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   封面设计:张守义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八三年?北京   O.M.flOCTOEBCKHW   BECH   据^ M. flOCTOEBCKMa COBPAHHE CCHMHE-H_,TOM CEflbMOfi(rOCyflAPCTBEHHOE H3flATEJTbCTBO XYflOJKECTBEHHOflf JIMTE-PATyPbl, MOCKBA,1957 )译出。   字数585,000开本787 x 1092奄米&印张28 $插页4   1983年3月北京第1版 1983年3月湖北第1次印刷   印数 00,001—82,000   书号 10019 ? 3422   定价2,55元   第一章代序:深受尊敬的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生平的   若干琐事..........................................   第二章亨利亲王。提亲…….................................   第三章别人的罪孽…............................   第四章一个跛女人...............................   第五章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   第二部   第一章夜 ...........................................   第二章夜(续).....................................   第三章决斗........................................   第四章人人都在期待.......................   第五章节曰之前..................................   第六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忙碌不堪   第七章在我们的人那儿.....................   第八章伊凡..................................   第九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被抄家 第十章海盗。不祥的早晨..................   第三部   第一章   第二章节日的结束..........................................   第三章 整nn音M ^6ki}J± ^...........................   取疋的代疋… ……..............…………   第五章一个女旅客..........................................   第六章忙碌不堪的一夜 .................................   第七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最后一   次出游......................................................   第八章结局   译后记   卿怕你杀了我,也看不见痕迹。   我们迷失了路途,现在怎么办呢?   看来魔鬼把我们51入了荒野,   让我们暈头转向,不辨东西。   这么多的人啊,他们去向何方?   他们这样悲哀地把什么歌唱?   他们是在埋葬家神,   还是在打发女妖出嫁?   亚?普希金   刚巧在不远之处,正有一大群猪在饲食。群鬼就 要求耶稣准许它们进到猪群里;耶稣答应了。群鬼 就离开那人,投入猪群去。那群猪忽然冲下悬崖,掉 进湖里统统淹死了!放褚的人看见这情形,拔足就 跑。他把这事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那些人连忙出 涞看个究竟。当他们发现那个从前被鬼附着的人坐 在耶稣脚前,竟然穿着整齐,神智清醒,无不大为惊 讶。目击这事的人把始末告诉了大家。   《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至三十七节   群 魔   主要人物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一-十 九世纪四十年代俄国的自由主义者?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嬸为其独子雇的家庭教师,后 来成了她家的食客。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斯塔夫罗金挪---------斯   塔夫罗金中将的遗孀,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女 地主。   利普京(谢尔盖?瓦西利伊奇)-*小官员,无   政府主义的阴谋集团“五人小组”成员。   沙托夫——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贴身男 仆的儿子,曾因参加学生运动被校方开除。   达莎(达丽娅?帕夫洛夫娜)-沙托夫的妹   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养女。   维尔金斯基----------小官员,“五人小组”成员。   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维尔金斯卡娅——维 尔金斯基之妻,接生婆。   列比亚德金——一个自称是退役大尉的可疑人 物,酒鬼,维尔金斯卡娅的姘头。   利亚姆申------犹太人,邮政总局的小官员,   “五人小组”成员。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独子,即“绝顶聪明 的毒蛇”。   莉莎(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图申娜)一一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童年时的女友德罗兹I   多夫将军夫人的独生女,一直钟情于尼古拉 ?斯塔夫罗金。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冯?列姆布克—— 长,一个加入俄国籍的德国人。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省长夫人。   卡尔马津诺夫(谢苗?叶戈罗维奇)——著名作 家。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彼得鲁 沙)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独子,无政 府主义的阴谋家、野心家,“五人小组”的组 织者和操纵者。   基里洛夫(阿列克谢?尼雷奇)-建筑工程   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朋友。   加甘诺夫(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近卫军   退役大尉,曾与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决斗。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德罗兹多夫——炮 兵大尉,莉莎的男伴和追求者。   希加廖夫——维尔金斯基的小舅子,“五人小 组”的“理论家”。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列比亚德金娜一   “跛女人”,列比亚德金大尉之妹,尼古拉? 斯塔夫罗金之妻。   费季卡一从西伯利亚逃亡之苦役犯。   托尔卡琴科一“五人小组”成员,号称“农民 问题专家”。   埃尔克利——准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狂 热崇拜者。   玛丽姐?伊格纳捷夫娜?沙托娃-沙托夫之   妻,即“女旅客”。   索非舰?玛特韦耶夫娜?乌利京娜 女书商。   第一章代序:深受尊敬的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 基生平的若干琐事   由于我才疏学浅,因此在着手描写不久以前发生在我们 这个至今也毫不出众的城市里的那些十分奇特的事件时,我 就不得不首先稍稍追述一下往事,也就是说,从既有才能而又 深受尊敬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生平的若 干琐事谈起。这些琐事只不过是这部记事的一篇序言,至于 我想叙述的故事本身,留待以后再说。   现在言归正传:在我们当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总是 扮演一个有点特别的,而且可以说是爱国志士的角色,他也非 常喜欢这个角色,我甚至觉得,若不扮演这个角色,他简直都 活不下去了。并不是我想把他比作舞台上的演员:绝无此事, 何况我是很尊敬他的。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习惯使然,或者不 如说他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始终清高地醉心于摆出一副优美的 爱国志士姿态。譬如说,他非常喜爱自己的“受迫害者”以及 可说是“被放逐者”的地位。这两个字眼具有一种始终诱惑着 他的典雅的光彩,这种光彩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逐渐提高他   3   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终于使他获得了一种无比崇高的社会 地位,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在上个世纪的一部英国的讽刺小 说中,有一个名叫格列佛的人来到了小人国,那里的人才有两 俄寸高,在他们中间,他习惯于以巨人自居,甚至当他回国后 漫步伦敦街头,也不禁要向过往的行人和车马喊叫,让他们碰 见他就赶快闪开,谨防他一不小心把他们踩死。他自以为他 依然是个巨人,而他们则都是小人。于是人们便嘲笑他,咒骂 他,粗鲁的马车夫甚至拿鞭子抽打这位巨人。不过这么干是 否公道呢? 一旦养成了习惯,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习惯势力 几乎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处于同样境地,不过更加无 辜而又无害罢了,倘若可以这么说的话,因为他是个非常优秀 的人物。   我甚至认为,到了晚年他已被大家遗忘了。但是绝不能 说他先前也是默默无闻的。毫无疑问,他一度也曾跻身于我 们上一代的某些名人雅士之列,有一个时期(不过为时极其短 暂),他的大名在当时的许多热心人士的口中几乎与恰达耶 夫?、别林斯基、格拉诺夫斯基?和刚刚开始在国外活动的赫 尔岑的名字并列。然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活动,由于 可说是“风云变幻的时局”,因而几乎是一开头便夭折了。这 是怎么一回事呢?事后查明,原来不但没有“风云”,甚至“时 局”也纯系乌有,起码这一次确实如此。直到最近我才知道,   ①恰达耶夫(1794—1856 ),俄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曾接近十二月党人的秘 密团体“救国同盟”。   ②格拉诺夫斯基(1813—1855),俄国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在他精辟的公 开演说中,揭露了农奴制,传播了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   4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但不象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被流放 到我省而生活在我们中间,甚至从来也不曾受到监视,这个消 息虽说使我大吃一惊,然而绝对可靠。这只能说明,人们的想 象力该有多么丰富!他一辈子都真诚地相信,在一定的范围 内人们对他总是不放心的,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知道、受人 监视,近二十年来,先后在我们这儿任职的三位省长,在走马 上任的时候都对他抱有某种成见,这种成见是上司在任命他 们为省长时首先暗示给他们的。倘若当时有人以确凿的诬据 让极为正直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相信,他根本不必害怕, 那末他一定会感到委屈。此外,他还是一位聪明过人、才华盖 世的人物,甚至可说是位饱学之士,虽说在学术方面……哦, 总而言之,在学术上他的贡献并不很大,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 贡献。不过在我们俄国,饱学之士一向都是如此。   直到四十年代末,他才从国外回来,俨然以讲师的姿态在 大学的讲坛上大显身手。可惜他只讲了不多的几课,讲的仿 佛是阿拉伯人的事。此外,他也只答辩了一篇光辉的学位论 文,这篇论文说的是在一四一三年至一四二八年期间,德国的 小城市汉瑙本来可能起到的政治作用和汉萨同盟作用? ,同 时还论述了使得这种作用裉本考能实现的那些特殊的、弄不   ①汉瑙是位于基宁河美因河汇合处的一座德国古城。汉萨同盟是公元十 ' 三到十七世纪北欧城市结成的商业、政治同盟,以德意志北部诸城市为 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学术活动与教钌 活动时,以夸张的笔调追述了格拉诺夫斯基生平的许多轶事。格拉诺夫 斯基的硕士论文《沃林、约姆斯堡和维涅塔》论述的是中世纪的城市问   清楚的原因。这篇论文巧妙地狼狠打击了当时的斯拉夫派?, 使他立刻在他们中间招来了许多势不两立的敌人②。嗣后(不 过当时他已失去了讲师的职位),他设法在一份刊载狄更斯作 品的译文并鼓吹乔治?桑的思想的进步月刊③上发表了一篇 极其深刻的论文的幵头部份(这可以说是出于拫仇雪恨,.并5 为了表明,他们失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这篇论文仿怫是 论述某个时代的一些骑士何以具有非常高尚的道德④,或是 诸如此类的问题。起码它宣传了一种崇高的、非常高尚的思 想。事后有这么一种传说:论文的后一部份当即被禁,就连那 份进步刊物也由于刊登了这篇论文的前一半而吃了苦头。这 是很可能的,因为那时候有什么事不会发生?不过就这一次 而论,更有可能的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作者不过是由于偷懒 而未能完稿罢了。至于他终止了讲授有关阿拉伯人的课程, 那是因为某人(显然是他的一个反动的敌人)不知怎么截获了   ①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到七十年代哲学和社会思想的派别。代表保守的贵   族地主阶级利益,反对当时西欧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和文化上的改革,特 别反对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对当时的社会主义学说和唯物主义学说,更 抱敌视态度。认为俄罗斯有独特的历史发展道路,幻想在农民同贵族、 君主政体、正教教会之间维持一种封建宗法的关系。   ②许多人认为,格拉诺夫斯基在其硕士论文的结尾暗暗抨击了美化各斯拉 夫民族历史的斯拉夫主义倾向。斯拉夫主义者斯?舍维廖夫和奥?鲍江 斯基二教授在莫斯科大学对这篇论文进行审查和主持答辩时(1844_ 1845 ),对它颇有微辞。   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大概是指四十年代的《袓国纪事》。   ④一八四七年,格拉诺夫斯基在《教育丛书》中发表了《巴亚尔德骑士》一 文,文中赞扬了绰号叫做“无可指责的无畏骑士”的巴亚尔德的崇髙道德 品质。   一封致某人的信件,信中透露了某些“情况”①,于是某人便要 求他作出某种解释②。我不知道此说是否可靠,但是有人还 肯定地说,就在那个时候,在彼得堡查获了一个庞大的违背人 道、反对国家的团体③,该团体拥有十三名成员,险些儿动摇 了大厦的根基。据说他们打算翻译傅立叶④本人的著作。说 来也巧,就在同一个时候,在莫斯科还查获了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写的一首长诗,这首长诗是六年前当他还十分年轻的 时候在柏林写的,它的手抄本在两个文学爱好者和一名大学 生的手中流传。我的案头现在也放着这首长诗,这是我最早 在去年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那儿得到的,是他刚刚 亲笔抄成的,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而且是用红色山羊皮精装   ①在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被捕时,查获了阿?普列谢耶夫于一八四九 年三月十六日致谢?杜罗夫的一封信,此信影响了格拉诺夫斯基的命 运。信中说,格拉诺夫斯基“对大学生有很大影响”,他“竭力在他们中间 培养后起之秀”,正“为了共同事业”而从事某种工作。于是莫斯科总督 扎克列夫斯基便把格拉诺夫斯基视为“可疑分子”而加以秘密监 视。   ②一八四九年,格拉诺夫斯基被指控在莫斯科大学讲课时有反宗教倾向, 因而不得不向莫斯科总主教作出“特别”解释。   ③这是对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1845—1849)的讽刺性称呼,陀思妥耶夫 斯基本人年轻时也是该小组成员。彼特拉舍夫斯基派继承了十二月党 人的争取解放的志向,企图铲除专制农奴制;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扼护空 想社会主义。   ④傅立叶(1772—1837),十九t纪空想社会主义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彼特拉舍夫斯基派中很有影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中可以葑 出,他在十九坻纪四十年代曾醉心于傅立叶提出的设立生产消费协会 (“法兰克斯”)的主张。   的。不过它并非缺乏诗意,甚至还不无才气;它甚为古怪,不 过在当时(确切地说,就是在三十年代),人们常写这一类的玩 艺儿。若要叙述它的情节,我可是觉得为难,因为老实说,我 对它是一窍不通。这是一种以抒情的、戏剧的形式写成的讽 喻作品①,近似《浮士德》的第二部份。开始的时候是女人合 唱,继之以男人合唱,尔后是某些势力的合唱,最后是一些虽 然还不曾活着、但又非常想活的幽灵的合唱。所有这些合唱唱 的是一种十分模糊的东西,大都是歌唱什么人的诅咒,然而具 有浓厚的幽默意味。但是突然换场了,一种“人生的节日”来 临了,在节日里,甚至昆虫也在歌唱,出现了一只乌龟,说着举 行圣礼时说的一种拉丁话,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甚至有一块 矿石,也就是一种根本没有灵性的东西,也唱了几句什么。总 之,一切都在不停地歌唱,如果谈话,那末就含混不清地互相 咒骂,然而依然具有极为深长的意味。末了,场面又换了,出 现一片荒地,一个文明的年轻人徘徊在悬崖峭壁之间,揪下一 些野草吮吸着,小仙人问他你为什么吮吸这些野草?”他回 答说,他觉得自己精力过剩,便寻找健忘之道,终于在这些野 草的汁液中找到了;不过他的主要心愿是尽快丧失理智(这种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形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作品吋,常常引用一八 三六年侨居国外的俄国语言学家和文学家佩切林(1807—1885 )的长诗 <死神的胜利》(1833—1834 )。在《死神的胜利》中有许多合唱,还有一 些非生物的合唱(风的合唱,火炬的合唱,星辰的合唱)。有一场出现了   死神--个“骑着白马的翩翩美少年”。苍天和大地,以及地球和其他   行星上的民族,高呼着“死神万岁!”护送死神。佩切林的长诗曾被赫尔 岑和奥加廖夫收入《十九世纪俄国秘密文献》一书中。   心愿可能也是多余的)。后来,一个美得难以形容的少年骑着 一匹黑马跑来,后面踉着不可胜数的各族人民。少年代表死神, 各族人民思念着他。末了,到最后一场,突然出现巴比伦塔, 一些大力士唱着新希望之歌终于把它建成了,当他们到达塔 顶的时候,有一个角色,假定说就是奥林匹斯山的拥有者罢, 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模样跑掉了,人类恍然大悟,便占据了他 的地位,立即满怀着对万物的新见解开始新的生活。哦,在当 时这出诗剧被认为是有危险性的。去年我曾建议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发表这个诗剧,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它完全是无 害的,可是他显然是颇为不满地拒绝了我的建议。他不喜欢 把它看作是完全无害的,我甚至认为,我的意见造成了他在尔 后整整两个月里对我一直有点冷淡。你猜怎么着?几乎就在 我建议把它在本地发表的同时,夺也就是在国外,我 们的诗剧突然在一个革命的文集上刊登出来了,而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事先又毫无所知。他起初大吃一惊,赶紧跑去 谒见省长,并给彼得堡写了一封非常光明正大的辩解信,他把 信向我读了两遍,但并未寄出,因为不知道该寄给谁。总之, 他忐忑不安地过了整整一个月;但是我深信,他在内心深处却 感到无比荣幸。他睡觉的时候几乎也要拿着他得到的一本文 集,白天则把它藏在褥垫底下,甚至不准女仆收拾床铺,虽说 他每天都盼着从什么地方会拍来一封贺电,但把什么都不放 在眼里。什么电报都没有收到。这时他便跟我和好如初,这 也足以证明他那颗温和的、不念旧恶的心是非常善良的。   9   我并不是说他一点点的苦也没有受过;现在我完全相信, 只要他作些必要的解释,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继续去讲他那 关于阿拉伯人的课程。但他当时却过于高傲,而且特别匆忙地 着手彻底说服自己,他一辈子的前程已被“风云变幻的时局” 所葬送。倘若道破全部真相,那末改变了他的前程的真正原 因,则是极其富有的中将夫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斯塔 夫罗金娜皁先就曾向他提出过一项极其恳切的建议,尔后又 重申了这项建议,那就是请他以高级教师和朋友的身份,对她 的独子进行教育并使其在智力上得到充分发展。至于优渥的 报酬,更是自不待言。这项建议早在柏林就第一次向他提出 了,当时他正第一次丧偶。他的第一位夫人是我省的一个轻 佻的女郎,当他还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小伙子的时候他就 娶了她,看来他由于没有足够的钱财来供养她,此外还由于其 他一些多少有点微妙的原因,他曾为这个女人(不过她倒确实 是楚楚动人的)吃了许多苦头。她死在巴黎,在最后的三年里 她已离开了他,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按照愁容满面的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一次在我面前的说法,这个儿子是“第 --次欢乐的、至今尚未暗淡的爱情的果实”。这孩子一生下来 就被送回俄国,一直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由几个远房的姑妈抚 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拒绝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当 时提出的建议,过了不到一年,很快又娶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柏 林姑娘,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必要如此行   事。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些原因促使他拒绝接 受家庭教师之职: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在当財臝得的响亮名 声吸引了他,于是他也飞上了他早已准备为之献身的讲坛,去 试试自己雄鹰的双翅。如今他已铩羽而归,自然就想起了早 先也曾动摇过他的决心的那项建议。第二位夫人跟他在一起 生活了不到一年便猝然去世,这就把一切都彻底解决了。坦率   C   地说:这一切之所以得以解决,都是由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的热情关怀,以及对他的一番珍贵的、可以说是不朽的友 谊,只要可以这样形容友谊的话。他扑进了这种友谊的怀抱, 二十年来情况一直十分稳定。虽说我使用了“扑进怀抱”这样 的词句,却但愿不会有人因此而想入非非;只能从最高尚的道 德意义上来理解这怀抱一词。一条最精巧也最雅致的纽带,使 这两位如此杰出的人物永远联系在一起了。   家庭教师的职位之所以被接受下来,还因为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从他第一位夫人那儿继承下来的庄园很小,而且 紧挨着斯克沃列什尼基一斯塔夫罗金夫妇在我们省城郊 区的一座宏伟的庄园。此外,他还可以永远在幽静的书斋 里献身于科学事业,并以极其深刻的学术著作来丰富俄国的 语文科学,不必再为大学里的繁杂事务而分心了。学术著作并 未问世;不过却有可能在二十多年的余生中以一种可说是“责 难的化身”的姿态出现在祖国面前,正如一位人民诗人所说:   你作为责难的化身   站在祖国面前,   J   你这个自由主义的理想家。?   但是,倘若这位人民诗人所指的那个人物愿意加此,说不 定他也有权一辈子摆出这么一副姿态,虽说这未免令人厌顿。 至于咱们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老实说,同这种人物相 比,则不过是个模仿者,况且他站了一会儿就会感到疲倦,常 常侧身躺下休息。不过平心而论,即便侧身而卧,他的卧姿也 依然保留着责难的化身的特色,何况对于我省人士而言,这也 就足够了。当他在我们俱乐部里坐下来打牌的时候,您不妨 瞧瞧他的模样。他的整个姿态仿佛在说纸牌!我坐下跟你 们打叶拉拉什②!难道这符合我的身份?谁该为此负责?是 谁断送了我的前程,并把它变成了叶拉拉什?唉,你快亡啦, 俄国!”说着便威严地打出一张红心王牌。   说实在的,他非常喜欢斗牌,为此常常同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发生不愉快的口角,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何况他还经 常输。不过这事容我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指出,他甚至可 说是个有良心的人(也就是说,他有的时候是这种人),因此他 常常郁郁不乐。他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友谊持续了二 十年,在这二十年里,他每年总有三、四次陷入我们所说的那 种“忧国忧民”的情绪中,也就是意气消沉,然而深受尊敬的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却喜欢“忧国忧民”这个词儿。后来,除 了忧国忧民以外,他也开始陷入香槟酒中了;但是机警的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使他毕生都没有沾染上任何不良嗜好。他   ①引自涅克拉索夫的长诗《熊猎》(1866)。   ②古代的一种牌戏。   也的确需要一位保姆,因为他有时变得十分古怪:在他悲从中 来、不能自已的当儿,他会蓦地象一个最最平凡的黎民百姓似 的哈哈大笑起来。有些时候,他甚至用一种幽默的口吻谈论 自己。但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最害怕的莫过于这种幽默 口吻。她是一位古典派妇女,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者,她的所 作所为完全出于最高尚的动机。这位高贵的夫人二十年来对 她穷朋友的影晌至为巨大。对她应该另作一番交代,现在我 就来谈谈她的情况。   有些友谊是颇为奇特的:两个朋友几乎都恨不得把对方 吃掉,两个人一辈子就这么活着,可是又没法分开。甚至根本 就不能分开:一旦果真闹翻,那个挑起争端并跟对方断绝往来 的朋友,将首先抑郁成疾,甚至会一命呜呼。我确实知道,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曾不止一次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离 开的时候,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握着两个拳头槌打墙壁, 这种情况有时还发生在二人推心置腹地互诉衷情之后。   这种情况并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成份,有一次他甚至把 墙上的灰泥也敲打下来了。也许有人会问:我怎么会知道如 此微妙的细节?但是,倘若我是亲眼看到过这种情景的呢?倘 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曾不止一次伏在我的肩头号啕 痛哭,一面绘声绘影地向我描述他俩谈话的全部内容呢?(在 这种情况下,他对我真是无话不谈!)但是,在这样号啕痛哭之 后的第二天,他几乎总是由于自己的忘恩负义而准备把自己   13   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总是急忙把我叫到他那里去,或者亲自到 我这儿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我郑重宣布,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是“贞洁与温柔之天使,而他则跟她截然相反”。他不但 往我这儿跑,而且还不止一次地在极其娓娓动听的信里向她 本人描述这一切,并在签署了自己姓名的全称之后向她坦白, 就在譬如说不到一天之前,他曾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她供养 他是出于一种虛荣心,她嫉妒他的学识和才能;她恨他,但又 唯恐把自己的恨流露出来,因为怕他会离她而去,从而使她在 文坛上的美名受到影响;由于这个缘故,他瞧不起自己,并决 定一死了之,现在只等她最后一句话以便决定一切,等等,等 等,反正都是这一类的话。了解了上述情况之后,就不难想 象,这个最为天真的、年过半百的黄口孺子,一旦神经病发作, 有时竟会达到何等歇斯底里的程度!有一次,我亲自阅读了 他写的一封这样的信件,那是在他们之间的一次争吵之后,这 次争吵起因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越吵越厉害。我大 吃一惊,恳求他不要把信寄出。   “不成……这样做比较诚实……这是我的职责……假如 我不向她坦白一切,一切,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就象热病发作 似地答道,还是把信寄出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却永远不会寄出这样的信件,这 &是他们—人的不同之处。的确,他非常喜欢写信,哪怕跟她 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也要给她写信,而当他歇斯底里发作的时 候,一天还要写两封呢。我确实知道,她总是全神贯注地阅读 这些信件,哪怕一天收到两封也罢,读罢还在信上注明日期, 然后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专门的小匣子里;此外,她还把这些   信珍藏在自己心里。在这之后,她让自己的朋友等她的回信 等上一整天,等到再见到他的时候却丝毫不动声色,仿佛头一 天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她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他训练 出来了,连他自己也不敢再提头一天的事了,而只是看一会儿 她的眼睛。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忘记,而他有时则忘得太快, 在她安详的神态的鼓舞下,倘有朋友前来,他往往当天就会喜 笑颜开,象淘气的小学生那样争着去喝香槟酒。在这种时刻, 她想必是恶狠狠地盯着他,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察觉!直到过 了一周、一个月,甚至过了半年,他在某一特殊时刻偶然回忆 起这种信件中的某个词句,尔后又回忆起整个信件以及写信 前后的种种情景,他会蓦地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且往往难过得 使他的胃痉挛再次发作。这种特殊的、类似急性胃炎的疾病 的突然发作,在某种情况下往往是他的神经受到强烈刺激的 结果,而且还是他体质上的一种有趣的特征。   的确,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肯定是常常恨他;但是在她 身上只有一点是他直到最后也没有注意到的,那就是末了他 居然变成了她的儿子,她的创造物,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发明 物;他成了她的亲骨肉,她收留他、赡养他,绝不仅仅出于“嫉 妒他的才能”。这种看法未免太寃枉她了!她心里隐藏着对 他的一种难以忍受的爱,这种爱混杂在不断的憎恨、嫉妒和蔑 视中间。她保护他,使他纤尘不染,她照料他二十二年,倘若 有什么事涉及他作为诗人、学者和名流的声誉,她就会忧心忡 忡,一连几夜都睡不着觉。她发明了他,而且自己首先相信了 自己的发明物。他仿佛是她的一种幻想……但是她为此而要 求于他的确实很多,有时甚至要求他奴颜婢膝、俯首帖耳。她   15   爱记仇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想顺便谈谈两件趣事。   有一天,那还是在关于解放农奴的消息刚刚传开,整个俄 国突然欢天喜地,并准备彻底复兴的时候,有一位彼得堡的男 爵路过我们那里,顺便拜访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位 男爵同高级人士过从甚密,而且非常接近改革大业。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极为重视这种访问,因为自从她的丈夫去世 以后,她同上流社会的联系便日渐削弱,最后便完全中断了。 男爵在她那儿坐了个把钟头,喝了点茶。没有任何外人在场, 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却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来, 并把他展出了。男爵早先就听到过有关他的什么事情,或许 他是装出一副听到过的样子,但在喝茶的时候却很少跟他攀 谈。毫无疑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不会给自己抹黑的, 何况他的风度也极为优雅。虽说他的出身似乎并不怎么高贵, 但是却有这么一个情况:他从小就被送到莫斯科的一个贵族 之家去抚养,结果相当不错;他的法语说得跟巴黎人一般流 利。这样一来,男爵第一眼就应该看得出来,虽说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蛰居外省,但她却物色了一些多么杰出的人物围 绕在自己身边。然而情况却并不如此。当男爵断然证实,当 时刚刚传播开来的有关伟大改革的第一批流言绝对可靠的时 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字!” 甚至还做了一个手势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他喊的声音不?高?,甚 至还相当优雅;说不定他的喜悦也是早有准备的,而手势则是   16   在喝茶之前的半小时对着镜子精心排练的;但是,他那时大概 出了点什么纰漏,因此男爵只是淡然一笑,虽说他立刻就非常 客气地谈起这一伟大事件如何使俄国人的心普遍地、而且理 所当然地深受感动。不久他便告辞了,临行时也没有忘记向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伸出两根手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挪回到客厅,起初沉默了两三分钟,仿佛在桌上寻找什么东 西;但她霍地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掉转身来,面色苍白, 目光炯炯,傲慢地低声说道:   “我永远忘不了您干的这件事! ”   翌日,她遇到自己朋友的时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她 永远不再提及发生过的事。但是十三年以后,在一个悲惨的时 刻,她提起了往事,并责备了他,而且她的脸色也同十三年 前她第一次责备他时一样苍白。她一辈子只对他说过两次“我 永远忘不了您干的这件事! ”接待男爵的那次已经是第二次 了;然而第一次也是那么独特,而且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的命运似乎还发生过重大影晌,因此,我决定把此事也作一番 交代。   那是在一八五五年春,在五月份,就在斯塔夫罗金中将逝 世的消息传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之后。这位轻浮的老人是在接 到任命赶往克里米亚的作战部队去就职的途中,因肠胃失调 而去世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成了寡妇,全身穿上孝衣。诚 然,她并不十分悲痛,因为在最后的四年间,她同丈夫因性情 不合而完全分居,她只给他提供赡养金。(中将本人除了拥有 贵族身份并结交了一些权贵之外,总共只有一百五十个农奴 和一份薪俸;全部财富和斯克沃列什尼基都属于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她是一个十分富有的包税商的独生女。)不过消息 来得那么突然,不免使她感到震惊,于是她便过起与世隔绝的 生活来了。不消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跟她是t步不离的。   五月份万物欣欣向荣;黄昏时分的景色尤其迷人。樱桃 花盛开。每天黄昏,两个朋友到花园里相晤,在凉亭里一直坐 到黑夜降临,彼此倾吐自己的情愫和思绪。真是富于诗意的 时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深感自己身世遽变,说的话不 免比平时多些。她仿佛很依恋自己的朋友,这种情况继续了 几个晚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蓦地产生一个古怪的想法: “这个心如死灰的孤孀莫不是对我有什么指望,莫不是等待着 我在她服丧满一年之后向她提出求婚?”这是一个无耻的想 法;但是一个人的崇高品质有时反倒会促使他醉心于那些无 耻的念头,这仅仅是因为他的成长毕竟是多方面的。他开始仔 细观察,末了发现很象是这种情况。他寻思:“她拥有巨大的 财产,这倒不假,但是……”的确,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大 象是一个美人.?她是个高个子、黄皮肤、骨痩如柴的女人,长着 一副太长的马脸。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来越犹豫不决,他 为种种疑虑所苦,甚至由于拿不定主意而哭了几次(他经常哭 泣)。每到黄昏,也就是说在凉亭里,他的脸总是不由得流露 出一种任性的和嘲讽的表情,一种卖俏的同时又是高傲的表 情。这种情况的发生是有点偶然的、不由自主的,一个人越是 高尚,这种情况也就越是引人注目。天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十分可能的是,足以完全证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 怀疑的那种东西,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心里根本就没 有开始滋长。况且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姓氏斯塔夫罗金改为他   的姓氏,尽管他的姓氏跟她的同样著名。从她那方面来说,也 许只不过是一种女性的卖弄风情,一种下意识的女性需求的 流露,这种情况在另一些女性气质非常浓厚的女人身上是十 分自然的。不过我也不敢担保;时至今日,对女人的心究竟有 多深尚未作过考察!不过我还是往下说吧。   应该说,她很快就暗自猜到了自己朋友脸上的古怪表情 是怎么回事;她敏感,而且目光锐利,而他有时却太天真了。但 是一个个黄昏仍象先前那样度过,谈话也是同样富于诗意、引 人入胜。直到有一天,随着夜幕降临,他们也结束了一场极其 热烈而又富于诗意的谈话,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居住的 厢房的台阶旁热情地握了握手,友好地分别了。每年夏天,他 都要从斯克沃列什尼基豪华的巨宅搬到这个几乎座落在花园 中的厢房里来。他刚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心乱如麻地拿起一 支雪茄,还没把烟点上,便疲倦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打开 的窗前,凝视着轻如绒毛的朵朵白云在一轮明月的周围滑过,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并转过 身来。四分钟以前刚刚同他分手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重又站在他的面前。她的黄脸几乎是铁青的,嘴唇紧闭,嘴角 抽搐。她用坚定的、毫不宽容的眼神默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了整整十秒钟,蓦然急速地低声说道: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干的这件事! ”   十年以后,当斯捷潘?特罗菲莫錐奇低声把这个可悲的 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他事先把房门锁上,并且向我发誓,当 时他简直都楞在那儿了,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瓦尔瓦拉?   %   彼特罗夫娜离开的情形。由于她事后一次也不曾向他暗示过   这件事,而且一切也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照旧进行p 因此他一辈子都宁肯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生病以前的一种 幻觉,何况当天夜里他果真生起病来,而且一连病了整整两 周,这样一来,凉亭里的会见也就自行终止了。   尽管他总想认为那是一个幻觉,但他一生中每一天都仿 佛在等待这件事的下文,而且可以说还在等待它的结局。他 不信这件事到此就结東了!倘若果真如此,那末他有时看到 自己的朋友就不免会感到奇怪了。   她甚至亲自给他设计他一生所穿的衣服。这些衣服既雅 致又具有特色:一件下摆很长的黑色常礼服,纽扣几乎一直钉 到顶部,但对他来说却是美观合身的;一顶宽边软帽(夏天则 是草帽);一条麻纱做的白领带,上面有个大蝴蝶结和下垂的 流苏;一把带银镶头的手杖,此外,他长发垂肩。他的头发是 深褐色的,直到最近才开始有点发白。他把唇髭和胡须都剃 去了。据说他年轻时非常英俊。但是在我看来,即使到了老 年他也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何况五十三岁又何老之有?但是 由于他老想摆出一副爱国志士的姿态,因此他不但不想显得 年轻,反而象是在炫耀自己年长。他穿上他那一身衣服,高高 的个子,痩瘦的身材,长发披肩,几乎就象是一位族长,或者不 如说更象三十年代出版的诗人库科利尼克?的一本集子中所   ①库科利尼克(1809—1868 ),俄国作家,写过一些具有宗教色彩和保皇倾 向的剧本、小说和诗歌p   20   收的一幅石印的作者像,尤其是当他夏天坐在花园里一丛盛 开的丁香花下面的长凳上,双手扶着手杖,身边放着一本打开 的书,凝视着晚霞陷入富于诗意的沉思中的时候。谈到书的 问题,我要指出,他晚年不知为什么放弃了读书。不过这是他 临终以前的事。他经常阅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订阅的大 量报刊。他也经常对俄国文学的成就发生兴趣,虽说他丝毫 也不丧失自己的尊严。他还一度醉心于研究有关我国内政外 交的当代高级政治,但是过了不久又一挥手便把此事搁在一 边了。他在到花园里去的时候还经常带上一本托克维尔①的 著作,然而口袋里却偸偸揣着保罗-德-科克②的作品。但这 不过是区区小事。   我还想顺便在此谈谈库科利尼克的肖像: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正在 莫斯科的贵族女子寄宿中学读书。她立刻爱上了这幅肖像。 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的小姑娘,一般都是碰到什么就爱上什 么,她们也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这些老师大都是教习字和绘画 的。然而这件事的有趣之处倒不在于这个小姑娘的本性如何, 而是在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甚至在年已半百的时候还依 然把这幅画像作为自己最心爱的珍品收藏着,因此,也许仅仅   ①托克维尔(1805—1859),法国资产阶级自由派历史学家与政治活动家, 他的主要学术著作《旧制度与革命》记述了法国一七八九年革命的历 史。   ②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作家。这儿是把他作为“轻松读物” 的炮制者而提及的。   是由于这个缘故,她才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设计了跟画 像画的有点相似的衣服。不过这当然也还是小事一粧。   在最初的若干年里,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在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留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身边的前一半时间里, 他还依然想著书立说,每天都认真地准备执笔写作。然而在 后一半时间里,他想必把早已读熟的书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日益频繁地对我们说我好象已经准备执笔了。材料都搜 集到了,可就是没有动手!毫无办法!”说着便沮丧地垂下头 去。毫无疑问,这一点本来也应该使他象一位科学的殉难者 那样在我们的心目中显得更加伟大;但他本人所企求的却是 另?-种东西。“我被人们遗忘了,谁都不需要我啦!”——这话 他说过不止一次。到五十年代末,他陷在这种强烈的沮丧情 绪中几乎不能自拔了。最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明白了, 情况是严重的。而且她也受不了这样一种想法:她的朋友被 遗忘了,也没有人需要他了。为了使他开心,同时也为了恢复 他的名气,她当即把他带往莫斯科,她在那儿认识一些风流 儒雅的文人学士;不料莫斯科也并不令人满意。   当时是个特殊时期;出现了一种新奇的东西,它同先前的 宁静大相径庭,还出现了一种十分古怪,但到处都感觉得到的 东西,甚至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也能感觉得到。各种流言纷至 沓来。对于那些事实,人们一般都多少有所风闻,然而可以明 显地感到,除了那些事实之外,随之而来的还有种种思想,更 重要的是,这些思想多不胜数。而且还有一点令人纳闷:人们 怎么也不能适应这些思想,也弄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出于女人的天性,总想弄清其中的奥   22   妙。她本想亲自阅读各种报刊、国外的禁书,乃至当对鲷刚出 现的传单①(这一切她都能弄到);但她读了以后只是头晕目 眩。她动手写信,但很少收到回信,而且越到后来情况也越叫 人困惑莫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被郑重其事地请去,让 他把“这一切思想”向她彻底解释清楚;然而对于他的解释,她 依然一点儿也不满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总的局势的 看法极为高傲:他把一切都归结为他本人被遗忘了,谁也不需 要他了。最后,他也被人们提到了。起初,国外的拫刊提到他 时把他当作一位被流放的殉难者,紧接着彼得堡把他看作是 一个著名星座中的一颗昔日的明星;甚至不知何故还把他同 拉吉舍夫?相提并论。尔后有人撰文说他已经去世,并答应 为他写讣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眼之间复活了,而且 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对同辈的那种倨傲的看法转眼 之间便化为乌有,他心中燃起了热望:参加运动并显显自己的 身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刻恢复了对一切的信心,而 且幵始忙得不亦乐乎。决定毫不迟疑地前往彼得堡,对一切 进行实地考察,亲自进行研究,倘有可能,便全心全意地投身 于新的事业。顺便说说,她宣布打算创办自己的刊物,而且从 此把毕生精力贡献给这个刊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看到 情况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变得更加高傲,在赴彼得堡的途中,   ①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散发传单成为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同专制 制度进行斗争的重要手段,他们散发的传单有《致年轻一代》、《俄罗斯 人》(1861 )、《年轻的俄国》(1862 )等。   ②拉吉舍夫(1749—1802),俄国启蒙运动者,唯物主义哲学家,政治活动 家,作家。   23   他开始几乎以庇护者的姿态对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她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并记在心里。不过她决定作这次旅行 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想恢复她同上流社会的 联系。应该尽可能地使上流社会想到她的存在,起码也得这 样试试。此行表面上的借口,是去看望刚在彼得堡高等政法 学校毕业的独子。   他们来到彼得堡,在那儿几乎住了整整一个冬天。不料 到四旬斋①的时候,一切都象霓虹七彩的肥皂泡似的破灭了。 种种幻想落了空,混乱的局势非但未得到澄清,反而变得更加 令人难堪。首先,同上流社会恢复联系的事几乎未能实现,只 是在很小的范围内有所接触,而且还经过了一番低三下四的 奔走乞求。受尽委屈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急于完全献身 于“新思想”,于是在自己家中举行晚会。她邀请了一些文学 家,他们便蜂拥而至。后来甚至不待邀请便自行前去,而且呼 朋引类,结伴同往。她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文学家。他们 爱好虚荣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但丝毫不加掩饰,仿佛这 是履行天职。另一些人(虽说远不是全体〉甚至喝得醉醺醺 的,然而他们似乎认为其中有一种特殊的、昨天刚发现的美。 他们全都由于什么缘故而骄傲得出奇。他们的脸上都分明流 露出这么一种表情:他们刚刚发现一种极其重要的秘密。他们   ①复活节前的四十天。   24   互相咒骂,并引以为荣。要想弄明白他们写的究竟是些什么, 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那儿却有批评家,小说家,剧作家,讽刺 作家,揭露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甚至钻进了他们最高 的圈子,整个运动就由那里负责指导。这些指导者通常是高 不可攀的,但他们却亲切地接待他,虽说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或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情况,除了他“出过一个主意”之外。他 在他们周围真是八面玲珑,尽管他们个个都是道貌岸然,但他 居然也把他们请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沙龙里去过两三 次。这些人都十分严肃,又十分文雅;他们举止都很得体;别 人看来都害怕他们;不过他们显然都没有闲工夫。还有两三 位早先的文坛名流也露面了,他们当时正巧来到了彼得堡,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早已跟他们保持着最优雅的关系。然而 使她感到诧异的是,这些货真价实的而且已经是无可置疑的 名流,居然比池水还静,比小草还低,其中另一些人对整个这 一批新贵简直是趋之若鹜,恬不知耻地极尽巴结之能事。起 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倒也走运;人们抓住了他,并开始 把他送到公开的文学集会上去展出。但他以朗诵者的身份第 一次在一个公开的文学朗诵会上登台表演的时候,晌起了狂 热的掌声,五、六分钟也没有停息。九年后,他曾噙着热泪回 忆此事,——不过这与其说是出于感激,不如说是出于他艺术 家的天性。“我对您发誓,而且可以打赌,”他曾亲口对我说 (但是只对我一个人说,而且是悄悄地说),“在全体听众当中, 任何人对我都根本毫无所知!”这真是绝妙的自白:倘若他当 时站在台上,尽管乐得都有些飘飘然了,但依然能够这样清楚 地理解自己的处境,那就是说,他的头脑很灵;倘若他甚至在   25   九年以后回忆起此事也并不感到委屈,那就是说,他的头脑 不灵。曾有人逼他在两三份集体抗议书(抗议书反对的是什 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上签名?;他签了。也有人曾逼着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一份抗议什么“岂有此理的行为”的 抗议书上签名,她也签了。不过,这种新派人物虽说大都也去 拜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但不知何故却认为自己理应带 着轻蔑的神情和不加掩饰的嘲笑来看她。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事后曾在痛苦的时刻向我暗7TC,从那时以后,她甚至也嫉 妒起他来了。当然,她明白,她是不能跟这些人物交往的,但 她依然怀着全部女性的、歇斯底里的急切心理贪婪地接待他 们,主要的是她始终有所期待。在晚会上,她不大说话,虽 说她也可以说话;但她大都是侧耳倾听。人们谈论着取消书 报检查制度和废除硬音符号,谈论用拉丁字母代替俄文字 母?,谈论昨天有一个什么人被流放了,再有就是市场③上的 一起骚动啦,在俄国实行民族自治的自由联邦制的好处啦,取 缔陆海军啦,把第聂伯河以西的领土归还波兰啦,农业改革和   ①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俄国文学家和报刊为了用某种方式 指导社会舆论,往往采取集体抗议的手段,公开揭露某些持有反动偏见 和农奴制观点的人物在社会道德方面“不成体统的”行径。   ②一八六二年,在彼得堡举行了一系列讨论缀字法的会议,与会者有京城 的俄语教师和一些新闻记者。在这些会议上顺便提出了取消俄语词末 的硬音符号问题。在一次会议上,有人建议借助于拉丁字母来表达俄语   1 口曰o   ③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彼得堡的什坚鲍克市场,是进步青年通常集会的地 方。人们在此发表演说、作报告、展开讨论等。   2   传单啦,取消继承权、家庭、子女和神父啦,妇女的权利啦,? 克拉耶夫斯基?的房产啦(为了这房产,任何人都永远不会原 谅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等等,等等。很明显,在这一批新派人 物中有许多骗子,但是毫无疑问,也有许多正直的,甚至非常 吸引人的人物,尽管他们毕竟还有一些惊人的特点。正直的 人要比不正直的和粗野的人难于理解得多;但是也弄不清楚, 究竟谁是谁的工具。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宣布她有意出 版刊物的时候,到她那儿去的人就更多了,然而人们立刻就纷 纷指责她是个剥削别人劳动的资本家。这种指责的放肆程度, 只能同它们出人意料的程度比美。年事已高的伊万?伊万诺 维奇?德罗兹多夫将军,曾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举办的 一次晚会上同一位著名的年轻人争吵起来。这位将军是已故 的斯塔夫罗金将军的旧交和同事,一位极其可敬的人物(然而 是以自己的方式令人可敬),我们这儿的人全都认识他,他为 人极为执拗,而且容易动怒,食量极大而又非常害怕无神论。 踩年轻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您既然如此讲话,那末您准 是个将军啰”,这就是说,他再也找不到比“将军”更坏的骂人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段论战性文字,显然是指一八六二年由扎伊什涅 夫斯基散发并引起社会注意的革命民主主义传单《年轻的俄国》的内容9 传单中提出了种种要求,例如把俄国变成自由的“各省共和联邦制同 盟”,逐渐由民族近卫军取代常备军,使波兰彻底独立,废除寺院,使 妇女获得同男子完全平等的权利,组织对儿童的社会教育,取消继承 权。   ②安?阿?克拉耶夫斯基(1810?1889),—个毫无原则、八面玲珑的出版 商和新闻记者,凭借巨额利润得以成为房产主。   27   的字眼了。伊万?伊万诺维奇勃然大怒不错,先生,我是个 将军,而且是一名中将,我曾为我的国君效劳,而你,先生,不 过是个娃娃,还是个无神论者!”发生了一场不堪入目的丑 剧。翌日,报刊揭露了这伶事,人们幵始征集集体签名,抗议 拒不把将军立刻赶走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岂有此理 的行径”。一份画报刊载了一张漫画,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将军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作为三个反动朋友刻薄地 描绘了一番;漫画还配有一位人民诗人专为这个事件而写的 一首诗。我还要指出,在将官当中的确有许多人爱说“我曾为 我的国君效劳”这句可笑的口头禅……仿佛他们的国君并不 也是我们这些普通臣民的国君,而是一位特殊的、仅仅属于他 们的国君。   不用说,继续在彼得堡待下去是不可能了,何况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还遭到了彻底失敗①。他控制不住自己,便谈论 起艺术的特权来了,不料这给他招来了更为晌亮的嘲笑。他在 最后一次公开朗诵的时候,想乞灵于爱国主义的滔滔雄辩,认 为这会打动听众的心,并指望他们会对他的“被流放”肃然 起敬。他无可争论地赞同“祖国”这个词儿既无用又可笑;他 还赞同那种认为宗教有害的看法,但又大声地、坚定地宣称, 靴子不如普希金重要②,甚至远远比不上普希金。听众毫不   ①这两个楷体字在俄文原著中是意大利文。   ②这一段论战性文字是攻击皮萨列夫的一些艺术见解的。皮萨列夫在反 对“纯艺术”和唯心主义美学的时候,在一系列论文(《现实主义者》、《普 希金和别林斯基>等)中对整个艺术,特别是对普希金的创作,提出了一 些反历史主义的、错误的、狹隘实用主义的看法。   28   留情地向他大喝倒彩,使得他还不等走下台来,当场就在大庭 广众之间痛哭不止。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把他带回家的时 候,他几乎是奄奄一息了。“人们对待我就象是对待一顶破旧   的、纸糊的尖顶帽子!”①-他毫无意义地卿囔着说。她照   料他一个通宵,给他服稠樱叶水,翻来复去地对他说:“您还有   用;您还会出头露面的;在别的地方......总会有人看重您的/   一直说到天亮。   次日上午,有五位文学家前来看望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其中有三位是素不相识者,她从未见过他们。他们板着脸 告诉她,说他们研究了她要办刊物的问题,并为此作出了决 定。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压根就不曾委托任何人去研究她 的刊物问题并作什么决定。他们的决定是:一旦把刊物办了 起来,她就得根据自由结合的原则把刊物连同资本一并转交 给他们;她本人应回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回去时别忘了把 “已经老朽了”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带走。他们为了表示 客气,同意承认产权归她所有,而且每年分给她六分之一的纯 利。最令人感动的是,在这五个人当中大约有四个人在这件 事上没有任何贪财之心,而只是为“共同事业”操劳。   “我们象儍子一样走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这 么说,“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只记得我随着车厢的隆隆声一 直在嘟嚷:   ①这一行措体字在俄文原著中是法文。以下在本书正文中出现的措体字* 凡是在俄文原著中是法文者,一律不再加注说明。   29   维克和维克和列夫?卡姆别克,   列夫?卡姆别克和维克和维克......?   鬼才知道在去莫斯科的一路上还嘟囔了些什么。只是到了莫 斯科我才清醒过来——在那儿似乎果真能找到点别的什么? 噢,我的朋友们哪! ”他有时心血来潮便对我们喊道,“你们不 能想象,每当一种早已被你们当作圣物顶礼膜拜的伟大思想, 落到一些蠢材的手中,并被他们拖到街上送给跟他们一样的 傻瓜,而你们却突然在旧货市场上碰见了它,发现它已沾满泥 污、难于辨认,被人荒唐地扔在一个角落里,失去了它原有的 ;勻称与和谐,简直就象愚昧的孩子们手中的玩物,那时你们心 '里该是多么悲痛和气愤!不!在我们的时代不能这样,这不 是我们追求的目的。不,不,根本不是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明 甴……我们的时代将重新到来,并将重新把如今的一切摇摆 不定的东西纳入稳定的道路。否则会怎么样呢?……”   离开彼得堡以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刻把自己的   ①“维克”是俄语“世纪”的音译,《世纪》是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二年在彼得堡 出版的一份周刊,一八六一年初因发表被认为是侮辱妇女的《俄国的怪 现象》一文而受到普遍注意和激烈攻击。列夫?卡姆别克是新闻记者, 《家庭》和《圣彼得堡通报》的出版者。“维克和维克和列夫?卡姆别克” 这个荒唐的词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当时讽刺性期刊登载的诗歌的讽 刺性摹仿,意在强调当时报刊上日趋激烈的争论“杂乱无章”、“毫无意 义”和“烦琐无聊”。   30   朋友送往国外去“休养”;况且他俩也应该暂时分开,她感觉到 了这一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兴高采烈地启程了。“我在 那里会复活的!”他叫道,“在那里,我终于会着手工作!”然而 从他寄自柏林的最初几封信开始,他就又唱起自己的老调子 来了。“我的心碎了,”他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写道,“我 什么都忘不了!在这儿在柏林,一切都使我想起我的往昔, 我的过去,想起最初的欢乐和最初的痛苦。她现在何方?她们 二人现在何处?你们在哪儿,我从来也配不上的两位天使?我 的儿子,我心爱的儿子又在何方?末了,我又在哪儿,我自己, 先前的我,结实如钢、象岩石般坚毅不拔的我又在哪儿,而如 今却有一个Andrejeff,一个长着胡子的东正教小丑,他会笄 送我的一生”,等等,等等。至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儿 子,邵末他一生中只见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儿子出生的时 候,第二次是不久前在彼得堡,那个年轻人正打算在那儿迸大 学。上文已经说过,这个男孩子生下来以后就一直在距斯克 沃列什尼基七百俄里的0省由几位姑妈抚养(由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鄒出钱)。至于Andrejeff,也就是安德列耶夫,那末 他不过是我们本地的一个商人,一个小铺老板,一个非常古怪 的人物,无师自通的考古学家,十分热衷于蒐集俄国的古董, 有时在学术问题上,但主要是在思想倾向上,同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这位长着灰白胡子、戴着银边 大眼镜的可敬的商人,曾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小小的领 地(挨着斯克沃列什尼基)上购买了一片几俄亩的树林供他采 伐,但还欠四百卢布没有付清。虽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在打发自己的朋友去柏林的时候慷慨地给了他很大一笔款   J   3   子,然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临行之前却特别想弄到这 四百卢布,这大概是由于他还有自己的秘密开销。当Andre-jeff要求缓期一个月支付的时候,他险些儿哭了起来。不过安 德列耶夫有权要求缓期支付,因为他几乎在半年前就预付了 第一批款子,满足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的特殊需要。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如饥似渴地阅读了这第一封信,并用 铅笔在“你们二位现在何方?”这句话旁边加了一个感叹亭,注 明日期,便锁进小E子了。他回忆的自然是自己的两个已故 的妻子。她所收到的寄自柏林的第二封信,调子却变了 :“我现   在一昼夜工作十二小时(“哪怕工作i^一个小时也好啊-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埋怨道),在图书馆里东翻西找,查对 资料,摘录,四处奔跑,拜访教授。我恢复了同卓越的顿达索 夫一家的交往。娜捷日达?尼古拉耶夫娜至今还是那么迷人! 她问候您。她的年轻丈夫和三个侄儿都在柏林。晚上我们同 年轻人交谈,一直谈到天亮,我们举行的几乎是雅典式的晚 会?,不过这仅仅是就其机智与风雅而言;一切都很高雅:乐 声悠扬,不绝于耳,西班牙歌曲,对全人类的复兴寄予的幻想, 永恒之美的观念,西斯廷圣母②,光明与黑暗的交替,然而在 太阳上也有黑斑!啊,我的朋友,我的高贵而忠实的朋友!我与 您心心相印,我是属于您的,在任何国家我都始终同您一个人 在一起,哪怕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   ①?指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在雅典郊外的花园里同其弟子进行的 谈话。   ②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拉斐尔的作品。   32   您可记得,我们在离开彼得堡以前常常战战兢兢地谈到他。 我现在面带微笑回忆着往事。我一越过国境,便感到自己安 全了,这是一种古怪的、新奇的感觉,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 月之后第一次……”等等,等等。   “哼,全是胡扯!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断言道,把这封 信也摺叠起来如果雅典式晚会继续到天亮,那末他就不能 用十二小时坐下来读书了。莫非他写信的时候喝醉了?这个 顿达索娃怎么竟敢向我致意?不过,让他去玩玩吧……”   “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 这句话的   意思是:“马卡尔不把牛犊往那里赶”?。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有时故意用非常荒谬的办法把一些俄国谚语和方言土语 译成法语,尽管他无疑是懂得它们的意思的,而且也能译得好 一些;然而他之所以经常如此,则是想炫耀一番,他觉得这种 作法很俏皮。   但是他玩了不久,四个月都没有过完他便匆匆回到了斯 克沃列什尼基。他的最后几封信通篇都是倾诉他对不在身边 的朋友那种一往情深的爱,而且确确实实沾满了离别之泪。有 些人生来就象叭儿狗那样非常眷恋家室。两个朋友见面时真 是乐不可支。两天以后,一切全都照旧,甚至比以前更加无 聊。“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两周以后仿佛透 露什么绝密消息似地对我说,“我的朋友,我发现了一个使我 害怕的……新情况:我是一名普通的食客,如此而已!是的,如   此而-而-已!”   ①俄国俗语,意为非常遥远的地方,这里指西伯利亚。   后来在我们这儿出现了一个沉寂时期,它几乎持续了整 整九年。经常发作的歇斯底里和伏在我肩上的痛哭,对我们 的幸福毫无影响。我感到奇怪,在这段时间里,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并没有发胖。只是他的鼻子有点发红,他的性情也 变得更加温和了。他的周围渐渐形成了一个朋友圈,不过这 圈子始终不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虽说同这个小圈子很 少接触,但我们全都把她看成是我们的庇护人。在接受了彼 得堡的教训以后,她终于在我们的城里定居下来了;冬天她住 在城内自己的寓所里,夏天住在郊区自己的领地上。近七年 来,也就是说,直到我们的现任省长前来上任为止,她在我省 社交界起的作用和影响是前所未见的。我们的前任省长,令 人永志不忘而又和蔼可亲的伊万?奥西波维奇,是她的近亲, 还曾受过她的恩惠。他的妻子只要一想到会让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不高兴,就不禁哆嗦起来,而省内社交界对她的尊 敬,则几乎达到了偶像崇拜的地步。于是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也过得很舒服。他是俱乐部会员,经常道貌岸然地在牌 桌边输钱,赢得了人们的尊敬,虽说许多人认为他只不过是个 “学者”。后来,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允许他住在另一幢 房屋里的时候,我们就更加自由了。我们每周在他那儿聚会 两次;通常都很快活,尤其是当他不吝惜香槟酒的时候。烧 酒就是从那个安德列耶夫的铺子里拿来的。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鄒每半年付一次账,付账的那天几乎总是他胃病复发   34   之日。   小圈子里资格最老的成员是利普京?,他是省里的官员, 年纪已经不轻,是个大自由主义者,又是全市闻名的无神论 者。他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从她那儿得到 一笔嫁妆,此外,他还有三个已成年的女儿。他让全家都敬畏 上帝,而且老把她们锁在家里不准出门。他极为吝啬,从薪俸 中节约下一笔钱,一部分拿来购置了一幢小房子,另一部分储 存起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官阶又不高;城里的人不大尊敬 他,上层人物也不接待他。况且他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喜欢挑 拨是非的人,受过不止一次惩罚,而且惩罚得很严厉,有一次 是被一名军官惩罚的,另一次则是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家长,一 个地主惩罚的。但是我们喜欢他头脑敏捷、好学多问,以及他 那种特别的、恶毒的愉快。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喜欢他, 但他却不知怎么总能接近她。   她也不喜欢沙托夫,他直到近一年来才成为小圈子里的 一员。沙托夫早先是大学生,在一次学潮之后被大学开除了。 他儿时曾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学生,出生的时候则是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农奴,因为他是她已故的贴身男仆 帕维尔?费奥多罗夫的儿子,受过她不少恩惠。她之所以不 喜欢他,是因为他为人高傲、忘恩负义,而且她怎么也不能原 谅他,因为他被大学开除以后没有立刻投奔她;恰恰相反,当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为《群魔》所作的笔记证实,利普京的原型(或原型之一> 是米柳科夫(1817—1897 )——温和的自由薇教师、文学家和文学史家, 从四十年代起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识。米柳科夫与彼特拉舍夫斯基小 组有间接的往来,但未参加六十年代的政治斗争。   35   时她曾特意给他写了 一封信,而他甚至没有给她任何答复,宁 肯低三下四地到一个开明商人的家里去教那些孩子。他踉这 位商人一家到国外去了,但他与其说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倒 不如说是以一个老家仆的身份跟他们出国去的;不过他当时 很想出国。孩子们身边还有一个家庭女教师,她是一位活泼 的俄国小姐,也是在临出国前才到这家来的,她之所以能得到 这个职务,主要是因为她愿意接受微薄的薪金。两个月后,商 人因她有“自由思想”而把她赶走了。沙托夫也跟着她走了, 而且很快就跟她在日内瓦结了婚。他俩在一起生活了大约三 周,然后就象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自在的人们那样分手了; 当然,这也是由于贫穷。后来他独自在欧洲漂泊了很久,天知 道他靠什么生活;据说他曾在街上擦皮鞋,还曾在某港口当过 搬运工。最后,大约在一年前,他回到我们这儿,回到自己的 故乡,跟一位老姑妈住在一起,一个月后,他把她葬了。他同自 己的妹妹达莎非常疏远,很少跟她往来,达莎也是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养大的,是她的宠儿,在家里受到平等的待遇。他 在我们当中经常郁郁寡欢、默默无言;但是,当偶尔有人触犯 他的信念的时候,他也会大发雷霆、出言不逊。“你得先把沙 托夫捆起来,然后再跟他辩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有时这样开玩笑说;但他却喜欢沙托夫。在国外的时候,沙托 夫彻底改变了他早先的某些社会主义信念,并跳到了另一个 极端。他属于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的俄国人,他们会突然对某 种强有力的思想感到震惊,而且仿佛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有时 甚至会迷上一辈子。他们从来不能掌握这种思想,而是热烈 地信仰它,于是他们后来就仿佛被压在一块把他们轧成两半   36   的石头底下,一辈子都在临终前的痛苦挣扎中度过。沙托夫 的外貌同他的信念完全一致:他举止笨拙,淡黄色头发总是乱 蓬蓬的,身材矮小,双肩宽阔,厚嘴唇,淡黄色的下垂的浓眉, 蹙起的前额,目光冷淡,老是固执地低垂着,而且仿佛为什么 事感到害臊似的。他的头上老是竖起一绺头发,它怎么也不 愿被人弄平,于是便一直撅在那里。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他 的妻子离开他跑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一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有一次凝视了他一番,这样评论道。尽管他穷得 要命,他还是尽量想穿得干净些。他还是不去向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求助,而是勉勉强强地、听天由命地活下去;他也 替商人们干活。有一次他站柜台,后来又几乎以副经理的身 份压着货物乘轮船出发,不巧在动身前病倒了。难以想象他 能忍受多么贫困的处境,他甚至根本不把贫困放在心上。他 病倒以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曾秘密地、匿名地托人转交 给他一百卢布。但是他发现了这个秘密,想了一想,把钱收下 了,并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那里向她致谢。她热情地接 待他,但他在那儿再次可耻地辜负了她的期望:他总共只坐了 五分钟,一言不发,呆呆地盯着地面,傻乎乎地微笑着。正当她 说到最有趣的地方,他也不等她说完,便霍地站起身来,不知 为什么侧着身子笨拙地鞠了一躬,心慌意乱之中无意间碰到 她那个名贵的嵌花小工作台,它轰隆一声跌在地板上被摔碎 了。他出去的时候羞愧得几不欲生。利普京事后狠狠责备他, 因为他当时没有轻蔑地拒绝他过去那个专横霸道的女地主给 他的一百卢布,他不但接受了这笔钱,而且还大摇大摆地去致 谢。他孤孤单单地住在城外,甚至也不喜欢我们之中有什么   人前去看他。他常到晚会上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 他那儿借书报看。   还有一个叫做维尔金斯基的年轻人也常去参加晚会,他 是本地的官员,同沙托夫有某些相似之处,虽说在一切方面二 人显然是截然相反的;但他也是个“眷恋家室的人”。这是一 位可怜的、非常文静的年轻人,但是大约已有三十岁了,受过 很好的教育,但主要是靠自修得来。他贫穷,已结婚,是个文 官,赡养着一个姑妈和一个小姨子。他的妻子,以及家中的所 有女士,都具有最新的见解,不过这一切在她们身上却显得有 点粗俗,正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谈到别的事情的时候 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是一种“沦落街头的思想”。她们从小册 子里吸取一切,一听到从我们京城的一些进步的小组传出来 的最初的消息,就淮备把不论是什么东西全都扔到窗子外面, 只要有人劝她们这么办她们就照办不误。维尔金斯基夫人在 我们城里当助产妇;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ft在彼得堡住了很 久。维尔金斯基本人,是一位心灵极为纯洁的人,我很少见到 比他更为正直热情的人。“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弃这些光辉的 希望,”——他经常两眼闪闪发光地对我说。他谈到“光辉的 雅望”时总是轻声地、富有深情地、象是谈论什么秘密似地窃 窃低语。他身材很高,但非常消痩,两肩狭窄,长着非常稀疏 的金黄色头发。听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他某些见的 高傲的嘲讽,他总是心平气和地泰然处之,但有时也十分严肃 地予以反驳/而往使对方张口结舌、不知所对。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对傯很温和,而且对我们大家也都象慈父一   “你们全都是‘半瓶子醋’,”他常以戏谑的口吻对维尔金 斯基说,“跟您相似的人全都是这样,维尔金斯基,虽说我还没 有发现您身上具有我在彼得堡的那些中学生身上经常看到的 那种局-限-性,不过您还是一个‘半瓶子醋’。沙托夫倒是很 想当整瓶子醋,可他也是个半瓶子醋。”   “那末我呢?”利普京问道。   “您不过是个在任何地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随遇而 安的中庸之辈。”   利普京觉得受了委屈。   人们在谈到维尔金斯基的时候,都说他的夫人在跟他正 式结婚以后和他在一起没过上一年,突然向他宣布,她不跟他 了,她宁肯去跟列比亚德金。遗憾的是,这种说法是千真万确 的。这个列比亚德金是个外路人,后来是个非常可疑的人物, 他自称是退役的上尉,其实他根本不是。他只会拧小胡子、喝 酒、信口开河地胡说八道。此人立刻就毫不客气地搬到他们 家中,津津有味地嚼着别人的面包,在他们家吃喝睡觉,末了 根本就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了。人们言之凿凿地说,当维尔金 斯基的妻子向他宣帘不再跟他的时候,他对她说:“我的朋友, 到目前为止我只爱你,现在我尊敬你,”①但他未必果真说过 这种古罗马的铬言;据说情况正好相反,他当时抽抽嗒嗒地放 声痛哭起来了。在他被甩掉了大约两周以后,他们全“家”到   ①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使这句格言(它也出S《罪与罚》中的列别加尼科 夫之口)具有讽刺性擧拟作品的性质,它窣拟的是车尔尼雪夫斯鉴在长 篇小说《怎么办?》中对爱情、婚姻和嫉妒所阐述的见解。   39   城外一个小树林去跟熟人一起喝茶?。维尔金斯基不知为什 么情绪特别高涨,还参加了跳舞;不料事先也没有发生任何口 角,他就突然用双手抓住正在独自跳康康舞的巨人列比亚德 金的头发,把他的头按下去,拖着就走,一面尖叫、呼喊和啼 哭。巨人吓得要命,他被拖走的时候甚至始终都不曾自卫,而 且几乎是一声不吭;但事后他却象个体面人那样怒气冲天。维 尔金斯基通宵跪在妻子面前恳求饶恕;但他并没有得到饶恕, 因为他还是不同意去向列比亚德金赔罪;此外,人们还指责他 缺乏信念和愚蠢;说他愚蠢,是因为他向妻子讨饶的时候居然 还要下跪。大尉不久便失踪了,直到最近才又在我们城里露 面,跟他的妹妹在一起,而且另有所图;但是关于他的事情咱 们以后再谈。不消说,这个可怜的“眷恋家室的人”经常在我 们这儿倾诉衷情,而且需要我们这一伙人。不过他在我们这 儿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务事。只有一次,他同我一起从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回家的时候,本想兜着圈子谈谈自己的处 境,但又立即抓住我一只胳膊热烈地叫道:   “这算不了什么;这不过是一桩私事;这一点点、一点点也 不妨碍‘共同事业   还有几个人偶尔也到我们小圈子里来作客;其中有犹太 人利亚姆申、大尉卡尔图佐夫。有个时期有位求知心切的小 老头也常来,但他已经去世。利普京曾带来一个叫做斯洛尼   ①这里也是以讽刺的口吻来影射《怎么办的一段情节:在这部小说的第 三章里,拉赫美托夫对薇拉?巴甫洛夫鐮说,她、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 本来可以“照旧三人在一起喝茶”。   采夫斯基的被流放的波兰天主教教士,有一段时期我们根据 原则接待了他,但是后来就不再接待他了。   有一段时期,城里的人在谈到我们的时候,说我们的小圈 子是自由思想、荒淫无耻和无神论的发源地;而且这种流言逐 久传不衰;其实我们平时所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最无害的、温和 的、纯俄国式的、轻松愉快的、自由主义的闲话。“高级自由主 义”和“高级自由主义者”(即没有任何目的的自由主义者),只 有在俄国才能存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象任何一个聪明 人一样,必须有一个听他讲话的人,此外,他还必须意识到,他 在履行宣传各种思想这一崇高的职责。最后,他还得跟什么 人一起喝香槟酒,而且一边喝酒一边就俄罗斯和“俄罗斯精 神”,就一般的上帝特别是“俄罗斯的上帝”①交换一些相当偷 快的看法;还得上百次重复种种俄国的丑闻,这些丑闻是众所 周知的,而且是每一个人都经常挂在嘴边上的。我们也不反 对谈谈城里的种种谣传,有时还要发表一些严厉的、有益教化 的评论。我们还讨论全人类的问题,严肃地议论欧洲和人类 的未来命运;我们不容反驳地预言,法国结束了君主专制②, 立刻就会降为次等国家,而且深信这种局面很快就会轻而易   ①可能是指彼?维亚泽姆斯基(1792—1878)的诗《俄罗斯的上帝》(1828),   诗中以讽刺口吻描述了俄罗斯的精神生活方式。   @指拿破仑三世被推翻、第三共和国宣布成立(1870 >。   41   举地岀现。我们老早以前就曾预言,在统一的意大利,教皇只 能扮演普通的总主教的角色?,而且确信,在我们这个人道 的、工业的和铁路的世纪,这个一千年都未解决的难题不费吹 灰之力就能解决。但是“高级的俄罗斯自由主义”对这个问题 自然不可能采取任何别的态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时谈 论艺术,而且谈得非常精彩,但是有点抽象。他有时回忆起自 '己青年时代的朋友,他们都是在我国的发展史上留下了姓名 的人物,他回忆他们的时候总是心情激动、肃然起敬,但仿佛 也有点嫉妒。倘若大家觉得太无聊了,那末弹得一手好琴的犹 太人利亚姆申(邮政总局的小官员)便坐下来弹奏,中间休息 的时候则模仿猪叫声、雷雨声、女人分娩时的呻吟声和婴儿呱 呱坠地时的叫喊声等等。邀他前来就是为了这个。倘若我们喝 得酿酊大醉(确有这种情况,虽说并不经常),那末就兴奋起 来,有一次甚至在利亚姆申的伴奏下合唱起《马赛曲》来了,不 过我不知道效果如何。我们欢欣鼓舞地迎接二月十九日这个 伟大的日子②,在它尚未到来之前,早就开始为它干杯了。这 是老早以前的事,当时无论是沙托夫还是维尔金斯基都还没 有来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还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在这个伟大日子到来之前的一些时候,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念念有词地哼诗,这诗虽然著名, 但有点矫揉做作,大概是过去的一位自由派地主作的:   ①指取消罗马教皇的世俗权力。意大利国王维克多-艾曼努伊尔的军队于 一八七〇年占领罗马,把所谓“教区”并入意大利国家,从而结束了罗马 教廷许多世纪以来对政权的僭望。   ②即一八六一年沙皇政府宣布废除农奴制的那一天。   42   庄豫汉杠着斧头在前进, 眼看要发生可怕的事情。   仿债就是这一类的东西,我记不太准了。有一次,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听到了,便对他嚷道胡说,胡说!”然后气呼呼地 出去了。利普京当时恰巧在场,便尖酸地向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指出:   “倘若地主老爷们过去的农奴为了庆贺节日果真对他们 做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可就糟了。”   他还伸出食指绕着自己的脖子画了个圈。   “亲爱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温和地向他指出, “请您相信,这玩艺儿(他也绕着脖子比划了一下)无论是对我   们的地主还是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一点好处。我们就是掉了脑 袋也干不出任何名堂,尽管最妨碍我们去理解事物的正是我 们的脑袋。”   在此我要指出,我们这里有许多人认为,在宣言公布之日 将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类似利普京预言过的那种事,而这 些人全都是所谓农民问题和国家问题的权威。看来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也有这种看法,他甚至几乎就在这个伟大日子的 前夜,请求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允许他出国;总之,他开始 感到不安。然而伟大的日子过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嘴边重又出现了自命不凡的微笑。他就 一般俄国人的性格问题,特别是俄国农民的性格问题,向我们 阐述了一些精辟的见解。   “我们跟所有性急的人一样,对待我们可爱的农民未免太   43   匆忙了,”他在结束其一系列精辟的意见时说道,“我们把他们 变成了时髦人物,若干年以来,我们整个文学界一直把他们当 作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大加吹捧。我们给长满虱子的脑袋戴上 桂冠。一千年来,俄国农村给与我们的只不过是卡马林舞①。 一位并非缺乏幽默感的杰出的俄国诗人,第一次看到伟大的 拉舍莉②登台演出的时候,不禁欣喜若狂迪叫道:‘我可不愿 意拿拉舍莉去交换一个农民!’我倒想更进一步:我情愿拿全 体俄国农民来交换一个拉舍莉。现在已到了应该保持比较清 醒的看法的时候了,不可把我们祖国的煤焦油当成女皇 香③。,,   利普京立刻表示赞同,但他指出,违心地去称赞农民,这 在当时也还是必要的,因为这是大势所趋;上流社会的女士们 在阅读《苦命人安东时甚至伤心落泪,其中有些人还从巴 黎给俄国写信,叫她们的管家从此以后对待农民要尽可能地 慈悲为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关于安东?彼特罗夫⑤的消息刚刚   ①一种活泼的俄罗斯民间舞蹈。   ②即艾莉萨(1821—1858),法国女悲剧演员,在法国喜剧院演出多年。一 八五三至一八五四年赴俄国巡回演出,获得极大成功。   ③一种香水的名称。   ④一八?七年出版的德?瓦?格里戈罗维奇(1822—1899)的中篇小说, 因真实而又满怀同情地描写了农奴的艰苦生活而深受欢迎。   ⑤即安东?彼特罗维奇?西多罗夫(1824—1861),喀山省别兹德纳县的 农奴,反对沙皇政权的所谓别兹德纳农民起义的领导者,这次起义是由 于对一八六一年改革的不满而爆发的。对别兹德纳起义的参加者进行 的残酷、血腥的镇压(彼特罗夫本人被枪毙)在社会上引起了十分广泛的 反响。赫尔岑曾义愤填膺地在《钟声》上撰文抨击这次镇压。   U   传开,在我省的一个距斯克沃列什尼基只有十五俄里的地方, 发生了一起骚乱,随后轻率地派去了一小队士兵。这一次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非常激动,甚至把我们都吓坏了。他在俱 乐部里叫喊,说是应该派更多的部队,应该打电报到别的县去 调;他跑去找省长,向省长保证,他与此事无关;他请求不要按 照旧眼光把他牵连到这事里去,并建议立刻把他的申明函告 彼得堡的有关人士。所幸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也没有造成 任何不良后果。只是我当时却不禁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感到奇怪。   众所周知,三年后人们谈起了民族主义,而且产生了 “舆 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笑不止。   “我的朋友们,”他教导我们说,“倘若我们的民族主义果 真象他们在报上断言的那样‘已经诞生’,那末它现在也还是 坐在学校里,坐在一所德国的Peterschule?里,读着一本德国   书,温习着自己永恒的德语课,而德国教师随时都可以罚它下 跪。我赞美这位德国教师;但是最为可能的是什么事都不曾 发生,任何这一类的东西也没有诞生,一切如旧,也就是说是 在上帝的庇护下。我觉得,对于俄国来说,对于我们神圣的俄 国来说,这也就够了。此外,所有这些斯拉夫主义和民族主义 都太陈旧了,根本成不了什么新东西。即便您喜欢,民族主义 也永远不会在我们这儿存在的,除非它是俱乐部里哪位老爷 发明的什么玩艺儿,并且还是莫斯科的玩艺儿。当然,我现在 说的不是伊戈尔王子时代。最后,我说这一切都是由于闲得   ①十八世纪在彼得堡为男孩子们建立的德国中学。   45   无聊。在我们这儿,一切都是由于闲得无聊,行善和做好事也 是如此。一切都是由于我们老爷们的那种可爱的、有教养的、 刁钻古怪的无聊!这话我都说了三万年了。我们不会自食其 力。至于他们现在在那儿嘁嘁喳喳地议论的什么在我们这儿 ‘诞生’的舆论,莫非它是无缘无故地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不 成?难道他们就不明白,要想获得一种见解,首先就需要劳动, 自己的劳动,自己的首创精神,自己的实践!不费一点力气那 是永远也得不到任何东西的。我们会劳动的,我们也会有自己 的见解的。要是我们永远无所事事,那末迄今一直代替我们 工作的那些人也就会代替我们形成一种见解,我指的还是那 个欧洲,还是那些德国人——我们两百年来的老师。况且俄 国这个难题也实在太大了,若是既没有德国人,自己也不劳 动,那末单靠我们是解决不了的。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敲警 钟,一直在号召大家劳动!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这种亭召, 象个疯子一样相信它!如今我已不再相信了,但是我还在敲 警钟,而且要一直敲到最后,敲到进坟墓的那天;我要不停地 拉钟绳,直至人们为我敲起了丧钟P   呜呼!我们只能唯唯称是。我们给我们的导师鼓掌,而 且还非常热烈!不过,诸位先生,我们至今岂不依然经常听到 这种同样“可爱”,同样“机智”,同样“自由主义”的陈腐的俄国 废话吗?   我们的导师信仰上帝。“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全都 认为我是无神论者?”他有时常这么说,“我信仰上帝,不过应 该看到,我信仰他就象信仰一个仅仅在我的心里意识到自己 的存在的生灵。我可不能象我的娜斯塔霞(女仆)那样去信仰   46   上帝,也不能象某一位为了6以防万一’才去信仰的老爷,或是 象我们亲爱的沙托夫,-一但是不成,沙托夫不能算迸去,沙   托夫是予宇-宇,信仰上帝的,就象莫斯科的斯拉夫主义者。 至于基嘛,尽管我真心实意地尊敬它,但我却并非基督教 徒u我不如说是个古代的异教徒,就象伟大的歌德或一个古 希腊人。单就基督教不理解妇女这一点而论也就够了,—— 乔治?桑在她的一部天才的小说里曾对此作了那么出色的描 写①。至于顶礼膜拜、斋戒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那末我不明 白,这一切跟我有何相干?不论我们这儿的那些告密者怎么 忙碌,我也不想当基督教徒。一八四七年,别林斯基在国外给 果戈理写了一封著名的信?,在信中激烈地责备他信仰6某个 上帝’。说句私房话,我简直不能想象,还有什么能比果戈理 (当时的果戈理!)阅读这一句话……以及全信的那个时刻更 为可笑的了!但是,撇开可笑的东西不谈,既然我实际上还是 同意,那末我就要说,并且指出:他们才是人物呢!他们知道 该怎样热爱人民,知道该怎样为他们受苦,该怎样为他们而牺 牲一切,与此同时,他们也知道该怎样在必要的时候同他们保 持距离,在某些观念上不要纵容他们。其实别林斯基根本不 会从素油或萝卜加豌豆当中去找出路!......”   不料这时沙托夫插话了。   “不管您怎样想入非非、自我安慰,您的这些人物也从来   ①可能是指长篇小说《莱莉趂》(1833)。   ②指别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七月就果戈理《与友人书信选集》寄自德国小城   萨尔茨布隆的信。   47   不曾爱过人民,不曾为他们受苦,也不曾为他们牺牲过任何东 西!”他闷闷不乐地埋怨道,一面垂下视线,并急忙在椅子上转   过身去。   “居然说他们不爱人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号叫起 来,“噢,他们多么热爱俄国啊! ”   “既不爱俄国,也不爱人民!”沙托夫也号叫起来,两眼闪 闪发光,“你不知道的东西你是爱不起来的,而他们却一点也 不了解俄国人民!他们这些人,连您也在内,都是从指缝里去 看俄国人民,尤其是别林斯基;就从他给果戈理的这封信里就 看得出这一点。别林斯基跟克雷洛夫寓言中那个喜欢刨根问 底的人一模一样,他看不见珍禽异兽陈列馆中的大象,他的注 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法国的社会主义小甲虫身上了?;他从 来也没有超过他们的水平。而他说不定要比你们所有的人都 聪明!你们不只是忽视了人民,——你们把他们看得一钱不 值,这仅仅是因为在你们的心目中,所谓人民就只有一个法国 人民,甚至还仅仅是巴黎人,而且还为俄国人跟他们不同而感 到羞愧。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谁要是没有人民,他也就没有 上帝!你们想必知道,凡是不再了解自己的人民并跟他们失 去了联系的人,全都立刻在同样的程度上丧失了对他们父辈 的信任,不是渐渐变成无神论者,就是慢慢变得冷漠起来。我 说的是真话!这是个一再得到证实的事实。你们大家,以及 我们大家,如今不是卑鄙的无神论者,就是冷漠无情、腐化墮   ①沙托夫在这里指的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鼓吹者(傅立叶、卡贝、列 鲁等)。   48   落的败类,如此而已!而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是如 此,我一点儿也不把您当作例外,我甚至就是说的是您,您要 知道这一点!”   跟往常一样,沙托夫在说完这种独白之后(他常常如此), 便抓起自己的便帽向门口奔去,深信如今一切都已结束,他同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友好关系从此也就彻底破裂了。然 而后者总要设法及时叫住他。   “在这样亲切交谈一番之后,咱们岂不是已经和解了吗, 沙托夫?”他常常这么说,一面和蔼可亲地从圈椅里向他伸出 手去。   举止笨拙,但为人腼腆的沙托夫不喜欢温柔多情。从外 表来看,他是个粗鲁的人,然而从内心来看,他却象一个感情 非常细腻的人。虽说他常常有些过份,但为此而吃苦头的首 先却是他自己。听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一番话,他哼 哼唧唧地说了些什么,而且象一头熊似的在原地踩了一阵,蓦 然出人意料地笑了笑,把便帽搁在一边,坐到原来的椅子上, 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消说,酒送上来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便找个适当的借口举杯祝酒,譬如说,纪念过去的哪?-位名 人吧。   49   第二章亨利亲王。提亲   在人世上还存在着…个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对他 的依恋并不亚于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此人就是她的独 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正是为了他,才 聘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前去担任家庭教师。这个男孩子 当时大约八岁,而他的父亲,为人轻浮的斯塔夫罗金将军,那 时已同他的妈妈分居,因此这孩子是在她一个人的照料下长 大的。对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应该说句公道话,他很善 于赢得他的学生对自己的好感。全部奥秘就在于他自己也是 个孩子。当时我还没到那儿去,而他却经常需要一个真诚的 朋友。这个小家伙刚刚长大了一点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就毫不犹豫地使他做了自己的朋友。说起来这倒也很自然, 他们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他不止一次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把他 十一、二岁的朋友叫醒,唯一的目的就是泪痕满面地向他倾诉 自己的满腔委屈,或是向他透露家中的什么秘密,并不觉得这 种做法是根本不能容许的。他们互相拥抱、哭泣。关于自己 的母亲,那孩子知道她很爱他,但他自己却未必十分爱她。她 不大跟他讲话,很少管束他,但他总是有点病态地感觉到她老   50   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过有关教育和道德修养方面的问题 她倒是完全托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她还完全 信任他。应该说,这位教师使他的学生的神经变得不大正常 了。当他在十五岁上进高等法政学校的时候,他身体瘦弱,面 色苍白,文静得出奇,而且老是若有所思。(日后他却以力大 过人著称。)也应该认为,两个朋友在夜里互相拥抱、哭泣,并 非都是谈论种种家庭琐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能够触动 自己朋友最深的心弦,并使他的心里对那种永恒的、神圣的烦 恼产生一神最初的、还不大清晰的感受,別的一些优秀人物一 旦尝到了并体验到了这种烦恼,日后就再也不会拿它去换取 廉价的满足了。(也还有一些多情善感的人物,他们把这种烦 惋看得比最彻底的满足更为可贵,倘若居然可能有这种满足 的话。)但是,日后这个小学生和他的老师终于分道扬镳了,虽 说为时稍迟,却毕竟是件好事。   在高等法政学校学习的头两年,这个年轻人经常回家度 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彼得 堡逗留期间,他有时也参加他妈妈那儿举行的文艺晚会,倾听 着,观察着。他沉默寡言,跟从前一样文静颜腆。对待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他跟早先一样亲昵,但是已经有点拘束 了:他显然回避跟他谈论高尚的事物和对往事的回忆。学业 结束以后,他根据妈妈的愿望去服军役,不久便加入了一个最 著名的近卫骑兵团。他没有穿上军装去见过妈妈,而且不大 从彼得堡给家中写信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毫不吝惜地 给他汇钱,尽管在改革以后她领地上的收入大大下降,在最初 一个时期,她的收入还不到从前的一半。不过由于她长期省   吃俭用,却也积蓄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儿子在彼得堡上流社 会取得的成就,使她很感兴趣。她没能办到的事,这个富有而 且前程远大的年轻军官却办到了。他恢复了跟一些熟人的往 来,这在她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他处处都受到热烈欢迎。然而 时过不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挪便听到一些相当奇怪的说 法:年轻人不知怎么突然疯狂一般过起放荡不羁的生活来了。 倒不是说他赌博或酗酒;人们所说的只是他如何无所顾忌地 胡作非为、骑马时踩死了人、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士釆取禽兽 般的行径,他先跟这位女士私通,后来又当众羞辱她。在这个 事件中甚至有一种非常露骨的、令人作呕的东西。此外,还说 他一向横行霸道,寻衅滋事,借侮辱别人以取乐。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心烦意乱、忧心忡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则 安慰她说,这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开始发泄过于旺盛的激 情罢了,风暴总会平息的,这一切就象莎士比亚所描写的亨利 亲王,这位亲王年轻时也曾跟福斯塔夫、波因斯和桂嫂在一起 纵酒取乐?。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近来经常向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叫嚷:“胡说,胡说!”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这么 做,恰恰相反,她不但洗耳恭听、请他作一番更详细的说明,甚 至亲自拿起莎士比亚的作品,专心致志地读完了这个不朽的 历史剧。然而历史剧并未使她安下心来,她也没有发现有多 大的相似之处。她一连寄出几封信,急切地等待回信。回信   ①亨利亲王是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亨利四诅之子,后 来成为亨利五世。他年轻时在平民社会厮混,与流氓为伍,即位后改邪 归正,成为英明的理想君主。   5Z   不久便到;很快就得到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说是亨利亲王几 乎同时举行了两场决斗,他两次都犯了罪,一个对手被他当场 打死,另一个受了重伤,由于这种行为,他被交付法庭审判。结 果他被降为士兵,剥夺了权利,并发配到一个步兵团去,这还 是得到特殊照顾的结果。   到了一八六三年,他不知怎么忽然崭露头角了;他获得一 枚十字勋章,并被提升为军士,尔后不知怎么又很快被提升为 军官。在整个这段时期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可能往京 城寄了将近一百封信,苦苦地恳求和哀告。处在这种特殊的 情况下,她也只得稍稍降低一点自己的身份了。年轻人在得 到提升后突然退役,但他依然未回斯克沃列什尼基,而且根本 不再给母亲写信了。最后,人们间接地获悉他又到了彼得堡, 但是在先前那一伙人当中已经根本见不到他的踪影;他仿佛 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有人发现,他跟一伙稀奇古怪的人 物住在一起,跟彼得堡居民中的一群败类、没有皮靴的官员、 大摇大摆地行乞度日的退伍军人和酒鬼往来,出入他们肮脏 的家庭,日日夜夜都在那些黑黢黢的贫民窟和只有天知道的 什么小胡同里鬼混,一天天堕落下去,弄得衣衫褴褛,而他看 上去也喜欢这样。他不向母亲要钱;他有自己的一块小小的领 地——斯塔夫罗金将军过去的一个小村子,这多少能给他一 点补贴,据说他已把它租给了一个萨克森的德国人。最后,母 亲恳求他到她那儿去,于是亨利亲王便来到了我们的城市。到 那时我才第一次看见他,先前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   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我还得 承认,他使我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龌龊的流浪   权,甶于纵欲无度而骨瘦如柴,浑身散发着酒臭。正相反,他 在我曾经看到过的人们当中是个最文雅的绅士,衣着非常考 究,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只有过惯了最风雅的生活的先生才 能如此。不只我一个人感到吃惊:全城的人也无不诧异,他们 当然都已知道斯塔夫罗金先生的全部经历,而且知道得非常 详细,令人难以想象,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最令人惊奇 的是,他们听到的事一半都是真的。我们的女士们全都被这   位新客人弄得神魂颠倒。她们截分成了两个阵营,--个   崇拜他,另一个则恨不得把他宰了;但是双方都神魂颠倒。有 些女士尤为入迷,因为她们认为他的心里说不定隐藏着什么 不祥的秘密;另一些女士则因他是杀人凶手而对他如醉如痴。 看来他还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甚至还颇有学问。当然,要让我 们吃惊,并不需要很多学问;但他对于一些迫切的、非常有趣 的问题也能发表自己的见解,最为可贵的是,他非常通情达 理。说来也怪:我们大家几乎从第一天开始便认为他是个非 常通情达理的人。他并不很爱说话,文质彬彬而又不矫揉做 作,谦逊得出奇,同时既勇敢而又自信,我们这儿没有一个人 能跟他相比。我们的花花公子们都怀着妒意看他,在他面前 简直黯然失色。他的脸也使我惊讶:他的头发似乎显得太黑 了一点,一双浅色的眼睛似乎显得太平静、太明朗了一点,脸 色似乎显得太柔和、太苍白了一点,脸上的红晕似乎显得太鲜   艳、太纯洁了一点,齿若珍珠,唇若珊瑚,-看上去就象一个   画出来的美男子,但同时仿佛又令人感到厌恶。人们说他的 脸象个假面具;不过除此之外,人们对他非凡的体力也谈了很 多。他可说是个高个子。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总是自豪地   54   看着他,但也常常感到不安。他在我们这儿大约住了半年-   委靡不振,沉默寡言,相当忧郁;他在社交界露面的时候,始终 很注意遵守我省的种种礼节。省长是他父亲的亲戚,省长在家 中把他作为近亲接待。不料过了儿个月后,这头野兽突然露 出了自己的爪子。   我想顺便指出,我们这位和蔼可亲的前省长伊万?奥西 波维奇有点象一位老大娘,但他出身于名门,结交了不少权 贵,所以尽管他经常把一切公务都丢开不管,也能在我们这儿 待这么多年。若是在美好的往昔,凭他的殷勤好客与和蔼可 亲,他本来应该当上首席贵族;但在我们这个多事之秋,他却 当了一名省长。城里的人常说,治理我省的并不是他,而是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当然,这话说得未免刻薄,但是它显然 是个谎言。何况我们这里的人在这件事上说的俏皮话也委实 不少。恰好相反,近几年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特别注意 回避任何公务,尽管整个社交界对她都非常尊敬,她还自愿地 把自己限制在她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严格范围之内。她摒弃了 公务,突然幵始操持家务,在两三年内把自己领地上的收入几 乎提高到了先前的水平。她摒弃了先前的种神富有诗意的激 情(彼得堡之行,创办刊物的打算等等),开始积蓄钱财、节约 开销。她甚至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保持一点距离,允 许他在另一幢房子里祖一个寓所(他本人早就提出种种理由, 不厌其烦地要求她让他这么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渐 渐地开始把她称作庸庸碌碌的女人,甚至更加俏皮地把她称 作“我那位庸俗的朋友”。不消说,他只准自己抱着非常尊敬 的态度来开这种玩笑,而且要十分谨慎地选择适当的时机。   我们这些亲近的朋友全都明白(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则比我们大家更为敏感),如今儿子在她的心目中不啻是一 线新的希望,甚至是一种新的梦想。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开始 于他在彼得堡社交界发迹之时,自从得到他被降为士兵的消 息以后则变得尤为强烈了。然而她显然是怕他,在他面前就 象个奴隶。看得出来,她害怕的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神秘莫测 的东西,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她有许多次 令人难于觉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尼古拉,一面满腹疑虑地 猜测着什么……就在这当儿,这头野兽突然伸出了自己的爪   4 ‘ o   2   我们的亲王无缘无故地突然分别对不同的人施加了两三 次骇人听闻的暴行,主要的问题就在于这种暴行完全是前所 未闻的,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跟通常发生的情况是完全不同 的,完全是荒唐透顶的顽童的恶作剧,而且鬼才知道是为了什 么,完全是毫无理由的。我们俱乐部最受尊敬的主任之一,彼 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一位劳苦功高的长者,养成了一 种无害的习惯,那就是他每说完一句话总要十分激动地添上 一句:“不成,先生,他们可不能牵着我的鼻子走! ”这并没有什 么妨害。不料有这么一天,当他在俱乐部里跟别人激烈辩论 的时候,对聚在他身边的不多几个俱乐部成员(他们都不是无 足轻重之辈)说了这句箴言。这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斯塔夫罗金正独自站在一边,谁也没有去招惹他。但他突然   56   走到彼得?帕夫洛维奇跟前,出人意外地用两根手指紧紧捏 住他的鼻子,拽着他在大厅里走了两三步。他不可能对加甘 诺夫先生怀有什么怨恨。可以认为,这纯粹是一种淘气行为, 当然,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然而事后人们都说,他在干这件 事情的那一霎间几乎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神经失常一 般” 0怛这只不过是很久以后人们的回忆和想象罢了。在事情 发生的当时,起初大家由于激动,只记得一霎间之后的情况, 当时他准是已经清楚地明白了他做的是什么事情,但他不但 毫不慌张,恰好相反,他甚至还恶意地、开心地微笑着,“没有 丝毫悔过之心” 0人们嚷成一团。他被团团围住。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转动身子环首四顾,对任何人都不予理会,只 是好奇地瞧着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最后,他仿佛蓦地又陷入 了沉思(起码人们是这样对我说的),蹙起眉头,稳步走到受了 侮辱的彼得?帕夫洛维奇跟前,带着明显的懊恼神气急速地、 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道:   “您,当然,请原谅……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想到 要……这种蠢事……”   这种满不在乎的道歉无异于再一次侮辱。人们嚷得更凶 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耸耸肩膀就走了。   这一切是十分荒唐的,且不说它有多么无礼--眼就   能看出这是一种故意的、预谋的无礼行径,因此它也是对我们 整个社交界的一种蓄意的、蛮横到极点的侮辱。所有的人也 都明白这一点。首先,立刻一致决定把斯塔夫罗金先生从俱 乐部开除出去;接着商定以整个俱乐部的名义去找省长,要求 他立即(不必等到法院正式开审)“运用授予他的行政权力”,   57   使这个有害的暴徒、京城的“恶霸”就范,“从而保障我市整个 上流社会之安宁免遭有害之侵犯”。他们还怀着天真的义愤 补充了一句:“也许对斯塔夫罗金先生亦可觅得一项有效之法 律”。这一句话是特意为省长写的,以便拿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来刺他一下。他们津津有味地精心炮制这份申请书。省 长当时碰巧不在城内,仿佛是故意回避似地。他到不远的一个 地方去给一位漂亮寡妇的婴儿举行洗礼去了,那寡妇的丈夫 刚去世不久,死的时候她正有孕在身。但是人们知道他很快 就会回来。在等候他回来的期间,为深受尊敬并受了委屈的 彼得?帕夫洛维奇举行了正式的欢迎仪式:人们拥抱他、吻 他;全城的人都去拜访他。甚至打算征集签名为他举行一次   午宴,只是由于他苦苦请求才放弃了这个念头,-说不定他   们终于领悟到此人毕竟已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因此也就没 有什么值得大事庆祝的了。   但是,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 事呢?值得注意的正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全城的人没有一 个把这种野蛮行径归因于疯狂。这就是说,他们似乎早已料 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哪怕在神志正常的时候也会干出 这种勾当。就我而言,我甚至迄今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释, 尽管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似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并且显然使所有的人都心平气和了。我还要补充一点:四年 以后,当我小心翼翼地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起发生 在俱乐部里的这件往事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答道:“是啊,我当 时不大舒服。”但这是后话,现在暂且不表。   当时我们全都义愤填膺,对这个“暴徒兼京城的恶霸”群   58   起而攻之,这种群情激愤的情况也使我感到有趣。人们定要 认为,这是一种想一举侮辱整个社交界的卑鄙的用心和预谋。 这个人确是没有博得任何人的欢心,而是与此相反,激起了公 愤,不过他究竟是怎样造成这种局面的呢?直到最后,他没有 同任何人发生过一次口角,也没有侮辱过任何人,而是彬彬有 礼,宛若流行画片上的绅士,只是后者不会说话罢了。我认 为,人们恨他是因为他骄傲。甚至我们那些开头崇拜他的女 士们,如今也反对他了,而且比男人嚷得还厉害。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惊呆了。她事后向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承认,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这半年以来,她每天 都觉得会出事,甚至也就是“诸如此类的事”-一这话出自亲 娘之口,倒是有点奇怪。“开始啦!”——她胆战心惊地想道。在 俱乐部那个倒楣的晚上过去后的第二天早晨,她便小心翼翼 地,但又是坚定不移地开始要求儿子把此事解释清楚,但是, 尽管她很坚决,却浑身哆嗦,面色苍白。她通宵失眠,甚至一大 早便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并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她还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掉过泪哩。她本来指望尼古拉好歹 总会对她说点什么,总会看在她的面上作点解释。一向彬彬有 礼而—敬母亲的尼古拉,听她讲了一会儿,虽然蹙着前额, 但神#h分严肃;他霍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回答,吻了吻 她的手便走开了。就在当天晚上,就象什么人故意安排下的,   、’參   又发I 了另一桩丑事,这件事同前一件事比较起来,虽说远远 没有那么严重,而且也平凡得多,然而由于群情激昂,因此就 使城里的人叫喊得更凶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朋友利普京出现了。就在尼古拉?   59   弗谢沃洛多维奇向妈妈作了解释以后,利普京便立刻前去找 他,请求他务必赏脸在当天前去参加他妻子生日的庆祝晚宴。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早就胆战心惊地注意到了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这种喜欢跟下等人往来的癖好,但却一点儿也 不敢向他指出。除了利普京之外,他已经在我们社会第三等 级的人们当中结识了几个朋友,甚至在更低的一些人当中也 有他的相好,不过他仿佛很喜欢这些朋友。先前他从未到利 普京的家里去过,虽说他俩曾见过几次面。他猜想利普京现 在把他叫去,是因为昨天在俱乐部里发生了那桩丑事,他身为 当地的一位自由主义者,当然要为这桩丑事感到喜出望外,而 且打心眼里认为,对于那些俱乐部主任就得如此行事,这真是 妙不可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哈哈大笑,并答应赴宴。   贵宾盈门,高朋满座;这些人虽说其貌不扬,但都不拘小 节。自命不凡而又嫉妒别人的利普京,每年总共只请两次客, 但这两次却毫不吝惜。最受尊敬的贵宾是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但他因病未能出席。送上了香茗,还有丰盛的冷盘和伏 特加;开了三桌牌局,年轻人等候进餐时在钢琴伴奏下翩翩起 舞。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带着利普京夫人(一位非常漂亮 的年轻女人,在他面前极为害羞)跳了两圈,然后在她身边坐 下,同她谈话,逗她发笑。他终于发现,她笑的时候简直貌若天 仙,竟不顾满堂宾客,蓦地搂住她的纤腰,心满意足地一连在 她的芳唇上吻了三次。可怜的女人吓得晕了过去。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拿起帽子,走到在一片骚乱中惊呆了的那位丈 夫面前,看了看他便不禁有点害羞,接着匆忙地低声对他说道: “请别生气”,说罢便走了出去。利普京跟着他跑进前厅,亲手   60   把皮大衣递给他,并且频频颔首,送他走下台阶。但是在第二 天,这粧相对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事件,恰巧又平添了 一段相当有趣的尾声,这个尾声甚至使利普京从此赢得了某 种声誉,而他也善于利用这种声誉使自己得到最大的好处。   上午十点钟左右,利普足的女仆阿加菲嫌来到斯塔夫罗 金夫人家中。她是一个放肆的、活泼的、红脸蛋的年轻婆娘,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她是由主人派来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送口信的,她一定要“见到少爷本人”。他虽然头疼得厉 害,但还是出来了。在转达口信的当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也碰巧在场。   “谢尔盖?瓦西利伊奇(也就是利普京),”阿加菲娅伶牙 俐齿地絮絮叨叨说起来了,“吩咐我一开头先向您致以最深切 的问候,并且探问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后您身体可好,夜里睡 得怎么样,在昨天的事情以后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笑了笑。   “请问候你的主人,并向他致谢,请告诉你的主人,阿加菲 M,他是全城最聪明的人。”   “老爷曾吩咐我回答您,”阿加菲娅更加活泼地应声答道, “说是这话不用您说他也知道,并且希望您也是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对你说的话呢?” “我可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知道的,我出来以后,已经穿过 了一条小巷,却听见他在后面追我,连便帽也没戴。他对我 说:‘你呀,阿加菲尤什卡①,万一他心情不好,吩咐你说:“告   ①阿加菲娅的昵称*   61   辟你的老爷,就说他是全城最聪明的人”,那末你可别忘了马 上回答他:“他本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且希望您也一 样......,,,”   最后,跟省长也举行了会见。我们的和蔼可亲的伊万? 奥西波维奇刚刚回来,而且刚刚听完俱乐部激烈的申诉。毫无 疑问,应该采取措施,但他却感到为难。我们这位殷勤好客的 老人仿佛也有点儿害怕自己的年轻亲戚。但他决计说服他向 俱乐部和被侮辱的人赔礼道歉,不过要采取一种令人满意的 方式,倘有必要,也不妨书面道歉;接着便温和地劝他离开我 们,前往譬如说意大利去求学,总之是到国外什么地方去就是 了。这一次他是在大厅里接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若 是别的时候,这位浪荡公子凭着他亲戚的身份在整个屋子里 是通行无阻的),文质彬彬的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正在角 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拆阅公文,他既是一名官员,又是省长家 里的一个朋友;而在_壁的一个房间里,在离大厅的门最近的 一扇窗户旁边,坐着一位外来人,一位肥胖而健康的上校,伊 万?奥西波维奇的朋友和旧同事,他正在阅读《呼声报》?,不 消说,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大厅里发生的事,他甚至是背朝着大 厅坐着。伊万?奥西波维奇兜着圈子说了起来,声音低得近 于耳语,但他还是有点慌张。尼古拉很不客气地看着他,--点   ②一八六三至一八八三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种报纸。   62   也不象是亲戚,他面色苍白,低着头坐在那儿,紧蹙双眉倾听 着,仿佛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您的心是善良的,尼古拉,而且是高尚的,”老人顺便说 道,“您是一位很有教养的人,一 ?向跟上流社会往来,到现在为 止,您在这里的言行举止一直堪称表率,因而使得我们大家都 很敬爱的令堂甚觉宽慰……不料现在一切又发生了这样莫名 其妙的、对大家也很危险的变化!我现在是以你们家的朋友, 以一个真心爱护您的长辈,以您的一个不该对他见怪的亲戚 的身份对您说这一番话的……告诉我,是什么促使您干出这 种无法无天的行动,把一切道德准绳和行为规范都置之不顾 了?这种仿佛是在谵妄中干出来的乖常行为可能意味着 什么呢?”   尼古拉带着厌烦和难于忍耐的神情听着。蓦地在他的眼 神中仿佛闪现出一种狡黯的和讥诮的表情。   “我也许可以告诉您是什么促使我这么干的,”他阴沉地 说道,接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向伊万?奥西波维奇的一只耳 朵俯下身去。文质彬彬的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朝窗户又 走了三步,而上校则在《呼声报》后面咳了一声。可怜的伊万? 奥西波维奇急忙信任地伸出自己的耳朵;他非常好奇。这时 发生了一桩简直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此事在 某种程度上却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那老人突然感到,尼古 拉非但设有悄悄地告诉他什么有趣的秘密,反而蓦地用牙齿 噙住他的上半边耳朵,并且狠狠地咬了一下。他浑身发抖,呼 吸也停止了。   “尼古拉,您开的是什么玩笑!”他下意识地呻吟道,连声   63   音都变了。   阿廖沙和上校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况且他们也看不见发生的事情,直到最后他们都认为那一老 一少是在说悄悄话呢;然而老人脸上的绝望表情却惊动了他 们。他们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应该象事先约 定的那样跑去帮忙呢,还是应该再等一会儿。尼古拉也许察 觉了这种情况,于是更加使劲地咬了一下耳朵。   “尼古拉,尼古拉!”受害者又呻吟起来了,“噢……你开玩 笑也开够了……”   当然,要是再过片刻,可怜的人就会吓死了;但是这个 恶棍发了善心,把耳朵放开了。这种要命的恐惧持续了整 整一分钟,在这之后老人便昏过去了。然而过了半小时,尼 古拉就被抓了起来,暂时送到禁闭室去,而且关在一间特别 的密室里,门口还专门设了哨兵。这是一个严厉的决定,但 是我们温和的省长这一次却怒不可遏,他决定哪怕是在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本人面前也要负起自己的责任来。当这位 夫人怒气冲冲地急忙去见省长要求立即作出解释的时候,她 居然被挡在门外不予接见;于是她没有走下马车便又赶回 家去,简直都不相信她自己了。这件事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 讶。   最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在半夜两点钟,一直安静得出 奇甚至睡着了的囚犯蓦地吵闹起来,开始疯狂地用拳头捶门, 用非凡的力气把门上一扇小窗子上的铁栏扭掉,把玻璃砸碎, 割破了自己的双手。当值勤的军官带着一个小分队和钥匙跑 来,下令打开囚室以便向狂人扑去并把他捆起来的时候,这才   64   发现那犯人得了非常严重的震颤性谵妄症;把他送回家中交 给了他妈妈。一?切顿时都得到了解释。我们的三位医生全都 认为,在这之前的三天间,病人可能已经处于谵妄状态,虽说 他显然神志清楚而且诡计多端,但已经失去了健全的理性和 意志,后来的种种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由此可见9利普京最 早猜到了真相。伊万?奥西波维奇是个温和而敏感的人,不 禁感到十分难为情;但是有趣的是,他也认为,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即使在完全清醒的时候也可能采取任何疯狂的行 动。倶乐部里的人也觉得惭愧,而且感到纳闷,他们怎么都没 有察觉这一明显的事实,没有想到对一切怪事作出这唯一可 能的解释。不消说,也有怀疑派,但他们的怀疑也没有维持多 久。   尼古拉躺了两个多月。从莫斯科延请了一位名医前来会 诊;全城的人纷纷前去拜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她原谅 了他们。到了春天,尼古拉已完全康复,而且毫无异议地同意 了妈妈提出的去意大利的建议,她还使得他答应了向我们大 家辞行,在辞行时若有必要,则尽可能赔礼道歉。尼古拉欣 然应允。俱乐部里的人都知道,他跟彼得?帕夫洛维奇?加 甘诺夫在后者的家中进行了一次非常客气的消除误会的谈 话,加甘诺夫对他的道歉感到十分满意。尼古拉去各家拜访 时神态十分严肃,甚至还有点忧郁。大家显然都满怀同情地 接待他,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也有些忐忑不安,对于他将去 意大利感到高兴。伊万?奥西波维奇甚至流下了眼泪,然而 不知为什么,直到最后话别的时候也并不想去拥抱他。诚然, 我们这儿有些人依然深信,这个坏蛋不过是在嘲笑大家罢了,   65   而他的病则根本是不相干的。他也拜访了利普京。   “请您告诉我,”他问道,“您怎么事先就能猜到我会谈起 您的聪明,并且教给阿加菲娅该怎么回答我呢?”   “是这么一回事,”利普京笑道,“因为我也认为您是一位 聪明人,所以我就能料到您的回答。”   “这毕竟是绝妙的巧合。但是,请您告诉我:莫非您在打 发阿加菲娅来看我的时候就认为我是一个聪明人,而不是一 个疯子?”   “我认为您是一位非常聪明也非常有理性的人,我不过是 佯装出一副相信您神志失常的模样罢了……况且当时您自己 也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并且通过阿加菲娅绐我送来了一份 证明书,证明了我的机智。”   “噢,不过您也有一点小小的错误;我当时的确……不大 舒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道, “噢!”他叫道,“莫非您果真认为,我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去 攻击别人?我何苦要这么干呢?”   利普京抽搐了一下,无言以对了。尼古拉的脸色变得有 点苍白,不过这也许只是利普京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您这一连串的想法的确是很有趣的,”尼古 拉接着说,“至于阿加菲娅,我当然明白,您是打发她来骂我 的。”   “难道不会是来要求跟您决斗么,先生?”   “嗨,这哪能呢!我仿佛听说您不喜欢决斗……”   “干吗要搬法国的那一套! ”利普京又抽搐了一下5 “您维护国粹?”   66   利普京抽搐得更厉害了。   “噢,噢!我看见什么了啊! ”尼古拉叫道,他突然发现在桌 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卷康西德兰①的作品,“您莫不是一 个傅立叶主义者?我看难免!这岂不也是从法文翻译的吗?” {也用手指敲打着书,笑道。   “不,这不是从法文翻译的! ”利普京简直是怀着一种怨恨 之心猛然欠起身来,“这是从全人类的共同语翻译的,不仅仅 只是从法文译的!是从全人类的社会共和国语言和世界大同 的语言翻译的,就是如此,先生!而不只是从法文翻译   “哼,见鬼了,根本就没有这种语言!”尼古拉继续笑着   说。   有的时候,哪怕一件小事也能使人大为震惊,使人久久不 能忘怀。关于斯塔夫罗金先生的主要情况,我将在下文谈及; 但是现在为了好玩起见,我想指出,他在我们这个城市度过的 这一段时间里,在他所获得的一切印象当中,最鲜明地铭刻在 他的记忆中的却是这位省里的小官员那副其貌不扬的、甚至 有点下流的形象,这是一个爱吃醋的丈夫,家中粗鲁的暴君, 无论是残羹剩饭还是蜡烛头都要锁将起来的守财奴和高利贷 者,同时他又是天知道的什么未来的“社会大同”的狂热信徒, 每天夜里都要神魂颠倒地陶醉在未来的法伦斯泰尔②的种种   ①康西德兰(1808—1893),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的弟子。他撰文 证明,根据社会主义原则对社会逐步进行和平改造是必要的,也是可能 的。   ②傅立叶幻想要建立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基层组织。   67   幻景之中,他一如深信他自己的存在那样,深信法伦斯泰尔即 将在俄国和我省出现。就是在他本人用积攒的钱购置了?一幢 “小屋”的地方,在他第二次结婚并由于妻子而弄到了一小笔 钱财的地方,在方圆一百俄里之内也许就连一个哪怕只是有 点貌似未来的“全人类的社会共和国和世界大同”成员的人也 都找不到(首先他自己就不是这种人)的地方,也定将出现法 伦斯泰尔。   “天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有时一想 起这位不期而遇的傅立叶主义者,便不禁感到纳闷。   我们的亲王旅行了三年多,以致城里的人几乎都把他忘 了。但我们却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获悉,他游历了 整个欧洲,甚至到过埃及,去过耶路撒冷?;后来他在某地混 进了一个赴冰岛的学术考察团,而且果真去了冰岛。还有消 息说,有一年冬天,他曾在一所德国大学里听课。他很少给母 亲写信——半年一封,甚至比这还少;然而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既不生气,也不伤心。她毫无怨言地、低首下心地接受了 跟儿子的这种已确定不移的关系,不断地怀念着、梦想着自己 的尼古拉。无论是梦想还是埋怨,她都不对任何人诉说。甚 至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显然也有点疏远了。她暗自 制订了一些计划,而且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吝啬,更加注意攒   ①巴勒斯坦著名古城,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地”。   68   钱了,对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打牌老是输钱,她迸很生 气。   末了,在今年四月份,她收到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信是 她童年时的女友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德罗兹多娃这 位将军夫人寄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跟她已有八年不曾 见面,也没有书信往来。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在信中 通知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跟他们家的关系十分密切, 并跟莉莎(她的独生女)交了朋友,他还打算夏天陪他们去瑞 士,去韦尔奈-蒙特勒,尽管目前住在巴黎的K伯爵(一位在彼 得堡很有势力的人物)一家把他当作亲儿子相待,他也几乎就 住在伯爵家中。信虽简短,但其用意却一目了然,虽说除了上 述事实之外并未作出任何结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并未 多加考虑,当即作出决定,并收拾好行装,带上自己的养女达 莎(沙托夫的妹妹),在四月中旬赶往巴黎,后来又到了瑞士。 在七月份她独自回国,把达莎留在德罗兹多夫家中;根据她 带回来的消息,德罗兹多夫一家答应在八月末到我们这儿   Tjvo   德罗兹多夫一家也是我省的地主,但是伊万?伊万诺维 奇将军(他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旧友,她丈夫的同事) 担任的职务,经常妨碍他访问他们家豪华的领地。由于将军 在去年逝世,郁郁不乐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便同女 儿一起到国外去了,顺便也想采取葡萄疗法,她打算在夏季的 后半段在韦尔奈-蒙特勒完成这种疗法。她回国后打算永远 在我省定居。她在城内有一幢很大的宅第,那宅第已经空在 那儿多年,窗子都钉死了。他们很富有。普拉斯科维娅?伊   ■ ■   69   万诺夫娜(她第一次结婚时叫图申夫人)踉她在贵族女子寄宿 中学里的女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样,也是过去那个时 代的一个包税商的女儿,出嫁的时候也有很大一笔嫁妆。退役 的骑兵上尉图申,本人也很有钱,而且颇有才能。他去世的时 候给他七岁的独生女莉莎留下一大笔遗产。如今莉莎维塔? 尼古拉耶夫娜已将近二十二岁,光她自己恐怕就有二十万卢 布,且不说她S亲死后理当归她所有的那笔财产,因为她母亲 再醮以后汉有生育子女。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对于此行显 然十分满意。照她看来,她跟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已 经作出了令人满意的安排,因此一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甚至对他非常热情,这种情况在她是 久已不曾有过了。   “乌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一面把手指捻得劈 啪作晌。   他喜不自胜,何况在跟自己的朋友分离期间,他一直极其 苦闷。她出国的时候甚至违背情理,没有跟他告别,也没有把 自己的任何一项计划告诉“这个窝囊废”,唯恐他泄露天机。当 財她突然发现他打牌输掉很大一笔钱,心里很是生气。但她 还在瑞士的时候心里便已感到,她回国以后对被拋弃的朋友 应当犒劳一番,何况她很久以来对他一直很严厉。迅速而又   ? ^   神秘的分别,使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胆怯的心大为震惊, 并使它痛苦到了极点,而且仿佛故意为难化地,别的一些莫名 其妙的事情也一下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老早以前就背上了 一笔巨债,若是没有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帮助9他是无论 如何也还不清的。此外,在今年五月间,我们和蔼可亲的伊   70   万?奥西波维奇担任省长的任期终于满了;他被接替了,接替 的时候甚至还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尔后,在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出国期间,我们的新省长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冯? 列姆布克走马上任了;与此同时,我省几乎整个上流社会对待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态度都开始发生显著的变化,对待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起码他已 经观察到了几伶令人不快的、虽说也很有价值的事情,没有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撑腰,他独自一人仿佛很有点胆怯。他深 感不安,因为他怀疑已经有人把他作为一个危险人物向新省 长告发了。他确切地获悉,我们有些女士打算中止对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鄉的造访。人们在谈到未来的省长夫人(预计她 在立秋以前未必能来)时一再地说,虽然听说她也是个傲慢的 女人,但倒是一位真正的贵族,跟“咱们那位不幸的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可不一样。大家不知从哪里准确地、详细地获 悉,新省长夫人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已在上流社会里有 过一面之雅,但分手的时候却成了寃家对头,因此,只要一提 起冯?列姆布克夫人,仿佛就会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产 生痛苦的印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那副朝气勃勃、得 意洋洋的模样,她在倾听我们那些女士的意见和上流社会的 激动情绪时那种不屑一顾的冷淡神色,使得胆怯的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沮丧的情绪重又振奋起来5而且使他立刻大为 高兴。于是他怀着一种特别的、曲意奉承的幽默口吻开始向   她描述新省长上任的情景。   “极可尊敬的朋友,您毫无疑问是知道的,”他卖弄风情 地、矫揉做作地拉长了声音说道,“一般说来,一个俄国行政长   71   官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新的俄国长官又意味着什么,——所 谓新的,就是指新烤好的、新任命的……这些没完没了的俄国 词儿!……然而您事实上却未必知道行政长官的热情意味着 什么,未必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玩艺儿。”   “行政长官的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艺儿。”   “这就是……您知遒,在咱们这儿……总之,要是您任命 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到铁路上去出售一些乌七八糟的 车票,那末这个小人物马上就自以为有权象朱庇特①那样藐 视您,当您前去买票的时候,他就要向您显示自己的权力。‘且 慢他说,‘让我向你显示一下我的权力……’于是他们身 上的这种东西就渐渐变成行政长官的热情……总之,我方才 在书上看到,在我们国外的一座教堂里有一名朗读圣经的小 职员,——不过这可真有意思,——就在大斋节的祈祷仪 式一那些赞美诗和约伯书②您是知道的——快要开始的时 候,他竟把一家体面的英国人,把儿位非常可爱的女士从教堂 里赶了出去,确确实实地赶了出去……唯一的借口是‘外国 人在俄国教堂里闲逛成何体统,他们应该在指定的时间前 来……’他把她们气得都晕过去了……这个读圣经的小职员 迸发出了行政长官的热情,他也终究显示了自己的权乃……” “若是可能的话,请您说得简短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WJ 0   “冯?列姆布克先生如今在省里巡视。总之,这位安德   ①罗马神话中的主神。   ②《旧约》中的一卷,其中描写敬神的约伯遭到的种种灾难与不幸*   72   列?安东诺维奇虽说是个信东正教的俄国籍的德国人,但他 倒是一个一我甘拜下风——非常漂亮的美男子,四十多岁 的年纪......”   “您凭什么认为他是个美男子?他长着一双公羊眼。”   “第一流的美男子。但是我可以向我们女士们的意见 让步……”   “咱们换个话题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请求您!顺 便问一句,您系着红领带,系了很久啦?”   “这个我……我今天才……”   “您还做您的保健散步吗?您还根据医生的嘱咐每天走 六俄里吗?”   “不……不经常。”   “我就知道这样!我在瑞士就预感到这一点了!”她烦躁 地叫道,“现在您不是该走六俄里,而是得走十俄里!您堕落 得可怕,可怕,可-怕!您并不是老了,您是颓唐了 ?…?我方才 看到您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尽管您系着红领带……多么古 怪的发明!请您接着谈冯?列姆布克的事吧,要是真有什么 可谈的话,并请您谈到一定的时候就结束,我请求您;我累 啦0”   “总之9我只不过想说,他是那些到四十岁开始做官的行 政长官之一,他们在四十岁以前碌碌无为,后来借助于一个意 外得到的妻子,或通过其他什么同样是不顾死活的手段突然 飞黄腾达……也就是说,他现在离开了这儿……也就是说,我 想说的是,立刻就有人在背地里冲着他的两个耳朵说我的闲 话,说我腐蚀青年,还在我省传播无神论……他马上就开始   73   查问。”   “这可是真的?”   “我甚至采取了措施。有人向他‘报告’您的情况,说是您 在‘治理我省,,您知道,一这时他居然说道,‘这种情况今后 不会再有了’。”   “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这种情况今后不会再有了’,而且态度是那么傲 慢……他的妻子叫尤莉娅?米海洛夫鄒,八月底我们将在此 一睹她的丰彩,她将直接从彼得堡前来。”   “是从国外来。我们在那里见过面。”   “真的?”   “在巴黎和瑞士都见过。她是德罗兹多夫家的亲戚。”   “亲戚?真是绝妙的巧合!据说她喜欢沽名钓誉,而 且……仿佛结交了不少权贵?”   “胡说,她结识的都是无名之辈!在四十五岁以前,她一 直是个不名一文的老姑娘,而如今她勾引上了她的冯?列姆 布克,当然,现在她的全部目的就是让他出人头地。一对阴谋 家。”   “据说她比他大两岁?”   “大五岁。在莫斯科的时候,她的母亲在我家门坎上把裙 子的下摆都踩坏了;在弗谢沃洛德?尼古拉耶维奇①生前,她 象乞求什么恩典似地死乞白赖地硬要到我们家参加舞会。而 这位尤莉娅总是通宵坐在角落里,没人请她跳舞,额头上挂着   ①即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丈夫斯塔夫罗金。   74   一个绿松石蝴蝶。我只是因为可怜她,每到半夜两点多钟就打 发第一个舞伴去请她跳舞。她当时已有二十五岁,可他们还是 把她当成一个小妞,让她穿着短裙来参加舞会。后来我觉得 让他们到我家来简直有失体面。”   “我好象见过这蝴蝶。”   “我现在告诉您,我一到这里就直接碰上了一桩阴谋。您 方才不是读过德罗兹多娃的信吗,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的 呢?我究竟碰上什么了呢?这个儍瓜德罗兹多娃,——媳向 来都只是一个傻瓜,——突然怀疑地看着我,仿怫在问我:4您 来这儿干吗?’您想象得到,我有多么惊讶!我这么一瞧,不料 却看见这位列姆布克太太正在那儿耍花招,跟她在一起的是 这位表兄,德罗兹多夫老人的侄子,——全明白了!不消说, 我立刻把一切全改变了,普拉斯科维娅又是站在我这一边,但 这是阴谋,阴谋!”   “但是您粉碎了它。啊,您真是俾斯麦①!”   “我可不是俾斯麦,但是只要我碰到了虚伪和愚蠢,我总 能识破罢了。列姆布克太太——这是虚伪,而普拉斯科维 娅——则是愚蠢。我很少碰见比她更加软弱无能的女人,况 且她的两腿也肿了,况且她脾气又好。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愚 蠢的好心人更加愚蠢的呢? ”   “凶恶的傻瓜,我亲爱的朋友,凶恶的儍瓜更加愚蠢,”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豁达地反驳道。   “您也许是对的,您还记得莉莎吗?”   ①俾斯麦(1815—1895),日耳曼帝国宰相,素有“铁血宓相”之称。   75   “非常可爱的孩子!”   “可现在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女人了,并且是个有性格 的女人。她高尚,热情,我之所以爱她,是因为她决不向她的 母亲,即那个轻信的傻瓜低头。为了这位表兄,我们几乎吵起 来了。”   “噢,其实他根本不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亲 戚……他莫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您瞧,他是个年轻军官,为人沉默寡言,甚至很谦逊。我 一向爱说公道话。我觉得,他本人也反对整个这桩阴谋,而且 毫无所求,只有列姆布克太太在耍花招。他很尊敬尼古拉。您 明白,事情完全取决于莉莎,但是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跟尼古拉 的关系非常之好,他自己也曾答应我,十一月间一定要到我们 这儿来。因此,只有列姆布克太太一个人在玩弄阴谋诡计,而 普拉斯科维娅只不过是个瞎了眼的女人。她突然对我说,我 的怀疑全都是想入非非;我当面回答她说,她是个儍瓜。我准 备在最后审判日证实这一点。要不是尼古拉请求我暂时离 开,那我不揭穿这个虚伪的女人我是不会离开那儿的。她通 过尼古拉去巴结K伯爵,她想让母子反目。但是莉莎站在我 们一边,我又跟普拉斯科维娅达成了谅解。您可知道,卡尔马 津诺夫是她的亲戚?”   “怎么?是冯?列姆布克太太的亲戚?”   “当然是罗,是她的远亲。”   “卡尔马津诺夫,短篇小说作者?”   “是的,是个作家,您干吗这么吃惊?当然,他自以为是 个伟大人物。自负的家伙!她要跟他一起来,而现在正在那   76   儿喋喋不休地吹捧他。她打算在这儿举行什么活动,例如文 学集会之类的玩艺儿。他要来这儿待一个月,想把他在这儿 的最后一块地产卖掉。我在瑞士险些儿没碰见他,我可是很 不愿意碰见他的。不过我倒希望他能不吝跟我相识。早先他 常给我来信,也常来我家。我希望您穿得体面一些,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您一天比一天邋遢……噢,您可把我折磨坏 了!您现在在读什么?”   “我……我……”   “我明白了。跟先前一样乱交朋友,踉先前一样狂饮无 度,逛俱乐部和打牌,还有无神论者的名声。我可不喜欢这种 名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可不希望别人把您称作无 神论者,特别是现在我不愿意这样。我早先也不愿意,因为这 一切只不过是空谈罢了。最后也该这么说了。”   “但是,亲爱的……”   “请您听我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谈到学问,我在您 面前当然是不学无术之辈,但我在回来的路上,关于您我想了 很多。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我得出的结论是,我和您并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有些 人比咱们还聪明。”   “既诙谐又确切。既然有人比咱们更聪明,那末也就会有 人比咱们更正确,这就是说,我们也会犯错误,不是吗?但是, 我亲爱的朋友,假定我确实犯了错误,但是我不是依然拥有我 那全人类的、永恒的、最高的良心自由的权利吗?只要我愿 意,我就有权不去当伪君子和狂热的信徒,为此我就难免遭到   77   形形色色的先生的敌视,直到这个时代结束。其次,由于你所 碰到的飯仁伋义和宗教狂热总是多于合理的看法,还由于我   完全同意这一点……”   “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你所碰到的假仁假义和宗教狂热总是多于合理的   看法,而且由于我对此......”   “这肯定不是您的见解;您准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吧?” “这是帕斯卡①说的。”   “我也这么认为……不是您!为什么您自己从来也不会这 么说,不会说得这样简单中肯,而总是这么罗里罗嗦说个没完   呢?这比您方才谈到行政长官的热情的那?一番话好多了......”   “真的,亲爱的……为什么呢?首先,这大概是因为我毕 竟不是帕斯卡,其次……其次,我们俄国人根本不会用自己的 语言说话……至少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有说过……”   “哼!这恐怕也未必是真的。起码您也该抄下这些话,并 把它们记住,您知道,以便在谈话的时候……唉,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我此番前来是要跟您严肃地、严肃地谈谈!”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   “现在,当所有这些列姆布克,所有这些卡尔马津诺 夫……哦,天_9瞧您堕落到了什么地步!啊,您把我折磨得 好苦!……我本来希望这些人会尊敬您,因为他们连您的一根 指头,您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可您是怎么做人的呢?他们   ①帕斯卡(16 2 3—16以),杰出的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著有《致 一个外省人的信》,反对耶稣会教徒的似仁假义和道德论丧。   78   会看到什么呢?我又拿什么给他们看呢?您非但没有作为一 个表率而昂首屹立,非但没有维护往日的传统,您反而让一群 败类把您包围起来,您养成了一些非常坏的习惯,您衰老了, 不喝酒,不打牌,您都活不下去了,您只看保尔-德-科克的作 品,一个字也不写,而别的人却都在那里写作;您把时间全都 浪费在闲聊上了。您怎么会跟象您那形影不离的利普京之流 的败类交朋友,这怎么能允许呢?”   “为什么他是我的,而且还是形影不离的?”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怯生生地抗议道。   “他眼下在什么地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严厉而生 硬地接着说。   “他……他无限尊敬您,他到C一;K去接受母亲的遗产去   了。”   “他看来就知道捞钱。沙托夫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吗?”   “爱激动,可心是好的。”   “我可受不了您那位沙托夫。他太厉害了,自己的事也想 得太多了!”   “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身体可好?”   “您是说达莎?您怎么想起了这个?”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_好奇地瞧着他。“她身体很好,我把她留在德罗兹多夫家 中了 ???…我在瑞士听到了您儿子的消息,是坏消息,而不是好 消息。”   “哦,这是一件相当荒唐的事!我一直在等您回来,我亲 爱的朋友,以便把它告诉您。”   “够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可   79   累坏了。咱们日后有的是谈话的时间,特别是谈坏事。您现 在笑起来的时候开始喷唾渌啦,这就是衰老的表现!您现在 笑的模样可真古怪……天哪,您养成了多少坏习惯軻丨卡尔 马津诺夫是不会来拜访您的!其实这里的人是什么都喜 欢……您现在原形毕露了。噢,够了,够了,我累啦!您一定会 原谅我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原谅”了她,但他走的时候却很 为不安^   咱们的朋友确实养成了不少坏习惯,特别是在最近一个 时期。倥明显地、迅速地堕落了,变得邋遢了,这选是真的。他 酒喝得更多9变得更加爱掉眼泪,神经也更加脆弱了;他对优 美的东西变得过于多愁善感。他的脸学会一种瞬息变幻的奇 怪本领,譬如说,一本正经的表情转眼之间就会变成非常可笑 的、甚至是愚蠢的表情。他受不了孤独,老是渴望着尽快得到 娱乐。他非得叫别人给他讲点流言蜚语、本市趣闻,而且每天 都一定要听新的。倘若长久没有人来,那他就要苦闷地在室内 踱来踱去,不时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长吁短叹,末 了几乎总要嘤嚶啜泣。他仿佛老是有什么预感,老是在害怕 什么出乎意料的、不可避免的事情;他变得胆小了,?他开始十 分注意他的梦境。   这--整天再加一个晚上,他都过得非常忧郁,他派人把我 请去,十分激动地说了好久,对我叙述了好久,但说得颠三倒   80   四,语无伦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早就知道,他对我是无 话不谈的。最后,我觉得,使他忐志不安的是一粧特别的、说 不定还是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的事情。先前每当我们俩单独 会面,他开始向我发起牢骚来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总要 拿出一瓶酒来,于是气氛就变得轻松愉快得多了。但这一次 却没有酒,而且他显然是不止一次强把派人取酒的愿望给压 下去了。   “她干吗老这么生气呢!”他象个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埋   怨。“俄国的一切有才能的进步人士,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   永远是牌迷和狂饮无度的酒鬼......可我还根本不是这样的牌   迷,也不是这样的酒鬼……她责备我,问我为什么一个字也不   写?古怪的想法!......我干吗要躺着呢?她说,我应该作为   ‘表率和责难’而站着。但是,咱俩私下说说,一个注定要作 为‘责难’而站着的人,除了躺着又还干得了别的什么,——她 知道这一点吗?”   末了,我终于明白了这天晚上如此令人厌烦地折磨着他 的那个主要的、特别的苦恼。这天晚上,他曾多次走到镜子前 面,仁立良久。最后,他从镜子前面转过身来,用一种古怪的绝 望口吻对我说道:   “我的亲爱的,我是个堕落者! ”   是啊,到那时为止,直到这一天为止,尽管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具有种种“新观点”,还有种种“思想变化”,但只有一 件事情却的确是他始终深信不疑的,那就是说,对于她那颗女 人的心来说,他一直还是有魅力的,这就是说,他不仅只是一 个流亡者或著名学者,而且也是一个美男子。二十年来,他一   81   直牢牢地怀着这个讨人喜欢并且令人快慰的信念,在他的所 有信念当中,最难于拋弃的恐怕也就是这个信念了。在这个 晚上,他是否预感到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经受多么重大的考 验呢?   我现在就来叙述那件多少有点可笑的事,它是我这部圮 事真正的开端。   到了八月底,德罗兹多夫一家终于也回来了。他们的到 来略皁于全城盼望已久的他们的亲戚,即我们新省长的夫人 的光临,而且一般说来,给社交界留下了绝佳的印象。但是,有 关所有这些有趣的事件,容我以后再表;现在我只谈一点,那 就是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给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她的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带来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尼古拉在 七月间就离开了他们,他在莱因河上遇见了 K伯爵,便同他和 他的一家去彼得堡了。(请注意①:伯爵的三个女儿都正待字 闺中。)   “由于莉莎维塔,由于她的骄傲和固执,我从她那儿毫无 所获,”普拉斯科维碰?伊万诺夫娜最后这样说道,“但我亲眼 看到,她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 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是您,我的朋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看来却不得不问问您的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究竟是什么   82   緣故。我觉得,莉莎受了委屈。我很筒兴,因为我终于把您的 宝贝给您带了回来,并亲手交还给您:我就不再操心了。”   这一番刻薄的话是非常激动地说出来的。可以看得出 来,这个“无精打采的女人”事先就准备好了这一番话,而且早 就在欣赏它的效果。但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可不是感 伤的效果和影射所能窘住的。她毫不客气地要求对方作出最 确切的、令人满意的解释。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立刻 降低了声音,末了甚至大哭起来,并且流露出一片深情。这个 容易激动但又多愁善感的太太就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 样,总是需要真正的友谊,她埋怨她的女儿莉莎维塔?尼古拉 耶夫娜,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女儿不是她的朋友”。   但是,在她所作的一切解释和流露出来的全部感情当中, 只有一点看来是比较确切的,都就是在莉莎祁尼古拉之间的 确发生过什么争执,不过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争执,普拉斯科维 娅?伊万诺夫娜显然就不大清楚了。至于她对达丽娅?帕夫 洛夫娜提出的种种指责,她最后不仅完全放弃了,甚至还特意 请求不要认为她方才说的话有任何重要意义,因为那是她“一 时激动”脱口而出的。总之,一切都是含混不清的,甚至是可 疑的。按照她的说法,争执是由莉莎的“固执而又爱嘲笑别人 的”脾气引起的;“至于骄傲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虽说 他正在热恋中,但却受不了别人的嘲笑,于是他自己也变得爱 嘲笑人了。”   “不久以后,我们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好象是您那位‘教 授,的侄子,姓氏也相同……”   “是他的儿子,不是侄子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纠正她   83   说。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就是早先也从来说不出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姓氏,而总是称他为“教授”。   “噢,儿子就儿子吧,这倒更好,我倒无所谓。一个普普通 通的年轻人,十分活泼,而且很随便,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 方。哦,是莉莎自己不检点,她故意跟那个年轻人接近,好 让尼古拉?蔸谢沃洛多维奇吃醋。我没有过分责备她,因为 这毕竟是姑娘家的事,很平常,甚至有点好玩。只不过尼古 拉?弗谢疢洛多维奇非但没有吃醋,反倒自己跟那年轻人交 上了朋友,好象啥也没有看见,再不就是毫不在乎。这使得莉 莎大发雷霆。那个年轻人不久便走了(他急着到什么地方 去),而莉莎则开始一有机会就找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 碴儿。她发现,那人有时跟达莎说话,于是勃然大怒,闹得我 这个做母亲的筒直都没法活啦。医生们不让我生气,我对他 们那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湖也厌烦透了,它只能引起我的牙 疼,我还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报上甚至说日内瓦湖会引起牙 疼;这象是它的特性。这时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 收到伯爵夫人的一封信,便立刻离开我们走了,只花了一天时 间收拾行李。他们友好地分手了,莉莎给他送行的时候变得 很高兴、很轻薄,而且大笑不止。不过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 他一走,她就变得心事重重,而且根本就不再提他,也不让我 提起他。我也要奉劝您,亲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现在 一点儿也别向莉莎提起这件事,否则只会坏事。您要是不吭 气,她会首先跟您谈起来的;那时候您就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依我看,只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象他答应的那样很快 就回来,他们又会好起来的。”   84   “我马上就给他写信。倘若情况就是这样,那末这不过是 一场无聊的争执罢了;全都是胡闹!而且我也很了解达丽娅I 胡闹。”   “我悔不该说了达申卡①的坏话,——我有罪。他们只不 过是一般地谈谈罢了,而且声音也很大。可是我的妈呀,当时 这一切却把我弄得心烦意乱。此外,我还看见,莉莎跟她又象 早先那样亲热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当天就给尼古拉写了一封信,央 求他至少比原定的日期早一个月回来。但是关于此事却还是 有一些她不很清楚也弄不明白的地方。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和一个通宵。她觉得“普拉斯科维鲤的”意见未免太天真也太 感伤了。“普拉斯科维娅一辈子都太感伤了,从她在贵族女子 寄宿中学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她想道,“尼古拉可不是郢种 由于害怕一个黄毛丫头的嘲笑就会逃跑的人。倘若果真发生 过争执,准是别有缘故。不过这位军官就在这儿,他们把飽带 到这儿来了,而且他还象亲戚那样住在他们家里。谈到达丽 娅,普拉斯稃维娅认错也认得太快了一点.?她准是隐瞒了什么 不愿意说……”   第二天早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下定决心,至少要把 一个叫人纳闷的问题立刻弄清楚——就其出人意料而言,这 真是个绝妙的计划。当她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她心里想的 是什么呢?——这可就难说了,此外,我也不能保证事先就可 以把这个计划里的种种矛盾全都解释清楚。作为一部记事的   ①达丽婭的昵称。   85   作者,我的任务只限于如实地提供种种事件,倘若它们看上去 令人难以置信,那也不是我的过错*不过我应该再次说明,到 了早晨,她对达莎的怀疑早已烟消云散,老实说,她还从来不 曾怀疑过达莎;她对达莎是深信不疑的。此外,她也根本不会 想到她的尼古拉会看上她……“达丽踫”。早上,当达丽娅?帕 夫洛夫娜在茶桌边斟茶的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目不 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很久,从昨天以来,说不定是第二十次坚信 不疑地自言自语道:   “全是胡闹!”   她只注意到,达莎面有倦容,而且比过去更加文静,更加 冷淡。喝罢茶,按照一向的习惯,她俩都坐在那儿做针线活。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吩咐她详详细细地谈谈在国外的印 象,主要是谈谈自然风光、居民、城市、风俗习惯,以及他们的 艺术和工业,——总之是她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句话问到德 罗兹多夫家的情况,以及她跟德罗兹多夫一家在一起生活的 情况。达莎挨着她坐在工作台旁边,帮助她刺绣,一面用平 稳、单调,然而也有点软弱无力的声音向她叙述了半个钟头。   “达丽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难道就没有一件你很想告诉我们的特别事情么?”   “没有,一件也没有,”达莎想了一会儿工夫,用一双明亮 的眼睛看了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在灵魂里,心底里和良心里都没有么?”   “都没有,”达莎低声重复道,但用的是一种忧郁而肯定的   口气。   “我也知道是这样!你知道,达丽娅,我是永远不会怀疑   86   你的。现在你坐下听我说。你坐在这把掎子上,脸对着我,我   想看到你的全身。就这样。你呀着,--你想出嫁吗?”   达莎的回答是用疑问的眼光久久地看着对方,但并不太 惊讶。   “你等一等,别说话。首先,年龄不相称,相差太远;不过 你比谁都清楚,这无关紧要。你是明白道理的,你这一辈子可 不能出差错。不过,他还是个美男子……总之,我说的是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你一向很尊敬他,是吗?”   这一次达莎的眼神里迷惑不解的表情更加浓厚了,她不 但感到惊讶,脸也明显地变红了。   “你等一等,别说话;你别急!虽说根据我的遗嘱你也会 得到一笔钱,但是我一死,你会怎么样呢,你就是有钱又会怎 么样呢?别人会欺骗你,会把钱拿走,那你就完了。要是你嫁 给他,你就会成为一个名人的妻子。现在就从另一方面来看: 要是我现在就死了,虽说我也会供养他,可他又会怎么样呢? 我希望你会照料他。你等等,我还没有说完:他为人轻浮、优 柔寡断、对人冷淡、自私自利、养成了一些不良的习惯,但是你 对他要有正确的看法,这首先是因为有的人比他要坏得多。我 可不愿意把你交给一个坏蛋,你不曾有过什么想法吧?主要 的是你对他要有正确的看法,因为我要求你这样,”她突然十 分激动地中断了她的话,“你听见了吗?你老盯着我干吗?”   达莎一直默默地听着。   “等等,再等一会儿。他是个儒弱的男人-可是对你   来说这倒更好。不过这个懦弱的男人倒是怪可怜的;他根本 不值得让女人去爱他。但是由于他无依无靠,所以也值得去   87   爱他,你就为了他无依无靠去爱他吧。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 明白吗?”   达莎肯定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料到你不会不明白的。他会爱你 的,因为他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他准会非常爱你的!”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不知为什么特别激动地尖叫了一声,“不过他 准会爱上你的,哪怕他并没有义务这样做,我是了解他的。何 况我自己也要待在这儿。你不要感到不安,我要永远待在这 儿。他会开始埋怨你,开始说你的坏话,他会对随便什么人悄 悄地议论你,他会发牢骚,永远发牢骚;他会从这个房间往另 —个房间给你写信,一天写两封,可是没有你他还是活不下 去,而这却是主要的。你要逼他听话;要是你不会逼着他听 话,那你就会是个傻瓜。他会去上吊,他会拿这个吓唬你, 你可别信他的;那不过是胡闹!你别相信,可是你还是得提高 警惕,以防他万一真去上吊;象他这样的人往往如此;他们上 吊不是由于他们坚强,而是由于软弱;所以你永远不要把他逼 进死胡同,——这是夫妻生活中的第一条原则。你还得记住, 他是个诗人。你听着,达丽娅:最高的幸福莫过于自我牺牲。 何况你还会使我感到十分满意,而这却是主要的。你不要认 为,我现在是由于愚蠢而胡说八道;我明白我现在所说的话。 我是个利己主义者,你也要做一个利己主义者。我可不是强 迫你;一切都由你决定,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哦,你干吗 老这么坐着,你说点什么呀!”   “我倒无所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要是我非出嫁不 可,嫁给谁都一样。”达莎明确地说道。   88   “非出嫁不可?你这是什么意思?”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鄒用严厉而专注的目光瞧着她道。   达莎沉默不语,只顾用针在绣架上挑花。   “你虽然聪明,但你这是胡说。虽说我现在的确是一定要 打发你出嫁,但这并不是因为必须这么办,而只是因为我想到 了这件事,而且只是为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倘 若没有这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现在也不会想到要打 发你出嫁,虽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是吗?”   “我随您的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这就是说,你同意了!等一等,你别说话,干吗这么着 急,我还没说完呢:我在遗嘱里留给你一万五千卢布。我立刻 就把这笔钱给你,你婚后我就给你。你得把其中的八千卢布 给他,也就是说不是给他,而是给我。他欠了八千卢布的债; 我会替他还的,不过得让他知道,这笔债是用你的钱来偿还 的。你手里还将留下七千卢布,你任何时候也千万不要给他 一个卢布。你永远不要替他还债。你替他还了一次,往后就 没有个完啦。不过我会永远待在这儿。你们每年可以从我这 儿拿到一千二百卢布生活费,还有一千五百卢布支付额外开 销,至于住房和家具,还是用我的,跟现在一样。不过仆人要由 你们去雇。年金我要一次付清,而且要直接交到你的手里。但 是你也得彳1*行好:有的时候也得给他一■点钱,还得让他接待朋 友,可是一周只限一次,要是来的次数多了,就把他们赶走。不 过我自己会待在这儿的。要是我死了,你们的生活费也会照 付,直到他死的那天,你听见了吗,只能付到,死的那天,因为 这是他的生活费,而不是你的。至于现有的^千卢布,只要你   89   不是个傻瓜,这笔钱就会完整无缺地留在你的手里。除此之 外,我在遗囑里还给你留了八千。此外你就别想再从我这里 得到一个子儿,这一点你可得明白。噢,你同意不同意?最后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已经说过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你要记住,这完全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你要怎么办就怎 么办。”   “只是要请您告诉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莫非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对您说了些什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而且也不知道,不过……他马上 就会说的!”   她立刻跳了起来,披上自己的黑披巾。达莎的脸上又泛 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用疑问的目光紧盯着她。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蓦地向她转过身来,气得满面通红。   “你这个傻瓜! ”她象鹞鹰似的向她扑去,“忘恩负义的傻 瓜!你想的是什么?莫非你以为我当真会使你的名誉受到损 害,哪怕只是一点点损害!他会亲自跪着爬来向你求婚,他会 幸福得死去的,这事就得这样安排!你不是知道吗,我是不会 让你受委屈的!再不你是认为,他会为了这八千卢奄而娶你, 而我现在跑来竟是为了把你卖出去?儍瓜,儍瓜,你们全都是 忘恩负义的儍瓜!把伞给我!”   于是她沿着湿漉漉的砖铺的人行道和木头的过路板急匆 匆地走去,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不错,她是不会让“达丽餹”受委屈的;恰恰相反,她现在 是以她的恩人自居的。当她披上披巾,发现自己的养女正用 困惑的和不信任的目光耵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里不禁燃起了 非常高尚而又无可指责的怒火。从达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 始,她就真诚地爱她。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把达丽 嫵?帕夫洛夫娜称作她的宝贝,这倒是实话。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鑼早就完全认定,“达謝齄的性格跟哥哥不一样”(就是 说踉她的哥哥伊万?沙托夫不一样),她文静、温顺,能够作出 伟大的自我牺牲;她为人忠铖,非常谦逊,非常明白道理,主要 的是她知恩图报。到目前为止,达莎显然一点儿也没有辜负 她的期望。“她这一辈子不会出任何差错,” 一当小姑娘还 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便这样说,由于她 生来便执換而热情地眷恋每一个使她入迷的幻想、每一个自 己作出的新决定、每一个在她看来是光辉灿烂的念头,所以她 立刻决定把达莎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她立即为她储 蓄了一笔钱,而且聘请了一位叫做克里格斯小姐的家庭教师。 这位小姐在他们家里一直住到养女十六岁的时候,但不知什 么缘故突然被解聘了。从中学请过几位教师,其中有一位真 正的法国人,他教达莎学法语。这位教师也被突然解聘,几乎 是被赶出去的。一个可怜的外来的女士,贵族家庭的遗孀,教 她弹钢琴。但主要的教师却还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 真正是达莎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还   91   没有想到这个文静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教导她了。我要 再重复一遍?.真奇怪,孩子们都那么喜欢他!从八岁到十一 岁,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图申娜一直受教于他(不消 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教她是没有报酬的,他无论干了什 么也不会从德罗兹多夫家得到报酬)。但他自己却爱上了这 个可爱的孩子,经常给她讲述一些关于开天辟地和人类历史 的神话故事。他讲的那些关于原始氏族和原始人的课程简直 比夭方夜谭还有趣味。莉莎听这些故事都听呆了,常常在自 己家里用非常可笑的样子摹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知 道了这件事,便出其不意地偷看她一次。惊慌失措的莉莎扑 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哭了,他是 由于高兴。但是莉莎不久便走了,只剩下一个达莎。当达莎 开始向那些中学教员学习的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 不再教她了,而且渐渐地根本就不再注意她了。这种情况持 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次,当她已经十七岁的时候,他蓦地 为她的美貌吃了一惊。这事发生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 餐桌旁。他同年轻姑娘聊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感到十分满意, 最后建议给她讲一门严肃的、内容丰富的俄国文学史课。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夸奖他并感谢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非常好 的主意,达莎则非常高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开始专门 为她备课,终于开始讲课了。从古代讲起;第一讲很引人入 胜;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也来听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讲完课,临走时向女学生宣布,下一次他要着手分析《伊戈 尔远征记》。不料这当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站起来 宣布,讲课到此为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退缩了,但他没   92   有说话,达莎则满面通红;不过事情也就这么结束了。这件事 发生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产生目前这一出人意外的怪念 头的整整三年之前。   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独自坐着,对于即将发生 的事毫无所知。他早就怀着忧思看着窗外,不知是否会有什 么朋友前来访问。然而谁都不想前来。室外细雨蒙蒙,寒气袭 人;应该把炉子生着;他叹了一口气。他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可 怕的幻影: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居然在这样的天气,又在这 样一个不适当的时刻前来找他!而且是走来的!他不禁大为 诧异,甚至都忘了换一件衣服,而是照旧穿着他一向穿的那件 粉红色棉绒衣出来迎接她。   “我亲爱的朋友!……”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起身相   迎。   “您一个人在家,我很高兴:我可受不了您那些朋友!您 怎么老是抽烟;天哪,空气多坏!您茶也没喝完,可现在都快 十二点啦!您的幸福就是杂乱无章!您的乐趣就是一堆垃圾! 地板上干吗有这么多碎纸?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您的娜斯塔 霞在干什么?把窗子打开,我的妈呀,把通风小窗、门,全都打 开,开得大大的。咱们到客厅里去吧;我有事找您。您一辈子 哪怕打扫一次也好哇,我的妈呀!”   “老爷总爱乱扔脏东西,太太!”娜斯塔霞用恼怒的、埋怨 的口气尖声说道。   “那你就打扫嘛,一天打扫十五次!您这客厅简直糟透 啦。”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她说,“把门关紧一点,她会偷听 的。糊墙纸一定得换。我不是打发裱糊工给您送来纸样了   93   吗,您为什么不选一种呢?您坐下听着。您坐呀,我请您坐 下。您上哪儿去?您去哪儿?您究竟到哪儿去呀?”   “我......马上就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另一个房   间里叫道,“我不是又来了吗!”   “哦,您去换衣服啦!”她带着挖苦的神气打量着他。(他在 绒衣外面加了一件常礼服。)“这倒的确更加适合于……咱们 的谈话。您坐下,我请求您。”   她生硬地、坚决地立刻就把一切都对他说了。她还暗示了 他极其需要的那八千卢布。她详细地谈到了嫁妆。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瞪着两眼直哆嗦。他全都听见了,但不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他想说话,但声音老是中断。他只知道,一切都 只得照她说的那样去办,表示反对和不同意是无济于事的,他 已无可挽回地成了一个有妻室的人了。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第三次结婚,我又是这把年 纪……对方还是这么一个孩子! ”末了他这样说道,“不过这可   是一个孩子啊!”   “一个二十岁的孩子,谢天谢地!请不要把眼珠子转来转 去,我请求您,您又不是在演戏。您很聪明,又有学问,但是生 活上的事情您却一窍不通,总得有一个保姆来照料您;我死了 以后,您会怎么样呢?而她却会成为您的好保姆;这姑娘朴 素、坚定、明白事理;何况我也要待在这儿,我不会马上就死。 她是个不爱出门的姑娘,她是个温柔天使。早在瑞士的时候 我就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您可明白,是我亲自告诉您,她 是温柔天使! ”她蓦地忿然叫道,“您这儿肮脏不堪,她会打扫 干净,收拾整齐,一切都会象镜子那样纤尘不染……啊呀,莫   94   非您梦想我还得哀求您娶下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列举 所有的好处,给您提亲保媒!本该由您下跪……哦,您真是个 一钱不值、一钱不值的胆小鬼! ”   “可是......我已经是个老头啦!”   “您五十三岁又有什么关系!五十岁不是人生的终了,而 是人生的一半。您是个美男子,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您还 知道,她多么尊敬您。我死了以后,她会怎么样呢?她嫁给您 以后,她就不必担心了,我也就放心了。您是一位要人,有名 气,还有一颗仁爱之心;您领取生活费,我认为付给您生活费 是我的责任。说不定您会拯救她,拯救她!您无论如何也得 赏她一个面子。您会教导她怎么生活,使她心胸开阔,指引她 的思想。如今有多少人由于思想被引上邪路而毁掉了自己! 到那时您的著作就会脱稿,您立刻就会让人们想起您来。” “的确,”他嘟哝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巧妙的恭维已 经使他有点受宠若惊了,“我现在的确正打算动笔写我的《西 班牙历史故事了……”   “哦,您瞧,真是巧合。”   “可是……她呢?您对她说了吗?”   “您别为她担心,您也无须这么好奇。当然,您应该亲自去 请求,去恳求她给您面子,您明白吗?不过您别担心,我自己   也要待在这儿。何况您也是爱她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头晕了;四面墙壁在不停地旋转。 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是他怎么也摆脱不掉的。   ?_■ ........................ —_ —_■■■丨__   ①这大约是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跟他的原型接近的种种细节之一。格 拉诺夫斯基于一八五四年在《祖国纪事》上发表了《西班牙史诗》一文。   95   “极可尊敬的朋友!”他的声音突然发抖了,“我……我从 来也想不到,您竟会决定让我嫁给……另一个……女人!”   “您又不是姑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只有姑娘才会 出嫁,而您是要娶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刻薄地低声埋 怨道。   “不错,我说错了。但是......这反正是一样的,”他闷闷不   乐地凝视着她。   “我知道,这反正是一样的,”她轻蔑地曼声说道,“天哪! 他昏过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水!”   但是水已经用不着了。他醒了过来。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拿起自己的雨伞。   “我看,现在跟您谈话是毫无用处的……”   “是的,是的,我情绪不佳。”   “但是到明天您就会休息过来,也会把这件事考虑好的。 您就坐在家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务必告诉我,哪怕是在夜里。 您别给我写信,写了我也不看。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个人 来,听您最后的答复,我希望这个答复会令人满意。您要尽量 设法使得这里没有一个外人,也没有肮脏的东西,这象什么玩 艺儿呢?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不消说,翌日他同意了;他也不能不同意。这里有一个特 殊情况……   我们所说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领地(按照过去的   96   统计拥有五十名农奴,紧挨着斯克沃列什尼基),其实根本不 是他的,而是属于他第一位夫人的,因此现在便属于他们的儿 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只不过充当监护人,因此当雏鸟羽翼丰满的时候,他便根 据儿子正式立下的委托书出面管理这个领地了。这个协定对 年轻人是有利的:他每年可以从父亲那儿得到一千卢布领地 的收入,而这个领地在实行新制度以后就连五百卢布(也许比 这还少)也不能提供。天知道这种关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不 过,这一千卢布全都由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寄出,而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却没有贡献■^个卢布。相反,他把这一小 块土地的收入全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此外,还把它彻底毁 了。他把它租给了一个实业家,并且瞒着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把小树林当作木材出售,而这片小树林却是这块土地上 的主要财产。他早就在零星出售这片小树林了。整个小树林 起码值八千卢布,而他却只拿到五千卢布。但他有时在俱乐 部里输得太多,可又害怕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要钱。当她 最后知道了一切的时候,不禁气得咬牙切齿。而现在这个宝贝 儿子突然来信说,他将亲自前来出售自己的领地,不管它能卖 多少钱,他还拜托父亲立即张罗出售事宜。很明显,由于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为人高尚无私,因而在亲爱的孩子面前便 感到问心有愧(他最后一次看见儿子是整整九年以前在彼得 堡,那时儿子还在上大学)。在早先,整个领地能值一万三千 或一万四千卢布,如今就是五千卢布也未必有人会买。毫无 疑问,根据正式委托书上的条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充 分的权利出售树林,要是再考虑到这么些年来年年按时汇出   97   的一千卢布的收入(实际上不可能有这么多),他还有充分的   权利在清算产业的时候坚决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为人高尚,具有种种崇高的激情。他的脑子里 闪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彼得鲁沙①来到以后,他突然高尚地 把价格的最高极限②,即一万五千卢布摆在桌面上,丝毫不提 迄今汇出的款项,然后流着热泪,紧紧地贴在亲爱的儿子的胸 前,就这样把账全都结了。他绕着弯子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始 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展示这幅图景。他暗示,这甚 至会赋予他们的友好关系……他们的“思想”一种特殊的、高 尚的光辉。这会使前辈父老乃至每一个长者,同新的一代轻 浮的社会主义青年相比,显得既无私而又慷慨。他还说了许 多,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却始终避不作答。最后,她冰冷 冷地对他说,她同意购进他们的土地,并按价格的最高极 限③,即六千或七千卢布付款(其实四千卢布就能买到)。至于 那随着小树林不翼而飞的其余八千卢布,她却只字不提。   这事发生在提亲前的一个月。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 到惊讶,并开始琢磨。要是在早先,还可以抱着这么一种希 望:说不定宝贝儿子根本就不会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 看,从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立场出发,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希望。 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作为父亲,却只会忿然摒弃有关这 种希望的任何想法。不管怎么说,反正到目前为止,关于彼得 鲁沙我们听到的全是这么一些奇怪的消息:起初,当他六年前   ①彼得的昵称。   ②③原文是拉丁文。   98   在大学毕业以后,便无所事事地在彼得堡闲逛。突然我们得 到消息,说他参与炮制了一份偷偸散发的传单,被牵连到一桩 案子中去了。后来他又突然在国外,在瑞士、日内瓦出现 了,——他恐怕是跑出去的。   “我觉得这很奇怪,”当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曾大惑 不解地向我们侃侃而谈,“彼得鲁沙真是一个笨蛋!他为人善 良、高尚、十分敏感,在彼得堡的时候,我把他同当代的青年相 比,我是那么喜欢他,但他终究是个可怜人……你们也知道, 这都是由于他缺乏见识、多愁善感!使他们入迷的并不是现 实主义,而是社会主义的感伤的、理想的成份,也可以说是它 的宗教色彩,它的诗意……当然,这都是别人的看法。但是, 这对我,对我又意味着什么!我在这儿有这么多敌人,在那儿   还要多,他们会把这件事归咎于父亲的影响……天哪,彼得鲁 沙居然成了鼓动者!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啊!”   不过彼得鲁沙很快就从瑞士寄来了他准确的通信处,为 的是让家里照常给他汇钱:原来他根本不是亡命之徒。如今 他在国外待了四年,突然要重返祖国,并来信说即将到达:这 就是说,并未控告他犯了任何罪行。不仅如此,甚至似乎有一 个仆么人对他表示同情,而且在保护他。他现在是从俄国南 方写信来,他去那儿是接受了什么人托他办理的一件重要的 私人事务,正在为什么事奔走。这一切都非常之好,但是到底 上嘟儿才能弄到其余的七、八千卢布,使领地的价格达到十分 体面的极跟?呢?倘若儿子居然吵闹起来,庄严的图景并未   ①原文是拉丁文   99   出现,还不得不对簿公堂,郯可怎么办呢?仿佛有一个什么东 西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道,敏感的彼得鲁沙是不会放 弃自己的利益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注意到,”那时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有一次曾对我低声说道,“所有这些不顾死活的   V   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守财奴、 贪得无厌的人、私有财产的崇拜者,甚至还有这种情况:他这 个社会主义者越是伟大、越是激进,他倒越是强烈地贪图私   财......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也是由于多情善感?”我不知   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种见解是否有什么道理;我只 知道,彼得鲁沙掌握了一些有关出售小树林和其他问题的材 料,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知道他掌握这些材料。我还 偶然地看到过彼得鲁沙给他父亲的信;他很少写信,一年只写 一封,甚至比这还少。直到最近,为了通知他即将归来,这才 寄来两封信,而且几乎是接连寄出的。他的信都很简短,写得 冷冰冰的,信中只不过是些指示,由于父子二人早在彼得堡的 时候就很时髦地互相以f相称,因此彼得鲁沙的信简直就跟 早先京城的地主们给他指定的那些负责管理他们产业的仆 役们下达的手谕没有什么区别。如今这可以解决问题的八千 卢布突然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建议中飞了出来,而且 她还使人明确地感到,此外再也不可能从任何地方飞出这笔 钱来了。不消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了。   她走了以后,他立刻派人把我请去,把自己锁在屋里锁了 一整天,不让任何人进来。当然喽,他哭了一阵,说了许多话, 说得也很动听,但常常自相矛盾,他偶尔说一句双关语,依 然为此沾沾自喜,后来胃痉挛便轻度发作了,——总之,   100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在这之后,他敢出二十年前就已去世的他 的德国妻子的照片,开始伤心地呼唤道:“你原谅我吗? ”总之, 他是有点神不守舍了。我们喝了一点酒借以浇愁。不过他很快 便酣然入梦了。次日清晨,他熟练地系好领带,仔细地穿好衣 服,常常到镜前顾影自怜。他在手绢上喷好香水,不过只喷那 么一点点,然而一看见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窗外出现,他 便立刻去拿另一块手绢,而把喷了香水的那一块藏到枕头底 下。   “好极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听到他表示同意,便大 为赞赏,“第一,这是一个高尚的决定,第二,您听从了理智的 声音,在您的私人事务中,您是很少注意这种声音的。不过您 无须着急她端详着他白色领带上的领结补充道您暂时不 要声张,我也不会声张。您的生日快到了;我会跟她一1起来看 您。请您准备一点晚茶,不要酒,也不要小吃;不过,我会亲自   来安排这一切。请您邀请几位朋友,-不过咱们得一起来   挑选。若有必要,您可以在前一天跟她谈谈;在您举行的茶会 上,我们既不宣布什么,也不举行什么订婚仪式,而只是这么 暗示一下,或者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不举行任何仪 式。两周以后举行婚礼,尽可能不要大叫大嚷……结婚以后, 你们俩甚至不妨立刻出去一段时间,譬如说去莫斯科也好。我 说不定也跟你们同去……主要的是在此之前您别声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觉得奇怪。他支支吾吾地说,他 不能这么办,应该跟未婚妻谈谈,但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却不耐烦地责备他道:   “这是为什么?第一,说不定这事根本就办不成……”   “怎么会办不成呢! ”新郎嘟囔着说,简直都惊呆了。   “就是这样。我还得看看……不过一切都会象我说的那 样进行的,您就别犯愁了,我要亲自给她作准备。您裉本用   4*   不着管。该说的自有人去说,该做的也自有人去做,根本用 不着您费心。为了什么呢?要起什么作用?您不要亲自出 面,也不要写信。我请求您,别露一点点风声。我也不会声 张,   她就是不愿意解释,离开的时候显然心绪不佳。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过于充分的准备仿佛使她吃了一惊。呜呼,他 裉本就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且他还不曾从其他一些角度考 虑过这个问题。恰好相反,出现了一种新的神态,一种洋洋自 得的轻薄情绪。他自鸣得意了。   “我喜欢这样!”他嚷道,同时在我面前站住,并摊开双手, “您听见了吗?她想把事情弄到那种地步,使得我末了都不想 干了。我可是也会失去耐性的……也会不干的!‘您坐下,您 根本不必到那儿去,,可是我为什么最后非得结婚?难道就因 为她想出了一个可笑的怪主意?可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可 不愿屈从于一个性情乖张的女人无聊的怪念头!我对我的儿   子负有责任......对我自己也负有责任!我是在作出牺牲-   她明白这一点吗?我所以表示同意,说不定是由于我活得不 耐烦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她可能激怒我,那时我可不会 是无所谓了;我会感到委屈,并表示拒绝。总之,这也未免可 笑……俱乐部里的人会说什么呢?利普京……会说什么呢?   ‘说不定这事根本就办不成’——瞧她说的!但是这话可说到 头了。这已经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个奴   102   才,是巴格登①,是个被逼到墙角的人!......19   然而与此同时,在所有这些抱怨的感叹中却流露出一种 任性的自负,一种轻薄的、逢场作戏的情绪。晚上,我们又喝 起酒来了。   ①巴登格是法国的一个泥水匠。一八四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路易?拿破   仑?波拿巴王子(未来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穿上巴登格的衣服,从路 易…菲利普国王的政府囚禁他的加姆要塞逃走。转义是.?替身。   103   第三章别人的罪孽   大约过了一周,事情开始有了一点进展。   我想顺便指出,在这倒楣的一周里,我吃了不少的苦,我 作为我这位可怜的、被许了婚的朋友的一个最亲密的知己,几 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的身边。使他苦恼的主要是羞愧之 心,虽说这一周里我们俩没有看到任何人,二人一直待在家 里;但是他甚至在我面前也感到羞愧,而且他越是向我吐露衷 曲,他也就为此而越是怨恨我。由于神经过敏,他怀疑这一切 大家都知道了,全城都知道了,他不但害怕在俱乐部露面,甚 至也怕在自己那个小圈子里露面。就是为了必須活动一下筋 骨而外出散步,也只能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以后。   一周过去了,而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新郎,不论 他怎么打听,却始终得不到肯定的消息。他还没有跟新娘见 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他的新娘;他甚至都不知道,在 整个这件事情当中是否有什么并非儿戏的东西!不知为什么,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坚决不让他去见她。