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彼得大帝的黑奴(一) 彼得大帝的黑奴(二) 书信小说 亡人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小说集 射 击 暴风雪 棺材老板 驿站长 村姑小姐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罗斯拉夫列夫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一)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二) 杜布罗夫斯基——第二部(一) 杜布罗夫斯基——第二部(二) 黑桃皇后 基尔沙里 埃及之夜 上尉的女儿(一) 上尉的女儿(二) 上尉的女儿(三) 上尉的女儿(四) 上尉的女儿(五) 宾客聚集别墅 我们在别墅里度过了一晚…… 译后记 □ 作者:普希金 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 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 http://www.eshunet.com/ 彼得大帝的黑奴(一)   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①   ①雅齐可夫(1803-1847),俄国诗人。这里的两句诗引自他的小说《阿拉》。 第一章   我到巴黎才开始生活,而不光是活着。 摘自德米特里耶夫《旅行杂记》①   被彼得大帝派往外国学习对改造国家所必需的知识的年青人中间,有一名是他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他在巴黎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授炮兵上尉衔,在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受了重伤后返回巴黎。彼得大帝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不断探询关于他的爱子的情况,并且总是不断地听到吹捧他儿子行为与成就的谄媚的汇报。彼得对他非常满意,多次召唤他到俄国去,但伊卜拉金姆并不着急。他找出各种借口推托,时而说要养伤,时而又说想深造,时而又诉说钱不够用。彼得迁就他,答应他的要求,叮嘱他保重身体,对他的好学表示羡慕,并且从自己节俭的开支中拨钱寄给他,跟那些金币一道,也寄去了为父的忠告和防祸于未然的教导。   ①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俄国诗人。   所有历史记载都证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跟那个时代的法国人的放荡轻浮、一意胡闹和穷奢极侈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后几年,宫廷笃信宗教,妄自尊大,礼仪繁文缛节,而到这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奥尔良大公①把辉煌的品质和各式各样的罪恶集于一身,但很可惜,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伪善的影子。巴列-乐雅里②的狂欢暴饮在巴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是有传染性的。那时约翰·劳③出现了。贪得无厌、纸醉金迷、听天由命这三者结合在一起,结果是产业荡光,道德丧尽。法国人在欢笑,在敲算盘,而国家则在讽刺喜剧的嬉戏的叠句声中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却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图景。学识和寻欢作乐的要求使得各级社会地位的人乐于互相接近。财富、谦和、光荣、天才、五花八门的奇行怪癖,这一切给好奇心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或者,使它得到满足,这一切被人们一视同仁地乐于接受。文学、科学和哲学舍弃了寂静的书斋,进入广大社会中间以迎合时尚,指导社会舆论。女性统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宠爱。彬彬有礼的外表代替了内心的尊重。最新的智慧和艺术之神,黎赛留大公④——那时代的阿尔基维德⑤的恶作剧已经属于历史的陈迹,并且给人们提供关于那个时代风习的概况。   ①奥尔良大公——路易十四死后摄政,直至路易十五登极(1715-1723)。   ②巴列-乐雅里为皇家宫殿,其花园为巴黎上流人士游乐之处。   ③约翰·劳(1671-1727),法国经济学家。他兴办银行,发行纸币。   ④阿尔曼·黎赛留(1696-1788)——法国元帅。   ⑤阿尔基维德(前451-404)古希腊雅典政治家。   那幸福的时代,标志着放纵自由。   那时候,狂妄象匹野马,响着小铃铛,   轻快的步子跑遍整个法兰西的国土;   那时候,没有一个凡人甘愿虔诚超度;   那时候,万事可为,只除开反省自守。①   伊卜拉金姆出现了。他的外貌、教养、天生的聪慧在巴黎引起了一致的反响。女士们全都想在自己家里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拦截把他拖回家去。摄政王不止一次邀请他赴愉快的晚会。他赴晚宴,宴会上因阿尔爱特②的风度翩翩与肖里叶③的阅历睿智而满座生辉,因孟德斯鸠④与方杰涅里⑤的在座而谈笑风生。伊卜拉金姆不放过一次舞会、一个节日、一次首轮演出,怀着他那个年纪与种族的全部热情投身于时尚的漩涡之中。一想到要把这种懒散的日子、这些五光十色的娱乐改换成彼得堡宫廷的严肃的平凡生活,固然使他害怕,但还有更厉害的绳索将他捆绑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恋爱了。   ①引自伏尔泰的诗《奥尔良贞女》。此处原文为法文。   ②阿乐爱特,即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③肖里叶(1639-1720)法国诗人,神父。   ④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⑤方杰捏里(1657-1757),法国作家。   伯爵夫人,虽说已经过了青春最初的年华,但还是貌美惊人。十七岁她从修道院还俗,嫁了人。这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而他日后也永远不曾想到这一点。流言蜚语给她编派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场中宽容的法典,她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因为即令发生某种可笑的、诱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够责怪她的。她的家最为时髦。在她那里常常聚集了优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通过年轻的梅尔维尔介绍给她。梅尔维尔被认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设法力图体察这一点。   