这笔帐:并非富丽堂皇使眼睛或心灵为之倾倒——珍贵的是人民的信任. 八十四 在那里,他还看到一个可称为王子中的王子(别管现在怎样) ,他连鞠躬都非常使人着迷,又具有远大的前程,真好比满园的春色;尽管,他的眉头满是皇家气派,他却能表现出(在哪儿都很难得) 一种风度,毫无纨绔子弟的杂质,从头到脚是一个完美的君子. 八十五 我曾说过,唐璜是在被最上流的社交界所款待着,但是,在那里我担心会发生照例发生的事,不管上流人多么文雅规矩;因为他那特别高尚的气度,他非凡的才情和温柔的脾气,自然而然会使他受到诱惑,尽管他极力避免那样一种场合. 八十六 至于何时、何地、和谁、什么原因及内情怎样,我不能一笔点到,既然,我的原意是感人以道德(不管别人怎么说) ,我想有需要不惜让人流泪,写得淋漓尽致,把读者的心神折磨得枯萎;我很想构思一部哀情的巨作,好比亚历山大要把一座山雕出. 八十七 本书序言的第十二章就此结束;当正文开始时,你们会发现它的结构独具其趣,大不同于人们在开头对它所作的预言.目前,这通盘规划还仅是在腹稿中,读者啊,我无法强迫你把它读完.这是你的事情;一个独立的人性既不应该招怨,也不怕受人冷落. 八十八 如果说,我的预言并不总是灵验,读者啊,请想想,你们已读到了由人血或者由大气所能酝酿的最美好的战争与最危险的风暴,另外有最庄严的——天知道什么! 即使高利贷者也难于希求更高.可我最得意的(除了论述天文) 是即将有一章政治经济学的理论. 八十九 这是你们目前最流行的题目;既然传统的藩篱所剩已不多,那么,如何引导人去将它打破,就成了爱国志士忠贞的责任.我的计划有把握让人人称赞,可我(哪怕为了表示独特)却不想说.那么,暂时,请读一读我们的经济学家有多么出色的消弭国债的方法! 第十三章 一 我现在要严肃起来,因为到时候了,因为如今“笑”已被认为太认真;美德对罪恶的嘲讽成了罪恶,批评家都认为它于人非常有害.并且,悲调是崇高文体之源泉,虽然如果太长,它也令人发困;因此,我的歌要庄严地高唱了,就像古庙只剩下立柱那样地萧条. 二 有一个阿德玲. 阿曼德维夫人(这是古诺尔曼的姓氏,老世家还有保留着它的:凡是游览哥特这片最后园地的人会碰见它.) 她高贵、富有、并且美丽,即使在美人窝的英国也称得上一枝花——噢,对了,英国!有哪个真正的爱国志士不认为它最适于身心的培植? 三 我不想反驳,这并非我的风格;随他们的胃口吧,那必然是最高超.眼睛总是眼睛,不管黑或蓝,只要有人需要,颜色倒不重要——连和颜悦色的都可以用来一试,为女人姿色去争吵岂不很无聊? 异性总应该是美丽的,男人在三十前看任何女人都应该美若天仙. 四 一旦跨进那肃穆而无味的年龄,或是那日趋安静而令人局促和不安的角落,眼看着我们的月亮不再圆了,这时,我们就有资格对事物批评或表扬. 因为漠然之感已经代替了热情,使我们踏上智慧之途.又因为,无论面孔或身材都在暗示: 我们已应该给年轻人让出位子. 五 我知道有的人很想推迟这个时期,他们像一切居要职的人那样不肯让位置,但这只无非是梦想,因为他们已经越过生命的子午线.自然,有人尽可用红葡萄酒来滋润他们这下坡路的干旱.也令债务,上下两院,州议会诸多好事,给他们带来一点宽慰. 六 另外,不是还有宗教、改革、和平、战争、赋税、和称为“国家”的东西还有人人在风暴中抢着导航? 还有在地产及金融上的投机生意? 还有那使彼此沸腾的相互怨恨,因为,相互的爱情仅是一场梦呓? 人们都匆忙爱一阵,转瞬即逝,可“恨”这种乐趣却能长久保留. 七 一次,那位粗鲁的名贤约翰生坦白承认:“他爱人能恨得坦率!” 这几乎是近一千年以来,或以后我们能听到的最坦诚的自白.或许,那个老家伙是说着好玩,对于我,我只愿意面对着戏台,对茅屋,对宫室都不加之褒贬,好比歌德的魔鬼,纯作壁上观. 八 不管爱或恨我都力求不过分.但是,以前可不这样:以前我有时就难免讥笑,因为不笑就不行,并且往往那对我的诗也合适.我倒很想挽救世道,对于人们的堕落不是惩罚,而是予以制止,但是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一书中却指出:那一切努力均是冬烘. 九 啊,那确是太真实而可悲的故事! 这尤其可悲:它竟然使我们发笑;唐吉诃德是正确的,他唯独的目的是防恶去奸,而他所得到的酬报是众寡不敌,美德倒让他发了疯! 他一生的遭遇是那么穷困潦倒;但更让人灰心的是,这篇杰作对一切思索的人们所上的一课. 一十 惯于打抱不平为人申冤雪仇,或是救出弱女子,杀死了坏蛋,或是替土人打倒外族的压迫,或是单枪匹马与大批强人战斗——呜呼!难道侠义胆肠竟然成为滥调,只能被游戏文章搜出来嘲弄? 仅成了滑稽,不管那美名多么难得? 难道苏格拉底也是心灵的唐吉诃德? 一十一 塞万提斯将西班牙的骑士风笑没了. 一笑而将本国的元气摧毁无遗. 自从那之后,西班牙就很少有英雄了. 固然,小说有魅力,不想世界竟被它的光彩所夺,而忘了本. 由此可见,那本传奇害莫大焉. 不管它怎样名扬天下,那是拿祖国的沉沦作为了代价. 一十二 我又犯了老毛病胡扯了一通,而忘了阿德玲. 阿曼德维夫人;她是唐璜所碰到的最致命的一位佳丽,尽管她并没有坏心,只不过命运和热情铺开了网,将他们网住(我们总是拿命运作为意志的借口) ,试问:谁能够躲开? 人生本来就是个谜,我可不会猜. 一十三 我只是把这故事依照传闻写下来,不敢妄下结论:“岂余所能想象!” 好了,现在我要讲述这一对人儿:迷人的阿德玲在那繁华场上像一只蜂王,汇集了一切甜蜜,使男人议论纷纭,女人一声不吭.以后一桩事,谁都认为是奇迹,只有那一回,还不曾见有第二起. 一十四 她是贞洁的,让诽谤无计可施;又嫁了一个她很爱的丈夫,他在国务的会议上挺有名望,有十足的英国气派,冷静且严肃;尽管有时也有火气,却骄傲于他的太太和他自己. 但是,谁也找不出他们的不是来,那关系真够稳定:因为,女的安于美德,男的安于骄傲. 一十五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外交的事务,唐璜和他为履行各自的责任,常常有机会密切的接触. 虽然,他为人谨严、不轻易为外表所惑,可唐璜的少年才华与沉稳耐性,把他骄傲的心也稍微变温和,这就形成了尊重的基础;后来,他们变成了礼貌上所称的朋友. 一十六 就这样,骄傲和冷漠让亨利勋爵成为十分慎重的人,他从不随易判断人好坏,倘若一旦有了主见,不管对错,也不管是朋友或是仇敌,这尊贵的主见就骄傲得顽固,谁也别想将它的锋芒扭转丝毫;爱也好,恨也好,都不需别人的指教,因为爵爷早已高兴这么决定了. 一十七 因此,他的友谊,以至于他的厌恶,总是有道理,这道理又更加证实他的先见之明;在喜怒好恶方面他绝不回收成命,就好比波斯和玛代人的法律. 他的感情里也没有隔日热的那种怪毛病:它让人忽冷忽热,难料悲与喜,这至今的是人心灵上的疟疾. 一十八 “成功怎么能取决于人呢!但如果你好自为之,你会有超乎你所该得的收获.” 你的收获绝不会少,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机警,能够随时见风使舵;压力太大的时候,就稍微让步,至于良心,重要的是它能伸缩,因为它和拳击师或骏马一般,多受一些委屈全没有关系. 一十九 亨利勋爵也喜欢向人摆摆架子,和许多大大小小的人物一样:连地位最低的人都能找到下属(至少他们自认为如此)打打官腔.由于“自尊”这种东西重得使人疲累,谁都难以把它放在心头独享,必须慷慨地拿出来与人分担,这就是:叫自己骑马,别人挑担. 二十 在门第、官衔和家财上,他与唐璜旗鼓相当,他说不出怎样特殊;而年岁呢,他在时间上倒是占了先,至于国籍,他觉得也互相不悬殊:因为英国人智勇双全,并且还有自由的论坛,使各邦都自愧不如.亨利勋爵就是一个伟大的论客,议会里没有人比他更叫座. 二十一 是的,这都是他的优点,接着他以为——这是他的自负,却也并无恶意,——他当过大臣,对宫廷的玄奥真是了如指掌,很少有人能匹及;这一套学问尤其在多事之秋使他大放光彩,他常爱将这秘密炫耀于人,因为他确是兼容并包,永远是爱国之士,有时候是官僚. 二十二 他喜欢这个文雅的西班牙人的不苟言笑,甚至尊敬他的驯服,因为,不要看他年轻,却会委婉地表示同意,或是不卑不亢地反驳.他懂得这世界,不愿见人由小过而滋生大恶(这常是由于土壤肥沃所致),因为毒草在始发时如果不铲除,以后就更难制止. 二十三 他和他谈到了马德里、君士坦丁堡和其它一些遥远的地方,并感叹着那些民族不是对人俯首从命,就是自行其道,看来有些奇怪;他们也谈到马,亨利的骑术很好,和大多数英国人一样,他以此为乐;而唐璜呢也真无愧是西班牙人,驯起马来就像暴君驾驭俄国人. 二十四 就这样,他们渐渐熟悉,经常在贵族的筵席或外交的宴会上碰面,唐璜和朝野两党都非常有交情,就如同共济会的老会友一样左右逢源.亨利对他的才干毫无疑问,他的举止也表示家教的良好:所有人都愿意请他到家里作客,这是因为他出身既好,且教养又难得. 二十五 在某某广场……我们不想提起街名而贻害于人:只因为社会太喜欢挑错,容易于把作家的好话当作歹话,并在他从没料到的地方去揣摸他定是对过去、现在、或将要变成一段丑闻的风流韵事有所影射;所以,我要事先宣布,以杜诽谤,亨利勋爵的府邸座落在某某广场. 二十六 我还应该指出一个虔诚的理由为何要让那广场或街道匿名,因为我还没有经过一个社交的季节,而没有见某某门第极高贵的家庭因为心灵的小小背叛而闹地震,流言可太爱拣这类话柄来助兴:我担心万一不小心跌入它的陷阱,除非我知道最贞洁的广场才可以. 二十七 的确,我也许应该选用皮卡的里——那连一点小罪过都没有的地点,可我也自有用意、别管是否明智,要把那纯洁圣地按下不说.所以,我就不提衔名等等,除非我的确知道有一处挑不出一点儿怪现象,例如说,一个冰清玉洁的贞女庙,它在——可我的伦敦地图已经找不到. 二十八 那么,就在某某广场,在亨利的府邸里,唐璜成了贵宾至宝,如同许多贵族子弟那样受欢迎.他们有的反能以“才气”向人示傲,有的是以“财富”,这自然到处通行,或竟只有“时髦”,这确实是有了最好的介绍信,并且穿得考究,经常就代表那其余的他都有. 二十九 所罗门曾经说过:(或有人替他说过,反正那是语重心长,老成稳重) “谋士济济一堂,则可以得而安矣.” 的确,我们每天都能得到明证,在上下两院,在法庭上,在舌战之机,那集体的智慧是多么栩栩生动! 今天英国所以这样幸福、富裕,这是我们唯一能猜出的缘由. 三十 可既然对于男人,安全在于有众多谋士;同样,对于女性来说,男友越多,越不易让美德沉睡;就算它有所动摇,但对象太多,选择起来也就更难;这恰好比在礁石间行船反而不容易沉没.虽然有些人的自尊心很受损失,要想安全,最好有一群花花公子. 三十一 可阿德玲对于这样一种屏障感觉没有必要,因为那样就显示不出美德或是良好教育的货真价实.她尊贵的心灵才是她的支柱,凭它她能给人类以正确的评判.至于调情,她还不至于那一步:没有它,她也可以受到人们的包围,更何况它又像家常便饭那么没味. 三十二 所以,她对所有人都守礼而不卖弄,对有些人则赋予特别的关切:这近乎一种奉承,却又奉承得如此地得体,不会让少妇或小姐事后留下一点可以非议的地方;它是一种温和的同情,使那些忧郁的正经人或一向被以为正经人的可悲的荣誉带来些安慰. 三十三 那荣誉无论怎么说,大多时候,均是一种凄凉且乏味的累赘;请看一看那有口皆碑的君子吧,可怜他们竟给赞誉作了傀儡——被赞誉害成了行尸!再请看一看那最被称赞的好人:落日的余辉成了桂冠上的光环,而从那光环你看到了什么?——仅有镀金的阴云. 三十四 当然,在阿德玲的待人接物中亦有一种雍容而且冷静的矜持,它从不会越过防线而表露出天性所想表现的东西;这好比一位满清官吏从不夸赞什么好,至少,他的作派不会对人表示他所见的事物让他兴高采烈;或许我们从中国学到了这些—— 三十五 或许是从荷拉斯,按照他的主张:“不羡慕”就是所谓“快乐的艺术” ;对于这种艺术,可是人各一词,却还未有十拿九稳的道路.但是,还是慎重为妙;无论如何,淡漠总不致使人苦恼或失足.在上流社会里,不能自制的热情只是表示道德不清醒. 三十六 但阿德玲并不是冷漠的,因为(用一句老调说吧!)在覆雪之下一座火山更容易把它的熔岩保持得住……. 还需要我说吗? 得了!我最恨把一个拟人的比喻说到尽头:因此,让那“火山”去吧! 我和别人不知把不幸的灿烂翻动过多少次,弄得烟雾好不窒闷! 三十七 我一转念又想起了另一个比喻:你觉得喻作一瓶香槟如何? 一瓶美酒被冻成葡萄味的冰,好像那仙品没有剩下几滴琼浆;可是就在瓶心,唉呀,弥足珍贵! 却有一盅之多的酒液在荡漾.那醇醇馥郁,连最强烈的葡萄在最饱满的时候也给不出这种味道. 三十八 由于那是整瓶酒提出的精华,所以,即使最冷的面容,那底下,也很可能藏有精而又精的仙品,这已屡见不鲜——可我只是指她;从她我引申出一个德训:(缪斯总爱一遍又一遍地讲它) 你们那些冷若冰雪的人更难得,只要你能把那层该死的冰层凿碎. 三十九 然而她们虽然很好,终究不过是通向心灵的印度的西北航线,然而,北极至今还不能被人所知,虽然有不少好船都去探过险(只有培利的努力稍微有些眉目) ,然而,绅士们很容易遇上浅滩;如果北极到处是冰,无法通行,那你就白走一程,或是竟连船覆没. 四十 年轻的新手在异性的海洋里或许最好安排一个平稳的航程;那些老手的呢,也该想到是靠港的时候了,不要等时光用灰旗向他呼唤;人事有如水流,最可怕的是把你卷入“过去”一词中,到那时,生命剩了残丝,只能飘浮在继承人的期待和痛苦之中. 四十一 可是天意不可违;而老天的乐趣有时却很蛮横——但这可以暂且不管;这个世界值得人肯定,大体说来:万物皆仁(即使为了自寻慰安)。 对于那波斯人的邪们歪道的“善恶并存”学说,不过使人徒然增加了疑团,同其他教理一样,不是使信心迷惑,就是硬把它装上. 四十二 英国的冬季在七月过去,八月重又开始,——现在正是它刚刚结束.好个马车夫的乐园!车轮飞转,大路上不分东南西北,跑满了马车;驿马只嫌不快,谁会顾惜它?人都只顾自己,或自己的儿子;那就是说,忧心儿子在大学里所欠的债比他求得的知识还多一大块. 四十三 而伦敦的冬季到七月为止,有时候或许稍晚些. 我不会在这方面再犯错误,不论有什么别的过失堆在我的双肩之上;现在我敢断定,我的缪斯是气象学上的晴雨表,因为议会就是我们的水银棒,不管激进派怎样攻击它的法律,它的会期即是我们独有的皇历. 四十四 当水银柱降到零度时——啊,请看那数不清的马车、轿车、跟班和行李! 车轮滚滚,从加尔顿宫飞同苏荷,谁要能租到马匹是多么惬意! 税卡大道扬满尘土,而罗敦路则沉睡在这辉煌时代的豪华风里:当车夫把马套在车前,店主正在拿着大叠帐单而长叹. 四十五 连同他们带帐单——盛景的一对搭当——都得后会有期,等候付钱的一天.唉呀!对于收不到现钱空虚的人,还能有何希望? “希望”就成了他的财产,要不然就是一张慷慨的长期支票,这是当礼物给的,但还等不到你兑现,就能又得到一张!没有办法,只能大打折扣到处叫卖,活该是敲竹杠的得利. 四十六 然而这不足挂齿,我的爵爷正坐在夫人的身旁打瞌睡,任马车飞驰.飞吧!飞吧! “换马来!”成了句口头禅,马换得真快,如同结婚后的心.殷勤的店主亲自把新马给套上,车夫也毫无理由小瞧他的赏钱.最后,在水洗过的车轮滑行之前,驿站的马也请求留下一点纪念. 四十七 这些给过后,那位管家,也就是居于老爷以下的老爷,登上了后座;还有爵爷夫人的使女,既狡猾又爱妆扮,但是正经得连诗歌都难以描述,——“阔人旅行就这样!” (请原谅,我有时把国外的糟粕顺口说出:若不是有幸到过国外,谁会引经据典,一切都看不顺眼?) 四十八 伦敦的冬天及乡村的夏季都快要完了. 这也许很让人惋惜.在大自然披上了美丽的盛装,人们却埋首在挥汗的城市中聆听着既无趣、又不智的辩论,直到夜莺的歌唱渐渐归于沉寂,那时,爱国人士才把故园想起——但是九月前绝不打猎,除了野鸡. 四十九 我的激昂的长篇演讲说完了.风消云散:那两倍二千人的世界已经消失在他们所谓的“孤独”里,还有三十仆人可检阅,还有宾客,及天天被压得叫苦的餐桌,数目也同样多,或者更多些.谁说古老的英国对待客人不够热情? 那仅是由数量缩为质量罢了. 五十 这时,亨利爵士及夫人阿德玲也和他们的侪辈一样也下乡来了,他们回到一座很幽雅的大宅,一座哥特式样的、上千年的城堡.他们的家系最遥远,被时光老人践过的英雄美人真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和这家系一样古老的橡树,每一棵均是一位祖先的坟墓. 五十一 对于他们的度假,每份报纸都载有一段报导:近代新闻人物就有这种光彩,只可惜好名气并不比广告更久长,或者和广告一样隔日就换被下来,因为墨迹还没干,那名声就已经,不响亮了.《晨报》的消息刊登得最快,说道:“本报快讯:亨利. 阿曼德维勋爵现偕夫人共赴乡间别墅小憩. 五十二 “据记者获悉:我们好客的主人值此秋高气爽之际,将要邀请高贵宾客共聚于别墅中;据可靠方面传闻: D公爵即打算和夫人在那里度过游猎的季节,另外还有不少显贵和社交界的名流都将作为座上客.