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正文 第1章 在历史的眼中,莫斯科已经不再拥有静悄悄的黎明。 太阳刚刚升起,拥挤不堪的外环公路就变成了一条凝滞的车河,被大城市"交通病"惹恼的司机狂躁地按着喇叭,制造着让人厌烦的噪音。有的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在方向盘上摆着一份报纸,静静地等待着。 间或,一两个年轻人手持着酒瓶,一边喝一边潇洒地从车流旁走过。不知是谁把车窗打开,一首俄罗斯时下流行的歌曲漫不经心地淌进了车流。 喧嚣的空港,起起落落的飞机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赶路。超级市场里,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购物的人川流不息。富丽堂皇的地铁车站内,行色匆匆的乘客摩肩接踵,从一张陌生的面孔流浪到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堆满游客的莫斯科红场,除了夺目的克里姆林宫红宝石打造的五星仍旧在熠熠发光,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金碧辉煌的东正教堂。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充满了小贩的叫卖声,货摊上的商品散发着传统与现实、战争与和平不协调的组合。普希金的塑像不惹人注意地藏在路边,在失落的历史中保持着沉静的容貌。 打字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接驳进城市的喧嚣和流行歌曲中,显得空灵而迟钝。这个声音牵引着历史的脚步悄悄挪出了拥挤的莫斯科,踩上了通往彼得堡的公路。两侧茂密的森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别墅。一条林间小路被薄雾包围着,向林子深处蜿蜒伸去。 小路的尽头是一处栅栏门,门关闭着。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瓦西里耶夫的手缓慢地离开键盘,抓起了一包香烟。电脑屏幕上是几行新打出来的小说稿:"他总感到自己有罪,不是理智上而是良心上感到负疚。他不是头一天打仗,而且完全明白,战争有自己的规律,自己的道德标准,和平生活中被认为是不能允许的事情,在战争中常常会成为需要……" 一缕烟雾在瓦西里耶夫苍老的脸庞前徐徐散去。他八十岁了,眉宇间却有着几分童真,这让他显得颇为与众不同。在瓦西里耶夫的书桌上,是他各个时期的旧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一张,是他手持步枪的戍装照。 年代业已久远。 瓦西里耶夫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放下香烟,站起来开门离去。外面随即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 书房内寂静无声,书桌、书稿、电脑和缕缕升腾的烟霭都规矩得过于严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键盘自动地跳跃起来,屏幕上留下一行新的字迹:鲍里斯。利沃维奇。瓦西里耶夫,作家,1924年出生在斯摩棱斯克一个军人家庭。1941年卫国战争爆发,他以17岁的年龄,参军奔赴前线。1943年负伤,后进装甲兵军事学院学习。1956年后开始专职创作。1969年创作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瓦西里耶夫手里拎着小篮,悠然自得地走进了树林。他边走边采摘着林间的蘑菇,时而停下来,顺着笔直的树杆向天上望去,时而急走几步,孩子似的欢呼雀跃地采撷起几朵野花。他在一个树桩前停了下来,树桩上清晰的年轮似乎向他提示着什么。他将手伸向一圈圈的年轮,自言自语地说:"六十年了,忘了?" 时间之轴被扭曲。瓦西里耶夫仿佛仍然重新回到在1945年之前的战争时期。 1945年6月24日,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阅兵式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将一面面被缴获的德国军旗扔在列宁墓前。作为胜利的纪念,在莫斯科亚历山大花园里,至今还伫立着朱可夫元帅骑着高头大马向前跃起的雕像。 战士们回来了——用生命的代价——这并未夸大,亦非比喻,而是实情:1922、1923、1924、1925和1926年出生的小伙子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几;瓦西里耶夫出生的年份以及相近的年份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三。换句话说,每一百个上前线的小伙子中只有三人生还。 战争中,有八十万妇女在武装部队中服役,她们几乎参加了所有的战斗,和男人一样,担任着各种危险的任务,狙击手、机枪手、侦察兵、坦克兵和飞行员。其中有四十万人永远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中。 那些记忆,已经封存了六十年。 故事要从171铁路会让站开始。 这是一个遭受过多次轰炸的车站。坍塌的水塔,被掀了屋顶的房屋,旧日的站台上长满了荒草,都明确地表示这个会让站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1942年春末夏初的某个早晨,一列军车喘着粗气,缓缓地驶过171会让站。军车的前半部是铁闷子货车,后半部则由各式各样的客车厢组成,显示出战争独有的特色。军车速度虽然缓慢,却没有在会让站停下来的意思。 171会让站军运指挥员瓦斯科夫准尉从薄雾中冲了出来。他大步跨过铁轨,正好赶上尾车在身边驶过。他伸手抓住扶手,略显笨拙地跳上车厢踏板。瓦斯科夫今年春天才满了三十二岁,可长相却老得多,仿佛足有四十来岁。浓密的胡须掩住了厚厚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永远都耷拉着,不管怎么看,他更像一个穿着军服的集体农庄的农民。 瓦斯科夫用粗糙的大手拉开车厢的门,里面立刻传出动听的歌声,随着悠扬的手风琴齐齐钻进他的耳朵。是《红莓花儿开》。瓦斯科夫扫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车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车厢仿佛塞满了沙丁鱼的罐头,每个可以被利用的空间都挤满了裹着崭新军装的身体。这让他立刻知道这是一列开往前线的运兵车。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青春洋溢的脸上充满了憧憬。他们似乎还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更愿意把这次出征当作一次集体的外出参观。 他锐利的目光已经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唱歌的战士。那是个连硬胡茬都没长成的毛头小伙,嘴唇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唱歌的时候,喉结在削瘦的长脖子上来回移动。 顶多只有十七岁。瓦斯科夫嘴里嘟囔着,一边近乎粗鲁地扎进士兵人群中,费力地向前面的车厢挤过去。 "老大爷,前面没有地方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坐在地板上,仰着脖梗儿对瓦斯科夫说。 瓦斯科夫停下来,有些愠怒地看着说话的士兵。 年轻的士兵这才看清楚瓦斯科夫的准尉军阶,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显出尴尬。他想从地板上站起来,瓦斯科夫摆摆手,让他坐下来,又向前挤去。 他总算挤到两个车厢衔接的部位,找着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坐在了地板上。他刚掏出绣有"赠给亲爱的捍卫祖国的战士"字样的烟荷包,旁边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年轻的士兵便问道:"有烟吗?" 瓦斯科夫大方地打开荷包,请对方抽烟。 对方卷好烟,又问瓦斯科夫要火,当他点上烟,猛吸一口,却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瓦斯科夫恶作剧地看着年轻的士兵。 "你这是什么?"士兵哭丧着脸问。 "纯的马哈烟。" "抽不了。" "一看你就没抽过。"瓦斯科夫笑着说,"而且你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士兵挠挠没有胡茬的下巴,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瓦斯科夫把卷好的烟叼在嘴上,他叼烟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卷烟向下垂,挂在下唇上。他点上烟,深情地吸了一口,继续说:"要抽烟就抽马哈烟,那才是男人抽的。" 周围的年轻人似乎都为瓦斯科夫的说法吸引,凑过来,要求抽上一根。可是几乎每个尝试过的年轻人都被浓烈的马哈烟呛得大声咳嗽,这引起了一张娃娃脸的中尉的注意,他挤了过来,大声询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瓦斯科夫看清了娃娃脸肩上中尉的肩章,无可奈何地想站起来,却被挤得又坐了下来。他只好坐在地上向中尉敬了个礼。 中尉还了个礼:"这是开往前线的专列,你怎么上来的?" "老大爷,他把您老当成德国人的间谍了。"一个年轻的战士开着玩笑说。 瓦斯科夫刚要张嘴解释,中尉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战争,和抽马哈烟不一样!" 中尉教训的口吻让瓦斯科夫皱起了眉头:"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中尉同志,战争进行了一年,你整齐的军装上少了点什么。" 瓦斯科夫指了指胸前挂勋章的地方。 中尉的脸涨得通红,他马上还击道:"你当然有理由把自己的军功章拿出来,给我们这些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们看看,准尉同志。" 瓦斯科夫一下窘住了。年轻的士兵在一旁怂恿着,让他把军功章拿出来。 "我看算了,不要让准尉同志太难堪了。"中尉说完想转身走开。 瓦斯科夫咳嗽了两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轻轻打开——里面是两枚耀眼的军功章。 中尉吃惊地看着:"您参加过战争?" 瓦斯科夫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态,相反,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目光转向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春天的大地。中尉看出瓦斯科夫的不悦,悄悄地行了个军礼,向车厢的另一头走去。 瓦斯科夫收拢五指,把军功章紧紧攥在手心里。随着列车颠簸的节奏,瓦斯科夫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上校带着几个参谋人员大步流星地走到激战后的高地,他焦急地冲着壕沟大喊:"还有人吗?" 满身血迹的瓦斯科夫抖落掉身上的浮土,从壕沟里爬了出来,向上校敬礼。紧跟着,又有几名战士爬了出来,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伤,却依然坚定地排成一行。 上校眼里噙着泪水,挨个地与战士们拥抱。他站在阵地前沿,感慨地说:"他们始终没能前进一步。"随即,上校转过身,拿出一枚军功章,要为瓦斯科夫佩在胸前。 "等等。"瓦斯科夫掏出水杯,吹了吹里面的浮土,伸出来。 立刻有士兵把白酒倒进杯子,上校把军功章放进酒里。瓦斯科夫高高地举起酒杯:"光荣属于我们,光荣属于祖国。" 战争给了瓦斯科夫荣誉,可当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口上挂着两枚军功章,兴冲冲地从前线回到家后,却蒙受了奇耻大辱——在他浴血沙场保卫祖国的时候,他那个爱打扮的老婆却和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搞上了。 瓦斯科夫和她大吵了一架,却挡不住她离家的决心。 那天,瓦斯科夫坐在窗户前,愁眉不展地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老婆却早早地打扮好了,冷着脸坐在餐桌前。那个公子哥儿在门口探头探脑,胆怯地窥视着屋里的动静。他老婆一见到年轻的情人,马上就拎起了自己的皮包往外走。 瓦斯科夫站起来想劝阻她,可她已经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等待的公子哥儿进了屋,拎起皮箱,有意无意地挡住了瓦斯科夫的去路。 瓦斯科夫沮丧地坐了下来,摘下胸前的军功章,默默地收进了口袋里。 从那天开始,瓦斯科夫就把军功章藏到了布包包里,轻易不愿对人讲。战斗英雄的老婆居然跑了,多么丢人!瓦斯科夫情绪低落地正想着,长着一脸雀斑的战士用胳膊肘碰了碰瓦斯科夫,把烟荷包递给他。 列车此时放慢了速度,瓦斯科夫赶紧收好烟荷包,拍了拍年轻战士的肩膀,说了句"保重",便向车厢门口挤去。 "准尉大叔,我会学会抽马哈烟的。"年轻的战士冲瓦斯科夫喊道。 瓦斯科夫回过头,冲着年轻的士兵们笑了笑。 一列列军车停靠在枢纽站,时而汽笛长鸣,满载着重武器和士兵开赴前线,时而从前线下来的运载伤兵的列车徐徐停靠在站台上。站台上的人们川流不息,但大部分都是军人。军官们大声吆喝着自己的队伍,士兵们匆匆忙忙跑向集合的地点。枢纽站紧张忙碌的气氛,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大战在即。 瓦斯科夫在人群中挤着,终于挤到挂着"军运指挥部"牌子的门口,向卫兵出示了证件。他一走进军运指挥部,便听到了枢纽站军运指挥员罗斯托夫少校大喊大叫的声音。 少校一眼就看见了瓦斯科夫,用手往自己眼前一指:"你,过来!" 瓦斯科夫急走几步,来到罗斯托夫面前,他刚要行礼,少校劈头盖脸训了起来:"你又来干吗?我的桌子上摆着10份你的报告,胡闹!你,菲道特。叶普格拉维奇不像个军运指挥员,倒成了耍笔杆子的了。" "请您派些不喝酒的来。"瓦斯科夫硬着头皮顶了一句。 少校大发雷霆,指着瓦斯科夫说:"你认为你是谁?是库图佐夫,是苏沃洛夫?小的一点点的一个会让站,一个月也许都不会有一列军车在会让站停靠。只有一个,鬼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的仓库,两个班的守卫,你却换了一批又换一批,我看,什么时候把你换了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喝醉了酒的不是我,还有,还有搞女人的问题。"瓦斯科夫小声嘟囔着。 指挥所里的人哄笑着。 "笑什么,我们要打仗。在我们的西面,像拉锯似的,打着阵地战;东方,德国人对运河和穆尔曼斯克不间断地施行24小时狂轰滥炸;北方,为了争夺海路,每天都在拼刺刀;在我们的后面列宁格勒顽强地屹立着。可你,菲道特。叶普格拉维奇到我这儿来,要不喝酒不和女人睡觉的士兵——" 有人来向少校汇报工作,打断了他怒不可遏的训斥,瓦斯科夫知趣地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刚坐下来,少校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指着瓦斯科夫说:"我不会再给你一兵一卒的!"瓦斯科夫毫不气绥。他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认真地听着车站大喇叭里播放的战报:"……战争进行了将近一年,1942年6月22日,德国法西斯……" 瓦斯科夫陷入了沉思。 战争的最初阶段,苏联军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到10月13日以前,损失了67个步兵师;6个骑兵师和7个坦克师,被俘军人663万人,坦克1242辆;火炮5412门。明斯克、基辅相继陷落。 大批苏军成为了德军的俘虏,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屈辱地押解着行进。荒野中遗弃着被击毁的苏联坦克、大炮和枪支。 最初的胜利让希特勒冲昏了头脑,战争进行到第二个阶段,德国的中央集群向莫斯科发动了决定战争结局的进攻。普鲁士人踏上了当年拿破仑进攻莫斯科的大路。希特勒自信地认为,他的闪电式作战决不会重蹈法国人的复辙。 德国人的坦克、战车、摩托车长驱直入。敌人已经从望远镜里看见了克林姆林宫尖顶上的红五星和莫斯科上空的雪花。 11月7日,红场上像每年一样进行着例行的阅兵,但这些接受检阅的军队,从红场上直接开往保卫莫斯科的前线。 12月6日,苏军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进行了决定性的反攻。10天以后,德国人开始溃败。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了克林姆林宫的尖顶。战争进行到1942年,德军在莫斯科留下了火炮、坦克和尸体。 交战双方的速度似乎都慢了下来,他们在喘息,休整,等待着严冬和泥泞的春节过后,新的更大规模的战役在考验着伟大的苏联军队…… "……西南方向今天只发生小规模的零星战斗。"大喇叭仍在广播,将瓦斯科夫从对战事的思索中惊醒。广播结束后,大喇叭里开始播放时下最流行的音乐《神圣的战争》。瓦斯科夫忍俊不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罗斯托夫少校正聚精会神地伏在地图上,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走过去,嘟囔着:"要不您批准我去前线?" "要不要给你派些阉过的人?"少校问。 军运指挥所里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瓦斯科夫固执地说:"您比我更清楚。" 少校这回没再发火,他稍稍思索了一下,说:"好吧,瓦斯科夫,一切都会有的,不是酒囊饭袋的会有的,不沾女人的也会有的。不过,你可要小心,假如你连这批士兵也对付不了……" "是。"准尉满足地挺起了胸膛。 车站通向驻军村庄仅半里之遥,两者之间是由一条大下坡的道路连接起来的,泥泞的路面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水坑。 从枢纽站回来的瓦斯科夫脚步轻松,从凸凹不平的水坑上面一跃而过,走近了村口。房东玛丽娅从村口的林子里闪身出来,拦住了瓦斯科夫。 "玛丽娅。尼基福洛芙娜,您在这儿干吗呢?"瓦斯科夫有点吃惊。 "波琳娜又在开生日晚会呢。您的士兵都被请去了。"玛丽娅低声说。 果然,从村里传来音乐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去了?" "所有的人。" "这是不可以的,现在是战争!"瓦斯科夫怒火中烧。 "这个月她已经举办了三次生日晚会。"玛丽娅火上浇油。 瓦斯科夫怒气冲冲地向全村灯火最亮的房子走去。波琳娜是全村最风骚的娘们儿,丈夫在战场上牺牲后,她就明目张胆地勾搭起准尉的士兵们。在她的带动下,有好些个女人都蠢蠢欲动,带着自家酿的私酒跟那帮年轻的小伙子们纠缠到了一起。结果,瓦斯科夫不得不一次次到少校那里挨骂,以便能争取来一些不受她们腐蚀的好战士。可是,每次波琳娜都像进攻堡垒似的,迅速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拉进了自己的家。 波琳娜的家就在玛丽娅家隔壁,此刻正热闹非凡。士兵的皮靴踢踏着木制的地板,随着手风琴欢快的节奏起劲地跳着。女主人波琳娜穿着节日的裙子,香喷喷地摇摆着苗条的身体,眉目中传达出来的无限春意均匀地抛向每一个在场的男人们。 男人们是清一色的士兵,五六个年轻的女人们几乎被士兵们包围。 "来,为了生日。"波琳娜满面春风地举起了酒杯。 "为了晚会。" "为了波琳娜。" "乌拉!" 门突然"咣"一声被推开了,瓦斯科夫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音乐声骤然停止,欢闹的人们也随之安静下来。俄顷,波琳娜风一样旋到瓦斯科夫面前,摆出舞蹈动作,热情地邀请瓦斯科夫共舞。 神色严肃的准尉低声说:"波琳娜,你是个军属。" 波琳娜挑衅似地跳着舞,双手卡在腰间,示威般强烈地扭动着,甚至有些疯狂。突然,她停了下来。人们看见波琳娜刚才还媚态横生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搅了我的生日晚会。" "波琳娜,你一个月开了三次生日晚会。" "想的话,我可以天天开。" "你是个军——" "寡妇!"波琳娜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眼中的泪水也随之淌了下来。 下雨了。 庭院一下子变得幽暗,雨水像兑淡了的墨汁一样流过地面,同时有如轻烟般的暗影在院子里四处滋生。瓦斯科夫站在窗户前,皱着眉头望着窗外。突然他感到有水滴在脸上,他挪开一步,雨水正一滴一滴从屋顶渗进来落在地板上。 "漏雨了。"瓦斯科夫喊了一声。 玛丽娅正端着一锅热汤走进来,她急忙把汤放在桌上,跑到厨房拿来了脸盆去接雨水。水滴打在空洗脸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瓦斯科夫坐下来喝汤,他瞅瞅桌上的电话机,问玛丽娅:"有电话吗?" "没有。" "明天我给您把房顶补补。" 玛丽娅没吭声,须臾,她小声地问:"他们要调走了?" 瓦斯科夫点点头。 玛丽娅长叹一声,在瓦斯科夫身边坐下来,说:"他们会被送到前线?" 瓦斯科夫没吭声。水滴落在脸盆中发出的"叮咚"声愈发急促起来。雨整整下了一夜,把大地浇得透透的。空气里弥散出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芳香。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 波琳娜家立刻喧哗起来,士兵们都抢着帮她修缮屋顶,其余的人家显得冷冷清清,那些行动迟缓的老人只能羡慕地注视着波琳娜家热闹的场面。紧挨着的玛丽娅家屋顶上,也只有瓦斯科夫一个人忙碌着。玛丽娅拎着盛满泥巴的水桶爬上屋顶,回头看了一眼波琳娜家,叹了口气。 波琳娜凑到篱笆墙边,挑衅似地对屋顶上的瓦斯科夫说:"要不要给你派几个人过去?"呸!"瓦斯科夫扭过头去,继续抹着屋顶。 波琳娜扭过身,满面春风地对男兵们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有沃特卡、格瓦斯,为什么不喝个通宵?" 士兵们顿时欢呼起来。瓦斯科夫被激怒了,站起身来,对男兵喊着:"上士!" 一个上士急忙向篱笆墙边跑过来。 "你们很快——"瓦斯科夫话没说完,一架德国的侦察机出现在上空。 上士大声喊着:"战斗警报!" 士兵们立刻从波琳娜家蹿出来,纷纷跑向炮位。 高射机枪的枪口直指天空。士兵们熟练地操纵着机枪,随着口令,枪口始终跟随着侦察机。侦察机一摆翅膀,爬到了机枪打不着的高度,好像有意和士兵们开着玩笑,在炮位的上空兜了一圈又一圈。 波琳娜坐在屋顶上,大声喊着:"打,打下来!" 同样坐在屋顶上的瓦斯科夫忍不住去纠正波琳娜的说法:"已经超过了高射机枪的有效射程。" 远远望着士兵们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姿态,玛丽娅忍不住对瓦斯科夫说:"多好的小伙子们啊。" 听见玛丽娅的话,瓦斯科夫没有言语,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 修完了房顶,瓦斯科夫例行去仓库检查。按照惯例,他用手扯了扯仓库门上的大锁,当认为锁依然牢固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哨兵:"有情况吗?" "没有。" 瓦斯科夫掏出一个记录本,写一句念一句:"检查仓库,完整无损,几点?" "下午5点。" 瓦斯科夫又签上了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收好记录本,然后朝玛丽娅家走去。经过波琳娜家的时候,准尉听见屋里又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他站在篱笆墙外沉默地注视着。这次,瓦斯科夫没有闯进去,而是悄悄地走回了玛丽娅家。 他没注意到,上士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士兵们等到准尉和上士离开了波琳娜家的门口,一个个像幽灵一样迅速溜进波琳娜家。 瓦斯科夫刚把军帽挂在墙上,便听见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上士站在门口向准尉行礼。 "我们这几天天天像过节一样。"瓦斯科夫不无挪揄地说。 上士嗫嚅着。 玛丽娅听见瓦斯科夫回来,急忙端上热汤,一眼看见上士也在,又为上士摆上了汤盘。瓦斯科夫俨然像主人一样,手指了指椅子,示意上士坐下。 上士没有坐下,试探着问道:"我们是要调往前线吗?" 瓦斯科夫没有马上回答,稍顷,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上士又问。 "明天。"瓦斯科夫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明天?" 瓦斯科夫肯定地点点头,避开了上士犀利的目光。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爸爸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人是为战争而生的,也许这话没错。"上士说完,向准尉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瓦斯科夫透过窗户,注视着上士的背影,神色忧虑。玛丽娅走到瓦斯科夫身边,叹着气说:"今天晚上他们会一夜睡不着觉的。" "他们是士兵。" "是男人。"玛丽娅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安德烈呢?" "男人有许多他该做的事情,女人不该拦着他们。他们去打仗,去流血,去牺牲。" 瓦斯科夫惊奇地打量着玛丽娅,玛丽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地说:"做女人的,应该会心疼每一个男人。" 这时,更加激烈的舞曲声从隔壁的波琳娜家传了过来。 "他们一定会喝得人事不省。"玛丽娅说。 紧跟着,隔壁传来了摔酒瓶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清脆。 玛丽娅担心地看着瓦斯科夫:"他们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瓦斯科夫没有搭腔,朝自己的床铺走过去。他睡在外屋,里屋是房东玛丽娅的卧室。他神态自若地脱下军装,准备睡觉。玛丽娅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瓦斯科夫,目光里充满了忧虑。 波琳娜的家里,士兵们唱着歌,激情难遏地摔着酒瓶。姑娘们悲伤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波琳娜想拦住每一个飞出去的酒瓶,却总也挡不住小伙子们强有力的胳膊。见没法拦住,她索性冲上前去,抱住了年轻人的脖子,柔情万种地说:"你们走了,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我们还要回来的,等到战争结束。"士兵们慷慨激昂。 一个老妈妈倏忽闯进屋子,她挨个地亲吻每一个士兵,并为他们胸前划着十字,为他们祈福。 "同志们,我们该和乡亲们告别了。"上士醉醺醺地站起来,吼道。 士兵们和屋里的每一个人拥抱、亲吻。波琳娜眼泪汪汪地拥抱着每一个士兵,在他们耳旁重复着一句话:"等你回来。" 玛丽娅家里早早熄了灯,屋里一片漆黑。瓦斯科夫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木床发生吱吱响声。玛丽娅坐在窗前,紧张地注视着隔壁传来的每一种响动。 "他们不摔酒瓶了。" "他们在和波琳娜告别。" "他们要离开波琳娜的家了。他们会直接闯进来,把你从床上扯起来,质问你为什么让他们上前线。" "住嘴。"瓦斯科夫烦躁不安,大声喝斥着。 玛丽娅浑身一抖,不再说话了。透过窗户,她看见士兵们纷纷离开波琳娜家,然后停在自己的屋前,整齐地排成了两行。她吓得一把捂住嘴,眼泪淌了下来。 上士离开队伍,走到玛丽娅门前。 "真的来了。"玛丽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了起来。 "住嘴!"瓦斯科夫大声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瓦斯科夫下意识地把手枪放在自己身边,对着门口喊:"进来。" 门轻轻地推开,上士站在门口,轻声地说:"准尉,刚接到命令,我们马上开往前线。"黑暗中,瓦斯科夫沉默着。 "我们走了。"上士说。 "等等。"瓦斯科夫下了床,和上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上士最后向瓦斯科夫行了一个军礼,匆匆而去。门外传来口令声,士兵们步伐整齐,唱着歌,离开了村子。瓦斯科夫一直注视着队伍的背影,感叹地说:"他们又成了一队真正的士兵。" 玛丽娅揉着哭肿的眼睛,想回自己屋子了。瓦斯科夫突然叫住了她:"饿了。" 玛丽娅急忙点亮了汽灯,匆匆忙忙地去收拾食物。 第二天早上。波琳娜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见隔壁的门响,立刻一阵风似地向院里跑去。瓦斯科夫走在街上,在和早起的人们打着招呼。波琳娜站在自己的篱笆墙里,向他送去甜蜜的微笑。她刚要说什么,瓦斯科夫立刻堵住了她的嘴:"你昨天刚过完生日,今天一定不会再开生日宴会了。" "我只想问问,换防的部队什么时候来?" "你不觉得你一个老百姓,知道太多的军事秘密不好嘛?" "嘁。"波琳娜白了一眼瓦斯科夫。 "波琳娜,你是个军属。" "寡妇。"波琳娜强调地说。 "你应该自重。" "你没有看见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饱满地走上前线的。" 瓦斯科夫一下让波琳娜说的没话了,头一低,匆匆走去。 波琳娜在后面喊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 仓库门口已经没有了岗哨。 瓦斯科夫走到门口,按照习惯,拽了拽仓库上的大锁,又在值班记录本上写完检查记录。然后朝171会让站走去。 瓦斯科夫坐在站台上,一边卷烟,一边注视着一列列开往前线的军车。军车上的士兵们在向瓦斯科夫招手,他也同样地报以招呼。 再没有军车驶过了。 瓦斯科夫躺在站台上,一边吸烟一边享受着春天明媚的阳光,慢慢地合上眼睛。一种异常的响动惊醒了瓦斯科夫,他睁开眼睛。天空中一架德国人的侦察机在盘旋,它肆无忌惮地超低空飞行,似乎想辩认地面上躺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瓦斯科夫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瓦斯科夫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喝着玛丽娅端上来的菜汤。闷头不语的模样活像在热腾腾的汤里游泳。半晌,才换气似的抬起头,问:"有电话吗?" 玛丽娅用那双棕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摇摇头。 "这已经是第三批换防的部队了。"瓦斯科夫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都上了前线。" "就是我还在这儿!"瓦斯科夫斜楞了一眼玛丽娅,在胡子下的厚嘴唇抖了抖,瓮声瓮气地说。 "连你都走了,这村里就再没有壮年的男人了。" "壮年男人的位置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老娘们儿的裙子底下!我会的,有一天,我会重返前线。"瓦斯科夫激动地推开汤盘,站起身表情严肃地开始整理军装,准备外出。 "要出去?"玛丽娅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让瓦斯科夫感到了不快,她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捏着围裙一角,小声问。 "劈柴。" 眼见瓦斯科夫目不斜视地走到院子里,玛丽娅悄悄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钻进了厨房。院子里很快响起了劈木头的动静,这让玛丽娅感觉家里顿时充满了勃勃生气。女人过活可真得有个男人帮衬。玛丽娅偷偷想着,心里头涌起莫名的骄傲,甚至还有点久违的幸福。 瓦斯科夫娴熟地挥舞着斧头,劈好的木柴很快就堆起了一垛。尽管傍晚的空气充满了凉意,瓦斯科夫整个人却热气腾腾的,上衣扣子也因为太热而解开,汗水沿着他粗糙的脸淌进毛扎扎的胡子。 玛丽娅端着烧好的茶凑到窗户前,正准备递给瓦斯科夫,波琳娜突然从篱笆墙探出半截身子,抢先递过来一杯茶:"哎,年轻的准尉,喝一杯放了蜂蜜的热茶。" 玛丽娅像被不知好歹的蜜蜂蛰到一样,端茶的手慌忙缩了回去。她狠狠瞪了一眼波琳娜挑逗的媚笑,又紧张不安地将目光移到瓦斯科夫。瓦斯科夫闻声停下了动作,但没有马上接过茶杯。他手握斧头望着波琳娜,一时间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你说的,我是军属,难道你不可以喝一杯军属放了毒药的茶吗?"波琳娜开着玩笑,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气。 瓦斯科夫可不会轻易对这个风骚的女人放松警惕,不过她的话又让人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放下斧头,仔细系好风纪扣,这才板一张脸走上前,接过了热乎乎的茶杯。 "人们可以不可以像亲人一样谈谈?"波琳娜说。 "不可以。"瓦斯科夫摆出专心喝茶的架势,尽量避开波琳娜毫无遮掩的视线。 "军人和军属?" "可以。" 波琳娜把丰韵的身子往篱笆墙后收回一些,做出正经八百的样子问:"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您懂得女人吗?" 瓦斯科夫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说你不懂。"波琳娜又说。 "也许吧。"瓦斯科夫把脸重新面向手里的那杯茶。该死的,茶还是烫得厉害!波琳娜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村里现在仅有的男人,她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你受到过女人的伤害?" 瓦斯科夫沉默着。 "可你也有过女人对你的疼爱。" "是的。"瓦斯科夫将手中的红茶一饮而尽。还是太热,他在心里嘟囔着,感到自己粗糙的毛孔都像被灌进了蒸气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 "你伤害过女人吗?" "我不会的。" "不对,你伤害过,"波琳娜的两只眼睛钉子般在准尉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吐,"你伤害过我。" "波琳娜,你太过分了。"躲在窗口偷听的玛丽娅再也忍不住,旋风般从屋里冲了出来,指着波琳娜叫道,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终于出来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请把茶杯递过来。"波琳娜若无其事地从瓦斯科夫手里接过空茶杯,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昂首从篱笆墙前走掉。玛丽娅犹如遭受了奇耻大辱,一只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嘴里不断地嘟囔着:"魔鬼!真是魔鬼!" 瓦斯科夫默默地回到木柴堆前,单调的劈柴声重新在院子里响起来。 那天晚上,玛丽娅和她的房客都没有过好。波琳娜的话让两个人多少感到了一些不自在。但更主要的是,几乎为听从命令而设置的电话迟迟没有动静。瓦斯科夫焦灼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着,目光一次又一次落在电话机上。尽管少校的声音会让他感到脊梁骨上蹿出凉飕飕的寒意,但是此刻他却比任何时刻都渴望听到那个声音。当然,如果让别人传达他的命令更好。 "还没有告诉你,部队什么时候到?"玛丽娅关切地问。 "问题复杂呀。两个班,差不多二十个不喝酒的,就是把全军抖落遍了,也不见得——""为什么一点酒都不能喝?" "因为171会让站是十分重要的,它需要更优秀的士兵来保卫。而且,会让站的指挥员瓦斯科夫准尉本人就、就几乎不喝酒。" "已经三天了,不应该让重要的地方没有军队。" 瓦斯科夫同意地点点头,他上前抓起电话机,想了想,又放了下来。 "加上这次,今天你已经给少校打了五次电话了,少校会原谅你的。"玛丽娅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不安的男人。 "睡觉吧,也许明天一醒来,部队已经开到了。"瓦斯科夫在床边坐了下来,不为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然而整个晚上他都在折腾自己,不断从床上欠起身来,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桌子上一动不动的电话机。在确认它不会突然响起来后,又失望地躺倒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即使眼睛闭得像被打了一闷棍,瓦斯科夫也丝毫感受不到那种遭受袭击一样的困倦。 最后他索性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卷上马哈烟,大口地吸了起来。屋外,天空开始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晨雾弥漫,整个村子静得好似一副俄罗斯乡村风景画。 当浓浓的雾气渐渐散开时,一只暗绿色的队伍在雾中若隐若现,向村子开了过来。时而还能听见响亮的口令声。 波琳娜第一个推开自己的窗户,竖起耳朵听着远处整齐的步伐声,脸上露出笑容。瓦斯科夫准尉调遣新兵的速度还是很快呀。波琳娜兴奋地想,看来非得用最短的时间办个生日宴会才行,她要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好好招待这些为了保卫祖国穿上军装的小伙子们,像一阵香喷喷的旋风似的在他们中间跳舞,往一个接一个的杯子里斟满最烈的酒。 这可是桩累人的差事呢。想着即将到来的热闹和忙碌,波琳娜发出一声快活的叹息。 此刻,经受整夜煎熬的瓦斯科夫正沉沉睡着,床头的烟缸里塞满了烟蒂。电话机卧在准尉粗壮的臂弯里,像只安静的猫一样毫无声息。瓦斯科夫满怀忧愁的脸对着电话,似乎睡梦中还在纳闷少校的疏忽,居然让重要的171会让站缺少士兵保卫。 突然,玛丽娅穿着褪色的睡裙就慌慌张张推开门,径直冲到瓦斯科夫床边,使劲推揉着他,大声喊:"快起来,快起来,部队来了!" 瓦斯科夫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睛:"什么来了?" "部队。" 瓦斯科夫霍地坐了起来,到处去找裤子。玛丽娅急忙把扔在一边的裤子递过去。 "有指挥员一起来吗?" "好像没有,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谢天谢地。"瓦斯科夫蹬上靴子,似乎在向玛丽娅教诲着什么,又像是为自己的说法作解释:"一个会让站如果出现了两个指挥员,那问题可就复杂了,也许比喝多了酒更糟糕不过。" "您先别忙着高兴吧。"玛丽娅忧心忡忡地望着手忙脚乱的瓦斯科夫,声音有点异样。 "高兴?那要等打完仗。" 没等瓦斯科夫穿好上装,门外已经传来"立正"、"稍息"的口令声。他忙不迭地打开窗户。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排粗糙的军装胸前那饱满的耸起。 瓦斯科夫愣住,他以为自己睡迷糊看错了,忙用熊掌般的大手揉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使劲眨巴了几下,这才重新打量他的士兵们。 船形帽下公然露出了各种颜色的绺绺秀发:金色、黑色、栗子皮色、火红色……就像太阳升起时折射的光线一样耀眼。精心做出的发型环绕着一张张属于女人的面孔。没错,隔着一里远他都不会看走眼。那些紧盯着他的棕眼睛、蓝眼睛、黑眼睛们都泛着湖水的涟漪,目光里充满了好奇。 瓦斯科夫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始料未及的局面,彻底惊呆了。 领头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兵,胸前别着一枚勋章,黑发纹丝不乱地在脑后挽成光滑的发髻,高傲冰冷的表情更像一个大城市来的女教师。她严肃地向窗户里的瓦斯科夫敬了一个礼,干巴巴地报告道:"准尉同志,副排长基里亚诺娃中士向您报告,高射机枪独立营五连三排一班、二班来此换防,听候您的命令。" "哦,哦。"瓦斯科夫惊惶失措地望着眼前的姑娘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如何用军人的语言来回答基里亚诺娃的报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像被丢进了冬天的伏尔加河,只需要用上几秒钟的时间,热腾腾的希望就被迅速包裹上了一层白色的薄冰。 正文 第2章 "这么说,他们可找到不喝酒的啦。"瓦斯科夫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喃喃自语道。 女兵们被准尉木讷的样子逗乐了,憋不住低声笑起来。 "立正。"中士基里亚诺娃用口令制止了女兵们的笑声,严厉的目光扫过那些快活的面孔:"稍息。" 瓦斯科夫垂头丧气地转身去穿上衣,玛丽娅却好奇地向外探出头。女兵们同样对这个大清早就躲在指挥官身后的女人非常感兴趣。她只穿着家常的旧睡衣,头发毛茸茸地编成一条大辫子掖在睡帽下面,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 女兵们打量着准尉的女房东,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玛丽娅从姑娘们不寻常的神态中意识到她们议论的话题,脸上一红,慌忙缩了回去。 瓦斯科夫军装整齐从屋里走出来。 "敬礼!"随着口令,女兵们整齐漂亮地向她们的上级行过军礼。 姿势倒是挺好看,可全是些姑娘!还有裙子。打起仗来她们该让人背着跑!思想上毫无准备的瓦斯科夫愁眉苦脸地想着,从女兵队列前匆匆走过,硬邦邦地站在基里亚诺娃面前:"少校没跟我说呀。" "你说我们?" "问题复杂了,过去男兵们都分住在村民的家里……"瓦斯科夫正要往下说,玛丽娅探出头来,喊道:"电话。" 瓦斯科夫急忙转身小跑着去接电话。 基里亚诺娃挥挥手,让队伍解散了,她冲着一个模样忧郁俊俏的女兵摆摆手,两个人并排跟在准尉后面也进了玛丽娅的家。 少校从电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调侃:"我答应过你,一定派些见了裙子和私酒扭头就走,而且比你走得还快的战士来,我兑现了。" "是。"瓦斯科夫情绪不高。 "你是不高兴吗?" "171会让站在您的单位虽然不是最重要的,也是个战斗单位。" "胡扯,那些个女高射机枪手每一个都值得你骄傲。我警告你,不能伤了她们一根头发。好了,让基里亚诺娃接电话。" 瓦斯科夫不敢再抱怨,耷拉着脸把话筒交给了等在身后的中士。 基里亚诺娃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军人的风采。她挺着笔直的腰板,拿起电话就直截了当地说:"第一是住宿问题,我们是军队,不能分散到老百姓家里;第二是厕所问题;敏感是洗澡问题。" "行了行了,这一切问题,瓦斯科夫都能解决。应该说,这几天,他一直盼望着你们的到来。"少校不再等基里亚诺娃讲话便挂上了电话。 基里亚诺娃挂上了电话,看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先来解决住宿问题。" "这是下士丽达。穆施达可娃。奥夏宁娜,一班长。"基里亚诺娃把身边的女兵介绍给准尉。 丽达向瓦斯科夫敬礼,他却理也不理,弯腰从桌子底下抽出斧头:"走吧。" 说完,他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 既然这些娇贵的女兵们不能住在老百姓家里,身为指挥官,就有责任为她们安置宿舍。这个时候男人虽然紧缺,可是女人不应该卷到战争里来。瓦斯科夫闷闷不乐地想,她们的责任是为俄罗斯生儿育女,而不是端着枪杆子杀人。 瓦斯科夫带着女兵们来到村边的一座木棚,使劲推门,破损不堪的门应声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基里亚诺娃和丽达紧跟在准尉身后,踩着咯吱作响的木门走进木棚,眼前破烂不堪的景象立刻让女兵们直皱起眉头。 "这一定是间牛棚。"跟在后面的女兵议论着。 "消防棚。专门堆放消防器材的。"瓦斯科夫纠正道。 "准尉同志,这个地方我们不能住。"基里亚诺娃严肃地与瓦斯科夫交涉。 "我们会把它搞好的。"准尉说。 基里亚诺娃面带愠色,指了指墙壁上两指宽的缝隙,说:"这甚至可以爬进人来。" 瓦斯科夫挥了挥手中的斧子,刚要解释什么,基里亚诺娃又接着说:"除了是士兵,我们还是女人。" "厕所会有的。"准尉解释说。 "我说的是这些个缝。" "噢,这个村里除了有几个老大爷外,连大叔也找不着。" 女兵们笑了起来。 "副排长担心的是您,准尉大叔。"一个叫嘉尔卡的女兵尖着嗓子说。她个子矮小瘦弱,巴掌大的脸上长了双灵活的绿眼睛,薄薄的嘴唇时常抿得紧紧的,显得楚楚可怜,在这群饱满的女兵里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 "不会的,他的眼睛是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波琳娜也赶来凑热闹,她倚在门口,不阴不阳地说。 "波琳娜。"准尉板起面孔。 士兵里莎。勃利奇金娜有些嫌恶地瞅了波琳娜一眼。她有着一张纯朴的面孔,比起一般的姑娘略显得胖些,但因为浑身上下胖的匀称,让人感觉到在她身上透出一股青春的力气。她认真地看着准尉的一举一动,但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投来时,她又会慌慌张张地垂下头,不敢与他正视。 瓦斯科夫已经把消防棚外的空地变成了木匠作坊。他挥舞着斧头,扯着木锯,女兵们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块木板,放在瓦斯科夫身边。接下来,她们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让瓦斯科夫回答:"这儿会有浆果吗?" "下雨以后,可以采到蘑菇吗?" "这里多长时间能停一回火车?" "离城市远吗?" "这儿怎么供应肥皂?" 瓦斯科夫的回答异常简短,而且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他最担心的是会被别人说三道四,以为他对这帮女兵心怀不轨,所以总是紧皱眉头埋头苦干,连浓密的胡子也似乎一根根都绷着弦。只有里莎过来的时候,他才会拿正眼看她。这个姑娘身上有种朴实的劲头,让他觉得亲切。 "你为什么不歇会儿,抽一根烟?我会卷的。" 瓦斯科夫抬起头来,望着里莎。她纯洁的目光显得很认真,这突如其来的友好让瓦斯科夫有些慌乱,他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里莎的眼睛,喃喃地说:"不,不。" 瓦斯科夫重新挥舞着板斧,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一样,又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架势绷紧了脸。 基里亚诺娃没有留在消防棚给准尉帮忙,她带着丽达和另一个班长去了炮位视察。她伸手在炮管上一摸,手上沾了少许铁锈。 "这个炮位由丽达负责。弹药基数不少于两个。"基里亚诺娃命令道。 "是。" "重新测量一下,如果这个位置不合适,重新调整,再准备一到两个预备阵地。" "是。" 另一个班长看着不远的小河和小河对面的森林,感叹地说:"真安静。" "好像森林那边儿是一条通往A城的公路。"丽达小声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公路,目光停留在路旁一棵怪模怪样的白桦树上。 "是的,一条森林公路,这个阵地需要加固。"基里亚诺娃说:"把机枪擦擦,好久没用了。" 最严厉的基里亚诺娃不在,只有沉默的准尉像头老黄牛一样扎在木料里,女兵们的自由散漫开始显现出来了,三三两两嬉笑着向河边走去,活像一帮姑娘正在农村悠闲度假。 只有里莎还在忙着搬运木板。她看见瓦斯科夫的烟荷包放在木板堆上,顺手拿过来,卷了一根卷烟。 "嗯,不错。"瓦斯科夫接过来,小声地夸奖道。 "从小我就给我爸爸卷烟。" "在集体农庄干过?" "干过,我爸爸是看林人,我帮他干活。"里莎涨红了脸,冲着准尉莞尔一笑。 瓦斯科夫叼着烟卷点点头,拿起一块锯好的木板,走到墙边,把最后一个缝隙钉上,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说:"行了。" "我可以第一个参观吗?"里莎指着紧闭的大门问瓦斯科夫。 "参观什么?"基里亚诺娃带着两个班长走了过来,问道。 瓦斯科夫看了看偏西的日头,说:"今天晚上,你们可以住进新的兵营了。" 基里亚诺娃迫不急待地上前推开消防棚的大门,立刻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叹。里莎几人闻声挤过来,欣喜地打量焕然一新的木棚。望着女兵们带着孩子般的神气东摸西摸,瓦斯科夫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排排上下铺排成有序的队形,虽然模样并不好看,却有板有眼。基里亚诺娃用手推了推,每一个铺位都十分结实。 瓦斯科夫没有忘了给女兵们钉了一个粗糙的木桌和几把朴素的椅子。 玛丽娅和波琳娜头上扎着毛巾,手脚利索地把垃圾扫出屋子,然后笑着等待女兵们参观她们的新宿舍。 "姑娘们,来吧。"基里亚诺娃站在门口向河边的姑娘们喊着。 女兵们跳着叫着冲进棚里,房间立刻热闹得像森林里的喜鹊开会,被赞叹和欢笑声塞得满满当当。按照丽达的命令,女兵们立刻开始在自己的铺位上整理内务。 "他在家一定是个木匠。"基里亚诺娃下了结论。 "还是个好猎手,专门捕捉漂亮的动物。"波琳娜扯下包头巾,炫耀般露出漂亮的头发,骄傲的神态仿佛在告诉女兵,她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准尉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基里亚诺娃没有吭气,她回头找瓦斯科夫,看见他在不远的地方正用铁锹挖坑,便走了过去。看见基里亚诺娃走过来,瓦斯科夫停下手里的活,等着她。 基里亚诺娃胸前的那枚勋章让她总是喜欢教训别人。但此时,她脸上却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向瓦斯科夫汇报:"机枪阵地布防完了。" "看见仓库了吧?在仓库门口派一个岗,你们这个营地派一个岗。" "指挥所呢?" "按照条例,应该有一个岗,我看算了,兵力不适于太分散。" "没看出来,准尉同志,你没打过仗,对条例却挺清楚的。" 瓦斯科夫想解释几句,却只是张了张嘴,又停住了。他指着自己挖的坑:"厕所放在这儿。" 基里亚诺娃点点头。 "这儿并不是常有德国人的飞机,有,也大部分是侦察机。" "要不要给大家讲讲?" "讲什么?" "条例。"基里亚诺娃笑容可掬地说。 "是应该讲讲。" "记住,这里虽然没有战斗发生,却要按战场上的纪律要求她们。" 虽然听上去基里亚诺娃的话带有明显的教训口吻,可瓦斯科夫却十分赞同她的说法,他点点头,向消防棚走去。 随着丽达一声"立正"的口令,女兵们迅速地在自己的床头站好,向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行注目礼。 瓦斯科夫立正还礼,咳嗽了一声,说:"士兵同志们,有几条纪律宣布一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171会让站,保障军事运输通畅,同时对驻地的仓库、设施实施岗哨制度。问题复杂呀,我们即要防范从空中来的敌人,又要防范从地面上来的敌人。根据条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驻地一步。" 基里亚诺娃轻蔑地瞟了一眼瓦斯科夫,似乎对他的指手画脚不屑一顾。 "采野果子也不行吗?"嘉尔卡问。 "野果子还没长出来呢。"瓦斯科夫说。 "那么可以去采酸浆草吗?"又有女兵问。 "你说的是做汤放的那种?"准尉问。 "我们没有点热汤喝可不成,准尉同志,我们会瘦的。"基里亚诺娃老气横秋地说。 女兵们似乎受到付排长的鼓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可不行,我们是要打机枪的。" "准尉同志,你知道什么是修正提前量嘛?空着肚子是提前不了的。" 基里亚诺娃在一边抿着嘴笑。 瓦斯科夫看着一个个绷得紧紧的军装,小声嘀咕着:"我看你们的伙食不错。"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准尉同志。"又是那个尖嗓门的嘉尔卡。 姑娘们冲一脸尴尬的指挥官抱怨起来:"女兵是有特权的,反正和男兵不一样。" "我们每个月都有几天是不能沾凉水的。" "我们的肥皂要比男兵多。" "比如说,"基里亚诺娃提高嗓门,屋子里静了下来,她接着说:"女兵有些特殊的地方,不能和男兵一样要求。" 瓦斯科夫已经让女兵们吵晕了,无可奈何地说:"可是不许过河,河湾里有深坑。" 瓦斯科夫转身要走,可女兵们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 "洗澡呢?" "我们洗的衣服晒在什么地方?" "我们可不可以开个联欢会?" "能不能在墙上钉几个钉子,好挂衣服?" 瓦斯科夫一声没吭,抄起斧子,麻溜儿地在墙上钉下了一排钉子。准尉刚把脚迈出棚子的木门,女兵们就开始把议论的话题转到他身上。 "基本上合格。"嘉尔卡摇了摇新做的木椅子,摆出老气横秋的姿态,说:"是个不错的木匠。" 女兵们哄堂大笑,声音清脆得好像林子中迎着晨光跳跃的雀鸟。 "但怎么也不像个军运指挥员。" "里莎,你应该去追求他,我敢保证,他还没吻过女人。"嘉尔卡露骨地说。 趴在上铺看书的索妮娅皱皱眉头,说:"太无聊了。" 丽达的铺就在索妮娅下边,她一言不发,悄悄收拾着自己的行囊。索妮娅弯下身子,和丽达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目光,随后偷偷把两听罐头递给她。丽达感激地点点头,把罐头塞进了行囊。 一个女兵坐在铺上感叹地说:"我们的军装像老婆婆的裙子,不会有小伙子去注意穿这样衣服的姑娘,甚至那个准尉大叔都不愿意多瞧一眼。" "这里没有小伙子,没有男人!"丽达用训斥的口吻说。 女兵们压低了嗓音,议论着,只言片语中都是些男男女女的私情,她们却说的眉飞色舞。 "睡觉去!"丽达斩钉截铁地吼了一声。 女兵们静了下来。 "我再听见谁胡扯,就让她站岗站个够!"丽达沉着脸说。 "得了,丽达,让她们嚼嚼舌头吧,怪有意思的。"躺在被子里的基里亚诺娃懒洋洋地说。 "要是正经八百地谈恋爱,我会说什么。可她们只要看见一个男人,便把所有的可以想到的男女私情都加在这个男人身上,她们的想像太丰富了吧。" "那你做个榜样嘛。"基里亚诺娃讽刺道。 丽达马上不吭声了,转身躺在铺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铺的铺板,那上面悬挂着一把锃亮的铜钥匙,随着上铺索妮娅的动作,铜钥匙在空中轻微摇晃。 "熄灯。"基里亚诺娃命令着。 木棚内瞬间黑下来,映着银白的月光,丽达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铜钥匙,黄澄澄的亮光来回摆动起来,回忆的湖水仿佛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涌出,一层层将她整个淹没。 那是战前,边防军人和一群九年级学生的联欢会。丽达和同学们坐在观众席里看边防军人表演如何训练军犬。一只军犬在上尉军官的命令下高高跃起,扑了过来。距离最近的丽达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年轻的上尉勒住军犬,朝观众席上的丽达看去,腼腆地一笑。见军犬已经驯服地卧在上尉的身边,丽达不好意思地把自己藏到同学的身后。 当天晚上,九年级的学生们簇拥着边防军人走进了俱乐部。舞会是联欢的必然节目,几乎每个人都在期待这一时刻。 俱乐部里灯光辉煌,随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人们翩翩起舞。丽达不会跳舞,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她无意中回头,看见那个年轻的上尉同样坐在长椅上。丽达偷眼去看上尉,他似乎不会跳舞,红着脸一次又一次谢绝了来邀他跳舞的姑娘。忠实的军犬一直尾随着他,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上尉也看见了丽达,冲她笑了笑。 丽达脸红了,赶紧端端正正地坐好,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又有姑娘来邀上尉共舞,在上尉向姑娘们推辞的当口,军犬耐不住寂寞,悄悄地溜向丽达。 丽达从小就怕狗,她拼命把身子往后缩着。她不想发出尖叫,那样太丢人了。军犬却似乎对丽达情有独钟,摇尾摆头表示着友谊,这反而让丽达更加害怕。好在上尉及时发现了军犬的行为。他只吹了一声口哨,军犬就立刻停止了向丽达谄媚,乖乖地回到上尉身边。 上尉歉意地走过来,说:"它叫萨沙,非常喜欢您,您试着摸摸它的头。" 丽达试着伸出手,又吓得缩了回去。然而在上尉再三的鼓励下,她终于触到军犬毛茸茸的脑袋。萨沙温顺地把头贴在丽达的手掌上,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纯真的喜悦。 "我叫奥夏宁。" "丽达。" 自我介绍完,两个人又沉默了。和丽达一样,少尉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交谈。他犹豫半天,似乎鼓足了劲儿,小声说:"我请你跳舞。" 丽达愣住,旋即马上点了点头。 当少尉笨拙地揽着丽达的腰站在舞池里,两个人才发现原来彼此都不会跳舞。他们学着别人的样子走来走去,却怎么也搞不懂彼此的脚该怎么保持一致。他们笨手笨脚地在舞池里转悠,招来了人们嘻笑的目光。 丽达沉不住气了:"我不会跳舞。" "我也是第一次。" "他们在看。" "那你也看他们。" 奥夏宁上尉终于一脚踩住了丽达,疼得她直皱眉头。上尉不知所措地停住步伐,突然对丽达说:"我们逃跑吧?" 他们挤进人群,匆匆离去,忠实的萨沙紧紧跟随在后面,似乎对这个主意非常赞赏。 那天丽达耍了个小心眼。当奥夏宁少尉站在路口,问她:"送你回家,应该走哪条路?"丽达示意了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其实那条路更远一些。 他们沉默地沿着马路起劲地走,只有萨沙活蹦乱跳地跑前跑后。渐渐地,马路越来越窄,路灯也稀疏了。 "送你回家的决定太英明了,路又远行人又少。"上尉在找茬说话。 丽达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我可以抽烟吗?"上尉问。 丽达点点头。 丽达指的那条路几乎让他们多绕了一倍的冤枉路。不过路再怎么远还是有到头的时候。到了家门口,丽达没有立刻回家。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上尉。 "我再抽一根烟?" 丽达红着脸点点头。 上尉点上一根烟,腼腆地问:"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丽达又点点头。 "那好,我走了。"上尉快活地丢掉烟蒂,转过身去,迈着军人的步伐大步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丽达站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上尉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敲击木头的声音惊醒了丽达。她睁开眼睛,看着姑娘们穿着内衣,正扒着门缝向外看呢。 外面,瓦斯科夫骑在木框架上,正乒乒乓乓地钉着木头。 "他怕我们没有地方上厕所。"里莎小声地说。 "他在讨好我们。"嘉尔卡撇撇嘴说。 "该起床了。"丽达说。 基里亚诺娃已经穿好军装,走出了消防棚。她刚走近未完工的厕所,玛丽娅从暗处走过来,给瓦斯科夫递上木板和钉子。 "你比我们起得还早?"基里亚诺娃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嗯。"瓦斯科夫看了她一眼,随口应道。 "你是女房东?"基里亚诺娃问玛丽娅。 显然玛丽娅很不满意这种称呼,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玛丽娅。尼斯福洛芙娜,军属。安德烈从战争爆发时就上了前线。" 基里亚诺娃似乎对"军属"两个字比较敏感,她点点头,大声说:"是啊是啊,男人嘛,应该上战场历练历练。" 瓦斯科夫抬起头看了一眼基里亚诺娃,但没有吭声,又乒乒乓乓地敲起来。 "准尉,什么时候能搭好?" 基里亚诺娃盛气凌人的口气在准尉听来有点刺耳。这个女兵的架势愈来愈大,大有取代他指挥官地位的趋势。瓦斯科夫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继续埋头鼓捣手里的活计。 基里亚诺娃见瓦斯科夫的反应冷淡,便回过头招呼自己的女兵们:"柳达、维拉、卡倩卡——值勤去!丽达,你是岗哨派班员。" 瓦斯科夫这回沉下脸来。这是在下哪门子命令?简直像是孩子在玩过家家。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正准备当众数落基里亚诺娃几句,玛丽娅抱着一摞木板递过来。瓦斯科夫接过木板,扔在一旁,像是对玛丽娅说,又像是对女兵说:"这像在下命令吗?按照操典规定,派值班岗哨的口吻要十分严肃,命令就是命令,可这却像开玩笑,应该制止!" 基里亚诺娃一下被说愣了,但她马上回击道:"我们是得到批准的,准尉同志。" "谁?" "司令员同志亲自允许的。" 基里亚诺娃狡猾的抢白引得她那帮姑娘们哄堂大笑起来。 显然,瓦斯科夫有点被她给吓住了,他心里虽然不服气,但慑于"司令员"这个名头,只好小声嘀咕着:"条例是铁的,就是司令员也不该带头破坏。"他叮叮当当将最后的木板钉好,然后气哼哼地从厕所屋顶上下来,但也没忘了彻底检查一下完工的新厕所,这才拉长着脸扬长而去。 女兵们不太在意准尉的态度,一哄而上,抢着钻进厕所。 站在一旁的玛丽娅瞧不过眼,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奚落瓦斯科夫的女兵们,说:"他半夜就起床了,怕耽误了你们上厕所,他是个好人啊……" 没等她说完,嘉尔卡推开厕所的门,冲着玛丽娅做了个鬼脸,飞快带上了门。玛丽娅立刻被臊得满脸通红。她又羞又恼地想,她们准以为我和准尉有一腿,所以才帮他说好话。这些城里来的小姐可真会让人心里不好受。 "别听她们的。"丽达走到玛丽娅身边,友善地说。 玛丽娅感激地对丽达一笑,说:"我叫玛丽娅。" "丽达。" 波琳娜并没有让自己舒适地躺在床上做梦。女兵的到来一度让她感到遭受了欺骗和打击,她甚至怀疑这是准尉和上校联手搞的阴谋。一个村子全是女人还不够?难道瓦斯科夫真的想当母鸡群里唯一能打鸣的公鸡?不过这种愤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波琳娜不会为难自己的。她需要男人,不愿意孤零零地在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愁眉苦脸地等待天亮。在波琳娜看来,即使是打仗,也不应该剥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 既然准尉是这个村子里仅有的男人,那么她,波琳娜,就必须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大清早她就起来,女兵那边的动静她听得明明白白。远远看见瓦斯科夫耷拉着脸走过来,波琳娜急忙凑到篱笆墙边,喊住瓦斯科夫,说:"你可真卖力气呀,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瓦斯科夫看了一眼只穿着睡衣的波琳娜。她的衣领挖得很深,为数不多的扣子还故意解了一个,丰满的胸部堂而皇之地挤在篱笆墙上,白得耀眼。准尉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又往前走。 "你也别太难为自己,我们现在只剩下你一个男人啦,就跟留的独种一样。"波琳娜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喊。 瓦斯科夫再也听不下去波琳娜赤裸裸的挑逗,他站住脚,生气地望着她。 波琳娜见瓦斯科夫停了下来,误以为自己的话产生了作用,心里顿时像百灵鸟唱起了歌儿。她相信没有男人能够抵挡得了热辣的沃特卡和女人温暖的身子,准尉并不是例外。他只是习惯了装腔作势。既然男人需要这一切,女人又乐得给予,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快活呢?她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瓦斯科夫,兴致勃勃地说:"你现在要像牧童一样按户轮流,这星期在玛丽娅家,下星期是我家,关于你,我们娘儿们已经说妥啦。" 瓦斯科夫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你呀,波琳娜,留点脸面吧,你算是军属呢,还是什么臭娘们儿?" 波琳娜却没有流露出瓦斯科夫希望看到的羞愧,反而心平气和地劝解他说:"战争会把这些一笔勾销的,叶甫格拉费奇,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都一样。" 说完,她睬也不睬瓦斯科夫,昂着头径直回自己屋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波琳娜的话让瓦斯科夫感到了某种近乎凄凉的滋味。他呆呆地站在街上,似乎被勾起了许多心事,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突然传来的飞机引擎的轰鸣打断了瓦斯科夫的沉思,他警觉地抬起头循声望去。一架德国侦察机正在171会让站上空盘旋,飞行高度非常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遛弯儿式的例行飞行。 瓦斯科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朝女兵的营地望去,不由得心下一沉。女兵们显然已经拉响了战斗警报,纷纷冲出消防棚,向各自的炮位跑去。瓦斯科夫远远看见她们的行动,急忙向那边跑去。 丽达第一个冲进炮位。坐进瞄准手的座椅,她摇动手柄通过炮镜,锁定目标。女兵们训练有素地掀去炮上的伪装,装填子弹。 "弹药装填完毕。"女兵向丽达报告。 丽达沉着地点点头。透过炮镜,德国侦察机像只被困在圆盒子里的苍蝇,已经被牢牢锁定。在丽达眼中,飞机上纳粹的符号格外醒目。 "高度900。"丽达报告着。"高度900!"女兵大声复述。 基里亚诺娃下达命令:"一号炮位准备射击。" 丽达的手按住了炮钮。瞄准镜上的十字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飞机身上的上。 这时瓦斯科夫一路跑步赶来,已经看见了一号炮位。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位指挥官的存在。他急忙大声吆喝:"哎——" "射击!"基里亚诺娃的命令就在同时下达。 丽达按动炮钮,子弹密集地射向天空。弹壳飞舞,跳跃着溅落到地下。 "二号炮位,修正提前量,射击!" 不远的地方,二号炮位也射出了激烈的枪弹。 没能拦住女兵们的射击,瓦斯科夫气喘吁吁地坐在路旁的木料堆上,忧心忡忡地仰望天空。 天空中,侦察机迅速地抖了一下机翼,即刻爬高,离开了危险区域,向远处飞去。阵地上传来女兵们尖叫和欢呼声。 瓦斯科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起身朝玛丽娅的家走去。他一进屋门便直奔电话机,气哼哼地抓起话筒,摇动手柄,接通了少校的电话。 "少校同志,我要向您汇报今天的战果了。经过七分钟的会让站保卫战,英勇的红军女战士双炮齐射,最少动用了上百发的炮弹,将德国人的侦察机赶走了。" 话筒里传来少校响亮的笑声。 "您还在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派来这样一些士兵,也许她们更适合于待在后方,待在枪子打不着的地方。或许,她们可以待在包扎所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反正不是171会让站,不是打机枪……" "瓦斯科夫你住嘴,你问我要的士兵是不酗酒,讨厌女人?现在怎样了,你又有了新的条件。我看不是你的士兵不合格,不合格的是你。要不然这样,由基里亚诺娃中士担任会让站的指挥员?" 少校的话一下把瓦斯科夫窘住了,他红头涨脸,对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说话呀,你这个老公鸡,就知道叽叽喳喳的叫唤,真不如个娘们儿。" "我,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嘛,我是担心她们这么一打,会把德国人的飞机招来轰炸。"瓦斯科夫委屈地说。 "现在是战争时期,难道你一个老兵怕敌人的炸弹吗?现在我命令你,立刻到女兵那儿,鼓励她们,表扬她们,向她们做出检讨。如果你得不到她们的原谅,指挥员你不要干了!""我我,我,这合适吗?" "快!" 瓦斯科夫铁青着脸放下电话,抓起军帽就向外走。 "你还没吃饭呢。"玛丽娅眼巴巴地看着瓦斯科夫说道。 "见鬼去吧。"瓦斯科夫诅咒似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目送瓦斯科夫大步流星地走了,玛丽娅忧伤地坐在饭桌前,瞅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波琳娜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突然闪身进来,亲热地勾住了她的脖子,嘴里哟哟地叫着:"亲爱的玛丽娅,你的准尉让那些小狐狸精把心勾走了,再不把绳子扯紧,他就会一头钻进消防棚,不回来了。" 玛丽娅条件反射一样,没加思索就"忽"地站起来,急煎煎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了下来,瞪了一眼波琳娜:"我为什么要去?" "我去。" 波琳娜不屑地撇下嘴,扭着身子妖妖娆娆地往外走去。玛丽娅想了想,也跟在她后面走出门去。 瓦斯科夫简直被少校的话气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是个几乎没有文化的人,而那些姑娘们虽然只是列兵,可从她们的谈吐来看,想必都学问得很。可是他的指挥官位置可是靠流血赢来的,少校居然说要换掉他,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怒气冲冲地边想边往消防棚走,以至于连这段熟悉的土路都感到了陌生,脚下也变得高低不平。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就在身后不远,波琳娜和玛丽娅就像两个密探一样,正悄悄地尾随着他。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消防棚门口,瓦斯科夫发现门口没有哨兵。他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犹豫,一下变成了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推开了消防棚的大门。随着他的动作,里面立刻传来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活像一群猫被集体踩到了尾巴。 瓦斯科夫怎么也想不到,大白天的,那帮丫头片们居然窝在屋子里洗洗漱漱。有的只穿着仅能遮住关键部位的薄绸内衣,有的已经赤裸了丰满的上身,举着毛巾正畅快地擦洗着。大门突然被推开,她们本能地又喊又叫,四处乱钻,寻找各种能够把自己捂严实的东西。 这白花花的一幕像道刺眼的闪电,毫无遮拦地射进瓦斯科夫的眼中,他惊惶失措地连连后退,急忙转过身去冲向一旁。 消防栅里,不知道谁飞快地冲了过来,把门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准尉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两眼发愣。老天爷作证,他对这些女高射机枪手们可一点坏心眼也没有。他又不会神机妙算,怎么能够知道她们在洗身子?这下子他的好名声可算完了。要是被波琳娜知道了,不晓得该怎么编派他呢。 门又开了,基里亚诺娃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严肃地审视着瓦斯科夫:"你要干什么?""哨兵呢?"瓦斯科夫吞吞吐吐地问。 "洗身子。" "我找你。" "有事吗?" "少校有电话。" 基里亚诺娃戒备地看着准尉,想了想,说:"我安排一下,上指挥所找你。" 瓦斯科夫慌慌张张地转身走了。基里亚诺娃盯着他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个暧昧难明的微笑。 屋里的姑娘们都在等着基里亚诺娃回来。一见她进屋,嘉尔卡忙不迭地问她:"他来干吗?" 基里亚诺娃没吭气,而是对丽达说:"今晚谁的岗?" "索妮娅,上岗了。"丽达吩咐道。 索妮娅背上枪,与丽达交汇了一下目光,出去上岗。 见从基里亚诺娃嘴里掏不出什么有趣的内容,几个女兵又围住嘉尔卡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间或能听见几句她们轻浮的议论:"他也是个男人呀……" "……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随时可以闯进来。" "也许是看上谁了。" 里莎没有加入那个讨论小组,却躺在自己的床上,侧耳专注地听着女兵们的议论。基里亚诺娃重新整理了一下军装,拉开大门,转身对女兵们高声说:"姑娘们,我敢保证,除了看以外,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她转身出去了。 女兵们似乎从基里亚诺娃的话里品出什么可笑的成分,乐得前仰后合。嘉尔卡的嗓子尤其尖厉。 "熄灯。"丽达皱着眉头下达了命令。 瓦斯科夫兀自坐在桌前发愣,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没有哨兵又不是他的过错,难道他得走到哪儿都先咳嗽几声,就像被喂了盐的刺猬一样?玛丽娅蹑手蹑脚走过来,关心地对瓦斯科夫说:"您别这么老气横秋的,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她们在背后叫您老头子呢。您还是对她们温和一些,有一些笑脸。" "是这样吗?"瓦斯科夫扯起嘴角做出一副笑的模样,看上去更像是在哭。 玛丽娅被逗笑了。 "我已经不会笑了。"瓦斯科夫愁眉不展。 玛丽娅立刻停止了笑容,怜悯地瞅着准尉,也露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报告。" "进来。" 基里亚诺娃走进来,笔挺地站在屋子中间。 "请坐,基里亚诺娃同志。"尽管不太情愿,瓦斯科夫还是客气地给基里亚诺娃让座,又朝玛丽娅使了个眼色,她知趣地退出瓦斯科夫的房间。 基里亚诺娃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开口说:"我想少校是在电话里表扬了英勇善战的女兵了。" "是的。"瓦斯科夫感到惊奇。 "并让你向女兵们学习。" "是的。"瓦斯科夫愈发惊奇。 "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瓦斯科夫点点头。 "这两挺四管机枪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昨天,我一摸枪管,已经有一层薄薄的铁锈。"瓦斯科夫赞许的又点点头,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你的士兵除了喝酒、和女人鬼混,再也找不着别的事可干了?" "我不喝酒。"瓦斯科夫把一杯热茶推到基里亚诺娃面前。 "这不怪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和敌人厮杀,怎么指挥一支军队?"基里亚诺娃又拿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基里亚诺娃同志,您曾经在哪儿作战?" "斯摩棱斯克。" "对呀,第16集团军外贝加尔基干师。"瓦斯科夫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基里亚诺娃听瓦斯科夫这样说,立刻敏感地问道:"你参加过保卫斯摩棱斯克的战斗?"瓦斯科夫没吭气,不动声色地掏出两枚勋章,轻轻摆在基里亚诺娃面前的桌子上。 基里亚诺娃的视线从勋章上转移到瓦斯科夫那张粗糙的脸上,顿时显出窘迫,神情有些慌乱,霍地站了起来。 瓦斯科夫挥挥手,示意基里亚诺娃坐下。 此时,在女兵宿舍里,月光从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掠过,她们吐着均匀的呼息,脸上带着沉浸梦乡的甜蜜,间或有人含糊不清地发出几句呓语。 丽达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再次确认姑娘们已经睡熟,这才轻手轻脚地穿上靴子和衣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又想起什么似地,把悬挂在上铺铺板上的铜钥匙摘下来,珍视地挂在自己脖子上,掖进胸前,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溜了出去。 索妮娅抱着枪正在站岗,对丽达的突然出现没有感到丝毫惊讶。丽达溜到她身边,压低了嗓音说:"我走了。" 索妮娅默契地点点头,目送她消失在黑夜中。 丽达深一脚浅一脚涉过河湾,向岸边的森林跑去。林中传来鸟儿的夜鸣,衬得黑暗分外幽静。丽达在自己的喘息声里奔跑着,杂草在她的脚下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她在那棵奇形怪状的白桦树前站住,按照白天的记忆确认了公路的方向。她感激似的在树干上拍了拍,稍作休息后,又继续朝前跑去。 玛丽娅透过墙壁的缝隙,一直注视着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的举动。这两个人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熟络。基里亚诺娃讲起了保卫斯摩棱斯克的那场战斗。 "包扎所里躺满了伤员,每天都会有死人,几乎是抬走一个死人,马上就会有一个伤员被抬进来。"基里亚诺娃显得很难过。 "是的是的,我最少往你们包扎所送过两次伤员。"瓦斯科夫说。 "有一天,我爸爸被送来了,他已经被炸的看不出样子了。我是从声音上听出来的。我握着他剩下的一只手,告诉他,我是基里亚诺娃,他哭了。" 那个自以为是的基里亚诺娃不见了,瓦斯科夫看见的是一个正在伤心流泪的小姑娘。他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死了,死之前,他只来得及对我说,别告诉你妈妈。"基里亚诺娃用手捂住了自己眼睛,泪水很快濡湿了她的手指。 "多好的男人啊。"瓦斯科夫叹息着。 基里亚诺娃一把擦干泪水,响亮地抽了下鼻子,突然问:"有酒吗?" 瓦斯科夫一愣,随即摇摇头:"我从来不喝酒。" 基里亚诺娃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目光落在了瓦斯科夫的马哈烟上。没等瓦斯科夫发话,她已利索地动手自己卷了一枝粗大的马哈烟。瓦斯科夫急忙为她点上。 基里亚诺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她没有被呛到,反而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似乎对马哈烟的味道很满意。片刻,她主动向准尉推心置腹:"别怕,我会帮你治服她们的。"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读到四年级,后来就帮着我爸爸去打熊。后来,他被大熊压死了。" "压死了?!"基里亚诺娃吃惊地问。 "嗯,压死了。"瓦斯科夫看了看基里亚诺娃瞪得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有点后悔谈到这个话题。看样子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熊,如果是在别的什么时候听到这样的事,保不齐她已经笑翻天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熊的屁股,一?一?的。"瓦斯科夫学着狗熊用屁股?人的姿势,笨拙的在凳子上拧了几下。 基里亚诺娃刚想大笑,一下子又忍住了,低声说:"没想到。"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嘴里嘟囔说:"要是能有一杯酒喝……" 玛丽娅忽然走进屋来,举止自然地从屋角的小柜中取出一瓶沃特卡,放在桌上。 "这,啊,玛丽娅,你也喝酒?"瓦斯科夫结结巴巴地支吾着。 基里亚诺娃已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下。紧接着又倒了一杯。瓦斯科夫贪婪地看着瓶子中一点点减少的白酒,克制不住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玛丽娅为他们端上来一盘酸黄瓜。她看见瓦斯科夫的样子,善解人意地为他倒了一杯酒。 酒劲涌上来,基里亚诺娃苍白的脸像擦过胭脂似的,变得红艳艳。她高高地举起酒杯:"干杯!" 瓦斯科夫看了看玛丽娅,又心虚地看了看玛丽娅,迟疑地端起酒杯:"真喝?" "嗯。" "陪你。"瓦斯科夫一仰而尽。 基里亚诺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她欢快的笑声引得玛丽娅也禁不住跟着抿嘴乐起来。瓦斯科夫满脸通红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尴尬地咧咧嘴,露出一个近乎哭丧的笑容。突然,基里亚诺娃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带着几分诡秘的神情,压低嗓门说:"我们捉弄捉弄她们?" "你说。" "集合,紧急集合。"基里亚诺娃带着几分醉态说。 在准尉和他难缠的中士相互取得了信任时,偷偷溜出去的丽达却在森林中迷路了。 她一个劲儿地奔跑,却似乎永远也跑不到那条通往城市的公路。到处是一模一样的白桦树和灌木丛,白天那些色彩缤纷的树叶都变成了黑黝黝的影子,在上空俯视着这个女兵。丽达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她停了下来,重新辨认了一次方向,随后又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她突然停住脚步,她又看见了那棵奇形怪状的白桦树。该死!丽达在心里头叫起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林子里兜圈子。透过枝叶望去,远处是村庄稀疏的灯光。丽达失望地凝视着河对岸,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突然,远处传来"战斗警报"的喊声,丽达本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正文 第3章 基里亚诺娃一路大声喊着"战斗警报",一路向消防棚走来。睡梦中的女兵惊醒,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跳到鞋子上,然后胡乱把头发往帽子里一掖,拿起步枪就往外跑。 除了里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丽达的铺位空着。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那张空床,急匆匆向门外跑去。 消防棚外,瓦斯科夫手里攥着怀表,正在计算紧急集合的时间。基里亚诺娃大声吆喝着:"快点,快点,怎么一个个就像母鸡孵窝。" 里莎紧张地跑到索妮娅身边,轻声说:"丽达?"索妮娅警惕地"嘘"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谁值勤?"基里亚诺娃问。 "我。"索妮娅应道。 "一班长呢?" "不知道。" "丽达!丽达!"基里亚诺娃大声喊着。 没有人应声。基里亚诺娃恼火地对瓦斯科夫说:"看见了吗?她总是在标新立异,总是摆出一副公主的骄傲样子,这回……" "到!"没等基里亚诺娃发完牢骚,突然从队伍中传出丽达的声音。瓦斯科夫飞快地朝发声的方向瞄了一眼,仿佛暗暗为她松了口气。 "你上哪儿了?"没有抓到丽达,基里亚诺娃看上去有些失望,没好气地问。 "厕所。" 队伍中,里莎悄悄地碰了一下丽达:"吓坏我了。" 丽达无声地微微一笑,冲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在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的带领下,女兵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村外开去。队伍涉过白天那条总是勾引着姑娘们溜溜达达的河流,径直钻进对岸的森林。瓦斯科夫始终走在队列的前面,指导着行进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队伍在林子里穿行时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沉默,简直让准尉怀疑自己带领的是不是那些总是唧唧喳喳的姑娘们。 突然,队伍前方出现了一条公路,接连不断的军车在上面疾驰而过。丽达心头一跳,她仔细地朝四周辨识着方向,脸上现出懊丧的神情。 通过公路的时候,天空渐渐亮了。瓦斯科夫看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女兵们,指着前方一道起伏不断的丘陵,下达了命令:"以战斗姿态,向山顶发起冲击,乌拉!" "乌——拉!"呼应声参差不齐。 瓦斯科夫精神抖擞地向山顶大步跑去,丽达和基里亚诺娃紧紧咬在后面,谁也不甘示弱。三个人迅速把队伍甩在了身后。剩下的女兵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到路边,拼命地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起伏得像秋天的麦浪。 瘦弱的索妮娅简直是在拖着脚往前蹭,里莎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摘下步枪,扛在了自己肩上,倔强地往前跑。索妮娅狠狠喘了几口粗气,咬着牙跟在她身后爬上了山丘。 瓦斯科夫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回头一看,丽达正紧紧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基里亚诺娃。 "好样的。"瓦斯科夫夸奖着丽达。 丽达没有吭气。她疲惫地坐在地上,伸手想脱去靴子,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放弃了脱鞋的念头。丽达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基里亚诺娃的眼睛,她假装没看见,扭过头去。 "露馅了吧?"瓦斯科夫走到基里亚诺娃身边,难得开起来了玩笑。 基里亚诺娃恼羞成怒,刚要抢白准尉,里莎搀扶着索妮娅冲上了山顶,两个人一齐瘫倒在地上。真是个好姑娘!要是在村子里,肯定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婆娘。看到里莎帮助战友的情景,瓦斯科夫忽然高兴起来。他走过去为里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你是最棒的。"里莎眼睛一亮,腼腆地笑了。 丽达招呼着喘息未定的索妮娅,用目光示意她:"你看。" 她的声音平淡宁静,却有种奇异的力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除了索妮娅,其他人也不由自主顺着丽达的视线从山顶俯瞰下去。但见莽莽苍苍的丘陵在远方起伏蜿蜒,云遮雾绕;密密匝匝的树林覆盖了大地,淡淡的晨雾笼罩之下,湖天一色,烟水空?。 索妮娅好像一下子被点燃的火把,眼睛发着光,痴迷地望着尽收眼底的风光,轻声地吟唱着:金光灿灿的星星昏昏欲睡,明镜似的河湾摇曳颤动,晨曦映照着小河湾,染红了那渔网似的天穹…… 里莎托着腮,崇拜地看着索妮娅,如醉如痴地听着。丽达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色,眼睛里又注满了水波涟涟的忧伤。 只有基里亚诺娃皱起了眉头。 瓦斯科夫诧异地望着索妮娅。刚才这个丫头还累得一副随时昏过去的模样,一念起诗,立刻变得容光焕发。她纸糊似的身子板打哪儿冒出来的这股子劲头?可真让人搞不懂。不过瓦斯科夫对诗可没什么兴趣,他只顾伸长了脖子向山下望去。 女兵们一个接一个艰难地爬了上来,一到山顶就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地上,有进没出似的大口喘气。 索妮娅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只顾自己低声念着:睡意惺忪的小白桦微笑了,梳理着柔软如丝的发辫。 绿色的瞿麦发出声。 露珠的银光一闪又一闪。 篱笆旁的荨麻长起来了,用五彩缤纷的珠母贝把自己打扮;它淘气地点着头低声私语:早晨好啊,早安!(俄罗斯诗人叶赛宁:《早安》)她的声音一落,里莎立刻使劲地鼓起掌来。但她一看到基里亚诺娃不悦的神色,就讪讪地收住了自己的掌声。 爱绕舌的维佳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她搬运一样挪动着自己的身体,终于慢慢爬上了山顶。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瓦斯科夫从一个个瘫软的女兵身前走过,不满意地摇着头。他仔细地检查着她们身上的装备,不是军毯歪歪斜斜地绑在腰上,就是忘记了带子弹带,几乎没有人符合条例上的规定。 跟在瓦斯科夫身后的基里亚诺娃看见自己的战士如此缺乏军事素养,一向自负的她显得有些惭愧。 "还要和我说,这是经过司令员同志批准的吗?"瓦斯科夫揶揄道。 基里亚诺娃没有言语。 "大部分的裹脚布都不合格,根据条例……" 基里亚诺娃打断了瓦斯科夫的话,说:"这样,您给她们做个示范。" 瓦斯科夫应声坐在一块青石上,对着女兵们正要脱靴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朝基里亚诺娃说:"你来。" 