伯爵夫人客客气气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没有对他特别垂青。这使他颇为惬意。平日别人看待黑人好似一个怪物,包围他,问候他,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被友好的姿态所掩盖,但着实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几乎是我们活动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妇女们的青睐,不但没有使他洋洋得意,反而使他痛苦和愤怒。他觉得,对于她们来说,他是某种稀有动物,是偶然被带进跟他毫不相干的世界里来的一个陌生的特殊品种。他甚至羡慕那些谁也不在意的人物,认为他们的卑微反而是一种幸福。   造物主创造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这个思想使得他从自信与自爱的奢望中拯救出来,使他与女性交往时具有罕见的魅力。他的谈吐纯朴庄重。伯爵夫人正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听厌了法国机智的老一套逢场作戏与意在言外之辞。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儿去。久而久之,她便看惯了这个年轻人的外貌,甚至开始找寻在她客厅里众多的假发中间那显眼的生着黑鬈发的脑袋的魅人之处。(伊卜拉金姆受伤后不戴假发而系了一根绷带。)他二十七岁,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不只一个美人儿睃过他,那眼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倾慕。但抱有成见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卖弄风情。当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疑虑消失了。她的眼风流露出那种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显得那么单纯,那么自然,以致不可能在她身上怀疑有逢场作戏和蓄意嘲讽的影子。   恋爱的念头不曾来到他的脑子里,但每天会见伯爵夫人对他已经成为必需。他到处寻找机会跟伯爵夫人见面,而每次见面对他简直是天赐洪福。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他的感情。不管怎么说,不怀希望、不求报答的爱情肯定比一切工于心计的引诱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来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离,倾听他谈话。他走了,她就心事重重,陷入常有的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状态……梅尔维尔第一个发觉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并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贺。没有什么东西比旁人的鼓励更能使爱火燃烧起来。爱情是盲目的,它不相信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去争取任何支持。梅尔维尔的话唤醒了伊卜拉金姆。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直到此刻他还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灵魂。他发狂地恋爱了。伯爵夫人被他的狂乱的爱情吓坏了,想以友好的规劝与善意的忠告相抗拒,但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浑身发软。不检点的报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诱发的这种强烈的爱欲使她自己心荡神摇,无力抗拒,终于她失身于惊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   什么事也逃不过社交场中的睽睽众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几个女士对她的选择感到吃惊,而多数人则以为,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认为她有失检点,难以宽容。沉溺于爱欲的初期,伊卜拉金姆与伯爵夫人忘怀一切,什么也不管。但是,男人们机带双敲的调笑,女人们刻毒的挖苦很快就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伊卜拉金姆庄重和冷淡的态度至今使他得以防御类似的攻击。他不耐烦地忍受着,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伯爵夫人习惯于社交界对她的尊敬,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流言和嘲笑的对象。她时而热泪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倾诉,时而伤心地责备他,时而又央求他不要为她辩护,以免徒然引起纠纷,把她彻底毁了。   新发生的情况使她的处境更为糟糕。不检点的爱情的果实显露出来了。安慰、劝告、建议——一切良方想尽,终归无济于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败名裂的下场,并绝望地等待着它。   伯爵夫人怀孕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闲话又以新的力量开始传播。多愁善感的女士们由于恐怖而长吁短叹。男人们则打赌:伯爵夫人会生出个白小子还是黑小子呢?矛头指向她老公的讽刺诗传散开来。此公是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里、啥也不曾怀疑的人物。   命定的时刻临近了,伯爵夫人处境十分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困守在她身旁。他看到,她身上精神和肉体的力量怎样逐渐消逝。她的眼泪和惶恐与时俱增。终于她感到了第一阵痛楚。很快采取了措施。想了一个办法把老公打发得远远的。医生到场。那件事发生之前两天,说服了一个贫苦的妇女割舍自己新生的婴儿交给陌生人手里,随即派出心腹取回那个婴儿。卧室里躺着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卧室旁的书房里。他不敢出粗气,倾听着她闷声闷气的呻吟、女仆的轻言细语和医生的吩咐。她折腾了好久。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间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他听到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他无力控制自己的狂喜,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一个黑婴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脚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过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用发抖的手给儿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并向他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过分劳累,把伊卜拉金姆从床边拖开。