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物 泰门 雅典贵族 路 歇 斯 路库勒斯 辛普洛涅斯 谄媚的贵族 文提狄斯 泰门的负心友人之一 艾帕曼特斯 性情乖僻的哲学家 艾西巴第斯 雅典将官 弗莱维斯 泰门的管家 弗莱米涅斯 路西律斯 塞维律斯 泰门的仆人 凯菲斯 菲洛特斯 泰特斯 路歇斯 霍坦歇斯 泰门债主的仆人 文提狄斯的仆人 凡罗及艾西铎(泰门的二债主)的仆人 三路人 雅典老人 侍童 弄人 诗人、画师、宝石匠及商人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艾西巴第斯的情妇 贵族、元老、将士、兵士、窃贼、侍从等 化装跳舞中扮丘匹德及阿玛宗女战士者 地点 雅典及附近森林 第一幕 -------------------------------------------------------------------------------- 第一场 雅典。泰门家中的厅堂      诗人、画师、宝石匠、商人及余人等自各门分别上。 诗人 早安,先生。 画师 您好? 诗人 好久不见了。近况怎样啊? 画师 先生,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诗人 嗯,那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事情,有什么奇闻怪事,为我们浩如烟海的载籍中所未之前覩的?瞧,慷慨的魔力!群灵都被你召唤前来,听候驱使了。我认识这个商人。 画师 这两个人我都认识;有一个是宝石匠。 商人 啊!真是一位贤德的贵人。 宝石匠 嗯,那是谁都不能否认的。 商人 一位举世无比的人,他的生活的目的,好像就是继续不断地行善,永不厌倦。像他这样的人,真是难得! 宝石匠 我带着一颗宝石这儿—— 商人 啊!倒要见识见识。先生,这是送给泰门大爷的吗? 宝石匠 要是他能出一个价格;可是—— 诗人 诗句当为美善而歌颂,倘因贪利而赞美丑恶,就会降低风雅的声价。 商人 (观宝石)这宝石的式样很不错。 宝石匠 它的色彩也很美丽;您瞧那光泽多好。 画师 先生,您又在吟哦您的大作了吗?一定又是献给这位贵人的什么诗篇了。 诗人 偶然想起来的几个句子。我们的诗歌就像树脂一样,会从它滋生的地方分泌出来。燧石中的火不打是不会出来的;我们的灵感的火焰却会自然激发,像流水般冲击着岸边。您手里是什么东西? 画师 一幅图画,先生。您的大著几时出版? 诗人 等我把它呈献给这位贵人以后,就可以和世人相见了。可不可以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妙绘? 画师 见笑得很。 诗人 画得很好,真是神来之笔。 画师 谬奖谬奖。 诗人 佩服佩服!瞧这姿态多么优美!这一双眼睛里闪耀着多少智慧!这一双嘴唇上流露着多少丰富的想像!在这默然无语的神情中间,蕴蓄着无限的深意。 画师 这是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这一笔很传神,您看怎样。 诗人 简直是巧夺天工,就是真的人也不及老兄笔下这样生趣盎然。      若干元老上,自舞台前经过。 画师 这位贵人真是前呼后拥! 诗人 都是雅典的元老;幸福的人! 画师 瞧,还有! 诗人 您瞧这一大群蝇营蚁附的宾客。在我的拙作中间,我勾划出了一个受尽世俗爱宠的人;可是我并不单单着力作个人的描写,我让我的恣肆的笔锋在无数的模型之间活动,不带一丝恶意,只是像凌空的鹰隼一样,一往直前,不留下一丝痕迹。 画师 您的意思我有点不大懂得。 诗人 我可以解释给您听。您瞧各种不同地位不同性情的人,无论是轻浮油滑的,或是严肃庄重的,都愿意为泰门大爷效劳服役;他的巨大的财产,再加上他的善良和蔼的天性,征服了各种不同的人,使他们乐于向他输诚致敬;从那些脸上反映出主人的喜怒的谄媚者起,直到憎恨自己的艾帕曼特斯,一个个在他的面前屈膝,只要泰门点点头,就可以使他们满载而归。 画师 我曾经看见他跟艾帕曼特斯在一起谈话。 诗人 先生,我假定命运的女神端坐在一座巍峨而幽美的山上;在那山麓下面,有无数智愚贤不肖的人在那儿劳心劳力,追求世间的名利,他们的眼睛都一致注视着这位主宰一切的女神;我把其中一个人代表泰门,命运女神用她象牙一样洁白的手招引他到她的身边;他是她眼前的恩宠,他的敌人也一齐变成了他的奴仆。 画师 果然是很巧妙的设想。我想这一个宝座,这一位命运女神和这一座山,在这山下的许多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得到女神的招手,这个人正弓着身子向峻峭的山崖爬去,攀登到幸福的顶端,很可以表现出我们这儿的情形。 诗人 不,先生,听我说下去。那些在不久以前还是和他同样地位的人,也有一些本来胜过他的人,现在都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的接待室里挤满了关心他的起居的人,他的耳朵中充满了一片有如向神圣祷告那样的低语;连他的马镫也被奉为神圣,他们从他那里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画师 好,那便怎么样呢? 诗人 当命运突然改变了心肠,把她的宠儿一脚踢下山坡的时候,那些攀龙附凤之徒,本来跟在他后面匍匐膝行的,这时候便会冷眼看他跌落,没有一个人做他患难中的同伴。 画师 那是人类的通性。我可以画出一千幅醒世的图画,比语言更有力地说明祸福无常的真理。但是你也不妨用文字向泰门大爷陈述一个道理,指出眼光浅近的人往往会把黑白混淆起来。      喇叭声。泰门上,向每一请求者殷勤周旋;一使者奉文提狄斯差遣前来,趋前与泰门谈话;路西律斯及其他仆人随后。 泰门 你说他下了监狱了吗? 使者 是,大爷。他欠了五个泰伦①的债,他的手头非常困难,他的债主催逼得很厉害。他请您写一封信去给那些拘禁他的人,否则他什么安慰也没有了。 泰门 尊贵的文提狄斯!好,我不是一个在朋友有困难时把他丢弃不顾的人。我知道他是一位值得帮助的绅士,我一定要帮助他。我愿意替他还债,使他恢复自由。 使者 他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恩。 泰门 替我向他致意。我就会把他的赎金送去;他出狱以后,请他到我这儿来。单单把软弱无力的人扶了起来是不够的,必须有人随时搀扶他,照顾他。再见。 使者 愿大爷有福!(下。)      一雅典老人上。 老人 泰门大爷,听我说句话。 泰门 你说吧,好老人家。 老人 你有一个名叫路西律斯的仆人。 泰门 是的,他怎么啦? 老人 最尊贵的泰门,把那家伙叫来。 泰门 他在不在这儿?路西律斯! 路西律斯 有,大爷有什么吩咐? 老人 这个家伙,泰门大爷,你这位尊价,晚上常常到我家里来。我一生克勤克俭,挣下了这份家产,可不能让一个做奴才的承继了去。 泰门 嗯,还有些什么话? 老人 我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要是我死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接受我的遗产。我这孩子长得很美,还没有到结婚的年纪,我费了不少的钱,让她受最好的教育。你这个仆人却想勾引她。好大爷,请你帮帮忙,不许他去看她;我自己对他说过好多次,总是没用。 泰门 这个人倒还老实。 老人 所以你应该叫他不要做不老实的事,泰门。一个人老老实实,总有好处;可不能让他老实得把我的女儿也拐了去。 泰门 你的女儿爱他吗? 老人 她年纪太轻,容易受人诱惑;就是我们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多情善感的。 泰门 (向路西律斯)你爱这位姑娘吗? 路西律斯 是,我的好大爷,她也接受我的爱。 老人 要是她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和别人结婚,我请天神作证,我要拣一个乞儿做我的后嗣,一个钱也不给她。 泰门 要是她嫁给一个门户相当的丈夫,你预备给她怎样一份嫁奁呢? 老人 先给她三泰伦;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全部财产都是她的。 泰门 这个人已经在我这儿做了很久的事;君子成人之美,我愿意破格帮助他这一次。把你的女儿给他;你有多少陪嫁费,我也给他同样的数目,这样他就可以不致辱没你的令嫒了。 老人 最尊贵的大爷,您既然这么说,我一定遵命,她就是他的人了。 泰门 好,我们握手为定;我用我的名誉向你担保。 路西律斯 敬谢大爷;我的一切幸运,都是您所赐与的!(路西律斯及老人下。) 诗人 这一本拙作要请大爷指教。 泰门 谢谢您;您不久就可以得到我的答复;不要走开。您有些什么东西,我的朋友? 画师 是一幅画,请大爷收下了吧。 泰门 一幅画吗?很好很好。这幅画简直画得像活人一样,因为自从欺诈渗进了人们的天性中以后,人本来就只剩一个外表了。这些画像确实是一丝不苟。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您就可以知道;请您等一等,我还有话对您说。 画师 愿神明保佑您! 泰门 回头见,先生;把您的手给我;您一定要陪我吃饭的。先生,您那颗宝石,我实在有点不敢领情。 宝石匠 怎么,大爷,宝石不好吗? 泰门 简直是太好了。要是我按照人家对它所下的赞美那样的价值向您把它买了下来,恐怕我要倾家荡产了。 宝石匠 大爷,它的价格是按照市价估定的;可是您知道,同样价值的东西,往往因为主人的喜恶而分别高下。相信我,好大爷,要是您戴上了这宝石,它就会身价十倍了。 泰门 不要取笑。 商人 不,好大爷;他说的话不过是我们大家所要说的话。 泰门 瞧,谁来啦?你们愿意挨一顿骂吗?      艾帕曼特斯上。 宝石匠 要是大爷不以为意,我们也愿意忍受他的侮辱。 商人 他骂起人来是谁也不留情的。 泰门 早安,善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等我善良以后,你再说你的早安吧;等你变成了泰门的狗,等这些恶人都变成好人以后,你再说你的早安吧。 泰门 为什么你要叫他们恶人呢?你又不认识他们。 艾帕曼特斯 他们不是雅典人吗? 泰门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么我没有叫错。 宝石匠 您认识我吗,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知道我认识你;我刚才就叫过你的名字。 泰门 你太骄傲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感到最骄傲的是我不像泰门一样。 泰门 你到哪儿去? 艾帕曼特斯 去砸碎一个正直的雅典人的脑袋。 泰门 你干了那样的事,是要抵命的。 艾帕曼特斯 对了,要是干莫须有的事在法律上也要抵命的话。 泰门 艾帕曼特斯,你喜欢这幅图画吗? 艾帕曼特斯 一幅好画,因为它并不伤人。 泰门 画这幅图画的人手法怎样? 艾帕曼特斯 造物创造出这个画师来,他的手法比这画师强多啦,虽然他创造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件低劣的作品。 画师 你是一条狗。 艾帕曼特斯 你的母亲是我的同类;倘然我是狗,她又是什么? 泰门 你愿意陪我吃饭吗,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不,我是不吃那些贵人的。 泰门 要是你吃了那些贵人,那些贵人的太太们要生气哩。 艾帕曼特斯 啊!她们自己才是吃贵人吃惯了的,所以吃得肚子那么大。 泰门 你把事情看邪了。 艾帕曼特斯 那是你的看法,也难为你了。 泰门 艾帕曼特斯,你喜欢这颗宝石吗? 艾帕曼特斯 我喜欢真诚老实,它不花一文钱。 泰门 你想它值多少钱? 艾帕曼特斯 它不值得我去想它的价钱。你好,诗人! 诗人 你好,哲学家! 艾帕曼特斯 你说谎。 诗人 你不是哲学家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诗人 那么我没有说谎。 艾帕曼特斯 你不是诗人吗? 诗人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么你说谎;瞧你上一次的作品,你故意把他写成了一个好人。 诗人 那并不是假话;他的确是一个好人。 艾帕曼特斯 是的,他赏了你钱,所以他是一个好人;有了拍马的人,自然就有爱拍马的人。天哪,但愿我也是一个贵人! 泰门 你做了贵人便怎么样呢,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要是做了贵人,我就要像现在的艾帕曼特斯一样,从心底里痛恨一个贵人。 泰门 什么,痛恨你自己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泰门 为什么呢? 艾帕曼特斯 因为我不能再怀着痛恨的心情想像自己是一个贵人。你是一个商人吗? 商人 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要是神明不给你灾祸,那么让你在买卖上大倒其霉吧! 商人 要是我买卖失利,那就是神明给我的灾祸。 艾帕曼特斯 买卖就是你的神明,愿你的神明给你灾祸!      喇叭声。一仆人上。 泰门 那是哪里的喇叭声音? 仆人 那是艾西巴第斯带着二十多人骑着马来了。 泰门 你们去招待招待;领他们进来。(若干侍从下)你们必须陪我吃饭,等我谢过了你们的厚意以后再去。承你们各位光降,使我非常高兴。      艾西巴第斯率队上。 泰门 欢迎得很,将军! 艾帕曼特斯 好,好!愿疼痛把你们柔软的骨节扭成一团!这些温文和气的恶人彼此不怀好意,面子上却做得这样彬彬有礼!人类全都变成猴子啦。 艾西巴第斯 我已经想了您好久,今天能够看见您,真是大慰平生的饥渴。 泰门 欢迎欢迎!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欢叙一下再分手。