对于他最初写的 那些信(他给她写了许多信)中的一封信,她直率地回答他说, 请他暂时使她避免跟他有任何来往,因为她很忙,由于她本人   104   也有许多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她故意要等到一个比 眼前空闲一点的时候,她将来会亲自通知他,什么时候可以去   找她。她答应把他的那些信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因为这“只 不过是淘气罢了”。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便条;是他让我看的。   但是,同他担心的主要问题相比,所有这些粗野的、捉摸 不透的话,所有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这种担心不停地折磨 着他,使他非常痛苦;他因此而樵悴了、沮丧了。这是一桩使 他最为羞愧的事,甚至对我他也决不愿谈起;正好相反,每当 我偶尔提及此事,他便象一个小孩那样在我面前撒谎、支吾其 辞;但他依然每天都要打发人来请我,我若是不在,他两个钟 头都过不去,他需要我,一如需要水或空气。   这种行为使我的自尊心受了点损害。不消说,我心里早 就猜到了他这个主要秘密,而且全都看穿了。我当时深信不 疑,倘若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个秘密、他所担心的主 要的事说破,并不会增加他的体面,因此,我作为一个年纪还 轻約人,对他的这种粗俗的感情和他的一些并不体面的怀疑 便不禁有点气愤。我一时激动(我得承认,这是因为我做他的 知己做得有点厌烦了),便责备了他一番,说不定话说得太重 了。我铁面无情地力求使他亲自向我坦白一切,虽说我也知 道,要饱承认某些事情看来并非易事。他也完全明白了我的 用心,这就是说,他清楚地看到,我把他看穿了,甚至还生他的 气,于是他也生我的气,就因为我在生他的气,而且把他看穿 了。也许,我的气愤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愚蠢的;但是,两个人 整天厮守在一起,有时对真正的友谊是有害的。从某种观点来 看,傯对自己的姓境的某些方靣是有正确了解的,在他认为不   105   必加以掩饰的那些问题上,他的判断甚至是非常精确的。   “噢,早先她可完全不是这样! ”他有时在向我谈到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时不觉脱口而出,“早先我跟她谈话的时候, 她可不是这样*您可知道,那时她还很善于谈话?您可相 信,那时她很有主意,自己的主意。如今全都变了!她现在   说,这一切只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她蔑视过去......如今   她是一位掌柜、管家,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老是生气……” “既然您满足了她的要求,那她现在又为什么生气呢? ”我 反驳他道。   他微妙地看了我一眼。   “亲爱的朋友,倘若我不同意,她就会大发雷霆,大-发-雷 -霞I但是毕竟不如现在我同意了以后气得这么厉害。”   他对自己这句俏皮话倒很满意,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 一小瓶酒。但这只是转眼之间的事;翌日他的神色显得比任 何H 候更加可怕,更加忧愁。   但是,他最为使我感到不满的,却是他甚至下不了决心 去对已经来到的德罗兹多夫一家进行必不可少的拜访以重修 旧好,听说他们自己也有此意,因为他们已经打听过他的情 况,而他也每天都在为此发愁。谈起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 娜的时候,他总是流露出一种我难以理解的热情。毫无疑问, 他回忆起了她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他曾经鄹么喜欢这个孩 子。但是,除此以外,不知是因为什么,他认为只要在她的身 边,他目前的一切苦恼都能立刻减轻,甚至自己的一些最重要 的怀疑&都能够消除。他认为在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嫁身 上也谇能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但他依然不去找她,虽说   106   他每天都打箅去找她。主要的问题在于,当时我自己也非常符 望有人能把我介绍给她,在这件事上我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 有期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那时我经常遇见媿,这给我 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消说,我是在街上遇见勉的,她骑 马外出游玩,身着骑装,跨在一 E很漂亮的马上,陪伴她的是 娘的一个所谓的亲戚,一名英俊的军官,已故的德罗兹多夫将 军的侄儿。我这种神魂颠倒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大一会儿,后 来我自己很炔就意识到我的梦想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我的神魂颠倒虽然只有片刻,但它的确存在过,因此也就不难 想象,在那个时候我对我可怜的朋友有时是多么气愤,因为他 总是顽固地闭门不出。   从一开始,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接到正式通知,说是在 一段时间之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将不接待来宾,傯还请 求让他保持绝对安静。他定要发出这样的通知书,虽说我也 曾竭力劝阻。根据他的请求,我还走访了所有的人,见人便说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委托我们的“老头子”(我们相互之间 都这样称呼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办理一件紧急事务,把若 干年间的一批来往函件整理好;他把自己锁在家里,由我帮劢 他,等等,等等。只有利普京一人我未及前去访问,我一直拖 着,——确切地说,我是怕去。我预先就知道,我的话他一句也 不会相信,他一定会认为这里有一个单单想_住他一个人的 秘密,只要我一离开他家,他就立刻会跑遍全城去追根究底, 还会编造种种流言蜚语。正当我暗自思量着这一切的时候, 我却意外地在街上碰见了他。原来他已经从刚刚接到我的通 知的我们那一伙人那儿获悉了一切。然而奇怪的是,他非但   7   0   1   不觉得好奇,也没有盘问我有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情 况,恰好相反,正当我要向他表示歉意,说我早先未能前去看 望他的时候,他却主动打断了我的话,而且立刻谈到别的事情 上去了。诚然,他有一肚子的事想告诉我;他异常兴奋,对于 他终于找到了象我这样的一个可以听他讲话的人而感到高 兴。他开始谈论城里的种种新闻,谈到省长夫人带来了一些 “新的话题”,谈到俱乐部里已经形成一个反对派,谈到大家都 在吵吵嚷嚷地谈论各种新思想,这对他们是多么适宜,等等, 等等。他谈了大约一刻钟,谈得那么引人入胜,我简直都不想 走了。虽说我受不了他这个人,但我也得承认,他倒真有一种 让别人非听他讲话不可的本领,尤其是在他对什么事情大为 生气的时候。我觉得,此人是个真正的、天生的密探。在任何 时候他都知道一些最新的消息和我们城市的全部底细,其中 多半是些卑鄙龌龊的事,人们不禁感到奇怪,他怎么能把一些 有时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我一向觉 得,他为人的主要特点是嫉妒。当天晚上,当我向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谈到我上午遇见利普京的情况和我们的谈话时, 令我吃惊的是,对方非常激动,并向我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利普京是否知道?”我便向他证明,这么快就知道那是不可能 的,况且也没有什么人会告诉利普京;但是,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不论您是否相信,”末了他出人意外地下了结论,“而我 却相信,关于我们的处境他不仅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知道,而且   他还知道在这之外的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无论是您还是我现 在都还不知道,说不定咱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搏不就是当我们   108   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事情已无可挽回了!……”   我默然无语,但是这一番话暗示了许多东西。在此后的 整整五天里,我们一句话也不曾提到利普京;我清楚地知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于向我透露了这些怀疑并泄露了秘 密感到悔之莫及。   一*天上午,那是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意当新郎以 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十一点钟左右,当我象往常一样匆忙赶 往我那悲哀的朋友家里去的时候,半路上碰到了一件意外的   爭。   我遇见了被利普京誉为“伟大作家”的卡尔马淳诺夫。我 从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卡尔马津诺夫的作品。他的中短篇小说 在上一代人,甚至在我这一代人当中是很著名的;我从中得到 极大的乐趣;它们是我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欢乐的源泉。后 来我对他的作品就不大关心了。对于他近来一直在写的那种 问题小说,我已经不那么喜欢了,我喜欢的是他早期的、最初 的那些作品,其中充满了那么朴实的诗意;对于他最近发表的 几篇作品,我简直一点也不喜欢了。   一般说来,——倘若在如此微妙的问題上容我冒昧地谈 谈我的意见的话,——我们所有这些有中庸之才的先生,尽管 当他们在世的时候通常几乎都被誉为天才,然而一冥之后,便 几乎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而且不知何故突然就被人们忘却了。 不但如此,就是在他们生前,当新的一代刚刚成长起来,并逐   109   步占领他们曾在其中大显身手的那个舞台的时候,他们也就 快得出奇地渐渐被人忘却、被人忽视了。在我国,这种情况发 生得有点突然,就象舞台上更换布景一样。噢,这同普希金、果 戈理、莫里哀、伏尔泰的情况,同所有这些有自己新颖的见解 可说的杰出人物的情况毫不相同!还有一点也是真的s这些 有中庸之才的先生们到了年高德劭的时候,往往非常可悲地 陷入文思枯竭的窘境,而他们自己对此甚至毫无察觉。往往 有这样的情况:有这么一位作家,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他的 思想非常深刻,并期待他对社会的进步施加特別的、重大的影 晌,不料最后却暴露出他的基本思想是那么浅薄、那么渺小, 甚至没有一个人对于他这么快就文思祜竭感到惋惜。但是白 发苍苍的老头儿们并未察觉这一点9不禁很为生气。正是在 他们的文学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有时却发展 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开始以什么自 居,——起码是以神仙自居。关于卡尔马津诺夫,据说他把结 交权贵和跟上流社会往来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据 说,他会前来见您、亲切地对待您、会以自己的浑厚来吸引您、 使您为之神往,特别是在他有求于您的时候,不消说,再有就 是当别人事先就把您向他作T"一番介绍的时候。但是,一旦 来了一位公爵,一位伯爵夫人,或是一位他害怕的人,而您却 还没有离开他那儿,他就会认为他最神圣的职责,就是以一神 最富于侮辱性的蔑视态度把您忘掉,就象您只是一片木屑,一 只苍蝇;他当真认为这是一种最崇高、最优美的风度。尽管他 具有充分的自制力,精通优美的举止9然而据说他非常贪图虛 荣,筒直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以至于在那些对文学不大感兴   110   趣的社会圈子里他也无论如何掩饰不住他那作家的容易激动 的性格。倘若有人偶然由于态度冷淡而使他难堪,那他就会 深感委屈,定要报仇雪恨。   大约一年以前,我曾在刊物上看到他的一篇文章①,这篇 文章以极其自负的口气来论述最补实的诗歌,同时也论述了 心理描写。他描述一艘轮船在英国海岸某地沉没的情景P他 是事件的目击者,曾目睹人们拯救落水者和打捞溺死者的倩 形。这篇文章相当长,而且很啰嗦,其唯一目的就是突出作者 自己。人们在字里行间读到的是这样的话:“你们应该对我发 生兴趣,瞧我在这种財刻是多么出众。这些大海啦、风暴啦、 岩礁啦、轮船的碎片啦,跟你们有什么相干?我不是用我有力 的笔触把这一切向你们作了充分的描写了吗。你们干吗老盯 着这个用僵死的手臂抱着死婴的溺死的女人呢?你们不如瞧 着我,看看我是怎样不忍目睹这幅景象并掉过脸去的吧。瞧, 我背对现场站着;瞧,我感到可怕,不敢回头去看,?我眯缝着眼 睛——这岂不很有趣吗?”我把我对卡尔马津诺夫的文章的看 法告诉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同意我的意见。   当我们不久以前听到卡尔马津诺夫要来的消息以后,我   ①据考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转述“卡尔马津诺夫的文章时,用讽刺的笔 调擧拟屠格涅夫在特写《处决特罗普曼》(特罗普曼是一个年轻的法国 人,他为了盗窃财物而杀害了一家七口,于一八七〇年一月被公开处死; 屠格涅夫曾目睹处决凶犯)中使用的叙述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 这种手法是极端主观主义的,它力图通过叙述者本人的感觉和心情来反 映他对一切事件的不同看法,从而把叙述者置于最突出的地位。特写《处 决特罗曾曼》发表在一八七〇年六月号的《欧洲通报》上。   111   自然是很想见到他的,倘有可能,还想同他认识一下。我知 道,我可以通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做到这一点;他们曾是 朋友。不料我现在突然在十字路口遇见了他。我立刻就认出 他来了,?三天前已经有人把他指给我看了,当时他跟省长夫人 乘着四轮马车正从街上经过。   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古板的小老头子,不过年纪不超过五 十五岁,脸蛋相当红润,一绺绺浓密的白发从圆筒状的大礼帽 底下露了出来,在他干干净净的、粉红色的小耳朵旁边卷曲成 团。他那干干净净的小脸蛋并不怎么漂亮,一对薄薄的、长长 的、狡黯地噘起的嘴唇,一个有点儿肥厚的鼻子,还有一双锐 利、聪明的小眼睛。他的衣着有点破旧,披着一件斗篷,在这 个季节里,在例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什么地方,也许有人披 着这样的斗篷。但是,至少他外衣上的一切小玩艺儿:领扣、 衣领、钮扣、系在一根细细的黑带子上的玳瑁边长柄眼镜、一 枚镶着宝石的戒指,则肯定跟那些具有完美无疵的风度的人 士毫无二致。我确信,在夏天他一定穿上用一种结实的丝织 品做鞋面的、有色的深帮子鞋,鞋的一侧缀有珠母制的钮扣。 我们碰面的时候,他在街道的拐角刚刚站住,正在聚精会神地 东张西望。他注意到我正好奇地瞧着他,便用一种甜蜜的、虽 然也有点刺耳的声音问我:   “请问,抄近路去贝科夫街该怎么走?”   “去贝科夫街?就在附近,马上就到,”我异常激动地叫 道,“您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到第二个路口向左拐。”   “十分感谢。”   这个时候也真是该死:我象是觉得害臊,而且看上去简直 112   是低声下气!转瞬之间他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当然,他立 刻全都知道了,这就是说,他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从小就读他的作品,而且崇拜他,我现在感到害臊,露出一 副低三下四的模样。他微微一笑,再次点点头,便按照我指给 他的方向径直走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过头来跟着他 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他旁边相隔十步远的地方奔跑。 他蓦地又站住了。   “您可乐意告诉我,这儿最近的马车站在什么地方? ”他又 向我叫道。   可恶的叫喊;可恶的声音!   “马车站?离这儿最近的马车站……莅大教堂附近,那里; 总有马车等着,”我几乎都要转身跑去雇马车了。我怀疑,他 正是期待着我如此行事。不消说,我马上清醒过来,停住了脚 步,但他十分清楚地注意到了我的举动,而且一直面带方才那 种可恶的微笑盯着我。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事情。   他突然把他左手拿着的一个很小的布袋摔到地上。不过 这并不是布袋,而是一种小盒子,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小皮包, 要是说得更精确些,那是一个类似旧式女用手提包的小手提 包,不过我不知道这究为何物,我只知道我似乎是跑过去把它 拾了起来。   我完全相信,我并没有把它拾起来,但是我所做的第一个 动作却是无可争议的;我已经无法掩饰,便象儍瓜似的满面通 红。狡猾的家伙立刻从这个局面当中得到了他可以得到的一   113   A请不要费心,我自己来吧,”他娓娓动听地说道,这时他 已经完全看出,我不会给他拾起手提包,于是仿佛要抢在我的 前面似地把它拾了起来,再次向我点点头,便扬长而去,留下 我象儍瓜似的楞在那儿。这同我亲自把它拾起来简直没有任 何区别。在五分钟内,我觉得自己蒙受了永远洗不清的奇耻 大辱;但是当我走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家中,我突然哈 哈大笑起来。我觉得,这次会见是那么有趣,于是我立刻决定 把这件事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让徳开开心,甚至还 要把整个场面表演给他看。   然而令我惊奇的是,这一次我发现他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诚然,我刚刚走进室内,他便带着一种殷切的神态向我扑来, 并幵始听我讲话,但他却流露出一种惘然若失的神情,起枋他 看来并没有懂得我说的话。但我一提到卡尔马津诺夫的名 字,他却勃然大怒。   “您别跟我说啦,别说啦!”他几乎是疯狂般地叫道,“您 瞧,您读读!您读读!”   他拉开抽屉,把三张小纸片往桌子上一摔,纸片上用铅笔 写着一些潦草的字迹,全都出自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手 笔。第一张便条是前天写的,第二张是昨天写的,而最后的一 张则是今天送来的,就在一小时以前才到;内容都极为一般, 全都是有关卡尔马津诺夫的事,但却暴露出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由于害怕卡尔马津诺夫会忘记拜访她而引起的那种庸   114   人自扰的、爱好虚荣的激动心情。下面就是前天送来的第一   张便条(也可能是三天前甚至四天前送来的):   倘若他今天终于光临府上,那末我请您一句话也不要提到 我。不要作任何最微小的暗示。不要谈起我,也不要提到我。   瓦?斯?   昨天的便条:   倘若他终于决定今天上午去拜访您,我认为最体面的做法是 根本不要接待他。这是我的看法,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瓦?斯?   今天刚送来的一张:   我确信,您那儿是垃圾成堆、烟雾弥漫。我打发玛丽娅和福穆 什卡去您那儿;他们在半小时内就会收拾好。他们收拾的时候,您 就坐在厨房里,别妨碍他们。我给您送去一幅布哈拉地毯和两个中 国花瓶:我早就想送给您了,此外还有我的一幅特尼尔①的画(这 是暂时的)。花瓶可以放在窗台上,特尼尔的画您得挂在歌德肖像 的右上方,那儿比较显眼,上午总有亮光。倘若他终于光临,您要 万分殷勤地予以接待,但您要竭力只谈琐事,谈学问,还得做出一 副仿佛你们昨天才分手的模样。关于我,一句话也别说。说不定 我晚上会到您那儿去瞧瞧。   瓦?斯?   又及:若是他今天还不来,邨他就拫本不会来了。   我读完以后感到奇怪,他为了这些小事何必如此激动呢。 我探询地瞧了他一跟,蓦地发现,我读信的当儿他已挺他老是   ①特尼尔<1610—16S0),傥来米派大写生画家0   5   1   J   戴着的那条白领带换成了红的。他的帽子和手杖都摆在桌上。 他本人却面色苍白,他的双手甚至还在发抖。   “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激动! ”他狂怒地叫道,以此回答我 探询的神色,“我瞧不起这个!她有精神为卡尔马津诺夫激动, 却不给我回信!瞧,这就是我那封没拆开的信,是她昨天退给 我的,就放在桌子上那本书底下,在《笑面人底下。她为 尼-古-连卡②愁出病来了,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可瞧不起这 个,我现在声明,我是自由的。让这个卡尔马津诺夫见鬼去吧! 让这个列姆布克太太见鬼去吧!我把花瓶藏到穿堂里了,把特 尼尔的画藏到五斗橱里了,我还要求她马上接见我。您听见了 吗:我要求了!我打发娜斯塔霞给她送去一张同样的小纸片, 用铅笔写的,没有封口,我正在等她回信呢。我希望达丽娅? 帕夫洛夫娜在苍天面前亲口对我说,起码也得在您的面前。您 作为一位朋友和见從人,当然是不会拒绝协助我的。我不愿   意脸红,我不愿意撒谎,我不想保密,在这种事情上我容不得 秘密!叫他们向我和盘托出,坦率地、老实地、高尚地,到鄭 时……到那时我或谇会以我的宽宏大量使一代人感到吃 惊!……我是个坏蛋,还是不是坏蛋,阁下? ”末了他突然说道, 一面威严地瞧着我,仿佛我也认为他是个坏蛋。   我让飽喝一点水;我还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他说话的 时■一直不停地在两个屋魚之间来回奔跑,但暮地以一种异 乎寻常的姿态在我面前站住了。   ①法国著名作家雨果的作品o   ②尼古拉的呢称。   116   “莫非您认为,”他又以那种病态的傲慢神气开始说道,同 时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莫非您会认为,当尊严和伟大的独 立自主原则要求于我的时候,我,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会 找不到足够的精神力量拿起我的盒子,——我的讨饭盒!—— 扛在我痩弱的肩上,然后走出大门,从此再也不回来了?斯捷 潘?韦尔霍文斯基也不是第一次不得不用宽阔的胸怀来对抗 专横,虽说还是一个发了疯的女人的专横,也就是性上可能存 在的那种最令人难堪也最残酷无情的专横,尽管您现在似乎 还敢于嘲笑我说的话,我的阁下!噢,您不相信我的宽大胸怀 足以使我甘愿在一个商人家中以家庭教师的身份了此残生, 或者饿死在他人篱下!请您回答,请您立刻回答:您相信还是 不相信?”   但我故意默不作声。我甚至做出这么一副模样:我既不 愿以否定的答复使他感到伤心,但又不能肯定地回答他。在 他的这一通怒气中,有一种东西的确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不 只是我一个人的感情,哦,不是的!但是……我以后再解释吧。   他脸色都变白了。   “也许您对我厌倦了,r(这是我的姓氏),您大概……根本 就不想……来看我了? ”他依然炤那种毫无生气的平静口吻说 道,这种平静口吻往往是大发雷霆的前奏。我吓得一跃而起; 就在这当儿,娜斯塔霞走了进来,默默地递给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一个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什么。他看了一眼就扔给 了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纸片上只写了一句话:“请待 在家里。”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默默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迅速离   117   '开了房间;我机械地跟着他。蓦地从走廊里传来什么人快步 行走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他仿餺遭到晴天霹雳似的站住了。 “这是利普京,我完蛋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低声说道。 就在这当儿,利普京走进了室内。   为什么利普京一到他就会完蛋,我不知道,我也并不觉得 他这句话有什么重大意义;我把一切都归之于他的神经质。 但他的惊恐神态毕竟是非同寻常,于是我决定进行密切观察。   单从利普京进来时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尽管颁布了种 种禁令,但他这一次却享有走进这个房间里来的一种特权。 他带来一位陌生的先生,后者大概是从外地来的。为了回答 吓呆了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那种茫然的目光,他立刻 高声叫道:   “我带来一位客人,而且是特殊客人!我斗胆前来打扰您 隐居生活的宁静。这是基里洛夫先生,一位极为杰出的建筑工 程师。主要的是,他认识令郎,即深受尊敬的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他是令郎的密友,先生;他还带来了令郎的口信。他刚 刚光临此地。”   “哪有什么口信,这是您添上的,”来宾毫不客气地指出, “根本就没有什么口信,至于韦尔霍文斯基,我倒的确认识。 我是十天前在X省跟他分手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机械地跟他握了握手,并请他就 坐;他瞧瞧我,瞧瞧利普京,接着仿怫豁然醒悟似地,自己也赶   118   紧坐下,但仍拿着帽子和手杖,而且并未察觉。   “啊呀,您也要出去啊!可我却听说,您由于劳累而贵沐欠 安呢。”   “是啊,我是有病,我正想出去走走,我……”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说不下去了,他赶快把帽子和手杖扔在沙发上,脸 也红了。   这时我赶紧把来宾打量了一番。他还是个年轻人,二十 七岁上下的年纪,穿得很考究,是个体格勻称而痩削的黑发男 子,面色苍白,而且显得有点不太干净,一双没有光泽的黑限 睛。他仿佛有点心事,有点心不在焉,说起话来不大连贯,而且 不大合乎语法,老是有点奇怪地改变词儿的位置,要是不得不 说一句长一^点的话,那就更是语无伦次了。利普M完全注意到 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惊恐万状的神态,显然感到满意。 他在一把藤椅上坐下,这把藤椅几乎被他摆在房间的中央, 以便跟主客双方保持同样的距离,主人和客人正面对面地坐 在室内两侧的两张沙发上。他那锐利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室 内的每一个角落。   “我……已有很久没有看到彼得鲁沙……你们在国外见 过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歹总箅对客人嘟哝了这么一 句。   “在国内和国外都见过靣。”   “阿列克谢?尼雷奇本人_从国外回来,他出国已四年 了,”利普京应声说道,“他出国是为了在自己的专业上得到深 造,他到我们这儿来是因为他有理由指望在修建我们的铁路 桥梁方面谋取一个职位,他现在正在等候答复。通过彼得?   119   斯捷潘诺维奇的介绍,他认识了德罗兹多夫一家和莉莎维 塔?尼古拉耶夫縐。”   工程师象是无精打釆一般坐在那里,带着一种尴尬的、不 K烦的神情倾听着。我觉得他正为什么事在生气呢。   “他也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您也认识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问道。   “我也认识。”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彼得鲁沙了……所以我觉 得自己实在有点不配称作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我……你 们怎么把他给丢下了呢?”   “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他自己会来的,”基里洛夫先   生又急忙推脱道。他确是生气了。   “他会来的!最后,我……您瞧,我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彼得 鲁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这句话便噎住了,“我现 在正等着我可怜的孩子,在他面前……噢,在他面前我真是问 心有愧!这就是说,我9我本人,我想说的是,当时我把他留在 彼得堡,我……总而言之,我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反正就是这 一类的情况。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您知道,很容易动感情,而   且......胆小怕事。他睡觉的时候又是癒头,又是在槐头上_   十字,就怕夜里会死掉……我记得这个。最后,他没有一点点 优美的感情9也就是说,他对崇高的、根本的东西,对未来的思   想的一^种蔣芽是麻木不仁的......他象一个小傻瓜。不过,我   自己也好象是糊涂了,请原谅,我……您恰好碰上我……” “您说他在枕头上画十字,这话可是真的?”工程师以一种   120   特别好奇的口吻蓦地问道。   “是軻.,他画十字……”   “好吧,我不过问问罢了;请接着说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利普京。 “我对您的来访十分感谢,不过,老实说,我现在……心情 不佳……但是,请问您现在何处下榻?”   “在博戈亚夫连街,菲利波夫公寓。”   “哦,也就是沙托夫住的那个地方,”我情不自禁地指出。 “不错,就是那幢房子,”利普京叫道,“不过沙托夫住在上 层,住在顶楼上,而他们却住在下层,住在列比亚德金大尉那 儿。他还认识沙托夫,也认识沙托夫的夫人。他在国外的时候 跟勉过从甚密。”   “怎么!难道您果真对这位可怜的朋友的这个不幸的婚姻 和这个女人知道点什么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他 突然感情冲动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认识她本人的人I只   “简直是胡说八道! ”工程师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说道, “利普京,您怎么老是添油加醋呢!我根本没有见过沙托夫的 妻子;只有一次从远处见过,根本没有在近处见过……沙托夫 我倒认识。为什么您碰到什么事情都要添油加醋呢?”   他在沙发上陡然转过身去,抓起自己的帽子,接着又把它 放下,重新象先前那样坐下,用自己的一双炯炯发光的黑眼睛 挑衅般地凝视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这种古怪的火爆脾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请原谅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庄严地说道,“我明   121   白s这彳牛事或i午极其微妙......”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极其微妙的事情,这简直是可耻,我 嚷的6胡说八道’不是冲着您嚷的,而是冲着利普京嚷的,他干 吗老是添油加醋的。倘若您误以为我是冲着您嚷的,那就请 您原谅我。我认识沙托夫,但我根本不认识他的妻子……根 本不认识!”   “我懂,我懂,假如我坚持自己的说法,那只是因为我很喜 欢我们可怜的朋友,我们爱动肝火的朋友,我一向对他感到兴 趣……在我看来,这个人未免过于突然地改变了自己先前的 思想,这些思想也许太幼稚,但毕竟是正确的。他现在关于我 们神圣的俄囯吵嚷得那么厉害,使得我早已把他身体上的这 科变化——我不想用别的词儿来称呼这种变化——归因于一 种引起强烈震惊的家庭纠纷,也就是归因于他不幸的婚姻。由 于我对我的可怜的俄国已经了若指掌,而且把我的一生都献 给了俄国人民,所以我可以向您证明,他并不了解俄国人民, 此外……”   “我也根本不了解俄国人民,而且……根本没有时间去研 究! ”工程师又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并且又是在沙发上陡然转 过身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话说了一半突然停止了。   “他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利普京插言道,“他已经开始研 究,而且正在写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论述俄国的自杀事件曰 益增多的原因,并一'般地论述导致社会上自杀事件增减的种 种原因。他取得了惊人的成果。”   工程师非常激动。   “您根本没有权力这么说,”他气愤地嘟囔道,“我根本就   122   没有写文章。我可不干这种蠢事。我曾悄悄地问过您,完全 是偶然的。根本就没有文章;我是不发表东西的,您没有权   力……”   利普京显然很自鸣得意。   “对不起,先生,也许是我错了,把您的文学作品称作文章 了。他只是在收集考察的资料,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 或者也可以说是问题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认道德,而赞 成为了最终的善良目的而毁灭一切这一最新的原则。为了在 欧洲确立健全的理性,他已经在要求砍掉一亿个以上的人头, 比他们在最近一次的和平代表大会①上所要求的多得多。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列克谢?尼雷奇比任何人都激进。”   工程师带着轻蔑的、不明显的笑容听着。大家沉默了半 分钟。   “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终于有点矜 持地说道,“倘若我偶然中对您说了一些问题,而您表示拥护, 那只得悉听尊便。但是您没有权力,因为我从来没有对任何 人说过。我不肩于去说……倘若一个人有信念,那末这对我 来说是清楚的……而您却干了蠢事。倘若一切都已经解决, 那些问题我就不讨论了。我受不了这种讨论。我永远也不想 讨论......”   ①指一八六七年九月在日内瓦举行的“和平与自由同盟”代表大会,与会者 有加里波的、雨果、赫尔岑、巴枯宁等。一八六七年十月十一日,陀思妥耶 夫斯基在致伊万诺娃的信中叙述他出席代表大会的一次会议所获得的   —   印象时,曾谈到巴枯宁在一篇无政莳主义的演说中呼吁无情地摧毁整个 旧社会制度。   3   2   “也许您这种作法十分明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 不住了。   “我向您道歉,但是我并不生这里任何人的气,”客人继续 热烈地、飞快地说道,“四年来我见的人很少……四年来我很 少说话,为了达到我的一些跟任何人都无关的目的,四年来我 尽可能避免会见任何人。利普京发现了这一点,他笑了。我 明白,也并不介意。我并不见怪,而只是对他的自由感到遗 憾。倘若我不把我的想法告诉您,”他出人意外地结束道,一 面用坚定的神色环顾我们大家,“那也绝不是因为我怕您向政 府告密;不是这样;请您不要有这一类无谓的想法……”   对于这一番话,谁也没有作任何答复,大家只是面面相 觑。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地窃笑。   “诸位先生,我很抱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果断地从 沙发上站了起来,“但是我觉得不大舒服,有点心烦。请原 谅。”   “哦,这是要我们告辞,”基里洛夫先生恍然大悟,便拿起 帽子,“感谢您的提醒,我太健忘了。”   他站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走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 前,并伸出一只手去。   “很抱歉,贵体欠安,而我却来了。”   “祝您在我们这儿事事如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答 道,好意遨、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明白,倘若您,按照 您的说法,在国外住了这么久,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避免踉人们 往来,而且——忘掉了俄国,那末,当然哕,您看到我们这些土 生土长的俄国人就不免要觉得奇怪,而我们看到您也同样如   124   此。但是这会过去的。我觉得纳闷的只有一点??您想为我们建 桥,同时您又宣称您赞成毁灭一切的原则。不会让您给我们   修桥的! ”   “怎么?您怎么这样说……唉,见鬼!”基里洛夫惊讶地叫 道,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爽朗。刹那 之间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稚气的表情,我觉得这种表情 跟他十分相配。利普京搓着双手,他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这句中肯的话感到十分高兴。而我却一直暗自感到奇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为何如此害怕利普京,为什么一听到 他的名字就叫道“我完蛋了”呢?   5   我们全都站在门口。在这种时刻,主客双方往往都急忙 互致最后的、也是最亲切的问候,接着便愉快地分手。   “这全是由于他今天心情不佳,”利普京插嘴道,这时他已 完全离开了房间,也可以说是飞出了房间,“由于他为了那个   妹妹的事刚踉列比亚德金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亚德金大尉每 天都要用一根马鞭,真正的哥萨克马鞭,抽打自己那个漂亮 的、发了疯的妹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抽。于是阿列克谢? 尼雷奇只得在同一幢房子里租一间厢房,以免介入。好啦,兜 再见。”   a   妹妹?得了疯病的?用一根马鞭?”斯捷潘?特罗_   錄奇叫道,仿佛他本人突然被人用马鞭抽了一顿似的,“寒一   衣妹?娜一个列比亚德金?”   125   方才那种恐怖神情转眼之间又回来了。   “列比亚德金?他是个退役的大尉;早先他只是称自己为   “哼,他的军衔跟我有什么相干!什么样的妹妹?我的天 哪……您是说列比亚德金?可是咱们这儿就有一个列比亚德   全......”   “就是咱们那个列比亚德金,您还记得吗,就是在维尔金   斯基那儿见过的邵个?”   “莫非就是那个制造伪钞被擒获的列比亚德金?”   “他已经回来了,回来快有三周了,处境非常特别。”   “可他是个恶棍呀!”   “为什么我们这儿就不会有恶棍呢?”利普京蓦地咧着嘴 大笑起来,仿佛用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在察看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的反应。   “啊,我的天哪,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完全同 意您对恶棍的看法,特别同意您的看法。可是后来呢,后来呢? 您想用这来说明什么?……您准是想用这一点来说明什么! ”   “这都是一些无所谓的小事,先生......从一切迹象来看,   这位大尉当时离开我们并不是为了伪钞的事,他的唯一目的 萣去寻找他这个妹妹,这个妹妹好象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躲 着他。现在他把她带来了,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您象是有 点害怕,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我现在所说的全是他 醉酒后告诉我的,他清醒的时候对这件事是只字不提的。他 是个爱动肝火的人,仿怫还可以说是个具有军人审美感的人, 不过他喜欢的是低级趣味。他这位妹妹不但是疯子,还是个   i   瘸子。她象是被什么人勾引了,因赴列比亚德金先生许多年 来仿怫每年都要从勾引者那儿收一笔钱以抵偿他名誉上受到 的损失,起码他是这么说的——可我觉得这不过是酒后的胡 言乱语罢了。他就会吹牛。此外,为这种事情花的钱通常比 这要便宜得多。他现在握有大笔款子,这是确凿无疑的。一 周多以前他还打赤胸呢,可现在你也看见了,手头有好几百卢 布。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她尖声喊叫,而他则用马鞭6叫她 规规矩矩、对付女人嘛,他说9就得让她尊敬你。我不明白, 沙托夫怎么能够踉他们住在一起。阿列克谢?尼雷奇跟他们 在一起只住了三天,他们早在彼得堡时就认识了,他现在为了 避免麻烦只得租一间厢房。”   “这都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工程师。   “您太饶舌啦9利普京,”工程师气愤地嘟哝道。   “秘密,隐私!你们打哪儿突然弄到这么多秘密和隐私! ”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憋不住叫道。   工程师皱皱眉头,脸也红了,他耸耸双肩,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尼雷奇甚至夺过马鞭,先生,钯它折断了扔 到窗外,他们大吵了一通,”利普京补充道。   “您干吗这么多嘴多舌的,利普京,这是愚蠢的,您这是为 什么呢?”阿列克谢?尼雷奇转眼之间又转过身来。   “干吗为了谦虚就非得掩饰自己内心最高尚的冲动呢,我 说的是您的内心,先生,而不是说我的内心。”   “这多么愚蠢……而且毫无必要……列比亚德金是个蠢 材,而且毫无价值——对于事业并无好处??…?而且十分有害。 干吗您这样说东道西地唠叨不休?我要走了   127   “啊,真可惜!”利普京带着开朗的笑容叫道,“否则的话,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还要告诉您一桩趣闻让您开开心 呢,先生。我上这儿来甚至就是为了想告诉您这件事,虽说您 自己大概也已听说了。哦,下次再说吧,阿列克谢?尼雷奇急 着要走呢……再见,先生。这桩趣闻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有关,前天她把我逗笑了,她特意派人去找我,实在太可笑 了。再见,先生。”   但是,这当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一把抓住了他: 他抓住他的双肩,猛然把他拽回室内,并让他在椅子里坐下。 利普京简直都害怕了。   “这是怎么啦,先生?”他主动开始说道,坐在椅子里小心 翼翼地瞧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突然把我叫去,并‘悄 悄地’问我,我本人究竟有什么看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是发疯了呢,还是神志正常?这岂非怪事?”   “您发疯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嘟囔道,仿佛突然生 气了;“利普京,您十分清楚地知道,您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 我诸如此类的一些卑鄙龌龊.的事……还有比这更坏的!” 一刹那间我想起了他的猜测S关于我们的事,利普京不但 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还勉道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什么事。   “您行行好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利普京喃喃说 道,仿佛吓坏了似的。“行行好……”   “您住嘴,然后从头说起!我诚恳地请求您,基里洛夫先 生,也回来听听,我诚恳地请求您!清坐。而您,利普京,就坦 率地、简单明了地开始说吧……别吞吞吐吐!”   A只要我知道,这会使您这么震惊,那我就根本不会开这   128   个头了,先生……可我还以为,您已经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呢!”   “您根本就没有这么想过!开始吧,开始吧,我对您说!”   “不过劳您的驾,请您自己也坐下,我哪能就这么坐着,而 您却这么激动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这样我是不会说得 很有条理的,先生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庄严地在圈 椅里坐下。工程师闷闷不乐地盯着地面。利普京喜不自禁地 瞧着他们。   “打K儿说起呢……你们真叫我为难……”   “前天,她突然打发一个仆人来找我:她要我第二天十二 点钟去拜访她。您能想象得到吗?我把公务搁在一边,在昨天 正午的时候去拉她家的门铃。我被径直带进了客厅;等了一会 儿她就来了,?她请我坐下,自己也在我对面坐下。我坐在那儿简 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您也知道,她一向是那么瞧不起我! 她跟平素一样,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您可记得,’ 她说,‘四年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生病的时候,他干了 几件奇怪的事,使得全城的人都莫名其妙,直到最后才真相大 白。其中有一件事涉及您本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当时 去找您是出于我的请求,那时他已恢复了健康。我还知道,先 前他曾跟您谈过几次。清您坦率而诚实地告诉我,您怎么…… (这当儿她踌躇了片刻)——您当时觉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129   维奇是怎样一种情况......一般说来,您对他的看法如时......   您能对他形成什么样的看法……您现在又有什么看法?’   “这时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甚至等了整整一分钟,脸也突 然红了。我大吃一惊。接着她又说了起来,声音并不怎么动入 (这对她并不合适),然而给人的印象很深:   “6我希望,’她说,6您能清楚地、明确无误地懂得我的意 思。我现在派人把您请来,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位有远见的 聪明人,能够形成一种公正的看法。’(多么动听的恭维!)‘当 然,’她说,‘您也会明白,现在跟您谈话的是一个母亲……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一生卞遭受了一些不幸,而且饱经 沧桑。所有这一切她说,‘都会对他的思想情绪发生影响。 不消说,’跑说,<我现在说的不是发疯,这是永远也不会的! (她这句话说得坚定而自豪)但是却可能有一种奇怪的、.特別 的东西,一种思想上的转变,对一种独特观点的向往。’(这全 是她的原话,使我感到te奇的是,斯捷潘?狩罗菲莫维奇,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居然能把问题解释得这么确切。聪明绝 顶的女人! ) 6至少,’她说,<我曾亲自注意到他总是感到不安, 而且醉心于特殊的嗜好。然而我是母亲,而您却是局外人,因 此,您可以凭借您的聪明作出比较客观的判断。最后,我恳求 您(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恳求您。)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不要 有一点吞吞吐吐,倘若您能向我保证,今后永远不会忘记我悄 悄告诉您的话,那末您就可以指望我今后碰到任何机会都定 将向您致谢。’就是这些,先生,不知您有什么想法,先生!”   “您……您叫我大吃一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離 哝道,“我简直部不梠信您……”   130   “不,请您注意,请您注意,”利普京插言道,仿佛没有听见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一个象她这样高贵的女人,居 然对象我这样的人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甚至不惜降低自己身 份请求我保密,可见她有多么激动和不安。这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呢,先生?莫非关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她得到T 什么出乎意料的消息?”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好几天没见她了,但 是……但是我要提醒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地 说,看来思路都不大清楚了,“但是我要提醒您,利普京,既然   对您说的是私房话,rT您现在却当着大家......”   “完全是私房话!哪怕天打五雷轰,要是我……不过若是 在这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咱们都不是外人,甚至 就拿阿列克谢?尼雷奇来说吧,他也不是什么外人,对吧?” “我可不赞成这种看法;毫无疑问,我们这儿有三个人是 会保密的,可是我怕您这第四个人却不会保密,我根本就不相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这件事跟我的利害关系比跟任 何人都大,不是还答应永远感谢我吗!关于这一点,我正是想 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其实它与其说是一粧普通的怪 事,倒不如说是一种心理现象。昨天晚上,在同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的谈话的影响下(你们自己进想象得到,这次谈话给 了我什么样的印象),我向阿列克谢?尼雷奇提了一个经过深 思熟虑的问题:‘您早先就在国外和彼得堡认识了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我说,‘那末您对他的智力和才能有什么看法 呢?’他就象通常那样简单明了地回答说,他是个头脑敏锐、见   i   3   i   解正确的人。‘在几年的时间当中,’我问,‘您不曾注意到他思 想上有过什么偏差,或是思想上的特殊转变,或是某神也许可 说是疯狂的迹象?’总之,我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鰥本人提的 问題重复了一遍。你们瞧吧: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陷入沉思, 还皱起眉头,跟他现在一样。‘不错,’他说广我有时也觉得有 点什么奇怪的东西。’请注意,假若阿列克谢?尼雷奇也会觉 得有点什么奇怪的东西,那末岂不可能真有其事了吗?”   “这可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阿列克澍?尼   由可。   “我但愿没谈过这件事,”阿列克谢?尼雷奇答道,他蓦地 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光,“我想对您的权力提出异议,利普 京。您没有任何权力在这件事上提到我。我根本就没有谈过我 的全部看法。我虽说在彼得堡认识了他,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 了,就算我前不久也见过他,可我对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却很 不了解。我请求您别把我扯进去肥......这一切都象是谣言。”   利普京做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模样钯双手一摊。   “说我造谣!干吗不说我还是个暗探昵?当您把自己摆脱 得一干二净的时候9阿列克谢?尼雷奇,您就可以任意批评别 人了。而您是不会相信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的意思 是说,列比亚德金大尉,先生,的确蠢得象个…?我简直不好 意思说他蠢到什么地步了;有这么一个俄国的比喻可以说明 他愚蠢的程度;不过他认为自己也受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的欺负,虽然他倒很崇拜他的杌智。<这个人叫我吃惊 他说,‘他是一条聪明绝顶的毒蛇(这是他的原话)。’我就问他 (鄹时我仍在昨天的会见的影_之下,而且已经同阿列克谢?   132   尼雷奇谈过话了),‘大尉,’我说,‘不知您的看法如何:您那 条聪明绝顶的毒蛇是不是疯了?,不知道您可相信,就象我未 经他的许可突然从后面抽了他一鞭子;他从座位上猛然欠起 身来:‘不错,’他说,‘不错,不过这不会影响……’至于不会影 晌什么,他却没有说;后来他就伤心地苦苦思索,他想P阿想啊, 醉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当时我们坐在菲利波夫饭店里,先生o 过了半个钟头他才突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是啊,’他说, ‘也许他是疯了,不过这不会影晌……’他还是没有说明不会 影晌什么。当然,我只是扼要地把我们的谈话告诉您,但是意 思是明白的;不论你问什么人,他们都有一个想法,虽说先前 谁也不曾产生过这种想法。‘是婀,’他们说,‘他是疯了;他很 聪明,但是,他可能也是个疯子。’ ”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忧郁地堃在郢儿苦苦思索。   “列比亚德金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问题不如问阿列克谢?尼雷奇,他方才在这儿骂我 是暗探。我是暗探,可我却不知道,而阿列克谢?尼雷奇知道 全部底细,可他却不作声,先生。”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知道边知道得不多,”工程师还是 那么恼怒地答道,“您把列比亚德金灌醉,想探听消息。您还把 我带到这儿来,想打听情况,想要我说话。所以您是个密探!” “我还没有灌过他酒呢,先生,他也值不得我花这笔钱去 剠探他的全部秘密,对我来说,他的秘密并不值钱,不知道对 你们来说又怎么样。正好相反,是他胡乱花钱,十二天以前,他 曾来向我借十五个戈比,也是他拿香槟酒灌我,而不是我去灌 弛,不过您倒给我出了个主意,将来若有必要,我也要拿酒去   133   灌他,就是为了把情况打听清楚,说不定我也能够打听到,先 生……您的一切小小的秘密,先生,”利普京恶狠狠地把他顶 了回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莫名其妙地瞧着两个吵嘴的人。 他瘀全都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且主要的是他们都毫不客气。 我觉得,利普京把这位阿列克谢?尼雷奇带到我们这儿来,就 是为了通过第三者把他吸引到必要的谈话中来,这是他的拿 手好戏。   “阿列克谢*尼雷奇十分了解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 奇,”他气愤地接着说,“但是他却瞒着别人,先生。至于您问起 列比亚德金大尉的情况,那末他认识尼古拉比我们大家都早, 是在彼得堡跟他认识的,那是在五年或六年以前,在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一生中的那个不大有人知道的(要是可以这 么说的话)时期,当时他还没有想到要到这儿来使我们都感到 三生有幸呢。应该肯定,我们的亲王当时在彼得堡挑选了一帮 相当古怪的人围在自己身边。他好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 了阿列克谢?尼雷奇。”   “请您小心,利普京,我警告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很快就要亲自前来,他是会保护自己的。”   “您警告我干吗,先生?我是第一个大喊大叫地说,他是个 具有最敏锐也最精细的头脑的人,昨天我在这方面使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完全放心了。‘只有他的性格/我对她说,‘我 可不能担保。’列比亚德金昨天也是一再地说:‘他吃亏就吃在 他的性格上。’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不妨大喊大叫地 说什么造谣啦,当密探啦,然而请您注意,这是在您已经从我   134   这儿刺探到了一切之后,而且您还抱着这么浓厚的好奇心。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鄕咋天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这事跟 您本人有利害关系,’她说,‘所以我才找您。’我也应该这么说 才是,先生!当我由于德这位大人而把个人的委屈当众咽进肚 里的时候,我又能抱着什么目的呢!看来我是有理由表示一下 关心的,而且并不单单是为了造谣。今天他会跟您握手,然而 明天他却会在一切体面人的面前无缘无故地煽您一个耳光以 报答您的殷切接待,只是因为他爱这么干。饱暧思淫欲啊,先 生!对于这些小蝴蝶和勇敢的小公鸡来说,主要的还是女人! 长着一对小翅膀的地主,就象古代的爱神,毕巧林①式的猎艳 圣手!对于您这位酷好独身的人来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您倒不妨说说风凉话,并为了他这位大人而把我称作造谣者。 不过要是您娶了一位又漂亮又年轻的如意夫人(因为您现在 还是个美男子),那末您也许就会门上加锁、室外筑墙,防范咱 们这位亲王了!哦,只要这位老挨鞭打的列比亚德金娜小妲既 不疯又不瘸,那末我认为,她定会成为我们这位将军的情欲的 牺牲品,而列比亚德金大尉也会由于他而使‘家庭的体面’遭 到玷污,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只不过这也许跟他优雅的审美感 是互相矛盾的,但这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每一朵鲜 花都值得采撷,只要他有这种风流雅兴。您方才说我造谣,但 是,当全城的人都在纷纷叫嚷的时候,我可没有叫嚷,我只不过 听听,然后表示同意罢了:谁也没有禁止表示同意呀,先生。” “全城都在叫嚷?他们究竟在叫嚷什么?”   ①莱蒙托夫的名箸《舀代英雄》的主人公。   135   “我是说列比亚德金大尉喝醉了酒,叫嚷得全城都听见 了,这跟广场上的人全都嚷嚷起来有什么不同呢?我有什么过 错?我只是在朋友们当中对这伴事感到兴趣罢了,先生,因为 我依然认为,到了这儿也就是到了朋友们当中,先生,”他以无 辜的神情环视着我们。“现在出了这么一件事情,先生,请您考 虑考虑:他这位大人仿拂曾委托一位最为高尚的少女从瑞士 给列比亚德金大尉带来三百卢布。这位少女可说是个谦逊的 孤女,我有幸见过她。但是不久以后,列比亚德金却得到了非 常准确的消息。至于从谁那里得到的,我就不说了,不过那也 是一位最为高尚的人,因此也是极其可靠的人。消息说9带来   的不是三百卢布,而是一千卢奄!......于是列比亚德金便嚷了   起来,说那少女偸了他七百卢茚,他几乎还想通过警察局钯这 笔钱要回来,至少他扬言要这么办,而且向全城的人叫嚷……” “真卑鄙,您真卑鄙! ”工程师蓦地从掎子上跳起来。   “不过您本人就是这位最为高尚的人,您以尼古拉?茆谢 沃洛多维奇的名义向列比亚德金证实,给他带来的不是三百 卢布,而是一千卢布。这是大尉喝醉酒的时候亲自告诉我的。” “这……这是个不幸的误会。不知是谁弄错了,结杲……   “我也愿意相信这是胡说,而且我是十分惋惜地听到了, 因为,不管您怎么说,反正那位最为高尚的姑娘发疯了.,第一, 由于那七百卢布,第二,由于跟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的那 种有目共睹的暧昧关系。因为对于他这位大人来说,让一位 非常高尚的姑娘名誉扫地,或者糟蹋别人的妻子的名誉,就象 当时在我家发生的那桩咄咄怪事那样,又箅得了什么呢,先   136   生?就是他偶然碰到一位宽宏大量的人,他也会逼着那人用自 己的正直名声去掩饰别人的罪孽。这也就是我不得不容忍的 那种事情,先生;我这是说我自己,先生……”   “您要小心,利普京!”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圈椅上欠 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别信他的,别信他的!不知是谁弄错了,而列比3E德金则 是喝醉了……”工程师叫道,激动得难以形容一切都会弄清 楚的,我可再也不能……我认为这是卑鄙的……够了,够了!” 他从室内跑出去了。   “您究竟要干什么?我也跟您一起去! ”利普京吃了一惊, 他跳起来便跑去追赶阿列克谢?尼雷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沉思地站了片刻,视而不见似地 看了看我,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便悄悄走出了房间。我仍 象方才那样跟着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发现我陪着他,便 道:   “对啦,您可以当见证人……证明这些事情。您会陪着我   的,是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您又要去那儿?您想想,会 有什么结果呢?”   他可怜地、心神不安地微笑着,——这是一种满怀羞惭、 完全绝望,同时又带有一种奇特的兴奋的微笑,他停住了片; 刻,低声对我说道:   7   3   J   “我可不能为掩饰‘别人的罪孽’而结婚! ”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在经过整整一周的支吾搪塞和装模 作样以后,他终于说出了这句一直瞒着我的、说不出口的话。 我确是很生气:   “象这么龌龊、这么……卑鄙的想法,居然会在您,斯捷 潘?韦尔霍文斯基的清楚的头脑和善良的心里冒出来,而且 ……还在利普京之前!”   他瞧了瞧我,没有回答,径自朝前走去。我不甘落后。我要 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作证。倘若他只是由于自己象 老娘们儿那样胆小因而听信了利普京的话,那末我是会原谅 他的,但是现在已经弄清楚,他远在利普京之前就想到了这一 切,而利普京如今只不过是证实了他的怀疑,在火上浇油而 已。从第一天开始,当时他还没有任何根据,甚至也没有利普 京提供的根据,他就毫不迟疑地对那姑娘产生了怀疑。他认 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专横行为只不过是出于她这么 一种不顾一切的愿望:尽快把那姑娘嫁给一位可敬的男人,从 而把她宝贵的尼古拉的种种贵族的罪孽遮掩过去!我真巴不 得他会为此而受到惩罚。   “噢!伟大而仁慈的上帝!噢!有谁能安慰我啊! ”他叫道, 又走了一百来步,他突然站住了。   “咱们立刻回家,我把一切向您说明! ”我叫道,逼着他转 身回家。   “这是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您吗?是您?”传来一 个生气勃勃、愉快而年轻的声音,仿佛我们身边响起了一支乐   138   我们一无所见,在我们身边蓦地出现一位女骑手,那是莉 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还有一位老是陪着她的男伴。她勒住 了马。   “来呀,快来呀!”她晌亮而愉快地召唤着,“我有十二年没 见他了,可我认出他来了,而他……莫非您认不出我了? ”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握住她伸给他的一只手,毕恭毕 敬地吻了吻它。他仿怫在作祷告似地瞧着她,一句话也说不   “他认出我了,还很高兴呢!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 见到我有多高兴啊!这两周以来您怎么总不来看我们呢?姑妈 要我相信您生病了,不能打扰您;可是我知道,姑妈是撒谎。 我不停地踩着脚骂您,但是我一定要,一定要叫您先来看我 们,所以就没有派人来请您。天哪,他可一点儿也没有变婀!” 她从马鞍上俯身端详着他,“他一点儿也没变,简直有点滑 稽!噢,不对,有皱纹啦,眼角上和脸上都有许多皱纹,还有 白发了,可是眼睛还是那样!我变了吗?变了吗?可您怎么老是 不吭气呢?”   这一瞬间我不禁想起了曾有人说过,当她十一岁上被送 到彼得堡去的时候,她几乎病了;她在病中仿佛曾哭哭啼啼地 问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情况。   “您……我……”现在他用一种由于高兴而不相连贯的声 音喃喃地说起来了,“我刚刚叫了一声‘有谁来安慰我啊!’便听 见了您的声音……我认为这是奇迹,于是就开始有信仰了。” “信仰上帝?信仰高高在上而又那么伟大、那么仁慈的上   帝?您瞧,您讲的课我全都背下来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   139   奇,当时他给我灌输的是什么样的信仰,那么伟大又那么仁慈 的上帝!您可记得您讲的那些故事,什么哥伦布怎么发现美洲 啦,大伙儿又怎么叫喊‘陆地,陆地!,啦。保姆阿连鄒?弗罗洛 夫鄒说,打那时以后我夜里说梦话时老是叫喊"陆地,陆地!’ 您可记得,您是怎么给我讲哈姆雷特王子的故事的?您可记 得,您是怎样向我描述那些可怜的移民从欧洲被迁往美洲去 的情况?其实根本不对,我后来知道了究竟是怎样把他们迁去 的,不过他那时候可真会骗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编 得几乎比真的还好!您干吗这样瞧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 奇?他是整个地球上最优秀也最忠实的人,您一定要象爱我那 样爱他!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是,亲爱的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看来您又遭到不幸了,要不您干吗站在街心叫喊 有谁来安慰您呢?您碰到了不幸,是这样吧?是吧?”   “我现在是幸福的……”   “是姑妈亏待您啦?”她也不听就接着说,“还是那个狠心 的、不公道的、而对我们来说又永远是那么可贵的姑妈!您可 记得,您在花园里是怎样扑在我的怀里,而我一面安慰您,一 面哭,——您可别害怕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您的事他全 都知道,全都知道,早就知道了,您可以扒在他的肩头尽情地 樊,他也会随您的心意站多久都成!……清您把帽子稍稍抬起 一点,干脆把它摘下来一会儿,把头伸过来,踮起脚尖,我马上 就吻吻您的前额,就象咱们分手时我最后一次吻您的那样。您 瞧,那个小姐正在窗口里看我们呢……哦,近一些,近一些。天 哪,他的头发白了多少啊!”   她在马鞍上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前额。   140   “噢,现在上您的家去!我知道您住在哪儿。我马上,一会 儿工夫就到您那儿。我要对您这个固执的人作第一次访问,性 后我要把您拉到我家去待一整天。走吧,去准备接待我吧。”   她同自己的男伴疾驰而去。我们回到家里。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天哪!天哪!”他叫道幸福的时刻终于降临了!”   不到十分钟,她便应约来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陪 伴着她。   “您和幸福同时降临了! ”他起身迎接她。   “这是送给您的鲜花;我刚才到舍瓦莉埃太太那儿去了, 她整个冬天都为过生日的人准备着鲜花。这位是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本来想买一块大蛋糕 来代替鲜花,但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劝我说,这不合乎 俄国的风气7   这位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炮兵大尉,大约三十三 岁;这位先生高高的个子,仪表俊美,五官端正,无懈可击;他 容貌庄严,乍一看去甚至有点严峻,尽管他的善良是令人惊异 而又非常雅致的,任何人几乎从认识他的第一分钟开始就会 感觉到他的这种善良。不过他沉默寡言,仿佛十分冷淡,并不强 求友谊。后来我们有许多人都说他不大聪明;这不完全正确。   我就不在这儿描写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美貌了。 全城的人都已在吵吵嚷嚷地议论她的美,虽说我们也有些太 太小姐气呼呼地不同意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的意见。她们当中 甚至还有人痛恨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首先,这是由于她 骄傲:德罗兹多夫一家几乎还没有开始进行拜访,这就得罪了   不少的人,虽说这种耽搁的确是由于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 夫娜身体欠安。第二,她们恨她是因为她是省长夫人的亲戚。 第三,因为她每天骑马外出兜风。在我们那儿,至今还从未见 过女骑手;因此,还没有去各家拜访就骑马外出的莉莎维塔? 尼古拉耶夫娜的出现,使上流社会感到受了侮辱,也就不足为 奇了。不过,大家都已知道,她骑马是遵照医生的嘱咐,于是人 们就不免要对她的病情说些刻薄的话了。她的确是病了。乍一 看去,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她那病态的、神经质的、 经常的不安。唉!可怜的姑娘十分痛苦,其原因日后便见分晓。 如今回首往事,我已经不能说她依然象我当时所觉得的那样 还是个美人儿。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美。高高的个儿,瘦瘦的身 材,但是灵活而结实,脸部的轮廓很不端正,甚至令人吃惊。她 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象加尔梅克人那样是斜的;她面色苍白,颧 骨突出,肤色黝黑,面容消痩,?然而这张脸上仍有一种令人心 折、引人注目的东西!在她那双黑眼睛的炽烈的眼神里流露出 一种强大的威力;她是“作为一名战胜者并且为了战胜”别人 而来的。她象是很骄傲,有时甚至有些粗鲁;我不知道,在她想 显得和蔼可亲的时候她可曾获得过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 想迫使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一点,并为此十分苦恼。在这种天性 中当然有许多美好的心愿和非常值得称赞的独创性;但是她 身上的一切仿佛永远都在谋求自己的协调而又始终得不到这 种协调,一切都处于混乱之中,处于激动和不安之中。也许她 已经对自己提出了十分严格的要求,却始终没能在自己身上 找到足够的力量来满足这种要求。   她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室内。   142   “为什么我在这种时刻总是觉得悲伤,您猜得出来么,有 学问的人?我一辈子都在想,当我看到了您,并回忆起一切的 时候,天知道找将多么尚兴,可我现在却好象一*点儿也不筒   兴,尽管我是喜欢您的......輕,天哪,他挂着我的肖像呢!拿   给我看看,我想起它来了,想起来了! ”   莉莎十二岁时的这幅精彩的小型水彩画肖像,还是九年 前由德罗兹多夫一家从彼得堡寄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的。从那时以来,它一直挂在他家中的墙上。   “难道我曾是这么漂亮的孩子?难道这是我的面孔?” 她站了起来,拿着肖像在镜前观察自己。   “赶快拿去! ”她叫道,把肖像退回了,“往后别挂它了,我 不想再看见它。”她又在沙发上坐下。“一个生命逝去了,另一 个开始了,后来另一个又逝去了——第三个又开始了,永远没 有结尾。所有的结尾仿佛被剪刀剪去了。您瞧,我说的这些全 是老生常谈,但其中却包含着那么多真理! ”   她嫣然一笑,看了看我;她已经瞧了我好几次了,但是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由于激动,竟忘了他曾答应把我介绍给她。   “为什么您把我的肖像挂在这些短剑底下?您这儿为什么 有这么多短剑,还有一把马刀?”   他确是在墙上交叉挂着两把土耳其大曲剑,上面还有一 把真正的契尔克斯军刀,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在提这个 问题的时候直勾勾地瞧着我,使得我本想回答一点什么,但我 停顿了半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发现不大对头,便把 我介绍给她了。   “我知道,知道她说,“我很高兴。妈妈也听到过许多您   3   4 1   的事。让我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也向您介绍一下吧,他 是个出色的人。我对您已经有了一种可笑的想法:您是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心腹吧?”   我的脸红了。   “哦,请原谅,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可笑,而 是……(她脸红了,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您确是一位出 色的人,这有什么可以害臊的呢?哦,我们该走啦,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半小时以后您得上 我们家去啊。天哪,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现在我是您的心腹 了,我们要谈到一切,谈到一切,您明白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立刻大为惊慌。   “哦,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全都知道,您别在他面前   塞羞嘗”   “他知道什么?”   “您这是怎么啦!”她惊讶地叫道。“噢,原来确有其事,他 们在隐瞒!我不愿相信。他们把达莎也藏起来了。方才姑妈不 让我去找达莎,说她头疼。”   “可是…:??可是您怎么知道的呢?”   “啊,天哪,就跟大家一样。这也用不着多么聪明!”   “莫非大家都知道啦?……”   “这又有什么?不错,妈妈起初是从我的保姆阿连娜?弗 罗洛夫娜那儿知道的;是您的娜斯塔霞跑来告诉我保姆的。您 不是对娜斯塔霞说了吗?她说,是您亲口告诉她的。”   “我……我有一次确是说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满面通红,嘟嘟哝哝地说,“但是……我只是暗示了一   144   下......我当时是那么激动,还生着病,所以......”   她哈哈大笑起来。   “您的心腹碰巧不在跟前,而娜斯塔霞却偶然出   现,-这就够了!而全城的长舌妇又都是她的朋友!噢,您别   着急,这没有关系;就让他们知道好啦,这反.倒更好。您要快点 来,我们午饭开得早……哦,我忘啦,”她又坐下了,“您听呀, 沙托夫怎样啦?”   “沙托夫?他是达丽媸?帕夫洛夫娜的哥哥……”   “我知道他是她哥哥,瞧您这个人,真是的! ”她不耐烦地 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知道他为人如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这儿的约想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最容易 动怒的人......”   “我听说他是个古怪的人。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听 说,饱懂得三种语言,还懂得英语,而且能做文字工作。既然如 此,我有许多工作要让他做;我需要一个助手,而且越快越 好。他愿意接受这工作吗?已经有人把他推荐给我了……”   “噢,他准会愿意的,您这是行善......”   “我根本不是为了行善,我确是需要一名助手。”   “我非常了解沙托夫,”我说,“倘若您托我去转告他,那 末我马上就可以去。”   “那就请您转告他,请他明天中午十二点来。好极了!谢谢 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准备好了吗?”   他们走了。不消说,我立刻跑去找沙托夫。   “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门廊前追上了我, “我回来的时候,请您务必在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的时候到我这   145   儿来。噢,我是太对不起,太对不起您了,也……对不起所有的 人,所有的人。”   沙托夫不在家;过了两小时我又去了?一次——他还是不 在。最后,已是七点多钟了,我又去找他,希望我要么能找到 他,要么就给他留个便条;我又没有碰到他。他的寓所上了锁, 而他是独自生活的,没雇任何女仆。我想,不如到楼下去找列 比亚德金大尉,向他打听一下沙托夫的去向;但是那儿也上了 锁,室内既无动静,也无光亮,仿怫是间空房。我想起了不久前 听到的那些故事,不禁好奇地从列比亚德金的门前走过。最 后,我决定第二天早一些来。老实说,我对留便条也没有寄托 多大的希望;沙托夫可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他为人是那么 固执、腼腆。我埋怨着自己倒楣,正要走出大门,突然碰见了基 里洛夫先生;他走进房来首先认出了我。由于他主动开始问我, 所以我便扼要地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还说我这儿有一张便条。   “来吧,”他说,“我全能办好的。”   我记得,照利普京的说法,他那天早上在院子里租了一个 木头盖的厢房。在这个对他来说未免过于宽敞的厢房里,跟他 住在一起的有一个耳聋的老太太,她是服侍他的。房屋的主人 在位于另一条街上的另一幢新房子里开了一所小饭馆,这位 老太太仿佛是他的亲戚,便被留下来照看整个这所旧房子。厢 房里的房间个个都相当干净,但糊墙纸却很脏。在我们走进去 的那个房间里,家具是东拼西凑的,根本配不上套,完全是一   146   堆废品.?两张呢面牌桌,一只赤杨木做的五斗橱,不知是从哪 个小木房或是厨房搬来的一张木板制的大桌子,几把椅子,还 有一个带柳条靠背和硬皮垫的沙发。屋角供着一尊古老的圣 像,那老太太在我们进来以前便在圣像前点了一盏神灯,墙 上挂着两幅灰溜溜的大型油画肖像:一幅画的是已故的尼古 拉?帕夫洛维奇皇帝①,从外貌来看,还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 画的;另一幅画的是一位高级僧正。   基里洛夫先生走进室内,点着了蜡烛,从放在屋角的他那 个还没有整理好的皮箱里拿出了信封、火漆和一枚水晶玻璃 的小图章。   “请把您的便条放在信封里封好,写上收信人的姓名。” 我表示不必如此费事,但他执意不从。我写好信封,便拿 起制帽。   “我想您也许愿意喝点茶吧,”他说,“我买了点茶叶。喝   点吧?”   我没有拒绝。老太太很快把茶端上来了,那是一把盛开水 的极大的茶壶,一把装满泡好了的茶的小茶壶,两只画满了粗 糙的图样的大瓷杯,一块白面包,还有一个装满糖块的深盘   I■?美   4 o   “我爱喝茶,”他说,“老在夜里喝;喝得很多,我一边走来 走去一边喝;一直喝到天亮。在国外,夜里喝茶是不方便的。” “您天明的时候才睡?”   “一向如此;有好久了。我吃得不多;总是喝茶。利普京为   ①即沙皇尼古拉一世(1796—1855)。   147   人狡猾,但是没有耐心。”   他居然很愿意谈话,这倒使我诧异;我决定利用时机。   “方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指出。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   “这真愚蠢;根本不值一提。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列 比亚德金喝醉了。我没对利普京说什么,只是把一些小事解释 了 一下;因为他弄错了。利普京有许多幻想,小题大作。我昨天 相信了利普京。”   “今天相信我了?”我笑了起来。   “您方才不是全都知道了吗。利普京或是软弱,或是缺乏 駙心,或是居心不良,或是……嫉妒。”   最后这句话使我惊讶。   “不过,您用的词儿未免太多了,因此,倘若其中有一个对 他并不适合,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也许全都适合。”   “是啊,确实如此。利普京真是一团糟!他方才胡说什么您 想写一篇什么文章,这可是真的?”   “为什么说他是胡扯呢?”他又皱起眉头,盯着地面。   我表示歉意,并开始让他相信,我不是在刺探隐私。他脸 红了。   “他说的是真话;我是在写文章。不过这反正一样。”   我们沉默了半晌;他蓦地莞尔一笑,还是方才那种天真烂 镘的微笑。   “关于人们的脑袋,是他自己从一本书里想出来的,是他 先告诉我的,可他不大明白,而我现在所写的只不过是关于人   148   们不敢自杀的种种原因;就是这么回事。这反正是一样。”   “怎么会不敢呢?难道自杀事件还少吗?”   “很少。”   “难道您真是这么认为?”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开始踱来踱去。   “依您之见,究竟是什么阻止人们自杀的呢?”我问。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仿佛在回忆我们谈的是什么问   题。   “我……我还不大清楚……阻止人们自杀的是两种偏见,   ?   两件事情;只有两件;一件很小,另一件很大。但是那件小事也 是很大的。”   “究竟是什么小事呢?”   “疼痛。”   “疼痛?在这件事上……难道它就这么重要?”   “最重要了。有这么两神人s—种人自杀或是由于过于悲 伤,或是由于愤恨,或是由于疯狂,或是由于看破红尘……这 些人的自杀都很突然。他们不大考虑是否疼痛,而是突然下手。 然而另一种人自杀却是出于理性——他们想得可就多了。” “难道有人会出于理性而自杀? ”   “多得很。倘若没有偏见,那就会更多;太多了;就这些。” “就这些?”   他不作声。   “难道就没有办法毫不疼痛地死吗?”   “您想想吧,”他在我面前站住了,“您想想看,倘若有这么 一块象一幢大房子鄉么大的石头悬在空中,而您就在它的下   面;要是它掉在您身上,掉在您头上一您会觉得疼吗?”   “房子那么大的石头?那当然可怕啰。”   “我不是说可不可怕;会觉得疼吗?”   “象一座山那么大的石头,有一百万普特①重?那当然,一   点也不会伤人。”   “可您的确站在它下面,当它悬在您头上的时候,您会怕 得要命,因为它会砸痛您。任何一个第一流的学者,第一流的 医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会怕得要命。任何人都会知道它 不会伤人,可是任何人也都会十分怕它伤人。”   “哦,那末第二个原因呢,大的那个? ”   “地狱。”   “您是说报应?”   “这反正一样。地狱;仅仅是地狱。”   “难道就没有根本不相信地狱的无神论者?”   他又不作声了。   “您也许是根据自己的情况下判断的吧?”   “任何人都得根据自己的情况下判断他说,脸又红了, “只有在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这是每 一个人的目的。”   “目的?不过那时大概I隹都不愿意活了吧?”   “谁都不愿意活了,”他断然说道。   “人都是怕死的,因为他侗热爱生活,这就是我的看法/ 我指出,“这也是天性使然。”   ①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公斤。   150   “这是卑鄙的,完全是个骗局! ”他两眼炯炯发光,“生活就 是痛苦,生活就是恐惧,所以人是不幸的。如今一切全是痛苦 和恐惧。如今人们之所以热爱生活,是因为他们喜欢痛苦和 恐惧。他们就这样做了。如今人们是为了痛苦和恐惧而活着, 这完全是个骗局。现在的人还不是他将来那个样子。将会出 现一种新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谁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就 会成为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能成为上帝。因 为真正的上帝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么说来,您认为上帝毕竟是存在的啰?”   “他不存在,但他是有的。石头里并无疼痛,但在对石头的 恐惧中却有疼痛。上帝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产生的疼痛。谁 能战胜疼痛和恐惧,他自己就会成为上帝。那时就会出现新的 生活,那时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历史就会分 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大猩猩到上帝的毁灭,另一部分是从上 帝的毁灭到……”   “到大猩猩?”   “......到地球和人的质变。人将成为上帝,并将发生本质   上的变化。世界将发生变化,事物将发生变化,种种思想和一切 感情亦将如此。您的看法如何.?那时人会发生本质的变化吗?” “倘若人们把生死置之度外,那末所有的人都会自杀,说 不定这才是可能发生的变化。”   “这反正一样。人们会粉碎骗局。任何人只要追求最大 的自由,他就应该敢于自杀。谁要是敢于自杀,他就能识破骗 局的奥秘。除此之外别无自由;这就是一切,此外就一无所有 了。谁胆敢自杀,谁就是上帝。如今任何人都能这么办,因此也   i   5   i   就不会有上帝,不会有任何东西。可是任何人一次都还不曾这 么干过呢。”   “自杀者有千千万万。”   “可他们没有一个是由于这个原a而自杀的,全是出于恐 惧,而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不是为了消灭恐惧。谁若是仅仅为 了消灭恐惧而自杀,他立刻就会成为上帝。”   “也许他来不及这样作我指出。   “这反正一样,”他轻声答道,态度安详而高傲,几乎带着蔑 视的神气,“我很惋惜,您好象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我觉得奇怪,您不久以前是那么激动,可现在却这么平 静,虽说您说话的时候很热情。”   “不久以前?不久以前太可笑了他微笑着答道我不喜 欢骂人,而且从来不笑,”他忧郁地补充道。   “是啊,您喝着茶打发一个个夜晚是并不愉快的。”我站了 起来,拿起制帽。   “您这么想吗? ”他有点惊奇地笑了笑。“这是为什么呢? 不,我……我不知道,”他蓦地发窘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 但我感到我不能象其他任何人那样行事。别的人都能起初想 着这一件事,接着又立刻去想另一件事。我可不能去想另一件 事,我一辈子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他突然以令 人吃惊的坦率总结道。   “倘若您不见怪,那就请您告诉我,您的俄语为什么讲得 不那么准确?难道是由于在国外住了五年,把俄语忘了?”   “难道我讲得不准确?我不知道。不,这并不是由于住在 国外的缘故。我一辈子都是这么讲的……对我来说反正都是   152   一祥/   “还有一个更加微妙的问题:我完全相信,您不喜欢踉人 们来往,而且很少同别人谈话。可您现在为什么跟我谈了这么 多呢?”   “跟您?不久以前,您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您 还……不过,反正一样……您很象我的兄弟,非常象,象极 了,”他说,脸又红了,“他死去七年了;他是我哥哥,比我大许 多许多。”   “他大概对您的思想方法有过很大影晌。”   “不,他很少说话;他一言不发。我会为您转交便条的。”   他提着灯笼把我送到门外,以便我走后把大门锁上。“不 消说,他准是个疯子——我暗暗断定。在大门外我又碰到了 一个人。   我刚刚把腿迈出便门的高门坎,一只有力的手蓦地抓住   了我的胸部。   “是谁?”一个人的声音吼了起来,“是朋友,还是敌人?坦   白交代!”   “是自己人,自己人!”利普京的细嗓子在附近尖叫起来, “这是r先生,是一位受过第一流教育的年轻人,跟一些最高级 的人士有往来。”   “我喜欢您,要是您跟上流社会有往来的话,第 -流……那就是说,受过??很-高-的-教育……退役大尉伊格纳   153   特?列比亚德金,愿为世界和朋友们效劳……只要是真朋友, 只要是真朋友,下流胚!”   列比亚德金大尉身高约二俄尺十俄寸,肥胖多肉,头发鬈 曲,面色通红,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我面前,说 话也很吃力。不过我先前曾远远地看到过他。   “噢,还有这一位!”他又吼叫起来,因为他发现了提着灯 笼尚未走开的基里洛夫;他举起了拳头,但又立刻放下了。   “您有学问,我就饶了您!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受过很 -高的-教育……   炽热的爱情象一颗榴弹 炸裂在伊格纳特的心间。   独臂人重又哀哀啼哭,   把塞瓦斯托波尔①怀念。   虽说我没有去过塞瓦斯托波尔,而且也不是独臂,可是这韵脚 有多美! ”他把醉醺醺的嘴脸伸到我面前。   “他没有工夫,没有工夫,他要回家利普京劝他道,“明 天他会告诉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   “告诉莉莎维塔!……”他又咆哮起来,“你站住,别走!还 有另一段:   在其他女骑士们的环舞圈中,   一颗明星骑在马上飞舞;   ①指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的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   154   一个贵-族-世家的孩儿 从马上向我展示笑容。   这是献给一个‘明星般的女骑士’的一首赞歌!这是一首赞 歌,你若不是一头蠢驴,你就应该知道! 二流子们是不懂的! 你站住! ”他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拚命挣扎,想跑到门外去,“你 去告诉她,说我是荣誉骑士……而达什卡①嘛……我用两个 指头就能把达什卡……农奴的女儿,她不敢……”   这时他跌倒了,因为我使劲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跑到街上 去了。利普京紧跟在我后头。   “阿列克谢?尼雷奇会把他扶起来的。您可知道,我方才 从他那儿打听到什么了吗?”他气喘吁吁地唠叨着,“您不是听 见他念的诗了吗?他已经把这些致‘明星般的女骑士’的诗封 进了信封,明天就要寄给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还把自己 姓名的全称也写上了。这个人哪!”   “我可以打赌,是您唆使他这么干的。”   “您赌输了! ”利普京哈哈大笑,“他陷入情网了,象猫那样 陷入情网了,您可知道,这是从恨开始的。起初他对莉莎维 塔?尼古拉耶夫娜恨得要命,就因为她骑马,他恨得几乎要在 大街上大声骂她;他也的确骂过了!前天她骑着马从街上过, 他就骂了她一通,幸而她没有听见,今天却突然做起诗来了I 您可知道,他想冒险去求婚吗?当真如此,当真如此!”   “我觉得您真奇怪,利普京,不论在哪里发生了这种卑鄙   ①达丽娅的卑称《   5   5   J   龌龊的事,总是有您一份,您总是在那里出谋划策! ”我怒冲冲 地说道。   “但是您言过其实了,r先生;万一您碰到了一个对手,您 不会由于害怕而感到心里有点发紧么?”   “什-么?”我叫道,停住了脚步。   “那我再也不告诉您任何事情了,这是对您的惩罚。您不 是很想听听吗?譬如说,这个儍瓜如今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大 尉,而是我省的一个地主^而且还是梠当有势力的地主,因为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前几天把全部地产和过去的两百个 农奴都卖给他了,上帝作证,我不是骗您!我是刚才知道的, 不过是从一个最可靠不过的人那里知道的。哦,至于其他的 事,往后您就自己去打听吧;我可什么都不再说了;再见,先 生,,,   10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焦急万状地等候着我,简直都有 点歇斯底里了。他回到家里已经一个钟头。我见到他的时候 觉得他仿佛喝醉了;至少在最初的五分钟里我觉得他是喝醉 了。唉,对德罗兹多夫家的访问把他完全弄胡涂了。   “我的朋友,我的思路完全乱了......莉莎......我跟先前一   样喜欢并尊敬这位天使;的确跟先前一样;但是,我觉得,她俩 等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打听什么事情,也就是要随随便便地 从我口中探听一点什么,然后就请你回家……就是这么一回   亩 ”   6   5   2   “您怎么也不害臊! ”我憋不住叫道。   “我的朋友,我现在非常孤独。这毕竞是可笑的。您想9 那儿的一切也都充满了秘密。她们也是纷纷向我打听这些鼻 子和耳朵的情况,还问起了一些彼得堡的秘密。她俩直到现 在才第一次听说四年前尼古拉在这里干的那些勾当:‘您当时 在场,您看到了,他真是个疯子吗f这种想法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普拉斯科维娅巴不得尼古拉是个疯子?这 个女人巴不得如此,巴不得!那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哦, 就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毕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   j   是,这难道是为了他么,况且在她首先从巴黎给这位可怜的朋 友写了信以后……最后,这位普拉斯科维娅,似乎把她称作这 位亲爱的朋友,她真是一个典型,她是令人永志不忘的果戈理 笔下的科罗鲍奇卡①,不过她是个可恶的科罗鲍奇卡,是个惹 事生非的科罗鲍奇卡,而且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科罗鲍奇卡。” “这么一来她岂不就成了一个大箱子啦;她果真是个放大 了的科罗鲍奇卡么? ”②   “说她是个缩小了的科罗鲍奇卡也无不可,反正是一回 事,只是请您别打断我的话,因为这一切都正在我脑子里打转 转呢。她们在那儿闹翻了,?但莉莎除外;她还老是‘姑妈,姑 妈’地叫个不停,不过莉莎很滑头,所以这里总还有点什么名 堂。有点什么秘密。但她跟老太婆吵翻了。的确,这位可怜   ①《宛魂灵>中的一个女地主,贪婪而吝啬,象个小钱柜。   ②“科罗鲍奇卡”在俄语中意为“小盒子”,放大了的“小盒子”自然就成了 “大箱子、   157   的姑妈对任何人都专横霸道……可现在她却得巴结省长夫 人,上流社会对她不大恭敬,卡尔马津诺夫也对她‘失敬’了,?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儿子的疯狂,想起了这位利普京,以及我弄 不明白的这一切,而且——而且据说她用醋敷脑袋,于是我跟 您就在这里又是发牢骚,又是写信……啊,我把她折磨得好 苦,而且又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您想,我 回来时发现她寄来的一封信;您读读,读读!啊,我有多么忘 恩负义啊!”   他把刚刚收到的那封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信交给了 我。她仿佛对早上写的那张“请坐在家里”的便条感到后悔。 信写得很客气,但依然是那种断然的口气,依然是寥寥数语。 她要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后天——星期天中午十二时 整去找她,并建议带一个朋友同去(括号里写着我的名字)。从 她那方面来说,她答应邀请沙托夫以达丽碰?帕夫洛夫娜的 哥哥的身份前往。“您可以从她那儿得到最后的答复,您可满 意了吧?这岂不就是您如此渴望履行的正式手续么?”   “请您注意信末关于正式手续的这一句气话。可怜的,可 怜的女人,我终身的朋友!我承认,对我命运作出的这种突然   @决定简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承认,我还一直抱 i希望,可现在一切都决定了,我已经知道,一切都完了;这太 可怕了。啊,但愿根本就没有这个星期天,一切照旧:您还到 这儿来,我也还待在这儿……”   “利普京不久以前说的那些卑鄙龌龊的事情,那些谣芑, 把您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您方才用您友善的手指触及了另一个痛处。   O0   5   J   这些友善的手指一般说来是残忍的,有时还是糊涂的,请原谅, 但是,不知您可相信,我几乎把这一切全都忘了,把那些卑鄙 龌龊的事全都忘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忘,但是我由于愚蠢,当 我在莉莎身边的时候,我竭力让自己感到我是幸福的,并说服 自己:我是幸福的。可是现在……噢,我现在想的却是这位宽 宏大量的、仁慈的、能够容忍我的种种卑鄙缺点的女人,一 即使她并不完全能够容忍,然而我本人就是如此,我的性格就 是这么无聊、可恶!我是个任性的孩子,孩子的利己主义我全 有,但没有孩子的天真。她二十年来一直象保姆那样照料我,   这个可怜的姑妈,正象莉莎优美地称呼她的那样......突然之   间,在过了二十年以后,孩子想娶妻了,娶妻呀娶妻,一封信接 着一封信,而她却在头上敷醋,而且……我已达到了目的,到 星期天我就要成为有妻室的人了,这可是非同儿戏……我为 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又为什么要写那些信呢?对了,我忘 啦.?莉莎非常崇拜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起码她是这么说的; 她提到达莎就说:‘她是个天使,只不过有点不大坦率。,她们 俩都劝我娶她,甚至普拉斯科维?……不过普拉斯科维娅并 没有劝过我。啊,在这个科罗鲍奇卡里锁着多少毒素啊!真 的,莉莎也没有劝过我.? ‘您干吗要结婚呢;书中自有颜如玉 嘛。’她说完还哈哈大笑哩。我原谅了她的笑,因为她自己的 心里也有痛苦。但是她们却对我说:您没有女人是不行的。您 的身体日益虚弱,而她可以照料您的起居,或者诸如此类的 事……真的,当我跟您一起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暗自寻 思,是上帝在我动荡不宁的一生的晚年把她派来的,她可以照 料我的起居,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最后,家务也得有人照   159   料。我这里弄得乱七八糟,您瞧,什么东西都胡放乱扔,我方 才吩咐他们收拾一下,可这本书还是扔在地板上。可怜的朋 友为了我这儿乱成这样总是很生气……噢,往后可再也听不 到她的叫嚷了! 二十年了!再有就是他们好象常常收到匿名 信,您想想吧,尼古拉仿怫把领地卖给了列比亚德金。这个恶 魔;还有最后一点,这个列比亚德金是个什么人呢?莉莎听 啊,听啊,嘿,她是怎样在听啊!我原谅她的哈哈大笑,我看见 她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在听,还有那位马夫里基……我可 不愿意扮演他现在扮演的这个角色,他毕竟是个可爱的孩子, 但是有点腼腆;不过对他倒不必介意……”   他沉默了;他既疲倦而又迷惘,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儿,用 疲倦的眼神凝视着地板。我利用这个间歇叙述了我走访菲利 波夫公寓的情况,同时毫不客气地、冷冰冰地发表了我的意 见:列比亚德金的妹妹(我没有见到她)在某个时候的确可能 是尼古拉的一种牺牲品,照利普京的说法,这是在尼古拉生平 的那一段神秘时期,此外,很有可能,列比亚德金为了某种原 因不断接受尼古拉的金钱,不过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至于 有关达丽娅?帕夫洛夫鄒的种种流言,那末它们全是胡说八 道,全是利普京这个坏蛋造的谣,至少阿列克谢?尼雷奇是这 样热烈地肯定这一点,而对他的话是没有理由不相信的。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心不在焉地听完了我的这一番言之凿凿 的话,仿佛与他无关似的。我还顒便提到我同基里洛夫的谈 话,并补充道,基里洛夫也许是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不过他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他无精打采 地、仿佛不大愿意似地、懒洋洋地说道,“这些人所想象的自然   160   界和人类社会,跟上帝所创造的不同,跟它们的实际样子也不   同。人们都愿意跟他们来往,但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起码 是不愿意的。我当时在彼得堡见过这种人,此外还有这位可 爱的朋友(哦,我那时老是侮辱她丨),我不但不怕他们的咒骂, —我甚至也不怕他们的赞扬。我现在也不怕,但是咱们还 是谈谈别的事吧……我象是干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您瞧,我阼 天给达丽娅?帕夫洛夫鄒寄了一封信……为了这件事我真得 狠狠地骂我自己!”   “您究竟写些什么?”   “噢,我的朋友,请您相信,这一切都是这么高尚。我告诉 她,五天前我给尼古拉写了一封信,也是出于高尚的动机。” “我现在明白了!”我热情地叫道,“可您有什么权力把他 们这样相提并论呢?”   “但是,我的朋友,您不要把我彻底压垮,不要冲着我喊叫 嘛;事实上我已经完全被压死了,就象……就象一只蟑螂,但 是到了最后,我还是认为这一切是那么高尚。假定在那里果 真发生过什么事……在瑞士……或者有什么事刚刚开始。我 应该预先问问他们的心事,以便……总之,以便不妨碍他们的 心事,不做他们的道路上的障碍……我完全出于高尚的动 机   “噢,天哪,您这件事办得多蠢啊!”我不禁叫道。   “蠢,蠢!”他简直是急不可待地附和道,“您从来也没有说 过任何比较聪明的话,这是愚蠢的,但是有什么办法,一切都 决定了。我就是娶她,反正也是一样,哪怕我娶她是为了掩饰 ‘别人的罪孽’也罢,那末我究竟为什么还要写信呢?不是吗?”   I   6   I   “您又来这一套!”   “噢,您的喊叫现在可吓不倒我,如今在您面前的已经不 是那个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了;那一个已经被埋葬了;总 之,一切都决定了,那末您为什么喊叫呢?唯一的原因就是您 自己并不娶妻,您也不必在头上戴一个众所周知的装饰品。您 又感到厌恶啦?我可怜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这一辈子 却在专门研究女人。‘倘若你想征服全世界,你就得征服自 己’,——这是另一个象您这样的浪漫主义者,即我的大舅子 沙托夫说过的唯一的一句金玉良言。我很想借用他的这一句 名言。哦,我现在也准备征服自己,我要结婚,不过我要征膙 什么来代替征服全世界呢?噢,我的朋友,结婚,这是任何一 个高傲的人,任何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精神上的死亡。婚姻 生活将使我蜕化,将耗去我为事业效力的精力和勇气,还会生 儿育女,也许并不是我的儿女,肯定不是我的。聪明人是不怕 正视真理的……利普京不久以前曾劝我筑墙防范尼古拉;他 是个蠢才,我说的是利普京。女人可以蹒过明察秋毫的眼睛。 仁慈的上帝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当然知道他冒的是什么样的风 险,但我深信她曾打扰过他,并逼着他把她造成现在这个样 子,而且……还具有这样一些特征;否则还有谁愿意&白给自 己招来这么多麻烦?我知道,娜斯塔霞也许会对我的自由思 想大发雷霆,但是……总之,一切都决定了。”   倘若他没有这种在他那个时代如此盛行的、廉价的、俏皮 的自由思想也活得下去的话,那末他就不会显得那么自然了, 至少他现在是用这种俏皮话安慰了自己,然而为时不久。   “啊,要是根本没有这个后天,根本没有这个星期日,那该   有多好啊!”他蓦地叫道,但已彻底绝望,“为什么就不能有这   么一^周没有星期日呢-不是经常会出现奇迹的么?从日历   上抹掉一个星期日,这对上帝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可以向 无神论者证明自己的威力,还可以使真相大白!噢,我是多么 爱她!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她却从来也不了解我!”   “但是,您这说的是谁呀;我也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惊奇 地问道。   “二十年了!她一次也没有了解过我,哦,这太残忍了!难 道她以为,我结婚是出于恐惧,出于贫困?噢,可耻!姑妈,姑 妈,我是为了你啊!……哦,但愿她,这位姑妈,能够知道,她是 我二十年来所热爱的唯一女人!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否则就 不可能举行任何婚礼,否则他们就只得硬把我拖去举行所谓 的婚礼!”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自白,而a还是说得这样坚决 的自白。我不隐瞒,我是真想哈哈大笑。然而我错了。   “我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人,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他突然举起双手一拍,仿怫由于产生了?个新的念头而蓦地 吃了一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我的可怜的孩子,可以救我, ——哦,他怎么还不来呢!噢,我的儿子,噢,我的彼得鲁沙 ……虽说我不配称作他的父亲,倒不如我是一头老虎,可是 ……让我独自待在这儿吧,我的朋友,我要躺一会儿,好集中 思想考虑一下。我太累了,太累了,我想,您也该去睡了,您 瞧,十二点啦……”   163   第四章一个跛女人   沙托夫这一次倒并不固执,看到我的便条,便在中午到了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家中。我们几乎是同时到达;我也 是第一次前去拜访。他们大家,即莉莎、她妈妈和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都坐在大厅里,正在争论什么。妈妈要莉莎用 钢琴给她弹奏一支华尔兹舞曲,当莉莎开始弹奏妈妈点的那 一支华尔兹舞曲的时候,妈妈却硬说这不是她点的那一支。马 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心地单纯,他为莉莎辩护,想让老太太 相信,弹奏的这一支就是她点的那一支;老太太气得嚎啕大 哭。她有病在身,甚至行动都很困难。她的腿肿了,近几天来 什么事也不干,就会耍脾气,对任何人都要找碴儿,尽管她一 向对莉莎有点害怕。我们来到后,他们都很高兴。莉莎高兴 得满面红光,向我说了声谢谢,这当然是因为我把沙托夫带来 了。接着她便向他走去,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   沙托夫笨拙地站在门口。她感谢他的光临,然后带他去 见妈妈。   “这位是我对您说过的沙托夫先生,而这位则是r先生,是 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朋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   164   维奇昨天也跟他认识了。”   “那末哪一位是教授呢?”   “根本就没有教授,妈妈。”   “不对,有的,你自己说过要来一位教授;准是那一个,”她 嫌恶地指了指沙托夫。   “我从来也没有对您说过要来什么教授。r先生现在供职, 而沙托夫先生过去则是大学生。”   “大学生和教授不都是从大学里出来的嘛。你就会犟嘴。 而那个瑞士人是留着唇髭和胡子的。”   “妈妈总是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儿子称作教授 莉莎说道,一面把沙托夫领到大厅另一端的沙发上去了。   “她腿肿的时候总是这样,您明白,她有病,”她低声对沙 托夫说道,依然带着那种非常好奇的神情在打量他,特别注意 他头上那一绺竖立的头发。   “您是军人吗?”老太太问起我来了,莉莎是那么冷酷无情 地把我扔给她了。   “不,太太,我担任文职......”   “r先生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朋友,”莉莎立刻应   亩说道《   “您是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手下做事吧?他不也是 一位教授吗?”   “咳,妈妈,瞧您,您准是夜里做梦也是教授,”莉莎嗔怪地 叫道。   “教授可真够多的,这不是做梦。你总是跟妈妈抬杠。四年 前,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来这儿的时候,您在这儿吗?”   165   我回答说,我在这儿。   “是不是还有一个英国人跟您在一起?”   “不,没有   莉莎笑了。   “瞧,那时候根本没有英国人,淮是胡说。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在胡说。所有的人都在 胡说。”   “这是因为昨天姑妈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发现,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仿佛很象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中的亨 利亲王,所以妈妈才说什么没有英国人莉莎向我们解释道。   “要是没有亨利,那也就没有英国人。只有一个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在胡闹。”   “我向您保证,妈妈是故意这么说的莉莎认为有必要对 沙托夫解释一下,“她精通莎士比亚的作品。我亲自向她读过 <奥赛罗》的第一幕;但是她现在很痛苦。妈妈,您听见了吗, 敲十二点了,您该服药了。”   “医生来啦,”一名侍女出现在门口。   老太太欠了欠身子,开始召唤小狗:“泽米尔卡,泽米尔 卡,你总会跟我在一起的吧。”   那只名叫泽米尔卡的又脏又老的小狗并不听话,它钻到 莉莎坐的那张沙发底下去了。   “你不愿意?那末我也不要你了。再见,老弟,我还不知 道尊姓大名呢,”她对我说。   “安东?拉夫连季耶维奇......”   “反正一样,我是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不要送   166   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叫的只是泽米尔卡。感谢上 帝,我自己还能走路,明天我还要乘车出去兜风哩。”   她生气地离开了大厅。   “安东?拉夫连季耶维奇,您暂时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 维奇谈谈吧,我向您保证,如果你们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你们两个都会得益匪浅,”莉莎说道,并友好地对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笑笑,他因博得了她的青睐而眉开眼笑。我没 有办法,只得继续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谈话。   我感到惊奇的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同沙托夫谈 的问题,原来的确只是文学方面的问题。也不知是为什么,反 正我一直觉得,她把他叫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我们,也就是我 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看到他们并不想瞒着我们,而且 谈话的声音很高,于是就侧耳谏听;后来把我们也请去发表意 见。整个问题就在于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早就有意出版 一部在她看来是颇有裨益的?书,但她毫无经验,所以需要一名 助手。她着手向沙?托夫解释自己的计划时态度那么认真,简 直使我吃惊。“她想必是一位新式女性,”我想,“瑞士她没有 白去。”沙托夫两眼死盯着地面,专心地听着,对于上流社会的 一位有闲情逸致的小姐从事这种对她似乎并不适宜的工作, 丝毫也不感到惊讶。   她所计划的是这样一种出版事业?。无论在俄国的京城 或在外省,出版了大量的报纸和其他刊物,这些报刊每天都报   167   道大量的事件,一年过去,报纸在书柜里堆得到处都是,再不 就是被人东拋西扔、撕成碎片,或是拿去糊口袋、盖东西。报 刊上登载的许多事实给人留下了印象,并被保留在公众的记 忆中,但事后却一年年地被淡忘了。许多人事后想查阅这些 报道,然而要在汪洋大海似的报刊中找到你想找的材料又谈 何容易,往往既不知道日期,又不知道地点,甚至连事情发生 在哪一年也记不得了。但是,倘若按照一定的计划和一定的 意图把全年发生的事件都综合在一本书里,加上标题和索引, 并按事件发生的月份和日期进行分类,那末这种年鉴就可以 为这一年俄国生活的特征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轮廓,尽管见诸 报端的事实较之实际发生的事件在数量上是微乎其微的。   “用几本厚书来代替大量报刊,如此而已沙托夫指出。   但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却热烈地捍卫自己的意 图,尽管她感到难以把自己的想法清楚地表达出来。她肯定 地说,只须编一本书,甚至也不必太厚。但是,即使书比较厚, 但也得眉目清楚,因为主要问题在于编纂计划和提供事实的 方式。当然,不必把一切都收集起来予以转载。官方的法令, 政府颁布的条例,地方当局制定的法规,各种法律,这一切虽 说都很重要,但在这部拟议中的出版物里,这种材料可以一概 不收。可以剔除许多东西,只限于选择那些多少能表现当前 人民的精神生活与俄国人民的个性的事例。当然,什么材料 都可以收:奇闻轶事,火灾,捐款,一切善行与恶行,各种讲话   ①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札记《心愿》中可以看出,收集一些对于俄国的生活 具有代表性的事实和事件并系统地加以整理,是他本人的夙愿。   168   和演说,甚至不妨选收有关河水泛滥的消息,甚至还不妨收一 些政府法令,然而在一切材料中只选那些能反映时代特征的 东西;选入的材料都要能表现一种观点、一种方针、一种意图、 一种能阐明全部事实的见解。最后,这本书还要写得生动有 趣,甚至可以充作消遣读物,至于它还应该是一部必备的参考 书,那就不在话下了!这也许可以说是一幅反映俄国全年的 精神生活、道德生活与内心生活的图画。“要使得人人都来买 它,要使它成为一部案头必备书,”莉莎坚定地说,“我明白,一 切都取决于编纂计划,因此我才求助于您,”她结束道。她十 分激动,尽管她的解释是含混不清的,也是不充分的,但沙托 夫已开始明白了。   “这就是说,它将是一种有倾向性的东西,是按照一定的 意向编成的一部事实汇编,”他喃喃地说,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绝不是这样,不能按照什么意向来编,也不应有任何倾 向。不偏不倚就是唯一的倾向。”   “倾向也不是什么坏事,”沙托夫微微活动起来,“再说只 要弄出来的是一部汇编之类的东西,总是免不了有倾向的。这 部事实的汇编也将指出应该如何来认识这些事实。您的主意 倒不坏。”   “那末说来,是可以编这样一部书的啰? ”莉莎高兴起来。   “还得好好考虑考虑。此事工程浩大。不是立刻就能定 下来的。需要经验。即使到了我们就要出版这本书的时候, 我们也未必就已经学会了怎样出版它。恐怕要经过多次的尝 试;不过这个想法倒确实值得考虑。是个有益的想法。”   他终于举起了双目,他的眼里甚至闪耀着兴奋的先芒,他,   169 (   是那样感兴趣。   “这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 ”他温和地,而且似乎有点害羞 地问莉莎。   “难办的是怎么样实现这个想法,而不是怎么样产生这个 想法莉莎微笑道我懂的事不多,也不太聪明,我只能致力 于我自己明白的事情……”   “致力于?”   '“也许这个同儿用得不当? ”莉莎急忙问道。   “也可以用这个词儿;我无所谓。”   “我还在国外的时候就觉得我也会有什么用处。我有自 己的钱,可是这些钱却白白地放在那里,为什么我不能也为共 同的事业做点什么呢?况且这个念头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蓦地 产生的;我根本就不曾有意识地去考虑这个问题,但我对这个 想法却很高兴;但我立刻发现,我不能没有一个助手,因为我 什么本事也没有。不消说,我的助手也得成为这本书的编辑。 咱俩平均分担:您制订计划,做具体工作,而这主意最初是我 出的,出版的经费也由我提供。这本书能收回成本吗?”   “假若咱们能制订一个正确的计划,那末这本书是会有销 路的。”   “我预先告诉您,我并不是为了赚钱,但我很希望这本书 能够畅销,若能赚钱,我也会感到自豪的。”   “哦,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这不是把您请来当助手吗……咱俩来个分工。您来   制订计划。”   “您怎么知道我能制订计划?”   170   “有人向我谈到过您,我在这里也曾听说??我知道,您 很聪明,而且……正在为事业工作,而且……想得很多;在瑞 士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曾向我谈到 过您,”她急忙补充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是吗?”   沙托夫倏然瞥了她一眼,但立刻又垂下了视线。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向我谈过许多关于您的情 况……”   沙托夫蓦地脸红了。   “不过您还是把这些报纸拿去看看吧莉莎急忙从椅子 上拿起一捆准备好了的报纸,“我试着给报上的一些事实作了 些记号以备挑选,还分了类,编了号……您会看到的。”   沙托夫拿起这一捆报纸。   “您拿回家去看看吧,您住在哪儿呀?”   “博戈亚夫连街上的菲利波夫公寓。”   “我知道。听说有一位叫做列比亚德金先生的大尉好象 也住在那儿,就在您的附近吧? ”莉莎仍象先前那样匆忙地说。   沙托夫用伸出的一只手拿着那捆报纸,一言不答地整整 垡了一分钟,眼睛瞧着地面。   “干这种事您最好是另请高明,我对您是一点儿也不合适 的,”他终于说道,不知为什么非常奇怪地降低了声音,几乎象 是耳语。   莉莎顿时面红耳赤。   “您指的是什么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她叫道, “请您把不久以前收到的那封信拿来。”   我也跟随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走到桌子跟前。   171   “您瞧瞧这个,”她突然对我说道,一面十分激动地把信展 开您可曾见过象这样的东西?请朗读一下I我想让沙托夫 先生也听听。”   我大为诧异地朗读了下述信件:   致尽魯尽美的少女图申娜   叶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小姐!   噢,莉莎维塔?图申娜,   她有多么可爱啊,   当她跨上女人的马鞍跟一位亲戚策马飞奔,   迎风飘舞着她的一绺鬈发;   当她和母亲一起在教堂里顶礼膜拜,   一片红暈浮现在虔敬的双颊!   那时我渴望获得合法婚姻的欢乐,   朝着她和母亲的背影把热泪倾洒。   一个无知之辈写于一场争论中   小姐!   我最为遗憾的是没有在塞瓦斯托波尔为祖国的荣誉失去一只 手臂,其实我根本没有去过那儿,在整个战役期间,我一直供应微   *   不足道的章粮,我认为这是一件下流勾当。您是古代的女神,而我 却微不足道,但我曾幻想过不朽。瞧瞧这些所谓的诗吧,但也不过 如此,因为诗毕竟是胡说八道,而且替那在散文中辨认为是粗鄙无 礼的东西辩护。倘若一只变形虫居然用一滴水(若把这一滴水放   *4   在显微镜下,可以看到其中有许许多多变形虫)写成一首诗献给太   阳,太阳会不会生它的气呢?彼得堡上流社会的爱护大牲口俱乐 部①尽管有充分理由怜恤狗和马,但却看不起小小的变形虫,甚至 根本就不提它,因为它长得不够大。我也长得不够大。结婚的念头 看来未免是太可笑了;但是,我很快就会通过您所鄙视的一个憎恨 人类的人得到一笔相当于过去的二百个农奴的财产。我可以告诉 您许多事情,我甚至还情愿为了一些文件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不要瞧不起我的求婚。此信寄自一个懂诗的变形虫。   您的最恭顺的朋友,随时听候   您的差遣的歹II比亚德金大尉   “这是一个醉鬼、一个坏蛋写的!”我气愤地叫道我知道   他!”   “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莉莎红着脸急忙向我们解释, “我立刻就明白了写信的是一个傻瓜,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把它 拿给妈妈看,免得使她更加难过。但是,如果他今后继续这 样,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想 去制止他这样做。不过,既然我已把您当作我的助手她对 沙托夫说,“既然您也住在那里,所以我就想问问您,不知您认 为往后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醉鬼加坏蛋,”沙托夫仿佛不大愿意似地喃喃道。   “怎么,他一向都是这么蠢吗?”   “不,他没喝醉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蠢。”   “我认识一位将军,他写的诗跟这一模一样,”我笑着指   出。   “单从这封信就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非常清楚沉默寡言   ①一八六五年在彼得堡建立了“俄国保护动物协会%   173   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插嘴道。   “听说他跟一个妹妹住在一起? ”莉莎问道。   “是的,是跟妹妹在一起。”   “听说他虐待她,真的吗?”   沙托夫又瞧了瞧莉莎,他面有温色,嘟囔着说:“这跟我有 什么关系!”接着便向门口走去。   “啊,请等一等,”莉莎惊慌地叫道,“您上哪儿去?咱们还 有好多事情要谈呢??”   “有什么好谈的?我明天给您个信……”   “谈谈最主要的问题,印刷所的问题!请您相信我,我不 是幵玩笑,而是当真想做这件事,”莉莎越来越感到不安,企图 说服他,“我们一旦决定出版,又上哪儿去印刷呢?这可是最 重要的问题,因为咱们总不能为这件事上莫斯科去,而这里的 印刷所又不能印这种出版物。我早就决定要自办一个印刷 所,哪怕用您的名义,我知道,只要用您的名义,妈妈是会答应 的……”   “您怎么知道我会办印刷所?”沙托夫阴沉地问道。   “在瑞士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指点着您对我说, 您会办印刷所,而且熟悉这一行。他甚至想给我写一张便条 交给您,可是我忘了让他写啦。”   根据我现在的回忆,沙托夫当时脸色陡变。他又站了几 秒钟,突然走出了房间。   莉莎生气了。   “他一向都是这样拂袖而去的吗? ”她转过身来问我。   我本想耸耸肩膀,不料沙托夫突然回来了,他径直向桌子   174   走去,把他拿着的那一捆报纸放在桌上:   “我不能当您的助手,我没有时间……”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您好象是生气啦?”莉莎用一种有 点伤心的、哀求的口吻何道。   她的声音仿佛使他吃了一惊;他凝视她片刻,仿佛想把她 的灵魂看穿似的。   “反正一样,”他喃喃低语道,“我不愿意……”   他扬长而去。莉莎大吃一惊,甚至显得有点过分;我有这 种感觉。   “真是个古怪得出奇的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大 声说道。   他当然是“古怪”的,但在这整个事情当中却有许多不清 楚的地方。其中有一种隐秘的含意。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出 版物,?其次还有这封愚蠢的信,信中十分明显地暗示“为了一 些文件”要去告密,而他们对此却全都默不作声,只谈一些毫 不相干的事;最后、就是这个印刷所以及沙托夫的突然离去,而 他的突然离去正是因为他们谈起了印刷所。这一切使我产生 了这么一种想法:在我到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不知道 的事情;因此我就是个多余的人,这一切也都跟我无关。再说 我也该走了,作为第一次拜访,我待的时间够长的了。我向莉 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告辞。   她仿佛忘记了我待在房间里,一直心事重重地站在桌旁   175   同一个地方,低着头呆呆地瞧着地毽上的某一点。   “噢,是您啊,再见,”她用通常那种亲切的口吻喃喃地说, “请代我问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劝他尽快到我这儿 来。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安东?拉夫连季耶维奇要走 了。请原谅,妈妈不能出来送您……”   我出去了,当我已经走下楼梯的时候,一个听差突然在台 阶上追上了我:   “女主人请您务必回去一下......”   “是女主人还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是小姐,先生。”   我发现莉莎已经不在我们坐过的那个大厅里,而是在紧 挨着大厅的接待室里。通往大厅的门紧紧地关上了,大厅里 现在只剩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个人了。   莉莎对我嫣然一笑,但她面色苍白。她站在房间中央,显 然是迟疑不决,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斗争;但她蓦地抓住我一只 手,默默地、迅速地把我带到窗前。   “我要立刻见到¥,”她低声说道,用火热的、坚定的、焦灼 的目光盯着我,这目i是不容你表示丝毫异议的,“我要亲眼 见到#,请您帮助我。”   A完全发狂了,而且处于绝望之中。   “您想见谁呀,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我惊恐地问   道。   “这个列比亚德金娜,这个跛女人……她真是个跛子吗?”   我感到惊讶。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听说她是个跛子,昨天还听说   176   来着,”我仓促地作了点准备,嘟囔着说,声音也很低。   “我一定要见到她。您今天能安排好这次会见吗?”   我不禁觉得她非常可怜。   “这办不到,况且我根本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才好,”我幵   始劝她,“我可以去找沙托夫......”   “要是您到明天也没有安排好,那我就要自己去找她,因 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g绝跟我同去。我只能寄希望于 您,此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人了;我对沙托夫说了些蠢话…… 我深信,您是个十分正直的人,说不定还是个忠实于我的人, 请您安排一下吧。”   我非常愿意尽力帮助她。   “我想这么办,”我考虑了一会儿以后便说,“我今天亲自 去一趟,一定,一定要看见她!我要这么办,这样就能见到她,   我向您保证;只不过请允许我把沙托夫当作知心人。”   “请告诉他我有这种愿望,我不能再等了,但是我方才并 没有骗他。他离开这儿也许是因为他很正直,他不高兴,因为 我好象是在骗他。我没有骗他;我真的想出版这本书,并建立   一个印刷所......”   “他很正直,很正直,”我热情地证实道。   “不过倘若到明天还没有安排好,那末我就要亲自前去, 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大家都知道了也罢。”   “明天三点钟以前我是不能来找您的,”我指出,我有点清 醒过来了。   “那末就在三点钟吧。这么说来,我昨天在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那儿想到,您是一位有点儿忠实于我的人,这是对的   177   了? ”她嫣然一笑,急忙同我握手告别,然后匆匆去找被留在大 厅里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去了。   我离开了那儿,对我的诺言感到心神不安,而且也不明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遇到过一个确实陷于绝望的女 人,她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影晌,居然信任了一个几乎是她毫 不了解的男人。她在自己如此困难的时刻向我温柔地微笑, 并且暗示她昨天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感情,这使我感到心如刀 绞;但是我很可怜她,可怜她,一这就是一切!她的秘密 对我说来突然成了神圣的东西,即使现在有人要把这秘密吿 诉我,我也会堵住耳朵不愿再听到任何事情。我只是预感到 了什么事……不过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怎么还能做什么事情。 此外,我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安排:安排一次会 见,但又是什么样的会见呢?又怎样把她俩弄到一块呢?全 部希望都寄托在沙托夫身上,虽说我事先就能知道,他是不会 帮一点点忙的。但我依然赶紧跑去找他。   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我才在他家里找到他。我感到惊奇的   是,他那儿居然有两位客人--位是阿列克谢?尼雷奇,还   有一位是我不大熟识的希加廖夫先生,维尔金斯基的内弟。   这位希加廖夫在我们城里大概已经待了两个月了;我不 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关于他,我只听说他曾在彼得堡的一份 进步刊物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维尔金斯基曾在街上偶然钯他 介绍给我。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脸上的表情象他挪   178   样忧郁,那样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他看上去仿佛在等候世界 的毁灭,而且并不是象那些也许永远不会应验的预言所说的 那样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毁灭,而是十分肯定地在譬如说后 天上午十一时二十五分整毁灭。不过当时我们彼此几乎一句 话也没有说,只是象两个阴谋家那样互相握了握手。最使我惊 异的是他那一对大得出奇的耳朵,它们又长又宽又厚,不知为 什么还扎煞得特别厉害。他的举止笨拙而迟缓。如果说利普 京曾幻想过法伦斯泰尔会在我省实现,那末这位先生则确切 地知道它将在哪一天的几点钟实现。他给我留下一种不祥的 印象;如今我居然在沙托夫家遇见了他,就尤其感到奇怪,因 为沙托夫一般说来并不好客。   我走到楼梯上就听见他们正用很高的嗓门在谈话,三个 人同时在说,仿佛还在争论;但我一进去他们就都不作声了。 他们站在那儿争论,现在又突然一起坐下,于是我也只得坐下 了。这种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分钟。希加廖夫虽然认出 了我,但却佯装不认识我,这肯定不是出于敌意,因为他就是 这种脾气。我同阿列克谢?尼雷奇互相颔首致意,但都默然 无语,不知为什么彼此也没有握手。末了,希加廖夫开始严厉 地皱着眉头瞧着我,非常天真地相信我会突然站起来走开。最 后,沙托夫从椅子上站起来,于是大家都蓦地一跃而起。他们 也不告辞便走了出去,不过希加廖夫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却 对送他的沙托夫说道:   “记住,您有责任提出一份报告。”   “我才不理会您那些报告呢,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沙 托夫把他送走以后便把门关上,还挂上了挂钩。   179   “这些奸诈的小人!”他说,并瞧了我一眼,脸上流露出一 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怒容满面,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首先说了起来。早先 每当我去找他(不过这是很少有的),他通常总是皱着眉头坐 在角落里,怒气冲冲地回答我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完全活跃起 来,开始谈笑风生。然而每一次在告别的时候,他一定又要皱 起眉头开门请您出去,仿佛把自己的一个冤家对头撵出去似 的。   “昨天我在这位阿列克谢?尼雷奇那儿喝过茶,”我指出, “他好象对无神论崇拜得发疯了。”   “俄国的无神论从来没有超出双关语的范围,”沙托夫埋 怨道,一面点燃一支新蜡烛来代替点完的那一支。   “不,我觉得这个人可不是爱用双关语的人;他好象连一 般的话都不会说,更谈不上说双关语了。”   “他们是纸糊的人;这一切全是由于他们奴性十足的思 想,”沙托夫平静地指出,他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双手 撑在膝盖上。   “其中还有憎恨,”他沉默了半晌,接着说道,“倘若俄国突 然得到了改造,甚至就是按照他们的办法改造的,倘若俄国不 知怎么突然变得无比富强而幸福,那末他们首先就要遭到极 大的不幸。那时候他们就找不到可以憎恨的人,找不到可以 鄙视的人,也找不到可以嘲笑的人了!那时就只有对俄国的 一种无穷无尽的、禽兽般的僧恨,这种憎恨渗入了他们的机体 ……这里也没有任何为世人所看不到的眼泪隐藏在显而易见 的笑容下面!俄国人还从来不曾说过比这句关于看不见的眼   180   泪的话更加虚伪的话哩!”他几乎是勃然大怒地叫道。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啊! ”我笑了。   “您自然是一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啰,”沙托夫也笑了, “您知道,”他突然接着说道,“我谈到‘奴性十足的思想’的时 候也许是胡说八道;您大概会立刻对我说:‘您是一个奴仆生 的,而我却不是奴仆。’”   “我拫本不想说……瞧您!”   “您不要道歉,我并不怕您。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奴仆 所生,可如今我自己也成了个奴仆,跟您一样。我们俄国的自 由主义者首先是一名奴仆,他只不过在等待时机去给什么人 擦皮靴罢了。”   “什么样的皮靴?这有什么寓意?”   “哪有什么寓意!我看见您笑了……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说得对,他说我躺在一块石头底下,被压扁了,但还没有 被压碎,只是在那儿挣扎着;他这个比喻很好。”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肯定地说,您对德国人崇拜得发 狂了,”我笑着说,“我们毕竟从德国人那里捞了点什么放进自 己的腰包里了。”   “我们捞到了二十个戈比,却给了他们一百个卢布。”   我们沉默了片刻。   “他在美国把身子躺坏了。”   “谁?把什么躺坏了?”   “我说的是基里洛夫。我和他在那里一个小木房的地板   上躺了四个月。”   “难道您去过美国?”我感到奇怪,“您可从来没有说过。”   181   “有什么可说的呢。两年前,我们三人用最后几个铜板搭. 乘一艘移民的轮船前往美国①,‘以便亲身体验一下美国工人 的生活,并借此通过个人的经验来检验,一个生活在最艰苦   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的状况’。这就是我们去那里的目的。” “天哪!”我笑道,“倘若你们要‘通过个人的经验来体 驗’,你们还不如在农忙时节到我省的什么地方去走一遭,何 苦要跑到美国去呢!”   “我们在那儿被一个剥削者雇去当工人;在他手下干活 的俄国人共有六个,——其中有大学生,甚至还有拋弃了自 己的领地的地主,甚至还有军官,大家都抱着同样崇高的目 的。我们工作、流汗、受折磨,弄得精疲力竭,最后,我和基里 洛夫只得走了——我们病了,受不住了。剥削我们的那个老 板算账的时候克扣我们的工钱,按照合同本应该给三十美 元,可是他只付给我八个美元,付给他十五美元;我们在那儿 还不止一次挨打。失业以后,我和基里洛夫在一个小镇里并 排在地板上躺了四个月;我和他同床异梦,各想各的心事。”   “老板果真打过你们?这是在美国的事?哦,你们准是骂   了他!”   “根本就没有骂他。正好相反,我和基里洛夫立刻断定, ‘同美国人相比,我们俄国人不过是黄口孺子,只有生在美国, 或者至少也要跟美国人在一起住上许多年以后,这才可以踉 他们平起平坐’。哦,当他们为了一件只值一个戈比的东西向   ①据考怔,沙托夫所叙述的美国之行,是转述奥戈罗德尼科夫在《曙光》杂 志上发表的游记《从纽约到旧金山与返回俄国》所描述的若干事实。   182   我们要一个美元的时候,我们不但高高兴兴地付给他们,甚至 还十分得意呢。我们赞扬一切:招魂术,私刑①,左轮手枪,流 浪汉。有一次我们出去旅行,一个人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 我的梳头刷子便梳起头来;我和基里洛夫只是交换了一个眼 色,断定这倒不坏,我们很喜欢这样……”   “奇怪的是,我们不但想到了这种事情,而且还正在实 行,”我指出。   “都是些纸糊的人沙托夫再次说道。   “不过,搭乘一艘移民的轮船远渡重洋,前往一个陌生的 国度,虽说抱有4通过个人的经验去进行了解’之类的目的 ——这件事倒的确象是表现出了一种豁达的毅力……可你们 是怎样离开那儿的呢?”   “我给欧洲的一个人写了封信,他给我汇了一百卢布。” 沙托夫说话的时候,一直象通常那样死盯着地板,甚至在 他激动起来的当儿也是如此。但这时他猛然抬起头来了:   “您想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吗?”   “他究竟是谁呢?”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他霍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他那张椴木写字台前,开始在 上面搜寻什么。我们那儿有一种虽然不太清楚,但却真实可信 的传闻,说是他的妻子一度在巴黎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姘   ①招魂术(通过诸如击桌等方式让死者的灵魂与活人通信息)在十九世纪 中叶产生于美国,并首先在那里大为盛行。私刑是不经侦讯和审判便对 罪行嫌疑犯进行血腥镇压,这种做法早就在美国的一些州里实行,特别 是用以对付黑人。   居,那正是在两年以前,当时沙托夫正在美国,——诚然,那时 她早已在日内瓦把他拋弃了。“既然如此,那他现在又为什么 非要提到他的名字,而且还这么强调呢?”——我不禁想道。   “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把钱还给他,”他突然又朝我转过身 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坐在角落里先前的位子上,用一 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您当然是有事才来的;您要干什么?”   我立刻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并补充道,我方才 过于激动,虽然我现在已经清醒过来,可我却更加糊涂了:我 明白,现在有一桩对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说来是十分重 要的事,我很想帮助她,只可惜我不但不知道如何履行我向她 许下的诺言,甚至现在连我答应过趣什么都不清楚了。接着 我一本正经地再次向他说明,她不愿意骗他,也没有想到过骗 他,发生了一点误会,他方才不同寻常的离去使她十分伤心。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也许我方才确是做了蠢事,跟我往常一样……哦,倘若 她本人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离开,那末……她会觉得好受一 些的。”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开始倾听褛梯上的动   静   0   “您是想亲自看到这个女人?”   “确是如此,怎么才办得到呢?”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只有趁她独自在家的时候去找她。要是他回来发现我 们来过了,他准得狠狠地揍她一顿。我经常偷偷地到那儿去0 不久以前,当他又动手打她的时候,我鋳了他一顿。”   184   “您这是怎么啦?”   “就是这样;我拽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她身边拉开;他本想 为此把我痛打一顿,但我吓住了他,事情便了结了。我就怕这 醉鬼回来后想起了这件事,那就会为此把她痛打一顿。”   '我们立刻下楼去了。   列比亚德金家的门只是虚掩着,没有上锁,我们便顺利地 走了进去。他们的整个住处包括两个龌龊的小房间,墙壁已经 熏黑了,墙上的那些肮脏的糊墙纸简直都成了一条条碎片挂 在那里。这儿曾经开过几年小酒店,后来房东菲利波夫把小 酒店搬到新房里去了。过去属于小酒店的其他几个房间现在 都上了锁,只有这两间留给了列比亚德金。家具无非是几张普 通的长髮和几个木板桌,此外只有一把缺一个扶手的旧圈掎o 在第二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上面铺着印花葙床 单,这是属于列比亚德金鄒小姐的,大尉本人在夜里睡觉时, 每次都是往地板上一倒,常常连衣服也不脱。到处都是碎纸、 垃圾和污水;一块又大又厚浸饱了水的抹布放在第一个房间 的地板中炎,就在这一汪脏水中还放着一只破鞋。看得出来, 这里根本没人料理家务;火炉没有生,饭也没有做;沙托夫在 比较详细地谈起他家的情况时,说他们连茶炊也没有。大尉和 他姝妹刚来的时候简直是一贫如洗,据利普京说,起初他的确 曾经挨家挨户行乞;但是在得到意外之财以后便立刻喝起酒 来,烧酒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所以他就顾不上料理家务了。   5   00   i   我急于见到的列比亚德金娜小姐,正温驯地、一声不响地 坐在第二个房间的角落里,坐在一张厨房用的木板桌后面的 长凳上。我们把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招呼我们,甚至坐在那 里都没有动弹。沙托夫说,他们连门也不锁,有一次这门通宵 都朝穿堂里敞开着。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支细蜡烛,在朦胧 的烛光下我看见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模样憔悴,面有 病容,穿一件陈旧的黑色印花布连衣裙,长长的脖子没用任何 东西遮掩,一头稀薄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象两岁婴儿的拳 头般大小的发髻。她相当高兴地瞧着我们;除了烛台以外,摆 在她面前木桌上的还有一面农村用的小镜子,一副旧纸牌,一 本弄坏了的歌本,还有一个咬过一两口的德国式小白面包。看 得出来,列比亚德金娜小姐是涂了胭脂擦了粉,还抹了 口红 的。她还描了眉,其实她的眉毛就是不描也是又长又细又黑。 在她高高的、狭窄的前额上,尽管擦了粉,但依然相当清楚地 显现出三条长长的皱纹。我已经知道,她是个跛子,然而这一 次她却不曾在我们面前站起来,也不曾行走。想当初在她正当 妙龄的时候,这张憔悴的面容可能也并不难看;但她那双文 静、温柔的灰色眼睛至今也还非常漂亮;在她那文静的、几乎 是愉快的眼神中,闪现出一种耽于幻想的、真诚的表情。在我 听到了有关哥萨克的马鞭和她哥哥的一切暴行的种种说法之 后,这种在她微笑时流露出来的文静而沉着的喜悦使我感到 惊异。奇怪,通常每当我看到这种受到上帝惩罚的人,我都不 禁会产生一种沉重的、甚至是畏惧的嫌恶感,然而我在看到她 的时候几乎一开始便感到愉快,后来我所感到的也绝不是嫌 恶,而只是怜悯。   186   “她就这么坐着,的确是整天整天地独自待在屋里,也不 走动走动,不是算命就是照镜子沙托夫站在门口指着她对 我说,“他甚至都不给她东西吃。厢房里的那个老太婆有时看 在基督的面上给她拿点什么;怎能把她一个人跟一支蜡烛一 起留在家里呢!”   使我吃惊的是,沙托夫说话的声音很高,仿佛她并不在室 内似的。   “你好哇,沙图什卡①! ”列比亚德金娜小姐亲切地说道。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沙托夫   说。   “哦,欢迎欢迎。不知道你带来的是谁,我不记得过去见 过这个人,”她从蜡烛后面定睛瞧了瞧我,立刻又转脸看着沙 托夫(此后在整个谈话期间,她把我完全撇在一边,仿佛我根 本不在她的身旁)。   “你一个人在褛顼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准是走烦了吧?” 她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非常漂亮的牙齿。   “是走烦了,同时也想来看看你。”   沙托夫把一条板凳移到桌旁,坐了下来,让我也坐在他旁   边。   “我一向喜欢聊天,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很可笑,沙图什卡, 你象一个修道士。你什么时候梳的头?让我再给你梳梳,”她从 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打我上次给你梳过以后,你恐怕还 没有碰过它吧?”   ①沙托夫的昵称。   “我连梳子都没有呢沙托夫笑了。   “真的?那我就把我的给你吧,不是这一把,是另外一钯, 不过你可得提醒我。”   她非常认真地动手给他梳头,甚至给他梳了个偏分头,还 把身子微微向后一仰,看看梳得可好,然后把梳子又放进口袋 里了。   “你可知道,沙图什卡,”她摇着头说道,“你也许是个明白 道理的人,可是你觉得烦闷。我看到你们这些人就觉得奇怪; 我不明白,人怎么会觉得烦闷。苦恼并不是烦闷。我觉得愉 快。”   “你跟哥哥在一起也愉快吗?”   “你这是说列比亚德金吗?他是我的仆人。他在这里也 好,不在这里也好,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向他吆喝广列比亚德 金,给我点水喝,列比亚德金,把鞋给我拿来’,他就跑去拿;有 的时候真叫作孽,他真叫人好笑。”   “这话一点儿也不差,”沙托夫又毫不客气地大声对我说 道她完全把他当作仆人;我亲耳听到她对他吆喝:‘列比亚 德金,给我点水喝’,同时还哈哈大笑;唯一不同的是他并不跑 去取水,而是为此揍她一顿;但她一点也不怕他。她几乎每天 都要发一次神经病,那时她的记忆力就消失了,所以事后就把 刚发生的一切全都忘了,而且总是把时间弄乱。您以为她会 记得我们是怎样进来的吗?也许她会记得,不过她肯定已经 根据自己的想法把一切都改变了,现在还把我们当成了别的 什么人,虽说她还记得我是沙图什卡。我现在大声讲话并没 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跟她讲话,她马上就不再去听,而且马   188   上就陷入她自己的幻觉中了;确是陷入幻觉中了。是个非常 富于幻想的女人;她能在原地一连坐八个小时,甚至坐一整 夭。您瞧这块面包,她从早上到现在也许只咬过它一口,要到 明天才能把它吃完。瞧,现在她开始用纸牌算命啦……”   “我一直在给自己算命呢,沙图什卡,可是情况有点不 妙,”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听到最后一句话便蓦地应声说 道,她看也不看,便伸出左手去拿面包(她大概也听见了关于 面包的那句话)。她终于把面包拿到了,但是她用左手把它拿 了一会儿之后,却被重新开始的谈话所吸引,无意中又把它放 在桌上,一口也没有吃。   “老是同样的结果:一段旅程啦,一个坏人啦,什么人的阴 谋谎计啦,临终时睡的床啦,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一封信啦,意 外的消息啦——我看这全都是谎话,沙图什卡,你看呢?既然 人们可以说谎,为什么纸牌就不可以说谎?”她蓦地把纸牌弄 乱了,“有一次我对普拉斯科维娅大妈也是这么说的,她是个 很可敬的女人,她老爱跑到我的单间里叫我给她算命,瞒着女 修道院院长。是啊,不只她一个人找我算命。她们又是叹气,又 是摇头,还发表议论,我却在那里暗笑:‘普拉斯科维娅大妈/ 我说,‘要是十二年都没有来信,您又从哪儿能收到信呢?’她 女儿被她女婿带到土耳其的什么地方去了,十二年杳无音讯。 不过第二天晚上我在女修道院院长(她出身在一个公爵家庭) 那儿喝茶的时候,她那儿还坐着一个外来的太太,一个大幻想 家,还有一个从阿陀斯山①来的小修道士也坐在那儿,我觉得   ①在希臌的东北部*   1S9   他是个相当可笑的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沙图什卡,就在 那天早上,就是这个小修道士给普拉斯科维娅大妈带来了她   女儿从土耳其写来的一封信,-你瞧,又是红方块杰克-   出乎意外的消息!我们喝着茶,那个从阿陀斯山来的小修道士 对女修道院院长说:‘最主要的是,尊敬的女修道院院长,上帝 将赐福给您的修道院,因为在女修道院里隐藏着这么珍贵的 宝贝。’——‘这是什么宝贝?’——女修道院院长问道。‘有福的 莉莎维塔大妈。’这个有福的莉莎维塔被珍藏在女修道院墙内 的一个一俄丈长两俄尺高的囚室里,她在那里的铁栅栏后面 蹲了十七年,不分冬夏只穿一件麻布衬衫,她老是用一根稻草 或是一根小树枝扎自己的衬衫,扎粗麻布,十七年一句话也不 说,既不梳头,也不洗脸。冬天塞给她一件小皮祅,每天给她一 块面包皮和一杯水。善男信女们看着她,又是惊讶,又是叹息, 还施舍一些钱。‘您可找到了宝贝女修道院院长答道(她很 生气;她很不喜欢莉莎维塔),‘莉莎维塔坐在那儿只是出于怨 恨,出于自己的固执,这一切只不过是虚伪罢了。’我不喜欢这 个;当时我自己想进修道院:‘我认为/我说,‘上帝和大自然 都是一回事。’他们异口同声地朝着我叫道:‘你怎么这么说广 女修道院院长笑了起来,跟那个太太嘀咕了几句,便把我叫到 跟前爱抚了一阵,那个太太给了我一个粉红色小花结,你想让 我拿给你看看吗?哦,小修道士这时就开始告诫我,他说得那 么亲切恭顺,大概也说得很聪明;我坐在那里听着。‘你明白 吗f——他问。‘不明白我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请你们 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吧。’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把我一个人 留下了,沙图什卡。这当儿,一个为了预卜未来而在我们那儿   190   苦修的老修女从教堂里出来,低声对我说:‘你认为圣母是什 么f 一一‘是伟大的母亲,’我回答,‘人类的希望。’一-‘是 啊,’她说,‘圣母就是伟大的土地,而土地之所以伟大,就在于 它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欢乐。尘世的一切苦恼,尘世的一切眼 泪,对于我们都是欢乐;只要你用自己的眼泪把你站着的那块 土地浸透半俄尺深,你就立刻会对一切都感到高兴起来。从此 你也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了,’她说,‘预言就是这样。’这句话当 时就印在我的心里了。从那以后,每当我磕头祈祷的时候我都 要吻吻土地,边吻边哭。让我告诉你,沙图什卡:这种眼泪里 没有任何不好的东西;哪怕你没有任何痛苦,就是因为高兴也 一样热泪滚滚。眼泪自己就流出来了,这是真的。那时我常常 出去到湖边走走:湖的这一边是我们的女修道院,另一边是我 们的尖山,人们都把它叫做尖山。我爬到这座山上,脸朝着东 方,趴在地上,我哭啊哭啊,也不记得我哭了多久,那时我什么 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站了起来,掉转身去,太阳正 在下沉,它是那样的大,那样灿烂,那样壮丽,——你爱看太阳 吗,沙图什卡?它很美,又很悲哀。我又转过身去面向东方,而 那影子,我们那座山的影子,就象一支箭似的从湖面上飞去, 它窄窄的,很长很长,伸出一俄里多远,一直伸到湖中那个小 岛上,那个岩石的小岛完全被劈成两半,它一旦被劈成两半, 太阳就完全落下去了,一切突然就黑下来了。这时候我开始 觉得非常难过,这时候我忽然就回忆起往事来了,我就怕天 黑,沙图什卡。我哭得最多的是我那个小宝贝……”   “你有过孩子?”沙托夫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用肘部 轻轻地撞我一下。   191   “当然有啦: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小宝贝,鄹手指甲可小 啦,不过我最伤心的是我不记得究竟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有时候我记得那是个男孩,有时候又觉得是个女孩。我把他 生下来以后,就用麻纱和花边把他裹起来,再用粉红色的带子 把他捆上,撒上一些鲜花,为他作好准备,给他作了祈祷,他没 受洗礼我就把他抱走了,我抱着他穿过一座森林,我害怕森 林,我吓坏了,我哭得最多的是虽然我生了他,可我却不知道 丈夫是谁。”   “也许你有过丈夫吧? ”沙托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看你真可笑,沙图什卡,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有过, 也许有过,不过要是我有过等于没有,那末就是我有过那又有 什么用呢?这个谜对你来说并不难猜,你就猜猜吧!”她笑了   松‘   “你把小宝贝抱到哪里去啦?”   “扔到池塘里了,”她叹了 口气。   沙托夫又用肘部轻轻撞撞我。   “要是你根本就不曾有过小宝贝,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梦 话,那又会怎么样呢?”   “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沙图什卡,”她沉思地答道,对这 个问题丝毫不感到奇怪,“关于这一点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的,也许我不曾有过孩子;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你的好奇心罢 了。反正我不会不哭他,就是做梦我也不会梦见我不再哭他 的吧? ”她的两眼闪烁着大颗泪珠,“沙图什卡,沙图什卡,你老 婆真是离开你跑了吗?”她蓦地把两手放在他的双肩上,满怀 同情地瞧着他,“你可别生气,我也很难过。你知道,沙图什卡,   192   我做过一个梦:他又跑来找我,召唤我,叫我:‘小猫咪,’他说, ‘我的小猫咪,上我这儿来呀! ’我最爱听这个‘小猫咪’ 了:我 想,他爱我。”   “说不定他真会来呢,”沙托夫低声喃喃道。   “不,沙图什卡,这是一场梦......他不会真来的。你知道   有这么一首歌儿:   我不需要又新又高的楼房,   我要留在这间修道室里,   设法拯救我的灵魂,   为你祈祷上帝。   啊,沙图什卡,沙图什卡,我亲爱的,为什么你从来也不问我任 何事情?”   “你不会说的,所以我也不问了。”   “我是不会说的,不会说的,你就是宰了我,我也不会说 的,”她很快就应声说道,“你就是烧死我,我也不会说。不管 我得忍受多少痛苦,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人们也不会知道   的!,,   “你瞧,这就是说,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沙托夫说道,声 音更轻了,头也越来越低了。   “要是你求求我,我也许会说的,我也许会说的!”她非常 兴奋地一再说道,“为什么你不求求我?你求求我,好好地求 求我,沙图什卡,也许我会告诉你的;你央求我吧,沙图什卡, 那末我自己就会同意……沙图什卡,沙图什卡!”   但是沙图什卡却不作声;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眼泪从   193   她涂了粉的两颊上悄悄流下来;她坐着,双手依然放在沙托夫 的肩上,但她已不再看着他了。   “唉,你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而且也不该这样,”沙托夫 蓦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您站起来吧! ”他气愤地把我坐的板髮 猛然拉走,把它放在原先的地方。   “他要来了,我们得让他看不出来;咱们该走啦。”   “啊,你在说我的仆人!”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忽然笑了 起来,“你害怕啦!好吧,再见啦,好心的客人;再听我讲一分 钟。不久以前这个尼雷奇跟红胡子的房东菲利波夫一起到这 几来了,我哥哥当时正在狠狠地骂我。房东抓住他,把他在房 间里拉来拉去,我哥哥就嚷道:‘我没有错,我是代人受过!’不 知道你可相信,我们就跟从前一样,一齐笑起来了……”   “唉,季莫费耶夫娜,那是我,而不是红胡子,不久以前是 我拽着他的头发把他从你身边拉开的;房东是前天到你们这 儿来踉你们吵架的,你又弄错啦。”   “你等等,我真的弄错了,也许那是你。咳,这种小事不值 得争啦;不管是谁把他拉开的,对他来说还不是一样,”她笑 了。   “咱们走吧,”沙托夫猛然拉了我一下大门轧轧地响了; 他要是撞见咱们,会把她痛打一顿的。”   我们还没来得及跑上搂梯,大门口便传来了醉醺醺的喊 叫声和一连串的咒骂声。沙托夫让我走进他的房间,把门锁 上了。   “要是您不愿意吵架,您就只得在这儿坐一会儿了。瞧, 他象小猪那样在叫呢,大概又被门坎绊倒了;他每一次都要全   194   身栽倒在地上。”   但是,不吵架是办不到的。   沙托夫站在自己锁上了的门旁倾听楼梯上的动静;他倏 地向后一跳。   “他上这儿来了,我就知道他会这样!”他气愤地啷哝道, “如今恐怕到深更半夜也摆脱不开。”   有人在门上用拳头狠狠地敲了几下。   “沙托夫,沙托夫,幵门!”大尉咆哮道,“沙托夫,朋   我前来向你致意,   告-诉你,太阳已经升起,   它那识-热-的光线   在......林间......颤-抖。   我要告诉你,我已醒来,真该死,   我巳完全醒-来,在......树枝下面......   就象光着膀子挨树枝抽打,哈-哈!   每一只小鸟……都觉着口渴。   说是我要把水喝,   喝嘛......我不知道,我要喝什么。   哦,让他鄹愚蠢的好奇心见鬼去吧!沙托夫,你明白吗,活在   195   世上可有多好啊! ”   “别答理他,”沙托夫又向我俯耳低语。   “开门呀!你可明白,在人类当中……有一种东西比打架 离尚;有一些时刻是属于高-尚-的人的……沙托夫,我是个好 人;我会饶恕你的……沙托夫,让传单见鬼去吧,啊?”   沉默。   “你可明白,蠢驴,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买了一件燕尾服, 你瞧,爱情的燕尾服,十五个卢布;大尉的爱情需要上流社会 那种体面……开门! ”他突然粗野地吼叫起来,又疯狂地用拳 头敲门。   “见你的鬼去吧! ”沙托夫也突然咆哮起来。   “奴-才!奴隶,你妹妹也是个奴才,奴婢……女-贼!” “可你把自己的妹妹给卖了。”   “胡说!我受了寃枉,但我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你知 道她是谁吗?”   “是谁? ”沙托夫突然好奇地向门前走去。   “你明白吗?”   “我会明白的,你说,是谁?”   “我是敢说的!我从来都不怕当众说出一切!……”   “哼,你未必有这胆量沙托夫嘲笑道,并向我点了点头, 要我听着。   “你说我不敢?”   “我看,你是不敢。”   “我不敢?”   “要是你不怕老爷拿树条抽你,那末你就说呀……你是个   196   胆小鬼,还是个大尉呢!”   “我……我……她……她是……”大尉用颤抖的、激动的 声音嘟囔道。   “嗯? ”沙托夫把耳朵凑了上去。   至少沉默了半分钟。   “下■?流-胚! ”末了从门外传来这么一旬,大尉赶快朝楼梯 下面溜去,象茶炊一般气喘吁吁,每踩一级褛梯都发出磕磕绊 绊的响声。   “不,他可滑头啦,哪怕喝醉了也不会说漏嘴的,”沙托夫 从门旁走开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   沙托夫把手一挥,把门打开,又听起楼梯上的动静来了; 他听了很久,甚至还悄悄地走下几级。最后他回来了。   “什么也听不见,他没有揍她;这就是说,他倒在地上就睡 着了。您该走啦。”   “您听着,沙托夫,我现在从这一切当中能得出什么结论   呢?”   “唉,随您的便吧丨”他用疲乏而厌恶的声音答道,在自己 的写字台后面坐下了。   我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强烈 了。我忧心忡忡地想到明天……   这个“明天”,也就是将不可挽回地决定斯捷潘?特罗菲   ?   197   莫维奇的命运的那个星期天,在我这部记事中是最值得纪念 的曰子之一。这是个充满了意外事件的一天,这一天是往事 的终结,又是未来的事件的开端,它揭示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 .实,但又使人更加困惑莫解。读者已经知道,上午我必须按照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亲自作出的规定陪伴我朋友前去见 她,下午三时我还得到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那儿去告诉 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告诉她什么,并且还要帮助她——我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帮助她。在这期间,一切都象任何人都不 可能预料到的那样结束了。总之,这是种种偶然事件都再巧 不过地凑到一起的一天。   一幵始,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按照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的规定,于十二时整到了她那儿,但她不在家;她去 傲弥撒还没有回来。我可怜的朋友是那么激动,或者不如说 是那么心神不宁,因而上述情况立刻就使他丧魂落魄了;他几 乎象瘫了一般颓然在客厅里的一把圈椅上坐下。我给他斟了 一杯水;尽管他面色苍白,甚至双手发抖,但他还是尊严地拒 绝了。顺便说说,这一次他的衣着非常考究:一件几乎是参加 舞会时穿的绣花麻纱衬衣,一条白领带,手中拿着一顶新幘 子,一双嫩黄色的手套,甚至还略微洒了点香水。我们刚刚落 坐,沙托夫就被侍仆引了进来,很明显,他也接到了正式邀请。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欠了欠身子向他伸出一只手去,但沙   y   托夫留心地看了看我们两个,却转身朝一个角落里走去,在那 儿坐下,甚至都没有向我们点一点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又惊恐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又垡了几分钟。斯捷潘?特罗菲   198   莫维奇忽然很快地向我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我并没有仔细听 完,?他由于激动,还没有说完就不说了。侍仆再次进来收拾桌 上的什么东西;更确切地说是来看看我们。沙托夫蓦地高声丨 对他说道:   “阿列克谢?叶戈雷奇,您可知道,达丽娅?帕夫洛夫挪 跟她一块儿出去了吗?”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喜欢独自乘车去大教堂,先生, 而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则喜欢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不 大舒服,先生,”阿列克谢?叶戈雷奇带着开导的口吻彬彬有 礼地禀报道。   我可怜的朋友又仓促而不安地瞥了我一眼,末了我干脆 不再理睬他了。大门外蓦地响起轿式马车的隆隆声,从房子 里远远传来的一阵骚动通知我们,女主人回来了。我们全都 从圈掎里一跃而起,不料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听到了许多 人的脚步声,这就是说,女主人不是独自回来的,而这的确有 点奇怪,因为是她自己规定让我们在这个时刻到来的。最后, 听到有一个人用快得出奇的步伐走了进来,就象是跑进来似 的,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可不会这样走进来。突然,她几 乎是飞进了室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情非常激动。隔了一 会儿,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也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但脚 步要轻得多,同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手挽着手一起进来 的,居然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列比亚德金娜!纵令我 是在梦中看到这幅景象,我也难以置信。   要想把这个完全出人意外的事件解释清楚,就必须回到 一小时之前,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大教堂里的一段非   同寻常的奇遇作一番比较详细的交代。   首先,去大教堂做弥撒的几乎是全城仕女,这当然指的是 我们上流社会的最高层而言。大家知道,省长夫人将要光临, 这是她来到我们这儿之后的第一次露面。我要在此指出,我 们这儿已经风言风语地说她是一位有自由思想的女士,而且 信奉“新原则”。全体女士还知道,她将穿上既华丽而又非常 骓致的衣衫;所以我们女士们的衣饰这一次也就特别讲究,特 别豪华。只有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个人衣着俭朴,同往常 一样穿一身黑衣;最近四年以来,她始终是这身打扮。来到大 教堂以后,她照旧站在她通常站的那个位置上,即第一排的左 首,一名穿制服的仆役在她面前放了一个丝绒垫子供她下跪 时用,总之,一切如常。但是,人们也发现,这一次她做礼拜的 时候,不知为什么自始至终都非常虔诚地在那里祈祷;事后, 当人们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甚至一口咬定,她的眼眶里 还噙着眼泪哩。弥撒终于结束了,我们的大祭司帕维尔神父 出来庄严地布道。我们都很喜欢他布道,对他的布道评价很 高;甚至有人劝他印行他的布道,但他一直犹疑不决。这次布 道的时间仿佛特别长。   布道开始以后,一位女士乘一辆旧式出租轻便马车来到 了大教堂,在这种马车上,女士们只能侧身而坐,还得抓住车 夫的宽腰带,马车每颠一下,身子就得随之轻轻晃动,宛若风 中的一株野草。这种蹩脚马车至今还在我们城里行驶呢。马 车在大教堂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因为大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车 辆,甚至还有宪兵),那位女士跳下马车,给了车夫四个银戈 比?   200   “怎么,嫌少吗,万尼亚!”她看到车夫做鬼脸便叫喊道, “我的钱全在这儿了她抱怨地补充道。   “好啦,上帝保佑你,你雇车的时候没把价钱讲好车夫 把手一挥,而且看了看她,仿佛在寻思:“就是捉弄你一下也是 造孽啊。”接着就把钱塞进怀中的皮钱包里,催马驱车而去,临 走以前还被站在附近的那些车夫们取笑了一番。当那位女士 从一辆辆的马车和等候老爷们出来的那些仆役中间朝教堂的 大门挤去的时候,嘲笑声乃至惊叹声也一直伴随着她。这么 一个女人突然从什么地方来到大街上的人丛中,这对大家说 来也的确是有点不同寻常和出乎意料。她痩得近乎病态,有 点跛脚,涂着浓浓的脂粉,长长的脖子完全裸露着,既没有彼 巾,又没有斗篷,只穿着一件旧的黑色连衣裙,尽管那是九月 里的一个寒冷而且有风的日子,虽说倒也晴朗;她头上没戴任 何东西,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右侧只插着一枝假玫瑰 花,这种假玫瑰花通常是在复活节前用来装饰司智天使①的, 昨天我坐在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家中的时候,我就在屋角 的圣像下面看到过这种戴着纸玫瑰花冠的复活节前的司智天 使。此外,这位女士走路的时候虽说谦逊地垂下视线,但她同 时也流露出愉快而狡黯的笑容。倘若她再迟到一会儿,说不 定就不会让她进入教堂……但她成功地溜了进去,进了教堂 还悄悄地朝前挤。   虽说布道正进行到一半,挤满了教堂的稠密人群正全神 贯注、鸦雀无声地在聆听布道,然而还是有几双眼睛好奇而诧   ①九天使中的第二位o   秦   异地瞟了两眼进来的女人。她在教堂的地板上跪下,把她涂 了脂粉的脸俯在地上,在那儿趴了很久,显然在吳泣;但是,她 重又抬起头来,并且站起身子,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且高兴 起来了。她愉快地、显然是非常开心地开始打量人们的面孔 和教堂的四壁,?她特别好奇地谛视着别的女士们,甚至为此踮 起足尖,甚至有一两次还笑了起来,有点古怪地嘿嘿儍笑。但 是布道结束了,把十字架拿了出来。省长夫人首先向十字架 走去,不料蓦地在两步以外站住了,显然想给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让路,后者却正径直向十字架走去,仿佛并没有注意到 前面还有什么人似的。省长夫人这种异常的谦恭,无疑含有 一神明显的、从某一点来看也是颇为巧妙的讽刺意味,?大家都 有此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想必也有这种感觉;但她照旧 旁若无人地带着那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吻了一下十字架, 然后立即向门口走去。一名穿制服的仆役为她开道,虽说没 有他来开道大家也都纷纷后退了。但是到了门口,在教堂门 前的台阶上,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一时把路给堵住了。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只得站住,突然,一个古怪的、非同寻常的人, 一个头上插着一朵纸玫瑰花的女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在她 面前跪下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是不大容易被什么事情 弄得张皇失措的,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她庄重而又严厉地 看了看这个女人。   下笔至此,我要尽可能简略地赶快指出,近几年来,虽说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象人们所说的那样变得过于节俭,甚 至有点吝啬,但有的时候倒也不惜破费,尤其是对于慈善 事业。媿是京城一个慈善协会的会员。.在不久前的那个荒   202   年①,她给彼得堡的赈济灾民总会汇去了五百卢布,我们这儿 的人常常提到此事。最后,到了最近,在任命新省长之前,她眼 看就要建立起一个本地的妇女委员会以救济本城和本省最贫 穷的产妇。我们这里的人严厉地指摘她沽名钓誉;不料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那著名的急性子,同时又加上她的倔脾气, 却几乎克服了所有的障碍;协会几乎已经建立起来了,而这 一初衷在女创始人兴致勃勃的脑海中则日益扩展:她已在幻 想在莫斯科建立一个同样的委员会,并把它的活动逐步扩大 到全国各省。如今由于省长突然更换,一切都暂时停顿了。 而新省长夫人据说又已经在社交界说了一些挖苦的话,主要 的是她的意见都很中肯,也很有道理,大意是说,建立这种委 员会的基本想法是脱离实际的云云。不消说,这些话都已添 油如醋地传到了瓦尔苽拉?彼特罗夫娜的耳朵里了。人心的 奥秘只有上帝知道,不过我认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眼下 在教堂的大门口站佳的当儿甚至还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她知 道,省长夫人马上就会打这儿经过,接着大家也会打这儿经 过,那就“让她亲眼瞧瞧,不论她在那儿想些什么,也不论她 对我借慈善事业沽名钓誉还要说些什么俏皮话,我都毫不在 乎。对你们所有的人也是如此!”   “您怎么啦,亲爱的,您要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更加注意地打量着跪在她面前的女丐。后者用非常胆怯的、 羞羞答答的、但几乎是虔敬的神态看着她,蓦地又同样古怪地   ①指一八六七年,是年俄国有十五个宵因歉收而受灾,灾情最重的是斯摩 棱斯克省和阿尔汉格尔斯克省。   203   腰_腰P里绝了叙难   “她要干什么?她是什么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用 傲慢的、探询的神色环视着在场的人们。大家都默不作声。   “您是遭到了不幸吧?您需要救济吗?”   “我需要……我到这儿来……”这个“不幸的女人”用激动 得不相连贯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吻 吻您的手……”她又嘿嘿一笑。她带着孩子们要东西时向大人 表示亲热的那种非常天真的神情,伸手去抓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的手,可是她仿佛吓了一跳,又突然缩回了双手。   “您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怜悯 地笑了笑,但立刻从衣袋里掏出了她的珠母色钱包,抽出一张 十卢布的钞票,递给陌生女人。后者收下了。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很感兴趣,而且显然没有把这个陌生女人看作是一 个一般的女丐。   “瞧,给了十个卢布呢,”人群中有人说道。   “让我吻吻您的手吧,”“不幸的女人”嘟哝道,她用左手的 几个指头紧紧地捏着得到的那一张被风卷了起来的十卢布钞 票的一角。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知为什么微微蹙起眉 头,并带着严肃的、几乎是严厉的表情伸出一只手去;对方毕 恭毕敬地吻了吻它。她那感激涕零的眼神里甚至闪烁着狂喜 的光辉。就在这当儿,省长夫人来到了跟前,一大群女士和高 官显贵也一拥而至。由于过于拥挤,省长夫人只得站住了片 刻;许多人也站住了。   “您在发抖,您是觉得冷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蓦地 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脱下身上的斗篷,一个仆役赶忙把它接   204   住;她又从肩上摘下自己那条黑色的披rjK它可一点儿也不便 宜),亲手把它裹在依然跪着的女丐裸露的脖子上。   “您站起来吧,别跪着了,我请求您! ”那女人站起来了。   “您住在哪儿?难道始终就没有什么人知道她住在哪 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又焦急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 先前的那一伙人已经不见了;看到的都是一些熟人,都是上流 社会的人物,他们仔细地观看着这个场面,有的带着严峻而惊 讶的表情,有的怀着狡猾的好奇心,同时又抱着渴望看到一幕 丑剧的那种天真心情,还有一些人甚至开始讥笑了。   “她好象是列比亚德金家的人,太太,”终于有一个好心人 出面来回答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质问,他是我们值得尊 敬的、而且受到许多人景仰的商人安德列耶夫,他戴着眼镜, 长着白胡子,穿一件俄国式长袍,戴一顶圆筒状礼帽(这帽子 现在拿在他手里),“他们住在博戈亚夫连街上菲利波夫公寓   m ”   0   “列比亚德金?菲利波夫公寓?我听到过什么……谢谢 您,尼孔?谢苗内奇,可是这位列比亚德金又是什么人呢?” “他自称是个大尉,但是应该说是个不大检点的人。这女 人肯定是他的妹妹。她现在准是从监视下逃出来的,”尼孔? 谢苗内奇放低嗓门说道,还意味深长地瞟了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一眼。   “我明白您的意思;谢谢,尼孔*谢苗内奇。您,我亲爱 的,您是列比亚德金娜女士吧?”   “不,我不是列比亚德金娜。”   “那末,也许您的哥哥是列比亚德金吧?”   205   “我的哥哥是列比亚德金。”   “那末我要这么办,我现在要把您,我亲爱的,带回我家里 去,然后把您从我那儿送回您的家去;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啊,愿意丨”列比亚德金娜女士举起手来拍了 一下。   “姑妈,姑妈?把我也带到您那儿去吧!”传来了莉莎维 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我得指出,莉莎维塔?尼古拉耶 夫鄒是同省长夫人一起来做弥撒的,而普拉斯科维娅?伊万 诺夫鄒则根据医生的嘱咐,同时乘轿式马车外出兜风,为了消 遣,还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也带上了。莉莎突然离开 省长夫人跑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   “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你,可是你母亲会说 什么呢?”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威严地开始说道,但是看到 莉莎异常激动的神情,蓦地腼腆起来了。   “姑妈,姑妈,我现在一定要跟您一起去,”莉莎一面吻着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面哀求道。   “您这是怎么啦,莉莎!”省长夫人带着意昧深长的惊讶口 吻说道。   “哦,请原谅,亲爱的,亲爱的表姐,我要到姑妈家去啦,” 莉莎赶忙转身跑到她那既不高兴又感到惊讶的亲爱的表姐跟 前,吻了她两次。   “请您也告诉妈妈,让她随后也立刻去找姑妈;妈妈是一 定要,一定要去的,她不久以前亲口说过,我忘记告诉您了,” 莉莎喋喋不休地说,“是我的不是,您别生气,尤莉娅……亲爱 的表姐......姑妈,我准备好啦!”   “要是您,姑妈,不带我去,那末我就要跟在您的马车后面   206   边跑边嚷,”她俯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耳畔,急速地、绝 望地低语道;幸亏谁也没有听见。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甚 至退后了一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发了疯的姑娘。这目光决 定了一切:她已决定把莉莎带走了!   “这局面应该结束了,”她脱口而出,“好吧,我很高兴带 你,莉莎她立刻又高声补充道,“当然,只要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同意放你的话,”她带着坦率的表情和直爽而尊严的神 态,转过身去对省长夫人直截了当地说道。   “噢,我当然不愿意让她失去这种荣幸,何况我自己……”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突然非常客气地嘟囔起来了,“我自   己......很清楚,在她两个小肩膀上长着一颗多么富于幻想的   任性的小脑袋……”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迷人地嫣然一笑。   “非常感谢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彬彬有礼地、庄重 地鞠了一躬表示致谢。   “尤为使我高兴的是,”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几乎是欣喜 若狂地继续嘟哝道,甚至由于令人愉快的兴奋而满面通红, “莉莎跟您在一起不但很高兴,而且现在还被这么一种美好 的,这么一种可以说是崇高的感情……也就是恻隐之心吸引 住了……(她瞟了一眼“不幸的女人”)……而且…"?就在教堂 门前的台阶上……”   “您这种观点令人肃然起敬,”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高 尚地赞许道。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急忙伸出一只手去,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则早有淮备地用自己的几根指头碰了碰 它。总的印象很好,有几个在场的人脸上焕发出喜悦的表情, 可以看到几个人流露出愉快的、谄媚的微笑。   207   总之,全城的人突然之间清楚地发现,并非尤莉娅》米海 洛夫鄒迄今一直瞧不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也不去拜访 她,倒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直对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保持一定的距离,只要后者确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会 把她赶走,说不定她甚至会徒步跑去拜访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哩”。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声望顿时激增。   “请上车吧,亲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指着驶来的 轿式马车对列比亚德金娜小姐说道;“不幸的女人”欢天喜地 地跑到车门口,一名男仆把她扶上了车。   “怎么!您是个跛子!”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叫道,她大 吃一惊,面色也变得煞白。(当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 点,但是并不明白……)   马车开动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家离大教堂很 近。莉莎事后告诉我,在这三分钟的行程里,列比亚德金娜一 直歇斯底里地笑着,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坐在那里“仿佛 陷入一种催眠状态”,这是莉莎的原话。   208   第五章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摇了摇小铃,急忙在窗子旁边的 一把圈掎里坐了下来。   “坐在这儿,我亲爱的,”她指着房间中央大圆桌旁边的一 个座位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这是怎么回事?喏,喏,您瞧这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嘟嘟哝哝地说。 但是一个仆人进来了。   “马上拿一杯咖啡来,越快越好!马车上的马不要卸。”   “但是,亲爱的、极可尊敬的朋友,您为何如此不安......”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奄奄一息的声音叫道。   “嗨!说法语,说法语!立刻就能看出,这是上流社会!”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举手一拍,兴高采烈地准备听人们用 法语谈话。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几乎是惊恐地盯着她。   我们全都默然不语,静候这局面的结束。沙托夫没有抬 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则惊慌失措,仿佛这一切全是他 的过错;他的两鬓渗出汗珠来了。我看了看莉莎(她坐在角落 里,几乎紧靠着沙托夫)。她的锐利的视线从瓦尔瓦拉?彼特   209   罗夫鄒身上移到跛女人身上,然后又移回去;她撇着嘴在微 笑,但这并不是愉快的微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看见了 这微笑。然而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却完全陶醉了:她兴高 采烈而且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打量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 非常漂亮的客厅,——家具,地毯,墙上的图画,旧式的彩绘天 花扳,屋角的一个刻有耶稣受难像的青铜大十字架,一盏瓷 灯,画册,桌上的小摆设。   “原来你也在这儿,沙图什卡!”她忽然叫道,“你想,我好 久没有见你了,我还想:不可能是你!你怎么能上这儿来呢!” 她高兴地大笑起来。   “您认识这个女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即转过身 来问他。   “认识,太太,”沙托夫嘟哝道,仿佛要从椅子上起来,但依 然坐在那儿。   “您怎么会认识的呢?请您快讲呀!”   “是这么一回事……”他不合时宜地笑笑,讷讷地说…… “您自己也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啦?您说吧,说点什么!”   “她就住在我住的那一幢公寓里……跟哥哥在一起……   I曰 0   “嗯?”   沙托夫又讷讷起来了。   “这不值一提……”他嘟哝道,接着下决心不说话了。他 甚至由于自己的决心而满脸通红。   “当然,休想指望您还能说点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210   娜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她现在明白了,大家都知道点什么,同 时大家又害怕什么,而且回避她的问题,想对她隐瞒什么。 仆人进来了,他用一个小小的银托盘给她端来她特地吩   、 '   咐的那杯咖啡,不料她做了个手势,那仆人立刻又把咖啡送给 了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我亲爱的,方才您冷得直抖,赶快暍下去就会暖和过来   的。”   “多谢,”玛丽娅?季莫费耶夫鄒接过杯子,蓦地发现自己 竟用法语对仆人说了一声“多谢”,不禁噗_一声笑了。但是 一看到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威严的目光,她又腼腆起来,把 杯子放在桌上了。   “姑妈,您没有生气吧? ”她带着一种轻薄的戏谑口吻嘭哝   道。   “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激动起来,在圈椅里伸 直了身子,“我是您的什么姑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鄒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生气,不由得 浑身打了个寒噤,仿佛什么病发作了似的,急忙往掎背上一 靠。   “我……我想,应该这样,”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嘟嘟哝哝地说,“莉莎長这么称呼您的。”   “哪一*个莉莎?”   “就是这位小姐,”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用手指指着说。 “对您说来,她已经成了莉莎啦?”   “您方才就是这样叫她的,”玛丽魅?季莫费耶夫鄒稍稍 鼓起了一点勇气,“我梦见过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美人儿,”她   211   仿佛无心似地笑了笑。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想了想,稍微安下一点心来;听到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鄒最后一句话,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个女人看到这一丝微笑,便从圈椅里站起来,跛着脚怯生生 地走到她踉前。   “您拿去吧,我忘了还您啦,别为我的失礼生气,”她蓦地 把不久以前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给她披上的那一幅黑色披 肩从自己肩头取了下来。   “您马上再把它披上,它永远归您了。您去坐下,喝点您的 咖啡,请您不要怕我,我亲爱的,您就放心吧。我现在开始理 解您啦。”   “亲爱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又想说点什   么0   “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有您我这儿就够乱的了, 您就饶了我吧……请把您身边的这个铃拉一下,那是通女仆 房间的铃。”   接着是一阵沉默。她的视线怀疑而烦躁地从我们大家的 脸上扫过。她宠爱的侍女阿加莎进来了。   “去把我在日内瓦买的那一幅方格头巾拿来。达丽娅? 帕夫洛夫娜在干什么?”   “小姐她不大舒服,太太。”   “你去把她叫到这儿来。你就说,我叫她一定来一趟,尽 管她不大舒服。”   就在这一刹那,从邻室又传来了同方才相同的一种特别 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突然,在门口出现了气喘吁吁而又“心烦   212   意乱的”普拉斯科维踫?伊万诺夫娜。马夫里基?尼古拉耶 维奇搀着她一只胳膊。   “哦,天哪,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莉莎,你这个疯丫头, 你是怎么对待你母亲的!”她尖声叫道,一如所有身体虚弱但 又很容易动怒的女人那样,这一声尖叫把郁积在她心头的怒 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亲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是上您这儿来找女儿   的! ”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皱起眉头瞧了她一眼,半欠起身 子相迎,几乎掩饰不住心头的懊恼,说道:   “你好哇,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请吧,请坐。我就 知道你会来的。”   对于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来说,这样的接待一点 儿也不意外。从儿童时代开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始终 专横地蔑视她过去在女子寄宿中学时的女友,虽说也装出一 副友好的模样,却几乎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是这一次情况 却有点特别。近几天来,这两家的关系几乎濒于破裂,此事我 已顺便提到过了。造成这种不和的原因,对于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说来暂时还是一个谜,因此她也就更加感到委屈;不 过主要是在于普拉斯科维碰?伊万诺夫娜已在她面前采取了 一种非常傲慢的态度。不消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感到 不快,与此同时,她已经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流言,使她大为   213   恼火,特别是由于这些流言都是模模糊糊的。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是个直性子,性格高傲坦率,甚至有点莽撞,倘若可 以这么说的话。她最受不了那些背后的、偷偷的指责,一向都 是宁肯让别人向她公开宣战。不论怎么说,两位女士已有五 天不曾见面了。最后一次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前去拜访 的,她离开“那个德罗兹多夫家的女人”时感到满腔委屈、无地 自容。我可以准确无误地说,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此 番前来,一定是天真地相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会由于某 种原因而在她面前感到害怕;这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但是也可以看出,每当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稍微有一点怀 疑别人由于什么原因而认为她受了欺侮的时候,就会有一个 最傲慢的魔鬼附在她的身上。至于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 娜,就象许多长期不加反抗地任人欺侮的软弱无能之辈那样, 一旦发现情况开始变得对自己有利,便急不可待地反扑过去。 不错,她现在身体欠安,但她向来都是在有病的时候更加容易 动怒。最后,我还荽补充一点,倘若这两位儿时的女友之间爆 发了一场争吵,坐在客厅里的我们这些人也并不能以我们在 场而使她们有所收敛。我们被看成是她们的自己人,几乎是 她们的部下。我当时想到这一点也不无恐惧。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进门就不曾坐下,然而 听到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的一声尖叫,却疲惫地颓然 落坐,而且带着绝望的神色开始捕捉我的视线。沙托夫在椅 子上陡然转过身去,甚至兀自咆哮了几句什么。我觉得,他想 站起来走掉。莉莎刚刚站起来,但立刻又在位子上坐下了,甚 至对自己母亲的尖叫声都未给予应有的注意,但是这并非由   214   于"固执而任性的脾气”,而显然是因为她完全被另一种强烈 的印象吸引住了。她现在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瞧着空中的某 处,甚至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也不如早先那么注意了。   “哦,是这儿!”普拉斯科维癥?伊万诺夫娜指了指桌旁的 圈掎,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帮助下吃力地坐了进 去亲爱的,要是没有这两条腿,我还不会坐在您这儿哩! ”她 用凄凉的声音补充道。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稍稍抬起头来,做出一副痛苦的 模样用右手的几个手指按着右面的太阳穴,显然觉得里面疼 得要命(疼痛的抽搐)。   “这是怎么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为什么你不 会坐在我这儿呢?你已故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我一直享有他 的真诚友谊,我和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女子寄宿中学里 一块儿玩布娃娃了。”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摇着双手。   “我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您打算责备我,总是从女子寄宿 中学开头,——这是您的花招。依我看,这不过是花言巧语罢 了。我可受不了您这女子寄宿中学。”   “你这次到这儿来心情好象很不好;你的脚怎样啦?哦, 给你送咖啡来啦,请便吧,喝一点,别生气啦。”   “亲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对我就象对待小姑娘 一样。我不要咖啡,去!”   她朝着给她端来咖啡的仆人好斗地把手一挥。(不过,除 了我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以外,其他的人也都拒绝了 咖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接过杯子,但又把它放在桌子 上了。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虽说很想再取一杯,她已经伸 出手去,然而旋即改变了主意,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为此她显 然对自己感到满意。)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苦笑了一下。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普拉斯科维碰?伊万诺夫娜,你准 是又产生了什么幻想,因此就到这儿来了。你一辈子都只靠 幻想过日子。一提到女子寄宿中学你就生气;但是你可记得, 你是怎样乘车跑来让全班同学相信,骠骑兵沙布雷金向你求 婚了,而列菲布尔夫人当场就揭穿了你的谎话。其实你并没 有撒谎,你不过是为了寻开心而想入非非罢了。好吧,你说说 看:你现在是怎么啦?你又产生了什么幻想,什么事不顺你的 心了?”   “可您在女子寄宿中学里爱上了那个教宗教课的牧师, ——既然您至今还这么喜欢记仇,那我就不妨提醒您一下, —哈,哈,哈!”   她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剧烈地咳嗽不止。   “啊,你还没有忘记那个牧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脸色发青。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突然摆出一 副庄严的姿态。   “夫人,我现在可没有心情去笑;为什么您要当着全城人 的面把我的女儿扯到您的丑事里去,我就是为此而来!”   216   “我的丑事?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威严地挺直了 身子。   “妈妈,我也恳切地请求您克制一下自己,”莉莎维塔*尼 古拉耶夫娜蓦地说道。   “你怎么说的?”做妈妈的本想再次尖叫起来,但是看到女 儿炯炯的目光,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妈妈,您怎么能谈到丑事呢? ”莉莎气得面红耳赤我是 自己来的,是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允许的,因为我想知道这个 不幸的女人的故事,以便对她做点好事。”   “这个不幸的女人的故事’丨”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 娜面带狞笑曼声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卷进这种‘故事’里去 呢?噢,夫人!您的专横我们可受够了!”她发狂似地向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转过身去,“据说您让全城的人都根据您的号 令行事,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可是如今看来该轮到您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笔直地坐在那儿,犹如引弓待发 的一支箭。她严峻地凝视了普拉斯科维嫵?伊万诺夫娜大约 十秒钟。   “哦,普拉斯科维碰,幸亏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这你得 感谢上帝,”她终于以不祥的平静口吻说道你说了许多不该 说的话。”   “可是我,我亲爱的,我可不象别的人那样害怕世人的议 论;倒是您一听到世人的议论就哆嗦,尽管您装出_副自以为 了不起的模样。至于这儿都是自己人嘛,这对您来说倒真是 比让外人听到了要好一些。”   “莫不是你这一周来变聪明了?”   217   “并不是这一周来我变聪明了,看来是这一周来真相已经 大白了。"   “什么真相在这一周里大白了?你听着,普拉斯科维娅* 伊万诺夫娜,你别惹我生气,马上给我说清楚,我客客气气地 请求你:仕么真相大白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她吗,全部真相都坐在这儿哩!”普拉斯科维娅? 伊万诺夫娜倏地用一根手指点了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她已孤注一掷地下定决心.?