其中有一位尤其显贵的贵宾,据传是俄国秘密谈判的使臣.“ 五十三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因为谁能怀疑《晨报》?它的报导好比经文) 凡虔信它的人都能为它发誓,——我们这喜欢热闹的俄籍西班牙人因为东道主的声望,也注定了要和那些勇于饕餮的一起扬名.说来奇怪:上次战争时,在报纸上登载宴饮者远是多于报导伤亡, 五十四 譬如“本星期四有盛宴,出席者勋爵甲、乙、丙”等等,另有官衔、勋位,吃一餐的扬名不亚于打胜仗,然而就在这消息下面,在同一栏内,是法尔茅斯讯:“驻防于本地的众所周知的骁勇善战的军队,在近期一役中伤亡不小,据悉缺额已经补齐,——详见公报.” 五十五 这一对贵族向诺尔曼寺院驰去——那曾是一座很古老的寺庙,现在成为更古的巨厦,杂陈列着哥特的风格和雕饰,很是罕有;建筑师都认为能和它相匹敌的所剩无几了;只可惜地处山中,修道僧都原意有座山作靠背,以保护他们的信心风吹不着. 五十六 它坐落于一个明媚的山谷里,高坡上是片树林,有一棵老橡树像卡拉塔克号召他的人马一样举起硕大的手臂,把天雷都挡住.从它的枝叶下,每当天明就能看见快乐地跃出一群斑斓的梅花鹿由一只多角的雄鹿带着奔下山坡,去啜饮那夜莺般歌唱的小河流. 五十七 在府邸之前,是一个碧绿的湖,湖水清澈,宽阔且深,是由一条河水灌注的,因为它急流到这里变得和缓,就漫衍成一片湖沼.野禽均栖息在湖边的芦苇丛和灌木里,在那水上孵化小鸟;树木顺坡而下,直达到湖边,将它碧绿的容颜倒映在湖面上. 五十八 河水在出口处形成了急湍的瀑布,那儿水花澎湃,波涛闪闪倾注,发出清脆的回音;以后又好象哄顺的孩子,仅有轻柔的蹀躞,沿山谷荡漾流去. 小河有时候在树林中迂回隐没,有时候闪耀,有时候碧澄澄,有时候又蓝得发黑,全看天空投下的光影之深浅. 五十九 在近处,还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留下的庄严遗迹:它的人想起罗马管辖它的年代;一座曾荫蔽过多少条走廊,拱门但都已经无迹可寻了——真是艺术上的损失! 只有拱门还忧郁地俯瞰着大地;连铁石心肠望着它也会为时光或风雨的剥蚀而感叹. 六十 一个神龛里,靠近顶端原来有十二个使徒的石像,庄严齐立,但这些都被毁了,不是毁于僧侣坍台之时,却是毁于查理败亡之役,那时每一座建筑都成为堡垒,——这在朝代更替史上并不足以为奇;英勇的武士苦战一番,仅因为有人坐不好天下,却又不原退位. 六十一 在更高的一座神龛内,却独独留下圣处女——天子的圣母,不知由什么巧合没有受到破坏,她幸福地怀抱着婴儿而环视;或许由于迷信:她足下的地方变成了人所不敢侵犯的圣地.但不论怎样,任何庙堂的遗址只要稍有圣物,就会给人以灵感. 六十二 在墙壁的中央,开着一扇大窗,已经没了那彩色万千的玻璃,玄奥的光线一度透过它而流下,仿佛随太阳闪来的天使的羽翼;但而今,它空旷而荒凉,只听得风吹过窗格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伴之以夜枭的号叫:而那唱诗班却已经和赞歌一起静静地安眠了. 六十三 然而,在月光如水时,当一阵阵夜风来自天外,就能听到幽怨之吟不似是人间所有的,却很悠扬,郁郁地随着风吹过那巨大的拱门,在那儿回旋一阵就趋于沉静.有人以为那反是遥远的回音,是夜风带来的瀑布的声响,遇上了谐音的古墙,愈加回荡. 六十四 还有人以为,这也许是因凋残而引起的天地之灵气,为这片荒墟带来了委婉迷人的声响,悄悄掠过楼塔及树林的尖顶(不过尚且不及埃及的门农石像,它一碰到晨曦就有乐音轻颤);这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听过它,或许是听得太多了. 六十五 院落中有一座哥特式的喷泉,它很匀称,只是雕刻有些奇怪,那石刻的人像是在假面舞会上,那有像圣徒,有的则丑得像妖怪.清泉从大理石的嘴里喷射出来,成为万点明星,向池中滴落下来,又打起了无数水泡,仿佛人间空虚的荣华,和更为空虚的忧烦. 六十六 府邸本身庞大且古色古香,轻比别处它更具有寺院的风格:修道院的回廊还是坚固依旧,禅房与斋堂,我想,也差不多;一间精巧的小礼拜堂也依然没有被损坏,点缀着大宅的景色;其余的都重建、改建或是拆毁,更带有男爵、而并非僧侣的气味儿. 六十七 那异常广阔的大厅、居室及长廊,再加之不合艺术法规的配合,足以叫识家摇头;但作为整体,无论每一部分看来如何独特,总的印象却是壮观的,至少对于那些心灵上长着眼睛的人而言;我们看巨人就要看他的身材,开初并不管他哪儿生得古怪. 六十八 那钢铁包住的男爵,下一代就熔掉了盔甲换成穿着锦衣的受勋的伯爵,都保存得好好的,从墙壁上往下望;上辈子的玛丽夫人再现为迷人的小姐披着美丽的卷发;浑身珠光宝气、穿长裙的伯爵夫人也排了一排;此外还有彼得. 黎里爵士的一些美人衣不蔽体,叫人可以看个痛快. 六十九 还有穿着官服的凛然可敬的法官也在壁上,他们那眉头并不很像能使被告人相信大人的裁决是凭着公理,而非袒护豪强;以及没留下一篇宣讲的主教,以及那首席检察官们的恶相,让人(假如我们判断不错的话) 只是想到严刑,而非人身保障法. 七十 铁器时代的将军们(那是在铅弹还没有流行之前) ,有的披盔甲,有的戴假发,威武得像马尔勃洛,魁伟得足抵得我们瘦小的人一打;还有执银杖、或是佩金钥匙的侍从,以及猎人,他的骏马画布上容不下;偶然也有一二高尚的忧国之士,毕生都没有得到他希望的名位. 七十一 如果你厌倦了这门第的荣耀,总还少不了艺术用品来使耳目一新;一幅卡娄. 杜尔契或是蒂申的画,或是萨尔瓦多的凄凉的山野景物,阿尔般诺的舞蹈儿童,或是凡内的一片海景,或者一些殉道徒受难之故事,那是斯帕纽雷托以濡满血泪的笔构造的力作. 七十二 这儿,是一幅洛林的明媚的风光,那儿,朗勃兰使幽暗也大为着色;还有沉郁的加拉瓦乔更以沉郁的色调描绘出削瘦的苦行者;啊!但请看这儿,敦尼埃邀请你宴飨着更精美的食物(的确不错):他那大肚酒杯让我很想喝一口莱茵河的香的白葡萄酒. 七十三 读者啊,但愿您会阅读,并且懂得只认字或阅读并不就构成一个读者;那此外还必须加上您和我都缺乏的一些美德才成.第一是,要从头读起(尽管这是够难以办到的) ;第二,要持之以恒;第三,不要从结尾开始;但假如已经做错了,那就读到篇首为止吧. 七十四 但是,读者,看来,您最近确实很耐心,然而我呢,不惜凑韵,也放肆起来,竟把文章的格局这样大为铺张,太阳神或许以为我只是在叫卖.但是,自古就有荷马的“船只清单” ,可见诗人对这一行当都很喜欢;自然,一个近代人应该知所检点,所以我就不再提那家具与杯盘. 七十五 成熟的秋天来了,一群贵宾随它一起来享受秋之甘蜜.谷子割完了,领地中的野味很多,猎犬到处嗅味,猎人穿着土布衣服拍打着灌莽;他瞄准好比山猫,袋子越装越满,多么神奇的技术! 啊,棕色的鹧鸪!啊,彩色的山雉! 但是小心偷猎:这并非农夫的游戏! 七十六 在英国的秋天(可惜没有花架) ,沿着小道铺展开酒神的花冠——你看不见红色的葡萄挂着彩,像诗歌中所赞美的南方的沿岸;但她却有能买到的最甜美的或浓或淡,各式红白色葡萄酒.如果英国自认贫瘠,她该知道:最好的葡萄园是在她的地窖里. 七十七 如果,她不能像南国的秋天那么宁静而温和地趋向衰亡——温和得仿佛又要使大地回春,而不似肃杀的冬天就将登场;她却也有无穷的室内的乐趣:炉火熊熊,一年之中最初的春光,而室外尚有一片成熟的景象,尽管失之于绿,却得之于黄. 七十八 至于她柔弱的乡间生活——就连猎狩也是号角声多于猎犬,可却也活泼生动,足以能使一位修道高僧放下念珠,加入这欢乐的游猎.甚至连宁录都将离开杜拉平原,换上美尔顿短装,前来追射一些.若嫌野猪不多,她却豢养了不少讨厌的东西,可作射猎之目标. 七十九 府邸中贵宾如云,先说女性吧:先是公爵夫人费兹甫尔克,别扭伯爵夫人,包打听夫人,糊涂夫人;风头小姐,饶舌小姐,羽纱小姐,麦克. 紧身小姐,及犹太夫人,大银行家的老婆;此外还有可亲的睡不醒太太,她看起来像白羊,却比黑羊还孬; 八十 尚有许多贵族夫人,虽然,说不出名堂,但有地位,是社会的精华及渣滓;她们像过滤过的水,纯洁且虔敬,个个出类拔萃于芸芸众生之上;或是像印成钞票的纸,别管那是怎样印的吧,这张通行证就掩盖着其人及其事迹;因为,在社交场上尽管敬畏神明,却也宽宏大量. 八十一 也就是说,宽大到某一的限度,这限度在哪儿,却最难以标注.体面——上流社会运转的轴心,谁对谁都应稍留一些情面.如是对美狄亚说:“滚开,女巫!” 难免失礼,那叫伊阿宋多么难堪! 荷拉斯和帕尔其都如此以为:既讨人喜欢,又有利,何乐而不为? 八十二 我不能确切地说出他们的准则,那是非标准,多少有些像抓彩;我曾见过一个德行很好的女人就因为被合谋排挤就坍了台;又有一位太太德行平平胆子却大,略施小计就将地位争了回来,于是,她又成了高悬天界之天狼星,带着无损的讪笑跳出了陷阱. 八十三 我看见的,唉……真难以尽述,——可还是谈谈我们享受田园之乐的那些人.被邀清的宾客约有三十三位最高的级人物——一代风流中的婆罗门.我前面提到的均不是头号人物,只不过捡拾了几位凑凑趣.夹在其中的,就如两三点斑点,还有几个爱尔兰的离乡地主. 八十四 有一位吹牛皮,那法学界的干将,只有在议院和法庭才大打出手,确实,要是被邀请到其它的地方,他的兴趣倒在于议论而不是战斗.还有年轻的榨韵诗人,才刚问世,也要作为明星在文坛上闪耀六周;还有庇罗勋爵,自由思想之权威,及约翰. 海碗爵士,伟大之酒鬼. 八十五 还有野蛮公爵,他是一个——公爵,啊,每一寸都是;还有一打儿贵族个个像是查理曼大帝所赐的,论智慧及相貌,绝不会被耳目将他们误认为属于平民一流;还有厚颜六姐妹,啊,六颗明珠! 整个是歌魂和感情,那郁闷的心不在修道院,而是希望结婚. 八十六 还有四位可敬的先生,他们之可敬大多在头衔以内,而不在那之外;有一位勇敢的骑士,人称智多星男爵,最近因法国和命运飘到这儿来,他的无害的天才主要在于娱人,但俱乐部发现“笑”也非常有害,因为他逗人的魔力实在极大,连骰子似乎也迷上了他的俏皮话. 八十七 有一位狄克. 多疑,是位玄学家,喜欢哲学,和一顿丰盛的酒菜;还有三角先生,自称数学大师,和亨利. 银杯爵士,和赛马的高手.有一位自吹自擂的教理严神父,他不仇恨罪恶,只是罪人的对头;有一位姓普兰塔金内特的贵族,真是无一不会,更善于与人打赌. 八十八 有一位杰克. 粗话,近卫军之巨人,和火面将军,战场上功名显赫,战术和击剑都精通,在北美战争中,他杀的美国佬还不及他吃的多.有一位恶作剧的法官铁面人,非常会对付他的严肃的职责:当一个犯人来听取他给判刑,倒能有法官的玩笑作为宽慰. 八十九 上流社会好比棋盘,上面也有什么皇上,皇后,主教,骗子,和小卒,它本来是一场戏,只不过那傀儡是自己牵线,完全是自愿去充当.我的缪斯啊,你为什么像只蝴蝶有翅而无刺,尽在半空中飘舞不着边际?——倘若你是只黄蜂,恐怕就有不少的罪恶要嚷痛. 九十 我还忘了提那位不应该忘的演说家,是近期议会上闪耀的新星,他作了篇很正式、很漂亮的演说,这是他在政坛之上初露锋芒,报上至今尚在谈论他一鸣惊人,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可以并入那每天出现的杰作:“这是空前的最佳的首次演说.” 九十一 他骄傲于“听他说!”及他的选票,也骄傲于他口齿的第一次上阵,还骄傲于他的博才多学(刚够征引) ,西西罗立荣耀让他乐而忘本.他既有好记性重复人的话,又能妙语双关,或是讲一段趣闻,有这么多才气及厚颜,这位“邦国的骄傲”于是来到乡间. 九十二 尚有两位才子,真是有口皆碑:人们称之为苏格兰之强弩,爱尔兰之长弓,他们都是律师及有教养的人.强弩的谈吐更可现斧凿之功;而长弓呢,他的丰富想象犹如骏马之势,长于飞跃跳纵,可有时也许碰上土豆而失足,强弩的妙语恰似摘自凯图. 九十三 强弩仿佛一只新调好键的竖琴,可长弓却好像风琴那样地豪放,它能与天风共鸣发出乐音,不管那声音是低沉或是高昂.至于强弩的谈吐,你一个字也难以改,长弓的辞藻却并不总是很恰当:总之,这两个才子均各有神通,一个头脑精明,另一个心灵天赐. 九十四 在一个乡间别墅里,假如你说这些人聚起来有点儿不伦不类,请想一想吧,每一类都有一个标本,远胜过与庸才谈心的索然无味.呀,喜剧的时代已过去!康格利夫及莫里哀的蠢材在今天的社会都已消失在太光烫的外表之中,世风和服装一样,处处都无不同. 九十五 荒唐的怪物都深文周纳起来,可笑倒是可笑,可却索然无味;连各色人等也均不见原色了,愚蠢已经没有果实可以贡献,因为虽然愚人很多,他们都均平庸,不值得拉出来献宝;整个社会全都冠冕堂皇,其中只有两大族:一族讨人厌,另一族则感到讨厌. 九十六 然而我们从农夫变成拾谷穗的了,只要一见到真理的谷粒就捡拾.亲爱的读者!我觉得我如此东拾西捡,真像可怜的露斯,而您则是波阿斯.我还想再引用《圣经》的典故,但是《圣经》不允许我这样做. 在我少年时,有位亚当太太的话深入我心:“在教堂外谈论经文也就是渎神!” 九十七 在这卑微的时代,我们只能努力就糟糠来拾,虽然磨不出谷粉.我还忘了说一位口若悬河的猫咪俱乐部会员畅谈的圣人,他在他的袖珍记事本里,每天早晨,都打好稿以准备晚间一鸣惊人.可怜的家伙!为了妙语煞费苦心,却不知有多少麻烦在等你! 九十八 第一,他得把谈话曲曲折折引到他巧妙的掌握里来;其次,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更不可以让听众们对他稍减一分热情;而得寸进尺——使满堂轰动,假如可能的话. 第三,不能畏缩! 万一有聪明人反驳,他得抢那句压场白,才显得最有道理. 九十九 亨利勋爵同夫人是东道主,我们前面提到的人们均是宾客.他们的餐桌足以引诱鬼魂为这丰盛的佳肴跨越冥河.我不想仔细介绍炖肉或烤肉,历史已证明那是人生至乐;饥饿的罪人啊!——自从夏娃吃了苹果后,有什么比饮食还更为重要? 一百 请看那“流着奶与蜜之地”是怎样引诱饥饿的以色列人去迦南,以后我们又加上爱财,总之就是唯一的乐趣予人以慰安.时光飞逝!我们的日子不再明媚,情妇和食客也将让我们厌倦;但是,哎哟,芬芳的金钱!谁愿意,就算老得对你无用时,而失去你? 一百零一 那天男士们都赶早起了床去射击,或是行猎:这原是人人爱的消遣,自幼就迷恋它,仅次于吃与游戏,到中年更爱它,为的是缩短时间,因为Enui亦是英国的土特产,我们虽无以名之,却用打呵欠来替代语言,让法国人去翻译那连睡眠也没法减缓的倦意. 一百零二 老年人在藏书室里随意阅览,不是翻书,就是把画儿批评一通,或是在花园里悲天悯人地散步,或者对暖房的缺点加以非难,或者骑一匹跳得不高的老马,或是从晨报找一篇讲词来念,或是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怀表,六十岁了还盼着六点钟的到来. 一百零三 但无人不惬意. 集合的时候是由餐铃宣告的;而在这之前,时间都是由自己支配:或是孤独,或是谈心,全在你愿意怎样承担日子的重负. 没有人知道应怎样处理它. 你起床,悉听尊便,梳妆多久,以及需要在何时何地或是怎样进早餐,这都随您的意. 一百零四 女士们呢,每天清晨,有的浓抹,有的稍微苍白. 天晴时她们散步,或是骑马;阴雨时则看看书,讲故事,唱歌,或是练一练国外时兴的舞,或是把帽子照最新的样式改装,或是讨论不久会流行什么装扮,或者用十二张纸写一封短信,使对方又成为欠着她的. 一百零五 因为有人情侣不在,各自有朋友.啊,世上有什么能比女人的信有威力! 连天堂都难比,因为它无休无尽.我最喜欢异性来信的弦外之音,它仿佛教义,从不把意思直说,而似攸利西斯的口哨在招摇多隆时那么狡黠;你若是作答,可要当心你在信上说的什么话a 一百零六 还有打弹子,玩牌戏,但是不赌钱,体面人在家里掷骰子可不成;严寒的天气不适于远出游猎,有河水时去划船,有冰时则去溜冰.还有钓鱼,啊,一种寂寞的嗜好! 不要去管华尔敦如何赞美这逸兴;残忍为乐的怪老头啊,希望有鳟鱼也来钓你,也钩住你的喉咙. 一百零七 到了晚上宴会及美酒就会来临,有文学味的闲谈,有双人合唱发出不凡的声音(至今我的心或是脑袋,还为那回忆中的声响而震痛)。四位厚颜小姐会快乐赏赏光,但两位年轻的姑娘更爱弹琴,因为除了琴声之美以外,她们还有柔颈及粉臂的妩媚. 一百零八 有时,一场舞会(不在打猎之日,由于那时男士们都有些疲倦) 显示着旋舞中的窈窕的身姿;还有那业已打好腹稿的闲话;以及调情——不越礼数,只对该或不该羡慕的魅力加以赞赏;猎人们又在屋内谈着打狐狸,然后冷静退场,——十点钟了,是休息的时候. 一百零九 政客们各自找一个角落去辩论天下大事,并给全球做了筹划;智者专等他们权术中的漏洞,好让他的一句俏皮话插入;唉,这真使卖弄聪明的人坐卧不宁! 瞬间的好事可能使他们苦捱几年之久,这才有机会让它出笼,即使如此,或许碰上蠢材而扫兴. 一百一十 然而,在我们这次欢会中,人人都是雍容,华贵,文雅,冰冷难以接近,好像大理石雕就的雅典石像.