请进去吧。(除艾帕曼特斯外均下。)      二贵族上。 贵族甲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现在是应该做个老实人的时候了。 贵族甲 人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老老实实的。 艾帕曼特斯 那你就更加该死,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老实的。 贵族乙 你去参加泰门大爷的宴会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我要去看肉塞在恶汉的嘴里,酒灌在傻子的肚里。 贵族乙 再见,再见。 艾帕曼特斯 你是个傻瓜,向我说两次“再见”。 贵族乙 为什么,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应该把一句“再见”留给你自己,因为我是不想向你说“再见”的。 贵族甲 你去上吊吧!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愿听从你的号令。你还是向你的朋友请求吧。 贵族乙 滚开,专爱吵架的狗!我要把你踢走了。 艾帕曼特斯 我要像一条狗一样逃开驴子的蹄子。(下。) 贵族甲 他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来,我们进去,领略领略泰门大爷的盛情吧。他的慷慨仁慈,真是世间少有的。 贵族乙 他的恩惠是随时随地向人倾注的;财神普路托斯不过是他的管家。谁替他做了一件事,他总是给他价值七倍的酬劳;谁送给他什么东西,他的答礼总是超过一般酬酢的极限。 贵族甲 他有一颗比任何人更高贵的心。 贵族乙 愿他富贵长寿!我们进去吧。 贵族甲 敢不奉陪。(同下。) 第二场 同前。泰门家中的宴会厅      高音笛奏闹乐。厅中设盛宴,弗莱维斯及其他仆人侍立;泰门、艾西巴第斯、众贵族元老、文提狄斯及侍从等上;艾帕曼特斯最后上,仍作倨傲不平之态。 文提狄斯 最可尊敬的泰门,神明因为眷念我父亲年老,召唤他去享受永久的安息;他已经安然去世,把他的财产遗留给我。这次多蒙您的大德鸿恩,使我脱离了缧絏之灾,现在我把那几个泰伦如数奉还,还要请您接受我的感恩图报的微忱。 泰门 啊!这算什么,正直的文提狄斯?您误会我的诚意了;那笔钱是我送给您的,哪有给了人家再收回来之理?假如比我们高明的人这样做的话,我们也决不敢效法他们;有钱的人缺点也是优点。 文提狄斯 您的心肠太好了。(众垂手恭立,视泰门。) 泰门 嗳哟,各位大人,一切礼仪,都是为了文饰那些虚应故事的行为、言不由衷的欢迎、出尔反尔的殷勤而设立的;如果有真实的友谊,这些虚伪的形式就该一律摈弃。请坐吧;我的财产欢迎你们分享,甚于我欢迎我自己的财产。(众就坐。) 贵族甲 大人,我们也常常这么说。 艾帕曼特斯 呵,呵!也这么说;哼,你们也这么说吗? 泰门 啊!艾帕曼特斯,欢迎。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你欢迎;我要你把我撵出门外去。 泰门 呸!你是个伧夫;你的脾气太乖僻啦。各位大人,人家说,暴怒不终朝;可是这个人老是在发怒。去,给他一个人摆一张桌子,因为他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也不配跟别人在一起。 艾帕曼特斯 泰门,要是你不把我撵走,那你可不要怪我得罪你的客人;我是来做一个旁观者的。 泰门 我不管你说什么;你是一个雅典人,所以我欢迎你。我自己没有力量封住你的嘴,请你让我的肉食使你静默吧。 艾帕曼特斯 我不要吃你的肉食;它会噎住我的喉咙,因为我永远不会谄媚你。神啊!多少人在吃泰门,他却看不见他们。我看见这许多人把他们的肉放在一个人的血里蘸着吃,我就心里难过;可是发了疯的他,却还在那儿殷勤劝客。我不知道人们怎么敢相信他们的同类;我想他们请客的时候,应当不备刀子,既可以省些肉,又可以防止生命的危险。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现在坐在他的近旁,跟他一同切着面包、喝着同心酒的那个人,也就是第一个动手杀他的人;这种事情早就有证明了。如果我是一个巨人,我一定不敢在进餐的时候喝酒;因为恐怕人家看准我的咽喉上的要害;大人物喝酒是应当用铁甲裹住咽喉的。 泰门 大人,今天一定要尽兴;大家干一杯,互祝健康吧。 贵族乙 好,大人,让酒像潮水一样流着吧。 艾帕曼特斯 像潮水一样流着!好家伙!他倒是惯会迎合潮流的。泰门泰门,这样一杯一杯地干下去,要把你的骨髓和你的家产都吸干了啊!我这儿只有一杯不会害人的淡酒,好水啊,你是不会叫人烂醉如泥的;这样的酒正好配着这样的菜。吃着大鱼大肉的人,是会高兴得忘记感谢神明的。 永生的神,我不要财宝, 我也不愿为别人祈祷: 保佑我不要做个呆子, 相信人们空口的盟誓; 也不要相信娼妓的泪; 也不要相信狗的假寐; 也不要相信我的狱吏, 或是我患难中的知己。 阿门!好,吃吧;有钱的人犯了罪,我只好嚼嚼菜根。(饮酒食肴)愿你好心得好报,艾帕曼特斯! 泰门 艾西巴第斯将军,您的心现在一定在战场上驰骋吧。 艾西巴第斯 我的心是永远乐于供您驱使的,大人。 泰门 您一定喜欢和敌人们在一起早餐,甚于和朋友们在一起宴会。 艾西巴第斯 大人,敌人的血是胜于一切美味的肉食的;我希望我的最好的朋友也能跟我在一起享受这样的盛宴。 艾帕曼特斯 但愿这些谄媚之徒全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可以把他们一起杀了,让我分享一杯羹。 贵族甲 大人,要是我们能够有那样的幸福,可以让我们的一片赤诚为您尽尺寸之劳,那么我们就可以自己觉得不虚此生了。 泰门 啊!不要怀疑,我的好朋友们,天神早已注定我将要得到你们许多帮助;否则你们怎么会做我的朋友呢?为什么在千万人中间,只有你们有那样一个名号;不是因为你们是我心上最亲近的人吗?你们因为谦逊而没有向我提起过的关于你们自己的话,我都向我自己说过了;这是我可以向你们证实的。我常常这么想着:神啊!要是我们永远没有需用我们的朋友的时候,那么我们何必要朋友呢?要是我们永远不需要他们的帮助,那么他们便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像深藏不用的乐器一样,没有人听得见它们美妙的声音。啊,我常常希望我自己再贫穷一些,那么我一定可以格外跟你们亲近一些。天生下我们来,就是要我们乐善好施;什么东西比我们朋友的财产更适宜于被称为我们自己的呢?啊!能够有这么许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样,彼此支配着各人的财产,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乐事!呵,快乐还未诞生就已经消化了!我的眼睛里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来了;原谅我的软弱,我为各位干这一杯。 艾帕曼特斯 你简直是涕泣劝酒了,泰门。 贵族乙 我们的眼睛里也因为忍不住快乐,像一个婴孩似的流起泪来了。 艾帕曼特斯 呵,呵!我一想到那个婴孩是个私生子,我就要笑死了。 贵族丙 大人,您使我非常感动。 艾帕曼特斯 非常感动!(喇叭奏花腔。) 泰门 那喇叭声音是怎么回事?      一仆人上。 泰门 什么事? 仆人 禀大爷,有几位姑娘们在外面求见。 泰门 姑娘们!她们来干什么? 仆人 大爷,她们有一个领班的人,他会告诉您她们的来意。 泰门 请她们进来吧。      一人饰丘匹德上。 丘匹德 祝福你,尊贵的泰门;祝福你席上的嘉宾!人身上最灵敏的五官承认你是它们的恩主,都来向你献奉它们的珍奇。听觉、味觉、触觉、嗅觉,都已经从你的筵席上得到满足了;现在我们还要略呈薄技,贡献你视觉上的欢娱。 泰门 欢迎欢迎;请她们进来吧。音乐,奏起来欢迎她们!(丘匹德下。) 贵族甲 大人,您看,您是这样被人敬爱。    音乐;丘匹德率妇女一队扮阿玛宗女战士重上,众女手持琵琶,且弹且舞。 艾帕曼特斯 嗳哟!瞧这些过眼的浮华!她们跳舞!她们都是些疯婆子。人生的荣华不过是一场疯狂的胡闹,正像这种奢侈的景象在一个嚼着淡菜根的人看来一样。我们寻欢作乐,全然是傻子的行为。我们所谄媚的、我们所举杯祝饮的那些人,也就是在年老时被我们痛骂的那些人。哪一个人不曾被人败坏也败坏过别人?哪一个人死了能够逃过他的朋友的训斥?我怕现在在我面前跳舞的人,有一天将要把我放在他们的脚下践踏;这样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人们对于一个没落的太阳是会闭门不纳的。    众贵族起身离席,向泰门备献殷勤;每人各择舞女一人共舞,高音笛奏闹乐一二曲;舞止。 泰门 各位美人,你们替我们添加了不少兴致,我们今天的欢娱,因为有了你们而格外美丽热烈了。我必须谢谢你们。 舞女甲 大爷,您太抬举我们了。 艾帕曼特斯 的确,不抬举就是压低,我怕那样便弄得不成体统了。 泰门 姑娘们,还有一桌酒席空着等候你们;请你们随意坐下吧。 众女 谢谢大爷。(丘匹德及众女下。) 泰门 弗莱维斯! 弗莱维斯 有,大爷。 泰门 把我那小匣子拿来。 弗莱维斯 是,大爷。(旁白)又要把珠宝送人了!他高兴的时候,谁也不能违拗他的意志,否则我早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了;真的,我该早点儿告诉他,等到他把一切挥霍干净以后,再要跟他闹别扭也来不及了。可惜宽宏大量的人,背后不多生一个眼睛;心肠太好的结果不过害了自己。(下。) 贵族甲 我们的仆人呢? 仆人 有,大爷,在这儿。 贵族乙 套起马来!      弗莱维斯携匣重上。 泰门 啊,我的朋友们!我还要对你们说一句话。大人,我要请您赏我一个面子,接受了我这一颗宝石;请您收下戴上吧,我的好大人。 贵族甲 我已经得到您太多的厚赐了—— 众人 我们也都是屡蒙见惠。      一仆人上。 仆甲 大爷,有几位元老院里的老爷刚才到来,要来拜访。 泰门 我很欢迎他们。 弗莱维斯 大爷,请您让我向您说句话;那是对于您有切身关系的。 泰门 有切身关系!好,那么等会儿你再告诉我吧。请你快去预备预备,不要怠慢了客人。 弗莱维斯 (旁白)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另一仆人上。 仆乙 禀大爷,路歇斯大爷送来了四匹乳白的骏马,鞍辔完全是银的,要请您鉴纳他的诚意,把它们收下。 泰门 我很高兴接受它们;把马儿好生饲养着。      另一仆人上。 泰门 啊!什么事? 仆丙 禀大爷,那位尊贵的绅士,路库勒斯大爷,请您明天去陪他打猎;他送来了两对猎犬。 泰门 我愿意陪他打猎;把猎犬收下了,用一份厚礼答谢他。 弗莱维斯 (旁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他命令我们预备这样预备那样,把贵重的礼物拿去送人,可是他的钱箱里却早已空得不剩一文。他又从来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也不让我有机会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使他知道他的力量已经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他所答应人家的,远超过他自己的资力,因此他口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笔负债。他是这样地慷慨,他现在送给人家的礼物,都是他出了利息向人借贷来的;他的土地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唉,但愿他早一点辞歇了我,免得将来有被迫解职的一日!与其用酒食供养这些比仇敌还凶恶的朋友,那么还是没有朋友的人幸福得多了。我在为我的主人衷心泣血呢。(下。) 泰门 你们这样自谦,真是太客气了。大人,这一点点小东西,聊以表示我们的情谊。 贵族乙 那么我拜领了,非常感谢。 贵族丙 啊,他真是个慷慨仁厚的人。 泰门 我记起来了,大人,前天您曾经赞美过我所乘的一匹栗色的马儿;您既然喜欢它,就把它带去吧。 贵族丙 啊!原谅我,大人,那我可万万不敢掠爱。 泰门 您尽管收下吧,大人;我知道一个人倘不是真心喜欢一样东西,决不会把它赞美得恰如其分。凭着我自己的心理,就可以推测到我的朋友的感情。我叫他们把它牵来给您。 众贵族 啊!那好极了。 泰门 承你们各位光临,我心里非常感激;即使把我的一切送给你们,也不能报答你们的盛情;我想要是我有许多国土可以分给我的朋友们,我一定永远不会感到厌倦。艾西巴第斯,你是一个军人,军人总是身无长物的,钱财难得会到你的手里;因为你的生活是与死为邻,你所有的土地都在疆场之上。 艾西巴第斯 是的,大人,只是一些荆榛瓦砾之场。 贵族甲 我们深感大德—— 泰门 我也同样感谢你们。 贵族乙 备蒙雅爱—— 泰门 我也多承各位不弃。多拿些火把来! 贵族甲 最大的幸福、尊荣和富贵跟您在一起,泰门大人! 泰门 这一切他都愿意和朋友们分享。(艾西巴第斯及贵族等同下。) 艾帕曼特斯 好热闹!这么摇头晃脑撅屁股!他们的两条腿恐怕还不值得他们跑这一趟所得到的代价。友谊不过是些渣滓废物,虚伪的心不会有坚硬的腿,老实的傻瓜们也在人们的打躬作揖之下卖弄自己的家私。 泰门 艾帕曼特斯,倘然你不是这样乖僻,我也会给你好处的。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什么;要是我也受了你的贿赂,那么再也没有人骂你了,你就要造更多的孽了。你老是布施人家,泰门,我怕你快要写起卖身文契来,把你自己也送给人家了。这种宴会、奢侈、浮华是作什么用的? 泰门 嗳哟,要是你骂起我的交际来,那我可要发誓不理你了。再会;下次来的时候,请你预备一些好一点的音乐。(下。) 