基里亚诺娃凑过去,低声说:"让丽达来,我怀疑她。" 瓦斯科夫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丽达,准尉同志说,我们的裹脚布打得不符合条例,现在请你给大家做个示范。"基里亚诺娃得意地说。 丽达始料未及中士的矛头这么指向自己,她愣了一下,轻声说:"我的脚有点毛病。" "有毛病还走那么快。"又是尖嘴嘉尔卡,她似乎专门找别人的岔子,仿佛能够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乐趣。 "真的。"丽达看着基里亚诺娃。 "你是班长。"基里亚诺娃没有放过丽达的意思。 "人家不愿意当着大家脱鞋嘛。"里莎嘟嘟囔囔地说,鼓起勇气替丽达打抱不平。 "住嘴,这又不是让她脱光衣服。"基里亚诺娃厉声说。 瓦斯科夫似乎看出了点名堂,他想中间调和一下,赶紧说:"我来吧。" "怎么能让指挥员做这种事。丽达,快点,你要给大家做个榜样。"基里亚诺娃坚持道。 丽达不再说话,开始艰难地去脱靴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难脱的靴子上。丽达脱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她看着基里亚诺娃,用目光请求她中止这个命令。 基里亚诺娃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 瓦斯科夫咳嗽了一声,边开始脱靴子边说:"看我的裹脚布是怎么缠的。" 基里亚诺娃突然板起了面孔,硬邦邦地对准尉说:"您不要越过我,直接对她们下达任何命令。一班长,请你一定给大家做个榜样!" 丽达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她没有再看基里亚诺娃,而是让里莎帮忙,猛然扯下了靴子。旁边的索妮娅发出一声尖叫——丽达包着裹脚布的脚上渗满了血迹。 女兵们瞠目结舌。 基里亚诺娃也惊呆了。 "你看吧。"丽达愤愤地看着基里亚诺娃。 那个叫维佳的女兵眼瞅着丽达血淋淋的脚,嘴一咧,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瓦斯科夫皱着眉头,在山顶上来回走着。 丽达想把靴子穿上,但无论怎么试,只要脚一碰上靴子,就疼得她龇牙咧嘴。她索性放弃了穿上靴子的念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靴子背在肩上。她看着基里亚诺娃,问道:"你想证明什么呢?想证明我会不会打裹脚布?想证明我昨晚是否私自外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把脚走坏了?想证明我是不是出去找男人了?" "不,不……"基里亚诺娃慌乱地解释着。 丽达忽然有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骄傲地扬起头,一瘸一拐硬撑着向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她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瓦斯科夫恼怒地瞪了一眼基里亚诺娃,几步走到丽达面前蹲下:"来吧,姑娘。" "不。"丽达固执地拒绝着。 瓦斯科夫一句话不说,同样固执地保持蹲着的姿势。 丽达犹豫了片刻,只好趴在了瓦斯科夫的背上,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准尉同志……" 女兵们纷纷从地上起身,队伍默默地跟在准尉后面蠕动着行进。瓦斯科夫小声地问丽达:"想哭吗?"他感觉到丽达在自己背上使劲摇了摇头,又说:"你是个好强的姑娘。" 丽达的眼睛湿润了。 "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丽达的眼角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水。她拼命地摇着头,仿佛要将深埋在内心的痛楚全部甩得远远的。 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玛丽娅急匆匆过来接电话。她刚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电话里就传来少校近乎咆哮的声音:"你是谁?" "玛丽娅。" "他们呢?" "出发了。"玛丽娅提心吊胆地说。 "出发了?上哪儿?" "不知道。"玛丽娅小声说。 "胡闹!" 没等玛丽娅为准尉辩解点什么,少校已经把电话挂上了。玛丽娅不知所措地握着话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瓦斯科夫惹下祸事了。她正忧愁,波琳娜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劈头盖脸就问:"走了?" "上哪儿?" "部队全开走了?" 玛丽娅慌乱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望远镜和行囊,放心地说:"不会的。" 波琳娜放下心,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玛丽娅,我们谈谈。"她的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瞅着玛丽娅,嘻皮笑脸地说:"把他借给我用用。" 玛丽娅正色道:"波琳娜!" "算了算了,谁会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借给别人用。" "瓦斯科夫不是那种人。" "玛丽娅更不是了。"波琳娜拖长了声调,慢悠悠地说:"安德烈的皮带在村里出名的硬朗——" 说到安德烈的皮带,玛丽娅不由地浑身哆嗦了一下。 "玛丽娅,我是个寡妇,不会再指望男人有一天会回来的。你不一样,安德烈早晚会回来。要是你有点什么事,安德烈绝不会放过你。" 玛丽娅垂着头,一言不发为波琳娜倒上了茶。 波琳娜继续说道:"我就不一样了。你看,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胸脯、胳膊,我留给谁呀?" 波琳娜爱怜地打量着自己,正动情地说着,玛丽娅突然打断了她,小声说:"回来了。"玛丽娅从窗口望出去,注视着经过的队伍。女兵们看上去狼狈不堪,样子疲惫极了。波琳娜也凑到窗口,瞪大了眼睛问:"瓦斯科夫身上背的谁呀?" "好像是丽达,那个班长。"玛丽娅说。 波琳娜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教训起玛丽娅:"早晚,她们也会把这个男人从你身边夺走。" "去把他拿走吧,波琳娜,如果你一天都离不开男人的话。" "问题复杂呀。"波琳娜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在屋里踱着:"他现在已经成了公共财产。" 就在两个女人在为如何分配准尉的问题上绞尽脑汁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地把丽达背到了消防棚。队伍在消防棚门口站好,瓦斯科夫放下丽达,看看浑身泥水的女兵,说:"解散吧,好好整理一下内务。" 准尉走了,女兵们却没有解散,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基里亚诺娃。 "没听见吗?解散。"基里亚诺娃没好气地说。 女兵们这才拖着疲乏的身子,怏怏不乐地走进消防棚。基里亚诺娃没有和大家一样回到棚里休息,而是呆呆地站在门外,想起了心事。丽达欢快的声音从大敞的消防棚里传出来:"姑娘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没见过流血?今天咱们要把浑身上下好好洗洗。你们看,这是什么?" "肥皂!"棚里爆发出欢呼雀跃声,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姑娘们一下子全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吵吵要好好洗个舒服的澡。 棚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让基里亚诺娃闷闷不乐,她掉头慢慢朝远处走去。 "来了,来了!"波琳娜看见瓦斯科夫向这边走来,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小声冲玛丽娅嚷嚷。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玛丽娅转身要走,波琳娜一把抓住玛丽娅的手,说:"还记得刚才你怎么答应我的吗?"玛丽娅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快躲起来。"波琳娜示意玛丽娅一起躲进了里屋。 瓦斯科夫进了屋,扒下自己脏兮兮的军装,甩在地上。波琳娜悄悄地走过来,弯腰去拾地上的脏衣服。瓦斯科夫从墙上挂着的小镜子中看见了波琳娜的一举一动,立刻用脚踩住了脏衣服,生硬地说:"不用。" 波琳娜直起身,微笑着说:"怎么能让男人洗衣服呢?" "玛丽娅。"瓦斯科夫大声叫着。 "哎——"玛丽娅赶紧从内屋跑了出来。她低着头不敢正视波琳娜的目光,作贼似的捡起瓦斯科夫的衣服,一溜烟儿地走开了。 波琳娜知道自己的"阴谋"又受挫了,脸上又显出常有的不屑,嘴里哼着歌,扭着腰肢离开了玛丽娅的家。 瓦斯科夫摇摇头长舒一口气,翻出一件干净衣服到村子的水井去冲澡。他拎起一桶冰凉的井水,正在擦拭身体,村里的一位老婆婆来井台拎水。她看见瓦斯科夫在洗身子,便坐下来,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似乎是在欣赏这个不太健壮的男人:"春天的井水会冻坏了你的身体,小伙子。" 瓦斯科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胡乱擦了擦身上,手忙脚乱把衣服穿上,然后急忙帮她把水桶打满。老婆婆拎着水桶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主会保佑你的。" 瓦斯科夫咧着嘴笑了。他忽然看见基里亚诺娃向这边慢慢走了过来。是该好好和这个高傲的中士谈谈了。瓦斯科夫想。 与基里亚诺娃漫步在林子中的小路上,瓦斯科夫谨慎地在两人之间拉开了一定距离,一边思索着该谈的内容。 "您是不是在抱怨我没把这两个班的女兵带好?"基里亚诺娃突然开口说。 瓦斯科夫沉默不语。 "怪谁呢?在家都是一个个大小姐,从来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瓦斯科夫反问了一句。 "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 "多好的士兵啊,里莎,硬是把索妮娅搀到山顶。丽达的脚磨成了那样,从始至终,没吭过一声。" "她总是和我对着干。"基里亚诺娃小声嘀咕着。 瓦斯科夫似乎不想对她们的关系发表评论,他字斟句酌地说:"你们虽然都是高射机枪手,对于随身携带的莫辛式步骑枪却很生疏。比如说,表尺射程是多少,缠距是多少,枪管的长度,零件的数量。她们的枪很少擦拭,刺刀上带有明显的锈斑。根据步兵条例,这是要受处分的。弹药潮湿,弹仓生锈,这万一有战斗发生,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是她们还有许多问题没人解决。靴子的尺码不合适,军装几乎清一色的男式军装,过于肥大,缺乏肥皂,缺少卫生纸,每个月来那个的时候……" "行了,行了。"瓦斯科夫显得十分不耐烦。 "她们需要一些特殊的供应,而男人却不需要这些。" "男人有男人的需要。"瓦斯科夫硬邦邦地回了基里亚诺娃一句。他有点恼火地掏出马哈烟,忽然发现他们俩已经走到了河边,远远的,女兵们正在河湾中洗衣服,有的甚至在肆无忌惮地撩起衣服擦身体。 瓦斯科夫急忙转过身子,叹口气,问:"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洗澡。" 瓦斯科夫点点头,迈开大步就走。忽然他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冲基里亚诺娃大喊:"枪,还是要擦的。" 河边上的女兵并没有注意到瓦斯科夫的出现,她们正忙着听嘉尔卡讲她唱女高音的妈妈。要不然,瓦斯科夫又得被好一通议论。姑娘们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羡慕地听嘉尔卡绘声绘色地讲她妈妈演出时的情形。小可怜嘉尔卡竭力想让姑娘们明白,她曾经生活在怎么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一次一次地谢幕,但是观众总希望她再唱一首,她一连谢了五次幕,掌声变得整齐而有节奏,就像这样——"嘉尔卡丢掉衣服,款款站起身,她骄傲地挺着瘦小的胸脯,有节奏地拍着手掌,开始引吭高歌: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飘荡,微风轻轻吹来,飘起一片麦浪…… 谁也没想到嘉尔卡的尖嗓子唱起歌来居然这么动听,就像高原上的云雀一般清脆。姑娘们应和着她的歌声打着拍子,掌声整齐而富有节奏。 里莎坐在索妮娅身边,早已被嘉尔卡的歌声迷住,喃喃道:"多迷人啊。" 索妮娅转过身,一脸向往地对丽达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开个晚会?" 丽达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女兵们在门口空地拉起了一条条长绳,上面晾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维佳仔细地从每一件内衣前走过,一边唧唧喳喳发表着心里的感慨。里莎紧跟其后,不时赞同地点点头。 "多大的胸才能戴上这个呀。"维佳摘下一只镶着蕾丝花边的紫色胸罩,在自己的胸前比比划划,惊叹道。 "为什么要戴它?"里莎不解地问痴迷的维佳。 "沉。" "你们在干什么?"丽达突然从对面拉开晾着的衣服,露出自己的脸。 两个农村长大的姑娘吓了一跳,顿时羞红了脸,丢下胸罩撒腿就跑。丽达笑了笑,捡起胸罩重新晾好。 基里亚诺娃走过来,正好与丽达碰个正面,两个人互相注视了片刻,谁也没开口。基里亚诺娃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东西,丽达一转身走了。 基里亚诺娃久久地注视着丽达的背影,神情复杂。 为了满足那些姑娘们的特殊要求,她们的指挥官瓦斯科夫简直一刻也不能闲着。他看中了村子那间空置的旧浴房,这里离姑娘们住的消防棚不太远,一眼就能看见。 玛丽娅在浴房旁,用小绳将一把把白桦树叶捆扎起来。扎好一捆,她就用手掂一掂,直到认为捆结实了,才放到一旁。她一边捆一边等瓦斯科夫。等瓦斯科夫吭哧吭哧扛着新伐的白桦树走过来,她笑眯眯地问:"你能把它修好?" "等到打完仗,我亲手给你盖个浴房,浴房里修个大水池子,那种可以跳进去,来回游上几圈的大池子。" 玛丽娅指着浴房上一扇不大的窗户,说:"也有这样的窗户?" "当然有了。小伙子们会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从洗澡的姑娘里找自己心上的人。可是现在……"瓦斯科夫咂吧了两下嘴,抓起木板,三下五除二把小窗户钉死了。 洗完衣服的女兵们说笑着,三三俩俩从远处经过,只有丽达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后面。 玛丽娅望着丽达的背影,叹息说:"她是个寡妇,还姓娘家的姓呢。" 瓦斯科夫微微一愣:"是个挺好的姑娘。" "你可以去向她献媚,也许她能接受你。"玛丽娅有点不是滋味地说。 "胡说。今天早晨,我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又加上了急行军,她的脚磨出了大泡,流了不少血,她一声没吭。" "看见了,是您把她背回来的。" "这个叫古尔维奇的好像是个大学生。"玛丽娅看见索妮娅路过,又赶紧向瓦斯科夫抖搂她的家底。 "别看她们都是普通的士兵,个个都念过许多书。有一个叫嘉尔卡的,听说,她的妈妈是个很有名的女歌唱家。唉,要知道今天领导这样一群士兵,真该多念点书。"说完,瓦斯科夫挥舞着板斧,又开始乒乒乓乓干起木匠活来了。 高悬在棚顶的汽灯刚刚熄灭,索妮娅就轻手轻脚地跳下床,掀开丽达的被子,像条鱼儿似的钻了进去。距离丽达床铺最近的里莎也悄悄侧过头,听丽达和索妮娅说悄悄话。 "我怎么也找不着通向公路的小路,转了好几圈,不知道怎么又转回那棵大树了。"丽达低声说,"早上,急行军又路过那片小森林,一下子就到了公路。" "那你还准备什么时候去?"索妮娅问。 "我今天就想去,可这脚……"丽达懊丧地说。 索妮娅突然莫名其妙地吃吃笑起来。 "笑什么?"丽达问。 "我笑你趴在准尉身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听话的孩子。" 丽达偷偷地掐了索妮娅一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黑暗中,里莎听见她们在谈论准尉,神情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趴在男人的肩膀上有什么感觉?"索妮娅贴近丽达的耳边,轻声问。 "我以为索妮娅从来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呢。" "说说。"索妮娅央告着丽达。 丽达沉吟了一下,说:"准尉是个好人,虽然厉害了一点,心却很善良。" 里莎在黑暗中赞同地点点头,高兴得涨红了脸。 "除了军事条例外,他好像不知道别的。"索妮娅说。 "他还应该知道什么呀?" "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索妮娅遗憾地说。 丽达宠爱地用手指按了按索妮娅的鼻尖:"那是你,快睡觉去吧。" 见索妮娅溜回了自己的铺位,里莎赶紧把脸扭向丽达。她非常想和丽达说几句,可是丽达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她只好把话憋在心里,一个人慢慢琢磨。好在还有的是时间,她会找到机会,像索妮娅那样和丽达谈谈准尉的。里莎安慰自己说。她不是个心事重重的姑娘,没多大功夫就进入了梦想。 而丽达并没有睡着。索妮娅的话让她无法不想起奥夏宁。丽达的嘴里泛出淡淡的苦涩。她的边防军上尉奥夏宁,让人心碎的名字。她的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天的下课铃声…… "丽达,信。"同学柳芭举着一摞信,高声喊着她的名字。丽达刚接过信,同学们就把她团团围住了。 "是那个小上尉。" "丽达,念给我们听听,就念一段,一小段。" 害羞的丽达飞红着脸刚要跑,就被手疾眼快的同学把信抢走了,站在课桌上,比划着要撕开信封。丽达急得差点掉出泪来,拼命地去抢信。 信被撕开了。一幅照片飘飘悠悠从空中落到地上。丽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有人捡起了照片——是奥夏宁上尉英姿勃勃地和他的萨沙。 丽达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哭了。同学们见状,不好意思地把信和照片还给了她。丽达把信和照片紧紧捂在胸口,飞快地跑过教室,走廊,大门,操场……一直跑进了学校僻静的小树林。她藏在没人的角落,小心翼翼打开了信纸。 那一刻,她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都发出了咚咚的跳声。 结果,那整整一天,她都把自己拘在学校图书馆里,字斟句酌地给奥夏宁写回信。她用一本书挡住信纸,写上几行,就用书盖住信,唯恐被别人看去。 她写得痴痴傻傻,连图书馆要闭馆了都没觉察到。一盏一盏的大吊灯次第熄灭,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端坐在桌前苦苦思索,直到管理员提醒她该走了。她只好在信纸上匆匆祝奥夏宁一切顺利,然后塞进信封,把这封厚得不象话的信丢进了信筒。 寄完信,丽达悄悄回到已经熄灯的学生寝室,蹑手蹑脚地把上尉的来信放进自己的抽屉,那里面已经放着一摞厚厚的来信。做完这一切,她又仔细地锁好抽屉。 "来人了。"寝室的姑娘小声说。 有人推开了宿舍的门,一道手电筒光扫进了宿舍里。丽达怅怅地从回忆中醒来。漆黑的消防棚里,手电筒的光正从每一个铺位上掠过,最后停在了丽达的身上。微弱的光从她身上向腿上移了过去,最后停在丽达打满绷带的脚上。 手电筒的光熄掉了。 丽达悄悄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基里亚诺娃在查铺。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铺前,还没等躺下,维佳在黑暗里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太大了,我戴不了,真的,里莎,里莎可以戴。" 里莎知道维佳的梦话是什么意思,她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笑起来。 一个人影从床上跳下来,捻亮了汽灯。是嘉尔卡。她恼火地瞪着酣睡中的维佳,一副被搅了好梦的样子。 几乎所有的女兵都醒了,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注视着维佳。浑然不觉的维佳仍在呼呼大睡。嘉尔卡突然蹿到维佳床前,恶作剧地对准她的耳朵发出一声尖叫。 维佳懵头懵脑地坐了起来,嘴里嘀咕着:"战斗警报?" 姑娘们爆发出欢快的哄笑,连丽达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同样的夜晚,在玛丽娅家里,瓦斯科夫正凑在灯下,磕磕巴巴地给她念安德烈的来信:"……上尉喊了一声'前进',我们就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冲了上去,子弹没长眼睛,嗖嗖地从脑门子上飞过去,我听见'当'的一声,像有个锤子砸了脑袋一下,我就趴在地上了。" 听到这儿,玛丽娅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 "没事,只不过是子弹撞了一下钢盔,又溜过去了。"瓦斯科夫解释道。 玛丽娅难过地低下头。 "还念不念?"瓦斯科夫问。 "嗯。" "好久没用过我的皮带了,害怕你已经忘了皮带打在肉上的疼痛了……"安德烈信上的话让玛丽娅有些难为情,但她并没有让瓦斯科夫停下来,"……想起来,当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瓦斯科夫念完了,看着玛丽娅。 "没有了?" "嗯。" 玛丽娅激动得泪水模糊,她害羞地擦干眼睛,从瓦斯科夫手里接过了丈夫的信。瓦斯科夫刚松下一口气,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飞快地抓起电话,听见那个让他提心吊胆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来:"怎么样,指挥员同志?" "搞了一次紧急集合,用了15分钟时间。" "不错,不错。"少校乐了,"搞这套把戏你懂行。" "少校同志,自从那天,打了侦察机一下,再没有德国人的飞机来过,我担心……" "嗯,有情报说,德国人要破坏铁路,切断这条运输命脉,不排除他们会突然发起进攻。" "是。" "同志,不要一天到晚板着面孔,那都是些年轻的姑娘,每天看着你一副苦瓜脸,让不让人家吃饭了?" "是。"瓦斯科夫虽然不爱听,却不敢不应着。 "一句话,战争不是娘们儿的事。别说她们死了一个半个,就是少了根儿头发,都有人找你算账。" "是。" "有什么困难吗?" "肥皂。" "嗯?" 瓦斯科夫牙疼似的干笑着,隔道篱笆墙叫着波琳娜的名字。波琳娜风一样从屋里跑出来,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迎上来。准尉居然主动找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波琳娜满面春风地想,兴许他是熬不住了。 "全村只有你们家有缝纫机,您一定有机器油吧?"瓦斯科夫问。 波琳娜心里一沉,本来笑得像蜜的一张脸立刻变得冰凉,甩出一句话:"没有。" 瓦斯科夫又恢复了老样子,脑袋耷拉成个"?"号,闷不吭气地往回走。挑水回来的玛丽娅目睹了这一幕,不免有点醋意。见准尉碰了钉子,立刻迎了上去。 "油?"玛丽娅问。 "嗯。" "有。"玛丽娅转身钻进厨房,拎出来一瓶食用油,得意洋洋地递给瓦斯科夫。 "这不成。必须是机器油。"瓦斯科夫哭笑不得地说。 "干什么用?" "擦枪。" 这时,波琳娜拎着一小瓶油走了进来,嘴里唠唠叨叨地说:"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您原来会笑啊。" 玛丽娅瓮声瓮气地说:"油,我们家有。" 波琳娜眼尖手快,一把拎起玛丽娅的油瓶,大笑起来:"为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连吃饭的油都拿出来了。" 眼看两个女人之间一场唇枪舌剑的口角不可避免,瓦斯科夫赶紧抓起波琳娜送来的油瓶,兴冲冲地走了,丢下波琳娜和玛丽娅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亦乐乎。 走到仓库门口时,瓦斯科夫一眼就看到值勤的战士索妮娅在看书。她手里拿着书边走边看,压根就没瞅见准尉的到来。 瓦斯科夫的脸沉了下来,突然发出命令:"立正。" 沉浸在书里的索妮娅猛然一惊,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慌乱中把书掉到了地上。瓦斯科夫捡起书,板着脸说:"是在值勤还是念书?" "报告,士兵索妮娅正在值勤。" "你们呐,不像个战士,更像个布尔乔亚的小姐。书,我没收了。" 瓦斯科夫不由分说,把书往自己兜里一揣,拔腿就走了。索妮娅急得用脚跺着地,伸出小拳头在他身后愤怒地比划着。 瓦斯科夫走到消防棚门口,刚要伸手推门,猛然想起什么,忙缩回手。他退后一步,大声喊着:"我,瓦斯科夫准尉,现在要进来。" 门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夹杂着女人们夸张的叫声:"千万不要进来!" "马上就好。" "他怎么又来了?!" 瓦斯科夫耐心地等在外面,门却始终没开。他索性坐下来,卷起了纸烟。这时天上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像飞机又像打雷。瓦斯科夫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空,没有发现什么动静,他又冲着门口喊道:"我可以进来吗?" 门自动地打开了。 瓦斯科夫走进消防棚,女兵们沿着床铺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溜。 "报告准尉同志,高射机枪独立营五连三排一班、二班集合完毕,请指示。"基里亚诺娃向瓦斯科夫报告。 "这个,"瓦斯科夫指着门外晾晒的各种衣物和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皱着眉头说:"这破坏了伪装。" "我们是遵照命令。"基里亚诺娃说。 "什么命令?" "有关的命令。" "有关晾晒衣服的命令?"瓦斯科夫认为自己的问话不无机智,脸上露出得意的样子。 "是的,有关命令里写明,服役的女性可以在任何战场上晾晒内衣。" 基里亚诺娃一脸严肃的神情,让瓦斯科夫只能相信这命令是曾经有过的,但他仍旧有些怀疑:"我怎么不知道?" 基里亚诺娃耸耸肩膀,没做答复。 "好了,我们今天学习擦枪。"瓦斯科夫明白自己在斗嘴方面不是这帮鬼丫头的对手,便不再纠缠衣服的问题。他伸手拿过一枝步枪,动作娴熟地把枪分解开来。 "这枪的名字叫莫辛纳甘,生产于1938年,配有折叠式刺刀,发射762毫米莫辛纳甘步枪子弹,由五发固定弹仓供弹,枪重39公斤,枪长1020毫米,最远射程1000米。现在按照我的动作,分解步枪。" 女兵们围成几个圈,按照瓦斯科夫的动作,开始拆卸步枪的零件。瓦斯科夫背着手在一圈圈女兵身后走过。 基里亚诺娃使用的是手枪。显然,她对这套动作烂熟于心,迅速地拆开又装上,反复了几遍。瓦斯科夫看着她的动作,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丽达对枪也并不陌生。她拆开了步枪,用瓦斯科夫带来的机油仔细擦拭着,然后又快速装好。 最笨拙的是里莎,无论她怎么摆弄,也没能卸下枪栓。眼看在准尉的眼皮子底下出丑,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等到大家熟悉了基本动作,我们就要进行比赛,"瓦斯科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里莎的窘态,他继续围着大家巡视,"看谁的分解动作最快,谁的枪保养的最好,再接下去,我们会进行实弹射击,那就要看看真本事了。"瓦斯科夫一边走一边说。他信步走到全屋唯一的那面镜子前,停了下来。镜子挂在墙上,只有准尉巴掌那么大,不过让他看清自己的脸还是绰绰有余。 瓦斯科夫谨慎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玛丽娅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他真的像个大叔了。 "报告,我——"里莎垂头丧气地举起枪,正要向瓦斯科夫报告,维佳一把拉住她,说:"我来帮你。"她拿过里莎的枪,扯了几下枪栓,悄声对里莎说:"有点锈了。亏了没让他看见,要不你就惨了。" 里莎伸了伸舌头,感激地点点头。 "咣当!"嘉尔卡突然怒气冲冲地把自己的枪扔到桌上,挑衅似的瞪着准尉,尖声说:"这是干什么?我们是高射机枪手,干吗要一天到晚伺候这个拨火棍!" "把它捡起来。"瓦斯科夫压着自己的火气说。 每个人都在看着嘉尔卡。她显然不买准尉的账,扁着嘴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对面的木板墙,好像过一会儿那上面就要上演歌剧似的。 "把枪捡起来!"瓦斯科夫终于发怒了,大声吼道。 基里亚诺娃给嘉尔卡施了个眼色,她才勉勉强强拿起了步枪,像提溜一根木棍似的把它攥到手里。瓦斯科夫走到嘉尔卡身边,劈手拿过步枪,举过头顶:"这是什么?这是战士的生命,可是我们有人管它叫拨火棍。战士嘉尔卡,我要处分你。" "准尉同志,这事还是由我来决定吧。"基里亚诺娃不软不硬地给了瓦斯科夫一个钉子。 瓦斯科夫愣住,他看着女兵,希望能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但是没有人吭气。女兵们保持着沉默,即使是丽达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在这帮姑娘眼里根本没有威严。瓦斯科夫难受地想。他不过是一个只读到四年级的准尉,她们瞧不起他,说不定还因为他父亲是被熊坐在屁股下?死的,私下里嘲笑过他。 瓦斯科夫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继续赖在这间木房子里发号施令了。也许少校是对的,她们不需要像他这样的指挥官。瓦斯科夫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走出了消防棚。 "中士,您看他……"嘉尔卡委屈地向基里亚诺娃解释着。 "你怎么敢!"基里亚诺娃铁青着脸大吼一声。 女兵们愣住了。 瓦斯科夫气冲冲地走着。在井台遇到的那位老婆婆迎面走来,微笑着向他问候。瓦斯科夫似乎没有看见,径直与老婆婆擦肩而过。 波琳娜正费力地从井里提水,看见瓦斯科夫走过来,她急忙招呼:"准尉同志,您总算有了报答我的机会。" 瓦斯科夫站住脚。他默默地走到井台,帮波琳娜把水桶提上来。 "您好像刚刚受到一次挫折?" 正在气头上的瓦斯科夫闻言手一松,桶又掉回井里。他几乎是在挑衅了:"是又怎么样?" "哦,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波琳娜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仿佛非常欣赏准尉的暴躁。 瓦斯科夫不再言语,重新抓住井绳提水。 突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飞机的轰鸣,三架飞机排成品字型向会让站飞来。瓦斯科夫抬头看着天上的飞机,小声嘀咕着:"是战斗机,是,这回不是侦察机了。" 瓦斯科夫心头一凛,手一松,水桶又掉回井中。他拔腿就朝消防棚方向冲去,一边大声喊着:"战斗警报!是战斗机!" 女兵们从消防棚蜂拥而出,纷纷向天空望去。远处传来瓦斯科夫声嘶力竭的喊声:"是战斗机,快,进入机枪阵地!" 回过神来的女兵飞快向机枪阵地冲去。没等她们跑到炮位,敌机就开始投弹了。最初的几颗炸弹都落在了消防棚前,墙上的小镜子被剧烈的爆炸声浪震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架敌机连番向村子俯冲扫射,炸弹接二连三被抛下来。硝烟迅速弥漫了整个村子。被击中的房子倒塌下来,立刻化为废墟。井台也被炸的飞上了天空。女兵们冒着炮火,冲向炮位。突然一个炸弹落下,维佳晃了晃便倒在了地上。 瓦斯科夫冲了过去,抱起满身鲜血的维佳,大声喊着。致命的弹片削穿了维佳的喉咙,她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死神接走了。里莎猛地停下来,傻了似的看着瓦斯科夫怀里的维佳。 "快,去阵地!"瓦斯科夫冲里莎吼叫起来。他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俯冲的敌机,他轻轻地放下怀里的维佳,掏出手枪,站立起来。当敌机又一次俯冲过来时,他狂喊着,用手枪向敌机射击:"来吧,来吧,兔崽子——" 敌机立刻瞄准了空旷街道上独然站立的瓦斯科夫,尖啸着俯冲下来。 正文 第4章 一枚枚炸弹呼啸着落在铁轨、站台、房子四周,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列军车冒着炸弹的硝烟从会让站急驶而过,列车上的高射机枪向空中的敌机开火。 女兵们已经各就各位,瞄准敌机。满脸乌黑的里莎一边装填弹药,一边俯在丽达的耳旁大声说:"维佳!" 丽达看向里莎。 "牺牲了。"里莎声嘶力竭地喊道。 丽达沉默地盯着炮镜,按在炮钮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基里亚诺娃站在高坡上,向两个炮位同时下达命令:"高度900,四管连射,开火!" 两门四管高射机枪向天空中的敌机射出密集的火力。丽达的手扣在扳机上,机枪颤抖着,子弹狂躁地喷出枪口,弹壳跳跃着。里莎一面流泪,一面拼命补充弹药。 瓦斯科夫吼叫着命令基里亚诺娃离开高坡,她却置若罔闻,依旧站在高坡上,沉着地指挥高射机枪的射击。瓦斯科夫机警地躲避着敌机的扫射,向高坡冲去。由于高射机枪密集的射击,织就了一道强大的火力网,阻止了敌机向会让站和村庄直接投弹。敌机拉起机翼,渐渐向高空升起。 突然一架敌机向高坡俯冲下来,接连投下数枚炸弹。及时赶到的瓦斯科夫一把推倒基里亚诺娃,自己也顺势滚下山坡。 炸弹在高坡上爆炸,烟尘飞腾,霎时遮蔽半个天空。滚到坡下的基里亚诺娃灰头土脸地四处张望,寻找瓦斯科夫。在她不远处,瓦斯科夫从土里爬出来,他恼火地抖抖头上的尘土,冲着基里亚诺娃大声吼:"你怎么那么固执?" 大颗的眼泪顺着基里亚诺娃满是灰尘的脸滑下来,冲出一条水痕。 敌机终于停止了对地面的攻击,挣开火力网,向远处窜去。丽达像是丧失知觉一般,依旧疯狂地射击。突然,一只手用力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基里亚诺娃。她用目光示意丽达这次交锋已经结束了。丽达这才松开扳机,停止了射击。她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被斜放在木栅栏边的维佳,双唇不能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阵地上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注视似乎陷入熟睡的维佳。这个做梦都渴望能够拥有一只漂亮的蕾丝胸罩的姑娘,再也不能在半夜大声吵吵那些傻话了。 俄顷,一声尖利的哭声划破了阵地上的沉寂。嘉尔卡紧紧抱着头蹲在地上,流着眼泪接连不断地发出惊恐的叫声。 下雨了。 黑云低垂着,铺满了天空。旷野中,只有铁锨掘土发出的单调的声响。 瓦斯科夫单膝跪地,奋力挥动着铁锨,一铲一铲往外挖土。他神情悲戚,挂满雨水的脸不停地抽搐着,分不清脸上淌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维佳身量并不高,一个不大的坟坑就能把她装下。瓦斯科夫难过地盯着挖好的坟坑,感觉像被榔头在自己心里凿了一个洞。他把铁锨插在土堆里,坐在泥泞的土地上,凝视着村庄的方向。 没有呼吸的维佳此时正静静躺在木桌上,女兵们已经替她收拾过了:干净的衣服,刚擦洗过的脸,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连脏靴子也被蘸水的毛巾擦得没有丁点儿尘土。姑娘们含着眼泪围成一圈,向战友告别。 里莎发现维佳的脸上似乎沾着一点血痕,走过去用毛巾轻轻地擦净。 突然,车站的方向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姑娘们疑惑地看向基里亚诺娃。"少校来了。"基里亚诺娃推断着。 不出所料,果然是少校。他带着几个战士走到维佳的身边,凝眸那张年轻的面孔。基里亚诺娃走近少校,轻声问道:"走吧?" "瓦斯科夫呢?"少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 "在墓地呢。"基里亚诺娃说。 雨下得淅淅沥沥,村里的乡亲们候在木棚外,沉默地等待为维佳送行。一双双皮鞋踏上泥泞的路上,四个全副武装的男兵肩扛着薄棺,引领着送葬的队伍,缓慢而沉重地前行。 队伍穿过村庄,走出村口,向河边走去。不断有乡亲从自家出来,沉默不语地加入送葬的行列中。 眼尖的嘉尔卡忽然发现队伍的最后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兵。她军装合体,十分熨帖地包裹着修长的身体,一头金发从船形帽下散开。她蓝盈盈的眼睛里没有其他女兵那样深切的悲伤,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陌生,只是盲目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望见从村里走来的送葬队伍,瓦斯科夫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队伍在墓坑前停下,他看见了少校。少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准尉心里明白那一瞥意味着什么东西,他难受地低下了头。 四个男兵小心翼翼地把薄棺放进墓坑,女兵们流着泪把不知名的野花儿抛撒在棺木上面。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女兵,她兀自站在墓穴边,久久地注视着冰冷的棺木,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 嘉尔卡走过她的身边,从自己手上的野花中抽出一枝,递给她。漂亮的女兵拿着野花,小声地念着:等着我吧,我会归来,只要你一心一意地等待。 不论阴雨连绵,愁肠百转,不论大雪纷飞,酷暑难耐;哪怕别人已不再等待——把往昔的一切忘怀,哪怕慈母、爱子已确信——人世间我已不存在,哪怕朋友们已厌倦——炉边饮酒把我的亡魂追念,千万莫同他们在一起——举杯来把我祭奠。 你要一心一意地等待,等着我吧,我会归来。 死神注定要失败,谁不曾等待,就让他感到意外。 不曾等待的人不会理解,是你的执着等待,才把我从炮火连天的战场拯救出来。 我怎会死里逃生?你我两人明白——只因你与众不同,只因你最会等待。 她悲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震颤,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人们静静站在雨中,感受到了生死相隔的巨大威慑。 女兵展开双臂,双唇轻启,低声吟诵:等着我吧,我会归来。 她把手里的那枝野花轻轻抛向沾满雨水的棺木,沉默地退向了一旁。像其他女兵一样,玛丽娅和波琳娜也已经哭成了泪人。 少校从瓦斯科夫手里接过铁锨,铲起黄土,均匀地撒在棺木上面,然后,他把铁锨递给基里亚诺娃。女兵们自觉排成一行,哭泣着为自己的战友添上一把黄土。 一座新坟隆起。 基里亚诺娃指挥女兵们端起步枪,"举枪,射击。" 一排枪整齐地握在姑娘们颤抖的手里,枪声齐鸣。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举枪,射击。"枪声再度鸣响,久久在空中盘旋回荡。 少校把维佳的钢盔放到坟上。 瓦斯科夫提心吊胆地把少校领到仓库门口,负责站岗的女兵立刻向少校敬礼。准尉以为少校一定会为了维佳牺牲的事大发雷霆,却没有想到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提出要去看看他负责保卫的仓库。 "仓库里究竟堆放了一些什么东西?"少校问。 "不知道。按照命令,我必须保护好这个仓库。"瓦斯科夫回答。 "打开。" 仓库堆满了各种各样破旧的铁路器材,甚至连锈损不堪的道钉也一筐一筐地堆在仓库里。少校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两条浓密的眉毛蹙紧,表情愈发阴沉。 "胡闹!"少校有点火了。 "可这是命令。"瓦斯科夫解释道。 少校转身离开了仓库。瓦斯科夫郑重其事地锁好仓库,追上已经走远的少校。 "怎么办?"瓦斯科夫迫不及待地问少校。 "维持原状吧。"少校显得无可奈何。 此刻玛丽娅和波琳娜两人正坐在家里聊天,注视着窗外那个漂亮的女兵。她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沉思地望着天空,雪白的肌肤仿佛冰块雕刻成的。 "你看她的靴子,不是女兵们发的那种。"波琳娜说。 "军服也不像。"玛丽娅说。 "她就是那种叫男人一看骨头都酥了的女人。" "她可真漂亮呀。"玛丽娅不但羡慕,甚至对女兵的漂亮有些敬仰。 这时少校和瓦斯科夫走进屋里。"你是谁?"少校不客气地问波琳娜。波琳娜耸耸肩膀,溜走了。 "玛丽娅,快去烧茶。"瓦斯科夫吩咐道。 玛丽娅一转身,少校已经对着瓦斯科夫劈头盖脸地骂开了:"我要把你送交军事法庭。你简直就是个猪脑子。战争是要流血,是要牺牲的,但不是女人。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你怎么可以让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死了?我把她们交给你的时候是怎么交待的?""不能伤着她们。"瓦斯科夫垂头丧气地回答。 "你呢?" 瓦斯科夫沉默着。 "我给你一道命令,假如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也一起去死,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这张丑陋的脸!" 瓦斯科夫直挺挺地立在少校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尽管是春天,他的额角却渗出了汗,一张脸涨得紫红,愈发难看。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的基里亚诺娃开口了:"少校同志,这件事不能怪他。战争能杀死男人,也就能杀死女人,我们的敌人犯下了灭绝人性的罪行,难道你会指望他们对俄罗斯的女人会宽容一些?"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一套道理。我不能宽恕的是,他没有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一个老兵的责任。"少校仍旧怒气未消。 "那我呢?也许您也要说我,有许多没有尽到责任的地方?"基里亚诺娃看着少校。 少校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基里亚诺娃,敛住了怒气。他指了指对面的长椅,示意他们坐下来。片刻,他指了指窗外那个漂亮的女兵,说:"她叫热妮亚,我把她给你们留下来,你准备把她安置在哪儿?" "一班,班长叫丽达。"基里亚诺娃说。 "我知道。去把她给我找来。"少校说。 基里亚诺娃走了。少校又问瓦斯科夫:"你这不能连杯茶都没有吧?" 瓦斯科夫慌慌张张闯进里屋:"茶。" 玛丽娅正在为少校做点心,见瓦斯科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连忙扬了扬手中做出的点心,说:"这儿,这儿,我要给你的上司留个好印象。" 瓦斯科夫叹了口气,急忙端起茶饮走了出去。少校似乎并没有留心对玛丽娅煞费苦心做的茶点,只是心事重重地猛喝了一通茶。整个过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偶尔朝窗外的热妮亚投去担忧的一瞥。 丽达跟在基里亚诺娃后面,走进玛丽娅家院子。热妮亚的目光与丽达的目光不期而遇。丽达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女兵非常不快乐。似乎像她一样,内心深处也埋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痛苦。 "你们先出去,我和下士谈谈。"少校把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打发出去,示意让丽达坐下。 "应该把班里的人员补充起来。"少校说。 丽达沉默不语。 "丽达。穆施达可娃,你们这个战斗集体不错嘛,女人在战场上,您自己也明白——应该说是必须予以特别关怀的对象,有时会受不了的。" 丽达还是保持着沉默。 少校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压低了声音说:"司令部里有一个指挥员,一个上校。顺便说一句,他已经有了妻室儿女。可是呢,他搞上了一个所谓的女朋友。政治委员知道了这件事,训斥了这位上校,并且命令我给这个所谓的女朋友派个岗位,派到一个优秀的集体去。" "派来吧。"丽达平静地说。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丽达从屋里走出来,站到热妮亚面前,伸出手:"丽达。" 热妮亚站起身,扯了扯军装,也伸出了手:"热妮亚。" "我们走。" 热妮亚没有问任何问题,背上自己的行囊,沉默不语地跟着丽达离开了玛丽娅家的院子。少校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们的背影,对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说:"她很严肃。" "她和谁都搞不到一块去。"基里亚诺娃说。 少校看着瓦斯科夫,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人挺好的,挺坚强。" 少校点点头,说:"我走了。再说一遍,这次的教训是沉重的。" "请您明确的指示,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不首先开火,我们要不要射击?"瓦斯科夫鼓足了勇气说。 少校愣住了。 "哪有见了敌人的飞机不开火的。"基里亚诺娃针锋相对。 这个问题似乎让少校很难回答。他想了想,回答说:"原则上要开火,但具体问题应该有个具体的选择。" 瓦斯科夫不知少校所云,继续问道:"什么是——" "行了!"少校厉声打断瓦斯科夫的话,说:"这种问题应该由你们自己来解决,你们是指挥员。" 瓦斯科夫立刻安分守己地闭上了嘴。 少校离开后,基里亚诺娃跟着瓦斯科夫走进屋里,问道:"她是谁?" "热妮亚。康梅丽珂娃。"瓦斯科夫说。 "少校亲自把她送来。" "基里亚诺娃同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瓦斯科夫严肃地说。 "你说这次维佳牺牲的事?" "这个要谈。另外,就是和战士们的团结问题。" "你说。" "您是不是对丽达太刻薄了?" 基里亚诺娃沉默着。 "您了解她的过去吗?" "不很了解。" "您没有试图去了解了解?比如,她的父母,有没有丈夫,或者男朋友,什么时候参的军,家里有没有人在战争中牺牲,等等。" "我不是政治委员。" "基里亚诺娃同志,根据条例,你这么和上级指挥员说话是不对的。" 基里亚诺娃用手指敲着桌子,反击道:"我也跟您说,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是很愚蠢的。" 两个人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丽达和热妮亚朝消防棚的方向一前一后走着。起先谁也没有开口,直到热妮亚忽然莫名其妙笑起来。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丽达前挺后撅的军装上,显然觉得她穿着这样不合身的衣服很可笑。结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 "穿这样的衣服舒服吗?" "当然不能和布拉吉比了。" "甚至不能和老百姓的衣服比。粗糙的粗布衬衫磨破了女人的皮肤,抹布一样的裹脚布擦坏了皮靴,把年龄、性别、曲线统统地淹没了。" "没有人请你非要来穿这身衣服。"丽达感到了被冒犯,不友好地顶了热妮亚一句。热妮亚看看丽达削瘦淡漠的表情,没吭气。 眼看走到消防棚了,丽达停下来,对热妮亚说:"你刚才说的,我不喜欢。" 消防棚里,索妮娅正趴在木桌子上,努力想把那面破碎的镜子粘好。丽达带着热妮亚走了进来,把她领到维佳的床前:"这是你的铺位。顺便问一句,打过高射机枪吗?" 热妮亚摇摇头。 "有时间我会教你的。"丽达说完,转身离去。 热妮亚看着床上整齐的铺盖,大声问道:"这是谁的?" 女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却没有人吭声。 "我再问一句,这是谁的?" 见没有人应声,热妮亚弯腰去收拾床铺。里莎走过去,低声对热妮亚说:"别动。"她心情沉重地收拾好维佳的铺盖,把它搬到自己的床上。 "你为什么不答应?"热妮亚不高兴地问。 "这是维佳的床。"里莎小声说。 热妮亚明白了。这个叫维佳的姑娘,正是她刚才参加送葬的战士。热妮亚的心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年轻的生命是多么脆弱!昨天还和其他人一样活蹦乱跳,今天却孤独地躺在黑漆漆的泥土中长眠不醒。热妮亚痛惜地坐到床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铺板。 也许是她的动作博得了其他姑娘的好感,索妮娅主动走过去,对热妮亚说:"我来帮你。" 热妮亚冲她报以感激的微笑。她打开自己的行囊,开始收拾东西。行囊里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吸引了女兵们的关注,她们像参观博物馆似的团团围上来。热妮亚行囊里的东西全摊出来了:质地柔软的丝质衬衫,成打的丝袜子……甚至还有一瓶香水。这些东西对于女兵来说,无疑都是些让人发狂的奢侈品,在战争环境中,这些东西就更显得抢眼。 一面漂亮的小镜子叫里莎爱不释手,她抚摸着镜子,唠唠叨叨地说:"就一面镜子,上次轰炸还给打碎了。" "什么?"热妮亚问。 "镜子。"里莎朝桌上那面破镜子努努嘴。 "姑娘们怎么能没有镜子呢,来,把它挂上。"热妮亚摇着头,爽朗地笑起来。她的举动立刻赢得了大家的心,起初的隔阂迅速被融化。 镜子挂好了,女兵们围着镜子欣赏着自己,一面像发现了希罕物似的,轻声轻语地议论热妮亚:"她简直是个美人鱼!" "皮肤白得像透明似的。" "她也许根本不用戴胸罩。" "她叫热妮亚。" 丽达坐在自己的铺上缝着开了口子的行囊,看着热情活跃的热妮亚,也不禁悄声地说了句:"她真的可以去当模特。" "不走运的女人,偏偏裹上一身军装,死的快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基里亚诺娃走进了消防棚,站在丽达身后,注视着热妮亚和姑娘们打成一片。 丽达不想得罪基里亚诺娃,顺口敷衍了一句:"从来美人就很少有幸福。" 嘉尔卡不知道为什么显出不快的神气,突然冷笑着冲丽达来了句:"是指你自己吧?" 丽达不快地瞪了嘉尔卡一眼,拿起手上的活儿走开了。嘉尔卡凑到基里亚诺娃身边,低声说:"她一定有个男人在等着她。" "你没有。"基里亚诺娃没有领嘉尔卡的情,反而奚落了她一句,也转身离开了。 嘉尔卡恼羞成怒,她打量着热妮亚,悄悄凑了过去。热妮亚行囊里的东西被姑娘们摆了满满一床,她们拿着香水,拿着袜子,没完没了地向热妮亚讨教。 "你每天都要喷它吗?" "不,是朋友送的,我还没用过。"热妮亚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没有裹脚布?准尉不让穿袜子。"索妮娅神秘地对热妮亚说。 热妮亚一笑,没吭声。 姑娘们的热闹劲终于过去了,四散开来去做自己的事情。嘉尔卡走近前从热妮亚的行囊里拽出一只衣服架。衣服架十分别致,可以折叠。她嘴里发出啧啧声,不怀好意地说:"怎么不把衣柜也搬来呀?" 热妮亚微微一笑,没有理睬嘉尔卡带刺的话。见热妮亚没有回应,嘉尔卡陡然萌生出一种被蔑视的恼怒。她把一腔没由来的怨气都撒到了衣服架上,两只手用力地掰来掰去,试图把它打开。热妮亚想拿过来教她,嘉尔卡猛地一转身,继续和衣服架较劲。 "轻点,不能太使劲儿。"热妮亚叮嘱着。 嘉尔卡愈加气急败坏地去掰。她猛一使劲儿,衣服架应声而断。她一甩手把衣服架扔到了地上。 "您怎么可以这样?"热妮亚生气了。 "这是什么破东西!"嘉尔卡斜睨着热妮亚,边说边用脚去跺地上的衣架。 热妮亚沉着脸一把推开嘉尔卡,弯腰去拾衣架。嘉尔卡刚想扑上去,一眼看见了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的基里亚诺娃,立刻停了下来,假装委屈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基里亚诺娃问。 "我不小心碰坏了她的东西,她要打人。"嘉尔卡毫不迟疑地编造了一番假话。 热妮亚想解释几句,却被基里亚诺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你今天刚来就和别人吵架?""我没有。"热妮亚的神情一下变得十分倔强,湛蓝的眼睛透出戒备的冷漠。 基里亚诺娃扫了一眼床铺上的物品,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这是干嘛来了,向姑娘们显示你的优越?你为什么不去展览馆,把自己放在展柜里,向人们炫耀,这是军营!" "排长同志,我可以说几句话吗?"热妮亚挑衅地问。 "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去值勤!" 热妮亚盯着基里亚诺娃,突然像悟出了点什么,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她把床上的物品拢了拢,从枪架上拿起一枝步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背着枪走出了消防棚。 "里莎,告诉她,上哪儿值勤。"基里亚诺娃命令里莎。 丽达一直站在门口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热妮亚的举动让她对这个美得有点出格的姑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当热妮亚走出门口时,她有意冲她点了点头。 瓦斯科夫正闷着头乒乒乓乓地敲打着一只巨大的木桶,忽然瞥见热妮亚背着枪怏怏不乐地走过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 "热妮亚,是叫热妮亚吧?" 热妮亚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有什么问题吗?" 热妮亚淡漠一笑,摇摇头。 "这河里有许多深坑,不要随便下河。" "您挺关心人的。" "怎么一来就去站岗?" "我是新来的。"热妮亚冷冷地说着。 里莎从后面跑过来,指着仓库对热妮亚说:"值勤在那儿。"热妮亚点点头,径直走了。 "怎么回事?"瓦斯科夫问。 "排长罚她站岗。"里莎迟疑地说。 "唉。"瓦斯科夫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可以洗澡了?"里莎热切地盯着那只大木桶,是姑娘们洗澡用的,眼看就接近完工。 "明天吧。" "准尉同志,我有个问题。" "说吧。" "女兵好带,还是男兵好带?" 这下瓦斯科夫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本来吧,只想着能有一些不喝酒的,唉,不和村里的女人胡拉扯的士兵,没想到……" "那就是女兵难带。" "不。"瓦斯科夫挠挠头,为难地咧咧嘴,继续开始敲打木桶。 黄昏时分,疲惫的瓦斯科夫提着干活的工具从仓库前路过,看见热妮亚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一丝不苟地站在仓库门口。他赞许地暗自点点头,朝玛丽娅家走去。 看见瓦斯科夫走进院子,玛丽娅马上殷勤地拎着水壶凑了过来。瓦斯科夫借着玛丽娅倒的水,潦草地冲洗了一把脸和上身。 玛丽娅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悄悄贴近瓦斯科夫,问:"看见热妮亚了?" "嗯。" "她可是捅了大娄子,发配到这来的。" "什么娄子?" "她搞了个上校。" 瓦斯科夫愣住了:"你听谁说的?" "少校。" "你偷听?"准尉的脸拉长了。 "他找丽达谈话时,忘了把我撵出去了。"玛丽娅赶紧为自己辨白。 "玛丽娅,这事可不敢讲出去。" "噢,我告诉波琳娜了。"玛丽娅失声叫道。 "那不就等于告诉了全村。"瓦斯科夫狠狠地瞪了一眼玛丽娅。 丽达没有吃掉晚饭领到的面包,而是走到自己床边,偷偷地把面包塞进了行囊。索妮娅凑过来,把自己的面包递过来。丽达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接过来,悄悄对索妮娅说:"今晚。" 索妮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丽达和索妮娅的活动没有逃过热妮亚的眼睛。当丽达端着热汤走出棚子,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刚坐下来,热妮亚跟在后面也走了出来。 "你好像没吃面包?" 丽达看了一眼热妮亚,没吭声。 "留着接济别人?"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丽达虽然对热妮亚有好感,但还是谨慎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上我一份。"热妮亚不容分说,把自己的面包塞进丽达手里便走了。丽达愣住,她望着热妮亚的背影,若有所思。 木棚里没有几个人,显得空落落的。基里亚诺娃独自坐在桌前吃着饭,嘉尔卡见状,端着汤走到她身边,刚想坐下,基里亚诺娃冷淡地用手指着远处的木椅,示意她坐那儿去。 嘉尔卡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倚在门口。她看着不远的地方,女兵们围着热妮亚有说有笑,情绪热烈。热妮亚似乎没有被下午的不快影响,她为一个个女兵比划着身材,扬言要把她们的美丽焕发出来:"其实女人穿上军服是非常好看的,只是发的军服过于肥大。我会的,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漂亮起来。" "乌拉!"女兵们欢呼着。 "热妮亚,你会跳舞吗?"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热妮亚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微笑着在女兵中间扭动纤细的腰肢,轻柔地跳了起来。她就像点燃热情的一簇火苗,立刻让姑娘们兴奋起来。在众人掌声的伴奏下,热妮亚跳得更加欢快。丽达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人群走过去。 "我们应该跳舞,应该歌唱,战争是人家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热妮亚说。见丽达也轻轻跟着节奏拍打着手掌,热妮亚朝丽达绽放生灿烂的笑容。 嘉尔卡禁不住热闹的诱惑,也缩头缩脑地凑上前。走了几步,她又站了下来。仿佛感到自己的尴尬,转过身退了回去。 基里亚诺娃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偷偷地往这边看着,眼神复杂。 女兵们散了之后,丽达径直地向热妮亚走去,说:"我们去阵地转转?" 热妮亚点点头。 丽达把热妮亚带到高射机枪旁,抚摸着枪身对热妮亚说:"这是145毫米四联高射机枪,是由四挺145毫米的高射机枪组成,它是由枪身、瞄准镜、枪架、四轮双轴车座组合,用汽车牵引。" 丽达坐在瞄准镜前,熟练地操纵着机枪:"每分钟射速是600发,有效射程2000米,也可以平射,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曾经用平射保卫了玛玛萨夫高地。两个弹箱,每个弹箱是150发子弹。" 热妮亚细心地琢磨着,丽达操纵着机枪转几圈以后,热妮亚请求道:"我可以试试吗?"丽达感到有点惊讶,但还是让热妮亚坐进了操纵手的位子。热妮亚转动着机枪,枪身随着热妮亚的转动,成斜角瞄准着前方。 "前方500米,树上的鸟窝。"丽达突然下达了一个口令。 热妮亚似乎对武器有着敏锐的掌控能力,已经能很熟练地使用机枪了。她瞄准了鸟窝,干脆利落地向丽达汇报:"好了。" 热妮亚离位,丽达坐进了操纵手位置,通过瞄准镜,她看见十字坐标线正好对准了树上的鸟窝。 "看来,你是个老兵。"丽达欣喜地说。 "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 "怪不得呢。" "你呢?" "战前我已经结婚了。" "幸福吗?" 丽达似乎不想讨论下去,她指着机枪说:"只要我往这上面一坐,心里只有对敌人的仇恨。可惜得很,至今为止,我还没打下过一架敌机。" "本来,我们这个年龄的姑娘,心里应该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可是,却承载着太多太多的仇恨。"热妮亚似乎也显得很伤感。 "这么说,你也有一笔账?"丽达真诚地说。 "妈妈,妹妹,小弟弟,全死在机枪下面。" "在什么地方?" "基辅。"热妮亚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刺人的光芒。她仿佛又听到机枪扫射的声音,密密麻麻灌满了她的耳膜。 热妮亚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骑着马在田野间飞奔,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射击。父亲的笑声多么爽朗,他总是说:"红军指挥官的女儿应该无所畏惧。" 热妮亚没有让他失望。她练成了一手好枪法,枪响靶倒。她是父亲的骄傲和珍宝。美丽活泼的红军女儿俘获了一个又一个军官的心,收到了一扎又一扎的情诗。但是,只有一个人赢得了她的青睐。 那个英俊的中年军官和其他人一起目睹了热妮亚的枪法,然后在人群中笑着指了指她脸上粘着的一块油污。 她擦掉了脸上的油污,却从此再也抹不掉他充满孩子气的笑容。 草原像绿色的毡毯,铺满了山峦,铺满了大地。野花一丛丛点缀着绿草,随着徐徐吹过来的风,轻轻地摇曳着。热妮亚躺在深深的草丛中,感到了心满意足的幸福。也许是骄阳过于刺目的光线,让她闭上了双眼,金黄色的头发铺散在地上,草叶抚拂过她的面颊,让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多么愿意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猛烈的爆炸声撼动了大地,沉醉在草丛中的热妮亚被气浪掀起。她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去。到处都腾起圆柱形的硝烟,敌人的飞机疯狂地轰炸,投下一枚又一枚炸弹。 当热妮亚跳起来,奔回军营无人值守的大门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营地,没有一个人。她不知道所有人都去了哪儿,只有凭着感觉去寻找。当她失魂落魄地走进满是废墟的村落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热妮亚回头,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是一位陌生的老婆婆救了她。老人把热妮亚拉进了破屋,把她藏到谷草下面。当敌人把妇人和小孩全赶到村庄的空场上,架起机枪准备射击的时候,热妮亚突然发现了妈妈、妹妹和年幼的小弟弟。她要喊,老婆婆的手把她的头按进了草堆。 机枪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射击,热妮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倒在血泊里。小弟弟冲出人群,向前飞跑。敌人的火焰喷射器吐出了一股浓浓的烈火,吞噬了小弟弟弱小的身影。他浑身是火,嘶叫着,翻滚着…… 热妮亚眼睛里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头上充满了鲜血的咸腥味。干枯的草梗刺在脸上的那种感觉,成为她无法苏醒的噩梦…… 丽达看着热妮亚痛苦的脸。此时此刻的她,眼里并没有泪水,有的只是那股灼人的光芒。 丽达似乎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包裹住她们两人。 里莎最头疼的是值勤。这个稚气未脱的姑娘可耐不住干巴巴地呆站着,她宁可去劈柴做饭,也不愿意立得像根拴马的木桩子。为了打发时间,她背着步枪在门口走走停停,然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帮望着天空中的星星点数。 好容易挨到换岗的时间,她一溜烟儿地钻回木棚,走到索妮娅床前,让她换岗。索妮娅从上铺跳下来,轻轻地推了一下丽达。 丽达并没有睡,她一直在看着黑暗中摇曳的那把铜钥匙。它一停下来,她就用手拨弄一下,让铜钥匙重新摆动起来。索妮娅背上枪刚出门,丽达就抓住摇动的铜钥匙,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拿起行囊,耗子似的溜出了消防棚。 热妮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丽达的身影。 像上次一样,丽达像影子似的涉过河流,一头钻进对岸的森林。现在她已经十分熟悉林子里的那条道路了。她飞快地穿行在赤杨树丛里,沿着狭窄僻静的林中小径向公路拐去。 她远远看到了汽车的灯光,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汽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等丽达冲上了公路,汽车已经飞驶而过。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喊,却没能让那辆忙着赶路的汽车回心转意。 丽达向远处看去,希望能再看到汽车的灯光,却只看到漆黑一片。她定了定神,重又背好行囊,沿着公路起劲地走着。 黑夜静得让人莫名发慌,只有皮靴踩踏着路面发出的急促的脚步声。丽达埋头急走。俄顷,她又想到了什么东西,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她想起唱歌,也许这能帮她战胜黑夜带来的恐惧。 风儿摇曳着树叶,发出刷刷的响声。丽达鼓足勇气开始唱起了歌。唱了两句,她停了下来,侧耳去听周遭的动静。仍旧是风吹动着树叶,仍旧是刷刷的响声。 丽达走的更急了。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不寻常的动响。她警觉地站住,回头看去。远处一缕暗淡的亮光在向前移动,并且越来越近。 丽达兴奋地朝着亮光跑去,随着汽车的轰鸣声愈加清晰,丽达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辆卡车。一束雪亮的车灯照在丽达身上,她激动地扬起了手…… 玛丽娅家里,睡梦中的瓦斯科夫好像被扎到似的,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自言自语地说:"见鬼,又是梦。" 他慢吞吞地起身,穿好衣服,又仔细地套上靴子。瓦斯科夫的响动惊醒了玛丽娅,她穿着睡衣不放心地推开他房间的门,探进头来,问:"干什么去?" "查哨。" 玛丽娅将信将疑,头又缩了回去。 瓦斯科夫走出玛丽娅家,站在当街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向仓库方向走去。 突然,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瓦斯科夫揉了揉眼睛,当他确定是个人影后,迅速拔出了手枪,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人影似乎发现了他,停下不动了。瓦斯科夫也跟着停了下来。 人影索性坐了下来。 瓦斯科夫更加小心地放轻动作,悄悄接近对方。当走近人影时,他听见了女人的啜泣。 "谁?" 啜泣声停止了。 "谁?"瓦斯科夫又问。 啜泣声又传了过来。 瓦斯科夫终于看清楚原来是波琳娜孤独地坐在木堆上,伤心地哭泣着。 "夜里凉。"瓦斯科夫同情地说。 "睡不着。" "那也要在家。" "家里更冷。" "早点回去吧。"瓦斯科夫说完就要走。 "你陪陪我。"波琳娜发出充满哀求的声音。 "我不能。" "我不是个好女人。看在军属的份儿上。"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拣了个和波琳娜保持距离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离我近点,我不会碰你的。" 瓦斯科夫假装没听见,沉默着。 波琳娜叹了口气,自己往前挪了挪身子。 瓦斯科夫一下跳了起来,慌乱地说:"还是回去吧,我要去查哨了。"他逃跑似的溜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我敢保证,这村里只有你一个人睡不着觉。" 身后又传来波琳娜的饮泣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凄凉。 正文 第5章 尖厉的刹车声划破了黑夜的沉寂。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司机从驾驶仓里伸出脑袋,借着汽车的大灯,他看清楚挡在车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兵,马上快活地喊道:"要搭车吗,美人?" 丽达急步走到司机面前:"波奇诺克?" 司机一歪脑袋:"上来吧。" 除了笑呵呵的司机以外,驾驶仓里还坐着一个腼腆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上衣前胸挂着一枚亮晶晶的军功章。他冲丽达笑了笑,然后一声不吭地盯着车窗外黑黝黝的丛林。 司机是个饶舌的年轻小伙,对搭载漂亮女兵显然很高兴,忙不迭地和丽达说话:"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一趟波奇诺克,居民大部分都疏散了,您去前线司令部?" "执行任务。"丽达轻声说。 "是啊,不会去探亲戚的。" 丽达转过脸,望着窗外,轻声说:"没有人会在战争期间去探望亲人。" "我们就不一样了。"司机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们?" "猜得出来吗?"司机抖了抖身上整齐的军装。 丽达摇摇头。 "给你一点提示,比如说,这一身新军装?" 丽达还是摇摇头。 "新的皮靴。"司机捅了捅身边那个腼腆的士兵,士兵老老实实抬起了脚,让丽达看着自己脚上的新皮靴。 "去接受检阅?" 司机摇了摇头:"他是英雄,一个人干掉了德国人五辆坦克。" 丽达重新又打量起身边这个年轻的士兵。他更加害羞了,简直要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衣服领子里去。 "去做报告,告诉人们你是怎样消灭德国人的坦克?"丽达猜测着。 "到波奇诺克之前,恐怕猜不出一个字儿。让我告诉你,结婚!" 见丽达像预料中那样惊讶,司机愈发得意地继续说:"方面军司令官亲自批准这个英雄回家完婚。" 这个消息让丽达突然兴奋起来,她用力点着头,一向装满了忧郁的眼睛居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在给他授勋的时候,司令员同志悄悄地问他:你有什么要求?英雄说,他想结婚。司令员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想说:是啊,是啊,我们的英雄怎么能没有人爱,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呢,去吧。" "多好的大叔啊。"丽达思忖着,陷入了自己和奥夏宁的那段往事。 教室的下课铃声响过,一个男同学拿着一摞信推门进来。同学们立刻蜂拥而上,争着询问是否有自己的家信。 丽达想站起来,又怕别人开自己的玩笑,索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同学们抢信的热闹场面。信一封封让欢笑的人夺走了,丽达多少有些失望。突然,她看见男同学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冲着自己微笑:"上尉?" 丽达迫不及待地上前抢过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风似地跑出教室。她冲进寝室,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贪婪地念着奥夏宁写的每个字。 "最近边境上不太平静,以后会不会再有假期很难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应该马上结婚,我请了两天的假,两天里我们必须把一切手绪办完。" 丽达看看小桌上的闹钟,已经是下午6点钟了。她捂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心房,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她去倒水,打开壶盖,却忘了把水倒进茶杯,就端着空杯子走回自己的床前。她想挑一件漂亮的衣服换上,却怎么也挑不出一件顺眼的衣服。她索性丢开被翻得乱糟糟的衣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被幸福烧得通红的脸,突然,她哭了起来。 丽达最要好的女同学玛莎推门进来,看见她在哭,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丽达停止了哭泣,结结巴巴地说:"他要来和我结婚。" 玛莎高兴地跳了起来:"你是我们班第一个结婚的同学,而且还是一个边防军军官,上尉。" "可这对我太突然了。" "你想嫁给他吗?" 丽达犹豫着,须臾,她点点头。 "你爱他吗?" "嗯。" "那不就成了。" "可……" "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也不能穿这件衣服去结婚啊。" "可我不知道该穿哪件?"丽达心慌意乱地说。 玛莎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挑选衣服,一边问:"他什么时候到啊?" "啊?"丽达慌乱中又拿起信看了一遍:"4点,下午。" "坏了,那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丽达这才意识到奥夏宁早已经到了这个城市。她再也顾不了别的,跳起来拿过玛莎挑出来的一条布拉吉,胡乱地穿在身上,嘴里一个劲儿乱嚷嚷:"快点,快点,我们晚了。" 玛莎拍拍慌里慌张的丽达,叮嘱道:"镇静一点。" "行吗?你看?"丽达不放心地拢了拢头发,又让女友检查一下自己的装束。天呀,她还是更像个女学生,而不是准备结婚的新娘子。她忽然紧张地对玛莎说:"你不要跟着我去。" "那怎么成,你还没有伴娘呢。" "不。"丽达固执地说。 "你上哪儿找他去?" 女友的话提醒了丽达,她发愁地坐下来,盯着闹钟说:"他早已经离开车站了。" 突然,门被轻轻地敲响。玛莎打开门,奥夏宁一身崭新的戎装出现在门口。丽达发疯般冲了上去,投进奥夏宁迫不及待张开的双臂。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长久地亲吻着彼此。玛莎见状,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 奥夏宁把丽达带到了百货商店。他用手紧紧拉着丽达,急匆匆走到衣服柜台。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和裙子,两个缺乏经验的人都没有了主意。 售货员走过来:"谁穿的?" 奥夏宁指着丽达:"她。" "您要在什么场合下穿?" "结婚。"奥夏宁迫不及待地说。 "恭喜你们。"售货员微笑着从衣架上拿下一款素洁又高雅的套裙。 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丽达穿着新裙子,像真正的未婚妻那样和奥夏宁相依相偎,漫步在街头。 "我送你回学校。" 丽达点点头。两个人登上了有轨电车。他们始终手拉着手,含情脉脉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神情间充满了恋恋不舍。就在到站的时候,丽达侧过头去,对上尉悄悄说:"我送你回军营招待所?" 奥夏宁欣喜地点点头。 那天他们简直疯狂了,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两个人就这样在电车上来来回回地坐着,既没在学校下,也没在军营招待所下。他们反反复复地约定明天一早由奥夏宁来接丽达,然后到婚姻登记处结婚。可是到了学校还是没有舍得下车。 电车响着铃铛,慢慢悠悠地行驶着。车上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了,售票员也在打盹。丽达和奥夏宁拥坐在电车最后一排座位上,相互望着对方,似乎一切幸福都在这无言的注视中。 电车驶进总站的车库,停下。车内的灯光熄灭了,黑暗中,售票员打了一个哈欠,从座位上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下车。她没有留意到丽达和奥夏宁。 车门关上了,电车里一片寂静。 丽达无限幸福地说:"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第一个家。"丽达躺进奥夏宁的怀抱中。奥夏宁俯下身,深情地亲吻他年轻的未婚妻。 丽达和她的奥夏宁重逢的第一个晚上就这样在电车上度过了。 清晨,一缕晨光透进巨大的车库。电车司机和售票员向电车走来,当售票员拉开车厢的门,走进来时,她愣住了——车厢内,奥夏宁和丽达拥抱着,正甜美地睡着。售票员立刻记起了昨晚的这两个年轻人。她宽容地笑了,随即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售票台前坐下。 电车猛地启动。 奥夏宁懵懵懂懂睁开了眼睛,捅了捅丽达…… 一只手小心地捅捅睡熟的丽达,她马上睁开了眼睛。 "前面到检查站了。"司机说。 丽达连忙坐好。 "准备好通行证。"司机又说。 她忘了这档子事。丽达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她想把身体尽量地往下缩,但仍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丽达的动作没有逃过司机的眼睛,他给年轻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一言不发地扯出自己的军大衣,给丽达盖上。 汽车停了下来。 一个下级军官上前检查证件,他手上的电筒光在每个人脸上巡扫,最后停在了丽达闭着眼睛的脸上:"还有一个女兵,你们这一路可不寂寞了。" "搭车的,要不要让她拿出证件?"司机泰然地说。 "让她睡吧。"军官摆摆手,示意放行。 "谢谢。" 军车通过检查站,又飞速驶向前方。车厢里十分寂静。丽达睁开眼睛,坐好,轻声说:"谢谢。" 司机和年轻的士兵都沉默着。 "我没有通行证。"丽达忐忑不安地解释着。 他们仍旧沉默着。 "我不是出来执行任务的。" 司机转过头,看了丽达一眼,还是没吭气。 "我欺骗了你们。"丽达不安地说。 "知道。"司机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逃兵,我是去……"丽达用非常低的声音说:"去波奇诺克看儿子。" 司机点点头。 丽达平复下紧张的情绪,慢慢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战争一开始,他爸爸就失踪了。他是红旗哨所的副所长。我把才刚两岁的儿子送到母亲那儿,就参了军。十个月了,我是第一次偷偷地溜出来去看他……明天一早我还要从原路返回部队……" 丽达望向车窗外,轻轻说:"他可能都不认识我了。" 汽车驶进了寂静的波奇诺克,在路标前停了下来。丽达从车上跳下来,她刚要走,司机叫住了她。 "哎,这个,给你儿子。"司机伸出手塞给丽达一块油脂。 "还有我的。"士兵也把两只苹果放在丽达的手上。 丽达不知所措地捧着这些战争时期无比珍贵的食物,一再向他们道谢。她目送汽车驶远了,转身急急忙忙向远处一排木屋走去。 丽达的母亲已经睡下了,又被一声声轻唤惊醒,她坐了起来,侧耳听着。 "妈妈,妈妈!" 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老人急忙下床,打开了门。丽达哽咽着一下扑进母亲的怀中。 母亲擦亮了火柴,点起了油灯。她端起油灯,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放下油灯,急急地走进里屋。一会儿,母亲抱着睡眼惺忪的阿利克走了出来。丽达伸手要把儿子接过来,阿利克本能地转过头去,不让她抱。 "阿利克,这是你的妈妈。"母亲说。 阿利克含着手指看了一眼难过的丽达,又悄悄地躲到外婆的怀里。 "妈妈,我没有时间了,早上之前,我还要赶回部队。现在部队离这不算太远,我还会来的。"丽达一边说一边从行囊里把吃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到桌上。 母亲坐在桌旁,叹着气说:"阿利克经常会在半夜醒来,光着脚跑到门口,你问他要干什么,他摇摇头,又爬回床上,有的时候,一个晚上好几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丽达强忍着泪水,没有说话。 阿利克看见桌子上的食物,慢慢地凑过来,隔着老远,伸出了小手。丽达从桌上拿起一个面包放到孩子手上。阿利克抱着面包又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妈妈,我还会回来的。"丽达收拾好行囊,准备要走。 "阿利克,阿利克,你妈妈要走了。"母亲呼唤着。 没有阿利克的应答,也没有阿利克的影子。 丽达捂住嘴,生怕自己会哭出来。她狠狠心,一扭头向门外走去。母亲把丽达送到门口,无可奈何地说:"这孩子藏到哪儿去了。" 丽达忍着眼泪吻别了母亲,又匆匆消失在夜色中。老人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儿的影子,这才转过身,轻轻地关上门。她突然发现阿利克就躲在门的后面,两只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大面包。 母亲抚摸着阿利克毛茸茸的头,伤感地说:"她连在家里坐一下都没有……又走了。"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着。丽达紧紧裹着一件军大衣,在空车厢的角落里蜷缩着。车猛烈地颠了一下,丽达的身子向前一歪,差点被摔出车厢。她慌忙攥住车厢的车板。悬在绳上的铜钥匙从她的怀里掉出来,碰到了她的手。丽达握住钥匙,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是属于她和奥夏宁的铜钥匙。它让丽达相信奥夏宁一定还活着,而且像她一样期待着重逢的那天。 那天他们从电车下来后,直接去了婚姻登记处。尽管他们是第一对来登记的,负责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为这份勤快而放松要求。他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军人和姑娘。 "你几岁了?"工作人员问。 "18岁。"丽达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像。" "真的。" "我说不像就不像。" "您能不能先给我们登记,然后我们再给您开出年龄的证明?"奥夏宁问。 "不符合法定结婚年龄,不能登记。"工作人员把他们的证件丢了过来。 "走。"奥夏宁收拾好证件,拉着丽达的手跑了出去。他安慰丽达说:"我们去下一个婚姻登记处,会有人给我们办的。" 丽达终于见识到了奥夏宁的拗劲。他紧紧牵着她的手,行色匆匆地奔往另外的婚姻登记处。走在大街上,他们不时地撞上行人,惹起对方的白眼。奥夏宁不停地对行人说着"对不起",却始终没有放开丽达的手。 赶到另一个登记处时,他们在门口正好碰上一对刚登记完的新人,在亲戚朋友们的簇拥下走出门来。喜庆的气氛感染了奥夏宁,他立刻把这当作了好兆头。他松开了丽达,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军装。丽达揉揉被捏疼的手,有些抱怨地看着奥夏宁。 奥夏宁浑然不知,高兴地对丽达说:"机会来了。" 丽达被奥夏宁洋溢的笑容感染,情绪也渐渐地兴奋起来。两个人放轻脚步,神色肃穆地走进登记处。 "我们想结婚。"奥夏宁说。 "预先登记了吗?"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没有。" "下班了。"说完,工作人员夹着小本子,走了出去。 奥夏宁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了。 再次遭受失望打击的两个人来到了公园,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啃着面包,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好半天,丽达才问奥夏宁:"还想结婚吗?" 奥夏宁苦笑着:"嗯。可是我明天就要返回哨所了,只剩下半天时间了。" "也许会出现奇迹的。"丽达安慰他。 "对,我们走。"奥夏宁一口把面包塞进嘴里,又拉住了丽达的手。 "你可以不可以,稍稍的,少用一点劲?"丽达温柔地暗示奥夏宁不要捏疼了自己的手。可奥夏宁根本没体味出她话中的意思,只是使劲地抓着丽达,好像生怕她会一下子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刚冲到大街上,就被巡逻值勤的军人拦住了。 "上尉,请注意军人风纪。"说着,值勤的军人指了指奥夏宁紧拉着丽达不放的手。 奥夏宁松开了丽达的手。巡逻的军人向他敬过礼,渐渐走远了,奥夏宁又笑嘻嘻地拉住了丽达的手。 "我不会溜走的。"丽达也忍不住笑了笑。 二十分钟后,他们第三次被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拒绝了。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奥夏宁嘴里叨叨咕咕:"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让我们把这婚结了?" "没关系,过几天放假了,我去你们哨所,咱们一样可以结婚。" "那还有半个月才放假呢,15天啊,你懂吗?整整15天!" 丽达笑了:"又不是15年。" "15天对于我来说就等于15年。" 突然,丽达站住了,指着一块"婚姻登记处"的牌子,说:"又一个。" "这回我进去,你等着我。"奥夏宁重新来了精神。 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正趴在桌上打盹。他已经上了年岁,而且身体明显有些肥胖,连午睡都打着鼾。奥夏宁搬把椅子坐在了对面,当他意识到等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工作人员惊醒过来,当他看见对面坐着的奥夏宁时显然吓了一跳,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 "结婚。" "那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想结婚。" 奥夏宁急忙帮他倒了一杯茶,端过去,陪着笑脸说:"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丽达守候在登记处门外,焦急地等待回音。见奥夏宁迟迟没有出来,她索性凑到窗户前,踮起脚尖向里望去——屋里面,奥夏宁时而手舞足蹈地与工作人员争吵着什么,时而又和风细雨地大讲特讲。 偷看到的场面把丽达完全弄糊涂了。她万万没想到,他的奥夏宁正在吹嘘萨沙的"丰功伟绩". 工作人员眉开眼笑地看着奥夏宁的"表演". "如果让它坐下,我就这样——"奥夏宁卖力地展示自己和萨沙的表现,连说带比划,"一旦对可疑的人发动攻击,我就下达'突'、'突',萨沙就会扑上去,哪怕是对面的敌人举着枪,我的萨沙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 "您答应的,一定给我弄一条像萨沙一样的,有编号的军犬?"工作人员被奥夏宁的描述撩拨得心痒难耐。他早就盼望能够拥有一条真正的纯种军犬,他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牵着它出门时众人羡慕的眼光。该有多么威风!"我答应。"奥夏宁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了下来。 "做为交换,您需要我做点什么?" "结婚。" "和谁?不会是和萨沙吧?" "丽达。" "人呢?" 奥夏宁转身冲出去。 "怎么样?"丽达一看奥夏宁出来,急忙上前问道。 "快。"奥夏宁一把抓住丽达的手。 工作人员审慎地打量着丽达,问她:"姑娘,跟我说实话,离法定结婚的年龄18岁,你还差几岁?" 丽达的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五个月。" "这就对了嘛。"工作人员站起来,突然脸一沉,对他们说:"这可是原则问题,差一天也不行。" 奥夏宁一下像撒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 "小伙子,关于萨沙的问题,你可不能答应了不兑现呀?"工作人员喋喋不休地谈着有关军犬的问题。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奥夏宁心有不甘。 "没有。不过……" 奥夏宁和丽达听出了苗头,立刻紧张地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够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也许,城防司令大叔会帮你这个忙……" 这个答案虽然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已经足以让奥夏宁和丽达重新燃起希望。不等他说完,奥夏宁已经拉起丽达的手,冲了出去。 工作人员打开窗户,冲着已经跑到街上的奥夏宁和丽达喊道:"千万别说年龄的问题,只说,只说婚姻登记处的人是一群官僚,他们……"奥夏宁和丽达已经手牵手跑远了。 想见司令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可能是他们扳回局面的最后一个机会,奥夏宁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司令官,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做点出格的事。按照副官的要求,奥夏宁和丽达坐在等候接见的队伍最后。 隔着木门,司令官办公室传出声如洪钟的骂人声。等候接见的人都听见了司令官骂人的声音,纷纷忐忑不安地在靴子里活动自己的脚指头。 