现在已经没有威斯登式的乡绅,然而我们的苏菲亚们美貌可能胜过古时,却不那么咄咄逼人;我们也没有高超骗子,像汤姆. 琼斯,只有呆板得如石头的正人君子. 一百一十一 他们的聚会散得早,也就是说不超过午夜——那就是伦敦的中午;然而,在乡下,女士们总是在月落以前,比较早地驾返自己的香闺歇宿.啊,但愿每一朵玫瑰睡得安然,很快地就能把原有的娇色恢复! 香腮安寝得适当,使鲜艳倍添,能节省一些胭脂费——至少省几冬. 第十四章 一 若是我们能对宇宙有所领悟,或是从自己的内心获得一点良知,我们也许会知迷而返,可那就使许多精彩的哲学遭到损失.哲学体系也是一个吞噬一个,犹如大神沙特恩吃掉他自己的儿子,虽然他的好老伴把儿子变成石头给他吃,他也吃得一点不留. 二 可是哲学却和泰坦族的吃法相反,这就是子嗣把父母当早点,尽管消化起来不容易. 请问谁可以对所有问题都坚持自己的信念? 你考察古代各大家,选中一个你认为最好的,就坚守而不变;事实上呢,人的知觉最为不可靠,但除了它以外,你还能找到什么凭据? 三 然而我呢,一无所知;我什么也不否定、承认、拒绝、或是蔑视;至于你,除了知道生而必死,还知道什么呢? 其实连生死大事,到头来或许全是假的,可能会到那么一天,生命无所谓老幼,都反复无极.啊,人都哀哭,所谓的“死”却不晓人生有三分之一就消耗在睡眠中. 四 在一天的疲劳后,我们最渴望的就是一场无梦的睡眠;可同时这泥坯又多么惧怕沉寂的泥土! 连自杀的也算在内:他总算一次而不是分期还了债,(债主都厌恶这种拖拉还债的老方式!) 可他所以急于要结束呼吸, 多半是怕死,而不是对生的厌恶. 五 由于死亡就在他的周围;从畏惧反而生出了一种勇气,让他不顾一切,豁出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什么;这仿佛当你站在群山之中,下临万丈深渊,你望着悬崖峭壁而禁不住颤抖,可我担保,你绝不会俯视一分钟而没有可怕地想到要往下冲. 六 自然你没有往下冲,而是吓得脸发白,走开了. 但想一想你当时的思想! 回想一下就会使你战栗不已! 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倾向要去探寻那“不可知” ,不论它是真理或是虚妄,你却秘密地希望一跳了之——到哪里?不清楚,也就因此你要跳,或是站住脚. 七 您会问?可是提这做什么. 没有什么,亲爱的读者,这仅仅是胡思乱想;我要谈它的唯一理由是:这是我的风格. 不管场合是否恰当,我只要写出我脑海中映现的东西;这篇叙事诗本来就是源于幻想所建的空中楼阁,用意不在于叙述,而在于用家常话串起日常的感触. 八 您或许知道,伟大的培根说过:“掷起一根草,就可以明白风向.” 诗歌正是这样的一根草,诗人一气呵成,伴着心灵的光而飘荡.它是扶摇在生死之间的纸鹤,是前进的灵魂投在后面的影子;我的诗好比肥皂泡,但不是为赞誉而吹出,它只算得上儿童的嬉戏. 九 世界呈现于我的眼前——或在眼底,因为我已经看过了它的一部分,足够留在脑中而念念不忘;我也发出够多的激情让世人(我们的朋友)快乐地加以责难,因为他们担心盛名没有缺损;问题在于,我年轻时过于出名了,直到我又写诗把它全部搞糟. 一十 我不仅使这个世界喧腾,还激怒了凡尘之外——那些教士们,天雷在他们的指使下在我头顶轰隆劈下,用虔诚的声音诬蔑了我一阵.可是我仍忍不住每周胡诌一篇,使旧读者厌腻,却未见新的上门.年轻时,我写作是由于情思蓬勃,而现在,我感到它日渐枯涩. 一十一 可是“何必发表?”——如果人们厌恶,名或利的报酬可就不能得到.我要问你们:为什么要玩纸牌,饮酒或读书?为了好消磨时光.而我的消遣就是要追思一下我所看见的或想到的,忧郁或是欢乐,我把我所写的掷在时光之中,让它浮沉,因为,至少我做了我的梦. 一十二 我想,如果我对成功的确有把握,我将适可而止,绝不多写一行.可是不知道我是奋斗得不够呢,还是过分:写来写去,天长日久,以致身败名裂,依然难舍缪斯.这感情不易表达,但绝非佯装.在牌戏中,就有两样乐趣让你任选其一:或者失败,或者胜利. 一十三 并且,我的缪斯并非从事虚构,她所搜集的全部来自事实的宝藏;自然歌唱时她也要有所克制,可那总是世情和人海的沧桑.这就是为什么她左右不逢人源,因为太纯真,初看来不会让人舒畅;如果她仅仅是为了追求赞誉,她大可换个故事讲讲,那倒更省力气. 一十四 爱情,战争,风暴,——不可谓不曲折! 再加上不事雕琢,文章反而清新,它既有对那一片荒原——上流社会——投去的一瞥,又有各种人物的陪衬,如果你嫌没有别的,这儿有充裕的题材,足够的诗情.虽然这节诗章用来裱糊皮包,可这些诗章确实会广为传扬. 一十五 现在我为了要在后面严肃说教而着手描述的这一隅繁华社会,至今还没有人写过,原因很简单:因为虽然它看起来悦目而显贵,它全部的珠光宝气,锦衣貂裘,却是千篇一律,让人感觉乏味,仿佛这一套从来是祖孙相袭,写进诗歌里不太会让人感动. 一十六 引人注目者多,有价值的却挺少,能感人和流芳百世者则丝毫没有;一切弊病都装饰得漂漂亮亮,就连他们的罪恶也脱不掉庸俗.伪装的热情,索然无味的机智,说不到真纯天性的真实表露;只有一种单调而圆滑的个性,如果某些人有所谓“性格”可言. 一十七 的确,有的时候,像被检阅的士兵,他们操练完,高兴地退了场,但是一旦要点名,就又惴惴然来归队,仍旧摆出以前的模样;毫无疑问,那是很精彩的化装表演,不过欣赏一眼后,再观看这景象你就感到乏味——至少对我是这样,啊,这是充满欢娱和无聊的天堂! 一十八 当我们谈完了恋爱,过完了赌瘾,打扮过,投过票,出过了风头,等,与公子哥欢宴过,听议员演说过,也看过美女在婚姻市场上竞争将回头的浪子驯为败兴的丈夫,——这时啊,我们还有什么以慰余生,除了厌腻或讨人嫌?过时的年轻人! 早就成了绊脚石,却还要赖在人间. 一十九 我常常听到有人埋怨说:没有谁将我们的社交界写得绘声绘色,据说这是由于作家都是些门外汉,只凭贿赂府邸的看门人来取得一鳞半爪奇谈怪论及蜚语流言,便以此嘲笑上流社会的不道德;并且他们的书都具有共通的文体,那就是婢女口传的夫人的密语. 二十 但,在今天,这话不算确切,因为作家已成为社交界有力的一员.我看他们甚至与军官平分春色,尤其是年轻作家,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为何作为内幕显要之一,他们还不能将它描绘得蔚然可观,让上流人物的一切真相暴露? 那,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值得一书. 二十一 我深知其中奥秘,这些虽然是微不足道,我可是在里面充过数;我宁可描写后宫、战争、海船遭难、哀情史,也总比描绘社交世故容易得多. 另外,我还有不想写的另一些理由,但在这儿也不须噜苏.荷拉斯讨厌泄漏谷神秘密之人,也就是说,有些事俗人不可与闻. 二十二 因此我要撇开那高超的理想——将它降低,使它活泼得像共济会的历史;这传闻与事实的差距,就好比培利航海记之于金羊毛的故事的差距.我故意不让人把一切饱览无遗,让我的歌保持神秘的色彩;并且有些妙人妙事,无论怎么样,也不会赢得外行人的欣赏. 二十三 唉,天下不断倾覆!而且女人自从让世界沉沦后,(从此以后,史家就不再讲究礼貌,而是求实博录) 到现今还没有完全放弃这一做法.传统的奴隶啊!你们身不由己,做对了,自我牺牲;错了,则要受惩;生育是你们的刑罚,犹如男人要用刀剃脸,作为罪过之处分. 二十四 这真是每天受罪,其痛苦的总和与女人分娩的阵痛也大致相等.不过,对于女人,谁能深切理解她们特殊的处境中的真正痛苦? 男人就算同情女人,也大多是出于自私,更多是出于疑心重重.女人的爱情、德行、美貌和教育,都是为做好主妇和生儿育女而准备. 二十五 这办法倒极好,而且再好不过了;但是天知道,行起来还是有困难.自出生日起女人就被世情纠缠,谁是敌,谁是友,真是难以分出! 她的镣铐的镀金很快地被磨光了,以后的事情——但请问问女人吧:她愿意(自然这要等到她三十岁之后) 做女人还是的男人?学童还是皇后? 二十六 “系于裙带”是一句难听的责备,连奉行这本经的人都不愿认帐,就象他是避之不及和无可奈何;可既然我们是从裙下来到这世上,又在生命的驿车上颠簸,我就很尊敬裙子:它多像一种神秘而庄严的东西,不论它是红是褐,是斜纹布或是细纱. 二十七 年轻的时候,我不仅尊敬并且异常崇拜那贞静的帷幕:它像守财奴守着一件财宝,越是想掩遮,越让人神魂飘忽;那好比黄金鞘裹住的大马士革剑,或被红漆神秘封住的情书,它最能医治心病,因为谁能面向一幅长裙及裸露的脚跟而皱眉? 二十八 例如说,在沉郁而寂静的夏天,天气阴霾不雨,吹着一阵阵非洲的风,大海翻着浪花,景色一片幽暗,河上的波涛也狂怒地汹涌;天空是极为苍老之灰色,只令人心中感到严峻且沉重——这时,假如瞥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哪怕村姑也好,会是多么的爽神! 二十九 我将我们的男女主人公都放在一种不依靠天时的美好时序中,全然摆脱了黄道十二宫的影响,尽管那其中的情致很难以吟咏.因为那儿的太阳,星辰,发光的天体,和一切令人景仰的东西,如高峰,都经常是枯燥无味得像债主——不管是来自哪个天庭,或是商户的债主. 三十 屋内的生活不够浪漫;而户外不是阴雨,浓雾,就是雨雪飞降,要从这吟出田园诗来谈何容易;可尽管如此,诗人还得勉为其难,不论大小难题,他总得一一对付,以求完成作业,或是胡乱交卷;就好比是精灵碰上了一堆物质,水火都得对付,不禁若有所失. 三十一 可在这方面,唐璜却如个圣人,对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求必应,他过得很满意,一丝儿怨言也没有,不管在军营,海船,茅屋或宫廷,他都能与人同甘共苦,随遇而安,因为他天生有着一颗沉着的心.同样,对女人他也能够从容应付,而没有一般花花公子的虚浮. 三十二 对猎狐的这种消遣,一个异邦人会觉得新奇,而且也觉得加倍危险:很可能你这位不速之客先跌倒,反而弄得对手把你嘲弄一顿;但唐璜在早年就能在原野巡猎,好像复仇的阿拉伯人那般勇敢,他会使座下的马觉得是谁在骑,不论它是猎马,租马,或久经大敌之马. 三十三 如今的这片新场地使他的骑术更精彩了:只见他跨越过篱墙、沟渠和栏杆,既不犹豫,也不失足,只有在嗅不到猎物时才感到烦心.确实,他违反了一些游猎的法规,可年轻人怎样圣明,也难免有一时糊涂,例如说,踩着了猎犬,有一回他将几位乡绅挤到了一边. 三十四 但总的来说,他受到一致的钦佩,他,马,都落得平安无恙;士绅们无不赞叹这异邦的才能,粗汉子叫道:“见鬼!谁想到会是这样?” 有经验的打猎老手更是赞不绝口,因为想到自己当年怎样逞强;就是最高明的猎手也只能苦笑,承认他充当助手还颇有几招. 三十五 他的战利品不是矛、盾及锦旗,而是飞跃,是兴奋,有时是一些狐尾;不过我必须承认:虽然我的爱国心使我在这方面很替英国人羞愧,——但从本心说,倒与契斯特菲尔德差不多,因为那儒雅的人有一次在翻山越岭,不顾一切追猎之后,转天就对“第二次”完全失去兴趣. 三十六 他还有一点与其他的猎人不一样:不论怎样远途游猎,劳累了一天,也不论起得多早,——那往往是在公鸡唤出太阳,懒懒的白昼之前,——在晚餐后,唐璜总能够聆听女人的轻柔而流利的谈话而不打呵欠,这很讨女人喜欢,由于有了知音,至于是圣徒还是罪人倒不重要. 三十七 并且他神采奕奕,一点不疏忽,遇到精彩的议论就显露一下身手,不论人说到什么,他都可以推波助澜,对时兴的题目更是听个没完;他或严肃,或轻浮,但是绝不沉闷,又只是心笑而嘴不笑——实在是个滑头! 就算你说错了,他也绝不揭开;总之,没有人比他更会听人说话. 三十八 并且他还会跳舞;啊,凡异邦人都比稳重的英国人更能在哑剧上情词涛涛!——我的意思是,他跳得极好:既有劲头,又有板眼,不越规矩,这对于跳拍子当然是很重要;他的舞步也不兴卖弄及夸张,他绝不像一位芭蕾舞的舞师那样作派,而是跳得如一个君子. 三十九 他的步子很老实,安静如处子,他的体态舞起来透露着雅致,如轻捷的卡米拉一踮脚而过,丝毫不显费力,而且很自持;他还很懂音乐,那鉴别力足以让乐评家的稀奇见解无计可施.啊,他的舞步典雅而丝毫不紊,他看来多似波雷罗舞之神; 四十 或是像归多名画的朝霞女神在晨曦前飘飞(只为那幅画就值得专程赴罗马,尽管那名城已没有古帝国遗留的精华) ;他的进退随意自若,带有一种理想的优美,很少见到,更没法加以描述;因为文字没有色彩,使诗人及散文家也束手无策. 四十一 难怪他成为宠儿了,简直是个羽毛丰满的小爱神,大受欣赏;这是有一点娇惯了,但不非常显著,至少他的心猿意马已被掩盖,手腕真不错,女人都爱接近他,不管她是贞洁的,还是有点放荡.费兹甫尔克公爵夫人爱招惹是非,开始让他尝一点调情的味道. 四十二 她是一个体态丰满的金发美人,在那最高的、最高的社交场会上,曾出过几冬风头,让人人颠倒,流传的风流韵事可不少,我想还是不说为妙,因为牵涉太多;并且传闻或许有失真的地方.她最近的计划是要摆个架式,好捕捉普兰塔金内特爵士. 四十三 这位高贵的老爷对于公爵夫人与唐璜的调情有点怫然,但这种小小的越轨仅仅是女界应享有的自由,情夫应该看开一点.男人要给脸色,可是自找没趣! 那只会造成很不愉快的场面,但这种局面对某些人却是难免,如果他们专靠打女人的算盘过活. 四十四 内线人忽而微笑,继而私语、讥诮,小姐们都摇下巴,太太们都皱眉头;有的祈求事情别闹到不堪设想,有的没想到竟会有这种女流之辈;有的不大相信那些传闻竟然是真的,有的大惑不解,有的显得很明智,还有几位则真正的怜悯及惋惜可怜的普兰塔金内特的境遇. 四十五 可奇怪的是,没有谁提到公爵,通以常情,这对他总归有点关系;的确,他不在这儿,而且据谣传,他对他夫人的所为以及其时和地都漠不关心;若是连他都能忍耐,谁还有资格责备她的逢场作戏? 无疑,公爵夫妇是最好的配偶,因为彼此不碰头,因此从不吵架. 四十六 呀,我何以说了这么一句伤心话! 阿德玲夫人,我的狄安娜女神,心中燃烧着对美德的抽象热情,开始以为公爵夫人做得太过火,竟弄出这么坏的一招,使得她深为遗憾,只好一边不很殷勤,一边阴沉地瞧着女友的缺点,对于这,大多数朋友都特别敏感. 四十七 啊,在这邪恶的世界上,有什么能与同情相比?它最美是体现在心灵和脸上,再配上悠场的长叹,犹如给甜蜜的友谊扎上了漂亮丝带.若没有朋友怀着好心来寻找我们的不对,人类还有何博爱? 只有他会宽慰你:“凡事要三思! 唉,你要是早听了我的话,何至于此!“ 四十八 有两个朋友给约伯忠告,但仅一个就够了,假如你在困窘中;天时不利,朋友绝对不会安然导航,治病不成,而是索价高昂的医生.因此,别为朋友的疏远而牢骚吧,他们本来如同树叶,经不住秋风.等到境况好转时,用不着你去找,在咖啡店里就能结一批知已. 四十九 可这不是我的信条;假如它是,倒免去我的几番心痛;不过我宁肯痛,也不愿意躲在硬壳里,像甲鱼般避开风浪的凶险.因为人对于世界上能够忍受什么或是不能忍受什么,顶好自己有所体验;这能给敏感的人增加辨别力,避免把他的海洋往筛子上倾倒. 五十 在一切可怕而又可恶的哀声中,比夜枭的哀号和午夜的凄风更阴森的,是那句话:“我早就对你说过!” 发自友人事后的先见之明,他们不告诉你现在应该怎么办,只是曾经预言你终会一事无成;固然你是违反了“良好的成规”,却有了一长串掌故给你作安慰. 五十一 阿德玲夫人是安详而又严肃的,这不仅限于对她女友的感情,除非公爵夫人可以改弦易辙,她相信后世不会给予她美誉;唐璜也遭到了这严肃的评判,不过对于他,还有一点纯洁的怜悯,他的不谙世道,和他的年轻(比她小六周)激起了她的同情之心. 五十二 她在年纪上占了四十天的便宜——啊,她在岁数上可没有一点谎骗,谁都可以去查阅贵族名册,那里有生辰年月,不担心你推究,——这使她有权以慈母之心来关心一个年轻绅士是否交游不妥;尽管她还不到主动求婚的闰年,(让时光催老的女人才真叫可怜!) 五十三 可以推测她是在三十岁以内——就算是二十七吧,因为对年龄及美德都夸口的人,很少超过这个,过了的也要重新算起.唉,时间!为什么你跑在人的前面? 你看,你的镰刀已经全无效力! 修理一下吧,磨亮些,慢些收割,免得你在人前越来越遭冷落. 五十四 可阿德玲离那种成熟的年龄还远得很呢! (那熟味不管多么好,也是苦涩的)她只是按着经验而变贤明的,因为她饱谙世故,一如我曾指出——可我忘了页数,唉呀,我的缪斯最恨那前后参考;总之,从那个二十七里减掉六,您看,她在岁数上可算是很富有. 五十五 她十六岁使在社交界上露了面,众口交誉,不知倾倒了多少人,十七岁时,在那炫烂的海洋中,仍是这新出现的维纳斯女神风靡世界;到十八岁,尽管还有一大群求爱者将自己整个的心灵献在她脚前,她却已经答应另一个亚当同去开创他的“乐园”。 五十六 从那以后,她灿烂地度过了三个冬天,受着赞扬和膜拜,却一丝不苟,连最好的预言家都疑惑不解,因为她外表看来仍是很风流;但是从这完美无瑕的玉人身上连一些碎石片他们都敲不到手.