艾帕曼特斯 好,你现在不要听我,将来要听也听不到了;天堂的门已经锁上了,你从此只好徘徊门外。唉,人们的耳朵不能容纳忠言,谄媚却这样容易进去!(下。) 第二幕 -------------------------------------------------------------------------------- 第一场 雅典。某元老家中一室      某元老手持文件上。 元老 最近又是五千;他还欠了凡罗和艾西铎九千;单是我的债务,前后一共是二万五千。他还在任意挥霍!这样子是维持不下去的;一定维持不下去。要是我要金子,我只要从一个乞丐那里偷一条狗送给泰门,这条狗就会替我变出金子来。要是我要把我的马卖掉,再去买二十匹比它更好的马来,我只要把我的马送给泰门,不必问他要什么。就这么送给他,它就会立刻替我生下二十匹好马来。他门口的管门人,见了谁都笑脸相迎,每一个路过的人,他都邀请他们进去。这样子是维持不下去的;他这份家私看起来恐怕有些不稳。凯菲斯,喂!喂,凯菲斯!      凯菲斯上。 凯菲斯 有,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元老 披上你的外套,赶快到泰门大爷家里去;请他务必把我的钱还我;不要听他推三托四,也不要因为他说了一声“替我问候你家老爷”,把他的帽子放在右手这么一挥,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你要对他说,我有很要紧的用途;我必须用我自己的钱供给我自己的需要;他的借款早已过期,他因为爽约,我对他也失去信任了。我虽然很看重他的为人,可是不能为了医治他的手指而打伤了我自己的背;我的需要很急迫,不能让他用空话敷衍过去,一定要他立刻把钱还我。你去吧;装出一副很严厉的神气向他追索。我怕泰门大爷现在虽然像一只神采蹁跹的凤凰,要是把他借来的羽毛一根根拔去以后,就要变成一只秃羽的海鸥了。你去吧。 凯菲斯 我就去,老爷。 元老 “我就去,老爷”!把借票一起带去,别忘记借票上面的日子。 凯菲斯 是,老爷。 元老 去吧。(各下。) 第二场 同前。泰门家中的厅堂      弗莱维斯持债票多纸上。 弗莱维斯 他一点也不在乎,一点都不知道停止他的挥霍!不想想这样浪费下去,怎么维持得了;钱财产业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他也不管;将来怎么过日子,他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这样傻头傻脑地乐善好施。怎么办才好呢?不叫他亲自尝到财尽囊空的滋味,他是再也不会听人家的话的。现在他出去打猎,快要回来了,我必须提醒他才是。嘿!嘿!嘿!嘿!      凯菲斯及艾西铎、凡罗二家仆人上。 凯菲斯 晚安,凡罗家的大哥。什么!你是来讨债的吗? 凡罗家仆人 你不也是来讨债的吗? 凯菲斯 是的;你也是吗,艾西铎家的大哥? 艾西铎家仆人 正是。 凯菲斯 但愿我们都能讨到手! 凡罗家仆人 我怕有点讨不到。 凯菲斯 大爷来了!      泰门、艾西巴第斯及贵族等上。 泰门 我们吃过了饭再出去,艾西巴第斯。你们是来看我的吗?有什么事? 凯菲斯 大爷,这儿是一张债票。 泰门 债票!你是哪儿来的? 凯菲斯 我就是这儿雅典的人,大爷。 泰门 跟我的管家说去。 凯菲斯 禀大爷,他叫我等几天再来,可是我家主人因为自己有急用,并且知道大爷一向为人正直,千万莫让他今天失望了。 泰门 我的好朋友,请你明天来吧。 凯菲斯 不,我的好大爷—— 泰门 你放心吧,好朋友。 凡罗家仆人 大爷,我是凡罗的仆人—— 艾西铎家仆人 艾西铎叫我来请大爷快一点把他的钱还了。 凯菲斯 大爷,要是您知道我家主人是怎样等着用这笔钱—— 凡罗家仆人 这笔钱,大爷,已经过期六个星期了。 艾西铎家仆人 大爷,您那位管家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所以我家主人才叫我向您大爷面讨。 泰门 让我松一口气。各位大人,请你们先进去一会儿;我立刻就来奉陪。(艾西巴第斯及贵族等下。向弗莱维斯)过来。请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都拿着过期的债票向我缠扰不清,让人家看着把我的脸也丢尽了? 弗莱维斯 对不起,各位朋友,现在不是讲这种事情的时候,请你们暂时忍耐片刻,等大爷吃过饭以后,我可以告诉他为什么你们的债款还没有归还的缘故。 泰门 等一等再说吧,我的朋友们。好好地招待他们。(下。) 弗莱维斯 请各位过来。(下。)      艾帕曼特斯及弄人上。 凯菲斯 且慢,瞧那傻子跟着艾帕曼特斯来了;让我们跟他们开开玩笑。 凡罗家仆人 别理他,他会骂我们的。 艾西铎家仆人 该死的狗! 凡罗家仆人 你好,傻子? 艾帕曼特斯 你在对你的影子讲话吗? 凡罗家仆人 我不是跟你说话。 艾帕曼特斯 不,你是对你自己说话。(向弄人)去吧。 艾西铎家仆人 (向凡罗家仆人)傻子已经附在你的背上了。 艾帕曼特斯 不对,你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还没有骑上他的背呢。 凯菲斯 此刻那傻子呢? 艾帕曼特斯 问这问题的就是那傻子。哼,这些放债人手下的奴才!都是些金钱与欲望之间的娼家。 众仆 我们是什么,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都是些驴子。 众仆 为什么? 艾帕曼特斯 因为你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却要来问我。跟他们谈谈,傻子。 弄人 各位请了。 众仆 你好,好傻子。你家奶奶好吗? 弄人 她正在烧开热水来替你们这些小鸡洗皮拔毛哩。巴不得在妓院里看到你们! 艾帕曼特斯 说得好!      侍童上。 弄人 瞧,咱们奶奶的童儿来了。 侍童 (向弄人)啊,您好,大将军!您在这些聪明人中间有什么贵干?你好,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但愿我的舌头上长着一根棒儿,可以痛痛快快地回答你。 侍童 艾帕曼特斯,请你把这两个信封上的字念给我听一听,我不知道哪一封信应该给哪一个人。 艾帕曼特斯 你不认识字吗? 侍童 不认识。 艾帕曼特斯 那么你吊死的一天,学问倒不会受损失了。这是给泰门大爷的;这是给艾西巴第斯的。去吧;你生下来是个私生子,到死是个忘八蛋。 侍童 母狗把你生了下来,你死了也是一条饿狗。不要回答我,我去了。(下。) 艾帕曼特斯 好,你夹着尾巴逃吧。——傻瓜,我要跟你一块儿到泰门大爷那儿去。 弄人 您要把我丢在那儿吗? 艾帕曼特斯 要是泰门在家,我就把你丢在那儿。你们三个人侍候着三个放债的人吗? 众仆 是的;我们但愿他们侍候我们! 艾帕曼特斯 那倒跟刽子手侍候偷儿一样好玩。 弄人 你们三个人的主人都是放债的吗? 众仆 是的,傻瓜。 弄人 我想是个放债的就得有个傻瓜做他的仆人;我家奶奶是个放债的,我就是她的傻瓜。人家向你们的主人借钱,来的时候都是愁眉苦脸,去的时候都是欢欢喜喜;可是人家走进我家奶奶的屋子的时候,却是欢欢喜喜,走出去的时候反而愁眉苦脸,这是什么道理呢? 凡罗家仆人 我可以说出一个道理来。 艾帕曼特斯 那么你说吧,你说了出来,我们就可以承认你是一个忘八龟子;虽然你本来就是个忘八龟子。 凡罗家仆人 傻瓜,什么叫做忘八龟子? 弄人 他是一个穿着好衣服的傻瓜,跟你差不多的一种东西。是一个鬼魂:有时候样子像一个贵人;有时候像一个律师;有时候像一个哲学家,系着两颗天生的药丸;又往往以一个骑士的姿态出现;这个鬼魂也会化成各色各样的人,有时候是个八十岁的老头儿,有时候是个十三岁的小哥儿。 凡罗家仆人 你倒不完全是个傻子。 弄人 你也不完全是个聪明人;我不过有几分傻气,你也刚刚缺少这几分聪明。 艾帕曼特斯 这倒像是艾帕曼特斯说的话。 众仆 站开,站开;泰门大爷来了。      泰门及弗莱维斯重上。 艾帕曼特斯 跟我来,傻瓜,来。 弄人 我不大愿意跟在情人、长兄和女人的背后;有时候也不愿意跟着哲学家跑。(艾帕曼特斯及弄人下。) 弗莱维斯 请您过来:我一会儿就跟你们说话。(众仆下。) 泰门 你真使我奇怪;为什么你不早一点把我的家用收支的情形明白告诉我,好让我在没有欠债以前,把费用节省节省呢? 弗莱维斯 我好几回向您说起,您总是不理会我。 泰门 哼,也许你趁着我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说起这种话,我叫你不要向我絮烦,你就借着这个做理由,替你自己诿卸责任了。 弗莱维斯 啊,我的好大爷!好多次我把账自拿上来呈给您看,您总是把它们推在一旁,说是您相信我的忠实。当您收下了人家一点点轻微的礼品,叫我用许多贵重的东西酬答他们的时候,我总是摇头流泪,甚至于不顾自己卑贱的身分,再三劝告您不要太慷慨了。不止一次我因为向您指出您的财产已经大不如前,您的欠债已经愈积愈多,而您却对我严辞申斥。我的亲爱的大爷,现在您虽然肯听我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您,可是已经太迟了,您的家产至多也不过抵偿您的欠债的半数。 泰门 把我的土地一起卖掉好了。 弗莱维斯 土地有的已经变卖了,有的已经抵押给人家了;剩下来的还不够偿还目前已经到期的债款;没有到期的债款也快要到期了,中间这一段时间怎么应付过去呢?我们这一笔账,到最后又是怎么算法? 泰门 我的土地不是一直通到斯巴达吗? 弗莱维斯 啊,我的好大爷!整个的世界也不过是一句话;即使它是完全属于您的,只要您一开口,也可以把它很快地送给别人。 泰门 你说的倒是真话。 弗莱维斯 要是您疑心我办事欺心,您可以叫几个最精细的查账员当面查看我的账目。神明在上,当我们的门庭之内充满着饕餮的食客,当我们的酒窟里泛滥着满地的余沥,当每一间屋内灯光吐辉、笙歌沸天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躲在一个漏水的管子下面,止不住我的泪涛的汹涌。 泰门 请你不要说下去啦。 弗莱维斯 天啊!我总是说,这位大爷多么慷慨!在这一个晚上,有多少狼藉的酒肉填饱了庸奴伧夫的肠胃!哪一个人不是靠泰门养活的?哪一个人的心思才智、武力资财,不是泰门大爷的?伟大的泰门,光荣高贵的泰门,唉!花费了无数的钱财,买到人家一声赞美,钱财一旦去手,赞美的声音也寂灭了。酒食上得来的朋友,等到酒尽樽空,转眼成为路人;一片冬天的乌云刚刚出现,这些飞虫们早就躲得不知去向了。 泰门 得啦,少教训几句吧;我虽然太慷慨了些,可是慷慨也不是坏事;我的钱财用得虽然不大得当,可是还不是用在不明不白的地方。你何必哭呢?你难道以为我会缺少朋友吗?放心吧,凭着我对人家这点交情,要是我开口向人告借,谁都会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财产给我自由支配的。 弗莱维斯 但愿您所深信的果然是事实! 泰门 而且我现在的贫乏,未始不可以说是一种幸运;因为我可以借此试探我的朋友。你就可以明白你对于我的财产的忧心完全是一种过虑,我有这许多朋友,还怕穷吗?里面有人吗?弗莱米涅斯!塞维律斯!      弗莱米涅斯、塞维律斯及其他仆人上。 众仆 大爷!大爷! 泰门 你们替我分别到几个地方去:你到路歇斯大爷那里;你到路库勒斯大爷那里,我今天还跟他在一起打猎;你到辛普洛涅斯那里。替我向他们致意问候;说是我认为非常荣幸,能够有机会请求他们借给我一些钱;只要五十个泰伦就够了。 弗莱米涅斯 是,大爷,我们就照您这几句话去说。 弗莱维斯 (旁白)路歇斯和路库勒斯?哼! 泰门 (向另一仆人)你到元老院去,请他们立刻送一千泰伦来给我;为了国计民生我曾尽过力,现在他们也该答应我的请求。 弗莱维斯 我已经大胆用您的图章和名义,向他们请求过了;可是他们只向我摇摇头,结果我仍旧空手而归。 泰门 真的吗?有这种事! 弗莱维斯 他们众口一辞地回答我说,现在他们的景况很困难,手头没有钱,力不从心;很抱歉;您是很有信誉的人;可是他们觉得——他们不知道;有一点儿不敢十分赞同;善人未必没有过失;但愿一切顺利;实在不胜遗憾之至;说着这样断断续续的话,满脸不耐烦的神气,把帽子掀了掀,冷淡地点了点头,就去忙别的要事去了,把我冷得哑口无言。 泰门 神啊,惩罚他们!老人家,你不用烦恼。这些老家伙,都是天生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的血已经冻结寒冷,不会流了;他们因为缺少热力,所以这样冷酷无情;他们将要终结他们生命的旅程而归于泥土,所以他们的天性也变得冥顽不灵了。(向一仆)你到文提狄斯那儿去。(向弗莱维斯)你也不用伤心了,你是忠心而诚实的;这全然不是你的错处。(向那仆人)文提狄斯新近把他的父亲安葬;他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已经承继到一笔很大的遗产;他关在监狱里的时候,穷得一个朋友也没有,是我用五泰伦把他赎了出来;你去替我向他致意,对他说他的朋友因为有一些正用,请他把那五泰伦还给他。(仆人下。向弗莱维斯)那五泰伦拿到以后,就把目前已经到期的债款还给那些家伙。泰门有的是朋友,他的家业是不会没落的。 弗莱维斯 我希望我也像您一样放心。顾虑是慷慨的仇敌;一个人自己慷慨了,就以为人家也跟你一样。(同下。) 第三幕 -------------------------------------------------------------------------------- 第一场 雅典。路库勒斯家中一室      弗莱米涅斯在室中等候;一仆人上。 仆人 我已经告诉我家大爷说你在这儿;他就来见你了。 弗莱米涅斯 谢谢你,大哥。      路库勒斯上。 仆人 这就是我家大爷。 路库勒斯 (旁白)泰门大爷的一个仆人!一定是送什么礼物来的。哈哈,一点不错;我昨天晚上梦见银盘和银瓶哩。弗莱米涅斯,好弗莱米涅斯,承蒙你光降,不胜欢迎之至。给我倒些酒来。(仆人下)那位尊贵的、十全十美的、宽宏大量的雅典绅士,你那慷慨的好主人好吗? 弗莱米涅斯 他身体很好,先生。 路库勒斯 我很高兴他身体很好。你那外套下面有些什么东西,可爱的弗莱米涅斯? 