不去考虑后果,但求现在能使人们 大吃一惊。一直抱着愉快的好奇心瞧着她的玛丽娅?季莫费 耶夫娜,看到这位容易生气的女客人猛然向她一指,便开心地 笑了,并旦尚兴地在圈椅里活动起来。   “上帝耶稣基督,莫非他们全都疯啦!”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鄉叫道,她面色苍白,向椅背上一靠。   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甚至使人们都惊慌失措了。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首先向她奔去;我也朝她走去;甚至莉莎也 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说她依然待在自己的圈椅踉前;然而最 为吃惊的剡是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本人:她叫了一声, 尽快地站起身来,几乎是带着悲的腔调号叫起来:   “亲爱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原谅我这不怀好意的 愚蠢吧!什么人快给她倒点水喝呀!”   “请不要诉苦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我求求你; 先生们,请你们都躲开吧,我不要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坚定地说,虽然声音并不高。   “亲爱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继续说道,她稍微 安心了,“您是我的朋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虽说我也有   218   不对的地方,譬如说话不够谨慎,可是最叫我恼火的还是这些 匿名信,有些卑鄙的小人老是用它们向我进攻;既然信中写的 都是跟您有关的事,他们就该给您写信才是,我有一个女儿 哪,亲爱的!”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瞧着她,诧异 地听着。就在这一刹那,屋角的一扇旁门悄然开开了,达丽 娅*帕夫洛夫鄒出现在门口。她停了一会儿,四面打量了一 下;我们的惊慌失措使她感到惊讶。她想必没有立刻认出玛 丽嫵?季莫费耶夫娜,因为谁也不曾事先告诉她后者也在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首先注意到她,很快地动了一下,脸色 变得通红,由于某种原因高声宣布道:“达丽娅?帕夫洛夫 娜! ”于是大家的视线一下子便掉转到进来的女人身上了。   “怎么,这就是您的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玛丽碰?季莫 费耶夫娜叫道哦,沙图什卡,你的妹妹长得不象你!我哥哥 怎么能把这么一个迷人的人儿称作农奴的女儿达什卡①呢! ”   这当儿达丽碰?帕夫洛夫嫵已经走到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跟前;但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叫声使她一惊,她 迅速掉转身来,就这样一直站在自己的椅子前面,目不转睛地 久久凝视着这个傻里儍气的女人。   “坐下,达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用令人可怕的平静 口吻说道,“坐近些,就这样;你也可以坐着看这个女人嘛。你 认识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达莎轻声答道,沉献了片刻又立刻   ①达丽娅的卑称。   补充道:“这大概是那位列比亚德金先生的有病的妹妹z “我的心肝,我现在是第一次看见您,虽然我早就好奇地 想踉您认识,因为我看到您一举一动都很有教养玛丽娅? 季莫费耶夫娜兴奋地叫道,“而我的仆人却要骂您,其实象您 这样一位既有教养又很可爱的姑娘,怎么会拿他的钱呢?因 为您这么可爱,可爱,可爱,所以我才亲自告诉您!”她欣喜若 狂地结束道,一只小手在自己面前摇动着。   “你明白了什么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矜持地问道。 “我全都明白,太太……”   “你听到关于钱的事了吗?”   “这一定是指还在瑞士的时候,我根据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的请求,让我转交给这位列比亚德金先生,就是她的哥 哥的那笔钱。”   一阵沉默。   “是尼古拉?讳谢沃洛多维奇亲自托你转交的?”   “他急于把这笔钱,总共三百卢布,寄给列比亚德金先生。 但是由于他不知道他的通信处,只知道他就要到我们这个城 市里住,所以就托我转交,只要列比亚德金先生果真来了的 话。”   “究竟是什么钱……遗失啦?这个女人刚才说什么来   着?”   “这我可不知道,太太;我还听说,列比亚德金先生曾公开 谈到我,仿怫是说我没有把钱全都给他;但是我不明白这话的 意思。总共三百卢布,我寄去的也是三百卢布。”   达丽碰?帕夫洛夫娜几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要指   220   出,一般说来,要想拿什么事情使这个姑娘长久地吃惊并把她 弄糊涂,那可并不容易,——不论她心里有什么感觉。她现在 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切问题,对每一个问题都能立刻作出答复, 而且答复得准确、文静、平稳,(最初那种突发的激动已无影无 踪,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可以证明她承认自己多少有点过失的 那种窘态。她说话的时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视线始 终没有离开过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想了一会儿。   “如果说,”她终于用坚定的口吻说道,而且显然是对所有 在场的人说的,尽管她只瞧着达莎一个人,“如果说尼古位? 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都没有委托我,而是请求你为他办事,那 末他这样做当然有他自己的原因。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对此 发生兴趣,倘若此事是要对我保密的话。但是,你参与了这件 事,仅仅这一点就使我完全放心了,这一点你首先应该知道, 达丽娅。然而你可看到,我的朋友,由于你不谙世故,就是凭 纯洁的良心办事也会干出莽撞的事来;当你答应去跟一个坏 蛋打交道的时候,你就干了一件莽撞的事。这个坏蛋散布的 种种谣言,就证明你是错了。但是我会打听到他的情况,既然 我是你的保护人,那我就会出面为你辩护。可现在这一切都 该结束了。”   “最好是当他到您这儿来的时候,”玛丽桠?季莫费耶夫 娜从圈椅里探出身来,蓦地应声说道,“把他送到下房里去。让 他坐在那儿的板凳上跟他们玩牌,我们就可以坐在这儿喝咖 啡了。也可以给他送一杯咖啡去,可是我非常看不起他。”   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应该结束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仔细地听完了   i   2   2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话,又重复道,“我请求您拉一拉铃,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拉了拉铃,突然异常激动地向前   rti   “倘若……倘若我……”他狂热地讷讷道,面红耳赤,吞吞 吐吐,结结巴巴,“倘若我也听到这个最令人厌恶的故事,或者 不如说是诽谤,那末……勃然大怒……总之,这是个极坏的 人,是个类似逃犯的家伙......”   他停住了,没有把话说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眯起眼 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彬彬有礼的阿列克谢?叶戈罗 维奇走了进来。   “备马车,”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命令道,“而你,阿列克 谢?叶戈雷奇,准备把列比亚德金娜女士送回家去,她自己会 给你指路的。”   “列比亚德金先生在楼下等她有一会儿了,太太,他一定 要我向您禀报他来了,太太。”   “这不可能,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直安然保持沉默 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不安地走上前去,“如果您   ?   允许我说的话,那末这是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这是…… 这是……这是个坏透了的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等一会儿再说,”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对阿列克谢? 叶戈雷奇说道,后者转眼便不见了。   “这是个无耻之徒,我甚至认为他是个逃犯,或是这一类   的人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又嘟哝道,他的脸又红了,说 的话又猝然中断了。   222   “莉莎,该走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嫌恶地高声 宣布道,随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于方才她在吃惊之余自己 把自己称作儍瓜这一点,她似乎已经开始后悔了。在达丽娅。 帕夫洛夫娜说话的当儿,她已经是傲慢地抿着嘴唇在听了。然 而最使我惊奇的则是自从达丽娅?帕夫洛夫鄒进来以后莉莎 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表情:她的眼里闪烁着已经无法掩饰的 憎恨和蔑视的光芒。   “等一会儿,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我请求您,”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依然那么泰然自若地留住了她,“请吧, 请坐下,我想全说出来,而你的脚又疼。这就对了,谢谢你。方 才我发了脾气,对你说了一些失去耐心的话。对不起,请原谅 我;我做了蠢事,现在我首先悔过,因为对任何事情我都喜欢 讲公道。当然,由于你也发了脾气,所以你就提到了什么匿名 信。凡是匿名信都应该受到蔑视,就是因为它没有署名。倘 若你不以为然,我只得对你表示惋惜。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伸手到衣袋里去摸这种肮脏东西的,我 不会让它弄脏了我的手。而你却弄脏了你的手。但是,既然 你自己已经开了个头,那末我就要告诉你,六天以前,我也收 到了一封滑稽的匿名信。有一个坏蛋在信中要我相信,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发疯了,而且我还得害怕一个跛女人,因 为她‘将在我的一生中起非常重大的作用,,我记住了这一句 话。你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许许 多多敌人。当时我马上就派人去找这里的一个人,他是他的秘 密敌人之一,而且是最爱报复也最卑鄙的敌人,从我同他的谈 话中,我立刻发现了匿名信的卑鄙起源。假若你,我可怜的普   223   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由于我的原故而被这些同样卑鄙   的信件弄得心神不安,而且象你所说的那样受到‘进攻’,那末 我当然首先就会感到遗憾,因为我无辜地成了这件事的原因。 这就是我要向你解释的一切。我遗憾地看到,你是这么疲倦, 现在还心烦意乱。此外,我已完全决定立刻把这个形迹可疑的 人物放进来,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方才谈到他的时候说   不能接待他,这话并不十分恰当。跟莉莎尤其毫不相干。到   我跟前来,莉莎,我的朋友,让我再一次吻吻你吧。”   莉莎穿过房间,默默地站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前。 后者吻了吻她,然后抓住她的双手,让她离得稍远一点,满怀 深情地瞧着她,接着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又吻了吻她。   “好吧,再见,莉莎(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声音里几 乎可以听到啜泣声),——你要相信,我不会不爱你的,不管今 后你的命运怎样……上帝保佑你。我永远祝福他那神圣的旨 # ? ? ?   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又克制住自己,不作声了。莉莎向自 已的座位走去,一直默默无言,仿佛陷入沉思之中,但忽然在 妈妈面前站住了。   “妈妈,我现在还不想走,我要在姑妈这儿再待一会儿 她以平静的口吻说道,然而这平静的话里却含有铁一般的决   心。   “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哀 叹道,无可奈何地举起手来拍了一下。然而莉莎没有回答,甚 至仿佛没有听见;她坐在先前的角落里,又呆呆地凝视着空中 的什么地方。   224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得意洋洋和高 傲自负的表情。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劳您大驾,请您下楼去看看 那个人,只要有可能把他放进来,那就把他带到这儿来。”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鞠了一躬便走了。片刻之后他 便把列比亚德金先生带来了。   我仿佛已经谈到过这位先生的外表:一个高大、结实、鬈 发的男子,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略微有些浮肿的、皮肤松她 的、紫红色的脸,只要脑袋一动两颊就会随之颤动,一双血红 的、有时相当狡黯的小眼睛,蓄着唇髭和连鬓胡子,喉头开始 被一层脂肪覆盖起来,看上去颇为使人不怏。但是他身上最 令人吃惊的是,他现在竟穿着燕尾服和干净衬衣出现了。“有 些人甚至都不宜穿干净衬衫,先生,”有一次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开玩笑地责备利普京邋遢,后者曾这样反驳。大尉还 有一双黑手套,右手的一只还没有戴上,被他拿在手中;左手 的一只则紧紧地绷在他肥厚的左手上,而且只盖住了左手的 一半,钮扣也没有扣上。他左手拿着一顶崭新溜光的圆帽,大 约还是第一次使用。因此,他昨天叫喊着对沙托夫说的“爱情 的燕尾服”,果真是有的。所有这一切,也就是燕尾服和衬衣, 是根据利普京的劝告准备的(这是我事后获悉的),为的是达 到某种神秘的目的。毫无疑问,他此番前来(乘出租马车)肯 定也是出于他人的怂恿,而且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这一套他   225   一个人是想不出来的,他也不可能在三刻钟之内独自打粉整 齐、作好准备并下定决心,即便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发生的那 件事立刻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没有喝醉,但却象一个在多 日酗酒之后蓦地醒来的人那样头重脚轻、步履蹒跚、头昏眼 花。看来只要有人伸手抓住他的肩胛把他摇晃一两下,他立 刻又会醉的。   他急匆匆地跑进客厅,但在门口突然被地毯绊了一下。玛 丽娅?季莫费耶夫鄒笑得死去活来。他恶狠狠地盯了她一 眼,突然加快步子朝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走去。   “我到这儿来,太太……”他象吹喇叭似地吼叫道。   “请吧,先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挺直了身子,“请在 那找个座位,坐在那把椅子上吧。您坐在那儿我也听得见 您说话,我在这儿看您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大尉站住了,呆呆地看了看前面,然而终于转过身去,在 紧靠门口的那个给他指定的座位上坐下了。他脸上的表情说   . * *   明他非常缺乏自信,同时又厚颜无耻,而且始终肝火很旺。他 非常害怕,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 可以预料,尽管他很胆怯,然而碰到适当的机会,他却会在受 到刺激的自尊心的驱使下,悍然干出任何厚颜无耻的勾当。他 那笨拙的身体的一举一动,显然都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众所 周知,每当这一类先生象鬼使神差一般在上流社会露面的时 候,最使他们感到苦恼的就是自己的双手,他们每时每刻都感 觉到不知该把它们放在哪儿是好。大尉拿着自己的帽子和手 套,坐在椅子里发愣,茫然的目光一直盯着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严峻的脸。说不定他也未尝不想比较仔细地打量一下四   226   周,怛他暂时尚未拿定主意。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大概又 发现了他的模样非常可笑,又哈哈大笑起来,但他纹丝未动》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狠心地让他就这样待了整整一分钟, 一面无情地端详着他。   “首先,不知是否可以向您请教您的大名?”她从容不迫而 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尉列比亚德金,”大尉声如雷鸣地说,“我到这儿来,太 太……”他又动弹了一下。   “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又止住 了他,“这位使我发生了浓厚兴趣的可怜的人儿,果真是您的 妹妹吗?”   “是我的妹妹,太太,她从监视下溜了出来,因为她现在是 这么一种情况……”   他突然结巴起来,脸涨得通红。   “请不要误会,太太,”他窘态毕露地说,“她的亲兄弟总不 会说她的坏话……这么一种情况,就是说不是这么一种情 况……从有损她的名誉的意义上来说……最近……”   他猝然住口了。   “先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抬起头来。   “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丨”他突然总结道,用一根手指戳了戳 自己的前额。片刻的沉默。   “她这病得了很久了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微微拖 长声音说。   “太太,我这次前来是为了感谢您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表 现出来的慷慨,用俄国人的方式,兄弟的方式......”   227   “兄弟的方式?”   “就是说并不是兄弟的方式,而只是从我是我妹妹的兄弟 这个意义上来说的,太太,请您相信,太太,”他很快地说道,脸 又涨得通红,“我刚走进您客厅的时候,看上去可能是没有受 过教育,其实我并不是这样。跟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这种豪华 气派相比,太太,我跟我妹妹都是微不足道的。何况还有人在 诽谤我们。不过对于名誉问题列比亚德金倒毫不在意,太太, 再有......再有......我是前来致谢......这是钱,太太!”   这时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钱夹子,从中抽出一叠钞票,便 用发抖的手指焦急若狂地点起来了。看得出来,他是急不可 耐地想解释什么,这样作也的确很有必要。但是,他大概自己 也感觉到这种慌慌张张点钞票的模样使他显得更加愚蠢,他 便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钞票就是不愿意让他查点,手指头也 一点儿不听使唤,尤有甚者,一张绿色钞票居然从钱夹子里溜 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毯上,这就使他简直无地自容 了。   “二十卢布,太太他霍地跳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一叠钞 票,由于难过而弄得满脸是汗。看到落在地板上的那张钞票, 他弯下身去想把它拾起来,但由于某种原因又感到害臊,只得 把手一挥。   “给您的仆人们,太太,给那个把它拾起来的仆人;让他记 住列比亚德金娜!”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这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急忙地、有点儿吃惊地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   228   他弯下腰去,把它拾了起来,满面通红,接着蓦地走到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跟前,把他点过的那一叠钞票递给她。   “这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完全惊呆了,甚至在圈椅里往后 一缩。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全都向前迈了 一步。   “请放心,请放心,我不是疯子,的的确确不是疯子!”大尉 激动地向前后左右的人声明道。   “不,先生,您是发疯了。”   “太太,她根本不象您所想的那样!我当然是一个微不足 道的环节……噢,太太,您的府上富丽堂皇,可是玛丽桠?涅 伊兹韦斯特鄒娅?的住处却那么寒酸,我说的是我的妹妹,她 娘家姓列比亚德金娜,可是我们暂时要把她叫做玛丽娅?涅伊 兹韦斯特娜娅,暂时的,太太,仅仅是暂时的,因为上帝本人不   允许永远这样称呼她!太太,您给了她十个卢布,她也收下 了,但这是因为是f给的,太太!您听见了吧,太太!这个涅 伊兹韦斯特娜娅?i丽娅是不会要世上任何人的东西的,否 则她那位当校官的爷爷在棺材里也会发抖的,她爷爷是在高 加索被杀死的,死在叶尔莫洛夫②本人的眼前。但是您的东 西,太太,您给的东西她是全都会要的。不过她一只手要了您 的东西,另一只手却会给您二十卢布,作为捐给京城的一个慈 善事业委员会的捐款,您,太太,就是这个委员会的委员……   ①“涅伊兹韦斯特娜娅”的原意是“陌生的女人”。   ②叶尔莫洛夫(1772—1861),一八一二年俄国卫国战争的英雄,统帅兼外 交家;多年担任驻高加索的俄国部队的总司令。   229   因为您自己,太太,曾在《莫斯科新闻》上发表通告,说是您有 一本这里的,本城的慈善团体的捐款簿,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 签名认捐……”   大尉蓦地住口了 ;他吃力地喘着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桩 艰难的功绩。这一大套关于慈善事业委员会的话,大概是事 先就准备好的,说不定也是利普京编出来的。他的汗出得更 凶了;两鬓简直是汗如雨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用锐利 的目光审视着他。   “这个簿子,”她严峻地说道,“一向放在楼下我家的门房 那儿,您若愿意,就可以到那儿去签名认捐。因此我请您现在 把您的钱藏起来,不要把它们举在空中挥舞。这就对了。我 还要请您回到您先前的座位上去。这就对了。我很懊悔,先 生,我错看了您的妹妹,我以为她穷这才送给她东西,不料她 是这么有钱。只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只会收我一个人 的东西,而不愿收别人的任何东西。您对这一点说得那么肯 定,所以我就想请您作出十分确切的解释。”   “太太,这是一个也许只得埋进棺材的秘密! ”大尉答道。 “究竟为什么呢?”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问道,口气好象 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他忧郁地沉默了,眼睛看着地面,右手放在心口上。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等候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太太! ”他突然吼叫起来,“您可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   j ?   只有一个问题,但是提得坦率,直截了当,象俄国人那样出自 肺腑?”   230   “请提吧。”   “您这一辈子可曾受过苦,太太?”   “您只不过想说,您吃过什么人的苦或者正在吃什么人的 苦罢了。”   “太太,太太!”他忽然又跳了起来,大概自己也没有注意 到这一点,而且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在这里,在这颗心里积满 了那么多、那么多怨恨,当它们在最后审判中显露出来的时 候,上帝本人也会大吃一惊厂’   “嗯,这话说得很有力量。”   “太太,我说的也许是气话……”   “您不要感到不安,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让您打   住。”   “我可以再向您提一个问题吗,太太?”   “请再提一个问题。”   “一个人是不是会单单由于自己心灵高尚而死去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向自己提过这种问题。”   “您不知道!您没有向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他以哀婉 动人的讥讽口吻呼喊道,“要是这样,要是这样——   沉默吧,绝望的心灵! ”①   他发狂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又在室内踱起来了。这神人的特征,就是根本不能控 制自己的愿望;恰恰相反,这些愿望刚刚冒出头来,一股压制   ①引自捏?库科利尼克的诗《疑问》:“平息下来吧,强烈的激情,安然入眠 吧,绝望的心灵……”   231   不住的冲动就会立刻把它们显示出来,甚至把其中那些不体 面的东西也暴露无遗。一旦撞进一个陌生的圈子,这种先生 通常开头总是提心吊胆,然而只要您对他作了一丝一毫的让 步,他立刻就会放肆起来。大尉已经激动起来了,他走来走 去,挥动着双手,不去听别人的问题,兀自飞快地、飞快地说 着9以致于他的舌头有时都不听他使唤,这句话还没有说完, 他就跳到另一句话上去了。诚然,他未必十分清醒r何况莉莎 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也坐在那儿,尽管他从未看她一眼,然而 她的在场似乎就已使他晕头转向了。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罢 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克制住自己的满腔厌恶,决定听 这个人讲话,总是有什么原因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 娜简直怕得发抖,看来她确是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在发抖,不过正好相反,这是因为他总 是倾向于过分了解一切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以众人 的保镖的姿态站在那儿。莉莎的脸色有点苍白,她睁大了眼 睛凝视着粗野的大尉。沙托夫还是以先前那种姿势坐着;然 而最奇怪的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不但止住了笑,而且变 得非常忧伤。她把右臂支撑在桌上,用忧伤的目光久久地盯 着侃侃而谈的哥哥。我觉得只有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一个人 神态安详。   “这些譬喻全是无稽之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终于 勃然大怒,“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一定要您回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您等着我回答‘为什么?’,”大 尉眨巴着眼睛重复道,“从开天辟地的第一天开始,这‘为什   232   么’三个小小的字眼便充塞在天地之间,太太,整个自然界每 时每刻都在对自己的创造者叫嚷:‘为什么?’但它已有七千年 没有得到回答。难道就非得叫一个列比亚德金大尉回答,这 公道吗,太太?”   “这全是胡扯,而且与正题无关!”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生气了,她已失去了耐性这是寓言;此外,您也未免太危言 耸听了,先生,我认为这是放肆。”   “太太,”大尉不听她的,“也许我本来想被人称作欧内斯 特,然而我却不得不取了个粗俗的名字叫伊格纳特,——为什 么会这样,您有何高见?我本来想被人称作德?蒙巴特公爵, 然而我却只不过是列比亚德金,从天鹅这个词变来的,①—— 这是为什么?我是个诗人,太太,从我的性格来说是个诗人, 我本来可以从出版商那儿弄到上千卢布,然而我却不得不住 在木盆里,为什么,为什么?太太!在我看来,俄国是造化的 一个畸零儿,如此而已!”   “您真的就说不出一句比较明确的话?”   “我可以向您朗诵短剧《蟑螂》,太太!,,   “什-么?”   “太太,我还没有发疯!我会疯的,肯定会疯的,可我现在 还没有疯!太太,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非常-高尚-的人,他写 了一篇克雷洛夫式的寓言,名叫《蟑螂》,——我可以把它朗诵   I ▼ ?   “您想朗诵克雷洛夫的什么寓言吗?”   ①“列比亚德金”的词拫“列别季”的意思是“天鹅”。   23B   “不,我要朗诵的并不是克雷洛夫的寓言,而是我的寓言, 我自己的,是我的作品!请您相信,太太,请勿见怪,我虽然 愚昧无知而又腐化堕落,可是我总也明白俄国有一位伟大的 寓言作家叫克雷洛夫,教育大臣在夏花园给他立了一座纪念 碑?供孩子丨门娱乐。太太,您方才问我:‘为什么?’答案就在 这个寓言的结尾,是用非常热情的字眼表达出来的!”   “请读您的寓言吧。”   “世上曾住着一只蟑螂,   它从小就是蟑螂,   后来它掉进一只杯子,   杯子里装满互相吞噬的苍蝇……”   “天哪,这是什么玩艺儿?”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嫁叫道。   “这就是说在夏天的时候,”大尉急忙解释,拚命摆动着双 手,恰如一个作者在朗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受到干扰那样气急 败坏,“在夏天的时候,一群苍蝇飞进一只杯子,于是它们就互 相吞噬,任何傻瓜都能明白,别打岔,别打岔,您往下听,往下 听……(他不停地挥动双手)   蟑螂占据了一个座位,   苍蝇就纷纷埋怨,   还向朱庇特叫嚷:   我们的杯子挤不下啦。   ①雕塑家克洛德特为克雷洛夫塑的雕像于一八五六年揭幕,建立这座纪念 碑的经费是从一八四五年开始在俄国人民当中募集的。   U4   正当它们吵吵嚷囔,   走来了尼基福尔,   一个非常-高尚-的老头儿……   我还没写完哩,不过没有关系,可以用话来说嘛! ”大尉喋喋不 休地说,“尼基福尔拿起杯子,不管它们怎么叫喊,就把这帮家 伙,不论是苍蝇还是蟑螂,统统泼到木盆里去了,其实早就应 该这么办了。但是请您注意,请您注意,太太,蜂螂并不抱怨! 这就是对您的问题‘为什么?’作的回答! ”他洋洋得意地叫道: “ ‘蟑-螂并不抱怨! ’至于尼基福尔,他正在描绘自然风光,”他 飞快地补充道,并洋洋得意地在室内走来走去。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大发雷霆。   “我倒要请问,那一笔好象是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那里得来,又好象没有全都给您的钱,究竟是一笔什么钱?您 怎么胆敢为了这笔钱而指责一个属于我家的人?”   “这是诽谤! ”列比亚德金怒吼道,象演悲剧似地举起了右   o   “不,不是诽谤。”   “太太,有一些情况往往逼着一个人宁肯忍受家庭的耻 辱,也不愿大声道出真相。列比亚德金是不会乱说的,太太!” 他仿佛眼花缭乱了;他忘乎所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重要 性;他的脑海里肯定产生了什么幻想。他已经想去侮辱别人, 干点缺德的事,显示显示自己的能耐。   “请拉一拉铃,新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请求道。   235   “列li亚德金是狡猾的,太太丨”他眨了眨眼睛,同时下流 地微微一笑,“他是狡猾的,但是他也有致命的弱点,他也有情 窦初开的时候!这种情窦初开就是杰尼斯?达维多夫?所歌 颂的那种古老的、战斗的、骠骑兵的酒瓶。当他情窦初开的时 候,太太,他偶尔会寄出一封诗体的情书,一封极其华丽的情 书,但是事后他却可能希望用他毕生的眼泪来换回这封情书, 因为美感遭到了破坏。但是小鸟已经飞了,你抓不住它的尾 巴了!在这情窦初开的时候,太太,在一颗受尽屈辱的心灵 燃起的高尚怒火的驱使下,列比亚德金也可能谈到一位高尚 的少女,因而被那些诽镑他的人们所利用。但是列比亚德金 是狡猾的,太太!那头恶狼坐在他面前,时刻给他斟酒,等待 着结局,但这是枉费心机:列比亚德金是不会乱说的,那头恶 狼每一次在酒瓶底里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找到的却是 列比亚德金的狡猾!但是,够了,噢,够了!太太,您的豪华的 宫殿可能会属于一个最高贵的人,但是蟑螂并不抱怨!最后还 请您注意,请您注意,他不会抱怨,您要认识他的伟大精神!”   就在这一瞬间,楼下门房里的铃声响了,阿列克谢?叶戈 雷奇几乎立刻来到,他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才回答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的铃声。这个彬彬有礼的老仆人显得异常激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少爷刚刚到来,正向这儿走 来,太太,”他这样回答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质问的眼色。   ①杰尼斯?达维多夫(1784—1839),俄国一八一二年卫囯战争的英雄,用 游击战同拿破仑斗争的发起者之一;诗人和军人作家。此处系指达维多 夫的所谓骠骑兵抒情诗,诗人歌颂了一名剽悍的武夫,他喜欢逗笑取乐, 充满英勇无畏的气概,永远准备保卫祖国。   236   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她在那一瞬间的表情:起初她面色苍 白,但是她的两眼蓦地闪闪发光。她仿佛下了一个不寻常的 决心,在圈椅里挺直了身躯。人人都大吃一惊。我们本来以 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要在一个月后才会到来。他的 完全出人意料的到来之所以奇怪,倒不仅在于它出乎意外,而 恰恰在于它同此时此刻不祥的巧合。甚至大尉也象一根柱子 似的在房间中央站住了,他嘴巴张得老大,带着非常愚蠢的表 情看着门口。   这当儿,从旁边的一个大厅(一个又长又大的房间)里传 来了急促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是一种走得很急的细碎的 脚步声;什么人象是在跑,接着蓦地飞进了客厅——他根本不 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而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年轻人。   我不妨暂时停止我的叙述,用寥寥数笔给这位突然出现 的人物草草勾勒一个轮廓。   这是个年纪在二十七岁左右的年轻人,略高于中等身材, 一头稀疏的、相当长的淡黄色头发,长着一绺绺依稀可辨的唇 髭和胡须。衣着整洁,甚至很时髦,然而并不太讲究。乍一看 去,他仿佛有点驼背和笨拙,其实他一点也不驼背,甚至有点 放肆。他仿佛是个怪人,但是后来我们大家都认为他的举止 十分得俾,言谈也总是中肯的。   谁也不会说他丑陋,但是谁都不喜欢他的脸。他的头越 往后脑勺去就越长,而且象是从两侧给压扃了,因此他的脸便   237   显得尖削。他的前额高而窄,但是脸盘倒不大;目光锐利,鼻 子小而尖,嘴唇长而薄。他面有病容,但这不过是一种假象。 他的两颊和颧骨附近都有细细的皱纹,这使得他仿佛是大病 初愈。其实他十分健壮,甚至从来没有生过病。   他走路和动作都很匆忙,但他并不是急于去什么地方。似 乎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感到难堪;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也无论 是在什么场合,他始终是这副模样。他很有点自命不凡,但他 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说话很快,很匆忙,然而同时又很自信,一向对答如流。 尽管他神色仓皇,他的思路却是安详、清晰而又明确的,—— 这一点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口音非常清楚;他的话就象一颗颗 同样大小的大谷粒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倾吐出来,总是经过 精心选择,总是准备为您效劳。起初您倒也喜欢这洋,但是后来 您就开始感到厌烦,而这正是由于这种过于清楚的口音,由于 这一连串永远是有备无患的辞藻。您不知为什么会开始觉得, 他嘴里大概长着一个形状特别的舌头,它非常长又非常薄,而 且红得要命,还有一个不由自主地转个不停的、非常尖的舌尖。   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现在飞进了客厅,的确,我至今依 然觉得,他在旁边那间大厅里的时候就已经说了起来,所以进 来的时候仍在说着。转眼之间他就到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的面前。   “……您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就象玻璃珠子 似地说道,“我进来有一刻钟了,本以为能在这儿碰见他;他是 一个半小时以前来到的;我们在基里洛夫那里见过面;半小时 之前他动身径直到这儿来,并吩咐我一刻钟以后也到这儿   238   来?…",,   “是谁?淮吩咐您到这儿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质   问追。   “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呀!难道您杲真直到此刻 才知道?但是他的行李起码早就应该运到了,怎么就没有告 诉您呢?原来我还是第一个前来报信的呢。不妨打发什么人去 看看他,不过他自己肯定马上就会来的,而且我觉得,他来到 的时机会恰好符合他的某种预料,起码根据我的判断,会符合 fik的某种打算。”这时他环视了一下室内,特别注意地谅视了 一下大尉。“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我一上来便看到了 您,这使我很高兴,我十分荣幸地能同您握手,”他迅速地飞到 她跟前,以便捤住嫣然一笑的莉莎向他伸出的手而且据我 看来,深受尊敬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似乎也没有忘掉 自己的‘教授’,甚至现在并没有生他的气,而在瑞士的时候她 可老是生他的气呢。不过,您的腿在这儿怎么样啦,普拉斯科 维娅?伊万诺夫娜,瑞士的医生们在会诊的时候要您借助于   故乡的气候治疗您的腿疾,这话可有道理?......怎么啦,太太?   热敷?这想必是大有好处的。但是我是多么遗憾,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他又迅速转过身去),当时我在国外未能及时前 去拜访您并向您个人表示我的敬意,况且我还有许多事情要 告诉您……我通知了这儿我的老人,但是他好象跟他通常一   ^?■詹 _ 秦 0   “彼得鲁沙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顿时从麻木   ①彼得的妮称。   239   状态中醒觉过来;他举起手来拍了一下,便向儿子扑去了。“彼 佳①,我的孩予,我都认不出你了!”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热泪夺眶而出。   “哦,别闹了,别闹了,别装腔作势了,这就够了,够了,我 求求你,”彼得鲁沙急忙嘟哝道,竭力挣脱他的拥抱。   “我永远,永远对不起你!”   “好啦,够啦;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说。我就知道你会胡闹。 你稍微清醒一点吧,我求求你。”   “可是我有十年没有见你了啊!”   “那就更加不必如此多情了……”   “我的孩子!”   “我相信,相信你是爱我的,你把手放开吧。你这岂不妨 碍别人……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来啦,你就别闹啦, 求求你,行啦!”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果然已在室内了;他是不声不 晌地进来的,进来时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用平静的目光把室 内的人打量了一番。   同四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现在我乍一看到 他也吃了一惊。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他;但是,似乎存在着这样 一种面孔,尽管您早先见过它们一百次,但是您每一次见到它 们的时候,总会觉得它们具有您还不曾注意到的什么新的特 点。显然,他同四年前一模一样:依然那么优雅,那么自命不 凡,一举一动也跟当时一样傲慢,甚至还是那么年轻。他那淡   ①彼得的昵称?   24$   淡的微笑依然象长官一般和蔼可亲,依然那么自负;眼神还是 那样严峻、若有所思,好象还有点心不在焉。总之,就象我们 昨天刚刚分手。但是有一点却使我诧异:虽说先前人们也认为 他是个美男子,然而正如我们社交界的某些刻薄的女士所说, 他的脸的确“象一副假面具”。而现在呢,——现在,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一看到他便觉得他分明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美男子, 因此就根本不能说他的脸象一副假面具了。是不是因为他的 脸变得比过去稍稍苍白了一点,而且仿佛也消瘦了一点?或 者说不定他的目光中现在闪现出一种新思想的光芒?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叫 道,她全身挺得笔直,但并没有离开圈掎,同时做了个命令的 手势让他站住,“你在那儿站一会儿!”   但是,若要对继这个手势和这声喊叫之后突然提出的一 个可怕的问题(我甚至都不能想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本 人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作出解释,我就得请求读者回忆一下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生是什么样的脾气,以及她在某些 紧要关头表现出来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冲动。还要请读者想 想,尽管她的精神非常坚强,而且具有异常丰富的常识和实际 的、甚至可说是经营事业的手腕,但她在一生中毕竟未能避免 这样一些时刻:她不得不完全、彻底地突然屈服,而且丝毫也 控制不住自己,假若可以这么说的话。最后,请读者注意这样 一点:此时此刻对她来说,的确可能是这样一种紧要关头之 一:她的一生,——整个过去,整个现在,也许还有整个未来的 全部精髓,突然象汇集在一个焦点上那样汇集在这一刹那了。 我还要顺便提请读者注意她收到的那一封匿名信,方才她同   241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谈话的时候曾那么气愤地提到过 它,然而此信后一部分的内容她似乎只字未提。她现在所以 突然对儿子提出这么一个可怕的问题,其原因说不定就包含 在此信后一部分的内容里。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她重复道,吐字清晰,声音 坚定,其中有一种威胁性的挑战语气/我请求您,不要离开这 个位置,马上就告诉我:果真这个不幸的跛女人,——这就是 她,就在这儿,您看看她!她果真是......您的合法的妻子吗?”   这一瞬间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聚 精会神地看着母亲;随后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发生一点点变 化。最后,他慢慢地露出一种宽容的微笑,一句话也不回答,轻 轻地走到妈妈跟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毕恭毕敬地把它送到唇 边吻了一下。他对母亲的那种永远不可抗拒的影晌是那么强 烈,即便在这时她也没敢抽回手来。她只是瞧着他,她整个都 成了向他提出的问题,她的整个模样都在告诉你,只要再过一 眨眼的工夫,她就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局面了。   但他依然沉默。吻过她的手,他再次把整个房间扫了一 眼,仍同先前一样不慌不忙地径直朝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走去。在某些时刻,人们的面貌是很难描述的。譬如说,我记 得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吓得都发呆了,她起身迎接他,双手 ;合十,仿怫在哀求他;与此同时,我还记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 狂喜的神色,这种疯狂般的喜悦几乎使她的脸部变形了,—— 这是一种人们难以忍受的狂喜。也许是两种感情兼而有之, 既有恐惧,也有狂喜;然而我记得,我赶快向她走去〈我几乎就 站在旁边 >,我觉得她马上就会昏厥过去。   242   “您不该待在这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用温柔悦 耳的声音对她说,他的眼里也闪耀着非常温柔的光芒。他毕 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他的一举一动也流露出最真诚的敬意。 可怜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对他低声嘟哝道:   “我可以……马上……跪在您面前吗?”   “不成,这绝对不成他向她粲然一笑,于是她也突然愉 侠地笑了。他依然用那种悦耳的声音温存地哄她,仿佛在哄 一个小孩,他又傲慢地补充道:   “您想想吧,您是个姑娘,虽说我是您最忠实的朋友,但我 对您来说终究是个外人,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也不是未婚夫。 把您的手给我,咱们走吧;我送您上马车,如果您允许的话,我 亲自把您送到您家里。”   她听着,仿怫在思考什么似的垂着头。   “咱们走吧,”她说,叹了口气便把手臂伸给他了。   不料这当儿她碰到了一桩小小的不幸。她转身的时候大 概不够小心,而且是用她那条比较短的跛腿站起来的,——总 之,她侧身倒在圈椅里了,倘若没有这张圈椅,她就会倒在地 板上的。他立刻扶住她,把她搀了起来,紧紧挎着她的手臂, 满怀同情地、小心翼翼地把她送到门口。她显然为自己摔了 这一跤感到懊恼,觉得不好意思,满面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默默地盯着地面,跛得很厉害地紧跟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去, 几乎吊在他的胳膊上了。他们就这样出去了。我看见,当他 们出去的时候,莉莎不知何故蓦地从圈椅上一跃而起,目不转 睛地盯着他们走到门外。接着她又默默地坐下,但她的脸上 却掠过一阵瘥挛,仿佛她碰到了一条毒蛇。   243   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和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演 出这一幕活剧期间,所有的人都惊讶地默不作声;哪怕一只苍 蝇飞过大家也能听见;然而他们刚刚出去,大家就突然议论起   4 o >   其实大家说的话倒不多,更多的是感叹。我现在已经记 不大清楚,当时这一切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发生的了,因 为出现了一片混乱。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法语发出了几 句感叹,并举起双手拍了一下,然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并 没有注意他。甚至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也迅速地、断断 续续地嘟囔了几句。但是最为激动的却是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他绝望地、指手划脚地想让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相信什 么事情,但我很久也没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还向普拉斯科 维娅?伊万诺夫娜和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呼吁,甚至仓 卒中还气愤地对父亲嚷了一句什么,——总之,他在室内忙得 团团转。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面红耳赤,从座位上跳起来, 冲着普拉斯科维桠?伊万诺夫娜嚷道你听见啦,你听见他 刚才在这儿说的话啦?”然而后者已经不能回答了,她只是挥 挥手,喃喃地说了点什么。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她自己的心事.? 她一刻不停地向莉莎转过头去,怀着不可理解的恐惧瞧着她, 只要女儿还没有站起来,她想都不敢去想她可以站起来并离 开这儿。这当儿大尉想必是打算溜走,我察觉了这一点。从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露面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显然是惊   244   恐万状;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这是必要的,必要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喋喋不休地 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说道,始终想说服她。他站在她面 前,而她已经又坐在圈椅里了,我记得,她贪婪地听着他讲;他 终于把她吸引住了。   “这是必要的。您自己也看得出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这是一场误会,表面上看来的确很怪,其实这件事就踉蜡 烛那么清楚,跟手指那么简单。我很明白,谁也没有授权给我 来讲这件事情,我现在自告奋勇,未免有些可笑。但是,第一,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并不认为这件事有任何重大意 义,其次,毕竟存在着这样一些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是 难以下决心亲自出面进行解释的,因而就非得让第三者来担 当这个使命,因为有些微妙的事由他来说比较方便。请您相 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立 刻对您方才提出的问题作出充分的解释,他是毫无过错的,尽 管这不过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认识 他了。何况整个这一件趣事只能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带来荣誉,倘若非得使用‘荣誉’这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的 话……”   “您的意思是说,您是某一事件的见证人,由于那个事件 才发生了……这场误会?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问道。   “既是见证人,又是参与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证 实道。   “倘若您能向我保证,这不会伤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对我的感情,他对我是体贴入微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会   245   对我隐瞒……倘若您也相信,您这样做甚至会使他感到高 兴……”   “一定会使他高兴,所以我自己也认为我要做的是一件特 别令人愉快的事。我相信,他自己也会请求我这样做的。”   这位突然自天而降的先生的这种硬要叙述别人的轶事的 固执愿望,是相当奇怪,而且不符合人之常情的。但他触到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个很痛的痛处,所以使她上钩了。当 时我还不完全了解此人的性格,对他的意图就更不清楚了。   “我洗耳恭听,”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沉着而谨慎地说 道,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到有点痛苦。   “说起来话倒不长;其实,甚至根本说不上是什么轶事,” 他喋喋不休地说,“不过,一个小说家若是闲来无事,说不定倒 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一桩相当有趣的事儿,普拉斯科维娅? 伊万诺夫娜,而且我相信,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听到准会 感到兴趣,因为其中有许多即使说不上是妙不可言,起码也是 稀奇古怪的事情。五年前在彼得堡,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认识了这位先生,——就是这位张着嘴站在这里,好象打算 马上溜掉的列比亚德金先生。请原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不过我可没有劝您赶快离开,前军粮部的退职官员先生 (瞧,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您)。我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都很清楚您在这儿干的那些好事,您别忘了,往后您可得把 这些事解释清楚。我再次请您原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尼古拉?弟谢沃洛多维奇当时把这位先生称作自己的福斯塔 夫;这大概是,”他突然解释道,“过去的一个人物,一个小丑, 大家都取笑他,他也愿意让大家取笑他,只要大家付钱就成。   24Q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缁奇当时在彼得堡过的可说是玩世不恭 的生活,——我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这种生活,因为这个人 既没有悲观失望,而当时又不屑于去干正经事。我现在所说 的仅仅是当时的情况9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这个列比亚 德金有一个妹妹,——就是刚才坐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兄妹 俩没有自己的藏身之地,便到处流浪,寄人篱下。他常在商场 的拱门下徘徊,总是穿着过去的制服,向外表比较体面的过路 人乞讨,要来的钱全都拿去喝光。他妹妹却过着自由自在的 生活。她在那儿的贫民窟里给别人帮忙,靠侍候人挣的钱过 活。那里乱得要命;我就不去描述这种贫民窟的生活了,—— 出于怪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当时也在过这种生活。我 说的只是当时,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至于‘怪癖,,这是他 自己的说法。许多事他都不瞒我。列比亚德金娜小姐有一段 时期经常碰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被他的外貌迷住了。 他可以说是在她的生活的肮脏背景上出现的一颗钻石。我可 不会描写人的感情,所以只得略而不提;不料有些坏透了的小 人立刻出来嘲笑她,她很伤心。那里的人一向都在嘲笑她,但 是早先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她的头脑鄉时就已经不大正常 了,然而当时毕竟还不象现在这样。有理由认为,她小时候由 于一位仁慈的女士大发善心,她也受过一点教育。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从来都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她,他的时间主 要都用在拿一副油污的旧纸牌跟一些官员以四分之一戈比的 赌注玩朴烈费兰斯?。但是有一次她受到了侮辱,他也不问明   ①一种牌戏。   247   缘由就抓住一个官员的衣领,把他从二层楼上扔到窗外去了。 这里根本没有那种看到别人无端受辱而义愤填膺的骑士精 神,?这件事发生在人们的哄堂大笑声中,而且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本人笑得比谁都厉害。而当这一切圆满结束的时 候,大家又言归于好并喝起潘趣酒来了。但是那个无辜受到 欺负的女人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不消说,结果她的理智完全 丧失了。我再说一遍,我不善于描写人们的感情,不过这里主 要的是她产生了一种幻想。而尼古拉V弗谢沃洛多维奇又仿怫 是故意加强了这种幻想:他没有嘲笑她,而是突然对列比亚德 金娜小姐表示出使人意想不到的尊敬。当时在那儿的基里洛 夫(他是个非常古怪的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也是个非 常粗野的人;说不定您什么时候会看到他的,他现在住在这 儿),就是这个通常总是一声不吭的基里洛夫,这时蓦地激动 起来,我还记得,他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指出,后者简 直把这位女士当成了侯爵小姐,这是为了把她完全弄到手。我 要补充一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点尊敬这位基里洛 夫。您猜他是怎么回答他的:‘您认为,基里洛夫先生,我是在 嘲笑她;您不要这样想啦,我是真的尊敬她,因为她比我们所 有的人都好。’而且,您知道,他还是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的。 其实在这两个月里,除了您好和再见以外,他没有跟她说过一   句话。我当时就在那里,所以我还清楚地记得,末了她简直就 把他看作是自己的未婚夫了,他之所以不敢把她‘拐走’,仅仅 是因为他有许多敌人和家庭纠纷,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可 笑的事情可多啦!结果,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时不 得不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临走前为她准备了一笔生活费,好象   248   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年金,至少是三百卢布。总之,我们假定 说,从他这一方面来说这一切全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人的任性 和胡思乱想,——甚至也可能象基里洛夫所说,这是一个玩腻 了的人的新的探索,为的是想知道你能把一个又疯又残的女 人弄到什么样的地步。‘您呀,’他说,‘故意挑了一个最卑微的 人,一个永远蒙受羞辱和殴打的残废女人,一况且您也知 道,这个女人眼看就要由于对您的这种滑稽可笑的爱情而死 去,而您却突然故意去愚弄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这会有 什么样的结果!’最后,一个人又哪能对一个女疯子的胡思乱 想负什么特别的责任,他跟她,请您注意,自始至终几乎没有 说过两句话!有一些事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仅是不 可理喻的,就是提到它们也是不明智的。那末最后也只好把 它们当作是一种怪癖,一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可现在人们 却把这件事渲染成了一粧丑闻……对于眼下在这里发生的事 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也略有所闻。”   讲故事的人蓦地打住了,他本想朝列比亚德金转过身去, 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止住了他;她兴奋极了。   “您说完啦? ”她问道。   “还没有;为了把我的故事说完,我还得向这位先生提一 两个问题,倘若您允许的话……您马上就会看到是怎么一,回 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够了,以后再说吧,您休息一会儿,我请求您。哦,我让 您讲了这一番话,我做得完全正确!”   “请您注意,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猝然一振,“尼古拉?弗谢疢洛多维奇方才是否能够亲自向   249   您说明这一切,以回答您的问题,——您的问题也许太绝对了 吧?”   “是啊,太绝对了!”   “我方才曾说,在某些情况下,由第三者出面解释,要比当 事人亲自解释容易得多,这话没说错吧?”   “是啊,是啊……可是有一点您说错了,而且我惋惜地看 到,您还在犯这种错误。”   “真的?这是怎么回事?”   “您瞧……不过您是不是可以坐下,彼得?斯捷潘诺维   為”   WJ o   “噢,悉听尊便,我也确是累了,谢谢您。”   他一瞬间便拉出一把圈椅,把它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他 的一边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另一边是坐在桌旁的普拉 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面向列比亚德金先生,他目不转睛地 一直盯着这位先生。   “您的错误就在于把这称作‘怪癖’......”   “噢,倘若只是这一点……”   “不,不,不,您等一等,”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让他说 完,她显然打算兴高釆烈地说许多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一发现这一点,便立刻全神贯注。   “不,这是一种比怪癖高尚的东西,我还要让您相信,甚至 是一种神圣的东西!他是个高傲的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受到 了侮辱,所以才发展到了您说得那么中肯的‘玩世不恭’的地 步,——总之,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所作的绝妙的比 喻来说,就是亨利亲王,倘若他不是更象哈姆雷特的话,那就   250   会完全正确了,至少我是这样看的。”   “您完全正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很有感情也很有 力量地说道。   “谢谢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正是由于您始终相信 尼古拉,相信他的崇高心灵和崇高使命,所以我特别感谢您。 当我丧失信心的时候,您甚至还加强了我这种信念。”   “亲爱的,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迈出 了一步,值又停住了,因为他认为打断她的话是危险的。   “倘若在尼古拉的身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几乎是   在唱歌了,“始终有一个文质彬彬、虚怀若谷的霍拉旭?,-   这又是您的一句妙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末他也 许早就摆脱了把他折磨了一辈子的那个郁郁寡欢而又‘出人 意外的讥讽的魔鬼’。(这“讥讽的魔鬼”又是您的惊人妙语,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然而尼古拉从来是既没有贺拉旭,也 没有奥菲利娅②。他只有他的一个母亲,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母亲又能有什么作为?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现 在甚至开始完全理解,一个象尼古拉这样的人怎么居然会待 在您所描述的那种肮脏的贫民窟里。我现在可以清楚地想象 到这种‘玩世不恭’(您这个词真是用得妙不可言o,这种对截 然相反的东西的贪得无厌的欲望,这种把他象一颗钴石似的   衬托出来的阴暗的背景,-这又是您的比喻,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于是他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受到众人欺侮的人:一个   ①哈婼雷特的挚友和同学,也是能的唯一支持者o   ②哈姆雷特的情人&   251   跛女人,又是个半疯癫的女人,而与此同时,说不定他却怀着 最高尚的感情!”   “嗯,就算是这样吧。”   “在这以后您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象大家那样嘲笑她! 唉,你们这些人哪f您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保护她不受别人的 欺侮,为什么他要象对待‘侯爵小姐’似的尊敬她。(这位基里洛 夫对人们想必有非常深刻的了解,虽说他也不了解尼古拉!) 倘若您想知道的话,正是这种截然相反的东西带来了麻烦;倘 若这个不幸的女人生活在另一个环境里,那末她也许就不会 陷入这么一种疯狂似的幻想。女人,只有女人才懂得这一点,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真可惜,您……不是说您不是女人,而 是说起码您眼下不可能是个女人,所以您也无法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说,情况越糟也就越好,我明白,我明白,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鄒。这就象宗教里的情况一样:一个人日 子过得越坏,全体人民越是受压或越是贫穷,他们就越是固执 地幻想着在天堂里能得到补偿,倘若再有十万名牧师为此奔 走,煽起这种幻想并拿它来投机,那末……我明白您的意思,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放心吧。”   “并不完全如此,但是请告诉我,难道尼古拉为了熄灭这 个不幸的有机体(为什么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此要使用 “有机体”一词,我不明白)中的这种幻想,难道他就应该嘲笑 她,并且象别的官员那样对待她?难道您否认那种崇高的同 情心,否认尼古拉在突然厉声回答基里洛夫‘我不嘲笑她’时 全身的那种高尚的战栗。崇高的、神圣的回答!”   “好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道。   252   “还要请您注意,他根本不象您所认为的那么富有;富有 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当时在我这儿几乎是分文不取。”   “我明白,这一切我全都明白,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有点不耐烦地动了一下。   “噢,这是我的性格!我在尼古拉身上认出了我自己。我 认出了这种青春的活力,这种强烈而可怕的冲动的倾向…… 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和您成为朋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从我这一方面来说,我是如此真诚地希望这样,何况您对我还 有这么深的恩情,-一那时您也许就会明白……”   “噢,请您相信,我也希望这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结 结巴巴地喃喃道。   “那时您就会明白这样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会使您在盲目 的高尚感情的支配下,突然抓住一个在各个方面都配不上您 的人,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您,一有机会就要折磨您;您还 会不顾一切地突然把这个人变成一种理想,变成自己的幻 想,把您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拜倒在他的面前,爱   他一辈子,但却根本不知道为了什么,-说不定正是由于他   不配这样……噢,我这一生受了多少苦啊,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带痛苦的表情开始捕捉我的视 线;但我及时避开了。   “……就在不久以前,不久以前——噢,我是多么对不起 尼古拉啊!……您不会相信,他们从四面八方来折磨我,所有 的人,所有的人,既有敌人,也有卑鄙的小人,还有朋友;朋友 也许比敌人多。当我收到第一封卑鄙的匿名信的时候,彼得?   253   斯捷潘诺维奇,您筒直不会相信,我毕竟没有足够的勇气用蔑 视来回答这一切怨恨……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原谅我自己的 胆怯!”   “关于这儿的匿名信我已有所风闻,”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蓦地活跃起来,“我会为您把他们找出来的,您放心吧。”   “可是您想象不到这里开始策划的那些阴谋!他们甚 至折磨了我们可怜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有什么 理由要去折磨她呢?今天我也许是太对不起您了,我亲爱的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她补充道,突然迸发出一种令 人感动的宽宏大量的激情,但也不无一种洋洋自得的讥讽神 态。   “得啦,亲爱的,”对方不大乐意地嘟囔道,“照我看来,这 一切都该结束了;话说得太多啦……”她又怯生生地看了看莉 莎,但莉莎却看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而这个可怜的,这个不幸的人,这个失去了一切而只保 留着一颗心的疯女人,我现在就想收她为义女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蓦地叫道,“这是我想履行的神圣职责。我从今天 起就当她的保护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会是一件很好的事,夫人,”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精神焕发,“对不起,我方才还没有说完。 我正是要谈谈保护问题。您怎能想象到,当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离开那里以后(我现在就从我方才停住的那个地方说 起,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这位先生,就是这位列比亚德金 先生,转眼之间便自以为有权支配指定给他妹妹的全部生活 费;他也真这么办了。我不太清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当   254   时是怎么安排的,但是过了一年,当他从国外回来,知道了发 生的事情,便只得另作安排。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他自己会 说的,我只知道这个有趣的女人被安置在某地的一个偏僻的 女修道院里,甚至过得非常舒服,得到友好的照料,——您明 白吗?您猜列比亚德金先生决心怎么办?起初,他不遗余力地 寻找他的尉源,也就是他的妹妹的藏身之处,直到不久以前他 才达到了目的,把她从女修道院里带走,还向她提出了什么要 求,并把她直接带到这儿来了。他在这儿非但不养活她,还要 打她、虐待她,末了他通过某种办法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那儿得到一笔可观的款子,便立刻狂饮无度,可是最后他非 但不表示感激,反倒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无礼挑衅,提 出种种无理要求,而且扬言,倘若今后不把生活费直接交在他 的手中,他就去打官司。他就这样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自愿的馈赠当成了贡赋,——您想象得到吗?列比亚德金 先生,我刚才在这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吧?”   至今一直默然伫立并垂下视线的大尉,迅速向前迈了两 步,脸涨得通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待我够残忍的了,”他说,仿怫 没说完便猝然中止了。   “这怎么是残忍,又为什么是残忍,先生?但是关于残忍 和仁慈的何题还是让我们日后再去讨论,而现在我只请您回 答第一个问题:我所说的一切,是对,还是不对?要是您认为   不对,那末您可以立刻说出您自己的看法。”   “我……您自己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尉喃 喃地说,但他说不下去,便不作声了。应该指出,彼得?斯捷   255   潘诺维奇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里,而大尉则毕恭毕敬地站在   他面前。,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来是很不喜欢列比亚德金先生的   吞吞吐吐;一阵气愤的痉挛使他的脸都变形了。   “您不是的确想说点什么吗? ”他微妙地瞧了大尉一眼,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请讲吧,大家在等着您呢。”   “您自己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是什么都不能说   的   “不,我不知道这一点,我甚至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您就   不能说呢?”   大尉不说话,低头看着地面。   “让我走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坚决地说。   “不成,您得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说的丁切是不是真   的?”   “是真的,先生,”列比亚德金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两眼瞧 着折磨他的人。他的两鬓甚至都冒汗了。   “全都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先生。”   “您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什么要说的?要是您感到我 们不公道,那您就说出来好了;您可以提出抗议,可以大声地   把您的不满说出来。”   “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您不久以前威胁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吗?”   “这……这,那是我喝多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蓦 地抬起头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假如有人由于家庭的声   256   誉和心灵无辜蒙受了耻辱而当众哭号起来,那末那时候,难道 那时候他有过错吗?”他咆哮道,蓦地象不久以前那样放肆起 来了。   “您现在是清醒的吧,列比亚德金先生? ”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我……是清醒的。”   “您说的家庭的声誉和心灵无辜蒙受了耻辱,这是什么意   “我这不是指任何人,我没想指任何人。我说的是我自 己……”大尉又委靡不振了。   “我对您和您的行为说的那些话好象使您感到很委屈?您 的火气很大,列比亚德金先生。但是让我告诉您,我还根本没 有真正开始谈到您的行为呢。我会真正开始谈论您的行为 的。我会开始谈论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我还没有亭正开 始呢。”   列比亚德金打了个寒噤,粗野地盯着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现在才开始醒来!”   “嗯。是我把您惊醒的吧?”   “是的,是您把我惊醒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四年来, 我一直睡在悬在我头上的乌云下面。现在我总可以走了吧,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现在可以走了,除非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认为有必   ??謇? ? ?   但是后者摇摆着手。   7-   5   2   大尉鞠了一躬,向门口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把一只手 贴在心口上,本想说点什么,但并没有说就赶快跑走了。但他 在门口正巧碰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后者闪到--边;大 尉在他面前仿佛全身倏地缩成一团,在原地楞住了,象一只兔 子碰到蟒蛇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等了半晌,轻轻挥了挥手让他走开,便走进客厅。   他高兴而又安详。说不定他方才碰到了一桩我们还不知 道的大喜事;但是他好象对什么事感到特别称心似的。   “你原谅我吗,尼古拉?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迫不及待 地说,急忙訥起来迎接他。   但是尼古拉纵情大笑起来。   “不出所料!”他温和而打趣地叫道,“我看您已经全都知 道了。我离开这儿以后,在马车里寻思…我起码总得把事情 先讲清楚,哪能这样就走了呢?’可是我想到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还留在您这儿,我也就放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匆匆环视了一下。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给我们讲了一个怪人在彼得堡经 历的一件往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兴高采烈地应声说 道,“他是一个任性的疯子,但始终怀有崇高的感情,始终象骑 士般高尚……”   “骑士般?难道您认为我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了?”尼古拉 笑道。“不过这一次我倒十分感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急性   258   子(这时他迅速地踉彼得交换了一个眼色)。您应该知道:妈 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论在哪里都是个和事佬;这是他扮 演的角色,他的弱点,他的癖好,从这一点来说我就要特别把 他推荐给您。我猜得到他在这儿对您讲了些什么。他说起故事 来简直就象放连珠炮;他脑子里有一个档案室。请您注意,作 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是不会撒谎的,对他来说,真实比效果更 重要……当然,除非碰到效果比真实还重要的那种特殊情况。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东张西望)因此,您看得很清楚,妈 妈,您不必请求我原谅,假若这件事真有什么疯狂的地方,那 当然首先是我造成的,这就是说,说到末了我毕竟还是个疯 子,我得维护我在这儿的名誉……”   这时他温存地拥抱了他的母亲。   “无论如何,这件事现在已经了结,也已经说清楚了,所以 也就可以不再提它了,”他补充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冷淡而 坚定的腔调。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明白这种腔调;然而她 的兴奋却并没有消失,甚至恰好相反。   “我总不能等你过一个月再说呀,尼古拉!”   “我当然会钯一切都向您说清楚的,妈妈,可现在……”   于是他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走去。   但是后者却几乎没有向他掉转头去,尽管半小时前他刚 露面的时候她简直都惊呆了。现在她要为别的事操心了:从 大尉出去时在门口碰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一刹那开   始,莉莎倏地开始笑起来,-起初是偷偷地、断断续续地笑,   但笑声却越来越强,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楚了。她满脸绯红。 跟她不久以前那种阴郁的神色形成鲜明对照。在尼古拉?弗   259   谢沃洛多维奇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谈话的时候,她曾向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打过一两次招呼,仿佛想跟他说几 句悄悄话;然而当他刚刚向她凑过身去的时候,她转眼之间便 笑了起来;所以可以认为她嘲笑的就是可怜的马夫里基?尼 古拉耶维奇。不过她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并把她的头巾贴 在嘴唇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非常天真淳朴地向她问 好。   “请您原谅我,”她很快地答道,“您……您,当然看到了马 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天啊,您的个子怎么这么高,简直 叫人不可容忍,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她又笑起来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个子的确很   高,但是根本没有高到叫人不可容忍的地步。   “您……早就来到了吧?”她喃喃说道,重又克制自己,甚 至有点不好意思,但两眼炯炯发光。   “有两个多钟头了,”尼古拉凝视着她答道。我要指出,他 异常镇静,而且彬彬有礼,但是除去彬彬有礼之外,他还有一 种漠不关心的,甚至是委靡不振的表情。   “您想住在哪儿?”   “这儿。”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也谛视着莉莎,但是一个念头蓦 地使她一惊。   “在这之前的两个多钟头里,你究竟待在什么地方,尼古 拉?”她走到他踉前,“火车是十点钟到的。”   “起初我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去见基里洛夫。我在 马特维耶夫(离这儿三站)碰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便和   260   他乘同一节车厢到了这里。”   “我一大早就在马特维耶夫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附和道,“我们列车的后面几节车厢夜里出轨了,险些儿压断 了我们的腿。”   “压断了腿!”莉莎叫道,“妈妈,妈妈,我和您上个礼拜曾 想去马特维耶夫,要是去了的话也得把腿压断!”   “上帝保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夫娜在自己身上画 了个十字。   “妈妈,妈妈,亲爱的妈妈,要是我果真摔断了双腿,您可 不要害怕;我是会碰到这种事的,您自己也说,我每天骑马的 时候总是那么莽撞。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要是我成了 跛子,您会陪着我吗?”她又哈哈大笑起来,“倘若出了这样的 事,除了您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陪我,您尽可以指望这一点。 哦,假定我只摔断一条腿……哦,劳驾,请您说您会认为这是 幸运。”   “只有一条腿还谈什么幸运?”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严肃地皱起眉头。   “可是您得陪着我,只要您一个人,别人谁也不要!”   “就是到了那时也会是您陪伴我,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 娜,”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更加严肃地埋怨道。   “天哪,他想说俏皮话呢! ”莉莎几乎是惊恐地叫道,“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您永远不敢走上这一条道路丨不过您有 多么自私!我深信,您现在是自己诋毁自已,这是值得赞扬的; 恰恰相反:那时您会从早到晚设法要我相信,我少了一条腿却 变得更加迷人了丨只有一件事是无法挽救的-您的个子高   261   得出奇,而我少了一条腿就会更加矮小,您又怎么把我挎在您 胳膊上呢,咱们哪里象是一对呢! ”   她病态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尖酸刻薄和含沙射影一点 儿也不新奇,但她显然并没有去考虑效杲。   “歇斯底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我耳语道,“赶快拿 杯水来。”   他猜对了;过了片刻,大家都手忙脚乱起来,水也拿来了。 莉莎拥抱着她的妈妈,热烈地吻她,俯在她肩头哭泣,然后又 把身子往后一仰,端详起她的脸来,接着又哈哈大笑。最后, 妈妈也嘤嚶啜泣起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赶紧让她们娘 儿俩从达丽娅?帕夫洛夫娜方才进来的那一扇门出去,带她 们去媳自己的卧室。但她们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最多四分 钟......   我现在竭力回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上午的最后一点时间 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在剩下我们这几个男人(只有 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没有动)的时候,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到我们每一个人面前表示问候,然而 没有理睬沙托夫,沙托夫一直坐在自己的角落里,身子比方才 弯得更低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开始同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谈起一粧非常有趣的事儿,不料后者却匆匆向达丽 娅?帕夫洛夫娜走去。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是粗暴 地把他从半路上截住并拽到窗前,急匆匆地低声对他说起什 么事来,从他脸上的表情和伴随他的低语的手势来看,说的 显然是?桩十分重要的事。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雒奇却带 着他那官气十足的笑容,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听着,末了简   262   直都不跗烦了,仿怫始终都想甩手而去。他离开窗前的时候, 我们的女士们正好回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让莉莎坐在 先前的座位上,并劝慰她说,她们一定要哪怕再等十分钟,休 息休息,眼下新鲜空气对不健康的神经未必有什么好处。她 向莉莎大献殷勤,而且在她身边坐下了。已经脱身的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蹦到她们跟前,开始了一场迅速而愉快的 谈话。这当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迈着从容不迫 的步子走到了达丽癰?帕夫洛夫娜跟前,?达莎看到他向自己 走来,在座位上开始忸怩不安,接着很快地跳起来,显然感 到不好意思,羞得满面通红。   “看来可以向您道喜了……也许还不到时候?”他说,脸上 出现了一道特别的皱纹。   达莎回答了他一句什么,但是听不大清楚。   “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提高了嗓门,“然而您可知道,这是 特意通知我的。您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我知道,是特意通知您的。”   “不过我希望,我的祝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妨碍,” 他笑道,“倘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   “什么,祝贺什么?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跳到他们跟 前,“为什么向您祝贺,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啊呀!不就是 为了那件事吗?您脸上的红晕就证明我猜对了。说实在的, 对于我们这些既漂亮又贞洁的少女,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祝 贺的呢,又有什么祝贺能使她们的脸红得这么厉害呢?那好 吧,小姐,倘若我猜对了,请您也接受我的祝贺吧,还得把您跟 我打赌赌输了的钱付给我:您可记得,您在瑞士的时候曾跟我   263   打赌,说您永远也不出嫁……噢,对啦,一谈到瑞士,——您猜 我想起什么来啦?您瞧,我一半是为此而来的,可我倒几乎把 它给忘了;你告诉我,”他迅速地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 过身去,“你什么时候到瑞士去啊?”   “我……去瑞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诧异,简直 都被弄糊涂了。   “怎么?难道你不去吗?你不是还要结婚吗……你写过 信吧?”   “彼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   “你叫彼得做什么……你瞧,只要这能使你高兴,那我就 会飞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反对,既然你一定要尽快知道我 的意见;假若你(他又絮叨起来)枣真象你在同一封信里恳求 我的帮助时所写的那样希望‘得救’,那末我愿意再次为你效 劳。他果真要结婚了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迅速向她 转过脸去,“我希望我没有失礼;是他自己在信中写道,全城都 知道了,大家都向他祝贺,因此,他为了回避就只好在夜里外 出。信就在我的口袋里。但是,您可相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信中说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丨你只要向我说明一点,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应该祝贺你呢,还是应该‘拯救’你? 你们是不会相信的,在前几行里他说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接下去的几行又说他已万念俱灰。首先,他请求我原谅 他;好吧,就算这是他一向的作风……不过有一点却不能不 说.?你们想想看,这个人一辈子只看到我两次,而且是意外相 逄,如今当他就要第三次结婚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这种做 法违背了对我应尽的什么做父母的义务,便恳求我在千里之   264   外不要生气,并允许他结婚!请你不要见怪,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这是你这一辈人的特怔,我是宽宏大量的,我不责备 你,就算这会使你感到荣幸,等等,等等,然而主要问题还是在 于我不明白究竟什么是主要问题。信中提到什么‘在瑞士的 罪孽’。‘我要结婚了他说,这是由于他的罪孽,或者是由于 别人的罪孽,不管是什么,一总之是罪孽’。‘那个姑娘,’他 说,‘是珍珠和钻石那末,不消说,他是‘配不上她’的,—— 这是他的说法;但是由于那里的什么罪孽或情况,他‘不得不 去结婚并前往瑭士’,因此我就得‘拋开一切并飞去拯救’他。 听到这些以后你们明白了一点什么吗?可是……可是,我从你 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拿着信转动着身子,带着天真的微笑端 详着大家的脸),我跟往常一样,似乎在什么事情上失算 了……由于我愚蠢的坦率,或者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所说,由于我的急躁。我也曾想过,在这儿我们都是朋友,也 就是你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你的朋友,而我却的   确是个外人,而且我看到......我看到你们都知道什么事情,而   这件事却正是我不知道的。”   他一直在东张西望。   “这么说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写信对您说,他结? 是由于‘别人在瑞士犯下的罪孽’,还要您飞去‘拯救他%是这 么说的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走到他跟前,面色蜡 黄,脸形也歪了,嘴唇不停地颤抖。   “这就是说,您瞧,夫人,要是这儿有什么事我不明白的 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吓了一跳,说得更快了,“那末 自然是他的过错,因为他就是这么写的。这儿是信。您知道,   :r   265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他写起信来没完没了,而且从不间 断,近两三个月以来简直是一封接着一封,我承认,到了最后 我有时都没有把信读完。你原谅我吧,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原谅我这愚蠢的招供,但是请你承认,虽然你给我写信,但 是你写信主要是为了子孙后代,所以对你来说反正一样…… 哦,哦,你别见怪;我同你毕竟是自己人啊!但是这封信,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这封信我倒是读完了。这些‘罪孽’,夫人 ——这些‘别人的罪孽’——大概是我们自己的什么小小的罪 过,而且我可以打赌,是非常无害的罪过,虽说它们使得我们 突然想到要编造一个具有高尚的色彩的可怕故事——我正是 为了这种高尚色彩才编造它的。您看出来没有,我们在收支 方面出了一点儿毛病——这一点终究是得承认的。您知道, 我们很爱打牌……不过这是多余的话,完全是多余的话,对不 起,我太饶舌了,但是,说句老实话,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他把我吓坏了,我的确有点想去‘拯救’他了。最后,连我自己 也觉得很不好意思。难道他要我拿一把刀去割他的喉咙?难   道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债主?他在信里提到嫁妆的事......可   是,难道你真要结婚,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你就是这么一 个人,老是说呀说呀,说了半天也无非是为了耍嘴皮子罢 了……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相信,您现在也许会责 备我,也正是为了我爱耍嘴皮子,夫人……”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看到您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而 且您这么作当然是有道理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恶狠狠 地应声说道。   她气愤而又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这   266   一大篇“诚实的”废话,彼得显.然在扮演一个角色(至于是什 么角色,我当时并不知道,然而他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这一点则 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扮演得不大高明)。   “恰恰相反,”她接着说,“对您说的这一切我太感激了;要 不是您,我还不会知道呢。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睁开眼 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方才说,别人是特意通知您 的:难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没有给您写过这一类的 信?”   “我收到过他一封毫无恶意的,而且……而且……十分高 尚的信……”   “您吞吞吐吐,挑选字眼,——够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我请您大开恩典,”她目光炯炯地突然对他说道请您大 发慈悲,马上离开我们,今后再也不要跨进我家的门坎。”   请读者回忆一下她不久以前的“兴奋”,这种兴奋至今犹 未消失。不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确有过错!然而当时 着实使我吃了一惊的则是他那奇怪的尊严:他忍受了彼得鲁 沙的“揭发”,没有想去制止,而且也忍受了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的“咒骂”。他这股子劲头从何而来的呢?我只知道一 点:不久以前在第一次见到彼得鲁沙的时候,后者对他的拥抱 所采取的态度无疑使他大为伤心。这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的   悲痛,至少在他的心目中是这样。当时还有另一件使他伤心 的事,那就是他自己十分痛心地认识到他的行为可鄙;日后他 曾十分坦率地向我承认了这一点。要知道真正的、毫无疑义   的悲痛有时甚至会使一个非常轻佻的人变得稳重和刚强,虽 然为时不久;何况就是傻瓜有时也会由于真正的悲痛而变得   267   聪明起来,当然也是暂时的;这是悲痛的特性。既然如此,象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样的人又会怎么样呢?彻底的转 ,变,——当然也是暂时的。   他尊严地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鞠了一躬,一句话也 没有说(的确,他再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了)。他本想就这样 一走了之,但又忍耐不住,便向达丽碰?帕夫洛夫娜走去。她 似乎预感到了这一着,因为她立刻就惊慌失措地说了起来,仿 佛急于抢在他前面似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您什么都 不要说她激动而匆忙地开始说道,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并急忙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请您相信,我还是同样地尊敬 您……还是那样地珍惜……请您也对我有一个好的看法,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会十分珍视、十分珍视这一点......”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深深地、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随你的便吧,达丽娅?帕夫洛夫娜,你知道,这件事完全 由你自便!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瓦尔瓦拉?   丨彼特罗夫娜很有分量地总结道。   “啊哟!现在我也完全明白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敲 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但是…“?但是在这以后我被放在什么样 的地位上了呢?达丽娅?帕夫洛夫娜,请您原谅我!……在 ;这以后你可把我怎么办呢,嗯?”他对父亲说道。   “彼得,你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态度跟我说话,不是吗,我的 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声音很轻地说。   “请你别嚷彼得把手一挥你要相信,这全是你那老朽 的、不健康的神经在作怪,而且叫嚷也根本无济于事。你倒不 268   如告诉我,既然你也许已经料到我一有机会就会说出来的,那 你为什么不预先跟我打个招呼。”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46彼得,既然你对这儿发生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多,难道你 对这件事果真就一无所知,也一无所闻?”   “什-么?瞧这种人!这么说来,说你是个上了岁数的娃 娃还嫌不够,你还非得当一个不怀好意的娃娃喽?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您听见他说的话了吧?”   掀起一阵喧哗;然而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 的事。   首先我要提一下,在最后的两三分钟里,莉莎维塔?尼古 拉耶夫娜产生了一种新的冲动;她跟妈妈和向她俯过身去的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迅速低语了几句什么。她脸上的神情 是惶惶不安的,然而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决心。最后,她从座位 上站了起来,显然急于离去,并且催促她的妈妈,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正开始把她妈妈从圈椅里扶起来。但是看来不 把一切全都看完他们是注定走不了的。   坐在角落里(离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不远)的沙托夫 完全被大家忘在脑后了,而且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 要坐在那儿不走。不料他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着不慌 不忙但却是坚定的步子穿过整个房间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走去,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后者远远地就注意到他正   ?   269   向自己走来,便淡淡地微笑着;但当沙托夫走到他踉前的时 候,他却不再笑了。   当沙托夫默默无言地在他面前站住,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的时候,大家忽然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全都不作声了,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是最后一个停止说话的;莉莎和她妈妈站在房 间中央。这样大约过了五秒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脸 上的傲慢而纳闷的表情已变成了愤怒,他皱起眉头,突然之   IrT......   突然,沙托夫挥起他又长又重的手臂,使出浑身力气朝他 的脸颊揍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身子猛烈地摇晃了   沙托夫就是打起人来也很特别,根本不按照一般打耳光 的规矩(只要可以这么说的话),他不用掌心,而是用整个拳 头,而他的拳头是又大又沉,瘦骨嶙峋,布满棕黄色的汗毛和 斑点。要是这一下子打在鼻子上,就得把鼻子给打瘪了。但 是这一下子打在脸颊上,伤及左嘴角和上排的牙齿,鲜血立刻 从那儿流了出来。   仿佛有人蓦地叫了一声,说不定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叫的,-这一点我记不得了,因为大家立刻又象是愣住   了。不过整个场面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然而在这十秒钟里发生的事却不可胜数。   我要再次提醒读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属于那种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在决斗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站在对 手的枪口前面,也能象禽兽一般泰然自若地瞄准目标杀死对 方。倘若有人打了他的耳光,我认为他甚至都不会要求决斗,   270   而是当场就把侮辱他的人立刻置之死地;他就是我上面所说 的那种人,他杀人的时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清二楚的,裉 本不是神经失常。我甚至觉得,他从来都不知道会使人丧失思 考能力的那种盲目发作的愤怒。有的时候,尽管他也无限气 愤,但他总是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因此他也就能够明白,若 在决斗场以外的地方杀人,他肯定会服苦役;不过他还是会毫 不犹豫地把侮辱他的人杀死。   最近一个时期,我一直在研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通过种种特殊情况,如今当我写作本书的时候,我知道了许多 有关他的事实。我也许应该把他同过去的一些先生作个比 较,关于那些先生,在我们当中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传奇式的回 忆。譬如说,人们在谈到十二月党人JI一 H①的时候,说他毕生 故意寻找危险,醉心于危险感,把这种危险感变成了自己天赋 的需求;他年轻的时候曾无缘无故地跟别人决斗;在西伯利亚 的时候常常只拿着一把匕首跟熊格斗,喜欢在西伯利亚的森 林里会见逃亡的苦役犯,我顺便在此指出,后者比熊还可怕》 毫无疑问,这些传奇式的先生也会有恐惧感,甚至还可能是强 烈的恐惧感,——否则他们就会平静得多,而危险感也就不致 于变成他们天赋的需求了。但是战胜自己的胆怯,无疑是他 们所向往的。不断地陶醉在胜利中,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所向 无敌的,这就是他们为之神往的。这位X[—H在被流放以前一   ①指卢宁(1787—1845),他曾因参与十二月党人的秘密社团被判处二十年 苦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大概借用了十二月党人斯维斯图诺夫对卢 宁的评价。   271   度忍饥挨饿,并通过十分艰苦的劳动聊以锶口,唯一的原因就 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屈从自己富有的父亲的种种要求,他认 为这些要求是不公道的。因此他对斗争的了解是多方面的I 他不是单凭跟熊格斗,也不是单凭决r斗时的表现来评价自己 的坚强性和意志力的。   但是从那时候以来毕竟过去了许多岁月,当代人那种神 经过敏、疲惫不堪并具有双重人格的天性,如今甚至根本就 容不得对那些直接而纯粹的感情的渴望,而那些感情在美好 的古代却是那些闲不住的先生们孜孜以求的。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也许会瞧不起J1 一 H,甚至会把他称作银样镦枪头, 称作玩具公鸡,——诚然,他不会大声说的。他在决斗的时候 也会向对手开枪,倘有必要,也会跟熊格斗,在树林里碰到强 盗,也会象那样顺利而无畏地把他击退,但是已经没有 任何快感,只是出于令人不快的必要,所以干起来总是无精打 采的,懒洋洋的,甚至感到无聊。当然,在气头上的时候,比起 J1—H来,甚至比起莱蒙托夫来,他都有所进步。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的愤恨,说不定比上述二位的愤恨的总和还多,然 而这种愤恨是冷冰冰的、心平气和的,而且,倘若可以这么说的 话,还是有理性的,因此它也就丑恶可怕到了极点。我再重复   一遍:我当时认为,现在(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依然认 为,他正是这样一种人:假若他挨了一记耳光,或者遭到了类 似的、同等强烈的侮辱,那他会立刻杀死自己的对手,当场立 即下手,并不要求决斗。   不料这一次却发生了一桩不同的和令人奇怪的事。 这一记耳光几乎使他半个身子全都可耻地向一侧倾斜过   171   去,等他刚刚恢复了身体的平衡,而打在脸上的那一拳发出的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而且仿佛是湿漉漉的声音似乎尚未在 房间里消失,他立刻用双手抓住了沙托夫的两肩;然而几乎就 在这一刹那,他又立刻抽回了自己的双手,把它们交叉着放在 自己背后。他沉默着,盯着沙托夫,脸色苍白如纸。然而奇怪 的是,他眼中的光芒仿佛熄灭了。十秒钟以后,他的两眼看上 去冷冰冰的,而且——我深信我不是撒谎——镇定自若。只 是他面色煞白。当然,我不知道此人内心的变化,我看到的是 他的外表。我觉得,倘若有这么一个人,他抓住了,譬如说,一 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把它攥在手里,为的是检验一下自己的刚 强,接着同难以忍受的剧痛搏斗了十秒钟,最后终于战胜了剧 痛,那末我觉得,这个人也许能够忍受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目前在这十秒钟里所忍受的痛苦相似的痛苦。   在他们两人当中,沙托夫首先垂下视线,这显然是因为他 不得不垂下视线。接着,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并走出室外,但他 的步态却跟方才走上前来时的步态截然不同了。他轻轻地走 了,显得特别笨拙,双肩耸起,耷拉着脑袋,仿佛暗自估量着什 么。他似乎嘟囔了几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没有绊住任 何东西,也没有踢倒任何东西,他只把门打开一条狭缝,因此 他几乎是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钴出去的。他钴出去的时候,撅在 他后脑勺上的那一绺头发显得特别分明。   接着,在大家逐没有来得及叫喊的时候,首先听到了一声 可怕的喊叫。我看见,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抓住她妈妈 的一个肩膀,抓住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一只手,有两三 次把他们猛然一揪,要他们跟她一起离开这个房间,但她蓦地   273   叫了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仿佛至今还 能听见她的后脑勺撞在地毯上发出的声音。   274   y)   第一章夜   过了八天。如今,当一切俱已成为往事,我正在撰写这部 记事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然而当时我们还 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就觉得各种事情都是奇怪的了。至少我和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最初一个时期是把自己锁在家里, 惊慌不安地从远处观察一切。我倒还要去外面跑跑,象早先 那样给他带去各种消息,否则他就活不下去了。   不消说,城里谣琢蜂起,内容千差万别,但无非是议论那 一记耳光、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昏厥,以及那个星期日 所发生的其他事件。然而我们觉得奇怪的是:这一切可能通 过什么人如此迅速而又准确地传出去呢?当时在场的人们当 中,似乎谁也没有什么必要把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谁也不会 认为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仆人们当时都不在场;只有 列比亚德金有可能走漏一点风声,但主要也不是出于怨恨,因 为他当时是胆战心惊地离去的(对敌人的恐惧会扑灭对敌人 的憎恨),而只是由于说话不够谨慎。但是列比亚德金和他的 妹妹第二天就不见了,而且毫无音讯;他已不在菲利波夫公寓 里,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仿佛是失踪了。我本想去找沙   277   托夫打听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情况,但他却把门锁上,这 八天似乎一直蹲在自己家里,甚至中断了他在城里的工作。他 不接待我。星期二我去找他,敲敲他的房门。没有回答,但我 有确凿的根据相信他在家里,于是再次敲门。这时他显然是 从床上跳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门前,扯着嗓门大喊一声沙 托夫不在家。”我只得走了。   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形成了一种想法,尽管 对于这种推测的大胆不无恐惧,但我们双方却互相鼓励,我们 断定,只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个人可能是传播流言的罪 魁,尽管他过了不久在跟父亲谈话的时候想使对方相信,他发 现大家都在纷纷议论此事,主要是在俱乐部里议论,省长夫 人和她的丈夫对此事的细微末节也都一清二楚。更为奇怪的 是,就在第二天,在星期一的傍晚,我遇见了利普京,他已经知 道了一切,从头到尾全都知道,因此他无疑是最早知道此事的 人们之一。   在女士们(而且是最高贵的女士)当中,许多人对“神秘的 破女人”(她们这样称呼玛丽碰?季莫费耶夫娜)也很好奇。甚 至有些人一定要亲自见到她并跟她认识一下,因此,那些急忙 把列比亚德金兄妹藏了起来的先生,显然干得非常及时。然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昏厥,“整 个上流社会”都对此发生了兴趣,只是因为此事直接涉及作为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亲属和保护人的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两家都大门紧锁,这种神秘的气 氛也助长了人们的闲话。人们说,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得了震颤性谵妄症卧床不起;关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278   也是这么说的,还对他的一颗似乎被打掉的牙齿和由于龈脓 肿而肿起来的脸颊令人作呕地絮叨不休。人们甚至还躲在角 落里窃窃私语,说我们当中说不定会发生凶杀案,说斯塔夫罗 金可不是忍得下这口气的人,他准会宰了沙托夫,不过会象科 西嘉的亲族仇杀那样偷偷地干。人们都很喜欢这种想法;但 是,我们上流社会的青年绝大多数却带着轻蔑的态度倾听着 这一切,而且流露出一种根本不屑一顾的冷淡表情,当然,这 是装模作样。总的说来,我们社交界里的人昔日对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敌视已鲜明地表现出来了。就连一些老成 持重的人也群起而攻之,虽然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人们窃窃私语地说,似乎他毁掉了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的名誉,他们在瑞士私通过。当然,谨慎的人都很克制,不过 也都津津有味地听着。还有别的一些说法,然而不是公开说 的,而是私下里偶尔提及,几乎是保密的,但是说得非常离奇, 我现在提到这些说法只是为了预先告诉读者一下,仅仅是为 了便于把我的故事接着讲下去。有些人皱着眉头,天知道是 根据什么说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我省负有特殊使 命,他在彼得堡通过K伯爵跟上层人士有来往,他甚至可能弄 到了一个官职,而且好象还从什么人那里接受了什么任务。而 那些十分稳重而又审慎的人对这种传闻则一笑置之,并很有 道理地指出,一个总是跟种种丑闻搅在一起,而且在我们这儿 一露面就被打肿了脸的人,不象是一位官员,这时候,就会有 人悄悄地告诉他们,他担任的并非正式的官职,而可以说是一 种秘密职务,在这种情况下,职务本身就要求其担负者尽可能 不象是一名官员。这种意见产生了效果;我们都知道,我省的   279   地方自治会是京城所特别注意的。我重复一遍,这种流言只 不过晏花一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刚刚露面,便暂时消 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我要指出,在这许多流言蜚语当中,有 一部分是来自不久以前从彼得堡回来的近卫军退役大尉阿尔 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他在俱乐部里含糊其辞、吞吞 吐吐说了几句虽然简短却很恶毒的话,此人是我省这一地区 一个很大的地主,也是京城社交界的人物,已故的帕维尔?帕 夫洛维奇?加甘诺夫①之子。这位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加 甘诺夫就是那位非常可敬的俱乐部主任,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四年多以前曾与之发生过一次非常粗暴又非常出人意 料的冲突,关于这次冲突,我已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提到过了。   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对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作了一次特殊的访问,但走到大门口却得到通知, “太太身体欠安,恕不接待”。大家还知道,尤莉娅?米海洛夫 娜在这次拜访的两天以后,派专差前去探询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的健康情况。最后,她着手处处“保护”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这当然只是从最高尚的意义上来说的,也就是说, 尽可能地用最不明确的方式。对于人们最初就星期天的事件 匆忙作出的一切暗示,她都严峻地、冷冰冰地倾听着,因此尔 后的几天只要有她在场,就无人再提此事了。这样一来,下述 看法便到处都被认为是站得住脚的了:尤莉魅?米海洛夫娜 不仅知道整个这桩树秘事件,而且知道其全部神秘的涵义,直 至一切细微末节,她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而仿佛是作为一个   ①此人在本书第一部第二章第二节首次出现时名叫彼得?帕夫洛维奇? 加甘诺夫,这里恐系作者的笔误。   280   参与者知道这一切的。我要在此願便指出,她在我们这儿已幵 始慢慢地赢得她无疑正在孜孜以求并且是她十分渴望的那种 崇高的影响,而且已经开始认为自己“被一群人包围”了。部 分社交界人士承认她有实际的智慧和机智……不过关于这一 点我们以后再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我们的社交界取得 的极为神速的成功,部分要归功于她的庇护,这种成功当时使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特别惊讶。   我和他也许言过其实了。首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 他来到后的头四天里,几乎转眼之间就跟全城的人都认识了。 他是星期天到的,而在星期二我就碰见他同阿尔捷米?帕夫 洛维奇?加甘诺夫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了,此人十分高傲,肝 火甚旺而又目空一切,尽管文质彬彬,但由于他的性格,却相 当不容易跟他和睦相处。在省长家中,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也受到殷勤接待,以致于立刻就取得了一个亲密的,或者可说 是备受厚爱的年轻人的地位。他几乎每天都在尤莉娅?米海 洛夫娜家中吃饭。他早在瑞士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然而在他 在省长家中取得的神速成功之中确实包含着一种很有趣的东 西。他毕竟一度被公认为国外的革命者,不论是真是假,在国 外参与过什么出版物的工作,参加过代表大会,“甚至可以用 报纸来证明这一点,”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有一次碰到我 时曾恶狠狠地如此说道,此人早先在前省长家中也是个备受 宠爱的年轻人,而如今呢,呜呼,却是个退职的小官员了。然 而事实毕竟是事实:过去的革命者不但通行无阻地回到了亲 爱的祖国,而且几乎还受到了鼓励;因此,也许什么事也没有。 利普京有一次曾向我附耳低语,说是根据道听途说的消息,彼   281   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曾在某地悔过自新,并得到了宽恕,他 还检举了另外几个人,这样一来,他也许就已经将功赎罪,而 且答应此后做一个有益于祖国的人。我把这一番恶毒的话转 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尽管他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了,但 仍陷入了深思之中。后来发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我们 这儿来的时候带了几封非常可观的介绍信,至少他给省长夫 人带去了一封,这封信是彼得堡的一位非常重要的老太太写 的,她的丈夫是彼得堡最显赫的老头子之一。这位老太太是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教母,她在自己的信中提到,就是K 伯爵也通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有清楚的了解,对他十分亲切,并认为他是个“可敬的年轻人, 尽管过去曾误入歧途”。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极为珍惜她同 “最高阶层”那种微弱的而且如此难以维持的联系,因此,收到 这位尊贵的老太太的来信,她当然很高兴。但是这儿毕竟还 有一种仿佛有点特别的东西。她甚至让自己的丈夫对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釆取一种几乎是不拘形迹的态度,使得冯?列 姆布克先生叫苦不迭……不过这事也留待以后再说。我还要 请读者记住,那位伟大的作家也非常赏识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而且立刻就邀请他到家中作客。这么一位妄自尊大的人物 的这种匆忙态度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的痛苦最为强 烈;然而我对这一点却有不同的解释.?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在邀 请一位虚无主义者到家中作客的时候,当然注意到了他同两 个京城的进步青年的往来。这位伟大作家在最新派的革命青 年面前吓得胆战心惊,而且由于他的无知,还以为俄国的未来 掌握在他们手中,于是就不顾体面地去巴结他们,这主要是因   282   为他们对他毫不注意。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父亲那儿去过两次,不巧两次我 都不在。第一次是在星期三,也就是在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第 四天,而且也是有事才去的。顺便说说,他们的财产纠纷不知 怎么就无声无息地、不露形迹地解决了。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承担了一切,也偿付了一切,当然,同时也得到了那一小 块土地,她只是通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一切都解决 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代表,她的侍仆阿列克谢?叶戈 罗维奇,给他拿来一份文书让他签字,他也默默无言而又非常 尊严地照办了。关于他的尊严,我要在此指出,这些天来,我 几乎都认不出我们过去的老头了。他的言谈举止一反常态, 变得非常沉默寡言,从那个星期日以后,甚至都没有给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写过一封信,我觉得这简直是奇迹,而主要的 是,他变得平静了。他的思想已经集中在一种最后的、特别的 想法上了,这种想法使他变得平静起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他 找到了这个想法,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不过起初他却病了, 特别是在星期一那天,胃痉挛发作了。在此期间,听不到消息 他还是待不住的;然而只要我撇开种种事实不谈,而开始探讨 问题的实质并发表某些初步看法的时候,他就立刻开始向我 挥手让我住口。但是,同儿子的两次会见毕竟使他感到痛苦, 虽然并未动摇他的决心。每一*次会见以后,第二天他都躺在 沙发上,头上缠一块浸过醋的头巾;然而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   283   说他却依然是平静的。   可是有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挥手。有时我也觉得,他秘 密下定的决心仿佛拋开了他,他开始同纷至杳来的一些新的、 令人神往的想法在搏斗。这种情况往往是转瞬即逝的,但我 却注意到了。我怀疑,他可能很想重显身手,结束深居简出的 生活,去进行斗争,去决一雌雄。   “亲爱的,我真想摧毁他们丨”星期四的晚上他突然脱口而 出,那是在他第二次会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后,当时他正 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头上缠着一块毛巾。   在此以前,他一整天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儿子,亲爱的儿子,等等,我同意,所有这些字眼都是废 话,是厨娘们用的字眼,那就随它去吧,现在我可看穿了。我没 有管过他吃也没有管过他喝,他还是吃奶娃娃的时候我就从 柏林把他邮寄到某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都承认……‘你 不给我喝的,’他说,‘把我从邮局里寄走了,你还在这儿掠夺 我的财产。’ ‘但是,不幸的孩子,’我对他嚷道,‘我的心为你痛 苦了一辈子,虽说我的确把你寄走了!’他笑了。但是我承认, 我承认......就算我把他寄走了,”他仿佛说胡话似地结束道。   “接着说吧过了五分钟,他又说起来了,“我不理解屠格 涅夫。他的巴扎罗夫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构的人物;当时他 们自己就首先把他否定了?,说他谁也不象。这位巴扎罗夫   ①巴扎罗夫是《父与子》的中心人物,按照屠格涅夫的构思,他是俄国十九 世纪六十年代典型的民主主义平民知识分子。当时饿国进步批评界的 代表人物对巴扎罗夫的评价互不相同:皮萨列夫在 <〈巴扎罗夫》一文中把 他看作鲜明而真实的“新人”形象;安东诺维奇在《当代的阎王》一文中对 他的评价则截然相反。   284   是诺兹德廖夫?和拜伦的一种模糊不清的混合物,正是如此。 您仔细看看他们吧:他们翻着筋斗,高兴得尖声喊叫,就象太 阳底下的小狗,他们很幸福,他们是胜利者!这是个什么样的 拜伦啊!……此外又是多么浅薄!多么庸俗而又过敏的虚荣 心,多么卑鄙的急于杨名天下的心理,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名 字……噢,简直是一幅漫画!‘得啦吧我向他嚷道,‘就凭你 现在这副模样,你还想充当人们的基督?’他笑了。他老是笑, 他笑得太多了。他有一种奇怪的微笑。他母亲可没有这样的 微笑D他老是在笑。”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是狡猾的;星期天他们串通好了……”他贸然说道。   “噢,毫无疑问我叫道,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这一切全 是阴谋,而且是不难识破的,干得又那么蠢。”   “我说的不是这个。您可知道,这一切是故意叫人识破 的,为的是让那些……必须明白的人明白。您懂得这一点 吗?”   “不,我不懂。”   “那倒更好。咱们不谈它了。我今天很生气。”   “您干吗要跟他争吵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用责 备的口气问道。   “我想让他回心转意。当然,您会笑的。这位可怜的姑 妈,她会听到一些好事的!噢,我的朋友,您可相信,我不久以   ①即罗士特莱夫,<死魂灵;?中一个流氓恶棍式的地主,他蛮横无礼,嗅觉灵 敏,爱吹牛撒谎,造谣诽镑。   285   前觉得自己是爱国志士!不过,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俄国人......   而真正的俄国人也只能是您我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在   这儿有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   “这是肯定的我答道。   “我的朋友,真正的真相总是不大象是真的5您知道这一 点吗?为了使真相显得比较象是真的,就非得掺点谎言进去 不可。人们一向如此行事。说不定这里有什么东西我们弄不 明白。您是怎么看的,在这里,在这得意洋洋的尖叫声中 是否有什么我们弄不明白的东西?我倒希望有。我希望这 样。”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很久。   “人们说,法国人的智慧……”他仿佛发高烧似的突然嘟 嘟哝哝地说了起来,“这是谎言,向来如此。为什么要诋毁法 国人的智慧?这不过是俄国人的懒惰,是我们在产生思想方 面可耻的无能,是我们在各国人民当中丑恶的寄生状态。不 客气地说,他们全都是懒汉,而不是法国人的智慧。噢,为了 人类的幸福,应该把俄国人当作有害的寄生虫那样彻底消灭! 我们孜孜以求的根本不是那个,根本不是;我一点儿也不明 白。我已丧失理解能力了!‘你可明白,’我对他嚷道,‘你可明 白,倘若你们把断头台置于首要地位,而且还这么喜不自禁, 那只不过因为砍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而具有思想则是最   难的!你们是懒汉!你们的旗帜是一块破布,是软弱无能的   化身。’这就是那些大车,或者象鄹里所说的‘给人类运送面包 的大车的辘辘声’,比《西斯廷圣母》更有用,①或者象他们在 那儿所说的……诸如此类的蠢话。‘但是你可明白,’我向他   286   嚷道,‘人除了需要幸福以外,还同样需要不幸!’他笑了。‘你 呀,’他说,‘你在这儿说俏皮话,还舒舒服服地把四肢(他说得 更加下流)放在丝绒沙发上……’请你注意,儿子对父亲以f 相称,这是我们的习惯,?在双方和睦的时候这倒不错,而倘i 彼此对骂起来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又沉默了半晌。   “亲爱的他蓦地结束道,同时迅速抬起身来,“您可知 道,这种情况迟早定将结束?”   “那当然,”我说。   “您不明白。不谈这个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往往不 了了之,但是这件事却会有一个结束的,一定会,一定!”   他站了起来,非常激动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然后又走到沙 发踉前,精疲力竭地倒在上面了。   星期五凌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县里某处去了,在那 儿待到星期一。关于他的外出,我是从利普京那儿知道的,在 谈话的过程中,我还从他那儿获悉,列比亚德金兄妹俩住在河 对岸戈尔舍奇镇的某地。“是我把他们送去的利普京补充 道,接着他撇开了列比亚德金兄妹,忽然向我宣布,莉莎维塔? 尼古拉耶夫娜就要嫁给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了,虽然此   ①一八五三年,赫尔岑和佩切林在通信中就象征着资本主义文明的铁路和 “给人类运送面包的大车”展开了一场争论*佩切林认为,资产阶级社会 带来的是“物质文明对人的折磨”和精神生活的蜕化,因此,能够拯救人 类的不是科学,而是宗教。赫尔岑则认为,资产阶级社会所创造的科学、 技术和工业,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伟大动力,劳动人民受压迫的真正原因, 并不是科学、技术和工业,而是社会不平等和资产阶级所有制。   287   事尚未宣布,但已经订婚,事情已经定了。翌日,我遇见莉莎 维塔?尼古拉耶夫鄒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陪同下骑 马外出,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外出。她老远就向我眨了眨炯炯 有神的眼睛,笑了起来,而且很友好地向我点点头。我把这一 切都转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只是对列比亚德金兄 妹的消息还比较注意。   写完了我们在这对一切都毫无所知的八天里莫名其妙的 处境以后,现在我就要着手描写我这部记事往后的各种事件 了,而且写的时候对情况可说是已了若指掌,因此我就要按照 如今一切均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样子来写。我将从那个 星期天之后的第八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晚上写起,因为“新的 故事”实际上是从这天晚上开始的。   晚上七点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独自坐在自己的 书斋内,——他早先就很喜欢这个房间,它很高大,铺着地毯, 摆了一些沉重的旧式家具。他坐在屋角的沙发里,衣着仿佛 是要出门似的,然而看来他哪儿也不打算去。他面前的桌子 上摆着一盏带灯罩的灯。大房间的两侧和几个角落留在阴影 里。他的眼神是若有所思和聚精会神的,但并不十分平静;面 有倦容并略见消瘦。他确是患了龈脓肿;但是有关被打掉一 颗牙的传闻则是被夸大了。那颗牙只不过有点活动,但现在 又长结实了;上唇内侧也伤得很厉害,不过伤口也已愈合。龈 脓肿之所以整整一周尚未痊愈,只是因为患者不愿意请医生   288   及时把脓疱切开,而是等候脓疱自行破裂。他不但不见医生, 而且几乎不让母亲去看他,他只让母亲去看他一会儿,一天只 限一次,而且一定要在天色渐黑但尚未掌灯的薄暮时分。他 也不接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可是后者待在城里的时候却 每天要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家跑两三趟。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离开三天以后,终于在星期一早上回来,他在全城兜了个 圈子,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家中吃了午饭,末了在傍晚时分 来封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那儿。禁令已 被解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会客了。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亲自把客人带到书斋门口;她早就盼望他们见面, 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则答应她从尼古拉那里出来就去看 她,并告诉她这几天的见闻。她怯生生地敲敲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的门,听不到回答,便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两俄寸宽 的一道缝。   “尼古拉,我可以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到你这儿来 吗? ”她轻轻地、拘谨地问道,竭力想把灯后面的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看个清楚。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个儿大 声而愉快地叫道,亲手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听到.敲门声,而只听到妈 妈怯生生的问话,但没有来得及回答。这当儿,他面前摆着一 封他刚刚读完的信,他正在深深地思考着这封信。听到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突如其来的叫喊,他打了个寒噤,急忙把信放在 手边的吃墨器下面,然而不太成功:信的一角和几乎是整个信 封还露在外面。   289   我故意放开嗓门喊了一声,为了让您能作好准备,”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非常天真地低声说道,他跑到桌子跟 前,一下子就盯住了吃墨器和那封信的一角。   “当然,您也看到了我怎样把我恻刚收到的一封信藏在吸 墨器下面不让您看,”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镇静地说道, 坐在原地未动。   “信?让上帝保佑您和您的信吧,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客 人叫道,“然而……主要的是,”他又放低嗓门,向已经关上了 的门转过身去,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她从来不偷听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冰冰地 指出。   “就是偷听又有什么关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应 声说道,他愉快地提高了嗓门,在一把圈椅里坐下了,“我一点 也不反对这个,我直到现在才跑到这儿来跟您单独谈谈…… 嗯,我终于找到您了!首先,您身体怎样?我看您气色很好 嘛,也许您明天要出去了吧,——嗯?”   “也许。”   “您终于使他们放心了,使我放心了! ”他带着戏墟而亲切 的样子激烈地打着手势,“要是您知道我不得不对他们说多少 废话那就好了。不过您是知道的。”他笑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听我母亲说,您很……活跃。”   “我可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说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蓦地向上一跳,仿佛抵御可怕的攻击似的您知道,我让沙托 夫的妻子出去招摇了一番,有些流言谈到您跟她在巴黎有些 瓜葛,星期天的事当然也是由此而来的......您没有生气吧?”   290   “我相信您很卖力气。”   “唉,我怕的就是这个。不过这‘很卖力气’是什么意思? 这是指责嘛。不过您还是开门见山吧,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最 怕的就是您不愿开门见山。”   “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开门见山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有点生气地说,但立刻又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弄错了,我不 是这个意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摇着双手,象炒爆豆子似 地说道,看到主人生气却立刻高兴起来,“我不拿我们的事惹   您生气,尤其是在您目前的情况下。我跑到这儿来只想谈谈 星期天的事,而且只作最必要的安排,因为总不能老是象现 在这样。我要对您作出最坦率的解释,需要作这种解释的主 要是我,而不舞您,——这是为了您的自尊心,然而同时这 也是真实情况。我到这儿来为的是从今以后永远对您开诚布 公   “那末您先前对我是不坦率的啰?”   “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对您耍过很多次滑头……您 微笑了一下,我很喜欢这微笑,它好象是我们的解释的序曲; 我故意用‘耍滑头’这个夸张的字眼来逗您发笑,这是为了使 您立刻大发脾气:我怎么胆敢以为我会耍滑头呢?这样我就 能立刻进行解释了。您瞧,您瞧,我现在变得多么坦率!好 啦,先生,您乐意听吗?”   尽管客人显然想厚颜无耻地用事先预备好的那些故作粗 野的天真的话来激怒主人,然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 脸上却是一副轻蔑而平静的表情,甚至含有嘲弄意味,不过到   /?   OU   2   了最后,他也流露出了一1点志志不安的好奇神情。   “您听着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扭动得比先前还要厉 害,“十天以前,当我动身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是从广义上而言 的这儿,这个城市,当然,我曾决定扮演一个角色。最好是不 扮演任何角色,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吗?没有比本来面 目更狡猾的了,因为谁也不会相信。老实说,我本想扮演一个 儍瓜,因为装傻瓜要比保持本来面目容易;然而由于儍瓜毕竟 是一种极端,而极端却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所以最后我还是 以本来面目出现了。好吧,先生,我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 样的呢?中庸:既不愚蠢,也不聪明,相当平庸,而且就象 这里的一些明智之士所说的那样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不是 吗?”   “也许是这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莞尔一笑。   “啊,您同意了,——我很高兴;我预先就知道,这是您自 己的看法……您不要不安,不要不安,我并没有生气,我把自 己形容成这种样子,根本不是为了让您说些相反的话来赞扬 我:‘不,您并不平庸,不,您很聪明……’噢,您又笑啦!……我 又说错啦。您不会说‘您很聪明’的,就算是这样吧;这些我都 不说了。就象爸爸说的,咱们不谈这个,顺便说说,您别为我的 啰嗦生气。顺便说说,譬如说:我的话总是很多,也就是多嘴 多舌,说得又很急,所以我总是说得不好。可我为什么说得 很多而又说不好呢?因为我不会说话。那些会说话的人说得 很简短。所以我很平庸,-一不是吗?但是,既然这种平庸 之才我是生来就有的,那末我为什么不能巧妙地利用它呢?我 就利用了。当然,我动身到这儿来的时候,起初也本想保持沉   292   默;然而要知道保持沉默却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可能对我不 合适;其次,保持沉默毕竟是危险的;好吧,于是我终于决定, 最好还是说话,不过要说得很平庸,也就是要说得很多,很多, 很多,要十分匆忙地去解释情况,结果这些解释总是把我自己 也弄糊涂了,这样就可以让听我讲话的人没听完就走开,走开 的时候把双手一摊,最好是再啐一口唾沫。这样一来,首先您 就使他们相信了您的老实,又使他们感到十分厌烦,还觉得您   莫测高深--箭三雕!请问,在这之后谁还会怀疑您有什   么秘密打算?倘若有人说我有秘密打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 人自己就会埋怨他的。何况我有时候还会逗他们发笑,这可 是难能可贵的。现在他们准备原谅我的一切,只因为在那儿 印行过传单的聪明人,在这儿居然比他们自己还蠢,不是吗? 我从您的微笑可以看出,您赞同我的说法。”   可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没有微笑,正好相反, 他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地听着。   “嗯?什么?您好象是说‘反正一样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 就没说一句话),“当然,当然,?我向您担保,我根本不是为了拿 你我的同志关系来损害您的名誉。您知道,今天您太吹毛求 疵啦;我怀着坦率而愉快的心情跑来找您,而您对我的每一句 话都要挑毛病;我向您担保,今天我是一件微妙的事都不会谈 到的,我保证,我早就同意了您的一切条件!”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顽固地沉默着。   “嗯?什么?您说什么?我看,我看我好象又说了蠢话;您 没有提过条件,而且也不会提,我相信,我相信,您就放心吧j   293   我自己也知道,对我来说不值得提条件,是吧?我可以预先替 您回答,而且——当然是由于我平庸无能;平庸无能,平庸无 能……您笑啦?嗯?什么?”   “没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笑了,“我刚才 回忆起来,有一次我的确曾说您平庸无能,不过当时您不在 场,这就是说,是别人告诉您的……我希望您尽快言归正传。” “我这不就是言归正传了嘛,我说的是星期天的事!”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嘟嘟哝哝地说起来了,“哦,星期天我是什么 样子,您的看法如何?正是一个匆匆忙忙的中庸之才,我用 一种最平庸的办法强行控制了谈话。但是人们原谅了我的一 切,因为,第一,我是从月亮上来的,现在这里的人好象都是这 么看的,?第二,因为我说了一桩有趣的故事,把你们全都搭救 了,是吧,是吧?”   “其实您说故事的方式反而使他们产生了怀疑,而且暴露 出我们的密谋和勾结,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密谋,我也根本没 有求您干过任何事情。”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狂喜般应声 说道我就是这么办的,好让您注意到我有此用心;我主要是 为了您才装腔作势,因为我抓住了您,还想败坏您的名誉。主 要的是我想知道您害怕到了什么程度。”   “有意思,为什么您现在这么坦率?”   “您别生气,别生气,别瞪眼睛……不过您并没有瞪眼睛。 您对我为什么这么坦率感到奇怪吗?这正是因为现在一切都 变了,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被埋在沙里了。我突然改变了 我对您的看法。那一套老办法根本行不通了;现在我再也不会   294   用老办法来败坏您的名誉,我现在要用新办法了。”   “您改变了策略?”   “没有什么策略。如今都由您自己决定,您愿意说#就可 以说是,您愿意说非就可以说非。这就是我的新策略。?只要   您不亲自下令,我们的事我就一字不提。您笑啦?您就笑   吧;我也在笑呢。但我现在是严肃的,严肃的,严肃的,虽说那 个如此匆忙的人当然是平庸无能之辈,不是吗?反正一样,就 算我平庸无能,可我是严肃的,严肃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的确是严肃的,声音完全变了,而且特别 激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不禁好奇地瞧着他。   “您说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他问道。   “就在沙托夫揍了您而您却把双手缩了回来的那个时候, 我改变了对您的看法,够了,够了,请不要再问了,现在我什么 也不说啦。”   他一跃而起,挥动着双手,仿佛要把种种问题赶走;然而 由于没有什么问题,而又没有任何理由走开,于是又在圈椅里 坐下,稍稍平静了一点。   “顺便说说,附带提一下,”他立刻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 “这里有些人胡说您要杀死他,还打了赌,使得列姆布克甚至 想动用警察,然而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制止了……够了,不谈 这个啦,我不过想让您知道一下。顺便说说,我当天就把列比 亚德金兄妹送过河去了,您知道;您收到了我那张写着他们的 住址的便条了吗?”   “当时就收到了。”   “我做这件事可不是出于‘乎庸无能S我是出于一片诚   295   心,想为您效劳。即便干得平庸无能,但却出于一片诚意。” “是啊,没什么,也许应该如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今后别再给我写便条了,我请求   你”   “这是难免的,总共只写了一张。”   “那末利普京知道啦?”   “这不可能;但是您也知道,利普京不敢……顺便说说,您 应该去见见我们的人,也就是说,去见见他们,而不是我们的   A,否则您又要吹毛求疵了。您不要感到不安,不是现在就 而是找一个时候再去。现在下着雨呢。我会去通知他们, 他们就会聚在一起,我们晚上去。他们正等着呢,就象窝里的 寒鸦那样张着嘴,看我们给他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是些热心 的家伙。他们掏出了小册子,准备争论一番。维尔金斯基是 个世界主义者,利普京是个傅立叶主义者,对警察事务十分热 心;我告诉您,从一个方面来看,此人甚为可贵,但从其他方面 来看,却需要严格监督;最后,此人耳朵很长,他能读到他自己 那个系统的报告。此外,您知道,我对他们不大注意,还给他们 泼凉水,这使他们有点伤心,嘿-嘿!可是一定得去见见他们。” “您在那儿把我说成是什么头目了吧?”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尽可能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迅速看了他一眼。   “顺便说说,”他应声说道,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似地尽 快改变话题,“我到深受尊敬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那儿去 了两三次,也不得不说了许多话 “我想象得到。”   296   “不,您想象不到,我不过是说,您不会杀他,还说了其他 一些甜言蜜语。您想想看:她第二天就知道我把玛丽娅?季 莫费耶夫娜送到河对岸去了;这是您告诉她的吧?”   “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就知道不是您。除了您,又会是谁呢?真有趣。”   “自然是利普京啰。”   “不,不,不是利普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皱着眉头喃 喃地说,“我会知道是谁干的。象是沙托夫……不过这是无稽 之谈,咱们不谈这个了吧!不过这非常重要……顺便说说,我 一直在等候您的妈妈贸然向我提出主要问题……啊,对了,最 初几天她整天都非常忧愁,今天我一来,她突然这么喜气洋 洋。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今天向她保证,五天以后我要向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求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 然以出乎意科的坦率说道。   “啊,好哇……是的,当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犹豫不 决似地嘟哝道,“有人说她订婚了,您知道吗?不过这是真的。 但是您说得对,只要您叫她一声,她就会从婚礼上逃跑。我这 么说,您不生气吧?”   “不,我不生气。”   “我发现,今天很难让您生气,我不禁怕起您来了。我感 到非常好奇的是,您明天怎么露面。您大概准备了许多玩意 儿。我这么说,您不生我的气吧?”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没有回答,这就彻底激怒 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297   “顺便问一下,关于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事,您对 您妈妈说的话当真吗? ”他问道。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冰冰地凝视着、他。   “噢,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为了安慰她而已,当然。”   “要是当真如此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坚定地问   ;首   ABr O   “噢,那就让上帝保佑您,就象在这种情况下常说的那样, 这对事业并无妨碍(您瞧,我没有说我们的事业,您不喜欢f: 们的这个词儿),而我......哦,对啦,我愿为您效劳,您也知   道o”   “您这样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想,”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 笑着说道,“因为我知道,您对自己的事预先就考虑过了,您的 一切都已经想好了。我只是说,我当真要为您效劳,不论何时 何地,也不论碰到什么情况,也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如此, 您明白这一点吗?”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打了个哈欠。   “我让您厌烦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霍地跳了起来,抓 住他那顶崭新的圆呢帽仿佛就要走了,然而他依然待在那儿, 继续不停地说着,虽说他一直站着,有时在室内走来走去,说 到兴奋的地方还用呢帽敲打自己的膝盖。   “我还想讲点列姆布克夫妇的故事让您开开心呢,”他愉 快地叫道。   “别讲了,以后再说吧。不过,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身体 可好?”   298   “你们这些人全是上流社会这一套:对您来说,她的健康 同一只灰猫的健康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您却还要问问。我赞 扬这一点。她很健康,对您尊敬到了迷信的程度,对您的期望 之大也到了迷信的程度。她对星期天的事情默不作声,而且 相信,只要您一露面,您自己就会战胜一切。真的,她觉得您 是无所不能的。不过您如今成了一个莫测高深的传奇式人 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引人注目一这是非常有利的地位。 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等着见您。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很热情, 现在就更加热情了。顺便说说,再次感谢您写的信。他们全 都害怕K伯爵。您知道吗,他们认为您仿佛是个密探?我唯 唯称是,您不生气吧?”   “没有关系。”   “这没有关系;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是必要的。他们在这 儿有自己的规矩。我当然加以表扬;尤莉桠?米海洛夫娜是 为首的,加甘诺夫也是……您笑啦?要知道我有一套策略.?我 一直在胡说八道,而正当他们全都在寻找一句聪明的话的时 候,这句话却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他们把我围了起来,我又 开始胡说八道。他们全都把我拋弃了; ‘他是个有才能的人,’ 他们说,‘然而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列姆布克叫我去办公 事,使我可以改邪归正。您知道,我非常鄙视他,也就是说我 败坏他的名誉,他只好干瞪眼。尤莉娅?米海洛夫娜鼓励这 样。噢,顺便说说,加甘诺夫对您非常生气。昨天在杜霍沃他 对我说了您一些很不好听的话。我立刻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 他了,当然,其实也并不是全部真相。我在杜霍沃他的家里住 了一整天。非常好的庄园,很漂亮的房子。”   299   “那末他现在还在杜霍沃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猛然向上一窜,几乎跳了起来,身子也猛然向前一倾。   “不,他今天上午用车把我送到这儿,我们是一块儿回去 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道,仿佛根本就未觉察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刹那间的激动,“这是什么?我碰掉了一本 书他弯下腰去拾起被他碰掉地上的一本带插图的非常讲究 的书,“《巴尔扎克的女人们》,还有插图,”他蓦地把书打开, “我没有读过。列姆布克也在写小说呢。”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道,仿佛发生了兴   趣。   “用俄文写,当然是偷偸的。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知道这 件事,而且允许他写。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过很有风度; 这是他们的制度。那么严格的形式,那样的自制力!要是我 们也有一点这种东西那就好了。”   “您这是赞扬行政当局吧?”   “但愿如此!这是俄国唯一的一个既自然而又行得通的 东西……我不会,我不会,”他蓦地叫道,“我不是说这个,关于 微妙的问题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再见吧,您脸色有点发 青。,,   “我寒热病发作了。”   “我可以相信,您就躺下吧。顺便说说:这一带有一些 阉割派?教徒,是些有趣的人……不过这以后再说。可是还 有一件趣事:这个地区驻了一个步兵团。星期五晚上我同军   ①十八世纪俄国的一种宗教派别,认为生育是一种罪恶,应该阉割。   300   官们一起在B酒店喝过酒。那儿有咱们三个朋友,您明白 吗?他们谈论着无神论,不消说,他们根本不承认上帝。他们 欢天喜地,尖声喊叫。顺便说说,沙托夫断定,倘若在俄国发 生暴动,那一定从无神论开始。这话也许是对的。一个头发 斑白的粗野的大尉坐在那儿,他坐着,老是默不作声,一句话 也不说,突然他站在房间当中,您知道,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 大声说道:‘倘若没有上帝,我还是个什么大尉呢?’他拿起制 帽,把双手一摊,便走掉了。”   “他表达了一种相当严密的思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第三次打了个哈欠。   “是吗?当时我不明白;我想问您。好啦,我还有一件事 要告诉您:什皮古林家开的工厂很有趣;您知道,那儿有五百 名工人,是霍乱的发源地,十五年没有打扫了,还克扣工人的 工资;老板都是百万富翁。我向您担保,在工人当中,有些人对 国际是有认识的。怎么,您笑了?您自己也会看到的,您只要 给我很短、很短的一段期限!我已经向您要求过一个期限了, 现在再次要求,那时……不过我弄错了,我不会,我不会,我不 会那么说的,您别皱眉头。不过再见啦。我这是怎么啦?”他 半路上突然回来,“我把最主要的事完全忘了:我刚才听说,我 们的箱子从彼得堡运到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莫名其妙   地看着他。   “这就是说您的箱子,您的东西,燕尾服,裤子和内衣;运 到了?是吗?”   “是的,我不久以前听他们说起过。”   301   “哦,那就不能马上把它打开罗!……”   “您去间阿列克谢吧。”   “好吧,那么等到明天,明天怎么样?我的上衣、燕尾服和 三条裤子都跟您的东西放在一起,那是根据您的介绍,从沙默 那里定做的,您记得吗?”   “我听说您在这里很有绅士派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笑道,“您果真想跟驯马师去学骑马吗?”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苦笑了一下。   “您知道,”他忽然迫不及待地说道,声音发颤,结结巴巴, “您知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让咱们永远停止人身攻 击,好吗?要是您觉得如此可笑,您当然可以尽情蔑视我,不 过还是不如在一段时间里停止人身攻击的好,是吗?”   “好吧,我再不会这样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了笑,用呢帽敲了一下膝盖,把全身的 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这里有些人甚至认为我和您在为莉莎维塔?尼古拉耶 夫娜争风吃醋呢,我哪能不关心我的外表呢?”他笑道。“可 是,究竟是谁把这消息告诉您的?哦,现在八点整;好啦,我得 走啦;我曾答应去看望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但现在我只得 溜啦,您躺下吧,明天您就会有精神了。下着雨,天又黑,不过 我有一辆出祖马车,因为在这儿夜里上街不大安全……哦,顺 便说说:在这个城里和附近一带,现在有个叫做费季卡的苦役 犯在逛荡,他是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的,您想想吧,他是我过去 的仆人,十五年前我爸爸把他送去当兵,还捞了一笔钱。他是 个很出色的人物。”   302   “您……踉他谈过话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抬起 眼睛。   “谈过。他并不躲着我。他这个人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 干;当然,是为了钱,但是他也有信念,当然是他自己那种信 念。哦,对啦,顺便再说一点:倘若您当真要实行您不久以前 说的那个计划,您记得吗,就是关于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的,那末我要再向您重复一遍,我这个人也是什么都乐意干 的,不论是哪一类的事我都干,而且完全是为您效劳……怎   么,您要拿手杖?哦,不对,您不是要手杖......您瞧,我觉得您   在寻找手杖?”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什么都没有寻找,而且一言未 发,不过他的确是不知为什么蓦地站了起来,脸上有一种古怪 的表情。   “倘若您在对付加甘诺夫先生的时候也需要什么帮助的 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贸然说道,这一次他直视着那吸墨 器,“那末我当然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还深信,您没有我是 不行的。”   他不等回答便突然走了出去,但又再次从门外探进头来。   “我这么说,”他急促地嚷道,“是因为,譬如说吧,沙托夫 在那个星期天走到您跟前的时候也无权冒生命危险,是吗?我 但愿您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不等回答,又不见了。   303   4   他出去的时候,也许认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独自 留在室内的当儿会开始用双拳捶打墙壁,倘若有这种可能,他 当然是乐于偷看的。但是,倘若他偷看了,他却会大失所望: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依旧泰然自若。他还是那个姿态在 桌旁站了两分钟,显然陷入深思中了;但是不久他的唇边就浮 现出一丝委靡不振的、冷冰冰的微笑。他慢慢地在沙发角上 原先那个位置坐下,阖上两眼,仿佛是感到疲倦了。信的一 角照旧从吸墨器下面露了出来,但他一动不动,并未把它盖 住。   他很快就入睡了。这些天来,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 直忧心忡忡,痛苦不堪。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违背了自己 的诺言,没去看她便走了以后,她忍不住了,也不顾未到规定 的时间,就冒险亲自前去看望尼古拉。她一直觉得,他最后总 会对她说点什么肯定的话吧?她象方才那样轻轻地敲了敲门, 又没有得到回答,便径自把门打开了。她看到尼古拉纹丝不 动地坐在那儿,不禁心儿怦枰直跳,便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跟 前。她仿佛吃了一惊:他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呢,他怎么能够 这样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就睡了呢,而且一动也不动;甚至呼吸 声都几乎听不出来了。他的脸是苍白而严峻的,然而仿佛完 全麻木了、僵化了;双眉微蹙;跟死气沉沉的蜡人一模一样。 她几乎屏住呼吸在他面前站了两三分钟;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她踮起足尖走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急忙为他画了个十宇,   304   便偷偷地离开了,心里产生一种新的沉重感和新的烦恼。   他睡了很久,有一个多小时,而且一直处于这种麻痹状 态;他脸上没有一根肌肉动过一下,整个身体也看不出有过最 微小的动作;双眉依然那样严峻地微蹙着。倘若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再待上三分钟,那她肯定受不了这种一动不动的 昏睡状态所引起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并会把他唤醒。但他蓦 地自动睁开了眼睛,照旧纹丝不动地又坐了大约十分钟,似乎 是顽固而好奇地凝视着屋角里的什么使他感到诧异的东西, 虽然那里并没有任何新奇的或特别的东西。   最后,挂在墙上的那口大钟敲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略感不安地掉过头来瞧了瞧钟盘,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通往 走廊的那扇后门打开了,侍仆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走了迸 来。他一手拿着大衣、围巾和帽子,另一只手托着一只银盘, 上面放着一纸便笺。   “九点半,”他轻声宣告,把拿来的衣物放在屋角的一把椅 子上以后,便把盘内的便笺送上,那是一张小纸片,未装信封, 写着两行铅笔字。尼古拉?弗谢沃袼多维奇把这两行字扫了 一眼,从桌上拿起铅笔,把便笺末尾的两个字勾去,便把它放 回盘子里了。   “我一离开这儿就把它送回去,现在给我穿衣吧,”他从沙 发上站起来,说道。   他看到给他穿了一件轻便的天鹅绒上衣,想了一想,便 吩咐给他另一件呢制常礼服,那是在比较讲究礼节的晚间访 问时穿的。最后,他穿戴整齐,便把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从 那儿进来看他的那扇门锁上,从吸墨器下面取出藏在那儿的   305   那封信,在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的陪同下,默默地走进走 廊。他们从走廊里来到后面一个狭窄的石头阶梯,然后拾级 而下,走进直通花园的穿堂。在穿堂的一个角落里已备下了 一盖灯笼和一把大伞。   “雨下得太大,所以这里的街道上泥泞不堪,”阿列克谢? 叶戈罗维奇禀报道,为劝阻老爷外出作最后一次微弱的努力。 然而老爷却打开雨伞,默默地走进了象地窖般漆黑的、潮湿   鏽   而且浸透了雨水的古老花园。风摇晃着叶儿几乎落尽了的树 梢,沙沙作响,狭窄的砂石小径泥泞难行。阿列克谢?叶戈罗 维奇象过去那样穿着燕尾服,没戴帽子,用灯笼照着前面三步 以内的道路。   “不会被发现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蓦地问道。 “从窗口是看不到的,此外,我事先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仆人低声地、从容不迫地答道。   “妈妈安寝了吗?”   “太太就象这些天来那样,九点整就把门锁上了,现在她 是什么都不可能知道的。我什么时候听候您的吩咐?”他补充 道,并鼓起勇气提了个问题。   “一点或一点半,不超过两点。”   “县去各”   他们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穿过他俩都非常熟悉的整个花 园,走到花园的石头围墙前面,在围墙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找到 一扇小门,这门通往一个狭窄而僻静的胡同,但几乎永远是锁 着的,然而钥匙现在却在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手里。   “这门不会轧轧地响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探   306   问道。   但是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禀报道,昨天刚上过油,“今 天也一样”。他浑身都已经湿透了。把门打开以后,他把钥匙 给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要是您要赶远路,那末容我禀告,我可信不过这里的人, 特别是在偏僻的小胡同里,河对岸就更糟了,”他又一次憋不 住了。他是个老仆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小的时候是 由他照料的,他还抱过他一阵子呢。他为人严肃,不苟言笑, 爱听布道,爱读圣书。   “你放心吧,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愿上帝保佑您,老爷,不过只有在您做好事的时候。”   “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跨入了小胡同,却 又站住了。   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毫不含糊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愿 望;先前他可从来不敢在自己主人面前用这样的话大声表达 自己的心愿。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口袋,沿 着胡同走去,每走一步都要陷在三俄寸深的泥里。末了,他走 到通往马路的一条又长又僻静的街道上了。他对这个城市了 若指掌;但是博戈亚夫连街还很远。当他终于站在菲利波夫 那幢黑黢黢的旧宅上了锁的大门前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自 从列比亚德金兄妹走后,下面那一层如今完全空着,窗子被钉 死了,然而沙托夫住的那间顶搂却有灯光。由于没有门铃,他 开始用手敲门。一扇小窗子打开了,沙托夫朝街上看了看;街 上一片漆黑,很难看清什么东西;沙托夫看了好久,约有一   307   分钟。   “是您?”他蓦地问道。   “是我,”不速之客答道。   沙托夫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下楼来开大门。尼古拉? 弹谢沃洛多维奇跨过很高的门坎,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 直奔基里洛夫的厢房。   那儿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甚至也没有关上。穿堂和前 面两个房间是黑黢黢的,但在供基里洛夫居住和喝茶的最后 一^1^房间里却点着灯,还可以听到笑声和一种奇怪的叫声。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朝灯光走去,然而并未走进室内,便在 门口站住了。桌上摆着茶。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她是 房东的亲戚,没戴头巾,穿着一条裙子,赤脚穿着一双便鞋,上 身是一件兔皮短上衣。她抱着一个八个月的婴儿,那婴儿只 穿了一件小衬衣,光着两条小腿,小脸蛋通红,长着篷松的白 头发,刚从摇篮里被抱出来。他不久以前大概哭过;眼睛底下 还有泪珠儿呢;但这时却伸着小胳膊,拍着双手,象一般的小 孩那样带着啜泣声在哈哈大笑。基里洛夫在他面前拍着一只 很大的红皮球。皮球弹到天花板上,又掉下来,那婴儿乐得直 叫:“米亚,米亚! ”基里洛夫抓住“米亚”递给了他,他就用自己 那双笨拙的小手把球扔掉,基里洛夫又跑去把它拾起。最后, “米亚”滚到柜子底下去了。“米亚,米亚!”一~~婴儿叫道。基 里洛夫趴在地板上,伸出手去竭力想把“米亚”从柜子底下掏   308   出来。尼古拉?鄭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室内;婴儿看到他便偎 在老太婆的怀里,象孩子那样哭个不休;老太婆立刻把他抱走 了。   “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拿着皮球从地板上站起来说道, 对这意外的来访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想喝茶吗?”   他完全站起来了。   “很高兴,只要茶是热的,”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说, “我都湿透了。”   “是热的,甚至还烫嘴呢,”基里洛夫高兴地证实道,“请 坐;您一身是泥,不过没关系;过后我用湿抹布擦擦地板就是 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坐了下来,几乎一口气就把给 他斟的一杯茶喝光了。   “再来一杯? ”基里洛夫问道。   “谢谢。”   至今尚未坐下的基里洛夫,立刻在他对面坐T,并问道:   “您有何贵干?”   “有事。您看看这封信,是加甘诺夫写的,?您可记得,我在 彼得堡对您说过。”   基里洛夫拿起信来读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在桌上,有所期 待地瞧着他。   “这位加甘诺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解释, “您知道,我是一个月前在彼得堡生平第一次遇见的。我们碰 见过两三次,每次都有旁人在场。他既不跟我结识,也不同我 攀谈,却找了一个机会跟我无礼取闹。我当时对您说过这件   309   事;但是有的事您不知道:当时他在我之前离开彼得堡,临走 的时候突然寄给我一封信,虽然跟这一封不同,但却非常不成 体统,而且奇怪的是,信中根本没有说明他写此信的理由。我 立刻也用书信答复他,十分坦率地说,他大概是为了他父亲四 年前在这儿的俱乐部里碰到的那件事而生我的气,从我这方 面来说,我乐意用各种办法向他道歉,并向他说明,我当时的 行为是无心的,是我的病引起的。我请求他考虑我的道歉。他 没有答复便走了;可是我现在在这里碰到他的时候他却完全 发狂了。有人告诉我,他曾当众谈到关于我的几件事,那完全 是在骂街,还给我加了一些令人震惊的罪名。最后,我今天收 到了这封信,这样的信大概从来还不曾有人收到过,信里把我 骂得狗血喷头,还有‘您那挨了揍的嘴脸’这样的话。我到这 儿来是希望您不会拒绝做我决斗时的副手。”   “您说,谁也不曾收到过这样的信,”基里洛夫指出,“可能 是在发狂时写的;写了不止一次。普希金给海凯伦写过信①。 好吧,我会去的。您说怎么办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解释道,他希望明天就办,开始 的时候他一定要重新道歉,甚至答应再写一封道歉信,不过加 甘诺夫从自己的一方面来说,则要答应不再写信了。至于已 经收到的那封信,可以看作根本就不曾有过。   “让步让得太多了,他不会同意的,”基里洛夫说。   ①海凯伦是一八二六至一八三七年荷兰驻俄国公使;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 六日普希金致海凯伦的信,成了普希金同海凯伦的养子丹特士决斗的直 接导火线。   310   “我到这儿来,首先是想知道,您是否同意把这些条件带   去?”   “我可以带去。这是您的事。但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   “他想决斗。您说,怎么决斗呢?”   “问题就在于我希望明天一定要结束一切。九点钟的时 候您得到他家里。他听了以后会不同意,但会让您跟他的副   手接头,-假定是在i^一时左右。您跟他商量好,然后在一   点或两点的时候我们全都到达决斗地点。请您尽可能办到。 武器当然是手枪哕,我特别请求您这样安排:把界线定为十 步;然后您把我们双方都带到离界线十步的地方,根据既定的 信号我们迎面走去。每一方都一定要走到自己的界线那儿, 然而可以在这之前,在行走中开枪。我想,就是这些。”   “双方的界线相距十步,这太近了基里洛夫指出。   “好吧,那就十二步,不过不能再多,您明白,他是真要决 斗。您会给手枪上子弹么?”   “我会。我有好几支手枪;我担保您没有用过它们。他的 副手也会替他的手枪担保的;两对手枪,我们就用猜单双数的 办法来决定是用他的,还是用我们的,好吗?”   “好极了。”   “您想看看手枪吗?”   “很好。”   基里洛夫在屋角的一口箱子前蹲了下来,那箱子还从来 没有打开过,但是只要需要就可以从中取出东西。他从箱底 取出一只黄杨木匣子,匣子里铺着红丝绒,他从里面掏出一对   311   十分漂亮也非常贵重的手枪。   “全都齐备:火药,子弹,弹药筒。我还有一把转轮手枪; 您等等。”   他又弯下腰去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个匣子,里面有一把美 国的六筒转轮手枪。   “您的武器可够多的了,而且也很贵重。”   m焚里。井吊贝里。   基里洛夫很穷,几乎是一贫如洗,不过他从未注意到自己 的贫穷,现在他显然是沾沾自喜地在炫耀自己的名贵武器,这 些武器无疑是付出了很大牺牲才得到的。   “您还是抱着同样的打箅? ”沉默片刻以后,斯塔夫罗金有 点拘谨地问道。   “是啊,”基里洛夫简短地答道,他从对方的口气立刻猜到 了问的是什么事,并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武器。   “什么时候? ”又沉默了片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更 加谨慎地问道。   这当儿,基里洛夫已把两个匣子放回箱子里了,并在原先 的座位上坐下。   “这不取决于我,这您知道;要等到他们告诉我的时候,” 他嘟哝道,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苦恼,然而同时又显然乐 意回答其他所有的问题。他用那双没有光泽的黑眼睛牢牢地 盯住斯塔夫罗金,眼神里带着一种平静的,然而是善良而亲切 的感情。   “我当然懂得开枪自杀是怎么一回事,”在长达三分钟之 久的若有所思的沉默之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皱   312   起眉头,又幵始说道,“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到过它,可这时总 会出现一种新的想法:倘若一个人干了坏事,或者比这还糟, 干了可耻的事,也就是丢脸的事,只是十分卑鄙而且……可 笑,以致于人们会记住它一千年,还会唾弃它一千年,这时突 然产生这么一个想法:‘朝太阳穴上来一下,从此万事皆休’。 那时就算人们会唾^¥你一千年,他们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您把这叫做新的想法? ”基里洛夫想了想,说道。   “我……不是这么叫它……当我有一次想到这一点的时 候,我就觉得这完全是新的想法。”   “‘觉得它是个想法基里洛夫高声说道,“这不错。有 着许多想法,它们一向待在那儿,但会突然成为新的。这是真 的。我现在看到许多东西都象是第一次看到。”   “就算我们过去住在月亮上,〃斯塔夫罗金打断了对方的 话,他没有听,而是继续探讨自己的想法,“假定您在那儿干下 了所有这些可笑的龌龊勾当……您准能从这儿获悉,那儿会 有人嘲笑您,并朝您的名字啐上一千年唾沫,只要月亮存在下 去,他们就会永远如此。但是现在您在这里,并且从这里瞧着 月亮:您在那里干的一切,以及那里的人将唾弃您一千年,这 跟待在这儿的您有什么相干呢?”   “我不知道,”基里洛夫答道,“我没有到月亮上去过/他 毫无讽刺意味地补充道,仅仅是为了说明事实。   “刚才那个孩子是谁的?”   “那老太婆的婆婆到这儿来了;不对,是她的儿媳妇…… 反正一样。来了三天了。她生病躺在床上,带着那孩子;那孩子 夜里大哭大叫,肚子饿。妈妈睡着了,老太婆就把孩子抱来   3   1   3   了;我跟她玩皮球。皮球是在汉堡买的。我在汉堡买了个皮 球,为了把它拋出去再把它抓住:这可以锻炼背部。那孩子是 个小姑娘。”   “您喜欢孩子?”   “喜欢,”基里洛夫满意地答道,不过有点冷淡。   “那末您也喜欢生活啰?”   “是的,我也喜欢生活,怎么?”   “可是您已决定开枪自杀。”   “这是干吗?干吗跟这联系起来?生活是一码事,那又是 另一码事。生活是存在的,而死亡却根本不存在。”   “您已开始相信未来的永恒生活了?”   “不,我不相信未来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这儿的永恒生 活。存在着一些瞬间,您可以达到这些瞬间,而时间却会突然 停止,那时它就会成为永恒。”   “您希望达到这一瞬间?”   “是的。”   “在我们的时代这未必可能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同样毫无讽刺意味地说道,他说得慢吞吞地,仿佛在思索什 么,“《启示录里的天使断定,往后不会有时间了。”   “我知道。那里说得很对;既清楚又精确。当全人类都得 到幸福的时候,时间也就不会有了,因为用不着了。十分正确 的想法。”   t   ① <启示录》是《圣经?新约》的最后一篇,其巾叙述了有关世界和人类的最 后命运的神奇的“启示”。   “把它藏到哪儿去呢?”   “不会藏到任何地方去的。时间又不是实物,而是一种观 念。它会在人们的头脑中消失。”   “哲学上的陈词滥调,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这一套,”斯塔 夫罗金以一种表示厌恶的惋惜口吻喃喃地说道。   “老是这一套!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这一套,从来没有任 何别的东西! ”基里洛夫附和道,眼睛闪闪发光,似乎这个观念 几乎就包含着胜利。   “您好象很幸福,基里洛夫?”   “是的,我很幸福,”对方答道,仿佛是作最普通的答复。   “可是您不久以前还觉得不痛快,还在生利普京的气,不 是吗?”   “嗯……我现在不骂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是幸福的。您 看见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吗?”   “看见过。”   “不久以前我看到一片黄叶,只有一点儿绿色,边上都腐 烂了。被风吹走了。我十岁的时候,冬天里总是故意闭上眼 睛,想象着一片树叶,——绿油油的,亮晶晶的,上面有叶脉, 阳光明媚。我睁开眼睛,不相信会这样,因为这太好了,于是又 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是寓言吗?”   “不……为什么?我说的不是寓言,只是树叶,一片树叶。 树叶很好。一切都很好。”   “一切?”   “一切。人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不知道他是幸福的;仅   315   仅是这个原因。这就是一切,一切!谁要是明白了这一点,他 此时此刻马上就会变得幸福起来。这个婆婆会死的,而小姑娘 .会留下来——全都很好。我突然发现了。”   “假若有人饿死,假若有人欺负和凌辱了小姑娘——这好   吗f,   “好。假若有人为了这孩子把他的脑袋砸烂,那也很好; 假若有人不砸烂脑袋,那也很好。一切都好,一切。这对所有 那些知道一切都好的人来说也很好。假若他们知道这对他们 来说很好,那末他们就会觉得很好,但在他们还不知道这对他 们来说很好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不好。这就是全部想法,全 部,此外就一无所有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是这样幸福的呢?”   “上周星期二,不,星期三,因为过了午夜就是星期三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我记不得了,就是这样;我在室内踱来踱去……反正一 样。我让钟停住了,当时是两点三十七分。”   “这是为了象征时间应该停止吧?”   基里洛夫沉默了半晌。   “他们不好,”他蓦地又说了起来,“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 好。他们一旦知道了,也就不会强奸幼女了。他们应该知道 他们是好的,他们全都会立刻变好,每一个人都会变好。”   “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末您就是好的了?”   “我是好的。”   “不过我赞成这一点,”斯塔夫罗金皱着眉头喃喃地说。   “谁若是教导人们说人人都好,他就会消灭这个世畀。”   “教导过人们的那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了。”   “他会来的,他的名字将是人神。”   “是神人吧?”   “是人神,区别就在这儿。”   “这盏神灯不也是您点的吗?”   “是的,是我点的。”   “您信仰上帝啦?”   “那老太婆总爱点神灯……可她今天没有时间,”基里洛 夫嘟嘟囔囔地说。   “您自己还没有做过祷告?”   “我向一切祷告。您瞧,一只蜘蛛在墙上爬着,我看着它, 并感谢它在那儿爬。”   他的两眼又闪闪发光。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塔夫罗 金,目光坚定,毫不畏缩。斯塔夫罗金皱起眉头嫌恶地瞧着 他,但目光中并无嘲讽意味。   “我敢打赌,我下次再来的时候您已经信仰上帝了,”他 说,一面站起来并拿起帽子。   “为什么呢? ”基里洛夫也站了起来。   “倘若您知道您信了上帝,那您也就信了;但是,既然您还 不知道您信了上帝,那您也就没信,”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堯尔一笑。   “这不对,”基里洛夫思忖道,“您歪曲了我的意思。这是 上流社会的玩笑。请您记住您在我的一生中意味着什么,斯 塔夫罗金。”   “再见,基里洛夫7   317   “您夜里来吧;什么时候来?”   “您没有忘记明天的事吧?”   “唉,我忘啦,请您放心吧,我不会睡过头的?,在九点钟。我 想什么时候醒来我就会醒来的。只要我睡的时候说一声‘七 点钟’,我就会在七点钟醒来;说一声‘十点钟’,我就会在十点 钟醒来。”   “您这本事可真了不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看了 看他苍白的脸。   “我去把大门开开。”   “您别费心了,沙托夫会给我开的。”   “哦,沙托夫。好吧,再见。”   沙托夫住的那幢空房大门未关;但是斯塔夫罗金爬到穿 堂里以后觉得一片漆黑,便开始用一只手摸索通往顶楼的楼 梯。上面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光线射了出来;沙托夫自己没 有出来,只是把自己的门打开了。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的时候,看见他正站在屋角一张桌子旁边 等候着。   “我有事找您,您愿意接待吗? ”他在门口问道。   “进来吧,请坐沙托夫答道,“把门关上,等一等,我自己   来关   他把门锁上以后,回到桌子跟前,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对面坐下。这一周来他消瘦了,现在仿怫正在发烧。   318   “您把我折磨坏了,”他低下头去,用近似耳语般的声音轻 轻地说,“您为什么不来?”   “您深信我会来吗?”   “是的,您等等,我发昏了……说不定现在也在发昏……   你莖莖”   么、守守o   他站了起来,从自己三层书架顶上一层的边上拿了一件 东西。这是一把手枪。   “一天夜里,我在神志昏迷当中觉得您走来杀我,第二天 一早我就用最后的钱向二流子利亚姆申买了这把手枪;我不 愿让您杀死我。后来我清醒了……我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子   弹;从此它就一直躺在书架上。您等等......”   他站起身来,准备打开通风的小窗子。   “别把它扔掉,这是干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劝阻 他说,“它还值钱呢,此外,明天人们就会议论纷纷,说沙牦夫 的窗子底下尽是手枪。把它放回原处吧,就是这样,您坐下。 您告诉我,为什么您好象是在向我忏悔,就因为您曾想到我会 前来把您杀死?我现在前来也不是为了跟您和解,而是有必 要的事要说。首先请您向我说明,您打我是不是因为我跟您 妻子的关系?”   “您自己也知道,不是的,”沙托夫又垂下了视线。   “也不是因为您相信了有关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的愚蠢 的谣言?”   “不,不,当然,不!胡说八道!妹妹一开始就对我说 了……”沙托夫焦躁而生硬地说道,甚至还轻轻跺了一下脚。 “那末说来,我猜对了,您也猜对了,”斯塔夫罗金用平静   9   1   3   的口吻继续说道,“您说对了: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列比 亚德金鄒是我合法的妻子,四年半以前在彼得堡跟我结婚的。 您是为了她才打我的吧?”   沙托夫惊呆了,默默地听着。   “我猜到了,可又不信,”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古怪地瞧着 斯塔夫罗金。   “于是您就动手打我?”   沙托夫的脸唰地红了,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嘟哝起来: “我由于您道德堕落……由于您撒谎。我朝您走去并不 是为了惩罚您;我朝您走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会揍……我是 因为您在我的一生中意味着这么多东西……我……”   “我明白,我明白,您别浪费唇舌了。我可怜您在发烧;我   有一件非常紧迫的事情。”   “我等了您很久,”沙托夫仿佛浑身打了个寒噤,从座位上 站起来,“说您的事吧,我也要说……往后……”   他坐下了。   “这不是那一类的事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 地端详着他,开始说道,“根据某些情况,今天我不得不选择这 个时刻前来通知您,他们可能杀死您。”   沙托夫古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也许会碰到危险,”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可是 您,您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因为我同您一样,也是属于他们一伙的,同您一样是他 们那个团体中的一员。”   “您……您是团体的成员?”   320   “我从您的眼神看出,您预料到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唯独 没有料到这一件事,”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淡然一笑,“但 是请原谅,那末说,您已经知道他们企图杀害您啰?”   “我没有想过。现在也没有这种想法,尽管您这么说,虽 然……虽然谁又能预先知道这些儍瓜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蓦 地发狂一般叫道,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我不怕他们!我跟 他们断绝了往来。那个人上我这儿来过四次,告诉我有此可 能……但是,”他看了看斯塔夫罗金,“说实在的,您究竟知道 些什么?”   “您放心吧,我不骗您,”斯塔夫罗金相当冷淡地接着说, 那模样宛若一个仅仅在履行义务的人,“您是在考我知道什么 吧?我知道,您是两年前在国外加入这个团体的,当时它的组 织还是旧的,而您又即将动身到美国去,而且似乎就在我们最 后一次谈话之后,关于这次谈话,您在从美国寄给我的信中写 了那么多。顺便说说,请您原谅我没有同样用书信来回答您,   而只限于......”   “汇款;请您等一会儿,”沙托夫止住了他,急忙从桌子里 拉出一个抽屉,从一些纸张下面取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您拿去吧,这是您汇给我的一百卢布;要不是您的话我也许 就死在那儿了。若不是您的妈妈,我再久也还不清这笔债:九 个月前,她给了我这一百卢布,因为我病后穷得要命。但是请 您继续讲吧……”   他喘不过气来了。   “您在美国改变了您的想法,回到瑞士的时候您就想退 出。他们没有给您任何答复,但却委托您在这里,在俄国,从什   321   么人的手中接管一家印刷所,并把它维持到从他们那里来人 我您的时候再交出去。详细情况我不完全知道,不过主要的 好象就是这些?您接受了,因为您抱着这样的希望(或者是根 据这样的条件):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要求,往后他们就会 彻底放了您。所有这一切,不论是真是假,我都不是从他们那 儿打听到的,而完全是偶然听说的。可是有一点您好象至今 也不知道.?这些先生根本不愿意跟您分手。”   “这毫无道理!”沙托夫喊叫起来,“我已经老实地告诉他 们,我跟他们断绝一切联系!这是我的权利,良心的权利和思 想的权利……我忍不住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   “喂,您别喊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本正经地止 住了他,“这位韦尔霍文斯基是这么一个人,说不定他现在正 在您的穿堂里用自己的或别人的耳朵偷听咱们的谈话哩。甚 至醉鬼列比亚德金说不定也必须监视您,而您也说不定必须 监视他,是吗?您倒不如告诉我:韦尔霍文斯基现在是不是同 意您的论证?”   “他同意;他说可以这样,我也有权……”   “哦,那他是在骗您。我知道,就连几乎根本不属于他们 一伙的基里洛夫也给他们提供您的情况;他们的奸细可多着 呐,甚至那些并不知道自己在为团体效劳的人也是奸细。他 们老是在监视您。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此番前来,我顺便说 说,就是为了彻底解决您的问题,而且可以全权处理此事,这 就是:在适当的时机把您干掉,因为您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且 可能去告密。我向您重复一遍:这是肯定的;再请您允许我补 充一点,不知为什么他们深信您是个密探,即使您还没有去告   322   密,但您会去告的。这是真的吧?”   听到对方用这么平常的口气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沙托夫 不禁把嘴一撇。   “就算我是个密探,我能向谁去告密呢?”他不直接回答, 而是气愤地说道,“不,您别管我,让我见鬼去吧!”他叫道,蓦 地抓住了最初的那个想法,从一切迹象来看,这个想法使他感 到的震惊,远比有关他自己可能遇到危险的消息要强烈得多, “您,您,斯塔夫罗金,您怎么能够跟这种无耻、愚蠢而又下贱 的荒唐行径搅在一起呢!您是他们的团体的成员!莫非这就 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丰功伟绩!”他几乎是绝望般叫道。   他甚至举起双手拍了一下,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发 现更为使他痛苦和沮丧的了。^   “请原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确实吃了一惊,“可: 是您好象把我看成了一个太阳,相比之下却把自己看成一条 小虫。甚至从您寄自美国的信里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您......您知道......唉,咱们不如把我的事情完全撇开,   完全撇开!”沙托夫突然住口了,“倘若您能对自己的情况作些 说明,那您就说吧……回答我的问题! ”他狂热地重复道。   “我很高兴。您问:我怎么会钻进这么一个贼窝?在把我 知道的消息告诉您以后,在这件事情上我对您就只得坦率一 点了。您瞧,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现在根本不属于这个团 体,早先也不曾属于它,所以我有比您大得多的权利离开它, 因为我并没有加入。相反,我一开始就宣布,我并不是他们的 同志,要是我偶尔也帮助过他们,那我也只是作为一个闲人去 帮忙的。我部分地参与了按照新的计划改组团体的工作,如   323   此而已。但是他们现在改变了主意,而且暗自认定,就是把我 放走也是有危险的,看来我也被判处死刑了。”   “哦,他们就会判处死刑,而且总是在命令上,在盖了印的 文件上宣判,由三个半人签名。