婚后她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次小产. 五十七 那照耀伦敦之夜的社交之星成了环绕着她的痴迷的萤火虫,可他们没有一种刺能让她受伤:她的格调比花花公子要高一筹;也许她想找个心灵的崇拜者? 但不论愿望如何,她做的端正;无情也好,矜持也好,贞德也好,只要女人正经,原因并不要紧. 五十八 我最讨厌追寻动机,一如我厌恶主人手中总是拿着一瓶红酒,特别是当座上政治谈得激烈,让宾客们的喉咙都干得难受的时候.我恨它,就象我恨风卷沙一样、在路边扬起灰尘的一群牲口;我也最恨桂冠诗人写的那引进颂阅,或是一场争论,或是媚臣的“赞同”。 五十九 对事情挖根刨底很大煞风景,因为那根底总是和泥土联系,只要有一枝青绿可喜,谁还管它是否为橡子所生?至少我不管.谁要把一切举动都穷本追源,那种乐趣可要招来心酸;可在目前,这一切都无暇多顾,请看奥森斯恩的隽语就行. 六十 阿德玲夫人有着善良的心意,想给公爵夫人及那位外交官免去一场精彩的戏(因为她看见唐璜大约不会拒绝被牵着去表演,外邦人哪里了解,男女的失足在英国可与那不幸而没有陪审团赐福的国度不一样!这儿的一纸判决足以把你那弱点毕生都根绝); 六十一 阿德玲夫人想出了一些好方法,她以为,经过她的一番运筹帷幄就可使这不幸的错误收住脚,不过,她想的不免单纯得过头:无邪的人连火坑都敢朝下跳,况且在社交场合上,他们更是猛冲得体会不到夫人所设的指示标,(本来它的妙处就在于不露痕迹!) 六十二 她倒不是担心那最糟的一招:由于公爵是位有耐性的丈夫,不会一时冲动闹出笑话,给离婚法庭上那上诉的一群再添上一名;她担忧的首先在于公爵夫人的魔力不太好对付,其次是担心她和普兰塔金内特吵起架来(看来他实在在恼火)。 六十三 谁都知道:公爵夫人最会耍手段,在情场上不惜采取卑鄙的方法,她属于那种纠缠不清的狐狸精,对情人撒起娇来可没完没了;若是无事可吵,她也会找个碴儿,让你每天快快活活地不得清闲.她是忽冷忽热,迷得人不舒服,并且最糟的是,决不将你放手; 六十四 她足以把年轻人弄得神魂颠倒,或者终于将他变成一个新维特.因此,难怪好心人们最担心男友受到女人的这种贞洁的网罗:还不如干脆结婚,或者死了也好,何必拿一颗心让女人去折磨? 三思而后行吧!在热劲上来前,想想你这桃花运是不是真适宜! 六十五 开始,她由于热诚(那颗心确实不会故弄玄虚,至少自居清高) 不时地将她的丈夫拉到一边,让他劝劝唐璜. 于是,亨利带着微笑听他的夫人怎样真心地打算把唐璜救出那美人的牢笼.可他呢,像个政治家,或像先知,他的回答使人弄不清怎么回事. 六十六 他开始说,“除了皇家的机要,别人的闲事他一概不愿去干预.” 继而说,“他不想从表面上看问题,要判断这种事必须要有依据.” 三则呢,“唐璜的主意比胡子还多,他绝不致于被裙带牵着鼻子.” 第四是,这是无须重复的格言:“给人以忠告从来结不下善缘.” 六十七 所以,无疑是要把上一句格言再证实一下,他让他的夫人最好听局中人的自便,不要多管闲事,至少不要让人感到她是越俎代庖;他说年轻人很少愿意作苦修僧,唐璜的青春毛病自有时间去医治,况且阻挠不成,会使人更受吸引…… 但在这时,差人送来了一封公文; 六十八 亨利勋爵即所谓的枢密顾问,所以要办公事必须去到书房,一批档案有待于以后的史学家详细记述他如何削减了国债;这全部内容我不方便披露,因为我还不清楚呢,请别见怪;可作为简短的附录在本诗之后和索引之前我将把它公开. 六十九 在走开以前,他又添上了一两句小小的指点,及烂熟的亲热话,那是由交际场铸就的流通货币,虽然已陈旧,却还是没有更好的可花.接着他打开函件,匆忙看上两眼就走出,又顺便在门口亲吻她,但那种吻不似是给年轻的妻子,倒像吻着老姐姐那么不经意. 七十 他是个冷漠、善良且正直的人,骄傲于他的门第及他的一切,在国务会议上称得是一个好大臣,那仪表又宜于率领百官的行列,在为帝王祝寿之时,他佩上金星绶带,高大而庄严,使圣上看得心喜.这才是宫廷重臣的典范!要是我当了皇帝,也要给他这个官职做. 七十一 但从整个看来,他有一点缺点,至于缺的什么,我却说不上来,也许是美丽的女人所谓的灵魂——一定不是肉体;因为他的身材匀称得像棵白杨,笔挺得像树干,人能有这种相貌实在很棒;无论是遇到战争或是谈情说爱,他都能让自己保持着垂直状态. 七十二 但是我说过,他仍然有一点缺陷,一种难以说明的“我不清楚是什么” ;我所知道的仅是:在古代也许就是这引出了荷马的《伊利亚特》,让海伦离开了那斯巴达人的床铺而去到特洛伊的. 其实就大致说,墨涅拉俄斯远远优于那个鞑靼人,然而,有些女人就是这样背叛了我们. 七十三 这真是一件让人们纳闷的事,或许我们得像忒瑞西阿斯那样,亲身由男变为女,或由女变男,这样才能知道异性愿意如何被爱恋.感官之乐暂时将我们联系起来,而多情的心灵则全无感动,要是这两者合在一处,谁也难于驾驭那半人半兽的怪物. 七十四 异性总是在追寻使心灵面面都惬意的东西;呀,这真难! 怎样才能填满那心灵的空虚呢? 问题就在于此:这正是女人的缺陷.脆弱的小船里没有一张航海图,听凭风浪东吹西吹,漂流而前.而在饱受震动后,她们上了岸,奇怪的是,那多半是岩石一片. 七十五 据说有一种花名叫“闲情爱意花” ,开在莎翁的永不凋谢的亭园中(我挺不愿把他那伟大的描述歪曲,以致触犯他的天灵;除非被韵律逼得无路可走,没办法不得已而把他的一花一草触动)。 我很想学卢梭的样子,叫一声:“那是长春花!”可这儿的花的确不同. 七十六 终于有了!我知道了!莎翁所说的花并非指爱情是闲散得没劲;而是说在爱情里,闲散是一个好助手:我这样猜也并非没有原因,因为“忙碌”一直都是一个坏媒婆,你们的忙人难得有时间去谈心;在今日,忙于淘金的阿葛船员已不再将美狄亚载运到自己的家园. 七十七 荷拉斯说过:“闲散的人有福气” ,诗人的这句话我是不敢苟同;他还说:“从交游而知其人” ,或许更合乎劝人为善的旨趣;不过,连那句话有时也太过分,除非良师益友才能长久不分开;因此,我甘冒大不韪,提出:不分贵贱,有事做的才最幸福! 七十八 亚当宁肯舍弃乐园来种地,夏娃呢,则用无花果叶缝制衣裳——这是教会从知识之树接受最早的知识,至少我是这样理解.自那以后,也不需旁征博引,男人、尤其是女人的大多悲伤都是由于没有把一些时间好好地利用,以备日后安享余年. 七十九 所以上流人士的生活往往是可怕的空虚,一系列由欢乐构筑的痛苦,每个人得变着花样折腾自己.让诗人去歌颂“满足”吧!但“满足” 要是翻译出来,就腻得败兴,因而产生了感情的不幸事件:忧郁症啊,蓝袜子啊,言情小说被依样画葫芦般搬入了生活. 八十 我敢发誓,我读过的言情小说向来比不上我亲见的风流韵事,如果把我们目击的都写了出来,世人也不会相信是真有其事;我倒也没有这么打算过,我了解有些细节最好不要公之于众,特别是当它看来有些像说谎时;因此,我讲的只是节略的情况. 八十一 “一只牡蛎也会单相思呢.”为什么? 因为它总闷在壳里没事可做,有时在海底孤寂地叹一口气,与关在禅房的修道僧也差不多.谈到修道僧,唉,他们虔诚的心总觉得和懒散的生涯不合适;所以,用天主教教义培养的蔬菜总是很容易退化枯萎. 八十二 韦伯弗斯啊!你这黑暗世界的救星! 你的功绩真是笔墨难言;阿非利加的华盛顿予以一击使一个庞大的魔影无影无踪.但是还有一件小事要麻烦你找个日子动动手,也好改正那另一半世界之世道人心;你解放了黑奴——但是请囚住白人! 八十三 关上那秃顶的暴徒亚历山大! 再把那“神圣的三位”作为黑奴卖掉! 要教会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问问他们当奴隶是何味道? 把每个尊贵的玩火英雄关起来,他们吞火却不收费(因为付钱太少) ;关起——不,不关国王,要关闭御花园,否则又要浪费我们几百万元钱! 八十四 关上全世界吧,但把疯子放出来,其结果呢,你或许会吃惊地看到世道照常运转,与如今自称为头脑健全的人治理得分毫不差.只要人类有丝毫理性,我就能够证明这话绝对不是胡扯;但在得到那样的杠杆以前,唉!我只好能似阿基米得,掀不起这个世界. 八十五 我们温和的阿德玲有这样一个缺点:她的心尽管是一座华丽的大厦,却很空虚;她的品行白璧无瑕,是因为她还没看到有什么能占据它.一颗摇摆不定的心很容易触礁,自然啦,它不及坚强的心更有办法,但如是后者自取灭亡,那就会让内部像地震一样,整个坍塌. 八十六 她爱她的丈夫,至少感觉如此;可那种爱情是她有意的努力,仿佛推石上山,凡是感情逆着本性而为时,那总归一种劳役.可夫妇间没有吵嘴或者风波,她没有什么能够抱怨或挑剔;他们的结合使大家无不称赞,又恬雅又高贵——只是稍微冰冷. 八十七 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但脾气却很是不同,但是他们从不冲突,如同同属一个星系的两颗星,或是像罗纳河水流过那莱蒙湖:只见河水汇集湖水而又有区别,它自成为一条蓝色的激流冲入那安详、平静、平滑如镜的湖面,静得似要把河水孩子催眠. 八十八 现如今,既已对什么产生了兴趣,不管她怎样骗自己说没有心病——说她的本意是最崇高、最无私的,热烈的关心可是危险的事情.好感的程度不是人能所预料的,并且它越来越多地涌入她心中,特别是开始,她对他的心意很淡,那印象就更涌来得肆无忌惮. 八十九 到了这时,她又有双重性格在思想中作祟:这魔鬼也有双重名称:对于英雄啊,帝王啊,航海家啊,要是成功了的话,就叫它作“坚定” ,但也可能当作“顽固”加以责怪,如果那人物已没有福星相照.连道德评定家也难以定性玄虚的品德的准确范围. 九十 如果拿破仑滑铁卢之役得胜,那就是“坚定” ;可如今他是“顽固”。 难道这一切全凭事态来选择? 究竟如何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如果人能辨明,我倒想请教贤明的读者把这界限给定出.我现在仅仅是读到了阿德玲,因为她也算得上一个巾帼英雄. 九十一 她不了解她的心,我又怎么能够理解她的心? 我想,那时她并未爱上唐璜;如果爱的话,她也有足够的毅力避开这种陌生的冲动安然无恙.她对他只是觉得普通的同情(我不想说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因为她认为这异邦之人身处险境:这是他们的朋友呀,又如此年轻! 九十二 她是他的朋友,至少感觉是这样,这里绝不夹杂那友情的喜剧——浪漫的柏拉图主义;可叹有人从法国或德国那里学会了男女交往,就经常被它引到“纯洁的”一吻! 可阿德玲可不至于像那些士女如此糊涂:她只尽女人的本性保持一种女人对男人的交情. 九十三 毫无疑问,男女之间具有吸引力,好比在亲族间,一种骨子里隐晦而表面纯洁的感情植根在血缘之中,让这种亲昵关系更和谐而优美.老实说,要是能不受情欲的诱惑,而你的心意也完全由对方领会,那世上真没有什么比得上女友,又何必非得谈情说爱,自讨苦吃? 九十四 爱情本身就包含“无常”的因素,呀,论它的本质怎么能不是这样? 凡激烈的事物总是稍瞬即逝,这亦可见于一切自然的景象.最狂暴的事物怎么能够稳固呢? 谁愿看闪电不断地闪在头上? 我想,爱情的名称就足可说明:因为是“温柔的感情” ,所以就不能稳定. 九十五 唉,我了解到,凡情海中的过来人都对自己的钟情有点儿悔恨,这也难怪,原来就是这种热情将所罗门也变为可笑的蠢人.我也听到一些太太有口皆碑,真乃贤妇的榜样(别忘了婚姻可以让生活最苦涩或最甘美) ,却至少可以使两个人一辈子都受罪. 九十六 我也看到有些女友(说来奇怪,然而却是真的:有机会我可以证实) ,不管你命途如何多舛,即使在海外,她们却忠贞不渝,远超过爱情;在我受到迫害时,她们并没有疏远我,也不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不论社会这毒蛇是怎样的响尾蛇,她们仍然为我而战斗,至今不辍. 九十七 至于唐璜与那贞洁的阿德玲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了朋友,我想最好留待以后再去研究;目前,我倒喜欢找一个借口将这事悬起(因为这样效果好) ,让担心的读者急得抓耳搔腮.这是最好的办法让书和女人犹如装上诱饵,到处招引神魂. 九十八 至于他们是骑马呢,散步呢,或是学习西班牙文以便阅读《唐吉诃德》,结果让其他的乐趣都退避三舍,以及他们的交谈是所谓的“亲热” ,还是高雅的呢,这都须听下回分解,也就是要留待第十五章再谈.到时我多半要写些中肯的话,让读者知道我也有我的才华. 九十九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所有的人先不要对后来的事情妄加猜测,那样只会让这位美人和唐璜生出误解来,尤其是对于唐璜.在这篇讽刺的史诗中,我决定用比过去更严肃的态度去写作.目前还看不出阿德玲及唐璜会沉沦,如果会,那可是场灾祸. 一百 可大事起于细因:您能否想到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那种会把男人和女人带到毁灭边的危险的感情,起因竟是如此浮泛? 谁想得到就是它,竟然也促成一段浪漫的儿女情长的佳话? 您绝对猜不出,我敢拿百万打赌:那都是由一场台球戏而引发的! 一百零一 真奇怪!但是,千真万确;因为现实总是很离奇的,荒诞甚于小说.若是真能把它写出来,小说界将会大放异彩!而世界也会变得迥异其趣,你会看到许多美德和罪恶交换位置!旧日的景色原不逊于新世界,只须有哥伦布能为我们指出人心背面的新大陆. 一百零二 那时就会发见:在人的心灵之上净是荒凉的沙漠和漆黑的洞窟! 显要的人物均以自私为中心,他心灵之北极更有无数冰层! 十之八九都是吃人的猛兽,反而把王国控制在他们的手中! 如果凡事都有它正确的称谓,凯撒也必会将“荣誉”当作耻辱. 第十五章 一 唉!——我把该接续的话竟然忘记了;可不管下面我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总不失为前瞻或回顾,也与那失踪的游思不请自来相似.我们的生活逃不掉一声感叹:或者“唉!”以表悲苦,或者“噢!”以表快乐,或者“哈哈”一笑,然后打个呵欠,不然就是“呸!”——或许这倒是最自然. 二 可事情倒更像一阵昏迷,或是一声痛哭——多少是热情的象征,与厌腻恰恰相反,因为一旦腻了,我们希望的泡泡就消失在大海上. 啊,大海用水画出了永久的轮廓,或是永久的缩影(我是这么想) ;它使我们的灵魂感到愉快且满足,因为看到了难得见到的事物. 三 然而这一切都胜过闷气不吭,将一口怨气留在腑肺间变腐,脸上却永远戴着若无其事的面罩,将天性变成了矫揉造作的艺术.无人敢于直说什么是最好或最糟;“虚伪”总是把一角留出为她自己;因而,荒诞不经的事反而到处通行,不常受到驳斥. 四 唉,谁能明说呢?或者,不需直说,谁能记不得自己热情的受挫? 连借酒浇愁、以忘记一切的醉鬼次晨对镜,仍是看到一个愁魔.他徒劳在忘川中浮游了一阵,却没法把他的心悸或悲哀沉没;他手中的红宝石酒杯饮至完,给他留下了时漏最差的沙粒. 五 但对于爱情,噢,爱情!——我们又得谈一谈阿德玲. 阿曼德维夫人,这好听的名字谁不想读它? 难怪它给我的笔增添了谐韵.在芦苇的叹息里含有一种天籁,在溪水的奔流里有切切低吟,只要你是知音,万物都包含有音乐,地球仅仅是天体的一个音阶. 六 可敬的阿德玲夫人人人都敬仰,现在却有些不太可敬的危险;因为异性的意志,大多都不坚定,唉!事实如此,我竟然也无法偏袒.她们如斟出来的酒,非常不同于瓶上的标签;这是我擅自论断,绝不打赌:而有时候,酒和女人都乱掺和,除非是年代久远. 七 阿德玲,一种最纯的佳酿,或是从未掺和的美酒,而且看来灿烂得如新铸出来的拿破仑币,或者如嵌金的钻石那么光彩,这一页使得“时光”不敢印上岁月,所以“自然”也可能不向她索债(唯有这个债主才是真正的好运气:凡是欠它的无还不起)。 八 死神啊!你是债主中最逼人的债主! 你天天在叩门,开始敲得还轻,仿佛是小商人来到了豪门富户,想凭暗道遇上神气的负债人,可是却常碰钉子,终于不耐烦了,就气急败坏地将门敲个不停;如果放进来,你就分文不许少,不付现钱,也须给银行的支票. 九 不管你将拿去什么,请暂且留下可怜的美色吧!她是稀世珍宝,固然偶尔她会偷偷地有违闺范,但岂不因此你更应该稍存厚道? 瘦骨嶙峋的饕餮者啊!你掠夺了多少邦国,也应该稍稍讲究礼貌:因此,请压一压女人的一般小毛病,随便抓走英雄吧,随老天高兴. 一十 美丽的阿德玲既然感到了有趣(如人们所说) ,就会变得更加坦率,因为她不和某些人一般一见钟情,高贵的教养让她不屑于表白这种感情(这一点现在不须提起) ,她只无邪地将头和心献出来去充实她以为是纯洁的情谊,若是对方也值得她这番心意. 一十一 唐璜过去的历史也曾经被“谣言” ,那活的公报,加以歪曲地传播;她虽有耳闻,可女人对于这些过失可比严厉的男人较为心平气和.