弗莱米涅斯 不瞒您说,先生,那不过是一只空匣子;我奉我家大爷之命,特来请您把它填满了;他因为急用,需要五十个泰伦,所以叫我来向您商借,他相信您一定会毫不踌躇地帮助他的。 路库勒斯 哪,哪,哪哪!“相信我一定会帮助他”,他这样说吗?唉!好大爷,他是一位尊贵的绅士,就是太爱摆阔了。我好多次陪他在一块儿吃中饭,打算劝劝他;晚上再去陪他吃晚饭,也是为着劝他不要太浪费;可是他总不肯听人家的劝,也不因为我一次次地上门而有所觉悟。哪一个人没有几分错处,他的错处就是太老实了;我也这样对他说过,可是没有法子改变他的习性。      仆人持酒重上。 仆人 大爷,酒来了。 路库勒斯 弗莱米涅斯,我一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喝杯酒吧。 弗莱米涅斯 多承大爷谬奖。 路库勒斯 我常常注意到你的脾气很和顺勤勉,凭良心说,你是很懂得道理的;你也从来不偷懒,这些都是你的好处。(向仆人)你去吧。(仆人下)过来,好弗莱米涅斯,你家大爷是位慷慨的绅士;可是你是个聪明人,虽然你到这儿来看我,你也一定明白,现在不是可以借钱给别人的时世,尤其单单凭着一点交情,什么保证都没有,那怎么行呀?这儿有三毛钱你拿了去;好孩子,帮帮忙,就说你没有看见我就是了。再会。 弗莱米涅斯 世事的变迁,人情的变幻,竟会一至于此吗?滚开,该死的下贱的东西,回到那崇拜你的人那儿去吧!(将钱掷去。) 路库勒斯 嘿!原来你也是个傻子,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下。) 弗莱米涅斯 愿你落在铁锅里和着熔化了的钱活活地熬死,你这恶病一样的朋友!难道友谊是这样轻浮善变,不到两天工夫就换了样子吗?天啊!我的心头充塞着我主人的愤怒。这个奴才的肠胃里还有我家主人赏给他吃的肉,为什么这些肉不跟他的良心一起变坏,化成毒药呢?他的生命一部分是靠着我家主人养活的;但愿他害起病来,临死之前多挨一些痛苦!(下。) 第二场 同前。广场      路歇斯及三路人上。 路歇斯 谁?泰门大爷吗?他是我的很好的朋友,也是一个高贵的绅士。 路人甲 我们也久闻他的大名,虽然跟他没有交情。可是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情,我听一般人都这样纷纷传说,说现在泰门大爷的光荣时代已经过去,他的家业已经远不如前了。 路歇斯 嘿,哪有这样的事,你不要听信人家胡说;他是总不会缺钱的。 路人乙 可是您得相信我,在不久以前,他叫一个仆人到路库勒斯大爷家里去,向他告借多少泰伦,说是有很要紧的用途,可是结果并没有借到。 路歇斯 怎么! 路人乙 我说,他没有借到。 路歇斯 岂有此理!天神在上,我真替他害羞!不肯借钱给这样一位高贵的绅士!那真是太不讲道义了。拿我自己来说,我必须承认曾经从他手里得到过一些小恩小惠,譬如说钱哪,杯盘哪,珠宝哪,这一类零星小物,比起别人到手的东西来可比不上,可是要是他向我开口借钱,我是不会不借给他这几个泰伦的。      塞维律斯上。 塞维律斯 瞧,巧得很,那里正是路歇斯大爷;我好容易找到他。(向路歇斯)我的尊贵的大爷! 路歇斯 塞维律斯!你来得很好。再会;替我问候你的高贵贤德的主人,我的最好的朋友。 塞维律斯 告诉大爷知道,我家主人叫我来—— 路歇斯 哈!他又叫你送什么东西来了吗?你家大爷待我真好,他老送东西给我;你看我应当怎样感谢他才好呢?他现在又送些什么来啦? 塞维律斯 他没有送什么来,大爷,只是因为一时需要,想请您借给他几个泰伦。 路歇斯 我知道他老人家只是跟我开开玩笑;他哪里会缺五十、一百个泰伦用。 塞维律斯 可是大爷,他现在需要的还不到这个数目。要是他的用途并不正当,我也不会向您这样苦苦求告的。 路歇斯 你说的是真话吗,塞维律斯? 塞维律斯 凭着我的灵魂起誓,我说的是真话。 路歇斯 我真是一头该死的畜生,放着这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表明我自己不是一个翻脸无情的小人,偏偏把手头的钱一起用光了!真不凑巧,前天我买了一件无关重要的东西,今天蒙泰门大爷给我这样一个面子,却不能应命。塞维律斯,天神在上,我真的是无力应命;我是一头畜生;我自己刚才还想叫人来向泰门大爷告借几个钱呢,这三位先生可以替我证明的;可是我觉得不好意思,否则早就向他开口了。请你多多替我向你家大爷致意;我希望他不要见怪于我,因为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请你替我告诉他,我不能满足这样一位高贵的绅士的要求,真是我生平第一件恨事。好塞维律斯,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照我这几句话对他说吗? 塞维律斯 好的,大爷,我这样对他说就是了。 路歇斯 我一定不忘记你的好处,塞维律斯。(塞维律斯下)你们果然说得不错,泰门已经失势了,一次被人拒绝,到处都要碰壁的。(下。) 路人甲 您看见这种情形吗,霍斯提律斯? 路人乙 嗯,我看得太明白了。 路人甲 哼,这就是世人的本来面目;每一个谄媚之徒,都是同样的居心。谁能够叫那同器而食的人做他的朋友呢?据我所知道的,泰门曾经像父亲一样照顾这位贵人,用他自己的钱替他还债,维持他的产业;甚至于他的仆人的工钱,也是泰门替他代付的;他每一次喝酒,他的嘴唇上都是啜着泰门的银子;可是唉!瞧这些狗彘不食的人!人家行善事,对乞丐也要布施几个钱,他却好意思这样忘恩负义地一口拒绝。 路人丙 世道如斯,鬼神有知,亦当痛哭。 路人甲 拿我自己来说,我虽然从来不曾叨光过泰门的一顿酒食;他也从来不曾施恩于我,可以表明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可是我要说一句,为了他的正直的胸襟、超人的德行和高贵的举止,要是他在窘迫的时候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愿意变卖我的家产,把一大半送给他,因为我是这样敬爱他的为人。可是在现在的时世,一个人也只好把怜悯之心搁起,因为万事总须熟权利害,不能但问良心。(同下。) 第三场 同前。辛普洛涅斯家中一室      辛普洛涅斯及一泰门的仆人上。 辛普洛涅斯 哼!难道他没有别人,一定要找我吗?他可以向路歇斯或是路库勒斯试试;文提狄斯是他从监狱里赎出身来的,现在也发了财了:这几个人都是靠着他才有今天这份财产。 仆人 大爷,他们几个人的地方都去过了,一个也不是好东西,谁都不肯借给他。 辛普洛涅斯 怎么!他们已经拒绝了他吗?文提狄斯和路库勒斯都拒绝了他吗?他现在又来向我告借吗?三个人?哼!这就可以看出他不但不够交情,而且也太缺少知人之明;我必须做他的最后的希望吗?他的朋友已经三次拒绝了他,就像一个病人已经被三个医生认为不治,所以我必须负责把他医好吗?他明明瞧不起我,给我这样重大的侮辱,我在生他的气哩。他应该一开始就向我商量,因为凭良心说,我是第一个受到他的礼物的人;现在他却最后一个才想到我,想叫我在最后帮他的忙吗?不,要是我答应了他,人家都要笑我,那些贵人们都要当我是个傻子了。要是他瞧得起我,第一个就向我借,那么别说这一点数目,就是三倍于此,我也愿意帮助他的。可是现在你回去吧,替我把我的答复跟他们的冷淡的回音一起告诉你家主人;谁轻视了我,休想用我的钱。(下。) 仆人 很好!你这位大爷也是一个大大的奸徒。魔鬼把人们造得这样奸诈,一定后悔无及;比起人心的险恶来,魔鬼也要望风却步哩。瞧这位贵人唯恐人家看不清楚他的丑恶,拼命呲牙咧嘴给人家看,这就是他的奸诈的友谊!这是我的主人的最后的希望;现在一切都已消失了,只有向神明祈祷。现在他的朋友都已死去;终年开放、来者不拒的大门,也要关起来保护它们的主人了:这是一个浪子的下场;一个人不能看守住他的家产,就只好关起大门躲债。(下。) 第四场 同前。泰门家中厅堂      凡罗家两个仆人及路歇斯的仆人同上,与泰特斯、霍坦歇斯及其他泰门债主的仆人相遇。 凡罗家仆人甲 咱们碰见得很巧;早安,泰特斯,霍坦歇斯。 泰特斯 早安,凡罗家的大哥。 霍坦歇斯 路歇斯家的大哥!怎么!你也来了吗? 路歇斯家仆人 是的,我想我们都是为着同一的目的来的;我为讨钱而来。 泰特斯 他们和我们都是来讨钱的。      菲洛特斯上。 路歇斯家仆人 菲洛特斯也来了! 菲洛特斯 各位早安。 路歇斯家仆人 欢迎,好兄弟。你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菲洛特斯 快九点钟啦。 路歇斯家仆人 这么晚了吗? 菲洛特斯 还没有看见泰门大爷吗? 路歇斯家仆人 还没有。 菲洛特斯 那可怪了;他平常总是七点钟就起来的。 路歇斯家仆人 嗯,可是他的白昼现在已经比从前短了;你该知道一个浪子所走的路程是跟太阳一般的,可是他并不像太阳一样周而复始。我怕在泰门大爷的钱囊里,已经是岁晚寒深的暮冬时候了,你尽管一直把手伸到底里,恐怕还是一无所得。 菲洛特斯 我也担着这样的心。 泰特斯 我可以提醒你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家大爷现在差你来要钱。 霍坦歇斯 一点不错,他差我来要钱。 泰特斯 可是他身上还戴着泰门送给他的珠宝,我就是到这儿来等他把这珠宝的钱还我的。 霍坦歇斯 我虽然奉命而来,心里可是老大不愿意。 路歇斯家仆人 你瞧,事情多么奇怪,泰门应该还人家的钱比他实在欠下的债还多;好像你家主人佩戴了他的珍贵的珠宝以后,还应该向他讨还珠宝的价钱一样。 霍坦歇斯 我真不愿意干这种差使。我知道我家主人挥霍了泰门的财产,现在还要干这样忘恩负义的事,真是窃贼不如了。 凡罗家仆人甲 是的,我要向他讨还三千克朗;你呢? 路歇斯家仆人 我的是五千克朗。 凡罗家仆人甲 还是你比我多;照这数目看起来,你家主人对他的交情比我家主人深得多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差别的。      弗莱米涅斯上。 泰特斯 他是泰门大爷的一个仆人。 路歇斯家仆人 弗莱米涅斯!大哥,说句话。请问大爷就要出来了吗? 弗莱米涅斯 不,他还不想出来呢。 泰特斯 我们都在等着他;请你去向他通报一声。 弗莱米涅斯 我不必通报他;他知道你们是经常上门的。(弗莱米涅斯下。)      弗莱维斯穿外套蒙首上。 路歇斯家仆人 嘿!那个蒙住了脸的,不是他的管家吗?他躲躲闪闪地去了;叫住他,叫住他。 泰特斯 你听见吗,总管? 凡罗家仆人乙 对不起,总管。 弗莱维斯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朋友? 泰特斯 我们在这儿等着要拿回几个钱,总管。 弗莱维斯 哼,当你们那些黑心的主人们吃着我家大爷的肉食的时候,为什么你们不把债票送上来要钱?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把他的欠款放在心上的,只知道忙着胁肩谄笑,把利息吞下他们贪馋的胃里。你们跟我吵有什么用呢?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去吧。相信我,我家大爷跟我已经解除了主仆的名分;我没有账可管,他也没有钱可用了。 路歇斯家仆人 我们可不能拿你这样的话回去交代啊。 弗莱维斯 我的话倒是老实话,不像你们的主人都是些无耻小人。(下。) 凡罗家仆人甲 怎么!这位卸了职的老爷子咕噜些什么? 凡罗家仆人乙 随他咕噜些什么;他是个苦老头儿,理他作甚?连一间可以钻进头去的屋子也没有的人,见了高楼大厦当然会痛骂的。      塞维律斯上。 泰特斯 啊!塞维律斯来了;现在我们可以得到一些答复了。 塞维律斯 各位朋友,要是你们愿意改日再来,我就感谢不尽了;不瞒列位说,我家大爷今天心境很不好;他身子也有点不大舒服,不能起来。 路歇斯家仆人 有许多人睡在床上不起来,并不是为了害病的缘故。要是他真的有病,我想他更应该早一点把债还清,这才可以撒手归天。 塞维律斯 天哪! 泰特斯 我们不能拿这样的话回去交代哩。 弗莱米涅斯 (在内)塞维律斯,赶快!大爷!大爷!      泰门暴怒上,弗莱米涅斯随上。 泰门 什么!我自己的门都不许我通过吗?我从来不曾受别人管过,现在我自己的屋子却变成了拘禁我的敌人、我的监狱吗?我曾经举行过宴会的地方,难道也像所有的人类一样,用一颗铁石的心肠对待我吗? 路歇斯家仆人 跟他说去,泰特斯。 泰特斯 大爷,这儿是我的债票。 路歇斯家仆人 这儿是我的。 霍坦歇斯 还有我的,大爷。 凡罗家仆人甲 凡罗家仆人乙 还有我们的,大爷。 菲洛特斯 我们的债票都在这儿。 泰门 用你们的债票把我打倒,把我腰斩了吧。 路歇斯家仆人 唉!大爷—— 泰门 剖开我的心来。 泰特斯 我的账上是五十个泰伦。 泰门 把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数出来。 路歇斯家仆人 五千个克朗,大爷。 泰门 还你五千滴血。你要多少?你呢? 凡罗家仆人甲 大爷—— 凡罗家仆人乙 大爷—— 泰门 扯碎我的四肢,把我的身体拿了去吧;天神的愤怒降在你们身上!(下。) 霍坦歇斯 我看我们的主人的债是讨不回来的了,因为欠债的是个疯子。(同下。)      泰门及弗莱维斯重上。 泰门 他们简直不容我有一点儿喘息的工夫,这些奴才们!什么债主,简直是魔鬼! 弗莱维斯 我的好大爷—— 泰门 要是果然这样呢? 弗莱维斯 大爷—— 泰门 我一定这么办。管家! 弗莱维斯 有,大爷。 泰门 很好!去,再把我的朋友们一起请来,路歇斯、路库勒斯、辛普洛涅斯,叫他们大家都来;我还要宴请一次这些恶人。 弗莱维斯 啊,大爷!您这些话只是一时气愤之言;别说请客,现在就是略为备一些酒食的钱也没有了。 泰门 你别管;去吧。我叫你把他们全都请来;让那些混帐东西再进一次我的门;我的厨子跟我会预备好东西给他们吃的。(同下。) 第五场 同前。元老院      众元老列坐议事。 元老甲 大人,您的意见我很赞同;这是一件重大的过失;他必须判处死刑;姑息的结果只是放纵了罪恶。 元老乙 一点不错;法律必须给他一些惩罚。      艾西巴第斯率侍从上。 艾西巴第斯 愿荣耀、康健和仁慈归于各位元老! 