门开了,挨骂的军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退出来,一边如释重负地擦汗,一边把脑袋摇得像只波浪鼓。副官刚要让下一位等候者进去,奥夏宁抢先一步拉着丽达冲到了门口。 "对不起,我有急事。"他抱歉地对等候者们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丽达手挽手进了办公室。 一名等候者喃喃地说道:"谁不是急事啊,不是急事,谁想来这儿挨老头子骂。" 办公室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司令官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面,旁若无人地用一把小剪子修剪着自己漂亮的山羊胡子。奥夏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丽达则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使劲绞着自己的十个手指。 司令官突然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两个人面前:"啊——,一个军官搞大了姑娘的肚子,军官的上级要把军官送到军事法庭,姑娘为了保护自己的情人,勇敢地冲到城防司令的办公室,来为上尉说情?" "不是,司令员同志……"奥夏宁想解释两句。 "什么不是!既使比这更糟,我们也可以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姑娘,军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到这种问题,一定会让女方出来指认,如果女方死不承认,谁拿男的也没有办法。" "大叔,是登记处的人……"丽达羞红了脸,她刚想说几句,就被司令官挥挥手,武断地打断了。司令官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继续自己的演说:"嫁给一个军人,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最好的选择。他们忠于自己的爱人像忠实自己的祖国一样。另外,他们不喝酒,最少不喝醉了。怎么样,上尉?你是不是这样?" "是!"奥夏宁立正回答。 司令官更加得意,摆摆手,让奥夏宁稍息,又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立刻!" 司令官最后的结论正中奥夏宁下怀,他立刻高高兴兴地应道:"是。" "这要看看,姑娘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司令官耐心地问。 "是这样,大叔,但是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总是借故刁难,不给我们登记,而且,他只有今天一天的假期了。现在,快五点了,马上就要下班,您一定要帮帮我们。"丽达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司令官立刻安慰丽达:"来来来,让我们看看,我这个大叔能为你们做点什么。"说着话,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外线,又问丽达:"什么婚姻登记处?" "列宁大街。"丽达说。 "给我接列宁大街婚姻登记处。" 电话一接通,司令官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你给我把话筒拿好,我怕我吓着你。" "是,是。"电话那边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 "听清楚了我的命令,不许下班,在原地等候,立刻办理……"司令官扭过头,小声地问上尉:"你叫什么?" "奥夏宁。" 司令员又放大声音冲着电话吼:"奥夏宁上尉的结婚手续!什么时候办完什么时候下班。" "是,是,我一定等候。" "要不要我派一个士兵跟奥夏宁上尉一起去?" "不用,不用。" "听见了吧?"司令官朝奥夏宁和丽达举着话筒说。两人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立刻就要辞谢司令员赶去登记。 司令员摆摆手,示意他们等等。他把副官叫进了办公室,吩咐道:"用我的车,送他们去结婚登记。另外,今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我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 副官逐一记下,然后问:"门外等候的人?" "让他们今晚都去参加奥夏宁上尉的婚礼。" 坐进司令官的专车,丽达担心地依在奥夏宁身边,悄声问:"不会有事吧?" 没等奥夏宁开口,前座的副官闻言回过头来,得意地说:"军人嘛,多少总该有点特权。" 奥夏宁同意地点点头,开起了玩笑:"要不然,姑娘们怎么会青睐军人呢。" 他们到达的时候,登记处的几个工作人员早已恭候在门口。丽达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悄悄地拉住了奥夏宁的手。走进办公室,那个为他们指点迷津的工作人员早已把结婚证准备好,脸上堆满了笑意:"签字吧。" 奥夏宁和丽达一时间愣住了。 "签上字就行了?"奥夏宁问。 "对,签上字,你们就是夫妻了。" 奥夏宁俯身签字,那个好心的工作人员也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对司令员说的太多了,弄得我们十分被动。" "对不起。"奥夏宁强忍笑意,小声说。 当丽达在结婚证上签完自己的名字,那个工作人员立刻端起准备好的酒杯,向他们祝贺。奥夏宁感激地冲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说:"军犬。" "我还是不要了。"他连忙推辞。 "苦哇!苦哇!苦哇!" 在一声又一声喜庆的祝福声中,奥夏宁满面春风地亲吻着丽达。他们端着酒杯,逐一向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丽达的同学和白天等候在司令部的军官们敬酒。不管什么时候,奥夏宁始终拉着丽达的手,像个年长的兄长呵护着她。最后,他们走到司令官面前,恭敬地举起了酒杯。 "我们祝您身体健康,永远快乐。"奥夏宁和丽达齐声祝福司令官。 司令官已经略显醉态,他高举酒杯,面向婚礼上的人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而我们的姑娘,勇敢地选择了嫁给上尉。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上尉不用再上军事法庭,姑娘也有了这么英俊的新郎!" 奥夏宁和丽达尽管哭笑不得,却也只好跟着举起了酒杯。 "我再说一遍,不要等到出了问题再来找我,早一点,那么,老头子的办法就会更多一些。干杯!"司令官将杯中的沃特卡一口饮尽。 司令官的话引得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丽达的腹部。尽管那儿平坦得看不出任何可疑迹象,人们还是将新郎和新娘团团围住,放肆地哄闹着。丽达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奥夏宁还在笑容可掬地拼命解释:"什么问题都没有!真的!" 就这样,害羞的丽达成了班里第一个结婚的人。玛莎总是打趣她,等毕业以后,如果她实在没有去处的话,她就去找丽达。因为她是第一个有家的人。 "我的家,永远是大家的家。我家的门永远向着大家敞开。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家是什么样子呢。"丽达快活地说。 直到奥夏宁再度休假回来的时候,她才有了答案。他用手蒙着丽达的眼,用身体顶开屋子的门。萨沙飞快地扑上来,在两人身边亲热地转悠。奥夏宁松开手,丽达终于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家:床、木桌、靠背椅、窗帘……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朴素,却又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让她感到了甜蜜和舒适。 丽达快活地在房子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终于可以尽情的拥抱,热烈地亲吻彼此。奥夏宁张开手,从他宽大温暖的手掌里垂下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铜钥匙。 丽达张开手,钥匙沉甸甸地落进她的手里。 "你有家了。"奥夏宁亲吻着妻子的耳朵,柔声说。 "我们的家。"丽达幸福地把钥匙贴近自己的胸口…… 汽车突然刹住,丽达从睡梦中被猛地晃醒。司机在后窗上轻轻地敲着,说:"到了。"她感激地点点头,敏捷地跳下车厢,迅速消失在路边的林子中。 天际渐渐露出微白,刚刚苏醒的黎明静悄悄。丽达踩着沾满露水的野草,心急如焚地穿行在林子中,沿着来时的路线全力奔跑着。渡过河流,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消防棚的大屋顶,丽达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门口的动静。当确认没有人,她抓住机会从树丛里冲出来,奔向木门。 突然门开了。 丽达迅速地躲到一旁。出来的是嘉尔卡,她只穿着薄薄的内衣,一溜小跑奔进了厕所。惊魂未定的丽达乘机溜进了消防棚。她蹑手蹑脚走近自己的铺位,低头扒下靴子。她一抬头,看见热妮亚从床上探起身子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着片刻,热妮亚笑了笑,又躺了下去。 丽达心神不定地脱下衣服钻进了被子。临睡前,她没有忘记把钥匙摘下来,重新挂在了铺板上。她用手轻轻地拨弄着钥匙,渐渐地,视线模糊了。疲倦像一头晃晃悠悠的黑熊,笨重地压在了丽达身体上。她甚至没来得及叹口气,就直接进入了沉睡。 同样的黎明,这个时候准尉却陷入了可怕的噩梦——隐约间,一个巨大的白色幽灵轻飘飘地向他荡来,他甚至真切地听到了幽灵沉重的叹息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幽灵的面孔向他逼近…… 瓦斯科夫猛然惊醒过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使劲喘着粗气。 房间里,一条白色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去。 瓦斯科夫欠起身子,突然看见白色幽灵就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他几乎惊叫起来,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玛丽娅。她直勾勾地盯着准尉,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玛丽娅,干什么?" "我做梦,安德烈被——" "你吓死我了。"瓦斯科夫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他说过,子弹会躲着他走的,可我梦里就只看见子弹嗖嗖地只往他头上跑。" 瓦斯科夫脸一沉,说道:"你希望德国人的子弹都百发百中吗?" "他会不会出事?"玛丽娅语气显得有些异样。 "天都亮了。"瓦斯科夫看了她一眼,卷起了烟卷。 "我这就给你烧茶去。"玛丽娅没精打采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瓦斯科夫久久地注视着玛丽娅的背影,心中弥漫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正文 第6章 天色大亮,基里亚诺娃第一个穿好衣服。她走到棚子中央,扫视着一个个睡态各异的女兵,皱了皱眉头。突然,她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靴子。是丽达的靴子。她悄悄走到近前,蹲下了身子。 热妮亚偷偷睁开眼睛,注视着基里亚诺娃的一举一动。 丽达的靴子上溅满了泥点。基里亚诺娃用手指抠了抠,证明这些泥点都是新溅上去的。她一把拎起靴子,但马上又停止了这个动作,把靴子轻轻放回地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走出了消防棚。 突然,尖厉的哨音横空响起,刺破了静悄悄的黎明。女兵们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只有丽达仍旧沉沉地睡着。 锐利的哨音再度响起,一声紧似一声。基里亚诺娃站在门外,握着哨子不断地吹着,半晌,却只有几个女兵慵懒地从消防棚里走出来。 基里亚诺娃放下哨子,愤怒地盯着再没人出来的木门,火冒三丈地冲过去,推开了门。眼前的情形几乎让她气炸了肺——消防棚里,姑娘们正团团围在热妮亚身边,没口子地央求她为自己改造军服。 基里亚诺娃叉着腰站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瞪着这帮不服管教的丫头。女兵们吓得一句话不吭,灰溜溜地向门外蹭去。只有热妮亚似乎对基里亚诺娃的权威全然没有放在眼里,她泰然自如地转过身,对着小镜子摆弄自己那头光灿灿的金发。 "你没听见集合的哨音?" "嗯。"热妮亚潇洒地戴上船形帽,然后抓起步枪向门口走去。 基里亚诺娃发现丽达仍旧在床上睡着,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她大步走到丽达的床边,凑近她的耳边,猛然吹响了哨子。 丽达打了个激灵,然后慢慢睁开眼睛,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着基里亚诺娃。后者带着胜利的神情朝门外走去。 基里亚诺娃没有就此罢休。当队伍集合完毕后,她摆出一副嘲弄人的神情,大声说:"亲爱的小姐们,你们有太多的精力。今天,你们将围着村子跑10圈!" 畏难和抱怨的表情几乎同时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基里亚诺娃可不在乎这些,她毫不留情地下达了命令:"全体都有,跑步走。" 瓦斯科夫刚从玛丽娅家出来,就看见女兵队伍整齐地从村中跑过。他眼睛一亮,立即甩开臂膀,加入到了跑步的行列。 "这才像支正规的队伍。"准尉跑到基里亚诺娃身边,夸赞道。 从河边洗衣服归来的波琳娜恰巧与队伍迎头碰上,她一眼就瞅见瓦斯科夫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马上撇着嘴讥笑道:"你们看啊,一只老公鸡跟在后面,咕咕咕地叫着——" 瓦斯科夫恼恨地瞪了一眼波琳娜。 波琳娜肆无忌惮地继续嚷嚷:"春天来了,哪只公鸡不打鸣,哪只公猫不叫春——" 笑声从队伍里冒出来,连一直板着脸的基里亚诺娃也被这些俏皮话逗得忍俊不禁。早起的老乡三三两两站住脚,嘻着嘴看热闹。瓦斯科夫拉下脸,步伐逐渐慢了下来。 "来吧,谁会在乎你战争的时候干了什么,只要你能活下来。"见准尉有了反应,波琳娜变本加厉地吆喝起来,"战争会把这些一笔勾销的,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全一样。" 瓦斯科夫停住脚,愤怒地盯着波琳娜。村上一下静了下来,连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也静下来。女兵的脚步变得迟缓,自发地停了下来。 人们好像都在思索这耐人寻味的话。 基里亚诺娃又大声地下达继续跑步的命令,女兵队伍重新缓慢地移动起来,听得出来,那步伐声变得杂乱而沉重。 这一切让波琳娜愈发得意,她嚣张地喊叫着:"说话呀,不用装得圣人一样,空有一副男人的身躯。" 这话显然又是对着瓦斯科夫。 在下属和乡亲们面前惨遭女人的奚落,瓦斯科夫终于忍无可忍,他径直照波琳娜走去,一边走一边解下腰中的牛皮带,一副要狠狠地教训一顿波琳娜的架式。 波琳娜提着裙子站到木桩子上,更加露骨地挑逗着:"怎么了,要打人了?来呀,我的皮肉早就痒痒了。" 瓦斯科夫阴沉着脸,高高扬起手中的皮带,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波琳娜见状,索性把衣领敞得更开:"往这打,这儿有弹性。" 眼看准尉的皮带就要抡下去,玛丽娅忽然风一样冲过来,死死抱住瓦斯科夫,央告着:"打我吧,打我吧。" 波琳娜不放过任何机会,她指着玛丽娅说:"她已经一年没挨过男人的皮带了,她要。"玛丽娅松开了瓦斯科夫,怒视着波琳娜。那张素来怯懦的面孔有些扭曲变形,单薄的双唇不能自制地颤抖着。这几乎是人们第一次看见玛丽娅怒不可遏的样子。 散了操的女兵三三两两向这边走来。基里亚诺娃远远站着,一副不屑的神情。她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这戏怎么演下去。 玛丽娅突然像一头发了怒的母牛,猛然冲向波琳娜。波琳娜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玛丽娅居然会真的向自己发难,一慌神,从站着的木桩子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围观的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波琳娜狼狈地坐在地上,发现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愿意拉她起来,她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 "谁是玛丽娅?"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地询问着。 人们愣住,齐齐朝说话人看去——是个政府工作人员打扮的女人。玛丽娅脸色刷地变成惨白,她艰难地挪着步子向那女人走去。 有人在瓦斯科夫耳边低声说:"乡苏维埃民政助理。" 瓦斯科夫感到心脏陡然一沉。 "谁是玛丽娅?"民政助理又问。 "为什么是我?"玛丽娅悲戚地说。 全村的人又一次沉寂下来,人们跟在玛丽娅身后,走了过去。波琳娜就地一滚,站了起来,她上前搀扶住玛丽娅,说:"她是。" 民政助理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玛丽娅没接信封,只是茫然地盯着它。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安德烈的死讯让村子蒙上了一层阴影,人们沉默寡言,少了往日的嘻笑。连总爱打打闹闹的女兵们也安静了,消防棚内弥散着压抑的气氛。热妮亚决定结束这种沉闷的空气。她站起身,迅速把小桌子收拾利索,然后仔细地盯着每一个女兵打量。她最终选择了里莎。 "里莎。" 里莎回过头来,看着热妮亚。 "来。"热妮亚示意让里莎脱下军装。 "中士会不会又骂人?"里莎拘谨地问。 正在给女兵分配任务的丽达回过头,玩笑道:"你不先来,我可先来了。" "我来。"里莎赶紧脱下了军装。 热妮亚冲着丽达会心地笑笑。女兵们一下围过来,争着观看热妮亚如何改造军装。热妮亚大声告诉她们,自己要把这个邋遢的小丫头改造成英姿勃勃的女人。她的话一出口,就立刻引来了一片欢笑声。里莎涨红了脸,充满期待地盯着热妮亚飞针走线。 消防棚里又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笑谈。 热妮亚的手巧极了。当里莎穿上经过"改造"的衣服后,整个人都变了。原本壮实的腰身显得苗条了许多,饱满的胸部高耸着,可体的裙子包裹住圆润的臀部,恰到好处。"丑小鸭"一下变得散发出了女人味。 女兵们围着里莎啧啧称赞,她自己更是兴奋不已,一遍遍从墙上的小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身影。 嘉尔卡远远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嫉妒地看着里莎。热妮亚早已注意到了嘉尔卡的惆怅,但始终没有理睬她。 "我想下一个应该是最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热妮亚微笑着对围在身边的女兵们说。 "我,我——"女兵们纷纷争着让热妮亚改变自己。 热妮亚故意在屋里走了一圈,当她走到丽达身边时,丽达向她施了个眼色,冲着嘉尔卡的方向歪了歪头。热妮亚明白了。她笑了笑,然后走到嘉尔卡身边,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嘉尔卡没想到热妮亚居然会不记前嫌选中自己,她窘住了,喃喃自语道:"我有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我问你,需要不需要改变一下自己?" 嘉尔卡的声音更低了:"她们都管我叫小东西,什么衣服穿在我身上都不好看。" 热妮亚笑了,她伸出手,对嘉尔卡说:"来。" 在人们目光的注视下,热妮亚一下把嘉尔卡的裙子扯开,平铺在桌上,然后大胆地用剪刀剪了下去。嘉尔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近了桌子,注视着热妮亚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不能把嘉尔卡变成一个公主,大家就没有理由相信我。"热妮亚一边利利索索地干活,一边高声说道。 "我,真的有过,最漂亮的裙子。"嘉尔卡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当然,那是在战争爆发前。"热妮亚说。 "你怎么知道?"嘉尔卡问。 "大家都有过。" 嘉尔卡怯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姑娘们好奇地凑了上来相互传看。照片上的嘉尔卡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矮小的身体上穿着一条属于成人的绿色长裙,裙摆一直拖在了地上。在她身后,是一幢气派壮观的大楼。 "一定是她妈妈的裙子。"有人说。 "我只有这一张照片。"嘉尔卡说。 "这后面的房子是哪儿?你们家?"索妮娅问。 嘉尔卡立刻伸过手,把照片抢了回去,像是在和谁赌气:"是又怎么样?我就不可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女兵们突然沉默下来。 "要是能有一个炉子——"热妮亚自言自语地说。 "会有的,马上。"里莎说完,穿着新军装匆匆忙忙出门了。 像往日一样,瓦斯科夫检查完仓库的门锁是否结实后,便在巡视记录上记下"检查仓库,完整无损,5月17日上午"的字样。工作结束后,他正要离开,基里亚诺娃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个事我得说说。" "嗯。" "丽达天天晚上出去,天快亮才回来。" "天天?"瓦斯科夫有点怀疑。 "差不多吧。" "她是个寡妇?" "半个。" "半个?" "她丈夫失踪了。" "你问过她,晚上出去干什么了吗?" "还用问?"基里亚诺娃暧昧的一瞥,似乎已经为丽达的外出做了结论。 "这问题复杂了。这左左近近找男人并不容易。" "公路,司机。"基里亚诺娃简短而轻蔑地作出了结论。 瓦斯科夫并不太相信:"您把丽达说成什么人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俄顷,瓦斯科夫又说:"村里人有个习惯,谁家有人牺牲了,全村的人都要陪着度过第一个夜晚。您带上女兵,除了值勤的以外,都来玛丽娅家。" "嗯。" "那个热妮亚怎么样?" "一个爱出风头的女人。" 瓦斯科夫听着基里亚诺娃刻薄的评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了,人们把带来的蜂蜜、面包、白糖、茶叶都放在桌上,然后低声交谈着安德烈的牺牲。玛丽娅似乎已经把眼泪流干,她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半天不说话。 波琳娜俨然就像这家的主人,给年长的人倒茶,陪说话的人叹息。早晨的那场闹剧似乎压根没发生过。老人们拉着玛丽娅的手,好生劝慰:"日子还得过,女人苦啊,没有了男人的女人更苦。" "生气的是,安德烈都死了一个月了,这才通知咱们。"波琳娜在一旁发泄着不满。 陪伴在一旁的民政助理员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战线离咱们太远。" "您再说一遍。"玛丽娅用凄惨的目光瞅着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员叹了口气,只得强打精神又开始复述:"安德烈牺牲得十分英勇,他在一次去敌人后方侦察的路上,踩响了地雷——" "再没了?"玛丽娅哀伤地问。 "嗯。" "这叫英勇?"波琳娜显然是在挑民政助理员的刺儿。 "那应该怎么死呢?像马特洛索夫,像恰巴耶夫?"瓦斯科夫坐在一旁,顶了波琳娜一句。 玛丽娅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这时里莎悄悄进了屋,低声对瓦斯科夫说着什么,瓦斯科夫用手指着波琳娜。她赶紧走过去,附在波琳娜耳边低声说话。波琳娜点点头,丢下满屋子人,引着里莎走出玛丽娅家。 瓦斯科夫瞅了眼里莎的背影,觉得她今天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里莎还是那个朴实的姑娘,只是好像一下子变得更顺眼了。他挠挠头,为自己卷了棵马哈烟,不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波琳娜一进家门,就钻进储物柜里一通胡乱翻腾,她问里莎:"你们要开舞会?" "整理内务。"里莎简短地答道。 "这是熨斗,这是小炉子,还有火剪子。对了,全村只有一台,手摇缝纫机。"一应物件都被波琳娜翻出来了,放在桌上。"足可以让姑娘们去参加最豪华的舞会了。"她说。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有什么。"波琳娜豪爽地说。 里莎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看着一件件女人们专用的工具,热妮亚高兴地喊着:"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姑娘们打扮得像花一样。" 女兵们的情绪也受了感染,拉着波琳娜坐下来,张罗着为她倒茶。受到姑娘们的欢迎,波琳娜不免有点受宠若惊,脑子一热,开口建议道:"我们应该开个舞会。" "谁在说开舞会呢?"基里亚诺娃僵着一张脸从外面走进来。 "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找点快乐的话。"波琳娜解释着。 基里亚诺娃严肃地看着波琳娜:"你说,我不追究你,因为你是个老百姓。如果是我的士兵提出这种建议,我会关她的禁闭。" 刚才还唧唧喳喳的姑娘们都闭上了嘴,面面相觑。 "我觉得波琳娜的话也没什么错。"热妮亚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口说。 基里亚诺娃迅速地掉过头,逼视着这个生性高傲的漂亮女人,感到自己的威严再次受到了挑衅。热妮亚没有退让。她站起身,目光扫视过全屋人,平静地说:"战争给人带来的都是伤痛、悲哀、哭泣。现在,全村的人都在玛丽娅家,为一个牺牲的士兵痛苦着。难道我们不应该去寻找点快乐,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牺牲,最少我不愿意让活着的人仅仅为我痛苦。" "为你快乐?"基里亚诺娃反唇相讥。 "如果需要的话。" "丽达,你认为呢?"基里亚诺娃话锋一转,冲着丽达去了。 丽达一愣,随口说道:"反正不能为了痛苦活着。" 基里亚诺娃的脸色愈发难看,她感觉自己似乎成了标靶,大家的矛头都在针对自己,马上狠恶恶地反击:"快乐总不能对不起牺牲或者失踪了的丈夫吧?" 丽达霍地从床上站起来,愤怒的目光直视基里亚诺娃。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发起火,仿佛更有一种奇特的威慑力,基里亚诺娃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中士同志,我只是你的下级,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永远不会是。"丽达冷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轻蔑的话语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基里亚诺娃脸上。她突然把目光投向嘉尔卡,那个设法讨好她的小可怜,好像抓住了可以补回面子的救命稻草。"你也认为我们到这来是寻找快乐的?"基里亚诺娃问嘉尔卡。 嘉尔卡嗫嚅着,第一次没有乖巧地去顺应基里亚诺娃的说法。 基里亚诺娃就像当着众人的面摔进了烂泥坑,她狼狈不堪地瞪了一眼嘉尔卡,狠狠地骂了一句:"见鬼!" 丽达一腔悲忿地坐在高射机枪旁边,她的手缓缓抚摸着枪身,仿佛是向自己孤独的伙伴吐诉心事。热妮亚、里莎、索妮娅走过来,她们远远地站了下来,注视着丽达。 "谢谢你们。"丽达站起来说。 三个姑娘走到近前,默默地围坐在她身旁。 "她为什么总是和你作对?"热妮亚问。 丽达沉默不语。她现在不想去谈论这个人,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厌恶听到。基里亚诺娃方才的话比任何时候都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心。 "她恨一切比她强的人。"索妮娅愤愤地说。 "还有,还有比她长得漂亮的。"里莎小心翼翼地说。 "丽达,把你的痛苦说出来。"热妮亚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丽达依旧沉默着。 "为什么呢?非要一个人承受这种孤独的压力?"热妮亚真诚地看着丽达。 丽达眺望着远处平缓流淌的河水,慢慢地说:"战争爆发的那天早上——" 丽达和奥夏宁温馨的小家。 黎明,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奥夏宁惊醒,他摸索着拿起话筒。丽达睁开眼,见丈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直觉告诉丽达,有重大的事发生了。 "战争爆发了。"奥夏宁搁下话筒,异常严肃地告诉丽达。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忙忙穿上军装。萨沙摇头晃脑地跟在奥夏宁后面。 "把儿子带好。"奥夏宁叮嘱道。 "让萨沙跟着你。"丽达依依不舍地环住丈夫的脖子。 奥夏宁轻轻吻着丽达,悄声说:"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带上钥匙。"丽达把钥匙戴到奥夏宁脖子上。 奥夏宁转过头:"我再看看儿子。"丽达点点头。 奥夏宁端详着熟睡的儿子,在那张细嫩的小脸上吻了吻,快步走了出去。丽达趴在家里玻璃窗上,注视着外面。大街上,军人们正在紧急集合。一辆接一辆的军车开过来,载满人后便迅速离去。丽达在人群中找到了奥夏宁。他冲着窗户里的妻子挥挥手,然后带着萨沙跳上军车,绝尘而去。 丽达没有想到,从此她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奥夏宁。她等来的是一把铜钥匙。 战争开始没多久,人们就开始撤退了。然而丽达哪儿也不肯去,固执地要在家里等丈夫回家。一天早晨,丽达一醒来就感到心神不宁。她抱着咿咿作语的儿子在家里来回走动。突然,萨沙的哀鸣传进了她的耳朵。丽达放下孩子,立即冲出了家门。她在狂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萨沙的声音找去。 丽达终于看见了萨沙。 萨沙的腿瘸了,它倒在血泊中,身体不断抽搐,嘴里吐着白沫,却仍然嘶哑地叫着。丽达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了萨沙的头。她看见了那把铜光闪闪的钥匙,安然无恙地挂在萨沙的脖子上。 "他还活着?他一定活着。" 萨沙用无神的眼睛温柔地瞧着丽达。它无法告诉她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 在要塞,奥夏宁和战友们顽强地抵抗着德寇的进攻。萨沙始终跟随在奥夏宁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去了,奥夏宁也负了伤。他躲在要塞的地下室里,用步枪瞄准,不断向敌人射击。 德国人装甲车上的大喇叭在向要塞里的苏军士兵劝降:"——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走出你们的藏身之地,你们将得到一个战俘应有的待遇——" 奥夏宁轻蔑地瞄准了装甲车上的大喇叭,一枪就把那个可恶的傀儡射穿了。气急败坏的德国兵使出全部火力进攻要塞:步兵炮、机枪、火焰喷射器……他们拼命打了一个多月,才把脚踏上了要塞的土地。 要塞已变成断垣残壁,尸横遍野,德国人仍旧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突然一声枪响,领头的德国兵应声倒地。其余的德国兵迅速散开,重新向要塞疯狂地射击。 要塞恢复了死一般沉寂,上空飘起了德国纳粹的旗帜。 死尸堆积如山。 几个德国兵嫌恶地清理着要塞,把已经辨不清面目的尸体一具具丢上卡车。突然,尸堆里一具"死尸"蠕动了一下。奥夏宁染满炮灰的脸慢慢抬起来。他的手艰难地摸出一颗手榴弹,拉出保险环,一扬手,扔了出去。 硝烟又起。 萨沙箭一样从废墟里冲出来,咬住奥夏宁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拖进了要塞。 当奥夏宁重新苏醒过来时,萨沙正烦躁不安地在他周围转悠。他轻声唤着:"萨沙,萨沙。" 萨沙急不可耐地冲到奥夏宁身边,亲昵地用鼻子嗅着奥夏宁。 奥夏宁抚摸着萨沙的头,轻声说:"去吧,告诉丽达,我还活着。" 萨沙不肯离去,不断哀鸣着在旁边转悠。奥夏宁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钥匙,套在萨沙的脖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它。萨沙仍不肯离去。奥夏宁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壁,掏出手枪,对着萨沙:"快去,我命令你!" 萨沙绝望地看了一眼奥夏宁,突然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德国人的枪射中了萨沙。一缕鲜血淌了下来,但它仍然奔跑着。终于,萨沙跌倒了,须臾,它奋力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跑着…… 它终于完成了使命。望着丽达,萨沙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哀鸣,眼神迅速涣散下来,垂下了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泪水模糊了丽达的双眼,她从萨沙脖子上摘下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尽管人们劝丽达不要再傻等下去,她却坚信奥夏宁一定还活着。她抱着儿子每天在一批批撤下来的队伍中翘首张望,希望奇迹会突然发生。一个晚上,部队强行安置军属撤离前线,半路上,丽达却抱着孩子从车上偷偷跳下来,步行走向自己的家。 当她终于疲惫地回到家,发现房子的一面墙已经让炮火炸塌。即便是这样,她依然倔强地留了下来。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丽达抱着孩子,为他吟唱摇篮曲。炮弹在附近不断爆炸,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儿子躺在丽达的怀里,竟无丝毫畏惧。 门突然被撞开,几个苏军士兵冲进来,不由分说架起丽达,强行抱过孩子向外冲去。没走出几步,丽达回头望去,发现家里的门大开着,她拼命挣脱出士兵的大手,疯一样冲了回去。 丽达关上门,想了想,并没有锁上门。她最后看了一眼远方,跟随士兵撤向远方…… "我没锁门,他没带钥匙,他要是回家来了,进不了屋。"丽达仍旧沉浸在回忆中。 里莎用力地抽着鼻子,不断擦着通红的眼睛。索妮娅低下头,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心里好受点了吗?"热妮亚同情地问。 丽达点点头。 "后来呢?"索妮娅抹掉眼角的泪珠,问。 "后来,我就把孩子放到妈妈家,参了军。" "为什么?"里莎问。 "我想杀人!"丽达发狠地说。 "战争让女人的心变硬了。"索妮娅说。 "可惜,我还没有这个机会。"丽达说。 "丽达,我们都是朋友。"热妮亚说,"我们都会帮你杀死德国人的。" 丽达看着热妮亚,轻声说:"也许,必须要有一个德国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的心才会平静下来。"丽达说。 女兵们来看望玛丽娅。她们带来了不太丰足的礼物——白糖,一块肥皂。 玛丽娅看见女兵,不知为什么又哭了起来、她只是干嚎,却没有一点眼泪。 村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玛丽娅表示悲痛的方式,自顾自地聊着天。波琳娜一头扎进女兵堆里,怂恿着女兵让瓦斯科夫把指挥所搬到自己家去:"玛丽娅快疯了。她爱安德烈,她喜欢让安德烈用皮带抽她,瓦斯科夫应该把指挥所搬走——" 好像是在印证波琳娜的话,玛丽娅伤心欲绝地干嚎了两声。突然她打了一个嗝,悲痛变得有些滑稽。 "她真的不行了。"里莎小声地说。 基里亚诺娃转过身,小声地对嘉尔卡和里莎说着:"你们说,要是让准尉住进波琳娜家,会是什么样子?" "不好吧。"里莎涨红了脸,反应十分强烈。 "他会和以前那些男兵一样。"嘉尔卡说。 "那他也就永远闭上了没完没了的嘴。"基里亚诺娃下了结论。她站起来,对嘉尔卡说:"请准尉同志到院子里来,我等他。" 瓦斯科夫走出屋子,基里亚诺娃正站在院子里恭候他的到来。 "您找我?" "我担心玛丽娅的情绪,最好把指挥所迁到别处去。"基里亚诺娃严肃地说。 "迁到哪儿?" "比如,波琳娜家。" "是她让你来说的吧?" 基里亚诺娃窘住了。 "您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瓦斯科夫不满地说。 "我这也是好心。"基里亚诺娃小声地说。 "你去告诉她,休想!" 基里亚诺娃板着脸走进屋子。从窗户往里望去,瓦斯科夫看见基里亚诺娃走到波琳娜身边说着什么,波琳娜愣住了,俄顷,她开始大发脾气,喋喋不休地破口大骂。 瓦斯科夫看着被激怒的波琳娜,掉头准备离开。窗户"咣当"被推开,波琳娜站在窗户前,对瓦斯科夫喊道:"你站住!" 瓦斯科夫站了下来:"波琳娜,你——" "谁给您权力,称呼你的?我们没有这个交情。" "您,您。"瓦斯科夫慌忙改口。 "怎么着,您还准备教训我?说,你是个军属、烈属、寡妇,你的丈夫为国捐躯,应该对得起他。算了吧,把你拢共能拼凑起来的那十几个单词留着给玛丽娅吧,我不需要!" "波琳娜,您听我说——"瓦斯科夫磕磕巴巴地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问你一条!你可以和玛丽娅睡觉,为什么不能和我喝茶?" "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和玛丽娅睡过觉!"瓦斯科夫此时有嘴难辨。 "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再说啦,上帝管得着你和谁睡觉吗?" "你,你——"瓦斯科夫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转身走了。 "哎,你来吧,可怜可怜我这寡妇吧,把给玛丽娅的,分给我一点,一点点——"波琳娜嘶哑地喊着。 玛丽娅停止了干嚎。她一副神思恍惚的忧愁样,好像根本没听见刚才的争吵,喃喃地问道:"他呐?" "走了。"波琳娜没好气地回答。 "走了?上哪儿了?" 波琳娜蓦地转过身。人们清楚地看到她眼里充满了泪水,怨恨取代了风骚。她大声喊道:"不知道。" "他还没吃饭呢。"玛丽娅梦游似的起身,走进了厨房。 突然,厨房里传来有人跌倒和锅碗瓢盆落地的嘈杂声。波琳娜冲进厨房,一会儿,她搀扶着玛丽娅出来。玛丽娅重新坐下,孩子一样伤心地抽抽搭搭着,她的眼睛里重新装满了泪水。 波琳娜悄悄地躲进角落,一言不发。一会儿,玛丽娅又开始嚎叫起波琳娜的名字,抽泣着说:"他还没吃饭呢,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家。" 人们责备的目光都落到波琳娜身上。她面带惭愧走了过去,说:"玛丽娅,我向你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玛丽娅彷徨无助地点点头。 瓦斯科夫闷头蹲在地上抽着烟,远远地注视着消防棚。突然有人推门出来,一溜烟地奔了厕所。瓦斯科夫急忙闪身,躲在树后。他叹了口气,丢掉烟蒂,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离开了。 瓦斯科夫漫无目的地来到了171会让站,在破败的站台上徘徊。 夜,静极了,只有满天的繁星闪闪发亮。他索性坐在了站台上,把烟荷包拿出来,卷起了香烟。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瓦斯科夫循声望去,火车头拖着长长的车厢朝这里驶来。瓦斯科夫耐心地数着每一节车厢,直到火车驶过了会让站,驶向远方。 车站又恢复了宁静。 瓦斯科夫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在了站台上。 消防棚里,基里亚诺娃似乎不胜烦恼地在给女兵们训话:"看见了吧,我们不要和老百姓拉拉扯扯,最后和准尉同志一样。真没想到,一个准尉大叔倒成了宝贝。" "中士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跟您不同的想法?"热妮亚说。 "热妮亚,你的话太多了。"基里亚诺娃不满意地说。 "让她说吧。"丽达在一旁插嘴。 "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应该由你说了算?"基里亚诺娃瞪着热妮亚。 "不是,我只是想说,老百姓很好,您看——"热妮亚指着桌上的缝纫机,火剪子说。 "是啊,咱们一说要用,波琳娜就把这些东西送来了。"里莎小声地说。 "咱们这间屋子,都是她们帮助收拾出来的。"索妮娅也随声附和。 "我也觉得她们是好人。"嘉尔卡也参加了进来。 见女兵们人心浮动,纷纷跟着讨厌的热妮亚和自己唱对台戏,基里亚诺娃气恼地大声说:"士兵同志们,共青团员们,她们只是想巴结我们。" 女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狐疑地盯着中士。 "她们为什么要巴结我们?我们能给她们什么?"热妮亚的话落地有声,她激动地质问:"也许我们能把她们死去的男人还给她们?" 沉默了许久,包括基里亚诺娃在内,似乎没有人能找到反驳热妮亚的道理。基里亚诺娃终于妥协了:"行了,你要干什么?" "我们应该帮助她们。这个村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家里的活谁来干?也许,我们能帮她们干点,修修房子,劈劈木柴,哪怕为她们挑点水,让她们觉得,男人在前线打仗,却也有人在想着她们,帮助她们。" 热妮亚的话说得朴实,句句在理,女兵们为她鼓起掌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波琳娜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来,对基里亚诺娃说:"瓦斯科夫失踪了,派人帮我找找去,我要找他回来。" 里莎本能地第一个站起来。 "去吧。"基里亚诺娃点点头。 夜渐渐深了。缝纫机哗哗地转着,热妮亚在勤奋地为战友们改制军服,丽达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热妮亚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包白糖,交给丽达。 "谢谢。"丽达小声说。 基里亚诺娃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她看着里莎的空铺,问道:"里莎还没回来?" "没有。"热妮亚回答。 "他能上哪儿呢?"基里亚诺娃自言自语地说。 "没想到准尉同志还真有点小布尔乔亚的味道。"热妮亚一边摇着缝纫机,一边不无调侃地说。 "不行,这么晚了,找找去。"基里亚诺娃决断地说。 热妮亚和丽达互相瞅了一眼,穿上衣服,和基里亚诺娃一同走出消防棚。在确定寻找方向时,她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仓库。 里莎和波琳娜也找到了这里。她们挨家敲门,已经在村里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都找过了,没有,连河边都去过了。"里莎向基里亚诺娃报告。 "车站呢?" "不会的,他去那儿干吗?连间房子都没有了。"波琳娜说。 "那我们就分头进林子。"基里亚诺娃说。 "他会不会发生意外?"里莎担心地问。 "你是说,自杀?"热妮亚笑着反问。 丽达似乎看穿了里莎的心事,她安抚地拍了拍这个姑娘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女人们分成两拨进了树林。基里亚诺娃带着丽达和热妮亚走在漆黑的林间,皮靴踩着地上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走在前面的基里亚诺娃突然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对丽达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丽达淡淡地回答。 "是不是太伤你了?" "无所谓。" "那我说,对不起。" "不用了。" 基里亚诺娃的道歉,似乎并没有引起丽达的反应,她的态度依旧淡漠,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平静。 远处传来里莎和波琳娜的呼唤声。她们已经走到了林子的尽头,站在公路边上,两个人互相看着,又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然,我们去车站看看?"里莎说。 波琳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天渐渐亮了。瓦斯科夫躺在站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呼呼地睡着。晨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把自己蜷得更紧。 半梦半醒间,瓦斯科夫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睛,竖起了耳朵——真的是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荷包,开始卷烟。 呼唤的声音愈来愈近。是里莎和波琳娜。她们远远地向瓦斯科夫这边跑来。瓦斯科夫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您揍我吧。"波琳娜羞愧地说道。 "您就在这儿坐一晚上?"里莎问。 "没问题,没问题。"瓦斯科夫慢慢地摇着头。 "回去吧。"波琳娜央告道:"您要是不回去,玛丽娅会杀了我。" 瓦斯科夫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身体。 "我全明白了,您是个好人。"波琳娜说道。 瓦斯科夫什么也没说,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向村子走去。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雾,像上苍随手撒下的薄纱,轻轻地笼罩着大地。寂静中,从村子的方向传来劈木柴的声音。瓦斯科夫大步流星走向玛丽娅家,里莎和波琳娜紧紧地追随在后面。 院子里露出玛丽娅瘦削的背影,她吃力地挥动着斧头,劈着不听话的木柴。 瓦斯科夫推开门,快步走进院子。玛丽娅回过头,看到了他。玛丽娅浑身一震,旋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一言不发地丢掉斧头,走进屋去。 瓦斯科夫捡起斧头,奋力地劈起了木柴。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就好像昨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切只是个梦罢了。 里莎和波琳娜呆立在院子里,眼前不可思议的平静震撼了她们。 晨雾中,传来玛丽娅的声音:"吃饭吧。" 瓦斯科夫丢掉斧子,走向房子。饭菜、餐具已经摆好,热汤也盛到了盘里。瓦斯科夫坐下来,大口咀嚼着早餐。 玛丽娅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在欣赏一幅艺术作品,深情地注视着瓦斯科夫狼吞虎咽的吃态。 正文 第7章 瓦斯科夫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刮胡子,窗外传来整齐的歌声。女兵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唱着《共青团员之歌》走进了玛丽娅家的院子。瓦斯科夫从屋里走了出来,诧异地看着女兵们。 村里的人都好奇地聚集过来,波琳娜也站在自家的篱笆墙边目不转睛地张望着。 基里亚诺娃向瓦斯科夫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干脆利落地报告:"共青团员们做出了新的决定,除了日常的训练、执勤、作战外,有义务为村里的军属们作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今天是第一天,从玛丽娅家开始,明天是波琳娜,请指示。"基里亚诺娃报告完,立刻忍不住笑起来。 大家伙也齐刷刷地盯着瓦斯科夫笑,弄得他莫名其妙。最后还是丽达用手指了指他的胡子。 瓦斯科夫才想起自己的胡子上涂满了肥皂。他顾不了这么许多,而是得意的对玛丽娅和波琳娜她们说:"听见了吧,我们的共青团员行动起来了。" 波琳娜激动得眼圈都红了,马上喊道:"我会好好招待你们的。正好,明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开个生日晚会。" 玛丽娅瞅瞅波琳娜,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您可看好了,我们是女兵。"基里亚诺娃朝波琳娜说。 "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今年至少过了五次生日了。"瓦斯科夫说。 "都不是真的,明天,明天才是真的。"波琳娜涨红了脸,解释说。 "那我也宣布一下,下午,我们洗澡。"瓦斯科夫忘乎所以地说。 对于这个"宣布",女兵们的反应异常迟钝,准尉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尖叫声。这让他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好大一会儿,索妮娅才怯生生地问:"我们?!" "不会吧,应该是你们。"沉默寡言的丽达破天荒地加入到开玩笑的行列。 女兵们爆发出欢快的大笑。 瓦斯科夫这才明白什么"你们""我们"的,他清清嗓子,更正了宣布:"下午你们洗澡。" "乌拉!"女兵们欢呼起来。 瓦斯科夫给玛丽娅和波琳娜使了个眼色,她们心领神会地跑回自己的屋里,一会儿功夫,分别抱出一捆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桦树叶,放在地上。 女兵们喊着"乌拉",欢呼雀跃着把帽子丢向空中。 "中士同志,女兵洗澡期间,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澡房。"瓦斯科夫严肃地对基里亚诺娃说。 基里亚诺娃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 瓦斯科夫立刻明白了基里亚诺娃的沉默意味着什么,自言自语地解嘲说:"其实,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不靠近澡房,其他人都可以。"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突然间发现,原来不苟言笑的准尉大叔也有幽默的一面。 "可是,我要添柴,我要烧火……"瓦斯科夫发愁地说:"这样吧,我发个誓,决不往屋里看一眼。" 女人们笑得更欢了。 瓦斯科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长吁短叹地嘟囔:"看来,有男人的世界太不方便了。" "不对。"索妮娅认真地喊道:"没有男人的世界就是个无法维持下去的世界。" "对,对,对。"瓦斯科夫尴尬地跑进屋子。 "男人们,干活吧。"基里亚诺娃一本正经地向女兵们下达了命令。 村里的街道上,几个老人坐在长木上晒着太阳。从他们木讷的神情上不难看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过眼烟云。他们难得激动,缺少笑的动机,他们总是坐在有太阳的地方,似乎不愿意去想什么,只是专注地看着什么。 在老人们对面,是玛丽娅和波琳娜的家,女兵们正起劲地帮她们两家修缮屋顶。一位老婆婆张了张干瘪的嘴,嗫嚅着,却没有说出什么。 基里亚诺娃不在,她跟着准尉去帮姑娘们收拾浴室了。丽达暂时负责指挥房屋整修。里莎瞅准机会,小声地央求丽达说:"让索妮娅念诗吧,她念得可好了。" "嗯。"丽达停下手上的活,对正蹲在玛丽娅家屋顶上的索妮娅说:"大学生,特别批准你可以不干活,为大家朗颂诗歌。" 索妮娅的脸红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热妮亚却笑眯眯地在一旁怂恿她:"有什么不行的,诗能够激励你,为什么不可以激励大家呢?" "要不然,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大学生活?"丽达今天显得十分活跃,她没有放过索妮娅,提出另外的要求。 热妮亚悄悄地对索妮娅说:"你发现没有,丽达好像和平常不一样了。" 索妮娅立刻同意地点点头,然后扭过头对丽达说:"我的生活简单的就像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十年级学校毕业,考上了大学,战争爆发了,来到部队,打了一年仗,从没上过前线,甚至,甚至没有面对面的见过德国鬼子。" "你上哪个大学?"热妮亚问。 "莫斯科大学。" 女兵们发出一片赞叹的唏嘘声。 "我是学俄罗斯文学的。"索妮娅又补充了一句。 里莎低声问丽达:"就是普希金?" "托尔斯泰,莱蒙托夫,妥思妥也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丽达说。 "您知道一个叫叶赛宁的诗人吗?"里莎又问。 "好像听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每天都在念的书,就是叶赛宁的书。" "说说你的家乡吧?"丽达对索妮娅喊。 "明斯克!"索妮娅从对面屋顶大声喊着,不无感伤。那儿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人们沉默下来,似乎在为那座已经陷落的城市默哀。 "我们会把它夺回来的,索妮娅。"丽达安慰着索妮娅。 街上的老人们表情依然如故,只是更加专注地瞧着对面,听着姑娘们的对话。 在波琳娜家的屋顶,嘉尔卡拎着一兜泥巴登上梯子,她把泥巴递给丽达,偷偷说:"索妮娅是犹太人。" "嘉尔卡,我不喜欢这样谈别人。"丽达很认真地说。 嘉尔卡自讨没趣,羞眉臊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来吧,索妮娅,让我们听听诗人是怎么说的。"丽达大声对索妮娅喊。 索妮娅不再推辞,慢慢从玛丽娅家的屋顶上站起来。她显得有些胆战心惊,热妮亚在一旁鼓励她:"往前看,千万别望下看。" 索妮娅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站住脚。她逐渐适应了这种高瞻远瞩的姿势,望着远处,她颤抖着声音开始朗诵:在村庄的尽头,有座小屋又破又老,那儿,在圣像面前,一个老太婆正在祈祷。 老太婆正在祈祷,她回忆自己的儿子——儿子正在遥远的边疆,拯救自己的祖国。 老太婆正在祈祷,她擦着眼泪,在她困倦的眼睛里幻影绽开了花蕾…… 街上,一直昏昏沉沉晒太阳的老婆婆突然睁大了眼睛,侧耳倾听着索妮娅的诗句:她看到田野——这是战斗的田野,她看到田野的儿子,成了牺牲的英雄…… 在玛丽娅和波琳娜家屋顶忙活的女兵们都不知不觉停下手中的活,屏住呼吸捕捉着索妮娅的朗诵:他宽阔的胸前,伤心的血已凝结,但他双手紧握着敌人营垒的旗帜…… 索妮娅深情地念着,眼瞳里飘起一丝水雾。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伤感:老太婆又伤心又高兴,激动的血液停止了流动;灰白的脑袋无力地埋进两只手中。 那稀疏灰白的双眉,紧锁住心扉,而从她的眼睛里,撒落下串串珍珠似的泪。(叶赛宁《母亲的祈祷》)索妮娅久久地伫立着。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姑娘们陷入默默的沉思,辛酸的滋味涌上心头。街上的老婆婆缓缓闭上眼,眼角滴落串串珍珠般的泪。 一双粗糙的大手把一捆捆的白桦叶放在大木盆里。 热水被倒进木盆,浇在了白桦叶上面。 基里亚诺娃用手捏着白桦叶,尽量让干枯的树叶浸透在水中。她叹了口气,迟疑地对正在收拾炉膛的准尉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您知道,我是第一次带队出来执行任务,生怕出一点事。过去,整个独立营都在一起,营里有营长,连里有连长,排里有排长,我只需要帮助排长做一点点事——" "所以,你过度紧张,稍有一点什么,你就大喊大叫。你事事觉得人们在和你作对,你看她们,越看越别扭,她们看你,越看越像老巫婆,这怎么可以?"瓦斯科夫说着话,一边往炉膛里丢上木柴,然后点燃炉火。 "您呢?也许您有许多带兵的经验。" "想听?"瓦斯科夫刚想吹嘘一下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可谈。 "嗯。" "那好,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战斗一发生,所有的矛盾顷刻之间都化解了。"瓦斯科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他不禁有点自鸣得意。 "嗯。"基里亚诺娃赞同地点点头。 "难管的时候,就是不打仗的时候。" "现在?" "现在。" 基里亚诺娃若有所思地盯着瓦斯科夫,似乎对眼前的准尉大叔开始刮目相看。 "我看可以了。"瓦斯科夫直起腰来,望着炉膛中熊熊燃烧的木柴,对基里亚诺娃说。 "我的树叶也泡好了。"基里亚诺娃从大木桶里拎出一捆树叶。 "那你去把姑娘们叫来吧。"瓦斯科夫说。 基里亚诺娃刚走了几步,瓦斯科夫又说:"你首先是个女人,女人想什么,你最清楚。"基里亚诺娃看着他。没有吭气。 "然后,你是个指挥员,指挥员是干什么的?是可以把生命托付给他的人。她们就是这样看你的,而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也看不惯的那种人。亲爱的基里亚诺娃同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瓦斯科夫闭上一只眼,形象地做给基里亚诺娃看。 基里亚诺娃忍不住笑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走得轻松而洒脱。 瓦斯科夫欣慰地笑了。 屋顶上的讨论还在继续。女兵们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发现,原来她们对身边的伙伴竟然如此陌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容地敞开自己的心扉。 "该我们问你们了。里莎,告诉我们,你家在什么地方?"热妮亚站在玛丽娅家的屋顶上高声喊。 "大森林。" "那是怎样的森林?" "原始森林,在贝加尔湖边,有多大?我不知道,反正,几天几夜走不到头。森林里有许许多多的动物,有鹿,有狼——" "下面我要问的,你可要有点准备。"热妮亚促狭地说。 里莎站在波琳娜家的屋顶上,一下子有点慌神。她怀疑热妮亚也许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如果她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准尉怎么办?说不说真话?里莎求助地望向丽达。丽达笑笑,为她打气:"让她说吧,我们乐意回答。" 里莎点点头。 "你上学读到几年级?"玛丽家的屋顶传来热妮亚的问话。 "我没读过几年书——"里莎小声说。 "你只要最简单的回答就行。" "五年级。" "对,你谈过恋爱吗?"这是索妮娅在问话。 里莎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求援似地看着丽达。 "一岁。"丽达小声说。 "一岁。"里莎赶紧喊。 "爱谁?"热妮亚紧追不放。 "妈妈。"又是丽达小声说。 "妈妈。" 街上的老婆婆听见这个字眼,突然手舞足蹈地鼓起掌来。 女兵们终于可以舒舒服服洗个热澡了。 一只端着水瓢的手伸进浴室。手轻轻一抖,满满的一木瓢水全部倒在烧红的石头上,立时腾起一片浓重的水雾,弥漫了整间屋子,把一切都变成了朦朦胧胧。 雾气中传来劈劈啪啪的拍打声,还有小声呻吟的声音,似乎颇为痛苦,又好像很享受这种痛苦。是里莎在用桦树叶抽打着嘉尔卡瘦骨嶙峋的身体,帮她松活筋骨。 雾气逐渐散开,姑娘们青春婀娜的身体若隐若现。热妮亚和丽达躲在浴室的角落,坐在矮木凳上悄声地谈话。 "你太冒险了,你就不怕碰上巡逻队,把你当逃兵给枪毙了?"热妮亚凑在丽达的耳旁说。 "没事,热妮亚,我走运!" "你不会总走运。"热妮亚又说。 索妮娅凑过来,看了一眼趴在矮凳上享受树叶拍打的嘉尔卡,小声地对丽达说:"中士发现了你靴子上的泥点。" 丽达的脸随即沉了下去。 "随她去,丽达,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热妮亚安慰着丽达。 "再烧热点!"丽达高声地朝外面喊。 "好嘞。"外面传来瓦斯科夫的回答。他把两块粗壮的木柴扔进炉里,看着熊熊的炉火,显得有些兴奋。他来回搓着双手,对身边的基里亚诺娃说:"这些个姑娘真有股耐热力。"基里亚诺娃把一桶桶凉水倒进大木桶中,莞尔一笑:"谁敢跳进这冰凉的水中,才算是真有本事。准尉同志,您怎么样?" "我嘛,既不敢在热浪中待这么长时间,也不敢一头扎进凉水,男人嘛,一热一凉,身体就会出事。"瓦斯科夫咧咧嘴。 "够不够热?"基里亚诺娃忍俊不禁,转而大声问澡房里。 嘉尔卡沉浸在传统的洗浴带来的快感中,不由地哼哼着:"用力,再用点力,你知道吗?这股热气好像从你的脊梁上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你的腹腔,又从肚子里向四处扩散,热气慢慢地在你的血管里流淌,你能感觉到,现在流到了大腿上,小腿上,腿肚子上,脚上,一直到脚趾上——" 里莎攥着桦树叶抽打着嘉尔卡,眼看着她的脊背变成了红色,担心地问:"真的不疼?""再使点劲。" 里莎顿了顿,突然发疯似地抽打起来。 坐在一边的丽达、热妮亚和索妮娅三人看着里莎疯狂的样子,忍不住好笑。片刻,丽达敛住笑容,接着说:"她这个人最容易把别人往坏处想,让她想去吧,只要能让我经常去看见儿子。" "她喜欢听恭维的话。"索妮娅看了一眼嘉尔卡:"中士最喜欢她。" "该你了,索妮娅。"里莎叫着。 索妮娅应了声,走过去,趴在长凳上。噼里啪啦的抽打声又响了起来。矮木凳上只剩下热妮亚和丽达。 "丽达,我总觉得你人做得太累,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热妮亚说。 "我怎么能和你比呢。你总是生活在幸福中,战争给你带来了灾难,可是战争也让你和你爱的人走到了一起。" "那你是不是就认为,你已经永远失去了爱?" "你不觉得我早已经是个中性的人了?战争把人的性别抹掉了,最少我不愿意别人把我看成女人。"丽达阴沉地说。 "不,只要战争没有抹掉你的性命,你永远只是个女人。女人就需要爱,女人就需要漂亮,这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女人,它才美丽,它才发光。" "我说不过你。"丽达不能不承认热妮亚的话。她抬起头,问热妮亚:"你爱吗?" "我爱。"热妮亚坚定地说。 "上校?" 热妮亚没有回答,显然她想回避有关上校的话题。 "你不想说?"丽达问。 热妮亚仍旧沉默着,突然,她转过身子,湛蓝的眼睛里闪出粼粼波光:"你问吧,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何必让它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丽达,你问吧。" 丽达打量着热妮亚。那裹住毛巾的身体仿佛一块吸引异性的磁铁,动人心魄。这样美貌的姑娘,不知曾有多少男人为之倾倒。丽达探过身去,低声说:"热妮亚,跟我说说上校?"热妮亚淡淡地看了一眼丽达,对这个请求并不感到突兀:"这就是我被调到这儿的原因?" 丽达点点头。 热妮亚沉思着,须臾,她站起来,端起一瓢水走到炉子前,往烧红的石头上一浇,浴室内立刻响起"滋滋"的声音。 雾气腾空而起。美丽的热妮亚笼罩其间,恍若民间故事中的水中女神。 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少女热妮亚骑着马儿恣意驰骋。一辆敝篷吉普车从后面疾驰赶上,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她。热妮亚将这种行为视作对自己的挑战。争强好胜的她一勒马缰,整个人俯贴在马背上,扬鞭狂奔。 马和吉普车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开始了追逐。 开车的是名年轻的军官。他似乎是有意和热妮亚开玩笑,时而加速,超过飞驰的马,时而减速,让马从车边飞过。 热妮亚被他的戏弄惹得火冒三丈,趁着再次超越吉普车的刹那,举起马鞭,奋力地向军官抽去。他早从反光镜中看见了热妮亚的一举一动,他轻轻一打方向盘,皮鞭抽在了车身上。军官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将汽车开足了马力向前驶去。 热妮亚被激怒了,策马狂追。她终于在军营的大门口拦住了吉普车。当她正在琢磨该怎么惩罚这个开车的人,他从吉普车上下来,笑呵呵地说:"你叫热妮亚,近卫军四师师长的宝贝女儿。" "你是谁?"热妮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问道。 "新任近卫军四师参谋长苏斯洛夫上校。" "参谋长?"热妮亚怀疑地看着他,并不相信。 "怎么?不像吗?" "那么年轻?" "不可以吗?"上校又露出那副饶有兴味的笑容。 "骗子!"热妮亚高高举起了马鞭。 "热妮亚!" 她回过头,是父亲,他带着几个军官迎出了军营的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苏斯洛夫走进军营。他回过头,冲热妮亚微微一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年轻,只是他的性格比起他的同龄人要年轻许多,更多的时候,他就像个大孩子。"热妮亚幽幽地诉说着往事,一边又往石头上浇了一瓢水。 水雾再次笼罩了澡房。 靶场。 苏斯洛夫正在向近卫军战士们教授各种持枪的姿势:"美国仪仗兵的持枪礼比较花哨——" 步枪在苏斯洛夫手里如同一根棍子,上下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而苏格兰的就更加有民族特色,比如说,他们不穿裤子,穿的是裙子。"苏斯洛夫的话引得战士们嬉笑不止。 "立正!"值星军官大声喊着口令。 热妮亚的父亲皱着眉头,走到苏斯洛夫身边低声说:"你尽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外军的情况介绍给大家听听。"苏斯洛夫说。 "近卫军的军官需要的是真正的本事。"老军人严肃地对苏斯洛夫说。他走到一名战士面前,要过步枪,向靶子瞄准。突然,他放下了枪,把热妮亚叫过来:"来,给这位知识分子上校表演一下。" 热妮亚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 报靶员挥动信号旗。五发,四十八环。骄傲的热妮亚扬着金色的秀发,冷冷地看着上校。 "该你了。"她把步枪扔给苏斯洛夫。 苏斯洛夫冲着热妮亚眨眨眼,迅速压好子弹,连续射击,速度快得像道闪电。报靶员举起了信号旗。五发,五十环。上校的枪法征服了所有人,包括热妮亚。 热妮亚的父亲上前拥抱苏斯洛夫:"你有足够的资格担任这个近卫师的参谋长。" 靶场上像过节一样沸腾起来…… 热妮亚突然停住讲述。她摘下毛巾,轻轻地趴在长凳上,目光渐渐呆滞。丽达手持桦树叶为她驱赶着灼人的热浪,静静地等待着。 "战争一开始,父亲就牺牲了。母亲、弟弟、妹妹,我跟你说过,都死在了德国人的枪口下。" 丽达用树叶抽打着热妮亚的脊背,目光迟滞的热妮亚继续回忆着:"父亲母亲没了,弟弟妹妹没了,家没了,我只有一个去处,去找近卫军第四师。第四师在经过顽强的抵抗,最后被德军包围在基辅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代理师长的是他……" 雨后泥泞的土路。 疲惫不堪的热妮亚不断跌倒在泥水中,浑身上下滚满了黄泥巴。她坐在泥里,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她真想张开嘴大哭一场,空中升起的信号弹让她抑制了绝望的哭声。 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过了脸庞。倔强的热妮亚没有坐以待毙,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捡了一根树杈拄着,艰难地继续前行。 铁丝网。德国巡逻兵的大皮靴。凶狠的军犬。热妮亚藏在隐蔽处,恐惧地等候着活下来的时机。 照明弹飞入空中,将夜晚的田野照得如白昼般雪亮。当光亮暗淡下去的时候,热妮亚拼尽全部力气爬过铁丝网,消失在黑暗中。她找到了红军的指挥所。当她看见头上缠着绷带的苏斯洛夫时,身子一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丽达停下了抽打,专注地听着热妮亚的回忆。 "我到了师部的那天,他们当晚要突围——" 简陋的指挥所里,热妮亚从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苏斯洛夫就坐在她的旁边。 "我,没地方可去了。"热妮亚慢慢地说。 苏斯洛夫点点头:"这就是你的家,近卫军第四师将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你。" 热妮亚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眼泪一颗又一颗滚落下来,在滚烫的面颊上滑出一道清凉。 "我们今天晚上突围,这两个人不管是背着你抬着你,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不,我是战士,我要自己走出去。"热妮亚倔强地说。 苏斯洛夫摸着热妮亚的额头:"你还在发烧。"热妮亚垂下眼睛,把苏斯洛夫的手轻轻挪开。 突围的晚上,苏斯洛夫手握冲锋枪,走在散兵线的最前面,沉着地向前搜索。热妮亚也握着一枝步枪,戴着钢盔紧随其后。上校不时地回过头,留意虚弱的热妮亚。 散兵线走出了茂密的森林后,步伐开始加快。突然,苏斯洛夫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同志们,前进!"整个散兵线迅速地向前移动,热妮亚紧跟在苏斯洛夫后面拼命奔跑。 枪声,爆炸声,痛苦惨叫声,血液冲向耳膜的流淌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了下去,热妮亚惊惧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战士,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苏斯洛夫一把架住热妮亚,向前奔去。德军密集的枪弹织成了一张火网,阻挡着苏军的步伐。 一枚炮弹尖啸着落向苏军散兵线,苏斯洛夫奋不顾身地向热妮亚身上扑去。爆炸气浪掀起的泥水,重重地摔打在苏斯洛夫身上。 热妮亚惊恐的面孔从苏斯洛夫身子底下露出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苏斯洛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缕鲜血从袖管里淌了下来,但他扔对士兵们大声喊着:"不要停下来,往前冲!" 几个苏军士兵冲过来,架住苏斯洛夫和热妮亚,继续向前突围。 他们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疲惫不堪的队伍行进在泥泞的公路上,苏斯洛夫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热妮亚紧紧跟在担架旁边,偷偷地擦着眼泪。 担架颠簸了一下,苏斯洛夫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看见了流泪的热妮亚,用目光把她召唤到身边。他虚弱地微笑着,安慰热妮亚说:"我不会死掉的,我一死,谁来照顾小热妮亚?" 热妮亚一边点头一边擦着泪水。 "你看,我们冲出来了,第四师的军旗还在——我要看看军旗。" 担架放了下来。旗兵迅速地跑过来,展开弹痕累累的军旗。苏斯洛夫托起军旗的一角,深情地吻着。他抬头仰望着军旗,小声地说:"近卫军第四师的军旗永远飘扬。" 幸存下来的战士们一个个走上前来,亲吻着军旗。百感交集的热妮亚跪在泥水中,当她托着近卫军第四师的军旗时,心里默默地发誓:"爸爸,我将追随这面旗帜,直到永远。" 说到这里,热妮亚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滚落下来。她用力抽了下鼻子,大声地对外面的人喊着:"有凉水吗?" 浴室的木门霍然打开,基里亚诺娃拎着一桶凉水站在门口:"有。" 热妮亚从长凳上站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向门口那只巨大的木桶。里面的凉水清澈见底,倒映出热妮亚雪白的身体。她轻轻滑进木桶,把头沉入水中。她憋住呼吸,任泪水自由地流淌,在她耳旁又响起了急促的枪声。 年幼的弟弟惊恐地飞跑着。火焰喷射器的枪口。一团火球。那个弱小的身影翻滚着,嚎叫着——热妮亚的舌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弟弟不再动了,火焰的余烬还在他身上燃烧着。 热妮亚的头浮出水面。 基里亚诺娃用目光征询她需不需要浇上一桶凉水,热妮亚点点头示意。一木桶凉水轻轻地倒在热妮亚的头上。她再度沉入水中。为什么那罪恶的枪声从来没有消失过?热妮亚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 德国人的机枪在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 热妮亚眼睁睁看着母亲用身体挡住射向女儿的子弹。母亲倒下去了,露出了妹妹惊恐万状的脸庞,子弹又无情地射向她稚嫩的身体。 她倒在了母亲的尸体上。 痛苦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拒绝生活。热妮亚平静地流着泪,慢慢向水面浮升。 "丽达。"热妮亚失神地望着丽达。 "热妮亚。"丽达冲过去,紧紧地与她抱在一起。拥抱着热妮亚冰凉而痛苦的身体,丽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姑娘们为热妮亚裹上毛巾。 听到喧嚣的声音,瓦斯科夫忍不住从屋子后面伸出头来,惊愕地瞪着这群哭成一团的女兵。 丽达悄悄坐起来,摘下铜钥匙挂在脖子上,拎起行囊向门外走去。值勤哨兵是热妮亚,她看见丽达走出来,连忙凑过去:"我真怕你一觉睡过去,快去快回。" 丽达默契地点点头,快步向河边走。依旧是那条路径,丽达已经不再畏惧,顺利地到达了公路。运气似乎总是跟着她,这次她又一帆风顺地搭车到了波奇诺克市郊。 她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灯下削土豆,见她来了,连忙迎过来:"他睡了,这几天他好像睡得好多了。"正说着,卧室的门开了,阿利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一看见丽达,急忙躲到外婆的身后。 "这回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母亲急匆匆走进厨房,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来。 "妈妈,我不喝,军队里的伙食很好很好。" 母亲生气了:"这是你妈妈亲手做的,放在炉子旁热着,就是要等你回来吃。" 丽达乖乖坐了下来,端起了热汤。她偷偷看了看佯装生气的母亲,调皮地说:"那我可真吃了?" "嗯。" "那我可把它全喝光了?" "嗯。" 丽达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汤。母亲板着的脸舒展开了:"好喝吗?" 丽达大力点点头。 "我专门采了酸浆草放到汤里。"母亲说。 突然,丽达觉得有人在桌子底下扯自己的裙子,她低头一看,阿利克藏在桌子底下,正伸着手扯丽达的裙子,一见丽达发现了他,便立刻缩回手,挪到外婆的脚边。 "小伙子,出来和妈妈一起喝汤吧?"丽达柔声说。 阿利克戒备地摇摇头。母亲低下了头,推着阿利克:"去,去吻她,你的妈妈。"男孩更加紧张,连滚带爬钻出了桌子,藏到外婆身后。然后不时地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丽达。 "妈妈,别着急,让他去吧。"丽达说。 丽达把带来的食物拿出来:"全是大家凑的,大家宁愿少吃一口,留给阿利克。" 妈妈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个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妈妈。"丽达似乎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仗打完了,我怎么办?现在挺好,奥夏宁只是失踪了。失踪意味着什么?就是他还有一种可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总是在想,这世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结婚的时候,眼看着就结不了婚了,可偏偏那个司令出现了,他帮我们领到了结婚证,还帮我们搞了一个结婚的仪式。"丽达笑着。 "可是那个时候,你早把妈妈忘了。" "妈妈!"丽达撒娇地倚在妈妈身边。 妈妈抚摸着丽达的头。 "妈妈,奥夏宁一定还活着,他不会把我和阿利克就这么丢下。"丽达望着自己的母亲,说:"我要把阿利克带大,等他回来。" "好了,你该走了。"妈妈说。 丽达猛地跳起来,抓起行囊,向门外冲去。到了门口又折转回来,在母亲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又试探着向阿利克走了一步。阿利克没动。丽达索性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儿子,亲吻了他一下。 这次阿利克没有拼命地反抗,却也没有表示太多的亲昵。然而这已经够让丽达开心了。搭上了顺风车,她甚至破天荒地哼起了《小路》。 坐在司机驾驶室的年轻战士探过头来:"你心情很好。" "战争不光给人带来痛苦,有的时候,还能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丽达说。 驾驶室里的战士们笑了。 "打完仗你去干什么?"战士问司机。 "我那个大学还没读完呢,汽车制造,你呢?"司机说。 "当海员,像歌里唱的一样,朋友们,明天要远航,航行在那夜雾中,快乐地歌唱吧,亲爱的老船长,让我们一起来歌唱。" 其他人被战士背诵的歌词激励,开始扯开嗓子唱起了《海港之夜》。丽达也加入到合唱的行列。军车沿着公路颠簸前行,歌声在原野的夜晚一路回荡。 "谁?"站岗的索妮娅听到动静,拉动了枪栓。 "我。"丽达从暗处走出来。 "他认你了吗?"索妮娅迫不及待地问。 丽达摇摇头,笑着说:"我有信心。" "没人发现,快回到床上去。"索妮娅催促她。 丽达蹑手蹑脚拉开了门,回到自己床前,脱下衣服迅速钻进了被窝。她又想起了什么,坐起身,用破布擦掉了靴子上的泥点。 突然,有人趿拉着鞋走过来。丽达急忙躺下。嘉尔卡从她床前经过,看了一眼佯装睡着的丽达,推门出去了。 丽达又睁开眼,用手转动着胸前的铜钥匙,思忖着,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基里亚诺娃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盘问哨兵索妮娅。 "有人外出吗?" "有。" 基里亚诺娃立刻紧张起来:"谁?" "嗯。"索妮娅指了指厕所。 基里亚诺娃走到厕所门口,敲了敲门:"这回可抓住你了。" 门一开,嘉尔卡蓬头垢面地提着裤子走出来,抱怨道:"多一分钟都不行。" 基里亚诺娃十分扫兴,走进厕所,"咣"的一声关上了门。索妮娅抿着嘴暗自好笑。不知真情的嘉尔卡嘟嘟囔囔地走过来。 正文 第8章 瓦斯科夫从一列军车上跳下来,正向人来人往的站台走来,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瓦斯科夫,瓦斯科夫!"一名上尉挤过人群,使劲向瓦斯科夫挥舞着胳膊。 瓦斯科夫眼睛一亮,也挤了过去。上尉向瓦斯科夫行了一个军礼:"班长同志,捷列金上尉向您报告。"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瓦斯科夫激动地语无伦次。 "还有呢。"捷列金指着一列军车,上面坐的战士们都在向瓦斯科夫招手。 "上前线?" "上前线。咱们整个师都调上来了。" "你也成了上尉。"瓦斯科夫不无遗憾地看着捷列金的肩章。 "如果你没调到铁路部队,早应该是少校了。"捷列金笑着说。 两个人挤到军列旁,瓦斯科夫与往日的战友们逐一握手。捷列金向新战士们介绍着:"这是我的老班长,他得过两枚勋章,是个英雄。他是我们连队的光荣。" 瓦斯科夫非常不习惯这样的介绍,窘迫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来,给年轻人讲点什么。" 可不管捷列金怎么鼓动,瓦斯科夫就是一个劲往后缩,腼腆地站到捷列金身后。上尉小声地对瓦斯科夫说:"他们就要上战场了,最少您也该祝福他们呀。" 瓦斯科夫不再往后缩了。他站到了大家面前,干咳了两声,却仍旧找不出要说点什么。 "告诉他们应该怎样打仗。"捷列金小声地提醒瓦斯科夫。 "对,冲锋的时候往前看,千万别往后瞅,因为子弹是从前面打过来的。打阵地战,别怕炮击,炮弹永远不会瞄准一个人,而是一块地方,炮弹讲的是覆盖,不是击中。所以,让炮弹直接命中的机会并不大。常言说的好,新兵怕炮,老兵怕号——" "为什么怕号?"有人问。 "一吹号就要冲锋了。"瓦斯科夫傻笑着。捷列金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又不好打断他的讲话,只得顺其自然。 "小伙子们,记住,勇敢的士兵,倒下去的时候,子弹应该是从前面打进去的,背后中弹不是个好兵。" 士兵们为瓦斯科夫粗糙而又实在的理论鼓舞着,鼓起掌来。 列车突然拉响了汽笛,轰鸣着启动了。捷列金跳上火车,向瓦斯科夫告别。 "行吗?"瓦斯科夫追着问捷列金。 "好极了。看来你还是待在小站上,带着那群小母鸡孵蛋的好。"捷列金讽刺道。瓦斯科夫似乎没听出来捷列金的讽刺,他满怀着一股庄严,向列车上的士兵们挥手致意。 送别了年轻的战士,瓦斯科夫马不停蹄赶到军运指挥部,兴致冲冲地推开了大门。少校正在接电话。他汇报情况的口吻和聆听对方指示的架势规矩得要命,和瓦斯科夫熟悉的那个暴君简直判若两人。显然,对方是位不好惹的高级军官。 瓦斯科夫找了一个座位安置自己,一直等到少校接完电话,才走了过去。 "少校同志,171会让站军运指挥员——" "行了行了,我看见你来了。"少校挥挥手,打断了瓦斯科夫的报告,问道:"你又来干什么?把那些女兵换成男人?" "不是,不是。"瓦斯科夫急忙解释说:"我来领给养。" "不是给你们送去了吗?" "是的是的,不过,想多领几块肥皂。"瓦斯科夫小声说。 少校略一思忖,说:"看在女兵的份儿上。" 少校俯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了个条子,递给瓦斯科夫,突然问道:"你和女房东怎么样了?" 这话让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瓦斯科夫有点下不来台,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张嘴刚要为自己分辩,就被少校不耐烦地打断。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不能光去照顾一个女人,那还有二十几个同样缺少男人滋润的女人。组织过舞会吗?" "没有。" "去组织,这是命令。" "是。" "那个热妮亚……"少校有意压低了声音问。 "是个好姑娘。" "没问你这个。我是问,她有没有私自外出,或者有什么人来找过她?" "没有。" "听说,姑娘们对你造的澡房十分满意?" "就是厕所紧张了点。" "那就多修几个。嗯,难道还要让我批准吗?" "不用不用。" "去吧,瓦斯科夫,把她们捧在手心里,像水晶一样。她们是女人,俄罗斯的女人,生儿育女的女人,去爱她们,呵护她们。"少校语重心长地说。 瓦斯科夫忙不迭地应承。他一离开指挥部,就赶紧攥着条子蹿到了给养处。军需官把少校的条子看了一遍,翻着白眼问瓦斯科夫:"编制?" "什么?" "问你有多少人?" "25个。" "四个人一块,六块零一角。"军需官嘟嘟囔囔地拿出来六块肥皂。 "那一角呢?"瓦斯科夫盯着要肥皂的零头。那些丫头们可费东西了,多要点没坏处。他在心里头嘀咕着。 军需官又白了一眼瓦斯科夫,不情愿地拿出一角肥皂给他。瓦斯科夫抱起肥皂抬腿刚要走,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折了回来,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吗?" 军需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瓦斯科夫。 "司令官同志有规定,女兵的肥皂供应由四个人一块改成两个人一块。" "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宣布的。" 军需官将信将疑。瓦斯科夫见状,抓起桌上的电话递给他:"你给司令官本人打个电话问问?" 军需官放下电话,怒气冲冲地说:"这不可能。" "那好,我来问。"瓦斯科夫又拿起了电话,对着话筒说:"请接前线司令部——" 军需官被唬住了,他一把抢过瓦斯科夫手里的电话,无可奈何地说:"就算司令官是这么说的,再多给你两块。" "六块?" "不成,最多三块。" "五块?" "四块。" 瓦斯科夫妥协了。他往怀里又添了四块肥皂,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这场肥皂大战让瓦斯科夫成了女兵们心目中的英雄。不过她们万万没想到,老实的准尉大叔也有偷奸耍滑的时候——他只拿出了九块肥皂。 宝贵的肥皂被郑重地摆在桌上,全体女兵围成一圈,等待着由瓦斯科夫主持分肥皂仪式。 "一共十块,大家看我们怎么——" "咦,这不是九块吗?"里莎说。 "噢,九块。"瓦斯科夫掩饰住心头的慌乱,赶紧心虚地抽出匕首,说:"每三个人一块。" 瓦斯科夫的匕首刚要往下切,热妮亚拦住了瓦斯科夫:"把肥皂切了不好用,反而浪费,我建议统一由副排长掌管,放在外面,公用。" 基里亚诺娃满意地点点头。女兵们一个个地举起手来。 "通过。"基里亚诺娃说。 "我们准备开个舞会。"瓦斯科夫宣布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一下子让消防棚内热闹起来,姑娘们立刻就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议论起来:"穿什么衣服?" "没有舞伴啊?" "再说也没有留声机。" "还应该有沃特卡、酸黄瓜,最好的红茶、奶酪。你们还要什么?"瓦斯科夫烦躁地挥挥手。 "这是战争。"基里亚诺娃为瓦斯科夫帮腔道。 "又来了。"丽达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低声嘟囔了一句,走回自己的床铺。 "姑娘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依然可以跳舞。俄罗斯人能歌善舞,难道我们没有了好看的衣服,就跳不了舞了吗?"瓦斯科夫说。少校布置的任务可真有点棘手。他不胜烦恼地想,作为唯一的男人,他可实在有点势单力薄!"热妮亚,你来负责组织这个舞会。"基里亚诺娃嘱咐道。 "放心吧,这将是姑娘们一辈子最难忘的舞会。"热妮亚说。 "我来负责留声机啊,唱片啊什么的。"瓦斯科夫说。 "乌拉!" 吃过晚饭,瓦斯科夫把私藏的那块肥皂放在了玛丽娅面前,玛丽娅的目光中顿时放出异彩。 "我想分……" 没等瓦斯科夫说完,玛丽娅已经眉开眼笑地将肥皂揣进自己怀里。瓦斯科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分给波琳娜一半。" 玛丽娅假装没听见。她凑到瓦斯科夫身边坐下,动情地把头依在瓦斯科夫肩上,悄然说:"战争结束了,您会留下来吗?" 瓦斯科夫沉默了。 "战争已经夺去了安德烈,我不能再让第二个男人离我而去。" 瓦斯科夫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生硬地说:"现在不行。" "你会娶我吗?" "也许会的。" "为什么会的?" "你是个好女人,会疼男人。" 玛丽娅沉默了。她静静地注视着准尉,目光里水波暗涌。俄顷,她开口说:"知足了,我知足了,没有人这样说过。" "是的,你的善良让每一个男人心动。"瓦斯科夫真诚地说。 "我不想把肥皂分给波琳娜,这是你给我的。"玛丽娅坦白地说。 "这是两回事。她和你一样,男人牺牲了。" "我不准备和她一起分享一个男人。"玛丽娅不容瓦斯科夫再说下去,生硬地把肥皂往桌上一放,掉头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向温顺的女房东突然强悍起来,这让瓦斯科夫感到了不安。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要遇到新的麻烦。 热妮亚成了里莎的舞蹈教练。为了不让她成为在舞会没乐子可寻的壁花,热妮亚主动扮起了男角,搂着里莎跳起了华尔兹。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连一向落落寡合的丽达也饶有兴致地参与进来,观看里莎学习跳舞。 坐在一旁的索妮娅放下手中的书,忽然对丽达说:"我觉得准尉有了变化。" "怎么变化?" "你不认为他变得更加温柔,更加忠厚?" 一听见有人议论瓦斯科夫,里莎的舞步就开始乱了。"嘿,踩着我的脚了。"热妮亚叫起来。这下子里莎更加乱了套,不管她怎么前进后退,都避不开热妮亚的脚,好像她是条八爪鱼似的。 "算了算了,你今天是心不在焉。"热妮亚赶紧松开了里莎,坐到床上揉脚。 停下舞步的里莎立刻凑到了索妮娅的跟前,竖起耳朵听她谈论瓦斯科夫。 "他更像谁的爸爸,而不是谁的丈夫。"索妮娅继续她的评论。 "瞎说。"里莎脱口而出:"他怎么会那么大的岁数呢,他才32岁。" 索妮娅愣了一下:"真的?" "真的。" 丽达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知道的真清楚。" 心事被拆穿,里莎的脸顿时红成了鸡冠子。她跳起来,慌不择路地逃开了。这时基里亚诺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热妮亚身边:"有事吗?" "没事。" "跟我来。" 基里亚诺娃向门口外走去,热妮亚跟在她身后。