况且,他自到英国以后,行为更端正了,也更显现出男人的气魄.因为他与阿尔西拜阿底斯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学会适应情况. 一十二 他看来似乎并不急于勾引女人,所以那仪态就更是潇洒风流;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孤芳自赏,或纨绔子弟情场卖弄的派头;使人一览无余的是自我炫耀,他绝不以爱神自居,似乎在夸口:“谁可以拒绝我的魅力?”这一切成全了花花公子,但并不是做人之道. 一十三 人们错了——那样做是不对的;如果他们说实话,就可以证明.无论对错,唐璜可不这样,事实上呢,他有其独特的作风:你绝不会怀疑——他的诚恳,至少当你对面听着他的谈话.魔鬼无论也找不出一支利箭能比甜蜜的音调更进入心坎. 一十四 他天生温存,一开口就能打消你的疑心;尽管他并不是胆小,他注意的是保护自己,而不是让你提防他的什么花样.或许我这么说有失公允:“谦虚”本身就是它自己的酬劳,与美德一样;只要不是自命不凡,那将来这里有说不完的好处. 一十五 他安详,涵养好,明朗且不张扬,能奉承人且又不露痕迹;对在场人的弱点看得很清楚,可在谈吐中绝不显露这一层.遇见傲慢的人他也毫不示弱,但做得有分寸,使对方知道他胸中有数而已:他不想和人争长短,既不居于人下,也不向人使气焰. 一十六 也就是说,对男人如此;而对女人,他就凭她们随意想他是什么,幸好她们的想象力非常丰富,只要外貌的轮廓大致看得过,她们就让其涂满了色彩,——实际呢,智者一语即足. 不管什么景色,只要一经她们的幻想渲染,那一定要比拉菲尔的“变容图”更加灿烂. 一十七 阿德玲看人虽不能入骨三分,却喜欢以想象的色彩给人涂上;好人常常会可爱地犯这种错误,连智者也难免:这已屡见不鲜.经验虽然是大哲学家,可他的处世术说穿了实在并不怎么样.自以为智的常常是受迫害的圣贤,竟让人忘记有蠢人存在于世. 一十八 伟大的洛克、培根、和苏格拉底啊,我说的可对?神圣的基督,还有你! 你的命运岂不就是被人类误解,你纯净的教义却成了万恶的掩护? 你救的世界只落得让盲从的人来糟蹋,这可算对你的劳苦有所酬报? 这种可悲的事例真是一语难尽,只好让各族人民扪心自问. 一十九 我在景色万千的生命大海中,只选了一个卑微的海栖身,我不大在意人们所谓的荣誉,而是着眼于使用什么材料塞进这篇故事里,也不管是否合适,我从来不搜索枯肠,半日苦吟;我的絮叨就仿佛是我在骑马或是散步时,和任何人的随意谈话. 二十 我不知道在这乱弹的诗中是否能够表现新颖的诗才;但它却颇有谈锋,可以让读者每次愉快地消磨一小时.不管如何,在这篇毫无规律的韵律中,你不会看得到一丝媚态;我只凭意兴所至,写出那在我脑中映现的旧事或新话. 二十一 “马索总是想将话说得面面俱到,然而有时说得好,有时说得一般,有时说得坏.”第一点凡人做不到;说好话倒是需要,不论你是悲伤还是快乐;说平常话则太不容易,至于坏话呢,那可是我们天天讲的,也天天听的,——把这一切合起来,就是我的缪斯想拿给您的献礼. 二十二 一个卑微的希望!——可谦卑本是我之所长,一如骄傲是我之所短.我要扯下去了:我原想将这篇诗写得很短,可如今确难以估测它要泛滥到哪儿. 无疑地,假如我是想迎合批评家的口味,或是欢呼任何一种专制的夕阳,那我必会大大删节,——可我生来偏爱的是反对. 二十三 而且总是爱站在弱者的一边;因此我坚信:在今天颐指气使骄傲不可一世的人,假如垮台,因为“每条狗都有得意的日子” ,虽说起初我不免要嘲笑一番,我终必又要转个向,重新发誓,一变而成极忠诚的保皇党派,因为民主派做皇上也会遭我恨. 二十四 我想我本来会做一个像样的丈夫,要不是我被人看出过于优柔;我想我会矢志于作一名修道僧,要不是被我特有的迷信所掣肘;我本来不应苦苦地来舞文弄墨,让韵律碰破了我及普利申的头,更不应该扮起了诗人这个丑模样,若不是有人叫我别干这一行. 二十五 可随它去吧. 我要歌唱的是骑士和淑女,依照这时代所显示的那般;初看,这似乎无须由朗吉那斯或亚里斯多德给予自由的翅膀,问题只在于要用自然的彩色来描绘不自然的习俗及风尚,当然还要不失其正常的比例,并使特殊具有其普遍的意义. 二十六 不同的是:在古代,人形成风尚,而今却是风尚成了塑人的模子,全社会如一群被管束的绵羊,无人幸免地被剪掉羊毛? 这自然会使作家们感到寒心,因为他们或者被迫重新写一次那已经被前人精彩写出的古昔,同时写着乏味的拟今主题. 二十七 我们将因此而尽力而为,——前进吧,缪斯!假如不能高飞,就拍翅膀;庄严不了,就耍花腔或是板起脸,要人所发的文告就是那般.我们总会找到值得研讨的东西,要知哥伦布的船也并不堂皇:他凭着小桅船而发现了新世界,而那时美洲不过是原始的林野. 二十八 善良的阿德玲越来越觉到唐璜的优点及他危险的处境;总之,她对于他怀着强烈的关心,或许由于一种新鲜的感情,或许由于唐璜的天真的作派,可惜天真最容易被天真勾引! 她开始思索方法来拯救唐璜,因为女人行事从来不中途倘徉. 二十九 她对忠告颇为热心,就像有的人经常把它白白送出,无偿收进,尽管这种货物有时代价很高,它的市场价格却依旧是“毫不感恩”。 她将唐璜的事情想了两三遍,最后决定:对待道德的最好的环境就是结婚;这个议案一旦通过,她就正式规劝唐璜应娶个老婆. 三十 唐璜对这个意见十分尊重,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很合理,但是,在目前,鉴于他的情况,对这种事情尚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对他来说,还不曾有一个意中的人,也未见有谁对他中意.并且,每当他遇到一位想与她结婚的姑娘,却不幸发现,她已经早嫁了人. 三十一 女人最爱插手作媒这件事,首先当然为自己寻找一个婆家,然后就去忙女儿,弟妹,远亲和近邻,好似把书本都得依次排上架.其次呢,就是张罗一般的那种婚姻(股份公司敛财也是这种作法) ;自然这总不算是罪过,恰恰相反,她们的动机恰是防患于未然. 三十二 我还不曾见过一个贞洁女人,(自然未婚的小姐,不嫁的情妇,或已婚但反对结婚之人除外) 不是常常在脑中描绘着一幕两位一体的婚姻生活的戏剧,并且结合得极严,无论在床铺或餐桌,好比戏台也要严守三一律,尽管结果不是闹剧就是哑剧. 三十三 这种家庭常常有一些座上佳宾,若不是独生子,就是一笔财产唯独的继承人,或者是名门之后,不管严肃的乔治,快活的约翰,正忧虑后继无人,那高贵的世承眼看就要完,除非用婚姻来扭转这种情况以及他们的道德;何况主人又有一批现成的待字小姐. 三十四 在这一批里他们会仔细选择,——有的要阔小姐,有的要俊模样,有的却要一个看得过去的女歌者,有的只要能操持家务的就满意;有的碰上了无法拒绝的对手,她一生唯一的成就一生的战利品;又有的只为女的亲戚是显贵,还有的只因她的为人无可厚非. 三十五 拉勃在美洲开辟了一个和谐村,他的和谐村却不准男女结婚,(可奇怪那村子却蓬蓬勃勃,毫无差错,由于它按照物产多少而添丁;绝不允许有人失于计算,胡乱地对天性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 为什么将婚姻甩掉才能叫“和谐”? 这准会问得那神父无法回答. 三十六 因为他将婚姻与和谐离异的原因,不是嘲笑和谐,就必然是讽刺婚姻,不知他是否是在德国学来的这一套,听说他那教派的道理可是很深,比我们这儿的都更纯洁和虔诚,尽管是我们这些教门繁殖更甚.我反对他的称呼,而不是反对那教规,虽然我奇怪它怎能持久而不辍. 三十七 但与拉勃相反,也不去管马尔萨斯,我们却有些热心支持生育的太太,她们都是婚姻艺术的老师,对“繁殖”的雅致的一面无不加以热忱的关怀,——实话实说,这儿繁殖的速度真是要命,以至那产品的半数都想移向国外! 这都是热情及马铃薯所造成的孽,正是它们难住了我们的经济学! 三十八 阿德玲是否不曾读过马尔萨斯? 我不知道;希望她读过. 他的书是第十一诫,我理解为:“汝勿婚配” ,除非是配上了富家.自然我并不是想讨论他的见解,也无意推敲这大作家的意思:可无疑,他叫人走上禁欲之路,或要把男女结婚变为算术. 三十九 或许,阿德玲认为唐璜能够养家,或能另起炉灶,如果夫妻反目.这种事情本来是在两可之中,通常是:新郎“新”不了几天工夫,总会在结婚之舞中悄然后退(这对于画家倒是个新鲜的题目可与霍尔本的《死亡之舞》媲美:本来这两种舞没有什么区别); 四十 可阿德玲已经在自己的脑中决定让唐璜结了婚:这对女人倒足够;但是和谁结婚呢?和贤明的书虫小姐? 生硬小姐?缺陷小姐?不然与风头小姐,男人通小姐,或是金褥两姊妹? 可她觉得唐璜应该有较好的配偶,自然这些婚配也都说得过去,只要上好发条,仍会像表走下去. 四十一 有一位池塘小姐是位独生娇女,恬静如夏日的海,真是女性榜样! 她像凝乳一样安详,——可若撇一下,却多半会有酸奶及水翻上泡沫,并且底下仿佛蓝绉绉,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恋爱才会暴烈如火! 而且婚姻的岁月总应该极力安详,何况它若患结核,恰好以牛奶调养. 四十二 有一位惹眼的暴发户小姐,又阔又泼辣,打扮得十分俊俏,她曾醉心于一颗金星或蓝绶带,可不知是否英国的公爵极稀少,或是她没有弹对意中人的心灵之弦,我们的贵族一个也没被抓到;结果她迷恋上了一个外国的小兄弟,是俄国还是土耳其——这倒没有关系. 四十三 此外尚有——但我何必提个没完,如果没有一位适合他的条件? 不过,的确有位仙灵般的小姐,出身高贵,但较一般贵人好得多;那是奥罗拉. 瑞比,一颗新的明星,人世由她来照耀只嫌太过生色:这可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或是含苞未放的玫瑰,鲜艳欲滴. 四十四 她富有而高贵,但是却是个孤儿,一直受着善良的保护人的扶育,可她的脸上却仍带着孤凄的神态:唉,骨肉究竟非等闲!那已被死亡掠夺的亲人和感情去哪里去找? 可惜我们活下来只为伴着凄凉慢慢枯凋在举目无亲的高楼里,而我们的至亲之情已经埋在荒郊. 四十五 她年纪弱小,容貌更显年轻,然而在她那忧郁的、天使般闪耀的目光里,却自有一种高贵尊严,她焕发着青春,深沉而又光耀;似乎她处于时间之外,怜悯人的衰亡,为人的堕落而悲哀,又好象她坐在伊甸的门旁,为了别人的不能复返而忧伤. 四十六 她还是个天主教徒,虔诚,严肃,尽她的心,所允许的程度;那衰落的信仰受到她的加倍支持,或许正是因为它的衰落.她的祖先曾经骄傲于他们的业绩名震万邦,并且从不让自己匍匐在异教之前;她既是最后一枝,她也严谨地保持了这种门风和信仰. 四十七 她看着一个她不太理解的世界,因为她原本不想懂它;与花一样,她静静地生长,沉默且又孤独,得安祥地生活在自己的园地里.人们对她的爱慕挟合着敬畏,她的心灵好比殿堂中的女王的心灵,远离人群;它坚强得足以自傲,奇怪她这么年纪小小就能如此! 四十八 事情竟然这么巧合:在阿德玲的芳名录中,奥罗拉刚好被漏掉,否则无论以门第或是财富而言,她在那群丽人中均名列前茅;并且她的美似乎也不应该成为问题,我相信人们看了她的容貌,更会感到她的优点俱备,值得绅士们来将良缘匹配. 四十九 这种漏掉犹如泰勃瑞阿不让勃鲁托斯的胸像在仪仗队伍中出现一般,使唐璜不禁奇怪,他就半真半笑地提到这一点.然而阿德玲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呢,带着厌恶、甚至是高傲的神情:她不明白“那个冷漠、呆板的小孩有什么优点会让唐璜看中她”。 五十 唐璜却说:“她比较合适,因为与他信仰相同,也是一名天主教徒;他也相信他的母亲将会很难接受,教皇也会将他驱逐出教,假如——” 可阿德玲这时已打断他,她好像特别自诩可以有独特见解灌输给别人似的,又将自己的高见照旧一字不变地说了一遍. 五十一 为什么不呢?一个有理的原因如果是好的,重复一下并不会变坏;如果是坏的,最好的方法是把它不断申述:言简意赅才会让你失败! 而不厌其烦地说个没完,就准可以说服一切人(就连政治家也不例外),这也就是说,让人听得太心烦.可只要达到目的,何必在乎手段? 五十二 阿德玲为什么竟会有点偏激,——这确实是偏激,——对一个纯洁得无可指责的人,并且论体态、面貌,又这般妩媚的人,竟有点冒火? 唉,这对于我真是一个难解之谜,因为阿德玲的天性本来极洒脱;可天性总是天性,它任性起来,我可没法能一一解开. 五十三 或许她并不喜欢奥罗拉的冷静:本来,对浮华世界的这些泡泡似她这么年轻就应该赞赏不已;世人,也包括女人,我们可说,感到最难忍受的,莫过于发现,他们的天才竟受到这般的冷漠,就如凯撒对待安东尼;因为有少数人却以十分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五十四 她并不是羡慕——阿德玲一点也没有,她的地位,她的心灵,使这不可能;也并不是轻蔑——请想一想吧,她的缺点顶多不过是叫人抓不着把柄;更不是嫉妒,我想——可我们最好别将人类的这种鬼火来追踪:她也不是——唉,我本不须这么的噜嗦,但说“不是”比说“是”要简单得多. 五十五 奥罗拉根本想不到自己成为了话题,虽说她当时也正在那儿做客;那场合真好比是锦绣青春中的灿烂之川,而她就是此中的一波,即使是美丽和无污的纯洁,也必流逝,在起浪处也会被时间照得闪烁.如果她知道这事,她也会淡然一笑,因为她稚气太多——同时也太少. 五十六 阿德玲的光艳及凌人气派没有迷住她的眼睛;在她看来,她的华彩仅仅是萤火而已,而她要朝星空去追寻更崇高的光芒.唯有唐璜她还猜不透,因为她对于方外的世界还不会估测;但是,她并没有被这流星的光所炫惑,因为她从不惑于外表. 五十七 至于他的名声呢,因为他的确有那常常叫女人上当的名声:那是一团光荣的火,由半损的美德与完整的罪恶混合而成;错误越出了常规更让人神往,蠢笨打扮得光彩也更引人入胜:可这一切并没有打动她的心,她的冷峭或自持是这样的惊人! 五十八 唐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性格——她不凡,可并不像他那失去的海黛,她们在各自的世界里闪着光芒;那海岛的姑娘出生于孤独的大海,她全然是自然赤子,天生热情甚于沸腾的海,却也热诚、可爱;可奥罗拉的特点却完全不是这些,她们如鲜花和宝石那样有别. 五十九 在做出这么一个伟大的比喻之后,我想我们可以将故事叙述一下,正象司各特所说过的:“我已吹响了进军之号了!”啊,司各特!他的才华让人望尘莫及!他所描写的那些武士、农奴、贵族、人,拔艺超群,生动如画,他能够像莎翁或伏尔泰那般传神,至少他已让两者之一后继有人. 六十 我说过,我要用我手中的不才之笔来浮光掠影地描写虚荣场,不论世人爱不爱读,我的作品绝不因为求得市场而轻饶那浮华世相;唉,谁知我的缪斯因为这幅画而不知得罪多少人!本来开始我就想大概会如此:现在果然群情愤然,但是我却仍不失为像样的诗人. 六十一 阿德玲与唐璜举行的的会议或议会(因为它很像近来议会的收场) 既融洽但又有一些甜中带酸,这只怨阿德玲的心意太乖背;但在这情况进一步好转或恶化以前,银铃响了!倒不是宣布“晚餐齐备” ,请人更衣的前半小时,而是指就餐,尽管女人穿的少得无法再脱去. 六十二 伟大的事业在餐桌上进行着:人们以大盘作为盔甲,挥动着刀叉进行战斗;可自从荷马史诗以后(其中宴会的描写不比其他的差),没有哪个缪斯能给现代的筵席开一个菜单!说实话,在那些汤呀,作料呀,青葱呀里所藏的神秘远远多于女巫、娼妇或医师的玄机. 六十三 有一种解美的“好主妇汤”,天知道从哪里来的名字!还有一种比目鱼可以让塞得太饱的人换换口味,吃完后再调换吃培里柔式的火鸡;还有——唉,瞧我这个俗人!我怎能把这讲吃的一节诗给敷衍过去? 还有鲂鱼,能够配包弗味的汤,之后用猪排换胃口,那就更美妙! 六十四 可是我却得把一切好味都塞进一场盛宴中:因为假如我写得拖拖拉拉,恐怕我的缪斯会不免比人所抱怨于她的更加噜嗦.但她虽然爱享乐,我却必须指出:口腹之娱却不是她的大罪过;也需要端些茶点,这故事确实,好给人提提神,以免她会太疲倦. 六十五 孔台味的野禽,外加上几片萨门鱼,再配上日内瓦的酱油,及鹿肉腰,还有酒——啊,能再把阿蒙之子喝死如他那种人我希望能日益减少;还有光滑的维斯特菲利亚的火腿,足能让阿比歇斯也颂扬那种味道.并且还有香槟酒的气泡在澎湃,好似克柳巴的珍珠在酒里化开了. 六十六 另外还有天知道什么的德国菜,什么西班牙菜,野禽肉之馅饼,香辣肉,及其他我也不懂的美味,却都是一见就得吃,不管怎么撑;另外还有些甜食小品,闲来抓一些,可以缓和一下灵魂,让它安定;还有松露味道的鹧鸪肉,盖上一层“卢古拉斯的红袍”(这就是名气)。 六十七 英雄额前的花冠怎会能比得上这些肉呢?那早成了碎片或是灰尘.那凯旋门和战利品而今安在哉? 哪儿是无敌战车的胜利进军? 呜呼!都到了胜利终须去的地方,与饮食同归,再远我也不须追寻.