元老甲 请了,将军。 艾西巴第斯 我是你们的一个卑微的请愿者。人家说,法律不外人情,只有暴君酷吏才会借着法律的威严肆其荼毒。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一时之愤,无意中陷入法网。虽然他现在遭逢不幸,可是他也是很有品行的人,并不是卑怯无耻之流,单这一点也就可以补赎他的过失了;他因为眼看他的名誉受到致命的污辱,所以才挺身而起,光明正大地和他的敌人决斗;就是当他们兵刃相交的时候,他也始终不动声色,就像不过跟人家辩论一场是非一样。 元老甲 您想把一件恶事说得像一件好事,恐怕难以自圆其说;您的话全然是饰词强辩,有心替杀人犯辩护,把斗殴当作勇敢,可惜这种勇敢却是误用了的。真正勇敢的人,应当能够智慧地忍受最难堪的屈辱,不以身外的荣辱介怀,用息事宁人的态度避免无谓的横祸。要是屈辱可以使我们杀人,那么为了气愤而冒着生命的危险,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艾西巴第斯 大人—— 元老甲 您不能使重大的罪恶化为清白;报复不是勇敢,忍受才是勇敢。 艾西巴第斯 各位大人,我是一个武人,请你们恕我说句武人的话。为什么愚蠢的人们宁愿在战场上捐躯,不知道忍受各种的威胁呢?为什么他们不高枕而眠,让敌人从容割破他们的咽喉而不加抗拒呢?要是忍受果然是这样勇敢的行为,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远征国外呢?照这样说来,那么在家内安居的妇人女子才是更勇敢的,驴子也要比狮子英雄得多了;要是忍受是一种智慧,那么铁索鎯铛的囚犯,也比法官更聪明了。啊,各位大人!你们身膺重望,应该仁爱为怀。谁不知道残酷的暴行是罪不容赦的?杀人者处极刑;可是为了自卫而杀人,却是正当的行为。负气使性,虽然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然而人非木石,谁没有一时的气愤呢?你们在判定他的罪名以前,请先斟酌人情,不要矫枉过正才好。 元老乙 您这些话全是白说。 艾西巴第斯 白说!他在斯巴达和拜占廷两次战役中所立的功劳,难道不能赎回他的一死吗? 元老甲 那是怎么一回事? 艾西巴第斯 我说,各位大人,他曾经立下不少的功劳,在战争中杀死你们的许多敌人。在上次作战的时候,他是多么勇敢,手刃了多少人! 元老乙 他杀过太多的人;他是个好乱成性的家伙;要是没有人跟他作对,他也要找人家吵闹;因为他有这样的坏脾气,也不知闹过多少回事、引起多少回的纷争了;我们久已风闻他的酗酒寻衅、行为不检的劣迹。 元老甲 他必须处死。 艾西巴第斯 残酷的命运!早知如此,他就该死在战场上。各位大人,要是他的功绩才能不能替他自己赎罪,那么我可以拿我自己的微劳一并作为抵押,请你们宽恕了他的死罪;我知道你们这样年高的人都喜欢有一个确实的保证,所以我愿意把我历次的胜利和我的荣誉向你们担保,他一定不会有负你们的矜宥。要是他这次所犯的罪,按照法律必须用生命抵偿,那么让他洒血沙场,英勇而死吧;因为战争是和法律同样无情的。 元老甲 我们只知道秉公执法,他必须死。不要再絮渎了,免得惹起我们的恼怒。即使他是我们的朋友或是兄弟,杀了人也必须抵命。 艾西巴第斯 一定要这样办吗?不,一定不能这样办。各位大人,我请求你们,想一想我是什么人。 元老甲 怎么! 艾西巴第斯 请你们想一想我是什么人。 元老丙 什么! 艾西巴第斯 我想你们一定年老健忘,想不起我了;否则我这样向你们卑辞请求这么一点小小的恩惠,总不致于会被你们拒绝的。我身上的伤痕在为你们而疼痛哩。 元老甲 你胆敢惹我们生气吗?好,听着,我们没有很多的话说,可是我们的话是言出如山的:我们宣布把你永远放逐。 艾西巴第斯 把我放逐!把你们自己的糊涂放逐了吧;把你们放债营私、秽迹昭彰的腐化行为放逐了吧! 元老甲 要是在两天以后,你仍旧逗留在雅典境内,我们就要判处你加倍的重罪。至于你那位朋友,为了让我们耳目中清静一些起见,我们就要把他立刻处决。(众元老同下。) 艾西巴第斯 愿神明保佑你们长寿,让你们枯瘦得只剩一副骨头,谁也不来瞧你们一眼!真把我气疯了;我替他们打退了敌人,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在一边数他们的钱,用高利放债,我自己却只得到了满身的伤痕:这一切不过换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吗?难道这就是那放高利贷的元老院替将士伤口敷上的油膏吗?放逐!那倒不是坏事;我不恨他们把我放逐;我可以借着这个理由,举兵攻击雅典,向他们发泄我的愤怒。我要去鼓动我的愤愤不平的部队;军人们像天神一样,是不能忍受丝毫的侮辱的。(下。) 第六场 同前。泰门家中的宴会厅      音乐;室内排列餐桌,众仆立侍;若干贵族、元老及余人等自各门分别上。 贵族甲 早安,大人。 贵族乙 早安。我想这位可尊敬的贵人前天不过是把我们试探一番。 贵族甲 我刚才也这么想着;我希望他并不真正穷到像他故意装给朋友们看的那个样子。 贵族乙 照他这次重开盛宴的情形看来,他并没有真穷。 贵族甲 我也这样想。他很诚恳地邀请我,我本来还有许多事情,实在抽不出身,可是因为他的盛情难却,所以不能不拨冗而来。 贵族乙 我也有许多要事在身,可是他一定不肯放过我。我很抱歉,当他叫人来问我借钱的时候,我刚巧手边没有现款。 贵族甲 我知道了他这种情形之后,心里也难过得很。 贵族乙 这儿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他要向您借多少钱? 贵族甲 一千块。 贵族乙 一千块! 贵族甲 您呢? 贵族丙 他叫人到我那儿去,大人,——他来了。      泰门及侍从等上。 泰门 竭诚欢迎,两位老兄;你们都好吗? 贵族甲 托您的福,大人。 贵族乙 燕子跟随夏天,也不及我们跟随您这样踊跃。 泰门 (旁白)你们离开我也比燕子离开冬天还快;人就是这种趋炎避冷的鸟儿。——各位朋友,今天餚馔不周,又累你们久等,实在抱歉万分;要是你们不嫌喇叭的声音刺耳,请先饱听一下音乐,我们就可以入席了。 贵族甲 前天累尊价空劳往返,希望您不要见怪。 泰门 啊!老兄,那是小事,请您不必放在心上。 贵族乙 大人—— 泰门 啊!我的好朋友,什么事? 贵族乙 大人,我真是说不出的惭愧,前天您叫人来看我的时候,不巧我正是身无分文。 泰门 老兄不必介意。 贵族乙 要是您再早两点钟叫人来—— 泰门 请您不要把这种事留在记忆里。(众仆端酒食上)来,把所有的盘子放在一起。 贵族乙 盘子上全都罩着盖! 贵族甲 一定是奇珍异味哩。 贵族丙 那还用说吗,只要是出了钱买得到的东西。 贵族甲 您好?近来有什么消息? 贵族丙 艾西巴第斯被放逐了;您听见人家说起没有? 贵族甲 贵族乙 艾西巴第斯被放逐了! 贵族丙 是的,这消息是的确的。 贵族甲 怎么?怎么? 贵族乙 请问是为了什么原因? 泰门 各位好朋友,大家过来吧。 贵族丙 等会儿我再详细告诉您。看来又是一场盛大的欢宴。 贵族乙 他还是原来那样子。 贵族丙 这样子能够维持长久吗? 贵族乙 也许;可是——那就—— 贵族丙 我明白您的意思。 泰门 请大家用着和爱人接吻那样热烈的情绪,各人就各人的座位吧;你们的菜餚是完全一律的。不要拘泥礼节,逊让得把肉菜都冷了。请坐,请坐。我们必须先向神明道谢:——神啊,我们感谢你们的施与,赞颂你们的恩惠;可是不要把你们所有的一切完全给人,免得你们神灵也要被人蔑视。借足够的钱给每一个人,不使他再转借给别人;因为如果你们神灵也要向人类告贷,人类是会把神明舍弃的。让人们重视肉食,甚于把肉食赏给他们的人。让每一处有二十个男子的所在,聚集着二十个恶徒;要是有十二个妇人围桌而坐,让她们中间的十二个人保持她们的本色。神啊!那些雅典的元老们,以及黎民众庶,请你们鉴察他们的罪恶,让他们遭受毁灭的命运吧。至于我这些在座的朋友,他们本来对于我漠不相关,所以我不给他们任何的祝福,我所用来款待他们的也只有空虚的无物。揭开来,狗子们,舔你们的盆子吧。(众盘揭开,内满贮温水。) 一宾客 他这种举动是什么意思? 另一宾客 我不知道。 泰门 请你们永远不再见到比这更好的宴会,你们这一群口头的朋友!蒸汽和温水是你们最好的饮食。这是泰门最后一次的宴会了;他因为被你们的谄媚蒙住了心窍,所以要把它洗干净,把你们这些恶臭的奸诈仍旧洒还给你们。(浇水于众客脸上)愿你们老而不死,永远受人憎恶,你们这些微笑的、柔和的、可厌的寄生虫,彬彬有礼的破坏者。驯良的豺狼,温顺的熊,命运的弄人,酒食征逐的朋友,趋炎附势的青蝇,脱帽屈膝的奴才,水汽一样轻浮的么麽小丑!一切人畜的恶症侵蚀你们的全身!什么!你要走了吗?且慢!你还没有把你的教训带去,——还有你,——还有你;等一等,我有钱借给你们哩,我不要向你们借钱呀!(将盘子掷众客身,众下)什么!大家都要走了吗?从此以后,让每一个宴会上把奸人尊为上客吧。屋子,烧起来呀!雅典,陆沉了吧!从此以后,泰门将要痛恨一切的人类了!(下。)      众贵族、元老等重上。 贵族甲 哎哟,各位大人! 贵族乙 您知道泰门发怒的缘故吗? 贵族丙 嘿!您看见我的帽子吗? 贵族丁 我的袍子也丢了。 贵族甲 他已经发了疯啦,完全在逞着他的性子乱闹。前天他给我一颗宝石,现在他又把它从我的帽子上打下来了。你们看见我的宝石吗? 贵族丙 您看见我的帽子吗? 贵族乙 在这儿。 贵族丁 这儿是我的袍子。 贵族甲 我们还是快走吧。 贵族乙 泰门已经疯了。 贵族丙 他把我的骨头都捶痛了呢。 贵族丁 他高兴就给我们金刚钻,不高兴就用石子扔我们。(同下。) 第四幕 -------------------------------------------------------------------------------- 第一场 雅典城外      泰门上。 泰门 让我回头瞧瞧你。城啊,你包藏着如许的豺狼,快快陆沉吧,不要再替雅典做藩篱!已婚的妇人们,淫荡起来吧!子女们不要听父母的话!奴才们和傻瓜们,把那些年高德劭的元老们拉下来,你们自己坐上他们的位置吧!娇嫩的处女变成人尽可夫的娼妓,当着你们父母的眼前跟别人通奸吧!破产的人,不要偿还你们的欠款,用刀子割破你们债主的咽喉吧!仆人们,放手偷窃吧!你们庄严的主人都是借着法律的名义杀人越货的大盗。婢女们,睡到你们主人的床上去吧;你们的主妇已经做卖淫妇去了!十六岁的儿子,夺下你步履龙钟的老父手里的拐杖,把他的脑浆敲出来吧!孝亲敬神的美德、和平公义的正道、齐家睦邻的要义、教育、礼仪、百工的技巧、尊卑的品秩、风俗、习惯,一起陷于混乱吧!加害于人身的各种瘟疫,向雅典伸展你们的毒手,播散你们猖獗传染的热病!让风湿钻进我们那些元老的骨髓,使他们手脚瘫痪!让淫欲放荡占领我们那些少年人的心,使他们反抗道德,沉溺在狂乱之中!每一个雅典人身上播下了疥癣疮毒的种子,让他们一个个害起癞病!让他们的呼吸中都含着毒素,谁和他们来往做朋友都会中毒而死!除了我这赤裸裸的一身以外,我什么也不带走,你这可憎的城市!我给你的只有无穷的咒诅!泰门要到树林里去,和最凶恶的野兽做伴侣,比起无情的人类来,它们是要善良得多了。天上一切神明,听着我,把那城墙内外的雅典人一起毁灭了吧!求你们让泰门把他的仇恨扩展到全体人类,不分贵贱高低!阿门。(下。) 第二场 雅典。泰门家中一室      弗莱维斯及二、三仆人上。 仆甲 请问总管,我们的主人呢?我们全完了吗?被丢弃了吗?什么也没有留下吗? 弗莱维斯 唉!兄弟们,我应当对你们说些什么话呢?正直的天神可以替我作证,我跟你们一样穷。 仆甲 这样一份人家也会冰消瓦解!这样一位贵主人也会一朝失势!什么都完了!没有一个朋友和他患难相依! 仆乙 正像我们送已死的同伴下葬以后就掉头而去一样,他的知交一见他的财产化为泥土,也就悄悄溜走,只有他们所发的虚伪的誓言,还像一个已经掏空的钱袋似的留在他的身边。可怜的他,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叫化,因为害着一身穷病,弄得人人走避,只好一个人踽踽独行。又有几个我们的弟兄来了。      其他仆人上。 弗莱维斯 都是一个破落人家的一些破碎的工具。 仆丙 可是我们心里都还穿着泰门发给我们的制服,我们的脸上都流露着眷怀故主的神色。我们现在遭逢不幸,依然是亲密的同伴。我们的大船已经漏了水,我们这些可怜的水手,站在向下沉没的甲板上,听着海涛的威胁;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我们必须从此分散了。 弗莱维斯 各位好兄弟们,我愿意把我剩余下来的几个钱分给你们。以后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相会,为了泰门的缘故,让我们仍旧都是好朋友;让我们摇摇头,叹口气,悲悼我们主人家业的零落,说,“我们都是曾经见过好日子的。”各人都拿一些去;(给众仆钱)不,大家伸出手来。不必多说,我们现在穷途离别,让悲哀充塞着我们的胸膛吧。(众仆互相拥抱,分别下)啊,荣誉带给我们的惨酷的不幸!财富既然只替人招来了困苦和轻蔑,谁还愿意坐拥巨资呢?谁愿意享受片刻的荣华,徒作他人的笑柄?谁愿意在荣华的梦里,相信那些虚伪的友谊?谁还会贪恋那些和趋炎附势的朋友同样不可靠的尊荣豪贵?可怜的老实的大爷!他因为自己心肠太好,所以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谁想得到,一个人行了太多的善事反是最大的罪恶!谁还敢再像他一半仁慈呢?慷慨本来是天神的德性,凡人慷慨了却会损害他自己。我们最亲爱的大爷,你是一个有福之人,却反而成为最倒霉的一个,你的万贯家财害得你如此凄凉,你的富有变成了你的最大的痛苦。唉!仁慈的大爷,他因为气不过这些忘恩负义的朋友,才一怒而去;他既然没有携带活命的资粮,又没有一些可以变换衣食的财帛。我要追寻他的踪迹,尽心竭力侍候他的旨意;当我还有一些金钱在手的时候,我仍然是他的管家。(下。) 第三场 海滨附近的树林和岩穴      泰门自穴中上。 泰门 神圣的化育万物的太阳啊!把地上的瘴雾吸起,让天空中弥漫着毒气吧!同生同长、同居同宿的孪生兄弟,也让他们各人去接受不同的命运,让那贫贱的人被富贵的人所轻蔑吧。重视伦常天性的人,必须遍受各种颠沛困苦的凌虐;灭伦悖义的人,才会安享荣华。