您还以为他们真有力量呢!” “您这话一部分对,一部分不对,”斯塔夫罗金照旧用那神 漠不关心的,甚至是委靡不振的口气接着说,“毫无疑问,其中, 有许多空想的成分,在这种情况下一向都是这样:一小撮人夸 大自己的实力和重要性。倘若您想明白的话,那末照我看来, 他们总共只有一个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他太善良了,所以他 才认为自己仅仅是他那个团体里的一名代表。不过这个团体 的基本思想,并不比其他同一类的团体更为愚蠢。他们同国际 有联系;他们善于在俄国招募代理人;甚至偶然发现了一种相 当新奇的办法……不过这当然只是从理论上而言。至于他们 在这里的意图,那末要知道,我们俄国组织的活动是模糊不清 的,而且几乎总是那么出乎意外,所以在我们这里,他们的确 是什么事都可能试一试的。请您注意,韦尔霍文斯基是个顽 固的人。”   “他是个臭虫,不学无术之辈,对俄国一窍不通的傻瓜!” 沙托夫气愤地叫道。   “您对他很不了解。不错,一般说来他们对俄国全都不大 了解,不过要知道,同您我相比,他们只不过稍见逊色罢了;何 况韦尔霍文斯基还是个热心人。”   “韦尔霍文斯基是个热心人?”   “哦,是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小丑,而会 变成一个……半疯的人。我请您记住您自己的一句话:‘您可   324   知道,一个人的力量会强大到什么程度?’请您别笑,他完全能 够扣动扳机。他们相信,我也是密探。他们由于不会办事, 都非常喜欢指责别人当密探。”   “然而您不是不怕吗?”   “不……我不太怕……然而您的事却完全不同。我警告过 您,让您还是得记住。照我看来,您根本用不着由于受到一些 儍瓜的威胁而感到难过;问题并不在于他们的头脑是否聪明: 就是对那些比您我都好的人他们也下过手。不过现在是十一 点一刻,”他看了看表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问您一个毫不 相干的问题。”   “看在上帝面上!”沙托夫叫道,急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疑问地看着他。 “您提吧,提您的问题吧,看在上帝面上,”沙托夫在难以 形容的激动中一再说道,“不过条件是我也得问您一个问题。 我恳求您允许……我不能……提您的问题吧广 斯塔夫罗金等了一会儿便开始问道:   “我听说,您在这儿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有点影晌, 她喜欢看到您并听您讲话。是这样吧?”   “是的……她听……”沙托夫有点不好意思。   “我打算在一两天之内在本市公开宣布我跟她是夫妻。”   “这办得到吗? ”沙托夫低声说道,几乎吓呆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没有任何麻烦;结婚的见证人都在 这儿。这一切都是当时在彼得堡以完全合法而又平静的方式 迸行的,如果说至今尚未公布,那只是因为婚礼仅有的两个见 证人基里洛夫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最后还有列比亚德金   325   自己(我现在可以荣幸地把他称作我的亲戚了),当时曾保证 要保持沉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说得这么泰然自若……不过您 接着说吧!您听我说,难道您不是迫不得已才结的这个婚,不 是吗?”   “不,谁也不曾逼过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沙托 夫那种挑衅般的匆忙劲儿笑了一笑。   “而她老是挂在嘴上的她那个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沙托夫狂热地、语无伦次地急忙说道。   “她谈起自己的孩子?哎哟!这我可不知道,现在我还是 第一次听说。她没有生过孩子,而且也不可能:玛丽娅?季莫 费耶夫娜是个处女。”   “哦!我也是这么想的!您听我说呀!”   “您是怎么啦,沙托夫?”   沙托夫双手捂面,转过身去,但又突然紧紧抓住斯塔夫罗 金的肩胛。   “您可知道,起码您总该知道他嚷道,“您为什么要干这 一切,现在又为什么要决定接受这种惩罚?”   “您的问题既聪明又刻薄,不过我也想使您大吃一惊:是 的,我几乎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结婚,现在又为什么象您所说的 决定接受这种‘惩罚’。”   “咱们不谈这个了吧……这事往后再说,您等一等再说; 咱们现在谈主要的,主要的:我等了您两年了。”   “是吗?”   “我等您等了好久了,我一直不停地想到您。您是唯一的   326   一个能够……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曾写信给您谈到过这一点J “您的长信我记得很清楚。”   “是不是因为太长所以没有读完?我同意您的说法;写了 六张信纸。您别说话,您别说话!您告诉我,您能不能再给我 十分钟的时间……不过就在眼下,就在此刻……我等您等得   太久了!”   “请吧,倘若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半小时,但是不能再 多了。”   “可是得附一个条件,”沙托夫怒不可遏地应声说道,“您 得改变您的口吻。您听见了吗?当我应该恳求您的时候,我 要求您这样做……您可懂得,人们在应该恳求的时候提出这 种请求,这意味着什么?”   “我懂,这样一来,您就可以为达到更崇高的目的而高踞 于一切平凡的事物之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淡淡地微 笑了一下,“我还十分惋惜地看到,您得了热病。”   “我请您要尊重我,这是我的要求! ”沙托夫叫道,“并不是 尊重我个人,——让我个人见鬼去吧,——而是尊重别的东 西,只有这东西才值得花点时间说上几句……我们是两个人, 我们在无限的空间里相遇……最后一次在世上相遇。不要再 用您那种口气,象普通人那样说话吧!哪怕您一辈子就这 一次能用人的口吻说话也好。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您。 您可明白,您应该原谅我打在您脸上的那一拳,仅仅是因为我 给了您一个机会去认识您无穷的力量……您又露出了上流社 会那种嫌恶的微笑。噢,您什么时候能了解我呢!滚吧,大老 爷I您要明白,我要求这样,要求这样,否则我就不想说了,无   327   论如何我也不会说了!”   他气愤若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起眉头,好象变 得谨慎起来了。   “在时间对我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候,”他庄严地、一本正 经地说既然我答应再多待半个钟头,那末请您相信,我至少 是有兴趣听您讲的,而且……而且我深信会听到您讲许多新 奇的事。”   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请坐! ”沙托夫叫道,不知为什么自己也坐下了o “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斯塔夫罗金再次插嘴道, “我起初本想请您给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帮个大忙,起码这 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   “什么?”沙托夫蓦地皱起眉头,那模样就象一个人在最紧 要的关头突然被别人打断了话头,这人虽说正盯着您,但还没 有明白您的问题。   “您也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笑 着把话说完了。   “唉,这都是废话,以后再说吧! ”沙托夫厌恶地挥了挥手, 终于领会了对方的要求,便直接转入自己的主要话题。   “您可知道,”他几乎是威胁似地开始说道。他坐在掎子 里,身子向前倾,目光炯炯,还把右手的食指伸在自己面前(他 自己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您可知道,目前在整个地球上   S2S   谁是唯一‘体现了上帝旨意’,注定要以一个新上帝的名义来   ? r?   更新和拯救世界,而且是唯一被赐予通向生活与新阶段的钥 匙的民族……您可知道,谁是这样的民族,它的名字是什么?” “从您提问的方式来看,我就必须得出结论,而且好象还 得尽快得出结论,这是俄罗斯民族……”   “您已经在笑了,晐,瞧您这种人! ”沙托夫叫道。   “您平静一点吧,我求求您;恰恰相反,我所预料的正是这 一类的话。”   “您预料到了这一类的话?难道您自己不熟悉这些话?” “我很熟悉;我早就清楚地料到您要干什么了。您这一番 话,甚至‘体现了上帝旨意’的民族这个词,都不过是两年多以 前,在您动身去美国的前夕,我和您在国外的一次谈话的结尾 罢了……起码我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这样。”   “这一番话完全是您的,而不是我的。是您自己的话,并 不只是我们的谈话的结尾。‘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过话:只有一 位说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话的老师,和一个起死回生的学生。我 就是那个学生,而您是老师。”   “但是,倘若您还记得的话,您就在我说了这-番话以后 便立刻加入了那个团体,而且是在这以后才到美国去的。” “是啊,我从美国给您写信的时候也谈到过这一点;我在 信中对您无话不谈。是啊,我不能怀着满腔热血同我从童年开 始就跟它生长在一起的那个东西立刻断绝联系,我曾把一切 令人欣喜的希望都寄托在它的身上,也曾把我所有憎恨的眼 泪洒在它的身上要改变神灵是很困难的。当时我不相信 您的话,因为我不愿意相信,我最后一次掉进了这个阴沟*   32B   但是种子留下了,它又生长起来。请您认真地、严肃地告诉 我,您没有读完我寄自美国的信吧?也许您根本就没有读?” “我读了其中的三页,前两页和最末一页,此外,中间的几 页我也瞄了一眼。不过我一直打算……”   “唉,反正一样,丟开它吧,让它见鬼去吧!”沙托夫把手一 挥,“倘若您现在放弃了您当时说的那一番关于人民的话,那 末您当时又是怎么能够说出那一番话来的呢?……这就是现 在使我感到压抑的问题。”   “当时我并不是跟您开玩笑;我在说服您的时候,我所关 心的也许主要是我自己,而不是您,”斯塔夫罗金莫测高深地 说道。   “您不是开玩笑!在美国,我在干草上躺了三个月,旁边   是一个......不幸的人,我从他那里知道,就在您往我心中灌输   上帝和祖国的时候,就在同一个时候,说不定就在那几天里, 您用毒药毒害了这个不幸的,这个狂热的基里洛夫的心…… 您使他相信了谎言和诽镑,使他濒于疯狂……现在您去看看 他吧,他是您创造的……不过您已经见到他了。”   “首先,我要向您指出,基里洛夫本人刚才告诉我,他是幸 福的,他也是很好的。据您推测,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您几 乎说对了,?好吧,从这一切当中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我再说一 遍,我既没有欺骗您,也没有欺骗他。”   “您是无神论者吗?您现在是无神论者吗?”   “是的。”   “当財呢?”   “就跟我当时一样。”   330   “我开始谈话的时候并不是请求您尊重我自己;凭您的聪 明您是能够明白这一点的,”沙托夫气愤地顿囔道。   “从您讲第一句话开始我就没有站起来,没有结束谈话, 没有从您这儿走开,而是一直坐到现在,并且温顺地回答着您 的问题和……叫喊,因此,我还没有损害对您的尊重。”   沙托夫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您可记得您说的这句话:‘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国人,谁 要是成了无神论者,他就立刻不再是俄国人了’,您记得吗?” “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仿佛没听清楚似地又 问了一声。   “您问我?您忘了吗?然而这是对您推测到的俄罗斯精 神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所作的最确切的表述之一。您怎么会忘 掉了呢?我还要提醒您别的事,——您当时说过.?‘一个人若 不是东正教徒,他就不可能是俄国人。’”   “我认为这是斯拉夫派的观点。”   “不;现在的斯拉夫派放弃了这种观点。如今人民变聪明 了。但是您走得更远:您相信,罗马天主教已经不是基督教; 您断言,罗马宣布耶稣受到了魔鬼第三次诱惑①,天主教之所 以向全世界宣布,耶稣若是没有地上的王国就不可能在地上 站住脚,是想借此反对基督教并葬送整个西方世界。就是您 曾经指出,倘若法国现在感到苦恼,那只是天主教的过错,因 为法国拋弃了臭不可闻的罗马的上帝,但没有找到新的上帝。 您当时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还记得我们的谈话。”   ①指罗马天主教教会觊觎国家政权。   “倘若我是个信徒,那末毫无疑问,我现在也会重复这样 的话;当我象一个信徒那样说话的时候,我并未撒谎,”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本正经地说,“然而我得告诉您,这种 重复我过去的思想的作法给我留下很不愉快的印象。难道您 就不能就此住口吗?”   “倘若您是个信徒? ”沙托夫叫道,根本没有理睬对方的请 求,“然而不就是您曾对我说过,假若能够象数学般精确地向 您证明,真理把耶稣排除在外,那末您就宁肯相信耶稣,也不 愿相信真理?您说过这话吗?说过吗?”   “但是请允许我最后也提一个问题,”斯塔夫罗金提高了 嗓门,“这种迫不及待的,而且是……不怀好意的考试要达到 什么目的?”   “这种考试将一去不复返了,再不会有人向您提起它了。” “您一直坚持我们是超越空间和时间的……”   “住口! ”沙托夫蓦地叫道,“我又蠢又笨,但是就让我的名 宇成为笑柄吧!您可允许我把您当时的全部主要思想向您重 复一遍……噢,只有十来句话,只谈结论。”   “倘若只谈结论,那您就说吧……”   斯塔夫罗金做了个想看表的动作,但他忍住了,没有看。 沙托夫又把他坐在椅子里的身躯向前倾去,甚至又把手 指头举了一会儿。   “还没有一个民族,”他开始说道,仿佛逐字逐句地在朗读 什么似的,同时继续威胁般地瞧着斯塔夫罗金,“还没有一个 民族是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组织起来的;从来不曾有过这 样的例子,纵使偶尔有过,那也是由于愚蠢,社会主义就其本   332   质来说一定是无神论的,因为它一幵始就宣布它是不信神的 社会组织,并想仅仅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建立起来。在各 民族的生活中,理性和科学一向是,现在是,而且从开天辟地 以来就是只履行次要的辅助性职务的;今后也将履行这种职 务,直至时间的终了。各民族是由另一种控制并统治着它们 的力量所形成和推动的,但这种力量的起源却是人们既不知 道也说不清的。这种力量是一种孜孜不倦地想一直走到终 点的力量,而同时它又否认终点的存在。这是一种不断地、孜 孜不倦地证明自己的存在并否认死亡的力量。它是生命的精 髓,就象圣经所说,是‘活水之河’,《启示录》预言它们有干祜 的危险。它就是哲学家们所说的美学原则,他们还把它跟道德 原则等同起来。按照我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寻找上帝,。任何 一个民族在它存在的任何一个时期,其人民的全部活动的唯 一目的,就是寻找上帝,自己的上帝,必须是自己的,而且对 他的信仰也是唯一真实的信仰。上帝是一个民族在其从诞生 直至消亡的整个期间综合了全体人民的特征而形成的个人。 所有民族,或许多民族拥有一个共同的上帝,这种情况还从 来不曾有过,每一个民族总是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上帝。各 民族的上帝一旦开始具有共同特征,也就是民族消亡的征 兆。当各民族的上帝渐渐具有共同性的时候,那末这些上 帝以及对这些上帝的信仰,便随同各民族本身渐渐趋于消 亡。一个民族越是强大,它的上帝也越是独特。从来还不曾有 过一个民族没有宗教,宗教就是善恶观念。每一个民族都有 自己的善恶观念和自己的善与恶。当许多民族的善恶观念开 始具有共同性的时候,各民族也就开始消亡,善与恶的区别   333   也开始模糊与消失。理性从来也不能确定善与恶,甚至都分 辨不出善与恶,即便大致上分辨一下也做不到;正好相反, 理性总是可耻而又可怜地混淆善恶;而科学则借助拳头来解 决问题。半科学尤其具有这种特点,半科学是直到本世纪尚 不为人们所知的人类最可怕的灾难,它比瘟疫、饥荒和战争 还糟。半科学是迄今还不曾有过的一个暴君。这个暴君拥 有自己的祭司和奴隶,人人都怀着满腔热爱和至今仍不可思 议的迷信向他顶礼膜拜,就连科学本身在他面前也战战兢兢, 并可耻地对他一味姑息。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话,斯塔夫罗 金,只有关于半科学的那些话除外;那是我的话,因为我自己 也只是个半科学,所以我就特别憎恨它。对于您的思想,甚至 对您说过的话,我都原封未动,一句话也没有改动。”   “我可不认为您未加改动,”斯塔夫罗金小心翼翼地指出, “您当时热烈地接受了这些思想,并在热情冲动之下不知不觉 地作了改动。仅就您把上帝贬谪为民族的普通象征这一点而   他蓦地开始聚精会神、特别关注地凝视着沙托夫,他所关   %   心的与其说是沙托夫的话,不如说是沙托夫本人。   “我把上帝贬谪为民族的象征? ”沙托夫叫道,“恰好相反, 我把民族抬高成上帝了。什么时候出现过与此不同的情况 呢?民族是上帝的躯体。任何民族都不过是一个民族,只要 它还拥有自己独特的上帝,而且不容分说地排斥世上的其他 上帝;只要它还相信可以依靠自己的上帝战胜其他一切上帝, 并把他们从世界上撵出去。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民族 都有这种信念,起码是所有伟大的民族,所有比较引人注目的   334   民族,所有站在人类前列的民族。不能违背这个事实。犹太 人活在世上只是为了等待真正的上帝,他们把真正的上帝留 给世:界了。希腊人把大自然神化了,并把自己的宗教,即哲学 和艺术遗赠给世界。罗马把建立了国家的民族神化了,并把 国家遗赠绐各个民族。法国在其全部悠久的历史中只不过体 现和发展了罗马上帝的思想,如果说它最后把自己的罗马上 帝拋进了深渊,并沉湎于被他们暂时称作社会主义的无神论 中,那只是因为无神论毕竟要比罗马天主教健康一些。倘若 一个伟大民族不相信只有在自己身上才有真理(仅仅在自己 身上,绝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倘若它不相信,只有它才具有能 九和天赋凭借自己的真理使所有的人复活并拯救他们,那它 立刻就会变成人种学的材料,而不成其为伟大民族了。真正伟 大的民族永远也不肩于在人类当中扮演一个次要角色,甚至 也不屑于扮演头等角色,而是一定要扮演独一无二的首要角 色。一个民族若是丧失了这种信念,它就不再是一个民族了。 然而真理只有一个,因此在所有的民族当中只有一个民族可 能拥有真正的上帝,尽管其他的民族也各自拥有自己独特而 伟大的上帝。唯一‘体现了上帝旨意’的民族就是俄罗斯民族,   而且……而且......而且,难道,难道您认为我是这么一个儍   瓜,斯塔夫罗金,”他突然狂叫起来,“这个傻瓜居然分辨不出 他现在说的这一番话究竟是在莫斯科的一切斯拉夫派的磨房 里磨出来的陈词滥调,还是崭新的话,最近的话,唯一具有革 新精神与起死回生之力的话,而且……而且您此刻的笑跟我 有什么关系!您根本不了解我,根本不了解,就连一句话、一 个声音也不了解,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噢,我此刻是多   335   么鄙视您那高傲的微笑和眼神! ”   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他嘴里甚至都吐出唾沬来了。   “正好相反,沙托夫,正好相反,”斯塔夫罗金并未从座位 上站起,他异常严肃而沉着地说道,“正好相反,您这一番热情 洋溢的话倒勾起了我许多非常强烈的回忆。我在您的话里认 出了两年前我自己的情绪,现在我已经不愿象方才那样告诉 您,说您夸大了我当时的思想。我甚至觉得,过去这些话更加 独特,更加专断,我现在第三次请您相信,我很愿意证实您方 才所说的一切,甚至每一句话,不过……”   “不过您需要一只兔子?”   “什-么?”   “是您自己的下流话,”沙托夫又堃下了,并且恶狠狠地笑 了起来‘要熬兔子汤,就得有兔子,要想信上帝,就得有上 帝,,据说您在彼得堡的肘候常常这么说,就象那个想抓住兔 子后腿的诺兹德廖夫。”   “不,他就会吹牛,说他抓住了兔子。顺便说说,不过请允 许我也拿一个问题来打搅您一下,何况我觉得我现在完全有 权这样做。请您告诉我:您的兔子抓到了吗?要么它还在跑   吧?”   “您怎么敢用这样的话来问我,用别的话问,用别的话 问! ”沙托夫蓦地浑身打战。   “那就让我用别的话问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严峻 地看着他,“我只想知道:您本人信不信上帝?”   “我信仰俄国,我信仰它的东正教……我信仰耶稣的躯 体……我相信耶稣会再次降临俄国……我相信……”沙托夫   336   发狂似地嘟哝起来。   “可是对上帝呢?对上帝呢?”   “我......我将来会信上帝。v   斯塔夫罗金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沙托夫激烈地用挑衅 的神情瞧着他,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把他烧死。   “可我并不曾告诉过您,说我根本不信上帝!”他终于叫 道我现在只不过是让您知道,我是一本倒楣的、乏味的书, 暂时就是如此,再也没有什么了……但是让我的名字见鬼去 吧!问题在您身上,而不在我身上……我是个没有才能的人, 我只能献出一腔热血,此外就一无所有了,就象任何一个没有 才能的人一样。让我的一腔热血也见鬼去吧!我现在说的是 您,我在这儿等了您两年了……如今我为您跳了半小时的裸 体舞。您,只有您一个人才能举起这面旗帜!......”   他没有说完,仿佛陷入绝望似地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双   手托着脑袋。   “我现在只是把它当作一件怪事顺便向您谈谈,”斯塔夫 罗金突然插嘴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硬要塞给我一面什么旗 帜?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也相信,我可以‘举起他们的旗帜’, 起码有人把他的话转告我了。他认定我可以为他们扮演斯坚 卡?拉辛①的角色,‘因具备特殊的犯罪才能’,——这也是他 的话。”   “什么?”沙托夫问道,“ 6因具备特殊的犯罪才能,   “正是如此。”   ①即斯捷潘?拉辛,十七世纪俄国农民起义的杰出领袖。   S37   “嗯。您是不是真的,”他恶毒而得意地微笑了一下,“您 在彼得堡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属于一个纵情兽欲的秘密团体? 德?萨特侯爵①在你们面前是不是要甘拜下风?您是不是引 诱过孩子并让他们堕落?您说,休想撒谎,”他怒不可遏地叫 道,“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不可能在打过他一个耳光的沙托夫 面前撒谎!全都说出来,如果是真的,我立刻动手,就在此刻 当场钯您宰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我没有欺侮过孩子,”斯塔夫罗金沉 默了很久才说。他面色苍白,两眼发红。   “但是您说过!”沙托夫威风凛凛地继续说道,炯炯的目光 一直盯着对方,“您是不是肯定地说过,从审美的观点来看,您 不知道一粧禽兽般的淫乱行径,跟任何一件丰功伟绩,甚至是 为人类献身的行动,有什么区别?您是不是真的在这两种截 然相反的行为中发现了相同的美,尝到了同样的快感?”   “不可能这样回答……我不愿回答,”斯塔夫罗金嘟嘟囔 囔地说道,他很想站起来走开,但并未站起来,也并未走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是丑的,而善是美的,但是我知道, 为什么在斯塔夫罗金之类的先生们身上,这种差别感正在逐 渐模糊与消失,”浑身颤抖的沙托夫依然揪住不放,“您可知 道,您当时为什么那样卑鄙无耻地结婚?就是因为其无耻与 荒谬达到了天才的程度!哦,您并不是在边缘上徘徊,而是勇 敢地一头朝下栽呢。您结婚是由于想折磨自己,由于渴望良 心的谴责,由于道德堕落。这是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向   ①德.萨特侯爵(1740—1814),法国色情作家。   338   人之常情挑战,这太诱人了!斯塔夫罗金跟一个可怜、愚钝而 贫穷的跛女人!您咬省长耳朵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一种快 感?您感觉到了吗?您这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您感觉到 了吗?”   “您是个心理学家斯塔夫罗金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尽 管您对我结婚原因的分析有一部分是错误的……不过谁会把 这些消息都告诉您呢,”他勉强地笑了笑,“莫非是基里洛夫? 可他并没有参加……”   “您怎么脸色发白?”   “不过您想干什么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提高 了嗓门,“我在您的鞭打下坐了半个钟头,起码您总会客客气 气地把我放走吧……倘若您如此对待我的确没有任何合理的 目的。”   “合理的目的?”   “当然啰。至少您最后总有责任把您的目的告诉我吧。我 一直在等待您这样做,然而我发现的却只有发狂般的愤恨。我 求您把大门为我打幵。”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沙托夫疯狂般地向他冲去。   “您吻吻土地,洒上您的眼泪,请求宽恕吧! ”他抓住对方 的肩膀叫道。   “可是我没有杀死您……那天上午……我把双手缩回来 了……”斯塔夫罗金垂下视线,几乎是痛苦地说道。   “您把话说完,把话说完!您来警告我要防止危险,您让   我讲话,您明天想公开宣布您的婚事!......难道我还没有从您   的脸上看出,您正被一种可怕的新念头所支配……斯塔夫罗   339   金,为什么我注定要永远相信您?难道我跟别人能这样说话 吗?我是有分寸的,但是我不怕我的赤身露体,因为我是跟斯 塔夫罗金说话。我不怕由于我的触摸而使一种伟大的思想漫 画化了,因为斯塔夫罗金在听我讲话……难道您走了以后,我 不会吻您的脚印?我不能把您从我的心上挖掉,尼古拉?斯 塔夫罗金!”   “我很抱歉,我不能喜欢您,沙托夫,”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冷冰冰地说道。   “我知道您不能,我也知道您现在不是撒谎。您听我说, 我可以钯一切都纠正过来:我能给您抓一只兔子!”   斯塔夫罗金不作声。   “您是个无神论者,因为您是个少爷,最坏的少爷。您已 经不能分辨善恶,因为您已经不再了解自己的人民。出现了 新的一代,他们是从人民的心中直接出现的,无论是您,是韦 尔霍文斯基父子,还是我,对他们都毫不了解,因为我也是个 少爷,我是您的农奴和仆人帕什卡的儿子……您听我说,通过 劳动去找到上帝吧;全部实质就在于此,否则您就会象龌龊的 霉那样消失;通过劳动去得到上帝吧。”   “通过劳动去得到上帝?什么劳动?”   “农民的劳动。您去吧,拋弃您的财富……哎!您笑了, 您是不是害怕这会是一个花招?”   但是斯塔夫罗金并没有笑。   “您认为可以通过劳动得到上帝,而且是通过农民的劳 动? ”他想了想,说道,仿佛果真碰到了什么值得深思熟虑的严 肃的新问题,“顺便说说他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一个新的想法   340   上去了,“您刚才提醒了我:不过您可知道,我一点也不富有, 因此也没有什么可拋弃的?我几乎都不能继续向玛丽娅?季莫   费耶夫娜提供生活费了......还有一件事:我到这儿来是想恳   求您,倘若您办得到的话,那就清您今后也不要拋开玛丽鏡* 季莫费耶夫娜,因为只有您一个人能对她可怜的头脑施加一 点影晌……我这么说是以防万一。”   “好吧,好吧,您这说的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沙托   夫挥动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擎着錯烛,“好吧,往后自然......您   听我说,您去看看季洪吧。”   “看谁?”   “季洪。季洪过去是大主教,后来因病退休,现在就住在 市内,住在我们叶菲米耶夫的博戈罗德修道院里。”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人们常去找他。您去吧I您干吗不去?您干吗 不去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哩。谢谢您,我会去的。”   “朝这儿走,”沙托夫用蜡烛照着他下搂,“您走吧,”他把 通向大街的便门推开了。   “我不会再来找您了,沙托夫斯塔夫罗金跨出便门的时 候轻声说道。   照旧是一片漆黑,雨也一直未停。   S4J   第二章夜(续)   他穿过整个博戈亚夫连街;末了来到山下,双足在泥泞中 滑行,蓦地出现了一片广阔的、雾濛濛的、仿佛阒寂无人的空 间——那是河。房屋变成了茅舍,街道消失在许许多多杂乱 无章的陋巷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一道道篱笆旁边 走了很久,一直没有离开河岸,但他很有把握地走着,甚至都 不大考虑是否走错了路。他沉湎在完全不同的思绪中了,当 他从深思中猛然醒觉的时候,他惊奇地环首四顾,发现自己几 乎站在我们那座又长又湿的浮桥的中央。周围一个人也没 有,因此,当他从几乎是近在肘腋的地方蓦地听到一个阿谀逢 迎,但又相当愉快的声音的时候,便不禁感到奇怪。这声音带 有一种甜蜜的、抑扬顿挫的腔调,我们那些过于文明的小市 民或市场上的那些花言巧语的年轻店员,痛喜欢卖弄这种腔 调。   “先生,您是否允许我与您共用这把雨伞?”   实际上已经有一个人钻到他的雨伞底下了,或者只是想 装出钻进去的样子。这个流浪汉跟他并排走着,几乎就象当 兵的所说的“保持一肘的距离”。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放   342   慢了脚步,低下头去在黑暗中尽可能地打量他:此人个子不 高,仿佛象一个纵情游乐的小市民;衣着单薄而又难看;长着 蓬松的卷发的头上顶着一个湿漉漉的呢帽,帽檐已经磨破一 半。看来这是个干痩、黝黑而结实的黑发男子;眼睛很大,准 是黑的,象茨冈人的眼睛那样发出强烈的光芒而且带有黄色 色调,?这就是在黑暗中也可以猜到。年纪约在四十上下,而且 没有喝醉。   “你认识我?”尼古拉?蔸谢沃洛多维奇问道。   “斯塔夫罗金先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上周星期 日,当火车在车站上刚刚停下的时候,有人曾把您指给我看 过。此外,我已久仰大名了。”   “是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那儿听说的吧?你……你是   苦役犯费季卡?”   “教名是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我的亲娘至今还住在 这一带,先生,她是个非常老实的老太太,腰身越来越弯得厉 害了,她日日夜夜为我祷告上帝,以免躺在高炕上虚度她老太 婆的光阴。”   “你是逃犯吧?”   “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放弃了书籍、钟和教堂里的工 作,因为我被判了个终身苦役,先生,所以我得等很久很久才   能服满刑期。”   “你在这儿做什么?”   “一天加一夜,就算一昼夜-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我   的舅舅因为制造伪币,上周也死在这儿的牢房里了,我在为他 设葬后宴的时候向狗扔了二十多块石头,——眼下我暂时就   343   只干这种事情。此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答应给我弄一张 可以在全俄国通行的护照,大约是商人的护照,所以我也在等 候他的恩典。‘因为我爸爸在英国俱乐部里打牌把你输给别人 了,’他说,‘所以我认为这种残忍行为是不公道的。’先生,您 也许会赏给我三个卢布的茶钱,好让我去喝一盅暧和暧和自   己吧?”   “这么说来,你是在这儿监视我啰;我可不喜欢这一套。你   是根据谁的指示?”   “要说指示嘛,根本就没有什么指示,先生,我不过是知道 您乐善好施罢了,这是世所共知的。我们的收入,您自己也知 道,不是干草一束,就是一束干草。上星期五我饱餐了一顿馅 饼,就象长尾猴吃肥皂,打那天起我第一天没有吃东西,第二 天我节食,第三天又没有吃。我喝足了河里的水,在肚皮里养 鲫鱼……您总会慷慨解囊,施舍一点的吧;正巧离这儿不远有 个大嫂在等着我,不过我没有卢布可不敢去见她。”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代表我答应你什么啦?”   “他什么也没有答应,先生,他只是说过,先生,要是我时 来运转,兴许对您老人家会有什么用处,可他并没有说清楚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概是在考验我 有没有哥萨克人的耐性,而且对我一点也不信任。”   “这是为什么?”   “彼得?斯捷潘内奇是个星相家,天上的星宿他全都知 道,可他也会挨批评的。我站在您面前,先生,就象站在上帝 面前一样,因为我听到过许多关于您的事情。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是一码事,而您,先生,也许是另一码事。他一旦听说   344   某人是个下流东西,那末除了下流东西以外他对那人就什么 也不知道了。要是他听说某人是个笨蛋,那末除了笨蛋以外 他就不知道那人还有什么别的称呼。每到星期二和星期三, 我也许只是个笨蛋,可到了星期四我就比他聪明了。现在他 知道我很想弄一张护照,——因为在俄国没有证件是无论如 何也不行的,一于是他就认为他俘虏了我的心。我告诉您, 先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觉得活在世上是很容易的,因为 只要他自己觉得某人是什么样子,那人在他心目中也就老是 那个样子了。此外,他小器得要命。他有这么一种看法:不经 他同意,我不敢麻烦您,而我在您面前,先生,就象在上帝面前   一样,--我在这座桥上等您老人家已是第四夜了,我想表   明,没有他我也能悄悄地找到自己的办法。我想,与其向一只 树皮鞋鞠躬,我还不如向一只皮鞋鞠躬。”   “谁告诉你我夜里要从桥上经过?”   “这个嘛,我得承认,是偶然听说的,主要是由于列比亚德 金大尉的愚蠢,因为他怎么也不会保守机密……所以您老人 家大概就得掏三个卢布来补偿我度过的这三天三夜叫人厌烦 的时光。至于我这身被淋湿了的衣服,咱们就不说它了,我自 认倒楣就是。”   “我要往左,你要往右;咱们已经走到桥头了。你听着,费 奥多尔,我喜欢别人彻底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个戈比也不给 你,往后无论是在桥上还是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要碰到 我,我现在用不着你,将来也用不着你,要是你不听话——我 就把你捆起来送到警察局去。去!”   “哎呀,我起码陪您走了这一段路,让您开了开心,您总得   345   赏几个子儿吧,先生。”   “滚!”   “可您认识这儿的路吗,先生?这里的小胡同可是拐来拐 去的……我可以给您带路,因为这个城市就象魔鬼把它装在 篮子里弄碎了一点点到处乱扔。”   “哼,我要把你捆起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威胁般 掉转身去。   “您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先生;欺侮一个孤儿还不容易。” “不,你看来很相信自己!”   “先生,我相信您,而不太相信自己。”   “我根本不需要你,我说过了!”   “可是我需要您,先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先生。我要等您 回来,毫无办法。”   “我老实告诉您:只要我碰到你,就把你捆起来。”   “那我就给您准备好一根腰带,先生。一路平安,先生,您 总算让一个孤儿在伞下避了避雨,就凭这一点直到我死那天 都得感谢您。”   他落在后面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忧心忡忡地走 到了目的地。这个自天而降的人深信自己是他必不可少的, 而且恬不知耻地急忙说明了这一点。一般说来,人们对他是 不拘礼节的。但是也有这样的可能:这个流浪汉并不完全是 撒谎,实际上他是瞒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己硬要为他效 劳r这倒是最有趣的一点。   346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到达的那幢房子,的确是在城 市尽头两排篱笆之间的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篱笆外面是一片 菜园。这是一幢孤零零的小木房,刚刚建成,墙上还没有镶木 板。一扇小窗户的护窗板故意没有关上,窗台上放着一支蜡 烛——它显然是为预期在深夜到来的客人提供的一个信号。 在大约三十步以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就看到台阶上 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大概是房屋的主人,他出来以后便焦 急地观察着路上的动静。传来了他那焦急的,而且仿佛是胆 怯的声音:   “是您吗,先生?是您,先生?”   “是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答道,这时他还没有走 到台阶跟前,也还没有收起雨伞。   “您终于来了,先生! ”列比亚德金大尉走来走去地张罗起 来,“请您把伞给我;它湿透了,先生;我要把它打开,放在这儿 屋角的地板上,请进,请进。”   从穿堂里通往一个点着两支蜡烛的房间的门敞开着。   “要不是您保证一定会来,我也就不再等您了。”   “十二点三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房间的时 候看了看表。   “这么大的雨,路又这么远……我没有表,窗外只有一大 片菜园,所以……难免落后于时代……但是,说实在的,这可 不是埋怨,因为我不敢,我不敢,而只是因为我已经焦急地等   347   了整整一个礼拜,希望最后……能得到解决。”   “怎么解决?”   “听天由命,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请坐。”   他鞠了一躬,同时指了指沙发前面小桌旁的一个座位。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环顾四周;房间又小又矮;家具 都是最必需的,椅子和沙发都是木制的,也是刚刚做好,既没 有蒙面,也没有垫子,两张椴木小桌,一张摆在沙发旁边,另一 张摆在屋角,上面铺着桌布,摆满了东西,东西上面还盖了一 块非常干净的餐巾。而且整个房间显然也收拾得十分干浄。 列比亚德金大尉已经有八天不喝酒了 ?,他的脸有点浮肿,还有 点发黄,眼神不安、好奇,而且显然觉得纳闷:可以非常明显地 看出,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可以用什么口气讲话,以及采取什么 方针对他最为有利。   “您瞧,先生,”他指指周围的东西,“我过的是佐西马①式 的生活。戒酒,隐居,贫困——古代骑士的誓言。”   “您认为古代的骑士起过这样的誓?”   “也许我弄错啦?唉,我没有文化!我毁了一切!您可相 信,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在这里第一次戒掉了可耻的   嗜好--杯也没有喝,一滴也没有沾!我现在有了个家,六   天来我感受到了良心的安宁。甚至四壁也散发出树脂味,使 我想到大自然。而过去我是什么,过去我是什么人呢?   夜里我无处寄宿,   ①大概是指十五世纪俄国的苦行僧和持戒教徒佐西马,他是索洛韦茨修道 院的创始人。   348   白天我伸出舌头,①-   诗人的话真是妙不可言!可是……您浑身都湿透了……您想 喝点茶吗?”   “别费心了。”   “茶炊八点钟的时候就开了,可是……又灭了……踉世上   的一切一样。据说太阳照样也得熄灭......不过,要是您想用   茶的话,我可以把它生起来。阿加菲娅还没有睡。”   “您告诉我,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在这儿,在这儿,”列比亚德金立刻低声说道,“您想看看 她吗? ”他指了指通往另一个房间的一扇虚掩着的门。   “她没有睡?”   “噢,没有,没有,怎么会睡呢?正好相反,天一黑她就开 始等候,方才一听到您来了,便立刻打扮好了他呶呶嘴,戏 滤地微微一笑,但转瞬之间便止住了   “总的说来她怎么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起眉   头问道。   “总的说来?您自己也知道(他表示同情地耸了耸肩),   现在......现在她在用纸牌算命哩......”   “好吧,这以后再说;首先得跟您把事情给了结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椅子里坐下了。   大尉不敢在沙发上坐,他立刻给自己另找了一把掎子,然 后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恭候对方讲话。   ①列比亚德金引用的是彼?维亚泽姆斯基的诗《悼画家奥尔洛夫斯基》中 的两行诗,但引用得不完全准确。   349   “您在屋角的那幅桌布底下放着什么东西?”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突然注意到了。   “您问这个,先生? ”列比亚德金也转过身去了,“这是您慷 慨解囊,可以说是为了庆贺乔迁之喜,也考虑到了您长途跋涉 难免感到疲劳,”他讨好地窃笑着说,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踮起 脚尖,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把屋角那张小桌上的桌布掀开。 桌布下面原来是准备好的小菜.?火腿,牛犊肉,沙丁鱼,干酪, 一个小小的淡绿色细长颈玻璃瓶和一个长长的波尔多酒瓶; 一切都摆得很整齐,很内行,而且可说是很讲究。   “这是您张罗的?”   “是我,先生。从昨天起我就尽力去办,为了给您增 光……至于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您也知道,对这种事情是 不太关心的。而主要的是,这都是您慷慨施舍的,都是您自己 掏钱,因为这儿的主人是您,而并不是我,我可以说只是您的 管家,因为毕竟,毕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毕竟我在精 神上是独立自主的!您不要夺去我这最后的财产! ”他令人感 动地说完了。   “哼!……您可以再坐下嘛。”   “谢-谢,谢谢,我是独立自主的!(他坐下了)啊,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这颗心里充满了这么多东西,我简直不 知道该怎样等候您的光临了!您现在就要决定我的命运,还 有……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命运,往后……往后我就要象早先, 象过去,象四年以前那样,向您吐露一切!那时候您曾赏脸听 过我讲话,读过我的诗……哪怕他们当时把我叫做您的福斯 塔夫,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但您在我的一生中起过那么   350   重大的作用!……我现在碰到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只能 指望您会给我带来忠告和光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我可   太狠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听着,而且凝视着他。很 明显,列比亚德金大尉虽然已停止酗酒,但他的头脑还远远没 有恢复正常。象这种长年酗酒的醉鬼,到头来总是会变得语 无伦次、迷迷糊糊,仿佛受到刺激变得精神失常了,尽管在必 要的时候他们骗人、耍滑头和行骗的本领并不在他人之下。   “我看到,大尉,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您一点儿也没变,”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口气仿佛温柔了一些,“真的,看 来一个人的后半生通常完全是由他前半生养成的种种习惯所 组成的。”   “至理名言!您正在解答人生之谜! ”大尉叫道,一丰是花 言巧语,但另一半却也的确是出于由衷的高兴,因为他非常喜 欢警句。“在您说过的一切话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 主要是记住了一句,那还是您在彼得堡的时候说的:‘只有成 为真正伟大的人物,哪怕颠倒黑白他也能够站住/就是这样, 先生!”   “是啊,成为傻瓜也一样。”   “对了,先生,成为傻瓜也是一样,但是您一生妙语如珠, 而他们呢?利普京也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好,象这样的 话他们谁也说不出来!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我是多么 残酷!……”   “可是您自己又是怎么样呢,大尉,您的行为如何?”   “我是个酒鬼,何况还有无数的敌人!可是现在一切,一   I   5   3   切都过去了,我正象蛇那样获得新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您可知道我正在写我的遗嘱,而且我已经把它写好了吗?” “有意思。您能留下什么,又留给谁呢?”   “留给祖国、人类和大学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我曾在报上看到一个美国人的传记。他把自己的巨大财产全 部留给了工厂和有用的科学,把自己的骨头架子留给了那里 一所学院的大学生,把自己的皮拿去做了一个鼓,好让别人日 夜敲着它演奏美国国歌。唉,同北美合众国的崇高思想相比, 我们简直一钱不值。俄国是一种反常现象,然而不是反常的 思想。倘若我把我的皮遗赠给譬如说使我有幸开始服役的阿 克莫林步兵团去制鼓,以便每天都能在全团面前敲着它演奏 俄国国歌,那末他们就会认为这是自由主义,就会查禁我的 皮……所以我只限于把它给大学生。我想把我的骨头架子遗 赠给学院,但是有一个条件,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在它 脑门上永远贴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悔悟的自由思想者’。就 是这样,先生!”   大尉说得很激动,不用说,他已经相信了美国人的遗嘱是 美好的,但他也很滑头,他也很想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发笑,因为他皁先曾在对方手下长期充当小丑。但是对方却 并没有笑,相反地倒有点怀疑地问道:   “那末您是想在您生前公布您的遗嘱并为此受奖啰?” “即使这样又会如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即使这 样又会如何呢? ”列比亚德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我的命有 多苦啊!我甚至都不再写诗了,而您还曾经拿我的歪诗来解 闷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可记得咱们一面喝酒一面   352   读诗的情景?可是我已经搁笔了。我只写了一首诗,就象果戈 理的《最后的故事》?,您可记得,他还曾向俄国宣布,这部小说 是在他胸中‘烤熟’的。我也是这样,我鳴了出来也就完了。” “是什么诗呢?”   “《一旦她摔断了腿》! ”   “什-么?”   大尉等的就是这个。他无限看重和赞赏自己的诗,然而 出于某种狡猾的口是心非,他也喜欢让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一听到他的歪诗总会觉得开心,有时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这样他就可以一箭双雕——既满足了诗人的虚荣心,又尽到 了小丑的职责。但是现在他还有第三个目的,一个特别的而 又非常微妙的目的:大尉推出这首诗》来是想在一件事上替自 已辩解,由于某种原因,这件事使他i为焦急地替自己担心, 也最为强烈地感到自已有罪。   “《—旦她摔断了腿》,也就是说在她骑马的时候。这是一 种幻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一种狂想,然而是诗人 的狂想: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一位女骑手,不由得大吃一 惊,并给自己提出了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那时会怎么样   %   呢?’——就是说在发生意外的时候。事情很明显:爱慕者个个 交卦,求婚者也都掉头而去,天下大乱,一筹莫展,只有一个诗 人怀着破碎的心依旧忠实于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哪 怕虱子也会陷入情网,法律也不禁止。不过那封信和那些诗   ①果戈理在《与友人书信选集》中曾提到一部“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烤熟”而 在他生前“未能问世”的“告别的故事”。这部作品显然并未写成。   353   却得罪了她。据说您也大为生气,是吗,先生?这太遗憾了; 我都不愿相信。您瞧,我只凭幻想又能伤害谁呢?况且我还 可以用人格担保,利普京老是怂恿我:6寄去吧,寄去吧,人人 都有寄信的权利’,于是我就寄出了。”   “您好象向她求婚啦?”   “敌人,敌人,敌人!”   “您把诗念念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严厉地打 断了他的话。   “胡言乱语,完全是胡言乱语。”   可是他挺直了身子,伸出一只手,开始朗诵:   “绝代佳人摔断腿,   她的容貌更加美;   我虽早就爱着她,   如今爱情须加倍。”   “好了,够啦,”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手一挥0   “我想起了彼得堡,”列比亚德金尽快改变了话题,仿佛根 本就不曾谈到过诗,“我想起了新生……恩人!我是不是可以 指望您不会拒绝给我旅费?我象等待太阳似的等了您整整一 个礼拜。”   “哦,不行,对不起,我几乎一个钱也不剩了,而且我为什 么要给您钱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仿佛勃然大怒了。他冷冰冰 地、简短地历数大尉的一切罪状:酗酒,撒谎,乱花供给玛丽 娅?季莫费耶夫娜的钱,把她从修道院里弄走,书写那些杨言   354   要公开秘密的无礼信件,对待达丽娅?帕夫洛夫鄒不检点,等 等,等等。大尉轻轻晃动着身子,打着手势,开始反驳,但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每次都断然制止他。   “对不起,”他最后指出,“您写信的时候老说什么‘家庭的 耻辱,。您的妹妹合法地嫁给了斯塔夫罗金,这对您来说究竟 是什么耻辱呢?”   “可是这婚事是秘密的,尼古拉?弹谢沃洛多维奇,这婚 事是秘密的,不祥的秘密。我收您的钱,要是突然有人问我: 您为什么要收这钱?我的嘴被堵住了,我不能回答,否则对我 妹妹不利,对家庭的尊严不利。”   大尉提高了嗓门:他喜欢这个话题,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 他是有恃无恐的。呜呼,他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到手足无措的 境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泰然自若而又毫不含糊地告 诉他,仿佛谈的是一桩最普通的家务事:在两三天内,说不定 就在明天或后天,他要让自己的婚事家喻户晓,“不但要通知 警察局,而且要向社交界宣布”,这样一来,家庭尊严问题就会 自行消失,津贴的问题也将随之了结。大尉瞪起双眼;他简直 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得向他解释清楚。   “可她不是……疯了吗?”   “我会采取适当的办法。”   “可是……令堂会怎么样呢?”   “她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是您会把尊夫人带到您府上去吗?”   “也许会的。不过这根本不是您的事情,跟您也毫不相   干o”   355   怎么会毫不相干!”大尉叫道,“那末我可怎么办呢?11 “哦,您当然不能到我家里去啰。”   “可我是您的亲戚呀。”   “这种亲戚谁也避之唯恐不及。到那时候我干吗还要给 您钱呢,您自己想想?”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这不可能,您也许还得考虑考虑,您总不愿意自杀......人们会   怎么想,世人会怎么说呢?”   “我就怕您那个世人。当时在酒酣耳热的宴会上拿酒打 赌,我一时高兴就娶了您的妹子,如今我要公幵宣布这件 事……要是这件事现在p使我开心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特别生气,列比亚德金不由 得胆战心惊地开始相信了。   “可是我呢,我可怎么办,主要的是我怎么办!……您也许 是在开玩笑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不,我不是开玩笑。”   “悉听尊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可我不信您的 话……到时候我要去告状。”   “您蠢透了,大尉。”   “也许是的,可是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大尉已是六神 无主了,“早先由于她在那儿的贫民窟里干活,我们好歹还能 有个住处,可现在若是您完全拋弃了我,那可怎么办呢?”   “您不是想到彼得堡去另谋高就嘛。顺便问问,我听说您 是想去告密,希望通过出美别人来得到饶恕,是吗?”   大尉张着嘴,瞪着眼,没有回答。   356   “您听我说,大尉,”斯塔夫罗金向桌子弯下腰去,蓦地异 常严肃地说了起来。在这之前他说话一直有点模棱两可,使 得擅长扮演小丑的列比亚德金直到最后关头依然有点将信将 疑;他的老爷是果真生气了呢,还是只不过开开玩笑?他是真 有宣布婚事这种古怪念头,还是只不过耍耍手腕?可如今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异常严峻的神色却是那么有说服力, 甚至使大尉的脊梁上一阵发麻。“您听着,而且要说实话,列比 亚德金:您是已经报告了什么,或者还没有报告?您是不是果 真已经干成了什么事情?您没有由于愚蠢而寄出什么信吧?” “没有,先生,我什么也没有干,而且……也没有想过,”大 尉目不转睛他瞧着对方。   “哼,您说没有想过,这是撒谎。您要求去彼得堡就是为 了干这件事。如果说您没有写信,那末您没有对这儿的什么 人胡说过什么?您要说实话,我可听到了一点风声。”   “我喝醉以后对利普京说过。利普京是个叛徒。我对他 说了心里话,”可怜的大尉低声说道。   “将心比心是好事,可是不该当傻子。倘若您有什么想 法,您就该把它藏在心里;如今聪明人都守口如瓶,不哇里哇 啦。”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大尉嗦嗦发抖,“您可是什 么事也没有参加过,我可不是对您……”   “是啊,您哪敢去告发自己的摇钱树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自己想一想吧,您自己想一 想吧!……”大尉绝望地流着眼泪幵始匆忙地叙述自己四年来 的经历。这是一个糊涂透顶的故事,它说的是一个儍瓜卷进   357   了一粧跟自己无关的事件,而且由于酗酒和放荡,几乎直到最 后关头他也没有明白这件事的利害。他说,当他还在彼得堡 的时候就“被吸引住了,起初仅仅是出于友谊,就象一个忠实 的大学生,虽说我并不是大学生”,而且什么都不知道,“清白 无辜”地在楼梯上撒各种传单,在别人门口和门铃旁一放就是 几十张,把它们当作报纸塞入信箱,还带进剧院塞到别人的帽 子里,放进别人的衣袋内。后来他就开始从他们那里领钱, “因为我没有钱花,没有钱花,先生! ”他曾在两个省份的一些 县城里撒过“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噢,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他叫道最叫我气愤的是,这完全违犯民法,主要是 违犯国法!他们忽然在印的传单上叫人们扛着干草叉出去, 还叫他们记住,早上出去的时候是个穷人,晚上回家的时候说 不定就成了富翁,——您想想吧,先生!这叫我气得发抖,可 我还是去撒。再不就无缘无故地突然对全俄国写上五六行: ‘赶快关闭教堂,废除上帝,取消婚姻,废止继承权,拿起刀 子’,就是这些,鬼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我在撒这张只有五行 字的传单的时候险些儿落网了,团里的军官们把我楱了一顿, 不过,愿上帝保佑他们,还是把我放了。去年,当我把值五十 个卢布的法国伪钞交给科罗瓦耶夫的时候,我险些儿被抓住 了;感谢上帝,科罗瓦耶夫正巧喝醉了酒,在节骨眼上掉到池 塘里淹死了,我也就没有被揭穿。在这儿,我曾在维尔金斯基 家中宣传过共妻的自由。六月份我又去某县撒传单。他们说 还要逼我去干……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通知我,要我听 话;他早就在威胁我了。那个星期天他对我可厉害啦!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是个奴才,我是个蛆虫,但我不是上   358   帝,这是我同杰尔查文的唯一区别。①可是我没有钱花,我没 有钱花! ”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听完了这一番话。   “有许多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当然,您什么事都 可能碰到……您听着,”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只要您愿意,您 就去告诉他们,哦,您知道该告诉什么人,就说利普京撒谎,您 只不过打算拿告密来吓唬我一下,因为您以为我的名誉也受 到了影响,您用这种办法就可以从我这儿拿到更多的钱…… 您明白吗?”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亲爱的,难道我真的面临着 这样的危险?我等您来就是要问问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笑了。   “他们当然不会让您去彼得堡的,即便我愿意给您路 费……不过现在该去看看玛丽娅?季莫费耶夫鄒了,”他从椅 子上站了起来。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 娜究竟该怎么办呢?”   “就象我说的那样。”   “难道真要这样?”   “您还不相信?”   “难道您要把我象一只破鞋似的甩啦?”   “我看看再说,”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维奇笑了起来,“好   ①杰尔查文在颂诗《上帝》(1784年)中写道:“我是沙皇,——我是奴才,我 是蛆虫,——我是上帝丨......”   359   啦,让我走吧。”   “您是不是要吩咐我站到台阶上去,先生……免得我无意 中听到什么……因为房间太小了。”   “这倒不错;您就站到台阶上去吧。拿上雨伞。”   “伞是您的……我配得上吗,先生?”大尉过分巴结地   Vfuo   “雨伞人人配用。”   “您一句话就确定了最低眼度①的人权……”   但他已经是不自觉地在嘟囔了;听到的消息使他大为沮 丧,他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当他走到台阶上并撑开雨伞的 时候,他那既浅薄又狡猾的头脑里几乎立刻又开始出现那永 远令人宽慰的想法:这是在跟他耍滑头,是在对他撒谎,若是 这样的话,那就不是他要害怕别人,而是别人在怕他了。   “如果是撒谎,是耍滑头,那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 的头脑里乱成一团。他觉得宣布婚事是荒唐的诚然,象这 种创造奇迹的人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活着就是为了作恶。 嗯,要是他自己害怕了,从星期天碰了钉子以后就害怕了,而 且从来没有怕得这么厉害,那又会怎么样呢?于是他就跑来, 一口咬定他要亲自宣布,因为他怕我给他宣布出去。喂,你可 别狍错误啊,列比亚德金!既然他想亲自宣布,他干吗又深更 半夜偷偷地上这儿来呢?要是他害怕了,那就是说,他现在害 怕,就在眼下,就在这几天当中……喂,可别犯错误蚵,列比亚 德金!……”   ①原文是拉丁文。   360   “他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吓唬我。啊,我害怕了,啊, 我害怕了;是啊,这可是太可怕了!我还鬼使神差地在利普京 面前说漏了嘴。鬼才知道这些鬼东西怀着什么鬼胎,我从来也 琢磨透。他们又象五年前那样动起来了。说实在的,我能 向谁去告密呢W您没有因为愚蠢给什么人写过信吧?’哼。这 么说来,我好象可以由于愚蠢而写信啰?他莫不是在给我出 主意? ‘您就是,为了这个才要去彼得堡的。’骗子手,我刚颐梦 见这件事情,他就把梦也猜到了!就象是他自己让我去的。这 里有两种可能:要么还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感到害怕,要 么……要么就是他一点也不害怕,而只是怂恿我去把他们全 都告发了!啊,真可怕,列比亚德金,啊,你可不能犯错误   啊!……”   他因陷了冥思苦想而忘记偷听了。不过要偷听也不容 易;门很厚,而且是单扇的,他们说话的声音又低;只能听到一 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大尉甚至啐了一口唾沫,又走了出去,在 台阶上沉思地吹起口哨来了。   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房间比大尉住的那间大一倍, 家具也是仓促置备的;但是沙发前面的桌子上却铺了一幅漂 亮的彩色桌布;桌上点着一盡灯;地板上铺了一幅精美的地 毯;卧榻被隔在一幅横贯全室的绿色长帷幔后面,此外,桌 边还放了一把很大的软圈椅,不过玛丽娅?季莫费耶夫挪并 没有坐在上面。在一个屋角里,就象她先前那个住宅一样,供   361   着一尊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桌上依然放着那些必需的小 玩艺儿:一副纸牌,一面镜子,一个歌本,甚至还有一个甜面 包。此外还有两本带彩色插图的书,一本是从一种流行的旅 游读物中选出来的,适合少年阅读,另一本是轻松的劝喩性故 事选,里面大都是骑士故事,是用来作为圣诞节礼物或学校的 读物的。还有一本收有各种照片的照片簿。玛丽娅?季莫费耶 夫娜当然在等候客人,正如大尉所预告的那样;但当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她却半卧在沙发上睡 着了,身子靠在一个绒绣的垫子上。客人进来后便无声无息 地把门关上,站在原地端详起睡着的女人来了。   大尉曾告诉他,说她打扮了一番,这是添油加醋的说法。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跟星期天在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家中一样。她的头发也还是那样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 发髻;又长又痩的脖子照旧裸露着。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送给她的那一幅黑披巾,被小心地叠了起来摆在沙发上。她的 脸上照旧马马虎虎地涂了些胭脂和香粉。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站了不大一会儿,她就仿佛感到了他的视线在盯着她 似的蓦地醒来,睁幵眼睛并迅速直起身子。但是来客准是发 生了什么怪事:他依然站在门口那个老地方;他用凝然不动的 锐利目光默默垴、顽固地注视着她的脸。这目光也许过于严 峻了,其中也许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甚至是对她的恐惧幸灾乐 祸的表情一除非这不过是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梦中的幻 觉;然而在几乎只有片刻的期待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脸上陡 然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还掠过了一阵痉挛;她举起发抖的 双手,蓦地就象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般哭了起来I倘若再过   362   一会儿,她也许会叫嚷起来。然而来客清醒过来了;转瞬之间 他的脸色就变了,他带着极其亲切而温存的微笑走到桌子跟   則0   “对不起,玛丽桠?季莫费耶夫娜,我在您睡着的时候突 然到来,把您吓住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去,说道。   甜蜜温存的声音产生了效果,她的恐惧消失了,虽然她依 旧害怕地瞧着他,竭力想弄明白什么事情。她畏惧地也伸出 一只手去。末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丝怯生生的微笑。   “您好,公爵,”她有点儿古怪地瞧着他低声说道。   “您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吧? ”他继续更加亲切、更加温存地 微笑着。   “您怎么知道我梦见了这个呢?……”   她又突然发抖了,而且向后一闪,犹如自卫似地把一只手 举在自己面前,并且又快哭了。   “您平静一下吧,够了,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您不认识我 啦?”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劝道,然而这一次却很久未能 奏效;她默默地瞧着他,一直带着那种令人痛苦的困惑表 情9她那可怜的头脑里萦回着痛苦的念头,而且一直在那样竭 力思索着什么。她时而垂下视线,时而又用迅速的、意味深长 的目光扫他一眼。最后,她虽说还没有平静下来,但仿佛拿定   J 盾、O   “请您坐在我身边,这样我往后就能把您看清楚了,”她相 当坚定地说道,显然怀着一种新的意图,“现在请您放心吧,我 现在不看您了,我要往下看。只要我还没有求您看着我,您也 不要看我。请坐吧,”她甚至是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   363   新的感情显然越来越强烈地控制了她。   尼古拉。茆谢沃洛多维奇坐下来等着;沉默了相当长的 一段时间。   “哼!我觉得这一切真奇怪,”她几乎是嫌恶地突然喃喃 地说道,“当然,噩梦使我非常难受;不过我为什么会梦见您是 这副模样呢?”   “得啦,咱们不谈梦里的事情吧,”他不耐烦地说道,不顾 她的禁令向她转过身去,说不定不久以前的表情又在他的眼 里一闪而过。他看见,她有好几次都想看他,也许还很想看 他,但她顽强地克制住了自己,始终往下瞧着。   “您听我说,公爵,”她骤然提高了嗓门,“您听我说,公   M......,,   “您为什么掉过脸去,您为什么不看我,这出滑稽戏要达 到汁么目的呢?”他憋不住叫了起来。   但她却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   “您听我说,公爵,”她用坚定的口吻第三次重复道,脸上 流露出不愉快的烦恼神色,“当您在马车上告诉我,咱们的婚 事将要宣布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怕秘密保不住了。现在我就 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过了,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我根本不合 适。我会打扮,或许也会接待来宾:送上一杯茶去又算得了什 么了不起的事情,尤其是如果还有仆人的话。可是还是得想 想别人会有什么看法。那个星期天上午,我在那幢房子里看 清楚了许多事情。那位漂亮小姐一直在盯着我,特别是在您 进来的时候。当时走进来的是您吧,嗯?她的母亲不过是上 流社会的一个可笑的老婆子。我的列比亚德金也是与众不   364   同;我为了避免笑出声来,一直瞧着天花板,那儿天花板上的 彩画画得真漂亮。他的母亲该是一个女修道院院长;我怕她,   虽说她送给我一幅黑披巾。当时他们对我想必都有一种奇怪 的看法;我没有生气,那时我只是坐在那里寻思:我是他们的 哪门子亲戚?当然,对一位伯爵夫人,人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 精神品质,——因为在操持家务方面她有许多仆人,——再有 就是一种善于交际的媚态,以便接待外国旅客。可是那个星期 天他们毕竟对我没抱任何希望。只有达莎是个天使。我很担 心,就怕他们无意中说起对我的看法而使,伤心。”   “您别害怕,也不要觉得不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撇了撇嘴。   “不过假如他也有一点为我害臊的话,我对这也就毫不在 乎了,因为怜悯总是多于羞愧,当然,人跟人也不一样。他肯 定知道,倒是我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他们可怜我。”   “您好象很抱怨他们,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谁,我?不,”她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根本不是这样。我 当时看着你们大家:你们全都在生气,全都在吵架;他们聚在 一起,却不会从心眼里笑出来。这么多的财富,这么少的欢 乐——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丑恶。不过我现在除了可怜我自己 以外,别的人我一个也不可怜。”   “我听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您跟哥哥生活得很苦,是   “这是谁告诉您的?胡说八道;现在要苦得多;现在老做 噩梦,梦所以变成噩梦,是因为您来了。请问,您为什么来呢, 请您告泝我,好吗?”   365   “您可愿意回女修道院去?”   “嗬,我就猜到了他们又要劝我进女修道院!您的女修道 院对我有什么稀罕!我又干吗要去那儿,我现在进去为了什 么?我现在是个孤苦伶仃的女人I开始第三次生活对我来说 已经迟了。”   “您为了什么事情十分生气,难道您不怕我不爱您吗?”   “我对您可一点也不关心。我怕的是我根本不会爱上什 么人了。”   她轻蔑地笑了笑。   “我大概是做了什么很对不起$的事情,”她仿佛自言自 语一般补充道,“我只是不知道我犯?了什么过失,我一直为这 感到苦恼。这五年来,我老是,我老是日夜担心,就怕做了什 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我总是祈祷啊祈祷,而且一直在想我对 他犯了什么大的过错。现在弄清楚了,这是真的。”   “什么弄清楚了?”   “我只怕吵那方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继续说,没 有回答对方的&题,甚至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对方的话,“此外 还有他总不能老跟这些小人来往。伯爵夫人巴不得把我吃 了,尽管她曾要我跟她同乘一辆马车。他们都在耍阴谋—— 难道他也在耍?难道他背弃了我?(她的下颏和嘴唇在发抖) 您听我说:您读过关于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①在七个大   ①即格里戈里?奥特列皮耶夫(1606年卒),俄国楚多沃修道院的僧侣,曾 冒充伊凡四世之子季米特里王子,于一六〇五至一六〇六年篡夺俄国王 位,史称伪季米特里一世。   366   教堂里被诅咒的事情没有?”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沉默不语。   “不过我现在要转过脸来看着您了,”她仿佛忽然拿定了 主意,“您也转过脸来看着我,不过要看得仔细一点。我想作 最后一次的验证。”   “我早就在看着您了。”   “哼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定睛打量着他说,“您胖多 了……”   她还想说点什么,不料突然之间,方才那种恐怖又第三次 向她袭来,一眨眼就使她变了相,她又往后一闪,把一只手举 在自己面前。   “您怎么啦?”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几乎疯狂般叫   、钱   jMr 0   然而恐怖只持续了一刹那;一种多疑的、不愉快的、古怪 的微笑使她的脸抽搐起来。   “我请求您,公爵,站起来并走进来,”她蓦地用坚定而固 执的口吻说道。   “怎么走进来?我走进哪里去呢?”   “这五年我一直想象着#会怎么样走进来。您现在就站 起来,从这扇门走到那个房间?里去。我坐在这儿,仿佛并没有 期待任何东西,手里拿着一本书,突然您在旅行了五年后进来 了。我想看看这将是怎样一幅情景。”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咬牙切齿地暗自发了一句牢 骚,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够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我请求您,玛丽   367   M ?季莫费耶夫娜,听我说儿句。劳驾,要是您办得到的话,那 就请您聚精会神地听我讲。您并不完全是个疯子嘛!”他不耐 烦地停顿了一会儿,“明天我要宣布咱们的婚事。您永远也住 不进宫殿,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您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不 过要住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那是在瑞士的山区,那里有一个 地方……请放心,我永远不会拋弃您,也不会把您送进疯人 院。我的钱足够维持生活,不用向别人求助。您会有一名女 仆;您什么事都不用做。不论您要什么,只要有可能弄到2就 会给您弄来。您可以祈祷,随便出去溜达,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不会碰您的。我也一辈子永远不离开我那个地方。只要您 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跟您讲话,只要您愿意,您每天晚上都 可以对我讲您那些故事,就象当时在彼得堡的贫民窟里那样。 只要您愿听,我可以读书给您听。但是一辈子都要在一个地 方度过,而且是个沉闷的地方。您愿意吗?您拿定主意没有? 将来也不会后悔,不会拿眼泪和咒骂来折磨我?”   嫱非常好奇地听着,久久地沉默、思忖着。   “这一切都叫我难以置信,”最后,她嘲讽而嫌恶地说道, “我也许会在郎个山区住上四十年。”她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咱们就住他四十年好了,”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紧锁双眉。   “哼!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   “甚至也不愿跟我一起去?”   “您干吗非得让我跟您一起去呢?跟他在山上一坐就是 四十年一真是个好主意。说真約,如今人们变得多有耐性 了啊!不,雄鹰是不可能变成猫头鹰的。我的公爵可不是这   368   样的! ”她高傲地、得意洋洋地抬起了头。   他仿怫忽然明白过来了。   “您为什么把我叫作公爵,而且……您把我当成什么人 了?”他迅速问道。   “怎么?难道您不是公爵?”   “我从来就没当过公爵。”   “那末是您自己,您自己,终究当着我的面承认您不是公 爵了!,,   “我对您说,我从来都不是公爵。”   “天哪! ”她举起双手一拍,“我预料他的敌人什么都干得   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料到这么无礼的话!他还活着吗?”她发 狂般地叫道,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身边挪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把他杀死了,你老实说丨”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脸都变样 了;但是她已经不容易被吓唬住了,她洋洋得意地说:   “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五年来,只 有我的心,我的心猜到了一切阴谋!我一直坐在这里,心里觉 得奇怪:是一只什么样的瞎了眼的猫头鹰在纠缠我呢?不,亲 爱的,你是个蹩脚的演员,甚至还不如列比亚德金。请你代我 恭顺地问候伯爵夫人,并请她打发一个比你干净一点的人来。 你告诉我,是她雇你来的吧?她可曾大发慈悲要在她厨房里 给你安排个差事?你们的骗局我全都看穿了,你们这些人我 全都了解,每一个我都了解!”   他紧紧抓住她肘部以上的手臂;她冲着他的脸哈哈大   :   m   “你长得倒是象他,很象,也许你是他的亲戚,■狡猾的 家伙!不过我那一位是个好男儿和公爵,而你却是个猫头鹰 和小伙计!我那一位愿意向上帝鞠躬他就鞠躬,不愿意他就 不鞠,而你却被沙图什卡(他是我的心上人,亲人,我的亲爱. 的!)掮了一个耳光,这是我的列比亚德金告诉我的。你走进 门的时候干吗那么害怕?当时谁把你吓住了?当我跌倒后你 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下贱的嘴脸——就象有一条蛆 虫在我心里爬:这不是他,我想,不是他!我的雄鹰从来不会   在上流社会的小姐面前为我感到害臊!噢,天哪!五年来?,只 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幸福,那就是我的雄鹰住在那边的什么地 方,正在山间飞翔,仰望着太阳……告诉我,你这个冒名顶替 的家伙,你捞到不少钱吧?你是不是为了一大笔钱才同意这 么干的?我可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你的。哈-哈-哈!哈-哈~   哈!……”   “哼,一个白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咬牙切齿地 说,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   “滚吧,冒牌货!”她用下命令的口气叫道,“我是我的公爵 的妻子,我不怕你的刀子!”   “刀子!”   “不错,是刀子!你口袋里藏着刀子。你以为我睡着了, 其实我看见了: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掏出了刀子!”   “你说的是什么,不幸的人儿,你做的是什么梦啊! ”他大 喊起来,用尽全力把她从身边推开,使得她的双眉和脑袋都在 沙发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拔腿就跑;但她立刻跳了起来,一 瘸一拐、一蹦一跳地前去追他,一直跑到台阶上才被吓破了胆   370   的列比亚德金拚命地拦住,可她一面尖叫和狂笑,一面冲着他 的背影向黑暗中又喊了一句:   “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该-死的-东-西!”   “刀子,刀子! ”他气急败坏地一再说道,迈幵大步在泥泞 和水洼中走着,也不管那里有没有道路。诚然,一刹那间他真 憋不住要高声地、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他 忍住了没有笑。一直走到桥上他方才碰到费季卡的那个地方 他才清醒过来;还是那个费季卡在那儿等着他。费季卡现在 见到他便摘下帽子,愉快地咧着嘴,而且立刻就兴致勃勃地跟 他擲起什么事情来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起初不停地 一直往前走,有时根本就不去理会这个重又死乞白赖地跟着 他的流浪汉。一个念头使他蓦地吃了一惊?.他完全把费季卡 给忘了,而且就是在他一刻不停地暗自重复着“刀子,刀子”的 时候把他给忘掉的。他一把抓住流浪汉的衣领,怀着满腔愤 恨把他死命朝桥上一摔。那人刹那间本想起来搏斗,但他几 乎立刻就意识到,同出其不意地向他发起进攻的对手相比,他 无异于一根稻草,于是就平静下来默不作声了,甚至一点儿也 没有反抗。狡猾的流浪汉双膝着地被按在地上,双肘被拧在背 后,但却镇静地等待着收场,似乎完全不相信会有什么危 险。   他没有猜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用左手解下 了自己御寒的围巾,想捆住他的俘虏的双手;然而由于某种原   371   因又突然把他放了,而且把他一推。那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跳 了起来,掉转身去,一把从什么地方倏地抽出来的短而宽的制 靴刀在他手中闪闪发光。   “去你的刀子,收起来,立刻收起来!”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命令道,于是刀子就象出现时那   样倏地不见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沉默了,他头也不回地兀自 往前走;但是那个固执的恶棍依然紧追不舍,诚然,如今他已 不唠叨了,甚至毕恭毕敬地始终在后面保持整整一步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走过了这座桥,来到河岸上,这次是向左拐,也拐 进了一条又长又僻静的小胡同,不过同方才走博戈亚夫连街 相比,这条路离市中心倒是近些。   “听说你前两天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抢了一个教堂,这可 是真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蓦地问道。   “说实在的,起初我是进去祈祷,”流浪汉老成持重地、彬 彬有礼地答道,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那神态甚至还 不仅是老成持重,而几乎还很有尊严。方才那种“友好的”狎 昵态度已不复存在。看到的是一个能干而严肃的人,当然,他 曾无端受辱,但他并不计较个人恩怨。   “当上帝淹我引到那儿去的时候,”他接着说,“嗨,我想这 可是天_良¥丨所以会发生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我无依无 靠,因为象我们这种人,假若得不到补助,那是根本活不下去 的。上蒂可以作钲,先生,我可是吃了亏啦,由于我的罪孽,上 #惩罚了我.?我弄到一只香炉,一个圣饼盒,还有执事的一条 皮带,总共只卖了十二个卢布。圣尼古拉的纯银腮托我算是白   i   372   拿了:他们说那是铜与锌的合金。”   “你把看守宰啦?”   “是我跟那个看守一起把那里收拾了一下,先生,后来到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河边为了袋子应该归谁而争吵起来。我 犯了罪,我为他减轻了负担。”   “你还得杀人,你还得盗窃。”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是这么劝告我的,跟您说的话一 样,因为他在帮助别人方面非常吝嗇,心也太狠。此外,他一 点儿也不相信用泥土把我们制造出来的创世主,却说一切都 是大自然安排的,甚至每一个野兽都是大自然的创造。此外, 他不明白,象我们这样的人,倘若没有别人的施舍,那是根本 过不下去的。要是你跟他谈起这事,他就象绵羊看见水那样 莫名其妙,真叫人觉得奇怪。不知道您可相信,先生,在列比 亚德金的家里,就是您刚刚去拜访过的那家,在您没来以前, 他们住在菲利波夫公寓里,那时他家的门通宵都敞开着,他喝 醉了酒,跟死人一样睡着了,钱从他的每个口袋里掉出来,滚 得满地都是。我亲眼看到过,因为象我们这样过活,要是得不 到补贴,那是根本过不下去的,先生……”   “你怎么亲眼看到过?那末说,你夜里去过那儿?”   “说不定去过,不过这事谁都不知道。”   “你干吗不宰了他?”   “我掂量了一下,就变得稳重起来了,先生。因为有一次 我确实知道,我经常可以弄到一百五十卢布,只要稍等一下, 我就能弄到一千五百卢布,那末我又干吗要动手呢?因为列比 亚德金大尉(我亲耳听到的,先生)在喝醉的时候总是对您抱   373   着很大的希望,这里没有一家小饭馆,甚至没有一家最低级的 小酒店,他不曾在里面醉醺醺地宣布过这一点,先生。由于我 从许多人的嘴里都听到过这一点,所以我也开始把我的全部 希望寄托在您老人家身上了。我把您,先生,看作是我的亲爹 或亲兄弟,因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永远不会从我口中知道 这一点,甚至没有一个人会知道。那末您老人家现在可愿意 开恩赏给我三个卢布?您要是让我放手去干,先生,那末我就 可以了解到真实情况,因为我们这种人没有补贴是怎么也过 不下去的。先生。”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纵声哈哈大笑,他从衣袋里掏 出钱包,其中大约有五十个卢布的小票子,他抽出一张向他扔 去,接着又扔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费季卡急忙跳起来去 抓,钞票纷纷落在泥泞中了,费季卡把它们拾了起来,并且叫 道哎呀,哎呀!”最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一叠钞票 全都扔给他了,然后依旧哈哈大笑着朝小胡同里走去,这回只 剩下他一个人了。流浪汉跪在泥泞中,焦急地继续寻找那些 被风吹散并沉到水洼里的钞票,过了整整一个钟头,还能在黑 暗中听到他那断断续续的喊声;“哎呀,哎呀! ”   374   1   翌日下午二时,决斗按预定计划进行。阿尔捷米*帕夫 洛维奇?加甘诺夫无论如何也要决斗,这种无法抑制的愿望 促使这件事迅速决定下来。他不理解对手的行为,而且气愤 若狂。他已经把对方侮辱了整整一个月而未受到惩罚,并且 还是不能让对方失去耐性。必须由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一方出面向他挑战,因为他自己没有提出挑战的直接借口。由 于某种缘故,他羞于承认自己的隐秘动机,那就是由于四年前 家庭蒙受的侮辱而对斯塔夫罗金产生的一种病态的仇恨。而 且他自己也认为这不能作为借口,特别是由于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已经谦恭地道过两次歉了。他暗自认定对方是个 不知羞耻的懦夫;他难于理解,此人怎么能够忍受沙托夫的那 一记耳光;这样一来,他便终于决定寄出那封非常无理的信, 这封信终于促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提出决斗。他在前 一天把信寄出以后,便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挑战。他痛苦地指望 着此事能够成功,时而满怀希望,时而又陷入绝望。为了预防 万一,他当天晚上就给自己淮备好了副手,那就是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德罗兹多夫,这是他的朋友,中学同学,是他   375   特别尊敬的一个人。于是当基里洛夫次日上午九时受人之托 来到这儿的时候,便发现万事俱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所有的赔礼道歉和前所未闻的让步,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立 刻被勃然大怒地拒绝了。直到前一天才获悉事情经过的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听到这种前所未闻的建议不禁惊讶得 目瞪口呆,他本想当即出面坚持和解,但却注意到已经猜到了 他的意图的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几乎在自己的圈椅里颤抖 起来,便只得默默地一言不发。若不是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老同 学,他立刻就会告辞;他所以留了下来,只是因为希望在事情 结束的时候多少能帮一点忙。基里洛夫转达了挑战;斯塔夫罗 金提出的决斗条件,立即就被全部接受,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只是作了一点补充,不过很残忍,那就是:倘若第一次射击没 有产生任何决定性效果,那末就射第二次;倘若依然没有结 果,那就来第三次。基里洛夫皱起眉头,就第三次射击讲了讲 价钱,但是毫无结果,便只得同意,不过指出“三次还可以,四 次绝对不成”。双方在这一点上都作了让步。于是到下午两 点,决斗便在布雷科夫举行了,那里是郊区的一片小树林,一 边是斯克沃列什尼基,另一边是什皮古林家的工厂。前一天 的雨已完全停了,但是很潮湿,而且有风。低低的、浑浊的乱 云在寒冷的天空中迅速掠过;树木的顶端不停地发出瓮声瓮 气的喧哗声,根部轧乳作响;这是个十分阴沉的早晨。   加甘诺夫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乘了一辆很考究的 敞篷马车来到决斗地点,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驾驭着那两 匹马;一名男仆在他们身边侍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和基里洛夫几乎同时到达,但他们没有乘车,而是骑马,也有   376   一名骑马的男仆在身边侍候。从未骑过马的基里洛夫,挺直 身子大胆地坐在马鞍上,右手抱着他不愿托付给仆人的那个 沉重的手枪盒。由于不会骑马,他便不停地用左手转动和拉 扯缰绳,使得马儿摇头不止,老想直立起来,不过这一点也 没有吓住骑手。加甘诺夫神经过敏,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深受 侮辱,因而看到对方骑马前来,便认为这又是在侮辱他,因为 既然对手甚至并不认为有必要准备马车以运载受伤者,那就 表明他们对取胜充满信心。他从自己的敞篷马车上下来的时 候气得面色蜡黄;而且感到他双手正在发抖,他还把这一点告 诉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对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的鞠躬,他根本就不理睬,而是转过身去。两个副手抽了 签:抽中了基里洛夫的手枪。量好了界线,双方各就各位,车 马和仆人全都后退三百步。武器上好子弹,并交给了双方。   可惜我得把故事讲得快些,所以就没有时间详加描写了; 但也不能完全不予记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忧心忡 忡。然而基里洛夫却泰然自若而且满不在乎,他一丝不苟地 履行着自己承担的职责,但一点儿也不忙乱,而且对此事不祥 的和迫在眉睫的结局几乎无动于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的脸色比平时显得苍白,衣着相当轻便,穿一件大衣,戴一 顶白色的绒帽。他仿佛十分疲倦,偶尔皱起眉头,而且一点也 不觉得有必要掩饰^己不愉快的心情。但是阿尔捷米?帕夫 洛维奇此刻却显得比众人出色,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对他 特别交代几句。   377   我们至今还没有机会提到他的外表。此人身材高大,皮 肤白晳,就象老百姓所说的那样保养得很好,几乎是个胖子, 长着稀疏的淡黄色头发,三十三岁左右,甚至称得上是眉清目 秀。他升到上校便退伍了,倘若他在军中一直升到将军,那末 他带着将军的军衔就会显得更加威严,而且很有可能成为一 员优秀的战将。   为了介绍此人,不能不谈到促使他退伍的主要原因,那就 是四年前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在俱乐部里侮辱了他的父亲以 后,一种洗雪家耻的念头长期痛苦地纠缠着他。他真心实意地 认为,继续服役是可耻的,并暗自深信他玷污了团队和同事的 荣誉,尽管他们当中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诚然,早先他也曾一 度想离开军队,那是在父亲受到侮辱之前很久的事,而且完全 是由于其他原因,但他一直犹豫不决。说起来也确实奇怪,促 使他离开军队的最初的原因,或者不如说是动机,居然是二月 十九日公布的解放农奴宣言。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是我省 最富有的地主,在宣言公布以后甚至并未受到多大损失,况且 他本人也能够理解这个措施的人道性质,而且几乎也明白这 一改革在经济上的好处,不料宣言一公布,他蓦地感到仿佛受 了侮辱。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情绪,仿佛是一种感情,但它越是 不可理解也就越是强烈。不过在他父亲去世以前,他始终没 下决心采取什么决定性的步骤;然而在彼得堡的时候,他由于 思想“高尚”而在他热心结交的许多杰出人物当中开始出名。   378   他是个沉默寡言、守口如瓶的人。还有一个特点:他属于那种 古怪的,但在俄国依旧安然无恙的贵族,他们非常珍视自己贵 族血统的历史悠久和纯洁无瑕,而且对此十分认真。与此同 时,他极为厌恶俄国的历史,而且认为俄国的习俗总的说来多 多少少都有点下流。早在童年时代,他荣幸地在一所专为显 贵和富翁的子弟开办的军事学校里开始并结束了自己的学 业,并且养成了一些富于诗意的见解:他喜欢城堡、中世纪的 生活,喜欢这种生活的全部戏剧色彩和骑士风度。当时他听 说在莫斯科王国时代沙皇可以对俄茵贵族实行体罚,便羞愧 得几乎哭了起来,这种对比使他满面通红。他是个吝啬的、非 常严厉的人,精通军务,履行自己的职责也极为出色,从精神 上来说是个幻想家。人们断言,他可以在会议上讲话,他很有 口才;然而三十三年来他一直默不作声。甚至在他近来与之 过从甚密的那个彼得堡的重要圈子里,他的举止也非常傲慢。,   I   当他在彼得堡遇到从国外回来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 时候,他几乎发疯了。眼下他站在界线上,极其焦躁不安。他 一直觉得,由于某种原因这场决斗也许不能进行,由于稍稍迟 延了一会儿,他就战栗起来了。当基里洛夫不是发出开始决 斗的信号,而是突然开始讲下面这一段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流 露出痛苦的表情,当然,基里洛夫讲这一段话无非是走走过 杨,他自己也大声说明了这一点:   “我只是走走过场;现在手枪已在你们手中,号令也即将 发出,我再问你们最后一次:是否愿意和解?这是副手的职   JHo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迄今一直默不作声,然而从昨   379   天开始他就由于自己的易于让步和姑息纵容而暗自痛苦,这 当儿他仿佛故意似地突然接过基里洛夫的想法,也说了起 来:   “我完全同意基里洛夫先生的话......在决斗场上不能和   解的想法,是一种只适合于法国人的偏见……此外我也不懂 什么是委屈,随您的便吧,我早就想说……因为不是已经道过 各式各样的歉了吗?”   他满脸通红。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也很少这么激动。   “我再次重申我愿意采取一切可能的方式表示歉意,”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急忙应声说道。   “怎么能够这样? ”加甘诺夫气愤若狂地对马夫里基?尼古 拉耶维奇叫道,还愤怒地跺了踩脚,“如果您是副手,而不是我 的敌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那就请您向这个人说明 (他用手枪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指了指),这种让步只 能加深侮辱!他并不认为可能受到我的侮辱!……他并不认 为在决斗场上从我这儿走开是可耻的!这么一来,他究竟把 我当成什么人啦,在您看来……可您还是我的副手哩!您只 不过是在惹我生气,好叫我射不中。”他又跺了一下脚,嘴里唾 沫四溅。   “谈判到此结束。请听号令! ”基里洛夫扯着嗓门叫道。   双方听到“三”字便迎面朝对方走去。加甘诺夫立刻举起 手枪,在走到第五步或第六步的时候便开枪射击。他站了一 会儿,确信自己没有射中,便迅速向界线走去。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也向前走去,举起手枪,但不知为什么根本没有瞄   380   准便朝很高的地方开了一枪,然后掏出手帖,缠在右手的小 栺上。直到这当儿大家才看到,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并非 完全没有射中,但他的子弹只是从指头上擦过,碰破了关节上 的皮肉,并未触及骨头;只留下了一点极小的伤痕。基里洛夫 立刻宣布,倘若双方都不满意,决斗继续进行。   “我宣布,”加甘诺夫声音嘶哑地说道(他的喉咙太干了), 又是对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说的,“这个人(他又用手枪 指了指斯塔夫罗金)故意朝空中开枪……这是预谋的……这 又是侮辱!他想使决斗不能进行!”   “我有权任意开枪,只要不违犯规则,”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坚定地说道。   “不,他无权!您对他说清楚,您对他说清楚! ”加甘诺夫 叫道。   “我完全同意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意见,”基S洛 夫高声宣布。   “他干吗要饶我?”加甘诺夫发疯般地说,不去听他讲话, “我鄙视他的饶恕……我瞧不起……我……”   “我向您保证,我根本不想侮辱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不耐烦地说道,“我朝天开枪,是因为我再也不想杀人了, 无论杀的是您还是别人,这跟您个人无关。自然,我并不认为   V   自己受了侮辱,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使您生气了。但我不允许任 何人干涉我的权利。”   “既然他这么害怕流血,那末您就去问问他,他干吗要向 我挑战?”加甘诺夫一直冲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嚎叫。 “他怎么能不向您挑战呢?”基里洛夫干预道,“您什么都   381   不愿听,哪能把您摆脱得了啊!”   “我只想指出一点,”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他努 力而痛苦地思索着这件事:“倘若对手预先宣布他要朝天幵 枪,那末决斗的确是不能继续进行了……由于种种微妙 而……明显的原因……”   “我根本不曾宣布我每次都要朝天开枪! ”斯塔夫罗金叫 道,他已完全失去了耐性,“您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 道我再开枪的时候会怎么样……我并没有给决斗添一点儿麻 烦   “既然如此,决斗可以继续进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 奇对加甘诺夫说道。   “先生们,请各就各位! ”基里洛夫下令。   他们再次相互迎面走去,加甘诺夫再次没有射中,斯塔夫 罗金也再次朝天开枪。关于这朝天开的几枪也未尝不能争辩 几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可以直截了当地断言他的射 击是完全正常的,只要他自己不愿承认他是故意没有射中的 话。他并没有把手枪直接瞄准天空或树木,看上去毕竟还是 对着对手的,尽管他选的靶心是在对方帽子上方一俄尺的地 方。第二次射击时选的靶心甚至还要低些,而且更不象是故 意不射中的;然而对加甘诺夫已经瞒不住了。   “又是这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没有关系!既然向我@ 战,我就要运用我的权利。我要射第三次……无论如何 射。”   “您有充分的权利,”基里洛夫简短而粗暴地回答道。马 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第三次各就各   382   位,号令发布了;这一次加甘诺夫一直走到界线跟前,就在界 线上,在十二步以外的地方开始瞄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因 此也无法瞄准了。斯塔夫罗金拿着手枪站在那里,枪口朝下, 凝然不动地等候对方开枪。   “太久了,你瞄准的时间太久了! ”基里洛夫焦急地叫道, “射击!射-击!”然而枪声已经响了,这一次那顶白色绒帽从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头上飞掉了。这一枪打得相当 准,帽顶给打穿了,弹孔很低;只要再低四分之一俄寸,那末一 切就都完了。基里洛夫拾起帽子,把它交给了尼古拉?弗谢 沃洛多维奇。   “开枪,别让对手老是等着!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看 到斯塔夫罗金跟基里洛夫在那里察看帽子,似乎忘了开枪,便 异常激动地叫道。斯塔夫罗金打了个寒噤,瞧了瞧加甘诺夫, 便转过身去,这一次他丝毫不加遮掩,朝着旁边的小树林开了 一枪。决斗结束了。加甘诺夫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马夫里 基*尼古拉耶维奇走到他跟前,开始对他说起什么来了,但他 似乎没有听懂。基里洛夫离开的时候摘下帽子向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点了点头;但是斯塔夫罗金却忘记了先前的礼 貌;他朝小树林开了一枪之后,甚至未向界线转过身去,便把 手枪塞给了基里洛夫,急忙走去找他们的马。他面有愠色,沉 默不语。基里洛夫也不说话。他们骑上马便疾驰而去。   “您怎么不说话?”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他不耐烦地问基   383   里洛夫。   “您想干吗? ”对方答道,险些儿从直立起来的马背上掉了 下去。   斯塔夫罗金克制住了自己。   “我并不想侮辱这个……傻瓜,可是又把他侮辱了,”他轻 声说道。   “是婀,您又把他侮辱了,”基里洛夫简短粗暴地答道,“此 外,他并不是傻瓜。”   “不过我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不   “那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别向池挑战。”   “再涘一个耳光?”   “是的,再挨一个耳光。”   “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 ”斯塔夫罗金气愤地说道,“为 什么大家都期待着我什么,而不期待别人什么?为什么我得 忍受〖隹也忍受不了的事情,而且非得承担谁也承担不住的重   负?”   “我看您是自己在找重负。”   “我找重负?”   “是的。”   “您……这么看吗?”   “是的。”   “这很明显吗?”   “是的。”   384   沉默半晌。斯塔夫罗金是一副十分担心的样子,他几乎 吃了一惊。   “我所以不朝他开枪,是因为我不想杀人,此外再没有别   的原因了,我向您保证,”他匆忙而忧虑地说,仿佛在为自己辩   解。   “您不该侮辱他。”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该杀死他。”   “您为我没有杀死他而感到惋惜?”   “我什么也不惋惜。我认为,您的确是想杀死他的。您不 知道您在寻找什么。”   “我在寻找负担,”斯塔夫罗金笑了起来。   “既然您自己不愿流血,那您又为什么给他杀人的机   会?”   “假若我不向他挑战,他就会采取决斗以外的办法杀死   我。”   “这不是您的事。也许他不会杀您。”   “只把我揍一顿?”   “这不是您的事。您就承受着负担吧。否则就没有功绩   J 0   “我瞧不起您的功绩,我不向任何人邀功请赏!”   “我认为您是在邀功请赏,”基里洛夫冷若冰霜地下了结   论。   他们骑马进了院子。   “您愿意进去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道。   385   “不,我要回家,再见,”他跳下马来,把盒子夹在胳肢窝   里。   “不管怎么说,您没有生我的气吧?”斯塔夫罗金向他伸出 一只手去。   “一点也不! ”基里洛夫转过身来跟他握手,“如果说我的 负担很轻,那是因为我生性如此,您的负担也许比较沉重,那 是因为您生性如此。不必过分害臊,只要有一点羞愧之心也 就行了。”   “我知道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但我并不想硬往强者队 伍里钻。”   “您就别钻啦;您不是强者。有空请到我家喝茶。”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非常不安地走进家中。   他立刻就从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那里获悉,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对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骑马出去散心感到 非常满意,因为这是他病了八天以后第一次骑马外出,她还 吩咐套车,然后独自驱车出去,“按照先前的习惯去呼吸新鲜 空气,因为这八天来她好象已经忘了呼吸新鲜空气是怎么一 回事了”。   “她是独自出去的还是跟达丽魅?帕夫洛夫娜一起?”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快提出这个问题打断了老人的话, 当他听到达丽娅?帕夫洛夫娜“由于身体欠安而拒绝陪同前 往,现在正待在她的闺房里”的时候,不禁皱紧了眉头。   386   “你听着,老头子,”他仿佛蓦地拿定了主意,说道,“今天 你得监视她一整天,只要你发现她来找我,就立刻制止她,并 转告她,起码在几天以内我不能接见她……就说我亲自这样 请求她……时候一到,我会亲自去请她的,——你听见啦?” “我一定转告,老爷,”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声音中夹杂 着烦恼说道,同时垂下了视线。   “不过要等到你清楚地看见她确实前来找我的时候再制 止她。”   “请您放心,不会有错的。到现在为止,不论谁来拜访都 是通过我的;您一向都是找我帮忙的。”   “我知道。不过一定要等到她亲自走来的时候。给我弄 点茶来,要是办得到的话就尽快拿来。”   老头子刚刚出去,那一扇门几乎立刻又开幵了,达丽娅? 帕夫洛夫娜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神是平静的,但面色苍白。 “您从哪儿来的? ”斯塔夫罗金大叫了一声。   “我就站在那儿等他出去,以便进来找您。我听见了您给 他下的命令,他方才出去的时候,我就躲在右面的角落里,所 以他没有发现我。”   “我早就想跟您断绝往来,达莎……暂时的……就在目前 这段时候。我昨天夜里不能见您,尽管您给我写了字条。我 曾想亲自给您写信,可是我不会写,”他懊丧地补充道,甚至还 好象带有厌恶的口吻。   “我也认为应该断绝来往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很 怀疑我们的关系。”   “只好让她去怀疑了。”   387   “不能使她感到不安。那末咱们现在就分手,直到结局到 来的时候,好吗?”   “您还是一定要等待结局的到来?”   “是的,我深信这一点。”   “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有结局的。”   “这件事是会结朿的。那时候您叫我一声,我就会来的。 现在就再见吧。”   “会怎么样结束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莞尔一   笑。   “您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吧?”她问道,没有回答如何 结束的问题。   “这是件蠢事;我没有杀死任何人,请放心。不过您今天 就会从大家的口里听到全部情况。我有点不舒服。”   “我要走了。婚事今天不会宣布了吧?”她迟疑不决地补 充道。   “今天不宣布;明天也不宣布;后天是不是宣布,我不知 道,说不定我们都会死去,这倒更好。您别管我,您就别管我   To"   “您不会杀害另一个……疯女人?”   “我不会杀害疯子,无论是那个还是另一个我都不会杀 害,但是我好象会杀害一个神志正常的女人:我是这么卑鄙可 恶,达莎,因此到了您所说的‘最后的结局’,我好象的确会叫 您的,而您尽管聪明,也会来的。您干吗要自己毁掉自己?” “我知道,到了最后会只剩下我一个人跟您在一起, 我……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388   “要是到了最后我不去叫您,而是从您这儿逃走了呢?” “这不可能,您会叫我的。”   “您很瞧不起我。”   “您知道,不仅是瞧不起。”   “那末总还是有瞧不起的成分啰?”   “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帝作证,我非常希望您从来也不 需要我。”   “这句话和那一句几乎一样。我也希望我没有害了您。” “您在任何时候用任何办法都害不了我,这一点您知道 得比谁都清楚,”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坚定地迅速说道,“倘 若我不来找您,那我就会去当女护士,当助理护士,去照料病 人,或者当书贩子,去卖福音书。我已经这样决定了。我不 能做任何人的妻子;我也不能住在象这幢房子那样的房子 里。我不要这个……您全都知道。”   “不,我从来都没能弄清楚您想干什么;我觉得,您对我 发生兴趣,就象有些老护士由于某种原因而对某一个病人发 生了不同于对其他病人的兴趣,或者不如说就象有些总爱在 别人出殡的时候去凑热闹的虔诚的老太婆,她们对有的尸体 总爱比对别的尸体看得更加仔细一点。您干吗这么奇怪地瞧 着我?”   “您病得很厉害吧? ”她同情地问道,一面有点特別地瞧着 他,“天哪!这个人居然认为他没有我也行!”   “您听我说,达莎,我现在总是看到一些幽灵。有一个小 鬼咋天在桥上建议我宰掉列比亚德金和玛丽娅?季莫费耶夫 魏h以便了结我的合法婚姻,以便消灭痕迹。他要我预付三个   389   卢布的定钱,但是又明白无误地让我知道,这件事至少得花一 千五百卢布。他就是这么一个会打算盘的魔鬼! 一个会计! 哈哈!,,   “但是您确信这是个幽灵吗?”   “噢,不,根本不是幽灵!那不过是苦役狍费季卡,从服苦 役的地方逃出来的强盗。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您猜我做了什 么?我把我钱包里的钱全都给了他,他现在完全相信,这是我 给他的定钱!……”   “您在夜里碰见他,他就给您出了这么个主意?难道您还 没有看见,您完全掉进他们的罗网里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您知道,您有一个欲言又止的问题, 我从您的眼神就看得出来他怨恨而烦躁地微笑着补充道。 达莎吓了一跳。   “根本没有问题,也根本没有任何怀疑,您最好住口!”她 惊慌地叫道,仿佛想逃避他的问题。   “那末您相信我不会参与费季卡的罪恶勾当?”   “噢,天哪! ”她举起双手一拍,“您干吗这样折磨我呢?” “得嗤,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玩笑.,我准是从他们那里学 会了一些坏习气。您知道,从咋天夜里开始我就非常想笑,一 个劲地笑,长久地、不停地、没完没了地笑。我仿佛染上了笑 病……听!母亲来了;每当她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我总能从车 轮声听出来是她。”   达莎抓住他一只胳膊。   “愿上帝保佑您摆脱您的魔鬼……您得叫我,尽快叫我!” “唉,那算是什么魔鬼!只不过是个卑鄙龌龊、干瘪瘦弱   390   的小鬼,一个伤了风的失败者。而您,达莎,是不是又有什么 话不敢说出来?”   她带着痛苦与责备的神情瞧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您听我说!”他朝着她的背影叫道,面带恶毒的、古怪的 微笑,“倘若……到那时候,总之,倘若……您明白,哦,倘若我   甚至参与了那罪恶勾当,然后又来叫您,一在我干了罪恶勾 当以后您还会来吗?”   她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双手捂面走了出去。   “就是干了罪恶勾当她也会来的!”他想了一会儿便低声 说道,脸上露出嫌恶的轻蔑表情助理护士!哼!……不过我 需要的也许就是这个。”   第四章人人都在期待   迅速宣扬开来的决斗情况给整个社交界留下的印象,其 特别值得注意之处就是大家完全一致地急忙宣称自己无条件 支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过去的许多敌人断然宣布 自己是他的朋友。社会舆论发生的这种出乎意外的转变,其 主要原因在于有一个迄今一直未曾发表意见的女人大声说了 几句非常中肯的话,这几句话一下子就使整个事件具有一种 使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的意义。是这么 一回事.?恰好就在决斗后的次日,全城的人都聚集在我省首席 贵族夫人家里庆祝她的命名日。同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一同到来的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也出席了,或者更确切地说 是主持了这次聚会,莉莎光采照人,特别高兴,这一次不禁使 得我们的许多女士立刻感到特别可疑。顺便说说,她同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订婚的事已毫无疑问了。那天晚上,有 一位虽已退休但是举足轻重的将军(我们往后还要谈到他)曾 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及此事,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亲口坦 率地回答说她已订婚了。你猜怎么着?我们的女士们却没有 一个愿意相信她已订婚。大家依然固执地认为有过什么风流   392   韵事,在瑞士发生过什么不祥的家庭秘密,而且不知为什么还 认为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肯定插了手。难以说明,所有这些 流言,甚至也可以说是幻想,为什么总是这么顽固地历久不 衰,为什么人们总是非得把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拉扯进去。她 一进来,大家就立刻用充满期待的奇怪的目光盯着她。应该 指出,由于事情过去不久,也由于跟那件事有关的某些情况, 人们在晚会上谈起那件事来还有点小心翼翼,嗓门也不高。何 况对于当局的决定人们还毫无所知。就人们所知,两个决斗 者还没有受到打搅。大家都知道,譬如说,阿尔捷米?帕夫洛 维奇一大早就通行无阻地动身回杜霍沃自3的家里去了。不 消说,当时大家都巴不得什么人能带头高声谈起此事,从而替 那普遍的急切心情打开闸门。人们正是把希望寄托在上面提 到的那位将军身上,而且果然没有失望。   这位将军是我们俱乐部里最有威仪的成员之一,一位并 不十分富有的地主,但思想方式却非常特别。他是那种旧式 的爱向小姐们献殷勤的人,顺便说说,他还非常喜欢在大庭广 众之间摆出将军的气派高声谈论别人还在那里窃窃私语的事 情。他在我们社交界里似乎可以说就扮演着这样一个特殊的 角色。在这种场合,他总是把声调拉得特别的长,话也说得特 别动听,这个习惯大概是从那些去国外旅行的俄国人,或是 些早先很富有,但在农奴制改革以后吃了大亏的俄国地主那 里学来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一次甚至发现,地主破 产得越彻底,他就越爱咬舌儿,越爱拉长声调。不过他自己也 拉长声调并咬舌儿,然而他自己并未察觉罢了。   将军浐然以权威人士的姿态说了起来。他跟阿尔捷米?   393   帕夫洛维奇不知怎么还是远房亲戚哩,尽管他们彼此不和,甚 至还打过宫司,此外,他本人也有过两次决斗,甚至还为了其 中的一次被降为士兵送到高加索去了。有人提到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说她“病后”已经乘车外出了两次,然而说的并不 是她本人,而是说她从自己的斯塔夫罗金养马场里为她的轿 式马车挑了四匹非常出色的灰马。将军蓦地指出,他今天遇 见了骑在马上的“年轻的斯塔夫罗金”……大家立刻沉默了。 将军喱巴了几下嘴,用手指转动醤赏赐给他的金质鼻烟盒,突 然宣布:   “我很遗憾,几年前我不在这儿……这就是说我那时在卡 尔斯巴德……嗯。我对这个年轻人很感兴趣,我当时就听到 过许多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嗯。怎么,难道他真是疯了?当 时有人这么说过。我忽然听说,这里有一个大学生当着他堂 妹的面侮辱了他,而他却爬到桌子底下去躲他;昨天我听斯捷 潘?维索茨基说,斯塔夫罗金跟这个……加甘诺夫决斗了。只 是为了彬彬有礼地把自己的脑袋给一个气得发狂的人送上门 去;只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嗯。这是二十年代近卫军的风 尚。他经常到这儿的什么人那里去呀?”   将军沉默了,仿怫等候回答。供人们宣泄普遍的急切心 情的闸门被打开了。   “那有比这更简单的?”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蓦地提高了 嗓门,人们似乎听到号令突然都把目光盯着她,这使她感到恼 火,“斯塔夫罗金跟加甘诺夫决斗,不去理睬那个大学生,这有 什么可奇怪的呢?他总不能要求跟一个过去是他的农奴的人 决斗吧!”   394   至理名言!简单明了的想法,然而至今谁也没有想到。这 一番话产生了异常重大的影响。一切胡闹和诽谤,一切闲话 和奇谈,一下子就退居次要地位了;出现了另一种局面。出现 了一个被大家误解了的新人,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几乎是个完 人。一个大学生,也就是一个已经不是农奴的受过教育的人 狠狠地侮辱了他,但他蔑视这一侮辱,因为侮辱者曾经是他的 农奴。社交界制造了不少流言蜚语,对他进行诽镑;浅薄之士 对这个挨了耳光的人嗤之以鼻;他鄙视那些高谈道德标准但 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道德标准的人的意见。   “而与此同时,咱们还得坐下来谈谈正确的道德标准,伊 万?亚历山德罗维奇,”俱乐部的一位老人怀着崇高的自我 批评的激情对另一位老人说道。   “是啊,彼得?米海洛维奇,是啊,先生另一位老人欣然 同意,唯唯称是,“还要谈谈年轻人哩。”   “这不是年轻人的问题,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 一个 偶然在场的第三者指出,“这不是年轻人的问题;他是一颗明 星,先生们,而不是年轻人中的一员;这件事应该这样来看。” “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现在不多了。”   这里的主要问题在于这位“新人”除了是“无可置疑的贵 族”之外,而且还是全省最富有的地主,因此他就不能不是一 个会发挥作用的活动家。不过我先前已经顺便谈到过我们那 些地主的心情了。   人们甚至激动起来了 :   “他不但没有向那大学生挑战,他还把双手背到身后去 了 9请特别注意这一点,阁下,” 一个人指出。   395   “他也没有把他拉到新法庭①上去,先生。”另一个补充   措   ABr O   “尽管新法庭会判给他十五卢布以抵偿他这位贵族受到   的侮辱,嘿嘿嘿!”   “不会,我要告诉你们新法庭的一粧秘密,”第三个人兴奋 若狂地插话道倘若有人犯了偷盗或诈骗罪被当场擒获并被 揭穿,只要还有时间,他最好是尽快赶回家去杀死自己的母 亲。转眼之间就会宣判他完全无罪,女士们还会从台上向他 挥舞细亚麻布手绢呢;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   “是事实,是事实!”   难免也要谈到一些奇闻轶事。人们回忆起了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同K伯爵的关系。K伯爵对最近种种改革的鄹 些苛刻而怪僻的见解是众所周知的。大家也知道他卓越的活 动,尽管这种活动最近有所收敛。如今大家突然确信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跟K伯爵的一个女儿订婚了,虽然谁也没有 对这种说法提出确切的根据。至于在瑞士发生的一些怪事和.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就连女士们也都不再提及了。我 在此顺便谈谈,德罗兹多夫夫妇正在这个时候把他们至今尚 未拜访的人家全都拜访到了。大家无疑已经把莉莎维塔?尼 古拉耶夫娜看作是一个只知“炫耀”自己的病态神经的最平凡 的姑娘。她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来到的那一天的昏 厥,如今被解释为只不过是被大学生岂有此理的行为给吓坏 了。对于他们早先煞费苦心地想给它涂上一层离奇色彩的那   ①指一八六四年司法改革后产生的新型司法机关   m   侔事情,如今却竭力把它说得平淡无奇;至于那个跛女人,则 已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们甚至耻于想到她。“就算有一百个跛 女人又算得了什么,一谁没有当过年轻人呢! ”人们不厌其 烦地夸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如何孝敬母亲,在他身上 发现种种美德,满意地谈到他在德国几所大学里学习的四年 间得到的学识。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的行为被说成是完全 不近情a : “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极其敏 锐的眼力完全被人们所承认。   这样一来,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终于露面的 时候,大家都非常天真而严肃地接待他,在每一双紧紧盯住他 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如饥似渴的期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 奇立刻严格地保持沉默,这当然比他滔滔不绝要使大家满意 得多。总之,他完全成功,他成了红人。倘若某人在我省社交 界一旦露面,那他就再也无处躲藏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开始一如既往严袼遵守我省的一切规矩。人们发现他总 是郁郁不乐:“这个人已饱经风霜,他跟别的人不一样;他有心 事。”就连四年前使得我们对他恨之入骨的那种自命不凡稆高 不可攀的神气,如今也备受人们的尊敬和喜爱。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最为得意。我不知道,她对莉莎 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幻想破灭之后是否很为伤心。当然, 家族的自豪感在这件事上也帮了她的忙。有一点倒很奇怪: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突然深信不疑尼古拉确实“选中了” K伯爵的千金,但是最奇怪的还是她完全是根据道听途说的 消息就相信了这一点;她害怕直接去问尼古拉?弗谢沃洛多 维奇。不过有两三次她实在憋不住了,也曾愉快地悄悄责备   397   他对她不够坦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笑着继续默不 作声。沉默被理解为表示同意。但是在此期间她从来也没有 忘掉那个跛女人。一想到她,就象有一块石头,一个梦魇,压 在她的心头,种种古怪的疑虑和推测折磨着她,而这一切同时 又跟对K伯爵的女儿的种种幻想难解难分。不过关于这一点 后面还要谈到。不消说,社交界重又对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毕恭毕敬、殷勤备至,但她却很少利用这一点,也很少出门。   不过她对省长夫人却作了 一次郑重其事的拜访。当然, 对于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在首席贵族夫人家中的晚会上说的 那一番意义重大的话,谁也不如她那么心醉和神往:这一番话 消除了她心头的许多烦恼,而且一下子就解决了从那个倒楣 的星期天以来一直折磨着她的许多问题。“我没有理解这个女 人!”——她郑重地说,而且以她特有的那种冲动的感情坦率 地告诉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她是前来道谢的。尤莉? ?米   海洛夫娜虽然十分得意,但却不动声色。这当儿她已经开始 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举足轻重,说不定还对自己估计 得过高了一点。例如,她曾在谈话中宣称,她从来不曾听说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什么能耐和学问。   “我当然会接待并喜欢年轻的韦尔霍文斯基的。他很冒 失,不过他还年轻;然而他知识丰富。但他毕竟不是一个退职 的、过时的批评家。”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赶紧指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从来都不是批评家,正好相反,他在她的家里过了一辈子。 他在其事业的初期就因“全世界都无不知晓”的种种情况而显 身扬名,而在最近一个时期则因其有关西班牙历史的砑究著   398   作而闻名。他还想写作有关当前德国大学教育情况的著作, 而且好象还要写点关于德累斯登圣母像的东西。总之,瓦尔 瓦拉?彼特罗夫娜不愿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让给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   “德累斯登圣母像?您是说西斯廷圣母像吧?亲爱的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在这幅画像前面坐了两小时,离开时 却很扫兴。我什么都不明白,并且感到十分惊讶。卡尔马津 诺夫也说难以理解。现在大家都认为它不足为奇,无论是俄 国人还是英国人都是如此。只有老头子们才把它吹得神乎其 神。”   “那末说这是一种新风尚啰?”   “我认为不应该瞧不起我们的年轻人。人们吵吵嚷嚷地 说他们是共产主义者,可是在我看来却应该宽恕他们并爱惜 他们。我现在什么都看——各种报纸、公社、自然科学,—— 我吸收一切,因为终究应该知道你生活在什么地方并且在跟 什么人打交道。总不能在自己的幻想的顶端过一辈子。我得 出了结论,并且认为爱护青年并从而使他们避免堕落是一个 原则。请您相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只有我们这些上流 社会人士才能通过良好影响和亲切关怀使他们不致于堕入所 有这些老头子的偏狭正在把他们推进去的那个深渊。不过我 很高兴地从您口中知道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情况。您 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也许对我们的文学朗读会有所裨益。 您知道,为了救济我省贫困的家庭女教师,我正在征集签名, 安排一整天的娱乐活动。她们散居在俄国各地;仅在我们这 一个地区就可以找到六个;此外还有两个女电报员,还有两个   399   姑娘正在专科学校学习,别的姑娘也想去学习,然而没有钱。 俄国妇女的命运是可怕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鄕!他们现在 把这当作大学问题,国务院甚至还为此举行过会议。在我们这 个奇怪的俄国,人们可以为所欲为。因此还是只有依靠亲切 关怀和整个社会热情地直接参与,我们才能把这一伟大的共 同事业纳入正规。噢,天哪,我们当中不是有许多英明的人物 嘛!当然是有的,但是他们很分散。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我们 就更加有力量了。总之,我要首先举办一个文学午会?,接着 是一顿便餐,然后休息,当天晚上举行舞会。我们曾想以活 画②作为晚会的开场,但是好象费用太大,因此,为了让观众 开心,将有一两场卡德里尔舞③,跳舞的人都戴上假面具,穿 上代表各著名文学派别的、富有特色的服装。这个有趣的主 意是卡尔马津诺夫提出的;他对我的帮助很大。您知道,他将 对我们朗读还无人知道的他的最后一篇作品。他搁笔了,再 也不写了;这最后一篇文章是他同读者告别的文章。这是一 篇叫作《感谢》的美妙的小品文,题目是法文,他认为这样比较 幽默,甚至也比较含蓄。我也这么想,甚至还出了点主意。我 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许也能朗读,只要作品比较短 小……也并不十分高深。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另一个什么 人似乎也会朗诵这样的东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会去找 您,并把节目告诉您;或者不如让我亲自把节目单给您带去。”   ①原文是“文学早会”,但通常在下午举行,故译作“文学午会”。   ②通过演出者的造型表现特定场景的一种小戏,一般没有台词。   ③四人组成二对,包含六个舞式的舞蹈。?   400   “请您允许我也在您的名单上签个名。我会转告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并请求他同意。”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回家的时候完全被迷住了;她竭 力庇护尤莉娅?米海洛夫鄒,而且由于什么原因对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已是大为恼火;而后者却可怜巴巴地坐在家里,什 么都不知道哩。   “我爱上了她,我不明白,我过去怎么能对这个女人产生 这么大的误解,”她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和当晚前去找 她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道。   “不过您还是得跟老头子言归于好,”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提出建议他很沮丧。您完全把他打发到厨房里去了。昨 天他看到您的马车,鞠了一躬,可您掉头就走。您知道,我们 要把他推出去;我对他有一些指望,他还有用处呢a ”   “哦,他要朗读。”   “我指的不仅是这一点。我今天也想去找他。我可以把   这事告诉他么?”   “随您的便。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您怎么安排她举祺 不定地说道。“我想亲自对他作一番解释,想定一个日子和地   点。”她深深地蹙起额头。   “哦,不必定什么日子了。我转告他就是。”   “那就请转告他吧。不过请您补充一句,我一定要给他定 一个见面的时间。请务必补充这一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得意地微笑着跑掉了。就我记忆所 及,总的说来他在这段时期不知为什么特别恶毒,甚至不惜对 几乎所有的人都采取非常粗野无礼的态度。奇怪的是,不知   为什么大家居然都原谅他。大家普遍认为,对他应该另眼相 待。我要指出,他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决斗极为不 满。这件事使他措手不及;当他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甚至脸色 变得铁青。也许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他直到第二天才 知道这件事,而那时候此事已经家喻户晓了。   “要知道您是无权格斗的,”直到第五天,当他在俱乐部里 偶然遇见斯塔夫罗金的时候,才低声对他说。奇怪的是在这 五天当中他们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面,虽然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几乎每天都要去找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心不在焉地默默看他一眼,仿 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停留便走开了。他穿过俱乐部大 厅向小吃部走去。   “您还去找过沙托夫……您想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公开,?”他跟在他后面跑着,仿佛漫不经心似地抓住了他的肩 胛。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蓦地把他的手抖掉,怒容满面 地迅速向他转过身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着他,脸上流 露出古怪的、久不消失的微笑。这一切只持续了一瞬间的工 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往前走去了。   他立刻从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那儿跑去找老头子,他 之所以如此匆忙,仅仅是出于怨恨,为了对他先前受到的一桩 我至今也没弄清楚的委屈报仇雪恨。是这么一回事:在上星   402   期四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末了 竟用手杖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赶跑了,不过这场争执还是 由他自己挑起的。这件事他当时瞒着我;然而现在当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刚刚跑了进来,脸上依旧挂着他那永久不变的、幼 稚而傲慢的讪笑,以及那种东张西望、令人不快的好奇神色的 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立刻偷偷地给我使个眼色,让 我别离开这个房间。这样一来,他们的真正关系便在我面前 暴露出来了,因为这一次我听到了全部谈话。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伸开腿躺在沙发上。从那个星期 四以来,他消痩了,脸色也变黄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一 种非常随便的神态坐在他身边,放肆地盘起腿来,他在沙发上 占据了太多的位置,简直是对父亲有点不敬。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沉默而又尊严地躲开他。   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这是长篇小说《怎么办?》①。 唉,我应该承认我的朋友有一个奇怪的弱点.?他幻想着他应该 结束隐居生活并从事最后的战斗,这种幻想在他受到诱惑的 想象中越来越占上风。据我推测,他弄来这部小说进行研究   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一旦同那些“尖声喊叫者”发生不可避免 的冲突时,他根据他们这本“手册”②已预先知道了他们的手 法和论据,这样他就可以满有把握地在她眼前洋洋得意地把   他们全都驳倒。唉,这本书可把他折磨苦了!他有时灰心失   ①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怎么办?》的意 见,显然应该反映自由派人士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这部长篇小说的态度。   ②《怎么办?>的确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进步人士最喜爱的一本 书。   403   望地把它扔开,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几乎是疯狂一般在室内踱 来駿去。   “我同意,作者的基本思想是正确的,’’他狂热地对我说 道,“然而这就更加可怕!这简直就是我们的想法,完全是我 们的想法;是我们,是我们首先播下了这种想法,培育了它,把 它预备好了,——其实在我们之后,他们又哪能说得出什么新 鲜的话来!但是天哪,这一切是怎样表达出来的,是怎样被歪 曲了、被糟蹋了啊!”他用手指敲打着书本叫道,“难道我们孜 孜以求的就是这样的结论?谁能从这里了解到最初的想法 呢?”   “你长了见识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得意地微笑着从 桌上拿起书来读着书名。“早就该这样了。只要你愿意,我可 以给你带一些更好的书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再次尊严地保持沉默。我坐在屋 角的一张沙发里。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地说明他这次的来意。不消 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吃一惊,他以搀杂着极度愤怒的 惊恐不安的心情听他讲。   “这个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也指望我去为她朗诵哩!”   “这就是说,他们根本不那么需要你。相反,这不过是为了 给你一个面子并从而拍拍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的马屁。但 是,你当然不敢拒绝朗诵。而且我认为你自己也愿意去,”他 得意地微笑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全都野心大得要命。但是你 听我说,你也别这么烦恼。你要去那儿朗涌什么,是西班牙历 史吗?你最好在朗诵前三天让我瞧瞧,否则你说不定会让我   404   们打瞌睡哩。”   这一番粗野无礼的挖苦话说得那么匆忙而又十分露骨, 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他摆出这么一副样子:似乎跟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说话就不能用另一种比较文雅的语言和态度。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依然坚决不去理会他的侮辱。然而他 听到的事情却使他越来越震惊了。   “是她自己,她本人要您把这件事转告我的吗? ”他问道,   面色变得苍白。   “这就是说,你瞧,她想给你指定一个日子和地点以便相 互解释一下;这是你们那多愁善感的遗风。你二十年来一直 向她卖弄风情,并使她养成了一些极其可笑的习惯。但是请 你放心,现在可是大不一样了;她一刻不停地说,直到如今她 才开始‘睁开眼睛’。我曾坦率地告诉她,你们这种友谊只不过 是互泼脏水罢了。她对我说了许多事情,老兄;咳,你一直在履 行仆人的职务啊。就连我也为你脸红。”   “我履行仆人的职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了。 “比仆人还不如,你是个食客,也就是自愿的仆人。你懒 得干活,却贪图我们的钱财。这一切她现在也明白了;起码她 向我谈到的你的情况实在叫人可怕。哦,老兄,我看了你给她 的那些信不由得哈哈大笑;可耻而又可恶。不过你们全都这 样堕落,这样堕落!在施舍的东西中总有一种使人堕落的东 西——你就是个明显的例子! ”   “她把我的信给你看了!”   “全都给我看了。当然,哪能全都看完呢?嘿,你写信用 了多少纸啊,我想那儿有两千多封信呢……你可知道,老头   SS   405   子,我认为,她一度曾打算嫁给你吧?你却愚不可及地错过了 机会!我现在当然是从你的角度来说的,可是那终究要比现 在这样几乎是为了掩饰‘别人的罪孽’而去结婚要好一些,你 现在就象一个为了让别人开心、为了要钱的小丑。”   “为了要钱!她,她说我是为了要钱!”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痛苦地呼喊道。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你怎么啦,我当然是支持你的。 要知道这是你替自己辩护的唯一办法。她自己明白,你象任何 人一样需要钱花,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也许是对的。我象二二 得四那样清楚地向她证明,你们这样生活彼此都有好处:她是 个资本家,而你是个为她效劳的多愁善感的小丑。不过她并 不为金钱生气,虽说你把她当作一头母羊挤她的奶。使她气 愤的只不过是她相信了你二十年,是你用高尚的气度狠狠地 欺骗了她,是你迫使她撒了这么久的谎。她永远不会承认自己 撒谎,但是你却要为此受到加倍的惩罚。我不明白,你怎么就 没有看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还清债务。因为你毕竟还是 有点头脑的呀。我昨天曾劝她把你送进养老院,你放心,是一 所相当好的养老院,你不会感到委屈的;她好象会这么办的。 你可记得三周以前你寄到X省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吗?”   “难道你给她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吓得跳了起   /[v o   “那自然!马上就给她看了。就是在那封信里你告诉我 她剥削你,嫉妒你的才能,那里还谈到‘别人的罪孽,。哦,老 兄,顺便说说,不过你的自尊心也太强啦!我忍不住哈哈大 笑。一般说来,你的信是太祜燥了;你的文体真可怕。我往往   406   根本就不看它们,有一封至今还放在我那儿没有拆开呢;明天 我把它寄给你。然而这一封,你这最后一封信却是尽善尽美 的杰作!真快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恶棍,恶棍!”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声叫道。   “嘿,见鬼了,跟你没法谈话。你听着,你现在是不是象上 星期四那样又觉得受委屈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威严地挺直了身子:   “你怎么竟敢用这种语言同我讲话?”   “这是什么样的语言呢?是简单明确的语言吧?”   “但是最后你得告诉我,你这恶棍,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这你比我清楚。当然,任何父亲碰到这种情况都愿意当 瞎子……”   “住嘴,住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浑身发抖。   “你瞧,你又叫又骂,就跟上星期四一样,当时你想举起你 的拐棍,而我却找到了文件。由于好奇,我在皮箱里翻了整整 一个晚上。诚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你可以放心了。这不 过是我的母亲给那个波兰人写的一封便函。可是从她的性格 来看......”   “你只要再说一句,我就要给你一个耳光。”   “瞧这种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朝我转过身来, “您瞧,从上星期四以来我们就一直是这样。我很高兴,因为 今天至少有您在场,您就评评理吧。先说这么一件事:他责备 我,因为我这样谈到母亲,然而不就是他怂恿我这么干的吗? 在彼得堡,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不就是他一夜要把我叫醒两 次,象老娘们儿似的又是拥抱我又是哭哭啼啼,您猜他夜里都   407   对我说了些什么?就是那些关于我母亲的猥亵的故事!我就 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的。”   “哦,我当时可是出于最高尚的动机!哦,你没有了解我。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可是你还是比我更卑鄙,你得承认你比我还卑鄙。因为 你瞧,只要你愿意,我倒无所谓。我是从你的角度来说的。要 是从我的角度来说,那你就放心吧:我并不是在责备我的母 亲;是你就是你,是那个波兰人就是那个波兰人,对我反正是 一样。我没有过错,因为你和她在柏林干的事太蠢了。其实 你们也没法把事情办得聪明一些。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你们 岂不就成了荒谬可笑的人了吗!至于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对 你岂不也就无所谓了吗?您听我说,”他又转身对我说道,“他 一辈子没在我身上花过一个卢布,我长到十六岁他还根本不 知道我,后来他把这儿的产业抢去了,而现在他却叫嚷着说他 把我心疼了一辈子,还象一个戏子似的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 可不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得啦吧!”   他站了起来,并拿起帽子。   “从今以后我要以我的名义诅咒你!”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朝他上面伸出一只手去,面色象死人一般苍白。   “唉,一个人会愚蠢到什么地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 至都感到惊讶了,“好吧,再见,老头子,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那傳文章你早点给我,别忘了,要是你办得到的话,尽量少说 废话:只要事实,事实,还是事实,主要的是要简短些。再见。”   408   不过这里也还有一些别的因素在起作用。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对父亲的确有些打算。在我看来,他是指望使老人陷 入绝望,从而让他卷入一桩公开的丑闻中去。他所以要这么 干,是想在将来达到他的另一些目的,关于这些目的,我们往 后还会谈到。形形色色诸如此类的打算和计划,当时塞满了 他的脑袋,——当然,几乎全都是想入非非的。除了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以外,他的心目中还有另一个牺牲品。总的说 来,他的牺牲品可真是不少,这一点往后就可以看出;不过对 这另一个牺牲品他却特别寄以厚望,那就是冯?列姆布克先 生。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冯?列姆布克属于这样一个得天 独厚的民族,从人口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个民族在俄国拥有数 十万人,说不定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作为一个整体9往 俄国形成了一个有严密组织的同盟。当然,这个同盟并不是有 意识地建立起来的,也不是凭空臆想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 存在于整个这一民族之中,并没有什么口头的或书面的协议 作为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它的存在就表现在这个民族的全 体成员不论在何时何地,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彼此相互 支持。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有幸在俄国的一所高等学府里受 教育,校中挤满了出身于较有权势或财富的家庭的子弟。这个 学校的学生在毕业以后,几乎立刻就被安插到一个政府部门 去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有一个舅舅是   409   上校工程师,还有一个舅舅是面包店老板;但他还是钻进了高 等学府,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些跟他相当类似的同族人。他是个 愉快的伙伴;他学习成绩相当差,然而大家都喜欢他。当他升 入高年级的时候,有许多青年,大都是俄国人,都学会了议论 当前的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摆出一副只等离校去解决 一切问题的神气,而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却依然醉心于一些最 天真的淘气行为。他逗大家发笑,当然,这是通过一些非常简 单,最多也只不过有点下流的恶作剧来实现的,但这正是他的 目的。有的时候,教师在课堂上向他提一个问题,他却怪模怪 样地擤鼻涕,惹得同学和教师都哄堂大笑;有的时候,他会在 寝室里扮演一幅下流的活画,博得满堂喝采;有的时候,他会 只用自己的鼻子来演奏《魔法师《①的序曲,而且演奏得相当 高明。他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故意弄得很邋遢,不知为什么 还觉得这很倘皮。到了蓐后一年,他开始写俄文诗。他跟住在 俄国的这一民族的许多人一样,对本族语言简直是一窍不通。 这种对写诗的爱好使他跟一个郁郁不乐而且仿佛受了什么委 屈的同学交上了朋友,后者并以他的庇护者自居,那同学是 一位贫穷的俄国将军的儿子,在学校里被看作是未来的一位 伟大的文学家。不料在离开学校三年以后,这位郁郁不乐的 同学却意外地在阿尼奇科夫挢上突然碰见了他过去的被保护 人“列姆布卡”(不过这是在学校里的时候大家对他的称呼), 但他这时已经为了俄国文学拋弃了自己的官场生涯,于是只 得穿着一双破靴子,到了深秋还只穿一件夏天的外衣,冻得牙   ①《魔法师》(1830)是法国作曲家奥伯(1782—1871)写的一出滑稽歌剧0   410   齿打战。你猜怎么着?起初他甚至都认不出列姆布克来了, 只是惊讶地站在那儿发楞。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衣着无可指 责的年轻人,浅红色的颊须修饰得非常精致,戴着夹鼻眼镜, 足登漆皮靴,戴一双非常鲜艳的手套,穿一件出于沙默之手的 宽大的外衣,腋下还夹着一个皮包。列姆布克对同学很热情, 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并让他在某一天晚上前去找他。原 来他如今已经不是“列姆布卡”,而是冯?列姆布克了。然而 那位同学前去找他,说不定仅仅是出于怨恨。在一个相当难 看而且一点也不堂皇、但却铺着红呢绒的楼梯上,他遇到一个 司阍并受到盘问。楼上响起了响亮的铃声。来访者本来以为 可以看到豪富的气派,然而他却发现他的“列姆布卡”住在一 间很小的侧室里,那房间又黑又旧,一幅很大的深绿色帷幔把 它隔成了两半,里面摆着一些虽然舒适但已很陈旧的深绿色 家具,又窄又高的窗户上挂着深绿色窗帘。冯?列姆布克住 的房子属于他的一个很远的远房亲戚,一个庇护过他的将军。 他殷勤地欢迎客人,神态严肃,彬彬有礼。他们也谈到文学, 但并未超出寒暄的范围。一名系着白领带的男仆送上了淡茶 和一些小圆饼干。那位同学不怀好意地要求给他一杯碳酸矿 水。水倒是给他送来了,不过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列姆布克在 第二次召唤男仆并给他指示的时候仿佛有点为难。不过他主 动询问客人是否想吃点东西,当对方表示拒绝并终于告辞的 时候,他显然感到满意。总之,列姆布克只不过刚刚幵始自己 的宦海生涯,而且依靠跟他同族的那位显要的将军为生。   那时候他正在思慕将军的第五个女儿,他的痴情似乎也 得到了回报。然而到了适当的时候,阿玛莉娅还是嫁给了一   J   J   个年老的德国工厂主,他是年老的将军的老同事。安德列?安 东诺维奇并没有流很多眼泪,却用纸糊了一座剧院。幕启,几 个演员登台比划着手势;包厢里坐着观众,乐队在机械的操纵 下在小提琴上运弓,乐队指挥挥动着指挥棒,池座里的纨挎子 弟和军官们在鼓掌。这一切全是用纸做的,全是冯?列姆帘 克自己设计和制作的;他为这座剧院花费了半年时间。将军 特地举办了一个内部晚会,把剧院拿出来展览,将军的五个女 儿,包括新婚的阿玛莉娅和她的工厂主,还有许多小姐太太和 她们的德国人,都仔细地把剧院观察了一番并赞不绝口,然后 便跳起舞来了。列姆布克十分满意,很快就宽心了。   几年过去,他终于飞黄腾达了。他一直身居要职,他的上 司也一直都是他的同族人,末了他终于谋到了一个从他的年 龄来说是非常显要的官职。他早就想结婚,而且早就在小心 翼翼地物色对象。他曾瞒着上司给一家刊物的编辑部寄去一 部小说,但未被刊用。可是他又糊了整整一列火车,而且又是 一件杰作:旅客们带着皮箱和口袋、领着孩子和小狗走出车 站,走进车厢。列车员和服务员走来走去,铃声响了,信号发 出了,火车就开动了。他为这个精致的玩艺儿忙了整整一年。 可是他还是得结婚呀。他交游甚广,结识的人大都是他的德 国同胞;但他也经常跟俄国人往来,这当然是出于职务上的需 要。最后,当他年满三十八岁的时候,他还得到了一笔遗产。 他那位开面包铺的舅舅死了,遗嘱里给他留下了一万三千卢 布。如今须要谋得一个合适的职务。冯?列姆布克为人十分 谦虚,尽管他周围全是一副相当高贵的官场气派。只要他能 谋到一个小小的、独立自主的官职,并有权任意支配公家的木   412   材或诸如此类的可心之物,他就会十分满意,一辈子也别无他 求了。可是这当儿尽管他所期待的明娜或恩奈斯金娜并未出 现,却突然碰到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他一下子就高升了3 谦虚而认真的冯?列姆布克感到,他也未尝不能有点雄心壮   心OV   按照过去的办法计算,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拥有二百名 农奴;此外,她还有很有势力的靠山。从另一方面来看,冯?列 姆布克是个翩翩美男子,而她却已年过四十了。值得注意的 是,随着他日益觉得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他也确实渐渐地爱上 了她。结婚那天上午,他给她送去一首诗。她对这一切都很 喜欢,甚至也喜欢他的诗:已经四十岁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很快就得到了一定的官衔和一定的勋章,后来就被任命为 我省省长了。   在来到我省之前,尤莉娅?米海洛夫鄒不遗佘力地钯丈 夫训练了一番。在她看来,他并非没有才能,他既会奔走钻营 和装腔作势,又会老成持重地洗耳恭听和默不作声;他学会了 一些非常优雅的姿态,甚至可以发表演说,甚至还有一些零零 星星的思想,对于最为时髦、不可不知的自由主义,他也能附 庸风雅地议论一番。然而她还是感到不安,因为他不知为什么 已经很不敏感,而且在长期不停地谋求升迁之后,显然开始感 到需要休息了。她想把自己的功名心灌输给他,不料他却忽 然糊起教堂模型来了 : 一位牧师出来布道,善男信女们虔诚地 双手合十,洗耳恭听,一位女士用手绢擦着眼泪,一个老头 儿在擤鼻涕;末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自动机械乐箱叮玲咚隆地 响了起来,这玩艺儿是特意定制的,而且是从瑞士寄来的,尽   413   管花了不少的钱。尤莉娅?米海洛夫鄒一听说这件事就颇为 吃惊地立刻把他的作品抢走了,并把它锁在自己室内的箱子 里;作为交换条件,她允许他写小说,但是得偷偷地写。从此 以后,她就只能指望她自己一个人了。不幸的是,她为人相当 轻佻,又不大知道分寸。命运已经让她当了很久的老姑娘。如 今在她那贪图虚荣而且有点过于激动的脑海里,闪现着一个 接着一个的念头。她有种种打算,她显然想控制全省,幻想着 立刻就成为一个中心人物,她采取了明确的方针。冯?列姆 布克甚至有点害怕,虽说凭借他在官场磨练出来的机智,他很 快就看出了,对于省长职务本身,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的。最初的两三个月甚至是非常令人满意地就过去了。不料 这时候却钻出来一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于是奇怪的事也 就开始出现了。   事情是这样的:年轻的韦尔霍文斯基一上来就显然对安 德列?安东诺维奇不够尊敬,而且摆出一副仿佛有权支使他的 奇怪架势,而对丈夫的显贵一向非常嫉妒的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则对此根本不予理会;至少她认为这事无关紧要。这个 年轻人成了她的宠儿,他不但在她家中吃喝,而且几乎睡在她 的家里。冯?列姆布克开始自卫,在大庭广众之间称他为“年 轻人”,还以庇护者的姿态拍拍他的肩膀,然而这毫无效果: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总好象在当面取笑他,甚至在进行显然很 严肃的谈话时也是这样,而在人们面前则经常对他说些完全 出乎意料的话。有一次,他回家时发现这个年轻人未经邀请 就擅自在他书斋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对方解释道,他进来发 现家中无人,“顺便就美美地睡了一觉”。冯?列姆布克感到   414   恼火,又抱怨起妻子来了;她把他的气愤嘲笑了一番,而且挖 苦地指出,他显然是自己不会维护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这 个孩子”对她是从来不会放肆的,不过“他天真烂漫而又朝气 蓬勃,虽说有点不拘小节”。冯?列姆布克绷着脸。这一次她 采取了和解的态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并没有请求原谅, 而是开了个粗鲁的玩笑敷衍过去了,倘若换一个场合,这个玩 笑会被当作是又一次侮辱,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却被看成是 悔过。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弱点就在于他一幵始就失策 了,因为他把自己写小说的事泄露给他了。他以为对方是个 富于幻想的热情的年轻人,而且他皁就盼望有一个人听听自 己的大作,因而还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在一天晚上向他朗诵 了其中的两章。对方听完以后并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情绪,没 有礼貌地打着哈欠,一句夸奖的话也没有说,但他告辞的时候 却要求把手稿给他,以便闲暇的时候可以在家里考虑考虑对 作品的意见,而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也就给他了。从此以后他 就没有归还手稿,虽然他每天都去访问,每当问起他的时候他 却笑而不答;末了他竟宣称,他当天就在街上把手稿给遗失 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听说此事,对丈夫大发雷霆。   “你没有把纸糊的教堂也告诉他吧? ”她惊慌起来了。   冯?列姆布克显然发起愁来,而发愁对他是有害的,也是 被医生禁止的。除了省里发生了许多我们将在下面谈到的麻 烦事情以外,他还碰到了特别的难题,不仅长官的尊严遭到冒 犯,甚至他的心灵也受到了损害。在结婚以后,安德列?安东 诺维奇根本就不曾想到将来可能发生家庭的糾纷和冲突。他 在一生中每当想到他的明鄒和恩奈斯金娜的时候,他都是这   415   么认为的。他觉得他受不了家庭的风暴。尤莉碰?米海洛夫 娜终于向他作了一番坦率的解释。   “你可不能为这件事生气,”她说,“仅仅因为你比他聪明 两倍,你的社会地位也不知比他要高多少。这个孩子身上还残 留着许多过去的自由思想作风,我觉得,他不过是淘气罢了; 但是不能操之过急,要馒馒来。要重视我们的青年;我对他们 釆取爱护的方针,好让他们悬崖勒马。”   “可是鬼才知道他说些什么,”冯?列姆布克反驳道,“我 总不能容忍他当着我的面在大庭广众之间振振有辞地说,政 府故意让人民狂饮伏特加,以便把他们变成牲畜,防止他们造 反。你想想看,当我不得不在众人面前听这种话的时候,我的 处境有多狼狈。”   冯?列姆布克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他不久以前跟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一次谈话。他出于想利用他的自由主义使 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么一种无害的目的,便把他自己偷偷搜 集的各种各样俄国的和国外的传单拿出来给对方看。这些传 单是他从一八五九开始就悉心搜集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此 爱好,而不过是出于一种值得称赞的好奇心罢了。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猜到了他的用意,便粗鲁地说,有些传单一行字的涵 义,要比整个衙门的涵义还大,“您的衙门可能也不例外”。 列姆布克感到厌恶。   “但是这在我们这儿却未免还早,还太早吧,”他指着那些 传单,几乎是央求般地说道。   “不,并不早;瞧您不是害怕了吗,可见并不早。”   “不过,譬如说,那里煽动捣毁教堂。”   416   “为什么不能呢?您是个聪明人,当然,您自己是不信上 帝的,可是您非常清楚地懂得,您需要宗教,因为您想把人民 变成牲畜。真理比谎言诚实。”   “我同意,同意,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但这在我们这儿还 是未免太早,太早……”冯?列姆布克皱起眉头。   “要是您自己也赞成捣毁教堂,并举起棍棒向彼得堡迸 发,而只是在时间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那末您还算是个什么 政府官员呢?”   列姆布克的小辫子被毫不客气地抓住了,他不禁深为不   安。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六神无主了,由于自尊心受到 损害而越来越感到气愤,“您还是个年轻人,主要的是您并不 了解我们的目的,所以您就弄错了。您瞧,最亲爱的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您是把我们称作政府官员吧?那好。称作独立 自主的官员?那好。但是请问,我们现在是如何行事的呢?我 们负有责任,然而归根结底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在为共同事业 效劳。我们只是在控制局面,以免被你们弄乱,以免离开了我 们就会四分五裂。我们并不是你们的敌人,绝对不是,我们对 你们说.?前进吧,进步吧,你们甚至可以进行破坏,也就是破坏 一切陈旧的、应该改革的东西;然而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也要把 你们约束在必要的范围内,以免你们自己把自己给毁了,因为 若是没有我们,你们只会使俄国摇摇欲坠,把它糟蹋得不成个 样子,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关心它的体面。您应该深刻地理解, 我们和你们是彼此不可缺少的。在英国,辉格党和托利党①   ①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的两个主要政党——自由党和保守党。   417   也是彼此不可缺少的。哦:我们是托利党,而你们是辉格党, 这就是我的看法。”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甚至都激动起来了 在彼得堡的 时候他就喜欢发表睿智的和具有自由主义色彩的议论,但在 这里主要的是谁也不会偷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沉默不 语,而且不知为什么严肃得非同寻常。这就使演说家更为兴 奋了。   “您可知道,我,‘一省之主’,”他接着说,一面在书斋里踱 来踱去,“您可知道,由于我担任了许多职务,因此我就任何一 个职务也不能履行,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可以同样确切地 说,我在这儿根本无事可做。全部秘密就在于一切都取决于 政府的观点。假定政府由于政策上的原因,或是为了平息民 众的不满,有朝一日建立了共和国,另一方面又同时加强省长 的权力,那末我们这些省长就会把共和国吞掉;岂止一个共和 国.?任随什么东西我们都会吞掉,?至少我觉得我打算……总 之,倘若政府来电指示我发挥狂热的积极性,我也会发挥狂热 的积极性。我曾当面告诉这里的人们:‘先生们,要想使省里 的一切机关保持平衡并繁荣昌盛,必须有一个条件:加强省长 的权力。’您瞧,应该让所有这些机关,无论是地方自治机关还 是司法机关,都过一种可说是双重的生活,也就是一方面应该 让它们存在(我同意,这是必要的),哦,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又 不应该存在。一切都取决于政府当局的看法。一旦政府当局 心血来潮,忽然认为各种机关都是必不可少的,那末这些机关 在我这儿立刻就会一应俱全。一旦这种必要性不复存在,那 就谁也不会在我这儿找到它们了。这就是我对狂热的积极性   418   的理解5倘若不加强省长的权力,它是不会有的。我现在是单 独跟您一个人这样说。您知道,我已向彼得堡提出,必须在省 长官邸的门外设特别岗哨。我正在等候答复。”   “您需要两名岗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   “为什么要两名呢?”冯?列姆布克在他面前站住了。   “也许一名还不足以显示出您的气派。您非设两名不   可。”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做了个鬼脸。   “您……天知道您会放肆到什么地步,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您利用我的善良说讽刺话,还装扮成一个有美德的无礼   之辈……”   “这由您怎么说都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喃喃地说, “而你们还是在为我们铺路,并为我们的成功作准备。”   “您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你们的成功又指的是什么?” 冯?列姆布克惊讶地凝视着他,但未听到回答。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听说了他们这一次的谈话,大为不   “可我总不能,”冯?列姆布克为自己辩护,“对你的宠儿 打官腔呀,何况谈话的时候也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可能 说漏了嘴……不过我是出于一片好心。”   “你的心也未免好得过分了。我过去不知道你收集了一 批传单,劳驾,拿给我看看。”   “可是……可是他把它们要走了,说是只看一天。”   “您又给了他!”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勃然大怒,“你可真 不知道好歹广   “我马上派人到他那里把传单取回来。”   “他不会给的。”   “我一定要他给!”冯?列姆布克生气了,他甚至从座位上 跳起来,“他算个什么,我们居然这么怕他,我又是什么人,居 然什么事都不敢做?”   “请您坐下,放平静些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制止了他, “我现在回答您的第一个问题:他是由一位显要人物介绍给我 的,他颇有才具,有时谈吐也非常机智。卡尔马津诺夫曾肯定 地对我说,他几乎跟各地都有联系,而且对京城的青年有非常 大的影响。假若我能通过他把他们全都吸引过来,让他们聚 集在我的周围,我就可以为他们的功名心指出一条新的出路, 使他们免于毁灭。他全心全意地忠实于我,对我百依百顺。” “不过倘若他们被宠坏了,他们会……鬼知道他们会干出 什么事来。当然,这是一种主张……”冯?列姆布克不安地为 自己辩护,“但是……但是你瞧,我听说在某县发现了一些传 单。”   “可是这种传说夏天就有了,——传单啦,伪钞啦,还有别 的什么啦;可是直到现在连一张也没有找到。是谁告诉您 的?,,   “我是从冯?布柳姆那儿听说的。”   “啊,别跟我说您的布柳姆啦,往后永远别再提到他!”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生气了,刹那间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冯《布柳姆是省长办公厅的一名官员,她特别恨他。此事留 待以后再说。   “请你别为韦尔霍文斯基感到不安,”她在谈话结束时说   420   道/倘若他参予了什么淘气行为,那他就不会象他现在跟你 和这里所有的人讲话这样讲话了。好说漂亮话的人并不危 险,我甚至可以说,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以通过他第一个 了解到情况。他狂热地、狂热地忠实于我。”   在叙述日后的种种事件之前,我要指出,倘若不是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的自命不凡和贪图虚名,那末这帮坏蛋在我 们这里干下的那些事情说不定一件也不会发生。她对此负有 很大责任!   第五章节日之前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征集签名为救济我省家庭女教师而 筹备的那个节日,日期已经事先确定了数次,但也推迟了数 次。老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充 当听差的小官员利亚姆申,此人有一个时期经常去找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后来又因会弹钢琴突然在省长官邸里受到宠 幸;再有就是利普京,他已被尤莉桠?米海洛夫娜内定为未来 无党派的省报的编辑;此外还有几位太太和小姐,最后,甚至 还有卡尔马津诺夫,虽说他并不经常在她身边打转,但他却洋 洋得意地大声宣称,当文学的卡德里尔舞开始的时候,他将使 所有的人都又惊又喜。签名者和乐捐者的人数非常之多,全 城社交界的优秀人物都参加了;然而也接受了一些很不优秀 的人物,只因为他们有钱。尤莉碰?米海洛夫娜曾指出,有的 时候甚至就得允许各阶层的人物混在一起,“否则谁去开导他 们呢? ”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家庭委员会,会上决定,节日将是民 主的。签名人数的众多诱使他们大肆挥霍;他们想创造一个 奇迹——因此节日就被推迟了。还没有决定的是,晚上的舞 会在哪里举行:是在首席贵族夫人为这个节日而让出来的那   422   幢大房子里举行呢,还是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家中举行?斯克沃列什尼基虽说远了一点,然而委员 会里的许多人却认定,在那里将“比较自由”。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本人则满心希望定在她的家里。很难理解,为什么 这个高傲的女人几乎是巴结起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来了。她 也许是乐于看到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终于也有这么一天几乎 不得不来奉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他比对任何人都 更加客气。我再重复一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直不停地 在省长官邸里用窃窃私语的办法让对方渐渐相信他早先就曾 暗示过的一种说法,那就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个同 最神秘的团体有着最神秘的联系的人物,他到这儿来大概是 负有某种使命。   当时这儿的人有一种奇怪的情绪。特别在女士们当中显 示出一种轻佻的态度,而且不能说这种态度是逐渐形成的。仿 佛有些非常放纵的观念在随风扩散。出现了一种非常快活 的、轻浮的情绪;但我不能说这种情绪是始终令人愉快的。一 种杂乱无章的思想方式非常时髦。后来,当一切都结束了的 时候,人们都指责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指责她那个小圈子和 她的影响;但是这一切未必都是尤莉碰?米海洛夫娜一个人 造成的。恰好相反,起初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赞扬 这位新省长的夫人善于把社交界团结在一起,并使气氛突然 变得愉快起来。甚至还发生了几粧丑事,但全都跟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毫不相干;当时人们都只是在哈哈大笑、寻欢取 乐,谁也不曾出面加以制止。诚然,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冷眼 旁观,对当时发生的种种事件抱有自己特殊的看法;然而就连   423   这些人当时也并无怨言;他们甚至还微笑哩。   我还记得,当时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相当 广泛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的中心也许果真就在尤莉娅?米 海洛夫娜的客厅里。在这个聚集在她身边的隐秘的小团体 里,当然,是在那些年轻人中间,允许各种各样的胡闹——这 种胡闹有时的确相当放肆,这甚至成了一种规矩。小团体里 甚至还有几位十分可爱的女士。青年们举行野餐、娱乐晚会, 有时乘坐马车或骑在马上结伴在城里闲逛。他们到处猎奇, 甚至亲自出面故意制造奇遇,仅仅是为了寻找有趣的话题。他 们仿佛鄙视我们这个城市,把它看作是愚人城①。人们把他 们称作嘲笑者或挖苦者,因为他们无所顾忌。譬如发生过这 样一件事:当地一个中尉的妻子,是个还很年轻的黑发女郎, 虽然因丈夫的虐待而憔悴了,在一次娱乐晚会上,她冒冒失失 地坐下来玩赌注很大的牌戏,希望能赢一笔钱买件短斗篷,不 料非但没有赢,反倒输了十五卢布。由于害怕丈夫,又没有钱 偿还赌债,她便鼓起先前的勇气,决定就在娛乐晚会上偷偸地 向我们市长的儿子借一笔钱。这个市长的儿子是个因纵欲无 度而未老先衰的恶少,他非但拒绝了她,而且还放声大笑地跑 去告诉了她的丈夫。那个中尉的收入只有一份薪俸,的确很 穷,他把妻子带回家里,不管她怎么哀号尖叫和下跪求饶,仍 尽情地把她折磨了一番。这一桩令人愤懑的爭在全城只引起 了人们的笑声,尽管可怜的中尉太太并不属于围在尤莉娅?   ①指俄国讽刺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作品《一个城市的历史》描写的一 个城市。   424   米海洛夫娜身边的那个小团体,但是在这群“骑马出游的男 女”中有一位女士,是个非常古怪而又喜欢冒险的人物,她不 知怎么认识中尉太太,便驱车前往,而且干脆就把中尉太太接 到自己家中作客。到了那儿,我们那些淘气孩子立刻把她抓 住,对她宠爱备至,送给她许多礼物,把她扣留了四天,不送还 给她丈夫。她住在那个不安分的女士家里,整天跟她和那一群 寻欢作乐的人一起骑马在全城游逛,参加各种娱乐活动和舞 会。人们一直在嗾使她把丈夫拉到法庭上去,制造一起丑闻。 他们保证大家都会支持她,并出庭作证。丈夫默不作声,不敢 跟他们斗。可怜的女人终于明白,她陷入了不幸之中,到了第 四天的黄昏时分,她吓得半死地从自己的保护人那儿逃回她 的中尉家中。至于夫妻之间发生的事,外人就不大清楚了;然 而中尉租的那幢低矮的小木房的两扇护窗扳,却有两周不曾 打开。当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听到了这一切的时候,她对那些 淘气孩子大为生气,对那个多事的女士的行为祖大为不满,虽 说后者在抢到中尉太太的当天就把可怜的女人送给她了。不 过这件事很抉就被人们忘掉了。   还有一次,一名小官员,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家长,把他 的十七岁的女儿,一个全域闻名的美人,嫁给来自另一个地 区的一位年轻人,那人也是个小官员。但是人们突然获悉,在 新婚之夜,那个年轻的丈夫对这个美人儿非常无礼,他因自己 的名誉受到玷污而拿她出气。利亚姆申可说是此事的见证 人,因为他在婚礼上喝醉了酒,便在那家过夜,第二天刚刚天 亮;他便跑出去到处传播这桩趣闻。转眼之间就聚集了十来 个人,个个都骑着马,有的骑的是租来的哥萨克马,这群人当   425   中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有那个尽管头发已经斑白,但每 逢我们那些浮浪子弟干什么丑恶勾当的时候却几乎无不在场 的利普京。当新婚夫妇乘了一辆两匹马拉的轻便马车驶上街 头,淮备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在婚后第二天去作必不可少的 拜访时,尽管并未发生任何意外事件,然而这一伙骑马的青年 还是愉快地嘻笑着把轻便马车围了起来,整个上午都跟着它 在城里奔跑。当然,他们并未走进新婚夫妇的家里,而是骑着 马守候在大门外;他们并未对新郎和新娘施加特别的侮辱,然 而还是制造了一起丑闻。全城议论纷纷。不消说,人人都哈 哈大笑。不料冯?列姆布克却大发雷霆,他跟尤莉娅?米海 洛夫娜又演出了一幕活剧。她也勃然大怒,还打算把那些淘 气孩子拒之门外。但是到了第二天她就原谅了他们所有的 人,这是由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规劝和卡尔马津诺夫的 几句话。后者认为这个“玩笑”开得相当有趣。   “这倒符合本地的习俗,”他说,“起码是别出心裁而 且……颇为大胆的;再说,您瞧,大家都在笑,只有您一个人在 生气。”   然而有些恶作剧却具有明确的倾向性,而且是令人不能 容忍的。   城里来了个推销福音书的女书商,她是个可敬的女人,虽 说是小市民出身。人们开始议论她,因为首都的报纸上刚刚 发表了一些对女书商的有趣的评论。又是那个无赖利亚姆 申,他在一个指望在学校里谋得一个教职而眼下却无所事事 的神学校学生的协助下,装作向女书商买书的样子,把一整包 国外的春宫照片偷偷地塞进了她的口袋事后人们知道,这   426   些照片是一位非常可敬的老人(我现在姑隐其名)特意为了干 这件事而捐献出来的。这位老人脖子上挂着一枚很神气的勋 章,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喜欢“健康的笑和愉快的儿戏”。当 可怜的女人在我们的市场上从口袋里往外掏圣书的时候,照 片也散落了一地。人们又是笑,又是埋怨。围上来一群人,开 始骂她,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难免就会动手了。女书商被关 进牢房;直到娩上,由于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气愤中得 知了这桩丑事的隐秘细节,经过他的一番努力,才把她释放出 来并撵出城去。这时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已经下决心要把利 亚姆申赶走了,不料就在这天晚上,这一帮人把他领到她的家 里,说是他编了一支新的、别具一格的钢琴曲,并劝她好歹听 一听再说。曲子杲然有趣,还有一个可笑的标题:《普法战 争》?。曲子是以《马赛曲》的威严旋律开始的:   让龌龊的血液浇灌我们的田地!   可以听到高傲的挑战、为未来的胜利兴高采烈的情绪。然 而蓦地从旁边和下面的一个很近的角落里,和着这首国歌的 一些巧妙地变了调的节拍,响起了《我亲爱的奥古斯汀》②粗   ①《马赛曲》同德国小市民的小调《我亲爱的奥古斯汀》独特的竞赛,反映了 一八七〇至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战争中,从法国统治阶层最初希望取胜到 法国最后投降所经历的种种波折。以《我亲爱的奥古斯汀》取胜而告终 的这场竞赛,大概是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述看法: 一七八九年法国革命的种种理想,正在十九世纪丑恶的资产阶级现实生 活的条件下遭到助解并被庸俗化了。   ②原文是德文,下同。   427   俗的旋律。《马赛曲》对此未加注意,《马赛曲》对自己的宏俜 庄严正兴高采烈到了顶点;然而《奥古斯汀》在不断加强,《奥 古斯汀》越来越厚颜无耻,不知怎么一来,《奥古斯汀》的旋律 出人意外地开始同《马赛曲》的旋律融为一体了。《马赛曲》仿 佛生起气来;它终于注意到了《奥古斯汀》,想把它甩开,想把 它当作一只纠缠不休的、微不足道的苍蝇赶走,可是《我亲爱 的奥古斯汀》却硬是赖着不走;它愉快而自信;它兴致勃勃而 又厚颜无耻;而《马赛曲》不知怎么却突然变得愚不可及:它已 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委屈;这是气愤的哀亭,这是双手伸向 上苍的哭泣和诅咒:   决不放弃我们的一寸土地,   决小丢掉我们要塞上的'一块石头!   但它已经不得不跟《我亲爱的奥古斯汀》和着同一个节拍 歌唱了。它的旋律不知怎么就无比愚蠢地变成了《奥古斯 汀》,它渐渐屈服了、消失了。只是偶尔还可以听到冒出一句 “让龌齪的血液……”,但是立刻又极其可耻地跳到粗俗的华 尔兹上去了。它完全屈服了:这是扑在俾斯麦胸前号啕大哭 并放弃了一切的一切的儒勒?法弗尔①……可是这当儿,《奥 古斯汀》却厉害起来了:可以听到嘶哑的旋律,使人感到人们 喝了不计其量的啤酒,疯狂的自吹自擂,索取数十亿的赔款、 精致的雪茄、香槟濟和人质;《奥古斯汀》渐渐变成疯狂的怒 吼……普法战争结束了。我们的听众鼓起掌来,尤莉娅?米   ①法弗尔(1809—1880),普法战争时期法国的外交部长。   428   海洛夫娜微笑着说:“咳,娜能把他赶走呢?”和约缔结了。这 个坏蛋确是有点才气。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一次肯定地 对我说,最高超的艺术天才可能是一些最可怕的恶棍,二者互 不妨碍。日后有流言说,这支讽剌乐曲是他从一个既有才能 又很谦虚的年轻人那里剽窃来的,那年轻人是他认识的一个 过路人,其姓名一直无人知晓;不过这是题外的话了。这个坏 蛋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转了好几年,在他举行的娱 乐晚会上经常根据人们的要求模仿形形色色的犹太人,模仿 聋婆娘的忏悔或分娩,而如今他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那儿 有时还顺便以《四十年代的自由主义者》为题,用极为可笑的 方式模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人们都纵声大笑,因 此,最后就根本不可能把他赶走了:他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 物。何况他又奴颜婢膝地巴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而后者 当时对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也已经有了简直使人感到奇怪的 强烈影_……   我本来无须特别谈到这个恶棍,而且也不值得对他花费 这么多的笔墨;不过这时发生了一桩令人气愤的事件,人们一 P咬定,他也参与了这个事件,而在我这部记事里我又无论如 何不能不提这一事件。   一天早晨,关于一桩岂有此理的、令人愤懑的亵渎行为的 消息传遍了全城。在我们巨大的市场的入口处,有一座破旧 的圣母诞生教堂,它是我们这座古城的名胜古迹。在院墙的 大门口,早就有一个很大的圣母像嵌在栅栏后面的墙上。一 天夜里,圣像被盗了,神龛的玻璃被打碎了,栅栏被拆毁了,刺 冠和衣饰上的一些宝石和珍珠被取走了,不过我不知道它们   42Q   是否都很贵重。不过主要的是,除了盗窃之外,还犯下了不可 理解的、愚弄人的亵渎行为:据说,那天早上在圣像的被打碎 的玻璃后面发现了一只活老鼠。到了四个月之后的现在,大 家才确切地知道,罪行是苦役犯费季卡犯的,不过人们由于什 么原因还补充一句,说利亚姆申也参与了。但当时谁也没有 提到利亚姆申,而且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他,而如今大家都一口 咬定当时是他放进去了那只老鼠。我还记得,我们那些长官 全都有点惘然若失。人们从早上起就聚集在犯罪的地点。那 儿总是站着一群人,虽说人数并不太多,但毕竟也有一百来 个。一些人来了,另一些人又走了。人们来了以后便在自己 身上画十字,毕恭毕敬地吻着圣像;人们开始供上祭品,还端 来一只教堂里的盘子,盘子旁边有一个修道士,直到下午三 点,当局才想到可以下令让人们不要成群地在那儿停留,只要 做完了祷告、吻过了圣像、供上了祭品,就马上离开。这粧倒 楣的事件使冯?列姆葙克感到很不愉快。我听说,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事后曾说,从这个不祥的早上开始,她发现自己丈 夫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忧郁神色,直到两个月后他因病离开我 们这个城市,这种忧郁神色也始终没有消失,而且似乎至今也 伴随着他到了瑞士,他是在我省短期任职以后去那儿继续休 息的。   我记得,我在当天下午十二点多的时候到广场上去了一 趟;人们默默无言,脸色庄重而阴沉。一个黄脸的胖商人乘一 辆轻便马车来到那儿,他下了车,向圣像叩个头,又吻吻它,損 了一个卢布,然后叹着气登上马车走了。又驶来一辆四轮马 车,车上坐着我们的两位女士,由我们的两个淘气孩子陪伴   no   着。这几个年轻人(其中的一个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也从车里 下来,相当不客气地把人们推开,挤到圣像跟前。那两个年轻 人都没有脱帽,有一个鼻子上戴着夹鼻眼镜。人群中发出了 抱怨声,当然,声音不大清楚,然而是不客气的。戴夹鼻眼镜 的小伙子掏出一只塞满钞票的钱夹,取出一枚铜币扔到盘子 里;他俩嘻嘻哈哈地高声谈着话回到四轮马车跟前。这当儿,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陪伴 下,突然策马来到。她跳下马来,把缰绳拋给了按照她的吩咐 依然骑在马上的她的同伴,正好就在那个年轻人拋出铜币的 时候走到了圣像前面。她的双颊泛起了愤怒的红晕;她摘下 自己的圆帽和手套,直接跪在圣像前面肮脏的人行道上,虔敬 地叩了三个头。接着她掏出自己的钱包,但是由于里面只剩 下几枚十戈比的银币,转瞬之间她便摘下了自己的一对钻石 耳环,把它们放在盘子里了。   “可以吗,可以吗?给圣像当衣饰?”她十分激动地问那个 修道士。   “可以,”修道士回答,“任何捐献都是善行。”   人们默不作声,既不责备,也不赞许;莉莎维塔?尼古拉 耶夫娜穿着弄脏了的衣服,骑上马疾驰而去。’   我现在描述的这俾事发生之后,过了两天,我在一大群人 当中看见了她,这群人乘坐三辆四轮马车正朝什么地方驶去, 马车周围都是骑马的人。她向我招了招手,让马车停下,而且   非让我参加他们一伙不可。在马车里给我找到一个座位之 后,她便笑着把我介绍给她的那些女伴,几位衣饰豪华的女 士。她还向我解释,他们全都是去参加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 的。她哈哈大笑,而且流露出一副过分幸福的模样。最近以 来,她高兴得简直有点淘气了。事情的确有点蹊跷:他们全都 直奔河对岸商人谢沃斯季扬诺夫的房子而去,在这幢房子的 厢房里,我们的圣人和先知谢苗?雅科夫列维奇①已经心满 意足、怡然自得地隐居了十年了,此人不仅在我们这儿很出 名,就是在周围各省乃至彼得堡和莫斯科也很有名气。人人 都去拜访他,尤其是那些外来的人,他们听到一句古里古怪的 话便向他鞠躬,还捐赠财物。捐赠的财物有时十分可观,倘若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自己不把它们拿来派什么用场的话,那 末就会虔诚地把它们送到教堂里去,而且主要是送到我们的 圣母修道院去;修道院为了这个目的,经常派一名修道士守在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身边。大家都指望着能得到很大的乐 趣。除了利亚姆申以外,这伙人当中谁都还没有见过谢苗? 雅科夫列维奇,现在利亚姆申肯定地告诉大家,先知曾下令用 扫帚把他赶走,还亲手朝他身后扔了两个煮熟的大土豆。在 骑马的人们当中,我还看到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又骑在 一匹祖来的哥萨克马上,骑马的姿势非常难看,还看到了尼古 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也骑着马。后者有时并不回避公众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的形象,对莫斯科装疯卖傻、 假托神命的先知伊万?雅科夫列维奇?科列沙(1780—1861)作了独出 心裁的介绍。   432   的娱乐活动,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彬彬有礼地做出一副愉快的 模样,尽管照旧很少幵口,即使开口也只有寥寥数语。当我们 这一帮人过了桥,走到城里的旅馆前面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 宣称,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刚刚发现一名开枪自杀的旅客,现   ?   在正在等候警察前去验尸。有人立刻想到应该去瞧瞧那个自 杀者。这个主意得到了拥护:我们的女士们从来没有见过自杀 者哩。我还记得,有一位女士当时就大声说道,“一切都使人 那么厌烦,只要有什么能叫人开心的事儿,那就没有什么可客 气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大门外等候;其余的人则成群结 队地走进了肮脏的走廊,使我惊奇的是,我在这些人当中也看 见了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自杀者的房间门是开着的, 不消说,人们不敢不让我们进去。那是个还很年轻的小伙子, 最多也不超过十九岁,想必长得很漂亮,一头浓密的淡黄色头 发,一张端端正正的椭圆形面孔,一个纯洁优美的前额。他已 经僵硬了,苍白的小脸蛋犹如大理石雕成的。桌上放着他亲 笔写的一张便条,叫人们不要为他的死去责怪任何人,并称他 开枪自杀是因为他“挥霍了”四百卢布。便条上写的就是“挥 霍了”这个字眼。在便条上的四行字中,有三处文法上的错误。 一个显然是他的邻居的胖地主对他的死尤为伤心,这个地主 住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是到这儿来办自己的事务的。人们从 他的话里获悉,这个男孩子是被他的家庭——守寡的母亲、几 个姊妹和姑妈从乡下打发到城里来的,为的是在住在城里的 一位女亲戚的监督下为他即将出嫁的大姐采购各种物品作为 嫁妆,然后把它们带回家去。全家的人提心吊胆地叹着气把 这用十年工夫积蓄下来的四百卢布交给了他,在送他上路的   4SS   时候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又是祷告,又是画十字。男孩子在 这之前一向是朴实而可靠的。三天前他来到城里以后,并没 有去找那位女亲戚,而是在旅馆里住下,并径自进了倶乐部, 希望在后面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外来的庄家,起码也 得找个赌牌的机会。不料当天晚上既没有赌局,也没有庄家。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回到房间里,要了香槟酒、哈瓦那雪茄,并 叫了一份有六、七道菜的夜餐。然而香槟酒把他灌醉了,雪茄 烟又使他呕吐不止,因此送来的食物他根本未动,几乎是不省 人事地倒在床上睡着了。翌日醒来,他象苹果一般新鲜,立刻 到屯聚在河对岸郊区的茨冈人那儿去了(他头一天在俱乐部 里听说有这么一个去处),而且两天没有回旅馆。最后,在头 一天下午五点钟,他醉醺醺地回来,马上倒在床上一觉睡到晚 上十点。醒来以后,他要了一个肉饼、一瓶法国葡萄酒和一些 葡萄,还要了些纸、墨水和账单。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 常d也平静、温和而亲切。他大概是在午夜前后开枪自杀的, 不过奇怪的是谁也没有听到枪声,直到今天下午一点钟才发 现他没有动静,敲门敲不开,便破门而入。葡萄滴剩下半瓶, 葡萄也剩下半盘。子弹是从一把小型的三筒左轮手枪里直接 射进心脏的。血流得很少;手枪从手中掉在地後上了。小伙 子本人半卧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他大概是一瞬间就死了; 脸上看不出一丝临死前的痛苦;神色是平静的,几乎是幸福 的,仿怫他活在世上是无忧无虑似的。我们全都无比好奇地 打量着他。一般说来,在邻人的每一个不幸之中总有一种使 旁观者感到开心的东西——甚至不论这个邻人是谁。我们的 女士们默默地注视着,旅伴们则在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高   434   度的沉着。其中的一个指出,这个结局是再好不过了,这个男 孩子再也想不出更聪明的办法了;另一个断言,尽管只有一眨 眼的工夫,可他毕竟享受了一番人生的乐趣。第三个则贸然 说道:为什么我们这儿近来经常有人悬梁自尽和开枪自杀, —仿怫他们的根基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大家脚下的地板 转眼之间就溜走了?人们冷淡地瞧了瞧这个爱发议论的人。可 是一向以扮演小丑为荣的利亚姆申却偷偷地从盘子里拿了一 串葡萄,另一个人也嘻皮笑脸地如法炮制,第三个则向那瓶法 国葡萄酒伸出手去了。但是已经到来的警察局长制止了他, 甚至还要求大家“退出房间”。由于大家都已经看够了,所以 立刻就毫无争论地走了出去,尽管利亚姆申为了什么事情还 跟警察局长纠缠了一阵。在后半段旅途中,普遍的喜悦、欢声 笑语与活泼的谈话,几乎比先前活跃了一倍。   我们在午后一时整到达谢苗?雅科夫列维奇那儿。那幢 相当大的商人的房屋大门敞开,可以畅通无阻地走进厢房。我 们立刻获悉,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正在进午餐,但照样接待宾 客。我们这一群人一拥而入。供这位圣人接待来宾和用餐的 那个房间相当宽敞,有三个窗户,一道高及腰部的木栅,从这 一面墙伸到另一面墙,把房间横隔成相等的两半。一般的来 访者被挡在木栅外面,只有那些幸运儿可以根据圣人的吩咐 通过木栅上的小门进入他的那一半房间;倘若他愿意的话,就 让他们坐在他那些陈旧的皮圈椅里和沙发上;他自己则总是 坐在一张古老的、磨损了的、伏尔泰式的圈椅里。他是个相当 魁梧、有点浮肿、面色发黄的人,五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稀疏的 淡黄色头发,谢了顶,胡子剃光了,右颊有点鼓起,嘴也好象有   435   点歪,靠近左边鼻孔有一颗很大的疣子,一双细窄的眼睛,脸 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庄重的、睡意朦陇的。他的衣着是德国式 的,一件黑色的常礼服,但未穿坎肩,也未系领带。常礼服下 面露出一件相当粗糙的白衬衫;双足似乎有什么毛病,穿着一 双便鞋。我曾听说,他一度是个官员,现在还有官衔。他刚刚 吃完清淡的鱼汤,正着手动用第二道食物——蘸盐的带皮土 豆。他从来不吃任何别的东西;不过他喝茶喝得很多,他是茶 的爱好者。由商人供养的三名仆人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一名 仆人穿着燕尾服,第二名象个搬运工人,第三名则象教堂里的 堂守。还有一个非常活泼的十六岁左右的男孩子。除了仆入 以外,在场的还有一个可敬的、头发斑白的修道士,他显得有 点太胖了,手里拿着捐款箱。一张桌子上有一只其大无比的 茶炊在沸腾,还有一个托盘9里面几乎放了两打茶杯。在对面 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捐赠品:几个面包和几包糖,两榜茶叶, 一双绣花便鞋9 一方富丽雅绸手帕,一块呢料,一E粗麻布,等 等。捐赠的钱几乎全都装进修道士手中那个捐_里了。房 间里很拥挤一仅来访者就有十几个人之多,其平有两个坐 在木栅后面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旁边;其中的一个是头发斑 白的老头儿,前来朝圣的“老百姓%另一个是小小的、干瘦的、 外来的修道士,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目光低垂。其他的来 访者全都站在木栅的这一边,绝大多数也是普通老百姓,此外 还有一个来自县城的肥胖的商人,他留着大胡子,穿的是俄罗 斯人的衣服,但人们都知道他是个有万贯家财的富翁;还有一 个上了岁数的贫穷的女贵族和一个地主。大家都在等候自己 的运气,谁也不敢首先开口。有四个人跪着,然而最惹人注目   436   的是那个地主,他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胖子,紧挨着木栅跪在 那儿,靠得比谁都近,虔敬地期待着博得谢苗?雅科夫列维奇 的青睐或一句吉利的话。他已经跪了近一个钟头了,而那位 圣人却一直没有注意到他。   我们的女士们挤在木栅旁边,愉快地、笑嘻嘻地窃窃私 语。她们把跪着的和站着的来访者全都挤到一边,或挡在后 面,唯独没有去打扰那个地主,他侬然顽固地占据着显著的地 位,甚至还用双手抓住了木栅。愉快的、贪婪而好奇的视线都 集中在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身上,那些长柄眼镜、夹鼻眼镜乃 至双筒望远镜也是如此;起码利亚姆申正在用望远镜观看。谢 苗?雅科夫列维奇沉着地、懶洋洋地用他那双小眼睛扫了大 家一眼。   “美目盼兮!美目盼兮!”他用嗄哑的男低音和轻微的感 叹声说道。   我们全都笑了起来.?“美目盼兮是什么意思?”然而谢苗? 雅科夫列维奇却陷入沉默之中,并吃完了自己的土豆。末了,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人们给他端上茶去。   他喝茶的时候通常不是一人独酌,而也要给来访者斟茶, 但远非一视同仁,往往是由他亲自在来访者中指定能够享受 这种殊荣的对象。这种决定向来都很出乎人们的意料,使人 感到吃惊。他有时不去理会那些富翁和达官贵人,却下令给 一个庄稼汉或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斟茶;有时却又不理会 穷哥儿们,而去给一个硕腹巨贾斟茶。同是斟茶,也各不相 同,对有的人要在茶里加糖,对另一些人则让他们就着糠块喝 茶,对第三种人却根本不给糖。这一次走运的是那个外来的   4S7   修道士,给了他一杯加糖的茶,还有那个前来朝圣的老头儿, 但给他的茶根本不带糖。至于从修道院来的那个拿着捐款箱 的胖修道士,不知何故却根本没有人给他斟茶,尽管在此之前 他每天都能得到一杯。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请您对我说点什么,我早就想同 您认识一下了,”我们那辆马车里的那位衣饰豪华的女士,眯 起眼睛微笑着,唱歌似地说道,方才就是她曾经指出,只要有 什么能叫人开心的事儿,那就没有什么可客气的。谢苗?雅 科夫列维奇连瞧都没瞧她。跪着的那个地主深深叹了口 气,发出很响的声音,就象有人把一对大风箱拉了一下似的。   “茶中加糖!”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蓦地指了指那个家财 万贯的商人;后者走上前去站在地主的旁边。   “再给他加点糖!”杯中斟上茶后,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命 令道;又加了一份糖。“再来一点,再给他一点!”又加了第三 次糖,最后又加了第四次。商人乖乖地喝起他的糖浆来了。   “天哪!”人们低声议论起来,并在自己身上画十字。地主 又深深地大声叹了 口气。   “我的爷!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被我们的人挤到墙角 里去的那个贫穷的女人蓦地伤心地叫了起来,但那声音却尖 锐得出乎人们意料,“亲爱的,我等您开恩等了整整一个钟头 了。你对我说点什么吧,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你去问他,”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指了指那个堂守。后 者走到木栅跟前去了。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上次吩咐您做的事您完成了吗?” 他用低低的、从容不迫的声音问那寡妇。   438   “我哪能干得了呢,我的爷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我哪里 对付得了他们!”寡妇号叫起来了,“他们是吃人的生番,到区 里告了我一状,还威胁说要告到枢密院去;他们就这样对待自   己的亲娘!......”   “给她!......”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指了指一大整块糖。一*   个男孩子跑上去,拿起那块糖便送给了寡妇。   “啊,我的爷,你恩比天高。可我把这么多糖往哪儿搁 呢? ”寡妇号叫起来。   “再给点,再给点!”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慷慨地说。   又拿来一大块糠。“再给点,再给点,”——圣人命令道; 拿来了第三块,最后又拿来了第四块。寡妇前后左右都是糖 了。修道院来的那个修道士叹了 口气:按照先前的规矩,这 些糖今天都该送到修道院去的。   “这么多糖叫我往哪儿搁呀?”寡妇柔顺地叹着气,“我一 个人吃了会呕吐的!……这莫不是什么神启吧,我的爷?”   “这就是一种神启呀,”人群中有人说道。   “再给她一磅,再来一磅!”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还不罢   休。   桌子上已经放了一大整块糖,但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指 示再来一磅,于是又给了寡妇一磅。   “主啊,主啊!”人们叹着气,在身上画着十字,“这显然是 神启啊。”   “首先您要用这慈悲和恩惠使您的心得到宽慰,然后您再 到这儿来控告您亲生的子女,您自己的骨肉;这大概可以看作 是这个象征所包含的意思,”从修道院来的那个肥胖的、但人   439   们却忘了给他送茶的修道士轻声地、但又洋洋得意地说道,他 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一气之下便担当了解释者的角色。   “你说的是啥,我的爷,”寡妇突然生气了,“在韦尔希申家 的房子着火的时候,佶们用套马索套住我往火里拉。