啊,但你们这些玩弄炮弹的现代英雄,何时鹧鸪也能蒙受你们的美名? 六十八 那些松露并不是太坏的陪衬,尤其是还跟上来“爱情的陷阱” ,这道菜的作法可能会很不一样,要看每个人愿怎样去烹饪;如照最上乘的法规,则它必须是有鱼也有肉,那样味道才最美.即使缺甜酱,仍然可以肯定还不停有人啄食那个小陷阱. 六十九 我的头沉迷在了伟大的沉想里:有多少才能在两道菜上发展! 制造了消化不良的那许多公式决非我目前的算术所能演算.自从亚当以苹果作为食物后,谁想得到烹饪竟变得这样烦难? 它竟从人性的普遍的需求里一变而成学术,且另有一套名称! 七十 杯盘叮当作响,嘴巴哆个不停,就餐的显贵们一路吃得痛快,太太及小姐在饮食上显得比较斯文,东尝西品,少得连我也说不出;年轻人也这样,不敢像成年的老将可以在口腹之娱上大展宏图,而是很少想到吃,且比较注意身旁哪个娇人的莺声燕语. 七十一 唉,还有许多菜我都必须略过去:什么“野味” 、“烧烤肉” 、“牛肉茶” 、“肉菜浆” ,这些法文字音都是多么清脆悦耳,我们那浊重的“烤牛排”可是无法比;在这里,连一根排骨都不便提起,“就连肉炒卷心菜”也会破坏诗之流畅:这些我都吃过,可惜都须放弃! 甚至也不能素净地写一下“山鹬”。 七十二 还有水果啊,冰淇凌啊,小吃啊,及一切把自然精工巧制成的美食,都是为了goubt(口味)或gout(痛风) ,在就餐之前,您取那法文最为合适;可在餐后,您的肠胃有时倾向于证明那朴素的英文字倒更贴切.您是否有痛风病?我没有得过——然而可能的:您也会怕得它吧,读者? 七十三 啊,朴素的橄榄,美酒的良伴,道也得在我的菜单里略掉? 是的,都要割爱了,虽然我曾在西班牙、卢加、雅典,对它极喜欢;在苏尼阿或希梅塔的山巅上,我经常有幸用它来佐吃面包,而且席地而坐,和戴奥金尼相同:本来我的一半哲学就是以他为源. 七十四 面对这缤纷杂陈的鸡、鸭、鱼、肉、蔬菜(它们无一不是化装的状态) ,客人都依照名次坐下,形形色色,也与那些肉食一样光怪陆离;唐璜的座次依着“西班牙风味” ,——不是女人,我说过,而是指一盘菜,不过又如女人一样,装璜隆重,谁若要尝一下,那也是其乐无穷. 七十五 因为奇怪的巧合,他的座位正好排在奥罗拉和阿德玲夫人之间,这,对一个有心及长了眼睛的男人,要他从容用餐我想的确很困难.并且我们刚才提到的那次会议也让他不易振作起来左右逢源;因为阿德玲对于他很少谈话应合,她那一双慧眼好似已把他看透. 七十六 我有时几乎以为,眼睛能听;至少可以肯定:不怕耳朵远离,有的事还是瞒不了娇柔的美人,我真不清楚那消息她怎样得来? 这就似天体的运行不管怎样响,而人类却一点听不见那样奇怪:不知异性如何会听到一大篇话? 虽然它没有用一句言语表达. 七十七 奥罗拉对他也是半答不理,这自然使一个殷勤的骑士极不舒服;这是一切侮辱之中的侮辱之最,它好象暗示:你不屑于她一顾.唐璜尽管并不自命风流,可也不太喜欢受到这种摆布;好象好好一只船竟然驶入冰川,并且还受过那末多良言相劝. 七十八 对他空洞的俏皮话,她或者是不答理,或是敷衍一两句,仅是为了礼貌.谁要是自认为得到了奥罗拉青睐,那是瞎想:她极少旁顾,难得微笑.这女孩子真是活见鬼!这可是因为谦卑,白痴,心不在焉,或是骄傲? 天知道!可阿德玲的眼睛中充满着恶意却得意洋洋,表明她言而有中. 七十九 她那样子似乎在说:“我早说过” ,我不想推荐这种得意的方法,因为有时候,据我所知,它会让无论是朋友或情人都感到极难堪,而为了维护绅士的面子,就必须要把一个玩笑用假当真去办,表示他也会预言过去或未来,因为谁都怕在这一方面的不光彩. 八十 所以唐璜就致力于献一些小殷勤,虽不多,却对准了心中的对象,叫精明的女性足以清楚地看到,他愿意多多亲热,而不愿意冷场.奥罗拉终于(据史家说是这样,很可能不足确凿,大概凭推想) 把思想放出了它甜蜜之牢笼:她微笑了一两回,不论是否在听着. 八十一 她由回答转而变为有答有问,这对于她倒是极少见的;本来阿德玲一直认为自己的预见很有把握,现在却很担心她由冰解而到调情;据说物极必反,谁都不能阻止事物由这一端朝着那一端运行.但在这里,阿德玲未免想入非非——奥罗拉并不是调情的那一种人. 八十二 可唐璜却有一种讨人喜欢的作风,一种“骄傲的谦卑” ,如果这说得通;他屏声静气地听女人讲话,好象那每个字都是一条法令.他运转于严肃及诙谐之间,懂得何时应该拘谨,何时该放纵;他还会以话引话,让别人畅谈,同时却令人看不出是他在引线. 八十三 奥罗拉未加细察时,曾把他及那伙献殷勤的花花公子看成了一块,但是她觉得,他却比细语的小白脸或是高声卖弄的才子都更有头脑;她开始心欢,(啊,大事常常起于小节!) 因为唐璜对骄傲人的奉承之道不是在于恭维,而是在于俯首听命,外加小心的异议更让人高兴. 八十四 并且他也长得漂亮,——这一个特点是女人一致赞赏的;不过让我遗憾的是:它却经常是把夫妻们引向诉讼的纠纷——这情况只能让法院研究了,因为我们已经闲扯了半天,不便再多说.大家知道:自古美丽的容颜害人,却又总比圣书给人的印象深. 八十五 奥罗拉看书的时间比看脸之时候多,难得年纪这么小竟这般圣贤;在智慧神和格拉西之间她更倾慕前者,尤其是爱看她印在书本上面.但“美德”即便严格约束,也不及“老年”的天然禁锢那样勒得紧;就是苏格拉底,嘉言懿行的范本,也承认他喜欢美(虽然很谨慎)。 八十六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正是这样达到了苏格拉底的审美的高度,并且追随着他,完全出于无邪;真的,如果那庄严的智慧之父在七十高龄还对美抱着幻想,那我不理解何以有人要说少女糊涂.请注意:当然她爱美应不越礼,这对我来说早就是不言而喻. 八十七 还请注意:正如伟大的考克勋(可参见利吐顿) ,每到我发表了两个意见,而开始看来它们好像冰火不容时,那经常是后者最好.或许我还有第三点藏在兜里,如果——那就是个对不起的玩笑.但一个作家要前后都一致,那就不能期望他写出现存的事实. 八十八 如果人人都不免自相矛盾,我怎能避免冲撞他们的每一位? 甚至于违背我自己?——但这是瞎说,我从不否定自己,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是怀疑一切的,什么也不会否定,真理之源固清,可下游就污秽,并且要越过“矛盾”的许多运河,以致使它常常要藉“虚构”才通过. 八十九 寓言,神话,诗歌,小说,全都是假的,可是只要播种在适宜的土壤里,它们也能够由假变真;真奇怪,虚构的故事中连乾坤也可以转移! 据说它能让现实较易于忍受.可现实是什么?谁能知道它的底细? 哲学吗?不成,它否定了太多的事物;宗教呢?行,可究竟哪个教派才算数? 九十 显然,必然是有千百万人信错了,或也许最后却证明大家都很正确.天保佑我们!因为我们的事业总是需要神圣的明灯来给照明.现在正是新先知出世的时刻了,不然就让老的再拿新启示来告诫:一千多年的意见早已经磨损完,必须让天界充实一下才显灵验. 九十一 又来了,为什么我偏偏要和玄学纠缠不清?无人比我更讨厌任何形式的争吵了. 但是不知应该怪我的命呢,还是怪我的愚蠢,我总还是经常为了现在、过去、或是未来的牛角尖,碰得头昏.其实凡是有争吵,我都两不得罪,因为我信奉的教门是长老会. 九十二 可我虽然只是一个温和的教徒,谦卑有如玄学家,并且公正得就像艾尔顿审判疯人的时候一样——在政治上,我却坚持我的责任:那就是要约翰. 牛看一下下层情况.每当我看到那群恶棍当权者在违法乱纪之时,我就义愤填膺,我的心沸腾得就象赫克拉一样. 九十三 可我之所以要把政治呀,策略呀,信仰呀,时时引为本诗之话题,不仅是因为藉此可以换换花样,并且还打算对道德有所裨益;因为我的宗旨就是要剖洗这社会,为这只幼稚的鹅填满了真理.本诗既要迎合一切人的口味,现在,我想要开始谈一下鬼. 九十四 从此我可要避免无聊的争论了! 天哪,我从此绝不会让任何诱惑再“将我愚弄得难以忍受”了;是的,我一定要全面改弦易辙.唉,人们硬要说我的缪斯的议论是有害的,这实在让我难以琢磨;照我看,她只是费力而不讨好,议论越多,就越没人听她那一套. 九十五 你可曾见过鬼!冷酷无情的读者? 没有;可你听说过?——我懂,但请你先不要抱怨在这儿会浪费时间吧,因为你还未尝到后面之乐趣.也不要以为我必然会嘲笑这类事,或者竟要以一笑而置之不理;那神秘的幽灵世界确实并非虚构,我相信鬼是存在的,而且有理由. 九十六 真的?你笑了;——随你便吧,我可不笑;我要不是真心想笑,就笑不出来.我说我相信有鬼出没的地方——那么,会在哪儿?这个我可不想转述;因为我宁肯这类事被人忘掉,大英雄也对鬼魂感到恐怖.总之,一说到鬼,我就有些不安,连哲学家霍布斯都惴惴不安. 九十七 夜是幽暗的(我却总是在深夜作歌,有时如一只夜枭,有时如夜莺) ,智慧女神的一只鸟站在我的桌前尽管高声飞绕,怪凄厉地歌吟;墙上,古画的人物对我怒视,啊!但愿他们别看得那么阴森.壁炉里的火已经越来越暗、越小了,这时我也感到,我写得太晚了: 九十八 所以,尽管我不惯于白日作歌(那时我总还有其他的事情盘算,如果我也有所盘算) ;我说,这时我不由觉着午夜的寒战;啊呀!再谈鬼岂不是要把鬼引来? 我想最好把它留到白日再谈.如果您责备我不该这么迷信,您最好先身历其境,再来说别人! 九十九 在两个世界之间,生命正如孤星一样飘忽于晨昏两界,在天地的边缘.对于我们自己我们能知道些什么? 对于未来知道得更少!时间的狂澜奔流不息地永远向前,远远地冲走我们的泡沫;旧的破灭了,新的又出现,无数世代的浮沫不停地激起;而帝国排成起伏的坟墓,仿佛波浪滚滚而过. 第十六章 一 古波斯留传下三件有利的事,那就是拉弓,骑马,及诚实;这都是贤明的塞鲁斯王的遗训,至今现代的青年仍师法于他.他们也都有两根弦的弓,骑术之精,更是剽悍且又泼辣,至于求真,或许不如前人高明,可他们夸起口来却最有本领. 二 造成这一结果、或是这一缺陷的原因——“因这缺陷的结果必然有其来源” ,在这里我尚没有时间去探索;可我至少可以自慰于这一点, 就是我所知道的诗神里,我的缪斯,不论怎样德行失检,绝不会浮于词藻,她表达之内容无疑比任何作品均更为真诚. 三 上下古今她畅所欲言,并且也毫不避讳,所以这篇诗就有了一大堆极为稀奇古怪的评论,您在别的作品里绝对看不到.的确,这里有些甜中带苦;但是这稍许的苦涩不会让您发牢骚,呀!也许您倒会诧异它是这么少,因为我这故事的确是“兼容并包”。 四 可在她所陈述的一切真事中,最真的应算她要讲的这段事.那是讲闹鬼的,我说过. 可这又能怎么样?我只知道那确是事实.你可曾到过天涯海角,一切地方? 假如你称不上万事无所不晓,最好叫你那卑微的怀疑打住, 想想吧!哥伦布也曾被人怀疑. 五 有人或许会引经据典,以特宾或是蒙茅斯. 乔弗利的史书为例,这些史家自然是无上的权威,所记的神灵显圣更是无可置疑.但是圣. 奥古斯丁失于他们自己让人都要虔信不可能的奇迹,因为它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凡是排斥“不可能”的自然沉默. 六 因此,世人啊,请不要吹毛求疵吧,要虔信,——如果不像真的,你该信;你要下决心信它——即使绝不可能,接受一切而不怀疑,这总是最聪明.请细想(我绝不亵渎) :大圣大贤都把比较神圣的怪事叫做福音,并且对它的争论越多,它就越是根深蒂固,凡真理岂不都是如此? 七 我仅想转述约翰生的这句话,他说,六千年的历史证实,一切民族都这么确信:人世间亡故者的幽灵不时也会显现;这事虽然奇怪,但更可怪的是,不管这一信仰如何荒诞不经,它好象有一种更有力的支持,尽管世世代代的人痛加驳斥. 八 晚宴已结束,夜会接近了尾声,酒肴都已谈论完,女人都被浏览过,贵高宾客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舞兴阑珊,歌声沉寂,就连最后一个薄薄的裙裾都不见了,就仿佛那卷卷的白云已经在天边隐没;而客厅里再也看不到锦簇辉煌,仅有残烛闪烁,和漏进的月光. 九 欢乐的一天消逝了,好像一杯香槟酒饮剩一点点,已经不见初斟时那欢乐的泡沫;或是像哲学体系留下一个疑团;或者就如一瓶苏打水迸发完了明亮的水花,只剩得气息奄奄;或是像被风暴落在后面的波浪已经失去了劲风的鼓舞的力量. 一十 或者像一剂鸦片,带给你的是不安的睡眠或是失眠,或者像——可除了像它自己,什么也不像;本来人心的动向就难以度量.这好比古泰雅人的紫色王袍,已经有人知道它是怎样染上那颜色:用的是胭脂虫还是贝壳? 暴君的王袍就这样零星烂掉! 一十一 盛装参加宴会是一种灾难,可会后要卸装,这件事也够可悲:我们的睡衣就会如涅索斯的魔衣,一披上身,心头就不免有苦涩味.泰塔斯曾经感叹他虚度了一天,我们难忘的日与夜尽管够可贵,(两者我都有,并且颇难得!) 可谁能说他过的时光大有收获? 一十二 唐璜在回屋就寝时,觉得烦躁,并且像受了伤害,因为他认为:奥罗拉的眼睛比阿德玲所说的(常常称为忠告!)更晶莹、明媚;如果他确知怎么回事,也许他会尽兴发挥‘人生于世“的哲理——对于一切人,这法门倒也很现成,除了急需时,——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 一十三 他叹息之后,下一步办法就是怅对明月:这是人间一切叹息历来的堆栈;而这时,幸好月亮月华如水,在像英国这种天气是非常少见的. 唐璜此刻的心情很适于向月之女神吟哦:“啊,你!” 这是多情却不自私的呼号,倘若再加以说明,便成了陈词滥调. 一十四 不论是情人,诗人,骚客,天文家,牧童,村夫,或任何可以赏月的人,均能观月而神往,我们从这里就会获得伟大情思(但小心:有时亦受凉,除非是我易感冒) ,啊,曾向月之女神倾诉了多少秘密! 她主宰海上潮汐与人的头脑,主宰心灵,假如诗歌的话可靠. 一十五 唐璜感到有点惆怅,他的心灵都坠入沉思,一点也不想睡觉;此时,湖中波浪拍出的喋喋声挟着午夜的所有神秘,袭进了他居住的那哥特式的房屋;他窗下的一棵柳树的枝条在月光下摇曳,而他却倚在窗前,望着它忽明忽暗地闪烁. 一十六 不知是在桌上或是梳妆台上(这一点的确没有弄清楚,——我所以要交待它,因为凡是可拿出事实的地方,我都要毫厘不差) ,一盏灯在闪烁,而他呢,正倚着一座镶满哥特风格装饰的壁龛:石刻,彩色玻璃,与一切被“时间” 在祖先的屋宇遗留下的妆饰品. 一十七 由于月光如水,虽然有些冷峭,房门还是被他敞开,借着月色走入了一排幽暗沉郁的画廊;它很长,上面挂着古代许多的名作,那都是骑士与淑女:男的英豪,女的,既然是名门,自然也贞洁;然而这些死者的画像在幽光下未免显得凄凉、阴森且又可怕. 一十八 那狰狞的武士与壁画上的圣徒在月光之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当你由于自己脚步的微弱的回音频频回顾时,从那尸灰瓮里似乎有声音苏醒;原来由画框拘住的那些奇形怪状也惊起,似在问:你怎么敢到这里游荡? 这儿除去死亡一切都在安息. 一十九 还有墓中美人往日的妩媚,星光下闪动着那凄凉的微笑.在画布上,她们早已埋葬的发卷仍在飘扬,而她们的梦一样的眼睛在凝视着我们,或像幽洞的晶石,让人看进去只觉得死影憧憧.唉,一张画即是陈梦:它的金框所镶进的人物早就改变了模样. 二十 每当唐璜想到世事之无常,或想到情人之时(这两个辞儿本来同义) ,在那古堡中,除了他的喟叹与脚步的凄凉回音外,悄无声息,但突然他听到,或者仿佛听到一种怪响——是老鼠?啊,这种东西在壁毡后或啮咬,或嬉戏,那嘎嘎声会令人们毛发悚立. 二十一 但那不是老鼠——啊!竟是一个僧人戴着念珠与头巾,穿着黑法衣,忽而出现在月光下,忽而没入思绪,脚步走得沉重,听来却无声息.唯有他的袍服沙沙轻响,而行迹飘忽得如司命的妖女;当他缓缓地经过唐璜的身边,转脸一瞥,露着晶亮的一只眼. 二十二 唐璜吓得发傻;他曾经听人说有一个幽灵在这古老的寺院中,但如许多人一样,并没放在心上:这类老宅第难免招惹谣言,再被“迷信”的造币厂加以铸造,便使鬼故事变为货币而流传;但谁曾见过它?正如纸币流通开就不见黄金. 这,这可是那鬼怪? 二十三 一次、两次、三次,他来回地徘徊谁知道他是来自下界或是天上? 唐璜惊愕地注视着,不能出声,亦动转不得,呆立得像座雕像.他觉到自己的头发根根耸立,又如一丛蛇麻木地盘在脸上.他想开口说话,却不能张口,否则他想问问这高僧意欲何为. 二十四 僧人第三次走过,半天都不见回转,它消逝了——但到了哪儿?真纳闷:长廊阴森森,杳无人迹却也没有理由相信这影子用什么奇术隐遁.这里门户虽多,按物理的定律,不管它高矮如何,要想出入门,并不困难;可唐璜却无法解释那个怪影是如何消失了身形. 二十五 他呆立着,也不知多久,却恍如隔世恍如隔世——提心吊胆,浑身乏力,只瞪眼看着鬼魂出现的地方,又过子一会才逐渐恢复了体力;他本可将这段事当做一场梦,他却不能梦醒. 他告诉自己他醒着,便终于若有所失,踉踉跄跄地返回到自己的卧室. 二十六 屋中一切仍是原样:他的烛火仍在燃烧,而且不是那种蓝火,像蜡烛通常对鬼所表现的那种同情;他揉揉眼睛:它也依然执行职务.