让乞儿跃登高位,大臣退居贱职吧;元老必须世世代代受人蔑视,乞儿必须享受世袭的光荣。有了丰美的牧草,牛儿自然肥胖;缺少了饲料它就会瘦瘠下来。谁敢秉着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说“这人是一个谄媚之徒”?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们万恶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恶。所以,让我永远厌弃人类的社会吧!泰门憎恨形状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也憎恨他自己;愿毁灭吞噬整个人类!泥土,给我一些树根充饥吧!(掘地)谁要是希望你给他一些更好的东西,你就用你最猛烈的毒物餍足他的口味吧!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来,该死的土块,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你惯会在乱七八糟的列国之间挑起纷争,我倒要让你去施展一下你的神通。(远处军队行进声)嘿!鼓声吗?你还是活生生的,可是我要把你埋葬了再说。不,当那看守你的人已经疯瘫了的时候,你也许要逃走,且待我留着这一些作质。(拿了若干金子。)      鼓角前导,艾西巴第斯戎装率菲莉妮娅、提曼德拉同上。 艾西巴第斯 你是什么?说。 泰门 我跟你一样是一头野兽。愿蛀虫蛀掉了你的心,因为你又让我看见了人类的面孔! 艾西巴第斯 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是一个人,怎么把人类恨到这个样子? 泰门 我是恨世者,一个厌恶人类的人。我倒希望你是一条狗,那么也许我会喜欢你几分。 艾西巴第斯 我认识你是什么人,可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泰门 我也认识你;除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外,我不要再知道什么。跟着你的鼓声去吧;用人类的血染红大地;宗教的戒条、民事的法律,哪一条不是冷酷无情的,那么谁能责怪战争的残酷呢?这一个狠毒的娼妓,虽然瞧上去像个天使一般,杀起人来却比你的刀剑还要厉害呢。 菲莉妮娅 烂掉你的嘴唇! 泰门 我不要吻你;你的嘴唇是有毒的,让它自己烂掉吧。 艾西巴第斯 尊贵的泰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泰门 正像月亮一样,因为缺少了可以照人的光;可是我不能像月亮一样缺而复圆,因为我没有可以借取光明的太阳。 艾西巴第斯 尊贵的泰门,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事,来表示友谊呢? 泰门 不必,只要你支持我的意见。 艾西巴第斯 什么意见,泰门? 泰门 用口头上的友谊允许人家,可是不要履行你的允诺;要是你不允许人家,那么神明降祸于你,因为你是一个人!要是你果然履行允诺,那么愿你沉沦地狱,因为你是一个人! 艾西巴第斯 我曾经略为听到过一些你的不幸的遭际。 泰门 当我有钱的时候,你就看见过我是怎样地不幸了。 艾西巴第斯 我现在才看见你的不幸;当初你是很享福的。 泰门 正像你现在一样,给一对娼妓挟住了不放。 提曼德拉 这就是那个受尽世人歌颂的雅典的宠儿吗? 泰门 你是提曼德拉吗? 提曼德拉 是的。 泰门 做你一辈子的婊子去吧;把你玩弄的那些人并不真心爱你;他们在你身上发泄过兽欲以后,你就把恶疾传给他们。利用你的淫浪的时间,把他们放进腌缸里或汽浴池中,把那些红颜的少年销磨得形销骨立吧。 提曼德拉 该死的妖魔! 艾西巴第斯 原谅他,好提曼德拉,因为他遭逢变故,他的神智已经混乱了。豪侠的泰门,我近来钱囊羞涩,为了饷糈不足的缘故,我的部队常常发生叛变。我也很痛心,听到那可咒诅的雅典怎样轻视你的才能,忘记你的功德,倘不是靠着你的威名和财力,这区区的雅典城早被强邻鲸食了—— 泰门 请你敲起鼓来,快点走开吧。 艾西巴第斯 我是你的朋友,我同情你,亲爱的泰门。 泰门 你这样跟我胡缠,还说同情我吗?我宁愿一个人在这里。 艾西巴第斯 好,那么再会;这儿有一些金子,你拿去吧。 泰门 金子你自己留着,我又不能吃它。 艾西巴第斯 等我把骄傲的雅典踏成平地以后—— 泰门 你要去打雅典吗? 艾西巴第斯 是的,泰门,我有充分的理由哩。 泰门 愿天神降祸于所有的雅典人,让他们一个个在你剑下丧命;等你征服了雅典以后,愿天神再降祸于你! 艾西巴第斯 为什么降祸于我,泰门? 泰门 因为天生下你来,要你杀尽那些恶人,征服我的国家。把你的金子藏好了;快去。我这儿还有些金子,也一起给了你吧。快去。愿你奉行天罚,像一颗高悬在作恶多端的城市上的灾星一般,别让你的剑下放过一个人。不要怜悯一把白须的老翁,他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那凛然不可侵犯的中年妇人,外表上虽然装得十分贞淑,其实却是一个鸨妇,让她死在你的剑下吧。也不要因为处女的秀颊而软下了你的锐利的剑锋;这些惯在窗棂里偷看男人的丫头们,都是可怕的叛徒,不值得怜惜的。也不要饶过婴孩,像一个傻子似的看见他的浮着酒涡的微笑而大发慈悲;你应当认为他是一个私生子,上天已经向你隐约预示他将来长大以后会割断你的咽喉,所以你必须硬着心肠把他剁死。你的耳朵上、眼睛上,都要罩着一重厚甲,让你听不到母亲、少女和婴孩们的啼哭,看不见披着圣服的祭司的流血。把这些金子拿去分给你的兵士们,让他们去造成一次大大的纷乱;等你的盛怒消释以后,愿你也不得好死!不必多说,快去。 艾西巴第斯 你还有金子吗?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金子,可是不能完全接受你的劝告。 泰门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愿上天的咒诅降在你身上!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好泰门,给我们一些金子;你还有吗? 泰门 有,有,有,我有足够的金子,可以使一个妓女改业,自己当起老鸨来。揭起你们的裙子来,你们这两个贱婢。你们是不配发誓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发起誓来,听见你们的天神也会浑身发抖,毛骨悚然;不要发什么誓了,我愿意信任你们。做你们一辈子的婊子吧;要是有什么仁人君子,想要劝你们改邪归正,你们就得施展你们的狐媚伎俩引诱他,使他在欲火里丧身。一辈子做你们的婊子吧;你们的脸上必须满涂着脂粉,让马蹄踏上去都会拔不出来。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好,再给我们一些金子。还有什么吩咐?相信我们,只要有金子,我们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泰门 把痨病的种子播在人们枯干的骨髓里;让他们胫骨疯瘫,不能上马驰驱。嘶哑了律师的喉咙,让他不再颠倒黑白,为非分的权利辩护,鼓弄他的如簧之舌。叫那痛斥肉体的情欲、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话的祭司害起满身的癞病;叫那长着尖锐的鼻子、一味钻营逐利的家伙烂去了鼻子;叫那长着一头鬈曲秀发的光棍变成秃子;叫那不曾受过伤、光会吹牛的战士也从你们身上受到一些痛苦:让所有的人都被你们害得身败名裂。再给你们一些金子;你们去害了别人,再让这东西来害你们,愿你们一起倒在阴沟里死去! 菲莉妮娅 提曼德拉 宽宏慷慨的泰门,再给我们一些金子吧,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呢? 泰门 你们先去多卖几次淫,多害几个人;回头来我还有金子给你们。 艾西巴第斯 敲起鼓来,向雅典进发!再会,泰门;要是我此去能够成功,我会再来访问你的。 泰门 要是我的希望没有落空,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艾西巴第斯 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 泰门 可是你说过我的好话。 艾西巴第斯 这难道对你是有害的吗? 泰门 人们每天都可以发现说好话的人总是不怀好意。走开,把你这两条小猎狗带了去。 艾西巴第斯 我们留在这儿反而惹他生气。敲鼓!(敲鼓;艾西巴第斯、菲莉妮娅、提曼德拉同下。) 泰门 想不到在饱尝人世的无情之后,还会感到饥饿;你万物之母啊,(掘地)你的不可限量的胸腹,孳乳着繁育着一切;你的精气不但把傲慢的人类,你的骄儿,吹嘘长大,也同样生养了黑色的蟾蜍、青色的蝮蛇、金甲的蝾螈,盲目的毒虫以及一切光天化日之下可憎可厌的生物;请你从你那丰饶的怀里,把一块粗硬的树根给那痛恨你一切人类子女的我果果腹吧!枯萎了你的肥沃多产的子宫,让它不要再生出负心的人类来!愿你怀孕着虎龙狼熊,以及一切宇宙覆载之中所未见的妖禽怪兽!啊!一个根;谢谢。干涸了你的血液,枯焦了你的土壤;忘恩负义的人类,都是靠着你的供给,用酒肉填塞了他的良心,以致于迷失了一切的理性!      艾帕曼特斯上。 泰门 又有人来!该死!该死! 艾帕曼特斯 人家指点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学会了我的举止,模仿着我的行为。 泰门 因为你还不曾养一条狗,否则我倒宁愿学它;愿痨病抓了你去! 艾帕曼特斯 你这种样子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因为运命的转移而发生的懦怯的忧郁。为什么拿起这柄锄头?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为什么穿上这身奴才的装束?为什么露出这样忧伤的神色?向你献媚的家伙现在还穿的是绸缎,喝的是美酒,睡的是温软的被褥,彻底忘记了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泰门的人。不要装出一副骂世者的腔调,害这些山林蒙羞吧。还是自己也去做一个献媚的人,在那些毁荡了你的家产的家伙手下讨生活吧。弯下你的膝头,让他嘴里的气息吹去你的帽子;尽管他发着怎样大的脾气,你都要把他恭维得五体投地。你应当像笑脸迎人的酒保一样,倾听着每一个流氓恶棍的话;你必须自己也做一个恶棍,要是你再发了财,也不过让恶棍们享用了去。可不要再学着我的样子啦。 泰门 要是我像了你,我宁愿把自己丢掉。 艾帕曼特斯 你因为像你自己,早已把你自己丢掉了;你做了这么久的疯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傻子。怎么!你以为那凛冽的霜风,你那喧嚷的仆人,会把你的衬衫烘暖吗?这些寿命超过鹰隼、罩满苍苔的老树,会追随你的左右,听候你的使唤吗?那冰冻的寒溪会替你在清晨煮好粥汤,替你消除昨夜的积食吗?叫那些赤裸裸地生存在上天的暴怒之中、无遮无掩地受着风吹雨打霜雪侵凌的草木向你献媚吧;啊!你就会知道—— 泰门 你是一个傻子。快去。 艾帕曼特斯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你。 泰门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你。 艾帕曼特斯 为什么? 泰门 因为你向贫困献媚。 艾帕曼特斯 我没有献媚,我说你是一个下流的恶汉。 泰门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艾帕曼特斯 因为我要惹你恼怒。 泰门 这是一个恶徒或者愚人的工作。你以为惹人家恼怒对于你自己是一件乐事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泰门 怎么!你又是一个无赖吗? 艾帕曼特斯 要是你披上这身寒酸的衣服,目的只是要惩罚你自己的骄傲,那么很好;可是你是出于勉强的,倘然你不再是一个乞丐,你就会再去做一个廷臣。自愿的贫困胜如不定的浮华;穷奢极欲的人要是贪得无厌,比最贫困而知足的人更要不幸得多了。你既然这样困苦,应该但求速死。 泰门 我不会听了一个比我更倒霉的人的话而去寻死。你是一个奴隶,命运的温柔的手臂从来不曾拥抱过你。要是你从呱呱堕地的时候就跟我们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这浮世的欢娱,你一定已经沉溺在无边的放荡里,把你的青春销磨在左拥右抱之中,除了一味追求眼前的淫乐以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冷冰冰的人伦道德。可是我,整个的世界曾经是我的糖果的作坊;人们的嘴、舌头、眼睛和心都争先恐后地等候着我的使唤,虽然我没有这许多工作可以给他们做;无数的人像叶子依附橡树一般依附着我,可是经不起冬风的一吹,他们便落下枝头,剩下我赤裸裸的枯干,去忍受风雨的摧残:像我这样享福过来的人,一旦挨受这种逆运,那才是一件难堪的重荷;你却是从开始时候就尝到人世的痛苦的,经验已经把你磨炼得十分坚强了。你为什么厌恶人类呢?他们从来没有向你献过媚;你曾经有些什么东西给人家呢?倘然你要咒骂,你就得咒骂你的父亲,那个穷酸的叫化,他因为一时起兴,和一个女乞婆养下了你这世袭的穷光蛋来。滚开!快去!倘然你不是生下来就是世间最下贱的人,你就是个奸佞的小人。 艾帕曼特斯 你现在还是这样骄傲吗? 泰门 是的,因为我不是你而骄傲。 艾帕受特斯 我也因为不是一个浪子而骄傲。 泰门 我因为现在是个浪子而骄傲。要是我所有的一切钱财都在你的手掌之中,我也不向你要。快去!但愿全体雅典人的生命都在这块根里,我要像这样把它一口吞下!(食树根。) 