他们把 一只死猫锁在我的小箱子里,这就是说,不论什么伤天害理的 事门都干得出来……”   “把她赶走,赶走!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突然挥动双手。 堂守和那个男孩子冲到木栅外面去了。堂守架起寡妇的 一只胳臂,她服服帖帖地被拖到门口,一面瞧着后面那些送给 她的大糖块,那男孩子正拽着它们跟在她后头。   “夺下一块,夺下一块!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命令留在他 身边的那个搬运工人模样的仆人。后者急忙去撵向门外走去   參   的那几个人,过了一会儿,三名仆人全都回来了,而且拿回了 一度送给了那寡妇,而现在又从她那儿夺了回来的一大块糖; 不过她还是拿走了三块。   “谢苗?雜科夫列维奇,”从门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 曾梦见一只鸟儿,一只寒鸦,它从水里飞出来,又飞进火里去 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P阿?”   “天将大寒,”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说道。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答复我,我 早就对您发生兴趣了,”我们那位女士又说起来了。   “你问他!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不理会她,突然指着跪在 那儿的地主说道。   来自修道院的那个修道士接到命令,便慢慢地走到那地 主跟前。   440   “您狃了什么罪啦?没有吩咐您干什么吗?”   “吩咐我不要打架,不要任意动手地主嗄哑地答遨。   “您傲到了吗?”修道士问道。   “我做不到,我自己的力量战胜了我。”   “把他撵出去,撵出去!用扫帚把他撵出去,用扫帚!”谢 苗。雅科夫列维奇挥动双手。那个地主不等别人来惩罚他便 一跃而起,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他在跪着的地方留下了一枚金币,”修道士高声宣布,一 面从地扳上拾起金币。   “给他!”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用一根指头指了指那个拥. 有万贯家财的商人。那商人不敢拒绝,便收下了。   “黄金对黄金,”从修道院来的那个修道士忍不住说道。 “给此人一杯加糖的茶,”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蓦地指了 指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仆人斟了一杯茶,但他弄错了, 把茶送给了戴夹鼻眼镜的花花公子。   “给那个高个子,高个子,”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纠正他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接过茶杯,象军人那样微微鞠 了 一躬,便喝起茶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全都纵声   人关起米。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莉莎蓦地对他说道,“那位 跪着的先生走了,您去跪在他那个地方。”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莫名其妙地瞧了瞧她。   “我请求您这样做,您会使我感到很大的荣幸。您听我 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她突然坚决地、固执地、热烈   441   地、迅速地说了起来,“您一定得跪下,我一定要看到您跪在那 儿。倘若您不跪,那您也就别走到我跟前来。我非要您下跪, 非要您下跪!……”   我不知道她说这一番话是什么用意;但她坚决地、毫不妥 协i也要求如此,仿佛发怒似的。往后我们将会看到,马夫里 基?尼古拉耶维奇把她近来发作得特别频繁的这种任性归因 于对他盲目爆发出来的憎恨,但这种憎恨却并无恶意,恰好相 反,她是敬重他、爱他并尊敬他的,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 种憎恨是她有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的一种特别的、无 意识的憎恨。   他默默地把茶杯递给了站在他身后的一个老太婆,推开 木栅上的一个小门,未经邀请便走进了谢苗?雅科夫列维奇 自己占有的那半个房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房间中央跪了下 来。我觉得,在他那脆弱而坦率的心灵里,对于莉莎当众粗暴 地愚弄他的这种乖常行径大为震惊。说不定他认为,当她看 到由于她的固执而使他蒙受了这种羞辱的时候,她会感到羞 愧的。当然,除了他以外,谁也不会下决心采取这种既天真而 又不十分体面的办法来纠正一个女人的错误。他不动声色地 保持着自己的庄重神情跪在那儿,又高又大,笨手笨脚,令人 可笑。然而我们的人都没有笑;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产生了 令人痛苦的效果。大家都瞧着莉莎。   “橄榄油,橄榄油!”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喃喃地说道。   莉莎倏然脸色苍白,她大叫一声,又“哎”了一声,便冲到 木栅后面去了。这时出现了一个迅速的、歇斯底里的场面:她 不遗余力地用双手拽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胳膊肘,   442   想把他拉起来。   “您站起来,站起来!”她发疯似地叫道,“马上站起来,马 上!您怎么竟敢跪下!”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站了起来。她用双手紧紧地抱 住他肘部以上的手臂,凝视着他的脸。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 怖的神色。   “美目盼兮,美目盼兮!”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又重复了一   遍。   她终于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拉回木栅外了;我们 这一群人发生了强烈的骚动。我们那辆马车上的那位女士大 概是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便第三次响亮地、尖声地询问谢 苗?雅科夫列维奇,脸上照旧挂着装腔作势的笑容:   “怎么,谢苗?雅科夫列维奇,难道您就不对我也‘说点’ 什么?我对您可抱着很大的希望哪。”   “去......你的,去你的!......”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突然冲   着她说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话。这句话说得很厉害,又说得非 常清楚。我们的女士们尖叫了一声,拚命地往外跑,男伴们则 哈哈狂笑起来。我们对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的访问就这样结 束了。   不过这当儿据说又发生了一桩非常神秘的事件,而且我 得承认,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事件,我才对这次旅行作了如此详 细的叙述。   据说,当大家一拥而出的时候,莉莎由马夫里基?尼古拉 取维奇搀扶着,在拥挤在门口的人群里蓦地碰见了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应该指出,自从那个星期天上午她昏过去   443   以来,虽说他俩遇到过不止一次,但彼此都不曾互相接近,也 不曾说过一句话。我看到了他们在'门口相遇的情形:我觉得, 他们双方都停留了一刹那,而且有点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可 是我在人群中可能并没有看清楚。与此相反,有人肯定地、而 且十分严肃地说,莉莎看了一眼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便 迅速抬起手来,而且正好跟他的脸平行,倘若后者没有及时避 开,她准会给他一个耳光。说不定她是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 或他那种讥笑的神色,尤其是在她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 奇之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之后。我得承认,我自己是什么 也没有看见,可是別的人却都一口咬定他们看见了,虽说在一 片混乱之中绝不可能人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不过也可能有人 看到了。然而我当时却并不相信。不过我还记得,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归途中脸色一直有点苍白。   几乎与此同时,而且也就在这同一天,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终于又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见面了。她的脑子里 早就考虑到了这次见面,也早就把这件事通知了她这位过去 的朋友,然而由于某种原因,却一直拖延到现在。见面的地点 是斯克沃列什尼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来到她郊外的住 宅以后一直忙碌不堪:直到头一天晚上才最后决定,即将到来 的节日将在首席贵族夫人的家中举行。但是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挪灵机一动,立刻想到在节日结束以后,谁也拦不住她在 斯克沃列什尼基矣行举办一个她自己的节日,钯全城的人再   444   次召来。那时大家就能亲眼看到,究竟是谁的房子更好,究竟 在哪里能使人得到更殷勤的接待,并使舞会办得更加饶有风 趣。总的说来,她简直都叫人认不出来了。她仿佛已经脱胎 换骨,从先前那个难于接近的“贵夫人”(这是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的说法)变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任性的、上流社会的女 人。不过这可能只是表面现象。   她来到这幢空房以后,便在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阿列克 谢?叶戈罗维奇和见过不少世面而在装饰方面又是个专家的 福穆什卡的陪同下,巡视了各个房间。他们开始商量和考虑: 要从城里的房屋里搬些什么家具来;还得弄些什么物品和图 画来I弄来以后奄置在什么地方;温室和鲜花怎么安排才最合 适;新的帷暢挂在娜里,小吃部设在何处,是设一个还是设两 个?等等,等等。瞧,正当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忽然想 到应该派一辆轿式马车去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接来。   后者早就听到消息并作好了准备,他每天所期待的正是 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他登上轿式马车,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 字;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傯看到自己的朋友正在大厅中坐 在壁龛里的一个小沙发上,面前是一张小小的大理石桌子,手 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福穆什卡拿着一把俄尺在测量上 敞廊和窗户的高度,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亲自把数字记下 来,并在边上做上记号。她没有停止工作,朝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进来的方向点了点头,当后者喃喃地说了句表示问候 的话以后,她很快就向他伸出一只手去,看也不看地指了指她 旁边的一个座位。   “我坐在那儿,‘用力按住我的心’等候了大约五分钟,”他   445   事后这样告诉我,“我看到的已不是我认识了二十年的那个女 人了。我深信一切都已结束,这种极其充分的信念给了我力 量,这种力量甚至使她感到吃惊。我可以发誓,在这最后一小 时里,她对我的坚定不移感到惊讶。”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蓦地把铅笔放在小桌上,迅速朝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过身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我相 信,您已准备好了您所有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和各种词藻,但 是倒不如开门见山的好,不是吗?”   他不禁一怔。她太急于摊牌了,接下去又会怎样呢?   “您等一等,别说话,让我先说,然后您再说,尽管我确实 不知道您会怎样回答我。”她飞快地、喋喋不休地接着说道, 付给您一千二百卢帝生活费,我认为在您有生之年这始终是 我神圣的义务;倘若这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义务,而只不过是一 项合同,那岂不实际得多,是吗?假若您愿意,我们可以签订 这项合同。我也会死的,对于发生这种情况也专门作了安排。 但是除此之外,您现在还从我这儿得到住宅、仆人和全部薪 水。要是把这折合成钱,那就是一千五百卢布,不是吗?那末 我就再添三百卢布的特别费,总共是整整三千卢布彳这够您 一年的开销了吧?看来不少了吧?不过碰到非常紧急的情 况,我还会增加的。那末您就拿上这一笔钱,把我的仆人退还 给我,自己去过日子,您可以去彼得堡,去莫斯科,去国外;也 可以住在这里,全都随您的便,只是别住在我这儿。您听见了 吗f,   “不久以前,从这同一张嘴里曾同样专横也同样突然地向   446   我提出过另一种要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慢吞吞地、忧 郁而清楚地说道,“我顺从了……还跳起哥萨克舞投您所好。   不锊,可以打这样的比方。我就象顿纡上的哥萨克人那样在自 己的坆上跳舞。现在……”   “住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太多嘴了。您当时并 没有跳舞,而是系着新领带、穿着新衬衣、戴着手套去看我,胡 子上抹了油,身上还洒了香水。我肯定地告诉您,当时您自己 很想结婚;这是分明写在您脸上的,而且您得相信,那表情简 直有伤大雅。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向您指出这一点,那仅仅是 出于客气。可是您想结婚,您想结婚,尽管您暗地里对我和您 的未婚妻写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现在可完全不同了。这踉 您的什么坟上的顿河上的哥萨克有什么相干呢?我不明白您 打的这个比方。正好相反,我并不要您去死,而是要您活着; 您活得越久,我就越高兴。”   “住在养老院里?”   “住在养老院里? 一年有三千卢布收入的人是不会进养 老院的。哦,我想起来了,”她笑了,“的确,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有一次开玩笑的时候提到过养老院。噢,这的确是一个值 得加以考虑的特别的养老院。这是为一些最可敬的人物办 的,那儿有一些上校,现在甚至还有一位将军想进去呢。假如 您带上您所有的钱上那儿去,那末您就会得到平静、舒适和 仆人。您可以在那儿研究学问,而且总能凑齐一桌人玩纸 牌……,,   “别谈这个了。”   “别谈这个?”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不觉一怔,“既然如   447   此,那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已经通知您了,从今以后咱们 要完全分开过。”   “全都完啦? 二十年的光阴就这么全都完啦?这是我们 最后一次告别了吧?”   “您太喜欢感叹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如今这一点 也不时髦啦。现在人们说话粗鲁,但是干脆。您老掂记着咱 们这二十年! 二十年彼此维护自己的尊严,如此而已。您寄 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并不是写给我的,而是为了子孙后代。您 是个修辞学家,而不是朋友,而友谊则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字 眼,实际上却是互相侮辱……”   “天哪,这一番话哪里象是出自您的口!刻骨铭心的教训 啊!他们也已经给您穿上了他们的制服!您也在欢天喜地, 您也在晒太阳取暖;亲爱的,亲爱的,您贪了点儿什么小便宜 就把您的自由卖给了他们!”   “我又不是鹦鹉,我可不去学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激怒了,“请您相信,我积下了许多我自己的话。这二十年来 您为我做了什么?就连我为您订樹的书也被您拒绝了,要不 是装订工人,说不定它们至今还没有切开呢。当我在头几年 请您指点我的时候,您给我读的都是些什么呢?除了卡普菲 格①还是卡普菲格。您甚至嫉妒我的文化修养,还釆取了措 施。其实大家都在嘲笑您。老实说,我始终认为您只不过是 一个批评家,?您是个文学批评家,如此而已。当我在去彼得堡 的路上向您宣布,我想办一个刊物并把自己的一生全部贡献   Wn mmw IHI_■I III I IIIiIN ■—   ①卡普菲格(1802—1872),法国文学家,写过一些没有学术价值、充满君主 制思想的肤浅的历史作品。   448   给它的时候,您立刻带讽刺意味地瞧了我一眼,面且突然变得 非常高傲。”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我们担心遭到迫   坐......”   “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到了彼得堡您就无论如何也不必担 心受迫害了。您可记得,后来在二月间,当解放农奴的消息传 来的时候,您突然惊慌失措地跑来找我,要求我马上写一封信 给您作为凭据,证明拟议中的刊物跟您毫不相干,年轻人是来 找我的,而不是找您的,而您不过是个家庭教师,您住在我家 是因为您还没有领到薪水,不是吗?您还记得这件事吗?您 一辈子都出足了风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这只不过是一时的胆怯,当时只有咱们两个在一起,”他 伤心地感叹道但是,难道说,难道说由于这种微不足道的印 象就得断绝一切往来?难道在经历了如此悠久的岁月之后, 咱们之间一切都荡然无存了么?”   “您太会为自己打算了;您总是想让我一直欠您的债。您 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根本不把我瞧在眼里,也不让我说一句话, 而当我自己从国外回来,事后跟您谈起看到圣母像以后的印 象时,您没有把话听完就傲慢地瞧着自己的领带微笑,仿佛我 不可能产生跟您同样的感情似的。”   “不是这么回事,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忘了。”   “不,就是这么回事,而且您在我面前也没有什么可以夸 耀的,因为这全是无稽之谈,而且只不是您的胡诌罢了。如 今已经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赞美圣母像了,除了那些顽固 不化的老头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为此去浪费时间。这已   449   “已被证实了?”   “它毫无用处。这个杯子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它可以盛 7jC;这支铅笔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它什么都可以写;而那个女 人的脸实际上却比任何人的脸都难看。不信您就画一个苹 果,再把一只真苹果放在它旁边①,——您会取哪一个呢?恐 怕您是不会挑错的。自由研究的第一线光芒刚刚照耀在您的 一切理论之上,这些理论就被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是这样,是这样。”   “您的笑中含有讽刺意味。譬如说吧,关于施舍,您对我 说过什么?然而从施舍中得来的炔乐是一种傲慢的和不道德 的诀乐,是一个富翁从自己的财富、权势和拿自己的作用同一 个乞丐的作用进行的比较中获得的快乐。施舍使授受双方渐 渐腐化,此外,也达不到目的,因为它只能加深贫困。不愿意 干活的懒汉们聚集在施舍者的身边,象一群赌徒聚集在赌桌 上,希望捞到一把。可是扔给他们的铜板却少得可怜,还不到 需要的百分之一。您一辈子施舍了很多钱吗?如果您想一 想,恐怕不超过八十戈比。请您尽量想一想,您最后一次施舍 是在什么时候;可能在两年前,也许是四年前。您现在大喊大 叫,可这只会碍事。即使在如今的社会上,施舍也应为法律街 禁止。在新的制度下,根本就不会有穷人。”   “噢,瞧您滔滔不绝地转述了这么一大堆别人的话!那末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通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挪之口,嘲讽车尔尼雪夫 斯基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提出的“艺术创作低于现实中的美的 事物”这一论点。   450   说来,新制度岂不已经建成了么?不幸的女人,愿上帝帮助 您!”   “不错,是建成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一向小心翼 翼地不让我知道如今已是家喻户晓的一切新思想,而您这样 做只是出于嫉妒,为了在我面前拥有权威。如今就连这个尤 莉娅也跑到我前面一百俄里去了。但我现在已恍然大悟。我 一直是尽我的能力在保护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现在大 家毫无例外地都在指责您。”   “够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够了!我现在对您还能 有什么希望,难道我还能希望您后悔?”   “您再坐一会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还有事要问 您。已经转告您了:要请您到文艺午会上去朗诵;这是通过 我安排的。请您告诉我,您要朗读什么?”   “我要朗诵的,正是这位女皇中的女皇,这位人类的楷模, 这位在您看来抵不上一个杯子或一支铅笔的西斯廷圣母。” “这么说来,您不会朗读什么历史了?”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既伤心而又吃惊,“可是他们不会听您的。您老是惦记着 这位圣母!唉,您何苦让大家都打瞌睡呢?请您相信,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说这话完全是为您着想。倘若您从西班 牙历史中选一段虽然很短,然而却很有趣的中世纪宫闱秘史, 或者不如说是一段奇闻轶事,再把您自己的一些笑话和俏皮 话补充进去,那就完全不同了。那里有豪华的宫殿,那里还有 一些女人,还有用毒药谋害人命事件。卡尔马津诺夫说,倘若 您不能从西班牙历史中挑一段有趣的故事来朗读,那就太奇 怪了   451   “卡尔马津诺夫,这个文思枯竭的蠢材,要他为我寻找题   材!”   “卡尔马津诺夫几乎可说是一位治国之才!您说话太粗鲁 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您的卡尔马津诺夫是个文思祜竭、被惹恼了的老娘们 儿!亲爱的,亲爱的,您早就被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了,噢,天   哪!”   “我至今也受不了他那种妄自尊大的样子,但我对他的才 气还是得说句公道话。我再说一遍,我一直不遗佘力遨尽可 能保护您。可您为什么非得做出一副可笑而又乏味的模样 呢?相反,您可以象上个世纪的一位代表人物那样面带可敬 的笑容登上台去,拿出您看家的本事,说上两三段奇闻轶事, 再加上您的全部俏皮话。哪怕您已经上了年纪,哪怕您的时 代已经过去,最后,哪怕您也比他们落后,但是您可以面带微 笑,在开场白里自己承认这一切,那末大家就会看到,您是一 个可爱、善良而又诙谐的遗老……总之,是一个老派人物,然 而又十分进步,因而自己就能对他至今依然信奉的某些观念 的全部荒谬之处作出应有的评价。哦,请赐予我这种荣幸嗯, 我请求您。”   “亲爱的,够了!您别求我了,我做不到。我要朗读关于圣 母的文章,但是我要掀起一场风暴,这场风暴要么把他们全部 击溃,要么只把我一个人毁掉!”   “I定只会把您一个人毁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我命该如此。我要讲那个皁鄙的奴才,讲那个臭不可 闻、腐化堕落的势利小人,他将手执剪刀,首先爬到梯子上去,   452   以平等、妒忌和……帮助消化的名义,把伟大楷模的神圣面容 戳烂。让我的诅咒象震耳的惊雷,那时,那时……”   “进疯人院?”   “有可能。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我是胜是败,我当天 晚上就会拿上我的袋子,我的乞食袋,留下我的一切家什、您 赠送的一切礼物、全部生活费和您答应在将来给我的一切好 处,抬腿就走;我可以到一个商人家里去当家庭教师,从而了 此残生,也可能在什么地方饿死在他人篱下。我说完了。大   局已定①!”   他又站了起来。   “我相信,”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两眼熠熠发光地站了 起来,“多年来我一直相信,您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最终 拿造谣中伤来使我和我的一家蒙受耻辱!您要去商人家里当 家庭教师,或者死在他人篱下,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怨 恨,徘镑,如此而已!”   “您总是瞧不起我;可是我要象一个忠实于我的女士的 骑士那样了此一生,因为您的意见对我说来一向比任何东 西都珍贵。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接受,而要无私地崇拜 您!”   “这有多么愚蠢! ”   “您从来不尊重我。我可能有无数缺点。不错,我依赖您 生活;我用虚无主义的语言说话;然而充当食客从来不是我 的行为的最高原则。这种情况是自然而然地造成的,我也不   ①原文是拉丁文。   453   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始终认为,在我们之间总有什么高出 于吃饭的东西,而且我从来不是,从来不是一个下流货!所以 我要离开这儿以便纠正这种情况!我动身迟了,现在已是晚 秋,田野上雾霭迷濛,经年的严霜覆盖着我未来的道路,风在 身边的坟墓畔悲惨地呼嘯……然而我要走了,我要走了,踏上 我新的旅程:   满怀着纯洁的爱情,   忠实于甜蜜的梦想……①   哦,永别了,我的梦想! 二十年了!大局已定②。”   突然涌出的泪水沾满了他的脸;他拿起自己的帽子。   “拉丁语我一句也不懂,”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说道,她 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也想哭,但愤怒和任性再次占了上   风。   “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一切全是闹着玩玩罢了。您 从来都不能实现您那些充满利己主义的威胁。您哪儿也不会 去,也不会去找什么商人,您会在我的手中非常平静地了此 一生,接受生活费,每逢星期二则接待您那群不成体统的朋 友。再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大局已定③!”他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激动得几乎不省 人事,然后回家去了。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世上有过一个不幸的骑士》(1829)6 ②③原文是拉丁文。   454   忙碌不堪   节日的日期终于确定了,而冯?列姆布克则越来越忧郁, 心事也越来越重。他充满种种奇怪而又不祥的预感,这使尤 莉桠?米海洛夫鄒深为不安。的确,事情并不全都郢么顺利。 我们先前这位性情温和的省长对省里的事情处理得并不完全 井井有条;目前我们正受到霍乱的威胁;有的地方,牲畜大批 死于瘟疫;整个夏天,城乡火灾猖獗,而在老百姓当中关于有 人纵火的愚蠢怨言却传得越来越广。盗窃案比过去增加了一 倍。当然,倘若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其i种种更为重要的原 因扰乱了迄今一直很有福气的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平静, 那么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尤莉娅?米海洛夫鄒最为吃惊的是,他一天比一天变得 沉默寡言,而且奇怪的是,一天比一天守口如瓶了。可是他又 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诚然,他很少反对她的意见,在大多数 情况下总是百依百顺的。譬如说,由于她的坚持,为了加强省 长的权力,釆取了两三顼非常冒险而且几乎是违犯法律的措 施。还出于同样的目的做了几件凶多吉少的、姑息养奸的事s   455   例如有几个人本该送去审判并流放西伯利亚,然而仅仅由于 她的坚持,反而却得到了奖赏。对一些申诉和要求,照例是不 予答复。这一切日后都被揭露出来了。列姆布克不但什么文 件都照签不误,甚至对自己的妻子在多大的程度上插手他履 行职责的问题也置之不理。可是他却常常忽然为了一些“完 全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暴跳如雷,使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感到 奇怪。当然,他这是感到需要用一些短暂的反抗来补偿他一 天天的俯首帖耳。遗憾的是,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尽管洞察 幽微,却不能理解高贵的性格中的这种高贵的奥妙之处。呜 呼!她还顾不上这一点,因此就产生了许多误会。   有些事情我这里就不去细表了,而且我也做不到这一点。 议论行政管理方面的种种失误也不是我的任务,因此有关行 政方面的事务我也就完全避而不谈了。我在开始写这部记事 的时候就给自己提出了另一些任务。此外,有许多事情都会 被刚刚派到我省来的调查机构揭露出来,只要稍待一些时日 便见分晓。不过有些情况依然不能不作一些交代。   但是让我继续交代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情况吧。可怜 的女人(我很可怜她)下车伊始就采取了一些激烈而又古怪的 行动,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就能得到使她为之神往的一切(荣 誉等等)。然而不知是由于她富于幻想,还是由于她在青春年 少的时候长期遭到种种不幸,一旦时来运转,她突然感到自己 负有一种十分特殊的使命,几乎就是一个接受登基涂油式① 的女皇,“在她头顼上闪动着一条火舌”,而不幸的根源也就在 这条火舌之中,因为它毕竟不是可以罩在每个女人头上的假   ①一种宗教仪式,用油涂抹登基者的前额,表示降搞。   456   发。可是要让一个女人相信这个真理,却是一粧再难不过的 事;相反,谁要是想投其所好,那一定会得到成功,于是人们便 争先恐后地投其所好。可怜的女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各种不同 势力的玩物,同时她又完全相信自己卓尔不群。许多聪明人在 她身边发了不义之财,在她主持省政的短时期内利用了她的 天真。在这独立自主的外表底下,却惹出了多少麻烦!她既喜 欢拥有大片地产,喜欢贵族分子,喜欢加强省长权力;又喜欢 民主分子,喜欢各种新设立的机关,醤欢秩序、自由思想、社会 主义思想、贵族沙龙的严肃情调,以及围在她身边的那些年轻 人的几乎是下流无耻的放肆。她幻想造福于人,幻想调解无   法调解的人和事,或者不如说幻想让一切人和事都一起来崇 拜她一个人。她也有一些宠儿;她很喜欢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顺便说说,他在跟她打交道时往往乞灵于极为粗俗的阿谀 逄迎。不过他所以能赢得她的欢心,也由于另一种极其古怪 而又最能说明这个可怜女人的特性的原因:她一直希望他能 向她透露颠覆国家的整个阴谋!不论这件事令人多么难以想 象,但事实就是如此。由于某种原因,她觉得省里一定隐藏着 一起颠覆国家的阴谋。对这个问题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有 些场合保持沉默,在另一些场合则又给予暗示,这就进一步加 强了她这种奇怪的想法。她觉得,他跟俄国的一切革命者都 有联系,然而同时又热烈地忠实于她。揭穿这个阴谋,得到彼 得堡的感谢,日后飞黄腾达,用“深情厚谊”来影晌年轻人以防   止他们走极端-这一切全都同时存在于她想入非非的头脑   中。她不是已经拯救了、已经制服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由 于某种原因,她对此是深信不疑的)吗,所以她也能拯救别人。   457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毁灭,她能把他们全 都拯救出来;她会把他们分出优劣高低;她会把他们的情况呈 报上司;她将本着最公正的原踞行事,甚至历史和整个俄国的 自由主义说不定都会赞扬她的名字;而阴谋终究是会被揭穿 的。一切好处霎时都会到来。   然而还是得让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在节日前变得快乐一 些。一定得让他开心和放心。她抱着这个目的吩咐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前去找他,希望彼得能用只有他才懂得的什么安 慰人的办法驱散她丈夫的苦恼。说不定彼得还会告诉他一些 可说是第一手的消息给他消愁解闷哩。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 他的伶俐乖巧上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有很久没有去冯 ' ?列姆布克先生的书斋。他飞也似地跑到他那儿的时候,那 i位患者正好处于特别懊丧的心境中。   出现了一种冯*列姆布克先生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的局 势。就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久前曾去饮酒作乐的那个县 里,一名少尉被自己的顶头上司训斥了一顿。这件事是当 着全连人的面发生的。那少尉还是个年轻人,不久以前从彼 得堡来,一向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神色严肃,虽然同时又是个 小个儿,胖胖的,长着红扑扑的脸蛋。他受不了这一顿训斥, 蓦迆向长官扑了过去,还出人意外地尖叫一声,使全连大吃一 惊;他有点野蛮地低下脑袋向长官撞去,还把长官的肩膀狠狠 咬了一下;人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毫无疑问,他是发疯   458   了 9至少人们发现,近来他的行为菲常古怪。譬如说9他把女 房东韵两尊圣像从他的寓所里扔了出去,还用斧子把其中的 一尊斫碎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福格特、摩莱肖特和毕希 纳?的著作分别放在三个读经台似的架子上,并在每个读经 台前点一支教堂里的蜡烛。从在他那儿找到的书籍的数量来 看,可以断定他是个饱学之士。倘若他有五万法郞,说不定就 会象赫尔岑先生在他的一部著作里②以鄹么轻松愉快的幽默 笔调提到的那个“武备中学学生”那样,漂洋过海到马克萨斯 群岛去了。他被捕的时候,在他的衣袋里和寓所里找到了整 整一叠最为激烈的传单。   传单本身也是不足为奇的,在我看来根本值不得大惊小 怪。我们见得多了。何况这也不是新传单:据后来人们所说, 它们跟不久以前在X省散发的那些传单一模一样,一个半月 ,以前去过该县和邻省的利普京一口咬定,他当时就在那儿看 见过完全相同的传单。然而使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感到吃惊 的,主要是恰好与此同时,什皮古林工厂的经理给警察局送去 了两三包夜间扔在厂里的传单,它们同从少尉那儿搜到的传   ①福格特(1817—1895),德国博物学家;摩莱肖特(1822—1893),荷兰生 理学家;毕希纳(1824—1899),德国生理学家。以上三人均系十九世纪 所谓庸俗唯物主义最著名的代表人物。   ②赫尔岑曾在《往事与随想》中谈到,一八五八年在伦敦的时候,曾有一个 “武备中学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前去找他,并称自己带着三万法郞,要到 大洋洲的马克萨斯群岛去按照社会主义原则建立一个移民区。此人是 萨拉托夫的地主帕韦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巴赫梅捷夫,他到了新西 兰(并不是象《往事与随想》中所说的那样去马克萨斯群岛)以后,便杳无 音 ili 了。   459   单完全相同。这两三包传单还没有打幵,因此还没有一个工 人读过任何一张传单。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安德列?安东 诺维奇却忧心忡忡。他觉得此事复杂得叫人大伤脑筋。   在什皮古林兄弟开的这家工厂里,当时刚刚爆发“什皮古 林事件”?,我们曾吵吵嚷嚷地对这个事件议论纷纷,京城各 报也对此事作了各种不同的报道。三周以前,该厂一名工人 因患亚洲霍乱死去了;后来又有几个人染上了这种疾病。城 里人人自危,因为霍乱正从邻省向这儿蔓延。我要在此指出, 为了迎接这位不速之客,我们这儿已经釆取了种种尽可能使 人满意的防疫措施。但是什皮古林兄弟的工厂却不知为什么 被忽略了,这兄弟俩都是百万富翁,而且结交了不少权贵。突 然之间大家都嚷嚷起来,说这工厂是传染病的祸根和温床,说 是就在这个厂里,尤其是在工人住宅里,长期以来一直肮脏不 堪,即使根本没有霍乱,也能从工厂里自行产生出霍乱来。当 然,马上釆取了措施,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也断然坚持要立即 实行这些措施。工厂在三周内被打扫干净了,但什皮古林兄弟 却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把工厂关闭了。什皮古林兄弟之一经常 住在彼得堡,而另一个在当局下令打扫工厂以后也到莫斯科 去了。经理着手解雇工人,而且象现在查明的那样无耻地欺 诈他们。工人们开始抱怨,要求付给公平合理的工资,还愚蠢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本书中描述的“什皮古林事件”,取材于一八七〇年五 月在彼得堡发生的涅瓦纱厂的大罢工。这是俄国第一次大规模罢工,参 加罢工的八百余人提出了增加工资的要求。罢工的组织性很强。罢工 的领导者和积极参加者均被逮捕并交法庭审判。但本书对这次罢工的 描述却非常片面而且很不充分。   地到警察局去申诉,不过并没有大叫大嚷,也并不那么激动。 就在这当儿,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收到了经理送来的传单。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经通报就飞也似地闯进了书斋, 仿佛是个密友和自己人,何况他还是受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之托前来的呢。冯?列姆布克见到他就闷闷不乐地皱起眉 头,冷冷地在桌子旁边站住了。在这之前,他一直在书斋里踱 来踱去,跟他办公厅的官员布柳姆二人单独地讨论着什么问 题。这布柳姆是他不顾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极为强烈的反 对,从彼得堡随身带来的一个非常笨拙而又忧郁的德国人。在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进来的时候,这位官员已经退到了门口, 但并没有出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觉得,他跟自己的 上司有点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嗨,我终于把您给逮住了,您这个躲躲闪闪的一省之 长!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着喊叫起来,并把一个巴掌放在 桌上的一份传单上,“这增加了您的收藏品吧,嗯?”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脸上仿佛 有什么东西蓦地抽搐了一下。   “请您走开,马上走开! ”他气得发抖地叫道,“您胆敢……   先生......,,   “您这是怎么啦?您象是在生气?”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阁下,从今往后我根本不想再忍受 您的无礼取闹,并且要求您记住……”   “嘿,见鬼,他当真了!”   “您住嘴,住嘴!”冯*列姆布克双脚跺着地毯,“您胆 敢……,,   上帝知道这样下去会造成什么局面。唉,除了这一切以 外,还有一个无论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是尤莉碰?米海 洛夫娜本人都毫无所知的情况。不幸的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心情非常不好,近来他开始暗暗地嫉妒起自己的妻子对待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态度来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尤其是 在夜间,他度过了 一些极其令人不快的时刻。   “我认为,倘若有人接连两天在深更半夜单独向您一个人 朗读自己的小说,并想听听您的意见,那他起码总得放下这种   官僚架子......尤莉嫌?米海洛夫娜待我可是很亲密的;您究竟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有点尊严地说 道,“您的小说正好就在这儿,”他把紧紧地包在一张蓝纸里的 一卷又大又沉的稿纸放在桌上了。   列姆布克的脸红了,他踌躇起来。   “您在哪儿找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流露出一种 他无法掩饰但又竭力加以掩饰的喜悦。   “您想想看,它就象这样卷在一起滚到五斗橱底下了。我 准是一走进屋里就随随便便地把它朝五斗橱里一扔。直到前 天洗地板的时候这才发现,您可是给我派了任务的锕!”   列姆布克严肃迪垂下了视线。   “由于您的关照,我一连两夜都没有睡觉。它是前天找到 的,我把它放在手头,一直在读;白天没有时间,所以就夜里 读。哦,先生,我并不满意:不合乎我的想法。不过这没有关 系,我从来也没有当过批评家,但是我的老兄,我读起来就 放不下了,虽说我并不满意!第四章和第五章,这个……这 个……这个……鬼知道是啥玩艺儿!您塞进去了那么多的幽   462   默,逗得我哈哈大笑。不过您可真会不露声色地嘲笑人晒f! 哦,第九章、第十章全是描写爱情的,这我就不内行了;不过倒 也写得很动人;读了伊格列涅夫的信,我差一点哭起来,虽然   您把他写得那么细腻......您知道,这很动人,但与此同时您似   乎想揭示他的虚伪的一面,是吗?我猜得对不对?噢,可是看 了结尾我简直要狠狠地揍您一顿。可您发挥的是什么观点 呢?还是早先那种崇拜家庭幸福、多子多孙和发财致富的观 点,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饶了我吧!您会把读者迷住 的,因为连我都不忍释手了,可是这就更糟。如今的读者同从 前一样愚昧,聪明人就应该推醒他们,而您……不过够了,再 见吧。再一次请您不要生气;我到这儿来是有两句要紧的话 要对您说,?可您却有点儿那个……”   这当儿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拿起自己的小说,并把它锁 在橡木书柜里了,他顺便向布柳姆使了个眼色,让他悄悄地走 幵。布柳姆拉长着脸闷闷不乐地走了。   “我并不有点儿那个,我只不过是……心里不痛快/他皱 着眉头嘟嘟囔囔地说,但是火气已经消了,并在桌旁坐下,“请 坐,把您那两句话说给我听吧。我好久没有看见您啦,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不过往后您可不要象这个样子飞奔而入……   “我可老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先生,我也相信您并没有什么打算,可是有的时 候别人正碰到一些麻烦的事......请坐吧。”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伸开四肢往沙发上一躺,而且立刻 就把腿盘了起来。   463   3   “您碰到什么麻烦啦?莫非就是这种小事?”他朝传单点 了点头,“这种传单您要多少我就能给您弄来多少,我在X省 就见识过了。”   “您是说在您住在那儿的时候?”   “那当然啰,总不会是在我不在那儿的时候吧。传单上还 带着一个小花饰,顶上画着一把斧头。您让我瞧瞧(他拿起传 单);这不是嘛,这里也有一把斧头;就是这种传单,一模一 样。”   “不错,是一把斧头。您瞧这斧头。”   “怎么,斧头把您给吓坏啦?”   “我倒不怕斧头,先生……我也没有吓坏,先生,不过这件 事……是这么一回事:这里有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是从工厂里弄来的吧?嘿嘿。不过您可知 道,您这家工厂的工人很快就要自已动手写传单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冯?列姆布克严肃地盯着他。   “就是这么回事。您得耵着他们一点。您这人心肠太软 啦,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您在写小说。可是这种事却得按照 老办法来对付。”   “老办法是怎么回事,您想给我出什么主意?工厂打扫干 净了;我下了一道命令,就打扫干净了。”   “可工人们造反了。把他们一个个全都鞭打一顿,事情就 会了结的。”   464   “造反?这是胡说;我下了命令,他们就打扫干净了。”   “唉,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您这个人太软弱了!”   “首先,我根本不象您说的那么软弱,其次……”冯?列姆 布克又被惹恼了。他抱着这么一种好奇心竭力跟这个年轻人 交谈:这个人是不是会说出一点新的情况?   “噢,又是这位老相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断了他的 话,猛然抓住压在吸墨器底下的另一张纸,那张纸也象是一份 传单,显然是在国外印的,不过上面印的是一首诗,“哦,这一 份我都背下来了:《—个高尚的人》!让咱们瞧瞧;哦,不错,就 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在国外就认识这个人了。您是在哪里 找到的?”   “您说您在国外见过?”冯?列姆布克猝然一振。   “可不是嘛,那是在四个月甚至五个月以前。”   “不过您在国外见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哇,”冯?列姆布克 用锐利的目光瞧他一眼。彼得?斯捷潘诺維奇不理会他,兀 自把传单打开,把这首诗大声朗诵了一遍:   -个高尚的人?   他不是名门贵胄,   他生长在平民当中,   但他触怒了沙皇,   ①这首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讽刺性地模拟奥加廖夫献给涅恰耶夫的诗《大 学生》而写成的。这首讽刺性的模拟诗《—个高尚的人》,后来居然被革 命者用来进行反政府的宣传,它曾被大量翻印,作为革命传单供人们传   又得罪了凶恶的贵族5 他备尝忧患和折磨,   受尽了酷刑和痛苦9 他到人民中去传播 博爱、平等和自由o   为了鼓动人民起来反抗,   他逃离了沙皇的牢房,   避开了皮鞭、猎犬和刽子手9 跑到遥远的异乡。   从斯摩棱斯克直到塔什千,   人人都在摩拳擦掌,   但愿大学生早日归来,   指引他们把苦难的命运埋葬0   人人都在等他归来,   率领他们勇往直前,   要把残暴的贵族打倒,   还要把沙皇的统治推翻,   把他们的庄园变成公共财产,   再把旧世界奴役人们的枷鎖--   教堂、婚姻和家庭 也一古脑儿砸犬兰!   您大概是从那个军官那里弄到的吧,嗯? ”彼得   诺维奇问道。   “那末您也认识那个军官喽?”   “当然。我在那儿跟他大吃大喝了两天。他筒直都快疯   To"   “说不定他并没有发疯。”   “是不是因为他开始咬人了?”   “但是,请原谅,倘若您在国外见到过这首诗,后来又在这 儿那个军官那里发现……”   “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我看,您,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是在考查我吧?您瞧,先生,”他突然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神 气,“关于我在国外见过什么的问题,我归国后已向有关人士 作了解释,而且我的解释被认为是令人满意的,否则我待在这 里就并非这个城市之福了。我认为,关于我的这一类问题都 已经解决了,我无须再对任何人进行解释。这些问题之所以 已经解决,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告密者,而是因为我只能如此行 事。给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写信的那些人是了解情况的,他 们在信中都说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哦,不过让这一切都见 鬼去吧,而我到这儿来是要告诉您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您把您 这位打扫烟囱的给打发走了,这很好。此事对我来说至为重 要5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我对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请求。”   “请求?嗯,那就请吧,我洗耳恭听,而且还要承认,我感 到十分好奇。我还得补充一句:您使我感到相当惊讶,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   冯?列姆布克有点激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翘起了二 郞腿。   “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开始说道,“我菏许多事情都是直 §不讳的,但是对有的爭情,譬如说这种事情(他用一根手指 敲了敲《一个高尚的人》),我却讳莫如深,首先,这是因为这不 值一提,其次,因为我只回答别人问及的事情。在这方面我可 不喜欢跑在别人前头;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个流氓不同于一个   只是陷入困境的正直之士的地方......哦9总之,这就不去说它   了。好吧,先生,而现在……现在,当这些儍瓜……噢9当这件 事已经暴露出来而且已经落入您的手中,而且据我看来也_ 不过您——因为您是个长着眼睛的人,而且也无法预先料到 您将如何行事,而这些蠢材却还在继续蛮干,我……我……哦, 总之,我是来求您救一个人,他也是个笨蛋,也许还是个疯子, 由于他还年轻,又很不幸,由于您的仁慈……您总不会只是在 您自己创作的那些小说里才那么仁慈吧! ”他以粗鲁的挖苦语 气突然焦躁不安地中断了这一番话。   总之,可以看出他是个直率的人,然而不大机灵也不知道 分寸,这是由于他太富于人道的感情,说不定还由于过于拘 谨,最主要的,他是个不大聪明的人,正如冯?列姆布克以非 常敏锐的眼光一眼就看出的那样,他对此人早就抱有这种看 法,尤其是近一周来独自待在书斋里的当儿,特别是在夜间, 他常常暗自狠狠地诅咒他,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博得了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的青睐。   “您究竟是为谁求情,这一切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竭 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威风凛凛地探问道。   “这……这……见鬼……我信任您,这可并不是我的过 错!我认为您是一位高尚的人,最主要的是个通情达理的   463   人……也就是能够明白道理的人,-这并不是我的过   错......见鬼......”   这个可怜的人显然控制不住自己了。   “最后您总会懂得他接着说,“您会懂得,要是我向您提 到他的名字,那我就是把他出卖给您了;我岂不是把他出卖 了,不是吗?不是吗?”   “倘若您没有决心说出来,那我怎么猜得到呢?”   “问题就在这儿,您总是拿您这个逻辑来驳倒别人,见   鬼......好吧,让他见鬼去吧......这个‘高尚的人’,这个‘大学   生’,他就是沙托夫......就这些! ”   “沙托夫?您说沙托夫,这是什么意思?”   “沙托夫就是这份传单里提到的那个‘大学生’。他现在住 在这儿;过去是个农奴,哦,就是他打了别人一个耳光。”   “我知道,我知道! ”列姆布克眯起眼睛,“但是,请原谅,说 实在的,他究竟有什么罪过,最主要的是,您请求我做些什么 呢?”   “我请求您救救他,您明白吗!八年前我就认识他了,说 不定我还可以说是他的朋友哩,”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怒不可 遏/哼,我无须向您报告我过去的生活情况,”他挥了一下手, “这一切都微不足道,这一切不过是三个半人的事,就是把国 外的人叫来&凑不够十个人,而主要的是,我是寄希望于您的 仁慈和智慧。您会明白的,而且会亲自正确地处理好这件事, 不会用天晓得的什么办法去处理,您会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狂   妄之徒的胡思乱想......他的狂妄是由于不幸;请注意,由于长   期的不幸,并不是鬼才紹道的什么前所未闻的颠覆国家的阴   9   no   4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嗯。我看他对这些印着斧头的传单是负有罪责的,”列 姆布克几乎是威严地总结道,“不过请原谅,倘若只有他一个 人作案,那他怎么能既在这儿,又在外省,甚至还在X省散发   这些传单,再有......最后还有最主要的一点:传单他是从哪儿   弄来的铌?”   “我不是对您说了嘛,他们显然一共只有五个人,也许是 十个人,我哪能知道呢?”   “您不知道?”   “我怎么就会知道,岂不是见鬼了?”   “可是您总知道沙托夫是同谋犯之一吧?”   “唉!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挥了一下手,仿佛要避开询问 者那咄咄逼人的锐利S光,“那好吧,您听着,我把全部真相都 告诉您:关于传单我是一无所知,也就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真见鬼,您可明白,什么叫一无所知?……噢,当然,那个少 尉,还有别的什么人,还有这里的一个什么人……也许还有沙 托夫,还有一个什么人,也就是这些人了,一小撮败类……可 我是来为沙托夫说情的,应该救救他,因为这首诗是他的,是 他自己的作品,而且是通过他在国外发表的;这一点我是一淸 二楚的,至于传单的事,我压根儿毫无所知。”   “既然诗是他的,那末传单也肯定是他的。不过您究竟有 什么根据来怀疑沙托夫先生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象一个完全失去耐性的人那样从 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中取出一纸便条。   470   “这就是根据! ”他叫道,把便条往桌上一扔。列姆布克打 开便条I原来这张便条是半年以前从这里写往国外某地的,便 条很短,只有两行:   《一个高尚的人》我在此不能发表,而且我什么事也千不了5 请把它送国外发表。   伊?沙托夫 ? ? ? ?   列姆布克目不转睛邀瞧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说得不错:他的神态有点象一头公羊,有的时 候更是特别的象。   “就是这么回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说道,“这就 是说,半年前他在这里写好了这首诗,但不能在这儿发表,噢, 不能在一个秘密印刷所里付印——所以便要求在国外发 表……您好象明白了吧?”   “是的,先生,明白了;但他是向谁提出要求呢?这一点还 没有弄清楚吧? ”列姆布克以极为狡黠的讽剌口吻指出。   “最后查明是基里洛夫;便条是写给在国外的基里洛夫 的……莫非您不知道?叫我难过的是,说不定您只不过是在我 面前佯装不知,其实关于这首诗和这一切您早就全都知道了! 它怎么会跑到您的桌上来的呢?总不会是它自己跑来的吧! 既然如此,您干吗要折磨我呢?”   他慌忙掏出手帕揩去额上的汗水。   “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列姆布克机灵地避开了这个 话题,“可是这个基里洛夫是什么人呀?”   “就是不久以前到这儿来的那个工程师,斯塔夫罗金决斗 时的副手,一个狂人,疯子;您那位少尉迸许真的只不过是发   471   酒疯,而这个基里洛夫却完全是个疯子,——完全是疯子,这 一点我敢保证。唉,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假若政府知道这都 是些什么样的人,那也就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了。他们每一 个人都该送进精神病院;我在瑞士的时候,以及在几次代表大 会上,都把他们看够了。”   “他们是从那儿指导这里的运动吧?”   “谁来指导呢?三个半人。瞧着他们只会觉得厌烦。这 里的运动又是什么样的呢?莫非就是传单?而招募到的人则 无非是几个发酒疯的少尉和两三个大学生!您是个聪明人, 那末我就向您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吸收重要人物,为什 么参加他们一伙的都是些大学生和二十二岁的少年?难道这 种人有很多吗?恐怕有一百万条警犬正在搜捕他们> 可是总 共找到了多少呢?七个人。我告诉您,这真叫人厌烦。” 列姆布克注意地听着,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总不能 拿寓言来喂夜莺。”   “不过请原谅,您肯定地说便条是寄往国外的;但这儿并 没有通讯处;您怎么会知道便条是寄给基里洛夫先生的,而且 终于寄到了国外,再有……再有……它果真是沙托夫先生写 的吗?”   “那就请您马上去取沙托夫的笔迹来核对一下吧。在您 的办公厅里肯定会找到他的签名之类的东西。至于它是寄给 基里洛夫的这一点,那是基里洛夫本人当时拿给我看的a” “那末说是您亲眼……”   “当然哕,是我亲眼看到的。他们在那儿给我看了不少的 东西。至于这首诗嘛,那似乎是已故的赫尔岑写给沙托夫的,   47Z   当时沙托夫还在国外流浪,仿佛是为了纪念他们的相遇,表达 作者对沙托夫的赞扬和推荐,咳,见他_鬼去……而沙托夫则 把它拿去给青年们传阅。他还说什么:这就是赫尔岑本人对我 的看法。”   “哈哈,”列姆布克终于完全猜到了,“难怪我这么想:传 单一一这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写诗呢?”   “您怎么会不明白呢。鬼知道我为什么询您泄露了天机!   I   您听着,把沙托夫交给我吧,至于其他的人,甚至包括基里洛 夫在内,那就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基里洛夫现在把自己锁在 菲利波夫公寓里,沙托夫也藏在那儿。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 回来了……但是您得答应把沙托夫交给我,我会把他们全都 放在一个盘子里端给您。我会有用处的,安德列?安东诺维 奇!我认为这一小撮败类总共只有九到十个人。我正在亲自 监视他们,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先生。咱们已经知道了三 个:沙托夫,基里洛夫和那个少尉。对其余的人我现在还只是 在仔细观察……不过我并不是毫无远见的。这踉在X省发生   的情况?…样,?邨里连同传单一起抓到了两个大学生,一个中学 生,两个二十岁的贵族,一名教师和一个退伍少校,那少校六 十上下的年纪,由于酗酒而变傻了,就是这么些人,您可以相 信,就这么几个人;这甚至使人感到奇怪: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呢。但是得用六天的时间。我已经算过了,至少六天。倘若 您想取得什么结果的话,那就再拖六天别去惊动他们,我会用 一条绳子替您把他们全都拴住;您要是事先惊动了他们,窝里 的鸟儿就都飞了。但是把沙托夫给我吧。我替沙托夫说个 情……最好是悄悄地、和颜悦色地把他叫来,哪怕是叫到这儿   473   的书斋里来考他一考,在他面前把幕揭开......他准会扑在您   的脚下哭起来!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不幸的人;他的老婆跟斯 塔夫罗金吊膀子。您只要好好地对待他,他自己就会和盘托 出,但是需要六天……而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对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透露一点口风。要保密。您能保密吗?”   “怎么?”列姆布克睁大眼睛,“难道您对尤莉娅?米海洛 夫鄒什么都没有……透露?”   “对她?你得啦吧,决无此事!唉,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您瞧,先生:我十分珍视她的友谊,而且深为尊敬……以及其 他等等……但我可不会犯这种错误。我并不是反对她,因为 您自个儿也知道,反对她是危险的。我说不定也对她略微提 过一提,因为她喜欢这样,但是我可决不会象现在对您这样对 她也指名道姓,或者谈到任何这一类的事情,唉,我的老兄!我 现在干吗要来求您呢?因为您毕竟是个男人,是个严肃的人, 具有自古以来就有的那种可靠的处理公务的经验。您见过世 面。照我看来,根据您在彼得堡的所见所闻,对于这种事情的 每一步您都是心中有数的。假若我把这两个名字告诉了她, 她就会大吹大擂闹得满城风雨……要知道她想在这里使彼得 堡大吃一惊哩。不,先生,她的头脑太热,的确如此,先生。” “是啊,她是有一点这种急脾气,”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不 无得意地咕哝道,同时他又对这个粗鲁的人居然胆敢以似乎 有点放肆的口吻谈到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而大为不满。至于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大概觉得他这么说还不够有劲,应该 再加点劲才能使“列布姆卡”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并完全赢得 他的好感。   474   “就是急脾气,”他附和道9 “就算她也许是个夭才的、有文 学修养的女人,但是她会把麻雀惊散的。六个钟头她都等不 及,更不必说六天了。唉,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您可别给一 个女人定六天的期限!您总得承认我还是有点经验的,我指 的是在这稗事情上;我总还是知道点情况,您自己也知道,我 会知道一点情况的。我请求您给六天的时间并不是为了游 戏,而是为了正经事。”   “我曾听说……”列姆布克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说出自己的 想法/‘我曾听说,您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仿彿曾到有关部门去 表示……悔过?”   “得啦吧,不论怎么样,都算不了什么。”   “当然喂,我并不想过问......可我总是觉得,到目前为止   您在这儿一直用截然不同的口气来议论,譬如说基督教的信 仰啦,社会制度啦,最后还有政府……”   “我说过的话可不少。我现在也还在说,只不过不能象那 些傻瓜那样把这些想法付诸实施,问题就在这儿。张嘴去咬 上级的肩膀,这有什么用呢?您自己也同意我的意见,只不过 您说这为时尚早。”   “说实在的,当我同意您的意见并说为时尚早的时候,我 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您说话是字斟句酌的,嘿嘿!真是个小心谨慎的 人!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愉快地指出,“您听我说,亲爱 的老兄,我得踉您认识,所以我才用我的口气说话。我并不是 跟您一个人是这样认识的,我跟许多人都是这徉认识的。我 也许应该摸透您的性格才是。”   47S   “您了解我的性格有什么用呢?”   “我哪知道有什么用呢(他又笑了起来)。您瞧,亲爱的和 深受尊敬的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您很狡猾,但是事情还没有 达到这种地步,而且想必也不会达到,您明白吗?也许您明白?   虽说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曾去有关部门作过解释,可我的确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具有某种信念的人却不能去做有利于自   己的真诚信念的事呢……但是那儿还没有任何人指示我调查   您的性格,我还不曾从那儿接受过任何这一类的指示。请您   自己考虑考虑;其实我本来也无须首先向您透露这两个名字, 我可以直接上那儿去,就是到我最初作解释的那个地方去;倘   若我是谋求钱财或别的什么好处,那末我这么干对我来说是 不合算的,因为如今他们会感谢您,而不会感谢我了。我这么 办仅仅是为了沙托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慷慨地补充道,   “为了沙托夫一个人,由于过去的友谊......好吧,当您拿起笔   来给那儿写呈文的时候,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夸我两句*.....   我不会反对的,嘿嘿!不过再見了,我坐得太久啦,而且也不 该说这么多废话!”他不无偷快地补充道,从沙发上站了起 来。   “恰好相反,我很高兴,因为事情可说是就这么决定 了,”冯?列姆布克也站了起来,他也是满面春风,显然为对方 最后的几句话所感动/我满怀谢忱地接受您的帮助,并且请 您相信,我将尽我所能把您这一番热忱上报……”   “六天,主要的是以六天为期,在此期间您可别动,这就是 我的要求! ”   “可以/   476   当然,我没有捆住您的双手,我也不敢。您不能不进行 监视;不过时候未到您可别惊动鸟窝,在这一点上我寄希望宁 您的智慧和经验。您大概储备了相当多的猎狗,还有形形龟 色的密探,嘿嘿!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愉快而轻率地(象年轻 人那样)贸然说道。   “并不完全如此列姆布克愉快地回避道,“这是年轻人 的偏见,他们总以为储备了很多……但是请允许我顺便问一 句话:既然这个基里洛夫当过斯塔夫罗金的副手,那末斯塔夫 罗金先生岂不也……”   “斯塔夫罗金怎么啦?”   “我是说,倘若他们是这种朋友呢?”   “噢,不,不,不!您虽然狡猾,可这一点您却弄错了。您 甚至使我也感到奇怪。我以为,关于这件事您不会毫无所闻 的......嗎,斯塔夫罗金可是截然相反,也就是完全......您是得   到了通知的。”   “难道是这样!可能是这样吗?”列姆布克不相信地说道, “尤莉碰?米海洛夫娜告诉我,根据她从彼得堡得到的消息, 他是个接受了一些可说是指令的人……”   “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再见。 您是得到了通知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明显地避开这 个话题。   他向门口飞去。   “且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请等等,”列姆布克叫道, “还有一件很小的小事,我不会耽搁您的。”   他从桌子的抽斗里取出一个信封。   477   “您瞧,先生,这是一份同类的玩艺儿,我是要以此证明我 对您是非常信任的。您瞧,先生,不知您有何高见?”   信封里有一封信---封寄给列姆布克的奇怪的匿名   信,是他昨天才收到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极其懊丧地读 到了如下的文字:   阁下!   根据您的官衔,应该称您阁下。现有一事奉告:有人企图谋害 几位将军并颠覆祖国;此事正在加紧进彳了。多年来我本人一*直在 散发传单。无神论者亦然。正在准备暴动,印制了几千份传单,倘若 当局不事先加以没收,每一份传单都会有一百来人跑得上气不接 下气地争着去看,因为传单上答应给老百姓许许多多好处,而普通 老百姓都很愚蠢,何况还有伏特加。老百姓不论对谁都大骂不止, 认为他们都是罪魁,而且对双方都感到害怕;我后悔没有参加,因 为我的情况就是这样。要是您希望有人为了拯救袓国以及教会和 圣像而向当局告密,那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得到。但是第三厅①必须 立即用电报宣布赦免我一个人,而让其余的人承担责任。请于每晚 七时在看门人的窗口点一支蜡烛作为信号。我看到信号就会相信, 并前去吻吻来自京城的那只仁慈的手,但是要给我一笔生活费,因 为没有生活费叫我怎么生活呢?您是不会后悔的,因为您会得到一 枚星形勋章。您得悄悄地干,不然的话,他们会要您的命。   愿为阁下效劳的亡命之徒 跪倒在您的足下。   一个悔悟的自山思想者匿名不具。②   ①沙皇政府的秘密瞥樂厅。   ②原文是意大利文。   478   冯?列姆葙克解释道,此信是昨天在门房里发现的,当时 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末您怎么想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是粗鲁遨 问道。   “我认为这是一份匿名的谤书,是开玩笑。”   “完全可能。您是不会上当的。”   “我主要是觉得这未免太蠢了。”   “您在这儿还收到过什么谤书吗?”   “收到过一两封匿名信。”   “那当然啰;他们不会署名的。是另一种文体?另一种笔   迹?”   “是另一种文体,另一种笔迹。”   “跟这一封一样滑稽可笑?”   “是的,滑稽可笑,而且您知道……十分讨厌。”   “哦,既然过去有过,那末现在肯定也是这么回事。”   “最主要的是因为这未免太蠢了。因为那些人都是受过 教育的,他们肯定不会写得这么蠢。”   “当然,当然。”   “不过倘若真有一个人确实想告密呢?”   “不大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冷冰冰地说道,“第三 厅的电报和生活费是什么意思?显然是诽镑。”   “是啊,是啊,”列姆布克感到害臊。   “您知道什么,把它交给我吧。我准能给您查明。在那些   人之前查明。”   “您拿去吧,”冯?列姆布克同意了,不过有点犹豫。   “您给别的人看过吗? ”   “没有,没给任何人看过。”   “没给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看过?”   “噢,绝无此事,看在上帝份上,您也别拿给她看!”列姆布   克惊恐地叫道,“她会大吃一惊......还会对我大发雷霆。”   “是的,您会首先倒楣的,她会说,假若有人给您写这样的 信,那您是活该倒楣。我们知道女人的逻辑。好吧,再见。说 不定过两三天我就会把写这封信的人给您带来。最主要的是 别忘了约定的条件!”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许并不是个蠢人,但是苦役犯费 季卡在谈到他的时候说得对:他“自己会创造出一个人来并跟 那人生活在一起”。他离开冯?列姆布克的时候完全相信,起 码在六天之内他已使对方放下心来,而这个期限是他非常需 要的。然而这个想法是虚假的,一切都只不过建筑在这样一 个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一劳永逸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彻头 彻尾的傻瓜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正如每一个因饱经忧患而神经过敏的人那样,安德列? 安东诺维奇每逢刚刚摆脱茫然无知的状况的当儿总是过于轻 信,甚至沾沾自喜。起初他觉得,情况居然发生了新的转折, 这毕竟是相当令人欣慰的,尽管又碰到了一些新的麻烦。至 少他过去的种种怀疑都烟消云散了。何况近几天来他又那么 劳累,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精疲力竭而又孤立无援,因而他的心   480   灵便情不自禁地渴望安宁。然而可惜的是,他又不安起来了。 在彼得堡的长期生活,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对于“新的一代”那正式的、甚至也是秘密的来历他是相当清 楚的,-一他是个好奇的人,而且一向搜集传单,但传单上的 文字他从来是一句也不懂的。如今他仿佛迷失在森林中了: 他凭着自己的一切本能预感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话里 包含着一种毫无道理的、异乎寻常的和荒诞不经的东西,“虽 说只有鬼才知道在这‘新的一代’当中会出什么事情,鬼才知 道他们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他困惑莫解地沉思道。   这当儿,布柳姆仿佛故意捣乱似地重又把头向他伸了过 来。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访期间,他一直守候在不远的 地方。这个布柳姆说起来还是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远亲 哩,但他一辈子始终谨慎而胆怯地对此秘而不宣。敬请读者 原谅,因为我要在此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啰嗦几句。布柳 姆属于所谓“倒楣的”德国人这一类奇怪的人物,但他们之所 以倒楣,根本不是因为毫无才能,而是由于令人莫名其妙的原 因。“倒楣的”德国人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确实存在的,甚至 在俄国也有,他们属于一种特殊类型。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一辈子都对他深为同情,令人极其感动,不论是在何处,只要 他力所能及,他总要随着自己在职务上的升迁,把布柳姆提拔 到从属于他、由他管辖的位置上来;然而布柳姆处处都不走 运。他得到的职位不是被取消了,就是他的上司被更换了,有 ?一次他踉另外几个人险些儿被押到法庭上受审。他办事认 真,但是有点过于阴郁,这不但毫无必要,而且对他自己不利,? 他长着棕红色头发,高个子,驼背,神态沮丧,甚至多情善感,   481   尽管他一向逆来顺受,但却象公牛那样固执而倔强,虽然总是 傷得不是时候。多年以来,他和他的老婆以及众多子女,对安 德列?安东诺维奇真是忠心耿耿。除了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过他。尤莉趂?米海洛夫鰾一见 到他就认为他是个废物,但她拗不过丈夫的倔脾气。他们夫 妇间的第一次口角就是由他引起的。这次口角发生在他们婚 后不久,在他们刚刚开始度蜜月的时候。由于必须保守他跟 她有亲戚关系这么一个使人感到丢脸的秘密,所以布柳姆到 那时为止一直被人小心翼翼藏起来不让她见到,这一天他突 然出现在她面前。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双手合十,苦苦哀求, 充满感情地叙述了布柳姆的全部经历和他们自幼建立的友 谊,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却认为蒙受了永远洗不清的羞辱, 甚至乞灵于昏厥。冯?列姆布克对她寸步不让,并声称不论 世上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拋弃布柳姆,也不会让他离开自 己,因此末了她也只得感到吃惊,也不得不容忍了布柳姆。不 过决定往后要尽可能更加谨慎地隐瞒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甚至布柳姆的名字和父称也得改变,因为不知为什么他也叫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除了一个德国药剂师以外,我们这里 的人布柳姆一个也不认识,他也不去拜访任何人,而是按照自 己的习惯深居简出地过着筒陋的生活。他早就知道安德列? 安东诺维奇有喜欢文学的毛病。他经常被叫去听列姆布克偷 偸地对他一个人朗读自己的小说,象?一根木头粧子似的一连 呆坐六个钟头,满头大汗,竭力振作精神,只有这样才能避免 打瞌睡,才能始终面带笑容;回到家里,则跟他那长腿的干痩 老婆一起,对他们的恩人醉心俄国文学这一不幸的弱点叫苦   482   o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痛苦地_了_走迸来的布柳姆。 “我请求你,布柳舞,让我安静一会儿吧,”他忧心怦忡地 急杧说道,显然不愿意恢复方才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到 来而被打断了的谈话。   “不过这件事也许能用最巧妙的办法一点不露声色地安 排好;您握有一切权力,”布柳姆毕恭毕敬但又十分顽固地坚 持着什么,他拱着背,迈着小步越来越近地朝安德列?安东诺 维奇身边走去。   “布柳姆,你对我的忠诚和殷勤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每 次看到你都吓得手足无措。”   “您老爱说俏皮话,由于对您自己说的话感到满意,所以 您睡得也很安稳,不过这对您自己是有害的。”   “布柳姆,我方才相信,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 回事。”   “莫不是因为听了那个连您自己也表示怀疑的、虛伪而又 不道德的年轻人的话?他甜言蜜语地赞美您的文学才能,把 您给征服了。”   “布柳姆,你什么也不明白;你的办法是荒唐的,我对你说 吧。我们是什么也找不到的,只会引起一片可怕的叫喊,接着   是嘲笑,然后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我们毫无疑问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一切,”布柳姆把右手 放在心口上,坚定地向他迈出一步,“我们出其不意地一大早 就进行搜查,对他本人采取彬彬有礼的态度,严格遵守法律的 各项规定。利亚姆申和捷刹亚特尼科夫这两个年轻人一口咬   483   定,我们找得到想找的一切。他们去那儿访问过许多次。对 韦尔霍文斯基先生谁都没有多大的好感。斯塔夫罗金将军夫 人已公然拒绝再赐给他什么恩惠,只要在这个粗俗的城市里 还有正直的人,那末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相信,这里一向隐 藏着一个反对宗教信仰并鼓吹社会主义学说的策源地。他保 存着一切禁书,保存着雷列耶夫①的《沉思》,赫尔岑的全部著 作……我有一份粗略的目录,以备万一……”   “我的天哪,这些书是人人都有的;你的头脑可真简单,我 可怜的布柳姆!”   “还有许多传单,”布柳姆不听训诫,接着往下说,“我们末 了肯定会发现在这里印制的那些传单的线索。我非常非常怀 疑这位年轻的韦尔霍文斯基。”   “可是你把老子跟儿子弄混了。他俩不和;儿子公然嘲笑   老子   “这不过是伪装罢了。”   “布柳姆,你是发誓要折磨我吧!你想想看,他毕竟是这 里的一位名流。他当过教授,他是个知名之士,他会大喊大叫 的,全城的人马上就会嘲笑我们,我们就会把事情完全弄 糟……你再想想,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又会怎么样! ”   布柳姆往前凑去,不听他的。   “他只当过副教授,只不过是副教授,一旦退休,他的官衔 只不过是一个八级文官,”他用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他并 没有什么勋章,却有阴谋反对政府的嫌疑,因而被解除了职   ①雷列耶夫(1795—1826),俄国十二月党人,诗人。 48i   务。他曾受到秘密监视,而且毫无疑问至今依然如此。鉴于 目前暴露出来的骚动,您无疑是责无旁贷的。然而恰恰相反, 您姑息真正的罪犯,白白放过了您的勋章。”   “是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滚开,布柳姆! ”冯?列姆布克 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妻子的声音,蓦地叫道。   布柳姆打了个寒噤,但并不让步。   “请让我说完,让我说完,”他坚决要求道,双手在胸前按   得更紧了。   “滚开!”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咬牙切齿地说,“你爱怎么 办就怎么办吧……以后再说……噢,我的天哪!”   门帘掀开了,尤莉碰?米海洛夫娜走了进来。她看到布 柳姆便庄严地站住了,傲慢而又抱怨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只要 这个人待在这儿对她就是侮辱。布柳姆默默地、毕恭毕敬地 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为了表示尊敬,他佝偻着腰,踮起脚尖向 门口走去,双手稍稍向外伸开。   不知是由于他果真以为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最后那声歇 斯底里的喊叫是直截了当地批准按照他的要求行事呢,也不 知是他这一次为了使自己的恩人直接得到好处而昧了良心 (因为他过于相信此事定会圆满结束),——但是我们往后便 会看到,由于省长同他的幕僚的这一次谈话,发生了一件完全 出乎意料的事情,这件事惹得许多人发笑,而且被宣扬了出 去,使得尤莉碰?米海洛夫娜气愤欲狂,这么一来就把安德 列?安东诺维奇彻底弄糊涂了,并使他在一个最紧要的关头 陷入了极其可悲的举棋不定的窘境。   o   这一天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说真是忙碌不堪。他离 开冯?列姆布克以后,便急忙朝博戈亚夫连街跑去,但他走到 贝科夫街上经过卡尔马津诺夫居住的那幢房子的当儿,他蓦 地站住,笑了笑便走进去了。仆人告诉他:“正在等您呢,先   生,”这使他感到很有趣,因为他事先根本没有说过要到这儿 一、▲   来   然而俥大的作家果真是在等他,甚至阼天和前天就开始 等起来了。三天前,他把自己的手稿《感谢》(他想在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举办的节日那天在文艺午会上朗诵这篇作品)交 给了他,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番盛情,因为他完全相信,预先让 此人读到这篇讳大作品,可以欣然满足对方的自尊心。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早就看出,这个根本不把无名之辈看在眼里 的徒务虚名而又被娇宠惯了的先生,这个“几乎有治国之才” 的人物,只不过是在巴结他,甚至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我觉得, 这个年轻人终于猜到了,卡尔马津诺夫即使并不认为自己是 全俄整个秘密的革命运动的头目,那他至少也认为自己是最 了解俄国革命的机密并对青年具有无可争议的影响的人物之 这位“俄国最聪明的人物”的思想状况使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发生了兴趣,然而由于某些原因,他至今一直避免向对方 说明这一点。   伟大的作家住在他姐姐的房子里,他姐姐是一位宫中高 级侍从的妻子,也是个女地主;她和她的丈夫都很景仰他们这   0   486   位著名的亲戚,然而使他俩深为惋惜的是,他这次来访的时 候他俩都还在莫斯科,因此接待他的这一份荣幸便落在一个 老太婆的身上了。这个老太婆是那位宫中高级侍从的一个远 房的穷亲戚,她在这幢房子里已经住了很久5而且早就把全部 家务都管起来了。自从卡尔马津诺夫先生来到以后,全家的 人都踮起脚来走路。老太婆几乎每天都要给莫斯科写信,报 告他睡得怎样、吃了些什么,有一次还拍去一份电报,说是他 在市长那儿出席宴会以后不得不服了一匙子药。她几乎不敢 走进他的房间,虽说他对她倒很客气,但是冷冰冰地,而且 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跟她讲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迸去的 时候,他正在吃他早上的小肉饼,还有半杯红酒。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早先也常去看他,每一次总是碰上他在吃 这种早上的小肉饼,而且当着他的面把它吃完,但一次也不 曾款待他。吃完了小肉饼,又端上来一小杯伽啡。端食物 的男仆穿着燕尾脤、一双不会发出声音的软靴,还戴着 手套。   “噢-噢! ”卡尔马津诺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稆餐巾擦擦嘴, 带着非常单纯的愉快表情探过身去表示要跟他接吻^一一这是 那些很有名气的俄国人特有的习惯。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根据过去的经验,知道当他表示要探过身去跟他接吻的时 候,他只不过是主动把面颊伸过来,于是这一次他自已也如法 炮制;他俩的面颊碰在一起了。卡尔马津诺夫做出一副并未 注意到这一点的模样,在沙发上坐下,并和蔼可亲地向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圈椅,对方也就伸开手脚懒 洋洋地坐在圈掎里了e   m   “您不想……您不想用点早餐?”主人这一次违反惯例这 样问道,但是他问的时候当然带着这样一种神气:明显地暗示 对方应该婉言谢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表示想用早 餐。主人脸上罩上了一层不满而又惊讶的阴影,但这阴影转 瞬即逝;他神经质地摇铃召唤仆人,尽管他很有教养,但却嫌 恶地提高了嗓门,吩咐再送一份早餐。   “您想用什么,小肉饼还是咖啡? ”他再次探问道。   “小肉饼和咖啡我都要,再吩咐他们添点酒来,我饿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答道,一面泰然自若地仔细打量主人的 服装。卡尔马津诺夫穿着一件晨礼服似的只能在家里穿的棉 制敞胸短上衣,缀着珠母做的钮扣,但是上衣太短了,一点也 不适合他那相当大的肚子和绷得圆圆的臀部;不过倒别有风 味。他的膝部盖着一幅拖到地板上的方格毛毯,尽管室内很 暧和。   “您病了吗?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指出。   “不,没有病,但是我怕在这种气候下会生病,”作象用他 那刺耳的声音答道,不过又温柔地把每个词的重音音节都清 晰地读了出来,还象老爷一般令人愉快地咬舌儿,“我从昨天 起就在等您。”   “这是为什么?我并没有说过要来呀。”   “不错,可是我的手稿在您那儿。您……读了吗?”   “手稿?什么手稿?”   卡尔马津诺夫大为惊讶。   “可是您不是把它带走了吗? ”他突然惊慌起来,甚至停止 了用餐,神色张皇地瞧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488   “哦,您说的是这个《您好 >啊……”   “是《感谢》。”   “就是啊。我完全忘了,没有读,没时间。我的确不知道, 衣袋里没有……大概在我的桌子上。您别着急,找得到的。” “不行,我还是马上派人到您那儿取来的好。它会遗失 的,最后还会被人偸去。”   “嘿,谁要它干什么!可是您干吗这么惊慌,尤莉娅?米 海洛夫娜曾告诉我,您不是总要准备好几个副本,一个存在国 外的公证人那里,另一个在彼得堡,第三个在莫斯科,然后我 想您还会给银行送去一份。”   “可是莫斯科也可能被烧,那末我的手稿也就会同归于 尽。不行,我最好马上派人去取。”   “等一等,这不是吗!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后面的衣袋 里掏出一叠信纸,“稍稍弄皱了一点。您想想看,我当时从您 那儿拿到以后,就一直把它跟手絹一起放在后面的衣袋里了 ; 我忘啦。”   卡尔马津诺夫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手稿,把它认真地 检查了一番,数了数页码,然后毕恭毕敬地把它暂时放在 自己身边一个特殊的小桌上,不过他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匕o   “您好象不大读书? ”他憋不住了,便低声埋怨道。   “是的,不大读。”   “在俄国小说方面什么也没有读过? ”   “在俄国小说方面?您让我想想,我读过点什么......《在   路上》......也许是《上路》......也许是《徘徊歧路》,反正是诸如   489   此类的玩艺儿,我记不得了。我是很久以前读的,有四五年   了。没有时间哪。”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来到这儿以后就对大家说,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现 在这儿的人仿佛全都为您而神魂颠倒了。”   “谢谢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镇定自若地答道。   早餐送上来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象饿虎扑羊似地向 小肉饼扑去,转眼之间就把它吃掉了,他把酒一饮而尽,把咖 啡也喝光了。   “这个无知之徒,”卡尔马津语夫一面嚼着最后一块食物、 喝着最后一 口酒,一面斜睨着对方暗自思忖,“这个无知之徒 方才大概是听懂了我话里带的刺……而且手稿他当然也如饥 似渴地读过了,只不过他另有打算9所以才撒谎。可也说不定 他并没有撒谎,而的确是愚蠢透顶。我喜欢带有几分儍气的 天才。难道他实际上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天才?不过让他 见鬼去吧! ”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室内的两个角落之间踱来   踱去,每次用罢早餐,他都要这样散散步。   “您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点上一 支烟,坐在圈椅里问道。   “我到这儿来,老实说是要出售一处庄园,我现在依靠我 的管家。”   “不过您上这儿来,仿佛是因为人们预料战后那里会发生 流行病?”   “不-不,并不完全如此,”卡尔马津诺夫先生接着说,他柔   490   和而清晰垲重读每个词的重音音节,而且每当走到一个墙角 又转身向另一个墙角走去的时候,都要精神抖擞地抖动一下 右腿,不过抖得很轻微,“我确是打算,”他并非没有恶意地冷 冷一笑,“尽可能住得久些。从一切方面来看,在俄国的贵族 们身上有一种使他们很快衰老下去的东西。然而我却想尽可 能晚一些衰老,所以我现在就想彻底迁往国外;郢里的气候比 较好,房子是石砌的,一切都比较结实。我想,欧洲能使我延 年益寿的。您的看法如何?”   “我怎么知道。”   “嗯。如果说那里的巴比伦①的确正在崩溃,而且它的崩 溃将是大规模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虽然我 还是认为它能使我延年益寿),那末相对而言,在我们俄国却 连可以崩溃的东西都没有。这里没有石头会砸在我们头上, 一切都将湮灭在污泥中。神圣的俄罗斯在世界上是最缺乏抵 抗能力的。普通老百姓依靠俄国的上帝还勉强过得下去;然 而根据最新的资料,俄国的上帝是非常靠不住的,甚至几乎都 抵挡不住农奴制改革,起码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这一方面   是由于铁路,另一方面是由于你们......对俄国的上帝我是根   本不信的。”   “那末对欧洲的上帝呢?”   “我什么上帝也不信。有人在俄国青年面前诋毁我。我 一向同情俄国青年的每一个运动。有人曾把这里的一些传单   ①古代巴比伦王国的首都,转义为奢华淫糜的大都市。   拿给我看。人们莫名其妙地瞧着传单,因为这种形式使i   都感到害怕,不过人人都相信它们的威力,即使他们并不   八   这种烕力。所有的人早就在往山坡下滾,而且他们也早就知   宣无 密个   v;fei   手.日 这上 信界 深世 以 个   所整 之是 我半 o多 的今 住如 不国 i 督 也为 西因 东仅 么仅 什 , 是效 们奏 飽会 道茫   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遇到丝毫抵抗的地方。我十分 清楚地丨逛 得,为什么有钱的俄国人都纷纷出国,而且人数一年比 多。这不过是一种本能。倘若一艘海船即将沉没,部末耗子 将首先搬家。神圣的俄罗斯是一个死板的、贫困的……而且   危险的国家,这是鄙些徒尚虛荣的乞丐的国家5他们居于最高   阶层,而绝大多数居民却住在鸡腿小屋里。任何IB路都能使   它高兴,只要你向它说明是什么样的出路。唯有政府还想II   抗一番,但它只是在黑暗中挥舞大棒,而且总是打在自己人身 上。这里?一切都已命中注定而且无可救药。俄国象它现在这 个样子是没有前途的。我已经成为德国人,并且为此感到   “不忙,您已经谈起了传单问题,那就请您把话说完:您对 它们有什么看法?”   “人人都怕它们,所以它们是有威力的。它们公开揭露骗   M,并且证明我们什么东西也扼不住,什么东西也不 能依靠a   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它们却大声说话。它们最有威力約地   方(尽管它们采取的是这种形式)就是这种前所未闻的正视;   的勇气。这稗正视真理的能力,仅仅属于俄国的^一⑵   rJ ~rn -■?   5   0/   石   A_...rrJ   毳■   r/r   If c J J   3   ?snk   U1   i「1   勺   ? i Im   m   r ■■■ 5   0 0 9   勇   么   这   有   ix   f^ 1 t t   J?   v<   nf   还有所依靠。据我看来,就我所能作出的判断而言,俄国革   492   ^>1 r i ‘ ▲   ;7 tL   达   表   Ai   yr i . PJ^ / \,-;^ 4gp^.£*、   rv-lr & tG   7N   又   。不   w   小   lTl| 々7、?、一\> i n m;;u 一、t   ,匕:/kr心   点,而我们这儿的人孜孜以求約却正   人   I—t   F1   点。对俄国人而目,   ^ ,、   々、t zj、V'   6:   户   A/   ttr,n^   j   -Mr*^ f,,、^ v,£l^   n   士,二\r?v y   m!xm   > A/-^ Brrt   ^ \i>-- v   -fr : r   ITj/-i ill o M[12 IS 1iB仲往的就是公分   夕权   芬> r-1 O H m   且   LG } ^ if   9   人   ?csrr   ^rn4   /. ^1   1-   \\、7^-TT^r^ ''i 卜 V 乙/广t   f, HA : 々、^ A,^ 彳 H、 y\i aX, f=\? , ir:\A   过是习惯使然。我只是喜欢那些陈   丨0的形式罢   'II 丄右   ImfrtTS   J   m 一   还   歹   每   v^s   ”   o   m^m \± j   o   “可是我一直说个不停,”他想道,“而饱却老是默不 地在打量我。他上我这儿来是要我向他提出一个直截了 问题。我是会提的。”   “尤莉娅?米海洛夫_让我施展一点手腕从您这儿打听   K   得   彼   7   9/   ?   片1   L   、n   tj   ?LH   夕   意   uq   么   备   隹   V/T   会   #i\   6N   天   囔   贮Jr?) +J--1/   S-i   HA   诺维奇蓦地问道   o   ,这的确将是一件出人意外的礼物,我也的确会使 人们大吃一惊……”卡尔马津诺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可是我不会告诉您这个秘密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并不刨根问底。   “这儿有一个叫做沙托夫的人,”伟大作家探问道您_, 还没见过他哩。”   “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啦?”   “是抆样?他在那儿说了些什么。不就是他打了斯塔夫罗 金一个耳3^吗?”   493   “是他/   “您对斯塔夫罗金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他喜欢踉女人吊膀子。”   卡尔马津诺夫痛恨斯塔夫罗金,因为此人根本不把他放 在眼里,而且习以为常了。   “倘若你们的传单上所鼓吹的东西一旦实现,”他嘿嘿窃 笑着说,“这个好色之徒大概会第一个被吊死在树枝上。” “说不定还要早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说道。   “他这是罪有应得,”卡尔马津诺夫不再笑了,而是有点过 于严肃地附和道。   “这话您已经说过一次,您可知道,我已经转告他了。” “怎么,您真转告他了?”卡尔马津诺夫又笑了起来。   “他说,倘若他会被吊死,那末把您鞭打一顿也就够了,不 过这可不单单是向您表示敬意,而是象鞭打庄户人那样要lh   t   您吃点苦头。”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起帽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卡尔马 津诺夫伸出双手跟他告别。   “倘若他们正在密谋的一切……”他突然拿腔拿调地用甜 蜜蜜的嗓门尖声说道,依然握住对方的双手不放,“肯定会实 现,鄹末……这何时能发生呢?”   “我怎么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有点粗鲁地答道。他 俩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r   “大概的时间呢?约摸估计一下呢?”卡尔马津诺夫用更 加甜蜜的嗓门尖声说道。   “您来得及卖掉庄园,也来得及离开的,”彼得?斯捷潘诺   494   维奇更加粗鲁地嘟囔道。二人更加专注地彼此盯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   “将在明年五月初开始,到圣母节①全部结束,”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蓦地说道。   “我由衷地感谢您,”卡尔马津诺夫紧紧地握了握对方的 手,满怀深情地说道。   “你这只耗子,你来得及从船上搬走的!”——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走到街上的时候这样寻思,“嘿,既然连这位‘几乎有 治国之才的人物,也这么深信不疑地打听日期和时间,而且又 这么毕恭毕敬地感谢他得到的消息,酈末我们今后也就不必 怀疑我们自己了。(他冷笑了一下)嗯。在他们当中他的确 不蠢……他不过是一只要搬家的耗子罢了;这种人是不会告 密的! ”   他向博戈亚夫连街上菲利波夫公寓跑去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首先去找基里洛夫。后者照常独自 一人在家,这一次正在房间中央做体操,也就是把两腿撇开, 双手以一种特殊的姿势在自己头上转来转去。地板上放着一 只皮球。桌上放着还没有收走的早茶,茶已经凉了。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在门口站了片刻。   “您倒很关心自己的健康呢,”他走进室内,晌亮而愉快地   ①俄国旧历十月初一。   495   说道不过这个皮球倒怪可爱的,咳/S可真能蹦啊;也是做 体操用的吗?”   基里洛夫穿上了常礼服。   坚 0 , >* 上   V X   农   ?uiv<   r卜   古   P   冰   yyc   冰 冷 ”   ,   建   为   是   m ,   贷-J   Trf #   是 “   0/   e/   a r£K   I只待一会儿。不过我还是得坐下。您的健康情况倒   很不错,可是我鹿来是要提醒您别忘了咱们的协议。咱们的   期限‘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侠到了,兜生,”他怪声怪气地   P? >   ?*   议   f 0!u   M   ,rA/?   TV   9^9-^. Ahk   I r   “什么‘什么协议’?”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猝然一惊,甚至   K   Ar   ti 二-? tll   “这既不是協议也不是义务,我并没有作茧自缚,您弄错   o   43   直   奇   A1i   诺   番   > VT   Jiilc fry 得 彼   -7   c/   of#   么   什   干   是   竟   15   S   £   \f J   ey   皆?   3f ? /tLy 】i \   ftfark^v   t   o   --   If ?   么   干   K^iu   j ny   产、r   々4   fm “_i雇   干   爱   Vrp   “您爱干计么?” “跟早先一样。”   ??   、f   想   ISJK   6M fe Aj   皁   是   您   、Ly   是   V、   ^ 449fav i \   是   ??   sr   理   么   怎   w   竟   究   这   /5   过去也不曾有过,我没有作   我过去自由自在,现在照样自由自在。”   fr   4   ‘? V.   夫毫不客气地、嫌恶地解释道   /V   /t   我同意,问意,您爱怎么就怎么吧,只是您别改变王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心满意足地坐下了,“您为了一句 话就动了肝火。近来您变得肝火很旺;所以我就避免前来看   496   m,不过我深信您不会背叛   4/   9/   很不喜欢您;但是您可以完全相信。虽然我并不认为   \T^   这是背叛郛不背叛的问題。”   /s   /ft   惊   l   乞   tlA.   tfl0   又   ▲哉   奇      br r?b.... i   菩   V^Lyw   〃 ?、d f it滅9而您却总是让我fe fe。您、让我说话吗?”   ?X:   n巴,”基里洛夫瞧着室内一个角落,毫不客气i丨   P   UU o   >6   /ft   您早就决定要自杀?…-就是说您有过这种想法。我   ? ?。   rT I   為ST ih日   么 \ *   A   f ^-ii 山41   没   oro   E   Yl- -I   A   lx>   n   vr_ > V4念   vvvy ^ ft   u.   “我现在也有这种想法。”   “好极了。可是请您注意。谁进不曾退着您这么干。”   “那当然;您这话说得多蠢。”   “好吧,好吧I我是说得很蠢。毫无疑问,要是逼着什么人   去干这种事,M可是太蠢了;让我接着说:您在协会还没有改 组的时候就是它的会员,当时您还向协会的另一名会员5 ^认 了这一点。”   “我并没有供认,只是说过罢了。”   “好吧。‘供认’这样的事未免太可笑了,这算得上是什么 忏悔呢?您不过是说说罢了,好极啦。”   “不,并不是好极了,因为您说话太吞吞吐吐了。我并没 有义务向您报告任何事情,我的思想您也不会明白。我所以 想自杀,是因为我有这种想法,因为我不愿意对死亡感到恐   因为……因为您根本就不必知道……您想要什么呢?   ^iZj>   想喝茶吗?茶是凉的。让我另给您拿个杯子来吧。”   497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果然拿起茶壶,开始寻找空杯子。基 里洛夫走到柜子跟前拿出一只干净杯子。   “我方才在卡尔马津诺夫那儿吃了早餐/来客指出,“然 后就听他说话,出了一身汗,我往这儿跑的时候又出了一身 汗,所以渴得要命。”   “您喝吧。凉茶可口。”   基里洛夫又在掎子上塋下,两眼又死死盯住室内的-?个   角落。   “这种想法是在协会里产生的,”他用同样的声音接着说 道,“就是说,倘若我自杀了,我就会有些用处,当您们在这儿 惹了什么乱子,他们动手寻找罪犯的时候,我就突然开枪自 杀,并留下一封信,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这么一来他们就不 会一年到头怀疑你们了。”   “哪怕再等几天也是好的;就是一天也很宝贵。”   “是啊。所以他们就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就让我等等。我 说我可以等到协会确定了日期的时候,因为对我来说反正一 样。”   “不错,但是您得记住,当您写绝命书的时候必须有我跟 您在一起,而且您到了俄国以后就得听我的……哦,总之,听 我的命令,当然仅仅是这一次,除此之外,您当然可以自由行 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是和蔼可亲地补充道。   “我并未承担义务,而是表示同意,因为对我来说反正一   “好极了,好极了,我没有任何伤害您的自尊心的意思,但   曰沙   ?Jpr ? ? * ? * ?   498   “这并不是自尊心的问题。”   “但是您得记住,为您搜罗了一百二十个泰勒①作路费, 所以您是拿了钱的。”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基里洛夫勃然大怒,“那笔钱又不 是为了这个。i隹能为这种事拿钱呢。”   “有时也会拿的。”   “您撒谎。我在从彼得堡寄出的一封信里声明过了,我还 在彼得堡就付给您了一百二十个泰勒,当面交到您手里 的……只要您没有把它留在自己身边,这笔钱就是被寄走 了。”   “好吧,好吧,我一句话也不跟您争,是寄走了。最主要的 是您现在仍旧有过去的想法。”   “还是同样的想法。一旦您来到这儿说一声‘到时候了’, 我就履行全部诺言。怎么样,很炔了吧?”   “不多几天……可是您得记住,当天夜里咱俩要一起写那 张便条。”   “白天写也可以。您不是说我得把印发传单的责任揽在 自己身上吗?”   “还有别的事。”   “我可不能?把什么事都兜起来。”   “什么事您不能兜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吃了一谅。   “我不愿意?事情;够啦。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克制住自己并改变了话题。   ①泰勒是德国旧日的三马克银币。   499   “谈谈別的吧,”他抢先说道,“今天晚上您能跟我们在一 起吗?维尔金斯基过命名日r我们拿这个作借口聚会一下。” “我不想去。”   “劳驾去一趟喂。应该去。我们应该使他们对我们的人   数和外貌产生深刻的印象......您的外貌……嚷,总而言之,您   的外貌就象注定要遭到不幸似的。”   “您这么认为?”基里洛夫笑了起来,“好吧,我去;不过并 不是为了我的外貌。什么莳候去?”   “噢,早点去,六点半吧。您知道,您进去以后就可以坐 下,不管那里有多少人,您都别跟任何人谈话。不过,您知道, 可别忘了带一张纸和一支铅笔。”   “这是干吗?”   “对您来说不是反正一样嘛;这是我的一个特殊请求。您 只要坐在那儿,跟任何人都不要交谈,只顾听着,偶尔做出作 记录的模样;哪怕是画点什么也成。”   “这太荒唐了,为什么呢?”   “对您来说不是反正一样嘛;您不是总是说,对您来说反 正一样嘛。”   “不,究竟为什么?"   “这是因为协会的那个会员,一位监察员,留在莫斯科了, 而我曾告诉这里的什么人,说监察员可能来访,?他们会以为您 就是那个监察员,由于您在这儿已经待了三周,他们就会更加 惊奇了。”   “古怪的念头。你们在莫斯科根本就没有什么监察员。” “就算没有吧,让他见鬼去吧,可这跟您有什么相干,又会   500   給您带来什么麻烦呢   自己也是协会的会员嘛。”   “您就告泝他们,我是监察员I我可以坐   iJL*   可   舌   兑   想   不   我   響   0   n   f   /Vi   “这是为什么?”   ??   意   ^^9   靳捷潘诺维奇生,   {B   霣.一 一^   制住自己,站起来拿起帽   Q   那个人在您这儿吗? ”他蓦地压低嗓门说道。   V   y u o   “ W 於夕n Ut 故上、支口 h]:‘ ^ ,作 f^r 2 ^、\nn ”   /A)ivj o ^Xx nx IX^yC ~zk 4u, ilb iy /hr,MX jlt ?-La q   ^ v yu   “我弁不担心。他只是在这儿过夜。老太婆在医院里,儿 死啦;   两天只剩我一个人。我已经把板墙上■个能把   i   t¥a   拿 1 c   来的地   匕 h   #   他会钴   —卜.f-   0V   ,^4   ■yi.---§p   :J::   liy ^ 小   ,匕0   夜   寸j   、r<   ll-mn-Ttr^   %可 走方   和tr   ^,1 JJ,   他多   说智   n-i^   4xi如i   < ^ ^ Ph4   Vrr? /I   ?   /   0   谎5人们正在找傀,待在这儿暂时还不会被人i   vrl > ^   * 1 4.   ^sir? ^/.   UV   rnp   是   V   ?   舌   寸}   、又   :了个通宵。他把您臭骂了   >   ^9(f   起   1   还   c\   录   听得很专心   o   PJ   ~>J、>   ?!* E-J   tr J   tk^. -   a   ^5见鬼9您会使他改信基督教的! ”   ^   丨值本来就信基督教。   会   &   f\ A>A   口 V^' ^ ?>Ci O   -^7/ -\{ i   Ih 1£4付U   iLi Iri i -二 i ;   、   是   t\h: i_\ >?, 目、5 才A   您   o   uv   ^」一 I   r-rr UJ   f A   T;女-   ^?'?51   I ki   /5 /m   l高   良个 1   t'-rrw j   名.y j   ff uv   r^lf bTr   X属   卑   M I   $ s   rt 卜 V > \ v?r i i \   一七 0   rrw IV k少rrA   包 L   .o s   rd 2A   ^在   / M   r i ^愿   冗^   vvt 4<   X f   ft   ,?   9/ ? 、1兑   n   {/V   出   0   八    /   fLJ,   男   hllrr ,二   )Tf*. a   fuf   ” n£   o>>Jr   、rf"i J   ?wr.Avrfl   山IX了   ^Rurfi pp^rf9 ?   rri^"/\   rtfr   ”   o   f   f ?L   6   写   tn 0   A %   j、r   s>   /人   七*^   K-/^ --//   :,丨/ frukkr^ i-/   /?   /?   又沉默了两三分钟。沙托夫终于从炫上钴了起来 “请您离开我这儿$我不愿意跟您塑在一起。”   0   “我就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有点高兴地说道   14   立刻站了起来,“只说一句话:基里洛夫现在好象是独自一个 孤孤单单戢住在厢房里,挞没有仆人?”   “是独自一人。您走吧,我不能踉您待在一个屋   W   o   的现   卜一您   街要 到需 走是 奇 正   维我   若 0   --夕 ^T5   r^siy J rl   番   捷的   斯兴   ? 高   得会 彼也   ?S->、   ? >.^.v ff0 /^kl   、rrit J   ^A、免   \i\   寄“   可道 生 r^HV   现啟   *^3   9,   t% T\ -/   lrj/W2J   侯   ^llv   505   在这个样子,不能指望比这更好了,不能指望比这更好了!俄 国的上帝亲自在帮忙! ”   这一天他大概为各种事情忙得不亦乐乎,而且显然都很 顺利——当他在晚上六时整来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 儿的时候,这一点从他那沾沾自喜的面部表情上也看得出来。 但他没有立刻得到接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刚刚把自 己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起锁在书斋里。这个消息顿 时使他感到担心。他紧挨着书斋的门坐下,等候客人出来。他 听得见谈话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这次访问持续了不久; 很炔就听到吵闹声,传出了非常响亮而又粗鲁无礼的声音,接 着门就开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面色煞白地走了出来。 他没有发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跑进书斋。   对于这两位“情敌”的这一次非常短促的会见,我不能不 作一番详细的交代,——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次会见看上去是 不可能迸行的,可是它还是进行了。   是这么一回事:尼古拉?弹谢沃洛多维奇午饭后在自己 书斋里的5卜榻上打盹,这时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前来禀报 不速之客求见。听到通报的名字以后,他甚至是一跃而起,筒 直都不愿意相信。然而过了不久,一丝微笑便掠过他的嘴唇 ——这微笑中包含着傲慢的、胜利的喜悦,同时也含有一种茫 然的、疑虑重重的惊愕。进来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攸   5GQ   乎对这微笑的表情感到吃惊,起码他是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 了,仿俤拿不定主意:是再往前走呢,还是回去?主人的脸上 立刻就换了一副表情,他装出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跨出 一步迎接客人。对方没有握住向他伸出的手,而是笨拙地挪 动一把掎子,不等让坐便一言不发地先于主人坐了下来。尼 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斜对面的卧榻上坐下,一面端详着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面默不作声地等候着。   “倘若您办得到,那您就娶了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吧,”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蓦地说道,最为有趣的是,根据 他的声调无论如何也难以分清,这究竟是请求,是建议,是让 步5还是命令。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依旧沉默不语;然而来客显然 已把他此次前来要说的话全都说了,于是凝视着对方,等候回 答。   “假若我没有弄错的话(不过这是十分肯定的),莉莎维 塔?尼古拉耶夫鄒已经跟您订婚了,”斯塔夫罗金终于说道。   “她答应了,于是就订婚了马夫里基*尼古拉瑠维奇坚 定而明硗地证实道。   “你们……吵嘴啦?……请原谅,马夫里基?尼古拉璐维   為 ” o   “没有,她‘爱我而且尊敬我’,这是她的话。她的话比什 么部珍贵。”   “这毫无疑问。”   “可是您要知道,倘若当她站在读经台跟前举行婚IL的时 候您呼唤她一声,她就会拋开我和所有的人前去找您。”   507   o   、7^t8   Jf   会   ? t   来后”? 出以冯   跑婚错 里了弄   堂结有 教是没 从就您   V* /?   ?k /?   “没有。从她对您的鄭种不断的僧恨,虞减而又极其强顏   C   ?   0 ?   C ?   M.丄   X<1   ―Ai< >   ?   ft   H^r 0 ,、   愛   烁 闪   s :i fy^   眘   Iial,   亥   *ny   亥 > hf   ?Fl*5c   时   HJ-,   面   下   艮   卞 tr.   J-   ^Tr   /A? ^1   hv   I-   的、无限的爱情和~~疯狂!与此相反,从她对我的爱情,也;   的爱情后靣,时时刻刻闪烁着僧恨,一最强烈的憎恨   ?   Mo   J   态   f{   ^ -   这   F   tc 糞,?   不   象   4^cn*> \   祥以   T/ J*   也   U、   从   我   先   早   “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能跑到这儿来安排莉莎维 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婚事呢?您有这个权力吗?再不就是媳 授权给您啦?”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铍起眉头,把脑袋低下了   L   o   从您这方面来说这不过是几句话而已,”他突然切   41几句报仇雪恨和洋洋得意的话罢了,我相信,您是明白言外   之意的,难道这里还能有什么澈小的虚荣心?难道您还没有   若权   户?-■■ _ fav ,   j^s1   , t '^   吧有 好没   4>? :   ?L. W1 ^ '   J ^ H.- -P   j 芯贫   释¥   Tvrt   #-m   -t-^s   tj M   K^r R力   絮话   迅屈 道躬 难卑 ? _ r£上   意得 满非   心您   力,也不可能被授以这种权力I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仕么   都不知道,而她的未婚夫却完全丧失了理智,只配迸疯人院 了,更糟糕的是,他还亲自跑来向您报告这件事情。普天之下 只有您一个人能够使她幸福,也只有我一个人能使她不幸。您   h3 古/*   娶   不   ^IJ   去   么   Ji   /^ll   如 ->、^   Ma \ X   nn   不   A   f rr   ^ tkw   ,   r/t   追   在   -   您   /TJ*   f   —只   SUH^   辱   想   rr ^ fi-.k# /A06$   o   若这是由于你们这一对恋人在国外发生过口角,而为了 们和好就得把我当作牺牲品的话,那末就请您把我当作犓姓   508   品好了。她太不幸了,这叫我受不了。我这一番话既不是许   可,也不是命令,因此它并不损害您的自尊心。倘若您想取   卖经合旁的位置,滞末您根本用不着得到我的任何许可 就可以这么办,而我呢,当然也就无须跑来向您提出这个疯狂   的建议了。何况在我采取了现在这个步骤以后,我根本不可 能和邈结婚了。我怎能象一个无耻之徒似的把她领到教堂里   去呢?我在这儿的厨作所为,以及我12蝕转让络您,而 _ 是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这一切在我看来当然是我永远不能   心的卑鄙无耻的行径。”   “您会在我和她结婚那天开枪自杀吗?”   “不,要在过了很久以后,我干吗要用我的鲜血去染污她   的结婚礼服呢。说不定我根本就不会自杀,现在不会,H后也   、在 o   “您这么说大概是想叫我放j 6 n巴? ”   “叫您放心?又一个人流了点血,这对您来说算得了什   他靣色苍白,目先炯熘。沉默了半晌。   “请原谅我给您提的一些问题,”斯塔夫罗金又开始说道, “其中有些是我根本无权向您提的,但是有一个问题我倒有权 力,而且似乎是充分的权力向您提出:请告诉我,您根据什么 断定我锺情于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我的意思是说,您 怎么知道我对她的感情之深已足以使您认定可以前来找 我……并冒险提岀这样的建议。”   “怎么? ”马夫里基?尼古拉瑠维奇甚至微微打了个寒噤, “难道您不是一直在拚命追她?难道您并没有追她也不想追   509   她?”   “一般说来,我是不会把我对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感情大声 地告诉第三者的,除了这个女人本人之外,无论对什么人我都 不会说的。请原谅,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怪脾气。可是为了补 偿这一点,我可以把其他一切真情都告诉您s我已经结过婚, 因此我已经不可能再结婚或‘追女人’ 了。”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不禁大为惊愕,他急忙朝圈椅 靠背上一闪,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塔夫罗金的脸瞧了好一会儿。   “真有这样的事,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咕哝道,“您那 时说过,就在那天上午,您说您没有结婚……我也就信以为 真,以为您没有结婚……”   他面色煞白;忽然他竭尽全力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倘若您在作了这样的自白以后还不放过莉莎维塔?尼   古拉郡夫娜,还要使她不幸,我就要把您当作围墙下的一只狗 一棍子打死!”   他一跃而起,快步离开了房间。跑进来的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发现主人处于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心情中。   “噢,原来是您! ”斯塔夫罗金纵声大笑;他的哈哈大笑似 乎仅仅是针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人而发,因为后者跑进 来的时候抱着那么急不可耐的好奇心。   “您在门外偷听了吧?您等一等,您上这儿来干吗?我不 是答应过您一件事吗……哦,啊呀!我想起来了:去觅‘我们 的人’①!咱们走吧,我很高兴,您现在可想不出比这更巧的   ①本书中“我们的人” 一词,均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所操纵的秘密组织 “五人小组”的全体成员。   事了。”   他拿起帽子,二人立刻就离开了屋子。   “您是因为即将见到‘我们的人’而预先笑了起来?”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愉快地巴结道,他时而竭力跟自己的同伴 在狭窄的砖疲I人行道上并肩前进,时而又只得在街上的泥淨 中行走,因为他的同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独自在人行 道的正中央行走,一个人把路面全给霸占了。   “我根本就没有笑,”斯塔夫罗金响亮而愉快地答道,“恰 好相反,我相信待在您那儿的是一帮非常严肃的人。”   “‘闷闷不乐的蠢人’,正如您有一次所说的那样。”   “有的时候再没有比闷闷不乐的蠢人更有趣的了。”   “喫,您这说的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相偏9他 方才到您那儿去是要钯未婚妻拱手相让吧,锕?您可想象得 到,是我从旁撺掇他这么干的。假如他不肯让给您,我们就会 自己动手从他邨儿夺过来,是吧?”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然知道,他采取这种越轨的手段 是在冒险,但是每当他自己兴奋起来的时候9他却宁肯去冒一 切风险,也不愿意让自己老是蒙在鼓里。尼古拉?弗谢沃洛 多维奇只是笑了起来。   “您还在指望帮我的忙吗? ”他问道。   “只要您招呼我一声。可是您知道,有一个最好的办   “我知道您的办法。”   “噢,不,这暂时还是个秘密。不过您记住,秘密是值钱   的0”   2   I   5   ,便默不作声。   “值多少钱?您说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猝然一振。 “我是说s让您和您的秘密都见鬼去吧!您不如告诉我,   您鄹儿都是些什么人?我知道,我们是去参加命名日的聚会, 可是上那儿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噢,各式各样的人都会去的!甚至基里洛夫也会去的。”   “全是各小组的成员吗?”   你的鬼,您干吗这么着急! 一个小组都还没有建立   4/   C/   o >L   “酈末你们怎么散发了那么多传单?”   “在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小组的成员总共只有四名。其 余的后备成员都争先恐后地互相监视,并向我报告。他们都 很可靠。这一切都是应该组织起来的材料,然后我们就得离 开。不过章程是您自己写的,所以用不着向您解释了   情进行得不大顺利吧?出了什么故障吧?   “不顺利?再顺利不过了。我让您高兴高兴卩S:产生了极   大效果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制服。再没有什么比制服有更大I 力的了。我特意想出了官衔和职位:我有秘书、密探、会计主   fTTf   尔3   名£   bl 一 o   g i   旦A riT s   Mj   at 看   "T\   令今   手1 助 ^   rj   介 ^Tr   AM. 0   g色   注常 >hh   p*?.   主导 p   任干   道5社会王乂仕我丨1]这儿的传揺,王要是出于感伤心理。 然而 麻烦的就是这些好咬人的少尉I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碰上 这么一个。接踵而至的是一些彻头彻尾的骗子;咳,这些人也 许都定好人,有的时候还很有用处,可是得为他们花很多时   512   间9你得极其小心地监视着他们 。最后,那个最主要的力量,包 就是能把一切都粘合在一起的水泥,就是他们耻于有自己的 见解。这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不知是谁下了这一番功夫, 也不知这位付出了辛勤劳动的6可爱的人’究竟是谁,反正没 有一个人的头脑里还保留着一丁点儿自己的想法!他们认为 有独自的见解是可耻的。”   “既然如此,那您又何必这么忙呢? ”   “要是他们只是躺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瞧着大家,你怎么 能不把他们抢来呢!您好象当真不相信能够获得成功?唉, 您有信念,不过还需要愿望。是啊,正是跟这些人在一起才可 能获得成功。我告诉您,我能让他们赴汤蹈火,我只须向他们 吆喝一声,说他们还不够自由主义。儍瓜们责备我,说我在这 儿拿中央委员会和‘无数的支部2来欺骗大家。有一次您也这 样责备我,可是这哪里是什么欺骗呢:中央委员会就是我和 您,而支部则要多少就会有多少。”   “而且总是这么一群败类!”   “是財料。就是他们也会有招的。”   “您还在指望着我?”   “您是头目,您是力量;我只是为您敲敲边鼓,给您当个秘 书。您知道,我们将坐上一艘大船J戚木做的船桨,丝绸做的 船帆,船尾坐着美丽的姑娘,可爱的莉莎雒塔?尼古拉耶夫 娜......见鬼,谁知道他们在这支歌里是怎么唱的……”   “他给难住了! ”斯塔夫罗金哈哈大笑起来,“不,我不如给   , \   您来一篇开场白吧。您不是扳着指头在计算这些小组是由哪 些力量组成的吗?所有这些官衔和感伤心理都是很好的浆   糊,但是还有更好的一招:您可以在背地里怂恿小组的四名成 员去把第五个干掉,就说他是个告密者,那末您就可以把流出 的鲜血当作一条绳索,立刻把他们全都拴住。他们将成为您 的奴隶,从此不敢造反,也不敢要求您作解释了。啥哈哈!”   “可是你……可是你得为这一番话付出代价的/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暗自寻思,“甚至就在今天晚上。你太过分 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必须好好想想,是不是要采取这个 办法,或者差不多相同的办法。不过他们已经走到维尔金斯 基的家了。   “您当然已经向他们作过介绍,说我是国外的一名会员, 一位同国际有联系的监察员啰? ”斯塔夫罗金蓦地问道。   “不,不是监察员;您不会是监察员的;不过您是来自国外 的协会创办人,知道一些极为重要的秘密,——这就是您扮演 的角色。您当然要讲话的喽?”   “您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的?”   “现在您必须讲话。”   斯塔夫罗金大为惊讶,甚至在离路灯不远的街道中央站 住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胆而镇静地承受着他的目光。 斯塔夫罗金啐了 口唾沫,便继续朝前走去。   “您会讲话嗯?”他蓦地问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不,我要听您讲。”   “觅您的鬼!您倒真的给了我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脱口而出。   “我也许会在那儿讲点什么,不过事后我可得揍您一顿,   您知道--一狠狠地揍您一顿。”   “顺便说说,我不久以前对卡尔马津诺夫谈到过您,说是 您在谈到他的时候仿佛曾说应该钯他鞭打一顿,而且不单单 是表示敬意,而是要象鞭打庄户人那样让他吃点苦头。”   “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5哈哈!”   “没有关系。就算这不是真的①……”   “好肥,谢谢,诚恳地感谢。”   “还有一件事,您知道,卡尔马津诺夫说:我们的学说实际 上是否定荣誉,最容易使俄国人为之神往的就是公开拥护蒙 受耻辱之权。”   “说得好极了!金玉良言! ”斯塔夫罗金叫道,“一针见血! 蒙受耻辱之权——这会使所有的人都来投奔我们,没有一个 人会留在那儿!您听我说,韦尔霍文斯基,您不是最高警察当 局派来的吧?”   “谁的脑子里有这样的问题都不会说出来的。”   “我明白,咱们只不过私下里说说罢了。”   “不是的,眼下我还不是最高警察当局的人。够了,咱们 到啦。装出您那副表情来,斯塔夫罗金;我每次进去看望他们 都要这样。您再忧郁一点,这样就行了,再不霈要任何別的 了;很简单。”   ①原文是意大利文。   5   1   5   维尔金斯基住在蚂蚁街上他自己的房子里,也就是他老 婆的房子里。这是一幢木头的平房,里面没有外来的住户。以 主人的命名日为幌子前来聚会的宾客约有十五人;然而这个 小小的晚会却跟我省通常的命名日晚会截然不同。维尔金斯 基夫妇从他们开始同居的时候就一致认为5在命名日邀请来 宾是十分愚蠢的,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乐趣”,他们这种看法 始终不变。若干年来,他们可说是完全与世隔绝了。虽说他 也是个颇有才能而且一点也不“贫穷”的人,然而不知何故大 家却认为他是个喜欢幽居独处甚至谈吐“傲慢”的怪人。   维尔金斯基夫人,由于她干的是接生婆的行当^所以在社会的 阶梯上处于最低的地位;尽管丈夫拥有军官的头衔,而她的地 位甚至比牧师的妻子还低。但在她的身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 与她的身份相称的谦卑。而当她极其愚蠢而又不可饶恕地公 然主动跟列比亚德金大尉这个骗子私通以后,就连我们那些 最宽宏大量的女士也带着极为鄙视的表情不理睬她了。然而 维尔金斯基夫人对待这一切却仿佛是正中下怀。奇怪的是, 甚至那些最为严厉的女士每当身怀六甲的时候,也总是尽可   i   5   能要找阿琳鄒*普萝霍萝夫鑲(即维尔金斯卡經),而不愿 找我们城里其他三个接生婆。甚至县里也常派人前来让她   给地主的太太们接生一--大家对媳的知识、运气积紧要关头 的灵巧居然信任到了这种程度。结果她就只去鄹些最阔气的 富贵人家接生了;她对钱爾?贪得无厌。由于充分感觉到自己 的烕力,最后她便养成了一种无法无天的性格。当她去酈些   显贵的人家接生的时候,说不定她甚至是故意吓唬酈些神经 的产妇:她用一种前靳未闻的虚无主义态度把种种礼   都拋在脑后,再不就是在“神圣的东西”恰好正是最为有 用的时候把“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奚落一番。我们城里的大夫 罗赞诺夫也是个产科医生,他曾十分肯定地证明,有一次,一   个产妇在分娩时号叫着呼唤上帝的名字,正是阿薄   萝夫娜的这样一句“象忠膛的枪弹”那样突如其来的亵渎神 的话使产妇大吃一惊,从而促使她非常迅速地就钯婴儿生   了下来。但是,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虽说是个虛无主义者’ 然而在必要的时候却非但一点儿也不厌弃上流社会的习俗, 甚至对古代遗留下来的一些最具有迷信色彩的习俗也并不嫌 恶,只要这种习俗能给她带来好处。譬如说,她绝不会放过她 接生的婴儿的洗礼仪式,而且总是穿上一件裙裾着地的绿色 _制连衣裙,把发髻梳成发卷和小环,面在其他任何时候却邋 遢到了沾沾自喜的地步。尽管在举行洗礼的当儿她总是做出 一副“最无礼的模样”,使得牧师们狼狼不堪,然而在仪式结束   以后,娘却一定要亲自给来宾敬香滨酒(鮑就是为此前   句此才梳妆打扮的),您要是不给她一点“小费”就想拿起酒   钚,滞您就试试看靶   这一次来维尔金斯基家聚会的客人(几乎全是男子)都有 一种漫不经心的特殊表情。既无小吃,又无缡牌。在糊着非 常陈旧的浅蓝色糊墙纸的宽敞的客厅中央,两张桌子拼在一 起,上面盖着一幅大桌布,但桌布却不大干净,桌上有两只茶 炊正在沸腾。桌子末端有一个大盘子,里面放r二十五只茶 杯,还有一筐普通的法国白面包,面包切成很多片,就象在贵 族男女寄宿中学里给学生准备的郅样。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 给大家斟茶,她是女主人的妹妹,没有眉毛,淡黄色的头发,是 个沉默寡言而又心肠狠毒的人,但却具有一些新的见解,维尔 金斯基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非常怕她。室内共有三位女士: 女主人,她那个没有眉毛的妹妹和维尔金斯基的亲妹妹,即碰 巧刚从彼得堡来到的少女维尔金斯卡娅①。阿琳娜.?普萝霍 萝夫鄕是一位二十七岁上下的楚楚动人的女士,长得倒不难 看5但是有点邋遢,她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家常毛料连衣裙,坐 在郅儿用大胆約目光环枧着来宾,那神态仿佛急于想说:“你 们瞧,我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刚刚来到的少女维尔金斯卡娅 长得世不难看,她是个大学生和虚无主义者,象一只小皮球那 样圆圆胖胖的,两个通红的脸蛋,矮矮的身材,她坐在阿琳 娜*普萝霍萝夫鄉旁边,几乎还穿着自己的旅行服,手里拿着 一卷纸,正用焦急而跳动的目光审视着来宾。维尔金斯基这天 晚上不大舒服,但他还是出来坐在茶桌旁的一张圈掎里。全   ①据考证,维尔金斯基的妹妹的原型是一八七一年被沙皇当局审讯的女政 治犯杰缅季耶娃??特卡乔娃。杰緬季耶娃曾参与印制并散发传单《告公 众书》,企图激发公众同情一八六九年的学生运动。在本书中,这个具有 魅力的、个性鲜明的人物,显然被歪曲了。   S   I   5   体来宾也都坐下了,这样规规矩矩地把椅子往桌子周围一摆, 使人预感到马上就要开会了。看来大家都在等待什么,在等 待期间虽然也高声谈话,然而谈的好象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斯 塔夫罗金和韦尔霍文斯基一进门,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不过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看还得交代几句。   我认为,这些先生当天前去聚会的时候,的确全都是高高 兴兴地希望听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而且预先就得到了通 知。他们是我们这个古城最鲜艳的自由主义的红花,是甶维尔 金斯基精心挑选出来参加这次“会议”的。我还得指出,其中 有些人(不过为数很少)先前从未访问过他。当然,对于为什 么要预先通知他们,大多数客人并不十分清楚。減然,当时他 们全都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成来自国外的一位全权特 使;这种想法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在他们的心中扎了根,自然也 使他们感到欣慰。然而在这一小撮以庆祝命名日为幌子前来 聚会的公民当中,有几个人已经接到了明确的建议。彼得* 韦尔霍文斯基已经在我们这儿建立起了一个“五人小组”,就 跟他过去在莫斯科,以及象如今查明的那样在我们一个县里 的军官中间所建立的那种小组一样。据说他在x省也建了一 个。这五个拂选出来的人如今也跟大家一起坐在桌旁,而且 非常高明地装出一副最平凡不过的模样,叫任何人都看不出 来。这五个人就是.?——因为如今这已经不是秘密了——第 一,利普京,其次是维尔金斯基本人,接着是长耳朵韵希加廖   夫-维尔金斯基太太的兄弟,再有是利亚姆申,最后是一个   叫做托尔卡琴科的人,这是个奇怪的人物,年纪已有四十上 下,因非常了解农民而著名,对骗子和强盗尤为熟悉,他经常   OU   I   5   故怠出入于低级酒馆(不过并非只是为了 民),而且总 爱在我们中间炫耀他的破衣烂衫、擦了油的皮靴、眯起眼睛的   狡猾表情和花里胡哨的俚语o利亚姆中先I li也皆J2他带到   *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参如过一两次晚会,不过在那里弁 未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不时在城里露面,主要是   他失业的时候,他是在铁路上工作的。这五位活动家在建立   他们的第一个小组的时候都热烈地相信,这个小组只不过 遍布俄国的千千万万象他们这样的五人小组之中的一个,它 们全都从属于一个庞大但又秘密的中央机构,而后者也跟欧   洲的世界革命运动保持着密切联系。然而遗憾的是我必须Z 认,甚至就在当时他们之间就已经开始暴露出分歧了。问题   在于虽说他们从春天幵始就在等待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光   临a七事最初是由托尔卡琴科,尔后又由刚刚回来的希加廖夫 宣布的),虽说他们期望他能带来惊人的奇迹,虽说听到德一   声号令他们就毫无异议地立刻参加了小组,然而他们刚把五 人小组建立起来,大家似乎马上就感到受了委屈,其所以如 此,我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同意加入未免太仓促了。他们加入 小组自然是出于一种光明磊落的羞耻感,为了避免日后别人 说他们不敢加入;但是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毕竟还是应该正 地评价他们的丰功伟绩,起码也应该告诉他们一点最重要的 消息以示奖励。然而韦尔霍文斯基却根本不想满足他们合理 的好奇心,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一般说来,他对待他们非 常严厉,甚至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一点使他们大为恼 火,组员希加廖夫已经在鼓动其他的人“叫他作出交代”,不过 当然不是眼下在维尔金斯基的家里,因为这里还有那么多局   520   外人   说起那些局外人,我倒还有这么一个想法s上述   _丨 A   ±L   人小组的成员,这天晚上很可能怀疑,在维尔金斯基丨 还有他们靳不知道的一些小组的成员,这些小组隶属于同-个秘密组织,而且也是韦尔霍文斯基本人在本市建立起来的   中   5ry   这样一来,所有的与会者都互相猜疑,彼此都装腔作势, 使整个集会具有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甚至多少还带点浪漫 的色彩。不过题儿也有几个人是毫无疑忌的。譬如说,有一 位现役少校,维尔金斯基的近亲,他是个非常质朴的人,压   儿就没有接到遨请,但却自动跑来祝寿,叫你无论如何都不能   不接待他。但是寿星老依然泰然自若,因为少校“绝不会告   这是由于尽管他呆头呆脑,但一辈子部喜欢在常有I   Mil   自由派的地方跑来跑去;他自己并不赞同他们的观点,但很爱 听他们的议论。何况他的名誉甚至还受到过损害。 事情是这 样的:在他年轻的时候,经过他的手散发过整捆整捆的《斜 杂志和传单,尽管他甚至都不敢把它们打开,但他却认为拒绝 散发它们是非常可耻的——象这样的俄国人甚至到今天还 有。其余的来宾要么是因高尚的自尊心受到压抑而心怀怨恨   型,要么是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的典型。那里有两   h教师,其中約一个跛子年纪已在四十五岁上下,是文科中学   个十分恶毒而又非常贪图虛名的人。还有两三名   官,其中一位十分年轻的炮兵是前几天刚从一所军校里来   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踉任何人熟识   9   现在却突然出现在维尔金斯基家中,他拿着一支铅笔,几乎不 参加谈话,只是一刻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圮着什么。大家都   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竭力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那 儿还有一个游手好闲的神学校学生,他曾跟利亚姆申一起往 女书商的口袋里偸偸地塞过淫秽的照片,这是一个举止放肆 但同时又疑虑重重的大个子青年,脸上老是挂着挖苦人的微 笑,同时又有一种对自己的完美无缺感到洋洋得意的泰然自 若的神态。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们市长的儿子也在那儿,他 就是我在叙述小个儿的中尉太太的故事的时候已经提到过的 那个未老先衰的恶少。此人整个晚上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有 一个中学生,一个十分热情、头发蓬乱的十八岁的男孩子,他 就象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年轻人那样愁眉苦脸地坐在那 儿,想必正在为自己只有十八岁而苦恼呢。日后发现,这个小 娃娃原来已经是文科中学最高班建立的一个独立的明谋家小 组的头目了,这使得所有的人无不感到吃惊。我还没有提到 沙托夫:他坐在桌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了 比他那一排客人稍稍靠前一点的地方,瞧着地面,闷闷不乐地 沉默着,既不喝茶也不吃面包,手里一直拿着他那顼便幘,仿 佛想以此表明他并不是客人,而是有事才来的,只要他高兴, 他可以站起来就走。基里洛夫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样很 少讲话9但他并不瞧着地面,正好相反,他正用他郅呆滞而又 没有光泽的眼神凝视着每个说话的人,并且一点儿也不激动 或惊讶地听着一切。有些来宾先前从未见到过他,便若有所 思地偷偷打量他。不知维尔金斯基夫人对于五人小组的存在 是否知道一点什么?我认为她全都知道,而且就是听她丈夫 说的。至于那个女大学生,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参与,但她也有 自己的心事;她想在这儿只待一两天,然后继续不停地往前赶   522   路,走遍每一个有大学的城市,“跟贫穷的大学生们患难与共, 芬鼓动他们起来抗争”。她带了几百份石印的告公众书,这告 公众书似乎是她自己执笔的。有趑的是,那个中学生一见到 她就对媿产生了几乎是不共戴天之仇,虽然他还是生平第一 次见到她,而她竟也同样地恨他。少校是她的亲舅舅,今天是 阔别十载以后第一次看到她。斯塔夫罗金和韦尔霍文斯基进 来的时候,她的双颊象酸果蔓似的殷红:她刚刚就她舅舅对妇 女问题的观点跟他吵了 一架。   韦尔霍文斯基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寒暄,就吊儿郞当地在 桌子上首的一把椅子里坐下了。他的表情是轻蔑的,甚至是 倨傲的。斯塔夫罗金彬彬有礼地点头行礼,但是,尽管大家仅 仅是在等待他们俩,然而却又象根据什么人的号令装出一副 几乎并未注意到他俩的模样。斯塔夫罗金刚刚坐下,女主人 便严肃地对他说:   “斯塔夫罗金,想用茶吗?”   “请给一点吧,”他答道。   “给斯塔夫罗金斟茶,”她吩咐她那负责倒茶的妹妹,“您 呢?”(这是对韦尔霍文斯基说的)   “当然,来一点吧,谁会向客人提这样的问题?再来一点 鲜奶油,你们总是拿这种肮脏东西当作茶来招待客人;就是家 里庆祝命名日也是这样。”   “怎么,您也承认命名日?”女大学生蓦地笑了起来,“我   523   们方才正在议论这个问题呢。”   “这是陈规陋习,”中学生在桌子的另一端埋怨道。   “什么叫陈规陋习?忘掉种种偏见,即便是最无害的偏见, 这并不陈腐,而是恰好相反,至今还很新颖,这简直是大家的 耻辱,”女大学生立刻说道,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朝前一倾,“何 况并没有什么无害的偏见,”她固执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过是想说,”中学生非常激动地说,“偏见虽说当然 是陈腐的东西,而且应该消灭,但是说起命名日,大家都已知 道那是愚蠢的,而且是十分陈腐的,它只能浪费宝贵的时间, 即便没有命名日,全世界就已经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了,因此倒 不如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比较有用的事情上为好……”   “您的腔调拖得太长了,叫人一点也不明白,”女大学生 嚷道。   “我觉得,任何人都有权跟别人一样发表自己的意见,倘 若我想跟任何一个别的人那样发表我的意见,那末……”   “谁也没有剥夺您的发言权,”女主人不客气地插嘴道, “别人只不过叫您别这么慢条斯理地嘟囔,因为谁也听不懂您 说些什么。”   “不过请允许我指出,您不尊重我;倘若我不能把我的想 法说完,那末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想法,而不如说是因为我的 想法太多了……”中学生儿乎是绝望地嘟哝道,简直是语无伦 次了。   “要是您不会说话,就请您免开尊口,”女大学生脱口而   Uj U4 o   中学生甚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524   “我只不过是想说他嚷道,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环顾 四周,“您只不过是想显显您的聪明,因为斯塔夫罗金先生来 了,——就这么回事!”   “您的想法是卑鄙龌龊和不道德的,而且表明您毫无教 养。我请求您再不要跟我讲话了,”女大学生喋喋不休地说。   “斯塔夫罗金,”女主人开始说道,“您来以前,他们在这儿 争论家庭权利问题,——就是这位军官(她朝她的亲戚,即那 位少校点了点头)。当然,我不会拿这种早就解决了的老掉牙 的废话来打扰您的。但是家庭的权利和义务,就它们现在所 表现出的这样一种偏见而言,则可能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这 么个问题。您的看法呢?”   “什么叫做可能从哪里来的? ”斯塔夫罗金问道。   “譬如说吧,我们知道,对上帝的迷信来自雷电,”女大学 生又蓦地插嘴道,用一双几乎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的眼睛盯着 斯塔夫罗金,“人们清楚地知道,原始人由于害怕雷电,便把这 看不见的敌人当成了神灵,在它面前感到自己软弱无能。可是 对家庭的迷信是从何而来的呢?家庭本身又可能是从哪里来 的呢?”   “这并不完全是一码事......”女主人想制止她。   “我认为,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斯塔夫罗金答道。   “怎么会呢?”女大学生把身子向前探去。   但是在那群教师中发出了吃吃的笑声,而且立刻得到桌 子另一端的利亚姆申和中学生的响应,接着女主人的亲戚,即 那位少校,也用嗄哑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您应该去写轻松喜剧女主人向斯塔夫罗金指出。   525   “这一点儿也不能使您增光,我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女大   学生大为生气,毫不客气地说道。   “可你也别跳啊!”少校贸然说道,“你是小姐,你应该举止   端庄,可你却象是坐在针尖上似的。”   “请您免开尊口,不许您如此放肆地用您那些下流的比喻 对我说话。我是第一次看见您,我也不想认您这个亲戚。” “可我是你的舅舅;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的时候,我常常   抱着你走来走去!”   “您抱着什么人走来走去跟我有什么相干。郞时候我又 没有请求您抱我,不懂礼貌的军官先生,当时您大概是乐于这 么办。请允许我指出,倘若您不是以同辈公民的身份跟我说 话,就不许您用f来称呼我,我永远不准您这样。”   “他们这些人?全是这样! ”少校拿拳头捶了一下桌子9对垡 在他对面的斯塔夫罗金说道,“不,先生,对不起,我喜欢自由 主义和新思想,我还爱听聪明的谈话,但是我有言在先——我 爱听男人谈话。但是听女人们讲话,听这些穿着披风的时髦女 郎讲话——那我可不干,先生,这叫我头疼!你别扭来扭去 的!”他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的女大学生嚷道,“不成,我也有 话要说,我受到了侮辱,先生。”   “您只能妨碍别人,可自己却什么也不会说,”女主人气愤 地埋怨道。   “不,我能说出我的意思,”少校性急跑对斯塔夫罗金说 道,“我指望着您,斯塔夫罗金先生,就象指望一个新来的人那 样,虽说我并没有这份荣幸了解您。要是没有男人,她们就会 象苍蝇一样销声匿迹——这就是我的看法。她们的妇女问题   526   整个说来只不过是缺乏创新罢了。请您相信,这整个妇女问 题是男人们一时糊涂给她们想出来的,结果是作茧自缚,一 只能感谢上帝^我没有结婚!她们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先 生,媿们连一个简单的花样也想不出来;种种花样都是男人替 她们想出来的!您瞧,先生,我抱过她,她十岁的时候,我常常 跟她跳玛组卡舞,今天她来了,我自然要飞奔前去拥抱她,可 她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对我说,上帝是不存在的。哪怕从第三 句话幵始也好,可她第二句话就是这个,她太性急了!好吧, 就算聪明人是不信上帝的,可这是由于他们聪明,‘可是你 呢/我对她说,‘胖娃娃,你对上帝又懂得什么呢?你不过是 从一个男学生鄹里学来的罢了,假若他教给你去点神灯,你也 会去点的。’”   “您完全是在撒谎,您是个十分毒辣的人,我方才曾确切 垲向您证明,您的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女大学生轻蔑地答道, 而且仿佛不屑于跟这样的人多费唇舌,“我方才不就对您说 过,我们全都是从教义问答上学的:‘只要你尊敬自己的父亲 賴祖先,你就会长寿,还会发财致富。’这是写在圣经十诫里 的。倘若上帝认为必须为爱情而给予奖赏,那末您的上帝就是 不道德的。这就是我方才向您论证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而且 并不是从第二句话开始的,因为您说您也有权说话。倘若您 黯筋迟钝,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也不知道应该怪谁。您觉得受 了委屈,于是生起气来——您这一代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糊涂虫! ”少校说道。   “您是个傻瓜。”   “你骂人!”   527   “不过请原谅,卡皮通?马克西莫维奇,您不是亲口对我 说过,您是不信上帝的吗,”利普京在桌子的另一端尖声说道。   “就算我说过这话又怎么样,这是另一码事!我也许是信 仰上帝的,不过也并不全信。即使我并不完全相信,可我毕竟 不能说上帝应该枪毙。当我还在骠骑兵里服役的时候,我常 常考虑上帝的问题。所有的诗里都说骠骑兵只知道饮酒作乐; 是这样,先生,我可能也喝过酒,但是不知您可相信,我常常深 更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只穿一双短袜子,站在圣像前面画十 字,祈求上帝赐给我信仰,因为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也没有 踏实:究竟有没有上帝啊?这个问题把我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到了早上,自然就要寻欢取乐,于是信仰仿佛又消失了,总而 言之,我发现在白天信仰总是要淡薄一点。”   “你们就不淮备打牌啦?”韦尔霍文斯基张大嘴打了个哈 欠,对女主人说道。   “我非常、非常之赞同您的问题丨”女大学生蓦地插嘴道, 她听了少校的话,气得满面緋红。   “听这种愚蠢的谈话,简直是浪费宝贵的光阴,”女主人毫 不客气地说,并用责备的神情盯了丈夫一眼。   費   女大学生振作起来了 :   “我本想在会上谈谈大学生的痛苦和抗议,但是由于时间 都浪费在不道德的谈话上……”   “根本就没有道德或不道德可言! ”女大学生刚开了 一个 头,那个中学生就马上憋不住了。   “中学生先生,这一点我知道得比您学会这一点的时候要 早得多。”   528   “而我断定,”对方暴跳如雷,“您这个黄毛丫头从彼得堡 前来是要开导我们大家,虽说不用您开导,我们自己也都知 道。关于您念都不会念的诫律‘尊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以及它是不道德的——在俄国,大家已经从别林斯基那儿知 道了。”   “这有完没完啦?”维尔金斯基夫人断然对丈夫说道。作 为女主人,她为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感到脸红,尤其是当她 注意到了那些第一次应邀前来的客人脸上露出了笑容,甚至 还露出了感到莫名其妙的神色以后。   “先生们,”维尔金斯基蓦地提高了嗓门,“假若有哪一位 想开始谈谈什么比较接近正题的事,或者要宣布什么事情,那 末我就请他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我斗胆提一个问题,”迄今一直默不作声而且特别规矩 地坐在那儿的跛腿教师温和地说道,“我想知道,我们现在是 在这儿召开一个什么会议呢,或者我们只不过是前来作客的 一些普通的、誓不两立的冤家对头碰到一起了?我这样问主要 是为了维护秩序,免得摸不着头脑。”   这个“狡猾的”问题产生了效果;大家都面面相觑,每个人 仿佛都在期待别人回答,突然,大家似乎根据什么曼令似地一 齐把视线转移到了韦尔霍文斯基和斯塔夫罗金身上。   “我只是建议就‘我们是不是在开会?’这个问题的答案进 行表决,”维尔金斯基夫人说道。   “我完全赞成这个建议,”利普京响应道,“虽然这个建议 不大明确。”   “我也赞成,”“还有我,”——大家都嚷了起来。   529   “我也觉得,这的确能使这个局面比较有秩序一些,”维尔 金斯基认可道。   “那末就表决! ”女主人宣布,“利亜姆申,我请您坐在钢琴 前面:开始表决的时候,您在那儿也可以投票嘛。”   “又柬了!”利亚姆申叫道,“我为您敲打钢琴可敲打够了。” “我一定要请您坐下来弹弹;您不愿意做一个对事业有用 的人吗?”   “不过我向您担保,阿琳鄉?普萝霍萝夫鄒,没有人在偷 听。这不过是您的幻觉。况且窗子也很高,就是有人偸听,他 也听不明白的。”   “就连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人埋怨道。 “可我告诉您,预防措施总是必不可少的。我这是防范密 探,”他向韦尔霍文斯基解释道,“让饱们在街上听到逸只当我 们是在庆祝命名日和演奏音乐。”   “咳9见鬼! ”利亚姆申骂了一句9他在钢琴前塋下,开始演 奏一支华尔兹,几乎是用拳头胡乱趣敲打着琴键。   “凡是希望这是一次会议的,请举起右手,”维尔金斯基夫   人提议。   一*些人举了手,另一些没有举。还有些人抱手举起后又 放下了,放下后又举起来。   “呸,见鬼!我一点也不明白,”一名军官叫道。   “我也不明白,”另一个叫道。   “不,我可明白,”第三个人叫道,“要是參字,就举手。”   “可是寧序又是什么意思呢?” ? #   “这就是?说?,这是在开会。”   530   “不对,这不是指的开会。”   “我赞成这是在开会,”中学生冲着维尔金斯基夫人叫道。   “郢您干吗不举手呢?”   “我一直在瞧着您,您不举手,所以我也不举。”   “您真蠢,我不举手,这是因为我在主持表决。先生们,现 在咱们倒过来表决:凡是希望开会的人,就请坐在那里不要举 手,而不愿意开会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不愿意开会的人?”中学生问道。   “您这是存心捣乱吧,嗯? ”维尔金斯基夫人气愤地叫道。   “不,太太,请原谅,因为谁愿意还是谁不愿意这个问题应 该弄得更清楚一点。”有两三个人说道。   “谁不愿意,〒愿意。”   “郅好吧,可i假如f愿意,那该怎么办呢,是举手,还是 不举手? ”军官嚷道。   “咳,我们对宪法还没有习惯吶丨”少校指出。   “利亚姆申先生,劳驾,象您这么敲打,谁也听不清了,”跛 腿老师指出。   “说实在的,阿琳鄒?普萝霍萝夫鄒,没有一个人在偷 听,”利亚姆申跳了起来,“我也不想弹啦!我是到您这儿作客 来的,又不是来敲钢琴的!”   “先生们,”维尔金斯基提议道,“请大家口头回答:我们是 不是在开会?”   “是在开会,是在开会!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表决了,够嗤。你们都满意吧,先生 们,还请要表决吗?”   i   00   5   “不必了,不必了,都明白啦!”   “说不定有人不愿意开会吧?”   “不,不,我们全都愿意。”   “可是开会是什么意思?”有一个人叫道。没人回答他。 “应该选一位主席,”人们从四面八方叫道。   “选主人,当然要选主人!”   “先生们,既然如此,”当选的维尔金斯基开始说道,“那末 我就提出方才我最初的那个建议:假若有哪一位想开始谈谈 什么比较接近正题的事,或者要宣布什么事情,那就请他开始 吧,别浪费时间了。”   大家都不作声。所有的视线又转移到斯塔夫罗金和韦尔 霍文斯基身上了。   “韦尔霍文斯基,您没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吗? ”女主人直接 了当地问道。   “根本没有什么,”他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 道,“不过我想喝一杯白兰地。”   “斯塔夫罗金,您不想吗?”   “谢谢,我不喝。”   “我是说,您想不想说点什么,不是说白兰地。”   “说什么?不,我不想说。”   “会给您送白兰地来的,”她回答韦尔霍文斯基。   女大学生站了起来。她已经往上窜了好几次了。   “我到这儿来是要谈谈不幸的大学生们受的苦楚,以及如 何普遍地唤醒他们起来抗议……”   但是她的话突然中断了;在桌子的另一端,另一个对手已   532   经站了起来,于是大家的视线都转向他了。长耳朵的希加廖 夫神色阴沉而忧郁地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闷闷不乐地把一 个厚厚的、写满了很小字迹的笔记簿放在桌上。他站在那儿沉 默不语。许多人都忸伲不安地瞧着笔记簿,但是利普京、维尔 金斯基和跛腿教师却好象对什么事情感到满意。   “我要求发言,”希加廖夫忧郁地,但又是坚定地说道。   “请吧,”维尔金斯基允许道。   发言者坐下了,沉默了半分钟,便用庄重的声音说道:   “先生们……”   “白兰地来了! ”负责斟茶的女主人的妹妹带着嫌恶与鄙 夷的表情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拿来一瓶白兰地,这时把它 连同酒杯一起放在韦尔霍文斯基面前,酒杯是夹在她的手指 里的,既没有托盘也没有碟子。   被打断了发言的演说家庄重地停顿了片刻。   “没关系,继续说吧,我没有听,”韦尔霍文斯基叫道,一面 往自己的酒杯里斟酒。   “先生们,请您们注意,”希加廖夫又开始说道,“往下你们 就会知道,为了恳请诸位在一桩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事情上 给予帮助,我不得不先说几句开场白。”   “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您没有剪刀吗?”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暮地问道。   “您要剪刀干吗? ”她瞪大了眼睛瞧着他。   “我忘了剪指甲,三天来我一直想剪剪它,”他说道,一面 悠然自得地端详着自己又长又脏的指甲。   阿琳鰥?普萝霍萝夫娜面红耳赤,然而维尔金斯卡娅小   533   姐却仿佛很高兴。   “我方才好象在这儿的窗子上看到过剪刀,”她从桌旁站 起来,走去寻找剪刀,而且马上就把它拿来了。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甚至都没有瞧她一眼,拿起剪刀就剪起指甲来了。阿琳 娜?普萝霍萝夫娜明白了,这样做是对的,不禁为自己器量狭 小而感到羞愧。人们默默地面面相觑。跛腿老师气愤而嫉妒 地打量着韦尔霍文斯基。希加廖夫又接着往下说:   “在我为研究将取代现行社会制度的未来社会的社会制 度问题而贡献了我的心血以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社会 制度的一切缔造者,从古代直到我们这一八七X年,全都是幻 想家、讲故事的人和蠢才,他们自相矛盾,对自然科学和被称 作人的那种奇怪动物一窍不通。柏拉图,卢梭,傅立叶,铝制 圆柱①,这一切只不过适合于麻雀,而不适合于人类社会。但 是,既然未来的社会形式在当前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我们大家 现在终于在准备釆取行动,那末为了避免继续犹豫下去,我现 在就提出我自己的世界制度体系。这里就是!”他敲了敲笔记 簿,“我本想尽可能简略地向与会诸君阐述一下我这本书的内 容;但是我看还需要补充许多口头的解释,因此整个阐述至少 需要十个晚上,每晚阐述我这本书.的一章。(晌起了笑声)此 外,我还得预先声明,我的体系尚未完成。(笑声又起)我被自 己的材料给弄糊涂了,而且我的结论直接跟我的初衷相抵触。   ①暗指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小说《怎么办?》中对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描绘: 在女主人公薇拉?巴甫洛夫娜“第四个梦”里提到的那些水晶宫里,有一 根根铝制圆柱。   534   我从无限的自由开始,却以无限的专制告终。可是我要补充 一点:除了我这个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之外,再不可能有任何   其他方案。”   笑声越来越响,但是发笑的主要是年轻人和那些可说是 不大入门的客人。女主人、利普京和跛腿教师的脸上流露出 一点烦恼之色。   “倘若您自己都没能形成自己的体系并陷入了绝望,那末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位军官谨慎地指出。   “您说得对,现役军官先生,”希加廖夫突然向他转过身去, “尤其是您使用了‘绝望’这个字眼。不错,我是陷入了绝望; 然而我的书中所阐明的一切却是不能代替的,而且别无出路; 谁都想不出任何办法。所以我才不失时机垃急忙邀请在座诸 君用十个晚上的时间听取我这本书的内容,然后发表自己的 意见。倘若有的成员不愿意听我讲,郅末咱们不如一开始就 分道扬镳,一男的可以到衙门里去弄个一官半职,女的可以 下厨房,因为一旦否定了我这本书,他们也就休想找到别的出 路。找不到任?■何-出-路!他们若是错过这个时机,那只能自 讨苦吃,因为日后他们势必还得回到这个办法上来。”   听众骚动起来.?“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人们纷纷问   “这就是说,整个问题就在于希加廖夫的绝望,”利?姆申 归结道/‘而关键的问题则在于他是不是会绝望?”   “希加廖夫的颜于绝望是一个个人问题,”中学生宣称。 “我提议表决:希加廖夫的绝望对共同事业有多大影响? 同时还耍表决:是不是值得听他讲话? ”一名军官高兴迆提议。   “这可不成,先生,”跛腿教师终于出面干预了。他通常说 起话来总是仿佛带着一点讥讽的微笑,因此就叫人弄不清楚, 他说的话究竟是认真的呢,还是开玩笑,“这可不成,先生们。 希加廖夫先生对自己的任务过于认真,而且又过于谦虚。我知 道他的书。他提出把人类分成不相等的两部分,并把这当作 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十分之一的人享有个人的自由和对其 余十分之九的人的无限权力。这十分之九的人必须丧失自己 的个性并变成一群牲畜般的东西,通过永无休止的服从,经历 一连串的锐变,然后达到伊甸乐园式的原始的纯朴,虽说他 们也还得劳动。作者为了剥夺十分之九的人类的自由,并通 过对整整几代人的思想改造使之蜕变为牲畜而提出的各项措 施,是非常高明的,它们以自然界的事实为基础,而且十分合 乎逻辑。你可以不同意其中的某些结论,但对作者的智慧和 知识却难以表示怀疑。只可惜客观情况根本不允许我们抽出 十个晚上的时间,否则我们将会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难道您当真有这种看法?”维尔金斯基夫人甚至有点担 心地对跛腿教师说道,“既然这个人不知道该把人们放在哪 里,还要把十分之九的人都变成奴隶?我早就怀疑他了。”   “您这是说您的兄弟吧? ”跛腿教师问道。   “亲戚?您莫不是在嘲笑我?”   “此外,为贵族们工作,并把他们奉若神明而俯首听 命-——这是卑鄙可耻的! ”女大学生忿然指出。   “我提出的并不是卑鄙可耻的东西,而是?个乐园,尘世 的乐园,世上再不可能有别的乐园了,”希加廖夫威严地断   .毳   _ 一麵   R o   536   “倘若是我的话,”利亚姆申嚷道,“倘若我不知道该把这 十分之九的人类往哪儿放,我可不会把他们送进乐园,而会把 他们拿来送到空中炸掉,只留下一小撮受过教育的人,那时他 们就可以按照科学的原则开始过安生的日子了。”   “只有小丑才会说这种话! ”女大学生面红耳赤了。   “他是个小丑,但是有用,”维尔金斯基夫人向她耳语道。   “说不定这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哩! ”希加廖夫热情 地向利亚姆申转过身去,“当然,您并不知道您说出了一个多 么深刻的想法,乐天派先生。不过由于您的想法几乎是不能实 现的,所以就应该满足于尘世的乐园,既然大家都已经这么称 呼它了。”   “不过这筒直是彻头彻尾的胡说! ”韦尔霍文斯基仿佛脱 口而出似地说道。不过他的神情却十分冷淡,他眼也不抬地 继续修剪指甲。   “为什么是胡说呢,先生?”跛腿教师立即应声问道,仿佛 只等他一开口就要把他的话抓住似的,“为什么是胡说?希加 廖夫先生在热爱人类方面多少有点入迷了;但是请您想想,傅 立叶,尤其是卡贝①,甚至还有蒲鲁东?本人,他们都有许许 多多最专断也最狂热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希加廖夫先生在解 決问题的时候,说不定比他们清醒得多。请您相信,读了   ①卡贝(1788—1856),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宣传家,他的长篇小说《伊加利亚 游记》(1840)描绘了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这部小说在十九世纪四十年 代就驰名俄国了。   ②蒲鲁东(1809—1865),法国政论家和经济学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   他的书以后,对于有些事情几乎就不能不表示同意。他可能 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现实主义,他的尘世乐园也几乎是真实的, 它就是人类由于失去了它而正在喟然叹息的那一个,只要它   确实存在过的话。”   “嗯,我就知道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韦尔霍文斯基又嘀 咕道。   “对不起,先生们,”跛腿教师越来越激动了,“关于未来社 会制度的谈话和争论,对于当代一切正在思考的人而言,几乎 是必不可少的。赫尔岑毕生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我确切地知 道,别林斯基整晚整晚地跟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进行讨论,甚 至对未来的社会制度中最琐碎的,可说是鸡毛蒜皮之类的问 题都要预先加以解决。”   “有的人甚至都发疯了,”少校蓦地指出。   “只要大家谈谈,多少能谈出点眉目,这总比象独裁者那 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要好利普京低声埋怨道,仿佛他终于 敢于开始进攻了似的。   “我说的胡说并不是针对希加廖夫而言,”韦尔霍文斯基 懒洋洋地说道,“你们瞧,先生们,”他微微抬起一点眼睛,“依 我看,所有这些书啦,傅立叶啦,卡贝啦,所有这些关于‘工作 权,的议论啦,希加廖夫学说啦一这一切都犹如可以写出上 万部的小说。这是一种优雅的消磨时间的办法。我明白,你们 在这个小城里觉得无聊,所以才向稿纸扑去。”   “对不起,先生,”跛腿教师在椅子上抽搐起来,“虽说我们 都是些外省人,因此当然也就是值得怜悯的,不过我们还是知 道,世界上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任何足以使我们由于忽略了它   538   而伤心落泪的新情况。如今人们通过外国印制的各种偸偸散 发的传单建议我们联合起来并建立小组,唯一的宗旨就是毁 灭一切,其借口是既然这个世界无论你怎么医治也医治不好9 那倒不如干脆砍掉一亿颗脑袋以减轻自己的负担,这样就可 以比较安全地跳过沟渠。主意是再妙不过的了,这毫无疑问, 不过它至少是跟您方才那样轻蔑地提到的 <希加廖夫学说’同 样不切合实际。”   “得啦,我又不是来参加讨论的韦尔霍文斯基一不小心 就说出了这么一句重要的话,但他却仿佛拫本没有发觉自己 的失言,却把蜡烛移得离自己更近一点,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可惜呀,先生,十分可惜,因为您不是来参加讨论的,十 分可惜,因为您现在居然如此热衷于打扮自己。”   “我打扮自己跟您有什么相干?”   “砍掉一亿人的脑袋,就同靠宣传来改造世界一样困难。 说不定甚至更加困难,尤其是在俄国,”利普京再次冒险说道。 “现在人们寄希望于俄国,”一名军官说道。   “我们也曾听说,人们寄希望于俄国,”跛腿教师附和道, “我们知道,有人向我们美好的祖国做了个神秘的手势?,认 为它是最能履行伟大使命的国家。不过有这么一个情况,先 生:要是通过宣传来逐步解决问题,那末我个人多少总还能捞 到点好处,哪怕只是愉快地谈谈话也好啊,说不定还会由于为 社会事业效劳而从上司那里弄到个一官半职哩。而要是采取 第二种办法,即通过砍掉一亿颗脑袋来迅速解决问题,那末说 实在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奖赏呢?只要你一开始宣传,也许就   相_>■ ■里_,「 _____ ■---   ①原文是拉丁语。   会把你的舌头给割掉的。”   “准会割掉您的舌头韦尔霍文斯基说道。   “您瞧,先生。就是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完成这场屠杀至少 也得五十年,最快也得三十年,因为他们又不是绵羊,也许并 不愿意任人宰割,——既然如此,收拾起自己的家具什物,搬 到平静的大海之外一个平静的岛上,并在那儿安然阖上自己 的眼睑,那岂不更好?请您相信,先生,”他用一根手指意味深 长地敲着桌子,“您这种宣传只能引起迁居外国,此外不会有 任何效果,先生!”   他显然是洋洋得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此人是省里的一 位有识之士。利普京阴险地微笑着,维尔金斯基则有点儿沮 丧地听着,其余的人全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场争论,特别是 女士们和军官们。大家都明白,砍掉一亿颗脑袋论的鼓吹者被 难住了,便等着瞧这件事的下文。   “不过您这番话倒说得不坏,”韦尔霍文斯基比早先更加 漠不关心地懶洋洋跑说道,甚至还仿佛感到无聊,“迁居外 国——这个主意倒不错。假若尽管存在着您所预见到的一切 显而易见的害处,然而愿意为共同事业而战斗的人却依然一 天比一天增多,那末就是没有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一种 新的宗教,老兄,它正在取代旧的宗教,所以才浦现出这么多 战士,并形成了这么大的事业。您可以迁居外国!您还知道,我 要劝您去德累斯登,而不是去平静的海岛。第一,这是个从未 发生过任何流行病的城市,既然您是一位很有教养的人,那您 想必是怕死的啰;第二,它离俄国边境很近,因此很快就能从 亲爱的祖国得到收入;第三,那里有所谓的艺术宝藏,而您又   540   是一位文人雅士,好象还当过文学教师;还有最后一点,那里 有它自己的一个袖珍的瑞士——这可以提供赋诗的灵感,因 为您想必是要写诗的啰。总之,这是鼻烟壶里的珍宝!”   发生了一阵骚动;特别是军官们都活动起来了。要是再 过片刻,他们也许一下子全都会说起话来。但是跛腿老师却 气急败坏地自投罗网了:   “不,先生,也许我们还不会离开共同的事业!这一点应该 明白,先生……”   “这岂不是说,假若我建议您加入五人小组,您就会加入 的啰?”韦尔霍文斯基蓦地脱口而出,并把剪刀放在桌上了。   大家仿佛都打了个寒噤。这个神秘的人物未免太突然地 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甚至开门见山地谈到了“五人小组”。   “任何人都觉得自己是个正直的人,也不会逃避共同的事 亚,”跛腿教师想挣脱罗网,“但是……”   “不,先生,这件事可容不得但是,”韦尔霍文斯基威风凛   凛而又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宣布,先生们,我需要的 是直截了当的回答。我很明白,既然我来到这里并亲自把你 们召集在一起,那我就必须向你们作出交代(又是一个出人意 外的暴露),但是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你们的思想情况之前,我 可不能作任何交代。我现在避免一切谈话,——因为迄今人们 已谈了三十年,总不能再谈三十年吧,——只问你们喜欢騮一 种办法:一种是慢办法,这就是编写一部又一部社会小说,并 象起草公文似地预先在纸上决定人类今后数千年的命运,而 与此同时,专制主义将把那些本来会自动飞进你们嘴里但你 们却让它从嘴边溜掉了的煎饼一口吞下去;也许你们想采取   另一种快办法?不论这种办法是什么,但它最终总会松开你们 的双手,使人类能够随心所欲地自行建立自己的社会制度,并 且是在事实上建立,而不是在纸面上建立。他们叫嚷:‘一亿颗 脑袋’,一这也许只不过是个比喻,既然专制主义根据写在 纸上的慢悠悠的美梦要在一百多年里吃掉的不是一亿颗,而 是五亿颗脑袋,那末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还要请你们注意, 对于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不论在纸上给他开些什么药方,他 也照样治不好的,如果与此相反,让他的病拖延下去,他就会 开始腐烂,使我们也受到传染,把我们现在还可以指望的一切 新鲜力量毒害殆尽,末了我们只好全都完蛋。我完全同意,自 由主义地、娓娓动听地高谈阔论是非常愜意的,而采取行动却 有点费劲。噢,不过我可不善于说话;我是带着消息到这儿 来的,因此我请求可敬的在座诸君不要表决,而是开门见山、 直截了当地说明你们更喜欢哪一种办法:是在泥潭里象乌龟 一般爬行呢,还是开足马力飞越泥潭?”   “我完全赞成开足马力! ”中学生欣喜若狂地叫道。   “我也是,”利亚姆申响应道。   “应该选择哪一种办法,这当然毫无疑义,”一名军官嘟囔 道,接着是另一名军官,随后还有一个人也这么说。最使大家 震惊的是韦尔霍文斯基居然是带着“消息”来的,他还亲口答 应马上宣布哩。   “先生们,我看大家几乎一致决定按照传单的精神行事,” 他杯顾众人,说道。   “一致,一致,”绝大多数的人叫道。   “老实说,我倒比较赞成人道的办法,”少校说道,“不过既   542   然大家都赞成另一种办法,鄹我也就同意大家的意见。”   “这末说来,就连您也不反对啰? ”韦尔霍文斯基对跛腿教 师说道。   “并不尽然……”跛腿教筛的脸有点红了,“不过假如我现 在也同意大家的意见,那只不过是为了不破坏……”   “你们这些人全都是这样!他本来打算辩论半年以显示他 自由主义的口才,结果却又随大流了!先生们,不过请大家考 虑?下,你们果真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做什么呢?——这个问 题是含糊不清的,但却非常诱人。)”   “当然,都准备好了……”一些人说道。不过大家都在面 面相觑。   “说不定事后你们又会为了这么抉就表示同意而抱怨吧? 你f门这些人几乎总是这样。”   人们出于不同的原因而潋动起来,十分激动。跛腿教师 向韦尔霍文斯基开火了。   “不过请允许我向您指出,对这种问题的答复是有条件 的。即使我们已经作出了决定,那您也得注意到,这个问题毕   竟是以这么奇怪的方式提出来的......”   “什么奇怪的方式?”   “这种问题通常不是以这种方式提出的。”   “那就请您多多指教。不过您可知道,我早就确信您会首 先起来抱怨的。”   “您从我们当中抽出一个答复就认定我们准备立即行动, 不过您有什么权利如此行事?您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问   “您早就应该想到提出这个问题了!您为什么要回答呢? 您同意了,过后又反悔。”   “可是在我看来,您提这个主要问题时那种不负责的坦率 使我想到,您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只不过是出于您自 己的好奇心。”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韦尔霍文斯基叫道,仿怫开始感 到十分惊慌。   “我的意思是说,吸收新成员无论如何总得在私下里进 行,而不该在二十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 ”跛腿教师贸然说道。 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但他已怒不可遏了。韦尔霍文斯 基非常高明地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迅速向大家转过身来。   “先生们,我认为我有责任向诸位声明,这一切都是愚蠢 的,我们的谈话也太离谱了。我还根本没有吸收过任何会员, 任何人也无权说我现在在吸收会员,我们只不过是交换意见 罢了。不就是这样吗?但是不论是不是这样,您还是叫我大吃 一惊,”他又向跛腿教师转过身去,“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 里对于这种几乎是毫无害处的事情也得私下里去谈。也许您 害怕告密?难道在我们当中现在可能有告密者?”   群情激昂;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先生们,倘若果真如此,”韦尔霍文斯基接着说,“那末我 使我自己的名誉遭到的损害就比任何人更甚,因此我就要请 你们回答一个问题,当然,这得看你们是否愿意回答。完全隨 你们的便。”   “什么问题?什么问题?”--片喧哗声。   “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那就能弄清楚:我们是一起留在   544   这儿呢,还是默默地拿起我们的帽子各自回家。”   “问题呢,问题呢?”   “倘若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了一桩醖酿中的政治 谋杀案,那末他会鉴于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而去告密呢,还是 会待在家里静观事态发展?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有不同的看法。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清楚地表明——我们将各自回家,还是 一起待在这儿,而且远远不只待今天一个晚上。请允许我首 先听取您的回答,”他向跛腿教师转过身去。   “为什么首先问我呢?”   “因为一切都是由您开的头。劳驾,清您不要支吾其辞,耍 滑头可帮不了您的忙。不过也得随您的便;一切由您决定。”   “请原谅,但是这种问题简直使人难堪。”   “不行,要说得明确一些。”   “我从来没有当过秘密警察局的暗探,先生,”跛腿教师更 加使劲挣扎。   “请说得明确一些,别耽误时间。”   跛腿教师气得都不再回答了。他默默地用凶狠的目光从 踉镜底下凝视着折磨他的人。   “是或者否?会告密还是不会告密?”韦尔霍文斯基叫道。   “当然不会告密! ”跛腿老师用提高了一倍的声音叫道。   “谁也不会告密,当然不会告密,”许多人说道。   “请允许我听听您的回答,少校先生,您会告密还是不会 告密?”韦尔霍文斯基接着说,“请您注意,我是特意问您的。” “我不会告密,先生。”   “那好,假若您知道有人想杀害另一个普通老百姓,并掠   545   夺他的钱财,那您会去告发,会去检举吗?”   “当然啰,先生,然而这是刑事案件,不同于政治上的背 叛。我可没当过秘密警察局的暗探,先生。”   “这里也没有人当过,”人们又嚷了起来,“这是个用不着 问的问题。大家的回答都一样。这里没有告密者!”   “这位先生为什么站了起来? ”女大学生嚷道。   “这是沙托夫。您干吗姑起来,沙托夫?”女主人叫道。   沙托夫果然站了起来;他拿着帽子,瞧着韦尔霍文斯基。 看来他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又犹豫不决。他面色煞白,怒火满 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一句话没说便默默地朝室外走去。   “沙托夫,这对您可没有什么好处! ”韦尔霍文斯基朝着他 的背影令人莫名其妙地嚷道。   “可对你倒有好处,你这个奸细和流氓! ”沙托夫在门口对 他嚷道,旋即扬长而去。   又是一阵叫喊声和惊叹声。   “这就是考察的结杲! ”一个人叫道。   “考察还真管用哩! ”另一个人叫道。   “管用倒是管用,不过是不是太迟了? ”第三个人指出。   “谁遨请他来的? ”“谁让他进来的? ”“这个人是谁?” “这个 沙托夫是什么人?”“他会不会告密?”——人们纷纷问道。   “倘若他是个告密者,他就会假装好人,可他却藐视一切 并扬长而去,”有人指出。   “瞧,斯塔夫罗金也站起来了,斯塔夫罗金也没有回答问 题/女大学生嚷道。   斯塔夫罗金果真站起来了,基里洛夫也跟他一起从桌子   546   的另一端站了起来。   “请原谅,斯塔夫罗金先生,”女主人不客气地对他说,“我 们全都回答了这个问题,可您怎么却不声不晌地要走呢?”   “我认为无须回答这个使你们感到兴趣的问题,”斯塔夫   罗金_囔道。   “可是我们损害了自己的名誉,而您却没有,”有几个人叫   “你们损害了自己的名誉,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斯塔夫罗 金笑了起来,但他的两眼却闪闪发光。   “什么叫做有什么相干?什么叫做有什么相干? ”人们扬声 说道。许多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对不起,先生们,对不起,”跛腿教师叫道,“韦尔霍文斯 墓究生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句话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大家面面相觑。斯塔夫罗金 袢着跛腿教师的脸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便走了出去,基里洛夫 随后。韦尔霍文斯基跟在他们后面跑进了穿堂。   “您这是对我干什么?”他嘟嘟囔囔地问道,同时抓住斯塔 夫罗金的一只手,用浑身力气把它攥在自己手里。斯塔夫罗 金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   “您马上就到基里洛夫那儿去,我会去的……我必须如 赴,必须如此! ”   “对我来说并没有这个必要,”斯塔夫罗金不客气地说。 “斯塔夫罗金会去的,”基里洛夫最后说道,“斯塔夫罗金, 对您来说也有这个必要。到了那里我就会让您知道的。”   他们走了。   547   第八章伊凡王子   他们走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本想赶回去参加“会议”, 以便平息混乱,但他大概又认为不值得操这份心,便拋开了一 切,两分钟以后,他就一路飞奔着去追赶走掉的那两个人了。 他跑着跑着,忽然想起可以抄近路从一条胡同前往菲利波夫 公寓;他不顾深及膝部的泥泞,穿过了这条胡同,果然就在斯 塔夫罗金和基里洛夫刚刚走进大门的时候跑到了那里。   “您已经到啦?”基里洛夫说道,“这很好。请进吧。”   “您怎么说您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呢? ”斯塔夫罗金从摆在 穿堂里的一只已经沸腾了的茶炊旁边经过时这样问道。   “您马上就会看到我跟谁在一起生活,”基里洛夫喃喃地 说请进。”   他们刚刚进去,韦尔霍文斯基就立刻从衣袋里掏出他不 久前从列姆布克那里得到的那封匿名信,摆在斯塔夫罗金面 前。三个人都坐下了。斯塔夫罗金默默地把信读了一遍。   “真的? ”他问道。   “这个混蛋会象他所写的那么干的,”韦尔霍文斯基解释 道,“既然他听您的指挥,那就请您教教我该怎么办吧。请您 相信,说不定他明天就会去找列姆布克。”   “那就让他去好了。”   548   “怎么能让他去呢?特别是您完全可以制止他。”   “您错了,他并不依赖我。何况对我说来反正都是一样; 他对我毫无威胁,只对您有威胁。”   “对您也有威胁。”   “我不这么认为。”   “可是另一些人却饶不了您,莫非您不明白?您听我说,斯 塔夫罗金,这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罢了。难道您舍不得花钱?” “莫非还得花钱?”   “那当然啰,两千,至少①一千五。您明天给我,哪怕今天 给我也成,明天晚上我就替您把他送到彼得堡去,这也是他所 希望的。只要您愿意,他可以带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这一点请您注意。”   他精神恍惚,说话有点漫不经心,他方才说的话是未经思 考就脱口而出的。斯塔夫罗金惊奇地打量着他。   “我没有必要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打发走。”   “也许您压根就不愿意这么办吧?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嘲讽地微笑了一下。   “也许我是不愿意。”   “总之,给不给钱?”他气愤而急躁,并且似乎是威风凛凛 地对斯塔夫罗金嚷道。后者严肃地打量着他。   “不会给钱的。”   “哼,斯塔夫罗金!您知道什么事情,或者已经干了什么 事情!您一直在大吃大喝!”   ①原文是拉丁文*   i4   5   他的脸扭歪了,两个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他无緣无故 迪、毫不相干迆哈哈大笑起来。   “您不是从您爸爸那里得到了那笔出售庄园的钱了吗/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心平气和地指出,“妈妈替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付给您了六千或者八千。您就用自己的钱去付 那一千五吧。现在我终于不愿意替别人花钱了,我替别人花 钱已经花得太多了,这使我感到心烦……”他为自己的话微笑 了一下。   “噢,您开起玩笑来了 ?…“”   斯塔夫罗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韦尔霍文斯基值立刻跳 将起来,并机械地背靠着门站在那儿,仿佛要阻止对方IB去。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摆出了一副要钯他从门口推开 然后走出去的架式,但又突然站住了。   “我不会把沙托夫让给您的,”他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打了个寒噤;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我方才对您说过,您为何需要沙托夫的鲜血,”斯塔夫罗 金目光炯炯地说,“您想用这团软膏把您那一伙粘在一起。方 才您很高明地把沙托夫赶跑了:您清楚地知道,他不会说-我 不会告密’,而且认为对您撒谎是卑鄙的。可是我呢,我现在 对您又有什么用处呢?几乎从在国外的时候开始,您就缠着 我不放。到目前为止,您为此向我作的解释都只不过是一派 胡言。与此同时,您总想叫我给列比亚德金一千五百卢布,好 让费季卡有一个干掉他的机会。我知道,您以为我想顺便也 把我的妻子干掉。当然哕,您是想拿这桩罪行把我拴住,好让 我听您摆布,是吧?您干吗非得让我听您的摆布呢?您要我   550   去替您捣什么鬼?您还是把我彻底看个清楚为好:难道我会   是您的人?您别来纠缠我了。”   “费季卡亲自去找过您? ”韦尔霍文斯基问道,急得气都喘 不过来了。   “不错,他找过我;他要的价钱也是一千五……他现在就 在这儿,他可以亲自证实他要的价钱……”斯塔夫罗金把手一 伸。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转过身去。在门口,从黑暗中   走出来另一个人-费季卡,他穿一件紐皮絞9但象在家里一   样没戴帽子。他站在那儿,笑嘻嘻地露出一 口整齐的白牙。他 ■双眼白发黄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室内东张西望她打量着 几位先生。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显然是刚才由基里洛夫带 迸来的,他那疑问的目光也耵着基里洛夫;他站在门口,但并 不想走进室内。   “你们把他藏在这里,大概是想让他听到我们做这笔交 易,或者甚至是要他看到我们手里的钱,是这样吧?”斯塔夫罗 金问道,他不等回答就从房子里走了出去。韦尔霍文斯基几 乎是发疯一般在大门口追上了他。   “站住!不准再迈一步! ”他抓住他的胳賻肘叫道。斯塔夫 罗金想把手臂挣脱出来,但没能挣脱。他勃然大怒,用左手抓 炷韦尔霍文斯基的头发,竭尽全力把他往地上一掼,便走到大 门外去了。但他还没有走出三十步去,韦尔霍文斯基又赶上   “咱们讲郛屺,咱们讲和吧,”他用发抖的声音低低地对他   说道o   i   5   5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耸了耸肩膀,但既未站住,又没 有回头。   “您听我说,我明天就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给您送 来,您愿意吗?不愿意?您干吗不回答?您说说您想要什么, 我都会照办。您听我说:我把沙托夫交给您,您愿意吗?”   “那末说来,您果真想杀死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叫道。   “您要沙托夫干吗?干吗? ”发狂似的韦尔霍文斯基继续气 喘吁吁地迅速说道,一刻不停地跑在前头并抓住斯塔夫罗金 的胳膊肘,他大概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您听我说,我把他交 给您,咱们讲和吧。您的身价太高了,但是……咱们讲和吧!”   斯塔夫罗金终于瞟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那眼神,那 声音,都跟往常大不一样,跟方才在室内的时候也截然不同; 他看到的几乎是另一张面孔。说话的口气也变了:韦尔霍文 斯基在苦苦哀求。这是一个其最宝贵的东西正在被人剥夺,或 者已经被人剥夺了但还没有清醒过来的人。   “您这是怎么啦?”斯塔夫罗金叫道。对方没有回答,但却 跟在他后面奔跑,并照旧用那种苦苦哀求但同时又是百折不 回的目光礁着他。   “咱们讲和吧!”他再次嘟哝道,“您听我说,我跟费季卡一 样,靴子里藏着一把刀子,但是我愿意跟您讲和。”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缠着我呢,见鬼! ”斯塔夫罗金极为气 愤和惊讶地叫道,“莫不是有什么秘密吧?莫不是我成了您的 护身符啦?”   “您听我说,我们要造反对方几乎象说胡话一般迅速嘟   552   哝道,“您不相信我们要造反?我们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卡尔 马津诺夫说得对,他说我们什么东西也抓不住。卡尔马津诺 夫很聪明。只要俄国再有十个这样的小组,就没有人捉得住 我了。”   “这些小组里全都是笨蛋,”斯塔夫罗金无意中脱口而出。   “哎,您还是笨一点的好,斯塔夫罗金,您自己还是笨一点 吧!您要知道,您也决不是聪明到了需要希望别人也变得聪 明起来的程度:您害怕,您没有信仰,我们的事业居然有这么 大的规模,这把您吓住了。他们为什么是笨蛋?他们并不是这 样的笨蛋;如今任何人的头脑都不是他自己的。如今特殊的 头脑寥寥无几。维尔金斯基是个非常诚实的人,比您我这样 的人诚实十倍;不过咱们别去管他。利普京是个骗子,可我知 道他有一个弱点。没有一个骗子是没有弱点的。只有一个利 亚姆申是毫无弱点的,但他听我的摆布。只要再有几个这样 的小组,我就到处都能弄到护照和金钱,这不也很好吗?哪怕 R有这些不也很好吗?还会有秘密据点,让他们去找吧。即使 他们破获了一个小组,但还有另一个。我们会制造骚乱……难 道您不相信,就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么?”   “您去找希加廖夫吧,别打扰我了……”   “希加廖夫是?个天才!您可知道,他是个傅立叶式的天才, 但是比傅立叶更大胆,比傅立叶更坚强;我会照应他的。他创 造了‘平等’!”   “他寒热病发作了,他在说胡话;他碰到了一件很特别的 事情,”——斯塔夫罗金再次瞧了瞧他。两人不停步地走着。   “他的笔记簿上写得可好啦,”韦尔霍文斯基接着说,“他   553   提出一种监视制度。他主张每个社会成员都要监视别人,并 有告密的义务。每个人属于大家,大家也属于每个人。人人 都是奴隶,从奴隶的地位来看,大家一律平等。只有在万不得 已的时候才能诉诸诽谤和凶杀,而主要的则是平等。首先要降 低教育、科学和才能的水平,只有那些有很高才智的人才能达 到很高的科学和知识水平,而有很高才智的人却是用不着的! 有很高才智的人总是要攫取权力并成为暴君。有很高才智的 人不可能不成为暴君,他们一向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要把他 们放逐出去或处以死刑。西塞罗①要被割去舌头,哥白尼? 要被挖掉眼睛,莎士比亚要被乱石砸死——这就是希加廖夫 学说!奴隶应该是平等的:还不曾有过没有专制主义的自由 和平等,然而在牲畜当中却必须有平等,这就是希加廖夫学 说!哈哈哈,您觉得奇怪吧?我拥护希加廖夫学说!”   斯塔夫罗金竭力加怏步伐,急于早一些到家。“倘若这个 人喝醉了,那末他究竟是在哪儿喝醉的呢,”他不禁思忖道, “难道是白兰地?”   “您听我说,斯塔夫罗金:把山削得一般高低——这是个 好主意,它并不可笑。我拥护希加廖夫!用不着教育,科学也太 多了!就是没有科学,我们的物资也够用一千年,但是应该叫 人们听话。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不够多:服从。对教育的渴望 已经是一种贵族的渴望。人只要有了家庭或爱情,他就会产 生对财产的欲望。我们要埋葬这种欲望:我们将利用_酒、造   ①西塞罗(公元前10S—43),古罗马杰出的演说家、作家和政治家。   ②哥白尼(1473—1543),波兰伟大的天文学家。   554   谣、告密;我们要利用前所未闻的骄奢淫佚;我们要把任何一 个天才都扼杀在襁褓中。我们要把一切都归结为一个公分母, 彻底的平等。‘我们学会了一门手艺,我们又都是诚实的人,我 们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一这是不久以前英国工人的回答。 必不可少的只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这就是地球今后的座右 铭。不过还需要惊厥;我们这些统治者会注意这一点的。奴隶 必需有统治者。绝对服从,完全丧失个性,但是希加廖夫每隔 三十年会使他们发生一次惊厥,突然之间大家就开始你吃我、 我吃你,这当然是有一定限度的,因为只不过是为了消愁解 闷。烦陶是贵族的感情;在希加廖夫学说中是不会有欲望的。 欲望和痛苦是为我们安排的,而为奴隶安排的却是希加廖夫 学说。”   “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吧? ”斯塔夫罗金又脱口说道。   “把您也排除在外了。您可知道,我曾想把世界交给罗马 教皇。让他赤着脚走出来接见芸芸众生,并说道:‘瞧他们把 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厂于是大家都趋之若鹜,甚至军队也不 例外。教皇高高在上,我们在他周围,我们的下面则是希加 廖夫那一套。只要囯际跟教皇达成了协议,那就万事大吉; 这是办得到的。那个老家伙马上就会同意。他也没有别的出 路,您就记住我的话吧,哈哈哈,这蠢吗?您说,蠢还是不   “够了,”斯塔夫罗金懊恼地嘟哝道。   “够了!您听我说,我拋弃了教皇!让希加廖夫学说见鬼 去吧!让教皇见鬼去吧!我们需要的是耸人听闻的事件,而 不是希加廖夫学说,因为希加廖夫学说是一种精致的玩艺儿。   555   这是一种理想,它属于未来。希加廖夫同任何一个慈善家一 样,是个首饰匠和蠢才。我们需要的是粗活,而希加廖夫却瞧 不起粗活。您听我说.?教皇将统治西方,而统治我们的,统治 我们的却将是您! ”   “去您的吧,醉鬼!”斯塔夫罗金喃喃地说,并加快了步伐。 “斯塔夫罗金,您是个美男子!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 是入迷一般叫道,“您可知道,您是个美男子!您身上最宝贵的 东西,就是您有的时候不知道这一点。噢,我把您彻底研究了 一番!我常常从旁边的角落里观察您!您身上甚至有一种天 真无邪的稚气,这您可知道?现在还有,现在还有!您准是在 受苦,由于这种天真无邪,您的确是在受苦。我爱美。我是个 虚无主义者,但我爱美。难道虚无主义者就不爱美啦?只有 偶像他们才不喜欢,嘿,可我却喜欢偶像!您就是我的偶像! 您不侮辱任何人,大家却都恨您;您对大家一视同仁,大家却 都怕您,这很好。谁也不会走到您跟前拍拍您的肩膀。您是 个很可怕的贵族。一个贵族一旦主张民主,他就令人神往了! 牺牲生命,无论这生命是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对您来说都无 所谓。您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人。我,我正是需要一个象 您这样的人。除您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任何别的人。您是领 袖,您是太阳,而我则是您的一条蛆虫……”   他蓦地吻了吻他的手。斯塔夫罗金感到背上一阵发麻 吃惊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俩站住了。   “疯子! ”斯塔夫罗金嘟哝道。   “也许我是在说胡话,也许我是在说胡话! ”韦尔霍文斯基 迅速附和道,“但是我想出了第一步。希加廖夫永远也想不出   556   第一步。希加廖夫之流比比皆是!但在俄国却只有一个人,只 有一个人想出了第一步,并且知道如何加以实现。.此人就是 我。您干吗瞧着我?我需要您,您,没有您,我就等于零。没 有您,我就成了苍蝇,成了瓶子里的主意,成了没有美洲的哥 伦布。”   斯塔夫罗金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疯狂的眼睛。   “您听我说,我们首先要起来造反,”韦尔霍文斯基急不可 耐地说,始终抓住斯塔夫罗金左手的衣袖,“我已经对您说过: 我们要深入到老百姓当中。您可知道,我们现在就已经很强 大了?我们的人不仅仅只是那些杀人放火并按照传统的方式 射击或咬人的人。这种人只会碍事。没有纪律,任何东西对 我都毫无意义。我是个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哈哈!您听 我说,我把这样一些人全都计算在内了:有一个教师,他和孩 子们一起嘲笑他们的上帝和他们的摇篮,他已经是我们的人 了。有一个律师,他保护一个受过教育的凶手,因为那个凶手 比他的受害者更有教养,他为了弄钱而不得不去杀人,这个律 师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几个小学生,为了体验一下杀人的 感受而杀害了一个庄稼汉,他们也是我们的人。有几个为一 切罪犯辩护的陪审员也是我们的人。一个因感到自已不够自 由主义而在法庭上哆嗦的检察官也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在 行政长官和文学家当中,噢,我们的人也很多,多极了,而他们 自己却不知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小学生和傻瓜们的驯服已达 到了最高的限度;老师们都暴跳如雷;到处都是漫无节制的虚   荣心,禽兽般骇人听闻的贪欲......您可知道,您可知道,我们   仅仅根据一些现成的渺小观念就能抓住多少人?我出国的时   557   候,李特雷①的关于罪行就是疯狂的论点正风靡一时I我回国 的时候,罪行已不再是疯狂,而简直就是正当的想法,几乎是一 种职责,至少也是一种高尚的抗议。‘倘若一个有教养的人需 要金钱,他又怎能不去杀人?’然而这只不过是最初的成果。俄 国的上帝已经在‘廉价的烧酒’面前屈服了。老百姓喝醉了,母 亲们喝醉了,孩子们喝醉了,教堂空了,而在法庭上则可以听到 这样的话:‘用树条赤身抽ft 二百下,要不就拉一楠酒来。’噢, 让这一代成长起来吧!只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否则就让 他们醉得更厉害一点吧!