他拿起一张旧报纸来读:不错,他能如往常一样读得很清楚.他读了篇篇攻击国王的文章,还有一段对名牌鞋油的称颂. 二十七 这使他觉到人间味道:但他的手在发颤,他关上门;在读了一段关于霍恩. 吐克的文章之后,便慢慢地脱下衣服,上床安眠.在床上,他舒适地陷在鸭绒枕里,将才见的景象尽在脑中盘算,这不是鸦片剂,但一丝倦意逐渐加浓,因此他昏昏地睡去. 二十八 他准时醒来,而且可以意料到他还是想着那个怪客亦或幻影,并考虑着他能否宣布这件事,那当然会令大家嘲笑他迷信;他想得愈多,这问题越把他难住,而此时,他的准时不误的仆人(因为若稍慢些主人就无法忍受),敲门告诉他:到了梳妆之时候. 二十九 他梳洗着,如许多青年人一样,他经常在这方面需要讲究一番;但今晨他花的时间却较少,很快地把镜子放到了一边.发卷未理好,任它散在额际,衣服也未照款式扣得严紧,连他的领带的难解的结都几乎有一毫,偏了些. 三十 他走入餐厅以后,便呆呆坐下,对着茶杯和碟子静默地出神,或许他半晌都意识不到这饮料,他的手被滚烫的饮料触疼,这才使他惊觉并拿起了羹匙.谁都可以看到,他是如此魂不守舍,一定发生了事故,——阿德玲首先看到了,但亦猜不到实情. 三十一 她抬眼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她也脸色苍白垂下眼睛,又嘀咕些什么,但是无关宏旨.享利勋爵边吃边边怪甜饼黄油不太多. 费兹甫尔克公爵夫人弄着面纱,又狠狠凝视了唐璜一阵,亦一言不发. 奥罗拉稍带惊讶,大而黑的眼睛打量着他. 三十二 而他仍是旁若无人,默不作声,直到每个人都觉到有些奇怪.阿德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吃了一惊说:“哦,是的——不,但是——是的.”家庭医师这时正好在场,他医术很精,立即表示可以为他摸摸脉.但唐璜回答,“他一点病都没有.” 三十三 一会儿有病,一会儿无病——这回答够离奇,而他的神色却显示两者都有理,尽管那多像是昏迷不醒的回答.似乎有一种伤心事突然袭击他的精神状态,虽看来也许不严重:至于其他内情,因为他自己仿佛讳而不发,那么可以肯定:他所需要的大概不是医生. 三十四 亨利勋爵本来在谈巧克力,以及那些曾使他不满意的甜饼,却插了一言,说唐璜不够开心,这使他十分奇怪,因为天并未下雨.接着他问:不知公爵大人怎样? 公爵夫人说,公爵身体有点小恙,是一种轻微的、世袭的痛风,使贵胄们的骨节有些不易转动. 三十五 接着亨利转向唐璜,想讲句话安慰一下他的悒郁的心情,他讲,“从您的模样看来,也许是黑衣僧打扰了您的睡眠?” “什么黑衣僧?”唐璜问这句话之时,极力保持镇静,或至少对他的问话,显得若无其事,但不管怎样作派,他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白. 三十六 “啊,难道您竟然没有听说过黑衣僧,这里的幽灵?”“我确实没有听过.” “什么!远远近近都在传闻——但传闻有时失真——这故事我们今后再说.不知是我们祖先的眼睛十分灵异,还是那幽灵日久而变得太怯懦——虽然这故事的来源证据确凿,我们近来已很少见到那黑衣僧. 三十七 “最近一次是——”而阿德玲把他的话打断:(她观察出唐璜的面容的变化,从而觉得她已经想到:这一段闹鬼的传说所牵涉的,比他肯承认的多得多.) “请别开玩笑! 要想开心,请你换个题目吧! 因为这故事已经被讲述了多遍,再说下去不见得有多新鲜.“ 三十八 “开玩笑!”亨利说,“什么,阿德玲,你想想,我们亲自在度蜜月时,瞧见了——” “得,得,这都是太老的话;来,让我将你的故事编成曲子弹唱.” 她拿起琴来,优美得如狄安娜拉弓似的;琴弦在她的手指下活跃起来,开始发出清越之音,这曲子名叫“一个灰衣道僧人”。 三十九 “将你写的歌词唱上吧!”亨利叫道,接着他转身向宾客微微一笑:“阿德玲亦算得半个女诗人哩.” 当然,别人为了凑趣和礼貌,就要求女主人将她的三种天才一并献出——因为实在不比这个少:歌喉,文采,和琴艺全集于一身,若是庸才,如何能够全面发展! 四十 阿德玲撒娇地迟延了一下——啊! 迷人至极的忸怩模样,不知何故,但是美人都不可缺少.她始终低着头,眼睛瞧着地上,而后像火苗,一下活跃起来,清脆的歌唱随着琴声扬了起来,她的歌喉并没有花腔;这种优点因为我们不常常遇见所以很可贵. (一) 小心,小心,严防那黑衣僧! 在诺尔曼的石座上坐着他,一到午夜就喃喃诵经,仍念念不忘早年的祷告.当领地主人阿曼德维将诺尔曼寺院夺到了手中,他将所有的僧人都赶出门,但却有一个不曾被赶走. (二) 他带着权威,与国王的敕令,寺院的土地被变为世俗,他一手执剑,一手拿火把,看有谁敢对他道一声“不” ;见有一个僧人却留下不走,无拘无束,仿佛不是身肉之躯,你看他在教堂,你看他立在门口,只待一到鸡鸣就不见踪迹. (三) 不知是吉兆亦是凶兆,我也推算不出这兆头;他只是不分昼夜地守候古老的阿曼德维家宅.听说,每逢主人结婚的前夕,他就出现在新人的床头,待主人临死时,人都这么说,他也会走来但并不是悲叹. (四) 他哀吟,当男孩子出生时,若这老门第将有灾祸,你一定会在惨白的月光中瞧见他在厅堂里外出没.你由于能看到外形,却看不到脸,由于脸已被他的头巾蒙住;像鬼灵一般而他的眼睛从那黑头巾中灼灼透露. (五) 小心,小心,严防那黑衣僧! 在这寺院中还是他在当家作主,由于,不管世间的主人是谁,却是他继承着寺院的职责.阿曼德维乃白天的主人,而夜间,就是黑衣僧当家,无论酒宴多欢,亦没有下臣胆敢质问他的天下声! (六) 你看他走入大厅,可别问他话,那他亦不会对你说什么,他步履如飞,若露水珠在草尖轻轻地飘落.好吧!让我们向苍天祷告:救救他,休管他是邪、是正,也休管他受的什么磨难,只愿他的灵魂能早早飞升! 四十一 歌声戛然而止,颤动的琴弦在手指抚弄下亦归于沉寂;一切寂静:每当一曲告终之时,听众都有瞬间被余音所充溢.接着,自然,人们就要赞誉备至,礼节所需的鼓掌也不可少;腔调,感情与演奏都一一夸到,歌者忸怩得不知怎样才好. 四十二 美丽的阿德玲却似乎毫不在意,好像她把自己的这一项成就仅看作是打发时光的消遣,她不过是偶而为之,以解闲愁;有时,她看起来一点不想炫耀,实则正在炫耀,因为有时候她会对别人演唱骄傲一笑,意思为她若肯做,会做得更好. 四十三 这仿佛是(让我们在一边小声说,请原谅这比喻太富学究味) 愤世的戴奥金尼以更重的骄傲去践踏柏拉图的骄傲:他认为如果踏坏他的地毯,即会使那圣哲深感痛心,或愤发哲学的感喟,但那位无动于衷的“雅典之蜂” 他以用妙语作答而感到高兴. 四十四 阿德玲就这样,凭她的高兴,随时都可使外行人的“半瓶醋” 显得默淡无光,由于表演对外行只是卖劲的炫耀,在她呢,则十分自如;不过愈是半瓶醋,越是爱摇晃,谁不曾听过某小姐和某贵妇为了愉悦宾客及母亲而卖弄? 这亦是社交界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四十五 啊,那一串二人和三人合唱的,漫漫的长夜!那些议论及赞叹! 有多少“我的妈妈呀!”与“我的爱!” 还有多少美妙的“心灵的轻颤” ,“允许我吧!”及发抖的“后会有期” ,这全是最善歌舞的民族的贡献;还有葡萄牙的“你在呼唤我” ,倘若你已厌倦了意大利的歌. 四十六 阿德玲不仅会唱巴比伦的悲歌,在爱尔兰绿谷或者在苏格兰高原上那些家喻户晓的民谣她也熟;当山民们在流浪大西洋彼岸,一曲就能让娄恰勃浮现在眼前:啊,音乐能把他们已永别的故乡重新带入他们热情的幻景里——阿德玲善于构制如此的乐曲. 四十七 阿德玲亦有薄薄的一层蓝色,她能押韵,更常常喜欢谱些乐曲;也时而写一些警句来讽刺友人,这自然是社交界中应有的技艺.她蓝则蓝,但比起目前的天蓝,她的颜色仍望尘莫及.她差劲得竟把蒲伯称作伟大诗人,且更糟的是:还居然这么承认. 四十八 奥罗拉呢,——既然我们在说趣味,而趣味现今又像是一只寒暑表,我们都按它的度数把人归类——应该说,她好比莎士比亚剧中的女角.那超越这尘世荒原的境界更加吸引她的心,她的心灵的深奥能令她以整个感情拥抱幻想,她就像太空一样深挚而沉默. 四十九 然而那尊贵却不高雅的公爵夫人,这丰满的青春女神费兹甫尔克却不同:假如她有情思,是在眼中,并且满是诱人的货色.你还能看到,那里面有一些小小的恶作剧的分子,但这不算什么,这种可爱的脾气女人都有,否则男人都乐得忘乎所以,那还得了? 五十 我从未听说她有什么诗兴,即管有一回她翻看过《巴斯指南》与海莱的《胜利》,这她认为太凄惨,因为听她说:她读得十分心烦,那诗人倒是有些预见,竟讲出了她自己在婚后所经历过的种种苦难.但在一切诗歌中,她最赏识的却是献给她的填韵诗,亦或商籁体. 五十一 那一天阿德玲为何要演唱这么一支歌,既然她已经猜到这题目只使唐璜的神经更受刺激? 关于这,倒真难以解释她的意图;或许她只想用笑一笑的办法帮他摆脱那莫须有的恐怖,或许她是想给他加重那心病,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何. 五十二 不过眼前的效果倒出人意料,它使唐璜恢复了该有的仪态:在社交场上这是必不可少,除非你想独具一格,古里古怪;无论那格调是嘲笑亦或虔敬,你最好做得恰当,不要弄出一种装模作样的新奇与神情,那自然使至尊的女界不高兴. 五十三 于是唐璜就开始打起精神来,没有多作解释,由沉默转为诙谐,并在闹鬼的题目上妙语一番;公爵夫人呢,则抓住了这个环节也讲些类似的笑话来凑趣;但她讲,这神秘的僧人真是费解,不知道他对这一家的婚丧大事还做过些什么稀奇的事. 五十四 关于这,再也没有可说的了;这类事本大都如此:有的人将它看作迷信,胆子小一些的呢,认为这离奇的传说不可不信.发挥完了各方面的意见,人们就转向唐璜,狠狠追问他的意思(有人认为他见过鬼而不说) ,但唐璜却答得十分隐晦. 五十五 不知不觉中过了正午,时间已是一点钟,客厅的人开始散去;有的自寻消遣也有的无所事事,有的奇怪天太早,然而有的嫌太晚.在勋爵的领地上就将有一场猎犬的赛会,非常值得前往去参观.还有一匹纯种的赛马待春天去比赛,几位绅士也跑去看. 五十六 有一个画商带来一幅名画,保证是蒂申原作的珍品;因为是无价之宝,货主并不想卖,尽管王子们都争着让他售出.陛下本人亦还过价钱,但认为他肯惠于收纳的贡金不够(这收纳自然使臣民非常感激),因为现在所课的税真是太低. 五十七 由于亨利勋爵是一位鉴识家——与艺人(如果不是和艺术)交情很好,因此画商带着最纯洁的雅兴(真的,假若他能够减少开销,他情愿馈赠而不愿出售) ,同时把勋爵的赏识认为是一种荣耀,他携来这幅杰作并不是为卖它,而是请他鉴定——那从不会出差. 五十八 有位现代的哥特人,我是指一个建通天塔的泥瓦匠——建筑家,他被叫来察看这灰色的古墙,将寺院里里外外都推敲了一下,以能找出那些年久失修之处,结果,他给勋爵一个计划:是要兴建最端正的新建筑却拆毁旧的,他把这叫作“修复”。 五十九 而价钱呢,那真是等于白送,不只六个数,而低微的价格对如此坚固而庄严的大厦,你很快就会认为:的确很值得.而且亨利勋爵高尚的趣味将与建筑并成为万代的榜样受人景仰,因为这是以英国的钱大胆地表现出哥特风格的野蛮. 六十 有两个律师忙着替亨利勋爵抵押一个田庄,以用它另购新产;还有一桩地租的讼事与一桩什一税的——这自然最令人红眼,足够让“宗教”恼火得挂出战表,也让缙绅撕破脸同教会作战;还有得奖的猪与牛需要照看,因为亨利一向以务农自傲. 六十一 圈套捉住了两个偷猎者,就要关入牢狱,他们的疗养院;有位姑娘,穿红袍戴头巾,(唉,这种装束我最不想看见! 因为——在少年之时,我不幸而——但幸而那以后,我极少交教区钱.) 那红外衣啊!它严峻地脱去,就给人,唉!大腹便便的难题. 六十二 瓶子里装着的纺轴似一个谜,谁知道应该怎样将它装进和拿出来? 因此,目前这相似的自然现象,我想留给愿猜的人去解.我仅想说:亨利勋爵是个法官,那个名叫察得严的警察,他就在拘票的威风下,捉来了这个竟敢闯入“天性”领域的偷猎者. 六十三 自然,治安法官必须做到明察秋毫,由田野、禽兽、乃至全国的道德,都得让他严密监护,以免使那无特许的人也越轨来取乐.在世事中,除什一税和地租之外,或许这两件最难以令人掌握:保管鹧鸪与保管漂亮的小妞,因为最严格的法官都感到棘手. 六十四 目前这个罪犯有着十分苍白的脸色,好似涂了太多的粉;乡下姑娘天然是红润的,唯有贵族夫人(至少刚起床时)才白得带些病相.可怜的人!或许她是耻于示弱吧,由于她是生于乡间,没有教养,因此对自己的失德只知脸色发青,仅有高贵的夫人才善于羞红. 六十五 她那黑亮、低垂却狡猾的眼睛在眼角凝聚了一大颗泪珠,这可怜虫想用手把它抹去,因为她不想装作伤心,用自己的委屈来让别人同情,也不想比专横者还强横;她仅是受罪地站在那儿抖颤,耐心地等着被别人审判. 六十六 自然闲杂人等都在各处待命,绝不会允许走近夫人文雅的“沙龙” ;律师在书房里,那得奖的猪、庄稼汉与偷猎的人却都在院中;从城里唤来的建筑师与画商也都各有所不同,正忙得兴冲冲,就如将军在营帐中忙于捷报,他们也为自己的杰作自豪. 六十七 但在大厅中却站着那可怜的村姑,那察得严,本教区妇德的护神(他最恨清淡的啤酒) ,正畅谈着一大杯双料啤酒的道德议论.她边听边等待“法理”给她仁慈的注意,也就是说,要她供认:谁才是(对于大多数处女,这说法实在够难为情的)——孩子的父亲. 六十八 你瞧,这儿有够多的公私事务,享利勋爵连狗带马都要管;在楼下,他还得加入另一场忙碌,那是替乡亲准备的一场盛宴.因为依照习俗,凡是郡中首户都要依照自己的爵位及财产举办“乡亲会”,虽不算广延宾客,却是把远近的人全请来吃喝. 六十九 也就是说,每过一两个星期,无论有无爵位,地方的缙绅,都可以不必等请帖而自己(我们是这样体会“普遍的邀请”) ,大方地在丰盛的餐桌旁坐下,尽量地享受着名酒、清谈与美味;并且,作为两道菜之间的联系,总会谈起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选举. 七十 亨利勋爵做为竞选人很出色,为了地区的选举,他无孔不入;他却有个劲敌,在本郡里,一位空头支票伯爵与他竞选,伯爵的儿子,可敬的混水摸鱼代表着另外一个集团的利益(那就是说,亦是为自己的利益,只不过在偏度上稍有偏颇)。 七十一 因此,他在本郡处处细心周旋,有的施以小惠,有的则给以情面.对无论何人都有求必应,并且到处应下了一大堆诺言,这总合起来简直是一个包袱,幸而他倒松心,从不盘算;反正有的兑现,有的说也徒然,总之,诺言的价值到处差不离. 七十二 他是自由与自由业主的朋友,而同时,他为官方唱赞歌,他觉得他正是这两极的折衷,既有爱国之志,也迫于皇恩在政府之中无功受禄,“尸位素餐” (对政敌的指责,他自谦地这么说) 他早认为可撤销这闲差事,但若连它都撤销,法律也必须废止! 七十三 据他“卤莽地承认”(这样的词汇是普通英文吗?——不,仅在议会中你才能听到它.)世风日下的当今,标新立异的风气比上一代更浓.他不愿为博得喝采而走党争之途,仅是为了公益才有意忍辱负重;对于他目前的官职,他仅想说,他得到的疲劳比实惠多. 七十四 老天知道,朋辈也都知道:他一直推崇逍遥自在的生活但他如何能在多事之秋舍弃了他的皇上,陷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恨那煽动者之流正在手执屠刀要将那些把国王、贵族和民众联结在一起的纽带砍断. 七十五 若是有一天因为国务的需要使他高居要位,他将勉为其难,一直到激流勇退或被免职为止,只要使别人受益,他就心安;但假如一国中没有重臣的地位,那举国上下更感到惶惶然,谁来治理它呢?或许你认为行,他却以作为英国人而引为荣幸. 七十六 他是不求人的,啊,当然薪俸不足来维持“独立人格”的官员比他差得多,正像士兵与妓女若论他们各自范围内的才干,自然比那非此专业之人还能在屠杀和卖淫上炫耀一番.同样,高官对下属总喜欢趾高气扬,连他的门房对乞丐亦不例外. 七十七 这一切(除了上一节)均是亨利说过及想过的,我无须再多叙.因为,谁没去听过竞选演说?或者“独立的”官方竞选人那里 私下得到过一些小的音讯? 关于这,适可而止吧!无须重提.并且餐铃响了,人们都作了祷告,我的诗也应该把这饭前的祷告写到—— 七十八 但太迟了,我只得赶快加餐.那是一场盛宴,犹如古老的英国所常常夸耀的,由于一盘好菜即使只看一眼亦是人生的至乐.但现今不过是乡亲会的公宴,客满且乏味,人热而菜凉;饮食丰盛,礼节周到,言语却寡欢,每个人似乎拘谨得坐立不安. 七十九 亲热的乡绅们都故作斯文,爵爷和夫人们倨傲又谦虚,连侍役也不知该如何递菜,有的本不愿唯唯喏喏,只需昂首站在柜架旁;然而,和主人一样,他们也怕失了礼节;因为只要侍奉得有背层次, 无论主仆就全会失去地位. 八十 这里有大胆而敏捷的猎手,他们的猎犬绝不会失误或者蹒跚;还有百发百中九月的射手,最早起床,却又总最晚归来,一直在残梗间将鹧鸪追个够;还有来自教会的肥硕成员,专撮合上等姻缘收什一税,极少唱圣诗,流行歌却从不离嘴. 