艾帕曼特斯 你要我带些什么去给雅典人? 泰门 但愿一阵旋风把你卷到雅典去。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儿有金子;瞧,我有金子。 艾帕曼特斯 你在这儿用不着金子。 泰门 金子在这儿才是最好最真的,因为它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儿,不被人利用去为非作歹。 艾帕曼特斯 晚上在什么地方睡觉,泰门? 泰门 在太虚的覆罩之下。你白天在什么地方吃东西,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在我的肚子找到肉食的地方;或者说,在我吃东西的地方。 泰门 我希望酖毒服从我的意志! 艾帕曼特斯 你要把它送到什么地方去? 泰门 撒在你的食物里。 艾帕曼特斯 你只知道人生中的两个极端,不曾度过中庸的生活。当你锦衣美服、麝香熏身的时候,他们讥笑你的繁文缛礼;现在你不衫不履,敝首垢面,他们又蔑视你的落拓疎狂。 泰门 艾帕曼特斯,要是全世界俯伏在你的脚下,你预备把它怎样处置? 艾帕曼特斯 把它送给野兽,吃尽了所有的人类。 泰门 你愿意置身于人类的混乱之中,而与众兽为伍,做一头畜生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泰门。 泰门 愿天神保佑你达到这一个畜生的愿望。要是你做了狮子,狐狸会来欺骗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会来吃了你;要是你做了狐狸,万一驴子把你告发,狮子会对你起疑心;要是你做了驴子,你的愚蠢将使你受苦,而且你也不免做豺狼的一顿早餐;要是你做了狼,你的贪馋将使你烦恼,而且常常要为着求食而冒生命的危险;要是你做了犀牛,你的骄傲和凶暴将使你受罪,让你自己被你的盛怒所克服;要是你做了熊,你要死在马蹄的践踏之下;要是你做了马,你要被豹子所攫噬;要是你做了豹,你是狮子的近亲,你身上的斑纹将使你送命。你没有安全,没有保障。你要做一头什么野兽,才可以不受别的野兽的侵害呢?你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一头什么野兽,你在变形以后将要遭到怎样的不幸。 艾帕曼特斯 你这番话讲得倒很有理;雅典已经变成一个众兽群居的林薮了。 泰门 那么驴子是怎样冲破了城墙,让你溜到城外来的? 艾帕曼特斯 那里有一个诗人和一个画师来了;愿来来往往的人们把你缠扰得不得安宁!我可要敬谢不敏,抽身远避了。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我会再来瞧你的。 泰门 当世间除了你之外死得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我会欢迎你的。我宁愿做乞丐手里牵着的狗,也不愿做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是世上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泰门 我希望你再干净点儿,可以让我把唾涎吐在你身上! 艾帕曼特斯 愿你遭瘟!你太坏了,我简直不屑咒你! 泰门 所有的恶人站在你身边,相形之下也会变成正人君子。 艾帕曼特斯 你一说话,嘴里也会掉下癞病来。 泰门 要是我再提起你的名字的话。倘不是怕污了我的手,我早就打你了。去,你这癞狗生的杂种!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活着,把我气也气死了;我一见了你就要气昏了脑袋。 艾帕曼特斯 我希望你会气破了肚子! 泰门 去,你这讨厌的混蛋!算我倒霉,还要赔一块石子来扔你。(向艾帕曼特斯掷石。) 艾帕曼特斯 畜生! 泰门 奴才! 艾帕曼特斯 蛤蟆! 泰门 混蛋,混蛋,混蛋!我讨厌这个虚伪的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所以,泰门,赶快预备你的坟墓吧;安息在海水的泡沫可以每天打击你的墓碣的地方;刻下你的墓志铭,让你的一死讥刺着世人的偷生苟活。(视金)啊,你可爱的凶手,帝王逃不过你的掌握,亲生的父子会被你离间!你灿烂的奸夫,淫污了纯洁的婚床!你勇敢的战神!你永远年轻韶秀、永远被人爱恋的娇美的情郎,你的羞颜可以融化了狄安娜女神膝上的冰雪!你有形的神明,你会使冰炭化为胶漆,仇敌互相亲吻!你会说任何的方言,使每一个人唯命是从!你动人心坎的宝物啊!你的奴隶,那些人类,要造反了,快快运用你的法力,让他们互相砍杀,留下这个世界来给兽类统治吧。 艾帕曼特斯 但愿如此;可是等我死了再说。我要去对他们说你有金子;不久他们就要蜂拥而来了。 泰门 蜂拥而来? 艾帕曼特斯 正是。 泰门 请你快给我滚开。 艾帕曼特斯 活下去,喜爱你的困苦吧!(下。) 泰门 好容易把他赶走了。又有些像人一样的东西来啦!真讨厌!      众窃贼上。 贼甲 他哪里来的这些金子?那一定是他剩在身边的一些碎片零屑。他就是因为囊中金罄,友朋离散,所以才发起疯来的。 贼乙 听说他还有许多宝贝。 贼丙 让我们吓唬他一下:要是他不爱惜金银,一定会双手捧给我们的;要是他推推托托不肯交出来,那便怎么办呢? 贼乙 不错,他并不把它们放在身边,一定是藏得好好的。 贼甲 这不就是他吗? 众贼 在哪儿? 贼乙 正是他的样子。 贼丙 他;我认识是他。 众贼 你好,泰门? 泰门 好哇,你们这些偷儿? 众贼 我们是兵士,不是偷儿。 泰门 是兵士,也是偷儿;你们都是妇人的儿子。 众贼 我们不是偷儿,不过是些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 泰门 你们没有东西吃吗?为什么没有?瞧,地下生着各种草木的根;在这一哩以内,长着多少的山蔬野草;橡树上长着橡果,野蔷薇也长着一粒粒红色的果实;那慷慨的主妇,大自然,在每一棵植物上替你们安排好美食,你们还嫌没有东西吃吗? 贼甲 我们不能像鸟兽游鱼一样,靠着吃草啄果、喝些清水过活呀。 泰门 你们也不能靠着吃鸟兽游鱼的肉过活;你们是一定要吃人的。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都是明目张胆地做贼,并不蒙着庄严神圣的假面具;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才是最可怕的穿窬大盗哩。你们这些鼠贼,拿着这些金子去吧。去,痛痛快快地喝个醉,让烈酒烧枯你们的血液,免得你们到绞架上去受苦。不要相信医生的话,他的药方上都是毒药,他杀死的比你们偷窃的还多。放手偷吧,尽情杀吧;你们既然做了贼,尽管把恶事当作正当的工作一样做去吧。我可以讲几个最大的窃贼给你们听:太阳是个贼,用他的伟大的吸力偷窃海上的潮水;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的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海是个贼,他的汹涌的潮汐把月亮溶化成咸的眼泪;地是个贼,他偷了万物的粪便作肥料,使自己肥沃;什么都是贼,那束缚你们鞭打你们的法律,也凭借它的野蛮的威力,实行不受约制的偷窃。不要爱你们自己;快去!各人互相偷窃。再拿一些金子去吧。放大胆子去杀人;你们所碰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贼。到雅典去,打开人家的店铺;你们所偷到的东西没有一件本来不是贼赃。不要因为我给了你们金子就不去做贼:让金子送了你们的性命!阿门。 贼丙 他劝我做贼,反而把我说得不愿意做贼了。 贼甲 他因为痛恨人类,所以这样劝告我们;他不是希望我们靠着做贼发财享福。 贼乙 我要把他的话当作仇敌的话,放弃我的本行了。 贼甲 让我们替雅典维持治安;无论时世怎样艰难,一个人总可以安分度日的。(众贼下。)      弗莱维斯上。 弗莱维斯 天哪!那个衣服褴褛、形容枯槁的人,便是我的主人吗?他怎么会衰落到这个地步?为善的人竟会得到这样的恶报!从前那样炙手可热,一朝穷了下来,就要受尽世人的冷眼!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那些把最高贵的人引到了最没落的下场的朋友们更可恶的!在这样尔虞我诈的人间,一个人与其爱他的朋友,还不如爱他的仇敌;虽然仇敌对我不怀好意,可是朋友却在实际上陷害我。他已经看见我了。我要向他表示我的真诚的同情,仍旧把他看作我的主人一样用我的生命为他服役。我的最亲爱的主人!      泰门上前。 泰门 走开!你是什么人? 弗莱维斯 您忘记我了吗,大爷? 泰门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人了;要是你承认自己是个人,那么我当然也忘记你了。 弗莱维斯 我是您的一个可怜的忠心的仆人。 泰门 那么我不认识你。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忠心的仆人在我的身边;我只是养了一大群恶汉,侍候奸徒们的肉食。 弗莱维斯 神明可以作证,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可怜的管家像我一样为了他的破产的主人而衷心哀痛。 泰门 怎么!你哭了吗?过来,那么我爱你,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不是冷酷无情的男子,男子的眼睛除了激于情欲和大笑的时候以外,是从来不会潮润的。他们的恻隐之心久已睡去了;奇怪的时代,人们流泪是为了欢笑,不是为了哭泣! 弗莱维斯 请您不要把我当作陌生人,我的好大爷,接受我的同情的吊慰;我还剩着不多几个钱在此,请您仍旧让我做您的管家吧。 泰门 我竟有这样一个忠心正直的管家来安慰我吗?我的狂野的心都几乎被你软化了。让我瞧瞧你的脸。不错,这个人是妇人所生的。原谅我的抹杀一切的武断吧,永远清醒的神明们!我宣布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误会我,只有一个,而且他是个管家。但愿没有其他的人和他一样,因为我要痛恨一切的人类!你虽然不再受我的憎恨,可是除了你以外,谁都要受我的咒诅。我想你这样老实,未免太不聪明,因为要是你现在欺骗我、凌辱我,也许可以早一点得到一个新的主人;许多人都是踏在他们旧主人的颈子上,去侍候他们的新主人的。可是老实告诉我——我虽然相信你,却不能不怀疑——你的好心是不是别有用意,像那些富人们送礼一样,希望得到二十倍的利息? 弗莱维斯 不,我的最尊贵的主人;唉!您到现在才懂得怀疑,已经太迟了。当您大开盛宴的时候,您就该想到人情的虚伪;可是一个人总要到了日暮途穷,方才知道人心是不可轻信的。天知道我现在向您表示的,完全是一片赤心,我不过对您高贵无比的精神呈献我的天职和热忱,关心您的饮食起居;相信我,我的最尊贵的大爷,我愿意把一切实际上或是希望中的利益,交换这一个愿望:只要您恢复原来的财势,就是给我莫大的报酬了。 泰门 瞧,我已经发了财了。你这唯一的善人,来,拿去;天神借手于我的困苦,把财富送给你了。去,快快活活地做个财主吧;可是你要遵照我一个条件:你必须在远离人踪的地方筑屋而居;痛恨所有的人,咒诅所有的人,不要对任何人发慈悲心,听任那枵腹的饿丐形销骨立,也不要给他一些饮食;宁可把你不愿给人类的东西拿去丢给狗;让监狱把他们吞咽,让重债把他们压死;让人们像枯树一样倒毙,让疾病吸干了他们奸诈的血!去吧,愿你有福! 弗莱维斯 啊,让我留着安慰安慰您吧,我的主人。 泰门 要是你不愿意挨骂,那么不要停留;趁你得到我的祝福、还是一个自由之身的时候,赶快逃走吧。你再也不要看见人类的面,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各下。) 第五幕 -------------------------------------------------------------------------------- 第一场 树林。泰门所居洞穴之前      诗人及画师上。 画师 照我所记得的这地方的样子,离他的住处不会怎么远了。 诗人 他这人真有点莫测高深。人家说他拥有大量的黄金,这谣言是真的吗? 画师 真的。艾西巴第斯就这样说;菲莉妮娅和提曼德拉都从他手里得到过金子;还有那些穷苦的流浪的兵士们,也拿了不少去。据说他给他的管家一笔很大的数目呢。 诗人 那么他这次破产不过是有意对他的朋友们的试探罢了。 画师 正是;您就会看见他再在雅典扬眉吐气,高踞要津。所以我们应该在他佯为窘迫的时候向他献些殷勤,那可以表现出我们的热肠古道,而且要是关于他的多金的传言果然确实的话,那么我们枉道前来,也一定可以满载而归了。 诗人 您现在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呈献给他的? 画师 我现在只是专诚拜访,东西可什么也没有;可是我将要允许他一幅绝妙的作品。 诗人 我也必须贡献他一些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我准备写一篇怎样的诗送给他。 画师 再好没有了。这年头儿最通行的就是空口许诺,它会叫人睁大了眼睛盼望,要是真的实行起来,那倒没有什么希罕了;只有那些老实愚蠢的人,才会把说过的话认真照办。诺言是最有礼貌、最合时尚的事,实行就像一种遗嘱,证明本人的理智已经害着极大的重症。      泰门自穴中上。 泰门 (旁白)卓越的匠人!像你自己这样一副恶人的嘴脸,是画也画不出来的。 诗人 我正在想我应当说我预备写些什么献给他:那必须是一篇描写他自己的诗章;讽刺人世繁华的虚浮,指出那跟随在盛年与富裕后面的,是多少逢迎谄媚的丑态。 泰门 (旁白)你一定要在你自己的作品里充当一个恶徒吗?你要在别人的身上暴露你自己的弱点吗?很好,我有金子给你哩。 诗人 来,我们找他去吧。要是我们遇见了有利可获的机会而失之交臂,那就太对不起我们自己的幸运了。 画师 不错,趁着白昼的光亮不用你出钱的时候,应当赶快找寻你所要的东西,等到黑夜到来,那就太晚了。