中士似乎羞于开口,磨蹭了好大会儿,她才羞答答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军服,小声问热妮亚:"你看我这身军装…… "怎么了?" "嗨,能不能改改它?" "当然能。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改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热妮亚笑起来。 "小点声。"基里亚诺娃示意不要让人听见。 "基里亚诺娃同志,好的服装最能展示人的优美的体形。其实,您的体形并不差。" "谢谢你。"基里亚诺娃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说:"我想在舞会上穿上你改的衣服。" "没问题。" "热妮亚,有的事别怪我。" "什么事?" "不提了。我帮你把舞会办好。"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不断从屋檐下坠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已经进入梦乡的瓦斯科夫猛然被来自里屋的动静惊醒。他坐了起来仔细听了一下,是玛丽娅的哭声。他慌忙跳下地,赤着脚向里屋走去。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玛丽娅的哭声更大了。瓦斯科夫站在里屋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玛丽娅的哭声戛然而止。 "你在想安德烈呢?"瓦斯科夫在黑暗中问。 玛丽娅点亮了床头的油灯,伸出两只手,让瓦斯科夫走近自己。 瓦斯科夫向前走了几步:"下雨了。" "能陪我坐会儿吗?"玛丽娅央求着。 瓦斯科夫拖过一把椅子,在玛丽娅床前坐下。两个人互相默默地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突然,玛丽娅从床上爬起来,扑进瓦斯科夫的怀里。 "玛丽娅,玛丽娅……"瓦斯科夫惊慌万状,想推开玛丽娅。却不想她的双手反而箍得更紧了。 "我不能,不能!"瓦斯科夫绝望地喊叫起来。 玛丽娅颓然松开了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准尉。 "玛丽娅,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丈夫刚刚为祖国牺牲,让我睡到她的床上,这我连想也不敢想。" 玛丽娅捂住脸,哀怨地抽泣起来,边哭边絮叨:"是的,他死了。对于我来说,失去丈夫已经很久很久了。你是怕我再变心,像你原来的老婆?"玛丽娅突然爬起来,从床下摸索出一根皮带,双手递给瓦斯科夫:"我愿意做你忠实的奴仆。" "不,男人需要征服女人,需要用女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但不是用鞭子,你太小看我了。" "那算我求你,我一个人害怕,外面是下雨的声音,屋子里静极了,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听——" 瓦斯科夫愁眉苦脸地看看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女人,长叹了一声,耷拉下脑壳。 "让我躺在你的怀里,哪怕只有一夜。以后不管有多么漫长的夜晚,让我一个人熬吧,熬到天亮,又从天亮熬到夜晚,女人的命好苦呀。"玛丽娅哀凄地低下了头。 瓦斯科夫心乱如麻。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片刻,他笨拙地坐到了玛丽娅的床上,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玛丽娅默默地淌着眼泪,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睡着了。瓦斯科夫轻轻地抚摸着玛丽娅凌乱干枯的头发,久久地思忖着。 村外,一列夜行火车正缓缓地驶离171会让站,笼罩在细雨中向前驶去。夜幕下,一条人影伫立在站台上,久久地眺望着村子的方向。他好像刚刚从这列火车上下来。 屋子里,玛丽娅睡得又沉又香。瓦斯科夫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执行一桩艰巨的任务。他忽然听见街上响起异常的动静,神经马上紧张起来,他推了推玛丽娅:"你听。"玛丽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晃了晃头,又扎进准尉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接近玛丽娅家。 瓦斯科夫连忙再次把玛丽娅推醒:"真的有人来了。" 玛丽娅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这回,她也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果真是在向这里走来。玛丽娅霍地从瓦斯科夫怀里坐了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脚步声。 "是谁?"瓦斯科夫紧张地问玛丽娅。 脚步声打破了夜晚潮湿的寂静,在玛丽娅家门口停了下来。玛丽娅轻轻地离开床,站在里屋的门口侧耳听着。脚步声迟缓地走上门口的台阶,地板响起"咚咚"的声音,似乎被什么敲打着。显然,来人已走到门口。 门,被轻轻地叩响。 瓦斯科夫走到玛丽娅身边,冲着门口问道:"谁?"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敲门声更加急促了。玛丽娅浑身一抖,似乎觉察出什么,猛然从里屋冲了出去,打开了房门。 "安德烈!"玛丽娅一头扎进来人的怀抱。 瓦斯科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玛丽娅扶着安德烈进了屋,点亮了油灯。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依然有副粗壮的骨架。浓密的胡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双黑色的眼睛目光阴鸷。看得出来,这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安德烈怀疑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着,当落在里屋门口的瓦斯科夫身上时,他全身颤抖了一下,颓然坐在了长凳上,一双木拐脱手而出,重重地摔在木板地上。 隔壁波琳娜家屋子里的灯亮了。一会儿,门被打开,波琳娜走出屋子,她的头从篱笆墙上探过来,窥测着玛丽娅家的一举一动。 瓦斯科夫尴尬地从里屋门口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瓦斯科夫。" 安德烈没有吭声,也没有伸手。他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准尉,像头猎犬似的,在屋子里打量着:外屋瓦斯科夫的床铺,桌上的电话机,墙上挂着的望远镜,公文包,里屋如豆的油灯,凌乱的双人床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小柜子上的肥皂。安德烈的脸色更加阴沉。他仍旧一声不吭,低头卷起了烟卷。当他把卷好的烟卷叼在嘴上的时候,他叼烟的姿势竟然和瓦斯科夫一模一样——烟卷垂在下唇上。 瓦斯科夫局促不安地上前为他划着了火柴,却被安德烈挡开了他的手,自己点上了烟。瓦斯科夫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内衣,急忙抓起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安德烈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始终充满了敌意。他弯下身,捡起地上的拐杖,支撑着站起来。瓦斯科夫这才看清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的。 玛丽娅赶紧过去搀扶丈夫,却让他奋力甩开。安德烈撑着双拐走到里屋门口,看着凌乱的床铺,心里万念俱焚。他"咯噔、咯噔"走进屋,扬起一根拐杖,愤怒地捣着床上的被褥。他每捣一下,玛丽娅就浑身哆嗦一下,一副随时都可能昏倒的架势。被褥烂了,枕头里的羽毛四处飞散,沾得满屋白屑。安德烈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在了床上。 玛丽娅战战兢兢走进里屋,伸手为安德烈脱靴子。 "出去!"安德烈吼叫着。玛丽娅惊跳起来,胆战心惊地走出里屋。 "关上门!" 玛丽娅轻轻地把门掩上,见瓦斯科夫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一把按住他。"你不能走。"玛丽娅低声说:"你要是走了,什么事情也说不清了。" 瓦斯科夫沉默地瞧着玛丽娅。她没有眼泪,表情异常坚决。 "我不走。"瓦斯科夫放下东西,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安德烈回家的事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子。负责为大家传递消息的,是殷勤的波琳娜。她扒在篱笆墙上搞到了情报,立刻一溜烟地跑出院子,挨家挨户地宣传去了,忙得像只到处抓捕野兔的狗。 波琳娜匆匆忙忙从仓库门口经过时,一眼看见正在执勤的嘉尔卡,急忙凑上去,低声把这个爆炸性新闻告诉了她。嘉尔卡灵活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着,表情正像波琳娜期待的那样又惊又喜。一个饶舌的嘉尔卡知道了,就等于通知了全体女兵。波琳娜满意地离开仓库,赶着去别家宣传了。 嘉尔卡一下岗回到消防棚,就迫不及待地走到基里亚诺娃的床边,俯首在她的耳边添油加醋讲了一番。基里亚诺娃霍地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匆匆开门出去了。 "嘉尔卡,出什么事了?"有人问。 嘉尔卡一副得意洋洋的劲儿,她走到屋子中央大声吆喝:"大家赶紧起床,赶紧。" "什么事什么事?"女兵们纷纷问着。 "玛丽娅的丈夫安德烈没有死,昨天晚上回来了。"嘉尔卡的话并未引起姑娘们太多的兴趣。 "他丢了一条腿。"嘉尔卡又说。 "没死好,玛丽娅总算不会当寡妇了。" "波琳娜会不会把目标从准尉身上转到玛丽娅丈夫身上。" "可是,我们的准尉会不会就要受到冷落了?" 女兵兴奋地议论开来。 "这都不是问题!"嘉尔卡故弄玄虚地说:"问题是,当安德烈进门的时候,敲了半天的门,就听见里面咚咚咚的人走路的声音,就是不开门。后来,门开了,玛丽娅和准尉都没穿衣服……" "胡说!"里莎再也忍不住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火冒三丈地指着嘉尔卡:"你在造谣!准尉不是那种人,他干不出那种事。姑娘们,我们和准尉相处的日子不长,可你们说,准尉干的出那种事吗?" 木棚内沉寂下来了。 "里莎,不要太激动了,我可是一点瞎话都没说,不信,你去问波琳娜。"嘉尔卡振振有辞。 "波琳娜的话更不能信了。"里莎斩钉截铁地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去看看。"热妮亚说着话,已经穿好了衣服。其他人也飞快地收拾了一番,准备到玛丽娅家去看个究竟。 嘉尔卡并不想和姑娘们一起去看瓦斯科夫。她站了一夜岗,已经累了,现在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况且这是准尉大叔自己惹出来的乱子,活该他倒霉吧。见姑娘们起劲的样子,她忿忿不平地说:"你们这样不好,本来没我们什么事,你们一去,好像我们是和瓦斯科夫站在一起,让村里的人怎么看我们。" "住嘴吧,嘉尔卡,你可以不去关心准尉,你又何必去阻挡别人?"里莎第一个冲出来,大声呵斥道。 热妮亚站到屋子中央,正色说:"安德烈牺牲了,死亡通知书送来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玛丽娅在名义上已经是个寡妇了。没有人能够阻挡她争取新生活的权力,你们说对吗?""对!"几个女兵响应着,其中里莎的回答最为响亮。 "肯定地说,瓦斯科夫准尉不是个沾花惹草的人,但他是个善良的人,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他会不会因为同情而去关心玛丽娅,而在关心中与玛丽娅产生了感情?"热妮亚继续分析。 "不会!"里莎反驳道。 "为什么?"丽达看了她一眼,反问道。 "我说不会就不会!"里莎跺着脚,急得差点要哭出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她身上。里莎见状,羞愧难当,飞快地朝门外冲去。 细雨霏霏,给清晨的村庄布置出一番朦胧的小布尔乔亚情调。村里的人可无心理会这些,他们顶着小雨站在玛丽娅家院子外面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上前去敲门。 瓦斯科夫透过窗户看着站在细雨中的人们,心情复杂。当他看见女兵们也赶了过来,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回头看了看里屋,门仍然紧闭着。安德烈没有一点动静。 玛丽娅却没有一点担惊受怕的样子。她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坚强了,神色自然得和往常一样,正忙活着把一盘盘食物端上餐桌。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啊!瓦斯科夫不胜烦恼地想。 屋外,丽达走到基里亚诺娃身边,小声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基里亚诺娃没有作声。 波琳娜扭过头来,对女兵们说:"安德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和玛丽娅感情一直怎么样?"热妮亚问。 波琳娜摇摇头,说:"玛丽娅应该和瓦斯科夫在一起,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见村人们朝自己投来恼怒的眼光,波琳娜不屑地一笑,走上前打开玛丽娅家院子的木栅栏门,径直走到房子门口,"当当"地敲起门来。没有人来开门。波琳娜愈敲愈急,隔着门大声喊着:"安德烈,来看你来了,开开门!" 门纹丝不动。 波琳娜放弃了努力,一屁股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冲着院子外面的村人和女兵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玛丽娅家里一片死寂。瓦斯科夫和自己的女房东隔得远远地坐着,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玛丽娅看向瓦斯科夫,见他的目光一遇到自己便有意地回避过去,玛丽娅又把目光移向里屋,茫然地瞧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突然,里屋内传来"咯噔"的声响。门开了,安德烈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玛丽娅忙上前去扶他,被再次躲开了。安德烈自己走到桌子边,稳稳地坐下来。 "咱们谈谈。"瓦斯科夫说。 "我要洗澡。"安德烈看也没看瓦斯科夫,冷冷地对玛丽娅说。 玛丽娅立刻脚不沾地忙碌起来,迅速为他在里屋安置了大木盆、热水、毛巾和刮胡子刀。当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肥皂时,安德烈按住了玛丽娅的手。他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块仅仅只有四分之一大小的肥皂头。 安德烈重新走进里屋,关上了门。里面一会儿传来"哗啦啦"的搅水声。 瓦斯科夫的目光又落到窗外,他看见女兵低声议论着,然后以基里亚诺娃为首,里莎、热妮亚和丽达几个人跟在她后面走进了院子,向门口走来。瓦斯科夫见状,赶紧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朝外面的人一个劲儿挥手。 "准尉。"里莎叫了一声。 瓦斯科夫站在窗户前连连摇头,示意大家不要进来。见基里亚诺娃和其他人停了下来,瓦斯科夫小心地关好窗户。他转过身,看见玛丽娅把一张小方凳放在屋子中央,又在凳子上放上皮带,然后在墙角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着。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内疚,有些惭愧,但并不害怕。 "你这是干吗?"瓦斯科夫问。 "没有你的事。"玛丽娅神色平淡地说。 瓦斯科夫垂下眼睑,狠命地吸了两口烟,扔掉烟蒂,径直推开了里屋的门。安德烈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漠然地瞅着准尉。 "安德烈兄弟,我们应该谈谈。"瓦斯科夫说。 安德烈没吭声。 "不谈也行,但你不能打玛丽娅。" "这是我的家。"安德烈平静得让人意外。 鼓足了勇气想和安德烈说点什么的瓦斯科夫,又一次被挡在了对话的外面,他有些失望,低着头走出里屋。玛丽娅看着瓦斯科夫失落的样子,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小声地说:"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你去吧。" 瓦斯科夫看了一眼憔悴的玛丽娅,把皮带从凳子上拿走,打开了屋门。 门一响,坐在外面的波琳娜立刻站起来。她紧张地盯着走出来的瓦斯科夫,问:"没事吧?" 瓦斯科夫支吾着,连头也不愿意抬,走下台阶。他走出玛丽娅家的院子,围观的人们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路。一位老大爷伸出干柴一样枯瘦的手,同情地在瓦斯科夫肩膀上拍了拍。 基里亚诺娃和几个女兵跟在他后面,小心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瓦斯科夫一路向仓库走去,表情凝重。依照惯例,瓦斯科夫检查了仓库的门锁,然后掏出小本子,工工整整地写好记录。做完这一切,他又重新锁好仓库。 瓦斯科夫回过头来,看见基里亚诺娃跟在后面,他委屈地对基里亚诺娃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几个女兵都围了上来,同情地说:"我们知道。" "我想安慰安慰她,没想到——"瓦斯科夫哭丧着脸说。 "我相信您。"里莎目光炯炯地看着瓦斯科夫。 "没用啊,他不信。"瓦斯科夫像小孩一样,失望地摇摇头。 基里亚诺娃又摆出一副领导的派头:"你看啊,这事是这样的,您要是没做什么亏心事,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您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们就当它是做了什么,又能怎样呢?安德烈牺牲了,玛丽娅成了寡妇,难道她就不能再去找个心爱的人了吗?没什么,别害怕。" "可是,我真的和玛丽娅没有什么。"瓦斯科夫冤枉地叫起来。 "瓦斯科夫同志!"热妮亚冷不丁吼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玛丽娅在追求您?" 瓦斯科夫狼狈地点头。 "而您一直在躲避?" 瓦斯科夫觉得有点意外,看着热妮亚。 "连玛丽娅都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您却总是在躲躲闪闪。现在,您又是来来回回想说明,您和玛丽娅没有任何关系,您这算什么?" 瓦斯科夫一下被说懵了。他摆摆手,一个人向前走去。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冲姑娘们嘟囔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说完话,他耷拉下脑袋,漫无目标地走了。 "他一下变成了真正的老头。"热妮亚看着瓦斯科夫有些佝偻的身影,怜悯地说。 大团大团的乌云逐渐散开,露出灰蓝的天空。太阳的光芒强烈起来。雨后的空气洗刷过般清新,湿润的泥土似乎有种特殊的气息升出,与树的汁液的芳香混合后,发出一股近乎成熟果实的味道。 瓦斯科夫孤独地扛着木头,走到修了半截的防空洞前。他跳到洞里,开始继续修造防空洞的工作。这里离玛丽娅家不远,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扇紧闭的大门。瓦斯科夫不时地瞄几眼玛丽娅家的动静,说不上是担心,还是惆怅。 突然,阳光照耀下的土地上,掠过了一个庞大的影子。瓦斯科夫警觉地朝外望去——一架德国人的飞机正俯冲下来。 瓦斯科夫爬出防空洞,沿着大街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飞机,飞机,战斗警报——" 他的声音把女兵们从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召唤出来,姑娘们立刻冲向阵地。 "快点躲进防空洞!"瓦斯科夫指挥着村里的人向防空洞疏散。 敌机似乎想拿慌乱的人群开个玩笑,它不时地高高拉起,然后一头向下扎来,呼啸着从人们头顶上一掠而过;时而又紧紧地追逐着疏散的人群,驱赶着老老少少的村民。 "卧倒,卧倒!"瓦斯科夫像个真正的指挥官那样,不时地用军事用语指挥村人们的行动:"匍匐前进,匍匐懂吗?" 丽达第一个跨进炮位。她手脚麻利地转动手柄,瞄准了敌机。两个弹药匣迅速地插进了枪体。丽达看了一眼装填弹药的热妮亚。 "把它打下来。"热妮亚鼓动着。 丽达沉稳地点头,全神贯注向敌机瞄准。炮镜一次又一次套住敌机,但马上就被刺目的阳光把目标遮住。丽达始终没有开火,耐心地跟踪着目标。 瓦斯科夫焦灼地从洞口注视着天空,却总不见阵地的高射机枪开火。敌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催动机枪向村舍扫射,顿时硝烟四起。瓦斯科夫突然意识到防空洞里没有玛丽娅和安德烈,他大声问人丛中的波琳娜:"玛丽娅呢?" "连门都不给开。" 那家伙可真是个固执的男人。瓦斯科夫说不上来是气恼还是佩服,他一使劲,跳出了防空洞,甩开两条粗腿向玛丽娅家跑去,波琳娜见状也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瓦斯科夫一边跑一边命令她回去,大声地呵斥:"浑蛋,连命都不要了!"敌机突然冲着他们开火,瓦斯科夫不假思索,猛地拉住波琳娜,翻身一滚,掉进了路边的沟里。 一排子弹在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穿了过去。 波琳娜紧紧依偎在瓦斯科夫怀里,偷偷地笑了。 "你干吗?"瓦斯科夫恼火地推开波琳娜,吼道。 "我不放心。"波琳娜大声说。 "你还嫌我问题不够多?"瓦斯科夫生气地说。 "我们就躲在这儿吧?" 瓦斯科夫猛地跳了起来,冲着阵地方向大声喊:"为什么还不射击?!" 阵地上的女兵们听见了瓦斯科夫的大呼小叫,里莎大声警告他:"快躲起来,这不是好玩的。" "快开枪,快开枪!"瓦斯科夫挥舞着胳膊喊叫着。 "让他别喊。"丽达专心瞄准。炮镜再次套住了敌机。她的脚踩在炮钮上,一点点加重气力……又是一闪,灼人的阳光照滑了丽达的眼睛。敌机又从炮镜里消失了。 "真狡猾!"丽达重新用炮镜套住了敌机。 瓦斯科夫仍没有看见高射机枪的还击,他丢下纠缠不清的波琳娜,大步地向阵地跑来。基里亚诺娃冲出掩蔽部,拦住了他。 "为什么不开火,你说!?"瓦斯科夫质问。 "我让她们自由射击,瞄准好目标,就开火。" 敌机又俯冲下来,基里亚诺娃一把将瓦斯科夫拉进自己小小的掩蔽部。 "一顿饭都吃了,就瞄不上个目标?"瓦斯科夫生气地说。 "你看太阳。"基里亚诺娃指着阳光,解释说:"德国人的飞机借着阳光的光线,利用我们瞄准上的白区,你刚瞄上,阳光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号高射机枪开火了。没有击中目标。飞机抖了一下翅膀,拉起了高度。 里莎急了,冲丽达喊着:"快开火吧,二号炮位已经射击了。" 丽达一声不吭,耐心地转动着枪身。炮镜终于牢牢地套住目标。丽达的脑海浮现出德国人的枪口下,她的奥夏宁正和战友们浴血奋战。她仿佛真切地看到了满身鲜血的奥夏宁,他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钥匙,套在萨沙的脖子上。 敌机在高空再次做好了俯冲的准备,尖啸着向阵地扑来。丽达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萨沙倒在血泊中,嘴里吐着白沫,嘶哑地叫着,脖子上挂着奥夏宁的铜钥匙…… 炮镜里的敌机目标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丽达狠狠踩下了炮钮,一串串枪弹冲出枪口,射向敌机。 "打,打,打!"丽达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她一面嘶喊着,一面用劲地踩动炮钮。 炮弹不间断地射向空中。敌机在空中突然停住了,俄顷,它似乎想改变飞行方向,斜着向高空飞去,尾翼后面拉出了长长的黑烟。 "打中了,打中了!"里莎第一个跳了起来,疯狂地喊着。 敌机向下坠落,弹出一个黑影,瞬间,飞机坠入地面,爆炸后燃烧起一团火球。一个小小的黑影打开了降落伞,缓缓地向下降落。 丽达再次转动枪身,枪口瞄准了敌人的降落伞。 正文 第9章 目睹敌机冒着浓烟从空中一路坠落,瓦斯科夫兴奋地跳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向阵地上飞跑:"谁打的?谁打的?一定要给你请功!" 此时丽达的机枪正在瞄准德国人的伞兵。透过炮镜,瞄准线上的十字不偏不倚地定在伞兵的头上。热妮亚在一边咬着牙地喊:"打死他!为了奥夏宁,为了我的父母、妹妹弟弟,为了我们的红军兄弟!" 基里亚诺娃看出了丽达和女兵们要干什么,她一下蹿出掩蔽部,大声喊着:"要活的!"丽达紧紧盯着炮镜,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德寇正凶残地向人群扫射。火焰喷射器的枪口。萨沙倒在血泊里。她满身是血的奥夏宁。阿利克畏惧的眼神。那些令人痛苦的画面潮涌般在她眼前翻滚着。她眼一闭,又踩下了炮钮。 一串机枪子弹带着啸声向天空中的伞兵冲去。降落伞在空中迅速燃烧成一个火球,带着敌人的伞兵直直坠向尘埃。 瓦斯科夫和基里亚诺娃都呆住了。阵地上却爆发出女兵们的欢呼。她们冲到丽达身旁,拼命地亲吻她。丽达却呆呆地坐在机枪前,全身像筛糠一样不断地在发抖。 "你怎么了?"热妮亚问。 丽达苍白着脸,没有吭声。基里亚诺娃走了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没关系,没关系。"丽达的泪水一下子淌了下来。突然,她停止了哭泣,问道:"死了吗?" "肯定死了。"热妮亚说。 这回丽达的泪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串串地滴落下来。 "会过去的,丽达,我第一次击毙敌人的时候,绝不是撒谎,我自己差点没吓死,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基里亚诺娃安慰着丽达。 瓦斯科夫面色阴沉,背着手走到阵地上,在阵地上巡视了一遍,对丽达说:"本来嘛,我要给你请个大大的功,你这二拇指一扣——" "脚一踩。"嘉尔卡在一旁纠正道。 "哦,脚一踩,把个勋章踩跑了。" "应该给丽达请功,这是我们打下的第一架敌机。"热妮亚争辩着。 瓦斯科夫没理热妮亚,严肃地说:"现在我要处分你!" "准尉同志,您还记得吧,这些兵归我领导,处分不处分谁,由我说了算。"基里亚诺娃冷冷地说。 瓦斯科夫被基里亚诺娃的一番抢白弄得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地站到一边去了。 玛丽娅家里,安德烈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看见打下了德国人的飞机,安德烈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回过头来,瞧着仍旧一声不吭的玛丽娅,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站起来,蹒跚地走到玛丽娅身边,猛地抓住她的发髻,把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臭娘们儿,该咱俩算账了。" 玛丽娅的眼睛里没有安德烈记忆中的惊恐,她静静地看着丈夫,充满了平和。安德烈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玛丽娅站起来,从容地拽了拽有些乱的衣衫,把矮凳放好,拿过皮带,顺从地趴到了矮凳上。 安德烈愣了一下,还是把皮带拿在了手里。他试了试,走到矮凳前。看着一言不发的玛丽娅,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前几天,区上送来了你的阵亡通知书,说你一个月前,去德国人后方侦察,踩响了地雷。"玛丽娅趴在矮凳上说。 安德烈逐渐明白了一些,但他仍旧发狠地问:"你就不能等几天?" 玛丽娅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信,还是——" 玛丽娅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反而激怒了安德烈,他扬起皮带就要抽下去。玛丽娅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没他什么事。"说完,玛丽娅又伏下头去。"来吧。" 安德烈怒不可遏,皮带重重地向下抽去,玛丽娅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然而皮带只在空中画了个圈,便无力地落了下来。安德烈丢下皮带,拄着双拐走进了里屋。 没有吃到鞭子,这让趴在矮凳上的玛丽娅感到十分诧异。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安德烈走进里屋的背影,心头竟萌生出一丝柔情。她爬起身,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裙子,然后端正地站起身。安德烈的吼声从里屋传出来:"把酒拿来!" 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玛丽娅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向电话走去。 "快点!"安德烈咆哮起来。 玛丽娅浑身一震,立刻丢下响着的电话,钻进了厨房。 因为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女兵们情绪高涨得仿佛可以一口气游过春天里的伏尔加河。基里亚诺娃兴高采烈地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布置新阵地的方案。 "要是再修几个伪装阵地,让德国人的飞机摸不清我们的位置。"热妮亚提议道。 "最好的位置是在小河对面的森林里,这样,我们可以兜着德国人的飞机的屁股打。"丽达说。 "这次德国人吃到了苦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估计,近几日,他们会派出几架飞机,趁着早晨或者黄昏偷袭我们,准尉同志,您认为呢?"基里亚诺娃问。 "嗯。"瓦斯科夫坐在一旁低头抽烟,没精打采地应道。 "大叔,您不能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热妮亚幽默地说。 "我要上前线。"瓦斯科夫瓮声瓮气地说。 "那我可就是171会让站的指挥员了。"基里亚诺娃开起了玩笑。 瓦斯科夫愣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也许他们会再派一个。" "我们跳舞吧。"热妮亚转移了话题。 女兵们立刻活跃起来,消防棚里又成了喜鹊窝。里莎捅了捅丽达,示意她看准尉。只见瓦斯科夫阴沉着脸,闷头闷脑地站起来,直勾勾地向外走。 "您上哪儿?"基里亚诺娃问道。 "我得想办法给弄个留声机啊。"瓦斯科夫一边说一边甩着两只大脚板走了出去。 "他心情不好。"丽达说。 "你们说,安德烈会怎样对待玛丽娅,对待瓦斯科夫?"里莎天真地问。 "能怎么样,杀了玛丽娅。"热妮亚调侃着说。 里莎瞪大了眼睛:"杀了?" 姑娘们被逗笑了。里莎马上明白那只是个玩笑,立刻爽朗地加入到了欢乐的行列。只有嘉尔卡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充满了敌意地看着准备开舞会的姑娘们。 "嘿。"热妮亚离开众人,走过来拍了一下嘉尔卡。 嘉尔卡不知所措地看着热妮亚,巴掌大的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热妮亚冲她友善地挤了下眼,然后高声朝姑娘们喊:"我说过,要把嘉尔卡打扮成白雪公主。" 嘉尔卡愣住了。 瓦斯科夫在玛丽娅家院子的门口站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进去为好,他转身走进了波琳娜家。准尉第一次主动登门,波琳娜顿时感觉自己有了盼头。她满面春风地把瓦斯科夫迎了进来。又一阵风似地钻进厨房,搬出了茶饮、蜂蜜、黑面包,甚至还有一瓶私酿的白酒。 "不必。"瓦斯科夫推开了酒瓶。 "现在你知道谁疼你了吧?" "我想借留声机。" 波琳娜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当然,心情不好的时候,跳跳舞,可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我这有——" "我不过生日。"瓦斯科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波琳娜的请求。 "那总得告诉我,是和谁吧?" "女兵。" "全体吗?" "全体。" 波琳娜放心了,爽快地把留声机放到瓦斯科夫面前。 瓦斯科夫的头冲着玛丽娅家方向摆了摆,问道:"怎么样?" "一点动静都没有。" "玛丽娅遭殃。" "两天了,门始终没开一回。" "唉。"瓦斯科夫抱起留声机就往外走。 "哎,你还没邀请我呢。"波琳娜在背后喊。 "嗯。" 不等波琳娜想出挽留准尉的借口,他已经大步流星出了她家的院子。瓦斯科夫返回消防棚,发现姑娘们已经把一间大屋子变成了两部分。消防棚的一角被床单隔开,诞生了一个小小的天地。 一只小炉子正烧得火旺,上面放着一把火剪子。从波琳娜家借来的熨斗、缝纫机一应物件都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脸上这都是什么呀?"嘉尔卡坐在椅子上,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雀斑。"热妮亚一边为嘉尔卡化妆一边说。 "以前没有。" "以后会有,老了,还会有老年斑。你坐好了。" "我真的那么老了?" "想漂亮吗?想漂亮就听我的。" "嗯。" "里莎,拿火剪子来。" 里莎应声进来,从炉子上拿起火剪子递给热妮亚。 瓦斯科夫在床单外面调试着留声机,基里亚诺娃则反反复复地看着仅有的几张唱片,爱不释手。 "我们应该把全村的人都请来。"瓦斯科夫突然说。 "为什么不请。"基里亚诺娃居然毫无异议地表达了赞同。 瓦斯科夫很满意中士这次的表现,马上对正在床边收拾行囊的丽达下了命令:"去把村里的人都请来。" "丽达,你别去,让索妮娅去。"基里亚诺娃好像有意和瓦斯科夫比较个高低。 这个丫头又开始捍卫她的职责范围了!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脑袋,说:"好,听基里亚诺娃中士的。" 玛丽娅家安静得出奇,安德烈只是一味的喝酒,从头至尾没有再和玛丽娅说一句话。直到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醉醺醺的安德烈站起身,透过窗户望向街上,只见村人们兴高采烈地走家串户,不时有三两人聚在路边有说有笑,竟有几分欢庆的景象。这不免让安德烈感到有些诧异:"干,干什么呢?" "不知道。"玛丽娅专心致志地补着衣服,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门突然被敲响了。索妮娅在外面大声喊着:"玛丽娅,女兵们开舞会,请你们全家参加。" 玛丽娅看了一眼安德烈,没有吭声。 "听见了吗?"索妮娅又喊了一声,见没人答应,转身走了。 "干什么?"安德烈突然问。 "开舞会。" "浑蛋!还开什么舞会。"安德烈一扬手,愤怒地把酒瓶子摔在地上。 "人家把德国人的飞机打下来了,怎么不可以开个舞会。"玛丽娅低声说。 "住嘴!"安德烈气势汹汹地吼。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看着电话机,但谁也没挪动一下去接电话。 "酒。"安德烈说罢,蹒跚着走回桌前,又开始对玛丽娅不闻不问。 村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消防棚。他们给战士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虽然并不丰富,但在战争期间,也算是尽力了。波琳娜又成了活跃人物,她忙着接待村人,忙着帮姑娘们简单地打扮,还不忘抽空关注一下准尉的动向。好在瓦斯科夫只是在一边低着头抽他的马哈烟,并没有和别人勾三搭四,省了波琳娜不少心思。 丽达似乎对这一切也不热衷,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缝补军服,对周围的热闹恍若置身事外。 "给你。"瓦斯科夫突然抓起一瓶酒,塞给丽达。 "什么?" "格瓦斯,用面包酿成的酒。" "我不喝酒。" "那你就留着。" "为什么?"丽达稍稍感到有些吃惊。 "会有用的。" 丽达不再言语,把酒放到了床底下。 床单后面,热妮亚还在围着嘉尔卡忙碌。她已经用火剪子在嘉尔卡脑袋上做出一头漂亮的发卷,那些讨人厌的雀斑也被巧妙地用香粉掩饰起来。嘉尔卡那张干巴巴的小脸一下子显得异常可爱起来。 一转身,热妮亚又抖开一件漂亮的带着刺绣的丝绸衬衫,让嘉尔卡穿上。衣服穿在嘉尔卡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这不免让她抱怨起自己的胸部过于平坦。 热妮亚乐了。这种问题可难不倒一个富有经验的女人。她找出许多棉花和碎布贴在胸罩里面,一眨眼的功夫,嘉尔卡立刻丰满得让人流口水。紧接着,热妮亚又魔术般地拿出一件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口红!"嘉尔卡喜出望外。 在战争时期,这玩意儿可算得上让女人们发狂的奢侈品。热妮亚大方地把口红递给嘉尔卡,又抓紧时间去给基里亚诺娃熨烫修改好的军服了。 花蝴蝶似的波琳娜婀娜多姿地扭到瓦斯科夫身边,央告道:"您应该邀请波琳娜。叶戈洛娃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我不会。" "我会呀,要不,我邀请你。" "不必了,一会儿您的丈夫又奇迹般的复活了,我更说不清楚了。" "跳舞啊,不是睡觉。"波琳娜不高兴地说。 "我要去查哨了。" 瓦斯科夫被刺到痛处,丢下波琳娜就离开了舞会。他无精打采地走着,当经过玛丽娅家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玛丽娅家没有点灯,漆黑的一片,隐隐约约能听见屋里传出电话的铃声。 瓦斯科夫抬腿想进去,又不敢贸然而进,他站在院子门口举棋不定,久久地注视着玛丽娅家窗口。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瓦斯科夫心一横,大步走进院子。刚踩上台阶,电话铃声停了。他茫然若失地顿住脚,又悄悄退出了院子。眼下也许只有一个地方是欢迎他的。瓦斯科夫自嘲地想,他忠心耿耿守卫的仓库一定很愿意看到保管员的到来。 到了仓库,瓦斯科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你去跳舞吧,"他对哨兵说:"这班岗我来替你站。" 哨兵高兴得几乎要拥抱眼前的准尉大叔。她刚要把步枪交给瓦斯科夫,又收回了步枪:"不。" "我不会跳舞。" "可你是男的。" "那又怎么样?" "像金子一样金贵。" "瞎说。" "其实您也算不上什么白马王子,可偏偏在这么个地方,不管好坏,只有一个。"哨兵嘻嘻哈哈地说。 虽然不中听,瓦斯科夫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道理:"就算是这样吧,我还是不会。" "我要是去跳舞,让您来替岗,一回去,她们还不把我杀了。" "会吗?" "我们有办法,我站一会儿,会有人换我的,只有您不能离开会场。" 瓦斯科夫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坐在台阶上卷起烟来。如果他真的那么不可或缺,瓦斯科夫希望至少是作为一名准尉受到下属们的尊敬,而不是因为他是公的。 见准尉没有要走的意思,哨兵忙不迭地催促他:"快去吧,舞会就要开始了。" "真的不需要我替你?" "真的。" 看哨兵殷勤的架势,如果他不去那个乱糟糟的舞会,她一定会像个饶舌的婆娘似的,没完没了地给他做动员工作。瓦斯科夫叹口气,只得站起来,叼着烟卷慢吞吞地走开了。 参加舞会的人们在天棚上挂起了一盏汽灯,消防棚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留声机里唱着欢快的歌子,撩拨得人们双脚发痒。 热妮亚还在为嘉尔卡做最后的修饰。嘉尔卡乖乖地坐着,嘴巴却没有闲着,她正在绘声绘色地向热妮亚炫耀自己的母亲:"香水,我妈妈有许多瓶香水,什么味的都有,分成早上用的,晚上用的,连上厕所都有一种香水,叫古——"嘉尔卡的舌头打了结。 "古龙水。"热妮亚接上去。 "对,古龙水。" "古龙水大部分都是男人用的。"热妮亚纠正道。 嘉尔卡沉默了一下,又急急地说:"还有靴子,她有一双水晶鞋,晚上的时候,把它拿出来,会把一间屋子照亮。" "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会有水晶鞋,会有王子寻找灰姑娘的故事?"热妮亚轻轻皱了下眉,似乎听得有点不耐烦。 "你不愿意听了?"嘉尔卡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会呢?" "我,我……" "好啦。"热妮亚停了下来,满意地打量着嘉尔卡,仿佛画家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一直在旁边听得如醉如痴的里莎,小声地问热妮亚:"怎么会没有水晶鞋呢?嘉尔卡的妈妈是歌唱家。" 热妮亚朝里莎的头上揉搓了一把,微微一笑:"有,有。"她从床单后面钻出来,向大家宣布:"晚会现在开始——" "等等,等等,瓦斯科夫准尉在哪儿?"基里亚诺娃问。她已经换上了热妮亚为她重新修改熨烫的军装,修长的身材一览无遗,看上去容光焕发。 里莎闻声从棚里冲出来,一眼看见门口的瓦斯科夫,他正坐在月亮地儿里抽烟,透过敞开的大门,注视着里面欢乐的气氛。 "该您了。"里莎高兴地喊。 瓦斯科夫大声说:"我在这儿,你们开始吧。" "晚会开始,现在请今天晚上舞会皇后,嘉尔卡。契特维尔达克出场。"热妮亚大声地宣布。 留声机奏出了轻柔的舞曲。随之一阵羡慕的赞叹声从消防棚里传了出来,这让萎靡不振的瓦斯科夫顿时升腾起好奇心,他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朝舞会看去。 一个崭新的嘉尔卡出现在众人面前。浪花似的卷发,轻薄的丝绸衬衣,恰到好处的淡妆,将那个不起眼的姑娘衬托得亭亭玉立。嘉尔卡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小男孩似的胸部也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膨胀起来。这一切,都让她彻底脱离了"小东西"的形象。 几乎所有的女兵都向热妮亚提出了抗议,她们的吵闹声几乎能把棚顶掀翻:"不能这样吧,热妮亚。" "你太偏心眼了吧。" "我也申请化妆。" "也让我美一次吧,只一次。" 热妮亚拍拍手,示意姑娘们安静下来:"一个晚会只能有一个皇后,我们大家排队,我保证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名符其实的皇后。" 早就按捺不住的波琳娜已经摇摆着身体,跳着欢快的舞步向嘉尔卡走去:"我要娶你,仙女。" 嘉尔卡矜持地伸出了手。波琳娜像个有礼貌的绅士那样,轻轻牵着嘉尔卡的手,走到屋子中央翩翩起舞。里莎溜到门口,偷偷将一把口琴塞到瓦斯科夫手里。瓦斯科夫试了试音,随着留声机的音乐,吹奏起来。 基里亚诺娃的目光循着口琴声找到了瓦斯科夫,她给嘉尔卡使了个眼色,这个舞会的明星心领神会地向他走去。瓦斯科夫大吃一惊,顿住琴声掉头想走,被手疾眼快的里莎一把拽住。 瓦斯科夫窘迫地站到嘉尔卡面前,瞪着两只眼睛傻乎乎地等待下文。可嘉尔卡却卡壳了,好像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只好求援似的看向热妮亚。 热妮亚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前来,领着嘉尔卡说道:"尊敬的王子。" "尊敬的王子。"嘉尔卡鹦鹉学舌似的跟着热妮亚念。 "请您与我共舞。" "请您与我共舞。" "作为您对我最大的恩赐。" "作为您对我最大的恩赐。" "嘉尔卡,上!"热妮亚鼓动着。 "嘉尔卡,上——"嘉尔卡猛然住嘴,意识到自己不该学这句话,顿时羞红了脸。 瓦斯科夫适时地伸出了手,惊惶失措的嘉尔卡立刻紧紧抓住他的手,让这只宽厚的大手把她带出尴尬的境地。准尉粗手粗脚地拥着嘉尔卡跳了起来,两个人的舞姿同样笨拙,却形成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模式的舞姿,引得人们发出一拨拨开心的笑声。 热妮亚抓住里莎,带头跳了起来。早就心痒难耐的人们纷纷进入简陋的舞池,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消防棚立刻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唯有丽达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依旧低着头缝补着破洞的行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 基里亚诺娃从准尉的手里接管了舞会的明星。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要是天天都能这样有多好呀。"嘉尔卡一边和基里亚诺娃跳舞,一边激动地说。 基里亚诺娃微微一笑:"要是你能闭上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你能比现在过得还好。" 嘉尔卡一时语塞了。 波琳娜终于瞅准了机会把瓦斯科夫抓到手里,成为他的舞伴。在波琳娜娴熟热情的带领下,瓦斯科夫的舞姿渐渐有模有样起来。 "已经三天了。"瓦斯科夫突然叹了口气。 波琳娜明白他说什么呢,便说:"我们可以不说玛丽娅吗?" "可是电话在他们家房子里,再不接电话,少校要骂人嘞。" "我根本不相信您和玛丽娅是清白的。"波琳娜撇撇嘴,挑衅似的说。 这时里莎走过来,站到了瓦斯科夫和波琳娜面前,固执地盯着波琳娜。他们移动步子,她就跟着走过去。他们满场转圈,她也毫不松懈地追上前,站岗似的继续守在他们旁边。 "里莎,你干吗?"波琳娜笑呵呵地问。 "你跳够了吗?"里莎毫不客气地问。 "没有,我要把准尉先生的油都榨干,跳到他站不起来为止。"波琳娜口无遮拦地说着。 里莎把目光移向瓦斯科夫,希望他能主动地脱离波琳娜。他却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个劲儿地瞅着地板。里莎赌气地离开了。 "这个小妞看上您了。"波琳娜说。 "胡说。"瓦斯科夫别别扭扭地说,心里面却不免有点得意。里莎是个好姑娘,红扑扑的脸蛋,身子壮得像头小牛犊子,简直套上犁就可以下地干活。她正是庄稼人最理想的老婆。 "您难道还能比我们更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嘛?"波琳娜斜睨着准尉。 "也许。" "您想知道您这些女兵吗?问我。" "知道什么?" "一切。" "想。" "谁?" "先说说热妮亚吧。" "我就知道,女兵里长得最好看的,最有个性的,在男人眼里,她就是一块天鹅肉……"波琳娜吃醋了。 "这些不用你说。" "您是问上校吧?" "嗯。" "他们差不多差着20岁,可是上校有家室,所以就有了战地浪漫曲。上校是个英雄,本来他可以当上将军,可是为了这事,至今还是个上校,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不喜欢。" "我就不信一个英雄会为一个女人……"瓦斯科夫小声嘀咕着。 "您说什么?" 没等瓦斯科夫说话,热妮亚和基里亚诺娃抱在一起欢快地跳了过来。 "喂,波琳娜你把准尉抓得太紧了。"基里亚诺娃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就是真正的皇后。"波琳娜紧紧攥着准尉,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旋转着把他带到了舞会的另一侧。 玛丽娅的家里,电话铃声像狗一样没完没了地叫唤着,一声紧似一声。安德烈盯着电话思忖着,眼神阴郁。玛丽娅则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进进出出地收拾着晚餐。她推开窗户,晚会的喧闹声远远地传来。 电话铃声停了。 安德烈随之也从恍惚状态中恢复过来,"咯噔咯噔"坐到餐桌前,然后丢下手里的烟,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玛丽娅默默地等他吃完饭,又利利索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端着一盆热水帮安德烈擦洗身子。 电话又响了。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顽固地吆喝着同一个节奏。 "今天来了几次了?"安德烈问。 "说不好。" "要不……"安德烈犹豫着。 玛丽娅仍旧仔细地擦拭着,对他的态度仿佛视而不见。 "要不,你让他来接。" 玛丽娅一声不吭地继续自己的工作,擦完了身子,又稳稳当当地端着脸盆倒水。 "嘿,去叫他,万一是什么军事命令呢。"安德烈暴躁地吼起来。 玛丽娅停住,她猛地放下脸盆,拿起披肩,推门出去。站到大街上,玛丽娅隐约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泪从眼角悄然滑落。她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紧紧裹住披肩,朝着热闹的消防棚跑去。 安德烈见妻子出去了,躺在床上想了想,然后慢慢坐起身,穿上了一件干净衬衣。 欢乐的舞会上,波琳娜仍霸占着瓦斯科夫不放,喋喋不休地讲着每一个女兵。当说到丽达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她心性孤傲,是丧失了丈夫后,女人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丽达仿佛听到了什么,突然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瞅了一眼瓦斯科夫和波琳娜。 "她那双眼睛厉害,好像知道咱们在说她。"波琳娜瞟了一眼丽达,说话的声音更低了。 "你也了解男人吗?"瓦斯科夫终于吐出一句话。 "没有我打不败的男人,只要我想。"波琳娜得意洋洋地说。 热妮亚突然冒出来,一伸手把瓦斯科夫拉了过来,顺手把自己怀里的嘉尔卡塞了过去。波琳娜生气地瞪了一眼热妮亚,对瓦斯科夫喊:"小心,别上了美人鱼的圈套。" "行了,你已经占尽了风头。"嘉尔卡抱着波琳娜说。 "仙女,所有的人不都在给你捧场。" "她又在向你讲别人的坏话?"热妮亚笑着对瓦斯科夫说。 "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突然,人们发现了玛丽娅。消防棚内原本热闹的气氛,顷刻间变得安安静静。玛丽娅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有点畏惧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瓦斯科夫。波琳娜迎上前去。 "电话。"玛丽娅走到瓦斯科夫面前,简短地说。 波琳娜故意把玛丽娅往瓦斯科夫身边一推,瓦斯科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了她。玛丽娅的脸色沉了下去:"我不会沾着你的。电话。" "我去去就来,可能是少校。"瓦斯科夫尴尬地拿起帽子,急匆匆地走了。 "来,玛丽娅,跳舞。"波琳娜生拉硬拽地把玛丽娅拉到屋子中间,跳起舞来。 "真是的,他躲什么躲?"波琳娜气不平地说。 玛丽娅像个线拉的玩偶似的,一声不吭地任由波琳娜摆布。人们重新开始跳舞,每个人经过玛丽娅身边时,都友好地冲她点点头。玛丽娅勉强报以微笑,却对两个男人的单独会见充满了担忧。她悄悄央求跳得正起劲的波琳娜和她一块回去看看。 基里亚诺娃也丢下舞伴,悄悄走到一班长丽达身边,担心地说:"就他们两个人,会不会……" 热妮亚注意到人们都在议论纷纷,眼看热闹的晚会被搅了。她索性关掉留声机,大声地说:"我说,咱们不要再跳了,我们去玛丽娅家。" "干什么去?"嘉尔卡不情愿地问。这是她的晚会。讨厌的玛丽娅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冒出来?她已经在家里憋了好几天了,又不在乎这么会儿工夫。可舞会皇后嘉尔卡的快乐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享受够人们的赞叹。不,她永远都不会厌倦的。嘉尔卡把哀求的目光投向热妮亚,希望她能够放弃刚才的提议。 可热妮亚却视若无睹,她照样起劲地说:"让我们去看两个男人打架。" "看瓦斯科夫那个熊样,他能为玛丽娅和安德烈打一架吗?"波琳娜不屑地说。 "热妮亚!"基里亚诺娃想制止热妮亚说下去。 "在171会让站看男人打架是一种奢侈,总比舞会好吧。"热妮亚讥讽道。 基里亚诺娃走到留声机前重新放上唱片,轻柔的音乐再度响起。人们在音乐的伴奏下又跳起了舞。也许是节奏过于舒缓,也许是唱针出了毛病,淌出来的音乐有点走调,更或者是被瓦斯科夫的事搅乱了好心情,舞会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大家都好像带着心事在机械地挪动着步子,彼此之间开始窃窃私语。 "喂,姑娘们,都快睡着了,拿出点精神来。"热妮亚起劲地招呼大家像刚才一样热烈跳舞,可是人们却愈发懒洋洋的。 "热妮亚,热妮亚,谁也没有跳舞的心情了!"里莎大声地喊。 音乐突然停了。是丽达关掉了留声机。 一只野狗溜溜达达地在街上寻找着可供果腹的东西,看到有人经过,立刻警惕地抬起头,充满敌意地逼视对方。瓦斯科夫可没注意到这些。他脚步沉重地走在街上,一路都耷拉着脑壳在想怎么面对安德烈。猛地,他觉出自己这种姿势过于被动。毕竟他自始至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瓦斯科夫赶紧挺起了胸膛,甩开两条胳膊,迈着真正的军人步伐大步朝玛丽娅家走去。 瓦斯科夫以标准的军人姿态走上台阶,他习惯地要去推门,但又马上意识到现在的处境,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关。听见里面传出安德烈的咳嗽声,瓦斯科夫随即推门进去。 安德烈坐在桌子前,冷冷地看了一眼瓦斯科夫。桌上摆放着白酒和简单的饭菜,好像在预备招待什么人。 "我要打个电话,到枢纽站去,找少校汇报工作?"瓦斯科夫笔挺地站在屋子里,尽量做得不卑不亢。 安德烈没有吭声。 瓦斯科夫摇通了电话,他有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安德烈,要通了少校的电话:"少校同志,昨天,就在昨天,下士穆施达可娃。奥夏宁娜打下了一架德国人的飞机——" "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另外,这几天你一直不接电话,你是擅离职守,跑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我警告你,瓦斯科夫,你有几个脑袋,敢拿命令开玩笑!"一听到瓦斯科夫的声音,少校立刻咆哮起来。 "少校同志,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如果你跟那个女房东搞过了头,她叫什么来着?" "嗯?"瓦斯科夫的脑袋开始疼了。 "叫什么?" 瓦斯科夫悄悄扫了一眼安德烈,对着电话又"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的,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嗯。" "谁?" "嗯。" "你嗯什么嗯?说,谁?"少校发火了。 瓦斯科夫被少校逼到了绝境,索性大声地说:"安德烈,玛丽娅的丈夫回来了。" "我说是吧,替我问候。好,咱们现在来说正事,明天早上六点,384次军列临时停靠171会让站。" "是。" "最多一个小时,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明,军列上是开往前线的部队,近卫军第四师。你抽一个班担任警戒任务,但是,不能让热妮亚去。" "是。" 少校放缓了口气说:"最好男兵女兵之间不要太多的接触。" "您这是命令吗?"瓦斯科夫认真地问。 "算是吧,而且是上级下来的。" "保证执行。" "记住,出了事,你负责。"少校严厉地说。 "是。" "告诉基里亚诺娃,打下飞机,给她们记功。"少校打断了电话。 "这也算命令?"安德烈开口了,却满脸不屑一顾的神色。显然刚才少校的话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瓦斯科夫瞧着安德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傻站着。安德烈伸出手,示意他坐在桌前。然后把一只空酒杯推到他面前,并为他斟上了酒。瓦斯科夫愣了愣,端起了酒杯。两个人无言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打过仗?"安德烈问。 "打过。" "在哪儿?" "边境地区。" "当上准尉了?" 瓦斯科夫没吭气,而是主动地为安德烈斟上了酒。两个人又是一饮而尽。瓦斯科夫喝酒像吞白开水,安德烈看着他的眼神里带出了点钦佩。 瓦斯科夫张开嘴,一边比划着一边说:"舌尖压住下颌,只要不触到舌头下面最敏感的地方,醉不了。" 安德烈按照瓦斯科夫喝酒的要领,试了一杯,点点头。 瓦斯科夫也冲他点点头,把两个人的酒杯重新斟满。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 门从外面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玛丽娅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她吃惊地看见瓦斯科夫和安德烈推杯换盏,正喝得热烈,没有任何紧张气氛。她回过头,对着黑暗中的波琳娜、基里亚诺娃和里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风平浪静。 "我们回去了?"基里亚诺娃小声问。 玛丽娅点点头,然后提心吊胆地推开门,走进屋子,默默地看着两个喝酒的人。 "打了一年仗,腿没了,老婆也跟了别人,连一枚勋章也没混上……"安德烈伤感地朝对面的瓦斯科夫发牢骚。两个男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玛丽娅的出现。 "安德烈,您要听我说,玛丽娅——"瓦斯科夫想解释一下。 "你不要讲,军人有军人的规矩,该关你的禁闭,该枪毙你,由少校决定。作为男人,没有本事看好自己的老婆,是另外一回事,我们喝酒。"安德烈已经有了醉意。他死死盯着瓦斯科夫的肩章。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提着脑袋端着枪和德国兵硬碰硬的红军战士,这个家伙得了勋章当上了准尉,是个好样的。可他,把一条腿丢在了战场上,还是两手空空。丢人!安德烈伤感地又举起了酒杯。 瓦斯科夫没有举杯,他真诚地对安德烈说:"我们都是男人?" 安德烈看着他,晃晃脑袋,表示赞同。 "又都是军人?" 安德烈又点点头。 "有什么不可以说开的?" 安德烈又点点头,但他猛地觉得这个头点得似乎不对,又使劲晃了晃头,用手指着对方的酒杯:"喝酒。" 瓦斯科夫只好举杯相碰,一口喝干。 "我向天起誓,我和玛丽娅什么都没有。"瓦斯科夫搁下酒杯。 安德烈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瓦斯科夫,猛然把酒杯扔到地上,大声吼叫着:"你骗人,我没喝醉!" "我敢起誓。"瓦斯科夫郑重地说。 "我最恨的是,事干了,不认账!你别起誓,喝酒。"安德烈不由分说将桌上的酒杯全部斟满,又开始干杯。 见两个男人瞪着泛红的眼珠子,不要命似的往肚子里灌酒,玛丽娅吓得嘴唇一个劲儿哆嗦。她感到事态要恶化,赶紧退出屋子,疯狂地跑向消防棚,找女兵求援。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被倒进了喉咙,瓦斯科夫和安德烈都已经醉眼??。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像两个用性命相博的赌鬼,鼓凸着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酒杯不断在空中碰撞,沃特卡一次又一次被举起,毫无遮拦地灌进嘴里。瓦斯科夫和安德烈好像彼此都较着劲,看谁先趴下。瓦斯科夫放下酒杯,差点滑到桌子下面,他铆足全身的劲,用手死死撑着桌子才没使自己滑下去。 安德烈得意地笑起来,他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迭坐回椅子上。他索性放弃努力,又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酒杯。 酒杯已经空了。 瓦斯科夫替安德烈斟满酒,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他的手一晃,酒撒了出来。 干杯。 当玛丽娅带着基里亚诺娃、丽达、里莎一路赶来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几个女人的心同时一沉。基里亚诺娃抢先一步走上台阶,毫不犹豫地照门踢去。木门应声开了——瓦斯科夫和安德烈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瘫倒在地上睡得正香。桌上杯盘狼藉,沃特卡被喝得滴酒不剩。女人们终于放心了,玛丽娅一下子瘫倒在长椅上,抚着胸口拼命喘气。 基里亚诺娃用手拖起瓦斯科夫的头,使劲摇晃着:"准尉同志,准尉同志,瓦斯科夫,您这是怎么了?" 瓦斯科夫终于被摇醒了,他勉强睁开眼睛,带着一脸傻笑,含含糊糊地说:"早上六点,384次军列临时停车……警戒,不许,不许和车上的男人们接触……" 瓦斯科夫头一歪,又沉沉地睡着了。 约好了似的,安德烈和瓦斯科夫同时鼾声大作,此起彼伏,像在比试谁的呼噜打得更响亮。 正文 第10章 黎明到来之前的天空一片灰暗,没有月亮,仅仅浮着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大地的轮廓却显得深邃而清晰,无言地等待白昼与黑夜的交替轮回。一队女兵迈着整齐的步伐随着瓦斯科夫走上站台,按照警戒位置一字排开。 瓦斯科夫皱着眉头,揉着发痛的额头,在女兵的队列前踱着步子。她们里面没有热妮亚。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瓦斯科夫还是遵照少校的命令,给基里亚诺娃布置了任务——安排热妮亚在营房门口值勤。 "今天需要的是严肃,不是昨天晚上的快乐——"昨晚的酒可真厉害,到现在还顶得太阳穴突突的疼。酒可真不是好东西!瓦斯科夫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谁快乐了。"嘉尔卡愤愤地盯着准尉,小声地嘀咕着。她还在记恨这个昨晚破坏了她幸福的男人。 "——我们的任务是不许车上的人跨过这条线,上了站台。"瓦斯科夫指着贴近站台的轨道接着说。 "要是跨过来了呢?"嘉尔卡问。 "嘉尔卡!"丽达不满地制止嘉尔卡。 "不让跨就是不让跨,你手上的步枪是干什么的?"瓦斯科夫板着面孔,厉声训斥。 女兵们小声议论起来:"准是一车德国战俘。" "没准还是一批送往西伯利亚的劳改犯呢。" "不要乱说,车来了。"瓦斯科夫眺望着远方,对女兵们威严地摆摆手。 一辆蒸汽机车拖着长长的身躯,疲惫地驶了过来,车厢都是铁闷子车,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这让女兵们愈发感到好奇。列车缓缓地停靠下来,一队持枪的士兵从车尾的车厢中下来,面对着女兵的警戒线站好。 值星的军官大声喊着:"有命令,不许越过警戒线。" 车门"哗啦啦"接连被打开,女兵们的眼睛睁大了——车厢里竟是一个个年轻的苏军士兵。他们迫不及待跳下车来,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有的人甚至拉开裤链,毫无顾忌地冲着女兵的警戒线小便。 女兵们一个个臊得脸通红,纷纷扭过头去。眼看警戒线就要乱得没有章法,瓦斯科夫赶紧大声下了命令:"全体都有,向后转。" 那些爱调皮捣蛋的女兵们这次乖的像牧人手里的绵羊,全齐刷刷地转过身去,把后脊梁留给那些不讲规矩的大老爷儿们。 "立正!"值星军官看出了名堂,也急忙大声喊着。 正在放风的士兵们匆忙挺直了身子,在原地站得笔直。 "你们看好啊。"值星军官提醒这些还没睡醒的家伙们。 听到这话,士兵们赶紧仔细地瞧着站台上的警戒线,马上瞧出了端倪。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女的!" 一些羞涩的士兵惊慌失措地转身又跳回了车厢,老成一些的士兵却立稳了脚根,贪婪地看着:"算咱们走运,一下碰见这么多女人。" "她们好像太严肃了,不容易接近。" "向后转。"瓦斯科夫见局面已经控制住,又下达了新的命令。 女兵们扭扭捏捏地转了过来,一碰到那帮男兵直勾勾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把眼睛低垂下来。除了准尉大叔,她们可好久没见到年轻点的男人了。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姑娘们都有些惊惶失措。 见到姑娘们的模样,男兵们又惊又喜,就像生铁碰到了磁铁,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 "有命令,不许越过警戒线!"值星军官严厉地提醒男兵们。 那帮小伙子拥挤在男兵的警戒线前,像见了鲜鱼的馋嘴猫似的瞅着姑娘们,纷纷向她们搭话:"嘿,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近卫军第四师,听说过吗?" "你们往前靠靠,这么说话多累呀。" 女兵们虽然一个个面红耳赤,却全都纹丝不动,竭力板着面孔,这让瓦斯科夫十分自豪。 "指挥员,这是你的命令吗?"一个有点岁数的老兵横着眼朝瓦斯科夫喊。 瓦斯科夫不屑地看了对方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女兵前踱着步子。 "你看他那神气的样子,活像一个大公。"男兵们议论着,又妒又恨地把矛头对准瓦斯科夫。太不公平了,这个准尉大叔一个人霸占着那么多漂亮姑娘!那些爬回车厢的士兵们也禁不住诱惑,纷纷跳下车厢,凑到警戒线前。他们太久没见过年轻的女人了,都快记不起她们微笑的方式了,更别说姑娘们身上散发的那种独特香味。一个?悍的战士偷偷地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揪下来,然后拿着扣子对值星军官说:"我想借一下针和线。" 值星军官似乎没办法拒绝这个请求,正在犹豫之间,蠢蠢欲动的战士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蜂拥着跨过了男兵的警戒线,挤眉弄眼地向女兵们走去。 瓦斯科夫紧张起来,立刻命令道:"全体都有,上刺刀!" 女兵们身手利落地打开了折叠式刺刀。 "举枪!" 一把把步枪在姑娘们的手里举起来,寒光闪闪的刺刀迎向男兵。 "真他妈的,你也算人!"?悍的士兵举着那颗扣子,朝瓦斯科夫破口大骂。 "来吧,往这儿扎,让姑娘们扎上一刀,总比让德国鬼子扎上一刀值。"一个士兵扯开自己的衣领,指着自己的胸口,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更多的战士冲过男兵的警戒线,把自己最近距离地摆放到女兵的刺刀前面,不错眼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姑娘。 此时热妮亚正在营房值勤。她一边溜达一边暗自思忖,直觉告诉她,今天不让她跟全班一起去值勤,其中必定有些蹊跷。基里亚诺娃看出了热妮亚的心不在焉,她走过去,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心神不定?" "不知道。好像有事瞒着我。" "准尉指定不让你参加这次值勤。" "副排长同志,您能让我去车站看看吗?偷偷的。" "不行,也许因为你是个军人吧。"基里亚诺娃说。 女兵们纷纷围上来,为热妮亚说情:"我替她站岗。" "让她去看看吧,也许什么也没发生,热妮亚心里就踏实了。" "不行。"基里亚诺娃冷冰冰地回敬了女兵们一句,向阵地方向走去。 远方的天空渐渐明亮了,太阳仿佛熔化的铁汁盛在彩霞云端之上,从地平线上升起。 玛丽娅抱着脸盆从家里出来,波琳娜似乎早已等在篱笆墙边,一见到玛丽娅,就急切地问道:"你们和好了?" 玛丽娅伤心地摇摇头,怏怏不乐地朝河边走去。 "难道酒都没能让男人清醒起来。"波琳娜自言自语地说。 屋子里,安德烈从酣睡中苏醒。他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到外屋。望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他逐渐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开始大声吆喝玛丽娅。半天没见玛丽娅的影子,他突然愤怒起来,伸手去摔桌上的东西,摔一件骂一句:"骗子,都是骗子。" 波琳娜听见了动静,赶紧跑过来推门进屋。眼见安德烈正在发狂,她急忙抢上前去,把安德烈手里的盘子夺了过来:"你这是干吗?" "他是个骗子!" "谁?" 安德烈没吭声。俄顷,他又骂道:"一大早上就去约会。" "玛丽娅去河边洗衣服了,我看见了。"波琳娜说道。 "你也是骗子。"安德烈说。 "安德烈,看你五大三粗的,那心眼小得还不如个娘们儿——"正说着,街上传来嘈杂的人声,波琳娜急忙走到门口,问街上的人:"怎么了?" "车站上打起来了,刀对刀,枪对枪。" "回来再跟你算账。"波琳娜扭头朝安德烈喊完,又匆匆忙忙地往车站去了。 安德烈铁青着脸,跌跌撞撞地在屋里四处翻找,终于在屋角里搜出一瓶白酒。他一把打开酒瓶,仰起头疯狂地朝喉咙里灌下去。 车站上,村人们涌了过来。他们看到的情形与刚才的形势大不一样。此刻男兵警戒线的士兵们也端起了枪,亮出刺刀对准了女兵警戒线。连第四师的值星军官也冲着瓦斯科夫嚷嚷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的士兵只是想借个针线。" 瓦斯科夫索性不理,背着两只手,假装悠闲地走着。 队列里的索妮娅忽然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兵混杂在吵吵的人群中,他手里面拿着一本书,还不时地把滑下来的眼镜扶上去。突然见到这么一个人,索妮娅不知道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地偷笑了起来。 男兵的警戒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存在了,有的男兵试着往女兵跟前凑过去。 "退回去。"丽达毫不客气地命令着男兵。 刺刀尖儿在男兵的鼻尖上晃动着,男兵只好退回原地。他们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涌过来,然后又在女兵刺刀的胁迫下,一次又一次地退回原地。好像是玩一场拉锯游戏。男兵们又一次涌上来了,为首的几个小伙子手挽着手,脸上洋溢着微笑,向着姑娘们的刀尖儿走过来。看架势,像是打算宁愿被刺上一刀也决不后退。 女兵们纷纷回过头来,紧张地望着瓦斯科夫。瓦斯科夫再不能悠闲了,他下决心似的皱起了眉头,伸手要从枪套里掏枪。 突然,传来了值星军官大声的命令:"立正!" 人们向车的尾部看去。一个正当壮年的上校,英姿勃勃带着几个军官走了过来,手持军旗的护旗兵始终跟随在一边。上校的胸前佩带着一枚金星勋章,格外显眼。瓦斯科夫不由自主地也立正站好。上校对于女兵的警戒线熟视无睹,他轻快地跳上站台,用手推开每一把刺刀,女兵们乖乖地把枪放了下来。 "你们谁是带班的?"上校问。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瓦斯科夫准尉向您报告。"瓦斯科夫向上校敬礼。 上校颔首。 "上校同志,我接到命令,不许384军列上的人离开车厢。"瓦斯科夫又报告。 "是的,我也接到同样的命令,不过,我以为我的士兵去借点东西,你们借什么?"上校问道。 "针和线。"士兵们齐声回答。 "这并不算过分,也不算违背命令吧?"上校看着瓦斯科夫。 "是的,苏联英雄同志。"瓦斯科夫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好,以这条线为准——"上校指着最贴近站台的铁轨说道:"全体士兵,听我的命令,坐下!" 士兵们齐刷刷地坐在了铁轨上。 "有什么话,要借什么东西,你们说吧。准尉同志,你过来一下。"上校转身向前走去。 瓦斯科夫忐忑不安地跟了上去。走到没人的地方,上校停下来,等着瓦斯科夫过来。上校直爽地说道:"能不能让热妮亚来一下?" 瓦斯科夫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上校是谁。他上下打量着上校,没有吭气。瓦斯科夫可不是个赞同乱搞的人。对方是少校也不例外。 "她是我们近卫军第四师的人。"上校深沉地说。 "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瓦斯科夫吞吞吐吐地说。 "你参加过战争吗?" "参加过。" "你知道,前线指挥官用不着和谁商量,他要干什么和怎么干。"见瓦斯科夫露出为难的神气,上校又放缓了语气,"我恳求你。" "我……" 上校眺望着远方,神色凝重地说:"她的父亲是这个师的老师长,战争一开始就牺牲了。她千辛万苦找到第四师,她没有家了,母亲也死在撤退的路上,还有妹妹、弟弟。第四师就是她的家,我们今天开往前线,难道不应该让她回来看看?" 也许是被上校动情的叙述所打动,瓦斯科夫内心突然充满了湿漉漉的感情,他轻声说:"让我想想办法。" "去吧。" 瓦斯科夫大步向站台走去。 站台上的男兵、女兵已经融洽地交谈起来,但他们严格地守在上校指定的铁轨一边,没有人越过。那个?悍的士兵劝嘉尔卡坐下来,这样可以轻松一点。嘉尔卡那张小脸红扑扑的,居然显出几分妩媚。她顺从地蹲了下来,不安地抱住自己瘦小的膝盖。 "请把您的针和线借我用一下,您看——"士兵指着扣子掉的地方。 "不用那么麻烦了,你脱下上衣。"嘉尔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柔和。 士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上衣脱下来,递给了嘉尔卡,嘉尔卡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针线,开始为士兵缝扣子。 另一边,索妮娅正和那个戴眼镜的士兵面对面坐着,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像别人那么活跃,看上去更像一场同志间的密谈。 "看过普希金诗集吗?"士兵主动问索妮娅。 "看过一点。"索妮娅腼腆地说。 "我在彼得堡念书。" "大学?" "嗯,二年级了。" "我在莫斯科大学。" "真的?"年轻的士兵好像找着了知音,立刻兴奋起来。 "也是二年级。"索妮娅又补充了一句。 而丽达则被那位值星军官缠着不放,正在聆听他的"献媚":"……我把脚崴了。等我抬起头,再去找那个姑娘,发现她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人生第一次追求女孩,代价就是把脚崴了。"军官自嘲地笑。 丽达淡淡一笑,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 至于朴实的里莎,她被男兵热情洋溢的追问弄得不知所措,窘迫地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一直在大森林里长大的,从来没有去过莫斯科、列宁格勒这些大城市。" "不会吧,我一定见过你,在涅瓦河畔,在二月党人广场,在国会桥……" "您说什么呀,这些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里莎更加紧张。 "那好,我们说好,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块去。"年轻的士兵笑着说。 这时瓦斯科夫走到了里莎身边,低声向她交待了几句。里莎立刻丢下聊天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了。瓦斯科夫看了一眼与里莎交谈的士兵,说:"小伙子,咱们聊聊?" 对方做了个鬼脸,显然对瓦斯科夫半路打断自己和里莎的谈话恼透了,他站起来,吹着口哨走了。 里莎气喘吁吁地跑到营地,正要和执勤的热妮亚说话,忽然看见基里亚诺娃走过来,她立刻装得没事人一样。 "里莎,你回来干什么?"基里亚诺娃纳闷地问。 "拿点东西。"里莎一溜烟钻进了消防棚。 "鬼头鬼脑的。"基里亚诺娃说了一句,也走进棚里去。 热妮亚莫名其妙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里莎又从棚里跑了出来,走到热妮亚身边低声说:"有人找你,是个上校,别让——" 话没说完,基里亚诺娃又跟着里莎走了出来。她严肃地盯着里莎和热妮亚,已经起了疑心。里莎闭上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她说什么?"基里亚诺娃问。 热妮亚被里莎带来的消息惊呆了,她看着基里亚诺娃,那双海水一样蓝的眼睛里投射出愤怒的光芒。 "热妮亚?"基里亚诺娃不安地看着热妮亚。 "你成心封锁消息,不让我见上校?"热妮亚冷冷地问。 "没,没有啊。"基里亚诺娃有些语无伦次。 "你太卑鄙了。"热妮亚愤怒地盯着基里亚诺娃。 基里亚诺娃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直言相告:"这是少校的命令,你不能见上校。" "我要是非见不可呢?" "关你的禁闭。" 热妮亚冷冷一笑,说道:"我以为要枪毙我呢。你去把禁闭室打扫干净吧,等我回来,我自己会去的。" 说完,热妮亚潇洒地丢下枪,扬长而去。基里亚诺娃完全被热妮亚的勇气惊住了,不由得愣住。俄顷,她回过神来,一边喊着热妮亚的名字一边追了上去。热妮亚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她不顾一切地向车站的方向跑去,金色的头发从船形帽下飘洒而出,在清晨的阳光下闪出夺目的颜色。 里莎正躲在一处民房后面,她看见热妮亚跑过来,急忙追了上去:"中士怎么说?" 热妮亚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奔跑着。这时里莎听见了基里亚诺娃的喊声,回头看去。基里亚诺娃一边跑一边喊:"里莎,把热妮亚拦住,拦住!" "快,快走。"里莎小声地催促热妮亚,自己却停在了原地。 基里亚诺娃追了上来,恼火地问里莎:"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没听见您喊什么呢。"里莎涨红着脸,说道。 "她要犯大错的,为了情人她什么都不顾了。"基里亚诺娃生气地说。 "那,那咱们快去把她追回来吧?"里莎小声说。 站台上,值星军官吹响了哨子,命令士兵们上车。机车一遍遍拉着短促的汽笛,催促人们上车。时间已经到了,火车就要启动了。 上校焦虑不安地张望着,却迟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走到瓦斯科夫身边,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在演戏吧?" 瓦斯科夫愣住了,他屈辱地看着上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护。 "瓦西里上尉!"上校把值星军官叫过来,说:"你马上去村里找到热妮亚。" 上尉为难地看着上校,没有动。火车的汽笛声一声紧似一声。上校失望地摆了摆手,取消了命令,对瓦斯科夫说:"如果这是一般的路过,顺便看看,倒也无妨。准尉同志,近卫军第四师是经过补充、休整,做为主力部队,重新投入战场,也许……好了,也许你是对的,明知道要战死沙场,又何必让亲人们增加更多的痛苦。" "我不是那个意思。"瓦斯科夫想解释,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上校失望地带着军官们向尾车走去。瓦斯科夫也着急了,频频向村子的方向张望。 士兵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刚刚熟识起来的女兵。嘉尔卡把缝补好的衣服递给?悍的士兵,他默默无语,深情地注视着嘉尔卡。值星军官一边催促士兵们上车,一边冲着丽达挥手致意。与里莎交谈的男兵显得垂头丧气,四下里寻找着里莎。值星军官催促他赶紧上车,他还是恋恋不舍地到处张望着。 只有索妮娅和戴眼镜的士兵对哨音充耳不闻,仍然热烈地讨论着文学:"……现在轮到另一个人开枪了,开枪的人面对着骑兵军官那张年轻的脸,玩弄着手里上了膛的手枪。他一直在寻找骑兵军官脸上哪怕是一瞬间闪过的恐惧感,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 骑兵军官用手托着自己的帽子,帽子里盛满了鲜红的樱桃,他悠闲地把樱桃扔进嘴里,又轻轻地把核儿吐出来,他那充满遐想的目光,似乎想像着,几年以后,在这片决斗的空地上,会长出浓密的樱桃林子。"戴眼镜的士兵讲述着美丽动人的故事。 "他几乎没有看那黑洞洞的枪口?"索妮娅问。 戴眼镜的士兵点点头。这时值星军官站在眼镜士兵的后面,用手拍拍他的头。戴眼镜的士兵不耐烦地用手挡开值星军官:"没讲完呢。" "那就车上讲去吧。"值星军官说。 戴眼镜的士兵吓了一跳,急忙跳了起来,往车厢奔去。 "回来,回来。"值星军官喊着。 戴眼镜的士兵又跑了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再给你一分钟时间。"值星军官吹着哨子向前走去。 两个人默默地互相注视着,紧张地感觉着时间飞速的流逝。"他开枪了吗?"索妮娅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了。" "打倒了骑兵军官?" "他实在找不出理由,去开枪打死一个对死毫无惧怕的人,他冲天开了一枪,把枪丢在地上,走了。" 索妮娅沉默着,仿佛仍旧沉浸在故事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眼镜士兵小心地问着。 "索妮娅。" "这个送给你。"眼镜士兵把手里的《普希金文集》送给了索妮娅。她默默地接过来,珍惜地把书抱在怀里。"刚才的故事这里面有。"他用手指了指书,然后掉过身,一蹦一跳地向车厢跑去。 索妮娅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喊着:"你叫什么?" "射——击!" "射击?" 就在火车拉起长长的汽笛即将开动的时刻,热妮亚冲上了站台。上校一只脚踏上踏板,最后向村落的方向望去,突然热妮亚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苍白着脸在站台上拼命向他招手,船形帽不知道在奔跑中落在了哪儿,让一头金发无拘无束地随风飘荡。 这时基里亚诺娃和里莎也追了上来。"嘉尔卡,拦住热妮亚。"基里亚诺娃朝距离热妮亚最近的嘉尔卡发出了命令。 嘉尔卡挡在热妮亚前面,举起了枪。热妮亚转过身,怒视着基里亚诺娃。气喘吁吁的基里亚诺娃快步走过来,威胁道:"热妮亚同志,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敢跨过这条线,我就要关你的禁闭,直至送上军事法庭!" 火车再次拉响了长长的汽笛声。 热妮亚转过身,逼视着拦阻在面前的嘉尔卡。她的目光仿佛太阳坠入蔚蓝的海水中燃烧,散发出灼人的决绝。嘉尔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着,让开了路。热妮亚旋风般地向火车冲去。上校正迎着热妮亚走了过来,深情地张开了双臂。热妮亚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上校,激动得难以自制,低声地说:"亲爱的,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上校凝视着她,轻轻地点头。 "亲爱的,亲爱的……"热妮亚喃喃地念着,突然,她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亲爱的!" 车厢里的男兵和站台上的女兵顷刻间全部欢呼起来。瓦斯科夫目睹这对情人生死离别的疯狂,竟忍不住热泪涟涟。他急忙偷偷地擦去眼角的泪水,重新摆出一副淡漠的架势。瓦斯科夫的动作没有逃过基里亚诺娃的目光,她感到突如其来的一种孤独,垂下了目光。 上校的随行人员庄重地抖开弹孔累累的第四师军旗,红色的旗帜随风飘扬。热妮亚流着泪单腿跪地,虔诚地用双手捧起军旗的一角,深情地吻着。 火车为她拉响了汽笛。 士兵们向她举手敬礼,整个车站霎时寂静无声。上校举起了拳头,郑重地宣誓:"为了近卫军第四师的光荣,我们宣誓!" "我们宣誓!"士兵们举起了拳头。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上校宣誓。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兵复述着誓言。 "誓把德国侵略者赶出边境,让胜利的旗帜,在苏联上空永远飘扬!" "永远飘扬!" 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目送着火车徐徐地驶离171会让站,热妮亚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正被滚滚车轮碾压着,痛楚难当。突然,她唱起了《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 ………… 随着热妮亚的歌声,女兵们向远去的军列行礼。基里亚诺娃、瓦斯科夫也举手手臂。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实在叫我心中挂牵,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索妮娅趴在自己的上铺,翻开了《普希金文集》,《射击》的篇名落入眼帘。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名字。索妮娅感到心里似乎丢失了什么,神色一下子黯淡起来。这时丽达悄悄起身,贴在索妮娅耳边小声问:"今天夜里是你值勤?" "嗯,第二班。"索妮娅小声问:"你又去?" 见丽达点头,索妮娅急忙从自己行囊里掏出一小包饼干,递给了她。 "谢谢。" 基里亚诺娃一直沉闷地坐在小桌旁,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当疲倦不堪的热妮亚进来时,她脸上的肌肉不为觉察地抽搐了一下。 全屋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热妮亚的身上。 "中士,我是进禁闭室呢,还是上军事法庭?"热妮亚站在基里亚诺娃面前,冷冷地问道。 基里亚诺娃有点尴尬。她和姑娘们的关系刚刚缓和,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她想把事情缓和下来,但又放不下副排长的架子:"热妮亚,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也许……" "你说的话,算数;我说的话,也算数。"热妮亚没有给基里亚诺娃留什么面子。 "也许,我们可以不关禁闭,换一种别的什么办法?"基里亚诺娃确实想和平解决。 "我认为,军人触犯了军纪,就应该受到军纪的处罚,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宽恕。我已经准备好了。"热妮亚高傲地看着基里亚诺娃。 基里亚诺娃真的被激恼了,她狠狠地盯着热妮亚:"想好了?" "想好了。" "把你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为什么?" "看来你没坐过禁闭室。" 热妮亚不再多说,把东西都掏出来一一放在桌上。 "那是什么?"基里亚诺娃指着白纸包的东西,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刚才,上校送给我的。" "打开。" 热妮亚打开了纸包,女兵发出一阵惊讶的嘘声:"香皂!" 纸里包着一块香皂。乳白色,散发着芬芳的香气,让人恨不得立刻拿起它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这是身处战争时期的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基里亚诺娃也忍不住心动了。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个副排长。基里亚诺娃冷冷地命令道:"索妮娅,把她押到禁闭室去。"索妮娅从床上跳下来,她看看基里亚诺娃,又看看热妮亚。 "执行命令。"基里亚诺娃严厉地说。 热妮亚向外面走去,索妮娅跟在后面。 "索妮娅,站住。"基里亚诺娃叫住了索妮娅:"我让你把她押到禁闭室去,你呐?" 索妮娅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基里亚诺娃。热妮亚一笑,走到枪架上,拿起一枝步枪,递给索妮娅,说:"我们走。" 热妮亚走出了棚子,索妮娅跟着去了。 基里亚诺娃感到又被热妮亚占了上风,一腔怒火没处发泄,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香皂想给扔了,一转念,又说:"嘉尔卡,香皂没收上交了,你把它交给准尉同志。" "是。"嘉尔卡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 热妮亚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索妮娅拖着枪一路小跑在后面跟着:"你慢点,我都跟不上了。" 热妮亚停了下来,等着她。索妮娅赶上来,问热妮亚:"你就一点都不怕?" "什么?" "禁闭。" 热妮亚笑了,她摇摇头,兴奋地说:"今天,我看见了上校,我说出了我心里很久以来想说的话,我看见了第四师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我又看到了那面曾经一直跟随着我爸爸的军旗。你说,再让我蹲十回禁闭,我是不是也无怨无悔?" 索妮娅羡慕地点点头,小声嘀咕着:"可是我没有,连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热妮亚问。 索妮娅赶紧闭拢了嘴。 所谓的紧闭室,是由一间破旧的杂物室来充当的。它紧连着仓库,从来没有人打扫过,里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胡乱放着一些农家的杂物,角落里有一张破旧的木床。 "行吗?"索妮娅担心地看着热妮亚。 "就算换个睡觉的地方呗。"热妮亚开始打扫禁闭室的尘土。 索妮娅也跟着拿起扫帚,陪热妮亚一起做起了扫除。瓦斯科夫从仓库前经过,看见旁边的杂物室门口大开,纳闷地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瓦斯科夫问哨兵。 "中士叫把这间小房当作禁闭室。" "关谁?" "热妮亚。" 瓦斯科夫的眉心立刻拧成了疙瘩。他走到杂物室门口,向里望去。热妮亚和索妮娅正在打扫卫生,看见瓦斯科夫站在门口,热妮亚停了下来,向他报告:"准尉同志,列兵热妮亚。康梅丽珂娃因违反军纪,被罚到这接受禁闭。" "谁的命令?" "基里亚诺娃中士。" "好吧,在这儿反思一下也不错。"瓦斯科夫转身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对热妮亚说道:"你这孩子,太犟!" 瓦斯科夫走了。站岗的哨兵探进头来,挤眉弄眼地学着瓦斯科夫的口吻说:"你这孩子,太犟!" 三个姑娘都捧腹大笑起来。 "他倒是越来越像个老爸爸了。"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嘴上那么说,可心里并不认同基里亚诺娃的做法。那个戴着勋章的姑娘又开始端出她那副不可一世派头了。瓦斯科夫不愉快地想着,是该好好跟她谈谈了。他一刻也没耽搁,迈着军人的步伐就往姑娘们的营地走。到了消防棚,他二话没说,推门就进。这个莽撞的行为立刻招来了一阵刺耳尖叫。 瓦斯科夫急忙退了出去,在外面大声叫着:"请基里亚诺娃同志出来一下!" 基里亚诺娃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没等她开口,瓦斯科夫就没头没脑地数落起她来:"你抖够威风了?我看出来了,你一天不把你副排长的威风抖一抖,你一天就浑身难受。你给我说说,你打下过一架德国人的飞机吗?你亲手杀过一个德国鬼子吗?没有,你有什么可以趾高气扬,去关人家禁闭的资格?" 基里亚诺娃自知理亏,嗫嚅着没还嘴。可见准尉大叔还打算批评下去,她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您没看出来,自从她来了以后,处处要和别人争个高低,处处要显示出她比别人优越。" "你那叫妒嫉,妒嫉懂吗?" "那现在怎么办?" "放人呐。" "那,我去。" "先等等。既然排长已经下了命令,命令就是错的也应该让它有个过场。两天,说好了,两天放人。" 基里亚诺娃爽快地答应道:"是。" "你没看出来吗?热妮亚一出现,第四师的战斗情绪立刻饱满起来,人家上校硬把这么一件事变成了战斗誓师大会,要不然,人家能是苏联英雄。"瓦斯科夫钦佩地说。 "准尉同志,您听。"基里亚诺娃打断了瓦斯科夫,侧着耳朵听着什么。 果然,天空中传来飞机隆隆的轰鸣声,五六架敌机排成品字队形,向驻地上空飞了过来。 "妈的,真来了,这回他们是来真格的了!"瓦斯科夫一面骂着,一边扯开嗓子喊起来:"战斗警报!" "你去帮助老乡们疏散,我指挥还击。"基里亚诺娃又恢复成干练的指挥员的模样。 瓦斯科夫还想争辩几句,基里亚诺娃不容置驳地说:"服从命令!" 女兵们在基里亚诺娃的带领下向阵地跑去。 敌机刚刚飞到村子上空就开始落投一枚枚炸弹,看上去,这次敌机的目的意在报复。瓦斯科夫指挥着村民躲入防空洞。波琳娜不知道忙活什么,拖拖拉拉最后一个跑进来。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村子里冒起一阵黑烟。波琳娜回头看去,自己家的屋子正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她尖叫着掉头就往回跑。 "波琳娜,波琳娜!"瓦斯科夫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赶出去。敌机瞄准他们射出一排机枪子弹,没有击中。波琳娜着魔似的继续狂奔,对危险的局面视若无睹。瓦斯科夫又气又急,怒冲冲地朝阵地狂叫着:"怎么还不还击!" 高射机枪的枪口悄悄地从树丛中探了出来。女兵们在新的阵地做好了开火准备。 "高度750。"基里亚诺娃低声下达命令。 "高度750。"嘉尔卡复述着指令。 "射击!" "射击!" 丽达狠命踩动炮钮,一串串炮弹向敌机射去。 中弹的房屋已经被炸成了废墟,火仍在燃烧着。安德烈和瓦斯科夫正指挥着村人们救火。一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波琳娜突然停止了哭泣声,对瓦斯科夫喊:"别救了,没用。" 火势渐渐弱了下去。 "你这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瓦斯科夫担心地问。 波琳娜没吭气,只是一个劲儿地冲天仰着脖颈,发狠地瞧着高射机枪把敌机打得飞来飞去。突然,一架敌机被击中,拖出一道黑烟。丽达从炮镜里瞄准,踩动炮钮,机枪子弹密集地喷射向敌机。顷刻,隐约听到一声巨响,敌机在空中爆炸解体,变成一块块碎片,飘散下来。剩下的敌机发现了高射机枪隐藏的位置,全部掉头凶恶地俯冲过来。 "散开!"基里亚诺娃大叫着。 女兵们迅速撤离高射机枪,向四周跑去。 "卧倒!" 炸弹成排地倾泄下来,高射机枪被炸得粉碎,原来架起高射机枪的位置,被炸成了一个大坑。摧毁了对方的火力,敌机抖抖机翼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投下几枚炮弹,这才胜利地向朝远处飞走。 女兵们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聚拢到大坑前。丽达拣起一个机枪上的零件,递给基里亚诺娃。基里亚诺娃用手掂了掂零件:"你说啊,这东西真不结实,一下子被炸得无影无踪了。" 丽达笑了:"他那个飞机也不结实,不也让咱们打成碎片片了吗?" 村里的火已经彻底被熄灭。波琳娜走上自己房屋的废墟四处乱翻,想找一些也许还能用上的杂物。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瓦斯科夫安慰波琳娜说:"别着急,抽空咱们再盖一间新房。" 波琳娜唉声叹气地说:"那今天晚上睡哪儿啊?" "上我们家吧。"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安德烈突然开口说,"和玛丽娅挤一张床吧。" 当天夜里,瓦斯科夫敲开了一户村民的家,暂时把自己安顿下来。他把军大衣铺在地上,侧身躺了下来,盖上了房东大爷给的被子。老人递给瓦斯科夫一箩烟叶,关心地问:"安德烈那劲儿还没过来?" 瓦斯科夫把烟叼在嘴上,仰面躺在地上,深深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 在玛丽娅家,两个女人睡在了里屋。波琳娜和玛丽娅并肩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屋传来的声响。是安德烈在来回走动,"咯噔咯噔"响个不停。 "他就这样,一走走一夜。"玛丽娅担心地说。 "他没救了。"波琳娜小声说。 "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玛丽娅小声地抽泣着。 "跟我说实话,他们两个,谁好?" "谁都不好。" "你最喜欢谁?" "谁都不喜欢。" "玛丽娅,你不说实话。" "一个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你不知道他想什么;另一个只是想跑,跑的远远的,跑的与这件事一点关联都没有才好。这样的男人你喜欢谁?" "有男人的时候,我一个也不喜欢,没有男人的时候,我哪个都喜欢。" "不要脸。"玛丽娅破涕为笑,低声骂着。 村子沉入黑夜的寂静中。偶尔,一列军车从黑夜中驶过。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紧闭室内,一抹夜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罩在室内的小床上。热妮亚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并没有为关禁闭而感到沮丧,相反,却觉得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正合心意,给了她不被打扰地回味白天的清静。 "热妮亚,热妮亚——"有人在外面小声地叫着。 热妮亚一激灵,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 正文 第11章 月夜静悄悄的,热妮亚独自躺在床上,心里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对于她来讲,如果禁闭一次能获得这样的一次机会,她宁愿被禁闭一千次一万次。当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喊她的时候,热妮亚迅速从禁闭室的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借着柔和的月光,她看到了四个女兵,顿时又惊又喜:"索妮娅,丽达,里莎,嘉尔卡!你们怎么来了?" "怕你一个人孤独。"丽达望着禁闭室里的热妮亚,关切地说。 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像一股热流,刹那间涌遍了她的全身,给她注入了新的活力,她兴奋地叫着:"看见你们,我就不感到孤独了。" "其实,其实基里亚诺娃已经后悔了。"嘉尔卡低下头,小声地说。 嘉尔卡说的倒是真的。此时的基里亚诺娃正在消防棚内的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一幕使她久久不能入寐,第一次开始用情感的角度审视自我。她睁大眼睛望着一片漆黑的消防棚,想着热妮亚一个人被关在禁闭室里,愧疚感无论如何也挥不去。她索性悄悄地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消防棚。 她轻轻地靠近仓库,突然发现禁闭室门口有几个人影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刹那间,她全明白了,慌忙闪到一边,极力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于是,她绕了一个弯,在更加接近禁闭室的地方,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我觉得你今天应该去看儿子了?"热妮亚关心地问丽达。 敏感的丽达迅疾地斜了一眼嘉尔卡,没有吭声。聪明的热妮亚立即会意,急忙岔开话题:"我是说,你们今天打得太好了。" 索妮娅忧伤地叹息道:"高射机枪被炸碎了……" "其实,其实,我都知道。"嘉尔卡小声地嘟囔着。 "你都知道什么?"热妮亚担心自己刚才无意中的话泄露了丽达的秘密,因而她急切地问。 "丽达偷偷地跑出去看儿子。本来,我以为她是去找情人。"嘉尔卡深怕丽达记恨于心,小心而愧疚地望着丽达嗫嚅着。 "行了,我就知道那些谣言都是你制造出来的。"丽达忿忿地说。 "丽达,我对不起你。"嘉尔卡带着哭腔向丽达道歉。 "丽达,嘉尔卡知道了,你就多了一个机会,最少,嘉尔卡执勤的时候,你也可以出去了。"热妮亚劝慰丽达。 索妮娅却在一边笑了,她说:"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只有基里亚诺娃不知道,瓦斯科夫不知道。" 大家顿时好笑起来,嘉尔卡深怕丽达不相信自己,赶紧表白:"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藏在暗处的基里亚诺娃听到这一切,皱起了眉头,她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孤独与冷落,像条虫子正吞噬着内心。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玛丽娅和波琳娜惊醒了。 "谁啊,这么早?"波琳娜不情愿地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 而玛丽娅早已披上衣服,边将乱蓬蓬在头发挽起,边急急忙忙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少校笑得把嘴咧到了耳根:"女房东,你好啊,我们的瓦斯科夫同志还没起床吗?" 少校的话像雷电一般击中了玛丽娅敏感而伤痛的心,她慌乱地退到一边,把少校让进屋里。而正准备上前迎接的安德烈听到此话,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你是,玛丽娅的丈夫?你劳苦功高。"少校挨着他坐下说。接着少校招呼跟随自己来的士兵把带来的食物放在桌上,让玛丽娅先把肉炖上,然后去把瓦斯科夫找来。 "我去。"波琳娜已经收拾停当,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里屋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说。 得到少校的同意之后,波琳娜一路小跑着来到大街上,急匆匆地找了一家又一家,终于在一户村民家找到了瓦斯科夫。只见他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香。波琳娜双手抓住瓦斯科夫的肩膀将他摇醒,并告诉他少校来了。 "少校?"瓦斯科夫吃惊地反问道。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一听"少校"两字,犹如头上泼了瓢冷水,立刻清醒了。 "在玛丽娅家。"波琳娜点点头说,"快点去,去晚了,安德烈会把那点事讲出来。" 波琳娜这一提醒,确实让瓦斯科夫意识到大祸临头,他慌乱地穿上衣服,跟着波琳娜向玛丽娅家走去。他们正急匆匆地走着,迎面碰上基里亚诺娃也急匆匆地赶来。 原来在波琳娜来送信的同时,随同少校来的男兵,也把消息送到了消防棚。少校这么早来到这里干什么?安德烈会和他讲妻子与瓦斯科夫的事吗?当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注视并询问着基里亚诺娃。基里亚诺娃默默地摇摇头,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就赶来了。 基里亚诺娃小声地问:"出事了?" 瓦斯科夫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地点点头。基里亚诺娃鼓励瓦斯科夫要沉住气,瓦斯科夫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当他们走进玛丽娅家门时,和安德烈聊得正欢的少校,脸"霍"地一下沉下来。 "报,报告少校,准尉……"瓦斯科夫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身冷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少校挥手不让他报告了,阴沉着脸质问:"你擅自离开指挥位置,向谁报告过?" 瓦斯科夫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以为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你了?" "不是。"瓦斯科夫低声说。 "这不怪他。"安德烈在一旁插话。 基里亚诺娃看到身边的瓦斯科夫额头上的汗珠儿一个劲地往下淌,她深怕安德烈讲出不利于瓦斯科夫的话,冲着安德烈挤眉弄眼地提醒他。 少校见到瓦斯科夫的窘态,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你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吓成这样?" "没,没有,少校同志。"瓦斯科夫有点语无伦次。 "我?"少校指着自己。 "不是。"瓦斯科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不吓你了。"少校终于露出了笑容,一把抱住瓦斯科夫,紧紧地拥抱着说:"打得好,打得好,你这些女兵还真的像回事。" 少校松开瓦斯科夫,又紧紧地握住基里亚诺娃的手:"我已经正式向上级报告,提升你为军官。" "敬礼。"基里亚诺娃高兴地向少校敬礼。 "来,我们喝一杯。"少校让大家都围坐在长桌前。士兵为大家斟满了酒,大家举杯共同庆祝胜利。原来他这么早地到来,是因为昨天夜里有一列顺路的军车,大家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干完一杯,放下酒杯,对大家说:"我出去走走。"少校用一种猜疑的目光看着安德烈离去的背影,问瓦斯科夫:"怎么了?和女房东的事儿露馅了?" 瓦斯科夫的厚嘴唇嘟囔着,却什么也无法解释清楚,索性就低下头。这么一来,倒像是一种默认。少校宽厚地拍拍他的肩膀,玩笑般地说:"我不管别的,别让人找到我头上来就行。"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波琳娜见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融合起来,便一头钻进厨房。厨房里的灶台上放着一口锅,火苗呼呼地燃着,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玛丽娅站在旁边正茫然地看着。 "安德烈怎么打算的?"波琳娜扭着腰肢来到玛丽娅的身边。 "不知道。"玛丽娅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不会害瓦斯科夫吧?"波琳娜双眼盯住玛丽娅的脸,担心地问。 "不知道。"玛丽娅看都不看一眼波琳娜,木然地答道。 突然,玛丽娅看到安德烈拄着双拐从屋子里走出去,她让波琳娜帮忙看着火上炖的肉,自己随后跟了出去。 安德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玛丽娅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安德烈越走越慢,走累了,就在一堆圆桌前坐下,他凄然地抬起头,扫视着村子黎明的景象。 玛丽娅仍远远地站着,想上前又不太敢,直到安德烈向她招招手,她才敢走过来。 "干吗?"安德烈问她。 "想说句话。"玛丽娅胆怯地说。 "说吧。" "你看少校来了,瓦斯科夫的事不管是真是假,不要和少校讲了。"玛丽娅终于鼓足了勇气。 安德烈思忖着,倾斜着身子,慢吞吞地说:"本来,我一直在想和不和少校讲,我甚至想用抛硬币的办法,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件事,可你偏偏来了,这回倒好办了。" 玛丽娅以为安德烈不会和少校讲了,脸上的愁眉顿时舒展开来。谁知接下来她却听安德烈说:"要是别人来,任何一个来劝我放过他,我都会的,你不行。" 玛丽娅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和瓦斯科夫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求你放过他。"安德烈瞪着玛丽娅,她哀求的样子非但没有引起他的怜悯,反而像点起了一把火,烧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涨红了脸,站起身,强压怒火向家走。 "我跟你好好过,我伺候你一辈子。"玛丽娅紧紧跟在他后面小声地向安德烈讨好。 安德烈对玛丽娅的行为更加感到厌恶,他猛地回过头,大声喊道:"我是个男人,你说这些,让我怎么想?"说罢他蹒跚着向回走去。 "安德烈!"两串泪珠儿瞬间挂在玛丽娅的脸上,她绝望地大叫道。 安德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一拐一拐地往前走。玛丽娅冲上去,拦腰死死抱住安德烈。安德烈毫不留情地扯开玛丽娅,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把她摔到地上。望着安德烈绝情地离去,倒在地上的玛丽娅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直到一只鸟雀鸣叫着从她的头顶飞过,她才停止了哭泣,抬头望了望天空,擦掉泪水站起来,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正当安德烈拖着双腿吃力地走上台阶,刚要伸手推门时,玛丽娅的手已经抢先摸到门扇。她最后用央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安德烈,可他依然无动于衷,伸出手想把玛丽娅拉开。玛丽娅见状,推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 屋子里,少校、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谈兴正浓,只听少校说:"夏季战役就算开始了,听说,德国人采取了小股精锐部队滋扰我军后方的战术,目标是桥梁、铁路、仓库。" "那我们应该加强巡逻,把巡逻范围扩大到方圆十几公里。"瓦斯科夫认真地说。 "算了吧,还是看好车站、仓库。"少校说。 三人的谈话被走进来的气冲冲的玛丽娅打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玛丽娅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睡了。" 这句话在瓦斯科夫心里犹如一枚炸弹,让原本充满希望的高涨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深渊。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玛丽娅,不知道她发的什么疯。 "怎么回事?"少校严肃地问。 "我和瓦斯科夫睡了,我爱他!"玛丽娅不顾一切地冲着大家喊。 安德烈脸色阴沉,绝望地瘫靠在门扇上。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俄顷,少校迟疑地说道:"你不能爱。" "我爱。"玛丽娅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对着少校大声说。 玛丽娅的固执让少校感到束手无策,他坐了下来,用一种关心的口吻提醒玛丽娅:"玛丽娅,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再想想?" 再想想?想什么呢?这不是安德烈所要的结果吗?玛丽娅苦笑着摇摇头。 "安德烈同志,您怎么想?"少校转向仍然呆靠在门扇上的安德烈问道。 "这不是我逼她说的。" 安德烈的话音刚落,玛丽娅狠狠地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丈夫。 "你要怎么样?"少校严肃地问玛丽娅。 "我要嫁给他。"玛丽娅索性干脆地说。 "荒唐,这怎么可能?"少校火冒三丈地从座位上蹿起来,用宽厚的手掌使劲一拍桌子,大声叫道:"瓦斯科夫,你倒是说话呀!" "不,不可能。"瓦斯科夫低声说。 "怎么没有可能。"玛丽娅咄咄相逼。 "除非你没有丈夫,除非瓦斯科夫不是军人,不归我管,否则,这一切都不可能。"少校怒不可遏地回答。 玛丽娅冷冷地说:"那好,我告他。" 少校愣了,怒火顿消大半,他缓和了一下语气,问:"你告他什么?" "告他搞女人,不对,是女人搞他。" "都一样。这不是凭你简单一句话就能成立的,那有一套程序的。" "什么程序?" "指认。" "那我指认。"玛丽娅一副豁出去的神情,扬起头,看着屋里的人。 "我昏头了。"少校悔恨自己引导性的话,深深地自责起来。 "玛丽娅,现在在打仗。"基里亚诺娃走到玛丽娅身边规劝道。 "那我等,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玛丽娅说完径直走进里屋厨房。 安德烈略停一会儿,也跟着走进厨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校压住心里的怒火,问道。 "什么也没发生过,真的,少校同志。"瓦斯科夫说。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问你,她要是真的指认呢?" 这个棘手的问题让瓦斯科夫沉默了。他像个受伤害的娘们儿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少校,手足无措。 "你玩也玩了,乐也乐了,就不能把事情办得不让人知道?"少校埋怨道。 "我冤枉。" "我不听,她要是真认了,我就撤你的职,关你的禁闭。" 站在一边的基里亚诺娃说:"我去找玛丽娅说说?" "快去,千万千万不要让她真的认了。"少校催促地说。 厨房里的波琳娜听见了屋子里的谈话,夸赞玛丽娅道:"你真是好样的!" 玛丽娅哭着说:"我没拦住安德烈。" "不过,瓦斯科夫算是完了。"波琳娜婉惜地说。 "我没办法。"玛丽娅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千万不能指认啊。"波琳娜小声地劝。 "还用指认?全村就那么一个整男人。"玛丽娅不以为然地说。 "你没听少校说嘛,他们有一套程序,非要把程序走完,才能定罪。"波琳娜很有经验地说着。一抬眼,看见安德烈阴沉着脸走进来,波琳娜不再说话,玛丽娅瞥了一眼安德烈,讥讽道:"这回你满意了吧?" "你不能指认。"安德烈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 "和我一样,他是个军人。" "军人?哼!我要是非指认呢?"玛丽娅看见安德烈慢慢地从裤腰上把皮带扯下来,面无惧色地说,"打吧。" 安德烈不客气地对波琳娜说:"你,出去!" 波琳娜被安德烈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坏了,急忙溜出去,正与走在门口的基里亚诺娃撞了个满怀,安德烈走过去,顺手推了一把波琳娜,把两人同时推出了厨房,然后把门闩上。 基里亚诺娃在厨房门外大声阻止道:"安德烈。" "趴下!趴下!"安德烈在厨房大声喊道,"我只问你一遍,你指不指认?" "指。"玛丽娅语调坚定。 "叭"一记皮带重重地落在玛丽娅身上,玛丽娅一声没哼。站在厨房门外的基里亚诺娃慌了神,慌慌张张地跑去向少校作了报告。少校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脚把门踹开,冲了进去。安德烈见到众人进来,扔掉皮带,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玛丽娅从矮凳上爬起来,努力忍着眼圈里的泪水。大家的劝慰没起丝毫作用,玛丽娅还是铁了心要指认瓦斯科夫。 丽达接到"全体都到玛丽娅家集合"的命令,立即催促着女兵们集合。里莎走过丽达身边,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然而,丽达也不知道。女兵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丽达只好站在队列前,维持秩序:"大家不要胡猜,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听我的命令。" 丽达组织女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消防棚跑到玛丽娅家院子,里莎担心地问跑在自己身边的丽达:"要不要找热妮亚商量一下?" "不许说话!"丽达严肃地呵斥。 队伍跑到玛丽娅家院子,随着丽达的一声"立定!"的口令,女兵们齐刷刷地在院子里站定。少校、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走出屋子,波琳娜搀着玛丽娅也慢慢走了出来。最后是安德烈。他走出屋来,远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 基里亚诺娃请少校训话,少校摆摆手,示意让基里亚诺娃讲话。基里亚诺娃走到队列前,不得不说道:"在我们的队伍里,有人搞女人,现在请她指认。" 女兵们立刻议论开来:"什么意思,我们就是女人,她指认谁?" "不会是女人搞女人吧?" "不许胡说八道。"丽达立即呵斥。 基里亚诺娃走到玛丽娅身边:"一会儿,你去指认,如果没有,你就摇摇头,真让你认出来了,你就,就点头吧。" 少校挥挥手,让瓦斯科夫、基里亚诺娃也站到队列里去。安德烈慢吞吞地走过来,拉了一把玛丽娅:"回去吧,别再闹了。"玛丽娅鄙夷地看了安德烈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可要看清楚,别认错了。"安德烈凶狠地说。 少校走到玛丽娅身边,再次提醒她:"我们可以取消这次指认,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玛丽娅转过脸去看安德烈,看见他正用一种威胁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反而更坚定了她指认的决心。波琳娜悄悄地凑近她说:"算了吧,玛丽娅。"她没有理睬波琳娜的话,倔强走到队尾里莎的面前。 里莎对她摇摇头,仿佛在劝她取消这次指认。而她完全没有理会里莎的示意。玛丽娅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又走到下一个女兵面前。当她走到索妮娅面前时,索妮娅轻声地唤了一声:"玛丽娅。"她毫无表情地在索妮娅脸上看了一下,继续摇摇头。 少校急得倒背着手在队列前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下脚步,走到安德烈身旁:"安德烈同志,你是个男人。" 被少校这么一激,安德烈冲着玛丽娅暴躁地喊:"你要是真敢认出来,我就不要你。" 话音刚落,玛丽娅慢慢地转过头,愤怒地盯着安德烈。安德烈拂袖而去。嘉尔卡冲着面前玛丽娅挤眉弄眼,希望能够引起她的注意。她却熟视无睹,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指认。 当她走到丽达面前时,丽达悄声说:"我们都是女人。" 玛丽娅微微一愣,眼里露出无奈的目光。 终于走到瓦斯科夫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和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他低着头,手不停地颤抖着。玛丽娅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犹豫着,然后,她抬起头,用充满了温存的目光看着颤抖的瓦斯科夫。 "我,是我。"瓦斯科夫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面对着大家笨拙地说,"但是,我真的和玛丽娅没有什么,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起誓!" 大家面面相觑,少校气愤地拨拉开众人,走到瓦斯科夫面前发起怒来:"什么也没有,你承认什么?" 瓦斯科夫嗫嚅着,又退回到队伍中,眼角噙着泪水。看着瓦斯科夫狼狈不堪的模样,玛丽娅心里一抖,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身离开了瓦斯科夫,快步走回自己的家。 少校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了眉头:"基里亚诺娃,你暂时负责171会让站的指挥工作,加强戒备,防止敌机的再次报复。" "是。"基里亚诺娃敬礼。 少校转身走了,瓦斯科夫一言不发,跟在少校后面。少校回头瞥了一眼瓦斯科夫,边走边数落:"你呀你呀,你让我丢尽了脸,今天,玛丽娅是没指认你,真要是指认了你,我看你怎么办?你说话呀。" 瓦斯科夫笨拙得只知道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校对瓦斯科夫解释说:"让基里亚诺娃负责是临时的,你要争取大家的谅解,我才好说话。"瓦斯科夫举起手向少校敬礼。 送走少校,瓦斯科夫从玛丽娅家院子外路过,发现玛丽娅家门口已经被派上了岗哨,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基里亚诺娃正从屋里出来,看见瓦斯科夫,她走到院子篱笆墙边,多少有些尴尬地说:"人家非要让我回来,暂时还把这儿当指挥所吧。对了,我加了一个岗,指挥所嘛就要像个指挥所。" 瓦斯科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无可奈何地说:"啊,对了,祝贺你提升为军官。"说完怏怏不乐地走了,背后传来基里亚诺娃对哨兵义正词严的指挥令。 瓦斯科夫走回暂时借宿的村民家,见房东大爷正在院子里劈木柴,他立刻脱下上衣,要过斧子,甩开膀子开始劈木柴。瓦斯科夫用力劈下去,被劈开的木柴一下飞出很远。 晚上,村里仅有的人都挤在瓦斯科夫暂住的大爷家里,频频地向瓦斯科夫举杯,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安慰这个忠厚的军人。大爷用古老的乐器伴奏,唱着一支忧伤的民歌。波琳娜被忧伤的歌曲打动,伤心地揩着眼泪。 "波琳娜,不要伤心,房子没了,我们再盖,有瓦斯科夫,还愁盖不起你那幢房子。"大爷劝道。 "是啊,波琳娜。"瓦斯科夫也跟着大爷一起劝。 "玛丽娅是个好人,你不要嫉恨她。"大爷说着举起了酒杯,"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喝酒。" 大家散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波琳娜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倚在墙边欣赏着瓦斯科夫抽烟的姿态。 "波琳娜,你不回玛丽娅家了?"大爷试探着问。 "不去了,她为什么要出卖瓦斯科夫呢?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睡在一张床上。"波琳娜赌气般地说。 大爷叹了口气,从里屋搬出铺盖,在地上铺开:"你去睡里屋吧,我和瓦斯科夫睡在地板上。" 波琳娜嘻嘻哈哈地半开着玩笑:"您还是睡床上吧,我一样可以睡在地板上,瓦斯科夫需要女人的安慰。" 瓦斯科夫气得脸红脖子粗,刚要发作,大爷说:"波琳娜啊,波琳娜,上帝让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偏偏又不给你安排多一些的男人,没有男人,你怎么活下去啊。"大爷说着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波琳娜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大爷,对瓦斯科夫说:"对,他说得对,波琳娜没男人是没法活下去。那你们呢?没有女人,你们能活下去吗?没有女人,你们能繁衍后代吗?"波琳娜生气地走进了里屋,把门重重地摔上。 大爷翻了个身,对瓦斯科夫说:"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战争一开始,男人就死了,玛丽娅的男人倒没死,也成了残废,战争啊,罪孽啊!" 瓦斯科夫沉默着,挨着大爷的边儿躺下来,百感交集地说:"女人啊,永远就是个祸水。"大爷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了,听见瓦斯科夫的话,闭着双眼,含糊地反驳:"小伙子,你那说法不算条真理。" 在玛丽娅家的院子里,基里亚诺娃以军官的身份在给班长下达新的命令:"从今天开始,重新安排执勤的序列,丽达的班主要负责指挥所和仓库的警卫,二班负责驻地……" 丽达微微皱起眉头,儿子阿利克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晃,使她本来平淡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片愁云。 基里亚诺娃仍以严肃的神情,洪亮的声音强调着:"我重申一遍纪律,一,没有请假不许外出,二,坚持每天早上出操,三……" 基里亚诺娃的命令下达完毕,其他女兵们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里,她们不约而同地望着丽达,沉默无语。 指认事件之后,玛丽娅立刻看到了后果。连累瓦斯科夫当不成指挥员,她简直难受极了。还有姑娘们对待她的态度,都冷漠得像头一次见到她。她为大家端上茶饮,讨好地想为每个人斟上茶,却被丽达冷冷地拒绝了,其他姑娘也没有一个去动茶杯,玛丽娅伤心地转过身走了。 基里亚诺娃最新下达的命令将意味着丽达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儿子了,丽达睁着一双大眼,从白天一直思忖到夜里。铜钥匙在她眼前摇晃着,她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铜钥匙,铜钥匙晃动起来,儿子的影子也在眼前晃动起来。 "丽达,丽达。"静静的夜晚,丽达的耳边突然有人小声喊她。丽达刚要转身,只听基里亚诺娃俯在她的身旁说:"你不是今天要去看儿子吗?快点起来,今天我代班。"基里亚诺娃说完,走出消防棚。丽达坐在床上,沉思着。突然,她快速地穿上衣服,戴上铜钥匙,从床底下把行囊抠出来,踮着脚尖走出消防棚。 基里亚诺娃笑呵呵地迎过来,丽达充满了警惕地看着基里亚诺娃问:"您准备怎么处置我吧。" "我特地换了岗,好让你去看儿子。"基里亚诺娃知道丽达误会了,急忙解释:"我也有个儿子,两岁,可惜他离得我太远,我不能偷偷溜出去看他。" 丽达想了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基里亚诺娃笑着说:"你快点去,天亮之前回来,回来咱们再说。" 丽达不再犹豫,把行囊往后一背,匆匆地上了路。望着丽达远去的身影,基里亚诺娃宽慰地笑了。 丽达从林子里跑出来,跃过壕沟,站在公路上,向过往的军车扬起了手。上了车,司机提醒丽达:"这两天查车查得紧,你得有点准备。"丽达感激地点点头,两人正说着,果然,前面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 汽车刹住车,一个查车的中尉走上前,看完了司机的证件,伸手向丽达要证件。丽达坦白地告诉他,她没有证件,说完无助地盯着中尉,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请您下车。"中尉依照原则执行公务,伸手替她拉开了车门。丽达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下了车。中尉冲着司机扬扬手,让军车走了。 见到军车开走,丽达一下急了,冲到中尉的面前质问他:"你怎么回事,随随便便就把别人从车上拉下来,不问清红皂白,你这算把我拘留了?" "你没有证件。"中尉表情严肃地答复。 "那你就不知道问,我为什么没有证件,还有,我去波奇诺克干什么去?"丽达发怒地说。 "干什么去?"中尉温和地问。 "我……"中尉这一问,倒让丽达不知怎么回答了。 "你说实话。"中尉逼视着丽达的眼睛说。 "我去看我儿子。"丽达低声说。 "你去干吗?" "去看儿子。" 中尉点点头:"听说过,171会让站来了一群女兵,高射炮打的好,最近一连打下了两架德国人的飞机。" 丽达一听,立即活跃起来:"我打下来的,没错。" "听说你们的指挥员是个老头,准尉?" "不是老头儿,他才32岁。" 丽达没有撒谎,中尉笑了。 "可以放我走了吧?"丽达终于舒了口气。 "你没有证件。"中尉仍旧一本正经。 "说了半天,白说了,我不理你了。"丽达生气了。 一个士兵走过来打围场:"你看,现在也没车,反正也走不了,我看,你给我们唱个歌?" "真的?"看见中尉点点头,丽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快活地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灯光》: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耀着灯光,…… 军车开来了,雪亮的大灯照亮了检查站。司机探出头来,大声说道:"老远就听见这儿的歌声了,夜莺,再唱一个。" 中尉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嘱咐司机负责把这只"夜莺"送到波奇诺克。"是!"司机显出十分荣幸的样子。丽达迅速地登上了军车,军车启动了,丽达感激地探出头来,对检查站的官兵们道谢。 军车沿着蜿蜒的公路行驶,歌声一直伴随着向前行驶的军车。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迎接这青年,到处都是同志,到处是朋友,可是他总也忘不掉,那熟悉的街道,那儿有可爱的姑娘,和亲爱的灯光,…… "嘎吱",丽达愉快地推开家门,走进了屋子。母亲在床上听见动静起身,点亮了马灯。"妈妈。"丽达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 突然,丽达觉得有人在拽她的衣服。她回过头来,看见阿利克站在床下,瞪着眼睛看她。丽达伸手要拥抱阿利克,他却一溜烟地跑掉了。 "他好多了,今天还问我,'她什么时候来'."母亲高兴地对丽达说。 "妈妈,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下,现在马上得往回返,天亮之前要回到部队。"丽达眼圈红红的,从行囊里把食品掏出来放在桌上。 突然母亲咳嗽起来,丽达端起马灯,照着母亲:"妈妈,您瘦了。"母亲苦苦一笑,叹了口气:"都瘦了。"丽达放下马灯,亲吻了母亲,又冲着一直躲在暗处,好奇地看着她们的阿利克摆摆手,然后向门口走去。 "妈妈?"阿利克轻声唤道。 丽达愣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去看阿利克。 "妈妈。"阿利克躲在床边儿,又轻声唤了一声。 丽达的眼睛湿润了,她放下手中的行囊,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阿利克,激动地叫着:"你叫什么呢?再叫一遍。" 阿利克非常认真地审视着丽达,像大人似地用手指丽达的鼻尖儿:"妈妈。"丽达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母亲走过来,拥抱着丽达和阿利克:"好了,好了,阿利克终于好了。" 丽达擦掉了泪水,不顾一切地在阿利克脸颊上狂吻着。钟的秒针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丽达不得不放下阿利克,告诉母亲她必须得走了,过几天她再来。 "妈妈,我……"阿利克跟在丽达后面,含浑不清地学着丽达的话。 母亲点点头,让丽达放心地走吧。丽达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阿利克身边,迅速地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铜钥匙,轻轻地挂在阿利克的脖子上:"这是咱们家的钥匙,战争一结束,你就拿着这把钥匙回到家,等着爸爸妈妈,没有它,爸爸妈妈进不了家门。" 阿利克听不懂丽达的话,却觉得这把钥匙非常有意思,抓着钥匙跑走了。丽达含着眼泪在母亲的目光中走出家门。 一辆汽车停在丽达面前,司机伸出头来惊讶地问:"怎么,又是你,这么巧?"丽达认出他是最初搭载自己的小胡子,马上兴高采烈地爬上车厢,对司机说:"你这个伴郎当的怎么样?" "顺利完成任务。"说这话的时候,司机的情绪不算高昂。 "怎么了?"丽达奇怪地问。 "他回到部队的第三天,牺牲了。" 丽达坐在车厢里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司机看到丽达一脸憔悴的样子,劝丽达睡一会儿,等到了171会让站,他会叫她,说着他启动了汽车。 "做军人的,有的时候,真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万一……"丽达跳下车的时候,犹豫着对司机说:"留给亲人们的除了痛苦,除了悲伤,还有什么?"说罢,丽达冲司机扬手道别。 黎明的林子里百鸟啼鸣,薄雾袅袅。见到了儿子,丽达的心情总是显得非常愉悦,走着走着,发现脚上的靴子让露水打湿了,她立即想起了靴子上的泥巴曾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便坐下来,把靴子脱掉,背在肩上。 她赤着双脚啪嗒啪嗒地走着,两只靴筒在背后晃来晃去。沼泽上空升起了浓雾,她的双脚冻得冰凉,可是一想到即将坐在车站前一个熟悉的树墩上,穿上干燥的鞋子,心里就觉得很幸福。现在得快点赶路了,这次在路上耽搁得太久,若是回去晚了,被那位瓦斯科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再有几步远就能看见那个树墩子了,正独自高兴,忽然,她愣住了。她看到前面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人,紧张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那人高高的个子,披着伪装衫,右手提着一个用皮带捆得紧紧的长方小包,胸前挂着德国的MP38/40式9mm冲锋枪。丽达迅速扫了那人一眼,闪进树丛,屏住呼吸,透过稀疏的树叶,注视着这个陌生、伫立不动的人影。接着,那人回头望了望,片刻,林子里又出来一个同样装束的人,提着同样的小包,只是个头上矮些。丽达忍不住,身子动了一下,矮树一晃,洒了她一身露水。 两个陌生人警惕地四处张望着,丽达再也不敢动。她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牙齿咬得手火辣辣地疼,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个陌生人。高个儿的往前走了几步,细心地倾听着林子里的动静,另一个长着一张年轻瘦削的脸,嵌着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 是德国兵!丽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正文 第12章 德国兵低声嘀咕了几句,继续向前走去。丽达躲在树丛中,看见德国兵消失在林子里,又仔细地观察了德国兵来的方向,除了鸟儿的啼鸣,再没有什么人出现。 她突然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下子弹出树丛,冲向溪流。她顾不上理会树丛的疏密,溪流的深浅,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直到冲进玛丽娅家的院子。她看都没看台阶上打盹的哨兵,径直冲向屋门口,猛烈地敲起门来。 基里亚诺娃光着脚奔到门口,安德烈和玛丽娅也从里屋走了出来。神情慌张的丽达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德国人,快!" "德国人?这怎么会?"基里亚诺娃有点不太相信,"在哪儿?" "河对面林子里。"丽达疾速地回答。 "几个?" "两个。" 基里亚诺娃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慌乱地从墙上摘下手枪,又想起应该先打个电话,当她的手触到电话机时,又觉得应该先向瓦斯科夫说一下。她果断地说:"去找准尉。" "他没在这儿?"丽达疑惑地问。 "没有,你去村里找找。"基里亚诺娃返身去穿靴子。 丽达跑出屋子,哨兵为她指了准尉住的房子,她疾步跑去。当她"咣当"一声推开那户村民的房门时,瓦斯科夫吓了一跳,霍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林子里出现德寇。"丽达报告。 "是吗?"瓦斯科夫似乎还没有从睡眠状态中醒过来,但他还是顺口问了一句:"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两个。拿着冲锋枪,穿着伪装衣。" "就两个?" "两个。"丽达肯定地说。 瓦斯科夫利落地跳起来,穿上衣服。看见基里亚诺娃也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赶过来,他又恢复了作为指挥员的自信与干练:"基里亚诺娃同志,你立刻向少校报告,丽达,全体集合。" 波琳娜好奇地从里屋探出头来,看见屋里紧张的气氛,又急忙缩了回去。 基里亚诺娃、丽达分别去执行任务,瓦斯科夫蹬上靴子,向门口走去。打扮整齐的波琳娜扭着腰肢从里屋走出来,轻轻地问:"出什么事了?" "有德国人。"瓦斯科夫没有抬眼看她,边说边走了出去。 大爷已从地上爬起来,从框子顶上拿下了猎枪。波琳娜见到大爷的行动,忙不迭地问:"不会是向村子里来的吧?"大爷撇下一句"还不知道"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丽达已回到消防棚召集女兵全体集合,女兵们虽然服装凌乱,却迅速地集合齐了。匆匆赶到的瓦斯科夫看见集合齐的女兵,深感满意,他对丽达点点头说:"把队伍拉到指挥所,等候分配战斗任务。" "是。" 女兵们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深邃蔚蓝,万里无云,根本没有敌机侵袭的迹象,等候分配任务的她们开始议论纷纷:"又是演习。" "不演习还能打下德国人的飞机,一演习准完了。" "不许说话。"瓦斯科夫低声命令。 "你看他,神气活现的,他忘了昨天……"嘉尔卡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身边站着里莎,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嘉尔卡。"里莎不满地瞥了嘉尔卡一眼,低声说:"你是个坏人。" 女兵在丽达的指挥下,已经开始向指挥所开去。对里莎的话,嘉尔卡只装作没听见,头也不抬,跟着队伍跑着。 在玛丽娅家里,基里亚诺娃正拿起电话,摇动手柄:"三号,三号,我是松树,三号……" 少校用嘶哑的声音追问:"你是谁?" "基里亚诺娃中士。" "瓦斯科夫呢?"少校问。 "他不是,你不是任命我……"基里亚诺娃不知该怎么回答。 "噢,你说吧。" "发现德国兵,两个,在河对面林子里。" 少校略作沉思,说道:"去叫瓦斯科夫来。" "是。"基里亚诺娃有些失望地放下话筒,慌慌张张地走出屋子,她看见女兵们已开进院子,成一字形排开。 瓦斯科夫听说少校找,抬脚就往屋子里走去,到了门口,犹豫片刻,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玛丽娅出来开门,见到是他,忙不迭地问:"出了什么事,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没关系,跟您没有关系。"瓦斯科夫一边支吾着,一边闪身走进屋里。正好电话响了,他急走几步,抓起了话筒。 少校劈头盖脸地问:"怎么回事?" "发现了德国人?" "怎么会?德国人上你那儿干吗去?" "现在还不清楚。" "谁发现的?" "奥夏宁娜下士。" "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宣布了战斗警报,我想带几个人到林子里去搜索。" "几个德国人?" "两个。" "确切吗?" "应该没问题。" "那好,你带几个人去,这边让基里亚诺娃负责,会让站和仓库不能轻易放弃呀。" "是,根据侦察情况,说是披着伪装衣,手拿冲锋机,估计可能是德国人的侦察兵。" "侦察兵?你们那儿有什么可以侦察的?"少校说。 "我想,应当抓住他们,少校同志,趁着没走远。" 安德烈和玛丽娅探出脖子,想听到更多的情况。 "想得对,你带上几个人快去追,趁着脚印还在。基里亚诺娃在你身边吗?"少校在电话里说。 瓦斯科夫接电话的时候,基里亚诺娃已经走进来,一直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准尉把电话交给基里亚诺娃的时候,安德烈焕发着军人气魄向他走了过来,怀疑地问瓦斯科夫:"就两个?" "嗯。" "不一定。"安德烈不太相信只有两个德寇,他经验老道地说,"这个地方在我们的后方,如果德国人实施侦察,一定会派穿便衣的间谍。全副武装的德国侦察兵一定是空降下来的,要么是来进行破坏,要么侦察,人数不会只有两个。" 瓦斯科夫凝视着安德烈,静静地听着他讲,似乎觉得他的说法有些道理,就点了点头。 基里亚诺娃放下电话告诉瓦斯科夫:"让我给你派三个人,进林子搜索。" 瓦斯科夫点头应诺,沉思了片刻,他对着玛丽娅说:"帮我收拾一下行军背囊。"然后随着基里亚诺娃走出屋子。 玛丽娅答应着,熟悉地把瓦斯科夫的行囊、军毯等物品一一取了出来。安德烈站在一旁,用妒嫉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基里亚诺娃来到院子里女兵的队列前,高声喊着几个女兵的名字:"丽达、嘉尔卡、里莎,出列。" 瓦斯科夫走过来,看到军姿整齐的三个女兵,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们大概有人会讲德语吧?" "我会。"索妮娅从一边儿冲了过来,向瓦斯科夫报告。 "什么叫——我?什么我呀我的?应当报告!" "战士古尔维奇。"索妮娅双脚并拢,向瓦斯科夫报告。 "这就对啦,德语,举起手来,怎么说的?"瓦斯科夫问。 "亨德霍赫。" "通过了,你算上一个。" "还有我呢。"热妮亚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原来在索妮娅站岗的时候,发现一大清早儿,女兵匆匆忙忙的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猜想是出什么事了?就告诉了热妮亚。后来,她俩看见女兵们整队地跑过,就确定有情况发生。当换岗的哨兵走来,索妮娅急忙去询问,哨兵说马上就要出发去抓德国人,"抓德国人怎么能缺了会讲德语的?"索妮娅说了这么一句,就像野兔子一样撒腿离开了。 热妮亚急了,她一边敲打着禁闭室的门,一边大喊着:"索妮娅,索妮娅,还有我呢,我也得去。"哨兵走过来,查看了一眼仓库和禁闭室的锁头。热妮亚在室内问道:"我怎么办?"哨兵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情急之中的热妮亚一脚把禁闭室的门踹倒,问哨兵道:"你看见什么了?" 哨兵耸了耸肩:"什么也没看见。" 热妮亚诡秘地一笑,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去追索妮娅了。 "啊,你应该算一个,听说你的枪打得很准?"瓦斯科夫点点头。 "报告,战士康梅丽珂娃还没解除禁闭。"基里亚诺娃显得很不高兴。 "那现在就解除吧。"瓦斯科夫说。 基里亚诺娃转身埋怨热妮亚:"你怎么跑出来了?" "禁闭室的门突然倒下了,我以为是个好兆头,就赶来报告。"热妮亚胸有成竹地答道。 女兵们都笑了起来。 "你现在应该立刻回到禁闭室去,对于一个有纪律的战士来说,有没有门,你都应该把它当作有门的禁闭室。" "基里亚诺娃同志,我马上要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请你不要妨碍我。"瓦斯科夫严肃地说。 基里亚诺娃勃然大怒:"我也在执行重要的派遣任务。第一,少校的命令是派给你三个人;第二,171会让站现在是由我临时指挥。" 瓦斯科夫被基里亚诺娃逼得涨红了脸,他凑到基里亚诺娃身边,小声地说:"我们能不能就这个问题和少校再商量一下?" 显然,基里亚诺娃也不愿意把事情搞僵,她说:"可以。" "先让她们几个准备一下?" "好。" "小分队的同志做好两天两夜的准备,带上干粮,子弹,每人五匣,水。就是说,吃饱喝足,把靴子穿得像个人样,把身子搞得整整齐齐,准备好,四十分钟之后,我们出发,解散!"说完瓦斯科夫转身往屋里走去。基里亚诺娃、丽达跟着进了屋子。 瓦斯科夫在桌子上铺开地图,丽达凑了过来,用手指着地图:"就是这儿。" "这么说,是在这条路上碰到的?"瓦斯科夫问。 "他们正好打我身边过去,朝着公路的方向走去。" "朝着公路走?可你大清早四五点钟在树林子里干什么?" 丽达闭上嘴不再说话,正在一旁拿起电话机的基里亚诺娃,顺口为丽达找了一个理由:"起夜呗。" "起夜?"瓦斯科夫看见基里亚诺娃手里的电话机,火儿就更大了:"撒谎!我亲手替你们挖了厕所,满啦?" 基里亚诺娃和瓦斯科夫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有些问题,妇女是可以不答复的。" "现在没有什么妇女不妇女的,没有!现在只有战士,还有指挥员,懂吗?现在是战争,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咱们就是中性!" 基里亚诺娃冷冷一笑:"中性的准尉同志,您是不是忘了,因为您的中性,您现在或者说暂时或者说永远地失去了指挥员的位置。" 瓦斯科夫一下子红头涨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一边为他收拾东西的玛丽娅伤心地看着他。安德烈看着准尉让女人整得说不出话来,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瓦斯科夫的锐气全让基里亚诺娃打消了,忍气吞声地问丽达:"你刚才说朝什么方向?""公路。" "他们上公路见鬼去,公路两旁的森林比较稀疏,过往的军车很容易发现他们,只有两个人,随便什么司机、押运兵就可以把他们收拾了。不会,他们并不想到公路去。"瓦斯科夫俯在地图上,自言自语地说。 基里亚诺娃挂通了电话,叽哩咕噜地向少校告状。少校在电话里发火了,吓得基里亚诺娃连电话都丢了,话筒搭拉在桌沿上,少校激动的吼声从话筒里传出来,屋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基里亚诺娃同志,如果我说过你现在是171会让站的指挥员,还说过瓦斯科夫准尉由你指挥,那么,我现在告诉你,瓦斯科夫准尉仍然是171会让站的指挥员,他负责领导你,你听见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扰我,你们那儿的一切行动由瓦斯科夫负责。" 电话挂上了,基里亚诺娃尴尬地捡起话筒,放到电话上。接着,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基里亚诺娃拿起话筒:"喂?" "叫瓦斯科夫接电话。"少校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基里亚诺娃无可奈何地把话筒给瓦斯科夫。 "我是瓦斯科夫。" "你认为呢?" "我觉得目标不是171会让站。" "不是,那是谁呢?只有两个人。" 丽达悄悄凑到瓦斯科夫身边:"他们手里都提着小包,包装得非常严密,看上去很重。""炸药!"瓦斯科夫似乎茅塞顿开。 "那就是说直奔铁路,最可能的目标是基洛夫铁路桥。"少校好像找着了答案,放下了电话。 "到基洛夫铁路桥可不近啊。"基里亚诺娃总算插上话了。 "所以他们是要穿过森林,绕过沼泽地,跃过西牛兴岭,而不是去走什么公路,他们选择的是一条基本上没有人烟的路。"瓦斯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又问丽达,他们是否真的大概从这里过去有一个小时了。得到了丽达的肯定之后,他让丽达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回这儿集合。 "准尉同志,您不怪我吧?"基里亚诺娃不好意思地说。 "要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的。基里亚诺娃同志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指挥所,每天的12点半,是向少校汇报的时间,你要坚守岗位,一直到我们回来。"说着,瓦斯科夫把巡视仓库的值班纪录交给了基里亚诺娃,嘱咐说:"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检查仓库。" 任务嘱咐完毕,瓦斯科夫打开玛丽娅为他收拾好的行囊,把望远镜、子弹、两颗手榴弹统统塞进去。站在一旁的玛丽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跑去拿来一块脂油塞进行囊。 "您留着自己吃吧。"瓦斯科夫说。 玛丽娅眼泪汪汪地说:"为什么是您而不是你?" 瓦斯科夫什么也没说,闷不吭声地背起行囊,带着基里亚诺娃与丽达匆匆离去。玛丽娅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泪水淌下脸颊。波琳娜溜了进来,坐在她身边,安抚地说:"没指望了,看他那样子,像永远不回来了。" 安德烈像是对波琳娜,实际上是在对玛丽娅说:"该去送送他们,出征的战士。他们在后方都呆傻了,这回出去,能有胳膊有腿的回来就不错。" "要想不让他走,只有一个办法。"波琳娜脑子一转,鬼主意来了。玛丽娅倏地回过头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她用手轻轻地指着桌上的电话机:"跟少校说,你指认瓦斯科夫,是他搞了你。"听了她的话,玛丽娅惊愕得目瞪口呆。 安德烈鄙夷地看了一眼波琳娜,架着双拐向外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男人应该死在沙场,而不是女人的床上。" 安德烈前脚离开屋子,波琳娜后面"呸"了一声:"他恨不得瓦斯科夫永远不回来,死在外面。" "波琳娜,我对不起瓦斯科夫,他要是真的回不来,他肚子里有多委屈呀。" 波琳娜麻利地拿起了电话说:"我给你接通?" 安德烈迎面碰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瓦斯科夫,他误以为准尉是来向玛丽娅告别的,酸溜溜地说道:"好极了,你尽可以说些缠绵的话,反正还有时间。"瓦斯科夫并没有反击,只是解释道:"忘了地图。" "哼,她们正在商量,怎么把你立马留下来。" 瓦斯科夫火了,脚下带风地跑进屋子,看见玛丽娅正从波琳娜手里接过话筒,他瞪大了眼睛问:"你们在干什么?"玛丽娅惊慌失措地把话筒放了下来。波琳娜却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不想让你去白白送死。" "你们浑蛋!"瓦斯科夫脱口而出,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谁的主意?" 话音刚落,电话在一旁丁零零地响起来。瓦斯科夫慌忙拿起话筒,只听少校在另一头问道:"瓦斯科夫吗?刚才怎么断了?玛丽娅说,是你搞了她,她要指认你。" "可以啊,不过要等我执行任务回来。"瓦斯科夫坚定地说。 "对,这像个战士说的话。老娘们儿可能是想耍点小心眼。记住,保持联络。" 瓦斯科夫放下电话,冷冷地看着玛丽娅说道:"没错,女人是永远不能信赖的。玛丽娅,趁我没死之前,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们的友谊,假如曾经有过的话,到现在为止,结束了。"说罢扭头走了,玛丽娅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便宜也占了,女人的心也骗了,到头来,他比谁都正人君子……"波琳娜撇着嘴说。 "你住嘴!"玛丽娅愤怒地喝斥道,拿起大披肩,伤心地走出了家门。 参加小分队的女兵们正在纷纷收拾自己的东西。热妮亚把一件漂亮的丝绸衬衫塞进行囊,嘉尔卡在为自己过大的皮靴发愁,里莎则往自己的行囊里尽可能多的塞一些吃的东西,只有索妮娅把厚厚的《普希金文集》硬往行囊里塞。 "喂,你这是去打仗,还是去念书?"热妮亚开着玩笑。 "姑娘们,我再给你念一段诗吧?"索妮娅说。 我是荒原中的一个播种自由的人,我出去得很早,在黎明的晨星之前;我用清洁而无罪的手,在被奴役的田畴上,撒下了有生命的种子——但我浪费了的,只不过是时间,有益的思想和劳力…… 去吃青草吧,你们这些爱和平的人民!…… 虽然普希金的诗激荡着索妮娅的胸襟,却难以撩拨女兵们的情愫,索妮娅激情满怀地念完了,却没有人为她鼓掌叫好。 "他是谁呀?"女兵们问。 "普希金。"索妮娅说。 "索妮娅,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念一段爱情诗,你没看见吗?没有了爱情,姑娘们开始枯萎了;没有爱情,姑娘们的反应开始迟钝。"热妮亚开着玩笑。姑娘们笑起来。 瓦斯科夫一头闯了进来,大声发布命令:"小分队全体集合。" 丽达、里莎、嘉尔卡迅速站成一排,索妮娅犹犹豫豫地站在了嘉尔卡后面,热妮亚迟疑地看着瓦斯科夫,看见瓦斯科夫一摆手,她立刻高兴地站到了队列中。 "全体脱靴。"瓦斯科夫命令道。五个女兵迅速地脱下靴子,除了丽达以外,所有的女兵都是穿着统袜,直接套上了靴子。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宁愿美死,也不怕累死,就这个穿法儿,不打裹脚布,不出三公里,脚就会打出血泡,你们看看奥夏宁娜下士,你为什么不教教她们呢?重来!"瓦斯科夫坐了下来,他让里莎把脚放在自己的膝上,开始为里莎打裹脚布。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基里亚诺娃说道:"检查她们的枪支。" 基里亚诺娃从女兵手里接过步枪,一支一支地检查,她似乎最满意热妮亚的枪,最不满意的是嘉尔卡:"你这也算是枪?小虫子可以在里面产卵了。" 里莎坐在瓦斯科夫的对面,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总是想捕捉到准尉的目光,但瓦斯科夫一边给她打裹脚布,一边用眼睛溜着检查步枪的情况。 瓦斯科夫放下里莎的脚,走过去拿起嘉尔卡的枪,拉开了枪栓,用手指弹了弹油腻腻的枪膛:"根据步兵条例……" "根据步兵条例,凡是对破坏或不爱惜装备的,处以禁闭或口头警告。"女兵齐声说道。 "你看,我们的姑娘们如今对条例有多么熟悉。"瓦斯科夫得意洋洋地说。他坐在桌子边上,开始给嘉尔卡擦枪,"和炮兵不一样的是,步枪是步兵的生命,你平常不伺候好它,到了关键的时候,它就会报复你,卡壳啊,臭子儿啊,你们看。"他把一粒金灿灿的子弹放在鼻颊上来回蹭着,"这样,保证每颗子弹都能顺顺当当地打出去。"女兵们开始学着准尉的样子蹭子弹。 "见了敌人别害怕,这是咱们的后方,就是说,他自己还害怕呢。可是也不要挨近他们,虽然他们只有两个人,就是多也不会多出几个。可他们毕竟身强体壮,男人嘛。而且为了近战做了特殊的装备,万一他们出现在身旁,最好的办法是隐蔽起来,不要乱跑,因为用冲锋枪射击奔跑的人可真是一件痛快事。你们就赶紧通知我。现在我来问问假如在路上遭遇了敌人该怎么办?" "一个从右边上,另一个从左边上。"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摇摇头。 里莎笨头笨脑地说:"赶紧通知准尉。" 女兵们哄堂大笑。 "就你一个人说对了,这里面你最聪明。"瓦斯科夫由衷地夸赞道,"知道怎么通知我吗?" 其他人沉默不语,只听嘉尔卡说:"跑步去通知。" "不行,敌人就在你身边,或者离你很近。"瓦斯科夫说。 "你们要事先和准尉约定好一个暗号,比如野兽叫。"基里亚诺娃毕竟是个打过仗的人。 "对,太对了,你们谁会学野兽叫?" "我会。"索妮娅畏畏缩缩地说,"我会学驴叫,依啊,依啊!" 女兵被索妮娅的驴叫声逗笑了。 "你们这群傻姑娘,索妮娅学得多像呀,可是这地方没有驴子,咱们来学鸭子叫,嘎、嘎、嘎。" 姑娘们又被瓦斯科夫的鸭叫声逗笑了,她们笑得开心极了。 "公鸭是这样招呼母鸭的。"瓦斯科夫解释着。 姑娘们"嘎嘎"地叫了起来,瓦斯科夫仿佛置身于鸭群里。她们之中,热妮亚学得最卖力,但叫得最好的却是丽达。 瓦斯科夫从行囊里掏出一具步枪瞄准镜交给热妮亚:"你现在是小分队里的唯一狙击手,狙击手的任务就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一枪干掉一个。" 热妮亚一边把瞄准镜安在步枪上,一边自信地说:"是,也许能一枪干掉两个。" "你好像特地换了一身新军装?"瓦斯科夫打量着热妮亚。 "没错,我觉得有必要。" 瓦斯科夫微笑着点点头:"现在,我问大家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可以不回答我,但必须向基里亚诺娃中士报告。你们当中有没有像女人们每个月都要有的那种事?" "没有!"里莎抢先回答。 围观的女兵都笑了,丽达、热妮亚、嘉尔卡、索妮娅扭捏着,没有说话。 "说吧,你们就把准尉当作中性的人吧。"基里亚诺娃说。 "没,有。"四个姑娘回答得参差不齐。 "我们集合。"走出消防棚,瓦斯科夫让每一个女兵全副武装地原地蹦跳几下。结果,嘉尔卡身上的军毯滑落下来,里莎的饭盒掉在地上。又是丽达浑身上下找不出毛病。 瓦斯科夫一边帮女兵重新束好装备,一边说:"行军的时候,必须两个人一起,别掉队,别说话,注意听野鸭子的叫声。" 基里亚诺娃也在帮助姑娘们检查装备,她摸到了索妮娅行囊里的书,问:"这是什么!""书。" "你可真是啊,拿出来!" 索妮娅央求地看着基里亚诺娃。 "让她带上吧。" "也许她还会在战斗空隙,给大家念首诗呢。"姑娘们纷纷为索妮娅求情。 基里亚诺娃不再说什么,她走到丽达身边:"有什么交待的吗?"丽达摇摇头,真诚地向基里亚诺娃道谢。这样的对话,只有她们两个人心里明白。 基里亚诺娃最后走到热妮亚身边,叮嘱她:"别把衣服弄脏了。"热妮亚笑了,基里亚诺娃主动地拥抱了热妮亚。 "行军序列如下:奥夏宁娜下士和里莎组成先头侦察部队,搜索前进,一百米之后,是我和翻译,组成基本核心,再拉开一百米,是热妮亚和嘉尔卡殿后,拉开距离,以相互看得见为准,现在,出发。"女兵小分队在瓦斯科夫带领下,离开了消防棚。他一边走一边掏怀表感叹:"从接到发现敌情的报告,到小分队出发,将近两个小时,这就是女人的速度,唉。" 玛丽娅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等待着奔赴战场的瓦斯科夫。女兵们急速走来,里莎小声地说:"你们看,玛丽娅。" "别理她。"嘉尔卡说。 "听我的口令,成两路纵队,不许说话,快速通过。"瓦斯科夫低声命令。 "丽达。"玛丽娅轻轻地叫道。丽达冲玛丽娅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没有说话。 "里莎、索妮娅、嘉尔卡。"玛丽娅声音凄惨地唤道。 几个女兵目不斜视,从玛丽娅身边走过。当瓦斯科夫从玛丽娅身边走过时,小分队已经走远了。玛丽娅终于忍不住,她大声喊着:"瓦斯科夫!"瓦斯科夫没有回应,低着头兀自走开了。 不知何时,波琳娜已经悄悄走近了,正听见玛丽娅低声说:"我等他们回来。"波琳娜凝视着可怜巴巴的玛丽娅,同情地摇了摇头。 在丛林里,一只野兔子蹦着,跳着。忽然听到"咔吧"一声,野兔子将一根干枯的树枝弄断了,它被自己闹的动静吓了一跳,仓惶跑走了。 蓝眼睛的德国兵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向四处窥看。后面的德国兵年岁稍大,戴着一副眼镜。两个人躬下身子,用望远镜向前方探视。"蓝眼睛"觉得没有异常情况,起身就向前走去。"眼镜"一把拉住他,示意他等等。野兔子不知又从哪儿蹿出来,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地跑走了。两个德国兵见是只兔子,这才放下心来,抓住身边的炸药,用皮靴踢了踢脚下草木上的露水,在地上铺开地图,指指划划地辨认着方向。 "好像有人。"戴眼镜的德国兵放下望远镜,凑在地图上看着,随后,他又端起望远镜。远处的林子里,一缕袅袅的烟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我们绕过去。"戴眼镜的德国兵指着地图,对"蓝眼睛"说。 "蓝眼睛"点点头。突然,他停下了脚步,看见旁边大树上钉着一块"严禁烟火"的牌子,"蓝眼睛"不解地看着"眼镜"."眼镜"为他翻译后,"蓝眼睛"禁不住低头一声自嘲。 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接近了沼泽地,看着瘴疠之气弥漫的沼泽地,"眼镜"说:"这儿有两条路。" "蓝眼睛"冒冒失失地走进沼泽地,一脚陷了进去。 "回来,快回来!""眼镜"低声叫道。 "蓝眼睛"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这里是人走不过去的地方。""眼镜"摇摇头。 "还有一条路?" "多绕三十公里,而且也许还会有人。" "蓝眼睛"望着沼泽地,一筹莫展。 "走吧,俄罗斯到处都是陷阱。""眼镜"说完,选择了沼泽地边上的道路。 "蓝眼睛"吃了一块巧克力,把糖纸丢在地上,去追赶"眼镜"."蓝眼睛"差点再次陷入沼泽中,他惊惶失措地跳了出来,发狠地骂着脏话。 "眼镜"在一旁笑着:"我跟你说过,俄罗斯到处是陷阱,这种地叫沼泽。冬天的时候,它坚硬无比,人可以从上面走过去。到了春天,土地化冻,它开始变得松软起来。夏天,它就是个泥潭,人陷进去,越使劲往外挣扎,陷得越深,一直到自己淹没在泥潭里。" "我恨这块土地。" "眼镜"望着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叹了口气:"你不了解这个国家,这个国家半数以上的人是农民,农民就像这块沼泽地,可以淹没千军万马。"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作战?""蓝眼睛"不解地问。 "这是元首该考虑的问题。我在当技师的时候,是这样告诉学生的:无与伦比的波拿巴横扫整个欧洲。有一天,他踏进了俄罗斯,长驱直入,攻下了莫斯科,莫斯科只是一座空城。冬天来了,那些穿着裹脚布、拿着毛瑟枪、长刀的农民从四面八方向莫斯科涌来,穿着单薄的军衣,流着鼻涕的法兰西士兵,从原路溃逃,先进的文化并未征服蒙昧的观念,反而被落后的人群淹没在泥潭里。伟大的波拿巴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暗淡的日子。" "蓝眼睛"听得如醉如痴,他奇怪地问:"这不是和我们去年的经历十分相似吗?" "惊人的相似。""眼镜"下了结论,"古德里安元帅的坦克集群就是沿着当年波拿巴的路线扑向莫斯科的。" "后来,他们也是沿着这条路撤回来的。""蓝眼睛"说。 "大雪遮盖了他们的足迹,也掩盖了他们年轻、旺盛的日耳曼身躯。" 突然,"蓝眼睛"一不小心被树枝重重绊倒,像只笨重的狗熊似的摔在地上。芦苇丛里的野鸭子被惊动了,扑楞着翅膀,飞到了空中,发出"嘎嘎"的哀鸣。两人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紧张地注视着芦苇丛。 俄顷,发现没有什么动静,"蓝眼睛"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他拨开芦苇,看见一窝野鸭蛋平静地躺在草丛中,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稚嫩的微笑,刚要伸手去拿,"眼镜"的大脚几步跨过来,重重地碾碎了野鸭蛋。他惊愕地看着顷刻之间已无完卵的野鸭窝,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述的哀伤。"眼镜"对此却毫不理会,挥挥手,示意赶快离开。 两个人一直赶到白桦林边才稍作休息。"眼镜"利用休息的时间,给"蓝眼睛"讲了不少关于俄国人的事儿。 "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沼泽,这些蚊虫,俄罗斯人用手就可以画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被称为世界上最恐怖的画,是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你们不会看过那张画,如果看了,几天之内,你的脑海里,总是飘浮着沙皇瞪大的眼睛,他惊恐万状,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右手托着他,左手捂着流血的作品,太子流着泪,依偎在父亲的怀里,那血是赤红的,在整个深色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你害怕俄国人?""蓝眼睛"问。 "眼镜"从远处收回迷离的目光,说道:"你说得对,如果我不了解这个民族,我又会有什么惧怕的地方?" "我就像您在课堂上教授的学生,随着您走入一个可怕的世界,走得越远越深,越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 "眼镜"微笑着看着"蓝眼睛":"你有一双蓝得像海洋一样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无知和无畏。有一天,你亲手杀死了第一个俄国人,于是,你就会变得连自己都无法认识。战胜内心的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比最残暴的人更要残暴。杀人的时候,眼睛不能眨。尤其当你面对需要,去杀死自己人的时候。" "蓝眼睛"感到毛骨悚然,他打断了"眼镜"的话,说:"咱们该走了。" "蓝眼睛"开始用匕首劈砍着前进路上的荆棘,"眼镜"端着枪在后面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此时,瓦斯科夫带领的小分队已经走进了森林,平日里笔直、茁壮的白桦树,如今在小分队的眼里显得古怪、狰狞。小分队的步子也慢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压低。 瓦斯科夫仍在喋喋不休地向小分队的人员交待执行任务的要求:"在这次军事行动期间,我委任奥夏宁娜下士为我的副手,按照条例规定,在我阵亡之后,由奥夏宁娜下士代理我指挥,如果奥夏宁娜阵亡,就是热妮亚,接下去的次序里莎、嘉尔卡、索妮娅,记清楚了吗?" "记清了。"热妮亚满不在乎地说。 "再提醒一下联络信号,两声鸭叫是注意,发现敌情。三声鸭叫是全体向我集合。" 姑娘们笑了起来。 "现在按行军序列行动。"瓦斯科夫下令。 女兵们互相看着,不知道什么是行军序列。 "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话?"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得意地说:"怎么,听不懂了?平常里,你们又是提前修正量了,又是什么冲击角,还有,还有什么,什么象来着?" "象限。"丽达说。 "你们知道,听完了这些名词,我好几天睡不着觉,我不知道怎么来领导这样一群有知识的女人,毕竟我只读过四年书。" 女兵们突然发现瓦斯科夫是个能够敞开心扉、和气善良的人。 "其实,我也只读过十年级。"热妮亚说。 里莎红着脸说:"我也读了四年。" "咱们这里只有索妮娅书读的多,大学生。" "行了行了,我跟你们讲了行军序列,六个人分三组,拉开距离。" 姑娘们恍然大悟,各自找着自己的伴儿。 "准尉同志,我们能不能唱个歌儿?"热妮亚贪婪地呼吸着森林里清新的空气。 "你要是认为德国人都是些没有长着耳朵的,当然可以唱了。" 嘉尔卡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小分队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快速地向前挺进。看见丽达和里莎出发了,瓦斯科夫闭上眼睛,一直默默地数到了一百。索妮娅学着瓦斯科夫的口吻,调皮地说:"根据条例,斥侯和指挥位置应拉开一百米距离。"瓦斯科夫自己也笑了:"还是没学会,是步兵条例。" 第一组是丽达和里莎,丽达一直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搜索前方,里莎紧随其后。突然,里莎用手指着一棵长得歪七扭八的白桦树叫道:"丽达,你看。" 丽达停下脚步,顺着里莎指的方向看去:"怎么了?" "它怎么长成这样?" "它和德国人有关系吗?" "我也是这么问自己,它和德国鬼子有关系吗?有。德国人一定从这棵树底下走过去了。"里莎认真地说。 丽达以为里莎害怕,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不用太害怕了,还有我呢。" 第二组是瓦斯科夫和索妮娅,瓦斯科夫带着索妮娅一块行军是绝对放松的。他一边走一边和索妮娅聊着家常。 "有人说,我当了十年兵还是个准尉,就是因为我没上几年学,可是后悔也晚了,我总不能放下枪,再去从三年级开始念。" "你可以去念军校啊。" "当然。可我从来就认为自己不是念书的。说实话,当兵也不是我最大的愿望,从小我就想当个木匠。" 索妮娅笑了。 "让我猜猜看,你为什么念大学?"瓦斯科夫说。 "猜吧。" "因为你爸爸妈妈都挺能念书的?" "爸爸是个医生。" "是吧,是吧,"瓦斯科夫像个孩子一样高兴起来,"我的眼光很厉害吧?" 第三组是热妮亚和嘉尔卡,她们走在最后。嘉尔卡似乎紧张得有些过分,一个劲儿问热妮亚,万一有个高大的德国人突然跳出来怎么办。 "如果是一个,我们两个人就用刺刀、枪托把他的头砸扁。" "两个呢。" "我们就一个对一个。" "三个呢?" "真要是三个,我们学鸭叫,让准尉来对付他们。" "对,对,我怎么忘了鸭叫了。" 瓦斯科夫突然在一处断裂的树枝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去辨认断裂的地方是否是新的茬口。索妮娅急不可待地问:"发现什么了?" "嘘!"瓦斯科夫把食指竖在嘴边,轻声地嘘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指着一块被踩平了的草地。女兵们不知道瓦斯科夫究竟发现了什么,几乎同时把嘴闭上,屏息了呼吸般地凝在那里,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盯着瓦斯科夫。 正文 第13章 "蓝眼睛"与"眼镜"疾步向目的地迈着脚步,突然,倒在地上的一棵粗壮的柏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小心!""眼镜"提醒着说道。没等他的话音落地,"蓝眼睛"已经爬上树干,又飞快地越过树干,"扑腾"一声坐在地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眼镜"扭动着笨重的身体,缓慢地跨过树干。"眼镜"用手电向四周照了照,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就从怀里掏出地图,把它放在树干上,用手电晃着地图,认真地查看着。 "有没有走错路?""蓝眼睛"似乎担心地问。 "没有,一直往前,就应该是沃比湖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蓝眼睛"央求道。 "不行,得过了这段难走的路。""眼镜"收起地图,从腰间拔出匕首,在前面开着路。"蓝眼睛"只好无奈地站起来跟着走,没走几步,他就停了下来,他实在很累,想再坐下来歇会儿。突然,林间传来几声鸟儿,吓得他全身缩在一起。"眼镜"回头瞥了"蓝眼睛"一眼,解释说那是布谷鸟。"蓝眼睛"急忙追了上去:"好像是种什么不祥之兆。" "眼镜"冷漠地劝他神经不要太紧张,让他跟上自己。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向林中行进,潮湿的草地上留下了两对大小不同的脚印。 德国兵留下的痕迹没有逃过瓦斯科夫的眼睛,索妮娅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盯着被踩倒的青草,睁大眼睛惊呼着:"脚印!" 那是一个大脚印,大概足有44码,瓦斯科夫用眼睛量了量:"这个人身高在185米,体重95公斤。" "大狗熊。"索妮娅撅起嘴说。 "对,可是还应该有另外一个鞋印。"瓦斯科夫站起身继续向前搜索。终于,他在距离大脚印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又发现了一个脚印,这个脚印要比第一次发现的脚印小,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放宽了心,对索妮娅说:"再四处看看,有没有别的脚印?" 瓦斯科夫坐下来抽了一枝烟,他在烟雾缭绕中凝眉沉思。索妮娅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做了个没有的手势,然后向他走过来。 "你的爹娘还在吗?只剩你自己一个人吗?"瓦斯科夫抬起头,突然问。 "只剩一个人?"索妮娅淡淡一笑,"就算是吧。" "怎么连你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谁又能清楚呢,准尉同志?" "有道理。" "我的父母在明斯克,当时我在莫斯科学习,准备考试,战争就爆发了。" "有消息吗?" 索妮娅失望地摇摇头。 "哦,你的父母是犹太人吧?" "当然是。" "那还用说什么。" "也许逃出来了。"索妮娅惆怅地说。 "别去想它了。"瓦斯科夫安慰着索妮娅。 看到索妮娅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瓦斯科夫有点后悔,尽量让脸上露出笑容:"战士古尔维奇,装三声野鸭叫!" "为什么?" "检查一下战斗准备。怎么,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索妮娅的脸上顿时盈满了笑意,一双眼睛顿时有了生气,变得炯炯有神。她笑着张开嘴"嘎-嘎-嘎"地学起来,说不准索妮娅学的叫声像什么,但奥夏宁娜、热妮亚两个组迅速地集中过来。 "出什么事了?"丽达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步枪已经端在手里。 "要是真出了事,那天使就该在天上迎接你啦。"瓦斯科夫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几个女兵面面相觑,不知道瓦斯科夫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盯着他,露出惊讶的神情。 "瞧你的脚步震天响,跟条小母牛似的,连尾巴都翘了起来。"瓦斯科夫自以为玩笑开得很得体,露出得意的笑容。 女兵们变得沉默了,只有里莎显得不那么严肃,顺从地跟着点点头,丽达瞥了一眼准尉和里莎,生气地扭过头去。对于女兵的态度,瓦斯科夫浑然不晓,他拿腔拿调地问:"累了吗?"见到女兵们不说话,他就转移了话题,"那么好吧,你们一路上发现什么没有?按顺序讲,奥夏宁娜下士先说。" "像是没什么,"丽达有点发窘,"拐弯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折断了。" "好样的。是这样的,后面的说说。战士康梅丽珂娃!" "一切正常。"热妮亚有意没给瓦斯科夫好脸色。 "树上的露水碰掉了,路右边树上还有,可路左边没了。"里莎抢着说了一句。 "好眼力!"瓦斯科夫不由得赞赏里莎。 "是啊,还有德国人从那棵歪脖子树底下走过,你怎么没说呀?"丽达显然是在讥讽里莎。 瓦斯科夫指着地上的脚印,对大家说:"丽达的情报经过证实是准确的,你们看……" 女兵们跟在瓦斯科夫后面,看见了两个深浅大小均不同的鞋印。 "这是橡胶靴,正是他们空降部队穿的。我肯定地说,他们是绕着沼泽地走的,让他们绕弯去吧,我们可要抄条近路,赶在他们前面,堵住他们。现在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去抽抽烟,修整一下。"瓦斯科夫讲完,见到女兵们嘻嘻地笑着,就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比如,出恭什么的。"他尽量选择一些文雅的字眼,设法与女兵们拉近距离。他边说边抽出匕首,从身边的树上砍下了六根树枝,细心地刮削起来。 女兵们果真嘻嘻哈哈地冲入密林之处方便去了。嘉尔卡选择了一大片灌木丛的后面,那里面隐秘效果极佳,她快活地招呼着其他的女兵,有几个女兵向着她走来。 "他刚才说的那叫什么,什么小母牛似的。"嘉尔卡低声埋怨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当着他面说?"热妮亚提起裤子,问道。 两人正说着,里莎从更远的丛林中冒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向瓦斯科夫的位置跑去。 "她,会不会是个奸细?"嘉尔卡看着向准尉奔跑过去的里莎,说道。 "里莎不是那种人。"热妮亚说完,大步走出灌木丛。 "丽达,你说呢?"嘉尔卡又问丽达。 "热妮亚都说了。"丽达皱着眉头,显然很不满意嘉尔卡的问题,"里莎心里只有准尉,这是个事实。" 女兵们回到原地,见到瓦斯科夫把六根削好的木棍戳在地上,他告诉她们每人一根,女兵每人便取了一根木棍,好奇地拿在手里。 "喂,谁的力气最大?" "有什么事?"里莎脱口而出,每次回答瓦斯科夫的问题,她总是首当其冲。 "战士勃利奇金娜替翻译拿东西。" "为什么?"索妮娅尖叫一声。 瓦斯科夫的话在里莎的心里就如同一道圣旨,她毫不犹豫地拿过索妮娅的东西,背在自己的肩上,没有一丝不满与怨言。 "为什么,不必问!康梅丽珂娃!" "有。" "拿着红军战士契特维尔达克的东西。" 热妮亚赌气地拿过嘉尔卡的东西,并且伸手要把嘉尔卡的步枪也拿过来。 "少说废话,照命令办,每人身背步枪。"瓦斯科夫转身要走。 "提个问题成吗?"热妮亚心里不服气。 "没有什么不成的,出发啦。"瓦斯科夫头也不回大步地向前走去。 "什么叫遭遇战?"热妮亚提出军人的基本常识。 "就是敌我双方的部队不期而遇而发生的战斗。"瓦斯科夫准确地解释着。 "那阵地战呢?"热妮亚继续问。 "指一方坚守某一固定阵地,另一方则以攻击或夺取该阵地而形成的战斗。" "那什么又叫情战呢?"热妮亚开始有意戏弄瓦斯科夫了。 "什么?什么战?" "情战。" "噢,情报战?" "是嘛?" "是指敌我利用情报,真情报假情报,真真假假的情报,达到牵制对方,吸引对方注意,骗取对方进入我方守候阵地等等而进行的特殊的战斗。" 姑娘们不由得都笑起来。 "现在清楚了,达里。" "什么达里?" "一部词典,准尉同志。"索妮娅急忙告诉瓦斯科夫。 "字典跟我有什么关系?" "热妮亚说,您就像一部词典,能把一切军事术语、条例解释得非常详细。"索妮娅一本正经地说。 瓦斯科夫怀疑女兵们的用意,他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丽达、热妮亚。 "没错,索妮娅解释得非常对。"热妮亚真诚地望着瓦斯科夫,笑着点点头。 瓦斯科夫满意地笑了,一扭身,大步地继续向前走去。索妮娅快走几步追上瓦斯科夫,不解地问他:"您为什么要让别人帮我们拿东西?"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 "可是我们还不至于拿不动那点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瓦斯科夫突然问索妮娅,"热妮亚是不是在耍我?"他见到索妮娅沉默不语,又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书读多了,总是可以变着法儿的戏弄别人。" "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不生气。我早就知道肚子是气不饱的,还得靠面包。" 索妮娅乐了:"没想到,您也有幽默。" "他根本听不懂,他只会说那些条例上规定的话。"嘉尔卡喋喋不休地讲着准尉的坏话。 "我看你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只可惜身体长得瘦小一些,要不然,你把这些东西背上?"瓦斯科夫说。 嘉尔卡吐了吐舌头,马上闭上了嘴。 里莎背着双份的行囊,迈着步子紧紧地跟在丽达后面,她的额头渗出颗颗汗珠儿,却没有一丝怨言。 见到里莎任劳任怨的样子,丽达为她试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嘴里冒出一句话:"你喜欢他?" 里莎抬头迅速地扫了一眼丽达,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不再说话。 "他像不像个农民?"丽达问。 "像。" "像不像个老地主?" 里莎不理解丽达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不做任何表示。丽达知道她似乎是很难理解"老地主"这个词,替她解释着。 "从土地上榨取农民的汗水,盘剥农民的人。" "不像。"里莎挺干脆地说道。 "像。"丽达也挺坚决地说,"他小气,小气得连别人身上的习惯,他都不能容忍;他守旧,他认为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优于别人,尤其那些讨厌的条例啊,操典啊;他专横,如果谁要是不执行他下达的命令,他会寻机报复你。" 里莎笑了起来:"你学得真有点像。"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你还少了一条,他对上级毕恭毕敬,哪怕命令是错的,他也会执行得一点不走样儿。""对呀,你看得更准。" 里莎不好意思地对丽达说:"一辈子我只认识三个男人。" "不会吧?你爸爸不是一个吗?" "算上他,三个。" 丽达很感兴趣地打量着里莎,突然感觉有动静,她惊恐地停住脚步,回过身,让里莎动作轻一点。突然,一只野兔子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野兔,野兔!"里莎高兴地跳起来,追了过去。 里莎的高声叫喊惊动了瓦斯科夫,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丽达应答一声,用手示意着里莎跑去的方向。 "她这是干什么?"瓦斯科夫望着里莎跑步的疯狂姿势不解地问。 "追野兔子。"丽达回答说。 "胡闹!"瓦斯科夫皱了皱眉头,嘴里蹦出两个字,便追过去。 里莎不愧是在森林中长大的,她敏捷地跃了过去,一下扑在毛茸茸的野兔身上。然后把它亲昵地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它。 "放下!"瓦斯科夫跑到里莎的背后,一声吼叫。 里莎吓得浑身一颤,回过头看见瓦斯科夫阴沉的脸,她小声地说:"兔子。" "我让你放掉它。"瓦斯科夫威严地命令道。 "我不。"里莎突然变得固执起来,紧紧地抱住肥嘟嘟的兔子,好像深怕瓦斯科夫跑过来,强行要把兔子放走似的。 瓦斯科夫被里莎噎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她一副纯真固执的样子,他叹了口气,终于在里莎的前面让路了。丽达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跑上前,低声地和里莎说着什么。热妮亚和嘉尔卡这时也赶了上来,热妮亚也凑过去劝里莎。 瓦斯科夫有些下不来台,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不如回去吧,里莎同志,总是这样不服从命令,不要说我们对付两个德国鬼子了,恐怕一个也难对付。" "我从来没有不服从命令,您让我替索妮娅背东西,我说过什么,我就是觉得您总是有偏有向。"里莎眼圈红红的。 "这是什么意思?"瓦斯科夫大为诧异。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凶?" "真是这样吗?"瓦斯科夫惊讶地看着女兵们,想在她们的反应中证实里莎的话。 索妮娅与嘉尔卡对望了一眼,两人会意,齐向瓦斯科夫点点头。丽达强忍着笑,没有吭声。热妮亚瞥了丽达一眼,撇着嘴夸张地说:"就差没打人了。" 瓦斯科夫信以为真,兀自嘟嘟囔囔地说:"真是这样,我一定改正。"他走到里莎身边,诚恳地说,"我们一起出来,最需要的是互相照顾,像一个人一样才能完成任务。我向战士勃利奇金娜表示最郑重的歉意。" 里莎抬起低垂的眼帘,愣愣地看着瓦斯科夫。一不留神,野兔子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噌"地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地跑掉了。里莎愣愣地看着野兔子消失在林间,眼神里盛满了怅惘。女兵们围在她的身边一起安慰她,把责任都推在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失落地独自向前走去,大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背影上。 热妮亚突然笑起来,索妮娅、嘉尔卡也跟着笑起来,丽达只是抿着嘴乐,只有里莎同情地看着瓦斯科夫。丽达似乎为了安慰被女兵们奚落的瓦斯科夫,大声地"训斥"了女兵几句,并让她们快点跟上队伍。热妮亚和丽达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笑,里莎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挺不好受的。" 瓦斯科夫闷头走在前面,突然,看见地上有个巧克力包装纸,他弯下腰,用大手把它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递给索妮娅:"挺新鲜的,肯定扔下不久。" "对,德国人。"索妮娅也闻了闻糖纸说。 两人的怀疑一致,瓦斯科夫马上下令集合,索妮娅学着野鸭子"嘎嘎嘎"地叫起来。热妮亚和嘉尔卡赶了过来,随后丽达和里莎也赶到了。糖纸在每个女兵手里传递着,当最后传到嘉尔卡手中时,她的手开始哆嗦。 "从现在开始,我们进入临战状态,也就是说,我们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遭遇敌人。所以,必须做好战斗准备。"瓦斯科夫变得严肃起来。随后,他指了指前方的沼泽地说,"现在,我们就从这儿走过去。" 沼泽地上空披着一股潮湿、腐臭,令人窒息的气味,成群结团的蚊虫执拗地追逐着散发着热气的人体。看到这种环境,女兵们瞪大了眼睛。 "只有从这儿过去,我们才能抄在德国人的前面,德国人显然不知道这条路,而我,上帝保佑我们,在上次战斗中,我凑巧从这走过,现在,你们手上的棍子该发挥作用了。"瓦斯科夫向前走去,边走边不停地叮嘱,"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半步都不能错,如果大家要活命的话。" 女兵们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看着瓦斯科夫跨进沼泽地,"扑哧"一声,泥水顿时浸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弹簧软垫上,摇摇晃晃,他们完全被这种环境吓住了。 "来,谁先下?"瓦斯科夫站在泥沼中间,回过头,眼睛在每个姑娘的脸上寻找答案。 "我。"热妮亚冒冒失失地跨了下去,一下没站稳,身子全都浸泡在泥水中,她挣扎着勉强站直了身子。 "没关系,没关系,一步走稳了,再走下一步。"瓦斯科夫不断地鼓舞狼狈的热妮亚,"来吧,姑娘,你是最勇敢的,再试着往前走一步,走稳。" 热妮亚看了一眼被泥沼弄脏的新军装,叹了口气,心疼地直摇头。她拄着棍子,顺从地往前走了一步,这回好多了,她稳稳地站在泥水中。 "你成,我知道。"瓦斯科夫微笑着点头。 热妮亚受到鼓舞,转过身,对女兵们幽默地说:"来吧,就是这里太臭,我担心我们带着这股臭味去打德国人,没打呢,就把人家熏跑了。" 姑娘们总算脸上有了笑意,鱼贯而入,浸在了泥沼中,当她们走在泥沼中时,又忘记了危险,开起了玩笑。 "要是我能像里莎一样,身体就像吹足了气的皮球,飘在水上,我还怕什么。"嘉尔卡大声嚷嚷着。 "要不就像热妮亚一样,长一双仙鹤样的长腿。"丽达也说道。 "其实,我是心疼我的衣服、衬衫。"热妮亚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有点难过地说。 "不许讲话,认真看路。"瓦斯科夫打断了她们的话。他小心地辨认着前方每一处,用棍子敲打着,试着。终于,他看见了对岸两棵矮矮的松树,透过两棵松树之间,他瞄准了更远地方的一棵白桦树,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准尉同志,靴子掉了。"嘉尔卡哭丧着脸,着急地弯腰去找。 "站着别动,用棍子戳。"瓦斯科夫大声说。 可是,瓦斯科夫的话已经晚了,嘉尔卡一步跨了出去,身子一歪,已经陷进了泥沼里。热妮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拉嘉尔卡,谁知自己也陷了进去,她大叫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女兵们都吓傻了,看着嘉尔卡、热妮亚下陷的身体,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瓦斯科夫收回迈出去的脚,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命令其他女兵站在原地别动。 "抓住棍子。"瓦斯科夫站稳了身子,把棍子伸出来,递给嘉尔卡。里莎似乎看懂了救助方法,就近把棍子伸给了热妮亚,热妮亚一把抓住了棍子。 "抓住棍子,使劲。"瓦斯科夫对嘉尔卡说。 "抓住棍子,使劲,热妮亚。"里莎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大声对热妮亚说。 热妮亚陷得不深,抓住里莎的棍子,爬出了泥沼。而嘉尔卡慌乱地抓住棍子,心里还惦记着陷在泥里的靴子:"我的靴子,我的靴子!" "屁个靴子,抓住棍子!"瓦斯科夫火了。他的怒火使嘉尔卡听话地抓住棍子往外攀,顺着瓦斯科夫往外拽的劲,总算跨了上来。嘉尔卡一把抱住瓦斯科夫,放声大哭起来:"靴子没了。" "往前走吧,这儿脚底下太软,站不住。"瓦斯科夫轻轻地推着嘉尔卡,他鼓励大家向前走去,"前进!跟着我前进!"口号似乎激励了每一个战士,大家紧紧地跟在瓦斯科夫身后,向前走去。 当瓦斯科夫一脚踏上孤岛坚硬的土地,马上掉过身来,拉住紧随其后的嘉尔卡。热妮亚急于踏上孤岛,匆忙从后面赶上来,伸出的腿即将踏到岛上时,身子一歪,又重重地陷进了泥沼中。瓦斯科夫生气地伸出了棍子:"着什么急?来。"热妮亚抓住棍子,终于踏上了岛,身子一软,扑倒在地上。 姑娘们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瓦斯科夫看到嘉尔卡靴子没了,连裹脚布也没了,裸露的小脚包裹着泥巴。他走到她的身边,抱起她的脚,关切地问:"还走得了吗?" 嘉尔卡乖乖地点点头,说:"就是冷。" 热妮亚懒洋洋地问瓦斯科夫:"可以提个问题吗,准尉同志?" "嗯。"瓦斯科夫点点头。 "不是嗯,是可以。"热妮亚看见女兵萎靡的样子,总想替准尉做点什么,让女兵们精神能够振作一些。 "对,是可以。你还没有忘了你是军人。"瓦斯科夫赞赏地说。 "这里面有好多人吧?就像我刚才一样,身子一歪,就再也没上来?"热妮亚故意扫视了女兵一眼。 软软地扑倒在地上的里莎霍地坐起来,惊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在哪儿,在哪儿?" "有,我就亲眼见过有人再也没爬起来。"瓦斯科夫附和着说。 "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热妮亚又问。 "变成水妖。"瓦斯科夫说。 "不对,应该是泥妖。"热妮亚争辩着。 女兵们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热妮亚和准尉的对话。她们开始有些害怕了,一个个站了起来,目光盯着走过来的沼泽地。 "不管叫什么妖吧,他们是有生命的,你看那些冒着的泡儿。"瓦斯科夫指着冒泡的地方,泥沼中一组组褐色的气泡正发出噼噼啵啵的呼声,他绘声绘色地说道:"他们在呼吸,跟我们一样,他们需要氧气。" "咱们还是走吧。"嘉尔卡浑身有些哆嗦,小声地说。 "当然,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等着,让它们把咱们再扯回泥沼里。"瓦斯科夫早已明白热妮亚的用意,诡秘地冲热妮亚眨了一下眼睛。 热妮亚心领神会,继续说道:"不会吧,泥妖怎么会爬到岸上来?" 嘉尔卡已经带头向前走了,里莎跟在瓦斯科夫身后,悄然地问:"真的有泥妖?" 话音刚落,泥水里鼓起一个水泡,"啪"地一声涨破了。里莎吓了一跳,不敢再追着瓦斯科夫问了。热妮亚在后面注视着里莎一举一动,满意地笑了,然后,她端起枪开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心里头,我还叫她狐狸精呢,可她是最棒的。"瓦斯科夫对丽达说,丽达赞同地点点头。他转过头,大声地冲着热妮亚说:"热妮亚,该和你的妖怪告别了!"热妮亚应着,快步追了上来。 丽达似乎早看透了热妮亚的小把戏,她笑着说:"前面是树林了,热妮亚,你一定又会编个树妖的故事吧?" "哎哟,那是你编的泥妖?"嘉尔卡恍然大悟。 只有里莎深信不疑地说:"不是,就是有泥妖。" 女兵们脱离了泥泞的湿地,跨进了矮树林。她们开始活跃起来。瓦斯科夫受到感染,喋喋不休地开起了玩笑:"小姐们,咱们有点儿落后了,得加油啊,瓦斯科夫将军在前面给诸位准备了天浴。知道天浴吗?" "?!"热妮亚第一个叫了起来,接着大家都跟着叫起来。她们快活地登上山岗,一条清清的小河伸展在眼前。"乌拉!"姑娘们高兴地向山下扑去,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步枪、子弹带、行囊、皮带、军大衣扔了一地。 "站住!立正!"瓦斯科夫怒吼着。 女兵们全都愣住了,她们停下脚步,惊讶甚至委屈地回头望着瓦斯科夫。 "你们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吧,红军战士们。"瓦斯科夫跟在女兵后面走下山岗,一边走一边捡拾女兵扔下的步枪、子弹,走到河边,对女兵们说,"枪不离身,这还用我教你们吗?毛毯、行囊就不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吗?我给你们四十分钟洗涮整装,我就在树丛后面听得见的地方,奥夏宁娜下士,替我负责秩序。" "是,准尉同志。" "嗯。"瓦斯科夫看见女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连忙去哄她们:"行了,这个给你们。"他掏出一个纸包,扔给了热妮亚。 热妮亚小心地打开纸包,眼中放出光芒。"香皂!"女兵们再次惊叫起来。热妮亚把香皂放到鼻子底下,闭着眼睛,陶醉地闻着。里莎痴痴地看着热妮亚的神情,羡慕地说:"这是上校留给热妮亚的。" "四十分钟之后,必须一切准备完毕,军装、靴子都穿好,干干净净。"瓦斯科夫说完,扭身向不远的矮树林走去。 女兵们开始一个个向水中走去。热妮亚让大家等一等,自己走了过去,把香皂递给了丽达,她想让大家都来闻闻这块香皂。丽达接过来闻了闻,向下一个传去,里莎是最后一个拿到香皂的,她把它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闻着,幸福地感叹:"真香。" 热妮亚向里莎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使用。里莎有点不太相信,瞪着大眼睛望着大家,当她的目光转到丽达的脸上时,丽达点头说:"里莎,你就用吧。" 大家微笑着望着里莎,里莎似乎得到了鼓舞,她把头浸在水中,然后把香皂打在头发上,白色的泡沫覆盖住了黄发,随后里莎把香皂递给了嘉尔卡。 瓦斯科夫坐在树丛后面,用匕首精心地从白桦树上剥下一块桦树皮,打算用树皮做成一只鞋。他的耳边不断传来姑娘们嘻笑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向山下望去,姑娘们在河里拍打着水,兴奋地尖叫,已经打成了一片。热妮亚跃出水面,一头扎进水里,半天没见她的头露出水面。 "康梅丽珂娃,上来,快回来!"丽达站在岸边气急败坏地喊。 听到丽达的喊声,瓦斯科夫吓了一跳,他丢下桦树靴,站起来,刚要迈步走向山下,他看见惊慌的丽达拍着自己的胸口,盯着河里渐渐浮出水面的热妮亚说:"你要吓死我呀?" 瓦斯科夫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向另一边的小溪走去。他脱下衣服,只穿着内衣,在溪边洗涮,简单的洗涮后,他卷上一根粗粗的马哈烟,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照射。 当里莎从丽达手里接过香皂时,香皂已经变得很小了,里莎在衣服外裸露的皮肤上使劲地擦着香皂。索妮娅看着里莎微妙的动作,心领神会似地微微一笑。 过了一会儿,热妮亚抬起头问大家:"谁拿着香皂呢?"看到里莎慌忙地把手举起来,她走到里莎身边,笑着说,"该我了吧?" 里莎哭丧着脸,慢慢地张开了手,她手中的香皂已经小到不能用的程度。她低下头,等着热妮亚的责骂,而热妮亚则用手指尖捏起香皂,笑着说:"这也太不禁用了。" "准备好了吗,战士同志们?"四十分钟之后,瓦斯科夫的声音传过来。 五个女战士,或只穿着内衣,或露着身体的大部分,队伍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一排。瓦斯科夫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树丛中,不见了人影儿。女兵们开心地大笑起来,只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快穿衣服吧,我们就要出发了。"女兵们对着总是嫌她们动作迟缓的瓦斯科夫齐声喊道:"等一会儿。" 瓦斯科夫坐在树丛中不敢回头,他直视着前方,大声说:"怎么样?水冷吗?热妮亚,没想到,你游泳还挺棒的。哎,快点吧,我们要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出发,别耽搁的太久啦。" "回头吧,准尉同志。"丽达在河边冲着瓦斯科夫大声地说。 瓦斯科夫这才站起来,整整军装,走出树丛。女兵们已经穿好衣服,经过梳洗打扮,她们又恢复了往日英姿飒爽的模样。他满意地点点头,让嘉尔卡坐下来,替她裹上裹脚布,套上了桦皮靴。然后,他命令大家开饭,女兵们拿出干面包啃,他安慰她们将就一下,等到晚上,他们将好好熬点汤、煮好茶。 且说玛丽娅正独自一人站在村口,凝视着瓦斯科夫出发的方向。安德烈站在不太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木雕般的姿势与神情,让安德烈觉得她有着一颗坚定的决心,安德烈长叹一声,掉过身,一拐一拐地向家里走去。 基里亚诺娃正执守在电话机旁,看见安德烈走了进来,忙不迭地问他:"回来吗?"看见安德烈无语地摇着头,她规劝道,"安德烈,你一定改了打人的习惯。要是你能改改,我去和玛丽娅说说试试?" "您还让不让我在村里做人了?"安德烈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安德烈同志,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心已经飞走了。算了,就算我没有这么一个婆娘。"安德烈无奈地走进里屋,不多时,从里屋传出手风琴的乐曲《三套车》,忧伤的曲调,让基里亚诺娃皱起了眉头。 自瓦斯科夫带队出发之后,玛丽娅心里的愧疚愈发强烈。她不知道他们此次分开是生离还是死别,每每总是难过至极,心也无所畏惧地随着瓦斯科夫走了。而此时的瓦斯科夫带领的小分队已经穿过森林,?过泥沼,越过山岗,来到了湖光潋滟、一望无垠的沃比湖。他正兴致勃勃地给女战士们讲着这里的地形地貌:"从沃比湖往右,到沙嘴开始就是西牛兴岭,我们就在这里构筑狙击德国人的阵地。这里曾经有伐木工人、渔民,现在都上前线了。" "多么寂静。"大嗓门的热妮亚忽然悄声地说:"仿佛在梦里。" 索妮娅走在队伍里,轻声地背诵着普希金的《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啦,所有的酒宴、爱人和朋友,都已经和轻柔的幻梦一齐消失,——就是我的青春,也带着它飘忽不定的才能暗淡下去。 这正像在漫漫的长夜中,为了那些愉快的少男少女们点的蜡烛,当狂热的欢宴将尽时,在白昼的光辉之前显得苍白无光。 …… 女兵们默默地行进,只有瓦斯科夫一个人在为索妮娅鼓掌,那单调的掌声更显得空寂、安宁。 "我有点想咱们的大棚了。"嘉尔卡伤感地说。 "您想谁?准尉同志?"热妮亚又开始欺负瓦斯科夫了。 瓦斯科夫被她的话问愣了,随即,他聪明地反问:"你说呢?" 热妮亚没有准备,她笑着说:"您变得聪明了。" "让你们逼的,我再傻下去,还要受你们欺负。" 女兵们都乐了,只有里莎抱怨说:"谁欺负您了。"声音小得像只蚊子,以至大家都没有听到。 瓦斯科夫继续他的讲述:"西牛兴岭的另一边还连接着一个湖,叫廖共托夫湖,湖边有一个修道院,从前有一个叫廖共托夫的修道士在这里苦修。他会画画,把修道院的墙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画……" "是不是那个建筑物?"丽达指着远处隐隐约约呈现出来的教堂。 "嗯。"瓦斯科夫指着两湖夹持之间的山说,"德国鬼子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西牛兴岭。西牛兴岭上满是鹅卵石和小茅屋那么大的岩石,我们要按照操典在石堆里选定主阵地和后备阵地,然后吃点东西,休息好了,等到那两个呆头呆脑的东西一出现,我们就把他们抓着,然后就可以班师回朝了。也就是说,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回到了会让站,回到了嘉尔卡思念的大棚,红军战士同志们,明白了吗?" 战士同志们继续行军,又变得默默无语,好像在沉思什么。当夕阳染红了天边晚霞的时候,终于到达了西牛兴岭。她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瓦斯科夫则举着望远镜观察山下的地形。观察了一阵,他回过头来对丽达说:"你跟上我,去寻找主阵地,其余的人原地待命。" 他带着丽达跳上主峰,其实主峰并非多么高大雄伟,只不过视野开阔些:"就在这儿,做主阵地。" "那后备阵地呢?"丽达问。 "一定是在山的后面。一般情况下,后备阵地主要是在敌人炮击之前使用的,炮击结束,立刻从后备阵地进入主阵地。" "我想德国人不会带着重炮来破坏铁路桥梁吧?" 瓦斯科夫愣了一下,严肃地说:"按照操典办事,错不了。" "是。" "你能不能不那么严肃,稍微地放松一点?"瓦斯科夫似乎有些开窍了。 "是!"丽达仍然装得十分严肃。 "丽达同志!"瓦斯科夫突然扯开嗓门大叫一声。 丽达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见瓦斯科夫正斜着眼睛瞟着自己,咧开的嘴巴露出了笑意,便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想想自己傻傻的样子,丽达也禁不住好笑起来。 正文 第14章 瓦斯科夫背着手在阵地上察看了一圈,颇为满意由他自己选择的主阵地。他对丽达扬了扬手:"你去通知姑娘们做饭吧,再把热妮亚叫到这来。告诉她们可以生火,但不能冒烟儿,记住了吗?" 说完,瓦斯科夫趴在一块巨石后面,仔细观察山下的地形,独自琢磨着:"除非你们不从这儿走,可是你们又能从哪儿走呢?难道要从湖上泅渡过去?" 丽达走向女兵待命的地方,远远就看见她们不再有白天的兴奋劲,而是无精打采地蜷缩在乱石堆中,在黄昏中,静静地聆听林中啄木鸟的尖嘴敲击树干的声响。她收住了脚,突然一纵身,从一块岩石上面跳了下去。 "哇!"姑娘们吓得齐声喊叫起来。尤其是嘉尔卡,只见她紧紧地用双臂抱住头,眼睛狠狠地闭着。 "姑娘们,你们沉沦了。饭还没吃,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作响。可你们的思想早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丽达笑着说。 "丽达,你在做诗?"索妮娅坐起来。 "是诗吗?"丽达反问。 "夜还未降临,倦鸟却已归巢。"索妮娅随口作了一句诗,"热妮亚,该你了。" "战斗还未打响,战士们都已疲乏。"热妮亚吟道。 "行了,我们该做饭了。里莎,点火,记住不能冒烟?"丽达叮嘱道。 里莎答应着,同嘉尔卡一起去寻找可以做饭的树枝。丽达和热妮亚则向主阵地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走着。热妮亚笑着说:"一会儿,你偷偷地数着,你看他一口气可以说出几个操典来。" 丽达也笑了:"他不像只读过四年级。" 她们来到瓦斯科夫的面前,坐在岩石上的瓦斯科夫马上站起来,说道:"根据操典上的规定……" 话音未落,丽达"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瓦斯科夫停下讲话,不解地问她:"笑什么?""没,没什么。"丽达有点尴尬,忙笑着回答。 热妮亚却始终板着面孔,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继续听瓦斯科夫讲话。 "根据操典,主阵地应设在制高点,便于指挥。我们手上的步枪有效射程约一千米,在八百米之内,要能有效地压制敌人的火力。" 瓦斯科夫一边讲,一边大步流星地在阵地上用脚丈量距离。在一个枝叶繁茂的隐蔽之处,他招呼热妮亚过去:"这是你的阵地,狙击手的阵地,按照操典规定,狙击手的位置往往会在阵地的前沿,最为隐蔽的地方,而指挥员通常不对狙击手下达射击命令,由狙击手自己决定何时击发。" 热妮亚极力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点点头。 "怎么了?你今天不舒服了?"瓦斯科夫奇怪地问。 热妮亚美丽的大眼睛盯着瓦斯科夫,默默地摇摇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不按照操典规定?" 热妮亚仍然不说话,继续摇头。站在身边的丽达看着热妮亚的模样,想笑又极力控制着。 瓦斯科夫从行囊里抽出一张白纸,叠在行囊上画了一阵子,递给热妮亚:"这是射击要领图,基本上避开了射击的死角,而这里根据操典规定,是射界最为开阔的地方。" "还有吗?"热妮亚上下嘴唇稍微地动了一下,冷冰冰地问。 "什么?"瓦斯科夫纳闷地问。 "根据操典啊?" 瓦斯科夫仍然没转过弯儿来,但他似乎有所觉察:"你是在耍我?" "准尉同志,我怎么敢呢。"热妮亚憋住笑说。 "那就好。"瓦斯科夫有些恼火地向山顶迈去。 热妮亚仰起头,诡秘地看着丽达,冲她伸了伸舌头。丽达再也止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使瓦斯科夫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坚信自己的想法:"你们肯定是在耍我。" "几个?"热妮亚哈哈笑着问丽达。 "已经六次了。"丽达笑弯了腰。 "什么什么?"瓦斯科夫糊涂了,迫不急待地追问。 "六次,准尉同志。"丽达立即强忍住笑,站直了身子,以军人的口吻回答瓦斯科夫。 "什么六次?" 热妮亚走到瓦斯科夫身边,笑嘻嘻地说:"我们数了数,在您简单布置的过程中,您一共使用了六次根据操典,操典规定。" "真有那么多次?"瓦斯科夫自己也乐了,看到丽达笑着点头,三人突然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晚霞已被天边收回,天色逐渐昏暗下来。瓦斯科夫站在主阵地上布置了一阵,突然,看见女兵们栖息的地方冒起浓浓的炊烟。"糟了!"他大叫一声,像野兔一般向炊烟蹿去,丽达和热妮亚也慌了,紧紧地跟在后面跑。 山腰上,里莎正趴在地上,鼓足了腮帮子吹着没有燃起的炊火。瓦斯科夫冲过来,伸出大手,一把将里莎拽到一边儿,迅速地用双脚踩灭余烬:"这还行?三里地之外就看见你的烟了。" 里莎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偷偷地瞄着瓦斯科夫。只见他弯腰捡起被烟熏得发黑的树枝,看了看说:"这儿能点着吗?这树枝都没有干透,所以你一点,就?起浓浓的烟。" 他扔下树枝,叹气地摇摇头:"走吧,要想吃饭,我们就要去捡干树枝。"瓦斯科夫向树林走去,女兵们跟在其后鱼贯而行。 树林里静悄悄的,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来,把树林中照得通亮,姑娘们借着月光在树林里四处捡拾干柴。瓦斯科夫一边捡起干树枝,一边采摘一种叫作越桔叶的植物。里莎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心不在焉地捡了几根干树枝。她瞧准了时机,来到他的面前,小声地说:"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是你没经历过。你在家烧木柴?子,因为有烟囱,它像一个巨大的抽风机,木柴很容易燃烧起来,而在野地里,一是柴要干,二是炉灶的位置要放正,灶口要顺着风口,这才能点着。" "您懂得真多。"里莎心里豁然开朗,由衷地说。 "那当然了。"瓦斯科夫听得出来,谁是真诚地和自己交谈,谁是在戏弄自己:"你和她们不一样。" 里莎听到瓦斯科夫不同寻常的赞扬,顿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急忙问:"怎么不一样?" "也许她们墨水喝多了,说话总喜欢戏弄别人,生怕别人比她们强。" "要是不打仗,我也要进城念书了。"里莎有点惋惜地说。 "打完仗,还可以去。" "一定。" 两人边拾干柴边欢快地谈着,突然,瓦斯科夫用一只大手拦住里莎。前方,一幢黑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里莎的神经一下绷了起来,心跳到了嗓子眼。两人屏住呼吸,仔细地观察着。发现没什么危险,瓦斯科夫才小声地对里莎说:"没事了,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看林人的窝棚。" "看林人?!"里莎立即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变得异常兴奋。 两人来到窝棚门口,瓦斯科夫将门推开。里莎抢先走了进去,她顺手摸着一盒火柴,划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她自己意识不到,瓦斯科夫却看在了眼里。 窝棚里,主人的东西陈放得井井有条。里莎完全像在自己家一样,顺手又拿出一把斧子。 "停。"瓦斯科夫见里莎愣在那里,他咧嘴一笑,"这儿好像是你们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顺手一拿就有。" "守林人在自己的房间放东西一般都有固定的地方。"里莎瞅了瓦斯科夫一眼,笑着说,"一来是为自己需要方便;二来,万一有人迷失在林子里,摸到守林人的房子,守林人又不在,他就会按照放东西的习惯自己取要用的东西。" "多好啊!"瓦斯科夫不由得赞叹道。 "所以,守林人的房子是从来不上锁的。" "什么时候,俄罗斯的家家户户都能成这样就好了。" "这有什么。"里莎不以为然地笑着。 这时,女兵们嘻嘻哈哈地走进了窝棚,忘记了自己还空着肚子,各自找了一块舒适的地方,准备小憩一番。 篝火在半山腰燃烧,篝火上挂着的三个饭盒里的粥已经熬熟了,瓦斯科夫与五个女兵围着篝火而坐,众人的目光始终盯着饭盒。跳跃着的火光照着姑娘们的脸,映衬出她们无法遮拦的青春。粥熬熟了,瓦斯科夫依次拿下饭盒,让女兵们先吃,自己监视通向这里的道路,他说:"估计再有四个小时左右,敌人会走到这里。" 丽达和里莎吃着一盒粥,热妮亚和嘉尔卡吃着一盒粥,索妮娅独自一人吃着粥。她有点不好意思,端着饭盒凑到瓦斯科夫身边,执意让瓦斯科夫吃上一口。瓦斯科夫推诿不过,就着索妮娅的匙子吃了一口,刚吃完,索妮娅又送过来一匙子。 索妮娅用匙子舀粥时把饭盒碰得叮当作响,准尉不满地说:"你别叮叮当当的,翻译同志,我又不是你照看的小孩,明白不,用不着你一口一口喂,你应该像个战士似的,狼吞虎咽才对。" "我是在使劲吃嘛。"索妮娅说。 他们的对话在里莎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意,她皱起了眉头。 "可你还是瘦得跟春天的白嘴鸭似的。"准尉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 "体质?瞧,里莎的体质跟我们大家都一样,可她多胖,看着都高兴。"瓦斯科夫随口赞美的话,听得里莎甜蜜地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拿眼含情脉脉地瞅着准尉。 热妮亚突然发现与她同吃一盒粥的嘉尔卡浑身在发抖,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嘉尔卡?" "我冷。"嘉尔卡浑身紧缩着,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是啊,虽然到了夏天,一入夜,林子里的夜晚还是冷嗖嗖的。"瓦斯科夫说:"来,喝杯热茶,喝杯放了越桔叶的茶。" 瓦斯科夫把拾柴时采摘的越桔叶放进饭盒里,加满了水,一边放在火上煮,一边说:"小的时候,我妈妈就这么煮茶,苦涩的茶中带点甜味。" 越桔叶茶煮好了,嘉尔卡呷了一口热茶,抱怨道:"我们家可不这么煮茶,真难喝。" "当然了,你们家煮茶一定是放蜂蜜。"里莎一听到嘉尔卡说"我们家"就会生出十分羡慕的目光。 "不,放方糖。"嘉尔卡纠正道。 "我妈妈会放越桔叶。"里莎很自豪地说。她家里虽然没有方糖可放,但她还是为自己与瓦斯科夫的某种相同之处而感到骄傲。 "我妈妈会做许多小点心,喝茶在我们家是十分讲究的。"嘉尔卡故意拿出一副讲究的喝茶姿势。 "嘉尔卡,快喝茶吧,别净说你那些没边没沿的事。"丽达堵了嘉尔卡一句。嘉尔卡灰溜溜地瞅了丽达一眼,悄声说:"我冷。" 用过这顿美餐,他们开始向西牛兴岭主峰进发,女兵们排成一行,听候瓦斯科夫分配任务:"战斗命令,敌方兵力为两名武装到牙齿的德国伞兵,他们正朝着沃比湖地区移动,妄图潜入基洛夫铁路,我方总共是六个人,在兵力上拥有绝对的优势。任务是坚守西牛兴岭,并在此地捕获敌人。" 看到女兵们一个个严肃的面孔,瓦斯科夫不免有点心慌,寻思着怎样找个轻松的话题,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讲话的内容,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说到哪儿了?" "捕获敌人。"热妮亚说。 "根据步兵操典,命令该写在纸上。"瓦斯科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再一次听到"操典"两字,姑娘们不由得轻轻笑起来,瓦斯科夫也笑了,他自嘲道:"第十六次了。" "十五次。"丽达纠正道。 "在未与敌人接火之前,先迫使他们投降,如果遇到抵抗,就击毙其中一名。"瓦斯科夫鼓舞地看着热妮亚说。 "是。"热妮亚用响亮的声音应道。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是勇敢的,这正是瓦斯科夫最希望看到的。 "另一个无论如何要生擒,一切装备留在后备阵地,由战士契特维尔达克看管。" "为什么偏要把我留在后备阵地?"嘉尔卡问。 "报告,你懂吗?"瓦斯科夫训斥道。 "报告!"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战士同志,怎么命令,怎么执行。"瓦斯科夫说。 "是。"嘉尔卡不再争辩了。 "现在我命令,进入阵地。"瓦斯科夫郑重其事地下达了命令。 瓦斯科夫领着女兵进入了事先为她们每个人选好的阵地,他把索妮娅安排在自己旁边的阵地,嘱咐大家:"一发现德国人,我先对他们喊话。" "用德语吗?"索妮娅不待准尉说完,细声细气地抢先说道。 "用俄语!"准尉厉声说,"记住,这是在俄罗斯,如果他听不懂,你就翻译,我说清楚了没有?" 见女兵们沉默不语,瓦斯科夫准备教训女兵几句:"战斗打响了,你们还像现在这样探出身子的话,这附近可没有卫生营,也没有妈妈。" "您不必扯上妈妈,我们知道,子弹打在谁身上都是一个洞。"热妮亚不服气地说。 瓦斯科夫思忖了一下,说:"要趁德寇没走近的时候打,否则,没等你们拉枪栓,已经被打得浑身窟窿了。根据……"瓦斯科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兵们,把要说的"操典"两字咽了回去,说道,"我没下命令开火,你们就趴在阵地上,一动不动,否则,我可不管你们是妇女。" 女兵们不再沉默,纷纷发言:"那你要怎么样,枪毙我们?"热妮亚说。 "您太过分了,准尉同志。"丽达说。 "我们真的是妇女,妇女就应该有妇女的权力。"嘉尔卡也抢着说。 "我抗议。"索妮娅说,声音很低。 "住嘴!现在是在战场,我随时可以执行战场纪律!"瓦斯科夫发火了。 "又不是没被执行过,您现在执行吧,是枪毙我还是禁闭我?"热妮亚嬉皮笑脸地看着准尉。 "热妮亚呀热妮亚,你为什么处处和我作对?"瓦斯科夫说。 "因为您本来可以好好说的话,偏偏要像吵架一样。" "热妮亚!"一直缄口不语的里莎大叫一声,女兵们都愣住了,只听她气愤地说,"为什么不让准尉同志把话说完了?" 瓦斯科夫感激地拦住了里莎,笑着对女兵们说:"你们不是妇女,你们是男人。" "这就对了。"热妮亚这回乐了,但她马上说,"不对,妇女还是妇女,只是您不能总把我们当作妇女。" "对对对,我赞成,你们是战士。"瓦斯科夫称赞地点头。 月亮钻进了云层,月色变得朦胧,山色也变得朦胧。战士们肩负着不同的任务,各自进入了自己的阵地。他们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周围。没有一丝风,鸟儿都已经归巢了,主峰阵地的深夜静悄悄的,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瓦斯科夫用望远镜观察良久,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的敌情,他放下望远镜,倚在岩石上,仔细地卷了一根马哈烟叼上。烟还没点上,他已经闭上了疲惫的眼睛。突然,一只小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脚。他猛地醒过来,一把抓住了身边的冲锋枪,迷迷糊糊地喊道:"德寇?" "在哪儿?"丽达吃惊地问。 "是你啊?"瓦斯科夫看到了丽达。 "您睡着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我给您送大衣来了。" 瓦斯科夫接过大衣,让丽达爬到自己身边,指着山下边的树林,低声说:"从森林到阵地前,有这么一片开阔地,德国人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一定是在德国人进到开阔地时喊话。" 丽达点点头,俄顷,她向其他人的阵上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妇女是不是有些……" 瓦斯科夫严肃地打断丽达的话:"现在,做指挥员的,一定要讲团结的话。" "您不生气?" "习惯了。丽达,你一早上到树林里干什么去了,光着两只脚丫子?" "可以不说嘛?" 瓦斯科夫略一思忖,说:"你看我战斗部署安排得怎么样?有什么漏洞?" "您应该去看看每一个女战士,顺便敲打敲打,只有她们一个人的时候,乖得很。"丽达一笑。 "你可真鬼。"瓦斯科夫笑了。 他先来到热妮亚的阵地,看到热妮亚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梳理自己金黄色的长发,他有点害怕热妮亚的那张嘴了,想从一旁绕过去。谁知热妮亚已经看见了他:"准尉同志,不想说点什么吗?" "噢,头发准是染的吧?"准尉说完就后悔了。担心会惹恼热妮亚。 "天生的,我的头发太乱了吧?"热妮亚毫不介意地说。 "打仗嘛。"瓦斯科夫踌躇地站在一边。 "准尉同志,您结过婚了吧?" "有老婆了,战士康梅丽珂娃。"瓦斯科夫心怀戒心地说。 "那么您的妻子?" "在家。" "孩子呢。" 这话似乎触动了瓦斯科夫伤痛的神经,他叹了口气:"死了。" "对不起。"热妮亚连忙抱歉地说。 "好好休整吧。"瓦斯科夫想走。 "等等。"热妮亚说。见瓦斯科夫转过身,她轻声问:"我们是不是叫男人惯坏了?" "不是吧。" "别把我们想得太坏。" 瓦斯科夫一边思忖着热妮亚的话,一边敏捷地跳过岩石,看见了正借着月光读书的索妮娅,她喃喃地念着:天明了,老人轻轻地漫步,绕着这悄然无声的帐幕。 太阳出来了,起吧,金斐拉,是时候了!醒醒吧,我的客人!孩子们,离开舒适的卧榻!大人涌了出来,一片喧哗…… 瓦斯科夫在索妮娅的肩上轻轻一拍:"念给谁听呀?"索妮娅吓了一跳,紧张地抬起头,看见了瓦斯科夫,她正要站起来,却见瓦斯科夫冲着她摆摆手,又重复一遍他刚才的问话。 "不给谁,自己念念。" "那为什么念出声来?" "因为这是诗呀。" "哦。"瓦斯科夫从索妮娅手里接过《普希金诗集》,关心地说:"要看坏眼睛的。" "好的,准尉同志,谢谢。" "而且无论如何不要念出声来,这个地方晚上空气潮湿,密度大,这里的黎明又是静悄悄的,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喘气的声音。再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观察,认真地观察,战士古尔维奇。" 索妮娅低头不语,双手紧紧地把诗集搂在怀里,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看见瓦斯科夫已经向着里莎的阵地去了。 里莎见到瓦斯科夫向自己爬过来的时候,心里激动万分,早把微笑挂在了脸上。 "没发现什么吗?"瓦斯科夫问。 "眼下还寂静。" "小树没有摇晃,小鸟没有吱喳乱叫,你是森林里出来的,这些你都明白。" "我明白。"里莎起身将干树枝重新铺好,把军大衣铺在干树枝上,一切都弄得舒舒服服,然后让开一半舒适的座位,示意瓦斯科夫坐下。 "快啦,也许再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要打上一仗了。"瓦斯科夫没有瞧见里莎的示意,一边观察着山下的情况,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他转过头,一屁股坐到了里莎的身边,"你帮我说话了。" "因为,我总觉得她们有一点点,一点点看不起乡村里的人。" 瓦斯科夫思忖了一下,说:"也许吧。里莎,我们家乡有这么一首歌。" "您唱。"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为什么你不把催眠曲来歌唱,莫非是你不会歌唱……"瓦斯科夫尽量想装得轻松一些,但说出来的歌词仍旧是那么刻板,不招人喜欢。 "这歌儿,我们那儿也唱。"里莎却十分欢喜。 "等以后咱俩一起唱,唱咱们乡村人唱的歌,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 "你说话可算数?" "噢,说到做到。"瓦斯科夫突然变得真正地轻松起来,他对里莎又是挤眉又是弄眼,但马上又觉得很难为情,站起来整整军帽便走了。 "喂,等着瞧吧,准尉同志,你可是答应了。"一不留神,一贯称瓦斯科夫为"您"的里莎,叫出了"你"字,这使她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里莎的话使瓦斯科夫如浴春风,走起路来也轻松自如。来到后备阵地,他看见嘉尔卡双手抱臂,浑身都在发抖,还不时地用衣袖擦着鼻涕,头和脸都缩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战士同志?"瓦斯科夫从一旁转过来,轻松地问。 "冷。" 瓦斯科夫伸出一只手,往嘉尔卡的头上摸去,嘉尔卡本能地赶紧往后一躲。 "嗨,别动,老天爷,把头伸过来。" 嘉尔卡无力地伸过额头,瓦斯科夫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测试她的体温:"你发烧了,战士同志,怎么搞的,泥妖可把你整苦了。" "您说什么,泥妖?" "泥妖!"瓦斯科夫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行囊拉过来,在里面翻腾着,"就是在泥里待得时间长了,靴子也没了,脚着凉了。" 嘉尔卡呆呆地看着瓦斯科夫,看见他掏出小酒壶问她:"喝纯的,还是对点儿水?" "这是什么?" "药水。" "是酒吧?" "酒精。" 嘉尔卡一听是酒精,吓得身子直往后躲。 "躲什么?喝了它,病就好了。" "我,我,不。" "我命令你喝!"瓦斯科夫拿出一个饭盒盖,倒了点酒精,对了点水,端到嘉尔卡面前。 "我不能喝,会喝死的。" "胡说,这是治病的,天底下没有什么病,它不能治的。" "我妈妈会骂死我的。" "好了好了,这里没有什么妈妈,只有战争,只有德寇,还有我——瓦斯科夫准尉,只有熬过这场战争的人,才有妈妈,我说清楚了没有?" 嘉尔卡噙着眼泪,接过饭盒盖,感激地看着瓦斯科夫。瓦斯科夫用手比划着,劝她一口喝干。她闭上眼睛,含着泪水将酒灌了下去,接着,她被呛得使劲咳嗽起来。瓦斯科夫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她用双手抹去眼泪,"扑哧"一声乐了:"我的头,头晕。" "好极了,你就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明天天一亮,就什么都好了。"瓦斯科夫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嘉尔卡的身上。 "您没有大衣怎么成?" "我身子骨结实。"瓦斯科夫突然想起里莎的话,他笑了笑说,"你们大城市里的人和我们比不了,我恳求你,快点好起来。" "我不是。"嘉尔卡欲解释什么,瓦斯科夫摆手制止了她,让她闭上眼睛。 嘉尔卡睡了,瓦斯科夫开始收拾翻乱的行囊,他把行囊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出来:脂油、面包、子弹、手榴弹、甚至还有刮胡子的刀,当瓦斯科夫拿起那块脂油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前浮现出玛丽娅的身影,她站在厨房里烧饭,她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她在黑暗中走到他的床前,她在为他补衣服,她驯服地听着他的吼叫等等,这些情景不由得使瓦斯科夫自言自语起来:"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什么?"嘉尔卡迷迷糊糊地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你要闭上眼睛,使劲地闭上。"嘉尔卡乖乖地闭上眼睛睡了,瓦斯科夫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次日晨曦,一夜未合眼的瓦斯科夫听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地叫,他睁着倦怠的双眼,用手掂了掂那块脂油,没有舍得吃,小心地把它放回行囊。他回头看了一眼嘉尔卡,她睡得正香,仿佛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这时,他打了一个哈欠,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尚早,估计德寇不会起这么早,可他还是爬到阵地的前沿,举起了望远镜。野外的晨曦,显得沉寂,薄薄的雾气卷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迷漫在空中。 此时,171会让站的天空也处于一片薄薄的迷雾之中。这个时候,玛丽娅已经坐在村口的木垛上了,透过薄薄的迷雾向远处眺望着。微风轻拂着她宽大的披肩,轻拂着她的脸颊,她的目光迷离而又游移,带着一股空洞的惆怅,播向远方。安德烈架着双拐来到木垛下,看着玛丽娅像座木雕一样坐在那儿,他微微地摇摇头,叹口气,又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天边的星星越来越暗淡,夜色悄悄地隐退着。主阵地上的里莎早早就醒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地爬向丽达。可当听到丽达问她干吗时,她又停止了爬动,犹豫着准备退回去。听见丽达喊她过去,她又高高兴兴地爬了过去。刚到丽达的身边,她就听见丽达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他们走错了路。" 此刻,里莎心里想说的不是德寇,而是那种让她感到喜悦的感觉,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到我的阵地去了。" "谁?"丽达问。 "准尉。" 在距她们不远的地方,热妮亚听见了她们的谈话,也忍不住地爬了过来,她边爬边说:"还不见德国人?"她挤进丽达和里莎的中间,悄悄地问里莎,"他跟你说什么了?" "唱歌。" "唱歌?"丽达问。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我们家乡的歌。" 热妮亚和丽达望着纯净得像碗白开水的里莎都忍不住地笑了。 "热妮亚,你太厉害了。"里莎抱怨着热妮亚。 "他有的时候太看不起女人。"热妮亚说。 "就是。"丽达附和着。 "不管怎么说,他挺可爱的。"热妮亚又说了一句。 "你会爱上他吗?"里莎傻乎乎地问。 热妮亚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单纯的里莎,悄声说:"会的".里莎听了,不高兴地使劲往外推她。热妮亚笑了:"你真的相信了?" "你已经有了一个上校。" "好,那就把这个准尉让给你。"热妮亚故意装作大度地说。 "别闹了。"丽达说。 热妮亚又紧紧地搂住里莎,爱怜地说:"我的小傻瓜。" 里莎依偎在热妮亚的怀里,仰望着天上寥寥的晨星,眼前浮现出瓦斯科夫的身影,里莎自言自语地说:"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又在说他?"热妮亚问。 "也许还有别人吧。"里莎慌乱地说。 "告诉我,我会给你力量。"热妮亚故弄玄虚。 "没有,没有。"面对热妮亚的真诚,淳朴的里莎乱了阵脚。她讲起了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 她生活的那个森林,冬天的时候到处一片银装素裹。那天,有一辆马拉的雪橇在雪地上飞驶,乘车的年轻男子双手做成筒状,放在嘴上,"啊"地大声喊叫着,回音震落了松枝上厚厚的积雪。她正从密林中走来,听见了远处的喊叫声,也远远地看见了雪橇疾驰而来,当雪橇从她身边急驶而过时,她看清了车上那个像孩子般大声呼叫的年轻人,他一直忘情地喊声,使树上震落的雪花扑簌簌落到里莎身上。 当她怀着梦幻般的遐想走到家门口时,竟然听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她心想:这简直像神话一样,白雪、木屋、蘑菇,好像还缺点什么,等等,让我想想,噢,公主!她欢愉地推开门,屋里的年轻人"霍"地掉过头来,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她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听见父亲对她说:"他是作家,要在咱们这儿住上一段。" 父亲嘱咐她要照顾好这位年轻人,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慌慌张张的,哪怕是给他端来洗脸的热水,都会让她感到魂不守舍。她常常透过窗户偷偷地望去,看那年轻人漫步在雪地里时而仰头吟诵,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团起雪团向空中抛掷,时而摇动着树杆,让白雪纷纷落下…… 有时年轻人在居住的小屋里奋笔疾书,当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收拾房间时,会听见年轻人一边写一边说:"放在那儿吧,我自己来。"她没有吭声,把床单都收走,又铺上浆洗过的床单。她突然注意到,窗户前的小瓶子里插着一束甘菊花,于是,她来到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美丽芳香的甘菊花。这时,年轻人停下笔,转过身问她:"你们管这花叫什么?" "甘菊花。" "俄罗斯人还有一种叫法儿,爱不爱花。" 她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年轻人看着有些诧异的她,从花瓶中抽出一朵甘菊花说:"你看。" "爱,不爱,爱……"年轻人每说一句,掐一个花瓣,"就这样,当还剩下最后一瓣时,是爱是不爱,就可以得到证明。"年轻人又俯下身去写作,他的话让她脸红。 年轻人在她家里住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她走进自己家的屋子,正在修理雪橇的父亲告诉她:"他明天就走了,你去给准备一些明天路上吃的东西。" 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一头冲进年轻人的小屋。年轻人不在屋中,她瞥了一眼窗前的甘菊花,无意中看见了窗外的年轻人挽着个小篮子向林子深处走去。她走到窗前,看见年轻人已慢悠悠地走在雪地中了。 她从瓶子里抽出一枝甘菊花,当手指触到花瓣时,不由得脸又红了。她看到窗外的年轻人绊倒在雪地里,爬起来后,兴高采烈地跳着。她下定决心,扯下一片花瓣,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爱"字。这时,她看见年轻人蹲下身子,在雪地里找着什么。 她又扯下一片花瓣:"不爱,爱,不爱……"她念叨的同时,看见年轻人倚在粗大的树干上,仰望着天空。 "爱,不爱……"里莎重复着,地上散落着片片花瓣。当甘菊花的枝上只剩下一片花瓣时,里莎显得万分激动,她轻轻地吐出一个"爱"字,把最后的花瓣掐了下来,她的目光放射出奇异的光彩。 那晚,里莎收掉餐桌上的餐具时,父亲已经爬到床上,他让她早点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她嘴里答应着。等她收拾完餐具,轻轻地吹熄了马灯,便倚在窗前,盯着年轻人依然亮着灯的小屋。 窗外下雪了。屋里传来父亲的鼾声,她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父亲已经熟睡。她慢慢地回过头,发现小屋的灯也熄灭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披起自己的长衣,站在门口犹豫着。屋里只有挂钟均匀的节奏和父亲单调的鼾声。她下定了决心推开门,走进雪地。里莎轻轻地推开年轻人小屋的门,年轻人轻声地问:"谁呀?" "我。"里莎说,"也许,要我来铺铺床?" "不用了,去睡吧。" 她沉默着,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寂寞吗?"他问。 "嗯。"她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 她站在小屋的门口,不知道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她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床上的年轻人翻了个身,轻声说:"我累了,明儿一大早就得走。"随后,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咬着嘴唇,倒退着走出小屋,来到雪地中,她双手捂着脸,肩头抽搐着。 清晨,当她还躺在床上时,父亲走过来告诉她,应该起来送送人家。她一声也没吭。父亲叹息着走了,一会儿,从屋外传来父亲和年轻人的对话:"里莎呢?" "还睡着呢。" "让她睡吧,里莎可真是好姑娘。" "驾,驾……" 马蹄敲击着雪地,系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铃声,铃声渐渐远了,一行热泪终于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 这就是她十九年来的全部感情,那个时候,她每一天都在期待明天的到来,可明天究竟在哪里呢?直到她来到了171会让站,见到了瓦斯科夫,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充满希望的明天。 里莎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看见瓦斯科夫的情景。当时,瓦斯科夫惊慌失措地站在刚刚来到会让站的女兵面前,说话结结巴巴的,想端出个指挥员的架子,又生怕女兵们嘲笑,于是,大声地说:"根据步兵操典……"女兵们笑起来,里莎盯着他,当他无助的目光与自己的目光在瞬间交汇的时候,她感到心跳加速,感到脸颊发烧,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瓦斯科夫昨晚来自己的阵地了,对里莎来讲,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尤其是他还向她承诺:"等以后咱俩一起唱,唱咱们乡村人唱的歌,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里莎一遍遍地在心里重温这句话,嘴角不由得泛起丝丝笑意。 "你们看。"丽达突然说。 热妮亚和里莎急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正文 第15章 "这儿会不会有人把鸟惊着了?"丽达指着天空突然飞起的鸟儿,担心地问。 清晨的微风飘过森林、湖泊、山岗和沉寂的空间,一只兀鹰在天空中盘旋,林子中发出鸟儿报警的啼鸣。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热妮亚和里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上的鹰,沉默不语。 "不会的,是兀鹰。"瓦斯科夫走上主阵地,看见了热妮亚和里莎,严肃地说:"你们不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跑这儿干吗来了?" 热妮亚和里莎听了,互相挤了挤眼睛,掉头要走。瓦斯科夫又叫住了她们:"都撤到后备阵地上休息,顺便照顾一下嘉尔卡,她发烧了。" "是。"热妮亚和里莎向后备阵地走去。丽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也许是白等一场?" "也没准。"准尉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不是这样。当然,假如没把德国鬼子跟树墩搞混了的话。" "也许他们走错了路?" "大约有五十里路,走一夜早该到了。"瓦斯科夫心里打着小鼓。 "会不会,他们的任务……" "那他们干吗来?"瓦斯科夫思索着。 "也许他们是来刺杀某位大人物,也许是来,像咱们的侦察兵说的,来抓个舌头。也许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设法回到自己的阵地?" "是啊,是啊,为什么我们不去搜索森林,或者追着德国鬼子的方向,把他们狙击在路上,奥夏宁娜同志,对于一个指挥员,也许问为什么太多了,就会妨碍他做出正确的判断。""您还是睡一会儿吧,准尉同志,一会儿,我叫醒你。"丽达看着困乏的瓦斯科夫,劝道。 "别再提什么睡觉了,要是德国鬼子不从这过,我们有的是时间睡觉,如果他们从这走,我们睡着了,那真该长眠不醒了。" "也许他们现在正睡觉呢,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正睡觉?" "是呀,他们也是人哪。" "对呀。"瓦斯科夫掏出怀表,计算着时间,他决定让她们睡上一会儿。 女兵在职守的阵地接到瓦斯科夫的通知,先后来到后备阵地。当然最先到达的是热妮亚与里莎,她们看到嘉尔卡蜷缩在军大衣里,只露出红鼻头和一双呆滞的眼睛,盯着正在说话的热妮亚和里莎,病情似乎好了许多。 里莎挨着热妮亚坐在嘉尔卡的身边,诉说着自己与年轻作家的故事。她说她父亲送年轻人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帽子里盛满了糖块。一推开自家的门,就把糖全倒在桌上,告诉她,年轻人请他喝酒了,还吩咐代销社给了他很多糖。她问父亲年轻人有没有说什么时,父亲摸出一个小纸片,交给了她,她接过小纸片,上面写道:你应该学习,里莎,你在森林里完全变野了,八月来吧,我替你找一个有宿舍的技术学校…… 里莎自己轻轻叹口气,感伤起来。热妮亚和嘉尔卡沉默不语地听着她的叙述,神情间有种莫名的忧伤。这时索妮娅猫着腰,悄悄溜了过来。 "你怎么也回来了?"热妮亚问。 "准尉让我撤到后备阵地休整。"索妮娅说着来到里莎身边坐下来。 "嘉尔卡发烧了。"热妮亚说。 "好了好了!"嘉尔卡抢着说。还使劲地抽了一下鼻子,好奇地问里莎,"后来呢?" "字条我反复看了,除了说我该上学的事,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里莎神情显得有些失落,哭丧着脸说。 "你爱他吗?"热妮亚问。 "不知道。"里莎摇摇头。 "爱是双向的,你爱他,还要他爱你,对吧?" 里莎点点头。 "后来呢?"嘉尔卡迫不急待地又问。 "后来,战争爆发了。我不能再去城里念书了,幸运的是,我参了军,来到高射机枪部队,再后来,到了171会让站。反正,我离开了家。"里莎说。 听了里莎的话,索妮娅突然把书合上,问道:"你就那么希望离开家?" "嗯。"里莎肯定了自己的话。 "我就和你不一样。"嘉尔卡说。 "当然了。我天天守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爸爸。妈妈死了以后,他喝得更多。"里莎说完,心情低落下来,嘉尔卡与索妮娅也沉默了。 嘉尔卡和里莎不一会儿就在后备阵地睡熟了。索妮娅睡不着,抱着那本诗集读着。 "索妮娅,你这一生有没有最遗憾的事?"热妮亚问。 "太多了。我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家里人在一起,你知道,我们是犹太人,一旦让德人抓住,他们活下来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我不该去莫斯科念大学,更不应该念什么文学,我应该念军校,像你们一样,会射击,会投弹。" "还有吗?" "热妮亚。"索妮娅突然爬到热妮亚身边,悄声地说:"我没爱过。" "一次都没有?" "没,如果说有的话,我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索妮娅的目光落在破旧的《普希金文集》上。 "你真幸福。"热妮亚十分羡慕地说。她往后靠在岩石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一棵小树,不久,也沉沉地睡去了。 索妮娅则开始专注地看着《普希金文集》,仿佛看见那个带着"眼镜"的士兵正一步一回头,向火车的车厢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索妮娅站在站台上大声问着。 "射——击!" "射击?" 戴"眼镜"的男兵从文集上消失了,索妮娅合上诗集,躺了下来。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她的脑海里充满了遐想,仿佛看见莫斯科大学幽静的校园,看见了罗蒙诺夫高大的塑像,而她自己正坐在阳光充盈的图书馆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读着。 突然,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递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在读什么书?她看了一眼,随手在字条的空处写道:如果你无事可干,为什么不走到处边,去喝上一杯。字条递过去了,一会儿,又传递过来:你不妨抬起头来看看,那怕只耽误你一秒钟。于是,她抬起了头,万分惊愕。原来坐在对面的人正是送她诗集的那个戴眼睛的士兵。瞬间,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像变戏法一样,戴"眼镜"的士兵突然间穿上了整齐的西服,正在她感到十分陌生之际,他又换上了原来的军装。 她疑惑地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向对方疾速奔去。近了,索妮娅突然站住,士兵也站住了。 "我还是先问你的名字吧,要不然一会儿又忘了?" "射击。" "你真的就叫射击?" 士兵点着头。 "射击!"索妮娅小声地念叨着。 热妮亚一翻身从梦中醒来,她循声望去,看到索妮娅呆滞的样子,热妮亚感到好笑:"在打仗?" "没有。热妮亚,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我最幸福?" 热妮亚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你爱了。你并不知道他爱不爱你。这对于恋爱的人已经足够了。你想,你一直在琢磨他会怎么看你。只有两种可能,要不他爱上你了,要不他没爱上你。这重要吗?你爱了,你付出了,你就会把这份感情沉浸在心底,作为永久的享受,用不着因别人的爱与不爱来决定自己的感受。" "你简直是个哲学家。"索妮娅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想,如果你爱了,他也爱了。马上就有了一种对对方的责任感,要尽义务,要尽责任,甚至死刑临头,你还要考虑死会不会给对方带来太大的痛苦。现在你不需要,你只是一种享受,一种品味。" "你爱得太哲学,太有品位了。"索妮娅想为热妮亚鼓掌。 热妮亚害怕别人听见,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其实,里莎和嘉尔卡早就醒了,她和索妮娅的对话,她们听得清清楚楚,脸上流露出一种对热妮亚由衷的羡慕。 在主阵地上,瓦斯科夫的望远镜始终注视着山下的林子和湖泊。身边的丽达问他:"准尉同志,您恨玛丽娅吗?" "不知道。"瓦斯科夫面无表情地回答。 "您本来打算打完仗,带上玛丽娅回到老家?" "有的时候,我倒希望这仗永远打不完。" "您知道吗?女兵里早有人看上您了。"丽达笑着说。她看到瓦斯科夫的脸一下红了,便说,"您看,您有的时候像孩子一样。" "不要胡扯。我们马上要投入战斗了。奥夏宁娜同志。" "叫我丽达吧,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抽支烟吧,丽达同志。" "我不会。" 瓦斯科夫点上烟,语重心长地说:"上一次,我们的女战士维佳牺牲了,我心里后悔了很久。牺牲的应该是我,我是男人。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就是说,这次战斗中要保证女战士们每一个人不牺牲不受伤,这样你才觉得心安理得?" "你太聪明了。是不是有点过分?"瓦斯科夫夸赞道。 "可这是打仗,不是玩。" "要牺牲,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你。"瓦斯科夫严肃地说。 "看来,您真的是不心疼我。"丽达开玩笑地咧着嘴乐。 "要是真的像我说的一样,你回去以后,给玛丽娅带个话儿,让她跟着安德烈好好过吧。" "不好。还是您回去自己说吧。" "别让我活着回去,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瓦斯科夫苦苦地笑着。 丽达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再做声,也许是太疲倦,不久就枕着一块青石沉沉地睡去了。瓦斯科夫也忍不住打起盹来,突然石头的滚动声让他惊醒过来。原来是丽达的脑袋滑下来,弄响了石头,而她浑然不觉,仍继续沉沉睡着。这让他不禁偷偷地笑了,自言自语地唠叨:"姑娘们,你们睡吧。能睡多久就多久,有我瓦斯科夫守护着你们,你们会感到安全的,等打完了仗,你们回到家,回到父母的身旁,你们哪儿还会记得有个叫瓦斯科夫的小老头儿。我有那么老吗?也许吧,可要是有一天,不,不,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保证,不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 丽达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嘟嘟囔囔地在说话,不耐烦地翻过身去。瓦斯科夫碰了碰她的脚,她一下子就惊醒过来:"什么?" "轻点,听见了没有?" 丽达睁开眼睛,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升起,霞光染红了峭壁。一群儿鸟喳喳乱叫,掠过远处的树梢。 "鸟叫?"她推开大衣,拉拉裙子,跳了起来。 瓦斯科夫趴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情况,随声说道:"喜鹊,白脖子的那种,不是什么吉兆。" 丽达趴在瓦斯科夫身边向山下看着。瓦斯科夫放下望远镜,宁静地笑了:"这就是说,有人在走路,惊动了它们,没别的,准是客人到了。"丽达听了,倏地变得紧张起来,立即把步枪架了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他们要走到这儿,还要三两个小时,再说,他们是两个,只有两个,而我们,整整六个红军战士。"瓦斯科夫仍然笑着。 丽达瞪了一眼瓦斯科夫,好强地说:"谁着急了?" "去吧,去叫醒我们的姑娘,告诉她们,客人来了。瓦斯科夫准尉对敌人的判断永远不会错的。他们一定要从西牛兴岭上通过,我们没有白等。去吧,要快,可是要悄悄的。"瓦斯科夫适当地把自己"夸奖"了一番。 丽达跑走了。瓦斯科夫掏出手枪,把子弹推进步枪的枪膛,甚至把手榴弹也掏出来,放在石头上,让人感到大战来临的味道。 喜鹊在丛林上空飞旋,叽叽喳喳大声喧噪。女兵们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她们默默无声地各就各位,卧倒在地。索妮娅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捡了一个离瓦斯科夫最近的位置趴了下来:"早安,准尉同志。" "好。契特维尔达克怎么样了?"准尉问。 "还睡呢,没叫醒她。"索妮娅说。 "做得对,你就留在我旁边,好联系,不过千万不要探头。" "是,不要探头。" 瓦斯科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女战士们个个神经紧张,瞪大了眼睛,向山下望去。他笑了,此时此刻,他笑得那么从容,又好像有意地嘲笑女兵。 "你笑什么呢,准尉。"热妮亚似乎看出了准尉笑容里的含意,忿忿然地质问准尉。 "小鸟就是小鸟,顶多有的时候比老鹰飞得高。"瓦斯科夫用着蹩脚的寓言。 "原意是这样。鹰有时飞得很低,但鸟儿飞得再高,也飞不过老鹰。"索妮娅伏在一旁说。 "不会搞错吧?"瓦斯科夫有些不乐意。 索妮娅尴尬地看了一眼瓦斯科夫。他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她趴在地面上听,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重重地踩在地上。抬起头,她看着瓦斯科夫冲她点点头。 瓦斯科夫又让她往前凑凑,让她注意摇曳的枝头。瓦斯科夫小声说,枝头摇曳,显然是有人在碰撞着它。里莎赞同地点点头。 热妮亚看着准尉手枪、步枪、手榴弹摆成一字的架式,决心再戏弄一下准尉:"您打的是什么仗?我看不是遭遇战,倒像是阵地战,用得着吗?" 瓦斯科夫愣了一下,觉出热妮亚话里的意思,连忙解释道:"这是伏击战,根据操典,伏击战的特点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开始使用优势火力压制住对方,以达到歼敌的目的。" "嘘!"丽达冲着瓦斯科夫作了个禁声的手势。瓦斯科夫向山下看去,又是一群喜鹊叽叽喳喳飞走了。他抬起望远镜,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哼,叫你们来,来吧,来吧。" 从望远镜中望去,远处的树丛微微一动,探出一个光点。瓦斯科夫知道,这是德国人也在用望远镜观测着前方。瓦斯科夫又叮咛姑娘们:"千万不要探出头来。" 瓦斯科夫注视着望远镜,看见两个德国兵小心翼翼地从树丛中走出来。他们手指按着冲锋机的扳机,猫着腰,朝湖边走来。他低声自语:"不错,就两个,都穿着伪装衣,冲锋枪,手里提着一个包,丽达啊丽达,就是他们俩,一个高大,一个稍微的矮点。" 索妮娅忍不住向前爬了两下,凑到瓦斯科夫身边。瓦斯科夫把望远镜递给了她。姑娘们都忍耐不住,纷纷地爬了过来。望远镜在姑娘们手中传递着。 "这回,他们是跑不了了。我们让热妮亚用步枪消灭一个,消灭那个大块头的,然后抓住那个矮的。"瓦斯科夫抽出匕首,在靴子底上来回磨着,自信地说,"你们记住,以热妮亚的枪响为信号,一起行动,保证两分钟之内结束战斗,剩下的事,就是用皮带把那个活的捆结实,用皮靴踹他的屁股,一直把他……" 当望远镜最后传到里莎手中时,她突然"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打断了瓦斯科夫充满自信的话。 瓦斯科夫停下来卷烟的动作,担心地看着里莎:"你发现什么了,也许两个人变成了四个?" "真的,还不止。"里莎把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丽达。瓦斯科夫赶紧爬了过去,接过丽达手中的望远镜。望远镜里,他看到成串的德国兵手里提着大箱子,从树丛里走出来。他的手抖动了一下。 "三个,五个,八,十……"阵地上沉寂下来,索妮娅悄声数着,"十二……十四……十五……十六……十六个,准尉同志。" 女兵们面面相觑。瓦斯科夫放下望远镜,回过头,注视着一声不吭的姑娘们。丽达似乎想解释一下,她说:"我当时真的只看见两个。" 这时,十六个德国兵已走出丛林,在湖边伸着懒腰,活动着身体。"眼镜"向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报告:"这一带不会有人,已经走到了敌人后方的深处。" "加快行军的速度,两个小时之内,跃过西牛兴岭。" "是。""眼镜"挥挥手,带着"蓝眼睛"向前走去。 德军指挥官挥挥手,其余的德国兵马上集合到一起,他让大家远远地跟着"眼镜"与"蓝眼睛"的后面前行。"蓝眼睛"大步地走在前面,他似乎毫无顾忌,根本不再四处里查看。"眼镜"却仍旧警惕地四下里观察着,并不时地提醒"蓝眼睛"慢点,注意观察脚底下。 "蓝眼睛"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喜鹊窝,用脚踹了一下树干,喜鹊惊叫着飞走了。 "眼镜"听见喜鹊的叫声,迅速地拉动了枪栓,当他看清是"蓝眼睛"的行为时,冲"蓝眼睛"做了个禁止的动作,又松开了枪栓。 "战争已经使这里成为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蓝眼睛"说。 "任何一个不理智的行为都可能酿成大祸,我想请你注意,我们毕竟身处苏军的后方。""哈哈,哈哈,哈……""蓝眼睛"故意地发出一些特殊的声音,他踩踩脚,拨拉着树枝,好像有意惹恼"眼镜"."眼镜"急速地越过"蓝眼睛",径直朝前走去。 "站住!""蓝眼睛"轻声唤道。 "眼镜"站了下来,他回过头迅速地扫了一眼"蓝眼睛","蓝眼睛"用手指了指前方。 "眼镜"转回身,看见了远处的湖边,有一座修道院。他用望远镜观察着修道院的情况,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修道院里一声单调的钟声。他掏出手绢,悬于嘴边,试了一下风向,然后轻声说:"是风。" 果然,树梢摆动了几下,俄顷,又传来修道院的钟声。"眼镜"放心地说:"没有人。""蓝眼睛"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看着"眼镜".看到"蓝眼睛"的神态,"眼镜"的嘴角撇过一缕嘲笑,继而又向前走去。站在原地愣神的"蓝眼睛"慌忙追了上去,谁知突然被一条树蔓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横在空中的树枝又划破了他的脸颊。 "眼镜"停下来,摘下眼镜,目光中充满了埋怨,一边等着"蓝眼睛"站起来,一边擦拭着手中的眼镜。 "蓝眼睛"站起来,用手一摸疼痛的脸颊,发现手上沾满了血。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狠狠地骂道:"倒霉的鬼地方!" "眼镜"见"蓝眼睛"爬了起来,淡然地戴上了眼镜,继续向前走去。 瓦斯科夫被意外的情况震惊了,趴在那儿一言不发。索妮娅看到瓦斯科夫默默无语的模样,有些害怕,迟疑地对他强调:"十六个,准尉同志。" "看见了。"瓦斯科夫长长地舒口气,他压低嗓音对大家说,"立刻撤到后备阵地。悄悄地,千万悄悄地,爬过去,同志们,从现在起,咱们就要靠爬过日子了。" 女兵们依次从他面前爬过去。他看着每一个人不同的爬行姿势,心里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怎么对付这十六个武装到牙齿的德国鬼子。现在如果能有一挺装满子弹的机枪,杰格佳辽夫式的,或者三枝冲锋枪,再加上三个熟练的男兵……也许该让她们走,要让她们活下来,走得远远的。" "准尉同志。"最后一个爬过去的是里莎,她回过头,无助地望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往脸上抹了一把,勉强地冲里莎笑了笑:"勃利奇金娜,快高兴高兴吧。他们一共十六个呢,这反而更好,懂吗?" 里莎茫然地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还记得清楚吗?" "嗯。"里莎应道。 "你瞧,德寇左面的小松林,穿过去,然后再沿着湖边那块空地,一直往前。" "是您插树枝的地方吗?" "真是好样的,姑娘,只要你找着插树枝的地方。就直奔小河岔子,照直走,别迷路。""这我知道,准尉同志。" "别忙,里莎维达,别打岔,最危险的是沼泽地,懂吗?只有窄窄的一小条地方水比较浅,左右两边都是泥坑,对准那棵白桦树走,到了白桦树,再对准小岛上的两棵松树。" "啊哈。" "你在岛上休息一会儿,不要急着下水,然后你拿好树棍,对准一个烧焦的树墩子,就是我迈步跨下沼泽的那个地方。千万对准了目标,它很明显。" "啊哈。" "你带上大家,走出去。" 里莎惊愕了,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儿地望着瓦斯科夫。 "回去告诉基里亚诺娃,我只能把德寇拖住一小会儿,可是不能坚持太久,这你也明白。" 里莎这回明白了,点点头。 里莎和瓦斯科夫一前一后爬进了后备阵地。女兵们都眼巴巴地看着瓦斯科夫,连嘉尔卡也从军大衣里钻出来,?呆呆地坐在那里。 "不妙啊,姑娘们,情况不妙。"瓦斯科夫装出一副笑容,轻松地说。 姑娘们更加沉默了。瓦斯科夫有点站不稳,想坐一会儿,索妮娅迅速地把自己的军大衣垫在石头上,瓦斯科夫感激地对她点点头,坐了下来,掏出烟袋。他一边卷烟,一边看了嘉尔卡一眼,尽量轻松地问:"喂,你怎么样?" "没事啦。"嘉尔卡想笑,可不知为什么嘴唇不听使唤了。 "那就好。"瓦斯科夫点上烟,尽力轻描淡写地说:"一共是十六个人,十六枝冲锋枪——这是一股力量,正面阻击是不可能了,但是不挡住他们也不行。按照计算,再有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他们该走到这儿了。" 丽达显得十分沉闷,她还在为自己的情报有误而后悔;热妮亚则昂着头,一副要上战场厮杀的样子;至于索妮娅,她对瓦斯科夫似乎有一种奇特的信赖,一个劲地盯着他看,好像能从他在脸上找到出路;而里莎则摆出听天由命的架势,一脸茫然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只有嘉尔卡神思恍惚,目光一直盯着地上的一块石头。 瓦斯科夫慢条斯理地说:"这仗要打赢不容易了。" 热妮亚对瓦斯科夫丧气的话深感不满,鼻子哼了一下,看到丽达在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她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现在宣布战斗命令。"瓦斯科夫话音一落,女兵们"刷"地很威武地全站了起来。 瓦斯科夫摆摆手,让大家坐下:"回去的路线已经详细地讲给里莎听了,你们跟在里莎的后面,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驻地,不许掉队,不许迷路,然后把大部队调上来,你们听懂了吗?" 女兵们沉默下来。 "嗯?命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吗?"瓦斯科夫问。 热妮亚与丽达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见热妮亚来到瓦斯科夫身边:"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 "嗯?" "打仗不是女人的事,你们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是吧?"热妮亚说。 "也许差不多。"瓦斯科夫含混不清地说。 "我问你,我们走了,你干什么去?" "我?我有我的事要做。" "去阻击德寇?" "嗯。" "一个人?" "嗯。" "你能把德寇,十六个德寇,挡在西牛兴岭这儿吗?" 瓦斯科夫不知如何做答。 "那你可真神了,我断定你不能!"热妮亚咄咄逼人。 "你怎么知道。"瓦斯科夫发出蚊子般大小的声音。 "步兵操典中规定过女性士兵,在遇到危险的时刻,可以自由地撤出战斗吗?" 瓦斯科夫好像重新认识热妮亚似的,打量着这个金发美人:"那就是说,你不想走?" "还有我。"丽达举起手。 "我。"索妮娅说道。 "我。"嘉尔卡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 里莎也举起了手,但她并没有吭声。 "我已经下达了命令。"瓦斯科夫的口气变得坚硬起来。 "你那叫什么命令?撤退!"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有些着急了,他说道:"姑娘们,我向少校保证过,决不能再让一个女兵受到伤害。" 热妮亚"扑哧"笑了:"这话你该跟希特勒说去,你看他是不是能下一个命令,让子弹躲着女人走?" "热妮亚,你太过分了。"丽达说道。 瓦斯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命令里莎:"里莎,不能再等了,你先出发。" "啊哈。" "步枪,背包,大衣通通留下,跑起来轻松点。" "那么,我马上就走?"里莎犹豫着。 "你还想等着德寇围上来吗?" "我想再给你卷棵烟。"里莎说。 "准尉。"丽达在一旁恳求瓦斯科夫答应她的请求。 瓦斯科夫掏出了烟荷包,递给里莎。里莎用自己结实的小手认真地卷起烟来,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坚持把烟卷好了。 瓦斯科夫接过里莎卷的烟,没舍得抽,把它放进烟荷包里,叮嘱里莎道:"记住,下泥沼之前,别忘了拿树棍。" "啊哈。我走了。" "快跑吧,里莎维达。"女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里莎的身上,带着一种期待、一种希望。热妮亚举起了拳头,示意她坚信里莎会顺利地完成使命;丽达用微笑鼓舞她;而嘉尔卡眼巴巴地看着里莎,一脸苦相;索妮娅则也学着热妮亚举起了拳头,冲里莎挥舞了两下。 里莎依依不舍地朝瓦斯科夫看去最后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过身,专注地端着望远镜去观察敌情了。里莎默默地离去了,走出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跳出后备阵地,猫着腰,向小树林冲去。 阵地上又沉寂下来。 瓦斯科夫的望远镜一直尾随着里莎的身影,她终于钻进了小松林,从他的望远镜里消失了。虽然森林的路不好走,但他能够想象到,里莎用健壮的身体冲击浓密的树丛,甚至于单薄的外衣让树枝刮开了长长的口子,她也不会在意,她知道任务的艰巨,她不会停下来,她定会奋力地向前冲击着。瓦斯科夫自言自语地说道:"她是好样的,一定能把消息带回去。"丽达凑了过来,低声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 "没什么商量的。"瓦斯科夫口气坚决地说。 丽达生气了,一扭头,傲慢地离开瓦斯科夫。她把女兵都招集过来,大家围成一圈,开始窃窃私语地商议起来。 "要不然,咱们就照他的话,撤回去。"嘉尔卡犹犹豫豫地说道。 "闭嘴!"这回是索妮娅,但她马上意识道,这话粗鲁了一些,改口道:"对不起,嘉尔卡。" "我就讲一个道理,为什么让我们走,他不走?"热妮亚忿忿地说。 "你呢?"丽达问索妮娅。 "我跟着你们。" 姑娘们压低嗓音的谈话,瓦斯科夫都已经听见了。他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士兵啊,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脑子里根本没有操典,没有规定,没有一点点军人的素养。姑娘们呀,你们要知道,要是有一丝一毫伤着了你们的地方。瓦斯科夫将永远让人耻笑……" 女兵们的谈话渐渐地活跃起来。 "你还记得吗?索妮娅,波琳娜说过,战争会原谅人们的一切?"丽达说。 "记得。" "也就是说,战争结束了,人们不会再记得丽达曾经在深夜偷偷跑出军营,去看儿子;不会再记得热妮亚和上校的那段情感;还有,里莎是如何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准尉,索妮娅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爱上了一个不知名的诗人。"丽达笑着说。 女兵都跟着笑了,只有嘉尔卡没有笑,她着急地问:"我呢?还没说我呢?" 热妮亚拍着嘉尔卡的肩膀:"一切叫人不快的事情,争吵啊,漫骂啊,看不起别人,贬低别人。" 嘉尔卡红了脸,不再说话。 "也许还有。"丽达淡淡地说。 "他呢?"索妮娅会意,悄悄地指了一下瓦斯科夫。 "那就是安德烈的归来和玛丽娅的指认,这让他伤透了脑筋。"热妮亚说。 站在后备阵地一隅的瓦斯科夫听得太认真了,拿望远镜的手一歪,整个身子顺着坡度,滑到地上,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女兵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瓦斯科夫只好涎着脸皮,凑了过来。 "我不会害怕,让他们指认吧,我看得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瓦斯科夫准尉会是那样一种人。"瓦斯科夫似乎非常想解释清楚这件事。 热妮亚悄悄地给大家使了个眼色,女兵们会意地纷纷散开,这让瓦斯科夫十分难堪。 "怎么了,姑娘们,你们不信?" "首先,是你不相信我们。"热妮亚郑重其事地说。 "我从来没有。" "那你收回你那糟糕的命令。"热妮亚说。 "这不成,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援兵可能晚上才能到达,不会更早,而在夜晚之前,假如咱们卷入战斗,那绝对坚持不住,不论在哪个阵地都坚持不住,因为他们有十六条火力强大的冲锋枪。" "那么,就放他们从这儿过去,怎么样?"丽达故意说。 "决不能让他们通过。一旦他们跨过了西牛兴岭,前面便是一马平川,我们的铁路,我们的大桥,运河将遭受到灭顶之灾。" "那我们就想个法子,让他们离开正道,叫他们绕远,让他们沿着廖共托夫湖转圈子,直到我们的援兵出现。"热妮亚灵机一动,说道。 "这当然是最好的了。"瓦斯科夫随声附和道。 "那好,我们会想出好的办法,如果有了,您能同意我们留下来吗?"热妮亚问。 "同意。"瓦斯科夫爽快地答应下来,他接着说:"不管走还是留,我们先喂饱了肚子。" 姑娘们欢快地围了上来。 "等一等,等一等。"瓦斯科夫掏出那块玛丽娅偷偷装进行囊里的脂油,拔出匕首,小心地切成六份。他突然记起里莎已经走了,抬起头,望着里莎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她空着肚子就走了。" 女兵们接过脂油,夹在面包里,大口地嚼着。 瓦斯科夫抬头看着几个大嚼着面包脂油的姑娘,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躲到一边,开始刮胡子。他用手指试了试刮胡刀的锋刃,自己唠叨着:"瞧着吧,一块脂油,让你们的头脑全清醒起来了,枪声一响,会吓得你们尿裤子。哎,枪一响,你们可就真的走不脱了,妈的。"瓦斯科夫骂了一句,一不小心,锋利的刮胡刀在他脸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有了。"丽达费劲地咽下一口面包,说道:"我们分散作战,五个人,分散在五处,让德寇摸不清我们的兵力。" "我们现在一共有五枝步枪,一枝冲锋枪,一枝手枪。很容易就让职业军人分辨出来,一旦他们侦察到正面阻击他们的只有五个人,他们不会再到别处去打转转,他们会包围上来,只要五把尖刀就能解决我们。"瓦斯科夫说。 "不能开枪。"索妮娅似乎悟出点道理。 热妮亚一直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 "美人,要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那么就只有按照我说的去做了。"瓦斯科夫看了一眼热妮亚,不耐烦地催促着。 热妮亚没有理睬准尉,而是低声与几个女兵商量着。 瓦斯科夫一边刮胡子,一边又注意着女兵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一不留神,又刮破了一个口子。他掏出小纸片,贴在伤口上。准尉并不知道,两块小纸片贴在脸上,再英俊的男人也会显得滑稽。和一帮姑娘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不合时宜了。 热妮亚走了过来:"德寇潜入此地决不是为了战斗?" 女兵们的目光转向瓦斯科夫,看到他同意地点点头。 "他们选择了这样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而且远远地派出尖兵,为了什么?为的是对方不能发现他们,为的是不跟对方发生战斗?" 瓦斯科夫又点点头。 "他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不让任何人发现,去完成他们炸桥、炸铁路,鬼才知道他们执行什么任务去?" 瓦斯科夫不得不再一次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们发现前面有人……" "停。如果他们发现有人阻击他们,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对方,一个活口不能留。"瓦斯科夫有意纠正热妮亚的说法。 "我说过,前面有人,是指阻击他们的人了吗?"热妮亚歪着头,看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不解其意,同样看着热妮亚。 "准尉同志,如果他们发现的是伐木工人,又会怎么样呢?" 瓦斯科夫愣得出了神,什么伐木工人?在哪儿?别做梦了,现在是战争,森林里渺无人烟,哪里有人会来伐木?嘉尔卡着急地提醒他说:"只要他们确认,没有被伐木工人发现,他们一定会绕着走。" 瓦斯科夫终于明白了,凡是部队,不论是什么部队,都有一定的驻守地区。周围一定有友邻部队,处处有岗哨。可是伐木工人呢,他们在森林里,他们可能按班组分散在各处,到深山密林里试着找找他们。德国鬼子也许不会搜寻他们的。一旦他们觉察了,定会向头儿去报告,他们要费尽心机地去研究森林里究竟藏着多少人,都藏在什么地方,他们的下一步该怎样打算。 "他们只好尝试着从另一条路绕过去,绕过廖共托夫湖,这需要多走上一天一夜。"他终于开窍了,咧开嘴乐了,"哎,姑娘们,你们可真是我的一群小鹰!" 正文 第16章 玛丽亚伫立在村口,像一座石雕那样木然。晨风徐徐吹来,掀起披肩的一角,她探出手轻轻按住,依然目光呆滞地向远处眺望。黎明静悄悄的,仿佛能够听到空气的流动,万物复苏的声响。即使是在愚蠢地摧毁一切的战争时期,生命也不会就此而停止。然而,烙印在心灵上的创伤却历久弥新,难以愈合。 波琳娜紧紧裹住一条羊毛披肩,心情复杂地望着雕塑般的玛丽娅。她走到玛丽娅身边,柔声细语地劝慰她回家。玛丽娅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不认识眼前的波琳娜。她面无表情伫立在晨风中,只是一味地眺望远方,好像那里随时都会走出她在等待的人。 无计可施的波琳娜只得独自返回村里。眼泪不断地涌上来,将她的面颊打得湿漉漉的。"她疯了,她真的疯了……"波琳娜喃喃自语着,将双手伸向天空,凄楚地呼喊:"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可怜的玛丽娅!" 村里的人闻声走出家门,望着跌跌撞撞走来的波琳娜,目光里充满了诧异和怜悯。 基里亚诺娃一直守在玛丽娅家里,电话铃声一响,她迅疾地抓起话筒:"报告三号,小分队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少校在话筒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马上派部队过去,我们要去找,把他们找着。""是。" "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能擅自行动。" "是。" 听见电话的铃声,安德烈也走出来,站在里屋的门口,关切地注视着基里亚诺娃和少校的通话。这时波琳娜伤心地闯了进来,泣不成声地说:"一天一夜了,瓦斯科夫没有回来,女战士们没有回来,玛丽娅还站在村口……" 村里的人尾随在波琳娜身后,陆陆续续地走进玛丽娅家的院子,有的轻手轻脚走进了屋里,探听瓦斯科夫和女兵的消息。安德烈拄着拐杖走进厨房,吃力地端出一盘面包,想往外走。波琳娜上前接过盘子,搀着安德烈走出了屋子。 女兵们也汇集到院子里,基里亚诺娃推开窗户,与女兵们默默地互视着,片刻,她开口说:"去看看玛丽娅。" 虽然不情愿,女兵们还是服从了命令,跟在波琳娜和安德烈身后,向村口走去。 玛丽娅依旧孤独地站立着,整个人已经被早晨的露水打湿了。波琳娜和安德烈走到玛丽娅的近旁,波琳娜把面包盘子递给了安德烈,他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唤着:"玛丽娅,玛丽娅,回去吧。" 玛丽娅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依然呆滞地凝望着远方。 "回去吧。"安德烈的声音颤抖着,央告着。见玛丽娅还是一动不动,他又说:"他们还没有消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玛丽娅慢慢地转过头来,恬淡的目光在安德烈身上扫了一下,又转了回去。安德烈弯下腰,把面包盘子放在木垛上,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村口。跟在后面的女兵们也默默地转回身,向村里走去。 "就这样,走了?"波琳娜在后面质问着。 安德烈停下来,看了一眼玛丽娅,还是掉头走了。 波琳娜挥舞着双手,向人们喊叫着:"你们以为她在等谁?她在等瓦斯科夫,她在等小分队,她在等着丽达、热妮亚、里莎、索妮娅、嘉尔卡,她爱他们,他们是她的亲人,一天一夜了,他们没有任何消息……" 女兵们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离去。 