新生的婴儿被放进一只有盖的篮子里,打从秘密的楼梯送出了家门。抱进来另一个婴儿并把他的摇篮搁进产妇的卧室。伊卜拉金姆坐车走了,心头稍感宽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爱妻顺利分娩,心头十分得意。因此上,公众本想等候一场好看的纠纷,结果大失所望,于是只得用造谣中伤聊以自宽自解罢了。   一切恢复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觉得,他的命运应当改变了。他跟伯爵夫人的关系或迟或早会传到伯爵的耳朵里去。在那种情况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伯爵夫人身败名裂必不可免。他爱得很热烈,也同样热烈地被爱。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轻浮的,她不是第一次恋爱了。厌恶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温柔的感情。伊卜拉金姆已经预见到她冷淡的时刻的到来。直到如今他还不曾尝过妒嫉的滋味,但他怀着恐惧之情预感到了它。他想,别离的痛苦应当是较少折磨人的。他已决意掐断这不幸的关系,离开巴黎去俄国。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责任感召唤他到那儿去。 第二章   美之花并未盛开,   欢乐并非令人神往,   智慧并非随意轻狂,   我自己也并非一向安康……   向往荣誉,我受尽磨难。   我聆听,一片喧哗,光荣在向我召唤。 杰尔查文①   ①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颂诗《米谢尔斯基公爵之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逝去了。而堕入情网的伊卜拉金姆不能够下狠心丢掉那个被他诱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对他日益恋恋不舍。他们的小儿子在边远的外省被人抚养。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也就沉静下来。这对情人便开始享受更宁静的生活,口里一字不提,但心头却还记得不久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风流韵事,同时尽量不费心去想想将来。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奥尔良大公的家门口。大公从他身旁走过,停住脚步,交给他一封信,要他得空时去阅读。那是彼得大帝的信。皇上猜到了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国的真正原因,给大公写了信,要大公无论如何不要强迫他,去不去俄国随他自由,并且说,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舍弃自己的养子。这封信深深打动了伊卜拉金姆。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决定了。第二天,他向摄政王陈述立刻去俄国的打算。   "您想想,您这是做什么?"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您生来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劝告吧!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效劳和才能不会得不到奖赏。"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决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   伊卜拉金姆立即准备起程。动身前,跟平常一样,他在伯爵夫人家里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为了换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但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吭声。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突然深感别离的恐怖。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差点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永远离别了你!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   我的幸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应当消逝。这个念头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怀一切,在你脚下沉醉在你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迟早会征服你,使你火样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不!我宁可死,宁可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宝贵。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自尊心受辱,提心吊胆;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继续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称号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唯一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惨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的孤独。今后我从事的严肃的劳作,如果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祝你幸福,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   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事实。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越生动、越亲切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载着他风驰电掣般飞奔。