来。 泰门 (旁白)待我在转角的地方和你们相会吧。黄金真是一尊了不得的神明,即使他住在比猪窝还卑污的庙宇里,也会受人膜拜!你驱驶船只在海上航行,你使奴隶的心中发生敬羡;你是应该被人们顶礼的,让你的圣徒们永远罩着只接受你的使唤的瘟疫吧。我现在可以去见他们。(上前。) 诗人 祝福,可尊敬的泰门! 画师 我们高贵的旧主人! 泰门 我曾经看见过两个正人君子吗? 诗人 先生,我常常沾沐您的慷慨的恩施,听说您已经隐居避世,您的朋友们一个个冷落了踪迹,他们那种忘恩的天性——啊,没有良心的东西!上天把所有的刑罚降在他们身上也掩蔽不了他们的罪辜!嘿!他们居然会这样对待您,他们整个的心身都在您的星辰一样的仁惠之下得到化育!我简直气疯了,想不出用怎样巨大的字眼,才可以遮盖这种薄情无义的弥天罪恶。 泰门 不要遮盖它,让人家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你们都是正人君子,还是把你们的本来面目公之大众吧。 画师 我们两个人常常受到您的霖雨一样的赏赐,感戴您的恩泽的深厚。 泰门 嗯,你们都是正人君子。 画师 我们专诚来此,想要为您略尽微劳。 泰门 真是正人君子!啊,我应当怎样报答你们呢?你们也会啃树根喝冷水吗?不见得吧。 画师 诗人 为了替您服役的缘故,只要是我们能够做的事,我们都愿意做。 泰门 你们是正人君子。你们已经听见我有金子;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听见这样的消息了。老实说出来吧,你们是正人君子。 画师 人家是在这样说,我的高贵的大爷;可是我的朋友跟我都不是因为这缘故才来的。 泰门 好一对正人君子!你画了全雅典最好的一帧脸谱,描摹得这样栩栩如生。 画师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大爷。 泰门 正是不过如此,先生。至于讲到你那些向壁虚造的故事,那么你的诗句里那种美妙婉转的辞藻,真可以说得上笔穷造化。可是虽然这么说,我的两位居心正直的朋友们,我必须说你们还有一个小小的缺点,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点,我也不希望你们费许多的力量把它改正过来。 画师 诗人 请您明白告诉我们吧。 泰门 你们会见怪的。 画师 诗人 我们一定会非常感激您的开示。 泰门 真的吗? 画师 诗人 不要疑惑,尊贵的大爷。 泰门 你们都相信着一个大大地欺骗了你们的坏人。 画师 诗人 真的吗,大爷? 泰门 是的,你们听见他信口开河,看见他装腔作势,明明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偏偏跟他要好,给他吃喝,把他视为心腹。 画师 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大爷。 诗人 我也不知道。 泰门 听着,我很喜欢你们;我愿意给你们金子,只要你们替我把你们这两个坏朋友除掉:随你们吊死他们也好,刺死他们也好,把他们扔在茅坑里淹死也好,或是用无论什么方法作弄他们,然后再来见我,我一定会给你们许多金子。 画师 诗人 请您说出他们的名字来,大爷;让我们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泰门 你向那边走,你向这边走。你们一共只有两个人,可是你们两人分开以后,各人还有一个万恶的奸徒和他在一起。要是你不愿意有两个恶人在你的身边,那么不要走近他。(向诗人)要是你只要和一个恶人住在一处,那么不要和他来往。去,滚开!这儿有金子哩。你们是为着金子来的,你们这两个奴才!你们替我做了工了,这是给你们的工钱;去!你有炼金的本领,去把这些泥块炼成黄金吧。滚开,恶狗!(将二人打走,返入穴内。)      弗莱维斯及二元老上。 弗莱维斯 你们要去跟泰门说话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这样耽好孤寂,除了只有外形还像一个人的他自己而外,他觉得什么都是对他不怀好意的。 元老甲 带我们到他的洞里去;我们已经答应雅典人,负责向泰门说话。 元老乙 人们不是永远始终如一的;时间和悲哀使他变成这样一个人。要是命运加惠于他,恢复了他旧日的豪富,他也许仍旧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带我们见他去,碰碰机会吧。 弗莱维斯 这就是他所住的山洞了。愿平和安宁降临在这儿!泰门大爷!泰门!出来,跟您的朋友们谈谈。雅典人派了两位最年高有德的元老来问候您了。跟他们谈谈吧,尊贵的泰门。      泰门自穴中上。 泰门 抚慰众生的太阳,烧起来吧!你们有什么话?快说,说过了就给我上吊去。愿你们说了一句真话就长起一个水疱!说了一句假话就会在舌根上烂一个窟窿! 元老甲 尊贵的泰门—— 元老乙 雅典的元老们问候你,泰门。 泰门 我谢谢他们;要是我能够替他们把瘟疫招来,我愿意把它送给他们。 元老甲 啊!忘记那些我们自己所悔恨的事吧。元老们众口一词地诚意要求你回到雅典去;他们已经考虑到许多特殊的荣典,等你回去接受。 元老乙 他们承认过去对你太冷酷无情了;现在雅典的公众已经感觉到他们为了不曾给泰门援手,已经失去了一座患难时可以倚畀的长城,所以他们才突破成例,叫我们前来表示歉忱,并且向你呈献他们无限的爱敬和不可数计的财富,补赎他们以往的过失。 泰门 你们这一番话,真说得我受宠若惊,差一点要感激涕零了。借给我一颗愚人的心和一双妇人的眼睛,我就会听了这种温慰的言语而哭泣起来,尊贵的元老们。 元老甲 那么请你跟我们一同回去,在我们的雅典,也就是你的雅典,接受大将的尊位;你一定会得到人民的感谢,他们会给你绝对的权力,你的美好的声名将和威权同在。我们不久就可以逐退那来势汹汹的艾西巴第斯,他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似的,捣毁了祖国的和平。 元老乙 向雅典的城墙摇挥他的咄咄逼人的剑锋。 元老甲 所以,泰门—— 泰门 好,先生,很好;那么就这样吧:要是艾西巴第斯杀死了我的同胞,让艾西巴第斯知道,泰门是全不介意的。要是他把美好的雅典城劫掠一空,把我们那些善良的老人家们揪着胡须拉走,让我们那些圣洁的处女们去受那疯狂的、兽性的战争的污辱,那么让他知道,告诉他,泰门这样说,为了怜悯我们的老人和我们的少年,我不能不对他说,泰门对于这些是全不介意的,随他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为只要你们还有不曾割断的咽喉,他们的刀是不会嫌血污的。至于我自己,那么,那横暴不法的敌人营里的每一把屠刀,都比雅典最可尊敬的咽喉更能获得我的好感。所以我现在把你们交付在幸运的天神的照顾之下,正像把一群窃贼交付给看守的人一样。 弗莱维斯 去吧,一切全都没用。 泰门 我刚才正在写我的墓志铭;你们明天就可以看见。健康和生活使我害了长久的病,现在我的宿疾已经开始痊愈,从虚无中间我得到了一切。去,继续活下去;愿艾西巴第斯给你们灾难,他也在你们手里遭灾,到头来大家同归于尽吧! 元老甲 我们的话都是白说。 泰门 可是我爱我的国家,人家虽然说我喜欢看见宗国的沦亡,其实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元老甲 这才说得不错。 泰门 请你们替我向我的亲爱的同胞们致意—— 元老甲 这样的话从您的嘴里出来,足见志士襟怀,毕竟与众不同。 元老乙 它们进入我们的耳中,也像得胜荣归的勇士,在夹道欢呼声中返旆国门一样。 泰门 替我向他们致意;告诉他们,为了减轻他们的忧虑,解除他们对于敌人剑锋的恐惧,释免他们的痛苦、损失、爱情的烦恼以及在生命的无定的航程中这脆弱的凡躯所遭受的一切其他的不幸起见,我愿意给他们一些善意的贡献,指点他们避免狂暴的艾西巴第斯的愤怒的方法。 元老乙 我很高兴他说这样的话;他会重新回去的。 泰门 我有一棵树长在我的住处的附近,因为我自己需用,不久就要把它砍下来,告诉我的朋友们,告诉全雅典的人,叫他们按照各人地位的高低分别先后,凡是有谁愿意解除痛苦,就赶快到这儿来,在我那棵树未遭斧斤以前自己缢死。请你们这样替我对他们说吧。 弗莱维斯 不要再跟他絮烦了,他总是这个样子的。 泰门 不要再来见我;对雅典说,泰门已经在海边的沙滩上筑好他的万世的佳城,汹涌的波涛每天一次,向它喷吐着泡沫;到那里来吧,让我的墓碑预示着你们的命运。   让怨怼不挂唇,让言语消灭,   灾难和瘟疫将会纠正一切!   坟墓是人一世辛勤的成绩;   隐去吧,阳光!陪着泰门安息。(下。) 元老甲 他的愤懑不平之气,已经深植在天性之中,再也消解不掉了。 元老乙 我们对他的希望已经完了,还是回去凭着我们残余的力量,想些其他的办法,尽力挽救危局吧。 元老甲 事不宜迟,我们快回去。(同下。) 第二场 雅典城墙之前      二元老及一使者上。 元老丙 难为你探到了这样的消息;他的军力果然像你所说的那样雄壮吗? 使者 他的实际的力量,比我所说的还要强大得多;而且他的行军非常迅速,大概就要到来了。 元老丁 要是他们不能劝诱泰门回来,我们的处境可真是危险万分呢。 使者 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信差,是我旧日的朋友,虽然我们各事一方,可是我们从前的交谊使我们泯除猜忌,像朋友一般互吐真情。这个人是艾西巴第斯差他飞骑送信到泰门的洞里去的,那信上要求他协力助攻雅典,因为这次举兵一部分的原因也就是为了他。 元老丙 我们的两个同僚来了。      甲乙二元老自泰门处归。 元老甲 别再提起泰门的名字,别再对他存什么希望了。敌人的鼓声已经近在耳边,一片尘沙扬蔽了天空。进去,赶快准备起来;我怕我们要陷入敌人的罗网了。(同下。) 第三场 树林。泰门洞穴,相去不远有草草砌成的坟墓一座      一兵士上,寻找泰门。 兵士 照他们所说的样子看来,大概就是这儿了。有人吗?喂,说话呀!没有回答!这是什么?泰门死了,他的大限已到;这坟墓是什么野兽给他盖起来的,这儿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一定是死了;这便是他的坟墓。墓石上还有几行字,我可认不得;让我用蜡把它们搨下来;我们的主将什么文字都懂,他年纪虽轻,懂的事情可多哩。他现在一定已经在骄傲的雅典城前安下了营寨;攻陷那座城市是他的意志的目标。(下。) 第四场 雅典城墙之前      喇叭声;艾西巴第斯率军队上。 艾西巴第斯 吹起喇叭来,让这个懦怯的、淫秽的城市知道我们的大军已经来到。(吹谈判信号。)      元老等登城。 艾西巴第斯 在今天以前,由你们胡作非为,肆行不义,把你们的私心当作公道;在今天以前,我自己以及一切睡在你们权力的阴影下面的人,谁都是叉手徬徨,有冤莫诉。现在忍无可忍的时间已经到了,蹲伏惯了的脊骨,在重重的压迫之下,喊出“受不住了”的呼声;现在无告的冤苦将要坐在你们宽大的安乐椅上喘息,短气的骄横将要狼狈奔逃了。 元老甲 尊贵的少年将军,你当初因为些微的误会一怒而去的时候,虽然你还是无拳无勇,我们无须恐惧你的报复,可是我们仍旧召你回来,好意抚慰你,用逾量的恩宠洗刷我们负心的罪戾。 元老乙 就是对于改换了形貌的泰门,我们也曾用谦恭的使节和优渥的允诺恳求他眷念我们的城市。我们并不全是冷酷无情的人,也不该不分皂白地同受战争的屠戮。 元老甲 我们这一座城墙,并不是建立于得罪你的那些人之手;这些巍峨的高塔、标柱和学校,更不应该为了私人的错误而同归毁灭。 元老乙 当初驱迫你出亡的那些人,因为自愧缺少应付非常的才能,中心惭疚,都已忧郁逝世了。尊贵的将军,带领你的大军,高扬你的旗帜,开进我们的城中吧;要是你不顾上天好生之德,你的复仇的欲望必须得到满足,那么请你在十人中杀死一人,让那不幸接触你的锋刃的作为牺牲吧。 元老甲 不是每一个人都犯罪;因为从前的人铸下了错误而向现在的人报复,这不是合乎公道的措置;罪恶和土地一样,都不是世袭的。所以,亲爱的兄弟,带你的队伍进来吧,可是把你的愤怒留在外面。宽恕你所生长的雅典摇篮,也不要在盛怒之中把你的亲人和那些得罪你的人同时骈戮,像一个牧人一般,你可以走到羊栏里,把那些染疫的牲畜拣出,可不要漫无区别地一律杀死。 元老乙 你要什么都可以用微笑取得,何必一定要用刀剑的威力诛求呢? 元老甲 你只要一踏到我们壁垒森严的门口,它们就会砉然开启,让你仁慈的心为你先容,通报你善意的来临。 元老乙 抛下你的手套,或是任何代表你的荣誉的纪念物,表示你这次攻城的目的,只是伸雪你的不平,不是破坏我们的安全;你的全部军队可以驻扎在我们城里,直等我们签准了你的全部要求为止。 艾西巴第斯 那么我就摔下我的手套。下来,打开你们未受攻击的城门;把泰门的和我自己的敌人交出来领死,其余一概不论。为了消释你们的疑虑、表明我的正直的胸襟起见,我还要下令严禁部下的士兵擅离营地,扰乱你们城市中的治安,凡是违反禁令的,一律交付你们按法严惩。 元老甲 元老乙 真是光明正大的说话。 艾西巴第斯 下来,实践你们自己的允诺。(元老等下城开门。)      一兵士上。 兵士 启禀主将,泰门已经死了;他葬身在大海的边沿,在他的墓石上刻着这几行文字,我因为自己看不懂,已经用蜡把它们搨了下来。 艾西巴第斯 残魂不可招,  空剩臭皮囊; 莫问其中谁:  疫吞满路狼! 生憎举世人,  殁葬海之漘; 悠悠行路者,  速去毋相溷! 这几行诗句很可以表明你后来的心绪。虽然你看不起我们人类的悲哀,蔑视我们凉薄的天性里自然流露出来的泪点,可是你的丰富的想像使你叫那苍茫的大海永远在你低贱的坟墓上哀泣。高贵的泰门死了;他的记忆将永留人间。带我到你们的城里去;我要一手执着橄榄枝,一手握着宝剑,使战争孕育和平,使和平酝酿战争,这样才可以安不忘危,巩固国家的基础。敲起我们的鼓来!(众下。) -------------------------------------------------------------------------------- 注释 泰伦(Talent),古希腊货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