波琳娜走到玛丽娅身边,对玛丽娅说:"我陪着你,一直到他们回来。" 晨风中,两个女人默默伫立着。 看着瓦斯科夫脸上贴着的小纸片,姑娘们发出吃吃的笑声,一副从来没见识过男人刮胡子傻样。 "我知道,你们吃饱了。玛丽娅给我们带的脂油……" "不是。不是给我们带的,是给你带的。"索妮娅也开起了准尉的玩笑。 "是的,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可是现在……安德烈回来了。"瓦斯科夫手一挥,说:"忘掉她吧,让我们行动起来,现在宣布战斗命令。" 女兵们严肃地排成一行,听候准尉的调遣。 "我们点起篝火,一堆不行,五堆六堆,七堆八堆。在干树枝中加一些半干半湿的树枝,让烟?得浓浓的,最前面的地方由翻译和嘉尔卡负责,一发现德寇靠近,你们就喊就叫。""那么可以让他们看见我们吗?"索妮娅问。 "当然,让他们看清楚你们,而你们要装出根本没看见他们。" "我和丽达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喊叫着,来回跑着,喊着。让他们以为我们有好多人。"热妮亚激动地说。 "说的好。"瓦斯科夫赞赏地说。虽然长得让人心慌意乱,可热妮亚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同时,我和热妮亚也随时做好战斗准备,万一敌人识破了我们,我们也可以掩护大家撤出危险区域。"丽达补充着。 "丽达,你是个真正的指挥员。我呐,去找一把斧子,既然我们是伐木工人,总要有点伐木工人的样子,记住,大家要脱掉军装,把武器弹药藏好,凡是军人的服饰一概去掉。" "是。"女兵们整齐地回答。 热妮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嬉皮笑脸地说:"我们要全力以赴保护好准尉。" "为什么?" "就你一个男人,我们要让德国人以为我们这有许多男人。" "当然了。"瓦斯科夫得意洋洋地应道。 "您总是那么金贵。"嘉尔卡半是嘲讽半是羡慕地说。 "索妮娅,你什么也不要管,尽可能地往前走上一段,监视德寇的行动,一发现他们,立刻返回,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 "是。" 布置完姑娘们的任务,瓦斯科夫又跌跌撞撞从山上冲下来,跑到了那间林中小屋。他在屋里一阵翻腾,找出了利斧,又顺手把火柴装进口袋,然后转了转,又把马灯提了起来。瓦斯科夫心满意足地走出屋子,又细心地把门带好。 此时姑娘们已经四散开来,丽达把自己搜寻到的枯树枝聚拢起来,堆成了一个个篝火堆。瓦斯科夫走过来,往篝火堆上浇上一些马灯里的煤油,颇有经验地对丽达说:"这样就容易点着了。" "准尉同志,您说里莎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能够的话,瓦斯科夫很希望自己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里莎是个能干的姑娘。瓦斯科夫想,她是林子里长大的人,一定会像聪明的狐狸那样,把自己安全地弄回营地的。这一点,她可比其他姑娘们有优势。 瓦斯科夫沉默地望着远方。如果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森林,那么他就能看到里莎一路从小松林里跑了出来,冲到空地上后她停了下来,辩认完方向之后,又撒欢地跑起来。到了溪流边上的时候,里莎站在岸边,看着湍急的流水犹豫了一下,就纵身跳了进去。可里莎不知道这条溪水并不深,充其量才刚刚没了她的膝盖。这让里莎自己都笑了。她大步地趟着溪流,向对岸走去。 如果瓦斯科夫真的能够看到远处,那么一定会对索妮娅现在的行为又气恼又担心。这个总是轻声细气的丫头开头还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着,她一边走一边用树棍拨拉着树丛。可当一只野兔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时,索妮娅就完全被吸引住了。当她看到那只野兔似乎并不急于走开,心里面就痒痒起来。 她突然扬起了那根探路用的棍子,居然冲出树丛,追赶起了兔子。这个索妮娅,简直以为自己是在高中时代的野外露营,完全忘记了四周的危险。 还好瓦斯科夫什么也看不到,因此他安心地举着斧头去砍树了。他选择好一棵较为粗壮的树,抡起斧头砍了下去。铿锵的砍树声传得很远,听上去真的像是伐木工人在干活。他气喘吁吁地一个劲儿地砍呀砍,砍了一半,又去砍另一棵…… 热妮亚给篝火堆又抱过来一堆枯枝,对丽达说:"这个怪老头再没提让咱们走的事。" "他比咱们想的多,毕竟是面对着十六个德国鬼子。"丽达说。 "我没考虑过结果会是什么样子,能多拖上他们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热妮亚说。 林子边缘,索妮娅使出吃奶的劲儿撵在兔子后面,可是那个小东西全然没有把她当回事。它飞快地钻进林子里,一眨眼功夫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索妮娅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树上的喜鹊不停地叽喳着,又"呼啦啦"飞了起来。这不同寻常的景象让索妮娅意识到,也许敌人就在很近的地方,她赶紧找了一处树丛,潜伏下来。 "蓝眼睛"探头探脑地走出森林,放下手上的炸药,点了一根烟。然后他向后面做了个手势,"眼镜"跟着急匆匆地走出来。远处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响动,"眼镜"立刻警惕地蹲下了身子。 "蓝眼睛"仿佛没听见,奇怪地看着"眼镜". "你听。""眼镜"示意"蓝眼睛"倾听。 是砍伐树木的声音。一棵又一棵,砍得正起劲。 "蓝眼睛"也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通过声音判断着。两个人悄声嘀咕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炸药包,慢慢地退回了林子。 索妮娅的目光从树丛后面露出来,一直紧张地盯着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德国人,当她发现他们退回了林子,拔腿就往来路上跑去。 瓦斯科夫正卖力地砍着树,索妮娅远远地跑来,边挥手边嚷嚷着:"来了,准尉同志!""各就各位,"瓦斯科夫说:"各就各位,姑娘们,不过我坚决要求你们,千万小心,只能在大树后面露头,可千万别在灌木丛那儿,而且叫喊得越响越好。" 姑娘们利索地四下散去。索妮娅和嘉尔卡脱掉了军装,藏在大树后高声喊叫起来:"来吧,快点点起篝火,把湿衣服烤干!" "冉妮卡,一会儿那个丑得让人恶心的队长就要到了,千万别让他碰到你!" "哎——" 热妮亚和丽达灵活地跑动着,把一堆堆篝火点燃,浓浓的烟雾翻卷着,向空中飘去。瓦斯科夫躲在树后,大声叫着:"姑娘们,打起精神来加油干!" "哎!伊凡,伊凡纳奇,把大车赶过来……"丽达扯起嗓子向远处呼喊着。 瓦斯科夫急忙使劲去推一棵砍了半截的树,没有推倒,热妮亚忙赶过去加了把劲,树干发出坼裂的响声,向一旁倒去…… "顺——山——倒——哟——"瓦斯科夫像个真正的伐木工人那样,撩着嗓子吼叫起来。 如他所愿,这喊声传到了德国人那里。指挥官的大皮靴走到林子边缘停住了,仔细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喊声:"顺——山——倒——哟——!" 指挥官皱起眉头,低头沉思着。他站到高地上举起望远镜——在森林的上空正冒出一股股浓烟。 "工人!""蓝眼睛"有点迫不急待地想要跃出林子。 指挥官摇摇头,示意全体德军后撤,只留下"蓝眼睛"和"眼镜"监视着空地对面的林子。"蓝眼睛"趴在地上,低声问着"眼镜":"我们就这么等着?" "等到他们砍完树,撤走了,我们再通过。" "蓝眼睛"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双眼望着天空,问道:"你去过柏林吗?" "上大学。" "有一天,我也会去,但不是为了上大学。我会去参加元首主持的纳粹大会,把缴获的苏联军旗带给元首,告诉他,我曾经躺在苏联森林中,潮湿的土地上,想像着如何去柏林参加德国精英们的集会。" "你是个职业军人,是个伞兵。""眼镜"提醒着"蓝眼睛". "我的家乡在乡村,我们那儿的年轻人都喜欢参加纳粹,当一个党卫军。" "你仇恨犹太人吗?" "当然了。""蓝眼睛"翻过身,看着"眼镜",问:"难道你不是吗?" "眼镜"沉默了。 "我喜欢湖泊众多的国家,她们像德国,博登湖,基姆湖,维尔姆湖和阿默湖。湖水像人的眼睛一样,湛蓝湛蓝的,你见过犹太人的眼睛吗?""蓝眼睛"问。 "见过。" "一层黑色的幕布,你永远不知道在那层幕布后面藏着什么?" "闭上嘴。""眼镜"突然低声呵斥,然后举起望远镜再次向对面的林子望去。 远处传来姑娘们欢快的吵嚷声,热闹得像在林子里面开舞会。 瓦斯科夫一边喊着,一边向林子边缘跑去。他借助树木做掩护,渐渐接近了林子的边缘。他卧倒在树丛中,用望远镜向对面观察。对面林子的望远镜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目的亮光。瓦斯科夫嘴角牵起冷冷一笑,低声自语道:"你也不算是什么老手。" 他揪了一把青草,放在嘴里嚼烂,然后把嚼烂的草渣,均匀地涂抹在自己望远镜的镜片上。看着自己的"杰作",瓦斯科夫放心地把望远镜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认真地观察着对方的动静。 在瓦斯科夫的后面,姑娘们仍旧欢天喜地地叫嚷着,一棵棵大树应声倒下。 热妮亚用木棍用力敲打着树干,喊着:"顺——山——倒——哟——" 丽达冲了上来,问热妮亚:"准尉同志呢?" "已经到前面去了。" 热妮亚和丽达悄悄地朝准尉爬了过来。见他正看得聚精会神,热妮亚忙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瓦斯科夫指着对面林子里的亮光,小声说:"他们现在停下来了,我们的动作奏效了。可是敌人并没有完全按照我们的意图办,他们在等待。" "再逼他们一下。"丽达说。 "对。逼他们离开这里,去绕廖共托夫湖。" "怎么逼?"丽达问。 "前面有一道小河,我带热妮亚、索妮娅、嘉尔卡过了河,绕到他们的侧面,再演一出伐木工人的戏,让他们感到两面都有人。"瓦斯科夫用目光征询着热妮亚和丽达的意见。 "就我一个人留在这边?"丽达有些担心。 "刚才那么一折腾,他们已经认定这边人很多了。他们轻易不会从这强行通过,留下你一个人,再放上一把火,再喊上两句,差不多了。" 丽达点点头。 "走。"瓦斯科夫招呼上热妮亚、索妮娅和嘉尔卡,向林子的另一个方向潜行。那是一条由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清澈的水哗哗响着,看上去并不算深。热妮亚脱下鞋,毫不犹豫地?了过去。嘉尔卡蹲在河边,费劲地想解开桦树皮鞋上的绳子。 瓦斯科夫走了过来:"我把你抱过去。" "瞧你说的,准尉。" "就这么办,水冷得像冰,你病还没好。"瓦斯科夫蹲下身子,抱起了嘉尔卡。 嘉尔卡一只手搂住准尉的脖子,突然,她显得不自在起来,浑身扭动着,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要扭?"瓦斯科夫不解地问。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嘉尔卡不好意思地说。 "搂好。"瓦斯科夫没有注意到嘉尔卡的羞涩,抱着她踩进了水中。 索妮娅把靴子挂在肩上,撩着裙子,蹒跚地走在前面。 "您像抱小孩似的……"嘉尔卡说着,害羞地把头埋进了瓦斯科夫的肩膀上。 "嗬,这水呵!哎唷!"索妮娅失声叫了一下,裙子落了下来,下摆拖进水中。 "撩起裙子!"瓦斯科夫气呼呼地在后面嚷了起来。 索妮娅立刻撩起裙子。她站住了,扭回头来,莞尔一笑:"这个命令,操典上可没有,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是的,操典是人制定的。我会建议在操典上加上,比如,过河一定要撩起裙子,男兵可以在特殊的情况下抱着女兵……" 瓦斯科夫居然也开起了玩笑,索妮娅乐了。 嘉尔卡贴近瓦斯科夫耳边,悄声说:"准尉同志,您可真够脸皮厚的。" 小分队顺利涉过溪水,在对岸登陆。在瓦斯科夫的指挥下,姑娘们迅速投入了另一场"表演". 躲在林子里的"眼镜"和"蓝眼睛"突然听到从另一侧传来的叫喊声,这让他们大惊失色。"眼镜"把望远镜移向发出叫喊的方向仔细侦察,然后爬起身子,向林子的另一边悄悄潜去。"蓝眼睛"警惕地紧紧地跟了上去。他们钻到面向溪流的方向,把自己隐蔽好,趴在地上抬起望远镜。 对面的小山上树枝摇曳,人声笑语。 "哎——,一会儿,再到河边儿和丽达她们汇合,晚上,我们开个篝火晚会!"瓦斯科夫粗糙的大嗓门喊着。 "让嘉尔卡唱一支她们家乡的歌!"热妮亚配合着瓦斯科夫,欢快地大声喊。 这时另一侧又传来丽达的喊叫声,两个方向彼此响应,使得一向沉寂的林子里热闹非凡。 身边的动静让两个德国兵感到了一种四面楚歌的境地。"眼镜"放下望远镜,往回爬了几步。他回头看看"蓝眼睛","蓝眼睛"也显得心慌意乱,嘟囔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啊,在这个没有人烟的林子里?" 见形势不妙,"眼镜"带着"蓝眼睛"匆匆赶去向指挥官报告。在地图上确认方位之后,休息的德国兵们都紧张地站了起来。指挥官沉思着,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确确实实。""眼镜"回答。 "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说今天晚上要在这宿营,点篝火,唱歌,俄罗斯人喜欢这样的生活。" "如果,他们是做给我们看的,那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动……" "也许还没有。" 指挥官霍地从坐着的树桩上站起来,来回大步地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地图说:"如果我们绕路,要多走一天一夜,暴露行动计划的可能性就更大。想办法接近他们,看清楚他们。" "是。" "如果他们是军人,那怕有一点点军人的痕迹,就证明他们是在此地阻击我们,那我们就干掉他们,强行通过西牛兴岭。用刀子,尽量用刀子。" "是。" 山上,索妮娅小声地向准尉报告道:"他们走了。" 瓦斯科夫叼着烟卷,老成地说:"这是回去报告了,一会儿,他们还会来的。" "要是不来呢?"嘉尔卡问。 "那他们就是去绕廖共托夫湖了。"瓦斯科夫说。 热妮亚小声地说:"他们倒好啊,你一引他们,他们就跟着你走。" 瓦斯科夫拉下脸来:"战士康梅丽珂娃,你把德寇当成三岁娃娃了。" 热妮亚根本没听进去,仍旧灿烂地笑着。 "来了。来了。"索妮娅紧张地说。 瓦斯科夫接过望远镜,视线里果然发现两个人影又潜进靠近河边的丛林中。他皱着眉头说道:"他们不甘心嘞。" 两个德国兵伏进丛林中再也不动了。瓦斯科夫放下望远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望远镜递给索妮娅:"我去方便方便。" 他爬着离开了前沿,一路钻到了姑娘们视线不太顺畅的地方,这才站起身,躲在一株大树后面小便。他仰头向大树的树梢望去,好像发现了什么。解决完问题,瓦斯科夫抽出腰上别着的斧子,吭哧哧地砍起了这棵大树。 悦耳的砍树声传得很远。两个德国兵以为砍树的人离小河远了,起身向河边走来。突然,砍树的声音中止了,两个德国兵迅速地撤回到丛林中。砍树的声音又从林子里传过来,夹杂着瓦斯科夫胡乱的哼叽声。 两个德国兵又蠢蠢欲动。"蓝眼睛"走到河边,刚要准备过河,砍树的声音又戛然而止。"蓝眼睛"回头看着"眼镜","眼镜"冲"蓝眼睛"招招手,"蓝眼睛"又撤回了树丛。这时林子里传来热妮亚的喊叫声:"喂——丽达——" 河对岸的林子中,丽达高声回应着。 砍树声又响了起来。 德国兵老老实实趴在树林里,没再活动。"眼镜"始终盯着河对岸,"蓝眼睛"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推推"眼镜":"我先过?" "眼镜"摇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砍树的声音停止了,"眼镜"又举起了望远镜。 "顺——山——倒——哟——!"随着喊声,一棵大树顺着小山滑了下来,大树迅疾而又猛烈,一头扎进河中。 砍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妮娅趴在树丛里,小心翼翼地侦察对面的动静。见两个德国兵被她们的好戏吓得摸不着方向,不由得乐了。她轻轻地撤了下来,一猫腰,向林子深处跑去。她跑到瓦斯科夫身边,见他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抡着斧头往树干上砍着,动不动吆喝两声,嘉尔卡则在一边点起篝火。 热妮亚匆匆地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有动静了吗?"热妮亚问。 "他们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索妮娅得意地说。 瓦斯科夫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一沉,对索妮娅说:"谁让你跑到这儿来的?快,回去。"索妮娅慌乱地掉头往回跑。 "猫下腰。"瓦斯科夫叮嘱道。 瓦斯科夫沉思着:"他们想过河。" "嗯。"热妮亚的回答是肯定的。 "他们想搜索森林,看看究竟有多少伐木工人,甚至有多少男的多少女的。" "嗯。" "他们一定要过河,一定要弄清楚。"瓦斯科夫丢掉斧头,站了起来。 索妮娅又急匆匆地赶过来:"他们动了。" 瓦斯科夫急忙从树上起来,猫着腰向河边溜去。 太阳高高地升起在森林上空,照得小溪亮堂堂的,但是河对岸的丛林仍然纹丝不动,一片沉寂。"哪儿动了?"瓦斯科夫问。 "哎,刚才有一个冒出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双蓝眼睛……"索妮娅解释着。 瓦斯科夫挥挥手,让索妮娅别说了。忽然,河对岸的树丛晃动起来,两个德国兵前后爬出了树丛。 瓦斯科夫的望远镜对准了两个德国人,他喃喃自语道:"没错,一个蓝眼睛,一个戴眼镜……"瓦斯科夫的手向后伸去,碰到一个滚圆的膝盖。热妮亚从他身边冒出来,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我看见了。" "蓝眼睛"和"眼镜"两个人手里没提着炸药,手执冲锋枪,眼睛不断在搜索着,慢慢朝河边摸去。 侦察兵去而复返,意味德国兵还是要摸清这片林子的底细。他们没有被吓得失魂落魄,跑去绕远道,而是打算强行通过。瓦斯科夫的心沉下去,他拔出手枪,放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热妮亚也默默地把枪架了起来。嘉尔卡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热妮亚的步枪瞄准镜很容易地把两个德国兵套了进去。肯定能把这两个家伙打落在水里,他们笨得像狗熊一样。热妮亚恨恨地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亲手干掉几个德国杂种,为亲人们报仇。 然而瓦斯科夫却忧心忡忡。一旦热妮亚的枪开火了,所有的冲锋枪都会朝着这边射击,这些姑娘们怎么办?应该有一段时间让她们撤走,隐蔽起来,一直等到援军的出现…… 瓦斯科夫忽然听到身边响起的动静,他回头一看,两个眼珠子差点蹦出来——热妮亚正把步枪收起来,颤抖着手去解军装上衣的扣子。 "你要干吗?"瓦斯科夫压低了嗓音问。 "挡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过河。" "来不及了。"瓦斯科夫说。 眼看两个德国兵已经蹑手蹑脚走到河边,热妮亚使劲把军装从头上拽出来,然后把脱下的衣服往地上一扔,露出娇嫩修长的身体。 "站住!"瓦斯科夫轻轻说了一声。 "拉娅。维拉,别干了,来游泳吧。"热妮亚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两个德国兵被突然出现的热妮亚吓了一跳,急忙猫着腰迅速撤回了丛林。 热妮亚站在岸边,优美的曲线在阳光的包裹下,显得异常婀娜优雅。她不慌不忙地走向河边,纵身一跳,跃入溪流中的水潭。瓦斯科夫吓得把热妮亚的衣服抱在怀里,紧紧按住怦怦作响的心跳,惊恐地等待着敌人的枪声。也许热妮亚的鲜血很快就要在河水中流淌。瓦斯科夫痛苦而紧张地盯着对面。 对岸的树枝抖动了一下,又随即恢复了沉默。 热妮亚的金发浮现在水面,她像在水中诞生的女神那样缓缓升起,美得让人心碎。热妮亚突然用高亢响亮的嗓子大声唱了起来: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丽达一愣,放下手上的枯树枝,猫着腰循声向前潜去。 歌声震慑住了两个德国鬼子,"蓝眼睛"的冲锋枪支了起来,透过准星,瞄准了热妮亚的头部。 枪口距离热妮亚仅仅只有十几米。 水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围在热妮亚那温暖而有弹性的躯体旋转,发出五光十色的彩晕,美妙得惊心动魄。热妮亚拍打着平静的潭水,咯咯笑着,高声呼唤着:"万纽沙,你在哪儿呀?"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瓦斯科夫完全被惊呆了,他忘记了河对岸的敌人,目光牢牢地锁定在热妮亚身上。索妮娅和嘉尔卡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热妮亚的一举一动。赶到的丽达扑倒在地上,迅速地把枪移上来,瞄准了空地对面的德国兵。她眼里含着泪水,咬着牙把一排子弹压进弹位,缓缓地拉动了枪栓。 瓦斯科夫的眼睛湿润了。他终于回过神了,压低了嗓子,对索妮娅和嘉尔卡说:"快,叫嚷起来,配合热妮亚。" 索妮娅和嘉尔卡像兔子一样蹿进林子的深处,一会儿,林子里传来姑娘们嘻闹的声音和歌声: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瓦斯科夫叮叮当当拼命砍着树干,林子里立刻响起了伐木的声音。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迅速过,简直要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完。 热妮亚又一次浮出水面,大声叫着:"伊凡,你在哪儿啊。快来呀,我要淹死了,哈哈……" "哎,来了!我马上就来,别急……"瓦斯科夫突然抬起头,大声呼应着热妮亚。他用肩头将一棵躺在身边的枯树用力一顶,枯树顺着山坡滑到水中。瓦斯科夫把手枪插进裤兜,飞快脱掉军服上衣,跳了出去,向河边冲去。 热妮亚已经上岸了。她安详地穿上她漂亮的绸子衬衣,但无论如何也扣不上衬衣的扣子,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着,简直没有一丝力气。热妮亚把满头的金发甩到肩后,弯下腰,脱下湿透的衬裤,整整齐齐地晾晒在大青石上。然后她扶住青石,身子一歪,顺势坐了下来。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随意。只有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你在哪儿?"瓦斯科夫从小山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嚷嚷,好让德国兵听到。 热妮亚回过头去,迷茫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瓦斯科夫。瓦斯科夫几乎就在一抬眼的功夫,已经清楚地看见河对岸树丛中黑洞洞的枪口。他立刻掉转视线,大声喊着:"区里来电话,汽车就来了,你快穿上衣服吧,太阳晒够了。" 瓦斯科夫的手一直插在裤兜里,他紧紧地握着枪把,随时准备抽出来射击。他终于走到了热妮亚身边。热妮亚向他伸过来软绵绵的手,瓦斯科夫上前一把抓住。热妮亚发出清脆的笑声,可在她大睁的双眼里,却漂浮着眼泪一样的水气,蓝色的眸子充满着水银一样灵活而又沉重的恐惧。 瓦斯科夫使出全身的力气,装出一副笑脸,他压低了声音说:"离开这儿,康梅丽珂娃。" 热妮亚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什么。瓦斯科夫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使劲地抓着热妮亚的手。想尽快把她从德国兵的枪口下弄走。热妮亚向瓦斯科夫示意,指了指自己的腿。 "我的腿。"热妮亚小声说。 "怎么了?"瓦斯科夫终于镇定下来,挨了过去。 "它一点都不会动了,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我抱你。" 热妮亚摇摇头:"我完了。" 瓦斯科夫把手伸过去,正准备去抱起热妮亚,忽然发现了晾晒在石头上的衬裤和裙子。他一把将石头上的衣服拣了起来,板起面孔,训斥道:"穿上衣服,你玩够了吧,你玩的太过火了吧?" 热妮亚愣住了。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把衣服抓在手里:"来追我吧,我知道你一定追得上……" 说完他翻身就向小山上跑去,热妮亚霍地坐了起来,追了上去。在别人看来,似乎是这个男人一边跑一边引逗着后面的姑娘,使得她边追边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的困难。 瓦斯科夫冲进树丛,热妮亚也跟着冲了进来,她身子一软,向地上歪去。瓦斯科夫急忙伸出了一只手去扶她。热妮亚并没有抓着瓦斯科夫的手,她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浑身打着冷战,绸衬衫下浑圆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 瓦斯科夫不知所措地贴近热妮亚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热妮亚。热妮亚突然转过来,一把抱住瓦斯科夫,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美丽的脸庞。她把头埋进瓦斯科夫的怀里,闷声闷气地啜泣着。索妮娅和嘉尔卡悄悄地围上来,丽达也绕了过来,都默默地注视着颤抖的热妮亚。 "准尉同志。"索妮娅轻声示意瓦斯科夫,德国人有动作了。瓦斯科夫看过去,果然,对岸树丛中的枪口慢慢地撤了回去。 "真的要走了。"瓦斯科夫激动地看着热妮亚,低声说。"你知道吗,你干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热妮亚满是泪水的脸庞突然间露出一股笑意,随即她马上又扑进瓦斯科夫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往后撤五百米。"瓦斯科夫下令道。 女兵们纷纷向林子深处撤去。最先到达的索妮娅已经乐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了。惊险过后,热妮亚方才的"表演"成了姑娘们最大的快乐。 丽达埋怨着热妮亚:"你快吓死我了。" 嘉尔卡拍了拍热妮亚的肩膀:"你真是好样的,我不是将军,否则一定给你戴上一枚最高级的奖章。" "嘿,应该,戴两枚都应该。"瓦斯科夫走在最后,听见嘉尔卡的话立刻补充道。 "那个蓝眼睛的德国兵最少试了三回,想渡过河来。一听见砍树声停了,他又溜了回去,后来,一看到热妮亚,他干脆再也不露面了。"索妮娅说。 "这说明,他们的心里比我们还害怕。为什么呢?"瓦斯科夫又准备长篇大论了。 "千万别讲根据操典。"热妮亚赶紧说。 女兵们又乐了起来。瓦斯科夫索性躲到一边抽烟去了。但女兵们开心,他也跟着开心。他似乎能原谅女兵的一切。丽达抱来了枯树枝,准备生火做饭。她抬头望望天,忧心忡忡地向瓦斯科夫走去。 "快黄昏了。" "嗯。" "里莎……" "她是不是走错了路?"瓦斯科夫怀疑地说。 瓦斯科夫的担心成了现实。 里莎跌跌撞撞从丘陵上跑下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站立不稳,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马趴。这一跤可跌得不清,里莎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蹿,半边脸也火辣辣的疼,好像被蹭破了皮。倒霉的是膝盖,又酸又痛,差点害得里莎爬起来又摔上一跤。 好在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猎人的女儿可没那么娇气,不会因为跌倒就哪儿也动不了。里莎拍拍身上,四处张望了一下。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沼泽地的边缘,脸上马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按照瓦斯科夫的指导,里莎沿着沼泽地的边缘寻找插着六根树棍的地方。没有,连一根也没有。里莎心里慌了。她走了一遍,又返回身走了一遍,却总也没有看见插着的那些树棍。 也许是什么时候错过去了。里莎焦灼地想。可她实在不愿再跑回去找了,这一路可把她累坏了,而且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个没完,连口热粥也没有,里莎觉得自己的力气一点点都往外漏掉了。而且天就要黑了,没有时间耽误了。 里莎决定试探着朝沼泽里走去,没想到一脚踏下去,她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好像被谁的手伸出来往下拽似的。里莎惶恐地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岸上,双手死命撑着地,借助岸边坚硬的土地,费力地把脚一点点挪出泥沼。 里莎长长地叹了口气,沿着沼泽地边缘地带向前走去……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大地已经做好了迎接夜晚的准备。 正文 第17章 夕阳一点点沉落,天地间铺上一片深深的古铜色。万物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投射在广袤的土地上,将尘世涂黑。 瓦斯科夫背靠着一颗大树,掏出那个绣着字的烟荷包,从里面仔细地捏出一点烟叶放进纸内,然后把烟荷包放在旁边的青石上。他卷好烟点上,想了想,又从嘴上把烟拿下来,递给丽达:"你要撑住,千万不能趴下。" 丽达接过烟,点点头。她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抽了一口浓烈的马哈烟,立刻被呛得连连咳嗽。丽达又把烟还给了瓦斯科夫:"女人用不着这个。" 索妮娅凑过来,一眼看见了烟荷包。她希罕地拿起来好生欣赏了一番,这才放回石头上,说:"我们吃饭吧。" "对啊。"瓦斯科夫拎着行囊向姑娘们走去。 烟荷包孤零零地躺在石头上,任夜色将它藏住,有种被遗弃的茫然。 篝火烧旺了。姑娘们围坐在四周,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们叽叽喳喳地取笑丽达那条细细的嗓子居然能把德国兵吓住,笑嘉尔卡小脸上脏兮兮的傻样,笑热妮亚洗了个澡就让德国兵灰溜溜地跑了。索妮娅一个劲儿地往火上添干树枝,听得入了神,竟被火把裙子烧焦了一块。姑娘们笑得更欢了,指着跳脚的索妮娅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身上没了力气。 瓦斯科夫让姑娘们感染了,居然也希罕地咧开嘴巴跟着笑了起来,忘了维护他的准尉尊严。趁着姑娘们的欢笑稍一停顿,他赶紧插嘴说:"现在成了,姑娘们,现在他们可没处躲了。当然,假如勃利奇金娜能够及时赶到的话……" 一提到里莎,姑娘们立即沉寂下来,方才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 "会及时赶到的。"丽达嘶哑地说。她的嗓子在林子里头喊破了,声音听上去判若两人。 瓦斯科夫一边切着咸鱼,面包,一边对大家说:"临走的时候,我详细地向她说明了路线。当初我把六根木棍插在地上,就是做个标志。她只要能找着这个标志就没问题,也许早一点,也许晚一点,我相信里莎一定能把援军带到。不过,基里亚诺娃同志现在要是看到咱们这个样子,她又有话说了。" 嬉闹之后,姑娘们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她们倒不怕基里亚诺娃会说些什么苛刻的讽刺话。事实上,现在她们倒巴不得她能奇迹般出现在大家面前,板着一张扑克脸,端着指挥官的架子来上一通训斥。那样起码要比这样提心吊胆地在林子里转悠强。 "没有人饿吧,我可先吃了。"丽达试图让姑娘们活跃起来,她故意捡了一块大点的咸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姑娘们累了一天,却似乎对于吃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一个个兴味索然地瞅着那些咸鱼和面包,好像那儿什么也不存在。 "他们现在一定是沿着廖共托夫湖绕着走呢。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就去撵他们,我们现在不能让这些大狗熊在咱们的视线中变没了。"丽达鼓动说。 "再念一首诗吧,索妮娅。"热妮亚懒洋洋地说。 索妮娅似乎早在等待这句话,她迅速地打开书,凑在篝火前,轻声地念道:他伸手向车尔凯斯女郎,向她飞去一颗复燃的心,而那临别的长长一吻,给爱情的结合打上烙印。 他们手挽手,满怀着忧郁,默默无言地走到了河边——俄罗斯人在喧腾的河中,已经浮游起来,浪花飞溅,已经游到了对岸的岩石,已经攀住了对岸的山崖…… 突然间波浪中扑通一响,远远的呻吟向耳边传来…… 向后一看……岸上清晰可见,飞溅的浪花闪发着白光…… 天空中闪耀着无数的星光,睡眼惺忪的月亮蓦然从桦树林间升了起来,又红又大,低低地悬挂在林梢。该启程了,姑娘们纷纷起身,向林子外面走去。瓦斯科夫谨慎地用饭盒的清水浇灭了篝火,追了上去。 尽管德国兵被那些吵吵嚷嚷的娘儿们和一群看不到的男人们吓得屁滚尿流,可瓦斯科夫心里头有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晓得又会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他和这几个姑娘们的底细随时都可能被德国兵摸个透亮,到时候一梭子弹射过来,谁也别想回家了。这就是战争,面对各自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瓦斯科夫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他可不能让这些姑娘们出现什么闪失,他要让她们全都平平安安地回到村子里。在准尉的带领下,小分队手牵着手,涉过湍急的河流。他扬扬手,小分队马上敏捷地散开,成搜索队形向前行进。她们一路穿过西牛兴岭主阵地,向林间潜行。 明月高悬,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索妮娅慢下了脚步,似乎有着无限的感慨,热妮亚拍了拍她的肩膀,索妮娅又跟上了队伍。小分队在林间警惕地搜索前进。松树的涛声低沉,滚滚而来。丽达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索妮娅走得很急,每听到异样的响动,她就会冲到准尉前面。瓦斯科夫并不欣赏索妮娅的做法,总是把她拽回自己的身边,这让索妮娅多少有些失落。 穿过了松树林,小分队来到了廖共托夫湖边。湖岸巨石嶙峋,苔藓斑驳,泛起的湖波轻轻地拍打着岸边。月光泼撒在湖面上,显得更加皎洁,明亮。 瓦斯科夫收住脚,对身边的丽达说:"快赶上了。" "您闻到味了?" "感觉。热妮亚,你带着索妮娅、嘉尔卡留在这儿,丽达,我们走。" 瓦斯科夫和丽达沿着湖边的矮树林向前疾行。 "紧紧跟着我,奥夏宁娜,我站起来,你也站起来,我卧倒——你也卧倒。跟德国佬捉迷藏,像跟死神开玩笑差不多,所以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瓦斯科夫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 丽达觉得瓦斯科夫太絮叨,在他身后悄悄地举起拳头,示威性地晃了晃。 "嗯?"瓦斯科夫回过头来,一脸的警觉。 "闻到了吗?"瓦斯科夫又问。 "什么?" "咖啡。" "怎么见得?" "他们怎么会停下来了?"瓦斯科夫浓眉紧锁。 "他们也要吃饭,像您说的一样,享受点文明,喝咖啡。" "不对。"瓦斯科夫本能地蹲了下来,丽达也跟在后面蹲下来。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明白自己的经验没法和准尉比。瓦斯科夫皱起了眉头,说:"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从西牛兴岭通过的可能,他们在等。" 德国兵选择了一个巨石的空地,点上了篝火,德国兵围着篝火,躺在地上。指挥官坐在篝火边,审视着手里的地图。 "蓝眼睛"欠起身子,看了一眼指挥官,悄悄地对"眼镜"说:"他还在等什么?" "决定。""眼镜"翻了一个身。 "蓝眼睛"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地吟诵着:星星们动也不动,高高地悬在天空,千万年彼此相望,怀着爱情的苦痛。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这样丰富,这样美丽;却没有一个语言学者,能了解这种语言。 但是我学会了它,我永久不会遗忘,供我使用的语法,是我爱人的面庞。 "眼镜"沉默地倾听"蓝眼睛"的吟诵,他转过身子,轻声地说:"海涅。" "嗯。" "其实,星星是共有的,它属于德意志,也属于俄罗斯。" "它只应该属于德意志。""蓝眼睛"口气显得坚定。 "眼镜"发觉有人站在身旁,急忙欠起身子。 "去吧,如果可能,我们返回去,仍旧从西牛兴岭通过。"指挥官说。 "蓝眼睛"和"眼镜"从地上爬起来,又另外叫了两个德国兵,匆匆出发了。 在矮树林内,瓦斯科夫和丽达像条猎犬一样,仔细地辨别着空气中的味道。"闻到了。"丽达小声地对准尉说。 "这说明,他们在吃饭。问题是,十六个人都会在吗?"瓦斯科夫自己问自己。他想了想,把长枪妥帖地靠在树上,勒紧了武装带,蹲下来说:"一定要去数数清楚,丽达,会不会有人藏在别的地方。你听我说,只要枪一响,你就赶紧离开,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你带着姑娘们照直朝东跑,一直跑到运河,到那儿去报告敌情,尽管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里莎这会儿怎么也该赶到会让站了。明白了吗?" "不。"丽达说:"那您呢?" "奥夏宁娜,这你就别管了。"准尉严厉地说:"咱们又不是来这儿采蘑菇,摘草莓的,只要他们发现了我,再不会把咱们当成伐木工人了,他们不会让我活着回来。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你马上就得离开,命令听明白了吗?" 丽达沉默着。 "应该怎么回答,奥夏宁娜?" "应当回答:明白了。" 准尉在黑暗中笑了,他拍了拍丽达的肩头:"卧倒。" 刹那间,瓦斯科夫已经失去了踪影。丽达卧在地上,细听着缓缓而过的松涛。 凭着灵敏的鼻子,瓦斯科夫准确找到了德军驻扎的河边。他悄无声息地藏进附近的树丛里,窥探着对方的情况。一双德军的大皮靴从卧在树丛中的瓦斯科夫面前走过去,瓦斯科夫大气也不敢出,等对方走远后,才悄悄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旁的德军。 德军指挥官正叽里哇拉地说着什么,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从地上爬起来。有的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有的脱下靴子,把袜子拿出来烘烤。 瓦斯科夫低声数着德军的人数:"一、二、三、四……" 指挥官用脚踢着仍未醒来的士兵。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 指挥官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地图。一个士兵为他端上咖啡。 "再数一遍,一、二、三……" 一个德国兵又往篝火中添上一把枯树枝。 "……噢,你在这儿……" 瓦斯科夫发现在篝火的另一边,一个哨兵游弋着。 "十二个。" 藏在矮树林里的丽达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地上轻轻掸掉身上沾的残叶,她刚把背靠在树上,瓦斯科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得吓了她一跳。瓦斯科夫抓起长枪,冲丽达点点头,一头扎进林子深处。丽达急忙跟了上去。 瓦斯科夫在一块巨石边停了下来。转身对丽达说:"你呀,奥夏宁娜同志,不是个好战士,你是一个不中用的战士。" 丽达不解地看着准尉:"为什么?" "你伸直两腿坐在地上,像个老母鸡似的,可原来的命令是卧倒。" "地上潮湿极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潮湿,"瓦斯科夫不满意地重复一句,"算你走运,他们正在喝咖啡,要不然马上让你完蛋。" "那么说,你猜对了?" "我又不是算卦的,奥夏宁娜。十个人在吃饭,两个人放哨,我亲眼看见了。剩下的,我想是一支侦察小分队,去摸清我们的底细。" "我们怎么办?" "很容易,我们撤回西牛兴岭,扼住山口,天一亮,可就不是用什么欺骗的办法可以蒙混了,那就是刀对刀,枪对枪的阵地战了。" "明白了。" "他们要耽搁一阵子,所以正是我们转移的好机会。" 瓦斯科夫起身就跑。望着他轻捷的身影,跑动起来无声无息,丽达羡慕地马上也仿效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林子里跑出来,冲着湖边的女战士们招招手,又向原路返回。瓦斯科夫带着女兵一口气回到了西牛兴岭主阵地。 等到女兵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在周围坐好,瓦斯科夫说道:"话也不用多说了,狡猾的敌人仍然要从这条路上通过。时间应该是天一亮,只要敌人一进入我们的有效射程,就开枪击毙他们。热妮亚,出枪要快,争取多干掉他几个。减轻以后战斗的压力。" 热妮亚点点头。 "一旦我下令撤退,你们就沿着山后这条路,直奔运河、铁路,去报告我们的情况。" "那你呢?"嘉尔卡问到同一问题。 "总要有人殿后,掩护。" "我留下和您一起掩护。"索妮娅说。 "抱着你的诗集,给我跑得远远的。"瓦斯科夫冲索妮娅瞪起了眼,说。 姑娘们不愿与准尉再争论了,她们似乎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们是不是闭上眼,睡上一觉?丽达,你站第一班岗。"瓦斯科夫躺下来,闭上眼睛。 姑娘们开始收拾自己睡觉的地方。丽达卧在最前沿的石头后,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的情况。 瓦斯科夫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里莎的影子。半梦半醒中,他似乎看到里莎终于找着了那插在地上的六根木棍,拄着木棍,涉过了泥沼,里莎在平坦的大道上飞奔,少校和基里亚诺娃正带着大部队迎了上来…… 而此时的里莎正在沼泽地边缘大声地哭泣着。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藏了起来,快点出来吧,快呀,快呀……" 到处都找不到树棍,一根都没有。里莎绝望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准尉同志,瓦斯科夫同志。指挥官同志,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说的树棍……" 里莎第一次感到了丛林的可怕。她紧紧抱着双膝,边喊着准尉的名字,绝望地放声大哭。突然,她仿佛听到从月光辉映下的沼泽地上传过来瓦斯科夫的歌声: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为什么你不把催眠曲来歌唱,莫非是你不会唱歌,…… 里莎睁开双眼,寻找着瓦斯科夫的身影……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 瓦斯科夫走调的歌声由近而远,飘散在沼泽地的上空。里莎停止了哭泣,挣扎着站起来,重新开始寻找那六根插着的树棍。 瓦斯科夫醒了。他看了一眼丽达的背影,她仍旧在注视着山下的情况。真是个恪守职责的好战士。瓦斯科夫想着,浑身上下摸起了口袋,四处翻找烟荷包。也许是瓦斯科夫的声音让丽达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着瓦斯科夫。 "烟袋。"瓦斯科夫比划着,要找烟荷包。 "您睡得很香。" 瓦斯科夫笑了笑,凑到丽达身边,悄声地说:"我梦见里莎正带着队伍往这赶呢。" 丽达笑了笑。 "你们的鬼主意太多,我看出来了,枪一响,你们是不准备离开的。" "我看大家的。"丽达狡猾地一笑。 "我不是心疼你们,我是担心,万一里莎没把……" "我明白。" "明白就好。" "我看大家的。" "你怎么……"瓦斯科夫有些气恼。 "根据共青团章程,少数服从多数。"热妮亚说话了。 瓦斯科夫回过头,姑娘们早已经齐刷刷地坐在那里。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我们别在这个问题上老吵了。"丽达说。 "你们谁看见了我的烟袋,就是上面绣着:赠给亲爱的捍卫祖国的战士字样的烟袋了?""我知道。"索妮娅说道。 "快给我,有三个小时,我快不知道烟是什么滋味了。"瓦斯科夫急切地伸出手来。 "我也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丽达耸耸肩说。 "算了算了。"瓦斯科夫沮丧地挥挥手。 "我去拿。"索妮娅已经站了起来。把书掖进怀里。 "你到哪儿去,战士古尔维奇?翻译同志……"没等瓦斯科夫说完,索妮娅已经跑走了。瓦斯科夫顺着索妮娅跑去的方向望去,她蹦蹦跳跳地已经到了山底的树林。 "跑得真快。"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说。 "眼镜"和"蓝眼睛"带着其他两个德国兵已经接近了伐木工人的小屋,他们谨慎地一步步向小屋靠拢,摆成一个扇形,包围了小屋。突然,在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四个德国兵迅速地伏在地上。 索妮娅一阵风似走了过去。 "军人。""蓝眼睛"对"眼镜"说。 "眼镜"摆摆手,跟上索妮娅。 索妮娅找了个水浅的地方,三步并做两步,?过了小溪,没入了对岸的林子。四个德国兵寻踪追来,已经没有了索妮娅的影子。"眼镜"摆摆手,德国兵潜伏下来。 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索妮娅全神贯注地辨认着,她没有费太大的气力,就找到了刚才点篝火的地方。她绕到瓦斯科夫坐的地方,看见烟荷包仍旧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立刻欢喜地把烟荷包一把抓在手里,掉过身子往回跑。 "蓝眼睛"的目光在月亮的折射下显得分外有神,他伏在地上。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 又是一阵脚步声。 "蓝眼睛"瞪大了眼睛,把冲锋枪对准树林。"眼镜"摇摇头,示意他用匕首。"蓝眼睛"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索妮娅已经跑到小溪边,摇摇晃晃?过了小溪。"蓝眼睛"的目光始终追觅着索妮娅的身影。当她跑进林子的时候,"蓝眼睛"拿着匕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眼镜"发现了"蓝眼睛"的怯懦,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蓝眼睛"突然发疯一样从索妮娅正面扑了上去,一下骑在了索妮娅身上。 索妮娅拼命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撼动身上死沉死沉的重量。德国兵已经围了上来。一个粗壮的德国兵举起冲锋枪要向索妮娅的头部砸去。"眼镜"拦住了他,示意让"蓝眼睛"动手。 "蓝眼睛"举起了匕首。 索妮娅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双年轻的蓝色的眼睛…… "蓝眼睛"颤抖着猛然向下扎去。他的匕首似乎刺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手一歪,匕首脱手而去。 "啊——"索妮娅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那声微弱的呼叫迅速消逝在丛林中,并没有引起女兵们的注意,但瓦斯科夫隐约听见了一点余音。"像是古尔维奇叫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唯有轻风低拂。 "没有,是你那么觉得吧。"丽达说。 "康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都在这儿等待。"瓦斯科夫的声音都变了。他仿佛听见被放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缓慢而又沉重。瓦斯科夫什么都顾不得了,疯狂地向山下奔去,热妮亚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风,仍旧低拂着。 粗壮的德国兵一手捂住索妮娅的嘴,一手撕开了索妮娅胸前的衣服,一本《普希金文集》露出来。是它替索妮娅挡住了"蓝眼睛"的第一刀。 索妮娅挣扎着,死死地攥住文集。粗壮的德国兵生硬地掰开索妮娅的手,抢走了文集。突然"蓝眼睛"愣住了,其他的德国兵也目瞪口呆地瞪着索妮娅的胸口。 撕开的衣服里面露出了一片白晰的胸膛,高耸的乳峰——这是一个女人!索妮娅羞辱而蔑视地把头扭向一旁。 "眼镜"用脚踢了踢"蓝眼睛",示意他动手。"蓝眼睛"再一次举起匕首向下刺去……没有喊叫,甚至连哼的声音都没有,索妮娅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一滴溅出来的索妮娅的鲜血沾在了"蓝眼睛"漂亮的睫毛上。 索妮娅至死也没闭上她那双大睁的眼睛。 "哇——""蓝眼睛"仍然骑在索妮娅身上,他歪向一旁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眼镜"把"蓝眼睛"扶了起来。那个粗壮的德国兵顺手捡起了甩在一边的烟荷包,掖进了自己的兜里。 夜色悄然地退去,苍白的月亮仍旧高悬在林子的树梢上。瓦斯科夫仿佛是被那心脏跳动的声音指引着,一步步走向索妮娅倒下去的地方。他猛地停住脚,正飞奔而来的热妮亚,一时收不住力量,撞到了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连头也不抬,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 地上,一只清晰可见的大脚印,靴底上有一组特殊的花纹。 "德国鬼子?"热妮亚急切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用手护着划着了火柴——脚印是两个,一左一右,深深地镶嵌在泥土中。他扔掉火柴,观察着,倾听着,嗅着,慢慢地捡起一块沾满了血迹的石头,他试着用手指去沾了一下血迹。血是热的。瓦斯科夫的脸扭曲了,仿佛被烫了一下。 热妮亚猛烈地摇一下头,直想大声尖叫,又使劲噎了回去。瓦斯科夫寻着地上的斑斑血迹,向前走去,在一片山岩前站住了。 索妮娅大睁着两只眼睛,身体蜷缩在山岩的裂缝中。 瓦斯科夫轻轻提着索妮娅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然后用双手挟着她的腋窝,把索妮娅从岩缝里抱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热妮亚捂着嘴,泪水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了下来。 瓦斯科夫单膝跪下,小心地把伤口处的军服揭开——索妮娅白晰的胸膛上,深色的刀口还突突地鼓着血泡。 热妮亚发现了丢弃在一旁的《普希金文集》,她俯身捡起来,递给了准尉。 文集的封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瓦斯科夫指着刀口,说:"这是第一刀,诗人替她挡住了,她喊了出来,可是……" 瓦斯科夫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把索妮娅军衣的领子合上,然后扣上了没有被撕坏的扣子。他想闭上她的眼睛,可不管怎么用手去抚平,索妮娅的眼睛始终睁着,不肯闭上。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你暂时在这躺一会儿吧。" 热妮亚在后面抽噎着,准尉皱紧眉头,沉痛地看了一眼索妮娅,对热妮亚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猫着腰迅速前进,热妮亚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瓦斯科夫快步地向前走着,好像前面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他的力量。他走着,任凭横在眼前的树枝划破脸庞,任凭伸展出的树枝挂住他的衣裳,他只是向前,向前。 在瓦斯科夫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一双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和索妮娅苍白的脸庞,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腰间的匕首:"你落在我手里,我保证让你一声也叫不出来……哼,一声也叫不出来。" 热妮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被瓦斯科夫满身的腾腾杀气惊呆了。她想劝住瓦斯科夫,却又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拦住这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俄罗斯男人。 瓦斯科夫的脚步愈走愈急,热妮亚跟在后面喘着沉重的粗气:"他,他们有几个人?" "不知道。" "两个?要不然四个?"热妮亚似乎是在提醒准尉。 "不知道。" "我们能不能……" 瓦斯科夫停了下来。 "能不能休息一下?"热妮亚喘着气把后半截话讲了出来。 "他们就在此地,在附近。"瓦斯科夫警觉地四下里看看。热妮亚立刻端起了枪。 瓦斯科夫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被踩扁了的青草。此时此刻,瓦斯科夫已经清醒过来。 "把他们引过来。"瓦斯科夫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几块岩石组成的石堆,他对热妮亚说:"你在这,随便用什么搞出点声音,嗯,你就敲敲石头或是枪托。然后你就藏起来,明白了吗?" 热妮亚点点头。 "注意,一定要藏起来,藏好。" "明白了。" 瓦斯科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匆匆地向乱石堆走去。热妮亚举起枪,用枪托用力墩着身边的树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敲击声传到林子的另一边,四个德国兵立刻停住了脚步。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隐蔽起来。"眼镜"听了听,摆手让粗壮的德国兵和另一个德国兵去探个究竟,自己则带着"蓝眼睛"继续前进。 瓦斯科夫藏在岩石的上方,俯看着林子的四面八方。热妮亚还在用力地墩着枪托。"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向远处传去。两个德国兵突然蹿了出来,敏捷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扑来。 瓦斯科夫看了看手中的枪,又把枪悄悄地放回枪套,顺手抽出了匕首。德国鬼子已经暴露在稀疏的林子中,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快速地移动着。瓦斯科夫看着德国兵的步距,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们的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仍在继续。 瓦斯科夫心里"咯噔"一下——热妮亚仍旧没有躲起来。他急忙向热妮亚的方向看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德国兵已经到了瓦斯科夫眼前,正从岩石下循声冲去。 瓦斯科夫俯身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后一个德国兵身上。他两腿紧夹着德国兵的胳膊,左手抓住他的头发,把头往后一扳,锋利的刀子对准德国兵伸长的脖子一抹。德国兵像绵羊一样地引颈就戮,根本来不及喊叫,只能嘎哑地喘着粗气,带出一股股鲜血。 瓦斯科夫松开德国兵的头发,跳起来,向前面那个粗壮的德国兵扑去。粗壮的德国兵已经转过头来,本能地顶住了凶猛扑来的瓦斯科夫,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进行着殊死搏斗。 粗壮的德国兵打落了瓦斯科夫手中的匕首,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个人滚来滚去,瓦斯科夫始终不能占据上风。德国兵的大手终于紧紧地压住了瓦斯科夫的脖子。瓦斯科夫已经感到呼吸的困难,他奋力地去抓德国兵的手,却抓了个空。 瓦斯科夫看清了粗壮的德国鬼子的样子,他龇着牙,脸上还带着一丝狞笑。他拔出了匕首,甚至还来得及把匕首在身上蹭了两下。瓦斯科夫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自己刺来……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之间软了,像麻袋一样软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像什么东西打在朽木上。热乎乎的鲜血猛然溅满了瓦斯科夫的脸颊。 粗壮的德国兵往后倒去。 后面露出抡着枪托的热妮亚,她看见德国兵向自己倒了下来,吓得连连后退。粗壮的德国兵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搐着,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费力地把德国兵沉重的身体推到一旁,坐了起来,冲着热妮亚,连说了三遍:"好样的,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看着两个倒下去的德国兵,一个还在流血,却一动不动了;另一个,弯曲的腿还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成啦,热妮亚。"瓦斯科夫轻轻地说:"他们少了两个。" 热妮亚突然把步枪扔在地上,东倒西歪地双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准尉站起来,同情地看着热妮亚,但并没有过去劝她。他走到德国兵的尸首旁,捡起了他们的冲锋枪和子弹带,又特意翻看了每一个人脚下的靴底,没有发现那个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突然,他在粗壮的德国兵口袋里发现了自己那个烟荷包。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手无力地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瓦斯科夫一脚踢开德国兵的手,弯腰捡起自己的烟荷包。 热妮亚已经停止了呕吐,却抽抽噎噎地哭着。她听见走近身旁的瓦斯科夫,厌恶地说道:"走开。" 瓦斯科夫没有动,而是把抓着烟荷包的手伸到热妮亚面前,慢慢张开。 热妮亚看清了烟荷包:"是他们?" "还有。" 热妮亚又是一阵恶心,干呕着。 "起来,热妮亚。"瓦斯科夫把热妮亚扶起来,他刚一松手,热妮亚又差点跌倒。 "行了。"瓦斯科夫又说:"你已经体会过了。以后还会有的,有一点必须理解,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战士同志,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连牲畜都不如。你该去看一眼。" 瓦斯科夫的话起了作用,热妮亚稳住心神,果然去看两个已经气绝的尸首。一会儿,她回到瓦斯科夫身边:"好了。" 瓦斯科夫满意地看着恢复了正常脸色的热妮亚,说道:"现在,我们去找索妮娅。" 索妮娅那半合半睁的双眼依旧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清晨的天空,像在遗憾不能为即将到来的太阳吟唱动人的诗句。瓦斯科夫再一次试着把她的眼睛合上,还是失败了。索妮娅固执地睁着眼睛,似乎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仍然充满了留恋。她还没来得及谈上一次恋爱,还不知道那个戴眼睛的年轻士兵叫什么名字,也没有让热妮亚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一次,成为舞会的皇后…… 她的生命就这么戛然而止,一切才刚刚开始,就被扼杀了。瓦斯科夫背起了索妮娅,去寻找可以把她安葬的地方。他痛苦地想到,列兵索妮娅的死讯都无处投递,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孤独的索妮娅,为什么偏偏是你?甚至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合适你的墓穴。瓦斯科夫只在石滩上找到了一个小坑。 "都怪我。我为什么没拦住你,我只要口气再严厉一点,那怕骂上你一句。你可能就不会去找那个该死的烟袋子了,都怪我,索妮娅……"瓦斯科夫喃喃自语地说着,悲痛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更老了。他将索妮娅轻轻放在地上,慢慢走开了。 热妮亚流着泪掏出自己的手绢,一点一点地为索妮娅擦去脸上的血污。瓦斯科夫抱着一大堆刚砍下来的松树枝走了回来。他在石坑里铺上柔软的树枝儿,然后半搂半抱地托起索妮娅,轻轻地放在松枝上。 "去吧,叫她们过来,和索妮娅告个别。"瓦斯科夫说。 热妮亚把姑娘们都引来了。嘉尔卡一眼看见躺在坑里的索妮娅,就要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喘着。 "少发神经!"丽达恶狠狠地止住了嘉尔卡。 嘉尔卡立刻沉默下来,跪在索妮娅身旁,抽抽搭搭地哭泣。丽达沉重地呼吸着,两眼燃烧着怒火,没有一滴眼泪。热妮亚又想起什么,把《普希金文集》放到了索妮娅胸前。 "列兵索妮娅。所罗门诺芙娜。古尔维奇长眠于此。"瓦斯科夫坐在索妮娅身旁,轻声说道,"安息吧。等打完了仗,我们再来看你,接你回家。" "她是个高材生,一直是高材生,不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丽达看着索妮娅。她太瘦了,以至于军装领子显得那么宽大,就像一副枷锁套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是啊,她还会念诗。"准尉说。 "她的生命到这里中断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再知道了。不是嘛?她的生活刚刚开始,她的爱情姗姗来迟。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感情,竟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对爱的体验。她抱撼终身的是,她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她管他叫射击。"热妮亚泪水淌满了脸庞。 "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座山上。躺在冰冷的石坑里,那么寂静,那么孤独。"嘉尔卡无限惆怅地看着索妮娅。 瓦斯科夫阴沉的目光一直盯着索妮娅脚上那双靴子,他最终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嘴里咕噜一句:"来,帮帮忙。" 丽达走过去。 "抬起她的脚来。"瓦斯科夫瞅也不瞅丽达,命令道。 "干什么?" "既然这么命令,你就抬!不是抬这儿,是抬膝盖。" 丽达抬起了索妮娅的膝盖,瓦斯科夫伸手从索妮娅脚上脱下一只靴子。 "干什么?"丽达大叫一声:"你怎么能这样!" "干什么,因为有的战士光着脚,干的就是这个。"准尉硬着心肠说。他不愿意干这个,向老天爷发誓,他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真可怜。 "不,不,不。"嘉尔卡浑身哆嗦。 "咱们不是在游戏,姑娘们。"准尉叹息一声:"应该考虑到活人,在战争中什么能比活着更有意义。更何况是活着的战士。你活着,就代表着敌人的死亡,我命令你,抬起来。"丽达颤抖着又抬起索妮娅另一个膝盖。 瓦斯科夫脱下了另一只靴子,递给了嘉尔卡:"穿上吧,这样就不会难受了,你以为德寇会怜悯你吗?" 瓦斯科夫站起来,为索妮娅盖上了厚厚的松枝,又把她的船形军帽摆放在松枝上。 "咱们要在地图上做个标志,战争结束后,好来找她。"瓦斯科夫拿出军用地图,在上面标好了标志。他回头看见嘉尔卡仍旧穿着桦树皮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皱起了眉头。 "战士契特维尔达克,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穿上靴子?" 嘉尔卡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瓦斯科夫拎起皮靴,放到嘉尔卡身边,严厉地说:"我命令你!" 丽达和热妮亚沉默着。 "索妮娅不会反对,由嘉尔卡穿上这双靴子。"瓦斯科夫说。 "不!"嘉尔卡像躲避瘟疫一样,跳了起来。 "嘉尔卡,这没什么。"瓦斯科夫像哄孩子一样,说着。 "不,不,这不行,这有害!我妈妈是大夫……" "你胡扯的够了!"丽达突然叫了起来:"够啦!你没有妈妈,根本没有!你是个弃婴,少胡编乱造!" 嘉尔卡的小脸皱巴着,突然哭了起来。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像是个弄坏了玩具的孩子遭到大人的训斥。热妮亚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瓦斯科夫同情的目光看着嘉尔卡,发出无声的叹息。 正文 第18章 夕阳一点点沉落,天地间铺上一片深深的古铜色。万物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投射在广袤的土地上,将尘世涂黑。 瓦斯科夫背靠着一颗大树,掏出那个绣着字的烟荷包,从里面仔细地捏出一点烟叶放进纸内,然后把烟荷包放在旁边的青石上。他卷好烟点上,想了想,又从嘴上把烟拿下来,递给丽达:"你要撑住,千万不能趴下。" 丽达接过烟,点点头。她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抽了一口浓烈的马哈烟,立刻被呛得连连咳嗽。丽达又把烟还给了瓦斯科夫:"女人用不着这个。" 索妮娅凑过来,一眼看见了烟荷包。她希罕地拿起来好生欣赏了一番,这才放回石头上,说:"我们吃饭吧。" "对啊。"瓦斯科夫拎着行囊向姑娘们走去。 烟荷包孤零零地躺在石头上,任夜色将它藏住,有种被遗弃的茫然。 篝火烧旺了。姑娘们围坐在四周,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们叽叽喳喳地取笑丽达那条细细的嗓子居然能把德国兵吓住,笑嘉尔卡小脸上脏兮兮的傻样,笑热妮亚洗了个澡就让德国兵灰溜溜地跑了。索妮娅一个劲儿地往火上添干树枝,听得入了神,竟被火把裙子烧焦了一块。姑娘们笑得更欢了,指着跳脚的索妮娅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身上没了力气。 瓦斯科夫让姑娘们感染了,居然也希罕地咧开嘴巴跟着笑了起来,忘了维护他的准尉尊严。趁着姑娘们的欢笑稍一停顿,他赶紧插嘴说:"现在成了,姑娘们,现在他们可没处躲了。当然,假如勃利奇金娜能够及时赶到的话……" 一提到里莎,姑娘们立即沉寂下来,方才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 "会及时赶到的。"丽达嘶哑地说。她的嗓子在林子里头喊破了,声音听上去判若两人。 瓦斯科夫一边切着咸鱼,面包,一边对大家说:"临走的时候,我详细地向她说明了路线。当初我把六根木棍插在地上,就是做个标志。她只要能找着这个标志就没问题,也许早一点,也许晚一点,我相信里莎一定能把援军带到。不过,基里亚诺娃同志现在要是看到咱们这个样子,她又有话说了。" 嬉闹之后,姑娘们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她们倒不怕基里亚诺娃会说些什么苛刻的讽刺话。事实上,现在她们倒巴不得她能奇迹般出现在大家面前,板着一张扑克脸,端着指挥官的架子来上一通训斥。那样起码要比这样提心吊胆地在林子里转悠强。 "没有人饿吧,我可先吃了。"丽达试图让姑娘们活跃起来,她故意捡了一块大点的咸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姑娘们累了一天,却似乎对于吃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一个个兴味索然地瞅着那些咸鱼和面包,好像那儿什么也不存在。 "他们现在一定是沿着廖共托夫湖绕着走呢。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就去撵他们,我们现在不能让这些大狗熊在咱们的视线中变没了。"丽达鼓动说。 "再念一首诗吧,索妮娅。"热妮亚懒洋洋地说。 索妮娅似乎早在等待这句话,她迅速地打开书,凑在篝火前,轻声地念道:他伸手向车尔凯斯女郎,向她飞去一颗复燃的心,而那临别的长长一吻,给爱情的结合打上烙印。 他们手挽手,满怀着忧郁,默默无言地走到了河边——俄罗斯人在喧腾的河中,已经浮游起来,浪花飞溅,已经游到了对岸的岩石,已经攀住了对岸的山崖…… 突然间波浪中扑通一响,远远的呻吟向耳边传来…… 向后一看……岸上清晰可见,飞溅的浪花闪发着白光…… 天空中闪耀着无数的星光,睡眼惺忪的月亮蓦然从桦树林间升了起来,又红又大,低低地悬挂在林梢。该启程了,姑娘们纷纷起身,向林子外面走去。瓦斯科夫谨慎地用饭盒的清水浇灭了篝火,追了上去。 尽管德国兵被那些吵吵嚷嚷的娘儿们和一群看不到的男人们吓得屁滚尿流,可瓦斯科夫心里头有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晓得又会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他和这几个姑娘们的底细随时都可能被德国兵摸个透亮,到时候一梭子弹射过来,谁也别想回家了。这就是战争,面对各自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瓦斯科夫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他可不能让这些姑娘们出现什么闪失,他要让她们全都平平安安地回到村子里。在准尉的带领下,小分队手牵着手,涉过湍急的河流。他扬扬手,小分队马上敏捷地散开,成搜索队形向前行进。她们一路穿过西牛兴岭主阵地,向林间潜行。 明月高悬,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索妮娅慢下了脚步,似乎有着无限的感慨,热妮亚拍了拍她的肩膀,索妮娅又跟上了队伍。小分队在林间警惕地搜索前进。松树的涛声低沉,滚滚而来。丽达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索妮娅走得很急,每听到异样的响动,她就会冲到准尉前面。瓦斯科夫并不欣赏索妮娅的做法,总是把她拽回自己的身边,这让索妮娅多少有些失落。 穿过了松树林,小分队来到了廖共托夫湖边。湖岸巨石嶙峋,苔藓斑驳,泛起的湖波轻轻地拍打着岸边。月光泼撒在湖面上,显得更加皎洁,明亮。 瓦斯科夫收住脚,对身边的丽达说:"快赶上了。" "您闻到味了?" "感觉。热妮亚,你带着索妮娅、嘉尔卡留在这儿,丽达,我们走。" 瓦斯科夫和丽达沿着湖边的矮树林向前疾行。 "紧紧跟着我,奥夏宁娜,我站起来,你也站起来,我卧倒——你也卧倒。跟德国佬捉迷藏,像跟死神开玩笑差不多,所以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瓦斯科夫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 丽达觉得瓦斯科夫太絮叨,在他身后悄悄地举起拳头,示威性地晃了晃。 "嗯?"瓦斯科夫回过头来,一脸的警觉。 "闻到了吗?"瓦斯科夫又问。 "什么?" "咖啡。" "怎么见得?" "他们怎么会停下来了?"瓦斯科夫浓眉紧锁。 "他们也要吃饭,像您说的一样,享受点文明,喝咖啡。" "不对。"瓦斯科夫本能地蹲了下来,丽达也跟在后面蹲下来。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明白自己的经验没法和准尉比。瓦斯科夫皱起了眉头,说:"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从西牛兴岭通过的可能,他们在等。" 德国兵选择了一个巨石的空地,点上了篝火,德国兵围着篝火,躺在地上。指挥官坐在篝火边,审视着手里的地图。 "蓝眼睛"欠起身子,看了一眼指挥官,悄悄地对"眼镜"说:"他还在等什么?" "决定。""眼镜"翻了一个身。 "蓝眼睛"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地吟诵着:星星们动也不动,高高地悬在天空,千万年彼此相望,怀着爱情的苦痛。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这样丰富,这样美丽;却没有一个语言学者,能了解这种语言。 但是我学会了它,我永久不会遗忘,供我使用的语法,是我爱人的面庞。 "眼镜"沉默地倾听"蓝眼睛"的吟诵,他转过身子,轻声地说:"海涅。" "嗯。" "其实,星星是共有的,它属于德意志,也属于俄罗斯。" "它只应该属于德意志。""蓝眼睛"口气显得坚定。 "眼镜"发觉有人站在身旁,急忙欠起身子。 "去吧,如果可能,我们返回去,仍旧从西牛兴岭通过。"指挥官说。 "蓝眼睛"和"眼镜"从地上爬起来,又另外叫了两个德国兵,匆匆出发了。 在矮树林内,瓦斯科夫和丽达像条猎犬一样,仔细地辨别着空气中的味道。"闻到了。"丽达小声地对准尉说。 "这说明,他们在吃饭。问题是,十六个人都会在吗?"瓦斯科夫自己问自己。他想了想,把长枪妥帖地靠在树上,勒紧了武装带,蹲下来说:"一定要去数数清楚,丽达,会不会有人藏在别的地方。你听我说,只要枪一响,你就赶紧离开,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你带着姑娘们照直朝东跑,一直跑到运河,到那儿去报告敌情,尽管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里莎这会儿怎么也该赶到会让站了。明白了吗?" "不。"丽达说:"那您呢?" "奥夏宁娜,这你就别管了。"准尉严厉地说:"咱们又不是来这儿采蘑菇,摘草莓的,只要他们发现了我,再不会把咱们当成伐木工人了,他们不会让我活着回来。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你马上就得离开,命令听明白了吗?" 丽达沉默着。 "应该怎么回答,奥夏宁娜?" "应当回答:明白了。" 准尉在黑暗中笑了,他拍了拍丽达的肩头:"卧倒。" 刹那间,瓦斯科夫已经失去了踪影。丽达卧在地上,细听着缓缓而过的松涛。 凭着灵敏的鼻子,瓦斯科夫准确找到了德军驻扎的河边。他悄无声息地藏进附近的树丛里,窥探着对方的情况。一双德军的大皮靴从卧在树丛中的瓦斯科夫面前走过去,瓦斯科夫大气也不敢出,等对方走远后,才悄悄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旁的德军。 德军指挥官正叽里哇拉地说着什么,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从地上爬起来。有的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有的脱下靴子,把袜子拿出来烘烤。 瓦斯科夫低声数着德军的人数:"一、二、三、四……" 指挥官用脚踢着仍未醒来的士兵。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 指挥官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地图。一个士兵为他端上咖啡。 "再数一遍,一、二、三……" 一个德国兵又往篝火中添上一把枯树枝。 "……噢,你在这儿……" 瓦斯科夫发现在篝火的另一边,一个哨兵游弋着。 "十二个。" 藏在矮树林里的丽达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地上轻轻掸掉身上沾的残叶,她刚把背靠在树上,瓦斯科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得吓了她一跳。瓦斯科夫抓起长枪,冲丽达点点头,一头扎进林子深处。丽达急忙跟了上去。 瓦斯科夫在一块巨石边停了下来。转身对丽达说:"你呀,奥夏宁娜同志,不是个好战士,你是一个不中用的战士。" 丽达不解地看着准尉:"为什么?" "你伸直两腿坐在地上,像个老母鸡似的,可原来的命令是卧倒。" "地上潮湿极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潮湿,"瓦斯科夫不满意地重复一句,"算你走运,他们正在喝咖啡,要不然马上让你完蛋。" "那么说,你猜对了?" "我又不是算卦的,奥夏宁娜。十个人在吃饭,两个人放哨,我亲眼看见了。剩下的,我想是一支侦察小分队,去摸清我们的底细。" "我们怎么办?" "很容易,我们撤回西牛兴岭,扼住山口,天一亮,可就不是用什么欺骗的办法可以蒙混了,那就是刀对刀,枪对枪的阵地战了。" "明白了。" "他们要耽搁一阵子,所以正是我们转移的好机会。" 瓦斯科夫起身就跑。望着他轻捷的身影,跑动起来无声无息,丽达羡慕地马上也仿效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林子里跑出来,冲着湖边的女战士们招招手,又向原路返回。瓦斯科夫带着女兵一口气回到了西牛兴岭主阵地。 等到女兵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在周围坐好,瓦斯科夫说道:"话也不用多说了,狡猾的敌人仍然要从这条路上通过。时间应该是天一亮,只要敌人一进入我们的有效射程,就开枪击毙他们。热妮亚,出枪要快,争取多干掉他几个。减轻以后战斗的压力。" 热妮亚点点头。 "一旦我下令撤退,你们就沿着山后这条路,直奔运河、铁路,去报告我们的情况。" "那你呢?"嘉尔卡问到同一问题。 "总要有人殿后,掩护。" "我留下和您一起掩护。"索妮娅说。 "抱着你的诗集,给我跑得远远的。"瓦斯科夫冲索妮娅瞪起了眼,说。 姑娘们不愿与准尉再争论了,她们似乎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们是不是闭上眼,睡上一觉?丽达,你站第一班岗。"瓦斯科夫躺下来,闭上眼睛。 姑娘们开始收拾自己睡觉的地方。丽达卧在最前沿的石头后,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的情况。 瓦斯科夫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里莎的影子。半梦半醒中,他似乎看到里莎终于找着了那插在地上的六根木棍,拄着木棍,涉过了泥沼,里莎在平坦的大道上飞奔,少校和基里亚诺娃正带着大部队迎了上来…… 而此时的里莎正在沼泽地边缘大声地哭泣着。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藏了起来,快点出来吧,快呀,快呀……" 到处都找不到树棍,一根都没有。里莎绝望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准尉同志,瓦斯科夫同志。指挥官同志,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说的树棍……" 里莎第一次感到了丛林的可怕。她紧紧抱着双膝,边喊着准尉的名字,绝望地放声大哭。突然,她仿佛听到从月光辉映下的沼泽地上传过来瓦斯科夫的歌声: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为什么你不把催眠曲来歌唱,莫非是你不会唱歌,…… 里莎睁开双眼,寻找着瓦斯科夫的身影……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 瓦斯科夫走调的歌声由近而远,飘散在沼泽地的上空。里莎停止了哭泣,挣扎着站起来,重新开始寻找那六根插着的树棍。 瓦斯科夫醒了。他看了一眼丽达的背影,她仍旧在注视着山下的情况。真是个恪守职责的好战士。瓦斯科夫想着,浑身上下摸起了口袋,四处翻找烟荷包。也许是瓦斯科夫的声音让丽达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着瓦斯科夫。 "烟袋。"瓦斯科夫比划着,要找烟荷包。 "您睡得很香。" 瓦斯科夫笑了笑,凑到丽达身边,悄声地说:"我梦见里莎正带着队伍往这赶呢。" 丽达笑了笑。 "你们的鬼主意太多,我看出来了,枪一响,你们是不准备离开的。" "我看大家的。"丽达狡猾地一笑。 "我不是心疼你们,我是担心,万一里莎没把……" "我明白。" "明白就好。" "我看大家的。" "你怎么……"瓦斯科夫有些气恼。 "根据共青团章程,少数服从多数。"热妮亚说话了。 瓦斯科夫回过头,姑娘们早已经齐刷刷地坐在那里。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我们别在这个问题上老吵了。"丽达说。 "你们谁看见了我的烟袋,就是上面绣着:赠给亲爱的捍卫祖国的战士字样的烟袋了?""我知道。"索妮娅说道。 "快给我,有三个小时,我快不知道烟是什么滋味了。"瓦斯科夫急切地伸出手来。 "我也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丽达耸耸肩说。 "算了算了。"瓦斯科夫沮丧地挥挥手。 "我去拿。"索妮娅已经站了起来。把书掖进怀里。 "你到哪儿去,战士古尔维奇?翻译同志……"没等瓦斯科夫说完,索妮娅已经跑走了。瓦斯科夫顺着索妮娅跑去的方向望去,她蹦蹦跳跳地已经到了山底的树林。 "跑得真快。"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说。 "眼镜"和"蓝眼睛"带着其他两个德国兵已经接近了伐木工人的小屋,他们谨慎地一步步向小屋靠拢,摆成一个扇形,包围了小屋。突然,在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四个德国兵迅速地伏在地上。 索妮娅一阵风似走了过去。 "军人。""蓝眼睛"对"眼镜"说。 "眼镜"摆摆手,跟上索妮娅。 索妮娅找了个水浅的地方,三步并做两步,?过了小溪,没入了对岸的林子。四个德国兵寻踪追来,已经没有了索妮娅的影子。"眼镜"摆摆手,德国兵潜伏下来。 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索妮娅全神贯注地辨认着,她没有费太大的气力,就找到了刚才点篝火的地方。她绕到瓦斯科夫坐的地方,看见烟荷包仍旧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立刻欢喜地把烟荷包一把抓在手里,掉过身子往回跑。 "蓝眼睛"的目光在月亮的折射下显得分外有神,他伏在地上。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 又是一阵脚步声。 "蓝眼睛"瞪大了眼睛,把冲锋枪对准树林。"眼镜"摇摇头,示意他用匕首。"蓝眼睛"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索妮娅已经跑到小溪边,摇摇晃晃?过了小溪。"蓝眼睛"的目光始终追觅着索妮娅的身影。当她跑进林子的时候,"蓝眼睛"拿着匕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眼镜"发现了"蓝眼睛"的怯懦,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蓝眼睛"突然发疯一样从索妮娅正面扑了上去,一下骑在了索妮娅身上。 索妮娅拼命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撼动身上死沉死沉的重量。德国兵已经围了上来。一个粗壮的德国兵举起冲锋枪要向索妮娅的头部砸去。"眼镜"拦住了他,示意让"蓝眼睛"动手。 "蓝眼睛"举起了匕首。 索妮娅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双年轻的蓝色的眼睛…… "蓝眼睛"颤抖着猛然向下扎去。他的匕首似乎刺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手一歪,匕首脱手而去。 "啊——"索妮娅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那声微弱的呼叫迅速消逝在丛林中,并没有引起女兵们的注意,但瓦斯科夫隐约听见了一点余音。"像是古尔维奇叫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唯有轻风低拂。 "没有,是你那么觉得吧。"丽达说。 "康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都在这儿等待。"瓦斯科夫的声音都变了。他仿佛听见被放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缓慢而又沉重。瓦斯科夫什么都顾不得了,疯狂地向山下奔去,热妮亚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风,仍旧低拂着。 粗壮的德国兵一手捂住索妮娅的嘴,一手撕开了索妮娅胸前的衣服,一本《普希金文集》露出来。是它替索妮娅挡住了"蓝眼睛"的第一刀。 索妮娅挣扎着,死死地攥住文集。粗壮的德国兵生硬地掰开索妮娅的手,抢走了文集。突然"蓝眼睛"愣住了,其他的德国兵也目瞪口呆地瞪着索妮娅的胸口。 撕开的衣服里面露出了一片白晰的胸膛,高耸的乳峰——这是一个女人!索妮娅羞辱而蔑视地把头扭向一旁。 "眼镜"用脚踢了踢"蓝眼睛",示意他动手。"蓝眼睛"再一次举起匕首向下刺去……没有喊叫,甚至连哼的声音都没有,索妮娅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一滴溅出来的索妮娅的鲜血沾在了"蓝眼睛"漂亮的睫毛上。 索妮娅至死也没闭上她那双大睁的眼睛。 "哇——""蓝眼睛"仍然骑在索妮娅身上,他歪向一旁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眼镜"把"蓝眼睛"扶了起来。那个粗壮的德国兵顺手捡起了甩在一边的烟荷包,掖进了自己的兜里。 夜色悄然地退去,苍白的月亮仍旧高悬在林子的树梢上。瓦斯科夫仿佛是被那心脏跳动的声音指引着,一步步走向索妮娅倒下去的地方。他猛地停住脚,正飞奔而来的热妮亚,一时收不住力量,撞到了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连头也不抬,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 地上,一只清晰可见的大脚印,靴底上有一组特殊的花纹。 "德国鬼子?"热妮亚急切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用手护着划着了火柴——脚印是两个,一左一右,深深地镶嵌在泥土中。他扔掉火柴,观察着,倾听着,嗅着,慢慢地捡起一块沾满了血迹的石头,他试着用手指去沾了一下血迹。血是热的。瓦斯科夫的脸扭曲了,仿佛被烫了一下。 热妮亚猛烈地摇一下头,直想大声尖叫,又使劲噎了回去。瓦斯科夫寻着地上的斑斑血迹,向前走去,在一片山岩前站住了。 索妮娅大睁着两只眼睛,身体蜷缩在山岩的裂缝中。 瓦斯科夫轻轻提着索妮娅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然后用双手挟着她的腋窝,把索妮娅从岩缝里抱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热妮亚捂着嘴,泪水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了下来。 瓦斯科夫单膝跪下,小心地把伤口处的军服揭开——索妮娅白晰的胸膛上,深色的刀口还突突地鼓着血泡。 热妮亚发现了丢弃在一旁的《普希金文集》,她俯身捡起来,递给了准尉。 文集的封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瓦斯科夫指着刀口,说:"这是第一刀,诗人替她挡住了,她喊了出来,可是……" 瓦斯科夫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把索妮娅军衣的领子合上,然后扣上了没有被撕坏的扣子。他想闭上她的眼睛,可不管怎么用手去抚平,索妮娅的眼睛始终睁着,不肯闭上。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你暂时在这躺一会儿吧。" 热妮亚在后面抽噎着,准尉皱紧眉头,沉痛地看了一眼索妮娅,对热妮亚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猫着腰迅速前进,热妮亚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瓦斯科夫快步地向前走着,好像前面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他的力量。他走着,任凭横在眼前的树枝划破脸庞,任凭伸展出的树枝挂住他的衣裳,他只是向前,向前。 在瓦斯科夫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一双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和索妮娅苍白的脸庞,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腰间的匕首:"你落在我手里,我保证让你一声也叫不出来……哼,一声也叫不出来。" 热妮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被瓦斯科夫满身的腾腾杀气惊呆了。她想劝住瓦斯科夫,却又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拦住这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俄罗斯男人。 瓦斯科夫的脚步愈走愈急,热妮亚跟在后面喘着沉重的粗气:"他,他们有几个人?" "不知道。" "两个?要不然四个?"热妮亚似乎是在提醒准尉。 "不知道。" "我们能不能……" 瓦斯科夫停了下来。 "能不能休息一下?"热妮亚喘着气把后半截话讲了出来。 "他们就在此地,在附近。"瓦斯科夫警觉地四下里看看。热妮亚立刻端起了枪。 瓦斯科夫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被踩扁了的青草。此时此刻,瓦斯科夫已经清醒过来。 "把他们引过来。"