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的人,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两肘伏在桌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待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我这就来接你。昨日我就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词句来表达感激之情。   "去!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了上去,车驶动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显示出人类意志征服自然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辞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最时髦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①!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请你爱护他,关照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好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鲜艳有如玫瑰,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①皇后叶卡杰琳娜的昵称。    "丽莎!"彼得向两个女郎中的一个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红了。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都坐下用餐,也邀请了伊卜拉金姆。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谈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许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不能够猜想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   午餐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影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古怪风尚。这时,接近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①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高傲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②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③,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④,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真的廷臣。   ①孟什可夫(1673-1729)彼得大帝的股肱和宠臣,俄军大元帅。   ②杜尔戈鲁基(1659-1720),彼得大帝的大臣。   ③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学者和国务活动家。   ④拉古晋斯基(?-1738),彼得大帝时代的外交家。    两个钟头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忘记了早先的职务没有?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向伊卜拉金姆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这一天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你就在这里住宿,跟过去一样,明早我会叫醒你。"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提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几乎怀着忏悔的心情在心坎里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伤的灵魂活跃起来。成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境,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不召即来的好梦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 第三章   我们的思想,就象天上的浮云,   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形象,   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   邱赫尔贝格①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叫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向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好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②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③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至少整整一个月的请帖。   ①邱赫尔贝格(1797-1846),十二月党人,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悲剧《阿尔吉维亚人》。   ②谢列米杰夫(1652-1719),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军元帅和外交家。   ③戈洛文(1672-1737),彼得大帝时代的造船工程师和海军上将。   伊卜拉金姆的日子过得很单调,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烦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诱人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①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的重要条款,亲眼看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②、加夫里拉·布仁斯基③以及柯庇叶维奇④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斋。