八十一 还有些爱打诙逗趣的乡下佬,亦有盲目城市流放的时髦人物,啊,他们被迫离开石路来踏青,又得在中午之前,准时在九点起床.你瞧,我在那一天竟如此荣幸,有位天国的使徒法力无边彼得. 皮斯牧师,正挨着我坐,他的谈笑几乎震破了我的耳鼓. 八十二 我曾在伦敦见过他精神焕发,那时他职位很低,却十分受赏识,他在教长的席间能妙语如珠,这让他爬得很快,由助理牧师(上帝啊!你的道路是多么的神奇! 谁料到你的恩赐有时很固执?) 一变为主持沼泽的林肯教区,这既是一个肥缺,又无事可做. 八十三 他的传道是诙谐,诙谐就是传道,但这对在沼地发疟疾的人们简直对牛弹琴;唉,这么好的妙语双关与逗趣,却不曾见有人听得微笑或者打开小本子速记,可怜的牧师只好本分.有时他须滑稽地尖声怪叫,才能引得密密的人群放声狂笑. 八十四 有一支歌说:王后不同于乞丐,至少在以前,王后比乞丐优越;虽然如今,她比乞丐更备受虐待,但这是国家大事,我不想讨论.我们都知道教皇不是主教,金盘玉盏和陶器也很有区别;英国牛排不同于斯巴达的肉汤——虽然两国都是伟大英雄的故乡. 八十五 但在自然间,不同事物之间的差异不论怎样巨大,也比不上乡间和城市的悬殊的程度,然而城市确实值得某些人深深地留恋;因为他们谈不上享受心智,只把精力和情思都用于盘算某种利欲熏心的区区计划,而这两者都可以无限地扩大. 八十六 但是前进吧!淡薄的情谊因为宴会过大和过久而疲劳不堪,尽管小小吃一顿会让人对人亲切得多,也使维纳斯精神饱满.因为我们从课本上就理解她和酒神、谷神一向有不解之缘,她从两位神那里获得了她所要的香槟和蘑菇,她饮食有节,但不吃可受不住. 八十七 乡亲的聚餐的确枯燥无味,唐璜随人坐下,也不论什么所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只觉得茫然,好像是被钉在座上,痴然发呆.尽管刀叉乱响,似开演了武戏,这一切似乎他都感觉不出来;直到有人呻吟了一声,对他表示(两次他都没注意)要一瓣鱼翅. 八十八 这是第三次请求他劳一劳驾,他吃了一惊;这时才见到了四周人们由微笑变成讪笑,他的脸不断泛红,因为智者只有在被愚人嘲笑时才最为手足失措;他立刻就从盘子狠狠挖了一块肉来报答邻座的祈祷. 不想太急,他竟给了他半条比目鱼. 八十九 这倒不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错误,那申请人似乎什么都喜爱,但当其他人看见盘中剩了不到三分之一,当然会感到十分不快;他们奇怪,像这么样一个荒唐鬼亨利勋爵在席上居然也能够忍耐;这个,以及他不知燕麦跌价是多少,使得亨利勋爵丧失掉了三张选票. 九十 他们实在该同情,而不是应该见怪,但谁能想到唐璜在昨夜见了鬼,那种序曲和目前的这一幕殷实的乡绅们大吃大嚼的宴会实在有些不配,使人不由自主地疑问:(这个问题也许会显得不伦不类) 这种肉体自传有灵魂? 或者,灵魂怎么会有这种肉身? 九十一 这些乡绅和乡绅太太们的注视或微笑,固然让唐璜无所适从(他们理应对他的呆板失神感觉诧异,尤其他们曾听人说过,他在异性中间特别善长于酬应;别看乡下虽孤陋寡闻,对于这个却无人不知,因为在勋爵的府邸无论任何小事都会是邻居的热门话题), 九十二 但最令他迷惑的是:他的眼睛恰好和奥罗拉的撞在了一道,且她的面颊略过一丝笑意.在平素绷着脸的人,若是一笑,那目的会很明显;可在奥罗拉身上不管用心的人怎样擅于推敲女人的笑靥,他也无法在其中看出有什么征兆,希望或爱情. 九十三 那无非是一个沉思的微笑,它所表达的有怜悯,也有惊异,唐璜难为情得红了脸,这自然不能随机应变,不像一个智者.他已忘了:既已得到她的瞩目,那相当于把城外的堡垒攻破;本来他老于此道,不会不明白,只怪他的神智已被昨晚的鬼击败. 九十四 糟糕的是,她并不随着他脸红,更不显得难为情——倒正好相反:她的神色如往,沉静而非严峻,以后虽然不看他,却也不垂下眼睑,只有些苍白——是不是由于关切? 我也难说,但她的脸色从不太艳,顶多是稍稍红润,那也很清朗,就似太阳照耀下的一片恬静海洋. 九十五 但阿德玲呢,这一天却被“声望” 占住了身心;她对那些大嚼鸡、鱼和野味的人又关切,又显出媚态,在尊严之中谦逊且彬彬有礼;这种含糊的态度谁都不少(特别当六年的选任快要到期) ,只要谁想辅助一下夫君或者子侄太太平平划过那“改选”的礁石. 九十六 尽管这么做来最得力,并且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当唐璜看到阿德玲的那种夺目的表演时,(好像她是在团团旋转地舞蹈,只偶尔从她那斜眼的一瞥里,能看到她的心底里充满了多少轻蔑和厌倦!)他开始疑惑:不知这个阿德玲是不是真实的? 九十七 她把每种角色都饰演得极其成功,挨个应付,花样繁多,——人们常常以为这是虚情假意的,当然错了;其实这正是所谓“灵活” ;它是不能做作的,而必须发自人的性情. 它表面上虚荣,不错;而它很真诚,因为凡是为亲戚而努力做的一切,哪能不专心? 九十八 这种本领成全了你们的演员,艺术家,小说家,以及某一群英雄,诗人,舞星,演说家,外交家也在内,因为这些行业只需机敏灵巧便成.大圣大贤从来不被它所沾染,它对于理财家应该也没有什么用,可是,近来财政大臣也都努力使数字摆脱掉计算,而变为比喻. 九十九 他们是数学领域里的诗人,尽管二加二得五还没被他们证实(这在他们很可以略显显身手) ,但若把他们的收支帐目翻一翻,你会看到,他们能使四等于三,因此永远无法弥补我们的亏空,却见储备基金把一切都吞没,可是赤字呢,却还是日益增多! 一百 正当阿德玲装腔做势地应酬,美丽的费兹甫尔克却安逸得很.她的教养使她不会当面笑人,但只需她用那蓝眼睛一扫,就可以把一切人的丑态都聚集起来,时髦的蜜蜂总是这样采着蜜! 然后积为笑料,把人捉弄一番,这就是她当前的仁慈的消遣. 一百零一 然而,一天毕竟有终了的时候,晚会临到尾声,就已把咖啡端来.各家的马车一来到,太太起身照乡间的仪式请过安后,便走开,她们的老爷也随着鞠躬如也(这礼节很是迂腐) ,就随着太太登上车. 人人对酒席都很满意,但最受赞誉的是女主人阿德玲. 一百零二 有的人说她漂亮,有的夸她大方,她既有礼貌而又有热情,她的态度处处表示真心诚意,满腔热诚洋溢在眉目之间.是呀,这才不愧为名门大家的太太,谁也不可嫉妒人家富贵的命.还有她那服装,又典雅又秀丽! 她穿起来又那么潇洒得体. 一百零三 甜蜜的阿德玲对于乡亲的夸奖确实是受之无愧:因为她也正以一篇感人的谈话公正地补偿她这一天的殷勤和温柔的言辞.她把刚才的宾客都痛贬一番,无一能幸免,包括最远的亲戚,不是粗鲁之至,就是太太可憎,她们的发辫竟然梳得好像一把猪鬃! 一百零四 的确,她言词不多,而是其他人将那言外之意加工成了讽刺;不过她每一开口,都必入骨三分,正如阿狄生寓贬于褒的文辞.她的妙语衬托了每个笑话,配合了闹剧调子的音乐.啊,背后卫护友朋是多么快活! 我只请朋友们——别替我解脱. 一百零五 她对离客的这一场精彩的舌攻使人人兴奋,但亦有两人除外:一个是纯洁而恬静的奥罗拉,另一个是唐璜:他本来有口才,从不甘落人后地说俏皮话,但现在却默默静坐,无精打采,不管别人挖苦得多津津有味,他也绝不添来一句冷言热讽. 一百零六 确实,他看到了奥罗拉的神态似乎在赞扬他的沉默;但她也许将他的沉默看作是“嘴下留情” (这是我们应给予缺席友人的,可很少兑现) ,至于是否如此呢,她也不想去深究. 他仅是坐在那里,好似出神得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看得见前面所提的那一些. 一百零七 那个鬼至少有这样一种好处,就是他被变得像鬼一样安静;而结果呢,或许倒使他获得了一个最值得重视的人的敬意.至少奥罗拉让他重又燃起来那他近来失去或已僵化的感情;这种感情或许是理想的,但是它这般神圣,我想也必然是真实的. 一百零八 啊,那崇高的感情,无限的希望! 谁会不爱自己逝去的美好的时光? 那时我们对所谓社会及世道还茫茫然,像天使一样无知,而美人的一瞥带给我们的快乐远胜于未来的一切荣誉及赞扬;声誉能迷住壮年,却不可以吸引那已投入别人胸间的一颗心! 一百零九 谁不曾经为自己美丽的维纳斯而叹息过,用他的记忆或心灵? 啊,岁月变迁,想不到爱之女神也由盛而衰,今人难得尊敬她,我们仅尊称你“生育的维纳斯” ,却忍受你的种种诡诈及欺凌,只有阿那克瑞翁能那么放心,用他永恒的歌来歌颂爱的利箭. 一百一十 唐璜怀着郁郁之心情,悠悠然如起伏在阴阳两界间的波浪,在午夜就寝之间,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仅是黯然神伤;啊,不是罂粟,却是悲哀的垂柳摇摆在他的床前. 他兀自默想——那真是既凄凉、又甜蜜的滋味,足以让俗人讥笑,叫稚子落泪. 一百一十一 今夜与昨夜一样,他脱下了衣服,换上睡衣,差不多是什么也不穿,因为既没有裤子,也没背心,总之,衣服已经少到了不能再减.可他害怕那阴界的不速之客再来访问,因此并不立即睡去,而只是不安神地坐待:这种感觉没见过鬼的人很难体会. 一百一十二 他听着,果然——啊!那会是什么声响? 多半是,多半是——不,又不像是——不对,老天哪!那是,那正是——啊!原来是一只猫,那么轻轻轻地走,真见它的鬼! 仿佛一个幽灵的轻轻脚步声,或是偷情的小姐第一次去幽会,轻踮着脚尖,悄悄地一步一停,生怕她的鞋发出贞静之声. 一百一十三 又来了,那会是风么?不像,不是很像,这一回的确是那昨夜的黑僧侣.可怕的脚步声像打拍子如韵脚,甚至比现在的诗韵更为整齐.啊,又一次在那幽暗的夜影中,正在人们沉沉入梦,万籁俱寂,夜幕嵌着疏星罩住了人间——那僧人的来临让他的血凝固! 一百一十四 有一种声音,好比汗湿的手指滑过玻璃,听来让人牙齿打战,又如午夜的凄风飘来的阵雨,淅淅沥沥,让人产生隔世之感;唐璜一面聆听,一面心惊耳鸣,因为形而上的事可绝非小事,连最坚灵魂不朽的人物也力避与灵魂做面对面的会晤. 一百一十五 他是睁着眼吗?不错,并且张着嘴,惊惶的结果是:他仿佛哑了,却又让语言的城门口大大敞开,好似有长篇演说正在酝酿.啊,那可怕的跫音响得越来越近,凡人的耳膜怎会受得了这种惊吓! 他只是睁大眼,张着口,如前所云;可接着打开的是什么?——不错,他的门. 一百一十六 它发出一种冷彻骨髓的声音,犹如地狱的门. 那上的题辞说:“抛下一切希望吧,要进来之人!” 阴森得不下于但丁的诗,或是这一节. 可语言终归是软弱无力,一个孤魂能立刻使英雄失色——因为肉体怎么能与精神相提并论? 不然,何以物质碰上了它就颤栗? 一百一十七 门打开了,却缓慢地,好像海鸥伸展着翅膀,平稳地飞过海洋;然后门又关上,留着一条缝,将一个黑影投在漏光的地上,在唐璜屋中燃着两支蜡烛,从高烛台上将屋子照得通亮;然而在这门前,却比黑暗还黑得多,一个披着黑巾的黑衣僧默默站着. 一百一十八 唐璜发起抖来,就和昨夜差不多,但若抖得过分,也太有失男子气,他继而安慰自己说,他看错了,但继而惭愧:这想法未免自欺欺人.但是这时,他体内的灵魂也醒过来,为了制止他的肉体如此颤抖,就建议说:肉体和灵魂合在一起吧,将比一个孤独的游魂更加强有力. 一百一十九 他由恐惧转成愤怒,并且一怒就跃起,向前走去——幽灵却节节后退;但是唐璜决心要弄一个水落石出,他的血已经热起来,便冒险追随,也不顾鬼是否会伤害自己;那鬼就停下来,仿佛对他示示威,接着就退去. 唐璜一直跟到墙边,却被古墙拦住了,再也无法向前. 一百二十 他伸出了一只手——天哪!他摸到的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而是一堵石墙;那时月亮正在洒下银色的光辉,将长厅的花窗格投射在了墙上.他打了个寒战,当然,连胆壮的人对于这种无形的恐怖也得惊惶失色.多么的奇怪啊!一个鬼魂的幻化却要比一群鬼现出原形更为可怕. 一百二十一 但是幽灵还在,那蓝眼睛还在闪耀,而对于死者来说,闪得未免过于随意;还有一样好东西坟墓没能拿走,正是这个鬼有温柔的呼吸.散开的一卷发显露出了金黄色,红唇下齿如编贝:因为就在这时,刚躲开乌云的月亮透过幽暗,正好照在了它的脸上. 一百二十二 这就使唐璜大惑不解;出于好奇他又伸出了一只手去——咦,更怪结果他摸到一个结实、火热的胸脯,仿佛那个下面也有一颗心在跳.但就在这时,他也发见他做错了一步,而这,凡是遇险的人都会免不了;因为就在慌乱之中,他所抓到的只是墙,恰恰放走了要抓的东西. 一百二十三 看来这个鬼,假如它真是鬼的话,真够迷人的,因为在那头巾底下露出了一个酒涡,和光洁的颈,就像血肉之躯;但忽而那袈裟和阴森的头巾都向背后脱落了,完全显示出——啊呀!一个不算高大却又丰腴可人的体态:这阴魂正是爱嬉戏的费兹甫尔克夫人! 第十七章 一 这个世界充满了孤儿:但首先是大家公认的一类、那些名正言顺的;虽然说这是孤枝,但往往比森林中密集的树木长得更出类拔萃;其次的一种孤儿虽然注定父母双全,但是他们在小小年岁就却得不到双亲的慈爱:称这种人为心灵的孤儿我想并不过分. 二 再者就是人们所谓“独生子女” ,他们长大了仍然只是孩子,因为古语有云:独子必定会娇生惯养;如果不加以引申,这句话倒很对. 只要他们的家教,不论严慈,都超过了爱子女的适当的范围,那么失教者,不管是失之于情育还是智育,事实上也是孤儿无疑. 三 那么还是回到正统的定义上吧——通常只要一提到孤儿,我们立刻会想到贫民学校,和那面黄肌瘦的儿童,唉,小小的年纪,却已被茫茫人海冲碎了一切希望,成了所谓的“骡”! 或者怜悯、或者更粗糙情绪的目标;不过,若是考察一下,您就会发见那些首富之户的孤儿更为可怜. 四 他们很快就将会一切都自作主张,因为象家庭教师啊,监护人等等若比起天性的指导来岂不逊色? 比如,一个由法律监护的儿童就像是——我要用最初想到的那个比喻——一只小鸭被关到了老母鸡笼中;特别是雌鸭:多么怕她出错差! 可是只要一看到河水,她还是跳下. 五 有一种人人用来都极为便当的言简而意赅的堵人嘴的办法:每当有谁敢于发挥那新的见解,“好,如果你对,那么就是别人就都错啦?” 假如我们将这个振振有词的并且百用不厌的先例反转过来:“要是我不对,那么人人就都对了?” 但依我看,人人都还没有变得那么好. 六 因此,不管是否得罪谁,我主张对于任何事都让人来自由争论;因为时代总是那后浪推着前浪,而且后一代总是爱责备上一代人冥顽不灵,说他们明明就是枕着针毡而无感,简直是麻木不仁! 过去的邪说却成了现在的真理或者正统的东西——路德就是鲜明一例. 七 圣礼已经简化为两项;而女巫呢,则绝迹了. 不过要把老妇人火焚,不管马修. 海尔斯怎么讲人道,最近才把他认为不斯文.(可现在烧的不是老妇,而是淫棍,就是那种引起家庭不和的祸源:我们知道,这种人还得继续受火刑,不过我得承认,现在烧得还比较轻.) 八 伟大的伽利略找到了太阳的方位,反而因此见不到它的光明;他被囚禁了起来,只为了防止他揭示地球是怎样围绕着太阳运行.他被折磨了个够,人们这才发现不必敲碎他的头颅,——而如今还是他对了,他的学理现在到处流传,这对他的骨灰倒真是一种安慰. 九 皮赛格拉,洛克,苏格拉底,和历代的许多名字——这里真是难以尽述,足以说明圣贤的经历非常可悲,谁在当时会不被认为是个怪物! 但是崇高的智慧超越过其时代,必须耐心等待,甚至默忍凌辱;智者都要相信等自己化为灰尘,后世将为他献上歌功的讣文. 一十 假如连精神的巨人不能幸免于这种遭遇,那么小人物就真该对生活的小小磨难多迁就;至少我想这么做——我当然也会,只要是我的肝火不大. 可是,唉! 就当我每一天下决心要成为面面俱到的滑头,成坚忍的至圣,偏偏风就来了,弄得我又怒火上冲! 一十一 若说我温和吧——我却又从来不冷静,说我是谦虚吧——却总有一点主见,说我是性情无常吧——却又总是固执,虽然能忍耐,又对忍耐没有好感;我是愉快的,只是有时想大哭一通,我淡泊,但偶然也会怒气冲天;这就使我怀疑:在我的身躯内大概有几个灵魂,不知道谁是谁非. 一十二 第十六章提到了我们的主人公正处在月光下的微妙的状态,那对男子汉倒真是一个很好的考验,看他的德性或体力会有多么坚强;这一回,倒底是美德战胜了呢?还是终于对那邪恶屈服?——因为他生长在火热的国土,倒真使我不好说,除非哪一位小姐以一吻来贿赂我. 一十三 就将它留作疑团吧(世事皆然)。 次晨,在餐厅中摆起了茶,吐司,早点,(这些人人吃,却不见得写入诗中,) 还有那一些无论出身、地位和财产都已经被我的诗琴弹过的宾客,这时也都来了,都已和主人见过面.最后姗姗来迟的却是公爵夫人,随后是唐璜,满脸还是那么童贞. 一十四 不知说是见鬼好呢,还是不见鬼好? 这真是非常难说. 但唐璜的脸,苍白而无神,恐怕不只有一个鬼和他搏斗过. 就连从那窗格中间透进的光线对他都有点嫌亮;公爵夫人也有苍白的容颜,并且微颤,仿佛她是熬了一整夜,不然就是梦做得太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