瓦斯科夫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几块岩石组成的石堆,他对热妮亚说:"你在这,随便用什么搞出点声音,嗯,你就敲敲石头或是枪托。然后你就藏起来,明白了吗?" 热妮亚点点头。 "注意,一定要藏起来,藏好。" "明白了。" 瓦斯科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匆匆地向乱石堆走去。热妮亚举起枪,用枪托用力墩着身边的树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敲击声传到林子的另一边,四个德国兵立刻停住了脚步。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隐蔽起来。"眼镜"听了听,摆手让粗壮的德国兵和另一个德国兵去探个究竟,自己则带着"蓝眼睛"继续前进。 瓦斯科夫藏在岩石的上方,俯看着林子的四面八方。热妮亚还在用力地墩着枪托。"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向远处传去。两个德国兵突然蹿了出来,敏捷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扑来。 瓦斯科夫看了看手中的枪,又把枪悄悄地放回枪套,顺手抽出了匕首。德国鬼子已经暴露在稀疏的林子中,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快速地移动着。瓦斯科夫看着德国兵的步距,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们的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仍在继续。 瓦斯科夫心里"咯噔"一下——热妮亚仍旧没有躲起来。他急忙向热妮亚的方向看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德国兵已经到了瓦斯科夫眼前,正从岩石下循声冲去。 瓦斯科夫俯身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后一个德国兵身上。他两腿紧夹着德国兵的胳膊,左手抓住他的头发,把头往后一扳,锋利的刀子对准德国兵伸长的脖子一抹。德国兵像绵羊一样地引颈就戮,根本来不及喊叫,只能嘎哑地喘着粗气,带出一股股鲜血。 瓦斯科夫松开德国兵的头发,跳起来,向前面那个粗壮的德国兵扑去。粗壮的德国兵已经转过头来,本能地顶住了凶猛扑来的瓦斯科夫,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进行着殊死搏斗。 粗壮的德国兵打落了瓦斯科夫手中的匕首,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个人滚来滚去,瓦斯科夫始终不能占据上风。德国兵的大手终于紧紧地压住了瓦斯科夫的脖子。瓦斯科夫已经感到呼吸的困难,他奋力地去抓德国兵的手,却抓了个空。 瓦斯科夫看清了粗壮的德国鬼子的样子,他龇着牙,脸上还带着一丝狞笑。他拔出了匕首,甚至还来得及把匕首在身上蹭了两下。瓦斯科夫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自己刺来……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之间软了,像麻袋一样软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像什么东西打在朽木上。热乎乎的鲜血猛然溅满了瓦斯科夫的脸颊。 粗壮的德国兵往后倒去。 后面露出抡着枪托的热妮亚,她看见德国兵向自己倒了下来,吓得连连后退。粗壮的德国兵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搐着,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 瓦斯科夫费力地把德国兵沉重的身体推到一旁,坐了起来,冲着热妮亚,连说了三遍:"好样的,康梅丽珂娃。" 瓦斯科夫看着两个倒下去的德国兵,一个还在流血,却一动不动了;另一个,弯曲的腿还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成啦,热妮亚。"瓦斯科夫轻轻地说:"他们少了两个。" 热妮亚突然把步枪扔在地上,东倒西歪地双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准尉站起来,同情地看着热妮亚,但并没有过去劝她。他走到德国兵的尸首旁,捡起了他们的冲锋枪和子弹带,又特意翻看了每一个人脚下的靴底,没有发现那个有着特殊花纹的靴底。突然,他在粗壮的德国兵口袋里发现了自己那个烟荷包。 粗壮的德国兵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手无力地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瓦斯科夫一脚踢开德国兵的手,弯腰捡起自己的烟荷包。 热妮亚已经停止了呕吐,却抽抽噎噎地哭着。她听见走近身旁的瓦斯科夫,厌恶地说道:"走开。" 瓦斯科夫没有动,而是把抓着烟荷包的手伸到热妮亚面前,慢慢张开。 热妮亚看清了烟荷包:"是他们?" "还有。" 热妮亚又是一阵恶心,干呕着。 "起来,热妮亚。"瓦斯科夫把热妮亚扶起来,他刚一松手,热妮亚又差点跌倒。 "行了。"瓦斯科夫又说:"你已经体会过了。以后还会有的,有一点必须理解,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战士同志,这群法西斯根本不能算是人,甚至连牲畜都不如。你该去看一眼。" 瓦斯科夫的话起了作用,热妮亚稳住心神,果然去看两个已经气绝的尸首。一会儿,她回到瓦斯科夫身边:"好了。" 瓦斯科夫满意地看着恢复了正常脸色的热妮亚,说道:"现在,我们去找索妮娅。" 索妮娅那半合半睁的双眼依旧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清晨的天空,像在遗憾不能为即将到来的太阳吟唱动人的诗句。瓦斯科夫再一次试着把她的眼睛合上,还是失败了。索妮娅固执地睁着眼睛,似乎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仍然充满了留恋。她还没来得及谈上一次恋爱,还不知道那个戴眼睛的年轻士兵叫什么名字,也没有让热妮亚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一次,成为舞会的皇后…… 她的生命就这么戛然而止,一切才刚刚开始,就被扼杀了。瓦斯科夫背起了索妮娅,去寻找可以把她安葬的地方。他痛苦地想到,列兵索妮娅的死讯都无处投递,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孤独的索妮娅,为什么偏偏是你?甚至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合适你的墓穴。瓦斯科夫只在石滩上找到了一个小坑。 "都怪我。我为什么没拦住你,我只要口气再严厉一点,那怕骂上你一句。你可能就不会去找那个该死的烟袋子了,都怪我,索妮娅……"瓦斯科夫喃喃自语地说着,悲痛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更老了。他将索妮娅轻轻放在地上,慢慢走开了。 热妮亚流着泪掏出自己的手绢,一点一点地为索妮娅擦去脸上的血污。瓦斯科夫抱着一大堆刚砍下来的松树枝走了回来。他在石坑里铺上柔软的树枝儿,然后半搂半抱地托起索妮娅,轻轻地放在松枝上。 "去吧,叫她们过来,和索妮娅告个别。"瓦斯科夫说。 热妮亚把姑娘们都引来了。嘉尔卡一眼看见躺在坑里的索妮娅,就要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喘着。 "少发神经!"丽达恶狠狠地止住了嘉尔卡。 嘉尔卡立刻沉默下来,跪在索妮娅身旁,抽抽搭搭地哭泣。丽达沉重地呼吸着,两眼燃烧着怒火,没有一滴眼泪。热妮亚又想起什么,把《普希金文集》放到了索妮娅胸前。 "列兵索妮娅。所罗门诺芙娜。古尔维奇长眠于此。"瓦斯科夫坐在索妮娅身旁,轻声说道,"安息吧。等打完了仗,我们再来看你,接你回家。" "她是个高材生,一直是高材生,不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丽达看着索妮娅。她太瘦了,以至于军装领子显得那么宽大,就像一副枷锁套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是啊,她还会念诗。"准尉说。 "她的生命到这里中断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再知道了。不是嘛?她的生活刚刚开始,她的爱情姗姗来迟。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感情,竟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对爱的体验。她抱撼终身的是,她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她管他叫射击。"热妮亚泪水淌满了脸庞。 "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座山上。躺在冰冷的石坑里,那么寂静,那么孤独。"嘉尔卡无限惆怅地看着索妮娅。 瓦斯科夫阴沉的目光一直盯着索妮娅脚上那双靴子,他最终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嘴里咕噜一句:"来,帮帮忙。" 丽达走过去。 "抬起她的脚来。"瓦斯科夫瞅也不瞅丽达,命令道。 "干什么?" "既然这么命令,你就抬!不是抬这儿,是抬膝盖。" 丽达抬起了索妮娅的膝盖,瓦斯科夫伸手从索妮娅脚上脱下一只靴子。 "干什么?"丽达大叫一声:"你怎么能这样!" "干什么,因为有的战士光着脚,干的就是这个。"准尉硬着心肠说。他不愿意干这个,向老天爷发誓,他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真可怜。 "不,不,不。"嘉尔卡浑身哆嗦。 "咱们不是在游戏,姑娘们。"准尉叹息一声:"应该考虑到活人,在战争中什么能比活着更有意义。更何况是活着的战士。你活着,就代表着敌人的死亡,我命令你,抬起来。"丽达颤抖着又抬起索妮娅另一个膝盖。 瓦斯科夫脱下了另一只靴子,递给了嘉尔卡:"穿上吧,这样就不会难受了,你以为德寇会怜悯你吗?" 瓦斯科夫站起来,为索妮娅盖上了厚厚的松枝,又把她的船形军帽摆放在松枝上。 "咱们要在地图上做个标志,战争结束后,好来找她。"瓦斯科夫拿出军用地图,在上面标好了标志。他回头看见嘉尔卡仍旧穿着桦树皮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皱起了眉头。 "战士契特维尔达克,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穿上靴子?" 嘉尔卡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瓦斯科夫拎起皮靴,放到嘉尔卡身边,严厉地说:"我命令你!" 丽达和热妮亚沉默着。 "索妮娅不会反对,由嘉尔卡穿上这双靴子。"瓦斯科夫说。 "不!"嘉尔卡像躲避瘟疫一样,跳了起来。 "嘉尔卡,这没什么。"瓦斯科夫像哄孩子一样,说着。 "不,不,这不行,这有害!我妈妈是大夫……" "你胡扯的够了!"丽达突然叫了起来:"够啦!你没有妈妈,根本没有!你是个弃婴,少胡编乱造!" 嘉尔卡的小脸皱巴着,突然哭了起来。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像是个弄坏了玩具的孩子遭到大人的训斥。热妮亚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瓦斯科夫同情的目光看着嘉尔卡,发出无声的叹息。 丽达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瓦斯科夫没容别人插话,自己继续说下去:"可是,德国鬼子会在咱们这个会议记录上添上他们的批语,这合适吗?" 丽达不想再和准尉纠缠了。她开始往子弹夹里压上一颗一颗的子弹。 "作为准尉,同时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在战斗期间,我宣布取消一切会议。有几个问题需要问大家的。我的冲锋枪只剩下一匣子弹了,你呢,奥夏宁娜?" "一匣半。"丽达说。 "三排。"热妮亚说。 "她,五排,带了多少还剩多少。"丽达抢着替嘉尔卡说,谁都明白,丽达还是要敲打敲打嘉尔卡。 "第二个问题,里莎的问题。" "我觉得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里莎身上。"丽达说。 "你呢?"瓦斯科夫问嘉尔卡。 "她挺聪明的。" "我看,我们还是立足自己把敌人拖住。"热妮亚说。 "这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这场遭遇战打得好。至少消灭了一个敌人。也就是说他们最多是十三个人了。这证明,主动出击的战略是最有效的,嘉尔卡,我决定,让你沿着山后这条路,去枢纽站汇报情况。" "我不去。"嘉尔卡呆呆地看着大家。 "为什么?" "你是让我离开你们,离开大家。" "傻孩子,信儿总要有人去送。" "我说过了,里莎一定会把信儿送到的。"嘉尔卡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 热妮亚在一旁微微地笑着,她看了一眼丽达,冲她点点头。 "按比例说,我们的战斗减员比较多了。"丽达说。 嘉尔卡听出了丽达话里的意思,连忙冲着丽达感激地点点头。瓦斯科夫思忖着,俄顷,他说:"我们吃点东西,然后,然后再说吧。" 大家都默默无语地掏出干面包啃着,瓦斯科夫阴郁的目光伸向山下起伏的森林上空。 雾霭在阳光到来的时候,已经匆匆散去。 里莎终于看见了六根树棍远远地在沼泽地另一侧立着,她抽抽搭搭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开心地笑起来。她挣扎着往六根树棍的方向挪动。几乎是每往前一步,都会被陷进去,要靠她手里的那根树杈才重新拔出脚。里莎停了下来,往沼泽地对岸看去,似乎同样的遥远。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放弃了瓦斯科夫指的路。 这是一条多么泥泞,多么艰险的路。 一个个褐色的气泡把里莎包围在中间,每一次气泡炸裂,都能让里莎感到一种恐惧。这种危机四伏的惶恐,几乎可以把人逼疯。泥浆始终浸泡在里莎的大腿根儿,每往前淌一步,都要付出相当的力气。而且沼泽里冷得惊人,冻得她几乎要麻木了。 里莎把全身的力量都倚在手里这根树杈上。终于,她看见一块像似岛子的陆地。这让里莎内心平静下来,她又鼓起力气,向岛子走去。当碰到岛子坚硬的土地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了下去。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一个完全被泥水浸透的躯体上。 里莎胖乎乎的脸上沾满了泥水和泪水,她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冲着阳光笑一下,就打起了盹。 强烈的阳光,刺透层层树障,在潮湿阴暗的林子里,投下一缕缕笔直的光束。林子里一片寂静,树底下传来大口喘气的呼吸声。 "蓝眼睛"偷偷地注视着负了重伤的德国兵,鲜血顺着他的袖管淌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流露出对生存的渴望。另外两个德国兵站在一旁,眼里流露出一种兔死狐伤的悲戚目光。 伤兵用目光把"眼镜"唤过来,低声地在"眼镜"耳旁说着什么,"眼镜"点点头,站起来,头一摆,把"蓝眼睛"带到一旁,低声说:"他不成了,送他走吧。" "蓝眼睛"惊愕地看着"眼镜". "没听懂?" "蓝眼睛"低下了头。 "眼镜"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抚摸着伤兵的头发。伤兵温顺地把头倚在"眼镜"的臂肘里,安慰他似的说道:"我闭一会儿眼睛,一会儿。" 伤兵闭上了眼睛。"眼镜"从背后拔出手枪,打开保险。轻微的金属的响声,惊醒了伤兵。他无言地看着"眼镜",一行热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眼镜"的枪口慢慢抵住伤兵的后脑,伤兵从容地闭上眼睛,只有泪水仍旧不断地淌下来。 "蓝眼睛"和其他的德国兵不忍地转过身去。 "噗"一声沉闷的枪声。 "蓝眼睛"忍不住回过头来。 伤兵已经气绝。 "眼镜"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慢慢地擦拭着。两个德国兵把伤兵的尸体抬进一个岩石缝中,用枯枝盖住了伤兵的尸体。 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阳光灿烂得恍若夏日。 瓦斯科夫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慢慢地说道:"战士契特维尔达克随我在前面搜索,和我保持长距离跟进。如果听见枪声,立刻隐蔽,此地由奥夏宁娜负责,一直等到我们回来。嗯,万一没回来,那你们就走,悄悄撤离,沿着山后这条路向西,不许回头!" "阵地呢?"热妮亚问。 "可能不需要了。" "丢给敌人?"丽达质问着。 瓦斯科夫摇摇头,默默地出发了,嘉尔卡拿起步枪跟了上去。丽达和热妮亚互相看了一眼。 "那我们不会走的,一直等到你们回来。"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停下来,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向山下走去。嘉尔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屁股后头。瓦斯科夫的步伐越来越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对嘉尔卡说:"把背包和大衣留在这儿。离我保持十米,一步也不能拉,而且,而且,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准说话,不许掉眼泪。" 嘉尔卡一边听准尉讲着,一边有些害怕地点点头,远远地跟着他。瓦斯科夫走进了森林,他走得很慢,时时刻刻留心周围的变化。他一边走,脑子里就不断地翻腾着。 "为什么他们总是打打退退,从来没有把整个火力集中起来,他们要消灭我们实在是件很轻松的事,结论只能有一个:至今为止,他们并没有摸清我们的实力,有几个人啦,是男的是女的,任务的目的啦……" 瓦斯科夫回头看了一眼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的嘉尔卡,继续琢磨着:"他们在侦察,一直在侦察着,谨小慎微,什么事情一定做到在掌握之中……"瓦斯科夫无缘无故地乐了起来:"噢,他们忘了这是在打仗。打仗是没有规律可循的,想找一条万全之策……哼。" 瓦斯科夫又停了下来,他见嘉尔卡看着地上什么东西发呆,他赶紧跑了过去。在积满水的坑洼上,一只足迹清晰地印在上面。 瓦斯科夫低声命令嘉尔卡等着,自己一个人顺着脚印向前搜索。脚印到了在一个乱石堆前,突然变得凌乱起来,乱石缝上盖着厚厚的树枝儿。 瓦斯科夫拨开树枝儿,看见了德国伤兵的尸首。他翻动着尸首,在后脑上有一个几乎没有血迹,非常整齐的枪眼。 "他们打死的。"瓦斯科夫下了判断。 嘉尔卡慢吞吞地走上来,看见尸体,她下意识地扭过脸去。 "自己人冲后脑勺打的,他们打死伤兵——这就是他们的法则!"瓦斯科夫朝着伤兵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没有人性的法则。" 瓦斯科夫看着嘉尔卡难以遏制的慌乱,想说点轻松的事情:"嘉尔卡,我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那个,第一个第二个?" 嘉尔卡勉强地笑着:"第二个。" "现在德国鬼子只有十二个人了,错了,不是人是畜牲。" "第一个。" "里莎已经与大部队往这儿赶来。" 嘉尔卡惊讶地看着准尉。 "没听见吧?我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再有,最多两个小时,他们就会赶到,不信,你听?" 嘉尔卡果真竖起耳朵静静地倾听着。森林里除了偶尔飘过来的树叶的沙沙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嘉尔卡的目光黯淡下来。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瓦斯科夫又轻声哼起那首民谣,当他看到嘉尔卡并没有兴趣听他唱歌,便停了下来…… 一只不知名小甲虫,爬上了里莎的脸颊。 里莎轻轻用手想赶走甲虫,甲虫仍旧耐心地爬着。里莎伸出手,终于抓住了甲虫,她把小甲虫轻轻地放在地上,看着它慌慌张张走远。 里莎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四处乱摸着,重新把大树杈抓到手里。借助大树杈的支撑,里莎站了起来,她用手挡住正午刺眼的强光,向前看去。 距离对面岸边仅有七八米之遥了。 里莎一下变得兴奋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过来了,过了沼泽地,准尉同志,你相信吗?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它没有标在你脑子里的那张地图上,快点吧,你把这条路也标上吧,但是,你得给我再唱一支歌。里莎,里莎,里莎维达……" 里莎嘴里哼叽着那首不知名的民谣。 一个褐色的气泡在她面前浮起。 里莎小心地用树杈去碰那个气泡,气泡没有发出意料中的响声,而缓慢地萎缩了。她放心地往前跨了一步。突然,褐色的气泡像开锅的稀饭,前后左右,在里莎的周围沸腾着,发出一声比一声巨大的响声,仿佛沼泽地开始发怒了。 里莎被吓住了,站在泥沼里,动也不能动一下。 一个气泡一边膨胀着,一边向她漂过来。里莎想用手挡住,气泡炸开了。里莎本能地往后一躲,脚下立刻失去了支柱,身子一歪,陷入了泥沼。她伸手去抓那根大树杈,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里莎拼命地挣扎着,高喊着"救命",但这一切都于事无补。粘稠的泥泞像把柔软的钳子夹住了她,缠绵地往下坠着。里莎的身子急速地向下沉去——胸部、颈部,渐渐地浸到嘴部。 她再也喊不出来了。她仰起脸,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带着阳光的温暖,沉入泥沼中。 里莎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最后一瞥,是刺目的阳光,随后,就是黑暗永远伴随着她。里莎在这个世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剩下那根系着她裙子的树杈,孤独地插在泛着褐色气泡的泥沼中。 正文 第19章 瓦斯科夫停下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嘉尔卡笑了笑:"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们的大部队就会赶到,我向你保证。" 嘉尔卡失神落魂地摇摇头:"您不用再骗我了,不会了,不会了……" 这可恶的战争让男人们都变成了遭烟熏的兔子,更何况那些娇嫩的女人。她们原本就不属于战场。她们是未来的母亲,职责是繁衍俄罗斯的生命,而不是跑到敌人的枪口下送死。瓦斯科夫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死亡吓坏了的小姑娘,搜肠刮肚地想使她振作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突然,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做出一副微笑的样子,说:"看过保尔。柯察金的书吗?" 嘉尔卡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一眼准尉:"看过。" "那是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前几年,我们去莫斯科,专门和他见了面。他呀,别看他是个大干部,可非常地平易近人。我记得喝茶的时候,他还特地往我的茶杯里多放了一块糖,他说,小伙子们……" "您干吗要骗人呢?瘫痪病把柯察金折磨死。而且他根本不是什么柯察金,他叫奥斯特洛夫斯基,死了以后,埋葬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嘉尔卡冷冷地说。 "是,是这样的吗?"瓦斯科夫难为情地说。 他从没刻意地撒过谎,更没有受过一个拖鼻涕的小丫头的责难。这种感觉糟透了,简直比一睁开眼就看见敌人还让人窝火。瓦斯科夫默默地向前走去,不再设法让嘉尔卡振作了。 "扑通"一声,嘉尔卡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瓦斯科夫赶紧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让我坐一会儿吧,我累极了。"嘉尔卡用央告的口吻说。 瓦斯科夫点点头,让她倚在一个粗大的树干上。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嘉尔卡,你绝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怯弱,那样害怕……" "不,我害怕,我怯弱。" "最初参加战斗,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不,只要有战争,我的内心就永远会颤抖。" "嘉尔卡,你听我说。刚才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你让我一个人离开你们,我会更加害怕。" 瓦斯科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准尉同志,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着您。您想方设法使战士们振作起来,当您确认德国兵强大我们几倍,您又一次又一次想让女兵们撤离战场,我知道,热妮亚知道,丽达知道,大家都知道,您是在尽一个准尉的责任,尽一个做男人的责任。可是您能让战争停下来吗?您能让杀戮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吗?索妮娅死了,里莎死了……" "不会的!" "不,里莎肯定死了!她如果活着,一定会把信儿送到的,我相信她!" 瓦斯科夫难过地看着嘉尔卡。 "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也许,仅仅是为了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嘉尔卡。" 嘉尔卡拍了拍脚上穿的索妮娅的靴子,轻声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索妮娅胸口那个一直流淌着鲜血的伤口……" 瓦斯科夫开始担心起来。这种过度悲伤的反应不是个好兆头,它会把人逼垮的。他想极力地去转移她的注意力:"嘉尔卡,来,看着我的眼睛。" 嘉尔卡冷淡地把脸扭到别处:"这样,并不能帮我克服内心的恐惧。"突然,她"嘘"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侧耳倾听。她的脸上泛出兴奋的光芒,神秘地对瓦斯科夫:"这回是真的了,基里亚诺娃带着部队来了!" 瓦斯科夫屏住呼息,倾听着。果真,远处传来一阵沙沙沙的走路的声音。瓦斯科夫立刻端起了枪,顺手推了一把嘉尔卡:"钻进去,一动也别动。" 瓦斯科夫迅速在嘉尔卡身上盖上树枝,自己及时卧倒在邻近的石头后面。 森林的另一头,四个德国兵正朝瓦斯科夫和嘉尔卡所在的方向走来。那个"蓝眼睛"端着枪走在最前面,后面是"眼镜"和其他两个德国兵。他们在距离瓦斯科夫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站住,"眼镜"低声地向德国兵们交待任务。瓦斯科夫从他手指的方向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是西牛兴岭的主阵地。 "蓝眼睛"似乎并不在意什么任务,他昂着头,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在经历过残酷的杀戮之后,他变得异常沉闷起来,对"眼镜"的指令听而不闻。 "眼镜"见状,一摆手,两个德国兵冲上去,揪住了"蓝眼睛"."眼镜"走过去,用手枪顶住"蓝眼睛"的头。他只是呆呆看着"眼镜",毫无反应,像傻了一样。 "眼镜"收回了手枪,突然一扬拳,把"蓝眼睛"打在地上,又一脚狠狠向他身上踢去。"蓝眼睛"在地上翻滚着,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站起来。""眼镜"低声说。 "蓝眼睛"擦着嘴角的鲜血,仿佛一场大梦醒来。他站了起来,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种仇恨的目光。 "眼镜"点点头,说:"现在我放心了。" "让我杀人?""蓝眼睛"问。 "眼镜"点点头。 "告诉我在哪儿?" "眼镜"一指西牛兴岭主峰:"杀死所有你看见的俄罗斯人。" "蓝眼睛"恶狠狠地点点头,端起枪向前冲去。 "眼镜"扬扬手,左右两边的树丛晃动起来,各出现了一个德军小组,护卫着"眼镜"小组,向前疾进。看来,德军已经行动了。 德国兵的皮靴从瓦斯科夫眼前一一掠过。瓦斯科夫屏住呼吸,身子紧紧贴在潮乎乎的苔藓地上。眼瞅着德国兵全体走了过去,瓦斯科夫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把头转过来,注视着下面藏着嘉尔卡的树枝堆。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德国兵在树枝儿堆前停了下来。 嘉尔卡藏在树枝底下,听着的脚步声走近,不由得全身缩成一团,两只眼睛恐惧地瞪大了。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她身边。嘉尔卡全身颤抖起来,她甚至能够听到自己上牙和下牙相撞击的声音。德国兵叽哩呱啦的说话声突然传来,嘉尔卡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树枝。她的力气太大了,树枝"啪"地断了。 "眼镜"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树枝堆,但并没有引起注意。他又对着地图,继续寻找通向西牛兴岭主峰的路。 嘉尔卡紧张得已经喘不过气起来了,她张着大嘴,一口接一口地吸纳着林中的空气。她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全身的颤抖了,她实在慌得难以忍受,只想动一动发抖的身子。 "眼镜"指指林子,又指指西牛兴岭方向正在进行布置。树枝堆微微地动了一下,立刻引起一个德国兵的注意,他端着枪向前走了一步。 "嘿。""眼镜"喊住了他。 "眼镜"向前走去。几个德国兵马上跟了上去。 "咚咚咚"的脚步声把嘉尔卡的恐惧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急速地喘息着,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另一队德国兵又走了过来。嘉尔卡觉得自己的心脏顷刻间就要爆炸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瓦斯科夫的目光牢牢地盯在树枝堆上。突然树丛哗啦啦响起来,嘉尔卡从里面跳了出来,疯了一样,抱着头朝林子深处的方向跑去。她竟从德国兵之间的空当横穿过去,飞也似的跑着。 瓦斯科夫闭上了眼睛。 "啊——"嘉尔卡发出凄惨的尖叫声。 从惊愕中醒过来的德国兵全部把枪对准了嘉尔卡,子弹从后面扑到嘉尔卡瘦小的脊背上。 嘉尔卡应声扑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上汩汩地流出。德国兵围拢过来,诧异地打量着嘉尔卡的尸体。 瓦斯科夫看清了,眼前足有七八个敌兵。 "蓝眼睛"上前,粗暴地把嘉尔卡的军帽一把扯下来。所有人愣住了。突然,他大声地喊着:"又是一个女的!又是……" "蓝眼睛"在林子里疯狂地跳着,歇斯底里地喊着。 德国兵面面相觑。 "蓝眼睛"走到每一个士兵面前,揪着对方的衣襟,大笑着问:"几个!你打死了几个女人?" 德国士兵沉默着。"眼镜"向"蓝眼睛"走过去,"蓝眼睛"看见"眼镜"显得十分害怕,疯疯癫癫地说:"我一个也没打死。" "命令是杀死你所看见的任何一个俄国人。""眼镜"淡淡地说。 "是。" "眼镜"又命令道:"一个小时后,务必占领西牛兴岭,否则,格杀无论。" 瓦斯科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们是要攻打西牛兴岭了,去打两个姑娘守卫的阵地。畜牲们,我不会让你们靠近我的姑娘们,你们不会得逞的。他猛地从石头后面跳出来,用冲锋枪向敌兵的后背扫射。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德国兵一时间乱了阵脚,但他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散开,凭借着树干的掩蔽,开始还击。瓦斯科夫边射击边向西牛兴岭相反的方向跑去,当他发现敌人跟得太紧,便又跑回来,突然向德军开火。 "眼镜"被打急了,平端着冲锋枪,大步地追来。瓦斯科夫凭借着对森林地形的熟悉,打打停停,走走跑跑,把敌人引到了小溪边。 瓦斯科夫跨过小溪,掉过头,又是一个点射。"眼镜"手臂上中了弹,鲜血淌了下来。他置之不理,继续大步地向前追赶。瓦斯科夫冲进树林不顾一切地又喊又叫,招致了一串串子弹向他射来。 "来啊,来啊,有本事你们来抓我……" 跑啊,跑啊,快点跑,离着丽达、热妮亚越远越好,跑啊,千万别停下!瓦斯科夫一心一意只盼着能把德国兵引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他要保住剩下的两个姑娘。不能再有牺牲了,他的良心上已经负载不动了。 后面的枪声稀疏下来。瓦斯科夫悄悄拨开树丛,看见德国兵在小溪前站住了。瓦斯科夫端起枪,一梭子打了过去,一个德国兵中弹掉到水里。"眼镜"带着德国兵冲过小溪,瓦斯科夫一边跑一边回头射击。突然,冲锋枪卡壳了。他把冲锋枪扔进树丛,拔出了腰里的左轮枪,撒腿冲进薄雾缭绕的白桦林。 瓦斯科夫沿着丛林飞跑,绕过一块块岩石,卧倒,起来,再跑,又卧倒,躲避着从后面射来的子弹——它们把树叶都打得瑟瑟坠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活动过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实在有点跑不动了,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他甚至懒得躲避什么子弹,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向前走。他几乎没有力气去拨开挡在他前进路上的树枝儿,任凭锋利的枝儿扯烂身上的衣裳,刺进皮肤里去。但他知道德国兵仍然在后面紧追不放,这就够了。他们离那两个姑娘够远了。 雾来了。它游移不定,大团大团地在林子中游动着,浓稠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瓦斯科夫和德国兵都消失在雾中,谁也看不到谁。瓦斯科夫欢喜起来。这及时赶到的春天的浓雾,真的帮了他大忙。 枪声停了,德国兵的喊叫声也停了下来。 瓦斯科夫也站了下来,辨别着敌人的声音,以便确定自己前行的方向。突然,一枝冲锋枪响了起来,打得树叶扑扑簌簌掉了下来。瓦斯科夫慢慢转过身来,一缕细小的鲜血顺着袖管淌到手背上。晕头转向的子弹居然打中了他。 德国兵的喊叫声又传了过来,瓦斯科夫放下心来,踉跄着朝远离他们的方向奔去。他跌跌撞撞地闯出白桦林,来到了沼泽地边缘。他四下里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几根戳在地上的树棍,模模糊糊,也数不清几根,他强撑着,向树棍走去。 挂了花是很难坚持长时间的,瓦斯科夫的体力几乎已经用完了,他再也撑不下去了,精疲力竭地摔了下去。雾团又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悄悄地盖住了瓦斯科夫疲惫的身躯。 德国兵的声音时远时近。雾中,可以听见枪械碰撞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然后是几枝枪同时开火,漫无目标地向沼泽地扫射。片刻,"眼镜"摆摆手,德国兵收起枪,跟在"眼镜"后面,重又走回白桦林。 浓雾渐渐向沼泽地移去。 直到袖筒里淌出的血在手背上凝固了,瓦斯科夫才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了戳在地上的树棍。他吃力地一个一个数着,是六根。瓦斯科夫疑惑地摇摇头,慌忙又数了一遍,还是六根。他霍地翻起身,追着一团向沼泽地飘去的雾团望去。 一个褐色的气泡膨胀起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后,又迅速消亡。 瓦斯科夫看见沼泽地上插着一根树杈,上面隐隐约约还绑着什么东西。他急于弄清那是什么东西,挣扎着站起来,拔起一根树棍,迫不急待地向沼泽地中心地带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沼泽地中间的那棵树杈上,凌乱地绑在树杈上的物品。 离得近了,他依稀辨认出树杈上绑着的是件衣服。 瓦斯科夫显得更加急迫,一不小心,陷进了泥沼。幸亏有了准备,他身子向后仰着,靠着树棍的力量,他总算抽身出来。他站稳了身体,又用树棍试了几次,发觉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地带。 一阵风吹来,戳在沼泽地中间的大树杈摇晃了几下,衣服的一角搭拉下来,露出军大衣上耀眼的铜扣子。 瓦斯科夫一下全都明白了。他悲忿地注视着那些吞嚼了里莎的褐色气泡,心底冷得仿佛结了冰。里莎走了。就在她离岸边只有几米之遥的地方。瓦斯科夫抬起头,打量着离岸的距离,再次被痛苦和自责重重压住。她沉入了黑暗的泥沼,没有人会知道里莎躺在这里,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朴实的好姑娘,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被这些该死的泥浆裹在了底下。只剩下一条裙子。 瓦斯科夫瞪着猩红的眼睛,向那个标志着里莎存在的大树杈和大树杈上的裙子行礼。久久地,他放下手,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答应过你,为你唱歌……"瓦斯科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里莎,里莎,里莎维达……" 他唱不下去了,眼里充满了泪水。 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枪声让瓦斯科夫把目光移向西牛兴岭。 "蓝眼睛"一脚踢开修道院的大门,向里面看了看,然后向后面挥挥手。"眼镜"从树丛里走出来,后面跟着破衣烂衫的德国兵,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只有指挥官的衣着尚算整齐。 令人惊讶的是,修道院虽然弃之多年,却因为很少有人光顾,基本上保留着原貌,只不过到处都是浮土,把往日的辉煌掩去。"眼镜"走到"祭坛"前,掀开管风琴的盖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风琴发出一声凄婉的哀鸣。 在钟楼里筑巢的野鸽子,振翅飞出了钟楼,墙上的浮土震落下来,露出了墙上的壁画。"眼镜"低头望去,系钟的绳子已经朽断了,只剩下一个绳头系在钟上,随风摇曳。 指挥官凑近墙上"圣母玛丽娅"的壁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不解地问:"共产主义的幽灵不是已经将圣父、圣子、圣灵统统消灭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消灭一种信仰比消灭一个肉体要困难得多。""眼镜"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教师。 指挥官同意地点点头。 "同样,要想消灭苏维埃俄国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础,您说的共产主义幽灵又何尝容易?"几个年轻的德国兵走到圣母像前,行了一个德国军礼。 "这算什么。"指挥官不屑地说。 "蓝眼睛"牢牢地凝视着墙上的圣母像,她怀中的圣子显得清秀,睿智。在"蓝眼睛"的眼中,圣母渐渐幻化成被自己刺死的女兵索妮娅,幻化成后背中弹的女兵嘉尔卡。 "蓝眼睛"揉揉眼睛,看见圣母的胸前淌着鲜血,但她始终笑着看着这个世界。他浑身颤抖起来。 指挥官把"眼镜"叫到身边,直言不讳地说:"其实我们是被困在这儿了。" "眼镜"点点头。 "至今为止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对手有多少人,装备情况?但是,我们是在他们的后方作战,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随时会得到援助,我们则没有。" "眼镜"又沉默地点点头。 "现在,我需要下个决心。"指挥官看着"眼镜",说:"你留下,再给你配个人。把这个修道院作为我们的临时基地。我带人强行通过西牛兴岭,炸掉俄国人的铁路枢纽后,再到这与你们汇合。" "眼镜"沉默着。俄顷,他轻轻地说:"如果……" "如果我们回不来了?"指挥官看了一眼"眼镜". "眼镜"低下头。 指挥官俯下身,凑近"眼镜":"等等吧,四十八个小时,你就撤走,想办法回去,一定活着回去。" 指挥官掏出一个小女孩的相片,交给"眼镜":"我女儿。" "眼镜"接过照片,看着指挥官。 "地址在后面。"指挥官指着相片。 "我怎么和她们说?" "怎么说都可以,但有一条必须说清楚,我死了,不是失踪,不要让她们存在什么幻想。" "眼镜"吃惊地看着指挥官。 这一切,"蓝眼睛"都听得清清楚楚。 指挥官站了起来。德国兵也纷纷地站立起来,等待着命令。指挥官走到"蓝眼睛"面前,说道:"你留下。" "蓝眼睛"坚决地摇摇头。指挥官没说话,又换了一个年龄较大的士兵留下,然后走出了修道院。"眼镜"走过去和"蓝眼睛"拥抱。"蓝眼睛"木然地接受着这种告别。他走到圣母像前,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纳粹军礼。 "眼镜"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此时,他们的对手瓦斯科夫正跌跌撞撞地在大森林行进。他嘴里喃喃自语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里莎的死再次沉重地打击了瓦斯科夫。他感到自己输了,彻底地输了,输在这帮法西斯匪徒手里。三个姑娘,是小分队一半的战斗力,都在他手下牺牲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截住敌人。 "我没有地方去为自己辩解,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对手现在在什么地方,输了。"瓦斯科夫嘟嘟囔囔地责备着自己。他看着前面突然变得稀疏的林子,透过林子,他又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加快了脚步。他一直撑着走到廖共托夫湖边,腿一软,坐了下来。望着不远地方的西牛兴岭,他心里一遍遍默叨着:"西牛兴岭啊,我的热妮亚呢,我的丽达呢?你们在什么地方?" 他撑起身子,向西牛兴岭前进。刚走了几步,一声悠扬的钟声传来。瓦斯科夫回头望去,修道院就在离他不远的湖边,钟声悠悠,鸽子飞翔。 瓦斯科夫疑惑地看着修道院。又是一声钟声。他侧耳听着,钟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琴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掉头向修道院奔去。 他非常谨慎地藏进修道院旁边的树丛中,拨开树枝,向修道院张望。十个左右的德国兵正从修道院往外走,他们每个人都提着沉甸甸的箱子。瓦斯科夫目送着这队德国兵走远,他又看见还有一个德国兵进进出出地忙乎着什么。 瓦斯科夫盯住了他背上的冲锋枪。那个家伙的火力更强一些。瓦斯科夫想着,抽出自己的左轮枪,打开弹轮检查了一下,里面只有三发子弹。 他小心地向前跃进,距离修道院更近了一些,然后再前行,在离大门口很近的地方潜伏下来。瓦斯科夫看到那个德国兵提着空水桶走了出来。真是一个好机会。瓦斯科夫瞄准了目标。德国兵走到水井旁,把水桶挂上打水,在那一瞬间,瓦斯科夫谨慎地开了一枪。 德国兵一头栽倒,双腿抽搐着。 瓦斯科夫又瞄准德兵想再开一枪,似乎又心疼起自己的子弹,慢慢地把枪放下。 室内,"眼镜"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听到枪声,他立刻抓起冲锋枪,倚到墙上,从窗户里把枪口伸出来。 瓦斯科夫小心地等了等,发觉没有动静,便爬了出来,向井旁的德国兵尸体爬去。当他抓住德国兵的枪时,突然看见了从窗口里伸出的枪筒。他闭上眼睛,断定自己已必死无疑了。因为,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 "眼镜"并没有射击,而是透过墙上的缝隙,观察着修道院周围的情况,他甚至看见井旁倒下的德国兵仍在抽搐。"眼镜"慢慢地把枪抽了回来,小心谨慎地坐在地上。 没听见动静,瓦斯科夫把枪往里怀一抱,滚到了一边。他抬起头观察,发觉那个窗口伸出来的枪口已经悄然消失。瓦斯科夫抓起冲锋枪,飞快地跑进了林子,一个树墩子把他绊倒,他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跑。 瓦斯科夫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眼镜"的视野。看见瓦斯科夫没入了森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德军沿着湖边的路,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蓝眼睛"仍旧走在最前面,摆出一副随时战斗的姿态。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蓝眼睛"跑到指挥官面前,指着不太远的山峰说:"西牛兴岭。""速度要加快。" "蓝眼睛"点点头,又跑到队伍的前面。他大步地向前走去,后面的部队也加快了步伐。 丛林里,瓦斯科夫完全没有顾忌地狂奔着。他靠近湖边,拨开树丛,发现自己已经超过平行的德军队伍。他悄悄离开湖边的灌木丛,继续拼命地向前飞奔。 瓦斯科夫从森林冲出来,跑到小溪边。突然,一条人影在对面的林子里一闪,瓦斯科夫立刻又缩进了林子。他耐心地伏在林子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小溪边对面的林子,但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举起双手,学着野鸭子的叫声:"嘎,嘎,嘎……" 对面的小林子里仍然没有反应。 瓦斯科夫又叫了一遍。见到对面林子还是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准备涉过小溪。就在这时,对面的林子里传来同样野鸭子的叫声。瓦斯科夫侧过头去,细听。没错,是不太像样的野鸭子的叫声。 "热妮亚、丽达。"瓦斯科夫试着叫了一声。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热妮亚和丽达从小树林里冲了出来。 瓦斯科夫激动地大步地跑了上去,他终于找到这两个姑娘了。谢天谢地,她们平安无恙。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准尉同志……"热妮亚和丽达跳进小溪,向这边冲了过来。 瓦斯科夫也涉水向她们迎去,三个人就在水里拥抱起来。 "嘿,瞧瞧你们,姑娘们,瞧瞧!"瓦斯科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个劲地淌了下来。 "您看看您自己。"丽达说。 三个人彼此互相打量着,大家身上的衣服都快成了一缕缕布条,脸上被烟火熏的黑漆漆的。 "你哭了。"热妮亚看着准尉,心疼地替他擦了擦眼泪,像对待自己的长辈那样。 "我知道你们不会走,不管我下什么样的命令,都不管用……" "所以你又来找我们了。" "快走,德国兵就在我后面。" 三个人急匆匆涉过河,钻进了小树林,气喘吁吁选择好阵地,坐了下来。 "再让我瞧瞧你们。"瓦斯科夫激动地看着热妮亚、丽达。 丽达向瓦斯科夫依偎过去,热妮亚也靠着瓦斯科夫另一边。 "哎,你们这些姑娘,你们吃了点什么没有,闭了一会儿眼睛没有?" "你受伤了?"热妮亚惊呼道。 "擦破了点皮儿。"瓦斯科夫抬起手臂。 丽达赶紧替准尉包扎伤口,瓦斯科夫幸福地瞅着两个姑娘,似乎在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家庭亲情。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你回来,我们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能舍得把我们俩丢下……?"热妮亚说。 "我是你们的准尉呀,姐妹们,我是你们的亲兄弟,叫我菲道特吧,要不跟我妈妈一样,叫我菲佳?" "您别动。"丽达抓住激动的瓦斯科夫,好不容易替他把伤口包扎好。 "嘉尔卡呢?"热妮亚故作轻松地问。 瓦斯科夫没有回答。其实丽达和热妮亚已经猜到了,只是在准尉说出来之前,她们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瓦斯科夫把自己的行囊从丽达身边拿过来,把干面包、剩下的脂油、白酒一一分给热妮亚和丽达,然后举起酒杯。他严肃得让人感到害怕:"我们的同志牺牲得英雄壮烈。嘉尔卡是在和敌人的对射中死去的,里莎淹死在沼泽中。因此,我们的战斗减员是三个,一半。就是这样,可我们把敌人整整地拖住了两天两夜。我们赢了。可是,援军不会来了,而德国鬼子马上就要到了,让我们先悼念一下牺牲的姐妹们,然后立刻准备战斗,照一切情况看,这是最后的战斗……" 三个人默默无语,互相碰了一下杯。树影婆娑,细细碎碎落在了他们身上,像是覆盖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在廖共托夫湖边,德军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反复地观察西牛兴岭上的情况。他放下望远镜,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最后的战斗了。现在我命令——" 德国兵全体立正。 "向西牛兴岭挺进。" "是。" "如果遇到抵抗……"指挥官沉思着,须臾,他斩钉截铁地说:"夺路而走,不惜一切代价,撕开敌人的防线,继续前进!" 清亮的溪水从山上蜿蜒而下,落差巨大的水流跌落在青石上,溅起令人眩目的水珠。 瓦斯科夫的阵地居中,热妮亚和丽达一左一右。这里的河身非常狭窄,两岸的树木紧贴水边。就是在这个地方,热妮亚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德国兵的进路。瓦斯科夫此时此刻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的准备,子弹提前入膛,手榴弹也揭开了盖子。他变得轻松起来,嘴上叨着烟卷,左右看着两个得力的助手,俏皮地学着野鸭子叫。 热妮亚和丽达却没有这份悠闲自得的心情,她们紧张地注视对岸的活动,一刻也不敢松懈。 瓦斯科夫学了会儿鸭子叫,又不放心地跑到热妮亚的阵地,小声说:"他们不下河就不要开枪。" 接着他又猫腰跑到丽达的阵地,打算也如是叮嘱一番。却被丽达开了玩笑:"我看着您跑动的样子,就像个老伙夫。" 瓦斯科夫假装虎着腰说:"老伙夫跟你说,听着我放第一枪,你就开火。" "从来不都是这样嘛,根据操典,指挥官放了第一枪,枪声就是命令,下级开始射击。有一点我不明白。" "说。" "指挥官打完第一枪,他干完去哪儿?" 瓦斯科夫嘿嘿一笑,扭头朝自己的阵地走去,忽然,他又扭过头来,说:"开第二枪。"瓦斯科夫刚重新在自己的阵地前趴下,一个德国兵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向河边走来。他跨进溪水中,警惕地端着枪,一步一步涉过岸来。瓦斯科夫的冲锋枪紧紧盯住德国兵健硕的身影。手指扣住的扳机,只要轻轻地一用劲儿…… "叭"一声枪响。 瓦斯科夫吓了一跳,他清楚得看见子弹打在水面上,德国兵犹如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对岸的冲锋枪立刻响了,四个德国兵跳出树丛,跃入水中,强行渡河。 瓦斯科夫的冲锋枪响了,丽达的冲锋枪也迅速投入了战斗。 除了冲锋的敌人手里的枪不停地射击着,对岸敌人也加强了火力。瓦斯科夫又一次被敌人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喊着:"丽达,打,别管我,在你的身后就是整个的俄罗斯!" 丽达的射击十分沉稳,短促的点射,打得四个德国兵连连后退。热妮亚的步枪从河边移向对岸的树丛,她沉住气,开了一枪。树丛淹没了中弹的德国兵,而冲锋枪却被德国兵扔到了树丛外面。 瓦斯科夫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上面,吸引了敌人几枝枪的射击,他移动了一个位置,把手榴弹投了出去。 "轰!"手榴弹爆炸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柱。 德国兵开始撤退了。紧跟着,对岸的德国兵组织了强大的火力向瓦斯科夫这边打来,手榴弹一个接一个扔了过来。 瓦斯科夫一拍大腿,后悔地大叫着:"快,快换个位置!" 他刚刚从阵地上滚到一边,一颗手榴弹就在刚才的位置上爆炸了。瓦斯科夫从一个树杈中间把枪伸了出去。 又是一颗手榴弹爆炸了。 瓦斯科夫突然看见热妮亚直挺挺地穿过丛林冲他跑来,马上吼道:"弯腰!" "快来……丽达……"热妮亚边喊着边奋力往前一扑,正好扑到准尉身上。 看着热妮亚急切的神情,瓦斯科夫明白了——丽达受伤了。他忙问:"伤到哪儿了?" "肚子。" 瓦斯科夫什么也不顾,低着头冲了过去。丽达倚在一棵松树底下,双手捂着肚子,看见了瓦斯科夫,她咧开干涩的嘴唇勉强地笑了笑。 "什么打伤的?" "手榴弹。" 瓦斯科夫要扒开丽达的手,查验伤口,丽达强忍疼痛,羞涩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瓦斯科夫根本没听见丽达说什么,他大声命令着热妮亚:"拿布来!" 此时,瓦斯科夫已经扒开了丽达的军衣,一滩深色的血水淤积在腹部,根本看不清伤势。肯定伤到了内脏。瓦斯科夫心情沉重下来。一旁的热妮亚双手颤抖着扯开了自己的背囊,拿出一件柔软漂亮的绸子衬衫递给他。 "不要绸的,布的!" "没有。"热妮亚几乎哭了出来。 瓦斯科夫拉过自己的背包,胡乱翻找出一件衬衫和绷带,他一边扯着衬衫,一边对热妮亚说:"来,帮帮忙。" 在敌人面前无所畏惧的热妮亚,此时见到丽达身上的鲜血,却颤抖着把头扭向一边。 "热妮亚。"瓦斯科夫又叫了一遍。 热妮亚躲在一边,就是不肯回头。 敌人的枪声更加密集了,一串子弹打在松树上,瓦斯科夫马上明白他们所在的位置让敌人发现了。他急忙命令热妮亚:"看看敌人!" 热妮亚矫捷地跃了出去,紧跟着,她的冲锋枪响了。 "敌人渡过河来了!"热妮亚大声喊着。 "去吧,去热妮亚那儿。"丽达艰难地说。 瓦斯科夫固执地为丽达包扎着伤口:"没关系,弹片从上面擦了过去,肠子还好好的,能长好。" "快去。"丽达催促着。 "蓝眼睛"冲了过来,他站在高处,慢慢地用冲锋枪指着瓦斯科夫。一声枪响,"蓝眼睛"倒了下去。他睁着蓝色的眼睛,无望地注视着天空…… 热妮亚跳了过来,抓住那把冲锋枪:"我去把敌人引开。"说完她再度冲了出去,冲锋枪不停地射击着,传来了热妮亚大声的呼唤:"来吧,畜牲,你们的死期到了……" 瓦斯科夫突然发现"蓝眼睛"的靴子底上有一处特殊的花纹。他低声说:"就是他杀死了索妮娅。" 丽达费力地抬起头,看着"蓝眼睛"的尸体:"就是他,我在驻地发现的第一个德国兵就是他。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枪声渐渐远了,热妮亚的喊叫声也越来越远。德国兵全被她引开了。 热妮亚飞快地在林间跳跃着,她一边开枪射击,一边大声喊着:"你们不会前进一步的,这就是你们的坟地!" 德国兵只剩下六七个人了,他们紧追不舍,向热妮亚围去。热妮亚像羚羊一样跳跃着,丛林中的枝叶不断勾挂到她的衣服,划伤她了的皮肤。她却毫不知觉,只是拼命奔跑着,想着将敌人引开得越远越好。在她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涌现出那些熟悉的人:父亲坚毅的神情,母亲用身体保护着孩子,浑身是火的弟弟在地上翻滚着,上校带着近卫军们突出敌人的包围圈,还有丽达、瓦斯科夫,还有索妮娅、里莎、嘉尔卡…… 突然,奔跑中的热妮亚身子晃了晃,向草丛中倒去。德国兵像闻见血腥味的豺狼般迅速围了上去。热妮亚晃了晃,又站了起来,正对着敌人,一步一步地向后面的岩石退去。她的胳膊、胸口、双腿不断流着血,整个人几乎都被鲜血染成一片红色。热妮亚紧咬牙关,退到岩石上用背靠在上面,倔强地说:"我不会让你们把子弹从我背后打进去……" "跪下。"德军指挥官已经恼羞成怒,他不相信,这么多德国兵对付的竟然是个女人。 热妮亚昂起头,轻蔑地瞧着他。这高傲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德国指挥官的心脏,他怒不可遏地开了枪,击中了热妮亚唯一没有伤的腿。热妮亚仍然没有倒下,她紧紧地靠在岩石上,脑海中仿佛又响起了瓦斯科夫的话:"在你身后是整个俄罗斯。" 整个俄罗斯,多么坚实的依靠!热妮亚感到全身的精力都随鲜血淌走了,她艰难地把手伸向背后,紧紧地扣住坚硬的岩石。还这么年轻,就要死去了,多么荒谬和愚蠢。可是为了俄罗斯,一切都是值得的。热妮亚脸上浮现出恍惚的微笑。这奇异的表情使得德国兵心里如此不安,其中一个过于紧张,竟扣动了扳机,一串子弹射向热妮亚。 "射击!"指挥官疯狂地喊着。 所有的冲锋机都射向了热妮亚。她从岩石上滑落在地,翻滚着,抽搐着,直至完全停止了活动,再没有一丝生气。指挥官走过去,把热妮亚的尸体翻过来,他看见的是一副高傲而又美丽的脸庞,蔑视地迎向他。 正文 第20章 远处的枪声渐渐地平息了,已经听不见热妮亚的呼叫声,只有阵阵松涛滚过,应和着风声。森林平静得宛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丽达已经昏了过去,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瓦斯科夫失神地守在她身边。没有人会因为战争而原谅他这个准尉。一个又一个姑娘被他送进了死神的手掌心,而他自己却安然无恙,良心的谴责将永远压在他的心坎上。他原本可以带着姑娘们安全离去,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她们不需要非死不可。全是他的错。 瓦斯科夫默默低下头,感到胸口一阵阵疼痛。 下雨了。 瓦斯科夫抱起丽达,吃力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热妮亚牺牲了!"醒过来的丽达第一句话就问热妮亚。 瓦斯科夫点点头:"我们什么都没了,枪没了,子弹没了,现在连热妮亚也没了。" "一下子……就死了?" "一下子。"瓦斯科夫神情极度沮丧,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只是不停地走着,走着。 绵绵细雨,飘飘散散,落在瓦斯科夫身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那张粗糙的脸盘显得更加苍老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仍然不肯停下前行的脚步。 "放下吧。"丽达用微弱的声音哀求着。 "他们还没把我撂倒,就不算赢了。你明白吗,我还活着。"瓦斯科夫神魂颠倒,语无伦次地唠叨着。 "放下吧,准尉同志。" 瓦斯科夫仍旧往前走着:"我疼,我的心疼,丽达,疼极了!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五个。可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十几个德国鬼子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丽达的呼吸急促起来。 瓦斯科夫在一棵连根翻倒的大云杉树下停下来,轻轻地把丽达放在能遮住雨的地方,又用树枝替她遮盖好。他自己却坐在雨地里,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 "准尉……同志……" "你别管。" "这是……战争……" "也许是,可是以后呢?到那时也能理解为什么非死不可吗?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些个德国兵放走,或者,我带着大家从西牛兴岭一直往西,去找少校,去找我们的部队。也许会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死,却把我们的妈妈们交给了死神?最糟糕的是,我为什么活下来了,如果我真的活下来的话。" "不,不要这样。"丽达又呻吟起来,她的目光透过云杉的枝叶,凝视着天空,轻轻地说:"我要死了。" "不,丽达,你会活下来的。" "你问我:你怎么会在树林里碰上了德国鬼子?" 瓦斯科夫点点头。 "我去进城看我的儿子,他三岁了,叫阿利克,他住在我妈妈的家里,妈妈病得厉害,也许等不到战争结束,就会……" "别担心,丽达,我全明白了。" 丽达呻吟着,灰白的脸上冒着大滴大滴的汗珠。瓦斯科夫拉开丽达捂着伤口的手,发现刚才包扎的伤口又洇出大片的血迹。面对这样的伤口,瓦斯科夫感到了一种回天无力的衰弱,只能紧紧地抓住丽达的手。 "你能,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吗?" "不。" "我真的很疼,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去侦察一下,马上回来,然后我就背着你回到自己的部队。" "来不及了。掏出手枪来……" 瓦斯科夫下意识地捂住枪套。 "你是不是想要我疼死?" 瓦斯科夫惊愕地看着越来越虚弱的丽达。她真的不行了,瓦斯科夫瞧得出来。可是他不能。 "或者,让德国鬼子把我打死?" 瓦斯科夫痛苦地摇摇头。 "那,你来。" 丽达清楚自己的伤势,她是没有指望了。浑身像搁在烙铁上一样烧着疼,冷酷的无底洞正张开大口在等着她坠落,死神就坐在最深处的黑暗里。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她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没什么可逃避的。 见瓦斯科夫不肯动手,她开口说:"枪。" 瓦斯科夫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慢慢地掏出手枪,递到了丽达手里。可她连拿枪的气力也没有了,枪掉到地上。 "帮帮我。"丽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瓦斯科夫从地上把枪捡起来,随即惊慌失措地一松手,枪又掉到地上。 "害怕了?"丽达凄然地笑着。 瓦斯科夫又一次捡起了手枪。他打开弹仓,里面只剩下两颗子弹。 丽达痛苦地呻吟着,目光逐渐涣散。瓦斯科夫看见丽达腹部渗出的血已经淌到地上,和着浑浊的雨水流走了。 丽达闭了一下眼睛,衰弱地说:"把……把枪,把枪冲着我……" 瓦斯科夫把枪放到对着丽达太阳穴的地方。她又示意他把自己的手指套进扳机。瓦斯科夫又默默地做了。 丽达满意地闭上眼睛,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对瓦斯科夫说:"吻我一下。"瓦斯科夫笨拙地俯下身,拘谨地用嘴唇碰了碰丽达的额头。 "真扎人……"丽达又闭上了眼睛,从嘴里吐出来短暂一生最后两个字:"去吧。" 瓦斯科夫朝远处走了两步,坐在树下,背向着丽达。 丽达闭着眼睛,眼角淌着泪水,手指缓缓地扣动扳机。 "噗"一声沉闷的枪响。 一切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雨雾飘荡在树叶间。丽达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仿佛陷入了沉睡。鲜血从她的太阳穴缓缓流出来。 瓦斯科夫仍旧呆呆地坐在地上。俄顷,他发疯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任凭泪水混杂着雨水尽情地流淌。瓦斯科夫扒开覆盖在丽达身上的树枝,最后看了一眼丽达。然后用大堆的树枝把丽达的尸体盖好,捡起手枪,向林子外走去。 瓦斯科夫不再猫着身子设法隐藏自己,他直身挺胸,木然地走过空地,跨过河流,重新走进林子。地上散落着德国兵丢弃的炸药箱,瓦斯科夫用脚踢了踢箱子,箱子完好无损。他继续往前走去,德国兵的尸体出现在他的面前。 瓦斯科夫走到热妮亚牺牲的大岩石前,停了下来,细密的雨水冲刷着岩石上的血迹。他终于看见了热妮亚那张美丽而高傲的脸。瓦斯科夫掏出手绢,小心地为她擦净了脸上的泥点和血迹,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小心地用手绢盖住了热妮亚的脸。 一切做好了,他从林子里抱来树枝,轻轻为热妮亚盖好被血染红的身子。 瓦斯科夫站起身来,认准了德国兵撤退的方向,大步地向前走去。沿路,他看到了被德国兵丢弃的一个个炸药箱、钢盔、没有了子弹的冲锋枪、水壶…… 就是这些物品把瓦斯科夫带上追击溃逃之敌的路。 此刻,玛丽娅依然伫立在村口等候着。细雨打在她宽大的披肩上,她依旧面无表情。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安德烈和波琳娜也在其列。女兵们焦虑的目光伸向远方,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身上划着十字,嘴里不停地为迟迟不归的人们祈祷着。 玛丽娅突然虚弱地摇晃了几下,女兵赶紧上前去扶她。玛丽娅轻轻推开女兵,又重新站直了身子,眺望着远方。雨丝不停地在飘荡,飘向山丘,飘向森林,飘向远方。 "刷"的一声,"眼镜"划着了火柴,然后把火引到一根松木做的火把上。他高举着火把,沿着修道院墙上一幅幅阴森的壁画走下去——圣子的出生,最后的晚餐,圣子受难…… 显然,壁画的主题并非全是宗教意味的,其中有许多表现俄罗斯的历史,且有一些还是半成品,没有画完的草稿。 "眼镜"走到《刺杀安德烈大公的阴谋》的画前,停住了脚步。这幅画沿着修道院大厅的楼梯攀援而上:一群"阴谋者"突然行刺大公,大公在做了殊死的搏斗后,身负重伤,沿着城堡里的楼梯,边打边撤,最后死在楼梯上。显然作者有着精巧的构思,他把大公战死的楼梯与现实的楼梯结合在一起,让观摩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眼镜"步履沉重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从画前缓缓经过。他走过"阴谋者",走过华丽的亭柱,走过嗜血的剑锋,走过楼梯上的窗户,沿着楼梯上点点滴滴的鲜血,"眼镜"终于看见躺在楼梯拐角处的大公。他的身上被鲜血染红,但仍未瞑目。大公用一种安详、恬静的目光俯视着楼下的"阴谋者",苍白的脸,嘴角淌下的鲜血,这一切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力。 "眼镜"举着火把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当他回头去看"阴谋者"的时候,才发觉"阴谋者"决不是第一眼看见的那样气势汹汹,不可一世,而是心惊胆战,浑身战栗。 "眼镜"自言自语地说道:"安德烈大公,俄罗斯力量的化身,他的力量和剑法都是天下无双的,没有人敢于和他正面较量。阴谋者,偷去了他的长剑,趁其不备的时候突然向他发难。大公赤手空拳,与阴谋者搏斗,身中数剑。他拖着重伤的身体,爬上了城堡的楼梯,一步,一步,当他流血过多,最终不能支持,倒在楼梯上时,阴谋者仍然不敢靠近,浑身颤抖着,看着大公气绝身亡。" "眼镜"的叙述似乎更像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不知为什么,"眼镜"在叙述大公故事的过程中,双腿始终在颤抖着。"眼镜"筋疲力尽地坐到安德烈大公脚下的楼梯上。在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刚刚过去的往事:德国伤兵临死前的绝望神态,"蓝眼睛"歇斯底里的喊叫,指挥官沉默的最后嘱托…… 突然,高悬在塔顶上的大钟响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着整座修道院。"眼镜"恐慌地看着大钟,向角落缩去。 起风了,风夹带着柔弱的雨丝,飘进了修道院的钟楼。 钟声一声紧似一声,"眼镜"被钟声震得头皮发麻,全身痉挛,他伸出手,想让大钟停下,但系着大钟的绳子早已断了,剩下的绳头随着大钟的摆动摇曳着…… "眼镜"失控地狂叫起来。 大钟依旧不停地摆动着,淹没了他的叫声。绝望的"眼镜"走向塔楼的栅栏。向下望去,修道院的大厅变得十分狭小。他再次伸出手,想去扯住系钟的绳子,猛然双手抓空,他的身体向楼底坠去…… 那副眼镜被摔出很远,镜片在地上碰碎,犹如一张蜘蛛网。"眼镜"趴在地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鲜血从他身子下淌出。 钟声骤停。 外面细雨潇潇。 德军指挥官带着剩下的四个残兵败将刚走到修道院,钟声骤停。五个德国兵犹如惊弓之鸟,不敢走进修道院。这时一个德国兵发现了死在井台旁的德国兵,马上惶恐地向后退去。指挥官身心力竭,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井台旁的泥水中。 德国兵摆出战斗的姿态冲进了修道院,俄顷,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也死了。"德国兵向指挥官报告。 指挥官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个德国兵费力地把指挥官扶了起来,走进修道院。在士兵的搀扶下,指挥官捡起了地上的眼镜,看了看,交给了身旁的士兵。 士兵把指挥官拖到墙角,让他倚在墙壁上。指挥官摆摆手,让士兵把"眼镜"的尸体抬出去。士兵把两具尸体并排放好,悲悯地看了一眼他们的面容。雨水洗刷着这两张日耳曼的面孔,冲去了他们脸上的血迹和污泥。 一个士兵掏出镜片破碎的眼镜,为"眼镜"带上。 雨中的天空依然明亮。 松明火把把室内照亮。指挥官突然醒来,他仰头望去,耳畔仿佛听见合唱的弥撒曲。指挥官呆呆地看着塔楼的屋顶,沉浸在音乐中。突然,他有些错乱地问躺在身边的士兵:"这是哪儿?" "修道院。" "什么地方?" 士兵莫名其妙,迟疑地答道:"俄,俄罗斯。" "噩梦。" "我们该走了,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士兵忧心忡忡地说。 "上哪儿去。" "回家。" 指挥官苦苦一笑,闭上了眼睛。他预感到一切即将结束,也许梦里才是他们的家。 雨不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将天地万物重新清洗。此时,一路追踪的瓦斯科夫踉踉跄跄走到了湖边。 湖水浩淼,连天一色。站在湖边,能够看见不远处的廖共托夫修道院。瓦斯科夫的眼睛里冒出了刺人的目光——泥泞的道路上是一个个杂乱的脚印。 他拔出手枪,最后看了一眼枪膛中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然后毫无畏惧地挥舞着手枪,向修道院跌跌撞撞冲去。瓦斯科夫一眼就看见了井台旁两具德国兵的尸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思恍惚地?着脚下的积水,走过德军的尸体,跌跌撞撞扑向修道院的破旧的铁门。 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指挥官害怕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门被猛烈地撞开,室内的松明火把被倏忽冲进的风吹得飘摇不定。 瓦斯科夫举着手枪,冲了进来:"亨德霍赫!"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接近崩溃边缘的德国兵的最后防线垮掉了,他们盯着瓦斯科夫手中的枪迟疑着。瓦斯科夫深知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他跳进屋子的一刹那,便选择好了退路,他背靠墙壁,一步一步地退去。 "亨德霍赫!"瓦斯科夫又大喊了一句。 一个德国兵不顾一切地向身边的冲锋枪扑去。 瓦斯科夫的枪响了。 德国兵身子向前扑倒在地上。 "里亚嘎依!里亚嘎依!" 德国兵像狗熊一样的死态,让其他人残存的最后希望破灭了,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德国兵举起了自己高傲的手。瓦斯科夫终于靠到了后面的墙壁,坚硬的墙壁使瓦斯科夫感到了周身极度的衰弱,他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双手依然紧紧握着枪。 德国指挥官看着瓦斯科夫疲倦的面容,似乎还存在着侥幸的希望,但一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双手立刻举得更高了。瓦斯科夫恶狠狠地用俄语骂着,他捡出最肮脏的字眼儿,再加上最凶狠的表情,胆战心惊的德国兵没有理由不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瓦斯科夫用眼睛盯着离自己最近的冲锋枪,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实在没有气力了。他用手枪比划着,命令四个德国兵互相用皮带捆住对方的双手。最后,他又把指挥官叫到跟前,自己动手捆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这一切都稳稳妥妥做好了,瓦斯科夫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走过去捡起了冲锋枪,拉开枪栓。枪里面有足够的子弹对付德国兵,他把手枪扔在了地板上。 五个德国兵又惊又怒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走。"瓦斯科夫用德国兵自己的枪对着他们,嘶哑地吆喝着。 站在院子里,德国兵奇怪地看着犹如白日一般的夜空。应该是晚上了,可天空却依然那么明亮。奇异的景象让人觉得不安。 "这是白昼,像白天一样的夜晚。"瓦斯科夫唠唠叨叨地说。看着鱼贯而出的德国兵,瓦斯科夫语无伦次地大声嘶喊:"怎么样,胜利了吧?胜利了吧……五个姑娘,总共五个姑娘,总共只有五个!……可你们别想过去,统统死掉……哪怕上级饶了你们,我也要亲手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毙掉,亲手!让他们审判我吧,由他们去!……" 德国兵一个接一个走过瓦斯科夫面前,尽管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他们知道那是极度的一种愤怒,是足以杀人的一种愤怒。他们一个个地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走上了战俘之路。 俘虏们沮丧地走在前面,德国指挥官不时偷偷回头看一眼瓦斯科夫的脸色。他的心惊胆战并没有过去,他知道,这个俄国士兵有可能随时会枪毙他们。愤怒可以让一个人彻底疯狂。 瓦斯科夫已经快不知道自己的脚是如何迈动的了,他感到全身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迷迷糊糊。还有渴,似乎整个身体都需要拼命地喝水。他竭力保持着清醒,用凶狠的目光盯视着俘虏。 俘虏排成一行,涉过小河。就快走出森林了。瓦斯科夫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但又马上睁开,盯着俘虏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真的支撑不住了,在倒下之前他一定要开枪。不能让一个德国杂种活着跑出森林。 瓦斯科夫押着俘虏,走过里莎牺牲的地方,他不由地拉动了枪栓。听到枪栓的声音,俘虏们立刻警觉地站了下来,回过头,惊恐地看着瓦斯科夫。准尉已经像个醉鬼一样东倒西歪了,但他还保持着清醒。不是现在,时机未到。瓦斯科夫看了一眼俘虏,又拉动枪栓,关上了保险。 俘虏们放下心来,回过头,继续慢慢向前走去。 沉寂的森林里,只有沉重的步伐响着。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瓦斯科夫看着前面俘虏的背影,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赶紧晃晃头,背影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回头远远地望着姑娘们牺牲的地方,默默地唠叨着:"我的丽达、热妮亚、里莎、索妮娅、嘉尔卡,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我活下来了。咱们再见的日子又远了。仗,还没打完,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的准尉来不及哼上一声,也就躺下了。我不后悔,我也不害怕,找你们去做伴。现在想起来,是多美妙的一件事……"瓦斯科夫回头看了一眼跌跌撞撞走着的俘虏,又回身面向森林,默默地唠叨着:"再见了,等以后再回来看你们。丽达交待的事我一定办好,你们相信我……" 他回过头,疲惫的脸上挂着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 瓦斯科夫押着俘虏终于走上了大路。 这是最后的路程了。瓦斯科夫感到自己燃烧起来了,他身体摇晃着,俘虏的背影变得更加模糊,他一次又一次晃脑袋。但不管如何,背影还是模糊的,周围的一切也是模糊的…… 突然,从四周的森林中,山丘上,河畔冒出无数的红军战士。他们呼喊着向瓦斯科夫涌来。是少校和基里亚诺娃带着大部队正在森林里搜寻他们的踪迹。然而瓦斯科夫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过了俘虏身旁,一直走向村口。 玛丽娅踉跄着向瓦斯科夫跑来,身后,是女兵们和乡亲们,安德烈也拄着双拐艰难地迎向瓦斯科夫。 四面八方都是红军战士,善良的俄罗斯人民。然而这一切落在瓦斯科夫的眼里,都是一些晃动的影子。他分辨不出眼前的是谁,只知道一味地晃动着身体朝前走着,走着。 他从玛丽娅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玛丽娅捂住脸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从安德烈身边走过,安德烈向瓦斯科夫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他从女兵们、从乡亲们身边走过,恍若出入无人之境。 他仍然跌跌撞撞向前走去,一直走向空无人迹的村庄。 瓦斯科夫终于明白他已经回来了。他想站住,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重重地跌在地上,昏死过去。 红军向德国发起了总进攻。 "喀秋莎"万弹齐发,射向了柏林。红军战士冲进国会大厦,将高高飘扬的旗帜插在国会大厦顶上。 1945年5月9日,柏林,卡尔斯霍尔斯特,在德国军事工程学校的一幢两层楼房里,在苏军最高统帅部和盟军最高统帅部代表的面前,德军元帅凯特尔签署了投降书。 欢呼声充满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柏林,莫斯科,巴黎,伦敦,华盛顿…… 战争终于结束了。 战后的俄罗斯土地上一片废墟。 然而幸存下来的人们没有停下来哀悼,他们从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中走出来,用百倍的热情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忙碌之中。推土机把废墟推倒,压路机压过坑坑洼洼的公路,年轻人一队队扛着工具,唱着欢快的歌子向需要他们的地方走去。 瓦斯科夫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打满了遭受摧残伤害的烙印,然而俄罗斯人民却让它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用欢声笑语点缀那些破败的街道。只要有生命的迹象,就有欣欣向荣的可能。这就是繁衍的力量。 几经周折,瓦斯科夫终于找到了她母亲的家。他穿着整齐的军装,仍然留着那翘上去的山羊胡子,与几年前的样子没有大的改变,只是看上去更苍老了。在他的胸前又多挂上了几枚勋章,但从军衔上来看,他仍旧是个准尉。 瓦斯科夫踏着废墟,向一处低矮的房屋走去。 门前,阿利克正坐在地上留心着每一个从门口过路的行人。他应该有五六岁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瘦小。他总是眯缝着眼睛,盯着别人死死地看,像是要从中研究出点什么门道。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便流露出与外貌不相符的若有所思。他的手里宝贝似的攥着一只铜制的钥匙,细绳把它拴在阿利克的脖子上。 阿利克眼瞅着瓦斯科夫一路走来,停在他面前,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惶失措的神色。他平静地打量着这名上了年岁的军人,目光在他胸前的勋章上逗留了好大一会儿。 瓦斯科夫蹲在了阿利克的对面,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阿利克漠然的早熟让他一阵心酸。 "跟我走吧?"瓦斯科夫开口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准尉呀。" "准尉?准尉是干什么的?" "准尉是打仗的。" "我不去。" "我认识这个钥匙。" "我妈妈的,她叫穆施达可娃。奥夏宁娜。你认识她吗?" "丽达。" "对,丽达。" "你外婆呢?" "死了。"阿利克的眼睛里溢出透明的液体。他开始抽泣,脏兮兮的小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留下一道道淡灰色的痕迹。 瓦斯科夫一把抱起伤心的阿利克,替他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肃穆地转身朝街上走去。要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军人,像他父亲和母亲那样优秀。瓦斯科夫心里想着,阿利克从小就要学会步兵操典,按照正确的要领练习正步走。这是检验一个军人是否合格的起码标准。丽达一定很高兴看到这一切。 是的,她一定会高兴的。 高八十二米的祖国母亲雕像屹立在玛玛耶夫高地上,她高举的利剑直欲刺破天际。 伏尔加河蜿蜒流长,一泻千里。它滚淌的波浪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回响在高地上,咚,咚,咚,沉重而富有节奏,仿佛是来自天庭的一种声音,把人们带到了庄严而肃穆的无名烈士墓。 瓦斯科夫坐在汽车内,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 岁月催人老。现在的瓦斯科夫是真的老了,可再也没有人用亲热嘲讽的口气喊他准尉大叔了。瓦斯科夫有了一头霜染的白发,山羊胡也白了,却依然神气地向上翘着。让瓦斯科夫十足像个趾高气昂的倔老头。 他一身西装革履,胸前挂满了勋章。这让见过的人都忍不住好奇他的故事,猜测勋章的背后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传奇。然而瓦斯科夫很少提及往事,并且从不向人炫耀自己的英勇。他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着自己的荣誉。 汽车行驶在伏尔加格勒大街上。这里的名字原来是斯大林格勒大街,继续往前,就能路过一直保留下来的战争废墟。陈列在露天中的火炮、坦克在路边一掠而过,却足以让瓦斯科夫感觉到那熟悉的岁月悄然降临,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掌拂落了记忆上的尘埃,重新露出业已发黄的影像,171会让站,仓库,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姑娘们…… 瓦斯科夫靠在椅背上,深沉地思念着。 汽车驶过了伏尔加河畔…… 按照瓦斯科夫的吩咐,汽车在一座军营门口停下。 "请帮我找一下阿利克上尉。"瓦斯科夫走到卫兵面前说。 卫兵乐呵呵地说:"上尉今天结婚。" "我知道,我就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是他的父亲。"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卫兵瞪大了眼睛,有点不知所措。 "去哪儿了?" "婚姻登记处。" "然后呢?" "然后会去玛玛耶夫高地,这是这里人的习惯,他们会去的。" "那好,我去高地等他们。" 此时在婚姻登记处门口,一群年轻人正簇拥着刚刚注册完的新人走出来。新郎阿利克一身戎装,挺拔英俊的外型,格外显眼。新娘是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孩,晶莹的双眼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利克,小鸟伊人的模样显得楚楚动人。 朋友里有人问阿利克:"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穿上军装?" "我爸爸。"阿利克说着,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焦灼的样子:"他为什么还不到?" "也许飞机晚点了?" 阿利克摇摇头。有人招呼着大家上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新娘新郎坐进了花车。 "阿利克,下一站?" "玛玛耶夫高地。"阿利克说。 "爸爸还没有来?"新娘问。 阿利克不安地沉默着。 "他是不是个挺怪的老头儿?"新娘好奇地问。 "他是个准尉。"阿利克说。 "比你呢?" 阿利克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瓦斯科夫走进雕像公园,踏上高高的石头台阶。他一路走,一路观看着沿路的雕塑。那些记载着往昔岁月的画面,让瓦斯科夫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忧伤。当渐渐走近"祖国母亲"的雕像时,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发出"咚咚"跳动的声音。 瓦斯科夫仰起花白的头,久久地注视着那巨大的雕像。母亲的脸庞,俄罗斯人民繁衍生命的母亲。她像谁?像丽达,热妮亚?还是里莎,嘉尔卡,索妮娅?都像,又都不像。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姑娘们,那些本来不该被卷入战争的女人们。 瓦斯科夫累了,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注视着眼前岩石上的雕像。那是宋卫玛。耶夫高地的故事。瓦斯科夫思忖着,无法控制地被卷入回忆的漩涡之中。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战时的歌曲,枪炮的轰鸣声,还有高射机枪射向敌机的枪弹愤怒地在空中飞舞。 他清楚地记起上校带领的那列火车,高唱着战歌开往前线,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注视着美丽的情人。他记得热妮亚像羚羊一样在森林中跳跃着,手上的冲锋枪不停地怒吼着;记得淳朴的里莎拄着木棍,坚强地跋涉在沼泽中;记得嘉尔卡随着枪声,像一只蝴蝶,翩然扑向大地;记得索妮娅目光悠远地朗诵普希金诗句,身子瘦得像只春天的白嘴鸭;记得云杉树下,丽达痛苦地呻吟…… 往昔如昨,一切都历历在目。 雕塑公园门口突然热闹起来,响起吵吵嚷嚷的喧闹声。新郎新娘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登上了石阶。阿利克一眼看见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的瓦斯科夫,他疾步上前,把新娘甩到了身后。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阿利克一头扑进瓦斯科夫的怀抱中。 "爸爸,你总算来了。" "我的小鹰。"瓦斯科夫抱着阿利克,欣喜的呼唤着。他看到新娘走过来,问:"这是阿利克的姑娘吧?" 新娘亲切地去吻瓦斯科夫。 "真扎人。"新娘开着玩笑。 瓦斯科夫望着快乐的新娘。真扎人。那是丽达的声音。他俯下身轻轻在丽达的额头上碰了碰。她躺在云杉树下,生命的迹象一点点微弱,目光逐渐涣散。她提起了阿利克。 瓦斯科夫神情黯然地想,丽达一定很高兴,阿利克结婚了,而且他还是个中尉。 注意到了瓦斯科夫异样的神情,阿利克连忙关心地问:"爸爸……" 瓦斯科夫摇摇头,说:"她是个好姑娘,非常非常像你的妈妈。" 在众人的陪伴下,新人向无名烈士墓前走去。 换岗的士兵肩上扛着步枪,迈着正步走向烈士墓。人们怀着无比肃穆的心情,静静地观看着换岗仪式。 长明火燃烧着熊熊火炬。 卫兵们互敬持枪礼。换岗下来的卫兵,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步伐,走出大厅。值勤卫兵一动不动,守卫着无名烈士墓。 新人携手将一只素洁的花圈摆放在墓前,新娘深深地鞠了一躬,阿利克则向烈士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瓦斯科夫眼睛里噙着泪花,注视眼前的一幕。 阿利克依照风俗抱起了新娘要离开烈士墓,却发现瓦斯科夫仍伫立在墓前不肯离去,嘴里仿佛在说着什么。他放下新娘,轻轻走上前,陪伴在父亲身边。 瓦斯科夫感到阿利克的大手抓着了自己的胳膊,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儿子。又继续低声向烈士墓倾诉着:"丽达,我来看你了。我带着阿利克一块来的,他今天结婚,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他找了个好姑娘,你该放心了。 "热妮亚好吗?索妮娅,里莎,嘉尔卡她们都好吧?唉,我一直活了下来,活得非常安静。我后悔过,内疚过,战争带走了我们的一切,却无法带走我对你们的思念……" 阿利克沉默着。 "……每年都是这些话,每年都要唠叨一遍。好了,我该给里莎唱首歌了。" 瓦斯科夫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唱着什么。但里莎知道。那首歌只唱给她一个人听。唱完了歌,瓦斯科夫静静地注视着燃烧的长明火。 "爸爸,我们走吧。"阿利克对瓦斯科夫说。 瓦斯科夫慢慢转过身去。 "敬礼!"卫兵向这位胸前挂满勋章的士兵敬礼。 瓦斯科夫本能的要还礼,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身平民的装束。他冲士兵憨厚地笑了,慢慢地离开了无名烈士墓。 墓前的火炬熊熊燃烧着,仿佛叠印出丽达、热妮亚、索妮娅、里莎、嘉尔卡的飒爽英姿。一阵微风细碎卷过,瓦斯科夫仿佛又听到了姑娘们若林中雀鸟般的笑声,他站住,蓦然回首。 再见了,1942年的春天。 再见了,黎明中静静长眠的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