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似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一排排机器在运转,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更为困难的事情便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他时常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当然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庄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战栗了。嫉妒便在他非洲人的血液里沸腾,而热泪就要在他黑脸上滚下来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一堆文件包围,突然他听到大嗓门的用法语的一声问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转过脸来一看,却原来是年轻的柯尔萨可夫⑤。此人被他遗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涡里,这时兴高采烈地大声喊叫着拥抱他。   ①布图林(1694-1767),原为彼得大帝的勤务兵,后晋升为元帅。   ②费阿方(1681-1738),俄国教会首领、学者和诗人。   ③布仁斯基(1680-1731),俄国教会首领、作家和翻译家。   ④柯庇叶维奇(1708年以后去世)——翻译家和出版家。   ⑤实有其人,名叫里姆斯基-柯尔萨可夫(1702-1755)。    "我刚到,"柯尔萨可夫说,"就马上跑到你这儿来了。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全都向你致意,全都为你的远离感到惋惜。D伯爵夫人命令我一到岸就来看你。看!她给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发抖,看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野蛮的彼得堡你倒还没有因为烦闷无聊而死掉,我可真高兴呀!"柯尔萨可夫继续说,"这儿在干什么呢?忙什么呢?谁是你的裁缝?你们这儿也上演歌剧吗?"伊卜拉金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皇上此刻大概在造船厂工作。柯尔萨可夫笑了笑说:"我看,现在你顾不上我了。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我这就去拜见皇上。"说这话的当儿,他用一只腿打了个旋子,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个人了,他急忙拆开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脉脉地向他抱怨,责备他装假和不忠。她信中写道:"你说过我的安宁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为宝贵。伊卜拉金姆!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能忍心使我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而堕入目前这种状态吗?你怕我把你拖住不放。其实应当相信,虽然我爱你,但是,为了你的高尚的目的,为了你承担的责任,我能够牺牲我的爱情。"伯爵夫人在信的结尾一往情深地保证她永远爱他并且恳求他:如果来日重逢的机会已经绝望,那么,他一定要写信给她,即使偶尔写几行也罢。   这封信伊卜拉金姆读了足有二十遍,狂热地吻着那些无价之宝的一行行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关于伯爵夫人的一些近况,焦心如焚,于是打点去海军部,指望在那儿还会碰到柯尔萨可夫。正好开门,柯尔萨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经拜见了皇上,并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说句私房话,"他对伊卜拉金姆说,"皇上是个怪人。你想想,我拜见他的时候,他居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条新船的桅杆上,逼得我只得爬上去向他汇报。我站在绳梯上面,那儿可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我行个请安礼呀!弄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头一回。不过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大概,对我十足的派头和入时的装束赞许地表示惊讶。至少,他微微一笑,并邀请我去参加今晚的舞会。唉!在彼得堡我简直成了个外国佬啰!在国外六年,我把这儿的风俗习惯忘得精光。我拜你为师,请把我顺便带去,作个介绍。"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并且急忙换个他更感兴趣的话题。   "喂!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当然很伤心,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个新的情夫。你猜是谁?高个子R侯爵。怎么样?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或许,这一切你觉得很奇怪吧!难道你不知道,长时期的忧伤不符合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你得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后得让我休息一下。别忘了叫我一道去。"   什么样的感情充满了伊卜拉金姆的心灵呢?是嫉妒?是疯狂?是绝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丧。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这一切应当让它发生。然后,他摊开伯爵夫人的信再读,垂头丧气,着实痛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泪水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发现赴约的时间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兴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会简直成了一桩例行公务,因为皇上严格要求其宠幸者一律都要到场。他穿好衣便坐车去找柯尔萨可夫。   柯尔萨可夫穿着睡衣在读法文书籍。"这么早!"他对伊卜拉金姆说。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经五点半了。我们会迟到的,快穿衣服。咱们马上动身。"柯尔萨可夫忙乱起来,使劲摇铃子。