啊,真可惜,现在没有无产者!但是 将来会有的,会有的,正在朝这方面发展……”   “我们变蠢了,这也很可惜,”斯塔夫罗金喃喃地说,照旧 朝前走去。   “您听我说,我亲眼看到过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把喝醉了 的妈妈带回家去,而妈妈却用下流话骂他。您以为我喜欢这 种景象?她一旦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说不定能把她治好……倘 有必要,我们会把他们赶到沙漠里去住四十年……然而现在 却必需有一代或两代腐化堕落的人;需要那种骇人听闻的、卑 鄙龌齪的腐化堕落,把人变成可恶的、胆怯的、残忍的、自私的 败类,——这就是现在所需要的!此外还需要一点‘鲜血’,以   *   便使我们渐渐习惯。您笑什么?我并没有自相矛盾。我只是在   i   反驳那些慈善家和希加廖夫学说,而不是在反驳自己。我是个 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哈哈哈!只可惜时间不多了。我答   f   应卡尔马津诺夫在五月份起事,到圣母节结束。太快了?哈哈!   ①李特雷(1801—1881),法国哲学家和语文学家。   558   您可知道我要告诉您什么吗,斯塔夫罗金:在俄国老百姓当中 至今还没有犬儒主义,虽说他们用下流话骂人。您可知道,农 奴比卡尔马津诺夫更为尊重自己?他们挨了打也始终维护自   己的神灵,而卡尔马津诺夫却并不维护。”   “咳,韦尔霍文斯基,我这是第一次听您讲话,而且是惊奇   地听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道,“这末说来,您果真   不是社会主义者,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   “骗子,骗子。您关心我是个什么人吗?我马上就告诉您我   是个什么人,这也是我所要谈到的一点。我没有白吻您的手。 但是也应该让老百姓相信,我们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东西,而 那些人却只会‘挥舞棍棒打自己人,。哎,倘若有更多的时间就 好了!唯一的不幸是没有时间。我们要宣布毁灭……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想法还是那么令人神往!但是应该活动活动筋骨, 应该如此。我们要煽风点火……我们要传播一些神话……每 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组’都有用处。我要在这些小组里为您物 色一些热心人9任何开枪动刀的事他们都不会推辞,而且还会 以此为荣并感恩戴德呢。好暾,先生9一场暴乱就要开始了丨一 场全世界还未曾见过的动乱即将到来……俄罗斯将是一片愁 云惨雾,大地迆将为古代的神灵啼哭……好啦,先生,接着我   们就要推出......推出谁呢?”   “伊凡王子。”   “谁? ”   “伊凡王子I您,您!”   斯塔夫罗金沉思片刻。   559   “冒名称王?”他大为惊愕地瞧着发了狂似的同伴,蓦地问 道,“哦!原来您有这么一个计划。”   “我们可以说他‘隐蔽起来了’,”韦尔霍文斯基十分多情 地悄悄说道,仿佛他果真喝醉了,“您可知道‘他隐蔽起来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但是他会露面的,会露面的。我们传播 神话会比阉割派教徒①传播得高明一点。他存在着,但谁也 没有见到过他。啊,可以传播多好的一个神话啊!主要的是 将出现一股新的力量。需要这股力量,他们也正在哭它呢。社 会主义所能做到的无非是摧毁旧势力,但并没有带来新的力 量。而我们却有这股力量,而且是十分强大的、前所未闻的力 量!只要铪我们一只杠杆,我们就能把地球举起来。一切都会 升起来的! ”   “那末您是当真指望我啰? ”斯塔夫罗金狞笑了一下。   “您笑什么,还这么恶狠狠的?您别吓唬我。我现在就象 一个孩子,只要有人对我这样一笑就会把我吓死的。您听我 说,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您,任何人都不让:必须这样。他存在 着,但谁也没有见到过他,他隐蔽起来了。您可知道,甚至也 可以,譬如说吧,从一万个人当中挑出一个人来,让他看看您。 于是消息就会传到四面八方:‘我们看到他了,看到他了。,当 万军之主伊凡?菲利波维奇乘坐大型马车在人们面前向天空 驶去②的时候,人们也看见了他,而且是‘亲眼’看到的。而您 并不是伊凡?菲利波维奇;您是个象上帝那样高傲的美男子,   ①阉割派是十八世纪俄国的一个宗教派别,认为生育是一种罪恶,应该阉 割。   ②这是流行在鞭身派教徒中的一个神活。   560   不为自己谋求任何东西,头上有一圈受难者的光环,而且‘隐 蔽起来了’。最主要的就是这个神话!您会使他们心悦诚服,您 只要瞧他们一眼就会使他们心悦诚服。他在传播新的真理,而 且‘隐蔽起来了’。同时我们还要审判两三件所罗门?式的案 子。我们有小组,还有五人小组——我们用不着报纸!只要 满足了一万个请求中的一个请求,那末大家就会纷纷提出请 求。每一个乡里的每一个庄稼汉都将知道,某地有一个树窟 窿,不论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投置其中。大地上将传遍这样的 呼声:‘将出现一部新的公正的法律’,大海将要翻腾,戏台将 会倒塌,那时我们将考虑兴建一幢石头的大厦。这是第一次!   要兴建的,我们,只有我们!”   ? ? “发疯了! ”斯塔夫罗金说。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愿意呢?您害怕么?我就是因为您 啥也不怕所以才抓住您不放。这不合情理吗?可是我目前还 只是一个没有美洲的哥伦布;难道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是合乎 情理的吗?”   斯塔夫罗金默不作声。这时他们已经到家并站在大门口   了。   “您听我说,”韦尔霍文斯基向他俯耳低语,“我可以不要 钱为您办这件事;我明天就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事给 了结掉……不要钱,明天我就把莉莎给您送来。您想在明天 得到莉莎吗?”   “他是怎么啦,果真疯啦?”-斯塔夫罗金莞尔一笑。门   ①所罗门是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   廊上的门打开了。   “斯塔夫罗金,美洲是我们的吧? ”韦尔霍文斯基最后一坎   抓住他的手。   “为什么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认真而严厉地说   }SLo   “您不乐意,这我也知道! ”韦尔霍文斯基勃然大怒地叫 道,“您在撒谎,您这个坏透了的、荒淫无耻的、精神失常的小   少爷,我信不过您,您的胃口大得象一头狼!......您要明白,我   在您身上下的本钱太大了,我可不能把您放弃!世界上现在找 不到另一个象您这样的人!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想到您了;我 一看见您就想到了。要是我没有暗中观察您,那我是什么也   想不到的!......”   斯塔夫罗金没有回答,兀自拾级而上。   “斯塔夫罗金! ”韦尔霍文斯基在他身后叫道,“我给您一 天时间……再不就两天……就算三天吧;我不能让您超过三 天,那时候您就得答复我!”   562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这儿出了一件事情,此事使我感到诧 异,而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为震惊。早上八点钟,鄒斯塔 霞从他那儿跑来告诉我说,老爷“被抄家了”。起初我一点儿也 摸不着头脑5我只知道前去“抄家”的是几名官员,他们离去的 时候带走了一些文件,一名士兵把它们捆扎起来,“用独轮手 推车把它们运走了”。这个消息可有点溪跷。我立刻赶往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那儿。   我看到他的情况有点奇怪:闷闷不乐而且十分激动,但同 时又带着无疑是洋洋得意的神气。在房间中臾的桌子上,一 只茶炊正在沸腾,还有一个虽已斟满了茶但却没有人碰过的 已被遗忘的茶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桌子附近徘徊,又 在室内各个角落走来走去,但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穿 着通常那件红绒衣,一看到我便赶紧穿上自己的坎肩和常礼 服,但先前当他的密友看到他穿这件绒衣的时候,他可从来也 没有这么办过。他立刻急切地抓住了我的手。   “到底出事了,朋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亲爱的,我   只派人去找了您一个人来,任何人对此都一无所知。应该吩 咐娜斯塔霞把门锁上,不让任何人进来,当然,那些人除   ? ? ?   外......您明白吗?”   他心神不宁地瞧着我,仿佛等我回答。当然,我急忙问他 是怎么回事,从他那充满不必要的插入语、不相连贯、吞吞吐 吐的话里,我好歹明白了,早上七点钟,省里的一名官员“突 然”前来找他……   “对不起,我忘了他的名字。他不是这儿的人,不过好象是 列姆布克把他带来的。他脸上有一种呆板的、德国人的神气。 他叫罗森塔尔。”   “不是布柳姆吗?”   “是布柳姆。他就是这个名字。您知道他?他的外貌有一 种呆板的和十分自负的神气,不过又很严峻、傲慢,令人难以   接近。他是警方的人物,是奉命行事的,这种事我多少懂得一 点。当时我还在睡觉,您想想看吧,他却要求‘看看’我的藏书 和手稿,不镨,我记得他用的就是这个字眼。他没有逮捕我, 只是把书……他有点垂头丧气,当他开始向我说明来意的时 候,他那神气就象是我……简言之,他仿佛认为,我立刻就会 向他扑去,并开始狠狠地揍他。这种来自下居的人物在同正派   人打交道的时候都是这样。不消说,我立刻全都明白了。我准 备应付这种事情已有二十年了。我为他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把 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他;我亲自交绐他的,把一切都交给了 他。我镇定自若,保持着自己的体面。他从书籍中拿走了在国 外出版的赫尔岑的著作、一份精装的《钟声》杂志、我的长诗的 四个副本,就是这些。接着拿文件和书信,还有我的一些史论、 批评和政论的草稿。他们把这些全拿走了,娜斯塔霞说,是一 名士兵用独轮手推车把它们运走的,上面还盖了一条围裙。是   564   的,就是如此,盖了一条围裙。”   这简直是白日说梦。谁弄得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又 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是布柳姆一个人来的呢,还是不是他一 个人?以谁的名义?凭什么权力?他怎么有此胆量?他是怎 么解释的?   “他是独自来的,就他一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在穿堂里, 不镨,我记得是这样,后来……不过好象还有一个人,穿堂里 站着一名守卫。应该问问娜斯塔霞;这一切她比我清楚。您   瞧,我当时非常激动。他说,他说……说了许许多多事情;不过   他说得很少,而这一切全都是我说的......我叙述了我的一生,   当然,仅仅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我当时非常激动,但是请 您相信,我保持了自己的体面。不过我只怕我当时好象哭起来 了。独轮手推车他们是从隔壁的小铺子里弄来的。”   “啊,天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 请您说得确切一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说的这些简直 是一场梦啊! ”   “亲爱的,我自己也象在梦中…"?您可知道,他提到了捷 利亚特尼科夫的名字,因此我认为,此人就藏在穿堂里。不错, 我想起来了,他建议去叫检察官,似乎还要去叫德米特里*   米特里奇,顺便说说,后者还欠我十五卢布的赌债。总之,我   ?   不十分明白。但是我略施小技就把他们制伏了,德米特里?米 特里奇踉我有什么相干。我似乎开始苦苦哀求他保守秘密,的 确是苦苦哀求,我甚至担心那样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您的看法 如何?最后,他同意了。不错,我想起来了,这是他自己提出来 的,就是说最好对此事保密,因为他此番前来只不过是‘看   5   5   看%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别无其他……倘若没有发现任何东 西,那也就天下太平。于是我们就友好地把一切都了结了,我 十分满意。”   “得了吧,他是向您提出在这种情况下的某种手续和保 证,您却自己钯它们拒绝了! ”我友好而气愤地叫道。   “不,没有保证倒更好一些。干吗要制造一起丑闻呢?暂时 就以友好的方式……您知道,在我们这个城里,一旦他们知道 了……我的敌人们……其次这个检察官又是千吗的呢,我们 这位下流无耻的猃察官曾两次对我无礼,去年还在这位迷人 而漂亮的娜塔莉娅?帕夫洛夫娜那里被狠狼地揍了一顿。…" 当时他正躲在她的女客厅里。其次,我的朋友,您别反驳我的   意见,也别使我垂头丧气,我请求您,因为最叫人难受的莫过 于当一个人遭到不幸的时候,他的一百个朋友都向他指出他 有多么愚蠢。不过您请坐,请用茶,我得承认,我疲惫不堪 了……我是不是应该躺下,用醋敷在头上,您看呢? ”   “一定得这样,”我叫道,“甚至还得用泳。您的心情很坏。 您面色苍白,双手发抖。您躺下吧,休息一会儿,别急着告诉 我。我可以坐在您身边等一等。”   他拿不定主意,但我一定要他躺下。娜斯塔霞拿了一杯醋 来,我拿它浸湿了一块毛巾敷在他的头上。接着娜斯塔霞便 站在一钯掎子上,把屋角圣像前的一盏神灯点上。我惊奇地 注意到了这件事;先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神灯,现在却突然 出现了。   “他们一走,我就把这布置好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狡黯地瞧了我一眼,喃喃地说,“只要你的房间里有这种东西,   566   当他们来逮捕你的时候,这就会给他们留下印象5他们就一定 会去报告,说是看见了……”   娜斯塔霞点上了神灯,便站在门口,右手托腮,开始甩悲 哀的神情打量他。   “您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他从沙发上向我点了点头, “我受不了这种俄国式的怜悯,其次,这也使我厌烦。”   但她自动走开了。我注意到他?直谨慎地瞧着郅扇门,并   倾听着穿堂里的动静。   “您瞧,不能不有所准备,”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每   时每刻......他们都会来抓人,喝---个人就失踪了 ! ”   “天哪!谁会来?谁会抓您?”   “您瞧,我亲爱的,他走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他们现 在会把我怎么样?”   “您倒不如问他们会把您发配到什么地方去! ”我同样气   愤地叫道。   “我问他也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什么也不回答就走了。 fefc:关于内衣、外套,特别是冬装,都得听他们的,他们要我 带上——我就带上,否则就会让我穿上军大衣挹我送走。不过 我钯三十五个卢布(他谨慎地瞧了瞧娜斯塔霞出去的那扇门, _地压低了嗓门〉偸偸地塞到坎肩口袋的裂缝里了,就在这 儿,您摸摸……我想,他们总不会扒掉我的坎肩,为了装装门 面,我在钱包里留下七个卢布,这样我就可以说:‘我的钱全在 这儿了。’您知道5桌子上放着一点零钱和找回的几个铜板,这 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藏了钱,而会以为钱都在这儿了。天晓得 我今天要在囉儿过夜。”   567   听了这一番疯话,我不禁低下头去。很明显,他叙述的这 种情况既不可能是逮捕,也不可能是搜查,当然,他是糊涂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目前实行的各项法律尚未生效的时候,这是 真的。他们曾答应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履行比较正式的手   续,但他亨寧个宇等序f了孕P,并拒绝了他们,这也是真   的……当焱,在早先,ii是不久以前,省长在万不得已 的时候也可以……不过这一回怎么也成了万不得已的呢?这 就是叫我感到纳闷的。   “他们想必是收到了彼得堡来的电报,”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蓦地说道。   “电报!关于您的?就为了赫尔岑的著作和您的长诗?您 发疯啦,就凭这些会来抓您?”   我简直怒不可遏。他做了个鬼脸,看来是感到受了委 屈——倒不是由于我的叫喊,而是由于我认为没有逮捕他的 理由。   “在我们这个时代,谁能知道他会因为什么理由而被捕 呢? ”他令人莫名其妙地嘟哝道。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极 其荒唐的想法。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您象对朋友似的告诉我,”我 叫道,“象对一个真正的朋友似的告诉我,我不会出卖您的:您 是不是属于什么秘密团体?”   令我吃惊的是,他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属于什么秘密团   体。   “这要看怎么说了,您瞧……”   “什么叫做‘看怎么说   568   “当你全心全意地追求进步的时候……谁又能说得清楚   呢?你以为自己不属于任何团体,不料却突然发现你果真属 于某个团体。”   “这怎么可能呢,究竟是是还是不是?”   “这件事开始于彼得堡,当时我和她曾想在那儿办一个 刊物。根子就在这里。当时我们溜掉了,他们也就把我们忘 了,可现在却想了起来。亲爱的,亲爱的,难道您不知道! ”他 痛苦地叫道他们会来抓我们,让我们坐在带篷马车里送到 西伯利亚去过一辈子,或者把我们遗忘在囚室里……”   他蓦地哭了起来,热泪滚滚,夺眶而出。他用自己的红绸 手帕捂住眼睛,嚎啕大哭,抽抽嗒嗒地一连哭了五六分钟。我 浑身都发紧了。这个人二十年来一直是我们的先知,我们的说 教者、导师、长老,是一位在我们大家面前表现得那么崇高而 庄严的库科利尼克?,我们曾那么热诚地向他鞠躬致敬并引 以为荣,——不料他现在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象一个 等着老师取来树条把他抽打一顿的小顽童。我不禁觉得他非   常可怜。他显然相信会被“带篷马车”运走,恰如他相信我就 坐在他身边,这天早晨,就在此时此刻,他等候着马车的到来, 而这一切全都是由于赫尔岑的著作和他自己的一首长诗!对 曰常生活的这种彻头彻尾的全然无知,既令人感动,也有点使 人感到厌恶。’   末了他停止哭泣,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开始在室内踱来踱 去,一面继续同我谈话,但一刻不停地瞧着窗口,并倾听着穿 堂里的动静。我们的谈话依然是不相连贯的。我的一切开导   ①见本书第二十页注①   o   CJ   569   他和安慰他的话都丝毫不起作用。他不大听我讲话,但他依 然非常需要我安慰他,他之所以不停地说话,也就是为了这个 目的。我看得出,他现在不能没有我,他是绝不会让我离开他 的-我只得留下,和他在一起待了两个多小时。在谈话中,他 回忆起布柳姆带走了两份在他那儿找到的传单。   “传单! ”我一时糊涂,失声惊叫起来,“难道您......”   “哎,不知是谁在我这儿偷偷地放了十份,”他懊丧地答道 (他踉我谈话的时候,时而懊丧而高傲,时而又非常悲哀和忍 气吞声),“可是我已经处理了八份,布柳姆只拿到两份……” 他突然气愤得面红耳赤。   “您把我跟这批小人混为一谈了丨莫非您认为我会跟这群 地痞流氓、这伙匿名的诽镑者、我的儿子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这帮鼓吹下流勾当的家伙混在一起!卩阿,天哪!”   “啊呀,飽们该不会把您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吧……不过 这是废话,这是不可能的! ”我指出。   “您可知道,”他蓦地脱口而出,“我时时刻刻感到我会在 那儿制造一起丑闻。啊9您可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一生 的道路今天结束了,我感到了这一点。我,您知道,我说不定会   在郎儿扑到什么人身上去咬他一* 口,就象那个少尉......”   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这目光是惊恐不安的, 同时又y似乎想让我也感到惊恐不安。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带篷 马车”始终没有出现,他对什么人和什么事的恼恨的确是越来 越强烈了;他甚至都发怒了。鄒斯塔霞为了什么事情从厨房 里来到穿堂,突然把郢儿的衣架碰倒了。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 了个寒战,在座位上吓得面无人色;但当他明白了是怎   570   么一*回事以后,则几乎对娜斯塔霞尖叫起来,并且踩有脚把她 赶回了厨房。过了片刻,他绝望地瞧着我说道:   “我完啦!亲爱的,”他蓦地在我身旁坐下,可怜巴巴地凝 视着我的眼睛,“亲爱的,西伯利亚我倒不怕,我向您发誓9我 向您发誓(他的眼眶里甚至都渗出了眼泪),我怕的是另一件   爭……   从他的神色我已经猜到,他终于想告诉我一桩至今一直 憋在他心里没有告诉我的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怕丢丑,”他神秘地_哝道。   “丢什么丑?恰恰相反!请您相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这一切今天就会弄个水落石出,而且结果会对您有 利……,,   “您确信他们会饶恕我?”   “谈得上什么‘饶恕’!您这是从何说起!您干了什么啦?请 您相信,您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干! ”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整个一生都......亲爱的......他们   会想起一切......倘若他们一无所获,那就更糟,”他忽然出乎   意料地补充道。   “怎么就更糟了呢?”   “是会更糟的。”   “我不明白。”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让他们把我送到西伯利亚,送到河 尔汉格尔斯克,剥夺我的权利9——该完蛋那就完蛋吧!但 是……我怕的是另一件事(又是窃窃私语、惊慌的神色和神秘 的表情)。”   571   “您怕什么,怕什么?”   “他们会鞭打我,”他忧心怦忡地瞧了我一眼,说道。   “谁会鞭打您?在哪里?为什么?”我叫道,不禁感到惊慌: 他莫不是发疯啦?   “在哪里?唉,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地方。”   “那末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哎,亲爱的,”他几乎凑到我的耳根低语道,“您脚下的地 板突然被挪开,您下半截身子便掉了下去……这是众所周知 的。”   “无稽之谈! ”我叫道,一面猜测他的意思,“陈旧的无稽之 锬,难道您至今还信以为真? ”我哈哈大笑起来。   “无稽之谈!不过这种无稽之谈总是有来头的;挨了鞭子 的人可不会胡说八道。我想过一万次啦!”   “可为什么要鞭打您,为什么要鞭打您呢?您不是什么事 也没干吗?”   “这就更糟,他们会发现我什么事也没干,并因此而鞭打   我   “您还深信为了那件事会把您送到彼得堡去呢! ”   “我的朋友,我已经说过,我什么都不可惜,我一生的道路 已经结束了。自从她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同我告别的那个时刻 以来,我就不吝惜我的生命了……但是可耻啊,可耻,一旦她 知道了,她会怎么说呢?”   他绝望地瞥了我一眼,可怜的人儿羞愧得面红耳赤。我也 垂下了视线。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因为您不会出任何事情。现在我仿   572   佛生平第一次跟您谈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今天上午您 使我惊讶到了这般地步。”   “我的朋友,这可并不是恐惧。即使他们饶恕了我,即使他 们又把我送回这儿,并且不加任何惩罚——我也是完了。她会 怀疑我一辈于……我,我,诗人,思想家,一个被她崇拜了二 十年的人! ”   “她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想法。”   “会有的他深信不疑地嘟哝道,“我和她在彼得堡谈到 过好几次,那是在大斋期,在我们离开那儿之前,当时我们两 个都怕……她会怀疑我一辈子……我怎能使她省悟呢?令人 难于置信。在这个小城里,谁又会相信呢?这是不足信的…… 其次是女人们……她会感到高兴的。她会十分伤心,十分伤 心,象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真诚地感到伤心,然而在暗地里她 会感到高兴……我会给她一件武器让她终身跟我作对。啊,我 这一生就算完啦!象这样十分幸福地跟她在一起度过了二十 年......如今却是这样! ”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否应该马上让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娜知道发生的事情? ”我提议道。   “上帝保佑我!”他打了个寒噤,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既然 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分手的时候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那就绝不 可如此,永远不能,永一远!”   他两眼闪闪发光。   我想,我们又坐了一个小时或者一小时以上,始终期待着 什么,——已经摆脱不了这种想法了。他又躺下来,甚至闭上了   573   眼睛,一言不发地大约躺了二十分钟,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或 许是在打盹。突然他急忙抬起身来,扯掉头上的毛巾,从沙发 上一跃而起,冲到镜子前面,用发抖的双手系上领带,声若雷 鸣地吆喝娜斯塔霞,吩咐她把大衣、新帽子和手杖给他送来。   “我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我受不 了,受不了!……我亲自去。”   “上哪儿去? ”我也跳起来了。   “去找列姆布克。亲爱的,我应该去,我必须去。这是我 的职责。我是个公民,又是个人,而不是木屑,我有权利,我要 行使我的权利……我二十年没有要求行使我的权利,我一辈 子都忘记了它们,这简直是犯罪……但现在我要求行使我的 权利。他必须向我说明一切,一切。他收到了一份电报。他不 敢折磨我,否则就让他逮捕我,逮捕我,逮捕我!”   他尖声叫道,还踩着脚。   “我赞成您的意见,”我故意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尽管我十 分为他担心,“真的,这总比象这样愁眉苦脸地堃着要好,但是 我不赞成您的情绪;您瞧,您象个什么人,您怎么到那儿去呢。   跟列姆布克打交道应该不卑不亢,从容不边。的确,您现在去   那儿是会向什么人扑去并咬他一口的。”   “我自己送上门去。我要径直走进狮子的嘴里……”   “我也跟您一起去。”   “我对您有同样的期望,我接受您的牺牲,一个真正的朋 友的牺牲,但是您走到他的官邸也就行了,您只能走到那里为 止:您不应该,也没有权利由于是我的同伙而继续使自己的名 誉受到损害。啊,请您相信我,我会从容不迫的!我感到自己   574   此时此刻要多么神圣就有多么神圣......”   “我也许会跟您一起走进他的官邸,”我打断了他的话, “咋天我通过维索茨基从他们那个愚蠢的委员会听到一个消 息:他们指望我的帮助,并邀请我参加明天的节日活动,担任 干事一类的角色……跟其他五个年轻人一起,负责照料杯盘、 侍候太太小姐、引来宾入座,左肩还要戴一个用红白两色绦带 编成的花结。我本想拒绝,可是现在我为什么不可以借口要 向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本人说明我的态度而进入省长官邸 呢……所以我可以跟您一起进去。”   他一面听,一面点头,然而却仿佛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我们站在门口。   “亲爱的,”他把一只手向角落里的那盏神灯伸去,“亲爱 的,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玩艺儿,但是……随它去吧,随它去吧! (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咱们走吧! ”   “嗯,这倒不错,”我跟他一起走到门外台阶上的时候这样 想道,“一路上新鲜空气对他是有好处的,我们会平静下来,然 后回家,躺下睡觉……”   但是我想得太乐观了。偏偏就在半路上发生了一件事情, 它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更加激动,并促使他终于拿定了 主意……我得承认,结果我甚至都没有料到,我们的朋友居然   会象这天上午那样突然表现得这么机灵。可怜的朋友,好心   f   的朋友!   575   第十章海盗。不祥的早晨   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件事也是令人惊讶的。不过我得从 头说起。在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街之前一小时,有 一群人在市内走过,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他们是什皮古林 工厂的工人,大约有七十人,或许更多一些。他们循规蹈矩 地、秩序井然地走过,几乎默不作声。事后人们断言,这七 十个人是由在什皮古林兄弟手下干活的逅九百名工人推选出 来去向省长请愿的,他们想在老板不在城里的情况下让省长 出面对该厂经理加以管束,这位经理关闭工厂,解雇工人,蛮 不讲理地克扣全厂工人的工资一如今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 实D我们这儿另一些人则至今不承认选举过代表,他们一 口咬 定,多达七十人的代表不可能是选出来的,这一群人只不过是 一些受委屈最深的工人,他们上街请愿也只不过是为了他们 自己,因此,事后大为轰动的所谓全厂工人的总“暴动”,其实 根本就不存在。第三种人激昂慷慨地要大家相信,这七十个人 不是一般的暴动者,而完全是政治鼓动家,也就是说,他们不 但是最激烈的分子,而且肯定是被暗地里散发的传单鼓动起 来的。总而言之,其中是否有什么外来的影响或暗中鼓动在起   576   作用一这一点至今也没有查明。至于我个人的看法,这就 是——工人们根本就没有读过暗中散发的传单,即便读过,传 单上的话他们也是一句也看不懂的,仅仅因为传单的作者使 用的文体尽管毫不隐讳,但他们的文字却非常含糊不清。但 是,既然工人们的确陷入了困境,而他们所指望的警察当局又 不愿意为他们主持公道,那末还有什么能比他们一起去找“将 军本人”这种想法更为自然的呢?倘有可能,甚至可以头顶状 纸,规规矩矩地列队伫立在他的门前,只要他一露面,便全体 跪下,犹如见到上帝本人似地号哭起来。我认为,既不必把这 看作暴动,甚至也无须把它看成是选代表请愿,因为这是一种 古已有之的老办法;俄国老百姓自古以来就喜欢跟“将军本 人”谈话,其实这只是为了得到一种满足,至于这场谈话究竟 如何结束,甚至倒无关紧要。   因此我完全相信,即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利普京,也 许还有别的什么人,甚至可能还有费季卡,事先曾在工人们当 中活动(因为确有相当可靠的证据可以证实这一情况)并跟他 们谈过话,但是他们接触过的工人也只不过是两三个,最多不 超过五个,而且也只是试探一下,因此这种谈话也就没有产生 任何效果。至于说到暴动,倘若工人们果真从他们的宣传当 中明白了一点什么,那末他们想必就会象听到一桩跟他们毫 不相干的蠢事那样立刻不再去听了。费季卡则是另一码事:此 人似乎比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运。如今已不容置疑地查明, 有两名工人的确跟费季卡一起参与了三天后在城里发生的一 起纵火案,过了一个月,又有三名曾在厂里工作过的工人在县 里被捕,也是由于纵火与抢劫。但是,即便费季卡的确成功地   577   引诱他们立即直接采取了行动,那他也还只是在这五个人身 上获得了成功,因为没有听说还有别的什么人干过任何诸如 此类的勾当。   不管怎么说,工人们终于成群结队地来到了省长官邸前 面的小广场上9规规矩矩地、默默无言地列队伫立。接着便张 着嘴盯着门廊,幵始等候。我听说,他们刚刚站好,仿佛立刻 就摘下帽子,这就是说,他们可能等了半个小时,省长这才光 临,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当时省长偏偏不在家里。警方立即出 动,起初是三三两两的,后来则是全体出动;不消说,他们开始 威胁工人,命令他们解散。然而工人们却执意不从,宛若走到 了栅栏跟前的一群绵羊,还简单明了地回答说,他们要见“将 军本人”;可以看出他们坚定的决心。虚声恫吓的吆喝停止了; 紧接着就是深思熟虑、神秘地俯耳下达指示以及使得长官们 双眉紧锁的忧心忡忡。警察局长宁肯等候冯?列姆布克本人 到来。有人说,他乘坐三套马车飞驰而来,似乎还在途中就左 右开弓打起人来,其实这是无稽之谈。在我们这儿,他的确常 常乘坐他那辆后部是黄色的轻便马车在街上飞馳,而且也喜 欢这样飞驰,随着那几匹“走火入魔的拉边套的马”越来越疯 狂,使得市场上的商人个个心花怒放,这时他便从马车上站起 来,把身子挺得笔直,靠在特意钉在旁边的一条皮带上,犹如 纪念碑上的石像那样把右手伸向空中,就这样巡视市容。不过 这一次他可没有打人,虽说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不得不说 了一句骂人的话,但这只不过是为了避免有失他的声望。还 有人说,调来了上着刺刀的士兵,还向什么地方拍了电报,要 求派炮兵和哥萨克增援,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这些神话如   578   今就连发明者本人也不再相信了。还有一种无窄之谈,说是从 消防队运了一些水楠来浇这些人。其实伊利亚?伊利伊奇只 不过是一时冲动叫了一句,说是他决不让一个人从水里出去 的时候身上还是干的;水楠之说大概斡是由此而来,这种说法 居然还这样载入了京城报纸的通讯中。应该认为,最准确的 说法是首先把现有的警察全部调来,把这群人团团围住,接 着派一名一级警官火速去给列姆布克报信,信差乘坐警察局 长的轻便马车在通往斯克沃列什尼基的道路上飞驰的时候, 获悉冯?列姆布克已在半小时以前乘他的四轮马车回官邸去   但是我得承认,对我来说依然存在一个未得到解答的问 题.?这一群微不足道的,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请愿者一诚然, 他们有七十人之多——究竟是怎么样从一幵头,从第一步开 始就变成了有动摇国家基础之虞的暴动?为什么当列姆布克 踉着信差在二十分钟以后赶到时也立刻产生了这种想法?据 我推测(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意见),跟经理有莫逆之交的伊 利並?伊利伊奇在冯?列姆布克面前把这群人说得如此可 怕,这甚至对他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对方认真审 理此案;而这个主意还是列姆布克本人提醒他的。近两天来, 他跟他作过两次神秘的特别谈话,不过这两次谈话是非常含 糊不清的,然而伊利亚?伊利伊奇还是从中领会到了,省长已 经认定有人散发传单,有人在暗中鼓动什皮古林工厂的工人 闹社会暴动,而且非常固执己见,甚至所谓暗中鼓动之说倘若 一旦查明乃是无稽之谈,他说不定还会为此感到惋惜哩。“他 想在彼得堡露一手,”咱们狡猾的伊利亚?伊利伊奇在从冯*   579   列姆布克家中出来的时候暗自想道,“那好吧,这正中下怀。” 但是我却深信,即便是为了自己能露一手,可怜的安德 列?安东诺维奇大概也不会希望发生暴动。他是个非常勤于 职守的官员,直到结婚以前为人始终十分清白。他放弃了出 售公家的木材这个清清白白的职务,也没有跟词样清白的明 亨结婚,而让一个四十岁的郡主把他抬举到同她相等的地位, 这难道是他的过错?我几乎是确切地知道,就是从这个不祥的 早晨开始,出现了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最初的明显迹象,据说这 种精神状态终于使得可怜的安德列?安东诺维奇进了瑞士那 个著名的专门机构,目前他似乎正在那儿渐渐复元。但是,只 要可以认为某种情况的种种明显的迹象就是从这天早晨开始   显示出来的,那末在我看来,也就可以认为类似的迹象可能在 前一天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虽然也许并不那么明显。我从跟 他最亲密的人那儿获悉(好吧,您可以假定这件事有一部分是 尤莉桠?米海洛夫娜事后亲自告诉我的,当时她已经不那么 洋洋得意了,而是几乎在懊悔,——因为一个女人是从来不   会完全懊悔的)一我获悉前一天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曾在   后半夜两点多钟走进妻子的卧室,把她唤醒并要求她听听“他 的最后通牒”。他的要求是那么坚决,因此她只得忿忿然带着 卷发纸从床上起来,在沙发上坐下,尽管带着刻薄的鄙夷神 气,但毕竟还是听了。直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明白,她的安德 列?安东诺维奇实在太过分了,并暗自感到害怕。她本来应 该终于清酲过来并把心肠放软一些,但她却掩饰起自己的恐 惧而且比先前更加固执了。对付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她有自 己的办法(似乎每一个妻子也都有自己的办法),这办法已试   580   过不止一次,而且也不止一次使他发狂。尤莉桠?米海洛夫 娜的办法就是蔑视地沉默一小时、两小时、一昼夜,甚至几乎 达三昼夜,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哪 怕他爬到窗口要从三楼跳下去也罢,都始终保持沉默,一这 办法是多情善感的人所不能忍受的!不论尤莉娅?米海洛夫 娜是由于丈夫近日来的失策,也由于他作为一省的行政长官 嫉妒她的行政才能而惩罚他也罢;不论她是由于他批评了她   跟青年们和我们这一伙人来往,不理解她那微妙而富于远见 的政治目的而生他的气也罢;不论她是由于他对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的郢种愚蠢的、无法理解的醋意而发怒也罢,——不论 是哪一种情况,反正她拿定主意,就是现在也决不把心肠放 软,哪怕现在是夜里三点钟,哪怕安德列?安东诺维奇那副激 动的神情她还不曾见过。他忘乎所以地在她的女客厅的地毯 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地走来走去,向她吐露了一切,一切,诚 然,说得语无伦次、毫不连贯,但却倾吐了郁积在他心中的 一切,因为这些事已经“超出了界限”。他一开始就说,现在大   參 參   家都嘲笑他,他“被牵着鼻子”。“该死的表情!”看到她的微笑, 他立刻尖声叫道,“就算是‘牵着鼻子’吧,但这也是实 情!……”“不,太太,到时候了;您可知道,现在可不是嘻嘻哈 哈和卖弄风情的时候。我们现在并不是在一个拿腔作势的女 人的女客厅里,而是象两个抽象的人为了说出真话而在一个 气球里相遇了。”(当然,他是糊涂了,他的想法虽然是正确的, 可他却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是您,您,太 太,使得我放弃了先前的职务,我接受了这个职务仅仅是为了 您,为了您的虚荣心……您在冷笑吧?您别得意,别着急。您可   581   知道,太太,您可知道,我本来是可以,我本来是能够胜任这个 职务的,而且不仅是这一个职务,我可以胜任十个这样的职 务,因为我有本事;可是碰到您,太太,碰到象您这样的 人——我可对付不了啦;因为只要您在这儿我就一筹莫展了。   总不能存在两个中心,而您却建立了两个中心--个在我   这儿,而另一个却在您的女客厅里,—两个权力中心9太太, 可是我不允许这样,我不允许!!在公务上,也象在夫妻生活 中一样,只能有一个中心,而不能有两个……您是拿什么报答 我的呢?”他继续叫嚷道我们的夫妻生活的全部内容,只不 过是您时时刻刻总是向我证明,我是无足轻重的、愚蠢的,甚 至还是卑鄙的,而我则时时刻刻总是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向您 证明,我不是无足轻重的,我一点也不蠢,我的高尚品质使众 人无不惊叹,——这岂不使双方都有失体面么?”这当儿他开 始迅速而频繁地用双足跺起地毯来了,使得尤莉魅。米海洛夫 娜不得不烕严地欠起身来。他很快就安静下来,可是接着却又 悲从中来,捶着自己的胸脯开始嚎啕痛哭(是的,是嚎啕痛 哭),几乎哭了整整五分钟,由于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始终一 言不发,他就越来越疯狂了。最后,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说他 嫉妒她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态度。他发现自己干了一桩 天大的蠢事以后便大发雷霆地叫道,他“不允许他们否认上 帝”;他要解散她那个“无神论者的不要脸的沙龙”;一省的行 政长官非信仰上帝不可,“因此他的妻子也应该如此”;他不能 容忍那些年轻人;还说“您婀,太太,为了您自己的体面您也该 关心关心丈夫,即便他庸碌无能(可我绝非庸碌无能之辈!), 您也该维护他的智慧,然而就是因为有您,这里的人才全都瞧   582   不起我,他们都是您唆使的!……”他叫嚷道,他要消灭妇女 问题,他要驱散这股臭气,明天他就要禁止和解散为家庭女教 师(让她们见鬼去吧!)募捐而举行的荒唐节日;他明天早晨要 “派一名哥萨克”把他碰到的任何一个家庭女教师从省里赶出 去! “我故意要这么干,故意要这么干!”一"~他尖声叫道。“您 可知道,您可知道,”他叫道,“您那批坏蛋在工厂里煽动工人 而且被我知道了么?您可知道,他们故意地散发传单,故-意 -地!您可知道,我知道四个坏蛋的名宇,我快发疯了,彻底疯 了,彻底疯了!!!……”然而这时尤莉娅?米海洛夫擲蓦地打 破了沉默,并厉声说道,她早就知道这些罪恶的计划,这一切 全_是愚蠢的,他未免太认真了,至于那些淘气的孩子,她不 但知道那四个人,而且全都知道(她这是撒谎)5但是她根本不 想为此发疯,而是恰好相反,她倒更加相信自己的智慧,并且 希望这一切最后以皆大欢喜结束:鼓舞青年,开导他们,并突 然岀乎意料地向他们证明,他们的意图被人知道了,然后再向 他们指出新的目标,让他们去从事合理的和更加高尚的活动。 騎,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此刻的心情真叫人一言难尽!听说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把他给骗了,还如此无礼地把他取笑 了一番,他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他的要多得多也皁得多,最 后,说不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本人就是一切罪恶计划的主 谋,一一他简直都发疯了。“你要知道,你这个糊涂而又毒辣 的女人,”他叫道,一下子挣断了一切_锁,“你要知道,我马上 就逮捕你那个卑鄙的情夫,给他戴上镣铐,把他送到三角堡垒 里去,否则——否则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从窗子里跳出去!”听 了这一番气势汹汹的话,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气得脸色铁青,   583   立刻长久而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抑扬婉转、时断时 续,恰如在法兰西剧院里一个用十万卢布聘来卖弄风情的巴 黎女伶,当面嘲笑丈夫居然胆敢吃她的醋似的。冯?列姆布 克本想朝窗口冲去,但蓦地又纹丝不动地站住,双手交叉抱在 胸前,面如死灰一般用凶险的眼神瞧着哈哈大笑的妻子。“你 可知道,你可知道,尤莉娅……”他用央求的声音上气不接下 气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也可以有所作为吗?”但是他话音刚 落,对方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强烈的哈哈大笑声,于是他咬紧牙 关呻吟起来,蓦地向前扑去——不是扑向窗口,而是扑向他的 妻子,还向她举起了一只拳头!他没有让拳头落下,——没有, 我要重复三次:没有;不过事情到此也就完结了。他忘乎所以 地跑回自己的书斋,和衣朝着为他铺好的卧榻扑去,浑身癌挛 地把自己连头一起蒙在被单里,就这样躺了大约两个小 时,——既没有入睡,也毫无所思,心里象压着一块石头,灵魂 里充满麻木、呆滞的绝望。间或象发寒热病似地浑身打一个 令人痛苦的寒噤。他回忆起一些支离破碎、毫不相干的事情: 譬如说,他时而想到十五年前他在彼得堡使用的那个分针已 经掉了的旧挂钟;时而想到一个叫做米利巴的非常快活的官 员,想到他们有一次曾在亚历山德罗夫公园一起捉麻雀,捉 住以后便乐得整个公园都能听见他们的笑声,记得他们之中 有一个当时已经是八级文官了。我认为,他大约在凌晨七时 左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还做了不少美梦。十 点钟左右,他醒来了,蓦地象发狂一般从床上跳起来,一下子 就回忆起了一切,便用巴掌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无论 是早餐也罢,布柳姆也罢,警察局长也罢,还是一个前来提醒   584   他当天上午得去主持一个会议的官员也罢,他都一概不予理 会,他什么也不听,什么事也不想明白,而是象精神失常似地 向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住的那一半住宅跑去。到了那儿,一个 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身边已经生活了很久的、贵族出身的、 名叫索菲娅?安特罗波夫娜的老太太向他说明,女主人早在 十点钟的时候就跟一大帮人分乘三辆轻便马车去斯克沃列什 尼基找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斯塔夫罗金娜去了,为的是对 那个地方进行一番考察,看看计划在两周后举办的第二次节 日活动是否可以在那儿进行,还说这件事是早在三天以前就 已经跟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本人商量好了的。安德列?安 东诺维奇闻讯大吃一惊,他回到书斋以后便急忙下令备马。他 简直都有点急不可耐了。他的心渴望着尤莉娅?米海洛夫 鄕,—他就想看到她,在她身边待五六分钟;说不定她会看 他?眼,会注意到他,象先前那样对他嫣然一笑,原谅了 他——啊,啊!“马怎么还没有备好?”他下意识地翻开放在桌 上的一本厚书(他有的时候就这样用书来预卜吉凶祸福:随便 把书翻开,读一读右边那一页的头三行文字)。结果是:“在这   个最好的世界上万事如意。”伏尔泰,《老实人》①。他啐了一口   唾沫便跑出去上了马车去斯克沃列什尼基! ”车夫事后说,一 路上老爷催个不停,但是刚刚赶到宅子附近又突然吩咐他掉 头赶回城里快一点,请快一点。”还没有赶到城墙跟前,“老 爷又让我停车,他从车上下来,穿过街道到田野里去了;我寻 思,他莫不是不大舒服,可是他却站在那里看起花儿来啦,他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着实有点奇怪,我心里可纳闷啦。”车夫就   ①《老实人》(1759〉是法国作家伏尔泰(1694—1778)的一部哲理小说。   585   是这么说的。我还记得那天皁上的夭气;那是九月里的一个 寒冷、晴朗然而有风的日子;在穿过了大路的安德列?安东诺 维奇面前,展现出庄稼早已收割的光秃秃的田野的一派萧索 景象;残存的几株可怜的、奄奄待毙的小黄花在呼啸的寒风中 摇曳……他莫不是想把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跟这几株被寒秋和 严霜冻坏了的祜萎的小花作一番比较?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甚 至可以肯定并非如此,他根本就没有注意那几株小花,尽管车 夫是那么说的,尽管乘坐警察局长的轻便马车恰在那时赶到 鄹儿的一级警宫事后一口咬定,说他的确看到省长手里拿着 一束小黄花。这位警官是个狂热的行政官员,名叫瓦西利?伊 万诺维奇?茆利布斯捷罗夫,他不久以前刚来到我们这个城   .K   市,然而由于他过分热心,由于他履行职务时简直是不择手段 和生来就是一个酒鬼,因此已经大出风头而且名震遐迩了。他 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到省长的举动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便带 着疯驻而又深信不疑的表情一口气报告道,“城里出事啦。”   “聰?什么?”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神色严峻地向他转过 身来,但丝毫也不感到惊诱,也没有想起他的四轮马车和车 夫,仿佛是在他自己的书斋里似的。   “一级警官弗利布斯捷罗夫向阁下报告。城里发生暴动。”   “海盗?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若有所思地说。   ①本章标题中的“海盗”和这里的“海盗”,在俄文原著中都是英文fiUbus-ter—词的俄文译音,因其同“讳利布斯捷罗夫”这个姓氏的发音十分相 近,故被列姆布克误听为“海盗” To filibuster—词原为十九设纪中叶 在拉丁美洲国家煽动叛乱的美囯人的姓氏,转义为擅自对外国发动战 争者。   S86   “正是如此,阁下。什皮古林的工人暴动了。”   “什皮古林!……”   “什皮古林”这个名字仿佛使他想起了什么。他甚至打了 个寒_,并举起一根手指戳着前额什皮W林!”他默默无言、 不慌不忙地走到四轮马车跟前,上了车便吩咐迸城,但始终若 有所思。警官跳上轻便马车跟在他后面。   我认为,一路上他可能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许许多多、各式 各样非常有趣的事情,不过当他乘车驶入省长官邸前的广场 时却未必有什么肯定的想法或什么明确的打算。但当他一看 到那群严阵以待的“暴动者”、围在四周的警察、束手无策的 (说不定是故意装出一 S1]束手无策的模样)警察周长和大家都 在殷切等待着他的那种气氛,浑身的鲜血便立刻涌入了他的 心房。他面色苍白迆走下马车。   “脱帽! ”他气喘吁吁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跪下P 他出人意料地尖声叫道,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而随后所发生 的一切说不定也可以用这种出乎意外来解释。这就象谢肉节 的时候上山滑雪;在雪橇从山顶飞驰而下的当儿又怎能在半 山腰停下呢?好象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似地,安德列?安东诺维 奇一辈子性格开朗,从来没对任何人喊叫过,也不曾跺过脚I 面跟这些人打交道却危险得多,只要他们的雪橇一旦由于某 种原因突然从山上滑下来的话。他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了。   “海盗! ”他更加尖厉也更加没头没脑地喊叫了一阵,旋即 戛然而止。他站在那儿,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浑身上下 都紉道也感觉到他现在非得干点什么不可。   “主啊! ”一~人群中有人喊道。一个小伙子开始在自己身   587   上画十字;硗有三、四个人本想跪下,然而其佘的人却一起向 前跨出了三步,蓦地全都大声喊叫起来;“阁下……雇我们干   活是有一定期跟的......经理......你不能开口”等等,等等。叫   人一点儿挞摸不着头脑。   唉!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一点儿也摸不着头鱗:小花还 在他的手中。暴动对他来说已是确凿无疑的了,就象方才带 篷马车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来说是确凿无疑的一样。而 在那群瞪着两眼盯着他的“暴动者”当中,他仿佛看到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正跑来跑去地在“煽动”他们,从昨天以来这个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个被他恨透了 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用树条抽! ”他更加出人意外地叫了一声。   顿时鸦雀无声。   根据最准确的消息和我的推测判断,最初发生的情况就 是这样。但是关于此后的情况,消息却渐渐不那么准确了,我 的推测也是一样。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可靠的。   第一,树条不知怎么很快就拿来了;它们显然是那位有先 见之明的警察局长预先准备好的。不过我认为挨了打的人总 共只有两个,最多也只有三个;我现在还坚持这个看法。有人 说,全都挨了打,起码也有一半的人挨了打,这纯属谣言。还有 人说,有一位虽然贫穷但出身高贵的女士从旁边经过时被抓 住了,由于什么原因立刻遭到了鞭打,这也是胡说;然而后来 我却亲眼在彼得堡一份报纸的通讯中看到过有关这位女士的 情浞。我们这儿有许多人谈到过一个住在公墓附近的养老院 里的老婆婆,叫阿夫多佳?彼特罗夫娜。塔拉佩金娜的,说她在   588   拜访了客人回养老院的途中经过广场,出于很自然的好奇心 挤进了围观者当中,看到发生的事情便叫了一声:“多么可 耻!”还啐了一口唾沬。据说她就因此被人抓住,也“挨了一顿 鋳”。这件事不但上了报纸,我们城里的人一时气愤甚至还为 她举行了募捐。我本人捐了二十戈比。你猜怎么着?现在查 明,原来我们这儿的养老院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叫塔拉佩 金_的老婆婆!我亲自到公墓附近的养老院去调查过,那里 裉本就没有听说过有塔拉佩金娜这么一个人;此外,当我把这 个传闻告诉他们以后,他们逐狠狠地埋怨了一番。说实在的, 我所以在此提到这个其实并不存在的阿夫多佳?彼特罗夫 娜,是因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碰到的那件事几乎就跟她 (倘若果真有过她这么一个人的话)的遭遇一模一样;说不定 关于塔拉佩金娜的这个荒唐的谣言甚至完全是从他那儿引起 的,这就是说,随着谣言越传越广,他也就变成了塔拉佩金娜 老婆婆了。我不清楚的主要一点,就是我和他一起刚刚走进 广场,他不知怎么就立刻从我身边溜掉了。我预感到情况很 为不妙,本想领着他绕过广场径直向省长官邸的大门走去,不 料我自己也产生了好奇心,我只站了片刻以便向碰到的第一 个人打听情况,蓦地发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不在我 身边了。我出于本能,马上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找;我不知为 什么预感到他乘的雪橇从山上飞驰下来了。果然不出所料,我 在事件发生的中心地带找到了他。我还记得,我抓住他一只 手臂;但他带着非常权烕的神气悄悄地、高傲地瞧着我说道: “亲爱的,”他说道,声音里仿佛有一条绷得太紧的弦开始 厳抖起来,“倘若他们在广场上,当着我们的面就这样为所欲   589   为,那末又怎能预料这个人会干出什么来呢……倘若他?一意   孤行的话?”   他气得发抖,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挑战,于是伸出一 很烕风凛瘭、表示指责的手指,朝站在两步开外向我们瞪着眼 睛的弗利布斯捷罗夫一指。   “盯住这个人! ”弗利布斯捷罗夫大叫一声,他气得眼睛一   阵发黑,“这是个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他攥紧拳头走到对方 跟前,“你是什么人?”他疯狂地、近乎病态地、绝望地咆哮道 (我要指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什么 人)。当然,只要再有一刹那的工夫,他就会抓住他的衣领I幸而 列姆布克这时听到他的叫声便转过头来。他莫名其妙地定睛 瞧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仿佛在思索什么,蓦地慌忙摇起 手来。弗利布斯捷罗夫不敢动了。我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从人群中拉了出来。不过说不定他自己也已经想让步了。   “回家吧,回家吧,”我坚持道,“如果说我们没有挨打,那 当然是多亏了列姆布克。”   “您走吧,我的朋友,对不起,我连累了您。您前程远大,   而我-我的末日已经到了。”   他毅然登上省长官邸门口的台阶。司阍认识我;我说我 们两个要见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我们在客厅里坐下等候。我 不愿扔下我的朋友,但却认为无须再对他说什么了。他的神 气就象一个认定自己即将为祖国捐躯的热血志士。我们并不 是并排坚着,而是各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离门口较近,他远 远地坐在我对面,若有所思地垂着脑袋,双手稍微扶着手杖。 他左手拿着他那顶宽边帽子。我们就这样座了约莫十分钟。   590   在焉迪瞧了瞧我们,不加理睬就想朝右首的书斋走去,但是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約去路。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那与众不同的高大身材很引人注目;列姆布克 站住了。   “这是谁?”他莫名其妙地嘟哝道2仿佛在问警察局长,不 过裉本没有向他转过头去,并且一直端详着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   “退职八级文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 阁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威严地低下头来答道。省长阁 下仍在打量他,不过神情非常呆板。   “什么事? ”他用首长那种简练的语言问道,嫌恶而又不耐 烦地把一只耳朵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过去,完全把他当 作一个前来呈递书面申请的普通人了。   “寒舍今日受到一位以阁下名义行事的官员的搜查I因此 /j ???   士 vl   “名字?名字?”列姆葙克不耐?烦地问道,仿佛蓦地想起了 什么事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更加威严地把自己的姓名 重复了一遍。   “哦-哦-哦!这……这就是那个发源地……先生,从这一   点来看您已表明自己……您是教授吧?是教授?”   “我曾有幸在某大学给年轻人讲过几课。”   “年-轻-人!”列姆布克仿佛打了个寒噤,虽说我可以打 赌,他对目前发生的情况还不太清楚,甚至可能还不知道他是 在跟谁谈话,“我的先生,我可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兜 生,”他蓦地大发雷霆,“我容不得年轻人。全都是这些传单。这 是攻击社会,先生,是海盗式的袭击,是海盗行径……您有何 要求?”   “恰好相反,尊夫人要求我明天在她举办的节日活动中朗 诵。我不是来提要求的,而是来寻找我的权利……”   “节日活动?不会有什么节日。我不会允许你们举办节日, 先生!您要讲课?讲课?”他发狂般叫道。   “我很希望您对我说话客气一点,阁下,不跺脚,也不把我 当作孩子对我叫喊。”   “您也许明白您在跟什么人讲话吧?”列姆布克脸红了。   “完全明白,阁下。”   “我在保护社会,而您却在破坏它。您-在-破-坏!您…… 不过我想起您来啦:您是不是在斯塔夫罗金将军夫人家里当   过家庭教师?”   “是的,我在斯塔夫罗金将军夫人家里……当过……家庭 教师。”   “这二十年来您还是目前积累起来的一切麻烦的发源 地……一切后果……我方才好象在广场上见到过您。但是您 要当心,先生,要当心;您的思想倾向是众所周知的。请您相 信,我注意到了。先生,我不能允许您讲课,我不能,先生。您 可不要向我提出这种要求。”   他又打算走开。   592   “我再说一遍,您弄错了,阁下r是尊夫人要求我在明天的 节日上朗诵一篇文学作品,并不是阱课。可是现在我自己也 拒绝朗诵。若有可能,我恳请阁下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今 天遭到了搜查,这究竟是什么緣故?从我郢里取走了--些书 籍、文件和我珍藏的私人信件,还把它们装在独轮手推车里招 摇过市……”   “谁去搜查的? ”列姆布克粹然一振,完全清醒过来,蓦地 满脸通红。他迅速朝警察局长转过身去。就在这当儿,布柳姆 那洵偻的、高高的、笨拙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   “就是这位官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他一指。布柳 姆走上前来,虽然面有愧色,但一点也没有认输。   “您就会干这种蠢事,”列姆布克既懊恼又气愤地向他扑 去,蓦地又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而且一下子就镇静下来了, “对不起……”他狼狈不堪地嘟哝道,脸都红到了耳根,“这一 切……这一切大概只不过是一种疏忽,误会……只不过是一 种误会。”   “阁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指出,“我年轻的时候曾 目睹一粧独特的事件。有一次在剧院里的走廍上,有一个人 迅速走到另一个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对方一记响亮 的耳光。怛他马上发现,挨打者根本不是他想赏以耳光的那 个人,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只不过跟他想打的鄹个人有 点招象罢了,于是他就象一个没有工夫浪费宝贵时间的人那 样气愤而匆忙地说道,说得跟阁下方才说的一丝不差:‘我弄 错了……对不起,这是误会,只不过是误会罢了。’而当那个受 了寃屈的人依然愤愤不平地大叫大嚷的时候,傯便非常懊丧   593   S向他指出:我不是对您说了嘛,这是误会,您干吗还要叫嚷 呢!,”   “这个……当然,这很可笑……”列姆布克苦笑了 一下, “不过??…?不过难道您没有看见,我自己是多么不幸吗?”   他几乎是大叫了一声,而且……而且似乎想用双手捂住 自己的脸。   这一声出乎意外的、痛苦的喊叫,几乎是失声痛哭,叫人 难以忍受。从昨天以来,此时此刻大概是他第一次充分明确地   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紧接着便是无法掩饰的、有失体面   的、彻底的绝望;谁知道呢,-再过片刻说不定他就会放声   大哭起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起初怒气冲冲地瞧着他,后 来蓦地垂下头来,满怀深情地说道:   “阁下,请不要再为我唠叨不休的申诉感到不安,只是请 您下令把我的书籍和信件归还给我……”   他的话被打断了。就在这一刹那,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和陪着她的那一帮人吵吵嚷嚷地回来了。不过下笔至此,我想 作一番尽可能详细的描写。   首先,这一帮人从三辆四轮马车里下来以后,一下子就拥 进了会客室。走进门廊,左首有一个特别的入口通往尤莉 桠9米海洛夫娜的内室;然而这一次他们全都穿过了大厅 ——我认为,这正是因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那儿,而他 所碰到的一切,也正如有关什皮古林事件的一切一样,在尤莉   594   M6米海洛夫娜进城的时候都已传入了她的耳中。给她通风 报信的是利亚姆申,他由于犯了什么过错被留在家里,没有参 邡这次出游,因而也就在众人之前获悉了一切。他幸灾乐祸 地雇了一匹哥萨克老马向斯克沃列什尼基飞奔而去,以便迎 接归来的车队,报告有趣的消息。我认为,尤莉魅?米海洛夫 娜尽管非常果断,但在听到如此奇怪的消息以后也不免有点 忸泥不安;不过这大概也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譬如说,政治方 面的问题是不会使她感到不安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 向她暗示过三四次,说什皮古林工厂的暴徒都应该挨鞭子,而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若干时候以来对她而言也的确成了一 个非常权威的人物。“但是??…*他终究要为此向我付出代价 的,”——她想必在暗自思忖,这里的他,自然是指她的丈夫。 我在此要顺便指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是故意似地,也 没有参加这次集体出游,从一大早开始,谁都不曾在任何地方 看到过他。我还得顺便提一下,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在自己 家里接待了来宾,便同他们一起回到城里(跟尤莉皴?米海洛 夫娜乘同一辆马车),因为她定要出席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 讨论翌日的节日活动。利亚姆申报告的有关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的消息,当然会引起她的兴趣,甚至也可能使她焦急不安。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马上受到了报应。唉,他一看到他 那出类拔萃的妻子便感到了这一点。她神情坦然,带着迷人 的笑容迅速走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向他伸出一只保 养得非常好的小手,一口气说了一连串恭维的话向他致意, 一-仿锦整个这天上午緦所关心?唯一的事情,就是尽饺赶 回去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亲热?一番,因为媸终于看到他来   到了自己家中。对早晨的搜查未作任何暗示;就象她还一无所 知似的。没有对丈夫说一句话,也没有朝他那个方向瞧一眼, ——就象他并不在大厅里似的。此外,她立刻威风凛瘭地把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收了,并把他带到客厅里去,一似 乎他没有跟列姆布克打过任何交道,即使打过交道,也不值得 继续下去了。我再重复一次:我觉得,尽管尤莉娅?米海洛夫鄒 很有贵族派头,但这次她又犯了一个大错误。这当儿卡尔马 津诺夫却帮了她一个大忙(由于尤莉麵?米海洛夫娜特别要 求,他参加了这次出游,这样一来,他好歹总算是去拜访了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而她由于一直灰心失望,因此对这次访 问感到心满意足)。他在门外(他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一看到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喊叫起来,然后跑上前去和他拥抱,甚 至把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话都打断了。   “久违久违!现在终于……好朋友。”   他开始吻他,当然,也把自己的面颊伸给对方。惘然若失 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只得吻吻它。   “亲爱的,”当天晚上,他回忆起当天的一切,并对我说道, “我当时想到:我们两人谁更卑鄙:是为了让我当场出丑而拥 抱我的他呢,还是虽然瞧不起他和他的脸,并且也可以扭过脸   去,然而还是当场吻了它一 F的我......胚!”   “那您就说说吧,把一切都告诉我,”卡尔马津诺夫慢条斯 理地咬着舌儿说道,似乎对方真有可能立即把自己一生中的 二十五年经历全都告诉他似的。不过这种愚蠢的轻佻却被看 作是“高雅的”风度。   “您可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莫斯科欢迎格拉诺夫   596   斯基的宴会上,从那时以来过去二十园年了......”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十分合乎情理地(因而也就很缺乏高雅的风度) 开始说道。   “最亲爱的,”卡尔马津诺夫用一只手非常友好地搂宥他 的肩膀,用刺耳的声音亲昵地打断了他的话,“请尽快把我们 带到您的房间里去,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他将坐在那里把一 切都告诉我们。”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跟这个脾气暴躁的婆娘①接近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天晚上一直气得发抖地向我抱怨,   “当我们几乎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我就开始恨他了......当然9就   象他恨我一样……”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沙龙很怏就客满了。瓦尔瓦拉? 彼特罗夫鄒特别兴奋,尽管她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 我有两三次看到她向卡尔马津诺夫投去的憎恨的目光,以及 向斯捷潘4寺罗菲莫维奇投去的气愤的目光,——她早就在生 他的气,由于嫉妒、由于爱情而生气:倘若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这一次稍有疏失,并在大庭广众之间使自己显得比卡尔 马津诺夫要矮一截,那末我觉得她会立刻跳将起来揍他一顿。 我忘了说了,这次莉莎也在场,我还从来不曾看到她这样喜气 洋洋、无忧无虑、充满幸福。不消说,马夫里基?尼古拉郡维 奇也在。后来我在构成尤莉魅?米海洛夫娜的随身扈从約这 一群年轻女士和放荡青年(在他们中间,这种放荡被看作是快 乐,而一钱不值的犬儒主义则被看作是智慧)当中发现两三个   ①指卡尔马淨诺夫。   597   新人:一个是路过这儿釣十分殷勤的波兰人;一个是德国医 生,是个健康的老头子,时刻都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地 放声大笑I最后是彼得堡的一个很年轻的公爵,他就象是个杌 械人,具有政治家的派头和非常高的衣领。但是看得出来,尤 莉娅?米海洛夫娜很重视这位来宾,甚至为自己的沙龙而感 到不   “亲爱的卡尔马津诺夫先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 道9他神态活现地在沙发上坐下,蓦地跟卡尔马津诺夫同样优 雅地咬起舌儿来了,“亲爱的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在我们早先 那个时代,一个具有某种信念的人的一生,一定是颇为单调 的,即便相隔二十五年……”   那个德国人象马嘶一般断断续续地纵声大笑起来,显然 认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后者故作 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未对他发生任何效果。那位公爵也 看了德国人一眼,把脑袋和衣领一起向他转了过去,还戴上了 夹鼻眼镜,虽然他一点也不好奇。   *????一定是颇为单调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故意重 复了一遍,尽可能放肆地把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在这整个 四分之一世纪里,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因为到处都是修道士比 合理的看法更多,因为我完全同意这一点,所以结果我在这螯 个闼分之一世纪里……”   “这真是妙不可言,关于修道士,”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喃 _地说,一面向坐在旁边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转过头去。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摆出一副自豪的神情作为答复。 但是卡尔马淳诺夫不能容忍这句法国话取得的成就,便迅速   598   用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   “至于我嘛,我对此倒很满意,这七年来我一直待在卡尔 斯鲁厄?。去年当市谈会建议铺设一条新的排水管的时候, 我心里感到这个卡尔斯鲁厄的排水管问题对我而言比我可爱 的祖国的所有问题都更为亲切而珍贵……尤其是在这里的整 个这一段所谓的改革时期里……”   “我不能不表示同情,虽说这违背我的心意,”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叹了口气,耐人寻味地低下了头。   尤莉鈹?米海洛夫娜洋洋得意:谈话逐渐深入,而且越来 越富于政治色彩了。   “是污水管吧? ”医生高声问道。   “是排水管,医生,是排水管,当时我甚至还曾帮助他们绘 制设计图呢。”   医生放声大笑起来。许多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但这次 却是冲着医生在笑,医生没有发觉这一点,他看到大家都笑 /,感到非常满意。   “请允许我发表一点和您不同的意见,卡尔马津诺夫,”尤 莉娅?米海洛夫鄒急忙插嘴道,“卡尔斯鲁厄一切正常,可是 您却喜欢故弄玄虚,这一回我们可不相信您喽。在俄国人当 中,在作家们当中,是谁塑造了这么多最现代化的人的典型, 提出了这么多最紧迫的问题,指出了构成当代活动家典型的 那些当代的主要特点?是您,仅仅是您,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可是在这之后您却要我们相信您对祖国漠不关心,而对卡尔 斯鲁厄的排水管倒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哈哈!”   ①德国的城市。   41不错,当然是我,”卡尔马津诺夫咬着舌儿说道,“我通过 波戈热夫这个典型人物指出了斯拉夫主义者的一切短处,又 通过尼科季莫夫这个典型人物指出了西欧主义者的一切缺   e ? o ? ? ?   “未必就是一切,”利亚姆申轻声嘟哝道。   “不过我是顺便这样做的,只不过要打发令人厌烦的时 间,而且……满足同胞们的各种令人厌烦的要求。”   “您大概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明天我们将愉快地听到非常优美   的文句......谢苗?叶戈罗维奇最近最优雅的文学灵感之一,   它叫做《感谢》。他在这个短篇作品中宣布,他今后不再写作 了,无论世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重新执笔,哪怕天使下 凡,或者不如说是哪怕整个上流社会都一再劝他改变决定。总 之,他要终身搁笔,这篇优美的《感谢》是献给公众以表示感谢 的,因为他们多年以来一直热情地欢迎他始终不懈地为正直 的俄罗斯思想效劳。”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感到非常高兴。   “不错,我要同大家告别了;我要说出我的《感谢》然后离 开这儿,到了那儿……到了卡尔斯鲁厄……我将阖上我的眼 睛,”卡尔马津诺夫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正如我国的许多伟大作家(我国有很多伟大作家)那样,他 受不了人们的赞扬,尽管他很机智,但他马上就开始无精打采 了。不过我认为这是可以原谅的。据说我国的莎士比亚之一曾 在私下的谈话中简直是脱口而出地说道我们这科智 只能如此这般”云云,而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pi。. * ?   600   “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我将阖上自己的眼睛。我们这 些讳大人勸在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以后,剩h的事情就是尽快 阖上眼睛,不计较报li。我也要这样做。”   “请把地趾告拆我,我要去卡尔斯鲁厄凭吊您的坟墓,”德 国人忘乎所以地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火车也运死人了,”那些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中有谁 出人意料地说道。   利亚姆串乐得简直尖叫起来。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皱起 眉头。尼古拉?斯塔夫罗金走了进来。   “有人告诉我,说是把您带到警察局里去啦? ”他一进来首 先就冲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声说道。   “没有,这只不过是一桩事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说了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丨^^。   “不过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对我的请求发生任何影响,”尤 莉娅?米海洛夫娜又应声说道,“我希望您能把我至今还没有 弄清楚的这件倒楣的、不愉快的事情置之度外,不会辜负我们 殷切的期望,也不会使我们享受不到恭听您在文学午会上朗 诵这样的赏心乐事。”   “我不知道,我……现在......”   “的确,我真倒楣9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鄉……您想,正当 我如此渴望尽快地亲自同俄国最杰出的有独立见解的学者之 一结识的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突然表示打算离开 我们。”   ①在俄语中,“私人的” 一词与“瞥察局”一词字裉相同。   “您的夸奖实在太响亮了,靳以我当然只得装出没有听见 的样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板有眼地说道,“但是我不 相信,象我这样区区一介寒士,在明天您主办的节日活动里竟   会是不可或缺的人勸。不过,我......”   “您会把他宠坏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奔入室内, 一面叫道,“我刚刚把他攥在手里,突然一个早晨——又是搜 查,又是遠捕,警察抓住他的领子,可现在女士们却在省长的 沙龙里向他灌迷魂汤!现在他浑身每一根骨头都高兴得酸疼 起来了;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捧场。现在他可要开始 告发社会主义者啦!”   “这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社会主义是一种很伟 大的思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不会不了解它的,”尤莉 嫵?米海洛夫鄒竭力替他辩护。   “思想诚然伟大,然而其信奉者则未必总是伟人,咱们就 谈到这里为止吧,我的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儿 子说道,他想结朿这场争论,便优美地从座位上欠了欠身。   不料这时却发生了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情况。冯?列姆 布克在沙龙里已经待了些时候,然而似乎并未被任何人所注 意,虽说大家都看见他进来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按照既 定方针,依然不理睬他。他在门边坐下,板着面孔阴沉地倾听 着人们的谈话。听到人们旁敲侧击地谈到早晨发生的事件,他 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眼睛盯住公爵,看来是对他那向前撅起 的、浆得很硬的衣领感到惊讶;后来他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的声音,并看见他跑了进来,仿怫蓦地打了一个寒噤,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刚刚说出他那句关于社会主义者的箴言, 602   他就忽然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走去,半路上把利亚姆申推 开,利亚姆申立刻矫揉做作地带着吃惊的表情闪开,一面揉着 肩膀,装出一副被碰得很痛的模样。   “够了!”冯?列布姆克说道,一面使劲抓住吓了一跳的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一只手,使毖浑身的力气把它紧紧地 攥在自己手里,“够了,当代的海盗被揭露了。不用多说。已采 取了措施......”   他的嗓门很高,满屋子都能听见,他下结论时也很有力。 他使人感到痛苦。大家都觉得事情不妙。我看到尤莉娅?米 海洛夫鰥面色变得煞白。一桩愚蠢的偶然事件更加强了这种 效果。列姆布克宣布已采取了措施之后,便陡然转过身去,快 步离开房间,但他刚刚迈了两步便被地毯绊了一下,鼻子向前 一啄,险些儿跌了一跤。他站了片刻,瞧了瞧他被绊倒的那个 地方,然后大声说道换一幅”,——旋即走出门去。尤莉 皴?米海洛夫娜跑去追他。她一走,室内便掀起一阵喧哗,吵 得叫人什么也听不清楚。有的说他“神经不正常”,有的说他 “容易犯病”,还有的用手指点点脑门;利亚姆申站在角落里, 把两裉手指放在前额上方。人们都暗示发生了什么家庭纠纷9 当然,全都是窃窃私语。谁也没有去拿帽子,大家都在等待。我 不知道尤莉麵?米海洛夫娜干了些什么,但是过了约莫五分 钟,她回来了,竭力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支支吾吾地 回答说,安德列?安东诺维奇有点激动,但这并没有什么关 系,他从小就是如此,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明天的节日肯定 会使他高兴起来的。接着又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些 恭维的话,但仅仅是出于礼貌,还高声邀请委员会的委员们现   603   在马上开会。直到这个时候,郅些没有参加委员会的人才开 始准备回家;然而这个不祥趵一天的令人痛苦的事件却尚未 结朿......   我注意到,尼古拉*蔸谢沃洛多维奇刚刚进来,莉莎就迅 速地凝视着他,后来她的视线也很久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由于为时太久,结果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我看到,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曾在她身后向她弯下腰去,仿佛想悄悄地对她 说些什么,但是看来叉改变了主意,便迅速直起身来,面有愧 色地扫了大家一眼。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引起了大家的 好奇心:他脸色比往常苍白,神情又异常心不在焉。他进来后 随便问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句什么,接着便似乎立刻 把他给忘了,而且我的确觉得他抱忘了向女主人致意。他对 莉莎没瞧过一眼,一并不是因为他不想瞧,而是因为,我可 以断言,他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当尤莉鐘?米海洛夫娜 邀请委员们不要浪费时间马上开最后一次会议之后,大家沉 默了半晌,突然晌起了莉莎响亮的、故意提高了的声音。她在 召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一个自称是您的亲戚,您的 舅子的姓列比亚德金的大尉,老是给我写一些不成体统的信, 在信里埋怨您,还说要向我透露一些关于您的秘密。倘若他果 真是您的亲戚,郎就请您禁止他欺负我,让我别再碰到这种不 愉快的事情。”   从这一番话里可以听出一种可怕的祧战语气,大家都明 白这一点。这种指责是明白无误的,虽然就是对她自己来说可 能包很突然。这就象一个人闭着眼睛从房顶上跳下来似的。   604   然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回答却更加使人惊讶。   首先,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而且非常镇静地认真听完了 莉莎的话,仅此一端就已经够奇怪的了。他的脸上既无窘态, 又无怒容。他只是坚定地,甚至带着作了充分淮备的神气回 答了这个不祥的问题:   “是的,我确是不幸而成了这个人的亲戚。我娶了他那个 娘家姓列比亚德金的妹妹已经快五年了。请您相信,我会在 最短的时间内把您的要求转告他,我还可以担保,今后他不会 稃打扰您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脸上流露出来的 那种惊恐万状的表情。她象发狂一般从掎子上站了起来,仿 佛自卫似地把右手伸到自己面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看 了看她,看了看莉莎,又看了看观众,蓦地无比高傲地徼笑了 一下;他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房间。大家全都看见,尼古拉。弗 谢沃洛多维奇刚剐转过身去朝外走,莉莎便从沙发上跳了起 来,而且显然打算跑去追他,但她清醒过来以后便不再跑了, 而是轻轻地走了出去,同样既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也没有 瞧任何人一眼,不消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职维奇立刻跑毖去 陪伴她了……   关于这天晚上城里的喧哗和议论,我就不去说了。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鰾把自己锁在城内的住宅里,而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据说没有跟母亲见面便径自去斯克沃列什尼基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天晚上打发我去找“那位亲爱的朋 友”,恳求她允许他前去见她,但她拒不见我。他大为震惊,不 禁哭了。“这种婚姻!这种婚姻!家中出了这样可怕的事,”   605   他一刻不停跑反复说道。不过他也回忆起了卡尔马津诺夫9把 他骂得狗血淋头。他抖擞起精神,着手准备明天的朗诵, 而且——艺术家的气质!——对镜排练,还去背诵单独记在一 个笔记本上的所有他在一生中说过的那些俏皮话和双关语, 以便把它们插入明天的朗诵中去。   “我的朋友,我这样傲是为了实现一个伟大的想法,”他对 我说道,显然是为自己辩解,“亲爱的朋友,我一动不动地待了 二十五年,突然我动起来了,至于去哪儿——我不知道,可是 我动起来了。?”   606   尽管在头一天“什皮古林”日发生了种种纠纷,节日还是 照旧举行。我认为,哪怕列姆布克就在当天夜里呜呼哀哉,节 日也还是会在翌日上午举行,一一尤莉桠?米海洛夫娜认为 这个节日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唉,直到最后关头她仍是两眼 漆黑,不了解公众的情绪。到后来谁也不相信这个盛大的节曰 会不发生什么重大事故,或者象有些人事先搓着双手所说的 那样,不出“乱子”。诚然,许多人竭力裝出一副心事重重和忧 囯忧民的样子;但是一般说来,任何一桩轰动一时的社会丑闻 都会使俄国人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当然,我们也感到有一件 事要比仅仅盼望丑闻严重得多:有一种群情激昂的气氛,有一 种难以平息的怨恨;看来大家对一切都厌烦透了。到处都充满 了一种叫人莫名其妙的愤世嫉俗情绪,一种勉强的、仿佛绷得 太紧的愤世嫉俗情绪。只有女士们还保持清醒的头脑,但也只 限于这样一点:无情地僧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各派女士在 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而可怜的她却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 时刻她还深信别人都“围着她转” 5还都“狂热地忠实于”她。   我已经暗示过,在我们当中出现了各种势利小人。在社会   9   G   6   动荡或风云变幻的乱世,总是到处都有势利小人应运而生。我 现在所说的不是那些所谓的“进步分子”,他们总是迫不及待 地要跑在所有的人的前面(这是他们最关心的),而且始终都 或多或少抱有明确的目的,尽管这种目的往往极其荒居o不, 我现在说的只是那些败类。在任何一个过渡时期,这种每个 社会里都有的败类都会象沉渣似的泛起,他们非但没有任何 目的,甚至也没有一点思想的征候,而只是拚命表示不安和焦 躁。此外,这群败类几乎总是不自觉地供那一小撮抱着一定 的目的而采取行动的“进步分子”驱使,这一小撮可以随心所 欲地把整个这一堆垃圾打发到任何地方去,只要它本身不是 由十足的白痴组成,不过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如今当一?切 都已成为往事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人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是由国际操纵的,而尤莉娅?米海洛夫鄒又是被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操纵的,在他的指使下,她已经把形形色色的败类都 控制在手中了。我们这儿的一些最稳重的学者如今都暗自纳 闷:当时他们怎么就突然疏忽了这一点?我们这个乱世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我们又是从什么东西向什么东西过渡——我不 知道,而且我认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一些不相干的 客人。然而一些最恶劣的势利小人却忽然取得了优势,开始大 声批评一切神圣的东西,而早先他们是嘴都不敢张的,但那些 在此之前一向十分顺利地居于上风的佼佼者,却突然对他们 唯唯诺诺,自己一声不吭;有的还恬不知耻地胁肩谄笑。象利 亚姆申和捷利亚特尼科夫之类的人物,坚捷特尼科夫①之类   ①坚捷特尼科夫是果戈理的名著《死魂灵》第二部4!的一个地主,这是个温 情脉脉、委靡不振、优柔寡断的幻想家。   的地主,拉吉舍夫式的不大高明的黄口孺子,面带悲伤而又高 傲的微笑的犹太佬,嘻嘻哈哈的外国游客,来自首都的进 步诗人,由于既不进步又无才华而只得穿上腰部带褶的外衣 和擦了油的皮靴的诗人,嘲笑自己毫无意义的军衔、只要能 多挣一个卢布就情愿立刻摘下自己的佩剑偷偷地跑到铁路上 去当一名录事的少校和上校,改行去当律师的将军,形形色 色的经纪人,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不计其数的神学校学 生,形成了妇女问题的妇女们,~^所有这些人在我们这儿 突然完全占了上风,而被他们压下去的又是些什么人呢?我 们的俱乐部,可敬的官员,装了木腿的将军,我们社交界的 那些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士。既然直到这场灾 难到来之前,就连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和她的儿子都几乎 任凭整个这一群败类颐指气使,那末我们其他的密涅瓦?当 时的糊涂也就多少是可以原谅的了。我已经说过,如今人们 把一切都归咎于国际。这种看法已经根深蒂固,甚至对萍水 相逢的局外人也是这么说的。就在不久以前,脖子上挂着 斯坦尼斯拉夫勋章的、六十二岁的顾问库布里科夫不邀而 至,他用满怀感情的声音宣称,在整整三个月期间,他毫无 疑问是处于国际的影响之下。而当人们满怀着对他的年岁和 功勋的一片敬意,请他作出更加令人满意的解释的时候,尽 管他除了表示他“浑身上下都感觉到这一点”之外并不能提供 任何证据,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所以人们也就不再盘问 他了。   ①古罗马神话中的科学艺术女神。   我再重复一遍。就是在我们当中也依然有一小撮从一幵 始就离群索居,甚至把自己锁在家中的谨小慎微的人物。但是 有什么样的锁抗得住自然的规律呢。就是在那些最小心谨慎 的家庭里,闺女们好象也是会长大,也是一定要跳舞的。末了 这些人物终于也签名捐助家庭女教师了。在人们的想象中, 舞会是那样的富丽堂皇,前所未见;人们把它说得天花乱坠; 盛传将有手持长柄眼镜的公爵远道赶来,还将有十名干事,个 个都是年轻的男伴,左肩上佩有花结;据说此事是由彼得堡的 某些人士倡导的;据说卡尔马津诺夫为了增加捐款,答应穿上 我省家庭女教师的服装朗诵《感谢》;据说要表演“文学的卡德 里尔舞”,表演者也将穿上各种服装,每种服装都代表一个派 别。最后,有个“正直的俄罗斯思想”也将化装起舞,一这 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十足的新闻。哪能不签名呢?大家都签名   按照节目单,节目的活动分成两个部分:文艺午会从中午 到下午四时,然后是舞会,从九点开始通宵达旦。然而这种安 排本身就隐藏着混乱的萌芽。首先,公众从一开始就深信这 样一个传说:文艺午会结束后马上要举行一次午宴9甚至可能   就在文艺午会进行期间专为这次午宴安排一段休息时间-   这次午宴当然是免费的,而且要列入节目单中,午宴上还有香 槟酒。高昂的票价(三卢布)使得人们更加相信这种说法。“我 总不能白捐一笔钱吧?节日活动长达一昼夜,总得给东西吃   2   1   CO   吧。人是要镌的/——我们这儿的人都这么议论。我应该承 认,尤莉鐘?米海洛夫鰾由于自己的轻率,也亲自使人们对这 种极其有害的传说更加深信不疑了。一个月以前,当她第一 次被这个伟大的计划吸引住的时候,她就曾向碰到的任何人 嘟_囔囔地说起了她打算举办的节日,甚至还给京城的一家 报纸发了一条消息,说是在节日里要举杯祝贺。当时使媳悠 然神往的主要就是这种举杯祝贺:她想亲自举杯祝贺,而且 事先一直在编排祝酒辞。这祝酒辞应该阐明我们的主要宗旨 (什么宗旨?我敢打赌,可怜的女人什么也没有编出来),作为 通讯在京城的报纸上发表,使最高当局为之动心,为之神魂颠 倒,接着传遍全国各省,使人们大为惊讶并群起效尤。但是要 祝酒就必须有香槟,既然香槟不能空着肚子喝,那末午宴也就 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后来,当一个委员会终于在她的努力 下建立起来,并对这个问题作了比较认真的讨论以后,人们马 上明确地向她证明,倘若醉心于酒宴,那末留绐家庭女教师的 就寥寥无几了,即使捐款的数额很大也罢。这样一来9这个问 题就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是巴尔塔萨的狂宴?外加举杯 祝酒,剩下大约九十卢布给家庭女教师,要么节日可以说只是 装装门面,借以筹集巨额捐款。然而委员会不过是想吓唬她 一下,他们当然想出了第三种办法,这办法不但合理,而且兼 有二者之长9那就是举办一个在一切方面都非常体面的节日, 只是没有香槟,这样一来就能节余很大一笔款子,大大超过九   ①据《圣经》传说,波斯军进攻巴比伦,巴王巴尔塔萨战败后退到城内,以为 可以无虑,他正在狂宴的时候,敌军攻入,把他杀死。   十卢布。但是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不同意;她生来就瞧不起 小里小气的折衷办法。她当即决定,倘若最初的想法不能实 现,那就马上彻底走向相反的极端,那就是筹集一笔让其他各 省都会眼红的巨额捐款。“公众最后应该明白,”她在委员会 上结束自己激昂慷慨的演说时说道,“达到全人类的目标,要 比短暂的物质享受崇高得无可比拟,节日实际上只不过是宣 扬一神伟大的思想,因此就应该满足于举行一场最节约的德 国式舞会,仅仅作为一种象征,既然我们不可能根本取消这场 讨厌的舞会!”——她突然对此僧恶到了这般地步。然而人们 最后还是使她平静下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想出了并提 出了诸如“文学的卡德里尔舞”之类优雅的玩艺儿借以代替物 质享受。也就在这个时候,卡尔马津诺夫终于同意了朗诵《感 谢》(而在此之前他只是吞吞吐吐的叫人干着急),这样一来, 甚至把我们不能自制的公众头脑里那种吃喝的念头都打消 了。这样一来,舞会便又成了非常壮丽的庆典,虽说已经不是 原先那种风格了。为了不至于太寒酸,决定在舞会开始的时 候可以供应柠檬茶和圆饼干,往后还有清凉杏仁酪和柠檬水, 末了还有冰淇淋,不过也就只有这些了。对于那些总是随时 随地都觉得饿,主要是觉得渴的人,则不妨在列厅的尽头开设 一个专门的小吃部,由普罗霍雷奇(俱乐部的首席厨师)经营, 他爱供应什么就可以供应什么(不过要在委员会极其严格的 监视下),但是要单独收费,为此要在大厅门口特地出一张告 示,说明茶点要另行收费。然而第二天早晨又决定根本不能 开设小吃部,怡的是会妨碍朗诵,尽管小吃部原定设在同卡尔 马津诺夫同意在其中朗诵《感谢》的白厅相隔五个房间的地   614   方。有趣的是,这个委员会,甚至也包含其中郅些最讲实际的 入,似乎也认为这一件事,即朗诵《感谢》,具有极其重大的意 义。至于那些富于诗意的人,譬如说首席贵族夫人,她对卡尔 马津诺夫宣称,朗诵结束以后,她要立刻吩咐在白厅的墙上钉 一块刻有金字的大理石板,说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此,在这个地 方,一位俄国的和欧洲的伟大作家在搁笔的时候朗诵了《感 谢》,这样一来就第一次同由我市各界贤达所代表的俄国公众 告别了,她还说,参加舞会的人全都能看到这个题辞,也就是 说,在朗诵了《感谢》之后总共只要五个小时就能看到。我确切 地知道,主要是卡尔马津诺夫坚决不赞成上午在他将要朗诵 的时候设小吃部,不论有什么理由也不成,尽管有些委员指 出,这不完全符合我们的风尚。   当城里的人还一直相信会有巴尔塔萨的狂宴,也就是相 信委员会将供应茶点的时候,情况就是如此;人们直到最后一 刻还深信不疑。小姐们甚至幻想会有大量糖果蜜饯,还会有 什么前所未闻的东西。大家都知道,筹集了巨额捐款,全城的 人都蜂拥而至,附近各县的人也纷纷赶来,门票都脱销了。人 们还知道,除了门票的收入以外,还收到了大量捐献:比方说,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花了三百卢布买了一張门票,还把她 温室里的鲜花全都贡献出来装饰大厅。首席贵族夫人(委员 会成员)提供了府邸和灯光;倶乐部提供音乐和仆役,还让普 罗霍雷奇为节日工作一整天。此外还有一些捐款,虽说数额 并不太大,但是却使人想到要把票价从最初的三卢布减到两 卢布。委员会起初的确曾担心小姐们买不起三卢布一张的门 票,便建议发一种家庭票$好让每个家庭只须为一位小妲付   款,而这个家庭里的所有其他的小姐,囉怕有十个之多,都可 以免费入场。不过这些担心结果全都是多余的:恰好相反,小 姐们全都来了。就连那些最穷的官员也把自己的闺女带来了, 不言而喻,倘若他们没有闺女,他们自己是根本不会想到要签 名认捐的。一名微不足道的秘书把他的七个女儿全都带来了, 当然,这还没把他的妻子和一个侄女计算在内,这些人每人手 中都持有一张三卢布的入场券。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城里简 直就象爆发了一场革命!就拿这一点来说吧:由于节日活动   分成两个部分,那末女士们也就得准备两套服装--套晨   装是参加朗诵会时穿的,另一套舞会服装是跳舞时穿的。事后 查明,许多中产阶级的人在这天以前把所有的一切,甚至家用 内衣,甚至床单,几乎还有床垫,全都抵押给我们那些犹太人 了,这两年来,有许许多多犹太人仿佛故意搬到我们城里来 了,而且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预支了薪金,有些地主 则变卖了必需的牲口,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千金打 扮得象侯爵小姐一般,决不比任何人逊色。这一次服装之华 丽在我们这一带是前所未闻的。早在两周以前,城里就有人 幵始私下传播种种趣闻,这些趣闻马上就被我们那些爱嘲笑 人的人传到尤莉魅?米海洛夫娜的宫廷中了。人们开始在背 地里传阅种种漫画。我曾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画册中亲 眼看到几张这种图画。那些制造种种趣闻的人十分清楚地了 解到了所有这些情况;我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家家户户 之所以都那么憎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其故即在于此。如今 人人都在咒骂,一想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不过在事先就已经 很清楚,只要委员会在什么事情上使人们感到不满,只要舞会   616   有什么纰漏,人们的债怒便将骇人听闻地爆发出来。所以人 人都暗自盼望发生丑闻;既然大家都这样苦苦盼望,丑闻又怎 能不发生_?   刚到正午时分,乐队便声如雷鸣地演奏起来了。由于我 是干事之一,也就是那十二名“佩带花结的年轻人”之一,因此 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令人难忘的可耻的一天是怎么开始的。一 开始,入口处便拥挤不堪。从警察艽始,一上来就什么事情都 不对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并不责怪真诚的群众:家长们非 但没有互相拥挤,也没有去挤别的任何人,尽管他们都有官 衔,不过恰好梠反,据说还在街上的时候,他们看到在我们城 市里很少见到过的那种拥挤的景象便感到忸怩不安,人群包 围了大门,而且一齐往里冲,而不是依次入场。同时马车也源 源不断地来到,末了把街道挤满了。如今当我执笔写作此书 的时候,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肯定,我们城里的一些可恶已极 的败类,是由利蓝姆申和利普京,说不定还有象我这样的干事 带来的,他们根本就没有门票。不管怎么说,混进了一些来自 附近各县积别的什么地方的谁也不认识的人物。这些野蛮人 一进入大厅,立刻就异口同声地打听小吃部在哪里(仿佛有人 教唆他们这么干的),当他们知道没有小吃部的时候P便毫不 客气地用我们还很少见过的那种粗野态度破口大骂起来。诚 然,有的人来的时候就喝醉了。有些人就象野人一般被首 席贵族夫人富丽堂皇的大厅惊呆了,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看 到过任何类似的气派,他们进来后都鸦雀无声,张着嘴巴东张 西望。这个巨大的白厅确是豪华,虽然建筑物已经老朽2它面 积庞大,有两排窗子,天花扳上绘有古色古香的彩画,还有镀   617   金的雕饰,大厅里有上敞廊,墙上嵌着镜子,白底红花的帷幔, 大理石的離像(尽管不伦不类,但毕竟还是離像),拿破仑时代 古老而沉重的家具,家具是白色和金色的,还蒙上了红丝绒。 在我现在所描述約那个时候,大厅的末端为邴些要表演朗诵 的文学家筑起了一个很高約舞台,螯个大厅都象剧院的池座 那样为观众摆满了椅子,两排椅子之间留有很宽的过道。但是 在最初的短暂惊讶之后,人们便开始提出种种最无聊的问题 和声明。“说不定我们还并不想听朗诵……我们是付了钱 的……观众受到无耻的欺骟……主人是我们,而不是列姆布 克夫妇!……”总而言之,似乎就是为此才放他们进来的。我特 别记得发生了这样一场冲突,在这场冲突中,昨天那个外来的 公爵大出风头,此人昨天早上去过尤莉娅?米海洛夫娜那儿, 他的衣领竖起,模样象一个木偶。由于她死艺白赖的请求,他 也同意了在自己的左肩别上一个花结,成了我们干事之一。不 料这个装着发条的哑巴蜡人,如果说他不善于言谈的话,却善 于自行其是。当一个块头很大的麻脸退役大尉,在一大帮跟 在他后面的无赖的支持下,缠住他打听“去小吃部朝哪儿走?” 的时候,他朝一个警察分局的局长眨了眨眼睛。他的指示立 刻就被执行了:尽管醉醺醺的大尉破口大骂,他还是被人从大 厅里拉出去了。与此同时,“真诚的”观众终于入场了,他们排 成三列长队,顺着椅子间的三条通道走进来。捣乱分子开始 收敛,但是入场的观众,即使是最“正派”的观众,都流露出不 满和吃惊的神情;有些女士简直都吓坏了。   最后,观众终于都坐好了;音乐也停止了。人们开始擤鼻 涕、东张西望。他们带着过于庄严的神气等待着——这本身   618   就往往是不吉之坭。但是“列姆布克伉俪”却还没有到来。四 面八方都是闪闪发光、耀眼欲花的绸缎、丝绒和钻石;空气中 香味弥漫。男人们挂满了勋章,老头子甚至还穿上了制服。最 后,首席贵族夫人和莉莎一起来了。莉莎还从来没有象这天 中午这样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又打扮得这样华丽。她的秀发 梳成了发卷,两眼熠熠发亮,面带粲然的微笑。嬙显然引起了 人们的注目;人们打量着她,低声议论着她。据说她在寻找斯 塔夫罗金5然而既没有斯塔夫罗金,也没有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線。当时我不明白她脸上的表情:这张脸上为什么洋溢着 这么多的幸福、喜悦、朝气和力量?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真 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列姆布克伉倆”却还是未到。这已经 是一个错误了。我事后获悉,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直到最后 一刻还在等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近来少了他德筒直是寸 步难行,尽管她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要顺便指出,在 昨天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拒绝佩 戴干事的花结,这使她十分伤心,她甚至都落泪了。使她感到 奇怪,后来又使她非常难堪的是(我现在把后来发生的事提前 说了),整个上午他都不见踪影,文学朗诵他也根本没有出席, 因此直到晚上都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末了,观众开始明 地表现出不耐烦了。舞台上也没有一个人露面。后排观众开;   ?   始鼓掌,就象在剧院里那样。老头子和太太们都皱起了眉头,; “列姆布克伉俪显然架子太大了。”就连覌众当中那些最出 的人物也毫无道理地悄悄议论起来,说什么节日也许果真不丨   J   会举行了,列姆布克本人也许果真生了病,如此等等,不一?I   足。但是感谢上帝,列姆布克终于光临了2他挽着邈的手臂J   610   老实说,我为他们能否光临感到非常担心。然而无稽之谈毕 竟破产了,真理取得了胜利。观众仿怫松了一口气。列姆布 克本人看来十分健康,我还记得,所有的人似乎都得出了这样 的结论,因为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少只眼睛盯住了他。为了说 明我们上流社会的思想情况,我要在此指出,在我们的上流社 会里,裉本就没有几个人认为列姆布克有什么毛病;大家认为 他的举止完全正常,甚至还对他在昨天上午的广场事件中的 所作所为表示赞许。“一开头他就应该这样,”大官们说道, “即便让慈善家来处理这件事,末了也得釆取同样手段,尽 管从慈善事业的角度来看,他并不认为必须采取这种手 段,”——起码在俱乐部里是有这种议论的。人们只是责备他 当时不该动肝火。“处理这种事情应该冷静一点,不过他是个   新手,却也难怪,”--些行家说道。所有的眼睛也同样急   切地盯住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当然,谁也无权象要求说故 事的人那样要求我就这样一点提供十分确切的细节:这一点 涉及一个秘密,涉及一个女人;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昨天晚 上她走进了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书斋,同他一起一直待到 后半夜。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得到了宽恕和安慰。夫妻俩在 所有的问题上都取得了一致,一切都被忘却了,在会谈末了, 当冯?列姆布克胆战心惊地想起了头一天夜里最后那一桩主 要事件,终于跪了下来的时候,他妻子的那只非常可爱的小 .手,接着是她的櫻唇,阻止了这个骑士般温文尔雅,但被感动 :得浑身无力的人热情洋溢地吐露表示悔过的言论。大家都看 到了她满面春风。她落落大方地穿着豪华的臌装走了进来。看 上去她是志得意满、喜不自胜了 I节日是她的交际手腕的目的   620   和顶峰,如今已经实现了。列姆布克夫妇朝他们第一排的座 位走去时,向覌众频频颔首,答谢人们的问候。他们立刻就被 包围了。首席贵族夫人站起来迎接他们……不料这当儿发生 了--桩糟透了的误会:乐队忽然无缘无故地奏起了迎宾 乐,——并不是什么进行曲,而不过是一支席间的迎宾乐,就 象在我们俱乐部里的正式宴会上,人们在席间举杯祝某人健 康的时候所演奏的那种曲子。我现在知道,这是利亜姆申以其 干事的身份精心安排的,仿佛是为了欢迎“列姆布克伉俪”的   光临。当然,他总是可以辩解说他这么办是由于愚蠢,或者是 由于过于热心……唉,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再关心如 何替自己辩解,而是要在这一天完成一切计划。但是事情并不 是到迎宾乐就了结了:正当观众懊恼而纳闷地微笑的时候,在 大厅的末端和上敞廊里蓦地响起了一阵乌拉声,也仿佛是在   O Q   欢迎列姆布克。欢呼的人数并不多,但是我得承认,欢呼声倒 持续了若干时候。尤莉娅?米海洛夫娜面红耳赤,两眼闪闪 发光。列姆布克在自己的座位旁站住,朝发出喊声的方向转 过身去,庄重而严厉地环顾了一下大厅……人们尽快让他坐 下了。我又恐惧地在他脸上注意到了那种危险的笑容,昨天 上午他站在他妻子的客厅里,在他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走去之前饱就带着这种危险的笑容瞧着他。我觉得,至今他 的脸上也有一种不吉利的表情,最糟的是,还有一点滑稽可笑 的表情,——这是一个仅仅为了满足自己老婆的最高目的而 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的表情……尤莉擬。米海洛夫鄉急忙把我 到她跟前,悄悄地吩咐我跑去请求卡尔马津诺夫开始朗柄。 不料我刚刚转过身去,又发生了 一桩卑鄙龌駿的事情,只不过   它比前面那件事可恶得多。在舞台上,在空空如也的舞台上, 到这时为止所有的目光和所有的期望都集中在那里,而在那 里人们只看到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子后面有一把椅子,桌上的 银制托盘里有一杯水,——在这空空如也的舞台上,突然闪现 一个庞然大物,那是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的列比亚德金大 尉。我大吃一惊,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大尉似乎有 点忸怩不安,一直站在舞台的后部。观众里蓦地有人叫道:“列 比亚德金!是你?”听到这一声叫喊,大尉那儍乎乎的红脸(他 已酩酊大醉)便展现出一副宽厚的傻笑。他举起手来擦了擦 前额,晃了晃毛蓬蓬的脑袋,仿佛下定决心要一不做二不休, 他向前迈了两步——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笑声虽然并 不晌亮,然而抑扬顿挫、经久不息、沾沾自喜,笑得他整个肥大 的躯体都轻轻晃动起来,两只小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看到 这幅景象,几乎有一半观众都笑起来了,有二十来个人开始鼓 寧。那些严肃的观众则忧郁地面面相觑;不过这一切持续了 不到半分钟。戴着干事的花结的利普京和两个仆人突然跑上 舞台;他们小心翼翼地搀着大尉的两只胳臂,利普京剡低声对 他说了些什么。大尉皱起眉头嘟哝道既然如此,那好吧,” 俾把手一挥,转过身去把自己巨大的后背朝向观众,接着就跟 护送者一起消失了。然而一眨眼的工夫利普京又跳上了舞台。 他的唇边挂着始终不变的、往往使人想到加糖的醋的那种最   5   甜蜜的微笑,手里拿着一张信纸。他迈着急速的碎步走到舞 台的前沿。   f   “先生们,”他对观众说道,“由于疏忽大意,发生了可笑的 误会,但它已经被排除了;但是我满怀希望地接受了我们本地   622   一位诗人的委托和诚挚的、极为可敬的请求......他深为人道   而又崇高的目标所感动……尽管他其貌不扬……深为那使我 们大家团结一致的目标所感动……即要擦干我省那些贫穷 的、受过教育的姑娘的眼泪……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这   位本地的诗人......虽说他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但他   很希望看到在舞会开始以前能朗诵他的诗作......我想说的   是在文艺朗诵开始之前。虽说节目单上并没有这首诗3它也 不可能列入……因为它半小时之前才送到……然而(我 们都是谁?我现在是逐字逐句迆引述这篇颠三倒四、? 无伦 次的讲话)觉得,由于它的感情非常朴素,再力n上同样是非常 欢快的情调,这首诗可以朗诵得很好,祖就是说,不是作为一 个严肃的作品,而是作为一个适合于节日气氛的作品……总 之,适合于这种主张……尤其是某些诗句……我想请求观众 慨然俯允。”   “您读吧!”大厅末端有人大喊一声。   “那末我就读了,先生们?”   “读吧,读吧!”许多人叫道。   “承蒙观众允诺,我将开始朗诵,先生们,”利普京又装腔 作势一番,始终带着那种甜蜜的笑容。他依然象是拿不定主 意,我甚至还觉得傯有点激动。这些人虽说都很粗鲁,但有时 也还是会碰到难题。不过倘若换一个神学校的学生,那他是 不会感到为难的,而利普京毕竟还是属于老一代。   “我预先声明,也就是说我有幸能预先声明,这毕竟不是 通常那种专为节日而写的颂诗,这几乎可以说是打油诗,不过 充满了无可置疑的感情,再加上戏谑的欢快情调,而且可以说   6Z3   包含着最实际的真理 “你就读吧,读吧!”   他把纸打开了。当然,谁也来不及阻止他。何况他还戴 着干事的花结。他用响亮的声音朗诵道:   “一个诗人在节日致本地的一位祖国的家庭女教师。   你好,你好,家庭女教师!   请你高高兴兴地欢度节曰,   无论你是顽固分子还是乔治?桑?,   现在反正都得喜气洋洋!”   “这是列比亚德金的诗!列比亚德金的诗!”有几个人叫 道。喃起了笑声,甚至还有掌声,虽然很寥落。   “你教流鼻涕的孩子,   学习法国的文字,   你想用媚眼迷住一■个男子,   ,怕他是个教堂司事②!”   “乌拉!乌拉!”   “但在我们这伟大的改革时代,   就连教堂司事也不会要你:   小姐,除非你有‘一大笔钱’,   ①乔治?桑是法国女作家,后来成了进步女性的代名坷。   ②担任管理教堂、敲钟、挖掘墓迪等工作的工友。   624   不然你又得去当教员。”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这才叫现实主义,没有‘一大笔钱’ 是寸步难行的! ”   “可如今我们在此举行盛宴,   筹集了许多金钱,   我们在这些大厅里翩翩起舞,   为的是替你募集妆奁,——   无论你是頭固分子还是乔治?桑,   现在反正都得喜气洋洋!   家庭女教师啊,你一旦有了妆奁,   就可以唾弃一切,趾高气扬!”   老实说,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诗中傲慢无礼的口 吻是那么明显,甚至想以愚蠢为借口来原谅利普京都是不可 能的了。何况利普京根本就不愚蠢。起码对我来说其意图是 显而易见的:他们仿佛急于制造一场混乱。这首愚蠢的诗中 的某些诗句,譬如说最后一句,是任何一个儍瓜都不会忽略 的。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他太过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 功勋以后,为自己的傲慢无礼吓呆了,甚至都没有离开舞台, 而是站在那里仿佛还想补充一点什么。他想必预料会产生另 一种效果;然而就连在朗诵期间鼓过掌的那一小撮无赖也突 然鸦雀无声,似乎也*吓呆了。最为荒唐的是,其中有许多人居 然被整个朗诵所感动了,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它当作 挖苦人的作品,而是果真把它看作关于家庭女教师的实际的   625   真理,看作一首政治诗。不过诗句的过于放肆终于使他们也 吃了一惊。至于全体观众,爾整个大厅不仅陷入了窘境,而且 看来还受到了侮辱。我现在叙述我的印象时并没有弄错。尤 莉娅?米海洛夫娜事后曾说,只要再过一刹郅,她就会昏过去 的。一位极为可敬的长者钯他的老伴搀了起来,在观众惶惶 不安的目光的护送下双双离开了大厅。若不是就在这个关头, 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手拿笔记簿的卡尔马津诺夫本人在 舞台上出现,谁知道这个先例是否还会吸引一些人加以仿效。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兴高采烈地瞧着他,仿佛瞧着一个救 星……但我那时已经到幕后去了;我得去找利普京。   “您这是故意捣乱! ”我怒气冲冲地抓住他一只手说   Mo   “我实在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痉挛了一下,马上就 开始撒谎,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诗是刚刚送来的,我还以为是 一首逗乐的打油诗……”   “您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难道您认为这个平庸的坏东西 是一首逗乐的打油诗? ”   “是的,先生,我是这么认为的,先生。”   “您不过在撒谎,根本不是刚才给您送来的。是您自己跟 列比亚德金一起编的,说不定还是昨天编的,为了制造丑闻。 最末那一行准是您写的,关于教堂司事的鄹几行也是您写的。 他为什么穿着燕尾服上台?这岂不是说,倘若他没有喝醉9您 还打算让他朗诵吗?”   利普京冷冰冰地、尖酸刻薄地瞧了瞧我。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他蓦地招一种奇怪的平静口吻   626   IKS 垣 o   “跟我有什么招干?您也戴着这种花结……彼得9斯捷 潘诺维奇在哪儿?”   “我不知道;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吧;怎么?”   “其实我现在都看穿了。这不过是反对尤莉娅?米海洛 夫鄉的阴谋,为了让节日出丑……”   利普京又斜睨了我一眼。   “可这跟您有什么相干?”他得意跑笑了,耸了耸肩膀便扬 长而去。   我不禁一怔。我的怀疑全都被证实了。而我却还希望我 是弄错了呢!我该怎么办呢?我本想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商量一下,但他却站在镜子前面,试验各种微笑的模样,还 不停地查阅他在上面作了种种记曼的一张纸片。卡尔马津诺 夫朗诵完毕他就得立刻登台,因此就没法跟我谈话了。莫非该 跑去找尤莉嬤?米海洛夫娜?但是去找她劫为时尚早:要想 治好她深信自己“被包围”、深信大家都“狂热地效忠于她”的 毛病,她还需要受到更加厉害得多的教训。她不会相信我的, 还会认为我是在白日说梦。况且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哎/ 我想道,“其实这的确跟我毫不相干,事情一闹起来,我取下   花结回家不就得啦。”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事情一闹起来”,   我记得这一点。   但是总得去听听卡尔马津诺夫的朗诵啊。我在幕后最后 一次四下里打量了一番9注意到那里有不少的闲人,甚至还有 妇女,一直在出出进进,到处乱窜。“幕后”的地盘相当狭窄,一 幅幕布把它同覌众严密地隔开,后面只有一条走廊同其他房   627   间相连。我们的朗诵者们就在这儿静候依次出场表演。但是 这一刹那特别使我吃惊的是排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 的那位朗诵者。他的模样也象是一位教授(我至今也弄不清 他究竟是何许人),他是在一次学潮之后自动离开某校,不多 几天以前才由于某种原因来到我市的。他也被介绍给了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受到她毕恭毕敬的接待。我现在知道,在朗 诵以前他在她那儿总共只待了一个晚上,整个一个晚上他都 默不作声,只是莫测高深地微笑着倾听围在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周围的那一帮人说说笑笑和高谈阔论,他那傲慢的,同时 又拘谨到了胆怯地步的模样给大家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是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亲自指定他朗诵的。现在他正在两个角 落之间来回走动,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样口中念念有 词,但他瞧着地面,而不是瞧着镜子。他并不试验自己的微 笑,虽说他也常常露出淫荡的笑容。显然也不能跟他谈话。他 身材矮小,看上去有四十上下的年纪,谢了顶,长着花白胡子, 衣着考究。然而最有趣的是他每次转身都要举起右拳在头琐 上挥舞一通,又突然把它放下,仿佛把一个对头砸个粉碎。他 一刻不停地耍这种把戏。我开始感到可怕。我急忙跑去听卡 尔马津诺夫朗诵了。   大厅里的气氛又有点不妙。我在此预先声明:我很崇拜伟   _   大的天才;但是我们的这些天才先生到了他们黄金时代行将 结束的时候,何以他们的举止有时完全就象一些小孩子?就   628   算他是卡尔马津诺夫,出场的时候还摆出一副五个宫中高级 侍从合为一体的那种架式,这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单凭一篇文 章就能让我们这样的观众洗耳恭听整整一个钟头?根据我的 经验,哪怕是一位超天才,然而在当众表演轻松的文学朗诵的 时候,他也很难吸引观众二十分钟以上,而自己却安然无恙。 诚然,这位伟大的天才登台的时候,观众极其尊敬地对他表示 欢迎。甚至最严格的老头子们也表示赞赏和好奇,而女士们 筒直都高兴得有点发狂了。不过掌声却很短暂,而且有点不 大协调,有点参差不齐。可是后排却没有出现任何越轨的举 动,直到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开始说话的时候,也几乎并未发生 任何特别不成体统的事,只不过好象发生了什么误会。我早 先已经提到过,他的声音太刺耳了,甚至有点象女人的声音, 同时又带着那种真正高贵的、贵族式的咬舌音。他刚刚吐出   几个字来,突然就有人厚颜无耻地高声大笑起来,-这大概   是一个还没见过任何世面而又生来爱笑的、没有经验的小傻 瓜。不过这一点儿也不象是起哄;恰好相反,人们开始嘘那个 儍瓜,他也就蔫了。然而这时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却拿腔作势、 抑扬顿挫地宣称,他“起初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朗诵”(这个声明 是太必要了!)。他说有些词句是发自肺腑不可言传的,所 以这种珍品无论如何不能公之于众”(那你又干吗要公之于众 呢?);“可是我既然接受了请求,我也只得公之于众,此外,既 然我要永远搁笔并发誓绝不再写,所以我就只好如此,写了这 最后一篇作品;既然我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永远不再当众 朗诵任何东西,所以也就只好如此,向公众朗谣这最后一篇文 章”,如此等等,全都是这个调门。   629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谁又不知道作者的开场白 是怎么回事呢?尽管我要指出,鉴于我们的观众缺少文化修 养,又鉴于后排观众脾气暴躁,这一切依然可能发生影响。 倘若飽朗诵一篇小故擧,一篇象他早先銜写的那种简短的小 说,~^也就是说虽然它过于精致,也过于做作,但有时倒不 无幽默,那岂不更好?倘若如此,鄭就万事大吉了。不,先生,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长篇大论的训话开始了!①天■,真 是应有尽有!我可以肯定地说,不仅是我市的公众,甚至京城 的公众听了也会呆若木鸡。您想,最为装腔作势又没有一点 用处的废话几乎写了两个印张;况且这位先生在朗诵的时候 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彷怫他在开恩似的, 这就使得我们的观众甚至感到是受了侮辱。至于题材……但 是有谁弄得清楚这是什么题材?这是对某些印象、某些回忆 的一种描述。不过它是什么样的描述?又描述了 ?一些什 么?——不论我省那些饱学之士在整个前一半的朗诵中如何 皱紧眉头,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因此他们聆听后一半朗诵也 就仅仅是出于礼貌了。诚然,关于爱情,关于这位天才对某个   ①据考证,卡尔马津诺夫的《感谢》,是陀思妥邸夫斯基讽刺性地摹拟屠格 涅夫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写的某些作品(《够了》,《幽灵》,《关于 <父与 子>》)的内容和风格写成的。构成《感谢》的开头和结尾的同读者告别, 是讽刺性地摹拔屠格淫夫在《关于〈父与子 >》中告读者的文字。《感谢> 的体裁和结构,是对《幽灵》和《够了》独特的体裁和结构的漫画式摹仿, 贯穿后两篇作品的主线,正是叙述者本人的感受和思考。《感谢》中的两 段情节(主人公在冬天渡过伏尔加河和苦行僧去莫斯科樹近访问窑涧), 直接来自《够了》中的两个内容相近的场靣。陀思妥部夫斯基在《感谢》 中还嘲笑了《幽灵》和《够了》所特有的某些凤景描写等等0   630   女人的爱情倒是说了很多,不过老实说,效果却有点不佳。在 我看来,叙述启己的第一次接吻似乎同天才作家的矮胖身材 不大梠称……而这种接吻的方式又跟全人类的接吻方式不大 一样,这也令人作呕。接吻的时候四周非得长着黄尝木(一定 要有黄尝木或者另一种要到植物志里去查找的植物)。天上 还非得有一种紫罗兰色,当然,还从来没有一个凡人注意到这 种颜色,换言之9即使大家都看到过,但也未加留意,但他却仿 佛在说我可看到过,我现在不过把它当作一桩最普通的事 情描述给你们这些傻瓜听。”那一对漂亮的情侣坐在它下面的 那一棵树非得是一种橙黄色。他们坐在德国某地。他们蓦地 看到大战前夕的庞培?或卡西②,两人都高兴得打了一个寒 噤。一条美人鱼在灌木丛中吱吱地尖叫。格鲁克③在芦苇丛 中拉小提琴。他拉的那首曲子的名称给的是全称,可是谁都 没听说过,因此只得去查音乐辞典。这时雾霭开始一股股地 卷了起来,它卷呀卷呀,与其说它象雾霭,倒不如说象一百万 只枕头。突然一切都消失了,伟大的天才在冬天解冻的天气 横渡伏尔加河。渡河的情况写了两页半,但他还是掉进冰窟 窿里了。天才落水了,一您以为他淹死了吧?我可没这么 想;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在他已经完全掉进水里而且喘不过气   ①庞培(公元前10S—48),罗马的统帅和政治活动家,曾同凯撒争夺国家   的最髙政权。   ②卡西是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的政治活动家,反对凯撒的阴谋的参与者之   ③格鲁克(1714—1787 ),伟大的作曲家,十八世纪欧洲的歌剧改革者之   一。原籍德国,幼年居住在捷克。   J   3   6   来的当儿在他面前闪现一个小冰块,那泳块就象豌豆那么小, 但纯净透明,“宛若一滴冻结的眼泪”,这个小冰块映出了德 国,或者不如说映出了德国的天空,那彩虹的灿烂光辉使他想 起了“从你的眼中落下的珠泪,你可记得,当时我们坐在一株 碧绿的树下,你愉快地欢呼:‘没有罪行! ’ ‘是啊,’我噙着眼泪 说道,‘不过倘若果真如此,那也就没有正人君子了。’我们嚎 啕痛哭,永远分离了”。——她去海滨某地,他去访问窑洞;于 是他就往下落,往下落,三年来在莫斯科的苏哈廖夫塔下一直 往下落,蓦地在地下,在一个窑洞里找到一盏神灯,神灯前有 一个苦行僧。苦行僧正在祈祷。天才紧靠在一个有栅栏的小 窗口前,蓦地听到了叹息声。您以为这是苦行僧的叹息吧?您 的苦行僧跟他有什么相干!不,先生,这一声叹息只不过使他 想起了她的第一声叹息,那是在三十七年以前,当时“你可记 得,在德国,我们坐在一株玛瑙树下,你对我说:‘为什么要爱? 你瞧,周围的赭石色越来越浓,我就爱你,一旦赭石色不再增 浓,我也就不再爱了。’这时雾霭又一股股卷起,霍夫曼?出场. 了,美人鱼用口哨吹奏肖邦的一支乐曲,蓦地从雾中出现了头 戴桂冠、站在罗马的屋顶上的安克?马尔齐②。我们高兴得脊 背上打了个寒噤,我们就永远分离了”等等,等等。总之,我的 描述也许不完全准确,我也不善于描述,不过这篇废话大意也 就是如此。最后,我们这些伟大学者对高深莫测的双关语的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和作曲家。   ②安克?马尔齐是传说中的罗马第四任皇帝,在位的时间约为公元前六四 〇至六一六年。   632   癖好真是糟糕透了!讳大的欧洲哲学家,伟大的学者,发明   家,劳动者,殉难者-所有这些辛勤劳动并肩负重担的人   对于我们俄国的这位伟大天才来说,简直就象他厨房里的厨 师。他是老爷,而他们则拿着尖顶帽子前来恭候他的指示。诚 然,他对俄罗斯电采取高傲的嘲笑态度,他最开心的也莫过于 向欧洲那些伟大的学者宣布俄罗斯在一切方面均已破产,至 于他本人嘛,——不,先生,他已经比欧洲这些伟大学者高出 一头;他们全都只不过是他的双关语的素材。他吸取别人的 思想,把这种思想的对立面也力3诸于它,于是双关语就出来 了。罪行是存在的,罪行是没有的;真理是不存在的,正人君   子是没有的;无神论,达尔文主义,莫斯科的钟声......但是可   惜他已不相信莫斯科的钟声了;罗马,荣誉……但他连荣誉也 不相信了……我们听到的是对拜伦式的忧郁所作的刻板的攻 击,是海涅做的鬼脸,是毕巧林身上的什么东西,——火车隆 隆向前疾驰,还鸣起笛来……“不过你们可以赞扬我,可以赞 扬我,我非常喜欢赞扬,我说我从此搁笔不写了,其实只不过 是说说罢了;且慢,我还要让你们厌烦三百次,你们还得读我 的作品读得感到疲倦……”   然,结果并不那么顺利;不过麻烦的事情是由他引起 的。观众早就开始用鞋磨擦地面发出沙沙声、擤鼻涕、咳嗽, 凡是一个文学家,不论他是谁,当他在文学朗诵会上折磨观众 过二十分钟以后往往难以避免的一切现象,这时都出现了^ 不过伟大的作家却丝毫不曾察觉。倥还是一个劲地在那里咬   着舌儿嘟咹不休,根本不考虑覌众的反应,使得大家开始摸不 着头脑。蓦地从后排传来一个人的响亮喊声:   633   “天哪,胡扯些什么!”   这喊声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而且我相信并无任何 起哄之意。此人不过是疲倦了。然而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却停住 了,带着嘲笑的神气瞧了瞧观众,突然摆出一个受了侮辱的宫 中高级侍从的模样咬着舌儿说道:“先生们,我好象使你们相 当厌烦了吧?”   他居然首先开腔,这也是他的不是;因为他既然用这种方 式曼召别人回答,这就使得任何一个坏蛋也都可以说话了,而 且可以说是合法地说话,倘若他克制一点,那末观众也就只得   一个劲地擤鼻涕,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说不定他是期待   观众以掌声来回答他的问题;不料并没有掌声;正好相反,大 家似乎都吓了 一跳,缩起脖子不吭声了。   “您从来也没有见过安克-马尔齐,这全是欧牛有个人 突然怒气冲冲,甚至仿怫歇斯底里地说道。   “一点不错,”另一个人马上附和道,“现在可没有鬼魂,只 有自然科学。您去查查自然科学书籍吧。”   “先生们,我绝未料到会提出这种不同意见,”卡尔马津诺 夫大吃一惊。伟大的天才去到卡尔斯鲁厄以后便同祖国隔绝 了。   “在我们的时代,还说世界驮荏三条鲸鱼的背上,这是可 耻的,” 一个少女蓦地炒爆豆子一般说道,“您,卡尔马津诺 夫,不可能下到窑洞里去访问隐士。再七如今还有谁去谈论隐 士呢?”   “先生们,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你们居然如此认真。不 过......不过,你们说得完全正确。谁逛不象我这样尊重实际   634   的真埋......”   虽说他也讥讽地微笑了一下,但却大为惊讶。他的脸色 仿佛在说:“我可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 的,我只要你们称赞我,更多地、尽可能多地称赞我,我非常喜 欢这个......”   “先生们,”末了他满腹委屈地叫道,“我看拙作是不合时 宜的。我本人好象也不合时宜。”   “瞄准了乌鸦,打中了母牛,” 一个儍瓜可着嗓门喊道,他   准是喝醉了,对他当然不必注意。诚然,响起了一阵颇为不敬 的笑声。   “您是说瞄准了乌鸦?”卡尔马津诺夫立刻应声说道。他的 声音越来越刺耳了,“关于乌鸦和母牛,先生们,我自以为可以 不予置理。我甚至对任何观众都非常尊敬,因此我就不允许   自己打比喻,哪怕是无害的比喻;但我认为......”   “不过您,先生,还是小心为妙……”后排有人叫道。   “但我认为,在我搁笔同读者告别的时候,读者会听完我 的朗诵……,’   “不,不,我们要呀,我们要听,”前排终于有几个人大胆地   说道。   “您读吧,您读吧!”几位热情洋溢的女士附和道,末了还 爆发出一阵掌声,诚然,掌声是微弱的,稀疏的。卡尔马津诺 夫佯笑了一下,从座位上欠了欠身子。   “请您相信,卡尔马津诺夫,大家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荣 幸……”甚至首席贵族夫人也忍不住了。   “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大厅后部突然传来一个朝气蓬勃   635   的、年轻的声音。这是县立中学一个十分年轻的教师的声音, 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文静而潇洒,不久以前才到我们这儿 作客。他甚至从座位上欠了欠身,“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倘若 我有幸象您对我们描写的那样陷入情网,那末我可的确不会 耙我的爱情写进一篇決定当众朗诵的文章里去的……”   他甚至羞愧得面红耳赤了。   “先生们,”卡尔马津诺夫叫道,“我朗诵完了。我要把末 尾删去并告辞了。但是请允许我仅仅把最后六行朗诵一 下。,,   “是的,读者朋友,别了! ”他立刻根据手稿开始念道,已经 不再坐进圈椅里了,“别了,读者;我甚至并不十分坚持我们一 定要象朋友般的分手:其实又何必打搅你呢?你甚至可以骂 我,噢,可以随心所欲地骂我,只要这能使你得到某种乐趣。然 而倘若我们彼此能永远忘却,那就最好不过了。倘若你们,读 者们,突然都变得郢么善良,以致于全体跪下,含着热泪开始 恳求:‘写吧,啊,为我们写吧,卡尔马津诺夫——为了祖国,为 了子孙后代,为了桂冠’,那时我当然会彬彬有礼地向你们致 谢,并回答你们说:‘不,我们彼此打扰得够多了,亲爱的同胞 们,感谢!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各奔前程了!感谢,感谢,感 谢。,”   卡尔马津诺夫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仿佛被煮过似地满 面通红,接着便退到幕后去了。   “根本就不会有人下跪;古怪的念头。”   “多强的自尊心!”   “这不过是幽默罢了, ”有人比较有道理地纠正道。   636   “不,饶了我吧,我可受不了您的幽默。”   “可这是傲慢无礼啊,先生们。”   “现在他总算念完啦。”   “嗨,多祜燥的节目!”   然而后排(不过不仅仅是后排)的所有这些外行的呼声去1J 被另一部分观众的掌声淹没了。他们要卡尔马津诺夫出来谢 幕。以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和首席贵族夫人为首的若干女士, 簇拥在台前。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双手捧着一个白丝绒垫子, 上面是一个用鲜艳的玫瑰花编的花环,花环中央是一个精美 的桂冠。   “桂冠! ”卡尔马津诺夫带着一种微妙的、又有点挖苦的笑 容说道,“我当然很为感动,并怀着真挚的感情接受这个早已 准备好的、然而尚未枯萎的桂冠;但是请你们相信,女士们,我 突然变得非常实际,因此我认为,在我们的时代,把桂冠放在   一个高明的厨师手中,要比放在我的手中合适得多……”   f   “一个厨师也更为有用,”参加过维尔金斯基家中那次“会 议”的那个神学校学生叫道。秩序有点乱了。许多排都有人 站起来想看赠送桂冠的仪式。   “我现在再添三个卢布雇一名厨师,”另一个人高声附和 道,这声音未免太响了,不但太晌,而且很坚决。   “还有我。”   “还有我。”   “难道这里就没有小吃部?”   “先生们,这不过是一个骗局......”   不过应该承认,所有这些无法无天的先生都还很怕我们   637   的大官,也怕待在大厅里的警官。过了大约十分钟,大家总算 又垡下了P可是先前的秩序却已经不能恢复了。于是可怜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正好碰上这刚刚开始的混乱局   不过我再次跑到幕后去找他,碰巧还来得及警告他。我情 不自禁地说,依我之见,朗诵已完全失败,他最好是根本就不 要露面,而是马上回家,哪怕就说是胃病又犯了也成,我也可 以取下花结跟他一起回去。这当儿他已经朝台上走去,却又 突然站住,傲慢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郑重其事地说 Mi   “先生,您究竟为什么认为我会干出这种卑鄙的事?”   我退缩了。我就象深信二二得四一样深信他非闯下乱子 不可。正当我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的时候,那个外来的教授 的身影又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朗诵以 后就轮到他上台了,方才他老是举起拳头又猛地往下一砸。他 还是那样不停地走来走去,陷入深思之中,带着阴险毒辣但又 洋洋得意的微笑喃喃自语着什么。我不知怎么几乎是下意识 地(又是鬼使神差地多管闲事)走到了他跟前。   “您可知道,”我说,“从许多例子来看,倘若朗诵时间超过 二十分钟,观众就不爱听了。不论朗诵者有多大的名气,他也 维持不了半个钟头……”   他蓦戢站住,甚至好象由于感到委屈而打了个寒噤。他   638   脸上流露出目空一切的神气。   “您放心吧/他鄙夷地嘟哝道,说完便走过去了。这当儿 大厅里响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声音。   “唉,叫你们都见鬼去吧! ”——我暗自想道,便跑进大厅   J o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圈掎里坐下,大厅里依然乱 糟糟的。前排的观众显然不怀好感地瞧着他。(在俱乐部里, 近来人们不努I怎么都不再喜欢他了,也远远不如过去那么尊 敬德。)不过并没有人嘘他,这倒还算不错。从昨天开始我就 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一直觉得,只要他一露面,观众就 会立刻对他喝倒彩。由于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覌众当时还 投有立刻注意到他。既然他们如此对待卡尔马津诺夫,那末 这一位又能指望什么呢?他面色苍白;他已有十年左右没在 覌众前露面了。根据他激动的神色,根据我十分熟悉的他的 一切特点,我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也认为他这次登台是一桩将 决定他的命运的大事,或者是类似这样的事件。这也正是我 厨担心的。这个人对我来说是珍贵的。当他张开嘴来使我听 到他的第一句话的时候,我真是百感交集P阿!   “先生们!”他蓦地说道,似乎决定豁出去了,同时他的声 音却又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先生们!今天早晨我面前还放着 不久以前曾在我们这儿散发过的一份非法的传单,于是我第 一百次向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6它的秘密何在?’”   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有 些人大惊失色。他善于一开口就引起覌众的兴趣,这是无话 可说的。甚至幕后也有人探出头来;利普M和利亚姆串竖起   639   耳朵听着。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又向我招了招手:   “去制止他,无论如何也得制止他! ”——她惊慌失措地嘟   哝道。我只是耸耸肩膀;了个辛亨f半宇印人哪能制止得住   呢?唉,我是了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   “喝,说起传单来啦!”观众窃窃私语;整个大厅都骚动起   7^o   “先生们,我解开了全部秘密。它们的效果的全部秘密就 在于它们的荒谬!(他目光炯炯)——是的,先生们,倘若这 种荒谬是故意的,是挖空心思假装出来的,——啊,那可简直 是神来之笔!可是应该为它们说一句十分公道的话:它们什 么都没有假装。这是一种最露骨、最朴实、最浅薄的荒谬玩艺   儿,-这是一种最纯粹的荒谬玩艺儿,一种类似普通的化学   元素的东西。倘若它说的那些话哪怕稍稍聪明一点,那末任 何人马上就能看出这个浅薄的荒谬玩艺儿是毫不中用的。可 是现在人人都莫名其妙:谁都不相信它竟会荒谬到如此露骨 的地步。‘其中不可能没有任何言外之意,’——每一个人都 这样自言自语,都在寻找其中的秘密,认为其中必有奥妙,总 想在字里行间悟出一点什么名堂,~^于是它就发生了效果! 噢,荒谬的玩艺儿还从来不曾得到过如此体面的褒奖,尽管它 是常常应该得到的……因为,顺便说说,荒谬玩艺儿就跟最崇 高的天才一样,对人类的命运同样是有好处的……”   “四十年代的俏皮话! ”有人叫道,不过声音非常文雅,但 是接下去就天下大乱了;观众喧哗起来、喊叫起来了。   “先生们,乌拉!我提议为荒谬的玩艺儿干杯!”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叫道,他已完全丧失了理智,公然向观众挑   640   战了。   我装作给他倒水的样子跑到他跟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算了吧,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不行,您别管我,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可着嗓门对我 叫嚷。我跑掉了。“先生们! ”他接着说,“为什么这么激动,为 什么我听到了愤怒的叫喊?我是拿着橄榄枝上这儿来的。我 带来了最后一句话,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我们将言归于好。”   “打倒他!”有些人叫道。   “安静,让他说,让他把话讲完,”另一部分观众嚷道。那 个年轻教师尤其激动,他一旦鼓起勇气开了口,仿佛就再也不   能住嘴了。   “先生们,这件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原谅一切。我是   个迂腐的老头子,我现在郑重宣布,在我们中间依旧可以感觉 到生命的气息,年轻一代的活力也并未祜竭。当代青年的热 情就跟我们那个时代一样纯洁而光辉。只发生了一件事:目 标转移了,一种美被另一种美取而代之!整个令人纳闷的问 题只不过在于何者更为优美:是莎士比亚还是皮靴,是拉斐尔 还是煤油?”   “这是告密吧? ”有些人抱怨道。   “败坏名誉的问题!”   “暗探加奸细! ”   “而我现在宣布,”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无比激动地尖 声叫道,“而我现在宣布,莎士比亚和拉斐尔高于农民的解放,   641   高于民族性,高于社会主义,高于年轻一代,高于化学,高于几 乎全人类,因为他们已经是成就,全人类的真实成就,也许还 是有可能取得的最高成就!美的形式已经取得,倘若没有取 得美的形式,我也许都不打算活下去了……噢,天哪! ”他举起 双手拍了一下,“大约十年以前,我在彼得堡也曾这样登台喊 叫,不但内容一样,连词句也一样,他们也是同样什么都不明 白,同现在一样又是笑,又是噓;浅薄的人们,你们究竟缺乏什 么因而听不明白呢?你们可知道,你们可知道,没有英国人, 人类还能活下去,没有德国也成,没有俄国人更是不妨,没有 科学也成,没有面包也成,只有没有美那可不成,因为那样一 来世上的事就毫无办法了!全部秘密就在这儿,整个历史就 在这儿!没有美,科学本身片刻都不能存在,——你们知道这 一点吗,你们这些咧着嘴笑的人,——它将变成愚昧无知,你 们连一枚钉子也发明不出来了!……我决不让步! ”他在结束 的时候古怪地嚷道,用尽全身气力把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 下。   然而就在他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地叫嚷的当儿,大厅里的 秩序也越来越乱了。许多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有的人还拥到 台前。这一切比我现在描写的要迅速得多,根本来不及采取 措施。说不定也没有人想采取措施。   “你们这些养尊处傥的家伙3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得可 真舒嚴! ”还是那个神学校学生,他站在舞台跟前_哮道,一面 高兴地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咧着嘴笑。后者发现了他, 便走到舞台的边上说道:   “我不是,我不是方才说过,年轻一代的热情还跟从前一   642   样纯洁而光辉,它现在所以遭到不幸,只是由于在美的形式上   犯了错误!您觉得这还不够?倘若您考虑到宣布这一点的是 一个完全绝望的、受尽侮辱的父亲9那末难道说,一一噢,浅薄 的人蚵,一--难道说还能不偏不倚、心平气和地站得比这种观 点更高?……忘恩负义之辈……不讲公道之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不愿意和解婀!……”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指擦去流下的 眼泪。他的双肩和胸脯因失声痛哭面剧烈颤动……他忘记了 世上的?一切。   观众惊慌失措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尤 莉娅?米海洛夫娜也迅速跳了起来,并抓住丈夫的手把他从 圈椅里拉起来……这局面简直是不堪设想。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神学校学生愉快地吼叫道, “现在苦役犯费季卡正在城里和四郊转悠,他是从牢里逃出来 的。他是个强盗,前不久又犯下一起杀人案。请问:要是您十 五年前不曾把他送去当兵以偿还赌债,说得简单点,就是没有 在打牌的时候把他输掉,那末请您告诉我,他会服苦役吗?他 会象现在这样在争取生存的斗争中动手杀人吗?您会怎么说 呢,美学家先生?”   我真想拒绝描写随后出现的场面。首先,爆发了一阵疯   狂的掌声。鼓掌者不是全体,而是观众的大约五分之一,然而 他们发狂般地鼓掌。其余的观众全都向出口拥去,但是由于 鼓掌的那部分观众正向台前拥,于是秩序大乱。女士们大声 喊叫,有些姑娘哭了起来,要求回家。列姆布克站在座位旁 边,不时古怪地环首四顾。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完全惊慌失   64S   措了——她来到我们这儿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至于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他在最初的一瞬间似乎的确被神学校学生的 那一番话压倒了;但他蓦地举起双手,仿佛要把它们伸到观众 头上,并喊叫起来:   “我发誓跟你们一刀两断,并诅咒……完了……完 ^ ”   I ??齡 6皤參   他转过身去,威胁般地挥动着双手跑到幕后去了。   “他侮辱了公众!……侮辱了韦尔霍文斯基! ”一些发狂的 人怒吼道。他们甚至想冲过去追他。要制止他们是不可能的, 起码在当时是不可能的,突然,一场最后的灾难象一颗炸弹似 的出现在与会者头上并在他们中间爆炸了:第三个朗诵者①, 就是那位老在幕后挥舞拳头的疯子,突然跑到台上去了。   他的模样完全是个疯子。他满面都是洋洋得意的笑容, 充满无限的自信,他环视着十分激动的观众,仿怫对这种混乱 筒面感到高兴。他不得不在这一片混乱中朗诵,但却一点也 不觉得为难,反倒十分开心。这种情况是如此明显,所以他一   ①一八六二年三月二日,在为“贫寒文人学士賑济会”募捐的文学与音乐晚   会上,俄国自由派历史学教授帕夫洛夫(1823—1895)曾以“俄罗斯 国家的一千年”为题发表了一篇绝非革命的演说。但是飽并没有冠冕堂 皇地吹嘘,而主要是叙述了俄国人民的苦难史。沙皇政莳第三厅的一名 暗探告密说,帕夫洛夫“用一种特别的、慷慨激昂的、带有预言性的、大声 疾呼的声调”演说,有时还举起手臂和食指。演说引起听众的欢呼和挑 衅。在《群魔》中,这个生动的素材被歪曲成第三个朗诵者当众对俄罗斯 进行“辱骂”。三月五日,帕夫洛夫被捕,六日被放逐到维特卢加受警察 监视。就在三月二日的这个晚会上,陀思妥耶夫斯遨也同六十年代的进 步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等一起出席,并朗诵了《死屋手记h   644   下子便吸引了观众的注意。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人们纷纷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嗤!他想说什么?”   “先生们!”这个疯子站在舞台的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叫了 起来,他那象女人般尖厉刺耳的声音几乎跟卡尔马津诺夫一 模一样,只不过没有那种贵族式的咬舌音罢了,“先生们! 二 十年以前,在同半个欧洲交战的前夕,俄罗斯在各级文官的心 目中都是一个理想的国度。文学是为检查制度效劳的;大学 里实行军训;军队训练得象芭蕾舞剧团,老百姓交租纳税,在 农奴制的皮鞭下默不作声。爱国主义变成了向活人和死人勒 索贿赂。不收贿赂的人被视为叛逆,因为他们破坏了和谐。桦 树林被斫光伐尽以维持秩序。欧洲不寒而栗……但是俄罗斯 在其糊里糊涂生存的整个一千年间从来不曾蒙受这样的耻 辱……”   他举起拳头,非常兴奋而又威胁般地在头上挥舞,突然又 狂怒地往下一砸,仿佛把一个对头砸成了裔粉。四面八方都 响起了嚎叫声,掌声雷动,震耳欲聋。鼓掌的几乎已是半数观 众;他们的兴奋是理所当然的:俄罗斯的名誉在大庭广众之 间、众目睽睽之下被糟蹋了,怎能不欣喜若狂地大叫大嚷呢?   “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乌拉!不,这已经不是 美学了 !”   那疯子依然慷慨激昂地往下说:“二十年过去了。大学纷 纷开设,数目越来越多。军训变成了奇谈;军队缺少数千名军 官,铁路吞没了一切资本,象蜘蛛网一般布满了俄国,因此十 五年以后,外出也许就可以乘火车了。桥梁很少失火,而城里   的火灾却定期发生,在火灾季节,每隔一定的时候总得发生一 次,而且依次发生。法庭上的判决都象所罗门断案郅么英明, 陪审员只是为了争取生存下去这才受贿,齿则他们就得饿死。 农奴获得了自由,早先他们挨地主抽打,现在却用锊条互相抽 打。人们喝掉的伏特加犹如汪洋大海,借以支持预算,在诺夫 戈罗德那座古老而无用的索菲亚大教堂对面,为了纪念已经 过去的混乱的一千周年,庄严跑耸立起了一个青铜的巨型球 体①。欧洲蹙起额头,又开始感到不安了……十五年的改革! 然而俄罗斯还从来不曾蒙受这样的耻辱,哪怕是在它那些最 可笑的混乱时代……”   最后几句话筒直都被观众的吼声所淹没了。可以看到他 又举起了手,并得意洋洋地再次把它砸下来。人们激动得简 直难以形容:他们嚎叫,鼓掌,有些女士甚至叫道够了!您 最好是什么也别说了! ”有些人就象喝醉了似的。演说家环视 着大家,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中了。我一眼瞥见列姆布克 正在难以形容的兴奋中向某人指点什么。面色苍白的尤莉 飯。米海洛夫娜正急急忙忙地对跑到她跟前的公爵说着什 么……不料这当儿有一伙人,他们共有六名,大小都是官员, 从幕后拥到台上,抓住演说家便把他拉到幕后去了。我不明白 他怎么能从他们手中挣脱出来,但他确实挣脱出来了,而且重 又跑到舞台的最前面,再次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s “可是俄罗斯还从来不曾……”   但他又被拖走了。我看到大约有十五个人冲到幕后去救   ①为纪念俄罗斯建国一千年而建立的纪念碑。   他,但他们并未经玆舞台,而是砸碎了一块薄薄的隔板从旁边 冲进去的,于是这块隔扳也终于倒了……接着我又看到,虽说 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鄹个女大学生(维尔金斯基的亲戚)不 知从■儿突然跳上舞台,腋下依然夹着一卷东西,还是那一身 衣服,还是那么脸蛋通红,还是郞样胖乎乎的,她身边围着两 三个女人,两三个男人,老是踉她作对的那个中学生也陪伴着 她。我甚至还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先生们,我到这儿来是要谈谈不幸的大学生们受的痛 苦9并唤醒各地的大学生奋起抗议。”   但我跑掉了。我把自己的花结藏在口袋里,从我所知道 的后面的过道离开这幢房子到了街上。当然,首先我就去找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647   yii   他不愿见我。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写东西。听到我一再敲 门和呼唤,他隔着门答道:   “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葬送了,谁能要求我再做点什么   呢?”   “您什么也没有葬送,而只是帮忙把整个事情给弄糟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俏皮话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开开 门吧。应该采取措施;还会有人前来侮辱您的……”   我认为自己有权特别严厉,甚至求全责备。我怕他会干 出更加疯狂的事来。然而令我惊异的是,我发现他非常坚 定:   “您不要第一个跑来侮辱我。我感谢您早先的一切盛情, 但我再说一遍,我已葬送了同人们的一切关系,无论是好人还 是荪人。我正在给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写信,到现在为止我 一直把她忘了,这筒直不可原谅。如杲您愿意,就请您明天把 信给她送去,现在‘感谢’。”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您相信,情况的确比您砑想 的要严重。您是不是认为,您在那里把什么人给粉碎了?您   648   没有把任何人粉碎,自己却象一只空玻璃瓶那样摔得粉碎了 (噢,我当时既粗暴又毫不客气;如今回想起来实在痛心!)。您 根本就不必给达丽娅?帕夫洛夫娜写信……如今要是没有 我,您能往哪里躱呢?您懂得什么是实际生活吗?您大概又 在打什么主意了吧?倘若您又在打什么主意,那您只会再摔 一跤罢了……”   他站起来,走到门跟前。   “您跟他们来往并没有多久,却传染上了他们的语言和口   气,不辻上帝会原谅您的,我的朋友,上帝还会保佑您的。不   过我总是看到您身上有’些体面的感情的萌芽,而您说不定 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然,是暫时没有意识到,就象我 们所有这些俄国人一样。至于您所谈到的我的缺乏应付实际 的能力,那末我要提酲您注意我方才的一种想法:在我们俄 国,有不计其数的人整天只知道气愤欲狂地、而且象夏天的苍 蝇那样特别叫人讨厌地攻击别人缺乏应付实际的能力,不论 见到什么人都这么指责一通,唯独他自己例外。亲爱的,请您 记住,我现在很激动,您就别折磨我啦。我再次感谢您的一切 盛情,让我们象卡尔马津诺夫告别公众那样彼此分手吧,也就 是说,让我们尽可能宽宏大量地互相忘却吧。他那是耍滑头, 装出一副苦苦展求他过去的读者忘彳早他的模样5至于我嘛,我 可没有这么爱面子,我主要是寄希望于您鄹颗不够老练的心 还很年轻:您何苦老掂记着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呢? ‘活下去 吧,’我的朋友,就象娜斯塔霞在我过去的命名日里祝福我的   鄭样(这些可怜的人有时倒会说出充满哲理的、美妙动听的   话)。我不祝福您获得很多幸福——这会使您厌烦;我也不希   望您遭到不幸;根据老百姓的哲学,我只重复一句Z活下去 吧’,而且竭力不要过于烦恼;这个徒然的祝愿是我自己补充 的。好吧,别了,当真別了。您別站在我门口,我不会齐门 的。”   他走开了,此外我就一无所获。尽管他很“激动”,但他却 说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很有分量,而且显然竭力想给我留 下深刻印象。当然,他有点埋怨我,而且间接地报复了我,说 不定还是为了昨天的“带篷马车”和“可以拉开的地板”。他知 道,尽管取得了某种胜利,然而这天下午他当众落泪却使他处 于一种有点滑稽可笑的境地,而且没有一个人象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这样,在同朋友交往中如此看重形式的优美和严 谨。啊,我并不责怪他!然而他这种尽管受到种种刺激却依 然保持的一丝不苟和尖酸刻薄的作风,当时却使我放下心来:: 一个显然很少改变其平素作风的人,在这当儿自然不会去做 什么悲惨的或不适当的事情。当时我就是这样考虑的,可是 我的天哪,我犯了多大一个错误!我有许多事情都没有考虑 到……   在叙述种种事件之前,先让我把这封给达丽娅?帕夫洛 夫娜的信的头几行抄在这里,第二天她确实收到了这封信。   “我的孩子,我的手在发抖,但我已经结束了一切。我同 人们进行最后一次搏斗的时候您不在场;您没有去参加这次 ‘朗诵会,,您做得对。但是人们将会告诉您,在我们这个缺少丨 有性格的人的俄国,站出来了一个朝气蓬勃的人,尽管致命的丨 烕胁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还是对这些小儍瓜说了一句真; 话,那就是他们都是小儍瓜3噢,这都是一些可怜的、微不足   650   道的人,如此而已,可怜的小俊瓜-正是如此丨大肩巳定;   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城市,也不知道将去何方。我所喜爱的人 全都转过脸去不理我。但是您,您是个纯洁而天真的人,您是 个温顺的姑娘,根据一颗任性而专横的心的意志,您的命运差 一点儿同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当我在我们未能举行的婚礼 前夕流下了我胆怯的眼泪的时候,您可能很看不起我;不论您 是谁,您都不能不把我看作一个可笑的人,啊,我心灵的最后 呼唤是为了您,我最后的职责是为了您,为了您,为了您一个 人!我不能让您在想到我的时候永远把我看作一个忘恩负义 的蠢才,一个粗野的人和利己主义者,但是有一颗忘恩负义而 又冷酷无情的心,——唉,我忘不了这颗心,——大概每天都 会向您断言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共写了四大张纸。   为了回答他的“我不开门”,我用拳头在门上敲了三下,并 对他叫道,即使他当天打发鄒斯塔霞来找我三次,我也不会来 了,我甩开他便跑到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家里去了。   我在这儿目睹了一个令人气愤的场面:可怜的女人被人 当面欺骗了,而我却束手无策。其实我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我已经多少清醒了一点,并且认识到我只不过有一些感觉,一 些可疑的预感,如此而已。我看到她满面泪痕,几乎处于歇斯 底里状态,正用花露水敷着前额,还拿着一杯水。她面前站着 喋喋不休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好象被锁住了嘴巴那样默   i   5   6   不作声的公爵。她哭哭啼啼地尖叫着责备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背信弃义”。我立刻大吃一惊,因为她竟把全部失败,把这 个午会蒙受的全部耻辱,总之是把一切都单单归罪于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没有出席。   而在他的身上我却发现了一个重大变化:他仿佛很为什 么事情担心,几乎是板着面孔。通常他是从来不板着面孔的, 他总是笑嘻嘻的,哪怕生气的时候也不例外,而他是常常生气 的。噢,他现在也在生气,说话粗鲁,漫不经心,既懊恼又不耐 烦。他说,他一大早偶然去找加甘诺夫,在他的寓所里感到头 疼和恶心。唉,可怜的女人多么想再受一次欺骗啊!我发现, 他们正在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舞会是否照旧进行,也就 是说,节日的整个后半部分是否取消?在“方才蒙受的种神侮 辱”以后,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死也不肯去参加舞会,换句话 说,她打心眼儿里希望有人会逼着她去,而这个人又非得是 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她把他看成了一位先知,倘若他此 刻拂袖而去,着来她就得卧倒在床上了。但他并不想走开:他 自己也是满心希望今天能举行舞会,希望尤莉避?米海洛夫   娜一定参加......   “好啦,有什么好哭的呢!您不是一定要当众大闹一场 吗?不是要找一个人出出气吗?那末就拿我来出气好了,不 过要赶抉,因为时间不等人,您该拿定主意啦。咱们把朗诵弄 糟了,就拿舞会来弥补吧。公爵也是这种看法。是啊,太太, 幸亏有公爵在场,否剡您在那儿可怎么下台呢?”   公爵起初反对举行舞会(也就是反对尤莉娅?米海洛夫 娜在舞会上露面,而舞会则是非举行不可的),然而听到别人   652   这样接引他的意见援引了两三次以后,他也就渐渐哼哼哈哈 地表示同意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那种极其无礼的口气也使我感到吃 惊。哦,我现在要愤怒地驳斥后来传播开的无耻诽谤,居然有 人造谣说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有 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不可能有这回事。 他所以能占了她的上风,只不过因为他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 为她企图影响社交界和内阁的幻想撑腰打气,参与她的种种 计划,还亲自替她制订计划,用极其肉麻的阿谀奉承对她施加 影响,终于把她彻底怔服,使她觉得他已成为一个象空气一般 不可或缺的人物。   她看到了我,两眼闪闪发光地叫道:   “您问他,他也一直没有离开我,跟公爵一样。您说,这一 切岂不明明是个阴谋,是一个挖空心思要让我和安德列?安 东诺维奇无地自容的、卑鄙狡猾的阴谋?噢,他们是早有预谋 的!他们是有计划的。这是一帮人,整整一帮人!” *   “您跟往常一样未免言过其实了。您老是想入非非。不 过我倒很高兴见到这位先生……(他装出一副忘了我的名字 的样子),他会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们的。”   “我的意见,”我急忙说道,“同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意 见完全一致。这个阴谋实在太明显了。我把这些绦带给您送 来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舞会是否举行,——这当然与我 无关,因为这事我无权作主;但是我担任的干事的角色却结朿 了。请原谅我的激动,但我不能做违背常识和信念的事。” “您听,您听! ”她举起双手拍了一下。   653   “我听见了,先生,我现在要告诉您,”他向我转过身来, “我认为您准是吃了什么东西,所以才满口胡言。照我看来,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除了这个城市里早先发生过的、今后也永 远会发生的那些事情以外,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娜有什么阴谋?无非是一桩使人丢脸的丑事、蠢事罢了,可是 哪里有什么阴谋可言?尤莉桠?米海洛夫鄒一向宠着他们, 庇护他们,还平白无故地宽恕他们的一切淘气行为,难道他们 还会对她耍阴谋?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整整一个月来,我 一直喋喋不休地对您说了些什么?我向您提出过什么警告? 您跟所有这些人来往究竟所为何来?干吗非得跟这帮小人搅 在一起呢!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是想让他们团结起 来?难道他们会团结起来吗,您行行好吧!”   “您什么时候警告过我?恰好相反,您是赞成的,您甚至 还要求……老实说,我非常惊讶……您亲自把许多稀奇古怪 的人物带来看我。”   “正好相反,我跟您争论过,而不是赞成您,至于把他们带 来——我倒确实把他们带来过,不过那时他们已经成群结队 地去找过您了,而且我只是最近才把他们带来的,为了跳‘文 学的卡德里尔舞’,没有这些下流小人那可不成。不过我可以 打赌,今天有一二十个这样的下流货没有票就被放进场了!” “这是肯定的,”我证实道。   “您瞧,您已经同意了。您想想吧,近来在这儿,也就是说 在整个这座小城里,是什么样的风气?这简直就成了厚颜无 耻,不要脸皮;这简直就成了人们不停地议论纷纷的丑闻。是 谁鼓励的呢?是谁凭借自己的权威把它掩盖起来的呢?是谁   654   钯大家弄糖涂了呢?是谁惹恼了这帮小人的呢?这儿家家户 户的秘密都记在您的照片簿里了。不就是您抚摸过您那些诗 人和画画的人的脑袋吗?不就是您曾让利亚姆申吻您的小手 吗? 一名神学校学生不就是当着您的面把一个四等文官骂了 一顿,还用他的漆皮靴把傯女儿的连衣裙踩坏了吗?公众在 心里反对您,您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可是这一切全都是您干的呀,您自己干的!啊,我的天   哪!”   “不对,太太,我警告过您,我们争论过,您听见了吗,我们 争论过! ”   “您这是当面撒谎。”   “您说这话当然不费吹灰之力。您现在要找一个牺牲品 拿来出气;那就拿我出气吧,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如请您帮 忙,先生……(他始终想不起我的名字)咱们就扳着指头算算 吧:我可以肯定,除了利普京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阴谋,根-本-没-有!我可以证明,不过咱们首先来分析一下利普京。他 登台朗诵列比亚德金这个儍瓜的诗——莫非您认为这是一个 阴谋?您可知道,利普京可能觉得这不过是一粧俏皮的事儿 罢了?的确,的确俏皮。他不过是想逗大家发笑,让大家开 心,首先是想让他的女恩人尤莉桠#米海洛夫娜开心,如此而 已。您不相信?可是整整一个月来,这儿的一切岂不都是这 样?您可愿意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说真的,要是在别的情 况下,说不定就太平无事了! 一个粗鲁的玩笑,也许有点过 分,然而倒也滑稽,不是很滑稽吗?”   “怎么!您认为利普京的行为很俏皮?”尤莉娅*米海洛   655   夫鄒气愤若狂地叫道,“这么荒唐,这么不知深浅,这么卑鄙, 下流,这是预谋的,啊,您是故意这么说的!今后您自己也会 跟他们一起耍阴谋啦!”   “当然,我坐在后头,躲在那儿,操纵整个机器!不过要是 我参与了阴谋的话,——这一点您可得明白!——那末完蛋 的就不只是一个利普京了!那末照您看来,我跟爸爸也商量 好了,让他故意这样出乖露丑?好吧,太太,让爸爸登台朗诵, 这是谁的过错?谁在昨天还劝阻过您,就在昨天,昨天?”   “啊,昨天他是那末俏皮,我当时是这样考虑的,此外他也 很有风度:我想,他和卡尔马津诺夫……谁料到会是这么一个 结果!,,   “是啊,太太,就是这样。可是尽管那末俏皮,爸爸还是弄 糟了,倘若我预先知道他会弄得这么糟糕,那末毫无疑问,我 昨天就不会劝您别把山羊放进菜园,既然我无疑是参与了反 对您的节日的阴谋的,不是吗,太太?然而我昨天却劝阻过 您,——我劝阻您是因为我预感到了。当然,要预见到一切, 那是不可能的:在他开炮以前一分钟,想必连他自己也不知 道。对这些神经质的老头子,哪能象对别的人那样一般看待! 不过还可以挽救:为了使公众满意起见,您明天不妨按照行政 程序,并履行全套仪式,派两名医生前去问候他的健康状况, 甚至今天去也成,并直接把他送进医院,给他施冷敷。起妈大 家都会哈哈大笑,并看到根本就不值得生气。我今天就可以 在舞会上宣布这件事情,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卡尔马津诺夫 却是另一码事,他象一头年轻而又没有经验的蠢驴那样跑上 台去,拖拖拉拉垲把他那篇文章整整念了一个钟头,-毫无   疑河,他准是踉我阴谋策划好的! <让我也来拆个栏污/他想 道,‘好给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拆台!’ ”   “啊,卡尔马津诺夫,真可耻!我都羞死啦,为我们的覌众 羞得无地自容!”   “得啦吧,太太,我可不会羞死,我会把他烤熟的。观众是 对的。可是在卡尔马津诺夫的问题上又是谁的过错呢?我可 曾把他硬塞给您?我是否参加了他的崇拜者的行列?得了 吧,见他的鬼去,可那第三个疯子,那个政洽狂人,这却是另一 码事了。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失算了,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阴 谋。’,   “唉,您别说啦,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在这件事上是我 的错,我一个人的错! ”   “当然如此,太太,不过我倒要替您辩护。唉,谁会注意到 他们,注意到这些耿直的人呢!就是在彼得堡也防不住他们。 他可是由别人推荐给您的啊;还把他吹得那么了不起!那末 您就会同意,现在您甚至是非在舞会上露面不可了。因为这 可是一件要紧事儿,因为是您自己把他请上台去的。现在您正 该当众宣布,您跟这个人没有关系,小伙子已经落在警察手 中,您说不清怎么回事就给骗了。您应该气愤地宣布,您是这 个疯子的牺牲品。因为这个人是个疯子,如此而已。您在向 上呈报他的情况时也该这么说。我可受不了这些咬人的家 伙。我说的话也许更糟,不过我不是在台上说。现在他们恰 好正在吵吵嚷嚷地议论一个枢密官。”   “议论哪一个枢密官?谁在议论?”   “您瞧,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   657   对一个枢密官的事就一点也不知道?”   “枢密宫?”   “您瞧,他们深信,任命了一个枢密官来这儿当省长,他正 从彼得堡前来接替你们。我听见许多人都这么说。”   “我也听说了,”我证实道。   “这是谁说的?”尤莉娅?米海洛夫娜面红耳赤。   “您是问是谁第一个说的吧?我怎么知道。人们都这么 说。大家都在说。昨天说得特别厉害。大家对这件事不知怎 么都很认真,虽说压根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当然,那些比较 聪明也比较老练的人倒没有说,不过他们当中也有一些人在 听。”   “多卑鄙!而且……多荒唐!”   “正凶为如此,您现在必须露面,好让这些儍瓜瞧瞧。”   “老实说,我自己也感觉到我甚至非这样不可,但是…… 倘若又有一桩丢脸的事在等着我,那可怎么办呢?倘若人们 都不出席,那可怎么办呢?谁都不会去的,谁都不会,谁都不   人f ”   “您太激动了!您说他们不会去?那又干吗缝新衣呢,那 又干吗准备姑娘们的服装呢?今后我不承认您是个女人了。 您太不了解人了!”   “首席贵族夫人不会去的,不会去的!”   “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啦!他们为什么会不去呢?”他终 于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耻辱,丢脸——这就是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把它叫 做什么,可是在这事以后我可没脸见人了。”   658   “为什么呢?您究竟有什么过错?您干吗要把过失往自 己身上揽?更确切地说,有过失的岂不是观众,是您的那些老 人,您的那些家长?他们应该管束那帮坏蛋和无赖,一因为 那全是无赖和坏蛋在捣乱,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无 论在哪个社会里,也无论在什么地方,单靠警察是管不好的。 在我们这儿,每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得专派一名警察去保 护他。人们不明白,一个社会应该自己保护自己。但在我们 这里,鄹些家长们、大官们、妻子们和姑娘们在这种情况下又 做了什么呢?默不作声地在那里生气。简直太缺乏社会责任 感了,连几个淘气孩子都不敢管。”   “唉,这真是至理名言!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生气, 还??—左顾右盼。”   “既然这是真理,那您就该大声地、自豪地、严厉地把它说 出来。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您并没有失败。就是得让这些老 头子和母亲看看。噢,您会这么办的,当您的头脑清醒的时 候,您是有才能的。您会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并大声地、大声地 告诉他们的。然后给《呼声报》和《交易所公报》发一篇通讯。 请您等一等,我要亲自办这件事,我会替您把一切都安排好 的。当然,要多加小心,要照管好小吃部;您得请求公爵,   请求这位先生......正当我们必须重整旗鼓的时候,先生,您   可不能丟下我们不管。好啦,最后还有一点,您得跟安德列? 安东诺维奇手挽着手一齐出场。安德列?安东诺维奇身体怎 样?”   “蹰,一谈到这位天使般的人,您的评价总是那么不公道, 郄么不正确,那么使人难堪!”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叫道,她突   659   然一阵激动,几乎掉下眼泪,还把手绢拿到眼睛上去了。最初 的一刹那,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简直是吃了一惊:   “饶了我吧,我……我说了什么啦……我一向……”   “您从来不,从来不!您从来不对他讲一句公道话!”   “女人是从来都叫人没法理解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似笑非笑地埋怨道。   “他是个最真诚,最温和,最完美无缺的人! 一个最善良 的人! ”   “行行好吧,可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不好来着……我一向都 说他是个好人……”   “您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咱们不谈这个吧。我太不善于 替他辩护了。方才这位耶稣,就是首席贵族夫人,也冷嘲热讽 地暗示了几句昨天的事情。”   “噢,现在她可顾不上去暗示昨天的事喽,她满脑子都是 今天的事。您干吗这么担心她不会去参加舞会?假若她卷进 了这么一粧丑事,那她当然不会去的。说不定她也没有什么 过错,可是她的名声还是岌岌可危;她的手是脏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手是脏的?”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不能肯定,但是城里已经有人在议 论,说是她撮合的。”   “这是怎么回事?谁是她撮合的?”   “哎,莫非您还不知道? ”他装出一副真象是大为惊讶的模 样叫道,“是斯塔夫罗金和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呀!”   “怎么?什么?”我们全都嚷了起来。   680   “难道说你们真不知道?咳!这里老是发生种种不幸的 风流韵事: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心甘情愿地从首席贵族 夫人的轿式马车里下来,径直坐上了斯塔夫罗金的轿式马车, 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后者’ 一起悄悄地溜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 了。仅仅一个钟头之前,甚至还不到一个钟头。”   我们都呆若木鸡。不消说,接着大家就纷纷盘问他,然而 奇怪的是,虽说他曾“无意中”亲眼目睹此事,但他却不能详加 叙述。事情的经过仿佛是这样的:当首席贵族夫人带着莉莎 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朗诵”结束后乘车去莉莎母亲 (她的腿一直没好)家里的时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也就是 在大门一侧相距二十五步开外的地方,不知是谁的一辆轿式 马车在等候着。莉莎在大门口跳下车来,便径直朝这辆轿式 马车跑去;车上的小门打开了,接着重又关上。莉莎对马夫里 基?尼古拉耶维奇叫了一声原谅我吧!”——轿式马车便全 速向斯克沃列什尼基驰去。我们急忙问道:“这是事先安排好 的吗?轿式马车里坐着什么人?”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却回答 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啰9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他并未见 到斯塔夫罗金本人坐在马车里;坐在里面的说不定是仆人阿 列克谢?叶戈雷奇老头。我们又问您怎么碰巧也在那里? 您怎么肯定知道她乘车去斯克沃列什尼基了呢?”他回答说, 他碰巧也在那里,是因为他正好路过那儿,他见到莉莎以后, 甚至还跑到马车跟前(尽管他如此好奇,却还是没有看清,马 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不但不赶紧去 追,甚至都不想制止莉莎,当首席贵族夫人可着嗓门大喊:“她 去找斯塔夫罗金啦,她去找斯塔夫罗金啦!”的时候,他甚至伸   i   Co   6   出一只手去按住她。这时我蓦地忍不住了,便发狂一般对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嚷道:   “这全都是你干的,琢蛋!这就是你上午干的好事!你帮 斯塔夫罗金的忙,你坐轿式马车到了那里,你把莉莎拉进马 车……你,你,你!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他是您的敌人,他会 把您也给葬送的!要小心!”   于是我慌忙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而且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时我怎么就对 他叫嚷了这么一通。但是我完全猜中了:事后查明,事情的经 过几乎踉我对他所说的完全一样。最主要的是,他透露消息 时的那种显然虚伪的手法是太明显了。他不是一进屋子就立 刻把这件事当作首要的特别新闻告诉大家,而是装出一副以 为我们在他没来之前似乎就已经知道了的样子,而我们在这 么短促的一段时间里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我们知道,那末 在他谈起此事以前我们反正也不会对此保持沉默。他甚至也 不可能听见城里已经在对首席贵族夫人“议论纷纷”,其原因 依然是时间太短。此外,他在叙述的当儿曾有点庸俗而轻浮 地微笑了一两次,大概已经把我们当作完全受骗的儍瓜了。然 而我已顾不得他了;我相信了主要的事实,便忘乎所以地从尤 莉娅?米海洛夫娜家中跑了出来。这个奇灾大祸使我打心眼 里吃了一惊。我难过得几欲掉泪;是啊,说不定我确是吳了。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急忙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不料这个叫人伤脑筋的人依然不给开门。娜斯塔霞毕恭 毕敬地悄悄对我说,他已就寝了,可是我不相信。在莉莎家里 我把仆人们盘问了一番;他们证实莉莎跑了,但他们自己却一   662   无所知。家中一片惊慌;有病在身的太太过一会儿就昏过去 一次;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陪伴她。我觉得要把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叫出来是不可能的。当我问起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的时候,他们证实近几天来他一直在家中四处乱 窜,有时一天来两次。仆人们都很伤心,而且用一种特别尊敬 的口气谈到莉莎;他们都喜欢她。她毁了,完全毁了,——对 此我并不怀疑,但是对这件事的心理学方面我却一点也摸不 着头脑,尤其是在昨天她同斯塔夫罗金吵嘴以后。我可以在城 里四处奔走,到那些熟识的、幸灾乐祸的人家去打听情况,因 为这个消息现在当然已经传开了,但我觉得这么办是令人厌 恶的,也有失莉莎的体面。然而奇怪的是,我居然跑去找达丽 娅?帕夫洛夫娜,不过那里不接待我(从昨天以来,斯塔夫罗 金家不接待任何人);我不知道,倘若我见到她又能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去找她?我从她那儿去找她哥哥。沙托夫 闷闷不乐地默默听着。我发现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阴沉; 他心事重重,仿佛是勉强在听我讲话。他几乎一言未发,并开 始在他那个斗室的两个角落之间走来走去,皮靴的声音也比 平时更响。当我已经下楼的时候,他却在我身后叫嚷,要我去 找利普京:“您在那里什么都会知道的。”可是我并未去找利普 京,而是朝家中走去,但在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我又回 到沙托夫那儿,把门打开了一半,也不进去,未作任何解释便 简单明了地向他提出:“您今天要到玛丽娅?季莫费耶夫鄒那 里去吗?”听到这个问题,沙托夫骂了我一句,我便走了。我在 此圮下这件事,以免忘记就在当天晚上,他曾特意走到城市的 另一头去看望他久已未见的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他看到   她身心俱健,而列比亚德金却已喝得烂醉,睡在第一个房 间里的沙发上。这是在整九点的时候。翌日他在街上同我仓 猝相遇的当儿,他自己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在九点多钟的时 候就已经决定去参加舞会,但已不是以“担任干事的年轻人” 的身份前去(况且我的花结也留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家中 了),而是出于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想去听听(不提任何 问题)我们城里的人对所有这些事件一般是怎样议论的?何 况我还想看看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哪怕从远处看看也好。 我狠狠责备自己,我方才怎么就那样冒失地从她那里跑走   我至今还仿佛觉得,整个这一夜及其种种几乎是不可思 议的事件,以及凌晨的可怕“结局”,宛若一场骇人听闻的噩 梦,而且构成了我这部记事最沉痛的一部分,——起码对我来 说就是如此。虽然我去参加舞会的时候已经迟了,但总算还 是赶上了它的结尾,——它注定要这么快结束。我来到首席 贵族夫人府邸的大门口时已经十点多了,不久前曾在其中举 行朗诵会的那个白厅,尽管只过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却已经收 拾好了,而且不出所料,准备充当可供全城的人前来跳舞的主 要舞厅。但是,不论我当天上午对舞会的情况想象得有多么 糟糕,我还是没有预料到全部实际情况:上流社会的任何一个 家庭都没来参加舞会。甚至稍稍有点地位的官员也没有出席, ——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了。至于太太小姐,那末彼   664   得?斯捷潘诺维奇不久前的推测(这种推测如今看来显然是 很阴险的)原来一点也不正确:她们来的非常少;四个男人也 未必能摊到一位女士,而且她们又都是什么样的女士啊!团 里尉官的一些“难以名状的”妻子,邮政总局的一些职员和 各种微不足道的官员的女眷,三位医生夫人和她们的女儿;两 三个寒伧的女地主,我在上面有一次提到过的那位秘书的 七个女儿和一个侄女,一些商人的老婆,——尤莉娅?米海洛 夫娜所期待的是否就是这些人呢?就连商人也有一半未到。 至于男人,尽管我们那些显贵全体缺席,男人依然是密密麻麻 的,不过他们却给人留下举止轻薄、形迹可疑的印象。当然, 那儿也有一些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军官和他们的妻子,一些 譬如就象那位养了七个女儿的秘书那样非常循规蹈矩的家 长。所有这些温顺的、微不足道的人们的光临,正如这些先生 之中的一位所说,可说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从另一方面来 看,那些凑热闹的闲人,以及前不久被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怀疑为无票混入的人,看来却比白天更多了。这些人眼下 全都坐在小吃部里,他们一进门就径直朝小吃部走去,仿佛那 里是他们事先约定的地点。起码我有这神感觉。小吃部设在 列厅尽头一个宽敞的大厅里,俱乐部厨房的全部魅力,以及陈 列得引人入胜的各种小菜和佳酿,均已随同普罗霍雷奇一起 搬了进去。我发现鄭儿有些人几乎是穿着破衣烂衫,他们的 服装使人感到非常可疑,根本不适合于参加舞会,显然有人费 了好大命劲才使他们从烂醉中清醒过来片刻,天知道这些外 烛人是从哪里弄来的。当然,我知道,按照尤莉娅?米海洛夫 _的主意,这场舞会应该办得非常民主,“哪怕在小市民中居   665   然有人毖钱买票,也不该加以拒绝”。她是敢于在媳的委员会 里说这种话的,因为她完全相信,在我们城里的鄹些全都一贫 如洗的小市民当中,谁也不会想到要去买票。尽管委员会充 潇了民主精神,我却依然怀疑会让这些面色阴沉、几乎穿着破 衣烂衫的人入场。然而究竟是谁把他们放进来的,又抱着什 么目的放他们进来的呢?利普京和利亚姆申已被解除了他们 的干事职务(虽然他们也出席了舞会,参加了“文学的卡德里 尔舞”);然而使我奇怪的是,利普京的职务被前不久郅个因跟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争吵而使“午会”蒙受了奇耻大辱的神 学校学生所代替,而利亚姆串的职务则被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本人取而代之;在这种情况下又能预料到会出什么事呢?我 竭力倾听人们的谈话。有些意见古怪得使我吃惊。譬如说, 有一小撮人断定,斯塔夫罗金跟莉莎的事完全是尤莉麵?米 海洛夫娜精心策划的,为此她还从斯塔夫罗金那里得到了一 笔钱。甚至把钱数也说出来了。他们断言,她甚至也是抱着 这个目的才举办节日活动的;城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的底细, 所以有一半都没来参加舞会,列姆布克本人大为惊讶,简直都 “六神无主”了,于是她现在便把他当作疯子“领着”他。—— 人们在那里还笑个不停,笑得那么嘶哑、古怪而滑头。大家还 起劲地批评舞会,毫不客气地咒骂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总 之,在这一片七嘴八舌、语无伦次、醉意朦陇、吵吵嚷嚷的议论 声中,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查不明究竟。与此同时,小吃部 里也有一些只是前来寻欢作乐的人,甚至还有一些对任何事 情都不会感到惊讶和害粕的女士,她们非常和蔼可亲,也非常 快活,大都是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军官太太。他们三个一   666   群、五个一伙遨单独围在一张強小桌旁,兴高采烈地喝茶。对 于半数来宾来说,小吃部几乎变成了一个温暧的栖身处。可 是过一会儿这群人就要全部拥进舞厅;想起来就叫人害   这当儿,在公爵的参与下,白厅里已经马马虎虎地凑成了 三组卡德里尔舞。小姐们跳着舞,父母们则愉快地瞧着她们。 然而在这些可敬的人物之中,这时已有许多人在开始考虑,在 让自己的女儿快活了一阵以后,他们如何才能及时离开,而不 等到“开始出乱子”的时候。大家都确信一定会出乱子。若是 要我描述尤莉娅?米海洛夫銻的精神状态,那可不大容易。我 没有跟她攀谈,虽然我常常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我一进门 便向她鞠了一躬,但她没有答礼,因为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确 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是痛苦的,眼神是鄙薄而高傲的,但 也是迷惘而惊慌的。她显然是痛苦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呢?她一定得离开,最主要的 是,一定得把丈夫带走,而她却留下了!从她的脸上就可以看 组,她的双目“完全睁着”,而且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姥甚至也没有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叫到跟前(他自己也好 象在回避她;我看见他在小吃部里,傯非常高兴)。但是她依 然待在舞会上,而且一刻都不让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离开她 的身边。啊,直到最后一刻,甚至就在当天上午,她也会怀着 非常诚挚的愤怒否认对他的健康情况的任何暗示。但是现在 她的两眼也得为此睁开。至于我,我一眼看去就觉得安德 列?安东诺维奇的气色比当天上午还要糟。看来他有点神志 恍惚,几乎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有时他蓦地以严峻得出人   667   意料的神色环首四顾,譬如说,他就这样瞧过我一两次A有一 次他想说点什么,一开头嗓门很高、很响,但却没有说完,使得. 偶然来到他旁边的一位谦恭的年老官员几乎吓了一跳。但 是,甚至这一半文质彬彬的、待在白厅里的来宾,也阴沉而胆 怯地躲着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同时又用非常奇怪的目光瞧 着她的丈夫,这目光是聚精会神和毫不掩饰的,同他们的惊恐 不安显得很不和谐。   “这一点也刺痛了我,于是我也突然开始琢磨起安德 列*安东诺维奇来了,”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事后向我承 认。   是啊,她又犯了一个错误!大概前不久在我跑掉以后,她 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商定了舞会应该举行,她也应该出席, ——大概她又走进了已在“朗诵会”上彻底“垮掉”的安德列? 安东诺维奇的书斋,又施展出她浑身的魅力,终于说服了他跟.   *   自己一同前来。但她现在准是痛苦极了!但她还是不走!究 竟是傲气在折磨她,还是她简直都神不守舍了——我不得而 知。尽管她还是那么高傲,却又低声下气而且面带笑容地试 图同别的女士攀谈,但她们立刻慌张起来,忙用“是,太太”和 “不,太太”这一类筒短的、表示不信任的话来敷衍她5而且显 然在回避她。   在我市那些无可争议的大官当中,只有一位来参加舞会 ——这就是那位高贵的退役将军,我对他已作过一次描写,在 斯塔夫罗金同加甘诺夫决斗以后,他曾在首席贵族夫人府上 “为大家急不可耐的心情打开了闸门”。他大摇大摆地在各个 大厅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听听,竭力摆出一副主要是   60S   来监督这儿的风气,而并不显然是为了寻欢作乐的姿态。末了 他安安稳稳地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身边找了个地方垡下, 而且踉嫱寸步不离,显然想竭力鼓舞她和安慰勉。毫无疑问, 他是一位极好的好人,官衔很高,而且已经老到了这样的程 度,甚至他的同情也是可以容忍的。但是要她暗自承认,这个 饶舌的老家伙之所以胆敢同情她,而且几乎是庇护鏡,乃是由 于他明白自己的光临给了她面子,这倒是一件叫人十分恼火 的事情。而将军却还是死乞白赖地唠叨个不休。   “据说一个城市若是没有七个正人君子那可不成……好 象是七个,我记不得准-确-的数目了。我不知道,在我市的这 七位……毫无疑问的正人君子当中,有几位……荣幸地出席 了您的舞会,不过,尽管他们出席了,可我却开始感到自己不 大安全,您会原谅我的,可爱的女士,不是吗?我这么说是打-个-比-方,不过我去过小吃部,所幸我总算安然无恙地逃了出 来……我们最宝贵的普罗霍雷奇待在那里可不大合适,看来 他的摊摊不到明天早上就得垮台。不过我倒觉得好笑。我就 等着瞧瞧那‘文-学-的卡德里尔舞’究竟是个什么名堂,然后 我就可以回家睡觉了。请您原谅我这个患痛风病的老人,我 睡得比较早,我也要劝您早点‘睡觉去’,就象人们对孩子们说 的那样。我上这儿来为的是看看那些年轻美人……当然,除 了这儿以外,我在任何地方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年轻美人…… 她们全都住在河对岸,而我又去不了那儿。有一名军官…… 好象是猎骑兵军官……他的老婆长得还真不坏,很标致…… 而且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跟这调皮丫头说过话;她很活 泼……姑娘们也很鲜艳;不过也就是这样;除了鲜艳以外就喻   669   也没有啦。不过看见她们我还是很高兴。有的正含苞欲放I 只是嘴唇厚了点。一般说来,俄国女人的脸蛋都缺乏那种端 庄之美……而且有点象是春饼……您会原谅我的,不是 吗……不过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笑眯眯的眼睛。这些含苞 欲放的花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两年是很-迷-人的,甚至在三年 内……往后她们就控制不住地渐渐发胖……在她们丈夫身上 引起了那种可悲的冷-淡?■主-义,这种冷淡主义大大促进了妇 女问题的发展……只要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正确的话…… 嗯。大厅倒不错;房间收拾得不坏。有可能比这要糟。音乐 有可能糟得多……我不是说准会如此。一个不好的印象是女 士们来的不多。至于穿着打扮我就-不-去说-了。这个穿灰 裤子的家伙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跳-康-康-舞①,这可不好。 倘若他是一时高兴,我可以原谅他,何況他还是这儿的药剂 师……但是十点多钟就是对药剂师来说也还是为时尚早…… 小吃部里有两个人打架也没有被撵出去。到十点多钟的时候 若是有人打架,还是得把他们撵出去,不管公众是什么风 气……两点多钟则是另一码事了,那时就必须向舆论让步, ——只要这个舞会能开到两点多钟。不过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鄕没有履行诺言,也没有把花送来。哼,她现在顾不上送花 啦,可怜的母亲!还有可怜的莉莎,您听说了吗?据说是一件 秘密勾当,而且……而且又是斯塔夫罗金登台表演……哼。我 真想回家睡觉啦……老是打盹。这‘文-学-的-卡德里尔舞’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陋?”   ①法国游艺场中的一种下流舞蹈。   670   “文学的卡德里尔舞”?终于开始了。最近以来,城里的 人只要一谈起即将举行的舞会,总是马上就会谈到这“文学的 卡德里尔舞”,由于谁也想象不出它究竟是什么玩艺儿,所以 它也就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它能否获得成功——这可是一 粧再危险不过的事,而结果又是那么叫人扫兴!   白厅的几个迄今一直锁着的侧门全都打开了,几个戴着 假面具的人突然出现。观众急不可耐地把他们围住了。小吃 部里的人一个不剩地一下子拥进了大厅。戴假面具的人站好 位置淮备跳舞。我好不蓉易挤到前面去了,正巧在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冯?列姆布克和那位将军后面找了个地方。这当 儿,迄今一直不见踪影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跳到尤莉娅? 米海洛夫娜跟前来了。   “我一直在小吃部里照看,”他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 那样嗫嚅道,不过他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以便让她气得更厉 窖些。她气得满脸通红。   “起码您现在总不该骗我呀,不要脸的家伙! ”她几乎是高   声喊叫起来,所以大厅里的人也都听见了。彼得?斯捷潘诺   .. -____ . _____   —>■_^ II刚螓?母-1_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对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的三份报刊作了   讽刺性的描写:(1)《呼声报》--八六三至一八八三年在彼得堡发行。   就其销路而言,《呼声报》当时在报界居特殊地位;其发行额一度高达两   万。(2)《行动》--八六六至一八八八年发行的急进民主主义月刊,   其前身是一八六六年被政府查封的《俄罗斯言论》。(3)《莫斯科新闻》 ——从一八六三年起由卡特科夫出版之具有反动、保守倾向的报纸。据 考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写“文学的卡德里尔舞”和尤莉娅?米海洛夫   挪举办的舞会时所裉据的素材,可能是这样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八   六九年二月二十八日,“莫斯科艺术家小组”在莫斯科贵族俱乐部大厅里 举行了一次化装舞会,舞会上表演了“文学的卡德里尔舞”。   I   7   CO   维奇非常满意地跑开了。   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比喻能比这个“文学的卡德里尔舞”更 为可怜,更为粗俗,更为平庸乏味的了。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能 比这更加不适合于我们公众的了;然而据说这还是卡尔马津 诺夫想出来的呢。诚然,这是利普京排练的,他还请教过曾出 席维尔金斯基家晚会的那个跛腿教师。然而主意毕竟还是卡 尔马津诺夫出的,据说他甚至自己也想打扮起来并扮演一 个特别的和独出心裁的角色。这卡德里尔舞由六对可怜的、 戴假面具的人组成,——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他 们穿的衣服跟大家是一样的。譬如说,有一位上了岁数的先 生,个子不高,穿着燕尾服,——总之,跟大家穿的一样,—— 蓄着一部可敬的花白胡子? (胡子被扎了起来,这就是他的全 部打扮),他跳舞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庄重的表情在原地走来 走去,频频跨着细碎步子,几乎就在原地未动。他用温和然而 嘶哑的男低音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嘶哑的声音准是影射一 份著名的报纸。面对这个戴假面具的人跳舞的是两名巨人, 一名是X,一名是Z,这两个字母别在他们的燕尾服上,至于 这个X和Z影射什么,却一直未加说明。“正直的俄罗斯思 想”由一位中年先生扮演,他戴着眼镜,穿着燕尾服,戴着手 套,并且一上了镣铐(真正的镣铐)?。这个思想的腋下夹   ①这大概是指《呼声报》的出版者安?克拉耶夫斯基。   @这是俏皮地形容《呼声报》那种隐隐约约、极其谨慎的自由主义,这种自 由主义并不妨碍该报在许多场合为反动报刊帮腔。   ③影射《行动》月刊及其著名的撰稿人受到政府的残酷镔压。不过“镣拷”一 词在这里可能还有另一种涵义:在京城的刊物中,《行动》是在一八六五 年颁布了新的《出版物规章》后唯一的一份仍未摆脱付印前检查的刊物。   672   着一个装着什么“案卷”①的皮包。衣袋里露出一封寄自国外 的、已经拆幵的信②,此信可以向一切表示怀疑的人证明“正 直的俄罗斯思想”的确是正直的。所有这一切都由司仪口头 加以说明,因为衣袋里露出来的信是不能阅读的。在“正直的 俄罗斯思想”举起的右手里握着一只大酒杯,仿佛想发表祝酒 辞似的。跟他并排的两侧各有一位剪短发的女虚无主义者用 细碎步在走动,对面也有一位上了岁数的先生在跳舞,他穿着 燕尾服,但拿着一根沉甸甸的粗棍子,仿佛代表一家虽非彼得 堡出版,但却令人生畏的出版物:“我要你停刊一你就得完 蛋。”③尽管他手执大棒,但他怎么也受不了“正直的俄罗斯思 想”那一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镜,他竭力左顾右盼,当他跳双 人舞的时候,则不停地弯腰、旋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 大概被良心折磨得痛苦不堪了……不过我可记不得所有这些 荒唐的把戏;反来复去总是这一套,末了使得我羞愧得无地自 容。全体观众似乎也流露出同样的羞愧感,甚至从小吃部里 出来的那些最阴沉的人也不例外。大家沉默了片刻,气愤而 又纳闷地瞧着。人一感到羞愧,通常就开始生气,并喜欢玩世 不恭。我们的观众渐渐嘟哝起来了。   “这究竟是什么名堂?”一个从小吃部出来的人在一帮子 人当中咕哝道。   ^------——n- - -r —T --T..■   ①在俄文中,“案卷”和“行动”是同一个词。   ②影射《行动》同俄国革命侨民的联系。   ③这里显然是描写《莫斯科新闻》的出版者卡特科夫。卡特科夫利用他在 政界的关系,俨然以负责监视俄国报界在政治上是否“可靠”的人物自 居,并经常在_些告密性文章中陷害和攻击包括《行动 >月刊在内的进步 报刊。   673   “简直是胡闹。”   “这是一种文学。在批评《呼声报》哩。”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另一帮人议论道:   “蠢驴! ”   “不对,他们不是蠢驴,我们才是蠢驴。”   “为什么你是蠢驴?”   “我不是蠢驴。”   “既然你都不是蠢驴,我就更不用说了。”   第三帮人议论道:   “真该给他们一下,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 ”   “把整个大厅绐他摇培! ”   第四帮人议论道:   “列姆布克夫妇怎么看着也不害臊?”   “他们干吗害臊?你不是也没害臊吗?”   “我都害臊了,而他还是省长呢。”   “你是个猪。”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平淡无奇的舞会,” 一*位紧挨着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的女士恶毒地说道,显然希望她的话能 被听见。这位女士有四十上下,体态丰满,搽着厕脂,穿一件   颜色鲜艳的绸制连衣裙;城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她,但谁也没有 接待过她。她是一个五等文官的遗孀,丈夫给她留下一幢木头 房子和一笔微薄的生活费,但她却过得不坏,还养了几匹马。 两个月前她去拜访过尤莉娅6米海洛夫娜,但后者未接待她。 “这是完全在预料中的,夫人,”她补充道,蛮横无礼地臟   074   了瞧尤莉桠?米海洛夫娜的眼睛。   “既然您能预料到,那您又为什么要光临呢?”尤莉娅*米   海洛夫娜忍不住了。   “因为我太天真了,夫人,”活泼的女士立刻毫不客气地说 道,而且浑身都激动起来(她巴不得大吵一架h但是将军把她 们俩隔开了:   “亲爱的夫人,”他向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俯下身去,“您真 该走了。我们只会妨碍他们,没有我们,他们会玩得更痛快。 您已经做到了一切,您为他们开了舞会,那就别打扰他们了   吧......而且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好象也并不?■十??分-满-   意……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然而已经迟了。   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一直气愤 而又纳闷地看着跳舞的人,而当观众开始议论的时候,他就开 始不安地东张西望。这时他第一次看见了几个从小吃部出来 的人;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观众突然对卡德里 尔舞中的一个把戏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个手执大棒跳 舞的“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的出版者,终于感到受不 了“正直的俄罗斯思想”那副盯住他的眼镜,又不知道怎么躲 开它,当他跳最后一个舞姿的时候,他蓦地双手着地,两脚朝 天,迎着那一副眼镜走了过去,顺便说说,这大概是表示“令人 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经常颠倒是非。由于只有利亚姆申 一个人会拿大顶,所以就由他来扮演手执大棒的出版者。尤 莉魅?米海洛夫挪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拿大顶。“他们把这一 点瞒住我,瞒住我,”事后她曾一再绝望而又气愤地对我说。覌   675   众的暌堂大笑当然并不是由于跟任何人都毫不相干的影射, 而只不过是由于居然有人穿着带后襟的燕尾服拿大顶。列姆 布克勃然大怒,浑身发抖。   “混蛋!”他指着利亚姆申嚷道,“抓住这个坏蛋,把他倒过 来……叫他脚朝下……头……头冲上……冲上!”   利亜姆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笑声更响了。   “把嘻嘻哈哈的坏蛋全赶出去!”列姆布克蓦地下令。群 欢哗然,又哄堂大笑起来。   “这可不成,阁下。”   “公众可骂不得啊,先生。”   “你自己才是个笨蛋! ”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有人喊道。   “海盗! ”另一端有人嚷道。   列姆布克迅速朝喊声传来的地方转过身去,脸色煞白。他 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傻笑,——仿佛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并想起 了什么。   “先生们,”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向围过来的人群说道,同 时把丈夫拉到自己背后,“先生们,请原谅安德列?安东诺维   奇,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不大舒服......请原谅......原谅他吧,   先生们!”   我确实听到她说请原谅”。这件事来得很快。可是我 的确记得,部分群众就在这当儿匆匆跑出了大厅,就在尤莉 娅?米海洛夫鄒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他们仿佛吓了一跳。我 甚至还记得一个女人用歇斯底里的哭声叫道:   “啊,又象前不久那样!”   就在这开始乱作一团的当儿,的确“又象前不久那样”,突   676   然又爆发了一颗炸弹。   “失火了!河对岸全烧着了!”   只是我不记得这声可怕的叫喊最初是从哪儿传来的:是 在大厅里喊的呢,还是有个什么人从穿堂里往阶梯下跑去 时喊出来的,但是随之而来的那种惊慌失措的情景我简直都 不想去描述了。前来参加舞会的客人一大半是从河对岸来 的——他们不是那儿的木头房子的房主,就是这些房子里的 住户。他们冲到窗前,一霎间便把窗帘拉开,把百叶窗拆下 了。河对岸一片红光。诚然,火灾还刚刚开始,但在三个不同 的地方已是火光冲天,——这就叫人大惊失色了。   “纵火!什皮古林工人!”人群嚎叫道。   我记得几个很有特色的叫喊声:   “我的心预感到了会有人纵火,这些天来它一直有这种感   觉!”   “什皮古林工人,什皮古林工人,再没有别人! ”   “这是故意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好在那里纵火! ”   这最后一个最叫人奇怪的喊声出自一个女人之口,这是 家产被付之一炬的科罗鲍奇卡?无心的、情不自禁的呼声。大 家都向出口拥去。至于人们在前厅里寻找皮大衣、头巾和女 大衣时那种混乱的情景,吓坏了的女人们的尖叫,小姐们的啼 哭,我这里就不去描写了。倒也未必有人偷东西,不过在这样 混乱的局面下,有些人由于没有找到自己的大衣而只得不穿 大衣出去,那也并不奇怪,事后城里的人对此议论了很久,而   ①见本书第一五七页注①。   677   且添油加黯,说得神乎其神。列姆布克和尤莉嬗?米海洛夫 娜几乎被人群挤到门口了。   “钯所有的人都给我拦住!不放一个出去!”列姆布克威 严地向拥挤的人群伸出一只手去,大喝了一声,“进行最严格 的全面搜查,赶快!”   大厅里响起一片怒骂声。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安德列?安东诺维奇! ”尤莉 娅?米海洛夫娜叫道,她完全绝望了。   “首先把她抓起来! ”他威严地指着她嚷道,“先搜查她!举 行舞会就是为了纵火……”   她尖叫一声便昏过去了(噢,这一次当然是真的昏过去 了〉。我、公爵和将军赶忙去扶她;在此危急关头,也有一些别 的人来帮助我们,甚至还有女士。我们把不幸的女人从这个 地狱里扶上了轿式马车;但是她直到到达家门口的时候才清 醒过来,她的第一声叫喊又是呼唤安德列?安东诺维奇的。随 着她的种种幻想一一破灭,在她面前便只剩下一个安德列? 安东诺维奇了。派人去清大夫。我在她身边守候了整整一个 小时,公爵也是如此;将军突然大发慈悲(虽然他自己也吓得 胆战心惊),说他通宵都不想离开“不幸的女人的卧榻”,可是 过了十分钟,大夫还没有赶到,他却已在大厅里的一张圈椅上 睡着了,我们也不去惊扰他。   急于离开舞会前去救火的警察局长,终于在我们走后把 安德列?安东诺维奇从大厅里弄了出来,他本想让他坐上马 车跟尤莉娅?米海洛夫娜一起回家,而且苦口婆心地劝省长 大人“休息”。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坚持让他休息。当然,安   678   德列?安东诺维奇对这休息二字连听都不愿听,而是拚命要 到火灾现场去;不过这并不是理由。结果他还是让他坐上自 己的轻便马车视察火灾去了。后来他告诉我们,列姆布克一 路上指手划脚,“大叫大嚷地发布命令,可这些命令都非常特 别,所以没法执行”。后来又呈报上司,说省长大人当时因“突 然受惊”而得了震颤性谵妄症。   至于舞会如何结朿,那就无须说了。有几十个闲人还留 在各个大厅里,甚至还有一些女士跟他们在一起。一个警察 也没有。他们不让乐队离开,还揍那些想溜掉的乐师。天烧 亮的时候,他们把“普罗霍雷奇的摊摊”拆得一干二净,喝得酩 酊大醉,胡天胡帝地狂跳科马林舞,把各个房间弄得一塌糊 涂,直到黎明时分,在这帮人中才有一部分喝得烂醉的家伙赶 到烧成了一片灰烬的火灾场去制造新的麻烦去了……另一半 人就在各个大厅里过夜,他们烂醉如泥、横七竖八地躺在丝绒 沙发和地板上,周围的一切都被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凌晨,他 们刚刚醒来,便步履蹒跚地上街去了。为我省家庭女教师举行 的节日活动就这样结朿了。   火灾之所以吓坏了我们河对岸的居民,就是因为这显然 是蓄意纵火。值得注意的是,当第一个人刚刚喊出“失火了” 的时候,马上就有另一个人喊道:“什皮古林工人放火啦。”如 今已经清清楚楚烛查明,的确有三名什皮古林工人参与了纵 火,但是仅此而已;至于该厂的其他工人,无论是舆论还是官   679   方都认为他们完全无罪。除了这三个坏蛋(其中的一个已经 被捕并供认不讳,另外的两个至今仍逍遥法外)以外,苦役犯 费季卡无疑也参与了纵火。有关火灾的起源,目前确切查明 的就是这些;至于人们的猜测,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这三 个坏蛋出于什么动机呢?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呢?这 一切都很难回答,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由于风势很大,河对岸的房屋又几乎全是木头的,最后还 因为在三处同时纵火,所以火势蔓延迅速,以锐不可当之势席 卷了整个地区(不过这场火灾应该说是从两处蔓延开的:第三 处几乎是在刚刚燃着的时候就被扑灭了,关于这一点留待以 后再说)。但是在京城报纸的通讯中,我们的不幸依然被夸大 了。大体上说来,整个河对岸地区被烧毁的不超过四分之一 (可能还要少)。我们的消防队同城市的G积与人口相比虽然 还是比较弱的,但是却干得非常认真而且很有献身精神。但 是,倘若风势到凌晨仍不发生变化(风在破晓之前突然停了), 那末即使有居民的通力协助,消防队也不会有多大作为。从 舞会上跑出来后过了一个小时,我也钻到河对岸去了,当时大 火已经烧得很猛。跟河道平行的一条街全都烧着了。火光冲 天,恍若白昼。火灾的景象我在此就不详加描述了:谁在俄国 没见过火灾?在紧挨着失火的街道的那些胡同里,那种混乱 和拥挤的情况真是难以形容。居民们认为大火肯定会蔓延过 来,便把家产都拖了出来,但还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住宅,便坐 在拖出来的箱笼和羽毛褥子上等候,人人都待在自己的窗口 底下。一部分男性居民在干非常吃力的工作,他们毫不吝惜 地砍倒了篱笆,甚至把靠近大火而且迎风的茅舍完全拆掉。只   680   有从梦中惊醒的小孩子在啼哭,还有一些已经把自己的破烂 东西拖了出来的娘儿们在哭天抢地地哀号。那些还没有完成 任务的人仍在默默地、卖劲地搬运家当。火星与余烬远远地飞 向四面八方;人们尽可能地把它们扑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 跑来的居民都挤在大火跟前观看。有的帮助灭火,有的刺袖 手旁观。夜间的大火总是会产生使人激动而又开心的效果; 焰火就是根据这一点发明出来的;不过在放焰火的时候火焰 总是优美而有规则的,而且十分安全,给人留下轻松有趣的印 象,犹如喝了一大杯香槟。真正的火灾却是另一码事了:郯时 恐怖的景象和一种个人危险感,外加夜间的大火所产生的某 种使人开心的效果,会在旁观者身上(当然不会在遭了火灾 的居民身上)引起脑震荡,而且似乎在向他自己的破坏本能挑 战,呜呼!这种本能隐藏在每一个人心里,甚至也潜伏在一个 最温顺而且有了家室的九等文官的心间……这种阴暗的感觉 几乎总是令人陶醉的。“我确实不知道,是否能够在观看火灾 的时候不怀着某种快感? ”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一次 对我说的一句原话,当时他刚看完偶然碰上的一场夜间的火 灾,脑子里还保留着第一次见到火灾情况所产生的印象。不 消说,就是这个欣赏夜间大火的人将亲自扑到火中去救出一 个陷入火海的婴儿或老太婆;不过这已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紧紧地跟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不消打听就来到了最 主要也最危险的地点,终于在那里看到了列姆布克,我是根据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本人的委托前来找他的。他的情况既古 怪又特别。他站在拆毁了的篱笆跟前;在他的左边相距大约 三十步的地方,矗立着一幢几乎已完全烧光了的两层木房的   1   O0   6   黑魆魆的残骸,那木房每?-层的窗户都变成了黑窟窿,屋顶已 经塌了,火焰还在烧焦了的圆木上爬来爬去。在院子的尽头, 距失火的房子二十步开外,一幢也是两层的厢房开始着火了, 消防队员正在不遗余力地救火。在右边,消防队员和群众正 在保护一幢相当大的木头房子,它虽然还没有烧着,但是已经 起了好几次火,最后不免还是要被烧掉。列姆布克面对着廂 房,一边叫嚷一边打手势,还发布一些谁也不去执行的命令。 我当时觉得,人们已经把他扔在一边而且根本不再理他了。起 码在把他团团围住的那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们(其中有几位 老爷,甚至还有一位大教堂的大祭司)当中,没有一个人跟他 说话,也不想把他带走,尽管他们都在好奇而惊讶地听他叫 嚷。列姆布克面色苍白,目光炯炯,他说的都是一些最叫人奇 怪的事;此外,他还没戴帽子,他早就把帽子弄丢了。   “这完全是纵火!这是虚无主义!要是什么东西着火了, 这就是虚无主义! ”我几乎是怀着恐怖的心情听着,虽说并没 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然而明显的现实却总有?一种令人震 惊的因素。   “阁下,”一名警察分局长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跟前,“是否 还是回家休息一下为好……否则就是站在这儿对阁下也是有 危险的。”   我事后获悉,这位警察分局长是由警察局长特意蒎到安 德列?安东诺维奇身边来照料他的,他得千方百计地设法把 他送回家去,倘有危险甚至可以强迫他回去,——这项任务显 然是执行者难于胜任的。   “遭了火灾的人的眼泪可以檫干,但城市却毁于一旦。这   682   都是四个坏蛋干的,四个半坏蛋。把那个坏蛋抓起来!这里 就他一个,而四个半人却受到他的诽谤。他骗取一些人家的 敬意。他利用家庭女教师来烧房子。这是卑鄙的,卑鄙的! 啊,他在干什么啊!”他叫了起来,因为他蓦地看见在着了火的 厢房的屋顼上有一名消防队员,他脚下的屋顶已经燃着了,四 周也正在起火,“把他拉下来,把他拉下来,他会摔下来的,他 会被烧着的,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在灭火,阁下。”   “未必如此。火灾是在人们的头脑里,而不是在屋顶上。 把饱拉下来,然后丢开这一切!最好是丢开,最好是丢开!让 它自行熄灭吧!哎哟,谁还在哭? 一个老太婆!有一个老太 婆在叫,为什么把老太婆给忘了?”   果然,在着了火的廂房的底层,有一个被遗忘了的八十岁 老太婆在喊叫,她是失火的房子的主人,即一个商人的亲戚a 不过她并不是被忘掉了,而是她在还有可能回去的时候自己 冏到失火的房子里去,奋不顾身地想从拐角上一间还没有烧 着的斗室里把她的羽毛褥子拖出来。她进去以后,那间斗室 也烧了起来,所以她就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热得叫喊 不已,但她还在拚命用衰老的双手把羽毛褥子从一扇打破了 的玻璃窗的窗框里往外塞。列姆布克急忙跑过去帮助她。大 家都看到他跑到窗前,抓住羽毛褥子的一角,使出浑身气力把 它从窗子里往外拽。不巧就在这个当儿,一块折断了的木梃 从屋顶飞下来,击中了这个不幸的人儿。木板并未把他砸死, R是在飞下来的时候有一头檫着了他的脖子,但是安德列?安 东诺维奇的宦海生涯却从此断送,至少在我们这儿是这样;这   683   一击使他站不住了,他倒在地上便失去了知觉。   阴沉而忧郁的黎明终于来临。火势变小了;风停以后突 然一片岑寂,后来就下起毛毛细雨来了,那雨仿佛是过了筛 的。那时我已来到河对岸的另一个地区,距列姆布克倒下的地 方很远,我在那儿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些很奇怪的议论。发现 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在那个地区最远的一端,在一块块菜园后 面的一片空地上,在距另一幢房屋至少有五十步的地方,有一 幢刚刚建成的小木房,火灾刚刚发生,这幢孤零零的房子便着 火了,几乎比别的房子着得都早。就算它失火了,但是由于隔 得很远,它也不可能使火灾蔓延到城里的任何一幢房子,反过 来说,——即使整个河对岸全都烧着了,那末不管风势多大, 也只有这一幢房子能幸免于难。可见它是单独地自行起火 的,因此也就并非偶然。然而最主要的在于它并未烧光,天亮 的时候屋子里就发现了怪事。这幢新房的主人是住在毗邻的 村庄里的一个市民,他一看到他的新房子起火便马上赶到,在 邻居的帮助下把垛在墙边的一堆燃着了的木柴扒开,终于保 住了这幢房子。但是这房子里住着人一那个全城闻名的大 尉和他的妹妹,还有一个侍候他们的半老的女仆,这天夜里, 这三个人一大尉、他的妹妹和女仆全無被杀死了,显然还被 抢劫了。(当列姆布克抢救羽毛褥子的时候,警察局长也曾暂 时离开火灾场到这儿来过一趟。)凌晨消息传了开去,一大群 形形色色的人,甚至还有河对岸遭了火灾的居民,都向空地上 的这幢新房子拥来。人群拥挤得叫人难于通过。立刻有人告诉 我,发现大尉和衣倒在一条长凳上,喉咙被割断了,他在被害 的时候大概已烂醉如泥,所以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象一头被   684   宰的公牛”那样血流如注;他的妹妹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 被人用匕首“刺得遍体是洞”,倒卧在门口的地板上,所以她被 害时想必是清醒的,而且跟凶手厮打搏斗了一番。女仆在当 时大概也醒了过来,她的脑袋完全被刺穿了>据房主说,头一 天早上大尉还醉醺醺地去找过他,向他吹牛,还拿出很多钱给 他看,大约有二百卢布。在地板上找到了大尉的那个又破又 汩的绿钱包,其中已空空如也;不过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 箱子倒没有人动,圣像上的银制衣饰也没有人去动;大尉的衣 服也完整无缺。看得出来,这个贼干得很匆忙,而且是个熟悉 大尉的情况的人,他只是为了钱才来的,而且知道钱在何处。 倘若房主没有及时赶到,那一堆木柴就会烧着,势必把这幢房 子化为灰烬,“根据烧焦了的尸体就难于查明真相了”。   我听到的情况就是如此。有人还补充了一点:替大尉和 他的妹妹租下这个寓所的是斯塔夫罗金先生本人,即尼古拉* 弗谢沃洛多维奇,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的儿子,他是亲自前 来租房子的,而且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房主打算在这幢房子 里开小酒馆,不愿出租,不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祖金 倒不计较,还预付了半年的房租。   “不是无缘无故起火的,”人群中有人说道。   然而大多数人却默不作声。人们脸色阴沉,但我并未发 现明显的、怒不可遏的情绪。不过周围的人还是不停i也在说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闲话,还说被害的女人是他的妻 子,昨天他用“欺骗手段”从本地的名门大户勾引了一个姑娘, 即将军夫人德罗兹多娃的女儿,有人会上彼得堡去告他的状 的,他所以杀死妻子,看来是为了娶德罗兹多娃的女儿。斯克   5 00   6   沃列什尼基离那儿不过两俄里半,我记得我当时曾想道:是不 是该到那儿去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们?不过我并没有发觉有什 么人在特别起劲地煽动群众,我也不想作孽,虽说曾有两三个 “小吃部里的人”的嘴脸在我面前一晃而过;他们不知何故一 大早就出现在火灾场上,而且立刻就被我认出来了。但是我 特别记住了一个又痩又高的小伙子,他是小市民出身,面容憔 悴,头发卷曲,黑得象涂了一层烟炱,后来我获悉他是个小炉 匠。他没有喝醉,然而却跟面色阴沉地站在那儿的人群截然 不同,仿佛非常激动。他老是对人们说话,虽然他说的话我都 不记得了。他所说的那些有头有尾的话最长的就是这么一   句;“伙计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后还会这样吗?”---   边说一边挥舞双手。   686   第二章一柱风流韵事的结局   从斯克沃列什尼蕋的一间大厅(就是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最后一次会晤的那间大厅)里 看去,火灾了若指掌。破晓时分,清晨五点多钟,莉莎站在右 首最后一扇窗子旁边凝视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她独自一人待   在房间里。她穿着昨天参加朗诵会时穿的节日的盛装--   件浅绿色的、华丽的连衣裙,绣满了花边,然而已被揉皱了,是 匆匆忙忙、漫不经心地穿上的。她蓦地发现胸前的钮扣没有 扣严,不禁满面通红,急忙把连衣裙整理好,把昨天进来以后 扔在圈椅里的一幅红围巾拿起来围在脖子上。松软的秀发从 围巾底下露了出来,成为乱蓬蓬的发卷披在她的右肩上。她 面容倦怠,忧心忡忡d旦两眼却在蹙起的双眉下闪闪发光。她 又走到窗前,把炽热的前额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门打开了, 尼古拉?弗谢茨洛多维奇走了进来。   “我派了一个骑马的信差,”他说,“过十分钟我们全都会 知道的,眼下人们都说,河对岸有一部分烧光了,在挢的右侧, 靠近堤岸。十一点多的时候就起火了;现在渐渐熄灭了。”   他没有走到窗前,而是在她身后相距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5   687   但她没有向他转过身来。   “照历书上的说法,一小时以前天就该亮了,可现在还几 乎象夜里那么黑,”她懊丧地说道。   “历书上全是谎话他指出道,还亲切地微笑了一下,但 又感到羞愧,便急忙补充道,“按照历书生活是乏味的,莉莎 他悔不该又说了 一句庸俗的话,便默不作声了;莉莎佯笑 / 一下。   “您的心情这么忧郁,甚至都找不到可以跟我说说的话《 不过您别担心,您说得一点不错:我是一向按照历书生活的, 我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以历书为根据的。您觉得奇怪吗?” 她从窗前迅速转过身来,在一张圈椅里坐下。   “请您也坐下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我想说说我 要说的一切……为什么您不能也把您要说的一切都说说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几乎有 点胆怯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莉莎?它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是什么意思?自从半小时前您 酲来以后,这已经是第二句叫人纳闷的话了。”   “您是开始在计算我说的叫人纳闷的话喽?”她笑了,“您 可记得,我昨天进来的时候自称是个死人?您认为这应该忘 掉。忘掉或不予理会。”   “我不记得了,莉莎。为什么是个死人呢?应该活   “您怎么不往下说了?您的口才完全消失了。我的大限 已到,这就够了。您可记得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   688   “不,我不记得,”他皱起了眉头。   “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在洛桑①的时候?您非常 讨厌他。他推开门以后总是说:‘我只待一会儿’,可一坐就是 一整天。我可不愿象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那样终日祜 坐。”   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莉莎,这种矫揉做作的话使我感到痛苦。这种言不由衷 的话肯定使您自己也很痛苦。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为了什么 呢?”   他的两眼闪闪发光。   “莉莎,”他叫道,“我发誓,我现在比起你昨天前来找我的   时候更爱你了!”   “多么奇怪的自白!为什么昨天和今天有两种不同的看   “你别离开我,”他几乎是绝望地继续说,“我们一齐走,今 天就走,怎么样?怎么样?”   “哎哟,别这么使劲地捏我的手呀!我们今天一齐上娜儿 去呢?又是到什么地方去‘重新做人’?不成,我们已经做了 足够的试验……而且对我来说这也太慢了;我也不能这么办; 对我来说这太崇高了。如果要走的话,那就去莫斯科,在那里 可以去访亲问友,自己也可以接待客人——这就是我的理想, 您是知道的;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并不向您隐瞒我是个什么 人。既然您已结婚,我们不可能去莫斯科访亲问友,那末此事   ①瑞士的城市0   689   就不值一提了。”   “莉莎!昨天究竟出什么事啦f “就是昨天出的那件事情。”   “这不可能!这太残酷了!”   “残醅又怎么样,即使残酷您也得忍受。”   “您是为了昨天的异想天开在对我报复…"?”他嘟哝道, 并气愤地冷笑了一下。莉莎面红耳赤。   “多卑鄙的念头!”   “那您究竟为什么赐给我……‘这么大的幸福’?我可有 权勉道吗?”   “不,您就是没有这种权利也能对付;不要用愚蠢的想法 使您的推测变得更加卑鄙。您今天不大走运。顺便说说,您 果真不怕社交界的舆论,不怕由于‘这么大的幸福’而受到谴 责么?噢,既然如此,看在上帝份上,您就别庸人自扰了。这 根本不是您的事情,您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昨天我把您的 门打开的时候,您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来了。这只不过是我的 异想天开,正如您方才所说的那样,如此而已。您在任何人面 前都可以理直气壮、得意洋洋。”   “这一个钟头里,你说的话,你的笑,一直使我吓得浑身发 冷。你这样疯狂地谈到的这种<幸福,,对我来说抵得上…… 世上的一切。难道我现在能失掉你么?我发誓,我昨天并不 太爱你。为什么你今天要从我这儿拿走一切?你可知道,这 个新的希望对我来说有多大約价值?我已拿生命换取了它。” “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迅速欠起身来。   690   “这是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她说道。   “您是用您自己的生命还是用我的生命来换取的,这就是 我要问的。莫非您现在完全丧失了理解能力不成?”莉莎满面 通红,“您干吗这么突然地跳起来?您干吗用这个模样瞧着 我?您在吓唬我。您老是害怕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了,您害 怕,就是现在,就在此刻……天哪,您脸色多苍白啊!”   “倘若你知道什么的话,莉莎,那末我发誓,我可不知 道……当我方才谈到我用生命来换取它的时候,我说的根本 不是那件事……”   “我完全不理解您,”她胆怯地嗫嚅道。   最后,他的唇边慢慢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他轻轻地 坐下,钯双肘撑在膝头,双手捂住面孔。   “一场噩梦和呓语……我们说的是两桩不同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难道昨天您不知道,我   今天要离开您,您知不知道?您别撒谎,知道还是不知道?”   V   “知道……”他轻声说道。   “那好,那末您还要什么呢?您知道,可您还是为自己留 下了那‘一刹邵’。还有什么旧帐好算的呢?”   “你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吧,”他深感痛苦地叫道:“当你 昨天推开我的门的时候,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把它打开一个小 时?”   她憎恨地瞧了瞧他:   “的确,最严肃的人会提出一些最奇怪的问题。您干吗这 样不安?难道是由于伤了您的面子,因为居然有一个女人先 拋弃了您,而不是您先拋弃了她?您可知道,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自从我来到了您这儿,我偶然发现您对我太宽宏大 量了,而我受不了您的就是这一点。”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   “很好,也许就得这样结束......不过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   的呢?”   “这正是叫人担心的问题!最主要的是您自己对这了如指 掌,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认识得清楚,您自己也指望着它。 我是个小姐,我的心一向受到歌剧的熏陶,一切就从这儿开 飴r这就是全部答案。”   “不是。”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您的自尊心,一切都是完全真 实的。它开始于我不能忍受的美妙的一刹那。前天我当众 ‘侮辱’您的时候,您对我的答复是那样富于骑士风度,我回到 家里立刻猜到,您之所以从我身边跑开,是因为您已结婚,而 决不是由于瞧不起我,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我最怕的就 是这一点。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跑开,为的是保护我这个冒臾 '鬼。您瞧,我多么珍视您的宽宏大量。当时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跑到我跟前,立刻把一切都向我解释清楚了。他向我透 露,您抱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在这个思想面前我和他简直一钱 不值,但我毕竟还是您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说他自己也是个 障碍;他非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工作,还说了一些非常不可思议 的事,就象一支俄国的歌曲里谈到的什么大船啦、槭木船桨 啦。我夸奖了他,对他说他是个诗人,他就把这当作一枚永远花 不完的金币了。由于我就是没有他也早已知道,我的力量只能 维持一会儿工夫,于是我当即就拿定了主意。就是这些,这也   692   够了,请您不要再叫我作什么解释了靶。也许我们还会吵架。 您谁也别怕,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担。我很坧,又任性,我被歌 剧里的大船给迷住了,我是个小姐……可是您知道,我还是认 为,您好象非常爱我。您别瞧不起我这个儍姑娘,也别嘲笑我 刚刚滴下的这一滴眼泪。我非常喜欢‘自怨自艾地’哭泣。好 吧,够啦,够啦。我毫无能耐,您也毫无能耐;我们双方都碰了 钉子,我们就借此聊以自慰吧。至少能保全一点面子。”   “一场噩梦和呓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叫道,一面 绞着双手在室内走动,“莉莎,可怜的姑娘,你对自己干了什么 啊?”   “我在蜡烛上烧伤了自己,如此而已。您不是也在哭吧? 您要顾点体面,别那么多情善感……”   “为什么,为什么你来找我?”   “莫非到头来您还不明白,您提这样的问题使我在世人面 前处于多么可笑的境地?”   “你为什么毁掉自己,这么丑恶、这么愚蠢地毁掉自己,现 在怎么办呢?”   “这就是斯塔夫罗金,‘吸血鬼斯塔夫罗金’,这里有一位 爱上了您的女士就是这么称呼您的!您听呀,我不是已经对 您说了吗:我已经拿我的一生换取了一个钟头,现在我很平   静。您也这样拿自己的一生来换......不过您不必这么办;您   还会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时刻’和‘刹那’。”   “跟你一样多;我庄严地向你保证,不会比你多一小时!” 他一直在走来走去,也不看她鄭迅速而锐利的目;9这目 光仿佛突然闪现出希望的光辉。但是这一线光辉转瞬之间便   693   熄灭了。   “倘若你知道,由于我现在不能向你吐露衷情而使我付出   了多大的代价,莉莎,只要我能向你透露……”   “透露?您要向我透露什么事吗?愿上帝保佑我听不到 您透露的那些秘密吧!”她几乎是恐惧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住了,心神不安地等待着。   “我应该向您承认,早在瑞士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到,您 的心灵里有一种可怕的、肮脏的和血腥的东西……同时还有 一种使您显得非常可笑的东西。倘若那是真的,您在向我透 露的时候可得小心:我会把您大大取笑一番的。我要笑话您 一辈子……哎哟,您的脸色怎么又苍白了?我不说了,不说 了,我马上就走,”她以一种嫌恶而轻蔑的动作从椅子上跳了 起来。   “你折磨我,惩罚我,向我发泄怨恨吧,”他绝望地叫道, “你拥有充分的权力!我知道9我并不爱你,可还是把你糟蹋 了。不错,‘我为自己留下了这一刹那’;我曾有一种希望…… 早就有了……最后的希望……当你昨天独自一个人首先前来 找我的时候,我不能抗拒照亮了我的心的那一线光辉。我忽 然相信了……说不定我现在也还相信哩。”   “对于这样高尚的坦率,我将报以同样的坦率:我不想做 您的有慈悲心肠的护士。倘若我不会恰好就在今天死去,说 不定我的确会当助理护士;但是,即使我当了助理护士,我也 不会来护理您,哪怕您就象任何一个缺胳賻少腿的人那样肯 定是需要护理的。我总是觉得,您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那 里有一只有人那么大的凶恶的蜘蛛,我们将一辈子在那里瞧   694   着它并害粕它。我们相互之间的爱情也将这样消逝。您去找 达申卡吧;不论您想上哪儿,她都会跟您去的。”   “就是现在您也不能不想到她吗?”   “可怜的叭儿狗!请向她致意。她可知道,早在瑞士的时 候您就决定让她在您年老的时候侍候您?多么关心啊!多有 远见蚵!哎哟,这是谁?”   在大厅的另一头,一扇门稍稍打开了 一点;一个人的头探 了迸来,又匆忙缩回去了。   “是你吗,阿列克谢?叶戈雷奇?”斯塔夫罗金问道。   “不,只有我一个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把上半身探 了进来,“您好,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不管怎样,祝您早 安。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间大厅里找到你们二位。我只待一会 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无论如何,我有两句话急 于要对您说……非说不可……只有两句话   斯塔夫罗金向他走去,但是走了三步就向莉莎转回身来。 “倘若你现在听到了什么,莉莎,那末你要知道?.我是有罪   的。”   她打了个寒噤,胆怯地瞧了瞧他;但他急忙走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里面向外窥探的那个房间,是一 个很大的椭圆形前厅。在他进来之前,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正堃在那儿,但被他打发走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 身后那扇通往大厅的门关上,便站在鄹儿等候。彼得*斯捷   695   潘诺维奇迅速寻根问底地打量他。   “怎么样?”   “如果您已经翗道了的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说 道,一双眼睛似乎想钻迸对方的心里,“那末毫无疑问,我们两 个谁也没有过错,尤其是您,因为事情是那么凑巧……都碰在 一起了……总之,从法律上来说不会牵连到您的,我赶快跑来 预先通知您。”   “烧掉啦?干掉啦?”   “干掉了,可是没烧掉,坏就坏在这里,不过我向您保证, 这不是我的过错,不论您对我多么怀疑,——因为您说不定在 怀疑我吧,啊?您可想知道全部真相:您瞧,我脑子里的确曾闪 过这个念头,——是您自己向我暗示的,不过并不认真,而是 逗我的(因为您总不会认真暗示的),——可我拿不定主意,无 论为了什么,哪怕给我一百个卢布,我都下不了决心,一何 况又没有任何好处,也就是对我来说,对我来说……(他非常 匆忙,说话就跟炒爆豆子似地。)不过说来可也真巧:我从自己 的腰包里(您听见了吗,从我自己的腰包里,没有您一个卢布, 主要的是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掏出二百三十个卢布,在前天 晚上给了这个醉醺醺的蠢货列比亚德金,一您听见了吗,是 在前天,而不是在昨天‘朗诵会’以后,请您注意这一点:这是 一个非常重要的巧合,因为当时我根本不敢肯定莉莎维塔?尼 古拉耶夫娜是不是会来找您;我之所以把自己的钱给他,仅仅 是因为前天您装模作样地说是要把您的秘密公之于众。那好 吧,我可不愿过问……您的事情。??…您的骑士气概……不过 说老实话,我可大吃一惊,就象挨了当头一棒。但是,由于我   696   非常厌烦这些悲剧,一请您注意,我说这话是很认真的,虽 说我也使用了斯拉夫语,一由于这一切末了都对我的种种 计划有害,所以我就决计无论如何也要把列比亚德金兄妹打 发到彼得堡去,而且不让您知道,何况他自己也急于上那儿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是以您的名义把钱给他的;这是不是一个 错误?也许并不是错误,啊?现在您就听着,听听这一切是怎 么发生变故的……”他说得起劲,便紧紧地向斯塔夫罗金靠 去,并抓住了他的常礼服的翻领(说真的,他也许是故意这 样)。斯塔夫罗金在他的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   “您这是干吗……得啦……您会把我胳膊弄断的……要 紧的是这件事是怎样发生了变故的,”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 来,甚至并不对他挨的那一下感到一点儿惊讶,“我在晚上把 钱交给了他,好让他和他的妹妹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动身;我把 这件事交给了利普京这个混蛋,让他亲自把他们送上火车把 他们送走。可是利普京这个坏蛋却要当众胡闹,——也许您 听到了吧?在‘朗诵会’上?您听呀,听呀:他俩都喝醉了,还做 起诗来了,那些诗有一半是利普京做的;他给他穿上燕尾服, 同时又向我保证,说一大早就把他们送走了,其实却钯他藏在 后面的一个小屋里,好把他推上台去。不料鄉家伙很按就出 乎意料地喝得烂醉。后来就发生了大家都知道的丑事,后来 又把半死不活的他送回家去,而利普京又偷偷地从他身上掏 走了二百卢布,只留下一个零头。然而不幸的是,原来当天早 上郯家伙就已经在一个不适当的地方把这二百卢布从口袋里 掏出来过,还大吹大擂地显示了一番。由于费季卡等候的就 是这个,他还从基里洛夫鄹儿呀到了一点风声(您可记得您的   暗示?),于是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这就是全部真相。起码 我很高兴,因为费季卡并没有找到钱,要知道这个混蛋指望弄 到一千卢布哩!他很慌张,好象他自己也被火灾给吓坏 了……请您相信,这场火灾对我来说就象当头一棒。不,鬼才 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完全是自作主张……您瞧,我 对您抱着那么多的希望,所以什么事都不会向您隐瞒:不错, 我早就有这种放火的想法,因为它是那么合乎民意并风行一 时;可是我一直把它留着到紧要关头才用,到我们一致奋起的 那个宝贵时刻才用……可是现在正当我们应该隐蔽起来屏住 呼吸的时候,他们却自作主张、不等命令,突然想起了这么一 手!不成,这太自以为是了!……总之,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议论两名什皮古林工人……不过假若郢里也有我们的   A,假如他们之中哪怕有一个人插了手——那他可就该倒楣 7!您瞧,哪怕稍微放松一点就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行,这帮 闹民主的混蛋跟他们的那些五人小组都是靠不住的;我们需 要的是以一种稳固的和外来的东西为依据的那种顶好的、偶 像般的专断意志……鄹时五人小组也就会乖乖地夹起尾巴, 一旦有事也会俯首听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哪怕现在人们 大喊大叫地说斯塔夫罗金要把老婆烧死,城里的火灾就是由   此而来,但是......”   “他们已经在大喊大叫了吗?”   “根本还没有这样,老实说,我还没有听到任何这一类的 话,可是对老百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特别是他们又遭到了火 灾:老百姓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①。最荒唐的谣言不也很快   ①原文是拉丁文。   693   ’就会传播开吗?......不过实际上您根本就不必担心。从法律上   来说您完全是对的,从良心上来说也是这样,——您不是不愿 意这么办吗?您是不愿意吧?没有任何罪证,只不过是巧 合……难道费季卡会想起您当时在基里洛夫那里不小心说出 的那句话(您当时为什么要说呢?),不过这也根本证明不了什   么,我们会让费季卡住口的6我今天就让他住口......”   “尸体完全没有烧掉?”   “一点也没有;这个流氓什么事都办不好。不过至少我很 高兴,因为您是这么泰然……因为虽说您并没有任何过错,甚   鮝   至思想上也没有,可是这还是不容易啊。此外您得承认,这一 切把您的难题全都给解决了 :您突然成了个自由自在的鳏夫, 此刻就能跟一个拥有巨大钱财的漂亮姑娘结婚,况且她已经 在您手里了。您瞧,一桩普普通通的天然的巧合会造成什么 样的结果——啊?”   “您是在威胁我吧,您这个蠢货?”   “好吧,够啦,够啦,您现在就管我叫起蠢货来了,而且 是什么样的口气?您本该高兴才是,可您……我特意赶来想 尽快预先告诉您……再说我又凭什么来威胁您呢?就象我威 胁您一下就能捞到许多好处似的!我要的是您的一片好心, 又不是要您怕我。您是光明和太阳……是我怕您怕得要死, 而不是您怕我!我又不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您想 想看吧,我乘了一辆赛走马用的二轮车朝这儿飞奔,而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却待在您这儿花园的栅栏旁边,就在花 园后面的--个角落里……他穿一件军大衣,浑身都湿透了,想 盛坐了一个通宵!真是怪事!人要是发起疯来会疯到什么田   699   地!”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坐在花园的栅栏旁边。离这儿,——离 这儿大约有三百步,我想。我尽快打他身边经过,可是他看见 我了。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高兴,因为我没有忘记 告诉您。这种人是再危险不过的了,要是他赶巧带着一把左 轮手枪的话,末了又碰上是夜里,外面这么泥泞,他又生来容 易生气,——因为他现在是这么一种情况,哈哈!您是怎么看 呢,他干吗坐在那儿?”   “当然是在等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   “就是嘛!她干吗要出去找他?而且……又下着雨…… 真是个儍瓜!”   “她马上就会出去找他。”   “嘿嘿!这可是新闻!可见……不过您听我说,她的事儿 现在可完全变了:她现在要马夫里基干吗?您现在是个自由 自在的鳏夫,您不是明天就能娶她吗?她还不知道呢,——把 这事交给我吧,我马上就能替您把一切办好。她在獅儿?也该   让她咼兴尚兴卩罗。”   “让她高兴?”   “当然,咱们走吧。”   “您以为她就猜不出这些户体是怎么回事?”斯塔夫罗金 有点特别地眯起了眼睛。   “当然猜不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分明象一个傻瓜似 的应声说道/因为从法律上来说……唉,您呀!就算她猜到了 又怎么样!娘儿们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躲得远远的,您还不了解   700   娘儿们!此外,她现在嫁给您完全对她有利,因为她毕竟丢了 自己的脸,此外我对她说了许多关于‘大船’的事:我看见可以 用‘大船’来影响她,可见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您就放心吧, 她会不动声色地从这些尸体上迈过去的,这可是再好也不过 了,——何况您完全,完全没有过错,不是吗?她只会把这些 户体保存起来,以便在婚后第二年拿它们来刺激您。任何一 个女人在快结婚的时候都要从她丈夫的过去找一点诸如此类 的东西保存起来,不过到了那时……可是一年以后又会怎样 呢?哈哈哈!”   “既然您是乘赛走马用的二轮车来的,那末您现在就把媿 送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那里去吧。她刚才说,她受不 了我,要离开我,当然,她是不会要我的马车的。”   “原来如此!难道她当真要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儍乎乎地瞧着对方。   “这一夜她多少猜到了我根本就不爱她……当然,这一点 她是向来就知道的。”   “难道您不爱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着非常惊讶的 神情应声问道,“既然如此,那末她昨天来了以后您干吗要把 她留下,您干吗不象一个高尚的人那样坦率地告诉她,说您并 不爱她?您这么干可是太卑鄙了;而且您叫我在她的面前又 显得多么卑鄙蚵?”   斯塔夫罗金蓦地笑了起来。   “我是在笑我的猴子,”他立刻解释道。   “哦!您猜到了我是在装模作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也非常高兴地大笑起来,“我是为了让您开心!您想想看,您   J   o   7   来见我的时候,我马上就从您的脸色猜到了您很‘不幸’。说 不定甚至遭到了彻底失败,啊?得啦,我可以打赌他叫道,几 乎乐得喘不过气来,“你们通宵都并排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 争沦着什么非常高尚的事情,把宝贵的光闼全都浪费了…"? 不过请原谅,请原谅;这不是我的事:我昨天就清楚地知道,你 们会在愚蠢中收场。我把她带来只不过想让您开开心,想证明 您跟我在一起是不会感到无聊的;我可以象这样为您效劳三 百次;我一向喜欢叫人们开心。要是您现在用不着她,我来的 时候也佶计到了这一点9那末……,,   “那末您仅仅是为了让我开心才把她送来的喽?”   “不然又为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逼着我杀死老婆?”   “馨里的话,难道您把她杀啦?多么可悲的人_!”   “反正一样,您把她杀了。”   “难道是我杀的?我对您说吧,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 过您开始叫我感到不安……”   “您接着说吧,您刚才说:‘要是您现在用不着她,那 末……,”   “那末就交给我好啦,这是不消说的!我会很好地把她嫁 给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顺便说说,根本不是我让他坐在 花园里的,您脑子里可不要有这种想法。因为我现在怕他。您 刚才提到我那辆赛走马用的二轮车,可我只不过从他身边冲 了过去……说真的,要是他带着左轮手枪呢?……幸好我也 带着自己的手枪。这就是(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让 对方看看,又立刻把它鐵了起来)——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要   702   带上它????*?不过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替您把这件事办好t她 的小心儿现在正为马夫里基在发痛哩……起码是在发痛???…   您可知道-说真的,我简直都有点可怜她呢! 一旦我把她   送到马夫里基那里,她马上就会开始想念您,——她会向他夸 奖您,还会当着面骂他,——女人的心哪!您怎么又笑啦?我 太高兴啦,因为您这么开心。好啦,咱们走吧。我要直接从马 夫里基开始,关于他们……关于那些被杀死的人……您可知 道,现在是不是不提为好?反正她往后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谁被杀死了?关于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 奇你们说了些什么? ”莉莎突然把门推开了。   “啊!您在偷听吧?”   “您刚才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怎么啦?他被杀死   啦?,,   “噢!那末说来您没有听见!您放心吧,马夫里基?尼古 拉耶维奇还健在,您马上就可以亲自证实这一点,因为他就在 这儿的路边上,在花园的栅栏旁……而且象是坐了一个通宵; 滓身都湿透了,穿着军大衣……我来的时候他看见我了。”   “这不是真话。您说‘被杀死’ 了……谁被杀死了?”她十 分难受而又不信任地坚决问道。   “被杀死的不过是我的妻子、她的哥哥列比亚德金和他们 的一个女仆,”斯塔夫罗金坚定地说道。   莉莎打了个寒噤,顿时脸色煞白。   “一桩凶残的、奇怪的事件,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繡,一 桩极其荒唐的盗窃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喋喋不休地 说起来了,“纯粹的盗窃,趁火打劫;是苦役犯费季卡那个强盗   703   干的,都怪列比亚德金那个儍瓜见人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炫f 耀……我就是赶来报信的……就象脑门上挨了一块石头。我丨 把消息告诉斯塔夫罗金的时候,他简直都站不住了。我们在: 这里商量:是不是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说的可是真话? ”莉莎好不 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不,不是真话。”   “怎么不是真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哆嗦了一下,“您 这是什么意思!”   “天哪,我都要发疯了! ”莉莎叫道。   “至少您得明白,他现在是个疯子!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拚命叫道,“他的妻子终究被杀死了。您瞧,他脸色多么苍 白……他不是通宵都跟您待在一起吗,一会儿工夫也没有离 开过,怎么能怀疑他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请您就象在上帝面前那样告 诉我,您有没有罪过,我可以发誓,我会象相信上帝的话那样 相信您的话,我会跟着您走到天涯海角,啊,我会的!我会象 一只小狗那样跟您走的……”   “您干吗要折磨她呢,您这个古怪的家伙! ”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暴跳如雷,“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我可以向上帝 保证,哪怕您把我放在钵子里捣个粉碎,我也要说他没有罪 过,恰好相反,他自己也半死不活地说起胡话来了,您瞧见了。   他毫无过错,毫无过错,甚至思想上也是清白无辜的I ......全   都是一帮强盗干的,过一个礼拜准能把他们找到并给他们一 顿皮鞭?都是苦役犯费季卡和什皮古林工人干的,全城的   7Q4   人都在议论纷纷,所以我也这么说。”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莉莎浑身发抖地等候着对自己 的最后判决。   “我没有杀他们,也反对杀他们,可是我知道他们会被杀 死,而且没有去制止凶手。您离开我吧,莉莎,”斯塔夫罗金说 罢便到大厅里去了。   莉莎双手捂面离开了这幢房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忙 去追她,但又立刻转回大厅去了。   “您干吗这样?您干吗这样?难道您一点也不害怕?”他 气极若狂地责备斯塔夫罗金,语无伦次地鄉浓着,几乎不知道 说什么是好,嘴边满是唾沫。   斯塔夫罗金站在大厅中央,一句话也不回答。他用左手 轻轻抓住自己的一绺头发,惘然若失地微笑着。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您完蛋啦,是吗?所以您要来这么一手?您要告发我们 大家,然后自己去进修填院,再不就去见鬼……可是我迟早会 把您干掉的,虽说您并不怕我!”   “哦,是您在这儿絮叨? ”斯塔夫罗金终于看见了他,“您快 跑,”他蓦地清酲过来,“快去追她,叫他们准备马车,您别离开 她……快跑,您快跑呀!您把她送回家去,别让任何人知道, 也别让她到那里去……看那些尸体……看那些尸体……逼她   上马车......阿列克谢?叶戈雷奇!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且慢,您别叫!她现在已经投入马夫里基的怀抱了…… 马夫里基不会坐您的马车……您等一等呀!这事比马车还重   他又拔出了左轮手枪;斯塔夫罗金严肃地瞧着他。   “好吧,您把我杀了吧,”他轻声地、几乎是和解般地说道。 “呸,见鬼,人可真会装腔作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简 直气得浑身发抖,“说实在的,真该宰了您!她真该瞧不起 您!……您算得上什么‘大船’,您不过是一艘又破又旧的木 船,只配拆掉当柴烧!……得啦吧,哪怕是出于气愤,哪怕是 出于气愤您现在也该清醒过来了!唉!既然您自己请求往您 脑门上来一颗子弹,对您来说岂不反正都是一样?”   斯塔夫罗金古怪地笑了笑。   “倘若您不是这样一个小丑,说不定我现在也会说:是 的……只要您哪怕稍微聪明一点的话……”   “我是个小丑,可我并不希望您是个小丑,因为您是我的 主要的一半!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斯塔夫罗金是明白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当斯塔 夫罗金告诉沙托夫,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有一股热情 的时候,沙托夫不禁为之愕然。   “您现在就从我这里见鬼去吧,明天我也许会从自己身上 挤出点什么东西。您明天来吧。”   “是吗?是吗?”   “我哪能知道呢!……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他从大厅里走出去了。   “说不定这还是最好的一招哩,”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喃 喃自语道,一面把手枪藏了起来。   706   他赶紧去追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她还没走多远, 离房子不过才几步路。她被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拦住了, 他一直跟在她后面相距一步的地方,身穿燕尾服,毕恭毕敬地 低着头,没戴帽子。他死乞白赖地央求她一定要等马车,?老人 被吓坏了,儿乎都要哭啦。   “你走吧,老爷要喝茶,没人给他端,”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把他推开,径自挽起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胳膊。   她并没有抽出手臂,不过她好象还有点恍恍惚惚,还没有 清醒过来。   “首先,您不该往那里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嘟嘟哝哝 地说起来了,“咱们该朝这儿走,不要经过花园;其次,无论如 何不能步行,离您家有三俄里,您穿的衣服也不合适。只要您 等一会儿,我就可以赶-?辆赛走马的二轮车来,马就在院子 里,我马上就能弄来,让您坐上回家去,这末一来就谁也看不 见了。”   “您多好啊……”莉莎温柔地说。   “得啦吧,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仁慈的人处在我的地   位也会......”   莉莎看了看他,感到惊奇。   “啊,我的天哪,我还以为待在这儿的还是那个老头呢!”   “您听我说,我非常高兴您这么以为,因为这一切全是非 常可怕的成见,既然已经鄹样了,那末我就吩咐这老头马上把   707   车赶来岂不更好,也不过是十分钟的工夫,我们这就回去在台 阶下等候吧,啊?”   “我想首先……那几个被杀害的人在哪儿?”   “哦,又是个古怪念头!我就怕这个……不,咱们还是把 这群败类搁在一边吧;而且您也没啥好看的。”   “我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我知道那幢房子。”   “您知道又怎么样呢!得啦吧,下着雨,还有雾(我怎么承 担了这么一桩神圣的职责!)……您听我说,莉莎维塔?尼古 拉耶夫娜,两条道路由您选:要末您跟我一同堃马车,那就请 您等一会儿,一步也不要往前走了,因为再走上二十来步,马 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就一定会发现我们。”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哪儿?在哪儿?”   “嘿,要是您想去找他,那末我也许还可以带您往前走几 步,把他坐的地方指给您看,只是区区无法从命;我现在不想 去找他。”   “他在等我,天哪丨”她蓦地站住,顿时满面绯红。   “可是得啦吧,既然他是个不抱成见的人!您可知道,莉 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这一切都不是我的事;我完全是个局 外人,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好……要是咱 们的‘大船’没有弄好,要是这原来只不过是一艘只配拆了当 柴烧的、老朽的船……”   “啊,真妙! ”莉莎叫道。   “真妙,可您却掉泪了。应该勇敢一些。应该一点也不比   男人逊色。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胚,见鬼(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险些儿吐了一口唾沫)!主要的是没有什么可惋   708   惜的:说不定就会时来运转。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这个 人……总之,是个多情善感的人,虽说他沉默寡言,不过这倒 也不坏,当然,这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不抱成见……” “真妙,真妙!”莉莎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嘿,见鬼……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蓦地生起气来,“其实我都是为了您好……跟我毫不相 干……昨天您自己要这么办,我帮了您的忙,而今天……喂, 从这儿可以看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正坐在那儿,没 有看见我们。您可知道,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您可读过 ?波琳卡?萨克斯》? ?”   “这是什么?”   “有这么一本小说,叫《波琳卡?萨克斯》。我上大学的时 候就读过了……那里有一个叫做萨克斯的官员,富有家产,由 于他妻子不忠,他就把她关在别墅里……噢,嘿,见鬼,没关 系!您会看到,不等您回到家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就 会向您求婚的。他还没有看见我们。”   “啊,别让他看见!”莉莎蓦地象疯子一般叫道,“咱们走 吧,咱们走吧!到森林里去,到田野上去丨”   ①《波琳卡?萨克斯》(1847)是俄国作家阿?瓦?德鲁任宁写的一部中篇 小说,在俄国文学中,是最早的几部议论妇女是否有权自由恋爰这个问 题的作品之一(宽宏大量的萨克斯获悉其妻波琳卡不忠,便答应跟她离 婚,并促使波琳卡同她的情夫结合,因为他希望她获得幸福)。这里提到 德鲁任宁的这部小说则具有敌视和讽刺的涵义:在写作《群魔》的这段时 期,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婚姻是一种神圣的、不可废除的东西。另一方 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说出关于波琳卡?萨克斯的 这一番非常不合时宜的话,是想着重指出他精神迟钝和麻木不仁。   709   她往回跑去了。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这么胆小!”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跟在她后面跑,“您干吗不愿让他看见您呢?正好 相反,您该自豪地逼视着他的眼睛……要是您觉得那件事有   点不大光彩……就是说您不再是个处女了……那末这完全是 一种偏见,太落后了……您上哪儿去,您上哪儿去?唉,她跑 啦!咱们不如还是回到斯塔夫罗金那里,坐上我的马车…… 您往哪儿跑?那边是田野……嘿,她跌倒啦!……”   他站住了。莉莎象鸟儿一般飞奔,不知道奔向何方,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落在她后面已有五十多步了。她绊在一个 土墩上,跌倒了。就在这当儿,后面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这 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叫声,他看见了她的奔跑和跌 駿,便越过田野向她奔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转眼之同便 溜进了斯塔夫罗金家的大门,以便尽快登上自己的马车。   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地站在 *站了起来的莉莎身边,向她弯下腰去,还用双手攥住她的--只 手。这次会见的整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环境使他震惊,眼泪从 他脸上滚滚流下。他看见了他如此崇拜的那个女人在田野上 狂奔,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连衣裙, 这是她昨天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如今揉皱了,跌跤时又 沾上了污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发抖的双手脱 下自己的军大衣,再把它披在她的肩头。他蓦地感到她的嘴 唇贴在他的手上,不禁叫了一声。   “莉莎!”他叫道,“我虽然毫无能耐,可是请您别丟开我!” “啊,咱们尽快离开这儿吧,别扔下我! ”她抓住他一只手,   710   拉着他跟在自己后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她忽然胆 怯地放低了嗓门,“我在那儿一直装出什么也不怕的样子,可   、 "   在这里我却怕死。我要死啦,很快就会死的,可是我怕,我怕 死……”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喃喃地说。   “噢,但愿这儿有个什么人才好! ”他绝望地环首四顾,“哪 怕有一个过路的人也好!您的脚湿透了,您……神志不淸 了广   “没关系,没关系,”她鼓舞他说,“这样就好,有您在这儿, 我就不大害怕了,您拉住我的手,领着我……咱们现在上■儿 去,回家吗?不,我想先去看看那几个被杀死的人。据说他们 杀了他的妻子,而他却说是他自己杀的;这不是真的,不是 真的吧?我想亲自去看看被杀的人……因为我的缘故……就 是由于他们,这一夜他才不爱我了……我看到他们就全会明 白的。快点,快点,我知道这幢屋子……邵里失火了……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的朋友,您不要原谅我这个可耻的女 人!干吗要原谅我呢?您哭什么?给我一记耳光,就把我杀 死在这儿的田野里,就象杀死一条狗那样!”   “现在谁也不是您的审判官,”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坚定地说道,“上帝会饶恕您的,我根本当不了您的审判官!” 不过要把他们的谈话描述一番,听起来却是很奇怪的。同 时他俩又手拉着手急匆匆地快步走着,就象发了疯似的。他 们径直向火灾场走去。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依然抱着 总会碰到一辆大车的希望,然而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蒙 蒙的细雨笼罩了整个郅一带地区,吞没了每一道光线和每 一种色调,使得一切都汇成了 ?一大片烟雾朦胧的、铅灰色   711   的东西,叫人什么也分辨不出来。白昼早已降临,然而看上 去却还没有天亮。突然,在这冷冰冰的、朦朦胧胧的雾霭中 出现一个古怪的人影,迎面朝他们走来。按照我现在的想法, 倘若我当时处在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地位,说不定我 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却高兴地叫了一声,而且立刻 就认出了迎面走来的这个人。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关于他是怎么出来的,关于他那疯狂的逃跑念头是怎样得以 实现的,留待以后再说。我现在只谈一点:这天早晨他已得了 寒热病,但是疾病也没能拦住他:他在潮湿的地面上迈着坚定 的步伐;可以看得出来,尽管他一向脱离实际、缺乏经验,但他 却独自对如何办成此事作了尽可能周密的考虑。他穿了一 身“旅行服”,也就是一件长袖军大衣,腰间束了一条很宽的带 扣漆皮带,一双崭新的高筒皮靴,膝盖以下的裤脚都塞在靴筒 里。大概他早已想象自己是这样一个旅行者,而郎条皮带和 那双带有闪闪发光的骠骑兵靴筒的高筒皮靴(他穿上以后简 直都不会走路了)也是几天以前就准备好了。他头戴一顶宽 边帽,脖子上紧紧地围着一条毛线围巾,右手拿着一根拐杖, 左手拎着一个虽然非常之小,但却塞得满满的手提包,这就是 他全身的装束。此外,他右手还同时拿着一把打开的伞。这 三样东西——伞、拐杖和手提包,使他在走第一个俄里的时候 感到十分累赘,走到第二个俄里的时候就感到很吃力了。   “难道这果真是您? ”莉莎叫道,在她最初情不自禁地迸发 出来的那一阵喜悦过去之后,接着便悲哀而惊讶地打量起他 来了。   “莉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叫了起来,几乎也象神   712   志不清似地向她扑了过去,“亲爱的,亲爱的,难道您也……在 这样大的雾里?您瞧:那是火光!您很不幸,不是吗?我看出 来了,我看出来了,您别告诉我,可是您也不要盘问我。我们   都遭到了不幸,但是应该原谅他们所有的人。我们会原谅的,   莉莎,那末我们将永远是自由的。为了摆脱人世并成为完全 自由的人,就该原谅,原谅和原谅!”   “可是您为什么跪下了呢?”   “因为我在告别人世的时候,想通过您的形象也同我以 往的一切告别!”他哭了起来,还把她的双手贴在自己沾满泪 痕的眼睛上,“我现在是向我生平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下跪, 我在亲吻和感谢!现在我已把自己劈为两半:在那里是一个 梦想飞上青天的疯子,二十二年啦!在这儿是一个被毁掉和 被冻僵了的老家庭教师……在这个商人那儿,倘若他果真存 在着的话,这个商人……可是您全湿透了,莉莎!”他叫道,一 边跳了起来,因为感到他跪在潮湿的地上的双膝也湿透了,   “这怎么可能呢,您怎么穿着这样一件衣服?......而且是徒步   在这样的野外……您哭了吧?您遭到了不幸?噢,我听说了什 么……可您现在是从哪儿来呀? ”他怯生生地急忙提出一连串 问题,同时又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地瞧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   维奇,“不过您可知道,现在几点钟啦?”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关于几个被杀死的人您可听到 过什么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   “这些家伙!我通宵都看见他们放的那把火。他们只能 这样收场……(他的两眼又闪闪发光了)我昏昏沉沉地从一 杨噩梦中跑了出来,跑盅来寻找俄国,它还存在吗,俄国还存   在吗?噢,原来是您啊,亲爱的大尉!我从来不曾怀疑,我会 在什么地方遇到您在建立崇高的功勋……不过把我的伞拿去 吧——为什么非得步行呢?看在上帝面上,哪怕把伞拿去也 好輕,而我反正总会在什么地方雇到一辆马车的。我所以步 行,是因为斯塔霞(就是娜斯塔霞)若是知道我走了的话,她会 嚷得满街都能听见;所以我就尽可能偷偷地①溜掉了。我不 知道,他们在《呼声报》上写道,如今盗贼遍地,可是我认为,现 在我上路的时候总不会也碰上强盗吧?亲爱的莉莎,您好象 说过,什么人把什么人给杀啦?啊,我的上帝,您气色不对 啊!”   “咱们走吧,走吧!”莉莎歇斯底里一般叫道,又拉着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让他跟在后面,“请您等等,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她蓦地回头向他走去,“您等一等,可怜的人儿,: 让我为您画个十字吧。说不定这会把您拴得更紧一些,可是 我还是宁肯为您画个十字。请您也为‘可怜的’莉莎祈祷 吧——稍稍祈祷一下就行了,不要过于费心。马夫里基?尼 古拉耶维奇,把伞送还这个孩子,一定得送还给他。这就对 了……咱们走吧!咱们走吧!”   他们走到那幢不祥的房屋踉前的时候,正当聚集在屋前   的拥挤的人群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斯塔夫罗金的消息,说是   杀死妻子对他是多么有利。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绝大多   数的人依然默不作声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呀着。情绪激昂   的只是一些大嗓门的酒鬼,还有就是诸如那个挥舞双手的小   0   ①原文是拉丁文。   市民之类的“冒矢鬼”。大家一向认为那个小市民甚至是个文 静的人,不科他似乎突然冒失起来,只要有什么爭情多少使他   奇,他就赶快跑到那里。我没有看见莉莎和马夫里基?   mA7 I 1   心'   尼古拉耶维奇是怎么来到的。我首先发现莉莎,简直都惊呆 了,她站在人群里,离我还远,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 起初甚至都没有看见。仿佛在一刹那间由于扼挤,他落在她 后面一两步以外,再不就是被挤开了。莉莎在往人群中挤,对 她周围的一切既没有看到也未加注意,她仿佛患了热病,仿怫 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不消说,她立刻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人们高声议论起来,还蓦地叫喊起来。这时有一个人叫道: “这就是斯塔夫罗金的那个女人!”另一边也有人叫道:“杀了 人还不够,还要跑来看看!”我蓦地看见,有一只手从她身后举 到她的头上,转眼之间又砍了下来;莉莎倒下了。马夫里基* 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冲上前去扶她,并使出浑 身力气把站在他和莉莎背后的那个人揍了一下。但是就在这 个瞵间,那个小市民从后面用双手抱住了他。开始了一场混 战,片刻之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莉莎仿佛站了起来,但她又 挨了一下,便重又倒下了。人群突然向后退让,在倒卧着的莉 莎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空圆圈,满面血迹、悲恸欲绝的马夫 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站在她旁边,绞着双手喊叫哭泣。往后 的情形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莉莎突然被抬走了。我跟 在她后面奔跑;她还活着,说不定还有知觉。那个小市民和另 外三个人从人群中被抓了出来。那三个人至今依然否认他们 参与了这次暴行,顽固地咬定抓他们是抓错了;也许他们这话 是对的。那个小市民虽说显然已被揭穿,但他却是个糊涂虫,   If   t   715   至今也不能详详细细地把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我作为一个 旁观者,虽然站得很远,可也得出庭作证:我说,这一切都发生 得非常偶然,这都是那些醉鬼干的,虽说他们也可能不怀好 意,然而却不大清醒,而且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现在也还   是这种看法。   第四章最后的决定   这天皁晨,有许多人看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到过, 他的人都记得,他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下午两点,他去看加 甘诺夫,后者头一天刚从乡下回来,家中宾客盈门,大家都在 热烈地议论刚刚发生的种种事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的话 最多,逼得大家都只好听他讲。在我fl]这里,他一向被认为是 ?个“脑袋有点毛病的饶舌大学生”,可是现在他却在议论尤 莉碰?米海洛夫娜,在大家都十分兴奋的情况下,这个话题是 很引人入胜的。他以她不久以前的一个非常亲密的心腹的身 份,透露了有关她的许多非常新鲜而且出人意料的琐事;他无 心地(当然也是不谨慎地)谈到了她个人对城里的一些众所周 知的人物的一些看法,这样就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他说的 这些事情都是含糊不清、杂乱无章的,就象一个不大机灵的人 在正义感的驱使下痛感非得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都 交代清楚不可,然而由于他为人老实笨拙,所以自己也不知道 该从哪儿说起,该到哪儿结束。他还相当不谨慎地脱口说道, 尤莉娅?米海洛夫娜知道斯塔夫罗金的全部秘密,整个阴谋也 是她一手策划的。她还想让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上圏   717   套,因为他本人也爱上了这个不幸的莉莎,然而他还是“上了 圈套”,因而几乎亲自用马车把她送到斯塔夫罗金那儿去了。   “是啊,是啊,先生们,你们笑得好,只可惜我不知道,只可惜我 不知道这件事居然落得这么个结局!”他结束道。对人们焦急 不安地就斯塔夫罗金的情况提出的各种问题,他直截了当地 宣称,照他看来,列比亚德金兄妹遭到的横祸纯属偶然事件, 都怪列比亚德金不该在别人面前炫耀他那些钱。他把这一点 癖释得特别头头是道。有一位听讲者不知何故向他指出,他 这么“装模作样”是徒劳的;他在尤莉娅?米海洛夫娜家里又 呓又喝,差一点还在那儿睡觉,可现在他却带头诋毁她,这一 点根本就不象他所认为的那样美妙。可是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立刻为自己辩护道:   “我在那里吃喝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钱,我被邀请到那里 去,这也不是我的罪过。请允许我自己来评评理吧,为此我该 多么感谢她才是啊。”   人们的印象总的来说是对他有利的:“就算他是个荒唐的 小人,当然,还是个无足轻重之辈,可是对于尤莉娅?米海洛 夫鄕干的那些蠢事他又负得了什么罪责呢?恰好相反,原来 他还劝阻过她哩……”   两点钟左右,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那个正被人们议论 纷纷的斯塔夫罗金,突然乘中午的火车到彼得堡去了。这使 人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大吃一惊,据说他甚至脸色陡变,还奇怪地叫道:“谁会 把他放走呢?”他马上离开了加甘诺夫家。不过还有人在两三 户人家见到过他。   718   薄暮时分,他找到了一个机会也钻进了尤莉桠?米海洛 夫娜家,虽说费了好大的劲,因为后者坚决不愿意接见他。直 到三周以后,在她去彼得堡之前,我才从她本人口中得悉这一 情况。她没有细说,然而浑身发抖地指出,他“当时使她惊讶 得目瞪口呆”。我认为,他当时准是威胁她说,只要她胆敢“声 张”,他就要告她是个同谋,简直把她都吓坏了。恐吓她的必 要性跟他当时的种种打算有密切联系,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些 打算,直到后来,也就是五天以后,她才猜到了他何以如此怀 疑她的沉默,又何以如此担心她再次勃然大怒……   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在城市尽头福明胡 同的一幢歪斜的小房子里,在埃尔克利准尉①的寓所中,-in 那个五人小组的成员举行了一次全体会议。全体会议是由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亲自召集的;但他却不可饶恕地迟到了,小 组的成员已经等了他一个钟头。这个埃尔克利准尉,就是在 维尔金斯基家的晚会上手握一支铅笔、面前摆着一本笔记簿、 一直坐在那儿的那个过路的低级军官。他不久以前才来到这 个城市,独自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向两个年老的女市民(她们 是姊妹)租了一个寓所,但他很快就要离开;在他那儿集会最 能避人耳目。这个奇怪的男孩子的特点,是非常不爱讲话,?他 可以在一群吵吵闹闹的人们中间一连坐十个晚上,哪怕人们 谈论着种种极不寻常的话题,他也总是一言不发,相反地却睁   ①从涅恰耶夫案件的审讯报告中可以看出,在埃尔克利这个极其崇拜韦尔 霍文斯基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人物形象中,反映出了伊万诺夫凶杀案 的第五个参与者尼古拉耶夫的若干特点。   OU   TI^JL   7   着一双稚气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说话的人侧耳倾听。他的 面孔长得非常俊秀,甚至好象也很聪明。他不属于五人小组; 我们的人认为,他可能从什么地方接受了一些纯属执行性质 的特殊任务。如今查明,他根本没有什么任务,就是他本人也 未必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他只是不久前认识了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以后就对他崇敬备至罢了。倘若他遇见一个过早地堕 落了的魔鬼,那魔鬼打着什么浪漫的社会主义旗号唆使他去 纠集一帮强盗,为了进行试验还命令他去杀害并抢劫他遇到 的任何一个庄稼佬,那末他一定会去照办不误。他在某地有 一位生病的母亲,他经常把自己微薄的薪饷寄一半给她,—— 她也准会那么怜爱地亲吻这个可怜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小 脑袋,浑身哆嗦着为它祈祷!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说了他这 么多,是因为我很可怜他。   我们的人都很激动。头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使他们感到 惊讶,他们好象还十分害怕。他们至今一直那么热心地参与 演出的这出虽然有条不紊,然而却很平常的丑剧,竟然以出乎 他们意料的方式结束了。夜间的大火,列比亚德金兄妹的被   杀,群众对莉莎的暴行-凡此种种,都是他们在自己的计划   中未曾料到的意外事故。他们愤激地谴责那一只专横而阴险 地役使他们的黑手。总之,他们在等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期间彼此都很激动,终于再次决定要他作出明确的交代,倘若 他还象上次那样支支吾吾,那就不惜跟五人小组一刀两断,然 后根据平等和民主的原则,自己另行建立一个“宣传思想”的 秘密团体来取而代之。利普京、希加廖夫和那个农民问题权 威特别支持这个主意;利亚姆申保持沉默,但他的神气也是赞   720   成的。维尔金斯基举棋不定,他想先听听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怎么说。决定先听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可是他依然 没有来;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简直是火上浇油。埃尔克利一 声不吭,只是忙于给大家端茶,他亲自用一个托盘从女主人那 里端出-一杯杯的茶来,既不把茶坎拿进来)也不让女仆进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直到八点半才来。他快步走到沙发 前的一张圆桌跟前,圆桌后面坐着他的同伙;他把帽子拿在手 中,拒绝喝茶。他的模样凶狠、严厉而高傲。他准是立刻就从 大伙的脸色看出.?他们“造反”了。   “在我开口之前,你们先坦白交代你们搞了什么名堂,”他 面带狞笑扫视着他们说道。   利普京开始“代表大家”发言,他用委屈得发抖的声音说, “要是再这样干下去,自己的脑袋也会被砸烂”。啊,他们根本 不怕砸烂自己的脑袋,甚至还乐意这样,然而仅仅是为了共同 的事业(全体骚动,表示赞同)。所以他就得对他们竭诚相待, 使他们总能预先知道底细,“不然将会如何? ”(再次骚动> 有几 个人发出喉音。)这么干是有失体面而且危险的……我们根本 不是因为害怕,假若只有一个人采取行动,而其他的人只不过 任其摆布,那末这一个人就会出错,结果大家都得完蛋。(人 们喊道:对呀,对呀! 一致支持。)   “见你if〗的鬼,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斯塔夫罗金先生偷香窃玉,”利普京激动起来了,“跟共 同事业有什么关系?就算他跟中央有点什么神秘的关系,只要 这个玄妙的中央果真存在的话,不过我们并不想知道这一点, 先生。然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惊动了警察;他们会顺藤摸   ti   2   7   瓜的。”   “您跟斯塔夫罗金一落网,我们也会落网的,”农民问题权 威补充道。   “而且对共同事业也毫无益处,”维尔金斯基忧心忡忡地 结束道。   “一派胡言!凶杀是桩偶然事件,是费季卡谋财害命。”   “哼。不过可真是奇怪的巧合,先生,”利普京气得发抖。   “要是你们爱听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完全是由于 你们的緣故。”   “怎么会是由于我们呢?”   “首先,您,利普京,您亲自参与了这个阴谋,其次,这也是 主要的一点,命令您把列比亚德金送走,还给了您一笔钱,可 您干了什么呢?要是您把他送走了的话,那就天下太平了。”   “这不是您自己出的主意,说是若能让他去朗诵诗那倒不 坏吗?”   “主意又不是命令。命令是要把他送走。”   “命令。多奇怪的字眼……恰好相反,正是您下令不要把 他送走的。”   “您弄错了,您还表现出您是多么愚蠢和任性。而谋杀案 则是费季卡干的,而且是他一个人干的,为了抢劫。您听到那 些流言蜚语便信以为真了。您害怕了。斯塔夫罗金可没有这 么蠢,证据就是他见到副省长以后就在中午十二点钟走了;要 是有什么事的话,那可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放他去彼得堡 的。”   “可我们根本就没有断定是斯塔夫罗金先生亲自杀害   722   的,”利普京恶毒地、毫不客气地应声说道,“也许他甚至都不 知道,兜生,就跟我一样;您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是一无所 知的,先生,虽说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卷了进去。”   “您这是怪谁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阴沉地瞧着他。   “我怪那些要把城市烧掉的人,先生。”   “您想摆脱干系,这可是再糟也没有了。不过您可愿意读 读这个玩艺儿,并且也拿给别人看看;这只是为了让您知道一 下。”   他从衣袋里掏出列比亚德金给列姆布克的匿名信,把它 交给了利普京。后者读了以后,显然感到诧异,并若有所思地 把信递给了旁边的人;大家很快把信传阅了一遍。   “难道这果真出自列比亚德金的手笔? ”希加廖夫指出。   “是他的手笔利普京和托尔卡琴科(就是那位农民问题 专家)说道。   “我只是为了让你们见识一下,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很可怜 列比亚德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重复道,一面收回了信件, “这样看来,先生们,一个叫做费季卡的人完全偶然迆使我们 摆脱了一个危险人物。偶然事件有时竟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这不是大有教益的吗?”   组员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现在,先生们,挞轮到我来问你们了,”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摆出了一副庄严的姿态,“清问,你们干吗不经允许就在 城里放火呢?”   “什么!我们,我们在城里放火?这简直是嫁祸于人!”大 家嚷了起来。   723   “我明白,你们玩得太过分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顽固: 地接着说,“不过这可不是跟尤莉娅?米海洛夫娜胡闹。我把 你们叫到这儿来,先生们,是要向你们说明,你们这种愚蠢行 动给自己招来了多大的危险,除了你们以外,对许多事情都造 成了烕胁。”   “对不起,正好相反,我们方才正是想告诉您,您居然避开 组员釆取了一个如此严重同时又很奇怪的步骤,这简直太专 横霸道,也太不平等待人了,”迄今一直默不作声的维尔金斯 基,几乎是气愤地说道。   “这末说来,你们是不承认喽?可我肯定地说,就是你们 烧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再没有别人。先生们,别撒谎啦,我有 确凿的情报。由于你们的任性,甚至不惜使共同事业遭到危 险。你们只不过是由无数绳结织成的一张网上的一个绳结, 所以就必须绝对服从中央。然而你们当中却有三个人并没有 接到任何一点点指示,就在背地里唆使什皮古林工人去放火, 于是发生了火灾。”   “哪三个人?我们当中的哪三个人?”   “前天夜里三点多钟,您,托尔卡琴科,曾在‘毋忘我,暗中 挑唆福姆卡?扎维亚洛夫。”   “得啦吧,”托尔卡琴科跳了起来,“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而且还是无心地,因为那天早上他挨了皮鞭,而且我马上就走 了,因为我看到他醉得很厉害。要是您不提这事,我根本就想 不起来了。一句话又不能引起一场大火。”   “有个人听说一小粒火星能让整个火药厂飞到天上,居然 还感到惊讶,您就象这个人。”   724   “我是悄悄地在他耳边说的,又是在一个角落里,您怎么 会知道呢?”托尔卡琴科蓦地想了起来。   “我坐在那里的桌子底下。请放心吧,先生们,你们每走 一步我都知道。您在冷笑吧,利普京先生?可我知道,譬如说 吧,三天以前您把您老婆打得遍体鳞伤,在半夜里,在您的卧 室里9在你们快要睡觉的时候。”   利普京张开嘴巴,脸色煞白。   (日后我们才知道,关于利普京的丰功伟绩,他是从利普 京的女仆阿加菲娅那里获悉的,他一开始就花钱收买她当密 探,此事是后来才查明的。)   “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希加廖夫蓦地站了起   “您说吧。”   希加廖夫坐下,振作起精神说:   “根据我的理解,而且也不可能不理解,您自己一开始就 非常娓旄动听地——虽然也太侧重理论——把俄国描绘成笼 罩在一张无限大的绳结之网底下,后来又再次描绘了这幅景 象。每一个行动小组在吸收新成员和无限地发展分支机构的 时候,都负有这样的任务:通过经常的揭露性宣传,不断削弱 地方当局的威信,在乡村里制造混乱,散布愤世嫉俗的情绪和 种种丑闻,让人们对任何事情都毫不相信,只顾追求吃喝玩 乐,最后,倘有必要,甚至不惜采取民间的主要手段——纵火, 在预定的时刻使国家陷入绝境。我竭力一字不差地回忆起来 的这些话,不都是您的话么?这个行动纲领不也是您的么?您 不是曾以我们至今毫无所知,而且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个神   725   话的郢个中央委员会的全权代表的资格,把这个行动纲领告 诉了我们么?”   “不错,只是您拖得太长了。”   “任何人都有权按自己的方式说话。您让我们明白,已经 笼罩俄国的那个总的大网上的一个个绳结,如今已有数百个 之多,您还提出这样一个假设2倘若每一个绳结都能顺利完成 自己的任务,那末到了预定的时候,只要看到信号,整个俄 国*…"”   丨 #   “嗨,见你的鬼去吧,没有您我就够忙的了! ”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在圈椅上转过身去。   “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最后我只提几个问题:我们已经 看到了种种丑剧,看到了居民们的不满,目睹并参与了这儿行 政当局的崩溃,末了还亲眼看到了火灾。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的呢?这不就是您的纲领吗?您有什么可以责备我们的呢?” “你们自作主张!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忿然叫道,“只要 我还在这里,你们就休想不经我的许可就釆取行动。够了。我 们就要被告发了,说不定就在明天,甚至就在今天夜里,你们 就会被捕。就这么回事。这是可靠消息。”   大家顿时目瞪口呆。   “他们来抓你们还不仅因为你们是纵火的教唆犯,而且也 因为你们是五人小组成员。告密者知道这个网的全部秘密。 瞧你们搲了个多大的乱子!”   “准是斯塔夫罗金!”利普京叫道。   “怎么……为什么是斯塔夫罗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仿佛突然说不下去了,“唉,见他的鬼,”他立刻恍然大悟,“这   726   是沙托夫!现在你们好象已经全都知道了,沙托夫一度曾是 组织里的一员。我应该告诉你们,我通过-?些不被他怀疑的 人对他进行观察,不禁惊奇逖发现,他不但知道这个网的构 造,而且……总之他全都知道。为了怕别人控告他过去参加 过这个组织,他会把我们全都告发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拿不 定主意,我也饶恕了他。现在你们放了这一把火,就逼他下了 决心:他大为震惊,也就不再犹疑了。明天我们就会被当作纵 火犯和政治犯给抓起来。”   “真的?沙托夫怎么会知道呢?”   大家激动得难以形容。   “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我无权告诉你们我从哪里得 到这个消息,又是怎样发现这件事的,不过我眼下可以为你们 做这样一件事:我可以通过一个人对沙托夫施加影响,使他毫 不怀疑地推迟告密的时间,——不过最多只能推迟一昼夜。往 后我就无能为力了。这样一来,在后天早晨以前,你们可以认 为自己是安全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   “那就干脆打发他见鬼去吧丨”托尔卡琴科首先叫道。 “早就该这么办了! ”利亚姆申恶狠狠地插嘴道,还用拳头 捶了一下桌子。   “可是怎么办呢? ”利普京喃喃地说。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抓住这个问题阐述了自己的计 划。这个计划就是在第二天天刚黑的时候,?3沙托夫叫到埋 藏秘密印刷机的那个僻静的地方去,让他把由他保管的印刷 机交出来,然后——“就在那里解决问题”。他还谈到许多必   717   要的细节问题,这些问题我们现在就不去谈它了;他还对沙托 夫目前对中央的那种暧昧的态度作了详细的说明,这一点读 者已经知道了。   “这倒是不错,”利普京不大坚定地指出,“不过由于这又   是一桩......同一类的惊险事件......那就难免会使人们大为震   惊   “毫无疑问,”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证实道,“不过这一点 也预料到了。我们有办法完全打消人们的怀疑。”   于是他就象方才那样精确地谈起了.基里洛夫,谈到他想 自杀,他还答应等候他们发出信号,临死前留下一张便条,把 他们要他承担的一切都承担下来。(总之都是读者已经知道 了的那一切。)   “他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坚定愿望,已经被那里知道了,这   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的决定,但在我看来却是疯狂的决 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继续解释)那里一根头发、一粒灰   尘也没有放过,一切都对共同事业有利。他们预见到这种好 处,并深信他的愿望是十分严肃的,便向他提供了经费让他来 到俄国(由于某种缘故,他一定要死在俄国),给了他一个他答 应完成的任务(他的确完成了),此外就象我们已经知道的那 样,还要他保证,只有在他得到通知的时候才能自杀。他全都 答应了。清你们注意,他是出于特殊的理由加入组织的,他希 望做一个有用的人;再多的事我就没法告诉你们了。明天¥ 收拾了沙托夫以后,我就让他在便条上写道:沙托夫是他弄i   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他俩曾是朋友,曾同去美国,在那儿闹 翻了,这一切都要在便条上写清楚……此外……根据情况,甚   至还可以让基里洛夫在便条上再写点别的什么,譬如说传单 的事啦,也许多少还可以谈谈火灾的事。不过这一点我还得 考虑考虑。你们放心吧,他没有成见;他什么都会写的。”   人们怀疑起来了。这个故事未免太离奇了。不过基里洛夫 的情况他们多少都听到过一些;利普京听到的最多。   “他会突然变卦不愿这么干的,”希加廖夫说道,“不管怎 么说,他反正是个疯子,所以也就靠不住。”   “放心吧,先生们,他会愿意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毫 不担心地说道,“根据协议,我必须在头一天,也就是今天预先 通知他。我邀请利普京马上跟我一起去找他,并把事情定下 来,倘有必要,他今天就可以回来告诉你们,先生们,我对你们 说的话究竟对不对。不过,”他忽然大为生气地中断了自己的 话,仿佛突然感到他花这么多时间来说服这些小人,未免太抬 举他们了,“不过随你们的便吧。要是你们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末同盟也就瓦解了,——但这仅仅是由于你们的不听话和 背叛。这样一来,我们从此刻起就各奔前程了。不过要知道,在 这种情况下,除了沙托夫的告密及其种种后果所带来的麻烦 以外,你们还会碰到在同盟成立的时候曾明确地告诉过你们 的另一个小麻烦。至于我嘛,先生们,我倒并不很怕你们…… 别以为我跟你们已经拴得那么紧……不过这反正一样。”   “不,我们决定了,”利亚姆申说道。   “没有别的出路,”托尔卡琴科嘟哝道,“只要利普京证实 了基里洛夫的情况,邵末……”   “我反对;我打心眼儿里坚决抗议这种血腥的决定丨”维尔 金斯基从座位上站/起来。   720   “但是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问道。 “什么但是?”   “您说但是......我在等着。”   “我好象并没有说……我只是想说,倘若决定这么 干,那末……”? ?   “那末怎样?”   维尔金斯基沉默了。   “我认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是可以置之度外的,”埃尔克利 蓦地开口 了,“但是,倘若共同的事业会遭到损害,鄹末我认为   就不能忽视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不知所措了,脸也红了。尽管每一个人都在想自己的 心事,但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也能说话,这太出乎意 外了。   “我支持共同事业,”维尔金斯基蓦地说道。   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决定第二天中午再通报一次 消息并作出最后的安排,但不举行全体会议。公布了埋藏印 刷机的地点,给每一个人都分派了角色和任务。利普京和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一同去找基里洛夫。   我们的人全都相信沙托夫要告密;但是他们也相信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象玩弄自己的爪牙似的在玩弄他们。随后他们 全都知道,第二天他们终究都得到指定的地点集合,沙托夫的 命运也已经定了。他们蓦地感到自己就象一群苍蝇落入了一   730   只大蜘蛛的网里;他们很生气,可又怕得发抖。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无疑是对不起他们的:只要他能设 法把实际情况稍加一点掩饰,那末一切就会和谐得多,也轻松   ff。他不是很体面地把这件事描绘成堪与古罗马市民的辉 煌i绩相媲美的壮举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只是粗鲁地引起 他们的恐惧,并以有生命危险相威胁,这筒直太无礼了。当 然,蝼蚁尚且贪生,别的原则是没有的,这一点谁都知道,不过 还是……   可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却没有时间去把罗马人抬出 来;他自己就脱离了常规。斯塔夫罗金的逃跑使他大为震惊 和无比沮丧。他诡称斯塔夫罗金见过副省长;问题就在于斯 塔夫罗金没见任何人,甚至也没有见母亲就溜之大吉,——他 甚至都没有受到什么阻挠,这可确实有点奇怪。(事后当局不 得不为此作出专门交代。)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听了一整 天,然而暂时还没有弄清一点眉目,他可从来也没有这么惊慌 过。何况他又哪能这样,哪能这样就一下子把斯塔夫罗金给 放弃了呢!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才没能很亲切地对待我们的 人。况且他们又拴住了他的手脚:他已经决定立即快马加鞭 去追斯塔夫罗金,然而却又被沙托夫的事给耽搁了,他非得把 五人小组彻底巩固下来以防万一。“总不能白白把它扔掉,它 说不定还有用哩。”我想他是这么考虑的。   至于沙托夫,他完全相信此人会去告密的。但他在对我 们的人谈到那份告密材料的时候却完全是在撒谎:他从来没 有见过这份告密材料,也没有听说过它,但却象i米信二二得四 一样对它深信不疑。他觉得,到了莉莎和玛丽娅?季莫费耶   I   3   7   夫娜?——死去的此时此刻,沙托夫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了, 观在就会下定最后决心。谁知道呢,他这么认为也许是有什 么根据的。大家还知道,他个人是憎恨沙托夫的;他们之间一 度闹过纠纷,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从来不会白受委屈的。 我甚至相信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们城里的人行道都很狭窄,而且是砖铺的,有的地方还 只铺了几块木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人行道的中央走 着,把路面全都占了,一点也不关心利普京,利普京没法跟他 并排行走,就只得紧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倘若要并排跟 他讲话,就只得跑到马路上的泥泞中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蓦地想起他不久以前也曾这样用细碎步子在泥泞中行走,为 了赶上斯塔夫罗金,而斯塔夫罗金则跟他现在这样在中间行 走,把人行道全都占了。他回忆起整个这种场面,气得简直都 喘不过气来了。   但是利普京也委屈得喘不过气来了。对待别的人你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爱怎样就可以怎样,可是对待他难道也能 这样?他知道的事情比丨悔都多,他同事业的接触比谁都密切,   同它的关系也比谁都深,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虽然是间接地, 然而却是不断地参与这一事业。啊,他知道,在万不得已的时   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现在也会把他干掉。但是他早 &憎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并不是因为他很危险,而是因 为他对他太傲慢了。如今在必须就这件事作出决定的时候, 他比我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更加生气。唉,他知道,第二天 他非得“象奴才似的”第一个到达指定地点,还得把别的人全 都带去,倘若他能设法在这之前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宰了,   732   当然,自己又不会完蛋,那他肯定是会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宰了的。   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默默地用细碎步子跟在折磨他 的那个人后面很快地走着。对方似乎把他给忘了;只是偶尔 漫不经心而又无礼地用胳膊肘撞撞他。走到我们城里的一条 最著名的街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站住,接着走进了一 家小饭馆。   “这是上哪儿去呀? ”利普京发火了,“这是个小饭馆呐。” “我想吃牛排。”   “得啦吧,这里老是挤满了人。”   “那又怎么样。”   “可是……我们会误事的。已经十点了。”   “去那里是误不了的。”   “可是会误我的事!他们在等我回去呢。”   “那也随他去吧;不过您要是去找他们那可是一件蠢事。 就因为您爱找麻烦,我今天还没吃午饭呢。去找基里洛夫,越 晚就越能找到。”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找了个单间。利普京气愤而抱怨地 坐在旁边的一张圈椅里看着他吃。过了半个多钟头。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不慌不忙、津津有味地吃着,接着又摇铃要另一 种芥末,后来还要啤酒,始终一句话不说。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之中。他可以同时做两件事——津津有味地大嚼并陷入深 思。末了利普京恨他都恨得离不开他了。这就象神经病发作 了似的。他计算着对方送进嘴里的每一块牛排,他恨他张嘴 的模样,恨他咀嚼的模样,恨他津津有味地咂吮一块较肥的牛   排的模样,甚至也恨牛排本身。末了他眼前仿佛模糊起来;脑 袋也开始有点昏眩;他感到脊梁上热一阵又冷一阵,冷一阵又 热一阵。   “您没有事干,把这个读读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 扔给他一张纸。利普京凑到蜡烛跟前。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 了歪歪斜斜的字迹,每一行都有涂改。当他把纸上写的东西全 都看明白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付了账准备走了。 利普京在人行道上把这张纸还给了他。   “放在您那儿吧;以后我再告诉您。不过您有什么要说的   呢?”   利普京浑身打了个寒噤。   “照我看来……这种传单……不过是可笑的荒唐玩艺   儿。”   他的愤恨爆发出来了;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抓住并带走   了。   “倘若我们决定散发这种传单,”他浑身轻微地哆嗦着, “那末我们就会由于自己的愚蠢和无知而迫使别人鄙视我们, 先生。”   “哼。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迈着坚 定的步子。   “我也有不同的想法;难道这是您自己写的?”   “这跟您无关。”   “我也认为,《一个高尚的人》是一首坏得不能再坏了的歪 诗,赫尔岑从来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您胡说,?这是一首好诗。”   734   “还有一点也使我感到惊讶,譬如说吧,”利普京一直气喘 吁吁地奔跑着,“有人建议9我们的行动应该促使一切都土崩 瓦解。希望摧毁一切,这在欧洲是很自然的,因为那里有无产 阶级,而在这里,我们只不过是在玩耍罢了,而且在我看来,我 们不过是在炫耀,先生。”   “我认为您是个傅立叶主义者。”   “傅立叶的主张可不一样,完全不同,先生。”   “我知道那是胡扯。”   “不,傅立叶可不是胡扯……原谅我吧,我无论如何也不 相信五月份会发生暴动。”   利普京感到浑身发烧,甚至把扣子都解幵了。   “好吧,够了,可是现在我得告诉您,以免忘了,”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非常沉着地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您得亲手把 这张传单排印出来。我们要把沙托夫的印刷机挖出来,您明 天就得把它收下。您得尽快把它排好,尽可能多印一些份数, 往后在整个冬天里把它们散发出去。会提供经费的。要尽可 能多印一些,因为别的地方也会向您要的。”   “不成,先生,请原谅,我不能承担这种……我拒绝。”   “不过您还是会接受的。我现在是根据中央委员会的指 示行事的,您应该服从。”   “可我认为,我们国外的那些中央已经忘记了俄国的实际 情况,而且破坏了一切联系,所以就只会说梦话了……我甚至 认为,在俄国并没有数以百计的五人小组,而只有我们这一 个-至于那个网嘛,它根本就不存在,”末了利普京都喘不过气 来了。   5   00   7   “对您来说,更可鄙的是您不相信我们的事业却跟着它 跑……您现在跟着我跑,就象一只卑鄙的小叭儿狗。”   “不,先生,我没有跑。我们有充分的权利离开您去建立 一个新的团体。”   “儍-瓜!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烕胁地吼道,两眼炯炯 发光。   二人面对面站了半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转过身去, 自信地照旧往前走去。   一个念头象闪电般掠过利普京的脑海:“我要转身回去: 倘若我现在不转过身去,我就永远也回不去了。”他抱着这个 想法整整走了十步,然而在迈第十一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又 冒出来一个新的、绝望的念头: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去。   他们来到了菲利波夫公寓,然而在到达那里之前,他们拐 进r一条小胡同,或者不如说拐进了贴着篤色的一条不显眼 的小道,于是有一段时间他们就不得不在一条沟渠的陡坡上 行走,要是不抓住篱笆,在那儿就根本站不住脚。在弯弯曲曲 的篱笆的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抽出一 块木板,?出现了一个洞口,他立刻就钻了进去。利普京吃了一 惊,但也跟着爬了进去,?然后他们把木板放回原处。这就是费 季卡钻进基里洛夫家的那条秘密通道。   “不能让沙托夫知道我们在这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严厉地对利普京低语道。   73S   在这个时刻,基里洛夫总是坐在自己的皮沙发里喝茶。他 没有起身迎客,但不知怎么却猛然一怔,忐忑不安地瞧着进来 的人。   “您没有弄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道我就是为那 件事而来的。”   “今天? ”   “不,不,是明天……大约就在这个时候。”   于是他急忙在桌旁坐下,有点不安地打量着惊慌失措的 基里洛夫。不过后者却已经平静下来,跟往常一样神色自若 了。   “这些人还是不相信您。我把利普京带来了,您不生气   吧?”   “今天我不生气,可明天我希望只有我独自一人。”   “可是不能在我来到之前,那样我就可以在场。”   “我倒希望您不在场。”   “您可记得,您曾答应写下我口授的一切并签上姓名。” “我无所谓。现在您要待很久么?”   “我得会见一个人,要待半个钟头,不管您愿不愿意,我都 要坐半个钟头。”   基里洛夫不作声了。这当儿利普京在旁边那幅大主教的 肖像底下坐下了。方才那个绝望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地控制了 他的头脑。基里洛夫几乎没有注意他。利普京早先就曾听说   737   基里洛夫的理论,而且总是嘲笑他;但现在他却默默无言,忧 郁遨环顾四周。   “要是给点茶喝,我倒不反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他 靠近了一点,“我刚吃完牛排,所以指望能在您这儿喝点茶。”   “请喝吧。”   “早先都是您亲自斟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酸溜溜地   ili 才曰出。   “这反正一样。让利普京也喝一点吧。”   “不,先生,我……不能。”   “是不愿还是不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向他转过 身去。   “我不是到这儿来喝茶的,先生,”利普京耐人寻味地拒绝 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皱起了眉头。   “这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鬼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   谁也没有答复他;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可是我知道一点,”他突然很不客气地补充道,“任何成 见都不能妨碍我们每一个人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斯塔夫罗金走啦? ”基里洛夫问道。   “走啦。”   “他干得好。”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两眼冒出怒火,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只要每个人都遵守自己的诺言就好,至于你们有什么想 法,跟我毫不相干。”   “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的。”   “不过我素来相信,您会象一个独立自主的进步人士那样   738   履行自己的职责的。”   “而您却很可笑。”   “也许是这样,我很喜欢逗您开心。只要我能使人满意, 我一向都乐于如此。”   “您很希望我开枪自杀,也很怕我突然变卦吧?”   “噢,您瞧,是您自己把您的计划跟我们的行动联系在一 起的。我们已经根据您的计划采取了某种步骤,所以您无论 如何也不能拒绝了,因为那样就会使我们陷入困境。”   “您根本没有这种权力。”   “我明白,我明白,完全随您的便,我们不能强迫您,只不 过希望完全由您自己作出的决定能够实现。”   “我还得把你们干的那些卑鄙勾当全都揽在我的身上   吗?”   “您听我说,基里洛夫,您不是害怕了吧?要是您想拒绝, 请您马上说明。”   “我不害怕。”   “我这么说,是因为您问得太多了。”   “您很快就要走?”   “您又问起来啦?”   基里洛夫轻蔑地瞧了瞧他。   “您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接着说,越来越生气和不 安,连声调都变了,“您希望我走开,好让您独自一人专心致志 地考虑问题;不过这一切对您来说都是危险的迹象,首先对您 是危险的。您想反复思考一番。在我看来,还是不去思考为 好,而是说干就干。老实说,您使我感到不安。”   739   “只有一件事叫我很不舒服,这就是在那个时刻将有一个 象您这样的坏蛋在我身边。”   “噢,这倒无所谓。到那时我大概会出去站在台阶上。要 是您临死的时候还这么斤斤计较,那末……这一切就太危险 了。我可以到台阶上去,您也可以认为我什么也不懂,而且是 个比您低贱得没法说的小人。”   “不,您并不低贱得没法说;您很有才能,但是许多事情您 不明白,因为您是个卑鄙的小人。”   “我很高兴,很高兴。我已经说过,我很愿意逗人开心…4 在此时此刻。”   “您什么都不明白。”   “那末我……不管怎么说,我是毕恭毕敬地在听着。”   “您什么事都干不成;您现在就连一点点怨恨之心都掩饰 不住,虽说流露出这种怨恨对您是不利的。您会激怒我的,于 是我会突然决定再过半年再说。”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了看表。   “对您的理论我从来都一窍不通,不过我知道,您并不是 为了我们而发明这套理论的,所以即使没有我们您也会实行 的。我还知道,不是您控制了这种主张,而是这种主张控制了 您,质以您是不会把它搁在一边的。”   “什么?这主张控制了我?”   “不错。”   “不是我控制了这种主张?这倒好。您倒有点小聪明哩。 不过您这是在激我,而我是骄傲的。”   “这太好了,这太好了。就是应该这样,您就是应该骄   7.10   傲。”   “够啦,?您喝完茶了,请走吧。”   “见鬼,真是得走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欠了欠身子, “不过时间还早。您听我说,基里洛夫,我能在米亚斯尼奇 哈①那里碰到劲?个人吗,您可明白我说的是谁?要不她迆是 撒谎?”   “您碰不到他,因为他在这儿,不在那里。”   “怎么在这儿,见鬼,在哪里?”   “坐在厨房里吃喝哩。”   “他怎么敢这样?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得面红耳赤,“他 必须等待……真是胡扯!他既没有护照也没有钱!”   “我不知道。他来跟我告别;他穿好了衣服,作好了准备* 他就要走了,而且一去不返。他说您是个流氓,他不愿等您的 钱。”   “哈哈!他是怕我……不过现在我也能把他……假若……   他在哪儿,在厨房里吗?”   基里洛夫打开了通往一个黑魆魆的小房间的侧门,?从这 个小房间出去下三级台阶,就可一直走进厨房里隔板后面的 那个单间,厨娘的卧榻通常就放在那里。在这儿一个角落的 几尊圣像底下,费季卡现正坐在一张没铺桌布的木桌旁边。他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半俄升的瓶子,一盘面包,一个陶碗里 盛着一块冷牛肉和土豆。他慢悠悠地吃着,已经喝得半醉,但 却穿着皮袄,显然完全作好了上路的准备。在隔板的另一面有   ①费季卡的情妇。   一只茶炊在沸腾,不过这不是为费季卡准备的,一个礼拜或者 更多的时候以来,费季卡每天夜里都非得亲自IB它吹燃,非得 为阿列克谢?尼雷奇把它准备好不可,“因为阿列克谢?尼雷 奇已经养成了夜里定要喝茶的习惯”。我深信,由于没有厨 娘,土豆烧牛肉是基里洛夫一大早就亲自动手为费季卡做好 了的。   “你这是怎么回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跳下台阶就跑 了进去,“你为什么不在指定的地点等候?”   他挥起拳头就在桌子上捶了 ?一下。   费季卡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你等一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你等一等,”他一字一 板地开始说道,“你在这儿的首要职责就是应该明白,你现在 是登门拜访基里洛夫先生,即阿列克谢?尼雷奇,你永远只配 给他擦皮靴,因为他在你面前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你只不过 是——呸!”   他很潇洒地朝旁边啐了一口干唾沫。可以看得出来,他 态度傲慢并已下定决心,还可以看出他故意装出一种要在第 一次发作之前先心平气和地辩论一番的模样,这是非常危险 的。然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没有时间去注意这种危 险,况且这也不符合他的先入之见。这一'天的各种事件和挫 折,完全使他头昏目眩了……利普京站在三级台阶上面那个 黑魆魆的小屋里,好奇地往下窥视。   “你愿不愿意拿着一张可靠的护照和一大笔钱到告诉你 去的那个地方去?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你一开头就骗我,所以你在   742   我面前就成了个真正的流氓。反正就象人身上的一个可恶透 顶的虱子,一这就是我对你的看法。你答应给我一大笔钱 去换取无辜者的鲜血,还发誓说这是为了斯塔夫罗金先生,尽 管这原来只不过是你的缺乏教养。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捞 到5更不用说一千五百卢布了,斯塔夫罗金先生前不久掮过你 的耳光5这事我们也都知道了。现在你又来威胁我,还答应给   我钱,可是要我去干啥-你又不说。照我看来,你以为我容   易受骗,想把我打发到彼得堡去,让我不择手段地找斯塔夫罗 金先生,也就是找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报仇,以解你心头 之恨。由此可见,你是头号杀人凶手。你由于道德败坏,已不 再相信上帝本人5不再相信真正的创世主,你可知道,就凭这 一点你就该受到什么报应?你无非是个偶像崇拜者,你跟鞑 靼人和莫尔多瓦人没有什么区别。阿列克谢?尼雷奇是个哲 学家,关于真正的上帝5关于创世主,他向你解释过许多次,他 对你说明了世界是怎么创造出来的,还把《启示录》上说的我 们未来的命运,以及一切生物和一切野兽的变化也都告诉你 了。可是你却象一个头脑不清的笨蛋总是那么又聋又哑,还把 埃尔捷列夫准尉?弄得跟那个邪恶的诱惑者,即所谓的无神 论者一模一样......”   “啊,你这个醉鬼!你自己把圣像的衣服剥光,却还要鼓 吹上帝! ”   “你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告诉你,我的确剥过圣像 的衣服;可是我只不过把珍珠摘下来,而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①费季卡误把埃尔克利准尉称作埃尔捷列夫准尉了。   743   到了那个时刻,说不定连我的眼泪也会在上帝的洪炉前变成 珍珠,以补偿我受的屈辱,因为我简直就是那个连必不可少的 栖身之处都没有的孤儿。你可在书上读到过,古时候曾有一 个商人,完全就象这样眼泪汪汪地一边叹气祷告,一边从圣母 身上的光圈里偷了一颗珍珠,往后又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圣母 脚下,把珍珠所值的钱如数归还给她,救苦救难的圣母便当众 拿她的斗篷把他盖上了,这件事就在当时也是一粧奇迹,于是 当局便下令把它原原本本地记在官方的文书上。而你却放进 一只耗子,于是你就污辱了上帝的指示本身。要是你不是我 在当小伙子的时候亲手抱过的我天生的主人,那我现在甚至 会在这里就地把你干掉。”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勃然大怒:   “你说,你今天见没有见过斯塔夫罗金?”   “这一点你永远也休想问我。斯塔夫罗金对你简直大吃 一惊,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插手这件事,更不用说给指示或者 给钱了。你竟敢让我干这样的事。”   “你会得到钱的,你到了彼得堡也会得到一个两千卢布, 一笔整数,还会得到更多的钱。”   “最最亲爱的先生,你在撒谎,看到你居然这么容易上当, 我都不禁觉得好笑。斯塔夫罗金先生就象站在你面前的楼梯 顶上,而你却象一只愚蠢的小狗在楼梯底下冲着他尖叫,哪怕 是从上面朝你啐一口唾沫,他也会觉得是给了你一个莫大的 面子。”   “不过你可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暴跳如雷,1我不 会让你这个混蛋离开这儿一步,还要直接把你送进警察局?”   744   费季卡跳了起来,两眼冒着怒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掏出了左轮手枪。转眼之间便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局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没来得及瞄准手枪,费季卡一眨眼就 闪开了身子,使出浑身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就是可 怕的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全都打在脸上。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傻了,两个眼珠鼓了出来,嘟哝了一句什么便突然咕咚 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了。   “给你们点厉害瞧瞧,把他抬走! ”费季卡洋洋得意、怪声 怪气地叫道;他立刻拿起便帽,从板凳底下取出一小包东西, 扬长而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神志不清地在呻吟。利普京 甚至以为他已一命归阴。基里洛夫慌忙跑到厨房里去。   “给他饶水! ”他嚷道,一面用一把铁勺从水捅里S 了一点 水浇在他的头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动了起来,他先抬起 头,接着又坐了起来,茫然瞧着前面。   “喂,怎么样? ”基里洛夫问道。   对方聚精会神地耵着他,但还是没有认出他来;然而一看 到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的利普京,他却下流地笑了一下,蓦地跳 了起来,顺手拾起地板上的手枪。   “要是您打算明天象斯塔夫罗金那个混蛋一样逃跑,”他 发狂一般地向基里洛夫扑去,面色煞白,结结巴巴,话也说不 清楚,“那末就是您跑到地球的另一头……我也要把您当作一 个苍蝇那样绞死……捻死……您要明白!”   于是他把枪口直指基里洛夫的前额;然而几乎就在这一 刹那,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把手缩回,把手枪塞进了衣袋,什 么话也没有再说,便从屋子里跑出去了。利普京在后面跟着。   745   他们从早先那个洞里钴了出去,又是抓住篱笆通过那个斜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胡同里快步走着,利普京勉强才能跟 上。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蓦地站住了。   “怎么样? ”他挑衅般遨向利普京转过身去。   利普京还记得那把手枪,目赌了方才的场面,他浑身还在 发抖;但是回答不知怎么却突然不可抑制地自行从他的舌尖 上跳了出来:   “我想……我想,‘从斯摩棱斯克直到塔什干,人们已完全 不象这样焦急地把大学生等待’。”   “您可看见费季卡在厨房里喝什么?”   “喝什么?喝伏特加。”   “那末您得知道,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喝伏特加了。 我建议您记住这一点,往后多寻思寻思。现在您就见鬼去吧, 到明天之前用不着您……不过您得当心:别犯儍!”   利普京拚命地跑回家去了。   他早就准备了一个写着假名的护照。这事想起来都叫人 觉得奇怪:这个认真仔细的小人物,家庭里的小暴君,好歹总 是一名官员(虽然也是傅立叶主义者),而且首先是一个资本 家和高利贷者,——他居然早就产生了这么一种离奇的想法: 要淮备这样一张护照,以便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好偷偷地逃往 国外,倘若……他认为这个倘若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虽说他   自己当然从来也弄不清楚,这个倘若会是怎么一回事   不料现在它却突然自行明确起来了,而且非常出乎意外。 自从在人行道上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骂了他一句“儍 瓜”,他在走进基里洛夫家中的时候就产生了这么一个绝望的 念头:明天一早就拋开一切迁居国外!谁要是不相信在我国 的日常生活中至今还在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那就请他到国 外去打听一下厨有真正的俄国侨民的履历吧。没有一个是由 于比较明智也比较实际的原因而逃亡的。向来都是这种异想 天开的幻影在支配一切,如此而已。   他跑到家中,先钯自己锁在屋里,然后取出布袋,手忙脚 乱地收拾起来了。他最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他不知道能抢 救出多少钱,以及如何抢救。的确是抢救,因为照他看来,他 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了,天一亮他就得上路。他也不知道怎 样搭火车;他模模糊糊地决定在这个城市前方的第二个或 第三个大站上车,在这之前哪怕是步行也成。他脑子里纷乱如 麻,就这样本能地、机械地急忙收拾起行装来了——但他突 然又停了下来,擻开一切,沉重地呻吟了一声便倒在沙发上 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并且蓦地意识到,逃走他大概是逃得走 的,但是他应该在沙托夫死前还是苑后逃走?——这个问题   他现在却完全没法解决;现在他只不过是一'具彳了尸走肉,一堆 任人驱使的东西,然而推动着他的却是一种外来的、可怕的力 量,虽说他也有出国护照,虽说他患可以从沙托夫那儿逃走 (否则又何苦如此匆忙呢?),但他还是可以不在沙托夫死前, 不从沙托夫那儿逃走,而是在沙托夫死后再走,而且这是决定   了的,是签过字、盖过章的。他心乱如麻烛锁上门躺在沙发   747   上,时时刻刻打着哆嗦并对自己感到惊讶,时而呻吟又时而发 楞,好歹总算挨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所期待的那种冲动 蓦地出现,使他突然拿定了主意。十一点的时候,他刚刚把门 打开走到家人中间,立刻就从他们那里获悉,今天黎明时分, 在离我市七俄里的地方,在从公路拐到通往扎哈里因诺的村 道上去的转弯处,有人发现一个强盗被杀死了,现在全城的人 都在议论这件事,因为这个强盗就是那个使得人人都不寒而 栗的逃犯费季卡,他抢劫教堂,不久前又成了杀人凶手和纵火 犯,我市的警察局一直在查找他的下落却始终没能抓住他。他 马上就从家中拚命地跑出去打听详细情况,他听到的是,第 一,费季卡在被发现的时候脑袋已被打穿,从一切迹象都可以 看出,他是被抢劫了;第二,警方已经十分怀疑,甚至还有一些 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杀害他的凶手是什皮古林厂的工人福 姆卡,也就是无疑曾跟他一起在列比亚德金家中杀人放火的 那个家伙,由于费季卡仿佛私吞了从列比亚德金那儿抢到的 一笔巨款,他俩在半路上就吵起来了……利普京还跑到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的寓所去打听,他在后门外就听到别人悄悄 地告诉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头一天虽说直到半夜一点钟 左右才回到家中,但他却在自己家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个通宵, 直到第二天上午八点才醒来。当然无可置疑,强盗费季卡之 死根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何况干这种行当通常也总是落得 这般下场,但是“费季卡今晚是最后一次喝伏特加”这句凶多 吉少的话,同这个预言的迅速应验之间的这种巧合,却是那样 引人注目,于是利普京蓦地停止了犹豫。冲动已经出现,犹如 一块石头落在他的身上,并把他永远压倒了。回到家中,他默   748   默地用一只脚把布袋推到床底下,晚上茬预定的时刻第一个 来到指定的地点跟沙托夫碰头,诚然,他的护照仍然放在他的   袋中......   749   第五章一个女旅客   莉莎遭到的横祸与玛丽嫌?季莫费耶夫娜的死亡,使沙 托夫大为震惊。我已经提到过,当天上午我曾匆匆地见过他 一面,觉得他好象有点精神失常。他顺便告诉我,头一夭晚上 九点钟左右(也就是火灾发生以前大约三小时),他去过玛丽 娅?季莫费耶夫娜家。凌晨他曾去看尸体,然而就我所知,当 夭上午他不曾去任何地方提供任何证词。然而到了晚上他的 心里却掀起了一场风暴,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在黄昏时 分他似乎一度想站起来,走出去,并说出一切。至于这4切   究竟是些什么--这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啰,他什么也不   会得到,而只会暴露自己。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用来揭露刚 刚狍下的暴行,况且他自己对此也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推测, 这些推测仅仅对他一个人来说才是完全可信的。但他准备毁 掉自己,只要能“消灭那些坏蛋”——这是他自己的话。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部分正确地预料到他会产生这种冲动,他自 己也紹道,把他那个可怕的新计划拖到第二天执行,他是冒了 很大风险的。从他这一方面来说,对于所有这些“小人物”,特 别是对沙托夫,他通常是满怀自信而且不屑一眉的。由于沙   750   托夫郅种“动不动就哭的愚蠢行为”(他在国外的时候就这么 说过他),他早就瞧不起他了,他还深信对付得了这种老实人, 也就是这一天始终监视着他,一有危险便立即制止他。不过 使那些“坏蛋”暂时得救的却是他们根本不曾预见到的一个完 全出乎意料的情况……   晚上七点多钟(当时我们的人已在埃尔克利那儿聚齐,正   气愤而激动地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沙托夫因为头疼 和有点发冷,正伸开腿躺在自己的床上,室内没点_烛,一片 漆黑;他因困惑而感到烦恼,也很生气,虽然一直想拿定主意, 但末了还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定主意,他还骂骂咧咧地预感到 这一切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渐渐地暂时进入了梦乡, 梦见了一种可怕的景象;他梦见他被人拿绳索綁在自己的床 上,浑身都捆住了,一点儿也不能动弹,同时听见有人在基里 洛夫的厢房里拚命敲打板墙、大门和他的房门,回声传遍整个 这幢房屋,使它不停地颤抖,远远地还有一个熟悉的、但却使 他感到痛苦的声音在悲戚地召唤他。他蓦地醒来,在床上坐 起。奇怪的是敲门声仍未中断,虽说远远不象在梦中听到的 那么强烈,但仍是相当频繁而顽强,而那个奇怪的和“使他痛 苦的”声音,虽说一点也不悲戚,相反地倒是焦躁而气愤的,也 不断地从下面大门外传来,而且还有另一个比较克制的、普普 通通的声音跟它混在一起。他跳了起来,打开通风窗,把头探 了出去。   “谁在那儿?”他叫道,的确是吓愣了。   “如果您是沙托夫的话,”下面那人生硬而坚定瑰回答他   说,“鄹就请您开门见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您是不是同意放   i   5   7   我进来?”   果然如此;他听出了这个声音!   “玛丽娅!......是你?”   “是我,是我,玛丽碰?沙托娃,请您相信,我实在不能让 车夫再多待一分钟了 0”   “马上就来……可我得点一支蜡烛……”沙托夫含糊不清 地叫道。接着他又急忙寻找火柴。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找不 到火柴的。他把烛台连同蜡烛一起摔在地板上了,当那不耐 烦的声音刚刚再次从下面传来,他便立即拋开一切,顺着他那 个很陡的楼梯拚命飞奔而下,去把便门打开。   “劳驾,您先拿着这个口袋,我还得跟这个蠢货算账,”玛 丽桠?沙托夫太太在下面迎着他道,并把一个相当轻便而又 便宜的手提包塞进了他的双手,这是德累斯登制造的一个钉 着铜钉的帆布包。她自己却气势汹汹地朝马车夫扑去:   “让我告诉您,您要价太高了。要是您在这儿肮脏的街道 上整整多拉了我一个钟头,那也是您的不对,因为是您自己不 知道这条蠢街和这幢儍房在什么地方。请把您这三十戈比拿 去,请您相信,再多一个子儿您也拿不到了。”   “唉,太太,是您自个儿说的去沃兹涅先斯克大街,可这儿 却是博戈亚夫连街:沃兹涅先斯克胡同还远着哩。您把骟马 都累得浑身是汗啦。”   “沃兹涅先斯克,博戈亚夫连,——所有这些愚蠢的街名 您总该比我知道得多,因为您是本地居民,此外您也不公道: 我首先告诉您的就是菲利波夫公寓,而您又说您晓得这座公 寓。不管怎么说,反正您明天可以到第一流的法院去告我,可   752   现在我请求您别打扰我了。”   “这儿,这儿还有五戈比丨”沙托夫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 枚五戈比的辅币,递给了车夫。   “劳驾,我请求您千万不要这样! ”沙托夫夫人勃然大怒, 但是车夫已把“骟马”赶走,沙托夫抓住她一只手把她拉进了 大门。   “赶快,玛丽碰,赶快……这都是小事——瞧你都湿透了! 轻一点,这里要上楼了,——真可惜,没有灯,——褛梯很陡, 抓紧些,抓紧些,这就是我的小屋。对不起,我没有点灯…… 马上就好! ”   他拾起烛台,但是火柴还是好久都没有找到。沙托夫夫 人默默无言、一动不动琎站在房间中央等候。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 ”他愉快地叫道,把小屋照亮了。 玛丽娅?沙托娃草草地把房间打量了一下。   “我昕说您过得很糟,可我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嫌恶 地说道,一面向卧榻走去。   “噢,我累啦!”她精疲力竭地在硬梆梆的康上坐下/请您 把口袋放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吧。不过也随您的便,您老 是讨厌地站在眼前。我要暂討待在您这儿,直到找到工作,因 为我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又没有钱。但是,假若我给您添了 麻须,郅末我再次请求您,劳驾马上告泝我,假若您是个诚实 的人,您就非得这样不可。我明天好歹还可以变卖一点东西 付旅馆的房费,不过得请您亲自把我送往旅馆……噢,只是我 累啦! ”   沙托夫浑身打了个寒噤。   753   “别这样,玛丽妞,您不必住旅馆!什么旅馆?为什么,为 什么?”   他恳求般地合起双手。   “好吧,假若不住旅馆也可以的话,那也必须把事情讲清 楚。您可记得,沙托夫,我和您在日内瓦过了两周多的夫妻生 活,后来一别三载,不过并没有发生特别的口角。可是您别以 为我这次回来是为了重新开始过去干过的什么蠢事。我是回 来找工作的,假若我径直来到这个城市,那是因为对我来说反 正一样。我不是来对什么事表示追悔的;劳驾,清您别以为还 会发生这种蠢事。”   “啊,玛丽碰!这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 ”沙托夫含糊 不清地嘟哝道。   “假若是这样的话,假若您在精神上已经成熟到了就连这 一点也能够理解,那末我就还得补充一句:假若我现在径直前 来找您,并且来到了您的寓所,那末这部分地是因为我一向认 为您远远不是一个坏蛋,说不定比别的……坏蛋要好得 多!……”   她两眼熠熠发先。她大概在一些“坏蛋”手中吃过不少苦   头。   “还得请您相信,方才我告诉您说您是个好人,这完全没 有嘲笑您的意思。我说话是开门见山的,没有花言巧语,而且 我也受不了花言巧语。不过这一切全是废话。我总是希望您   能通情达理,不来纠缠我……噢,够了,我累啦!”   754   获得了新生似地听着她讲,流露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容光 焕发的神情。这个经常是毛发直竖的结实而粗犷的人,忽然 完全变得温柔而开朗了。一种异样的、完全出乎意外的情绪浦 上他的心头。三年的别离,断绝了三年的夫妻关系,并未从他 的心中排挤掉任何东西。说不定在这三年当中,他每天都梦 见她,梦见这个曾对他说过“我爱你”的亲爱的人儿。由于我 了解沙托夫,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哪怕 是梦想会有一个女人能对他说“我爱你”。他的纯洁和腼腆简 直达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认为自己是个吓人的丑八怪9他恨自 己的容貌和自己的性格,把自己比作一个只有在集市上才能 被拖出去展览的怪物。由于这一切,他便把诚实看得高于一 切,而对自己的信念则忠实到了狂热的地步,他阴沉,高傲,容 易动怒,沉默寡言。但是现在这个唯一爱过他两个礼拜(他永   远,永远相信这一点!)的人儿,-他一向认为这个人儿比自   已高尚得多,尽管他也十分清醒地明白她犯的种种错误;对于 这个人儿,他完全可以原谅她的一切,了亨(这是根本不成问 题的,甚至恰好与此相反,照他看来,倒?是他处处对不起她), ——这个女人,这个玛丽娅?沙托娃,现在突然又出现在他的 屋子里,又站在饱的面前……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是如 此震惊,对他来说这件事包含着那么多可怕的东西,同时又蕴 藏着那么多的幸福,因此他当然不能,也许是不愿意,甚至还 可能是害怕清醒过来。这是一场梦。但是当她用这种痛苦的 眼神凝视着他的时候,他却蓦地明白过来,这个如此可爱的人 儿正在受苦,说不定还受了委屈。他的心揪了起来。他痛苦 地_了瞧她的面容:青春的光彩早已从这张疲惫的脸庞上消   755   失了。诚然,她依旧很美,——在他的眼里,她照旧是个美人。 (实际上她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体格相当强健,筒出于 中等身材〔比沙托夫高〕,一头松软的深褐色秀发,一张苍白的 椭圆形脸庞,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现在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然 而他那么熟悉的她早先那种轻佻、天真而朴直的活力如今却 已消失,代替它的是一种悒郁的愤激和失望,这仿佛是她还没 有习惯并且使她感到苦恼的一种玩世不恭。然而主要的还是 她有病在身,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尽管他感到十分怕她,但 他暮地走上則去抓住了她的双手:   “玛丽碰……你知道……你大概是太累了,看在上帝面上 你别生气……要是你同意的话,比方说,那就喝点茶吧,啊?茶 很能提神,啊?只要你同意就成!   “干吗谈什么同意不同意,我当然同意,您还跟早先那样 是个孩子。要是方便,就拿来吧。您这儿多窄啊!您这儿多 冷啊! ”   “噢,我马上去拿劈柴,劈柴……我有劈柴! ”沙托夫忙活 起来了; “劈柴……这就是说,可是……不过我马上把茶拿 来,”他仿怫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似地把手一挥,并抓起了制 帽   0   您上哪儿去?这么说屋子里没有茶喽?”   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马上一切都会有的   我   他从搁架上取下左轮手枪。   “我马上去把这支手枪卖掉……或许把它当掉……”   “瞧您有多蠢哪,这得花好长的时间哩!假若您一无所有 的话,那就粑我的钱拿去吧,这儿好象还有八十个戈比;就这   756   些了。您这儿简直就象是疯人院。”   “不用,不用花你的钱,我马上,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没 有手枪我也能……”   他径直向基里洛夫家奔去。这大概还在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和利普京访问基里洛夫之前的两小时。沙托夫与基里洛 夫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几乎从不互相串门,见面的时候也 既不点头又不说话:他们在美国“躺”在一起的时候太久了。 “基里洛夫,您这儿总是有茶叶;您有茶叶和茶炊吗?” 基里洛夫正在室内踱来踱去(他按照自己的习惯,通宵都 在两个屋角之间走来走去),他蓦地站住,凝视着跑进来的人, 不过他并不特别惊奇。   “有茶叶,有糖,也有茶炊。不过用不着茶坎,茶是滚热 的。您坐下喝就得了。”   “基里洛夫,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曾躺在一起……老婆找我 来了……我……给我点茶叶……还要茶炊。”   “既然老婆来了,倒是需要茶炊。不过茶炊还得等等。我 有两个。现在您把桌子上的茶壶拿走吧。茶是热的,热得很。   您全都拿走吧;把糖也拿去;全拿去。面包......面包很多;全   拿去。还有牛犊肉。我有一个卢布。”   “给我吧,朋友,我明天还您!啊,基里洛夫!”   “是在瑞士的时候那个老婆吗?这很好啊。您这样跑进   来,这也很好。”   “基里洛夫! ”沙托夫叫道,他把茶壶夹在胳膊肘底下,双 手拿着糖和面包,“基里洛夫!倘若……倘若您能放弃您那些 可怕的幻想,并拋开您那无神论的梦呓……啊,那时您会成为   757   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基里洛夫! ”   “看得出来,离开瑞士以后您一直爱着老婆。这很好,倘 若是在离开瑞士以后的话。什么时候要茶,您就再来吧。通 宵您随时都可以来,我根本就不睡觉。会有茶炊的。把这个 卢布拿去吧。去找您老婆去吧,我要待在这儿想想您和您老 婆的事情。”   玛丽魅?沙托娃对于丈夫这么快就回来显然很满意,她 几乎是贪赛地喝起茶来了,但是用不着跑去拿茶坎啦:她统共 只喝了半小杯,面包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块。牛犊肉被她嫌恶 而气愤地拒绝了。   “你病了,玛丽娌,你这一切全是有病的征候……”沙托夫 怯生生地在她身边侍候着,怯生生地向她指出。   “当然,我有病,请坐吧。既然您没有茶叶,那您又是从哪 里弄来的呢?”   沙托夫简略地谈了谈基里洛夫的情况。对他的事她也听 到过一些。   “我知道他是个疯子;请别讲了,够了;世上的傻瓜难道还 少吗?这么说您去过美国?我听说过,您写过信。”   “是啊,我……往巴黎写过信。”   “够了,请您说点别的事吧。从信念上说您是斯拉夫主义 者吧?”   “我……我并不真是……既然我不能做一个俄国人,于是 就成了个斯拉夫主义者,”他佯笑了一下,就象一个人说了一 句不合时宜而又牵强附会的俏皮话以后酈么尷尬。   “您不是俄国人?”   758   “是蚵,我不是俄国人。”   “得啦吧,这全都是蠢话。您倒是坐下呀,我请求您。您干 吗老是在这儿跑来跑去?您以为我神志不清吧?也许我会神 志不清的。您说这幢房子里只有你们两个?”   “两个……在楼下……”   “而且都是这么聪明的人。什么在楼下?您说了在楼   下?”   “不,什么都没有。”   “怎么什么都没有呢?我想知道。”   “我不过是想说,现在院子里就我们两个,而褛下皁先住 着列比亚德金兄妹……”   “就是昨天夜里被杀死的那个女人吧?”她蓦迪一怔,“我 听说过。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了。你们这儿闹了火灾吧?” “是啊,玛丽M,是的,说不定我此刻干的是一件非常下流 的勾当,因为我原谅了那些坏蛋……”他突然站起来在室内走 来走去,发狂般地举起双手。   但是玛丽&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她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回答;她只问不听。   “你们干的好事。噢,这一切多卑鄙蚵!全都是十恶不赦 的坏蛋!您倒是坐下呀,我求求您,噢,您真叫我生气! ”于是 她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枕头上了。   “玛丽娅,我不会……也许你会躺下,玛丽娅?”   蝕没有回答,无精打采地闭上了眼睛。她苍白的面孔就 象个死人。蝕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沙托夫环顾一下四周,剪 去了烛花,心神不安跑再次看了看鉋的脸,双手紧握在自己的   759   胸前,踮起脚尖离开房间到穿堂里去了。走到楼梯顶端,他把 脸贴在角落里的墙上,默默无言而又一动不动地站了大约十 分钟。他本想站得更久一些,但是蓦地从楼下传来轻轻的、小 心翼翼的脚步声。有人在上楼梯。沙托夫想起了他忘记把便 门闩上了。   “谁在鄹儿?”他低声问道。   陌生的客人不慌不忙地爬着楼梯,也不答话。爬到顶上 以后他站住了;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突然听见他小心翼   翼地问道:   “是伊万?沙托夫吗?”   沙托夫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但立刻伸出一只手去阻拦那 人,?但对方却抓住了他的手——沙托夫打了个寒噤,仿佛碰到 了一个可怕的恶棍。   “您站在这儿,”他迅速垴低语道,“别进去,我现在不能接 待您。我老婆回来了。我去把蜡烛拿来。”   他拿着蜡烛回来的时候,看见站在那儿的是一个年轻的 军官;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却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埃尔克利,”对方自我介绍,“您在维尔金斯基家见过   我。”   “我想起来了;您坐在那里写个不停。您听我说,”沙托夫 蓦地生起气来,发狂般地向对方走去,但说话的声音照旧很 低,“方才您抓住我的手的时候对我做了个手势。但是您要知 道,我可以唾弃所有这些暗号!我认不出来……我不愿意…… 我现在就可以把您从楼梯上推下去,您知道这一点吗?”   “不,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您为什么   760   发这么大的火,”客人温和地,几乎是天真地回答道,“我不过 是有一件事要转告您,我就是为此而来,主要的是不想浪费时 间。您有一台并不属于您的印刷机,您必须把它的情况作一 个交代,这您自己也知道。我奉命要求您明晚七时整把它转 交给利普京。此外,我还奉命通知您,从此以后永远不会再对 您有任何要求了。”   “永远不会了?”   “一点不错。您的要求被批准了,您永远被除名了。我奉 命把这一点肯定地通劲您。”   “谁命令您来通知我的?”   “告诉我暗号的那些人。”   “您是从国外来的吧?”   “这个……这个,我想这跟您不相干。”   “唉,见鬼!既然您接到了命令,早先您为什么不来呢?” “我遵循某些指示,而且我不是独自一人。”   “我明白,我明白您不是独自一人。唉……见鬼!可利普   京为什么不亲自来呢?”   “那末我明天晚上整六点前来找您,咱们步行到那儿去, 除了咱们三个以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韦忽霍文斯基去那儿吗?”   “不,他不会去的。韦尔霍文斯基明天上午十一点要离开 这个城市。”   “我也这么想过,”沙托夫狂怒地低语道,并用一只拳头捶 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跑啦,这个流氓!”   他激动地沉思起来。埃尔克利凝视着他,默默地等待。   1   7   “你们怎么搬走呢?你们总不能把它拿在手里一次运走   吧。,,   “也不必这样。您只要指明地点,我们就可以相信的确是 埋在那儿。我们只知道是在那一带,但不知道淮确的地点。您 还给别人指过那个地点吗?”   沙托夫瞧了瞧他。   “您呀,您呀,这么一个小娃娃,——这么一个愚蠢的小娃 娃,——您也象一只绵羊那样一头钻到那里去啦?唉,他们需 要的就是这样的精华!好啦,您走吧!唉!那个混蛋把你们 全骗了,然后就跑了。”   埃尔克利安详而平静地瞧着他,但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韦尔霍文斯基跑了,韦尔霍文斯基! ”沙托夫盛怒地咬牙 切齿道。   “可他还在这儿,还没有走啊。他要明天才走呢,”埃尔克 利温和而肯定地指出,“我特别邀请他以见证人的身份到场; 我接到的指示全都跟他有关(他就象一个年轻而又没有经验 的孩子那样毫无隐瞒地说道)。但是遗憾的是他以马上要走 为理由而没有同意;他的确很忙。”   沙托夫再次怜惜地瞟了一眼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但蓦地 把手一挥,仿佛想道:“他不值得怜惜。”   “好吧,我会去的,”他突然插嘴道,“现在您走吧,去!”   “那末我六点整来找您,”埃尔克利彬彬有礼地鞠了 一躬, 不慌不忙地下楼去了。   “小儍苽! ”沙托夫憋不住从搂禅顼上朝着他的背影嚷道。 “什么,先生? ”对方在楼下问道。   76Z   “没有什么,您走吧。” “我觉得您说了点什么。”   埃尔克利是一个仅仅在大事上糊里糊涂、没有头脑的“ *]、 儍瓜”;但在一些次要的小事上他却聪明得很,甚至达到了狡 猾的程度。他狂热而幼稚地献身于“共同事业”,其实是献身 于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当我们的人在会议上作出了决定并   分派了每个人在翌日担任的角色以后,他就按照给他的指示 行动起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指定他担任使者的角色的 时候,曾把他叫到一边跟他谈了十分钟。执行任务对于这个 浅薄而又没有什么头脑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永远渴望 着按照别人的意志行事,一啊,这当然只是为了“共同的”或 “伟大的”事业喽。然而这一点也无关紧要,因为象埃尔克利 之类狂热的小人物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替一种思想效力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只知道把这种思想跟那个在他们看来是 表达了这种思想的人混为一谈。在所有那些准备谋害沙托夫 的人们当中,多情善1感而又温和善良的埃尔克利也许是最麻 木不仁的一个,虽说他对沙托夫并无任何私仇,但在参与谋杀 他的当儿却会连眼也不眨一下。譬如说,曾经命令他在执行 任务的时候顺便把沙托夫周围的环境好好观察一下,而当沙 托夫在楼梯上碰到他,很可能是由于过于兴奋而在不知不觉 当中透露了他的妻子已回来找他的时候,埃尔克利立刻出于 一种本能的狡猾而没有流露出一点点表示好奇的样子,尽管   763   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么一种想法:沙托夫之妻的归来,对于他 们此举的成功具有重大意义……   实际情况也是这样:仅仅是这一件事才使得沙托夫没有 实行他要去告发那些“坏蛋”的心愿,同时又帮助了他们来“摆 脱”他……第一,这伶事使沙托夫十分激动,使他越出了常轨, 使他通常的洞察力和警惕性都不翼而飞。他的脑子现在想的 完全是另一件事,根本顾不上去考虑个人的安危。相反地他 倒热切地相信彼得?韦尔霍文斯基第二天会跑掉:这跟他的 猜疑简直不谋而合!回到室内,他又在角落里坐下,把胳膊肘 撑在膝上,双手捂面。痛苦的思绪折磨着他……   后来他重新抬起头,踮起足尖走去看她:“天哪!她明天 早晨会得热病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了!她准是着凉了。她 不习惯这可怕的气候,坐的又是三等车,周围是旋风和雨,而 她却只有这么一件冷冰冰的小斗篷,根本没有什么衣服…… 就这么把她甩了,让她孤苦无告地待在这儿!还有那个口袋, 那个口袋真是又小又轻,弄得皱皱巴巴的,充其量不过十磅 重!可怜的人儿,她多么憔悴,她受了多少罪啊!她很高傲, 所以她并不抱怨。但是她很烦躁,很烦躁!这是一种病态:就 是天使在生病的时候也会变得烦躁起来。前额是那么干巴巴 的,准是在发烧,眼睛底下又是那么黑……不过这个鹅蛋脸又   是多么的美,这一头松软的秀发又是多么......”   于是他赶紧掉开视线,赶紧从她身边走开,仿怫被这样一 个想法吓住了:他竟会不再把她看作一个需要帮助的、不幸 的、疲惫不堪的人儿,而把她看作另一个人了,——“怎么能产 生这样的希望!啊,人是多么卑鄙,多么下流啊! ”于是他又走   ? 籲   764   到他那个角落里坐下,双手捂面,又陷入了幻想和回忆中…… 接着他心头又产生了种种希望。   “噢,我累啦,噢,我累啦!”——他想起了她的喟叹,想起 了她那虚弱的、精疲力竭的声音天哪!现在把她拋弃了,可 她只有八十个戈比;她递给我那个破旧的小钱包!她到这儿 来谋求职位,——然而她对职位又懂得什么呢,他们对俄国又 懂得什么呢?他们只不过是些任性的孩子,满脑子都是他们 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想;为什么俄国并不象他们那些外国的梦 想?她为此感到愤怒,可怜的人儿!啊,不幸的人们,啊,无辜 的人们!......不过这儿的确很冷......”   他想起了她曾埋怨他答应生炉子却一直没生。“这儿有 劈柴,可以拿来,只是别惊醒她。不过这办得到。可是牛犊肉 怎么办呢?她起来以后说不定想吃东西……好吧,这以后再 说;基里洛夫通宵不眠,?拿什么给她盖上,她睡得这么熟,可是 她一定很冷,啊,一定很冷!”   于是他再次走到跟前去看她;她的连衣裙稍稍撩了起来, 右腿从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他几乎吓了一跳,蓦地扭过脸 去,脱下身上暧和的大衣,只穿一件破旧的常礼服,然后竭力 不去看她裸露的小腿,把大衣给她盖上了。   他点燃劈柴,踏起脚尖走来走去,瞧瞧睡着的女人,坐在 角落里胡思乱想,然后又去看看睡着的女人,就这样消磨了很 长的时间。过了两三个小时。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韦尔霍文 斯基和利普京访问了基里洛夫。末了他也在角落里打起盹来 To他听到了她的呻吟;魏醒来了,正在召唤他;他象犯了罪 似的一跃而起。   7G5   “玛丽鈕!我睡着了……嗨,我真是个混蛋,玛丽*!” 她坐了起来,惊讶地环首四顾,仿佛不明白她在什么地 方,蓦地她大为不安,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占了您的床,我累得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您怎么胆敢 不叫醒我?您怎么胆敢认为我存心要成为您的累赘?”   “我怎么能叫醒你呢,玛丽妞?”   “您可以叫醒我;您应该叫醒我!您这儿又没有另一张 床,而我却占了您的床。您不该让我成为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莫非您以为我是来享受您的恩惠的么?请您马上到您的床上   去睡,我可以找几把椅子躺在角落里......”   “玛丽娅,没有这么多椅子,也没有可镭的东西。”   “那就躺在地板上好啦。否则您自己就只得睡地扳了,我 想睡地板,马上就睡,马上!”   她站了起来,刚想迈开脚步,突然一阵非常强烈的痛苦的 癌挛似乎使逾一下子就失去了一切力量和全部决心,她大声 呻吟着重又倒在床上了。沙托夫跑上前去,但是玛丽妞把脸 埋在枕头里,抓住他的一只手就拚命地又绞又拧。这样持续 了大约一分钟。   “玛丽碰,亲爱的,倘有必要,这儿有一个叫做弗连采利的 医生踉我很熟……我可以跑去找他。”   “废话!”   “怎么是废话?你说呀,玛丽碰,你哪里不舒脹?要不可 以用热敷……譬如说在肚子上……这件事就是没有医生我也   能办......要不就用芥末膏。”   “这是什么?”她奇怪地问道,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德。   766   “你这是问的什么,玛丽碰?”沙托夫不明白,“你问的是什 么呀?啊,天哪,我完全弄糊涂了,玛丽娅,请原谅,我一点也 不明白。”   “唉,您别管我,用不着您明白。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她苦笑了一下,“您给我说点什么吧。您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 说。别站在我旁边,也不要瞧着我,我特别请求您要倣到这一 点,哪怕要请求五百次!”   沙托夫开始在室内踱了起来,眼睛看着地板,竭力不去瞧   她。   “这儿——你別生气,玛丽*,我恳求你,——这儿有牛犊   肉;不远,还有茶......你方才吃得太少了......”   她厌恶而气愤地挥着手。沙托夫只得绝望地咬住舌头。 “您听我说,我想在这儿开一个装订厂,根据合理的互助 合作的原则①。既然您住在这儿,那末照您看来,这事办得成 还是办不成?”   “唉,玛丽碰,我们这儿的人连书都不读,何况根本就没有 书。他们哪会去装钉书呢?”   “他们是谁?”   “这儿的读者和这儿的一般居民,玛丽娌。”   “那末您就说清楚点,不要光说个他们,至于他们是   谁——不知道。您不懂文法。”   “这符合语言的精神,玛丽碰,”沙托夫嘟哝道。   ①类似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中薇拉?巴甫洛夫鄉办的热神 作坊,它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曾引起俄国读者极大兴趣。   767   “哼,您和您的精神都滚开吧,真叫我厌烦。为什么这儿 的居民或读者不愿意装钉呢?”   “因为读书和把书装钉起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发展阶段, 其中隔着一道鸿沟。起初一个人渐渐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当 然,这要经历好几个世纪,但是他总是把书弄破、乱扔,把它当 作无关紧要的东西。装钉则表明他对书已产生了敬意,表明 他不仅爱上了读书,而且承认了书的价值。整个俄国还没有 达到这个时期。欧洲早就装钉书籍了。”   “这话虽说有点迂腐,不过至少还说得不蠢,并且使我想 起了三年前的情况;三年前您有时是相当机智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跟先前说那些任性的话时一样带 着嫌恶的口吻。   “玛丽A,玛丽碰,”沙托夫深受感动地向她转过身去, “啊,玛丽姐!要是你知道这三年来发生了多少事情那就好 了!我事后听说,你好象由于我改变了信念而看不起我。不 过我拋开的是什么人呢?真实生活的敌人;害怕自己的独立 自主的过时的自由主义者;思想的奴才,个性和自由的敌人, 鼓吹麻木不仁和腐化堕落的老朽!他们拿出来的货色无非是 老态龙钟,中庸之道,充满市侩气的、卑鄙下流的碌碌无为,满 怀嫉妒的平等,没有个人尊严的平等,就象奴才们或九三年的 法国人所理解的那种平等……而最主要的是到处都是坏蛋, 坏蛋和坏蛋!”   “是的,有很多坏蛋她没头没脑地、痛苦地说道。她伸 开四肢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唯恐动一动似地,她仰着脸把头 稍稍侧向一边枕在枕头上,用疲惫但却火热的眼神盯着天花   768   板。她面色苍白,嘴唇干裂。   “你会理解的,玛丽ft,你会理解的!”沙托夫叫道。她想 摇头表示否定,不料方才那种痉挛蓦地又向她袭来。她又把 脸藏在枕头里,又祀跑上前来并且吓呆了的沙托夫的一只手 攥住,拚命地把它捏了整整一分钟,捏得它都发痛了。   “玛丽*,玛丽娅!不过这也许是很严重的,玛丽妞! ”   “别说话……我不愿意,不愿意,”她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叫 道,又把脸仰了过来,“不准您怀着怜悯之心瞧着我!您在房 间里走走,说点什么,您说说……”   沙托夫六神无主地又嘟嘟哝哝说起什么来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 ”她问道,用嫌恶而又不耐烦的表情打 断了他的话。   “我在一个商人的事务所里办事。玛丽碰,只要我特别经 心的话,就是在这里也能挣不少的钱。”   “这对您来说就更好了……”   “噢,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玛丽&,我这么说说罢   了   “您还做别的什么?您在鼓吹什么?您是不会不鼓吹的   您的脾气就是这样!”   “我在宣传上帝,玛丽*。”   “而您自己却并不相信上帝。这种想法我从来也没弄   10 ti=l 1   “咱们别谈这个了,玛丽姓,以后再说吧。   “这个玛丽嫌?季莫费耶夫娜在这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件事咱们也等以后再谈,玛丽碰。”   769   “您怎么胆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据说这个女人的死可能   是出于......这些人的暴行,这是真的吗?”   “肯定如此,”沙托夫咬牙切齿地说。   玛丽钮蓦地抬起头来,痛苦地叫道:   “不准您再对我谈这件事,永远不准,永远不准!”   那种痛苦的痉挛再次发作,她又倒在床上了;这已经是第 三次了,但是这一次她的呻吟声更大,简直变成了喊叫。   “噢,讨厌的人!噢,叫人难以忍受的人!”她已经毫不怜 惜自己地在辗转反侧,同时把向她俯下身去的沙托夫推开了0 “玛丽姓,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可以走来走去说点 什么……”   “难道您没有看见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开始啦,玛丽&?”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能知道这种事情……噢,我真该 死!噢,让这一切一开始就见鬼去吧!”   “玛丽姐,要是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开始了……不然的 话。??…要是你不这样……我哪能明白呢?”   “您是个脱离实际、毫不中用的饶舌鬼。噢,叫世上的一 切全都见鬼去吧!”   “玛關兹丨玛即亚f ”   他当真以为她开始发疯了。   “难道您到最后也没有看出我在受分娩之苦她抬起一 点身子,钚着可怕的、病态的、使她的脸完全变了形的愤恨瞧 着他,“让这个孩子在生下来之前就见鬼去吧!”   “玛丽兹,”沙托夫叫道,他终于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玛   770   丽娅……不过你干吗不早说呢?”他忽然想起必须去办的事 情,便果断地抓起自己的制帽。   “我进来的时候怎么会知道呢?早知如此,难道我还能跑 来找您?别人告诉我还得过十天!您上哪儿去,您上哪儿去, 不准您去! ”   “我去找个接生婆!我要把手枪卖掉;现在首先是要钱!” “什么都不准您干,不准您去找接生婆,找个普通的乡下   女人,一个老太婆,我的钱包里有八十戈比......乡下女人生孩   子都不用接生婆……要是我死了那倒更好……”   “接生婆得要,老太婆也得要。只是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把你独自留下,玛丽&!”   但是考虑到与其日后留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倒不如不 顾她如何气愤若狂,现在就把她独自留下,于是他既不听她的 呻吟,也不理会她愤怒的喊叫,而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两条 腿上,拚命朝楼下跑去了。   他首先去找基里洛夫。已经是半夜一点左右了。基里洛 夫站在房间中央。   “基里洛夫,我老婆快分娩了! ”   “您说什么?”   “她要分娩了,要生孩子了!”   “您……没弄错吧?”   “噢,没错,没错,她正在挣扎呢!……得找一个婆娘,任何   一个老太婆都成,非得马上就找……现在找得到么?您认识 好多老太婆……”   “真可惜,我不会分娩,”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答道,“不是 我不会分娩,而是说我不会干能叫别人分娩的事情……或 者……不,这事我说不好。”   “您的意思是您自己不会帮助别人分娩;可是我说的不是 这个;一个老太婆,老太婆,我是要找一个婆娘,一个助理护 士,一个女仆!”   “老太婆找得到,不过也许不能马上找到。如果您愿意的 话,我可以代替……”   “噢,那可不成;我现在就去找维尔金斯卡娅那个接生   婆。,,   “她是个坏蛋!”   “噢,是啊,基里洛夫,是啊,不过她比哪一个接生婆都强! 噢,是啊,碰到这么一件非常神秘的事情,一个新的人儿就要 出世,那就根本不会有什么虔敬,不会有什么欢乐,只会叫人 厌恶,叫人诅咒,亵渎神明!……噢,她现在已经在诅咒他 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   “不,不,可是我跑去找人的时候(噢,我要把维尔金斯卡 娅拽来!),有时您得到我楼梯底下悄悄地听听动静,不过可别 进去,您会把她吓坏的,千万不要进去,您只要听听就成 了……以免发生意外的可怕事情。噢,要是发生了非常糟糕 的事情,那时您再进去。”   “我明白了。这儿还有一个卢布。拿去吧。我本想明天   772   买一只母鸡,现在我不买了。您快跑,拚命地跑。茶炊通宵准   备有。”   基里洛夫对于有人要对沙托夫下手这件事毫无所知,早 先他也从来不知道沙托夫面临着多么严重的危险。他只知道 沙托夫跟“那些人”有些旧仇宿怨,虽然由于国外给他的一些 指示(不过这些指示都无关紧要,因为任何事情他都没有直接 参加),他跟他们多少也有点瓜葛,但是近来他却拋开了一切 任务,完全置身于任何事务,首先是“共同事业”之外,过着袖 手旁观的生活。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虽然在会议上曾要利普 京跟他一同去找基里洛夫,让后者在规定的时刻承担“沙托夫 事件”的责任,然而在跟基里洛夫办交涉的时候却只字不提沙 托夫,甚至都没作一点暗示,一他大概认为这么办不大妥 当,甚至可能认为基里洛夫也靠不大住,于是决定把这件事拖 到第二天再说,那时事情全已办完,基里洛夫也就会觉得“反 正一样”了;起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基里洛夫是这么估计 的。利普京也清楚地发现,尽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曾答应 过,但实际上却只字未提沙托夫,但是利普京太激动了,所以 并未提出异议。   沙托夫象一阵旋风似的向蚂蚁街跑去,一路上只顾咒骂 路途遥远,觉得这一段路程就象走不到头似的。   他必须在维尔金斯基家的大门上敲很久:家里的人全都 早已入睡。但是沙托夫使出浑身力气,毫不客气地砸起护窗 板来了。一条用链子拴在院子里的狗急欲向他扑去,并狺狺 狂吠起来。整条街上的狗全都应声吠叫,一片喧嚣。   “您敲什么,您要干吗? ”从窗子里终于传出了维尔金斯基   773   本人温和的、并不使人感到“难堪”的声音。护窗板打开了,小 通风窗也开开了。   “谁在那儿,是?iH、混蛋? ”一个女人用使人感到十分难堪 的声音气愤地尖叫道,这是那个老处女,维尔金斯基的亲戚。   “是我,沙托夫,我的老婆回来了,她马上就要分娩......   “那就让她分娩好了,您滚吧! ”   “我要找阿琳鄒?普萝霍萝夫娜,找不到阿琳娜?普萝; 萝夫娜我是不走的!”   她可不能什么人都侍候。夜间接生是特殊行当   处女   叫醒   去找玛克舍耶娃吧,不许在这里吵闹!”那个被惹恼了的女人 喋喋不休地嚷道。他听见维尔金斯基在劝阻她;可是那个老 处女把他推开,不肯让步。   ‘我不走! ”沙托夫又叫道。   ‘您等一等,等一等!”维尔金斯基终于叫道,他制服了老 “请您等五分钟,沙托夫,我去把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 请您别敲了,也别叫了……啊,这一切有多么可怕啊!” 过了没完没了的五分钟,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露面了。 ‘您老婆回来啦? ”从小通风窗里传出来她的声音,使沙托 夫感到奇怪的是,这声音一点也不凶狠,只不过仍象通常那样 带着命令的口气;可是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本来就不会用 别的口气说话。   “是啊,是我老婆,她快分娩啦。”   “是玛丽娅?伊格纳捷夫鄒吗?”   “是啊,是玛丽娅?伊格纳捷夫娜。当然是玛丽娅?伊格 纳捷夫娜啰!”   774   沉默了半晌。沙托夫等候着。屋子里的人在低声交谈。 “她早就来了吗? ”维尔金斯基夫人又问道。   “昨天晚上八点到的。请您快点。”   又是一阵低声交谈,又是象在商量什么事情。   “您听着,您没有弄错吧?是她自己打发您来找我的吗?” “不,她没有打发我来找您,她想找个乡下女人,一个普通 的婆娘,以免增加我的开销,不过请您放心,我会付钱的。”   “好吧,我这就来,不管您付不付钱。我素来器重玛丽 麵?伊格纳捷夫娜要爱就爱、要恨就恨的脾气,虽说她也许不 记得我了。您那儿可有最必需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不过一切都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 “哪怕在这些人身上也有慷慨的品质!”——沙托夫去找 利亚姆申的时候一路上这样想道。“信仰和人——这好象是两 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说不定我很对不起他们!……人人都有 过错,人人都有过错……但愿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点!……” 他敲利亚姆申的门没敲多久;奇怪的是利亚姆申一眨眼 的工夫就抱小通气窗打开了,他冒着伤风的危险,赤着脚、穿 着内衣从床上跳了下来;而他平常却十分多疑,老是为自己的 健康操心。不过他现在如此敏锐和匆忙却是有特殊原因的: 利亚姆申整个晚上心儿一直突突地跳,由于参加了我们的人 的集会而激动得直到现在还没能入睡;他总是恍恍惚惚迆看 到有些不速之客完全出乎意外地突然来访。关于沙托夫要告 密的消息最为使他痛苦……现在忽然有人这么可怕地大声敲   他約窗户,简直就象故意跟他为难似的!   看到是沙托夫,饱吓得马上把小通气窗砰迆一声关上,   775   跑回自己的卧榻。沙托夫发狂般地敲打并喊叫起来。   “您怎么胆敢在深更半夜这样敲打?”利亚姆申虽然吓呆 了,但仍威胁地叫道,至少过了两分钟,他才决定把小通气窗 重新打开,并终于相沙托夫是独自来的。   “这是给您的手枪;您拿回去吧,给我十五个卢布。”   “这是怎么回事,您喝醉啦?这是抢劫;我简直要伤风了。 您等一等,我马上把毛毯披上。”   “您马上给我十五卢布。要是您不给,我就这么又敲又喊 直到天亮;我要敲掉您的窗框。”   “我会叫卫兵送您去坐班房。”   “难道我是哑巴?我不会叫卫兵?究竟谁怕卫兵,是您还 是我?”   “您可以抱着这种卑鄙的想法......我知道您的言外之   意......您住手,住手,看在上帝份上别敲啦!您饶了我吧,夜   里谁会有钱呢?要是您没有喝醉,那您要钱干吗?”   “我老婆回来了。我已经让了您十个卢布,手枪我一次也 不曾用过;把手枪拿去,马上拿去。”   利亚姆申机械地从小通风窗口里伸出一只手去接过手 枪;他等了片刻,蓦地迅速把头从小通风窗口里伸了出去,背 上一阵发麻,疯狂似地嘟哝起来:   “您撒谎,您老婆裉本没来找您。您这……您这不过是想 逃到什么地方去罢了。”   “您这个儍苽,我往哪儿跑?要跑的是你们的彼得?韦尔 霍文斯基,而不是我。我刚才去找了接生婆维尔金斯卡麵,她 立刻就答应上我那儿去。不信您可以去问嘛。老婆正在痛苦   776   中挣扎哩;需要钱;您给我钱!”   在利亚姆申善于随机应变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璀灿夺 目的想法。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然而恐惧之心依然使他不 能好好考虑考虑。   “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没有跟老婆同居吗?”   “您提这样的问题我要砸烂您的脑袋。”   “噢,我的天哪,请原谅,我明白了,我简直大吃了一 惊……可是我明白,我明白。不过……不过——难道阿琳 娜?普萝霍萝夫娜真的会来?您刚才不是说她要来吗?您可 知道,这不是真话。您瞧,您瞧,您瞧,您每走一步都要说一句 假话。”   “她现在想必已经到了我老婆那儿了,您别耽搁啦,您是 个笨蛋也不能怪我。”   “不对,我不是笨蛋。请原谅我,我的确不能……”   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只得第三次把小通风窗重又关 上,但是沙托夫却大叫起来,于是他转眼之间又探出身来。   “不过这岂不纯粹是加害于人?您究竟要我干什么,干什 么,干什么,您倒是说呀。并且请您注意,请您注意,现在是深 更半夜!”   “我要十五个卢布,您这个绵羊脑袋! ”   “不过我也许根本就不想收回手枪。您无权逼我。您买   下了这件东西-就完事大吉,您无权这么办。我在夜里无   论如何也弄不到这么大一笔款子。我上哪儿去弄这笔款子?” “你总是有钱的;我已经让了你十个卢布,可你是个出名 的小器鬼。”   777   “您后天苒来吧,-一您听见没有,后天中午十二点整,我 如数给您,如数给您,好吗?”   沙托夫第三次疯狂地敲起窗框来了 :   “您先给我十个卢布,明天一早再钯那五卢布给我。” “不成,后天中午给您那五个卢布,而明天,说真的,是不 会有的。您最好别来,您最好别来。”   “给我十个卢布;噢,混蛋!”   “您干吗这样骂人?您等一等,我得点上蜡烛;您把玻璃 都敲碎了……夜里谁象您这样骂人?拿去吧!”他从窗内递出   一张钞票。   沙托夫抓住了钞票-是一张五卢布的。   “我实在没有更多的了,哪怕您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后 天我如数付清,而现在我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了。”   “那我就不走丨”沙托夫吼叫起来。   “那您就拿去吧,这又是一张,您瞧,又一张,再多我可不 给了。哪怕您大嚷大叫我也不给了,不论怎么着我都不给了r 不给了,就是不给了!”   他气愤若狂,感到绝望,满头大汗。他后来添加的两张钞 票都是一卢布的。沙托夫总共拿到七个卢布。   “好吧,见你的鬼吧,我明天再来。利亚姆申,要是你不淮 备好八个卢布,我可得狠狠地揍你一顿。”   “明天我不在家,儍瓜!”——利亚姆申立刻暗自想道。   “您站住,您站住! ”他冲着已经跑掉的沙托夫的背影疯狂 般叫道,“您站住,给我回来。请您告诉我,您说您老婆回来 了,这可是真的?”   778   “儍瓜!”沙托夫啐了 口唾沫,便拚命往家中跑去o   我要指出,阿瑺娜?普萝霍萝夫鄒对于头一天在会议上 作出的决定毫无所知。维尔金斯基回到家里的时候感到震惊 而疲惫,不敢把作出的决定告诉她;但他毕竟忍不住向她透露   了一半真情,-那就是韦尔霍文斯基告诉他们的关于沙拓   夫定会去告密的全部消息,?但他同时又说,他不完全相信这个 消息。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简直吓坏了。因此当沙托夫跑 来找她的时候,尽管她头一天夜里为侍候一个产妇忙了个通 宵已经疲惫不堪,但她还是立刻决定前去。她一向深信,“象 沙托夫这样的败类,在政治上是什么卑鄙勾当都干得出来 的”;然而玛丽娅?伊格纳捷夫娜的到来却使她不得不用新的 观点来看待这件事情。沙托夫的惊慌失措,他苦苦哀求时的绝 望口气,他恳求帮助时的模样,全都表明这个叛徒的感情已经 完全转变了: 一个仅仅为了葬送别人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人, 似乎应该具有一种跟实际表现出来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模样积 口气。总之,阿潘娜_*普萝霍萝夫娜决定亲自前去观察一番。 维尔金斯基对她的决定十分满意,——他仿佛卸下了五俄 担?重的重负!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希望:他觉得沙托夫的模 样一点儿也不符合韦尔霍文斯基的推测……   沙托夫没有猜错;回到家中,他看到阿_鄒?普萝霍萝夫   ①一俄担等于十六?三八公斤。   779   娜已经在玛丽&身边了。她一来到,就轻蔑地把老是待在褛 梯底下的基里洛夫赶走;急忙向不承认早先认识她的玛丽极 作了自我介绍;她发现后者“情况非常不妙”,也就是说满腔怨 恨,心烦意乱,而且“万念俱灰”,——但她不到五分钟就把她 的一切反对意见都断然压了下去。   “您干吗老是说您不愿意找一个要价高的助产妇呢?”沙 托夫进门的时候她正这样说道,“这完全是废话,您是因为情 况不正常所以才有这种不正确的想法。要是找一个普通的老 太婆,找一个乡下婆娘来帮忙,您八成不会有好结果;那时候 的麻烦和开销就比找个要价高的助产妇还要多。您怎么知道 我是个要价高的助产妇?钱您可以往后再付,我一个子儿也不 会向您多要,可我能保证成功;在我手里您死不了,比这还糟 的情况我都见过。明天我就可以把娃娃送到孤儿院去,往后 再送到乡下去抚养,这样就把事情给了结了。这期间您会渐 渐恢复健康,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沙 托夫供您食宿等等的开销还清,这笔开销根本就没有多   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权利给他添麻烦……”   “这是正派人应有的合情合理的感情,不过请您相信,要 是沙托夫愿意从一位古怪的先生变成一个哪怕有一点点正确 思想的人,那他几乎就什么也用不着花费。只要他不干蠢事, 不敲锣打鼓,不伸出舌头满城乱跑。要是不管束住他,那他到 明天早晨说不定会把这里的医生全都叫起来;他把我那条街 上的狗全都吵醒了。用不着请医生,我已经说过了,全包在我 資上。也许还可以雇一个老太婆来侍候您,这花不了几个钱。   780   不过说不定他也不光会干蠢事,而是多少也能帮一点忙。他 有胳膊有腿,他可以跑药房而又丝毫不以他的善行来伤害您 的感情。其实这算得上什么善行!难道不是他使得您落到这 步境地?难道不是他出于想娶您的自私目地,才让您跟雇您去 当家庭女教师的那户人家吵翻了?这事我们都听说了……不 过他方才却象变成傻子似的跑去找我,叫嚷得整条街的人都 听见了。我不愿强迫自己听从任何人使唤,我到这儿来只是 为了您,我根据的原则就是我们大家必须团结一致;我还没有 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就把这对他说了。要是您认为我是多佘的, 那就再见吧;只希望您不会碰到很容易就能防止的不幸。”   她甚至都从掎子上站起来了。   玛丽A是那样束手无策,是郢样痛苦,而且说句老实话, 对她面临的局面又是那样害怕,因此也就不敢放她走了。但 她却忽然恨起这个女人来了:她所说的那些根本不是玛丽碰 要听的,玛丽碰心中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但是关于她 有可能死在没有经验的接生婆手中的预言,战胜了她的憎恶o 不过从这个时候起,她对沙托夫更加苛刻,更加无情了。末了 她居然不但禁止他去看望她,甚至都不让他面对她站着。她的 痛苦越来越强烈。她的诅咒,甚至詈骂,也越来越疯狂了。   “嗨,咱们要把他赶走,”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毫无顾忌 地说道,“他长得跟鬼似的,他只会叫您害怕;脸色白得象个死 人!请您告?辟我,您要这个可笑的怪人干吗?真可笑!”   沙托夫没有答腔;他决定一言不答。   “我见到过一些笨头笨脑的爸爸,碰到这种情况也是跟发   了疯似的。可是他们起码……”   J   00   7   “别再说啦,要不就让我死掉好啦! 一句话都别再说啦! 我不要听,不要听! ”玛丽碰大声叫道。   “一句话都不再说是办不到的,除非您发疯了;在这种情 况下我看您就是这样。起码总得谈谈正经事吧:告诉我,您准 备了什么东西吗?您回答吧,沙托夫,她回答不了。”   “请告诉我究竟需要什么?”   “这就是说啥也没有准备。”   她列举了一切必要的东西,应该替她说句公道话,她提到 的只是那些最最必要的东西,实在不能再寒伧了。有几样东 西沙托夫那儿是有的。玛丽碰掏出钥匙交给他,让他到她的 手提包里去找找。由于他双手发抖,所以他在开那个不熟悉 的锁的时候拖了一点时间。玛丽姓勃然大怒,但当阿琳鄒? 普萝霍萝夫娜跑上前去要从他手中夺过钥匙的时候,她却无 论如何也不让她察看手提包里的东西,并且任性地又喊又哭, 非要沙托夫独自去开手提包上的锁。   有些东西只得上基里洛夫家去拿。沙托夫刚刚转身走 幵,她就立刻发狂似地叫他回来,直到从楼梯上慌忙回来的沙 托夫向她说明,他只离开片刻去取几样最必要的东西,而且马 上就能回来的时候,她才安静下来。   “嘿,小姐,要叫您满意可真不容易啊,”阿琳娜?普萝霍 萝夫鄒笑了起来,“一会儿得面对着墙壁站着,而且不准看您, 一会儿甚至又不让他离开片刻,不然您就要哭。这样下去他 说不定会有什么想法的。好啦,好啦,您别犯儍啦,别愁眉不 展啦,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782   “啧-啧-啧,要是他不是象一头绵羊那样爱您的话,他可 不会伸出舌头满街乱跑,也不会把全城的狗都给吵醒的。他 把我家的窗框都敲掉啦。”   沙托夫看见基里洛夫仍在室内踱来踱去,他心不在焉,甚 至都把沙托夫之妻的到来也忘在脑后了,他听着沙托夫讲话 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哦,对啦他蓦地想了起来,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 仅仅在一刹那间摆脱了使他着了迷的什么念头,“对啦……老 太婆……是老婆还是老太婆?您等一等:既有老婆,又有老太 婆,是吧?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老太婆会来 的,不过不是马上能来。您把这个栊头拿去吧。还要什么?对 啦……您等一等,沙托夫,您的内心可常有永远平静的时刻?” “您可知道,基里洛夫,您可不能夜里老不睡觉啊。”   基里洛夫清醒过来并说起话来了,奇怪的是,甚至比他一 向说话都有条有理得多;可以看得出来,这一番话他早就想好 了,说不定还写下来了 :   “有的时候,往往每次只有五六秒钟,您忽然感到内心已 经完全达到了永远平静的境界。这不是一种尘世的境界;我 并不是说它就是一种天国的境界,而是说它是一种并非肉体 凡饴的人所能体验到的境界。应该脱胎换骨或者死去。这种 感觉是清哳的,无可争议的。您仿餘豁然领悟了整个造化并 突然说道:是蚵,正是如此。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他在每   78S   一个创造日的末了都要说道r是軻,正是如.此,这很好啊。’ 这……这并不是深受感动,而只不过是一种欢乐。您不原谅 任何事物,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了。并不是说您在 爱,噢——这比爱情更高!最可怕的是这是非常清楚而又那 么欢乐。倘若超过五秒钟——那末心灵就会经受不住并定将 不知去向。在这五秒钟里我经历了一生,我情愿用我的一生 来换取这五秒钟,因为这很值得。要想忍受十秒钟就得脱胎 换骨。我认为,人应该停止生育。倘若目的已经达到,子女又 有何用,生育又有何用?福音书上说,人们复活的时候就不会 生孩子了,而会象上帝的天使。这是一个暗示。您老婆快分 娩啦?”   “基里洛夫,这种境界常常出现吗?”   “三天一次,或一周一次。”   “您没有得羊癫疯吧?”   “没有。”   “那您早晚也会得的。要小心,基里洛夫,我听说,羊癫疯 就是这么开始的。有一个羊癫疯病人曾详细地向我描述过发 病之前的预感,跟您说的丝毫不差;他说的也是五秒钟,还说 苒多就受不了啦。您可记得穆罕默德的那个水罐,当他骑上自 己的神驹遨游天堂的时候,水罐里的水还没有流出来哩①。水   ①指伊斯兰教传说中穆罕默德做的一个梦:一天夜里,他被天使长加夫里 尔唤醒,.他仿佛骑上了一 E神驹,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耶路撒冷,后来又 到天上,同上帝、天使和先知谈话,看见了火焰地狱。这一切都发生在转 瞬之间,当穆罕默德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被窝还是热的,他动身时不慎 踢倒的一个水罐,里面的水还没符流出来哩。   784   罐被踢翻的时间也是五秒钟;这太象您内心的平静了,而穆罕 默德就是个羊癫疯病人。您得小心,基里洛夫,这是羊癫疯!” “来不及了,”基里洛夫莞尔一笑。   黑夜渐渐过去。沙托夫时而被支使去干这干那,时而挨 驾,时而又被叫回。玛丽姣对自己的安危感到极端恐惧。她叫 喊着说,她“一定要活,一定要活”!她害怕死去。“我不愿死, 不愿死!”——她一再地说。倘若没有阿琳娜?普萝霍萝夫 娜,那末情况就很不妙了。她渐渐地完全控制住了产妇。玛 丽娌开始象孩子一样对她言听计从。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 乞灵于严厉,而不乞灵于爱抚,但她医术高超。天开始亮了。 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蓦地想到沙托夫方才曾跑到楼梯上去 祷告上帝,不禁笑了起来。玛卩日碰也怨恨而恶毒地笑了起来, 仿佛这样一笑能使她感到轻松。最后,沙托夫被彻底赶了出 去。潮湿寒冷的清晨降临了。他把面颊贴在拐角的墙壁上, 踉头一天晚上埃尔克利到来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他象一片树 叶似的簌簌发抖,想都不敢去想,然而他的脑子却象在梦中那 样抓住每一个念头不放。种种幻想不断地吸引着他,却又象 朽了的线那样不时中断。末了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已经不是呻 吟,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简直是野兽般的嚎叫,叫人惨不忍 闻,令人难以置信。他本想堵住耳朵,但是没有用,只得双膝 跪下,不自觉地一再说道玛丽碰,玛丽姐!”到了最后,沙托 夫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喊叫声,他打了个寒噤,立刻跳起来,   785   那是一个婴儿微弱而颤抖的叫声。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 字,便奔入室内。阿琳鄒?普萝霍萝夫娜手中抱着一个又红 又皱的小人儿,他一面喊叫,一面蠕动着小小的手脚,显得非 常软弱,宛若一粒尘屑,经不起吹一口气,但他却老在喊叫,仿 佛宣称他也完全有权活着……玛丽碰仿怫不省人事似的躺在 那儿,但是过了一会儿却睁开眼睛,奇怪地,奇怪地瞧着沙托 夫: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难以 理解,但他先前却从未见过也不记得她有过这样的眼神。   “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她用精疲力竭的声音问阿琳 娜?普萝霍萝夫娜。   “是个小子! ”对方一面裹着婴儿,一面扬声答道。   当她把婴儿裹好,正打算把他横放在床上的两个枕头之 间的时候,她先把他递给沙托夫抱一会儿。玛丽碰不知何故 偷偸地向他点了点头,仿锦有点害怕阿琳鄒?普萝霍萝夫娜。 沙托夫立刻明白了,便把婴儿抱去绐她看看。   “多么……漂亮……”她嫣然一笑,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喝J焦他这模样! ”洋洋得意的阿琳鄒?普萝霍萝夫娜瞧 了一眼沙托夫的面孔,开心地大笑起来,“多俊的脸蛋!”   “您就开开心吧,阿琳娜?普萝霍萝夫鄒……这可是天大 的喜事……”沙托夫带着傻乎乎的幸福表情嘟哝道,听到玛丽 碰关于孩子的那句话以后,他不禁满面春风。   “您说的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啊?”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 十分开心,象个苦役犯那样忙个不停地拾掇着。   “一个新人出世的秘密,是一种伟大而又难以解释的秘 密9阿琳娜?普萝霍萝夫鰥,可惜您不懂得这一点!”   786   沙托夫语无伦次、呆头呆脑而又欣喜若狂地嘟哝道。仿 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里活动,而且不顾他是否愿意就自 动地从他的心灵中流露出来了。   “本来是两个人,突然又冒出第三个人来,这是个新的灵 魂,一个完整的、完成了的灵魂,它不是人类的双手造得出来 的,?一个新的思想和一个新的爱情,简直叫人觉得可怕……世 上再没有比它更崇高的了!”   “瞧他胡扯些啥!不过是人体的进一步发展,这里头并没 有任何名堂,没有任何秘密,”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真诚而 愉快地哈哈大笑道,“照您这么说,随便哪只苍蝇也成了秘密 哕。可是要知道:多余的人是不该出世的。您首先得把一切 都加以改造,使它们不会成为多余的,然后再把它们生出来。 其实后天就得把他送到孤儿院去……不过也应该这么办。”   “我永远不会让他进孤儿院! ”沙托夫盯着地板,坚决地说   道。   “您要收他做干儿子吗?”   “他就是我的儿子蟒。”   “当然,他是沙托夫,合法的沙托夫,您根本就用不着把自 己打扮成人类的恩人。人不说漂亮话就没法活。喂,喂,好 啦,只不过有一点,先生们,”她终于拾掇完了,“我该走啦。倘 有必要,今天上午和晚上我还会再来,现在旣然一切都这么顺 利,那我就得去瞧瞧别的产妇,她们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 您大概已经找到一个老太婆啦;有个老太婆当然很好,可是您 这个做丈夫的也不能丟下她不管呀;您要坐在她身边,说不定 有什么用处;玛丽娅?伊格纳捷夫挪看来是不会把您赶走   787   的……好啦,好啦,我不过是说说笑话……”   沙托夫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对他一个人补充道:   “您叫我一辈子都觉得好笑;我不会收您的钱的;我做梦 也会笑话您。我还没见过象您这一夜这么可笑的哩。”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从沙托夫的神气和言谈来看,这个人 “虽然想当父亲却又其蠢无比”,这一点就象大白天那样一目 了然。她特地先跑回家去把这一点告诉维尔金斯基,虽然从 沙托夫那儿直接去看另一个产妇路程较短,也不必绕弯。   “玛丽碰,她吩咐你等一等再小睡片刻,虽然我看这一点 是太难做到了……”沙托夫怯生生地开始说道,“我可以坐在 窗子跟前照顾你,好吗?”   于是他便在窗前的沙发后面坐下了,使她无论如何也看 不见他。但是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就叫他,并嫌恶地要求他把 枕头整理一下。他开始整理枕头。她愤怒地瞧着墙壁。   “不是这样,噢,不是这样……您的手怎么这么笨!”   沙托夫又整理了一遍。   “您向我弯下腰来,”她忽然古怪地说道,尽可能不去看他。 他打了个寒噤,但是弯下了腰。   “再往下一点……不是这样……再近一点,”她的左手突 然飞快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于是他感到她在他的前额上印下 了热烈而潮湿的一吻。   “玛丽妞!”   她的嘴唇在颤动,她在挣扎,但是蓦地抬起身来,两眼熠 赠闪耀着说道: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个恶棍!”   788   她象被摘了 一刀似地颓然倒下,脸埋在枕头里,歇斯底里 地嚎1%大哭起来,并把沙托夫的一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再不让他离开自己,一定要他坐在她 的床头。她还不能说很多的话,但一直瞧着他,并且儍乎乎地 对他微笑。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儍丫头。情况似乎完全改观 了。沙托夫时而象个小男孩那样啼哭,时而又古怪地、狂热 地、神采飞扬地说些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事;他吻着她的双手; 她陶醉地听着他说,也许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用一只软弱 无力的手温存地拨弄他的头发,把它抿平,欣赏着它。他向她 谈起基里洛夫,谈到他们如今将如何“重新”开始生活并“白首 偕老”,谈到上帝的存在,谈到人人都那么善良……他们欣喜   錄   若狂地重又把孩子抱起来瞧瞧。   “玛丽碰,”他抱着孩子叫道过去的荒唐、耻辱和死气沉 沉全都结束啦!让我们好好地干,让我们三个一起开始新的 生活,是啊,是啊丨……哦,对啦:咱们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玛   丽娅?”   “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蓦 跑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她举起双手一拍,责备地瞧了沙托夫一眼,又把脸埋迸枕   IS 了   4 o   “玛丽娅,你怎么啦? ”他悲伤而惊恐地叫道。   “您怎么能,怎么能……噢,忘恩负义的人!”   “玛丽碰,原谅我,玛丽娅……我不过是问问该叫他什么。   我不知道......”   “伊万,伊万,”她抬起涨得通红的、满是泪水的脸,“难道   789   您能设想给他取个别的什么可怕的名字?”   “玛丽娅,你安静一下,噢,你多么神经质啊!”   “又是这么粗野;您怎么能把这归之于神经质呢?我可以 打赌,倘若我说他叫……那个可怕的名字,那末您也马上会表 示同意,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啊,你们这些男人全都是这么忘 恩负义,全都这么皁鄙无耻!”   不消说,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言归于好了。沙托夫劝她睡 一会儿。她睡着了,但依然攥住他的手不放,她常常醒来瞧瞧 他,好象唯恐他会走掉,然后重又入睡。   基里洛夫打发了一个老太婆前来“道喜”,此外还送来了 热茶、刚煎好的肉饼和给“玛丽麵?伊格纳捷夫娜”补身子的 鸡汤和白靣包。产妇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鸡汤,老太婆用襁褓 钯孩子重新包好,玛丽娅逼着沙托夫也吃了个肉饼。   过了一些时候。沙托夫因过于疲劳,自己也坐在椅子上 睡着了,把头枕在玛丽碰的枕头上。守信用的阿琳劍5 ?普萝 霍萝夫娜进来看到他们这副模样,便愉快地把他们唤醒,跟玛 丽姓说了几句必须说的话,把孩子检查了一番,又叮咛沙托夫 不要走开。后来她带着一点满不在乎的傲慢口吻把“两口子” 揶揄了一番,便跟上次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   沙托夫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他赶快点上蜡烛并跑去找 那个老太婆;不料他刚刚迈步下楼,便听见有一个人迎着他从 褛下上来,发出轻微的、不慌不忙的蹲步声,使他吃了一惊。来 人是埃尔克利。   “别进来! ”沙托夫低声说道,并飞快地抓住饱一只手把他 拉回大门口去,“您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我完全把您给忘   790   了,完全忘了!噢,您这一来才提醒了我!”   他非常匆忙,甚至都没有跑去找基里洛夫,而只是把老太 婆叫来了。玛丽&既绝望又气愤,因为他“就会想法把她独自 留下”。   “但是,”他欣喜若狂地叫道,“这是最后一步了!前面是 新的生活,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要去回想可怕的过去! ”   他好歹总算说服了她,并答应九点整回来;他热烈地吻了 物她,吻了吻孩子,便迅速跑下楼去找埃尔克利。   他俩向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斯塔夫罗金花园进发,一年半 以前,在这个花园尽头紧挨着一片松林的一个僻静所在,他埋 下了托付给他的一台印刷机。这是个没有人烟的荒野,十分 隐蔽,距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房屋还相当远。从菲利波夫公寓 走到那儿有三俄里半甚至四俄里的路程。   “难道一直步行?我去雇一辆马车吧。”   “我恳切地请求您别这么办,”埃尔克利不同意,“他们坚 庚不让咱们坐马车。马车夫也会泄露秘密。”   “哼……真见鬼!反正一样,只要能把这件事了结,了   结!”   他们走得很快。   “埃尔克利,您真是个小孩子! ”沙托夫叫道,“您可曾享到 过幸福?”   “您现在倒好象很幸福,”埃尔克利好奇地指出。   第六章忙碌不堪的一夜   这一天维尔金斯基用了大约两个钟头跑去把我们的人全   都找了一遍,想去告诉他们,沙托夫肯定不会告密,因为他老 婆回来了,还生了个孩子,所以只要“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就不 会认为他在此刻会是个危险人物。不过使他难堪的是,除了 埃尔克利和利亚姆申之外,他发现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待在家 里。埃尔克利默默无言地听着他讲,并坦率地瞧着他的眼睛。 维尔金斯基开门见山地问道:“六点钟他会不会去?”——埃尔 克利带着非常坦率的笑容答道:“当然会去。”   利亚姆申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家里,看来病势极为沉重。维 尔金斯基进来时他吃了一惊,前者刚刚开口说话,他就忽然从 被子底下伸出双手摇晃起来,恳求对方别打搅他。不过他听 完了对方关于沙托夫所说的一切;关于没有一个人待在家里 的消息,不知何故使他大为震惊。原来他已经得悉了(通过利 普京)费季卡的死讯,便急急忙忙地、语无伦次地把这件事告 沂了维尔金斯基,使后者也大为震惊。维尔金斯基直截了当 地问道:“究竟该不该去?”一他蓦地又摇着双手开始恳求, 说他“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别来打搅我了”。   792   维尔金斯基闷闷不乐而又十分激动地回到家中;他必须 瞒住家里的人,这进使他感到苦恼;他一向习惯于把一切都告 诉老婆,倘若在他波海起伏的脑海里此刻没有浮现出一个新 的主意,一个新的、折衷的进一步行动计划,那他说不定也会 象利亚姆申那样躺在床上了。但是这个新主意增强了他的力 量,不但如此,他甚至急不可耐地盼望预定的时刻早点到来, 甚至提前动身前往集合地点去了。   这是巨大的斯塔夫罗金花园尽头的一个十分阴森可怖的 跅在。事后我曾特地去那儿看了一下;在那个寒冷的秋天傍 晚,那儿肯定是一派昏惨惨的景象。那里是一片禁止釆伐的 古老森林的边沿;一株株参天的古松在黑暗中显得阴沉而模 糊。黑暗的程度几乎使人在两步之外就看不见对方,不过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利普京,后来还有埃尔克利,都随身带了 灯笼。不知是在古代的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人在 那儿用未经削平的乱石砌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山洞。山洞里的 桌子和长凳早已朽坏。右面两百步开外是公园里第三个池塘 的边沿。这三个池塘从房子跟前一个挨着一个一直延伸到花 园尽头,长达一俄里。难以想象有什么喧哗声、喊叫声乃至枪 声能够传到住在荒废了的斯塔夫罗金宅第里的那些人的耳 中。由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头一天的出走,阿列克谢?叶 戈雷奇又不在城里,整个宅子里只剩下五六个人,而且可以说 都是干不了活約。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几乎都可以有充分把 握地认为,倘若在这些离群索居的居民当中有人听到了哀号 声或呼救声,那他们也只会感到恐怖,但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 会离开暧积的炉子和热坑前去援助。   793   在六点二十分的时候,除了奉命去找沙托夫的埃尔克利 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到达集合地点。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这一次没有迟到;他跟托尔卡琴科一同到来。托尔卡琴科 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他装出来的那种厚颜无耻的果断和虚张 声势的气概已无影无踪。他几乎寸步不离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的左右,仿佛突然变得对他无限忠心了;他常常大惊小怪地 凑上前去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交头接耳,但后者几乎不答 理他,再不就是烦躁地嘀咕着什么想把他甩开。   希加廖夫和维尔金斯基甚至比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得 还早一点,当后者到达的时候,他们立即稍稍避到一旁,而且 一言不发,这显然是预先考虑好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 起灯笼,毫不客气地、令人难堪地把他们仔细端详了一番。“他 们有话要说,”——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利亚姆申没来吗? ”他问维尔金斯基,“谁说他病啦?”   “我在这儿,”利亚姆申答道,蓦地从一棵树的后头走了出 来。他穿着大衣,还紧紧地裹着一条花格毛毯,因而哪怕打着 灯笼也难以看见他的面容。   “那末说来只有利普京没到喽?”   于是利普京就默默地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又举起灯笼。   “您干吗躱在那儿,为什么不出来?”   “我认为,我们全都保留着......我们自由行动的权利,”利   普京嘟浓道,不过他大概并不十分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先生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提高了嗓门,第一次打破 了絮絮低语的状态,这一手产生了效果,“我想,你们清楚地懂   794   得,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可啰嗦的。所有的一切昨天全都说了, 而且直截了当地、明确迆反复讲清楚了。不过我从你们的脸 色看出,有人也许有话要说;既然如此就请快说吧。见鬼,时 间不多了,埃尔克利可能马上就钯他带来……”   “他准会把他带来的,”托尔卡琴科不知何故插嘴道。   “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不是首先移交印刷机?”利普京 问道,又象是并不明白为何要提这个问题似的。   “那当然啰,东西可不能扔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灯 笼举到他的脸跟前,“不过昨天大家已经商定,不必当真接收。 只要他向你们指明他埋机器的确切地点;日后我们可以自己 把它挖出来。我知道,那是在离这个山洞的某个角落约有十 步远的一个地方……不过真见鬼,您怎么会把这忘了呢,利普 京?本来说定的是让您一个人见他,我们后来再出面……奇 怪的是您居然会这么问,要末您只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 利普京一直阴沉地不吭声。大家都沉默不语。风徐徐吹 动松树的树梢。   “不过先生们,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耐烦地猝然说道。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来了,而且生了个孩子,”维尔 金斯基蓦地说道,他激动而又慌忙,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而 且还比划着手势,“按照人之常情……可以相信他现在不会告 密……因为他很幸福……所以我前不久去找过大家,可是一 个人也没碰到……所以现在也许根本用不着采取任何……” 他说不下去了 :他气都喘不过来了。   “要是您维尔金斯基先生突然变得幸福了,”彼得?斯捷   795   潘诺维奇向他迈出一步,“那末您是会把它搁在一边——不去 告密的,这是不消说的,不过假如那是一粧要冒风险的义举, 是您在获得幸福之前就已计划好的,尽管您明知要冒风险并 会失去幸福,但却依然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职责和义务,那又会 怎么样呢?”   “不,那我可不会把它放弃!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维尔 金斯基浑身颤动,带着一种简直不可思议的热情说道。   “您宁肯重又陷入不幸也不愿做一个坏蛋?”   “对呀,对呀……我甚至完全相反……我但愿做一个十足 的坏蛋……不是这样……根本不是坏蛋,而是恰好相反,我宁 肯十分不幸也不愿成为坏蛋。”   “那末您就该知道,沙托夫认为这种告密就是他的一桩义 举,是他最崇高的信念,证据就是他本人在政府面前也多少得 冒一点风险,虽说他由于告密当然会得到很宽大的处理。这 种人是绝不会放弃他的打算的。天大的幸福也制服不了他; 过了一天他就会豁然醒悟并责备自己,然后就去告密。何况 在我看来,老婆在三年后回来找他,并生下一个斯塔夫罗金的 孩子,这根本就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不过谁也没有见过沙托夫的告密信,”希加廖夫突然坚   决地说道。   “我看见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叫道,“确有此信,这一 切简直是荒唐透了,先生们!”   “可我,”维尔金斯基勃然大怒,“我要抗议……我不遗余 力地提出抗议……我要……我要这么办:我主张等他来了以 后,我们大家一齐出来盘问傯:倘若真有其事,那就让他悔过,   796   倘若他保证绝无此事,那就放了他。不管怎么说,总得审他一 次;根据审问的结果决定该怎么办。不能全都躲起来,然后向 他扑去。”   “把共同事业的成败押在他的保证上——这简直愚蠢到 极点了!活见鬼,现在这么办那可是太蠢了,先生们!在生死 存亡的关头你们扮演的都是什么角色?”   “我抗议,我抗议,”维尔金斯基反复地说。   “不管怎么说您也别喊叫啊,咱们会听不见信号的。沙托 夫,先生们……(活见鬼,现在这可是太蠢了!)我已经对你们 说过,沙托夫是个斯拉夫主义者,也就是那种最蠢的人之 一……不过,见鬼,这没啥关系,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们可 把我弄糊涂啦!……先生们,沙托夫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既然 他毕竟加入了这个团体,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我直到最后关头 也一直希望他对共同事业能有些用处,我也能把他当作一个 愤世嫉俗的人加以使用。尽管有一些非常严格的指示,我还 是爱护他、怜惜他……我对他的怜惜是他应该得到的一百倍! 不料他末了却去告密;不过见鬼去吧,这没啥了不起!……现 在谁要是想溜,那就让他试试吧!你们谁也无权拋开事业!只 要你们愿意,就是跟他接吻也成,可是你们无权把共同事业的 成败押在他的保证上!只有猪猡和被政府收买的人才这么   I   干!”   “这里谁是被政府收买了的? ”利普京又慢吞吞地问道。   “说不定是您。您最好是免开尊口,利普京,您不过是出 于习惯才这么说话a先生们,凡是在紧要关头胆怯起来的人 都是被收买了的。总是有些傻瓜会在最后关头胆战心惊地跑   797   出来叫道:‘啊,饶了我吧,我要把所有的人都检举出来!’可是 要知道,先生们,如今不论怎么告密你们也得不到宽恕了。就 算给你们罪减两等,郎也免不了要发配西伯利亚,此外,你们 也逃不脱另一把宝剑。而这另一把宝剑却比政府的那把更为 锋利/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愤若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希 加廖夫坚定地向他迈了三步。   “我从昨晚起把事情深思熟虑了一番,”他象通常那样满 有信心而且有条不紊地开始说道(我还觉得,哪怕他脚下的大 地陷了下去,他也不会加强他的语调,也不会在有条不紊的叙 述中改变任何一个音符),“我把事情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便 断定,拟议中的暗杀不但是浪费本来可以用更为恰当而有益 的方式加以利用的宝贵时间,此外也极其有害地背离了正常 的方法,这对事业一向有极大的危害,使它未能接受纯粹的社 会主义者的影晌,却屈从于一些轻举妄动之辈,而且多半是些 政客的影晌,因而数十年来一直未能取得成就。我此番前来, 只是为了对打算釆取的措施提出抗议,使大家都受到教育,然 后就退出当前这个时刻,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把当前这个时刻 称作我们的危急关头。我所以要走,并非由于害怕这种危险, 也并非由于我对我根本不想与之接吻的沙托夫过于多情,而 仅仅因为此事从头至尾都直接违背我的纲领。至于告密和被 政府收买,那您对我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他转身走开了。   “活见鬼,他会碰见他们并警告沙托夫的!”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叫道,并掏出了手枪。他们听到扳起扳机的卡嗒声。   798   “您可以相信希加廖夫又转过身来,“倘若我在半路上 碰见沙托夫,说不定我还会踉他点头行礼,但我不会警告他。” “不过您可知道,您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傅立叶先生?”   “我请您注意,我不是傅立叶。您把我跟这个假惺惺的、 脱离实际的、废话连篇的人混为一谈,只不过证明我的手稿虽 说曾经在您手中,可您却根本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至于您 要报仇嘛,那我可以告诉您,您不该扳起扳机;此刻这对您十 分不利。倘若您是威胁我要在明天或者后天把我干掉,那您 依然捞不到任何好处,而只会招来多余的麻烦:您可以杀死 我,然而您早晚还得按照我那套办法行事。再见了。”   就在这一瞬间,从花园里两百步开外的池塘那边传来了 一声口哨。利普京立刻也吹了声哨子作为回答,这是头一 天就约定了的(由于他不能指望他那张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嘴 巴来吹这一声口哨,所以他一大早就在市场上用一个戈比买 了一个儿童玩的陶制哨子)。埃尔克利已在半路上告诉沙托 夫,说他们要以口哨作为信号,因此后者并未产生任何怀疑。   “请放心,我会避开他们,这样他们就根本看不到我了,” 希加廖夫很有力量地低声说道,然后一点儿也不加快脚步,照 旧不慌不忙地穿过黑魆魃的花园径直回家去了。   这粧可怕事件的每一个最小的细节如今均已大白于天下 了。起初利普京在山洞口迎接埃尔克利和沙托夫;沙托夫没 有跟他点头致意,也没有踉他握手,然而马上匆匆忙忙地高声 说道:   “喂,你们把铁锹搁在哪儿啦,是不是还有一盏灯笼?你 们不必害怕,这里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现在嘟饴从这儿开炮,   799   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也不会有人听见。就在这儿,就是这里9就   在这个地方......”   他从山洞末端朝森林那边走了十步,然后用一只脚敲了 敲那儿的地面。就在这当儿,托尔卡琴科从一棵树后面窜了 出来,朝他的身后扑去,而埃尔克利则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个 胳膊肘。利普京从前面向他扑来。三个人立刻把他踢倒并压 在地上。这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着手枪跳到跟前。据说 沙托夫还来得及向他转过头去,还能看见并认出了他。三个 灯笼照着这个场面。沙托夫蓦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喊 叫;但是他们不让他继续喊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准确而果 断地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前额,并且紧紧地贴在上面,接着就扣 扳机。枪声似乎并不很响,至少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人们什么 也没有听见。当然,未必已经走出三百步远的希加廖夫却听 到了,一他既听到了喊声也听到了枪声,不过根据他事后亲 自提供的证词,他并没有转过身去,甚至也没有止步。沙托夫 几乎当即死去。只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个人依然指挥若 定,但我并不认为他也照旧那么沉着。他蹲下身子,急忙搜索 死者的衣袋,但他的手仍是坚定果断的。没有找到钱(钱包留 在玛丽娅?伊格纳捷夫娜的枕头底下了)。找到两三张无关 紧要的纸片.?一张办公室的字条,一本书的书名,还有在国外 一家饭馆里吃饭时留下的一张旧账单,天晓得为什么居然在 他的口袋里保存了两年之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这些纸 片放进自己的衣袋,蓦地发现大家都围在那里观看尸体,啥也 不干,便恶毒而粗野地破口大骂,并开始催促他们。托尔卡琴 科和埃尔克利酲悟过来以后便跑进山洞,霎时便抬出了他们   800   一大早就准备在那儿的两块石头,每一块大约都有二十俄谤 重,而且结结实实地捆上了绳索。由于预定把尸体投入最近 的一个(第三个)池塘并使之沉入水底,他们便着手把两块石 头分别拴在他的腿上和脖子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负责拴 石头,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只是抱着石头并轮流把石头递 给他。埃尔克利递上第一块石头,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唠 唠叨叨、骂骂咧咧地用绳子拴尸体的两腿并把第一块石头捆 上去的时候,托尔卡琴科在这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始终躬身抱 着他那块石头,他的整个身子都强烈地而且似乎是恭敬地向 前倾斜,以便一听到召唤就毫不耽搁地把石头递上,他一次也 不曾想到可以暂时把自己的重荷放在地上。当两块石头终于 拴好以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地上站起来,谛视着在场的 人的面孔,这时突然发生了一桩完全出乎意料并几乎使大家 都感到惊讶的怪事。   上文已经说过,除了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以外,别的人 几乎全都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在所有的人都向沙托夫扑去的 时候,维尔金斯基虽说也扑了上去,但他并未去抓沙托夫,也 没有帮忙把他按住。利亚姆申直到枪晌以后才加入他们一 伙。后来在忙于收拾尸体的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始终 都象失去了部分知觉似的。他们围在四周,与其说是感到不 安和惊恐,倒不如说只是感到惊讶。利普京站在最前面,紧挨 着尸体。维尔金斯基站在他后面,怀着一种特别的、仿佛是局 外人的好奇心从他肩膀上面朝前看,甚至踮起足尖以便看得 清楚一点。利亚姆申则躲在维尔金斯基背后,只是偶尔提心 吊胆地从他后面往外瞧瞧,马上又躲了起来。当石头已经拴   I   o   8   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起身来的时候,维尔金斯基突然浑 身微微打了个寒噤,举起双手一拍,可着嗓门悲惨垲叫道:   “这不对,不对!不,这根本不对!”   在这一声为时太晚的喊叫之后,说不定他还想喊点什么, 可是利亚姆申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他从后面死命把他紧紧抱 住,还令人不可思议地尖叫了一声。有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惊 恐欲绝,譬如说,当一个人蓦地用一种异乎常态的声音,一种 在早先根本预料不到的声音喊叫起来的时候,有时甚至会使 人感到毛骨悚然。利亚姆串的叫喊简直不象是人的声音,而 象是野兽的哀嗥。他浑身痉挛,双手从后面越来越紧迪籀住 维尔金斯基,一刻不停地尖声嚎叫,还鼓出两个眼睛盯着众 人,把嘴张得老大,两脚象敲鼓似地啪嗒啪嗒跺着地面。维尔 金斯基大吃一惊,自己也象疯子似的叫了起来,他暴跳如雷, 人们想不到维尔金斯基居然也会如此凶狠。他开始设法挣脱 利亚姆申的手臂,竭力把双手伸往背后,对利亚姆申连抓带 打。埃尔克利终于帮助他摆脱了利亚姆申。然而当维尔金斯 基在惊恐中跳到十步以外之后,利亚姆申忽然看见了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便又嚎叫起来向他扑了过去。他被尸体绊了 一下,便越过尸体倒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把他紧紧 地抱在自己怀里,还用自己的脑袋顶住对方的胸脯,在最初的 一刹那,无论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托尔卡琴蒋还是利普 京,几乎全都束手无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叫又骂5用双 拳敲他的脑袋;末了他总算挣脱出来,便拔出手枪,径直把枪 口伸进还在嚎叫的利亚姆申张开的嘴巴里,这时利亜姆申的 双手已被托尔卡琴科、埃尔克利和利普京紧紧抓住,?但是利蓝   S02   姆串不顾嘴里的手枪,继续嚎叫。最后,埃尔克利好歹把自己 那一方富丽雅绸手帕揉成一团,灵巧地塞进了他的嘴巴,嚎叫 声这才中止。同时托尔卡琴科还用一根多余的绳头把他的双 手捆了起来。   “这太奇怪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道,一边惊慌而诧 异地打量着疯子。   他看来是大为震惊。   “我过去认为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他们暂时留下埃尔克利看住他。得赶块把死人处理掉: 喊叫了这么半天,难免什么地方会有人听见。托尔卡琴科和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起灯笼,托起尸体的脑袋;利普京和维 尔金斯基抓住双腿,把尸体抬走了。由于拴上了两块石头,尸 体相当沉重,而这段路程又在两百步以上。托尔卡琴科力气 最大。他要他们步调一致,可是谁都不理他,于是照旧凑凑合 合地向前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右边走,他把腰弯得很 低,把死人的脑袋扛在肩上,用左手托住石头。由于托尔卡琴 科走了一半路程也没有想到帮助他扛石头,末了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便对他破口大骂起来。他的叫骂声是突如其来的, 而且是孤零零的;大家依然默默无言地抬着尸体,直到已经走 到池塘跟前的时候,被尸体压得弯腰?背,而且仿佛已疲惫不 堪的维尔金斯基,忽然又用那种响亮的哭号声嚷了起来:   “这不对头,不,不,这根本不对!”   斯克沃列什尼基的第三个池塘相当的大,他们把死人抬 到这个池塘的尽头。那个地方是花园里最为荒凉的、人迹罕 至的所在之一,尤其是在一年里这么晚的时节。池塘这一端   803   的岸边长满了青草。他们放下灯笼,把尸体晃悠了几下便拋 进池水中了。发出一个喑哑而持久的声音。彼得?斯捷潘诺 维奇举起灯笼,大家也学他的样好奇地探身观望死人沉没的 情景;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拾着两块石头的身体转眼便 沉没了。荡漾在水面上的巨大波纹很快就消失了。事情结束 了。   “先生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众人说道,“现在我们 可以分手啦。毫无疑问,随着履行了一桩自由的职责,你们定 会感到一种自由的骄傲。倘若你们现在由于过于激动,不幸 没有体验到这种感情,那末毫无疑问,你们明天也会感觉到 的,假若明天还不能感觉到,那就未免可耻了。对于利亚姆申 那种实在可耻的激动,我同意把它看作是一场噩梦,何况据说 他确实从早上开始就生病了。而您呢,维尔金斯基,一霎间的 自由思考就能向您表明,为了共同事业的利益,我们不能轻信 任何保证,而是应该象我们所干的这么办。日后发生的事件 会使您相信,他确是叛徒。我同意忘掉您的喊叫。至于危险, 我可看不到有任何危险。任何人也不会对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产生怀疑,特别是假若你们举止得体的话;所以主要问题还是 取决于你们自己和这种信念,我希望你们明天就能对这种信 念深信不疑。顺便说说,你们之所以团结在一群志同道合者 的一个独立组织里,就是为了当前在共同事业中互相支持,若 有必要,还得互相监督。你们每一个人都负有最崇高的责任。 你们的使命就是振兴因停滞不前而逐渐衰颓发臭的事业;你 们要始终注意这一点才能精神抖擞。目前你们要做的一切就 是促使整个国家及其道德全都土崩瓦解。将来只会剩下我们   804   这些早就作好了夺权准备的人:我们要把聪明人拉到我们这 一边,对于蠢才,我们要骑在他们脖子上。你们不应为此感到 害臊。应该重新教育这一代人,使他们配得上享受自由。我 们还要对付千千万万的沙托夫。我们要组织起来控制舆论; 对于被搁在一边并张着大嘴瞧着我们的东西,我们若不伸手 去拿,那就太可耻了。我这就去找基里洛夫,明儿一早就能弄 到那份文件,那是他临死前向政府作的交代,他将把一切都揽 在自己身上。不会有什么办法比这一招更有把握的了。第 一,他跟沙托夫有仇;在美国的时候他俩住在一起,所以有时 间吵架。众所周知,沙托夫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这就是说,他 们的仇恨是来自他们的信念不同和害怕告密,——这可是不 共戴天之仇啊。凡此种种都将这样写在上面。最后还会提 到,费季卡曾跟他一起住在菲利波夫公寓里。于是这一切就 会使你们完全摆脱任何嫌疑,因为这会把所有这些绵羊脑袋 全都弄糊涂的。先生们,明天我们就见不到面了;我要到县里 去待很短一个时期。不过后天你们就会得到我的消息。我要 奉劝你们明天最好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得两人一伙从不同的 道路回去。我请求您,托尔卡琴科,照料利亚姆申,并把他带 回家去。您可以对他施加点影响,主要的是还可以向他解释 清楚,他的胆怯首先会给他自己带来多大的害处。对于您的 亲戚希加廖夫,维尔金斯基先生,也象对于您一样,我是不愿 意怀疑的:他不会告密。我只对饱的行为感到遗憾;不过他还 没有宣布要离开这个团体,所以埋葬他为时尚早。好吧,快一 点,先生们;虽说他们长的全是绵羊脑袋,不过小心谨慎总不 会有坏处......”   805   维尔金斯基同埃尔克利一起走了。埃尔克利在把利亚姆 申交给托尔卡琴科之前,先把他带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那 儿说道,利亚姆申已清醒过来,表示后悔,并请求宽恕,他甚至 都不记得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独自绕 到池塘的另一端,贴着花园的边沿走掉了。这是最长的一条 路。使他惊异的是,还没有走完一半路程,利普京就追上他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利亚姆申会告密的!”   “不会,他会清醒过来并且想到,要是他告了密,他将首先 被充军西伯利亚。现在谁也不会告密啦。您也不会。”   “那末您呢?”   “毫无疑问,只要你们稍有一点叛变的念头,我马上就会 把你们全给打发掉,这您是知道的。不过您不会背叛。您跑 了两俄里前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不定咱 们再也见不到了!”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只求您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不过我倒希望您趁皁滚蛋。”   “只求您回答一个问题,不过得说实话:咱们这个五人小 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呢,还是果真有好几百个?这对我来说 是个最最重要的问题,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我从您这狂乱的劲头就看出来了。不过您可知道,您比 利亚姆串还危险,利普京?”   “我知道,知道,可是回答呀,您回答呀! ”   S06   “您是个笨蛋!现在照我看来,五人小组只有一个还是有 一千个,对您说来反正一样。”   “这就是说只有一个啰!我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利普 京叫道,“我一向知道只有一个,在这之前我一直……”   他不等对方回答第二句话,转过身去便迅速消失在黑暗 中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沉思了片刻。   “不,谁也不会告密的,”他肯定地说道,“不过这个小组必 须依然是个小组并且服从命令,否则我耍把他们……不过他 们可真是一群败类!”   他先回到家中,认真地、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手提 箱。早上六点有一趟专车。这趟早上的专车每周只开一次, 而且是前不久才定下来的,目前仅仅处于试车阶段。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虽然预先曾告诉说什么他是暂时到 县里去一趟,不过事后发现,他的打算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 事。收拾好手提箱,他跟他预先通知过的女房东结了账,便雇 了一辆马车去找住在车站附近的埃尔克利。后来,在快到半 夜一点的时候,他才去找基里洛夫,而且又是从费季卡出入的 那个秘密通道钴进去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心情非常之坏。除了其他种种使 他非常懊丧的事情(他对斯塔夫罗金的情况依然毫无所知)之 外,看上去——因为我不能肯定这一点——他当天曾收到从   807   某地(很可能是彼得堡)寄来的一封密信,通知他正面临着某 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当然,关于这一段时间里的情况,在我们 这个城里如今众说纷纭;不过倘若也有人知道一些确实情况 的话,那也只限于那些直接有关的人。按照我个人的看法,我 只能认为,除了在我们这个城市以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可 能在别的地方也捅了什么漏子,所以他确有可能收到了密信。 我甚至相信(不管利普京如何玩世不恭而又大为失望地表示 怀疑),除了我们这儿的五人小组之外,他可能的确还有两三 个五人小组,譬如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就可能有;即便不是五 人小组,起码也是一些同伙与通信者,他们甚至还可能是一些 很有趣的人物哩。他走后不到三天,我们城里便接到来自京   城的一道立即逮捕他的命令,-至于这究竟是为了在我们   这儿发生的事情还是为了别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 的地方当局和直到那时仍顽固地采取轻率态度的社交界,在 发现大学生沙托夫被神秘而不祥地暗杀——这起暗杀事件使 我们这里发生的一连串荒唐事件达到了顶点——之后,突然 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恐饰,这道命令 的到来,正好加强了这种恐怖感和伴随这一事件而来的那种 非常神秘的气氛。不过命令来迟了:那时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已经化名来到了彼得堡,而且打听到了是怎么回事,转眼便 镏到国外去了……不过我扯得太远啦。   他带着一副恶狠狠的、好惹事的模样到了基里洛夫那儿。 除了要办的那件主要事情而外,他似乎还想在基里洛夫身上 出出个人的怨气,拿他来报仇雪恨。基里洛夫对他的到来似 乎感到高兴;看得出来,他已等了他很久,而且都焦躁不安了。   808   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一馭黑眼睛显得沉浊而呆滞。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呢,”他在沙发角上阴沉地说道,不过 他并没有动一动身子来迎接对方。彼得?斯捷潘诺缔奇站在 他面前,一句话还没说,先把他的面孔凝视了一番。   “这就是说,一切顺利,我们不会放弃我们的决定,好样 的! ”他象庇护者那样令人难堪地笑了一笑,“那末好吧,”他用 下流的戏谑口吻补充道,“即便我来晚了,您也不必见怪:我赠 给您了三个钟头。”   “我并不要您把多余的几个钟头当作礼物送给我,你也不 会送给我……儍瓜!”   “怎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寒噤,但转眼便控制 住了自己,“这么大的火气!唉,难道咱们是在斗气么?”他依 然摆着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清清楚楚地说道,“在这种时候还 是心平气和的好。现在您最好是以哥伦布自居,把我看成一 只耗子,别为我的话见怪。我昨天就这么劝过您。”   “我并不想把你看成一只耗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恭维吗?不过连茶也是凉的,—— 这就是说,一切都乱套了。不对,这儿有什么事情不妙。啊 哟!我发现那边窗子上有什么东西,在一个盘子里(他走到窗 前)。哦,原来是一只炖母鸡加米饭!……可是为什么您到现 在还没去动它?看来咱们的情绪不隹,甚至连母鸡都……” “我吃过饭了,这事跟您无关;您住嘴吧!”   “噢,那当然喽,况且它也无关紧要。不过对我来说它现 在可并非无关紧要:您想,我几乎根本就没吃午饭,所以假若 现在这只母鸡照我看来已经用不着了的话……啊?”   809   “您能吃就吃吧。”   “那就谢谢了,吃完我还要喝茶呢。”   他一转眼便在沙发另一端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狼吞虎 咽遞吃起来了;然而与此同时,他仍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牺牲 品。基里洛夫带着气愤而厌恶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 佛离不开他似的。   “不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面继续吃饭,一面突然发 起火来9 “不过咱们的事怎么样啦?咱们总不会变卦吧,啊?那 张字据呢?”   “今天夜里我已经决定了,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会写 的。要写传单的事么?”   “是啊,传单的事也得写上。不过我会告诉您怎么写的。 对您来说反正一样。难道在这种时候字据的内容还会使您感 到不安么?”   “这跟你无关。”   “当然跟我无关。不过总共也只有几行字:说明您跟沙托 夫一起散发过传单,顺便提一下您还得到过躲在您的寓所里 的费季卡的帮助。关于费季卡和您的寓所的这最后一点非常 重要,甚至可说是最重要的。您瞧,我对您十分坦率。”   “沙托夫?干吗要提沙托夫?我绝不会提到沙托夫。”   “还有这样的事,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您现在已经不会对 他有什么危害了。”   “他老婆找他来了。她醒来后曾打发人来问我2飽上嘯儿 去啦?”   “她曾打发人前来向您打听,他上哪儿去啦?嗯,这可不 810   大好哇。也许她还会澈人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 儿……”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安起来。   “她不会知道的,她又睡了,她那儿有个婆娘,阿琳鄒?维 尔金斯卡碰。”   “这就好了……我想,她听不见吧?我看最好把大门关   h ”   “她什么也听不见的。要是沙托夫来了,我把您藏进那个 房间。”   “沙托夫不会来啦;您得写上,由于他的背叛和告密,您跟 他吵翻了……就在今天晚上……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死啦!”基里洛夫叫道,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他死于今晚七点多钟,或者不如说是昨晚七点多钟,现 在已经十二点多啦。”   “是你杀了他!……我昨天就料到了!”   “您可不是料到了吗?就是用这把手枪(他掏出手枪,看 来是要显示一下,但他不再把它藏起来,而是一直捱在右手 里,象是要作好准备),不过您是个怪人,基里洛夫9您自个儿 也知道,这个蠢人应该得到如此下场。您还料到什么啦?我 对您反复解释过许多次啦。沙托夫准备告密:我一直在监视 他;绝不能听之任之。况且也给过您监视他的指示;三周以前 您曾亲自告诉我……”   “你住嘴!你所以干掉他是因为他在日内瓦曾往你脸上 啐过唾沫!”   “既为了这一点也为了别的事。为了许多别的事情;不过   811   并不是出于任何怨恨之心。您干吗跳起来呢?干吗把脸拉这 么长呢?啊哟!咱们原来是这样!……”   他跳了起来,把手枪举在前面。原来基里洛夫暮地从窗 台上抓起了他那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并且已上了子弹的左轮手 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好姿势,把他的武器对准基里洛 夫。后者凶狠地大笑起来。   “你得承认,你这个混蛋,你带上手枪是因为我会向你开 枪……不过我不会向你开枪……虽然……虽然……”   于是他又把自己的手枪对淮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 佛要试验一下,仿佛他已经醉心于想象他向他开枪时的情景 以致于都不能自拔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好姿势严阵以 待,一直等到最后关头也没有放枪,不惜冒着让自己的脑门先 吃一颗子弹的风险:一个“疯子”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可是 “疯子”终于把手放了下来,气喘吁吁,浑身哆嗦,连话都说不 出来了。   “您的玩笑开过了,够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放下了 武器,“我知道您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不过您可知道,您这 是冒险.?我可能开枪。”   他镇定自若地在沙发上坐下,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过 他的手却有一点儿发抖。基里洛夫把手枪放在桌上,开始踱 来踱去。   “我不会写下我杀死了沙托夫……现在我什么都不写啦。 您拿不到字据了!”   “拿不到了?”   “拿不到了。”   2   i   00   “多么皁鄙又多么愚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得脸色 铁青,“不过我料到了这一点。您要知道,您并没有使我措手 不及。不过随您的便。要是我能逼着您这么办,那我是会逼 的。不过您是个混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越来越忍不住 了,“那个时候您向我们要过钱,还许下一大堆诺言……不过 我还是不会空着手离开这儿的,我起码总会看见您怎样打开 自己的脑袋。”   “我要您马上就走基里洛夫坚定地面对着他站住了。   “不,这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先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又掏出手枪,“现在您出于怨恨和胆怯,也许想把一切都搁在 一边,明天前去告密,好再拿一笔钱,?他们会为此给您钱的。见 您的鬼去吧,象您这种卑鄙小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 过请您放心,我全都料到了:要是我不象对待沙托夫那个混蛋 一样用这把手枪让您的脑袋开花,我就决不离开,要是您自己 胆怯起来并放弃您的打算,那就叫您见鬼去吧! ”   “你也非要见到我的鲜血么?”   “我并非出于怨恨,您要明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 是为了不让我们的事业受到损害。总不能指望一1个人,这您 也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要自杀的怪念头究竟是怎么 回事。这可不是我给您出的主意,而是老早以前您自己想出 来的,您也没有首先告诉我,而是首先告诉了国外的会员。还 要请您记住,谁也不曾逼着您这么干,谁都完全不认识您,而 是您自作多情地主动说出来的。既然当时在您的同意和建议 下(请您记住:是您的建议!),根据这一点制定了在这儿采取 种种行动的计划,而这计划现在又无论如何不能改变,那可怎   3   2   8   么办呢?您现在釆取这种态度会造成什么后果,您是非常清 楚的。要是您胡说一通,明天又跑去告密,这对我们也许是很 不利的,您对这一点是怎么想的呢?不,先生,您已经承担了 i义务,您许下了诺言,收了钱。这是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 丨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十分激动,但是基里洛夫早就不听 他的了。他又若有所思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我很可怜沙托夫,”他说,重又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面 前站住了。   “我也可怜他啊,也许,难道说……”   “住嘴,你这个坏蛋!”基里洛夫吼叫起来,倣了个使人害 怕的、明白无误的动作,“我宰了你!”   “得啦,得啦,得啦,我撒了谎,这我承认,我根本不可怜 他;好吧,够啦,够啦!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提心吊胆地猛然 欠起身来,伸出一只手去。   基里洛夫突然平息下来,又开始踱来踱去。   “我不会变卦的;我现在就想自杀:全都是些混蛋!”   “这倒是个主意;当然,全都是些混蛋,既然活在世上对一 个正派人说来是可憎的,那末……”   “笨蛋,我也是这种混蛋,跟你一样,跟所有的人一样,我 并不是正派人。天下根本就没有正派人。”   “他终于明白了。凭您的聪明,基里洛夫,难道您至今还 不明白,所有的人全都一样,说不上谁好点,谁又坏点,只不过 有的聪明点,有的笨点,既然大家全是混蛋(不过这是胡说八 道),那末岂不是就不应该不是混蛋了么?”   814   o   “啊!你当真不是说笑话么?”基里洛夫有点儿奇怪地瞧   着他,“你说得很有热情,而且简单明了......难道象你这样的   人也有信念?”   “基里洛夫,我从来也弄不明白,您干吗想自杀。我只知 道这是出于信念……坚定的信念。不过假若您感到有一种可 以说是吐露心曲的需要,我愿洗耳恭听……不过您得注意时   间......”   “几点啦?”   “啊哟,两点整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了看表,点起 一支香烟。   “看来还有可能达成协议,”——他暗自想道 “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基里洛夫嘟哝道。   “我记得,这好象跟上帝有点什么关系……您不是对我解 释过一次吗;甚至是两次。要是您开枪自杀,那末您就会变成 上帝,好象是这么说的吧?”   “不错,我会变成上帝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一笑也没有笑;他在等待;基里 洛夫微妙地看了看他。   “您是个政治骗子和阴谋家,您想引诱我探讨哲理并兴奋 起来,好让我跟您和解并平息怒火,当我跟您和解的时候您再 求我在纸上写明是我杀害了沙托夫。”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是自然而朴实地答道:   “好吧,就算我是这么一个混蛋,不过到了最后时刻,对您 来说这一切岂不全都是无足轻重的吗,基里洛夫?咱们又干 吗要吵架売,请您说说看:您是这样的人,而我又是另一样的   0   5   I   00   人,这又怎么样呢?况且咱俩又都是……”   “混蛋。”   “是啊,也许都是混蛋。不过您知道,这不过是说说罢   了。,’   “我一辈子都不希望这只是说说而已。我活着就是希望 不是这样。现在我也是每天都希望这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啦,每一个人都在寻找他最中意的地方。鱼儿......就   是说每一个人都在谋求他自己的舒适;如此而已。自古以来谁 都明白这个道理。”   “你说是舒适?”   “嘿,犯不上为一个字眼争吵。”   “不,你说得不错;就算是舒适吧。上帝是少不了的,靳以 他应该存在。”   “喝,这很对呀。”   “可是我知道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   “这很可能。”   “难道你不明自,一个人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是活不下去 的么?”   “所以就得开枪自杀?”   “难道你不明白,仅仅为了这一点就会开枪自杀?你不明 白,可能会有这样一个人,您那千千万万的人当中的一个,这 个人不愿意这样,也受不了这样。”   “我只明白您好象拿不定主意……这太糟了。”   “斯塔夫罗金也被一种思想给毁了,”基里洛夫没有注意 到对方的指责,愁眉苦脸地在室内徘徊。.   6   i   00   “什么?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竖起耳朵听着什么思想? 他亲自对您说过什么吗?”   “没有,是我自己猜到的:倘若斯塔夫罗金有宗教信仰,那 他也并不相信他有宗教信仰。倘若他没有宗教信仰,那他也 并不相信他没有宗教信仰。”   “噢,斯塔夫罗金还有另一种比这聪明一点的想法……”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好挑刺地嘟哝道,同时心神不安地注视 着话题的转折和面色苍白的基里洛夫。   “见他的鬼,他不会开枪自杀了他思忖道我一向有这 种预感;无非是异想天开罢了,如此而已;一群废物! ”   “你是跟我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人了:我不愿意象冤家似 的跟你分手,”基里洛夫蓦地豁然大度地说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没有立刻回答。“见鬼,这又是怎么 啦? ”他又想道。   “请您相信,基里洛夫,我一点儿也不反对您个人,而且一   “你是个混蛋,你还是个伪君子。不过我也跟你一模一 样,我要开枪自杀,而你还会活着。”   “您的意思是说,我太卑鄙,所以‘想继续活下去。”   他依然不能肯定,在这种时候这种谈话究竟有利还 是不利,只得决定“随机应变”。但是‘基里洛夫的口气里流露 出一种优越感,还有一种从来不加掩饰的对他?蔑,这种口 气早先就一向使他生气,现在不~何故则使他更加火。这 也许是因为再过个把钟头就要一^归阴(彼得?斯ff潘诺维 奇依然指望着这一点)的基里洛夫,在他看来已经一半是鬼,   7.   J   00   所以无论如何也容不得他再这么目中无人了。   “您好象是在我面前吹嘘您要幵枪自杀?”   “所有的人都仍将活着,这一向使我感到奇怪,”基里洛夫 没有听到他的话。   “嗯,假定这是一种思想,可是……”   “你是个猢狲,你随声附和是为了制服我。你住嘴,你一 转不通。假若没有上帝,那末我就是上帝。”   “您这一点我可是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您是上帝?”   “要是上帝存在,那末一切意志都是他的意志,我也不能 违背他的意志。要是他并不存在,那末一切意志都是我的意 志,我也必须表达自己的意志。”   “自己的意志?可您为什么必须这样?”   “因为一切意志都成了我的意志。难道整个地球上就没 有一个人在拋弃了上帝并相信了他自己的意志以后,敢于在 最重要的问题上表达他自己的意志?这就象一个穷人,一旦 获得一笔遗产却害怕起来,认为自己渺小无能,不配把它拥为 己有,因此也就不敢走近这一袋黄金。我可要表明自己的意 志。哪怕只有我独自一人,但我还是要这么办。”   “那就请便吧。”   “我必须开枪自杀,因为我自己的意志的最高点就是自   眾。   “不过您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自杀者;自杀者比比皆是。” “别人自杀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无缘无故,只是为了表达 自己的意志而自杀的却只有我一个。”   “他不会开枪自杀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脑海   0f   00   J   00   里又闪过这样的念头。   “您可知道,”他烦躁地指出,“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为了 表明自己的意志,我会杀死另一个人,而不会自杀。您也许会 成为有用的人。假若您不害怕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我会杀死 谁。那时您也许就不必在今天自杀了。咱们可以达成协议。” “杀死另一个人,这是我自己的意志的最低点,但它充分 说明了你的为人。我可不是你:我追求的是最高点,所以我要   白革”   日习、0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进了坟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恶狠狠地喃喃道。   “我必须表明我不信神,”基里洛夫在室内踱来踱去,“对 我来说,最崇高的思想莫过于没有上帝。人类的历史可以为 我作证D人毫无作为,却发明了一个上帝,为的是活下去,不 自杀;这就是迄今为止的全部世界史。在世界史上,我是第一 个不愿意发明上帝的。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点吧。”   “他不会开枪自杀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忐忑不 安地想道。   “让谁记住? ”他挑唆道,“这儿只有我和您;莫非是利普   京?”   “让所有的人记住;所有的人都会记住的。没有任何不可 公之于众的秘密。这是f说的。”   他欣喜若狂地指了^面前点着一盏神灯的救世主的圣 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勃然大怒。   “原来您还是信仰他的,还点了一盏神灯;莫不是‘以防万   一,   9   i   00   对方没有说话。   “您可知道,照我看来,您信仰上帝可能比牧师还虔诚。” “信仰谁?信仰f?你听着,”基里洛夫站住了,用呆滞而: 狂乱的眼神盯着前方?,“你听听这么一个伟大的思想:世上曾 有这么一天,在人世中央树起了三个十字架。十字架上的一 个人信仰上帝极为虔诚,于是便对另一个人说r今天你将跟 我同进天堂。,这一天过去了,两人都死了、走了,可是他们既 没有找到天堂,也没能复活。那人说的话没有应验。你听着?. 这个人是整个世界上最崇尚的人,世界就是为他而存在的。若 是没有这个人,整个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就不过是一片 疯狂。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这样的人都是没有的,而且永远 也不会有,即便出现奇迹也不会有。古往今来永远不会有这 样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倘若是这样,倘若自然的法则 对竽都不怜惜,甚至对自己的奇迹都不怜惜,而是逼着他 也谎言之中并为谎言而死,那末整个地球也就成了一 派谎言,而且是靠谎言和愚弄而存在的了。那样一来,地球的 法则本身也就成了谎言和魔鬼的轻松喜剧了。这样活着又是 为了什么呢?倘若你是人,你就回答吧。”   “这是另一码事。我觉得,您把两个不同的原因混在一起 了;这是很不可靠的。不过请原谅,喂,倘若您是上帝呢?倘 若谎言已被揭穿,您又已经认识到全部谎言都是来自您对过 去的上帝的信仰,那又如何呢?”   “你终于明白了!”基里洛夫欣喜若狂地叫道,“既然象你 这样的人也都明白了,那末说来,这是可以明白的喽!你现在 明白了,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唯一的生路就是向他们证明这个   820   思想。谁去证明呢?我!我不明白,何以到目前为止,一个无 神论者虽然明知没有上帝,却又不立刻自杀?认识到了没有 上帝,但又未能在同一瞬间认识到自己已变成上帝,这是荒唐 的,否则你一定会自杀。倘若你意识到你是沙皇,那你是不会 自杀的,而是要享尽一切富贵荣华。但是第一个认识到这一 点的那个人却非自杀不可,否则让谁来开头,谁来证明呢?所 以我非自杀不可,为的是开个头并证明这一点。目前我还只 是迫不得已地当了上帝,我是不幸的,因为我必须表达自己的   意志。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因为大家全都害柏表达自己的 意志。迄今为止,人之所以如此不幸而又可怜,就是因为他害 怕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表明自己的意志,而是象个小学生那样 仅仅在一些小事上逞强。我非常不幸,因为我非常害怕。恐 惧是人的一种该死的感情……但是我要表达自己的意志,我 必须相信我不信神。我要开个头,并把它结束,把门打开。我 要拯救苍生。只有这一点才能拯救芸芸众生并使下一代脱胎 换骨;因为照我看来,象目前这种肉体凡胎的人,一旦失去了 过去的上帝,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的。三年来我一直在 寻找我的神烕的特征,并终于找到了:我的神威的特征就是自 己的意志!这就是我可以用来在最主要的问题上表明我的独 立不羁和我新的可怕的自由的一切。因为这种自由是很可怕 的。我耍以自杀来表明我的独立不羁和我新的可怕的自由。”   他的脸色苍白异常,神情沉痛得令人难以忍受。他仿佛 得了热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为他马上就会倒下。   “给我一支笔! ”基里洛夫简直是灵机一动似地突然叫道, 完全出乎意料,“你口授吧,我全会写下来的。就连我杀了沙   1   2   00   托夫的事也会写的。你口授吧,眼下我觉得这很可笑。我可 不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奴才的胡思乱想!你会亲眼看到,一切秘 密终将大白于天下!而你将被压得粉碎……我相信!我相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转眼之间就 把墨水瓶和一张纸递给了他,他抓住这个时机开始口授,为自 己的成功高兴得发抖。   “我,阿列克谢?基里洛夫,现在声明……”   “你等一等!我不干!我向谁声明?”   基里洛夫象发疟子似地浑身哆嗦。这个声明以及关于这 个声明的一种突如其来的特别想法,似乎蓦地使他全神贯注, 这仿佛是一条出路,他那疲惫不堪的心灵已急速朝那儿奔去, 哪怕能获得片刻的休息也好。   “我向谁声明?我要知道是向谁?”   “谁也不向,可也是向所有的人,向第一个读到声明的人。 干吗要这么精确?向全世界声明不就得了!”   “向全世界?好哇!可是不要表示悔过。我可不愿意表 示悔过;我也不愿向当局声明! ”   “那当然不会,用不着,让当局见鬼去吧!假若您此话当 真,那您就写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歇斯底里地叫   道。   “等一等!我要在顶上画一张伸出舌头的鬼脸。”   “哎,胡说八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生气了,“无须画什 么东西,单凭语气就能把这一切都表达出来。”   “单凭语气?这好哇。对啊,用语气,用语气!鄭你就用 这语气口授吧。”'   822   “我,阿列克谢?基里洛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坚定 地、命令式地口授道,一面向基里洛夫的肩膀俯下身去,盯着 后者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写下的每一个字母,“我,基里洛夫,现 在声明,今天,十月某日,晚上七点多钟,我在花园里杀死了大 学生沙托夫,这是由于他的背叛,由于他就传单问题和费季卡 的事告了密,费季卡曾在菲利波夫公寓里跟我们两个在一起 住了十天,还曾在那里过夜。今天我之所以用手枪自杀,并不 是因为我后悔了,害怕你们了,而是因为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有 了此残生之意。”   “就这些? ”基里洛夫诧异而气愤地叫道。   “多一句也没有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手一挥,很想 把这个字据从他那儿夺过来。   “且慢! ”基里洛夫用一只手把纸紧紧按住,“等一等,这是 胡说!我要说明我是跟谁一齐杀死他的。干吗提费季卡?火 灾的事呢?我要把这一切全写下来,我还要用这种语气,这种 语气,把他们臭骂一通!”   “够了,基里洛夫,请您相信,这确实够了!”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几乎是在央求,他战战兢兢,唯恐对方把纸撕碎为了 让他们相信,就得尽可能地说得含糊其辞,就象这种写法,仅 仅暗示一下。只能让他们窥见一点点真相,恰好足以惹得他 们着急就行了。他们向来都要亲自胡诌一大套谎言,比我们 趋的还多,当然,他们相信自己也甚于相信我们,这倒是再好 不过,再好不过!交给我吧;这样也就顶好了;给我吧,给我 吧!”   他一直竭力要把那张纸夺过来。基里洛夫瞪着眼睛听   823   着,仿佛竭力想弄明白,然而看来他已经弄不明白了。   “哎,见鬼!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生起气来,“他还没 有签名哩!您瞪着眼睛干吗,签名呀!”   “我想把他们臭骂一通……”基里洛夫喃喃地说,不过还 是拿起笔来签了名,“我想把他们臭骂一通……”   “您写上:共和国万岁,这就够了。”   “好哇! ”基里洛夫高兴得几乎吼叫起来,“民主的、社会的 和全世界的共和国万岁,或者——死亡!……不,不,不是这   样。-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死亡!这比较好,这比较好他   很高兴地把这一行字写在自己的签名底下了。   “够了,够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再说道。   “等一等,还有不多一点......我,你知道,要用法文再签一   个名:“基里洛夫,俄国贵族与世界公民,。哈哈哈!”他哈哈大 笑起来,“不,不,不,等一等,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写法,我可 找到啦:神学校毕业的俄国贵族和文明世界的4民!这比什 么都好……”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蓦地用一个急速的动作从 窗台上抓住手枪,带着它跑进另一个房间,随后又把门紧紧地 关上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耵着这扇门,若有所思地站了 片刻。   “假若他马上动手,也许他会开枪,要是他寻思起来,那就 毫无结果了。”   他暂时拿起那张纸来,坐下把它又看了一遍。声明的措 辞再次使他感到高兴:   “眼下应该干什么呢?应该让他们暂时完全晕头转向,从 而转移他们的视线。花园呢?城里没有花园,他们自己也会   824   猜到那是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不过当他们到了那里的时候, 时间也就过去了,寻找也需要时间,一旦找到了尸体,那就说 明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也就是说全都是真的,关于费季卡的说 法也是真的了。而费季卡又说明什么呢?费季卡能说明火灾的 起因,说明列比亚德金兄妹的死因:这就是说,一切都起源于 这儿,起源于菲利波夫公寓,而他们根本没见过这幢房子,于 是就把它彻底检查一番,——这就会使他们晕头转向!他们 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们的人;沙托夫和基里洛夫,还有费季卡和   列比亚德金;他们干吗要自相残杀,——这对他们又是个难 题。哎,真见鬼,还没有听到枪声!……”   虽说他一直在阅读和欣赏声明的措辞,但却每时每刻都 心神不安地在侧耳倾听——忽然他生起气来。他不安地看了 看表;已经迟了,?基里洛夫出去已大约有十分钟了……他拿起 蜡烛,朝基里洛夫把自己关在里头的那个房间的门口走去。刚 走到门口他就想到蜡烛也快点完,再过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完 全熄灭,而室内又没有第二支蜡烛。他抓住门锁,小心翼翼地 倾听,可是连最轻微的声音也听不见;他突然把门推开,并举 起蜡烛:有个东西大吼一声向他扑来。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门 砰地关上,又用身子把它顶住,但是一切声音都已消失——又 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拿着蜡烛犹豫不决地站了很久。在他把门打开的那一 刹那,他几乎什么也没看清,不过站在房间尽里头一扇窗子旁 边的基里洛夫的面孔,以及基里洛夫蓦地向他扑来时的那种 野兽般的狂怒,却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打了个寒噤,赶紧把蜡烛放在桌上,把手枪准备好,并踮起脚   825   尖退到房间里最远的一个角落,这样一来,即使基里洛夫把门 打幵,拿着手枪朝桌子冲来,他也还来得及瞄准并先于基里洛 夫开枪。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现在已根本不信基里洛夫会自杀 了! “他站在房间中央思考呢,”——这个念头宛若一阵旋风 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脑海里掠过况且又是这么一个黑 暗而可怕的房间……他大吼一声向我扑来——这有两种可 能:要么就在他刚要开枪的那一瞬间我打扰了他,要么……要 么他是站在那里寻思怎样把我杀死。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他 是在寻思……他知道,我不杀死他是不会走的,假若他自己胆 怯起来,——这就是说他得先把我杀死,这才能使我不会杀死 他……那里又是,又是毫无动静!简直叫人害怕:他会突然把 门打开……最讨厌的是他信仰上帝比牧师还信得厉害……他 决不会开枪自杀!……这种/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进坟墓’的人 如今比比皆是。混蛋!呸,见鬼,蜡烛,蜡烛!再过一刻钟准 会燃尽……应该收场啦;无论如何也得收场啦……现在我可 以杀死他……有了这一张纸,他们决不会想到是我杀的。可 以让他手里拿着一把实弹的手枪以这么一种姿势躺在地板 上,使得他们肯定会认为是他自己……噢,见鬼,怎么杀死他 呢?我把门一打开,他又会向我扑来并在我之先开枪。哎,见 鬼,他当然射不中的!”   他的计划必须执行,但他自己又举祺不定,这使他十分苦 恼,战战兢兢。最后,他拿起蜡烛又走到门前,并举起手枪作 好准备;他把他拿着蜡烛的左手放在门把上。可是他手脚不 灵:门把咔嚓一下发出了吱杻声。“他会直接开枪的!”——彼 826   得?斯捷潘诺维奇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他用一只脚使劲 把门踹开,举起錯烛并拿出手枪;但是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叫 声……室内一个人也没有。   他打了个寒噤。这房间是不能通过、没有出口的,所以无 处可跑。他把蜡烛举得更高一点,然后仔细搜索起来:的确一 个人也没有。他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基里洛夫,接着又用较大 的声音喊了一次;没有人回答。   “莫非从窗n跑了? ”   果然,一扇窗子上的小通风窗打开了。“真荒唐,他又不 能从小通凤窗跑出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穿过全室径直朝 窗前走去绝不可能。”他蓦地迅速转过身来,一个异常现象 使他大为震惊。   在门的右首对着窗户的那堵墙旁边立着一个柜子。在这 个柜子右方由墙壁和柜子形成的一个角落里,站着基里洛夫,   他非常古怪地站在那儿,--动不动地站得笔直,双手下垂   贴着裤缝,抬着头,后脑勺紧贴在那个角落里的墙上,看来是 想溜掉并藏起来。从一切迹象来看他是在躲藏,然而不知何 故又令人难以置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在这个角落对 面,稍稍有点偏斜,所以只能看到对方伸出来的那一部分身 子。他仍没有下定决心向左侧移动一下,以便看清基里洛夫 的整个身子并解开这个哑谜。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突然 之间他发疯似地狂怒起来:他立刻离开原处,一面喊叫,一面 跺脚,猛然向那个可怕的地方扑去。   但他到了那儿却又纹丝不动地站住了,更加吓得毛发直 竖。最为使他震惊的,是尽管他大喊大叫并向他发动疯狂的   827   袭击,但对方却一动未动,甚至手脚也毫未动弹——如同一座 石雕或一具蜡像。他苍白的脸色显得很不自然,一艰黑眼睛 凝然不动地瞧着空间的某一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蜡烛 放低,然后又把它举高,从各种不同角度照射并观察这张脸。 他忽然发现,基里洛夫虽也瞧着面前的某处,但也能斜着眼晴 看见他,说不定甚至还在打量他哩。这时他想起这么个主意: 钯蜡烛直接送到“这个混蛋”的脸上去烧他一下,看他怎么办。 他蓦地觉得,基里洛夫的下巴动了一下,唇边也仿佛掠过一丝 嘲讽的微笑,一仿佛猜到了他的主意。他哆嗦起来,忘乎所 以地紧紧抓住了基里洛夫的一个肩膀。   随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而又转瞬即逝的事,使得彼得 斯捷潘诺维奇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条不紊地回忆起当时 的情况。他刚刚碰到基里洛夫的身子,后者就立刻耷拉下脑 袋,这颗脑袋还把他的蜡烛从他手中打掉了;烛台铛地一声飞 到了地板上,蜡烛就灭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左手的小指 一阵剧痛。他叫了起来,但他只记得他忘乎所以地使出浑身 力气,用手枪朝着向他俯下身来并咬了他手指的基里洛夫的 脑袋连砸三下。最后,他把手指抽了出来,象掉了魂似地摸黑 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只听见从室内传来可怕的喊叫声:   “马上,马上,马上,马上……”   一连喊了十来次。但他依然飞奔,在跑到穿堂里的时候 忽然听见一阵响亮的枪声。于是他在黑魆魆的穿堂里站住 了,寻思了大约五分钟光景;末了他又回到室内。可是得找到 蜡烛。他只好在柜子右边的地板上去摸那个从他手中ft掉的 烛台;可是拿什么来点燃蜡烛头呢?他的脑子里蓦地闪现了   828   一个模模糊糊的回忆:他回想起来,昨天当他跑进厨房打算向 费季卡扑去的时候,他匆忙中好象在角落里的搁架上看到一 个又大又红的火柴盒。他摸黑向左边通厨房的那扇门走去,找 到了它,便经过穿堂,走下楼梯。在搁架上,就在他方才回忆 起来的那个地方,他摸黑找到了还没有用过的满满一盒火柴。 他没有点火就急忙回到楼上,直到走到柜子旁边他曾用手枪 猛砸咬他的基里洛夫的那个地方,他才忽然想起他那根被咬 了的手指,而且就在这一瞬间感到手指几乎疼得难忍难熬。他 咬紧牙关,总算把蜡烛头点燃,重又把它插进烛台,然后把四 周察看了一番:在那扇小通风窗已经打开的窗户旁边,躺着基 里洛夫的尸体,双脚朝向右边的屋角。那一枪射进了右鬓,子 弹从左上方出来,打穿了颅骨。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手枪 仍握在自杀者垂在地板上的那只手里。想必是当即毙命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极其认真地把一切都察看了一番,然后 直起身来,踮着足尖走了出去,把门阖上,把蜡烛放在外间的 桌上,寻思片刻便决定不把它灭掉,心想它是不会引起火灾 的。他再次瞧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字据,机械地冷笑了一下,不 知为什么依然踮起足尖离开了这幢房子。他又通过费季卡的 通道爬了出去,然后又认真地把它伪装好。   正好在六点差十分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埃尔 克利在火车站上一列相当长的火车旁边踱来踱去。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即将动身,埃尔克利是来送行的。行李已经上车,   829   手提包也已放在二等车厢他选定的座位上了。头遍铃已经晌 过,他们在等第二遍铃。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坦然地东张西 望,观察着登上车厢的旅客。但是并未碰到亲朋好友;总共只 有两次他不得不颔首致意,——第一次是对一个跟他只有一 面之雅的商人,第二次是对将到两站以外自己的教区去上任 的一位年轻的乡村牧师。埃尔克利看来想在最后时刻谈谈什 么比较重要的问题,虽然说不定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 谈什么问题;可是他一直不敢开口。他始终觉得,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似乎把他当作一个累赘,并正焦急地等候着最后两 遍铃声。   “您这么坦然地瞧着大家,”他有点胆怯地指出,仿怫想警 告对方一下。   “为什么不能这样?现在我还用不着躲藏起来。还早呢。 您放心吧。我怕的只是魔鬼会把利普京打发到这儿来;他会 打听出来并跟踪而至。”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们都靠不住,”埃尔克利断然说   道。   “利普京?”   “我指的是所有的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胡说,现在大家全都被昨天的事拴住了。谁都不会背 叛。人只要没有丧失理智,谁会去干那明知只有死路一条的 蠢事?”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们会丧失理智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想必也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因此埃 尔克利的话就使他格外怒不可遏:   830   “您莫不是也害怕了,埃尔克利?我寄予您的希望超过对 他们所有的人。我现在已经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价值。您 今天就去把我的指示口头转告他们,我直接把他们交给您管。 今天上午您就分别去找他们。明天或者后天,当你们聚在 一起而他们也已经能够听话的时候,您就宣读我的书面指 示……不过请您相信,他们明天就会听话的,因为他们会胆战 心惊,变得象一块蜡似的百依百顺……最主要的是您可不能 灰心丧气。”   “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最好还是别走!”   “我不过离开几天的工夫;我转眼就会回来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埃尔克利小心翼翼地,但又坚定 不移烛说道,“您就是去彼得堡也没有什么。难道我不明白, 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共同事业所必需的。”   “我对您抱着同样的期望,埃尔克利。假若您猜到了我是 要去彼得堡,那您也会明白,昨天在那个时候我可不能告诉他 们说我要走这么远,那会把他们吓坏的。您自己也看见了他 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可是您明白,我是为了事业,为了主要而 又重要的事业,为了共同的事业,而不是象那个叫做利普京的 人所认为的那样想偸偷溜掉。”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哪怕您要去国外,我也是会理解 的,先生;我会理解,您是要保护好您自己,因为您就是一切, 而我们则是微不足道的。我会理解的,彼得?斯捷潘诺维   Pj o   可怜的孩子连声音都发抖了。   “谢谢您,埃尔克利……啊,您碰到了我受伤的指头啦(埃   3   00   尔克利笨拙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那根受伤的指头惹人注目 地裹在一块黑色的塔夫绸里)。不过我再一次肯定地告诉您, 我去彼得堡只不过是听听风声,说不定总共只待一天一夜,然 后马上回来。我回来以后为了装装样子,将住在乡下加甘诺夫 那儿。假若他们认为有什么危险的话,那末我将首先带头承 担危险。假若我在彼得堡有所耽搁,我会立刻让您知道…… 通过既定的渠道,您再转告他们。”   第二遍铃声响了。   “噢,还有五分钟就开车了。您知道,我不愿意让这里的小 组散伙。我倒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别为我担心;这样的小组我 有的是,所以我并不特别重视它;然而多一个小组也并没有任 何坏处。不过我对您是放心的,虽说我几乎是留下了您一个人 跟这些坏蛋在一起:您放心吧,他们不会告密的,他们不 敢……哦,您也今天走? ”他突然用截然不同的、愉快的声音对 一个高高兴兴地走上前来向他致意的十分年轻的人叫道,“我 不知道您也乘这趟专车。上哪儿,去看您妈妈?”   年轻人的妈妈是邻省一个极为富有的女地主,而年轻人 则是尤莉娅?米海洛夫鰥的远房亲戚,他在我市作客已约有 两个礼拜了。   “不,我去更远一点的P……我得坐大约八个钟头的火 车。您去彼得堡吧?”年轻人笑了起来。   “为什么您认为我准是去彼得堡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 奇更加坦然地笑了起来。   年轻人伸出一个戴着手套的手指吓唬了他一下。   “噢,是啊,您猜对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神秘地对他   832   低声说道,“我带着尤莉碰?米海洛夫娜的几封信,要上那儿 去拜访三四位您知道的人物,不瞒您说,那些人也真该死。鬼 差事!”   “请您告诉我,她干吗这么害怕? ”年轻人也低声说道:“昨 天她甚至都不让我去见她;照我看来,她根本用不着替丈夫担 心;恰好相反,他是那么引人注目地在火灾场上跌倒了,真可 以说是不惜牺牲生命了。”   “得啦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了起来,“您瞧,她怕的 是这儿已经有人写信上告了……就是说有几位先生……总而 言之,主要问题在于斯塔夫罗金;或者不如说K公爵……哎, 说来话就长喽;一路上我也许会告诉您一点什么——不过要 在骑士风度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这位是我的亲戚,埃尔 克利准尉,从县里来的。”   一直斜视着埃尔克利的年轻人举手碰了碰帽子;埃尔克 利鞠了一躬。   “您可知道,韦尔霍文斯基,在车上坐八个钟头可是活受   ^ -   罪。别列斯托夫跟我一起乘头等车厢,他是个非常可笑的上 校,是我领地上的邻居;他娶加琳娜(i^e de Garine)为妻,您   可知道,他是个正派人。甚至很有头脑呢。他在这儿只待了 两昼夜。玩起牌来简直都不要命了; 一块玩玩怎么样,啊?第 四个人我已经选中了——普里普赫洛夫,咱们T城的商人,蓄 着胡子,是个百万富翁,我告诉您说,是个真正的百万富 翁……我会把您介绍给他的,他是个非常有趣的钱袋,咱们 会哈哈大笑的。”   “我很爱玩牌,也非常喜欢在火车上玩,不过我坐的是二   833   等车厢。”   “哎,得啦吧,这没关系!跟我们坐在一起好了。我马上 把您带到头等车厢里去。列车长对我言听计从。您带什么 啦?手提包?毛毯?”   “好极啦,咱们走吧!”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毛毯和一本书, 立刻欣然搬到头等车厢去了。埃尔克利也来帮忙。第三遍铃 声晌了。   “喂,埃尔克利,”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出一副不得空闲 的模样急忙从车窗里最后一次伸出手去,“瞧,我坐下来跟他 们玩牌啦。”   “可是干吗要向我解释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明白, 我全都明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   “哦,再见啦,”这时那年轻人叫了他一声,想把他介绍给 那几位牌友,'于是他蓦地转过身去了。埃尔克利从此就再也 见不到他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了!   他黯然神伤地回到家中。这倒不是由于他对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这么突然地离开了他们而感到害怕,而是……而是 由于当那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呼喊他的时候他竟这么快就掉转 身去,而且……他本来可以对他说点别的什么,而不是只说一 句“再见啦”……或者哪怕把手握得紧一点也好啊。   最后一点最为重要。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咬啮他那颗可 怜的心,他自己也还没有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种感觉是 跟昨天晚上的事有联系的。   834   第七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的最后一次出游   我深信,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实行他的疯狂计 划的日期日益临近的时候,他一定十分惊恐。我深信,这种恐 惧一定使他感到十分痛苦,尤其是在他动身前夕的那个可怕 的夜里。娜斯塔霞事后曾提到,他就寝的时间很迟,而且睡着 了。可是这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据说被判处死刑的人就是 在行刑的前也睡得很酣。虽说他动身的时候已是白天,而 在白天,一个神经质的人总是比较振作的(而那位少校,即维 尔金斯基的亲戚,每当黑夜刚刚过去,甚至连上帝都不再相信 了),但是我仍深信,早先在他并未感到恐惧的时候,他是从来 想象不到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独自上路的。当然,起初在他 的思想中产生了一种绝望的因素,这种因素削弱了他在刚刚 离开娜斯塔霞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温暧舒适的角落时向 他袭来的那种可怕的、突如其来的孤独感。不过这并没有什 么影响:即便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等待着他的一切可怕的 遭遇,他还是得离家外出并顺着这条大路走去!尽管遭到了 种种不幸,但他这个举动却有一种使他感到自豪并为之神往   的因素。啊,他本来也未尝不可以接受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提出的种种慷慨的条件,照旧“作为一名普通的食客”寄身 她的篱下!但他并没有接受她的恩典,也没有留下。他终于 主动离开了她,高举起“伟大思想的旗帜”,并踏上大路前去为 它献身了!他对此事肯定正是怀着这样的感情;他对自己的 行为肯定正是抱着这样的看法。   我想到过不止一次的还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跑掉,也 就是说的确是迈开两腿跑掉,而不是干脆雇一辆马车呢?起 初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五十年来一直脱离实际,由于在强烈感 情的影响下产生了一种思想上的怪癖。我当时觉得,弄一张 驿道旅行证①,雇一辆马车(即便还是挂着铃铛的),这种想法 在他看来想必是太一般也太平淡了;相反,倘若徒步远游,哪 怕还带着一把雨伞,似乎倒别致得多,其中包含的那种为失恋 而报仇雪恨的情调也浓厚得多。不过如今在一切都已成往事 的时候,我认为当时这一切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了:第一,他害 怕雇马车,因为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会听到风声并强制他 留下,这种事她是肯定做得出来的,而他也是肯定会屈服 的,——那时就只得踉这个伟大的主意永别了。第二,倘要弄 一张驿道旅行证,那起码总得知道你要上哪儿去。然而当时 最使他感到苦恼的也就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他要 去什么地方。因为一旦他决定要去某一个城市,他的计划便 立刻会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变得既荒唐而又不可能实行了;他 十分清楚地预感到这一点。他将到这个城市去干什么,他干   ①有铁路前在驿道上证明旅客有权使用驿马的证件。   836   吗不去另一个城市?去寻找这个商人么?然而是个什么样的 商人呢?那时又会跳出这第二个而且又是最可怕的一个问题 来。其实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也莫过于这个商人,尽管他是这 样突然地拚命跑去找他,然而实际上他当然又最怕找到他。 不,最好还是就只有这么一'条大路,他也只不过是踏上这条穴 路并信步走去P只要暂时还可以不动脑筋,那就什么也不去 想。大路一这是一种漫长而又漫长,叫人根本看不到头的东 西,它就象人生,就象人的梦想。在大路里包含着一种思想I而 在驿道旅行证里包含着什么思想呢?驿道旅行证里只有思想 的终结……大路万岁,以后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我已描述过了他同莉莎的那次突然的、出乎意外的会见, 在这次会见之后,他心情更为激动地继续往前走去。大路离 开斯克沃列什尼基已有半俄里了,说来也怪,起初他甚至都没 有发觉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大路。认真的判断,或者哪怕是 清醒的认识,当时对他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蒙蒙细雨时而 停止,时而又下了起来;但他连雨都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注 意到自己是怎样把口袋拋在肩上,因而走起路来也轻快了一 些。他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俄里或一俄里半,蓦地停下来环首 四顾。这条被车轮压得坑坑洼洼的、古老的、黑魆魆的大路, 两侧种着白柳,象一条没有尽头的线蜿蜒在他的面前;右边是 庄稼早已收割了的一片光秃秃的田野;左适是灌木林,灌木林 后面是一片小树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依稀可辨的斜 行铁路线,上面缭绕着一列火车的烟雾;但是听不到声音。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禁有点胆怯,但这只有一瞬间的工夫。 他毫无目的地叹了一口气,把口袋放在一株白柳旁边,然后坐   837   下休息。他在准备坐下的时候感到身上发冷,便把毛毯裹在 身上;这时他发现正在下雨,便撑开了雨伞。他就这样坐了很 久,间或喃喃自语,并紧握着伞柄。各种不同的形象犹如走   马灯似地在他眼前--闪过,迅速地依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出来。“莉莎,莉莎,”他想道,“还有跟她在一起的这个马夫里 基……奇怪的人们……可是那儿的一场奇怪的火灾究竟是怎 么回事,他们议论的又是什么,被杀害的人又是谁呢?……我 觉得,娜斯塔霞还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在等我喝咖啡呢……玩 牌?难道我在牌桌上把好些人都输掉了?嗯??…?在我们俄 国,在所谓的农奴制时代……啊,我的天哪,费季卡呢?”   他吓得浑身打了个寒噤,并东张西望哦,倘若这个费季 卡现在就坐在这里灌木丛后面的什么地方,那可怎么办呢;据 说他跟一大帮强盗经常在这一带拦路抢劫?噢,天哪,那时   我……那时我要告诉他全部真相,说我有罪……i孕ftf芊 一直为他备受折磨,比他在那里服兵役的时候受的‘折‘磨?还?多?, 还有……我还要把钱包给他。嗯,我手头总共只有四十卢布; 他把钱枪去以后还是会把我杀了的。”   由于恐惧,他不知何故把伞收了起来放在自己身边。远 处顺着大路从城里驶来一辆大车;他心神不安地开始观察这 辆大车:   “谢天谢地,这是一辆大车,而且踉人走得一样慢;这是不 会有危险的。是本地那种皮包骨头@小马……我一向都说这 个品种……不过那是彼得?伊利奇 1常在俱乐部谈论这个品 种,当时我在牌桌上让他吃了亏,后来,不过那后面是什 么-------大车上好象有一位村妇。一位村妇和一位农夫-这   838   使我开始放心了。村妇在后,农夫在前一一这令人十分放心。 他们后面有一头母牛,两个犄角被拴在大车上,这可是再叫人   放心不过的了。”   大车来到他的跟前,这是一辆相当结实也相当不错的农 民的大车。那村妇坐在一个塞得满满的口袋上,农夫则坐在 赶车人的座位上,两腿冲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边从一 旁搭拉下来。后面果真有一头拴着一双犄角的、棕黄色的母 牛在懒洋洋地走着。农夫和村妇瞪着两眼瞧着斯捷潘?特罗 菲莫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同样地瞧着他们,可是当 他已经让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二十步左右的时候,他蓦地 匆忙站起来去追赶他们。有大车作伴,他自然感到心里踏实 了一些,但是他刚追上大车就立刻又忘记了一切,重又陷入他 那些支离破碎的念头和思绪中了。他一面走着,当然,一面也 毫不怀疑,对于那个农夫和村妇来说,此时此刻他就是在大路 上所能碰到的一个最神秘也最有趣的东西了。   “要是您不见怪,我倒要问问,您会是个什么人哪? ”当斯 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忽然心不在焉地瞥了那村妇一眼的时 候,她终于憋不住了。这村妇约有二十七岁,身体结实,黑色 的眉毛,红润的两颊,殷红的嘴唇上漾起温柔的微笑,嘴唇底 下闪耀着两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您……您这是问我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悲哀而 惊讶地喃喃说道。   “准是个做买卖的,”农夫很有把握地说道。这是个四十 岁上下的、魁梧的庄稼汉,长着一张聪明的宽脸盘和一把棕黄 色的、又宽又密的胡子。   839   “不,我并不是做买卖的,我……我……我完全是丹一种 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歹反驳了一下,为了防止意外,   他稍稍落在大车后面,于是就跟母牛并排行走了。   “准是个老爷,”郅农夫听到外国话便肯定地说,还猛然把   小马拉了一下。   “所以我们才这样瞧着您哪,您象是出来散步的吧? ”那村 妇又好奇起来。   “这......您这是在问我?”   “外国人常常走铁路到这儿来,您穿的靴子不象是本地做 的……”   “这是军風皮靴,”农夫洋洋得意而又意味深长地插嘴   道。   “不,我并不是军人,我……”   “真是个好奇的村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暗自生气, “瞧他们盯着我的那副模样……不过究竟……总之,奇怪的是 我好象对不起他们似的,可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对不起他们 哪。”   村妇跟农夫窃窃私语了一阵。   “要是您不见怪,说不定我们可以让您搭车,只要您愿意   mAiJ o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蓦地想了起来。   “好,好,我的朋友们,我十分高兴,因为我很累啦,不过我 怎么上去呢?”   “这可真是怪事,”他暗自思忖,“我跟这头母牛并排走了 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想到要求搭他们的车……这神‘现实生   840   活’倒具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风味哩……”   可是那农夫却还没有让马停下。   “您要上骤儿去呢?”他有点不大信任地问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准是去哈托沃吧?”   “去哈托沃?不,并不是去哈托沃……我不十分熟悉那个 地方;虽然我听说过。”   “哈托沃村,一个村子,离这儿九俄里。”   “村子?这可是太好啦,难怪我象是听说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在走着,他们还没有让他上车。 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们也许认为我是……我有护照,我还是一个教授,这   就是说,倘若你们愿意知道的话,是个教师......然而是头等的   教师。我是个头等教师。不错,确实可以这样翻译。我很愿 意搭你们的车,我还要给你们买……我要为此给你们买半俄 升烧酒。”   “要收您半个卢布,老爷,路不好走啊。”   “不然的话我们就太不上算了,”村妇插嘴道。   “半个卢布?好吧,就半个卢布。这倒更好,我总共只有   四十个卢布,不过......”   农夫把车停下,同村妇一起使劲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拉上车去,并让他跟村妇并排坐在口袋上。纷乱的思绪依然 纠缠着他。有时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已六神无主,想的根本 不是他应该去想的那些事,并对此感到惊讶。由于意识到自 己的头脑已经不灵了,他不时感到十分痛苦,甚至大为伤心。   i   4   00   “怎么......怎么把一头母牛拴在后头? ”他忽然问那村妇。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就象您没见过似的,”村妇笑了   起来。   “我们在城里买的,”农夫插嘴道,“我们鄹条牲口,你瞧, 舂天就死了;得了牛瘟。我们周围的牲口全都死啦,全都死啦?   半都没留下,真叫人痛心哪。”   他又用鞭子抽了一下陷进车辙里的小马。   “是啊,在我们俄国这是常有的事……一般说来我们俄国 人……哦,是啊,这是常有的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言犹未尽。   “既然您是教师,那您去哈托沃干吗?莫不要去更远的地   “我……就是说我并不是要去更远的地方……这就是说, 我要去找一个商人。”   “准是去斯帕索夫吧?”   “是啊,是啊,就是去斯帕索夫。不过这反正一样。”   “要是您要去斯帕索夫,而且是走着去,郎末您穿着这双 靴子得走一个礼拜,”村妇笑了起来。   “不错,不错,这反正一样,我的朋友们,反正一样,”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这些人实在太好奇了;不过那村妇比他能说会道,我还 发现,从二月十九日?以来,他们的语言有了点变化,还 有……我去斯帕索夫也罢,不去斯帕索夫也罢,这又有什么关   0   ①沙皇政府宣布废除农奴制的那一天。   842   系呢?不过我总是会付钱给他们的,他们干吗老这样纠缠不 休呢   “既然要去斯帕索夫,那就该坐轮船才是,”那农夫依然不 肯罢休。   “这倒是句真话村妇兴奋地插嘴道,“因为要是坐马车 顺着湖岸走,那就得绕个大弯多走三十俄里。”   “四十俄里。”   “明天下午两点您正好可以在乌斯捷沃赶上轮船,”村妇 证实道。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固执遨沉默起来。那 两个盘问者也沉默了。农夫不时拉扯一下那匹小马;村妇偶 尔跟他简短地交谈几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打起盹来了。 当那村妇笑嘻嘻地把他推醒的时候,他不禁大吃一惊,而且看 到他已来到一个相当大的村庄,正待在一个有三扇窗户的小 木房门口。   “您打了个盹吧,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何处?噢,对了!好吧……反正 一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叹了 口气,从大车上爬了下来。   他悲伤地环首四顾;傀觉得农村的景象很奇怪,而且不知 何故同他非常隔膜。   “这半个卢布,我都忘噬! ”他以一种过于匆忙的姿态向农 夫转过身去,?看来他已经害怕跟他们分开了。   “到屋里去算吧,请进,”农夫邀请道。   “屋里满不错的,”村妇鼓励他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維奇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台阶。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非常纳闷而又畏畏蒽葸地_   843   哝道,但仍走迸了小木房。“她希望这样,”~"一他心里被什么 东西扎了一下,于是他蓦遨又忘记了一切,甚至也忘了他已走 进小木房。   这是一个光线充足、相当干净的农民住的小木房,有三扇 窗户,两个房间;它倒并不是旅店,然而熟悉这一带地方的过 往行人在经过这里的时候却习惯于在这个小木房里歇歇脚。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毫不?腆地往上座走去,忘了同别人 寒暄5垡下便沉思起来。经过三小时在猶湿空气中的跋涉,一 种使人非常惬意的温暧感突然传遍他的全身。就连在他背上 爬来鹧去的一阵陴短促的冷颤(那些特别神经质的人在患寒 热病的时候,倘若突然从寒冷的地方来到温暧的室内,往往都 有这种感觉),不知何故也忽然使他感到舒适得出奇。飽抬起 头来,女主人正在炉边忙着煎薄饼,热腾腾的簿饼发出的香甜 气息钴进他的鼻孔5使他感到痒得怪难受的。他露Hi孩子般 的笑容,朝女主人凑过身去,忽然_嘟哝哝地说了起茱:   “这是什么?是薄饼把?不过......这真是妙不可言。”   “您不想尝尝吗,先生,”女主人马上客客气气地劝道。   “我很愿意,的确愿意,此外......我还想问您要点荼喝,”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活跃起来了。   “可要把茶炊摆上?我们很乐意招待。”   一只带有很大的蓝色花纹的大盘子盛来了几张薄饼—— 众所周知的那种农家約薄饼/薄薄的,一半是诏面粉做約,还 浇上了滚热的鲜扔油,真是香甜无比。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津津有味地尝了起来。   “这么多的油,可真香啊!要是能有一点点伏特加那就   4   >4   OC   o   啦   好   “您不是就要一点点快特加吗,先生?”   “就是,就是,不多一点,很少一点点。”   “就是说只要五戈比的?”   “五戈比的——五戈tb的~?五戈比的一五戈比的,很   少一点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怡然自得地微笑着   7So   倘若您请求一个老百姓为您办什么事情,只要他办得到 也愿意办,那他定会很殷勤地竭力为您效劳,?然而倘若您请 他去为您弄点伏特加来——那末他通常那种安详而亲切的神   kR   |\1 I#   0 八/? 0 9<   n   模   mLJL tf   命   从   s   fa   急   i\ * 4   twT   n4   i   T/   然   会   简直就象他跟您是一家人似的。这个老百娃在为您去拿伏特   加的时候,好象也分享到了您即将享受到的一部分乐趣,娜 怕即将饮酒的只不过是您而不是他,而且他事先值知道这一 点……过了不到三四分钟(酒馆只有两三步远),在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的桌子上便摆上了半瓶白酒和一只淡 绿色的大酒杯。   “这全是给我拿的! ”他大为惊讶,“我一向都喝伏特   I今   多 么 这   y LI   uu   戈   2-M fl   失   JAV   ,f八   u.>   y)   餘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态走过3   \   ? A   间来到另一个角落,曾跟他同坐一个口袋韵女旅伴,一■上曾 甩各种问题使他感到厌烦的那个黑眉毛的村妇,正待在郯儿。   那村妇不好意思起来,并开始推辞,但是在说完了应该说的一 切客气话以后,她终于站起身来,就象女人们喝酒那样彬彬有   礼地分三口把酒给喝了,然后做出一刟吃了莫大苦头的表11   把酒杯奉还,并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鞠了一躬。他一本 正经地还她一鞠躬,接着简直是带着自豪的神情回到桌边。   这一切在他来说完全是一时心血来潮s在一秒钟之前饱 还不曾想到他会前去向村妇敬酒。   “我非常非常善于跟老百姓打交道,我向来就是这样对他 们说的,”——他洋洋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斟入 杯中;虽然已不满一杯,但酒力却使他感到温暧和兴奋,甚至 还有点上头了。   “我完全病倒了,不过生病也并不就那么糟糕。”   “您不想买点什么吗f他听到身边有一个女人低声说   道。   他抬起眼来,不由得感到奇怪: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位女   士-姓的确是一副女士的模样,年纪已三十开外,神态十分   端庄,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肩上披着一 幅宽大的灰色披巾。她脸上有一种十分亲切的表情,很俠就 博得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感。她这时刚刚回到小木 房里来,徳的什物都留在小木房里的一条长凳上,紧挨着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占据的那个座位,——顺便说说,这些什物 当中有一个皮包,他记得在他进门的时候曾好奇地瞧过它一 眼,还有一个不太大的漆布口袋。嬙从这只口袋里掏出两本 封面烫有十字、装钉十分精美的书来,把它们递给了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   “噢……这好彖是福音书嘛;我非常之高兴……哦,我现   在明白了......您是所谓的女书商;我读过不止一次......半个   卢布?”   846   “三十五戈比,”女书商答道。   “我非常之尚兴。我一底儿也不反对福音书,而且*?…我   早就想再读一遍......”   这当儿他蓦地想到,他至少已有三十年没读福音书了,仅 仅在大约七年以前,当他阅读雷南的《耶稣生平》①一书的时 候才想起了福音书中的若干章节。由于他没有零钱,就钯四 张十卢布的钞票都掏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女主 人着手把它们换成零钱,这时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小木房里已 经挤迸了很多的人,大家早就在打量他,好象还在议论他。 他们还在议论城里的火灾,说话最多的是那辆拴母牛的大车 的主人,因为他刚从城里回来。他们议论着纵火案,议论着什 皮古林工人。   “他在让我搭车的时候5关于火灾的事一点也没有跟我 说,而现在却什么都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知怎 么这样想道。   “我的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老爷,我看到的是您吗? 我可万万没有想到婀丨……莫非您不认识我啦?”一个中年男 子叫道,从外表看去他象是一名旧式的家仆,胡子剃光了,穿 着一件带有可折叠的宽领的军大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不禁吓了一跳。   “请原谅,”傀嘟哝道,“我不大记得您。”   ①雷南(1823—1892),法国宗教史家和唯心主义哲学家。陀思妥耶夫期基 认为雷南的《耶稣生平》一书(1863)楚反基督教的,它被包括在斯捷潘; 特罗菲莫维奇的阅读范围之内并非鸺然。   “您想不起来啦!我是珂尼西姆顿,阿尼西姆*伊万诺 夫。我在已故的加甘诺夫先生家当过差,我还在已故的阿夫   多佳电谢尔盖耶夫娜家里看到过您和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好些次呢,老爷。我常常从她那儿送书给您,逐从她那儿给您 送过两次彼得堡的糖果……”   A   /6   /fc   我记得你,阿尼西姆,”斯捷潘6特罗菲莫维奇   莞尔一笑,“你也住在这儿吗?”   “我住在斯帕索夫附返^老爷,在B修道院旁边的   替陳夫多佳?谢尔盖耶夫鄉的妹子玛尔法?谢尔盖取夫娜当   > ^   > ^ e/ 厶H   兑不定您老人家还丨B得,鐘坐马车去参加舞会,从车上掉 ti j 一^条感。觀在她老人家在修血隐旁边,我给逾   i£m^   0   I;   IV   老爷I现在呢,您老人家也瞧见了,我打箅进城去看望亲   ?   “是顿,是啊。”   “我看到您可真高兴,您一向对我那么厚道,老爷,”阿尼 姆高兴地笑道,“可您这是上哪儿呀9老爷,看来好象就只有   您一个人……看来您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吧,老爷?”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怯生生遨瞧了他一眼。   “您莫不是要去斯帕索夫找我们,老爷?”   “是啊,我要去斯帕索夫。看来人人都是去斯特索   “您莫不是去看望费奥多尔?马特韦耶维奇?他看到您 准会筒兴的o早先他是那么尊敬您;就是现在祖时不时地念   “是啊,是啊,也要去看望费奥多东?马特韦耶维奇Z   00   4   OC   i   c*   定要去,老爷,一定要去,老爷。怪不得这里的庄户人 觉得奇怪?,老爷,他们好象遇到您在大鉻上步行呢。他们都   些蠢人,老爷。”   VC   我......我这……我,你知道,阿尼西姆,我象英国人鄕样   打了个赌,我要步行走到那里,于是我   也的前额和两鬓都冒汗了。   I这样,老爷,是得这样,老爷......”阿尼西姆_无怜   莫 t^p   罗   睿   爵   V\T   衝   ^ ^£3*#   一 ^-3   A0y   HH   奇   rr   ?\u   A   0   J,l   受不住了。他非常难堪,恨不得站起来离幵小木房。但是茶   炊端上来了,与此同时,出去韵鄹个女书商逾回来了。他象失   足落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似地向她转过身去,并请她喝荼。阿 尼西姆只得让步,便走开了。   那些庄稼汉的确开始纳闷了 :   “他是个什么人呢?有人发现他在大路上走着,他说自己 是个教筛,穿着打扮又象个外国人,论聪明却象个小孩子,回 答问题古里古怪的,就象从什么人那里逃出来,还带着钱 他们开始想到应该报告长官——“因为城里还是不大太平”。 不过就在这当儿,阿尼西姆桤这些问题全都解决了。他走迸   穿堂,便告诉所有愿意听的人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不   是什么教师,而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正在研究各种高深的学 问,他本人也是本地的地主,在有钱有势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 金娜家中已经住了二十二年,是家里最重要的人犄,城里的人 全都非常尊敬他。在贵族俱乐部里他每天晚上都要花百儿八   十个卢布,论官爵他是个顾问,稆当于军队里的中校,只比上 校低一级。要说他有多少钱嘛,因为他随时都能从有钱有势   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鰥那儿弄到钱,所以也就算不清啦”等   _ ilfc_ ■ ■ A I丨、   寸y寸寸o   “这的确是一位女士,而且十分体面,”斯捷潘*特罗菲莫 维奇摆脱了阿尼西姆的迸攻,这才喘过一口气来,他愉快而好 奇地端详着坐在身边的女书商,不过她正喝着茶碟里的茶,还   咬着糖块。“这一小块白糖—这没有关系......逾有一神高雅   的、独立不羁的风度,同时又安详自若。十分体面,只不过有   点不同的情调。”   他很快就从她口中获悉,她叫索菲娅?玛特韦耶夫*? 乌利京鰥,住在K地,那里有她的一个孀房的姐姐,小市民出 身;她自己也是个孀妇,她的丈夫是个当过司务长的少尉,在   塞瓦斯托波尔牺牲了。   “可是您还这么年轻,您才三十夕上下。”   “三十四岁,先生,”索菲娅?玛特韦耶夫鄒嫣然一笑。 “怎么,您也懂法语?”   “略懂一二,先生;自那以后我曾在一个贵族家庭里住过 四年,从那家的孩子们那里学到一点。”   她说,她十八岁开始守寡,后来曾去塞瓦斯托波尔当过一 个时期“护士”,往后曾在各地居住,如今四处奔走,兜售福音   |7 o   “我的天冇,莫非是您曾在我们城里碰到过一件奇怪的事 情,甚至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她脸红了;原来就是她。   “这是微不足道的,这是不幸的!……”他用气得发抖的声 音开始说道,?他的心里痛苦迆因忆起了一件令人痛心的、可恨   850   的往事。刹那间他仿怫想得出神了。   “啊呀,媲又走啦,”——他发现她又不在身边了,这才恍 然醒悟过来,“她经常离开,不知去忙些什么;我发现,她甚至 有点惶惶不安……噢,我快变成利己主义者了……”   他举目一望,又看见了阿尼西姆,不过这一次他却如临大 敌。小木房里挤满了庄稼汉,他们显然都是阿尼西姆带进来 的。其中有小木房的主人,有带母牛的那个农夫9另外还有两 个庄户人(原来他们是马车夫),还有一个已有五分醉意的小 个子,一身农民打扮,不过胡子剃光了,就象一个喝酒喝穷了 的小市民,说话也比别的人都多。他们全都在议论他,议论斯 捷潘9特罗菲莫维奇。那个带母牛的农夫仍固执己见,一口咬 定顺着湖岸走会多走四十俄里的弯路,所以非坐轮船不可。那 个喝得半醉的小市民和小木房的主人则激烈反对。   “我的老兄,让他老人家坐轮船从湖上过去是要近一些; 这倒不假;可是照眼下的情形看来,轮船说不定不往那儿幵 呢。,,   “要开的,要开的,下个礼拜就要开了,”阿尼西姆比谁都   |工仙、0   “这倒不假!可是它来得不准时,因为节气迟啦,有的时 候它在乌斯捷沃一停就是三天。”   “它明天就会来的5明天下午两点准时幵到。晚上您就会 准时到达斯帕索夫,老爷,”阿尼西姆生气了。   “可是这个人想千吗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寒而   栗9提心吊胆地听候命运摆布。   郯两个马车夫也走上前来开始讲价钱;他们要三个卢布   到乌斯捷沃。其余的人则吵吵嚷嚷地说?这并不貴,就是这么 个价钱,从这里去乌斯捷沃的马车费一个夏天都是这么多。   “不过......这儿也不错呀......我進不想走,”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咕哝道。   “好哇,老爷,您说得对,现在在我们斯粕索夫真是再好不 过了,费奥多尔?马特韦耶维奇看到您一定很高兴。”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们,这一切对我来说可是一点也没 有想到!W。”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縐终于回来了。不过她坐在板凳上 显得十分悲伤和忧愁。   “我去不了斯帕索夫啦! ”她对女主人说。   “怎么,您也要去斯帕索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猝然 —振。   原来有一个叫做娜杰日达*叶戈罗夫娜?斯韦特莉岑娜 的女邀主,头一天就吩咐她在哈托沃等候,并答应用马车把她 载往靳IS索夫,可是那女地主却尚未到达。   “我现在可怎么办呢?”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一再地说。   “不过,我亲爱的新朋友,我也可以象那位女地主那样把 您送到那个村子,不论它在哪儿,我都可以雇马车把您送去, 明天,-暗,明天咱们就一起到斯帕索夫啦。”   “难道您也要去斯帕索夫?”   “为什么不是呢,我高兴之至!我将非常愉快地把您送 到;您瞧,他们愿意去,我已经雇好……我雇的是你们两个之   中哪一个的马车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蓦地非常想去斯 帕索夫了。   852   过了一刻钝,他们便乘上了一辆带篷的四轮马车^£十分 活跃也恭常满意,嫱含着感激的微笑带着口袋坐在他身旁。阿 尼西姆扶他们上车。   “一路平安,老爷,”他在马车旁边忙得不亦乐乎,“能看到   您可真是三生有幸馨!”   “再见,再见,我的朋友,再贝   9r 4/   o :儿   “您会见到费奥多尔?马特韦伊奇的,老爷…”   “是啊,我的朋友5是顿......会见到费奥多尔*彼特罗维   奇①的……不过再见   “您瞧,我的朋友,您会允谇我把我称作您的朋友的9不是 吗?”马车刚刚开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急忙艽始说道,   “您瞧9我......我喜欢老百姓,这是必要的,但是我觉得9我从   来不曾同他们这么接近。娜斯塔霞……不用说,她也是老百 姓出身???…不过真正的老百姓,也就是在大路上碰见的真正 的老百姓,在我看来,他们所关心的只不过是我究竟要去什么 地方……不过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咱们就别去提它了。我这 话说得好象有点过分,不过这似乎是由于太激动了。”   “您好象不大舒服,先生,”索菲娅?玛特韦耶夫總聚精会 神地,但又满怀敬意地打量着他。   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过于兴奋9把“马特韦伊奇”误说成“彼特罗维   “不,不,只要裹上毛毯就不碍事了,况且这风是这么清 新,筒直是太清新了,不过咱们还是忘掉这一点吧。主要的是 我并不是想说这一点。亲爱的、无与伦比的朋友,我觉得我几 乎是个幸福的人了,这都是由于您的缘故。幸福对我来说是 不利的,因为它会使我立刻钯我的敌人全都拋在脑后……”   “噢,这可是一件很好的事PM,先生。”   “并不永远如此,亲爱的好心人。福音书......您瞧,今后咱   们将一起来宣讲它了,我逐将很乐意推销您那些漂亮的小册 子。是嚼,我感到这也许倒是一个主意,可说是一种十分新颖 的想法。老百姓都信仰上帝,这是事实,然而他们还不知道福 音书。我可以向他们讲述福音书……口头讲述可以纠正这本 杰出的书中的一些错误,当然,我打算以极其尊敬的态度来 对待这本书。即使在大路上我也要做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 我从来都是一个有用的人,我一向都对他们这样说,我还对这   个我所敬爱的、忘恩负义的女人说……噢,我们要宽恕,我们 要宽恕,首先我们要宽恕一切的人,并永远……我们将希望我 们也能得到宽恕。是啊,因为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在别人面前 都是有过错的。所有的人都是有过错的!……”   “您这一番话看来说得很好蚵,先生。”   “是啊,是蹰……我感到我说得很好。我将好好对他们说 说,可是,可是我想说的主要是什么呢?我简直弄糊涂了,也 不记得……您能允许我不跟您分手吗?我感到您的眼神 稆……我甚至对您的举止也感到奇怪:您很朴实,您称我‘先 生,,还把茶杯倒扣在茶碟上……还有那块不象样的白糖;但 是您身上有一神非常可爱的东西,我从您的面容上还看   854   觅……噢,请不要脸红,也不要由于我是男子而铂我。对我来   说您是一位可爱的/无与伦比的女人"~如此而已。我不能不   生活在一个女人身边,但仅仅是生活在她的身边......我完全   弄糊涂了,完全弄糊涂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说什么 了。噢,一个男人倘若总有上帝打发一个女人厮守在他身边,   那他可真幸福輕,而且......而且我甚至认为我都有点欣喜欲   狂了。就是在大路上也有崇高的思想!哦-这就是我想说   的——关于思想,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可方才我却一直想不 起来。他们为什么把我们载到更远的地方去呢?那儿也很好   嘛,而这里呢-一这里太冷啦。順便说说,我总共只有四十个   卢布,就是这些钱,您拿去吧,您拿去吧,我不会保存钱,我会 把它们遗失的,也可能让别人拿走,并且……我觉得我想睡 觉;我有点头晕。是啊,头晕,头晕,头晕。噢,您多好您这 是拿什么盖在我身上啦?”   “您准是得了寒热病啦,先生,我拿我的被子给您盖上了, 不过关于钱嘛,先生,我可……”   “噢,谢天谢地,咱们别再去说这件事啦,因为这叫我伤 心,噢,您多好?!”   他不知怎么迅速停止了说话,而且象寒热病人那样浑身 发冷9很快就入睡了。他们经过的这十七俄里村道是崎蜒不平 的,车身颠簸得很厉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醒来,迅 速从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塞在他头底下的小枕头上抬起头 来,抓住她一只手问道您在这儿?”似乎唯恐她离他而去。他 还告诉她9他梦见一个长满牙齿的、张开着的嘴巴,使他感到 十分厌恶。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十分为他担心。   855   车夫径直把他们拉到一个有四扇窗户的大木房跟前f那 爹院子里还有其他几间住人的房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醒来后便急忙走迸大木房,并径自走到房子里第二间最大最 好釣房同里去。他睡意龙的脸上流露煞有介事的表1肯a 女主人是个又高又胖的农妇,四十上下的年纪,头发乌黑,还 长着淡淡的小胡子。斯捷潘&特罗菲莫锥奇立刻向她说明, 他需要整个房间,“还得把门关上,不要让任何外人进来,因为 我们应该谈谈。是啊9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讲,亲爱的朋友。我会 付您的,会付钱的! ” 他向女王人祥着手说。   他虽然匆匆忙忙,但不知为什么舌头却不大灵便。女主 人冷泳泳地听完了他的话,然而默默地表示同意3不过这同意 之中却使人感到仿佛有一种烕胁的意味。他丝毫没有察觉这 一点,便匆忙地(他匆忙得要命)要她离开,并尽快送上午饭, 6—刻边别跣搁”。   这当儿,长小胡子的农妇忍不住了。   “这儿可不是给您开的客店,先生,我们对过往行人是不 管饭的。炖几只虾,弄一只茶炊,这还办得到,此外我们就啥 也没有了。鲜鱼要等到明天才有。”   怛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仍挥手不止,气愤而又不酎烦 地一再说道s “我会付钱的,不过要尽快,尽快。”他们商定要一 碗鲜鱼汤和一只烤母鸡;女主人说,全村都找不到一只母鸡; 不过她同意去找找看,虽然也做出一副大开恩典的模样。   她一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便立刻在沙发上坐下,并 让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坐在自己身边。室内既有沙发,还 有几钯圈掎9然而那模样却怪吓人的。一般说来9整个房间倒   856   也相当宽敞(还用隔板隔出一个单间,里面放了一张床),糊着 又黄又旧而且撕破了的糊壁纸,墙上挂着一些可怕的、以神话   材韵石印画,在面向门口的地方有一?拉排神像和铜   制約折叠神像,再加上它那些稀奇古怪、东拼西凑的家   这个房间成了既有城市风味又有农民传统的一种拙劣的混合   可是对这一切他甚至都不曾看上一眼,他甚至也没有瞧   窗外距木房只有十俄丈远的那个巨大的湖泊。   “咱俩终于单独在一起了9咱们不让任何人进来!我耍把 -切都告诉您,打开头说起。”   %   fi0   mvf .J, # 飞   s   ^91 w   A t   贫   Hil   山及   是   直   ☆-ir f *—> 1-7 -1 i   si   韦   特   0   数   fnr   “您可知道9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b   -/t   /分 /i   么,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啦? ”他高兴地笑了笑。   才您同阿尼西姆*伊万诺维奇谈话約时候,我从他那   儿听到的。可是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要冒昧地告诉您……” 于是她看了看关上的房门以防有人偷听,接着便低声地 迅速告坼他,在这儿,在这个村子里,事情可不妙蚵。这儿的   稼汉虽说都是渔民,其实他们谋生之道却是每年夏天向寄   宿的旅客敲竹杠。这个村子并不在大路旁边,而是在一个偏 僻的地方,人们所以到这儿来,只是因为轮船在此停靠,   轮船不来的时候(只要天气略有不佳,轮船就决不会来的),旅   客们就会一连数日挤在这里,那时村里所有的小木房均将客 满,而这正是房主们所指望的;因为不论什么东西他们都要收 三倍的价钱,而这幢木房的主人又骄傲自大,因为在本遗他已   称得上是个富翁了;他那个大鱼网就值一千卢布。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几乎是带着责备的神气瞧着索菲   857   鐘?玛特韦耶夫娜非常激动的脸,而且傲了好几次手势制正 她说下去。可是她坚持要说,直到把话说完:照她的说法,在 夏天她已经跟城里来的一位“十分高贵的夫人”到过这儿,在 轮船到达之前甚至也在这儿住过两天两夜,他们受到的那份 罪,想起来就叫人害怕。“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现在您老 人家已狴自包了这个房间,先生……我只不过是提醒您一下, 先生……在郅边,在那个房间里,已经住了旅客,一个中年男 子稆一个年轻人,还有一位带着几个孩子的夫人,到明天下午 两点钟以前,这幢木房就会客满,因为这两天轮船都没有来, 那末明天就肯定会来。这样一来,为了这个专门的房同,为了 您向他们要了午饭,再为了您得罪了所有旅客,他们向您要的 价钱就是在京城也会是前所未闻的,先生……”   但是他感到痛苦,真诚地感到痛苦:   “够了,我的孩子,我恳求您;我们有钱,往后,往后上帝会 保佑的。我甚至感到奇怪,您虽有这么高尚的思想……够了, 够了,您叫我苦恼,”他歇斯底里地说道我们的整个未来都 在我们面前,而您……您却拿未来吓唬我……”   他立即开始叙述他的一生,但叙述得很匆忙,起初筒直叫 人摸不着头脑。他叙述了很长的时间。送来了鱼汤,送来了 母鸡9末了又送来了茶炊,而他却一直在讲……他说得有点古 怪,而且带着病态,他也的确是病了。由于他突然使自己的脑 力处于这样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因而事后必然会使他已经 不大正常的身体立刻精疲力竭、一蹶不振,——在他叙述的过 程中,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一直忧心沖忡地预见到了这一 点。他几乎从他的童年时代说起,那时他“怀着一颗朝气蓬勃   858   的心在田野上奔跑”;只过了一个小时,他就谈到了自己的两 次婚鑛和在柏林的生活。不过我现在可不敢笑。对他来说这 的确是一件至高无上的事,倘用最时髦的语言来说,几乎就是 为生存而斗争。他看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他已选定 她作为自己未来的伴侣,而且可说是急于献身于她。他的聪 明才智对她来说不应该仍是一个秘密……说不定他对索菲 娅?玛特韦耶夫娜的评价未免太高了,但他已经选中了她。他 没有一个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从她的脸色就清楚地看到, 她对他几乎毫不了解,甚至对最主要的方面也一无所知。   “这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等等,目前她可以凭直觉来理   “我的朋友,我所需要的只是您的心! ”他中断了叙述,对 她叫道$ “再有就是您现在瞧着我的时候这种可爱的、令人心 醉的神情。噢,您别脸红!我已对您说过了……”   后来他的自述几乎就变成了整整一篇学位论文,他大谈 什么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 “在我们俄国,人才都毁掉了”啦;这时已经堕入圈套的、可怜 的索菲娅?玛特韦郡夫娜就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了。事后她忧 郁地告诉别人,这一切都说得“那么聪明”。她听他讲的时候 显然很为难过,还稍稍瞪大了眼睛。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突然幽默起来并对我国的“进步分子和当权者”极尽挖苦 之能事的时候,她甚至有两次悲哀地强作欢颜以回答他的笑 声,不料其效果却比她哭起来还糟,末了简直使得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就更加激烈也更邡气 愤地攻击起虚无主义者和“新人”来了。这时他简直钯她结吓   859   坏了,直到他真正开始谈到自己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才稍稍 轻松一点,不过这种轻松感也是非常靠不住的。女人总是女   人,哪怕是尼姑也是一样。她面带笑容d烦频点头,接着又羞 得满面通红并垂下视线,使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筒直是 神魂颠倒、欣喜若狂,甚至不惜添枝加叶、大肆渲染。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娜被他说成了一个倾国倾城的黑发女郎(“风靡   了彼得堡和欧洲许许多多国家的京城”),而她的丈夫之所以 “在塞瓦斯托波尔饮弹”而亡,_仅仅是由于他感到自己不酷   贏得她的芳心,于是便向自己的情敌5也就是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让步了……“您不要难为情,我的小宝贝,我的女教   徒! ”他对索菲嫵?玛特韦取夫娜叫道,几乎连他自己对饱所   说的一切也信以为真了,“这是一秤极其高尚的感情,一稗菲 常微妙的感情,我和德甚至终生也不曾有一次把它说破。”他   接着往下说,然而从这时候开始,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已经 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女郎了(倘若这位女郎不是达丽娅? _夫 洛夫娜,那我就不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指的是什么人 了)。这个淡黄色头发的女郎在一切方面都受恩于那个黒发 女郎,并且作为后者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后者的家中长大成人。   那个黑发女郞终于发现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女郎钟情于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只得把一腔柔情深锁在自己心里。而那 个淡黄色头发的女郎则发现郢个黑发女郎钟情于斯捷潘》!   罗菲莫维奇,也把一腔柔情深锁在自己心里。于是他们三人全   都因相互谦让而疲惫不堪,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过了二十年,挺 一腔柔情都深锁在各自的心里。“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热 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热情啊! ”他感叹道,一种非常真挚的   SCO   悦之情使他哽咽了,“我看到了她(黑发女郎)的美貌象鲜花怒 放,她每天都6怀着心灵上的创伤9从我身边走过,仿佛为自己 的美貌感到害羞。”(有一次他说:“为她自己的肥胖感到害 燥。”)最后他跑掉了,耙二十年来整个这一场患热病似的幻梦 拋幵了。——二十年!于是他现在来到了大路上……接着他在 一种谵妄状态中开始向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解释,今天“他 们这次早已命中注定的萍水相逢”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最 后,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张皇先措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甚 至都要向魏下跪了,这使她哭了起来。暮色渐浓;他俩已在关 上的房间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了……'   “不成,您还是让我到那个房间去吧,先生,”她_啖道, “不然的话别人说不定会有什么想法的,先生。”   她终于逃脱了;他放走了她,并答应她马上就睡。告别的 时候他抱怨头疼得厉害。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在进屋的时 候就把自己的口袋和什物放在第一个房间里,打算跟主人们 一起过夜;不料她却没有得到休息。   夜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胄痉挛又发作了,我和他 的朋友们对他这种病都非常熟悉,它往往是由神经过于紧张 或精神上受到刺激所引起的。可怜的索菲娅?玛特韦瑶夫娜 通宵未眠。她为了照顾病人,不得不经常出出进进地穿过主 人的房间,因此睡在那儿的旅客和女主人都啧有烦言9末了甚 至都骂起来了,因为天快亮的时候她想把茶炊生好。斯捷潘? 特罗_莫维奇在发病期间一直神志不清;有时他仿佛觉得送 来了茶炊,有人给他喝什么饮料(马林果汁),还拿什么东西   7   OC、   暖他的肚子和胸部。但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感到¥守候在他的 身边I她出出进进,时而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时而?又让他躺下。 到后半夜三点钟左右,他开始感到轻松一点;傯垡了起来,钯 两腿从床上放下,毫无所思地扑到她面前的邀扳上了。这同 方才他下跪的情形截然不同;他简直就是匍匍在她的脚下吻   着她的裙裾......   “得啦,先生,我可担当不起,先生,”她嘟哝道,竭力把他 扶到床上去。   “我的救星啊,”他虔敬地面对着她,双手交叉,紧握十指: “您就象侯爵夫人一般高贵!我——我是个坏蛋!噢,我一辈 子都是可耻的……”   “您安静一下吧,”素菲娅?玛特韦耶夫娜恳求道。   “我方才对您说的全是谎话,——为了炫耀自已,为了自 我陶醉,由于无所事事,——我说的一切,我说的每一句话都 是谎言,噢,我是个坏蛋,坏蛋!”   胃痉挛就这样变成了另一种病症-歇斯底里的自我谴   责。我在叙述他给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写信的情况时已经 提到过他这种毛病。他蓦地想起了莉莎,想起了头一天早晨遇 见她的情景:“这简直是太可怕了——她淮是遭到了什么不 幸,而我却没有问她,没有探明究竟!我只想到自己!噢,她是 怎么啦,您可知道吗,她是怎么啦?”他哀求索菲娅?玛特韦耶 夫娜。   接着他发誓“决不变心”,他要回去找就是去找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鄒)。“我们(这是指他和索菲?娅?玛特韦耶夫 娜)每天都要在她清晨乘车出去散心的时候走到她的门口,还   862   要偸偸地看她……噢,我情愿让她再打我一记耳光;我乐意这 样!我情愿象您这本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另一个面颊伸给 飽!直到如今,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伸出另一个……‘面颊i是 什么意思。早先我从来也不明白!”   尔后的两天在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的一生中是最可怕 的两天;她至今回忆起那两天犹不寒而栗。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病情恶化,不能乘轮船动身了,这一次轮船倒准时在下 午两点钟到达;她已经不能把他独自留下,也没有去斯輸素 夫。据她所说,听到轮船已经开走,他甚至十分高兴。   “这可是太好啦,这真是妙极了,”他在病榻上嘟哝道, “否则我老是担心咱们会走。这儿可真不错,这儿是再好不过   *   了……您不会拋弃我吧?噢,您没有拋弃我!”   不过“这儿”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好。他一点迪不想知道她 碰到的麻烦;他装了一脑袋的胡思乱想。他把自己的病看作 是转瞬即逝的小事一桩,根本就不去想它,而是一门心思地想 着他俩怎样外出兜售“这些小书”。他请求她为他朗读福音 一>   Ji:   0   “我已经很久没有读……它的原文了。倘若有人问起什 么,我也会答错的;我毕竟也得作好准备?。”   她在他身边坐下,把书打开。   “您读得太好了她刚读完第一行,他就把她打断了,“我 看见,我看见我没有错! ”他含意不清地,然而又欣喜若狂地补 充道。他一直处于非常兴奋的软态。餽读完了山上布道郢一   o   “够了,够了,我的孩子,够了……难道您认为这还不   够吗!”   他虛弱无力地阖上双眼。他十分虚弱,但尚未失去知觉a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以为他要睡了,便站起身来。但他止 住了她   “我的朋友,我一辈子都在撒谎。甚至当我谈到真实情况 的时候我也撒谎。我从来不为真理说话,而只为自己说话,这 一点我早先也知道,但直到如今我才看到……啊,我生平以我 的友谊侮辱过的那些朋友现在何方?还有那一切的一切!您 可知遒,说不定我至今仍在撒谎;我肯定至今仍在撒谎。主要 问题在于我撒谎的时候我自己相信自己。人生在世最困难的 事莫过于活着而不撒谎……以及……以及不相信自己的谎 言,是啊,是啊,正是如此!不过请您等一等,这一切留待日 后......我们要在一起,在一起! ”他热情洋溢地补充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怯生 生地请求道,“是不是到‘省里’去请一位大夫?”   他大吃一惊。   “这是干吗?难道我的病有这么严重?根本就没有什么了 不起的。咱们为什么要找不相干的人来?他们会发现 的,——那时会出什么事呢?不,不,不相干的人一个也不要, 只要咱俩在一起,在一起!”   “您可知道,”他沉默片刻又说道再给我读一点什么吧, 随您挑,您看到什么就念什么吧。”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把书打开,又读了起来。   “翻到哪儿就读那儿,随便翻到哪一页都成,”他又说了 一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城教会的领袖……5 ”   “这是什么?什么?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启示录》里的一段。”   “噢,我记起来了,是啊,是《启示录》。您读吧,读吧,我根   据这本书预卜咱们的未来,我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您就从领 袖那儿读起吧,从领袖那儿……”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城教会的领袖,告诉他说:那位永不 改变的,诚信真实的证人,神的创造之本源,对你说:“我知道 你的行为。你不冷也不热,令我难以忍受!我情愿你或冷或 热。可是现在你是温吞吞的——不冷不热。我要将你从我口 中吐出去!你自夸说自己真是富有呀!发了大财,什么都有 啦!可是你却不知道你是多困苦、多可怜、多贫穷;又瞎眼、又 赤裸!”’”①   “这……您的书里还有这个! ”他叫道,两眼熠熠发光地从 床头仰起身来,“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精彩的一段!您听呀?? 情愿是冷的,冷的,总比温吞吞的要好,比仅仅是温吞吞要好。   ①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三章第十四至十七节。引自香港中国圣经 出版社一九八〇年二月版《当代圣经》。这一段引文最初由陀思妥耶夫 斯基写入了《在季洪邵儿》这一章,它是由季洪念出来的。由于陀思妥耶 失斯基认为这一段引文对于揭示《群魔》的思想内容具有重大意义(根据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冷的”是无神论者基里洛夫,“热的”是体现了 对人生的一种满怀热情的、直接的感性认识的女信徙列比亚德金娜,“溫 吞吞的”是斯塔夫罗金),因此在删去这一章后便钯它移到倒数第二章 里,使之与引自《新约?路加福音》的那一段关于魔鬼的意味深长的话并 列。引自<<启示录》的这一段箴言,在这里直接预告了,而且又仿佛解释 了斯塔夫罗金在小说最后一章中的自杀。   肪5   啊,我将证明这一点。不过您别丢下我,别丟下我独自一人! 咱们将证明这一点,咱们将证明这一点!”   “我不会丢下您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永远不会 丢下您,先生! ”她抓住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把它们贴在自 己心口上,并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他。(“鄹当儿我可是十分 可怜他,”——媳事后这样说。)他的双唇象痉挛似地抽搐起来 了。   “不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5咱们现在究竟怎么办呢, 先生?是不是通知一下您的什么熟人,要不就是什么亲戚?”   不料这时他却吓得要命,使她对于自己再次提到这个问 题感到懊悔不已。他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恳求她不要去叫 任何人,也不要采取任何措施;他要她保证,并一再地劝她: “谁也不要,谁迤不要!只要咱们薇,只要?们俩,哨们要一起 动身。”   另一粧十分糟糕的事就是主人们也不安起来了,他们埋 怨不休,老来纠缠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她付给他们一些 钱s还设法把钱拿岀来给他们看看;这使他们暂时放下心来; 但是主人要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证件”。病人面带高 傲的微笑指了指他那个小口袋;索菲麵?玛特韦耶夫娜在其 中找到了他的退职证或诸如此类被倥当作护照用了一辈子的 什么证件。主人仍坚持不让,说什么“无论如何也得把他送到 别处去,因为我们这儿又不是医院,万一他死了,鄹可就麻规 啦I我们可担当不起”。索菲娅,玛特韦耶夫鄒本想再跟他谈谈 请大夫的事,可是派人到“省里”去得花很大一笔钱,结果当然 就只得打消一切请大夫的念头。她愁肠百结地回到她的病人   co   00   身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来越虛弱了。   “现在您再给我读一段……关于猪群的那一段,”他蓦墙 说道。   “什么,先生?”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大吃一惊。   “关于猪群……这也在那儿……这些猪……我记得,群魔 走进猪群并统统淹死了。您一定要给我读读这一段I以后我 会告诉您这是为什么。我想一字不差地把它记住。我要一字   4、o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对福音书真是了若指掌,她马上 就从《路加福音》中找到了已被我作为题词写在我这部记事卷 首的那一段文字。在这儿我把它再引用一遍:   “刚巧在不远之处,正有一大群猪在饲食。群鬼就要求耶 稣准许它们进到猪群里;耶稣答应了。群鬼就离开那人,投入 猪群去。那群猪忽然冲下悬崖,掉进湖里统统淹死了!放猪 的人看见这情形,拔足就跑。他把这事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 那些人连忙出来看个究竟。当他们发现那个从前被鬼爾着的 人坐在耶稣脚前,竟然穿着整齐,神智清醒,无不大为惊讶。目 击这事的人把始末告诉了大家。”   “我的朋友,”斯捷潘6特罗菲莫维奇十分激动地说,“您   可知遒,这妙不可目而且......不同寻常的一段对我乘说是终   生不可逾越的障碍......在这本书里……所以我从童年时代起   便记住了这一段。现在我产生了一种想法;一个譬食。我现 在有许许多多的想法:您隱,这跟我们俄国简直丝毫不差。这 些离开病人的躯体投入猪群的魔鬼,~一-这就是在我们伟大 而可爱的病人,即我们俄国的躯体上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一   867   切痈疽,一切疫瘴,一切污秽,.一切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是 啊,我一向热愛的俄国。不过一种伟大的思想和I一种俥大的 意志将自天而降,象庇 护部个疯疯癫癲的鬼魂附体者w样前 来庇护俄国,于是这一切妖魔鬼怪,一切污秽,这一切已经开 始在表面上化脓的卑鄙龌齪的事情也将纷纷跑来……而且 主动请求投入猪群中去。说不定已经投入迸去了!这就是我 ],我if ]和郅些人,还有彼得鲁沙……以及跟他在一起的那些 人而我也许是第一个,是带头約,我们这些疯疯癫癫、鬼魂附 体的人,将从悬崖上跳进海中统统淹死,不过这倒是我们的一 条出路,因为我们也只S如此。但是病人将会痊愈,并‘坐在 耶稣脚前’……众人看见也将大为惊讶……亲爱的,往后您会 明白的,而现在这使我十分激动……往后您会明白的……我 们会一齐明白的。”   他陷入了谵妄状态,终于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也一?直 是这样。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坐在他身边啼哭,几乎一连 三天都没有睡觉,而且总是避免见到男女主人,她预感到他们 已经开始采取什么措施了。直到第三天才出现转机。斯捷 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凌晨醒来,认出了她,便向她伸出--只手 .法。她满怀希望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宇。他想瞧瞧窗外; “噢,那儿是湖,”他说道,“?,我的天哪,我还不曾看到过它 m……”这当儿,从木房的门口传来什么人的马车的隆隆声, 房子里顿时忙成一团。   这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鄉本人9她乘了--辆四匹马拉 的、有四个座位的轿式马车赶来了,还带来两名听差和达丽 &夫洛夫娜。这个奇迹的出现说来也很简单:好奇得要命 的阿尼西姆进城后,翌日便去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家对仆人 们喋喋不休地说,他遇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在乡   T,有几个庄户人看见飽独自在大路上走,他要经过乌斯   去斯帕索夫9而且跟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在一起。由于瓦   -产   *r?-   o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非常放心不下,一直在千方百计垲寻找 她逃跑的朋友,所以仆人们立刻就把阿尼西姆的话向她报告 了。媳听了这件事,特别是听到他跟一个叫做索菲麵?玛特 韦耶夫娜的女人同乘一辆四轮马车动身前往乌斯捷沃的详情 细节之后,便立即作好准备,不失时机地亲自驱车前往乌斯捷 她还不知道他生病了。   传来了她那严厉的、发号施令的声音;就连主人夫妇也害 怕起来。飽只是停住脚步同他们探明情况,获悉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早就来到了斯鉑索夫;当她紉道他在这儿并旦生 了病的时候,便很激动地走进了木房。   “喂,他在哪儿?噢,这是你蹰! ”她见到了索菲麵?玛特 韦部夫娜便这样叫道,这当儿后者恰巧出现在第二个房间的   门口,“我从你这副死不要脸的面孔就猜到了是你。滾开,你 这个混蛋!我现在不愿在这屋子里闻到她的一点点气味!把 她撵出去,不然的话,我的小姐,我要把你送进牢里关一辈子。   869   先把她送到另一个房子里看管起来。她在城里已经坐过一次 牢啦,她还得去坐牢。我还要求你,主人,当我在这儿的期间 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我是斯塔夫罗金将军的夫人,我要占有 整个这幢房子。而你呢,我亲爱的,你得把一切都向我交代清   TSLo   这熟悉的声音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为震惊。他哆 嗦起来了。但她已经来到隔板后面。她两眼闪闪发光,用一 只脚推过来一把椅子,便仰靠在椅背上对达莎叫道:   “你暂时出去,待在主人那儿。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你出 去的时候把门关得紧些。”   她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凶猛的眼神审视着他惊恐的脸。 “喂,您好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一阵您玩得怎 样? ”勉怒不可遏地用挖苦的口吻蓦地说道。   “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茫然地嘟哝道,“我了 解到了俄国的实际生活……我要去宣讲福音书……”   “啊,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突然号叫 起来,并举起双手一拍,“您给我丢人还没有丢够吗,您勾 搭。啊,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老色鬼! ”   “亲爱的......”   他的声音中断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而只是恐惧   地瞪着两眼瞧着。   “这是一位夭使......对我来说她比天使还珍贵,她通   宵……啊,请您别嚷,别吓唬她,亲爱的,亲爱的……”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忽然碎邀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   870   来;她惊慌失措地叫道水,水!”虽说德已清醒过来,可嫱依 然吓得簌簌直抖,面色煞白地瞧着他变了相的脸:直到这时德 才第一次猜到他的病情已严重到何等程度。   “达丽娅,”她突然对达丽娅?帕夫洛夫鰥低声说道,“赶 快去请医生,请扎利茨菲什;让叶戈雷奇马上出发;叫他在这 儿雇一辆马车,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坐另一辆马车。让他在天 黑以前赶回这儿。”   达莎赶紧执行命令去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仍旧瞪 着眼睛用惊恐的神色瞧着她;他苍白的嘴唇在发抖。   “等一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等一等,亲爱的! ”麵象   哄小孩似地哄他,“你等一等吧,等一等,达丽嫌会回来的......   婀,我的天哪,女主人,女主人,?怕你来也成,小姐! ”   她急不可待地亲自跑去找女主人。   “现在马上把那个女人叫回来。叫她回来,回来!”   所幸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还没来得及离开这幢房子, 她带着自己的口袋和包袱刚刚走出大门。把她叫了回去。她 吓得手脚全都颤抖不止。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鄉抓住她一只 手臂,就象老鹰抓住一只小鸡,急忙把她拉到斯捷潘?特罗菲 莫维奇跟前。   “SI,她就在您身边。我并没有吃掉她。您以为我把她吃   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抓住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一只 手,把它举到自己的眼前,嗖噎着失声痛英起来。   “喂,你安静一下吧,安静一下吧,我亲爱的,我的老爷!   P阿,我的天■,您倒是安'一静--*一下呀! ”她发狂一般叫道$   i   7   00   H,你这个孽障,孽障,你折磨了我一辈子啦I ”   “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維奇终于对索菲皺?玛特 韦耶夫娜低声说道,“请您在那边待一会儿,亲爱的,我要在这 儿说几句话……”   索菲魅?玛特韦耶夫鄉马上就匆匆地出去了9 “亲爱的,亲爱的……”他气喘吁吁地说。   “您等一等苒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稍等一会儿, 先休息一下。这是水。您倒是等~~一^一会一儿呀!”   她又在掎子里坐下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紧握着她 一只手。她很久都不让他说话。他钯嬙的手举到唇边吻了起 来。她咬紧牙关瞧着屋角某处。   “我爱过您! ”他终于脱口而出。她从未听到过他用这样 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她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我爱了您一辈子......二十年!”   鉋一直沉默不语——约有两三分钟。   “可当你打算娶达莎的时候,你还洒香水哩……”她蓦地 用可怕的低语声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顿时愣住 了。   “系上新领带……”   又沉默了大约两分钝。   “您可记得那支雪茄烟吗?”   “我的朋友,”他胆战心惊地支吾道。   “你吸着一支雪■,黄昏时分,在窗前......月光明亮......   在凉亭的谈话以后……在斯克沄列什尼基?你可记得,你可   记得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他的枕头的两角,连同他的   脑袋一起摇晃起来,“你可记得,你这个没出息的、没出息的、 丢人现眼的、胆小怕事的、永远永远没有岀息的人! ”嬙怒不可 遏,用嘶哑的低声指责他,竭力克制自己以避免大声喊叫。最 后她放开了他,颓然在椅子里坐下,双手捂住脸孔,“够了! ”她 直起腰来,毫不客气地说道,“二十年的光阴一去不返了I我也 是个儍瓜。”   “我爱过您,”他又双手交叉紧握着十指说道。   “你干吗老是爱呀爱的说个没完!够了! ”她又跳了起来,   “要是你现在不马上入睡,嫌末我......您需要安静;睡贈,马上   就睡,闳上眼睛。啊,我的天哪,说不定他想用早餐啦! mt 什么?他吃什么?嶼,我的天哪,她在哪儿?她在驟儿呀?”   于是又乱成了一团。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徽弱 的声音_哝道,他的确想睡个把钟头,然后一喝,^鸡汤、茶 水……最后,他是那么幸福。他躺下了,而且的确象是睡着了 (大概是佯装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等了一会儿,然后 踮起足尖从隔扳后面出去了。   她在主人的房间里坐定,把男女主人都赶了出去,然后吩   咐达莎把那个女人给她带来。一场严肃的审问开始了   o   mom   “小姐,现在你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坐在我 身边,就这样。好吗?”   遇见了斯捷潘a特罗菲莫维奇……”   “等一等,你住口。我预先警告你,假若你撒了谎或隐瞒 了什么,那末我挖地三尺色要把你挖出来。嗯?”   “我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剛刚到达哈托沃,太   Do   7   OC   太……”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别忙,你住口,等一等;你干吗说得这么急?首先,你自 己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勉勉强强地总算把自己的身世向她作了 一番交 代,从塞瓦斯托波尔讲起,不过讲得非常简短。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鄒在掎子上直着腰默默地听着,同时严峻而固执地逼 视着说话的女人的两眼。   “你干吗这样惊慌?你干吗总瞧着地上?——我喜欢那些 敢于正眼瞧我并跟我争论的人。接着往下说。”   她谈到了他们的相遇,福音书,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   奇如何向那个村妇敬酒......   “这好,这好,任何一件小事都别漏掉,”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鼓励她道。末了那女人谈到他们怎么动身,斯捷潘?特 罗菲莫维奇如何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当时“他已经完全病 了,太太”,到了这儿以后,他还叙述了自己的一生,从最初的 时候讲起,甚至讲了好几个钟头。   “你就把他的一生说给我听听。”   索菲麵?玛特韦耶夫娜蓦地讷讷起来,完全不知所措   “这事我可一点儿也说不清楚,太太,”她说道,几乎哭起 来了,“而且我几乎是一点儿也没听懂,太太。”   “你撒谎,一你总不能一点儿都没有听懂吧。”   “他谈到一位黑发、的贵族夫人,谈了很久,太太,”索菲 娅*玛特韦部夫娜的脸羞得通红,不过她注到了瓦尔瓦 拉?彼特罗夫鄒的头发是淡黄色的,而且她跟那个“黑发女   874   郎”也毫无共同之处。   “黑发女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他说,这位贵族夫人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太太,爱了一辈 子,整整二十年,?可是她一直不敢向他表白,而且见了他就害   羞,因为她已经长得太胖了,太太......”   “他这个儍瓜!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若有所思地,但又 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已经哭出声来了。   “我现在之所以啥也说不清楚,是因为我当时非常害怡他 老人家,我听不懂他的话,那是因为他是个那么聪明的 人……”   “他的聪明才智用不着象你这样的乌鸦去评论。他向你 求婚了吗?”   叙述者发起抖来了。   “他爱上你啦?——说!他向你求婚啦?”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吆喝道。   “几乎就是这么一回事,太太,”她哭了几声,“不过我根本   就没有把这一切当成一回事,因为他生着病呐,”她举起两眼   坚定地补充道。   “你叫什么?.名字和父称?”   “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太太。”   “那末你得知道,索菲娅?玛特韦耶夫鄒,这是个最坏、最 没出息的小人……天哪,天哪!你以为我是个坏蛋吧?”   对方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我是个坏蛋,是个暴君嗯?——你以为是我葬送   875   了他的一生?”   “这怎么可能呢,太太,您自己不也哭了吗,太太?”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鄉果然已泪眼汪汪了。   “好啦,你坐吧,坐吧,别害怕。-你再一次看着我的眼   睛,笔直地看;你干吗脸红呢?达莎,上这儿来,你看看她:你 有什么看法?她的心是純洁的……”   她突然拍了拍索菲魅?玛特韦部夫鄭的脸蛋,使娘吃了 '一惊,也许还使她更加害怕了。   §   “只可惜她是个儍瓜,——按她的年龄来说的确是个傻 瓜。好啊9亲爱的,我会照顾你的。我看这一切全都是废话。你 暂时就住在这附近,给你祖一个房间,你的伙食和其他一切都   由我负担......静候我的吩咐。”   索菲鏡?玛特韦耶夫娜大为惊慌,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急 着要走。   “你不必着急。——我要把你的书全部买下来,而你就待 在这儿。别说话,别推脱了。假若我不来,你不也还是不会离 开他的吗?”   “我是决不会丢下他老人家不管的,太太,”索菲娅?玛特 韦耶夫娜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坚定地轻声说道。   直到夜里才把扎利茨菲什医生接来。这是一位非常令人 敬重的老人,又是一位相当有经验的医生,不久以前,他由 于在一次争吵中触犯了上司的尊严,因而失去了他在我市的 职务。这时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即不遗余力迆着手“庇 护”他。他对病人作了一番认真飭检查,详缋地打听了病情,然 后小心翼翼地向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鄕说明,由于产生了并发   876   症,“患者”的情况着实令人担忧,应该“作好最坏的”准备。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娜二十年来从未想到过 斯挺潘?特罗菲矣 维奇个人会碰到任何严重的賴紧急的情况,这时不由得大为 震惊,甚至脸色都苍白了 :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么?”   “哪能说绝对没有任何希望了呢,不过……”   嫱通宵未睡,Jf容易才等到天亮。病人刚刚睁开眼睛并 清醒过来(他一直是清醒的,虽然一小时比一小时更加虚弱), 魏就毅然决然地走到他跟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应该作好一切准备。——我已 派人去请神父了。您必须履行职责……”   由于知道他的信念,所以她非常怕他拒绝。他惊讶地瞧 着他。   “这是胡闹,胡闹! ”她认为他已经拒绝了,便大喊起来9 “现在没时间玩这种把戏了。您干的蠢事已经够多的了。” “可是……难道我的病已到了这种程度?”   傯若有所思地同意了。总之,当我日后从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口中获悉,他对死亡毫无惧色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惊 奇。也许他只不过是不相信这一点,依然认为自己的病不足 为虑。   他非常乐意炮作了忏悔并受了圣礼。所有的人,包括索 菲娅?玛特韦耶夫娜,甚至也包栝仆人们,都前来祝贺他接受 圣礼。看到他瘦削而憔悴的面容和苍白而颤抖的嘴唇,大家 都低声哭了。   “是啊,我的朋友们,我只是感到奇怪,你#】怎么如此……   877   忙碌。明天我大概就能起床,我们就可以……动身……这全   部仪式......当然,我认为它是完全应该的......它是......”   “我请求您,神父,一定要待在病人身边,”瓦尔瓦拉?彼 特罗夫娜急忙制止了已经脱掉法衣的神父,“等到把茶送上, 就请您立刻谈谈教义以坚定他的信仰。”   神父讲起来了;大家都坐在或站在病榻旁边。   “在我们这个罪恶的时代,”神父拿着一杯茶,流利地说了 起来,“对至高无上的神的信仰,是人类在遇到人生的一切不 幸和磨难,以及在希望获得上帝许给德性端正的人永恒幸福   时唯一的避难所......”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象完全苏醒了;他的唇边掠过 一丝微妙的笑影。   “神父,我感谢您,您太好了,但是......”   “完全不必但是,根本用不着但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神父,”她朝神父转过脸去,“他,他   I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过一个钟头您又得   听他奸悔一次!他就是这么个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们,”他说,“对我来说,上帝现在已经是必不可 少的了,因为他是唯一可以让你永远去爱的……”   不知他是果真皈依了宗教呢,还是庄严的接受圣礼仪式 :使他异常激动并唤醒了他对艺术特别敏感的天性,但是我确 实听说他曾坚定地、满怀深情地说了几句跟他早先的许多信 :念截然相反的话。   “我的不朽是必然的,因为上帝不愿做不公道的事,也不   $78   愿彻底扑灭一度在我心中燃起的对他的爱。有什么比爱更珍 贵呢?爱高于存在,爱是存在的皇冠,存在怎能不受爱的支配 呢?倘若我一度爱过上帝,并对我的爱感到喜悦——那他又 怎么会把我和我的喜悦一齐扑灭,并把我化为乌有呢?只要 上帝存在,我也就会不朽!这就是我的宗教信仰。”   “上帝是存在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您相信,他确 实存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央求道/放弃这种想法吧, 把您这些愚蠢的想法全都扔掉吧,哪怕一生中扔掉一次也 好! ”(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他的宗教信仰。)   “我的朋友,”他越来越兴奋了,虽说他的声音常常中断9 “我的朋友,在我明白了……这送上去让别人打的面颊的同 时,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我一辈子都在撤谎9 一辈 子,一辈子!我但愿……不过,明天……明天我们大家一起动 身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哭起来了。他的两眼在寻找什么   人。   “这是她,她在这儿! ”她抓住了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的 一^只手,把她拉到他跟前。他深受感动地堯尔一笑。   “啊,我真想再活一次啊! ”他元气非常旺盛地叫道,“人生   的每一分钟,每一瞵间,都应该赐福于人......应该如此,肯定   应该如此!人有责任作这样的安排;这是人性的法则……它 虽隐蔽,但肯定存在……啊,我但愿能看到彼得鲁沙……还有 他们大家……和沙托夫!”   我要在此指出,关于沙托夫的情况,无论是达丽娅?帕夫 洛夫娜还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甚至包括最后一个从城里   879   来到的扎利茨菲什在内,都还毫无所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来越激动,这是一种病态,是他   力所不支的。   “我始终认为存在着一种不知比我要公正和幸福多少倍 的东西,单单这种想法就使我无比感动,并给了我无上的光 荣,——啊,不论我是什么人,也不论我做了什么事!对于人 来说,不但知道,而且时刻相信在某处存在着一切人和物均能 享受到的完美而宁静的幸福,这远比个人的幸福更为必 要……人类存在的全部法则,仅仅在于人要永远能够拜倒在 一个无限伟大的事物面前。倘若人们被夺去了无限伟大的事 物,他们就活不下去,而将在绝望中死去。不朽与无限对于人 来说,正如他居住的那个小小的行星一样不可或缺……我的 朋友们,我所有的、所有的朋友:伟大的思想万岁!永恒的,无 限約思想!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谁,都必须拜倒在作为伟大 思想的那个东西面前。甚至最愚蠢的人也必需一种伟大的东 西。彼得鲁沙……啊,我是多么想再见到他们大家啊!他们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在他们身上也蕴藏着同一个永恒的伟大 思想!”   扎利茨菲什医生未参加这个仪式。他突然进来,见状大 吃一惊,忙将大家轰走,坚决不让人们使病人激动。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三天后去世,但那时他已完全 不省人事了。他就象一支燃尽的蜡烛那样消悄地熄灭了。瓦 尔瓦拉*彼特罗夫鋳在当地为他做了安魂祈祷,把她这位可 怜的朋友的遗体运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坟墓在教堂的 院墙里,而且已经覆盖了一块大理石板。题字和栅栏留待开   88Q   舂以后再补。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修出城的时间总共八天。索菲娅* 玛特韦耶夫娜跟她一起,和她并排坐轿式马车回来了,似乎 霁永远在她鄉儿住下去。我要指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刚 刚昏迷过去(就在当天早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立即又 把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打发走了,让她彻底离开那幢木房, 然后亲自侍候病人,直到最后都是她独自一个;只是在他咽气 的时候才赶紧把她叫来。索菲娅?玛特韦耶夫娜对于让她永 远住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建议(不如说是命令)简直怕得要 命,可是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却不愿听取她的任何不同意 见。   “全是废话!我要亲自跟你一起去兜售福音书。如今我 在世上已举目无亲了!”   “不过您有个儿子呀,”扎利茨菲什指出。   “我没有儿子!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厉声说道这 就象媿的预言。   2   00   00   第八章结局   那一伙败类所干的邪恶勾当和犯下的罪行,很快就被查 明了^比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所预料的要快得多。起初,不幸 的玛丽娅?伊格纳捷夫細5在丈夫遇害之夜的破晓前醒来,发 觉他不在。由于没有看到他在自己身边,她激动得简直难以形 容。跟她在一起过夜的是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当时雇来的 一个女佣。这女佣怎么也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天刚发亮,嫱就 跑去找阿傲is ?普萝霍萝夫娜本人,并让产妇相信,后者知道 她的丈夫在什么遨方以及何时回来。与此同时,阿琳娜*普萝 霍萝夫鄺位有点担心:媳已经从自己丈夫口中知道了夜里在 斯克沃列什尼基发生的事。他回家酌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钟, 神态非常可怕;他绞着双手,脸孔朝下扑在床上,抽拙嗒嗒地 哭得浑身发抖,一直反来复去地说:“这不对,不对;这根本不 对! ”当然,末了他对走到他跟前的阿琳縐。普萝霍萝夫鰥说明   了 一切-不过在家中只对她一个人说了。她让他驗在床上,   严厉地提醒他,“要是你想哭,就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别让入听 见,要是第二天流露出一点什么,那你就是个儍瓜”。可她毕竟 放心不下,便立刻收拾起来以防万一:她把多佘的纸张、书籍, 说不定甚至还有传单,全都藏了起来,或者统统销毁了。与既 同时,她又认为邈自己、嬙約妹妹、嫱的姑妈、郢个女大学生,   882   说不定还有那个两耳下垂的兄弟,都并没有值得特剿害怕的。 当那个女佣人一大早跑来找她的时候,她毫不踌躇地就上玛 丽娅?伊格纳捷夫鄉那儿去了。不过她非常想尽快勉道,昨天 她的丈夫用那说胡话似的惊恐而疯狂的低语声告诉她的事 情,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指望基里洛夫能为了共同利益而 牺牲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   然而她来到玛丽娅?伊格纳捷夫娜家中已为时晚矣:后 者钯女佣人打发走后便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实在忍不住了,便 从床上起来,顺手拿了一件仿佛十分单薄而且跟季节不合的 衣服披在身上,亲自到厢房去找基里洛夫,自以为基里洛夫 也许最能够告诉她丈夫的去向。可以想象得到,她在那儿看到 的景象对这位产妇发生了什么影晌。奇怪的是,她没有读基里 洛夫临死前写的那一纸便笺,尽管这便笺明显地摆在桌子上, 当然,这是因为她在惊恐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她跑进自己 鄹个小房间,抱起婴儿就离开那幢房子跑到街上去了。这是个 潮湿的早晨,有雾。在这么偏僻的街道上没遇到行人。她一直在 寒冷的泥泞中气喘吁吁地奔跑,末了开始敲别人家的门I第一 家没人给她开门,第二家也很久没给她开门;她不厨烦了,又 去敲第三家的门。这是我市商人季托夫的家。她在这儿引起了 一场轩然大波,她嚎啕痛哭,语无伦次遨说“我的丈夫遇害了”。 季托夫家对沙托夫及其一部分情况略有銜効;他们大吃一惊, 因为她居然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么冷的天气满街奔跑,怀里 还抱着一个几乎什么也没裹的婴儿5而照娘的说法,媿是一昼 夜以前刚刚分娩的。起枋他们认为她不过在说胡话,何况他们 根本弄不清楚遇害者究竟是谁:是基里洛夫还是她的丈夫?她   883   明白了,他们不相信她,便又要往外跑,可是他们硬把她拉住 了,据说她拚命地喊叫和挣扎。他们来到了菲利波夫公寓,两 小时以后,全城都知道了基里洛夫的自杀稆他死前写的那张 便条。警察前来盘问尚未失去知觉的产妇;这时立刻发现她没 有读过基里洛夫的便条,至于她何以断定她的丈夫已经遇害, 却未能从她口中探明。她只是叫嚷说,“假若基里洛夫被杀死 了,那末丈夫也被杀死了;他俩是在一起的丨”到中午时分她已 昏迷过去,从此没有再醒过来,过了三天就死去了。着了凉的 婴儿在她死前就已经死了。阿琳娜*普萝霍萝夫挪没在原处找 到玛丽經?伊格鈉捷夫娜和婴儿,便知道大事不好,她本想跑 回家去,但走到大门口便站住了,她打发那个女佣人“到厢房 去向那位先生打听一下,玛丽娅*伊格纳捷夫鄒是不是在他那 儿,饱可知道她的下落?”女佣人回来时象发了狂似的喊叫得 满街的人都听见了 D她劝她别囔,也别对任何人讲,因为这道 理是明摆着的J会惹出麻烦”,然后她就从院子里溜出去了。   不消说,当天上午就有人来盘问她,因为是她给产妇接生 的;但是并没有多大的收获;她很有条理也很沉着地叙述了她 自己在沙托夫那儿耳闻目睹的一切,但是关于发生的案件,她 说她毫无所知,也一点摸不着头脑。   可以想象得到,马上就闹得满城风雨。又是一桩“轰动一 时的事怦”,又是一起凶杀案!不过其中已含有另一种因素?.渐 渐查明,存在着一个由杀人凶手、纵火的革命者和造反者组成 的秘密团体,的确存在着这么一个团体。莉莎骇人听闻的死亡, 斯塔夫罗金之妻的遇害,斯塔夫罗金本人,纵火案,为家庭女教 师举办的舞会,尤莉嫌?米海洛夫鄉周围那一伙人的骄奢淫   884   佚……人们甚至认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失踪也定有奥 妙。对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人们更是交头接耳,整天 议论纷纷。到了那天晚上,人们也已获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已经不在了,不过奇怪的是,人们却很少谈到他。当天人们谈论 得最多的是那个“枢密官”。几乎一上午都有人围在菲利波夫 公寓跟前。当局果然被基里洛夫的便条引入歧途了。他们既相 信了沙托夫是基里洛夫所杀5也相信了“凶手”是自杀的。当局 虽也有点惘然若失,但也并没有完全受骗。譬如说,基里洛夫 的便条中写得那么含糊不清的“花园”这个词,就并没有象彼 得?斯捷潘诺维奇所指望的那样把人们弄糊涂。警察立即赶 往斯克沃列什尼基,这不仅是因为那儿有一个在我们这一带 是绝无丨又有的花园,而且甚至是出于他们的一种本能,因为这 些天来的一切恐怖事件都直接间接与斯克沃列什尼基有关。 至少我现在是这么看的。(我要在此指出,瓦尔瓦拉?彼特罗 夫娜当天一大早就动身去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了,因 此什么事都不知道。)当天傍晚,他们就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在 池塘里找到了尸体;在行凶的地方找到了沙托夫的便帽,凶手 们非常粗心地把它忘在郢儿了。对尸体所作的直观研究和医 学研究,以及从中得出的若干结论,立刻就使他们怀疑,基里 洛夫不可能没有同伙。他们查明,存在着一个跟传单有关的沙 托夫-基里洛夫秘密团体。这个团体的成员究竟是_些人呢? 当天还没有人想到我们的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们获悉,基里   洛夫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完全与世隔绝,因此正如便条上所说, 遭到通缉的费季卡完全可以跟他在一起住上那么多天……使 大家都感到苦恼的主要的一点,就是从这一团乱麻似的千头   万绪当中根本抽不出一条能把一切都贯穿起来的主线。倘若 不是翌日由于利亚姆申而使真相突然大白于天下,那末我们 全城那些惊慌失措的人最后会得岀一些什么样的结论,又会 产生一些多么混乱的想法,那就难以想象了。   利亚姆申忍不住了。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就连彼得?斯捷 潘诺维奇末了也开始预感到的那种情况。他起初被交给托尔 卡琴科看管,后又被交给埃尔克利,总之翌日他在床上躺了一 整天,显然很安静,面孔老是朝着墙壁,而且一言不发,即使有 人跟他说话他也几乎不予回答。因此他一整天都对城里发生 的情况毫无所知。然而对城里的情况了若指掌的托尔卡琴科, 到了晚上却忽然想到应该拋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加诸于他 的看管利亚姆申的使命,从城里跑到县里去了,也就是老实不 客气地溜掉了:他果然就象埃尔克利谈到他的时候不幸而言 中的那样发疯了。我还要顺便指出,利普京也在当天中午以 前从城里失踪了。不过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竟落到这么一种局 面:直到第二天晚上当局才获悉他的失踪,当时他们直接去盘 问他家里的人,后者被他的逃跑弄得惊慌失措,但是由于害怕 却默不作声。可是我再接着谈利亚姆申的情况。当他刚刚发现 只剩下他独自一1人的时候(埃尔克利指望托尔卡琴科会监视 利亚姆申,他自己早已回家去了),他就立刻从家中跑了出去, 不消说,他很快就了解到城里的情况。他也急于逃命,甚至家 也没回就茫无目标地逃跑了。但是夜色是那么漆黑,而逃命 又是那么可怕而又困难重重,因此他在跑过两三条街以后便 又回到家里,通宵把自己锁在室内。天快亮的时候他似乎曾想 自杀;但他并未动手。他依然闭门待在家中,快到中午的时候,   886   他突然跑去向当局自首。据说他跪在地上往前爬,哭哭啼啼地 尖声叫喊,一面吻着地板,一面叫喊着,说他甚至都不配吻吻 站在他面前的那些长官的皮靴。人们安慰他,甚至还对他十分 亲切。审讯据说持续了大约三个钟头。他交代了一切,叙述了 全部内情,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细节;他往往抢在对方提问 之前,急于彻底坦白,就连一些毫无必要也不会有人问起的事 情他也作了交代。原来他知道的事情相当的多,而且对案情作 了相当清楚的说明:沙托夫和基里洛夫的悲剧、火灾、列比亚 德金兄妹之死等等都不过是一些次要问题。主要的是彼得?斯 捷潘诺维奇、秘密团体、组织和郅个网。人们问他:为什么要制 造这么多凶杀案、丑闻和卑鄙龌齪的事情?——他狂热地急忙 答道,“这是为了有计划地动摇基樹U有计划地瓦解社会和一 切原则;为了使所有的人都丧失信心,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 糟。当社会被弄得摇摇欲坠,病入膏肓而且一蹶不振9厚颜无 耻而且怀疑一切,但又无隈渴望获得一种主导思想并保全自 己的时候——突然打起造反的旗号,并依靠由许多五人小组 组成的一个完整的网,把整个社会都抓在自己手中。在此期 间,那些五人小组爾积极活动、招兵买马,并切实地寻求一切 手段和一切可以抓住的弱点”。他最后说道,在这儿,在我们这 个城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只不过是为这种有计划制造的混 乱作了第一次试验,这可以说是进一步行动的_领,甚至也适 用于一切五人小组,一而且这都是他本人(利亚姆串)的主 意,他本人的方针,他还希望他们“ 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还得牢 牢记住我是多么坦白而又令人满意地说明了案情,因此我今 后对当局也会有很大的用赴”。人们又明确地间他:是不是有   887   很多五人小组?-一他答道,不计其数,它们构成一个网遍布 整个儀虽说他并未提供什么iE据9但我认为他的回答是十 分真诚的。他只提供了在国外印制的一份该团体的纲领,以及 一份虽说写得潦草,但却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亲笔起草的关 于如何进一步开展行动的计划。原来利3E姆串所说的“动摇基 础”云云是一字不差地从这份文件上引来的,甚至连句V和逗 号都一个不少,尽管他声明这不过是他自己的想法。谈到尤莉 娅?米海洛夫_的时候,他感到非常可笑,甚至不等对方询问 便抢先说道,“她是无罪的,她不过是被捉弄了”。然而奇怪的 是,他说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从未参与秘密团体的任何活动, 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没有任何勾搭。(对于彼得*斯捷潘 诺维奇寄予斯塔夫罗金的那些隐秘的而且非常可笑的希望, 利亜姆申毫无所知。)按照他的说法,列比亚德金兄妹之死, 只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个人策划的,跟尼古拉*弗谢沃 洛多维奇毫不相干,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策划此事抱有一个 狡猾的目的:把斯塔夫罗金卷进这粧罪行中去,从而使他依附 于自己。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本来满有把握然而又十分轻率地 指望“高贵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会对他表示感谢,不料 他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感激,却只是引起了对方的满腔怒火 甚至绝望。他在结束有关斯塔夫罗金的证词时,又一次不等提 问就匆忙指出,大概是故意暗示,此人也许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物r不过其中肯定有什么秘密;他可以说是化名?在我市住了 一阵,他负有某种使命,很可能再次从彼得堡(刹亚姆申确信   ①原文是拉丁文。   S   00   S   斯塔夫罗金在彼得堡)光临我市,只不过将在另一种情况下以 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面作为他的扈从的那些人,说不定 我们也很快就能听人说起,而这一切他都是从“尼古拉*茆谢 沃洛多维奇的秘密对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那儿听来的。   在此我要提请读者注意,两个月后,利亚姆*承认,他当 时是故意为斯塔夫罗金开脱罪责,因为他希望得到斯塔夫罗 金的庇护,希望后者在彼得堡为他奔走到一个罪减二等的判 决,在他被发配后还能为他提供金钱和介绍信。从这个交代中 可以看出,他对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估计实在是太高了。   不消说5维尔金斯基也在当天被捕了,警察一时兴起,还 钯饱全家都抓了起来。(阿琳娜*普萝霍萝夫娜、她的妹子、姑 妈,甚至还有郅个女大学生,如今都早已获释;据说就连希加 廖夫似乎很快迅肯定会被释放,因为无论哪一类罪犯他_够 不上;不过目前这还不过是说说而已。)维尔金斯基立刻招认 了一切罪行:他被捕时正卧病在床,发着烧。据说他几乎感到 高兴s “心里卸下了一块石头”,——他好象说过这么一句话。 据说他现在正毫无保留地提供证词,不过多少还保持着自己 的体面,也没有放弃他的任何一线“光辉的希望”,同时德又诅 咒使他身不由己地、稀里糊涂地被“风云变幻的时局”卷了进 去的那条(与社会主义背道而驰的)政治道路。对他在行凶时 的行为所作的解释是对他有利的,看来他也可以指望多少减 一点刑。至少我们城里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埃尔克利却未必会得到宽大处理。他从被捕的时候 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再不就是尽可能迆歪助真相,至今也没有 听到他说过一句悔过的话。然而哪怕是最严厉的法官看到他   m   也不免对他产生一点同情,——他是那么年轻,那么无依无 靠,从一切证据来看,他显然只不过是一个政治教唆纽的狂热 的牺牲品;最主要的是由于人们发现了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他几乎总是把他微薄的薪金的一半都寄给了母亲。他的母亲 现在我市;她是个未老先衰、体弱多病的女人;她在为儿子求 情的时候哭哭啼啼,简直就匍匐在地上。不论会发生什么事, 反正我市有许多人都很可怜埃尔克利。   利普京是在彼得堡被捕的,他已在那儿待了整整两个礼 拜。他在那儿的所作所为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甚至部无法解 释。据说他持有一张填着假名的护照,携带了一笔巨款,完全 可以逃往国外,然而他却留在彼得堡,哪儿也没去。他用了一 段时间去寻找斯塔夫罗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但突然喝 起酒来,并过起荒淫无度的生活来了,就象一个完全丧失了理 智的、忘乎所以的人那祥。他是在彼得堡的一个妓院里被捕 的-当时已酩酊大醉。风闻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沮丧,在交代罪 行的时候信口雌黄,而且还有点洋洋得意地抱着某种希望(?) 准备应付即将开始的审讯。他甚至还打算在法庭上发表演说 哩。托尔卡琴斜是在他逃跑的十天以后在县里某地被捕的,他 的举止非常谦恭,既不撒谎,也不搪塞,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也 不为自己辩护,非常老实地认罪服罪,但他也喜欢玩弄词藻; 他说的很多9也很乐意说,而当涉及他对农民和农民中的革 命(?)分子的了解时,他简直是在装腔作势、哗众取宠了。听说 他也想在法庭上发表演说。总之,他和利普京都不大害怕,这 简直有点奇怪。   我要再说一遍,此案尚未结束。如今已过去了三个月,我   890   们城里的人已经休息过来,恢复了元气,而且也玩够了,他们现 在有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人甚至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看 成一个天才,至少也是一个“具有一些天才本领”的人。“建立 了一个组织哩,先生!”——俱乐部里的人翘起大拇指说道。不 过这一切都并没有多大害处,说这种话的人也寥寥无几。另一 些人剡与此相反5他们并不否认他的精明,但却指出他拫本不 了解实际生活,非常脱离现实,偏激到了荒唐而愚蠢的地步, 结果也就过于轻率了。对于他的道德品质,大家的看法都是一 致的;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都没有异议。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还应该提到什么人才能做到一个不 漏。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已不知去向。德罗兹多娃老太婆 已经老糊涂了……不过还有一粧很不愉快的事情得交代一 下。我只谈事实。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回来时停留在她城中的住宅里。 积累起来的各种消息一下子向她拥来,使她大为震惊。她闭门 独坐。天已黑了;大家都已疲倦,早就安寝了。   凌晨,一名侍女带着神秘的表情给达IH桠?帕夫洛夫娜 送了一封信来。照侍女的说法,这封信头一天就送到了,不过 为时已晚,大家都已就寝,所以她也不敢钯达莎叫醒。此信不 是从邮局寄出的,而是通过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送往斯克沃列 什尼基交给阿列克谢?叶戈雷奇的。而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则在头一天晚上立刻亲自前来把信交到她的手中,然后马上 又回斯克沃列什尼基去了。   达嫌?帕夫洛夫娜的一颗芳心枰然直跳,逾久久跑If 着这封信,不敢把它拆开。她知道是谁写的:尼古拉?斯塔夫   1   9   00   罗金。媿把信封上的字读了一遍送阿列克谢?叶戈雷奇厂转 交达丽鈹?帕夫洛夫娜,密件”。   下面就是此信的原文,对于这位尽管在欧洲受过教育,却 弁未完全学会俄语语法的俄国少爷在文字上的错误,未作任 何修改s   亲爱的达丽娅?帕夫洛夫鄒S   您一度曾想给我“当看护”,并答应在我需要的时候让我派人 去找您。再过两天,我就要一去不复返了。您愿意跟我同往吗? 去年,我象赫尔岑一样自愿成为乌里州的公民①,此事任何 人都不知道。我已在那儿买了一幢小房子。我现在还有一万二千卢 布;我们将到那儿去住一辈子。我永远不想再到任何地方去了。   那个地方很单调,是个狭谷;群山使人的视野和思想都受到 限制。很阴沉。我选中了那儿是因为那儿有一幢小房子出售。要 是您不喜欢,我就把它卖掉,再到别处另买一幢。   我身体不好,但我希望那儿的空气能使我不再产生幻觉,这 是肉体方面;至于精神方面,您全都知道;不过您全都知道吗?   我已对您讲了我一生中的许多事情。但没有全讲。甚至对您 也没冇全讲!顺便说说,我重申我在良心上对我妻子的死负有罪 责。从那时以后我没有见到过您,所以我要重申一遍。我也对不起 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不过这一点您是知道的;这件事您几乎 全都预言到了。   您最好还是别来。我现在要您上我这儿来,这件事真是卑鄙 极了。您干吗要把您的一生跟我一起埋葬呢?您是我的心上人,当   ①乌里是瑞士联邦的一个州。一八五〇年,赫尔岑拒绝了沙皇政府提出的 让他返回俄国的要求。一八五一年五月,瑞士当局根据赫尔岑的请求, 接受他为瑞士弗赖堡州(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乌甩州)的公民。   892   我遇到烦恼的时候,有您在我身边会使我感到幸福:只有在您一个 人面前我才能大声谈论我自己。这并不能得出任何结论。您自己决 定要“当看护”一这是您的说法;为什么要作这么大的牺牲?您 还得深切迆注意,即使我召唤您,但我并不怜惜您,即使我等候您, 但我并不尊敬您。但我依然召唤您并等候您。无论如何我需要您 的回答,因为我很快就要动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独自前往。   我对乌里不抱任何希望;我只不过一走了事。我并没有故意挑 选一个明沉的地方。我在俄国已毫无牵挂,一那儿的一切就象在 别的任何地方一样跟我格格不入。诚然,同别的地方相比,我最不 喜欢住在那儿;不过甚至在那儿也没有任何东西是我可以憎恨的!   我曾到处试验我的力量。您曾劝我这么做,“以便了解自己”。 当我为了自己并且为了自我炫耀而作这种试验的时候,我的力量 看来是无限的,同早先在我一生中碰到的情况一样。我当您的面 忍受了您哥哥的一记耳光;我公开承认我结过婚了。但是运用这种 力量的目的何在,一这一点我可从来也没有看到,而且至今也 没有看到,尽管您在瑞士曾表示赞许,我也相信了您的赞许。我 依然象素来一样可以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 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但是这两种感情一向都很渺小,而且从 来也不会十分强大。我的愿望太脆弱了;它们不能指导我。抱着一 根圆木可以渡河,抓住一块木片可不行。我说这一番话是为了让 您不致于认为我去乌里还抱着什么希望。   我一如既往,不怪罪任何人。我曾尝试过纵情声色,并为此 耗尽了我的精力;但我并不喜欢也并不愿意荒淫作乐。近来您一   直在监视我。您可知道,我甚至对我国那些否定传统观念的人怀   着满腔怨恨,因为我嫉妒他们的希望?不过您不必害怕:我不会成   为他们的同伙,因为我踉他们毫无共同之处。至于为了开开玩笑,   为了出口怨气而去干这种事,我也办不到,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可   893   笑的事,——我可不会害怕可笑的事,——而是因为我毕竟具有正 派人的习惯,我厌恶这种行径。不过倘若我对他们怀有更为强烈的 怨恨和嫉妒之心,说不定我也会参加他们一伙。您自己可以想到, 我的心情该有多么轻松,我折腾得多厉害啊!   亲爱的朋友,我梦寐以求的温柔娴淑而又宽宏大量的姑娘! 也许您正在梦想赐予我深挚的爱情,并从您无限美好的心灵里倾 注许多无限美好的感情在我身上,希望借此终于能在我面前设置 一个目标?不,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我的爱情将如同我自己一般 渺小,而您则将遭到不幸。您的哥哥曾对我说,一个同自己的乡土 失去了联系的人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神灵,也就是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目标。对于一切都可以永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但从我的口中吐露出 来的却只有否定,没有任何宽大胸怀,也没有任何力量。甚至否定 都不会从我口中吐露出来。一切永远是渺小而又委靡不振的。宽宏 大量的基里洛夫不能忍受一种思想,于是开枪自杀了;但是我却看 到,他之所以宽宏大量是因为他失去了理智。我永远不会丧失理 智,我也永远不会相信一种思想相信到他那种程度。我甚至都不 能对一种思想入迷到那种程度。我永远,永远不会开枪自杀!   我知道我应该自杀,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卑鄹的虫豸那样从 地球上清除掉;但是我害怕自杀,因为我害怕表现出宽宏大量。我   知道,这将又是一个骗局--连串无穷无尽的骗局中的最后一   个骗局。欺骟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仅仅为了装扮出一副宽宏大量 的模样?我永远不可能感到愤怒和羞耻;所以我也不会绝望。   请原谅我写了这么许多。我清醒过来了,这是出乎意料的。   一百页大概太少,十行也许就够了。要请您来“当看护”,十行也就 够了。   自从我走后,我一直住在铁路上第六站,住在站长家里。我 是五年前在彼得堡纵酒狂欢期间跟他交上朋友的。谁也不知道我   894   现在住在那儿。来信请写他的名字。通信处附在信内。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达丽魅?帕夫洛夫娜立刻跑去把信交给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看,后者读完了信,让达莎出去,想独自再看一遍;但不 知怎么很快又把达莎叫了回去。   “你去吗?”她几乎是怯生生地间道。   “我要去,”达莎回答。   “那就作准备吧!咱们一块儿去!”   达莎带着狐疑的神情瞧着她。   “如今我在这儿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岂不是反正一样? 我也要当乌里州的公民,住在那个狭谷里……你放心嗯,我不 会妨碍你们的。”   她们急忙收拾行装,以便赶上中午郢一趟火车。不料过 了不到半个小时,阿列克谢?叶戈雷奇就从斯克沃列什尼基来 了。他禀报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早晨“突然”乘早车来 了,现在待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不过“样子可不大对头,他老人 家不回答别人的问题,走遍了每一个房间,然后把自己关在他 那个边房里……”   “虽说他老人家并没有吩咐下来,可我还是决定前来禀报 一声,”阿列克谢?叶戈雷奇用很殷勤的神态补充道。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用锐利的目光瞧了他一眼,没有 去盘问他。马车立刻就准备好了。她跟达莎一起动身。据说 一路上她常常在自己身上画十字。   “他鄹个边房”的几扇门全都开着,哪儿都找不到尼古拉?   895   弗谢沃洛多维奇。   “莫不是在顶楼上吧,太太? ”福穆什卡小心翼翼地说。   奇怪的是,有几个仆人居然跟在瓦尔瓦拉*彼特罗夫鄒 后面走进了“他那个边房”;而其佘的仆人则一直在大厅里等 候。早先他们可从来也不敢如此无礼。瓦尔瓦拉?彼特罗夫 娜虽然看见了,但却默不作声。   他们登上r领搂。那儿有三个房间;但是每一个房间里 都没有人。   “他老人家莫不是到那儿去啦,太太? ”有人指了指楼上鄭 个明亮的小房间的门。果然,这个小房间的那扇总是关着的 门如今打开了,而且完全敞在那儿。那个小房间几乎就在屋 顶底下,他们只得顺着一座又长又窄而且非常之陡的木头楼 梯往上爬。郅儿也有一个小房间。   “我不去郢儿。他何苦爬到那儿去呢?”瓦尔瓦拉?彼特 罗夫娜环顾着一群仆人,面色变得煞白。仆人们瞧着她默不 作声。达莎在发抖。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向阶梯上冲去;达莎跟在她后头; 但她剐刚走进鄹个明亮的小房间便喊叫起来,接着就昏倒在 地上了。   乌里州的公民在那儿的门后上吊了。小桌上放着一张纸, 上面用铅笔写着:“谁也别怪罪,是我自己干的。”小桌上子还 摆着一把锤子、一块肥皇和一枚大钉子,这钉子显然是备用 的。尼古拉?蔸谢沃洛多维奇用来上吊的那根结实的细丝绳, 显然是经过挑选丽且事先就准备好的,上面还涂了厚厚的一 层肥皂。一切迹象都表明他是预先考虑好的,直到最后一刻他   896   的神志还是清楚的。? 、^   我市的几位医生在验尸的时候,断然否认死者精   己   后   译   一八西九至一八五九年,陀思妥部夫斯基在西伯利亚度 过了将近十年之久的流放生涯,这使他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受 到严重摧残。四十年代的这位反对专制农奴制的热血青年,在 五十年代末回到彼得堡后,逐渐站到与当时的俄国革命阵营 相对立的立场上去了。从维护宗法社会和东正教观念出发,陀 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废除农奴制以后资本主义在俄国的迅速发 展,感到僧恶与恐惧,但他并不相信当时已经兴起的解放运动 能使俄国摆脱资本主义的奴役。他认为,解放运动是一种非俄 国所固有的、人为地从西欧搬去的东西,无神论和社会主义, “仅仅裉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来建立一个“没有上帝”的新社 会■度的想法,同笃信宗教、天性温顺的俄国人民是格格不入 的。为了对抗这种革命思潮,他鼓吹俄罗斯民族应该走一条独 特的历史发展道路,认为倘若贵族阶级能接受人民的道德观 念与宗教思想5这两种对立的势力就能和睦相处,从而使俄国   社会得到改造。   早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初,陀思妥耶夫斯基便开始攻 击俄国革命,他在构思《罪与罚》和《白痴》的时候就曾经想跟 革命民主主义者论战。然而贯串在这两部小说中的却仍是作 家对“穷人”和“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小人物的深挚同情,以及   898   对黑暗社会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刻揭露和愤怒控诉。直到写 作《群魔》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完全撇开了这个强有力 的主题,把在思想上和道德上攻击革命阵营和革命运动奉为 自己的主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中最反动的一面,在 《群魔》中得到相当充分的暴露。   ?群魔》取材于一八六九年莫斯科发生的“涅恰耶夫案   件,、   涅恰耶夫(1847—1882)是彼得堡大学的旁听生,曾积极 参加一八六九年舂彼得堡的学生运动。他跑到国外后,在曰内 瓦与巴祜宁接近,并学会了无政府主义的阴谋策略。一八六九 年九月,涅恰耶夫携带建立反政府的秘密组织的计划来到莫 斯科,还随身带着由巴祜宁署名的“世界革命同盟俄国分部” 的委托书。涅恰耶夫建立了一系列秘密小组(“五人小组”),它 们构成了所谓的“人民惩治会”。参加小组的主要是彼特罗夫 农学院学生。   不久,“人民惩治会”会员伊万诺夫表示拒绝服从涅恰耶 夫,并宣称他想退出秘密团体。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旧历),涅恰耶夫用恶意煽动、欺骗和恐吓的办法,迫使“人民 惩治会”的一群会员在莫斯斜附近暗杀了伊万诺夫,借口是后 者有可能向当局出卖秘密组织。警察不久便在彼特罗夫农学 院校园的池塘里发现了伊万诺夫的尸体。接着是逮捕和搜查, 结果“人民惩治会”被彻底摧毁,其会员几乎全部被押上了被 告席,涅恰耶夫逃往国外。   从一八七〇年一月份起,俄国和德国的拫刊大量报道伊   899   万诺夫被暗杀和“人民惩治会”的破获经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当时正住在德国的德累斯顿,看到这些消息,便开始构思《群 鹰》。在这部反对革命运动、反对俄国社会的整个进步阵营的 敏治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绝非革命民主主义者所固有 酌种种无政府主义特点强加在他们身上,向涅克拉索夫、别林 斯基、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皮萨列夫乃至屠格涅夫、格拉 锘夫斯基等许多人,射出了 一支支毒箭。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小说中最阴沉也最神秘的一个人 勸,一个心目中没有任何道德准则的、荒淫无度的贵族少爷, 他完全脱离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蔑视全人类,甚至借折磨他人 取乐。他的行为往往是病态的、野蛮的、不可理喻的恶作剧。他 始终想摆脱精神上的空虚,然而却永远面对着这种空虚,最后 只有自杀。不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这个形象是出于什么目 的,他毕竟反映了客观的现实。斯塔夫罗金是俄国社会转折时 期腐朽、堕落的特权阶级的代表,只是他身上多了一层宗教神 秘主义的色彩而已。   韦尔霍文斯基父子,也是这部作品中的重要人物。他们一 个是“虚无主义者”的代表(儿子彼得),另一个是自由派西欧 主义者的代表(父亲斯捷潘)。   彼得。韦尔霍文斯基的原型是涅恰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想通过他塑造的这个“革命家”的典型来诽谤和否定革命运 动。然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这个昧尽天良、恬不知耻的阴谋   f   家、自私自利的恶魔,同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的革命者   \   却毫无共同之处。倘若把那些“恶魔”的特点和一些漫画式的   900   夸张撇在一边,鄹末这个写得十分出色的“借革命而发迹的” 政治骗子的形象,倒鲜明地体现了许多资产阶级政客、飞黄腾 达的钻营家的特点。涅恰耶夫分子所采取的挑拨离间、恐吓 i化诈、纵火暗杀等等阴谋伎俩和恐怖手段9也是与解放运动的 本质和崇高目标根本对立的。早在涅恰耶夫组织无政府主义 的秘密团体“人民惩治会”的时候,他的策略便遭到了许多俄 国革命者的坚决回击。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涅恰耶夫时,更 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想使一切都成为无定形状态以便在 道德领域内也确立无政府状态的,破坏一切的无政府主义者, 把资产阶级的不道德品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马克   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8卷第472页)   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的原型,是俄国杰出的历史学家 和社会活动家格拉诺夫斯基,他曾给予俄国文化的发展,及他 鄹个时代的年轻一代以十分有益的影响。然而在《群魔》中, 格拉诺夫斯基的这些功绩却被漫画化了,他的光辉的学术与 教学活动,被歪曲成没有多大价值而且是荒唐可笑的,他的西 欧主义被描写成对俄国和俄国人民的鄙视,他的某些个人特 性和微不足道的弱点,在小说中被夸大到了离奇的程度。按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格拉诺夫斯基的被丑化了的面貌,显 然应该是一种广泛的典型——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俄国那些普 通的、一般的理想主义者兼西欧主义者的写照。在小说中,斯 捷潘?韦尔霍文斯基是“群魔”之一(彼得)的父亲,又是另一个 恶魔(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培身者,这并不是偶然的;陀思 妥郡夫斯基深信,六、七十年代俄国的“虛无主义”,尤其是涅 恰耶夫主义,正是滥饌于四十年代反对俄国的国粹、力求学习   901   西欧的自由主义。   七十年代俄国的进步报刊在对《群魔》采取否定态度的同 时5却把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的形象视作例外,认为陀思妥 耶夫斯基通过这一形象体现了四十年代自由派西欧主义者的 许多特点。例如《圣彼得堡新闻》曾在一篇专论中写道就描 绘的艺术生动性、鲜明性和真实性而论,就艺术分析的深度而 论,韦尔霍文斯基这个典型接近于我国最优秀的作家们所塑   造的那些典型......站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一   个栩栩如生的典型,就艺术的真实性而论,与奥涅金、别尔托 夫、奥勃洛摩夫这些典型相去无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是 通过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的形象真实地再现了四十年代 “多余的人”的许多弱点,但他是从反动的立场来谴责“多余的 人”的——谴责他们脫离俄国乡土,谴责他们对旧的生活方式 持批判态度。五十至六十年代革命民主主义批评界和文艺界 则与此相反,他们谴责“多余的人”对宗法社会的批判还不够 充分、不够有效,逃避同专制农奴制的积极斗争。   沙托夫的原型是涅恰耶夫案件中的受害者伊万诺夫,陀 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赋予了沙托夫以一个悔过的“虛无 主义者”的种种特点,尽管从一八七一年对“人民惩治会”的审 讯材料中可以看出,伊万诺夫根本没有背叛自己的信念。在小 说中,沙托夫被颂扬为崇高的基督教思想的体现者,似乎在思 想上和道德上都远远胜过“虚无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不 但通过沙托夫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狭隘民族主义观点,还企图 通过这个形象表现俄国年轻一代的左右摇摆和变化无常。   按照跎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跛女人”玛丽嫌?列比亚德   902   金娜和无神论者塞里洛夫,应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印证神秘 的宗教观念。作家让列比亚德金挪高踞于其他人物之上,正是 由于她与斯塔夫罗金和沙托夫不同,生来就怀着热烈的、不加 思索的、发自内心的宗教信仰。通过基里洛夫的形象,作家企 图证明无神论固有的特点是“毫无生气”,“与活生生的生活不 能并存”。基里洛夫否认上帝,认为自己必须“表现出桀骜不驯 和一种新的、极端的自由”,并得出结论:只有完全心甘情愿地 离开人世,才可能使他的充分自由达到“顶点”。陀思妥耶夫斯 基竭力向读者暗示:无神论的逻辑会导致多么惊人的后果。然 而基里洛夫的形象却也反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内心的矛 盾。作家是抱着明显的同情心来描绘基里洛夫的,因而在他那 亵渎神明的思想中也流露出作家本人对上帝的怀疑。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方面打击革命者和自由主义者,同时 又竭力揭露和抨击所有那些客观上有助于“动摇基础”的社会 政治力量,其中的一部分就是政府当局。照作家看来,这是一 群尸位素餐、目光短浅、不能有效镇压“造反”的官僚。陀思妥 耶夫斯基企图通过省长冯。列姆布克的形象表明,沙皇的政府 官员似乎都看不见自己鼻子底下的革命闼谋,不善于同明谋 家们作斗争。这种社会政治力量的另一部分,是贵族的上层分 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们完全脱离俄国的乡土,很容易 接受种种新的“毁灭性”思想的影晌,因而仿佛在纵容“虚无主 义者”,甚至是在“帮助”他们。在《群魔》第二部第五章里,陀思 妥耶夫斯基通过对省长夫人领导的那一帮贵族的种种轻佻的 娱乐所作的详尽描写,竭力暗示读者,来自彼得?韦尔霍文斯 基及其喽啰的“虚无主义风尚”,不可避免地会使社会陷于道   903   德败坏和彻底“瓦解”。   然而贵族在《群魔》中之所以被描写得如此可厌,却不仅 仅是由于他们容易沾染上虚无主义。即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部最反动的作品中,也能使人感觉到作家所特有的对于贵 族阶级 寄生的特权阶级的批评。在小说的主要人物尼古 拉。斯塔夫罗金的形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鞭挞了 “虛无 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同时也鞭挞了贵族少爷。贵族阶级的许 多无关重要的人物,其中也包括那些并未沾染上“恶魔习气” 的人勸(如来自彼得堡的年轻公爵、妄自尊大的将军、前省长 等)9都是用荒诞可笑的色调描绘出来的。当然9这丝毫也没有 减弱《群魔》的反动本质。   《群魔》最初于一八七一至一八七二年在《俄国导报》上连 载9 一八七三年出飯了单行本。   七十年代俄国进步的批评界对《群魔》持否定态度。民粹 派政论家尼?米海洛夫斯基指出,涅恰耶夫案件对俄国解放 运动而言是不典型的,它“在一切方面都完全是一头巨怪,因 此它不能成为一部规模较大的长篇小说的题材”,《群魔》的作 者忽略了解放运动的共同性质/却抓住了一桩可悲的、错误 的犯罪事件——涅恰耶夫案件”。民粹派思想家彼?特卡乔夫 说,《群魔》“暴露出《穷人》的作者创作上的破产:他开始抄写 审判记录,把各种事实弄得颠三倒四、错误百出,还天真地认为 他好象是在创作艺术作品”。《圣彼得堡新闻》也指出,《群魔》 中所描写的东西是不典型的,是缺乏代表性的,并把这部作品 称作“由病态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荒诞不经的东西”。沙皇制度   904   的捍卫者在数十年间?一直利用《群魔》同解放运动进行斗争。 ?群魔》的问世,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反动阵营接近起来, 《群魔》的反动倾向,不可避免地使小说在艺术上受到损 害。但这部作品依然能使人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才 能,感觉到他心理分析和安排情节的技巧。《群魔》的英译者之 一戴维?马加沙克写道倘若认真地对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政治观点,那未免是荒唐的;但若忽略了他那些才思横溢的篇 章,忽略了他那令人惊叹的对人的内心的洞察力,以及他对人 的性格中那些对人的思想行为有深刻影响的方面所作的毁灭 性批评,郢同样是荒唐的。”   陀思妥职夫斯基对他周围的私有制社会中种种腐败现象 特别敏感,诸如道德沦丧,极端利己主义,升官思想,欺骗,讹 诈,压制人的个性和自由等等,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广泛的反 映。从客观上来说,在许多情况下,正是这些现象才是小说中 各种人物行动的真实基础,虽然那些人物的使命也是扮演大 大小小“从革命中产生的魔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一部 长篇小说《少年》中,作家自己表明了,正是这种“恶魔气质”对 于资产阶级和贵族社会是多么具有代表性,特别是在这个社 会发展到紧要的转折关头的时候。苏联文学研究家叶尔米洛 夫曾经写道倘把《群魔》和《少年》加以对比,特别能使我们 深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故弄玄虚后面实际上总是隐 藏着一种客观的社会现实:对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所产 生的道德沧丧,对来自金钱势力的那种敌视人的消灭个性差 异等等的恐惧。陀思妥郡夫斯基本想打击被他看作是政治上 的‘虚无主义者’的那些人,但实际上却打击了资产阶级道德   90S   上的虚无主义者、变节者和人类的敌人。”   ?群魔》虽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最反动的作品,但 是对于研究这位作家的思想和创作,却具有重要价值。本书的 注释,除少数是译者所加者外,其余都是根据俄文本编者所加 的注释编写或翻译的。   译者一*九八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