仆人奔跑进来。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国侍仆给他拿来有通红的后跟的皮鞋、天蓝色天鹅绒裤子、上面绣了金光闪闪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厅里,给假发快速扑了粉,给他捧来了,柯尔萨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脑瓜钻进假发里面。要了佩剑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镜前十来次扭摆腰身,然后向伊卜拉金姆宣布:一切打点停当。跟班给他拿来熊皮大氅,于是他们便驱车前往冬宫。   柯尔萨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谁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谁是跳舞冠军?哪种舞蹈目下最时髦?伊卜拉金姆压根儿懒得满足他的好奇心。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皇宫的阶下。长长的雪橇、笨重的篷车、镶金的轿车业已拥挤在宫门前的草地上。宫门阶下,有穿镶金银边饰制服、蓄大把胡须的马车夫,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执贵族家徽、浑身闪烁金银的马弁,有骠骑兵,有少年侍卫,有笨手笨脚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笼的随从。这些仆从,按当时大贵族的派头,是不可缺少的。见到伊卜拉金姆,这些人中间掀起了一阵窃窃私议:"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飞快领着柯尔萨可夫穿过这些五颜六色的奴仆们中间。宫廷仆役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走进大厅。柯尔萨可夫愣住了……大厅里,燃着蜡烛,烛光昏暗,空中烟雾腾腾,肩上披挂天蓝绶带的大臣们、外交使节们、海外商人们、穿绿色军装的近卫军军官们、穿短上衣和条子裤的造船技师们,大伙儿前前后后济济一堂。吹奏乐响个不停。女士们靠墙坐定,年轻的太太在摆弄自己摩登的装束。黄金和白银在她们的罩衫上面闪闪发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紧紧勾勒出有如草茎的纤弱的腰肢。钻石在耳垂下面,在长长的鬈发上和脖于上闪烁。她们的小脑袋快活地左顾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请。有的开始跳舞。上了年纪的太太们狡猾地将衣裳的最新式样跟被淘汰的老货色结合在一起:小帽子好象变成了娜塔丽亚·吉里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后摆宽大的女长衣和大披肩如此这般令人觉得象是民间的长衫和紧身上衣改造而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怀着惊异的神情,不如说是带着鉴赏的眼光前来参加这种时鬈的娱乐,难过地斜眼瞟几下荷兰船长们的妻女。因为这些娘们穿着条花裙子和红上衣,手织袜子,在她们自己人中间纵情谈笑,俨然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尔萨可夫愣住了。一个招待看见两位客人来到,向他们走过来,端个托盘,上头放了啤酒和杯子。   "这是什么鬼玩意?"柯尔萨可夫低声问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两位公主,美艳绝伦,浑身珠光宝气,穿过一群群客人,跟他们客气地寒暄几句。皇上在另一间房子里。柯尔萨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便使劲向那边挤过去,试图穿过不断流动的人群。那间房子里坐着的大都是外国人,他们庄重地抽着陶制烟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瓶瓶啤酒和烧酒、皮革制的烟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脚杯以及棋盘。这些桌子中间的一张的旁边坐着彼得大帝,他正跟一个宽肩膀的英国船长下跳棋。他二人殷勤地互相喷射着一口接一口的浓烟。皇上正一心一意对付敌手一着出奇制胜的妙棋,以至根本没注意到柯尔萨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经好久了。这时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挂一个大大的花球,匆匆走进来,大声宣布:舞会开始!他当即走了。跟着他,许多客人鱼贯出房,柯尔萨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现的场面使得柯尔萨可夫目瞪口呆。整个舞厅纵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们和男舞伴们面对面站立两排。男舞伴们深深地鞠躬,女士们更低地行屈膝礼,开初面对面,然后向右扭转身,再向左扭转身,又面对面,再向右扭……如此这般做了下去。柯尔萨可夫观赏着这有趣的场面以消磨时间,睁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礼和鞠躬礼花费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宣告停止。那位挂着花球的胖先生宣布:礼仪性舞蹈结束了,吩咐乐队奏米奴哀舞曲。柯尔萨可夫兴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轻女客中间有一名被他特别看中。她十六岁左右,穿着华贵,但不俗气,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严肃庄重的男客身旁。柯尔萨可夫飞到她跟前并请求她赐与伴舞的荣幸。年轻的美人儿望着他,心慌意乱,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柯尔萨可夫等待他做出决定。然而,带花球的胖先生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舞厅的中央,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的先生呀!你犯规了。第一,走到这位年轻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个见面礼。第二,你不该自己出面请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选舞伴的权利属于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应当受到严厉惩罚,罚你喝一杯'大老鹰'。"柯尔萨可夫越来越吃惊。一分钟之内客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执法。彼得大帝听到大笑大闹,从隔壁房间里走将出来。他本人在参与这等处罚方面也是个大大的行家。他走过来,人群让开一条路。他走进那个圈子中间,那儿站着被告,而他面前是那个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会总司令,手里端一只斟满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劝说罪犯自觉服从法律,终究是枉然。   "好家伙!"见到是柯尔萨可夫,彼得说,"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请吧!先生,喝下去吧!别皱眉头。"   毫无办法:可怜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气,接过大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交还总司令。   "听我说,柯尔萨可夫!"彼得对他说道,"看!你穿天鹅绒裤子,我还没穿过哩!而我比你要阔得多。你这是败家子作风。仔细你的皮!别让我生气。"挨了这一顿训斥,柯尔萨可夫想逃出这个圈子,但他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摔倒在无比开心的皇上和这群快活人的跟前。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碍寻欢作乐的主要进程的圆满与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劲。男舞伴靴子咔嚓响,频频鞠躬,而女士们行着屈膝礼,碰响鞋后跟,全都更加卖力,已经压根儿顾不上舞曲的节拍了。柯尔萨可夫已经不能跟大伙儿同乐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亲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指点,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着蓝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轮米奴哀舞,领他就坐原位。然后,他去找柯尔萨可夫,搀着他离开舞厅,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一路上柯尔萨可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该死的舞会!……该死的一杯'大老鹰'……"接着一下子睡死。怎样回家、怎样给他脱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觉。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头疼得厉害,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靴子咔嚓响、屈膝礼、烟草的迷雾、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鹰"。 彼得大帝的黑奴(二) 第四章   我们的祖先吃饭慢吞吞,   劝酒一巡又一巡,   瓦罐里头盛烧酒、   啤酒的泡沫在银杯里翻腾。   《鲁斯兰和留德米拉》①   ①《鲁斯兰和留德米拉》是普希金的一部长诗。   现在我要向好心的读者介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尔热夫斯基了。他出身于古老的大贵族,拥有大量的产业,是个慷慨好客的人,酷爱放鹰打猎,奴仆成群。一句话,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俄国大老爷。照他的说法,他岂能容忍德国人作风,并且在他家庭生活里要尽力恪守可爱的古老风俗习惯。   他女儿年方十七,小时候就死了母亲。她受的教育是老式的,即被一群群奶妈、媬姆、丫头和女仆层层包围,学会针线刺绣,不识文字。她的父亲,虽然讨厌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对女儿向一个住在他家里的瑞典军官学习外国舞蹈。这位当之无愧的舞蹈教师业已五十岁了,右腿在纳尔瓦战役中被射穿致残,因此,这条腿不太适宜于跳米奴哀舞和库兰特舞。不过,他的左腿很得劲,有着惊人的技巧和灵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难度最大的动作。女弟子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在舞会上以最好的舞蹈者出了名,其部分原因倒是由于柯尔萨可夫的过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门向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道教。但这个年轻的绔裤子弟的机灵劲儿和时髦打扮使高傲的贵族很不顺眼,被他刻毒地叫做法国猴子。   这一天是节日。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正等候着几位亲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厅里,长桌子铺上台布。客人们陆续来到,带着妻室儿女。这些女眷们多亏下了圣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样才得以从家规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娜塔丽亚·加夫里诺夫娜端着上面放了金制酒盅儿的银制托盘,给每个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遗憾,因为按照古老的习惯,在这种场合要接一个吻,如今已经不作兴了。大伙儿入席。紧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鲍里斯·阿历克谢耶维奇·雷可夫公爵,七十岁的大贵族。其他客人,按照辈分依次就座。这就自然令人回忆那门阀森严的美好的往昔。他们落座,男人们坐一边,妇女们坐另一边。桌子下首照例坐着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东家的小姐,还有女侏儒——一个正襟危坐、满脸皱纹的三十岁的大婴孩,此外还有那个瑞典俘虏兵,身穿蓝色旧军服。桌上摆满杯盘,四周有众多侍仆忙忙碌碌,其中特别显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举动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时刻全都一致献给咱们古老厨房的绝妙作品。碟儿、勺儿一片响,全都不开腔。临了,主人发觉,该是用愉快的谈话款待宾客的时候了,于是他转过头问道:"叶基莫夫娜在哪儿?把她叫来!"几个仆人便分头去找。   顷间,一个老女人,搽红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绣金花缎滚圆袍,袒胸露臂,边唱边跳,粉墨登场。她的出场使得客人们全都兴致勃勃。   "你好哇!叶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说,"过得好吧?"   "老亲家!谢天谢地,万事如意。又跳舞来又唱歌,关门坐等情郎哥。"   "干啥去了,傻丫头?"主人问。   "招待贵客呗!梳妆打扮,过上帝的节日,照老爷的指示,奉沙皇的圣旨,学洋人的派头,叫大伙儿笑痛肚子!"   哄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后头占好座位。   "看这傻瓜在胡扯。不过嘛,胡言乱语倒是道出了实情。"主人衷心敬爱的亲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道,"现在的装扮让全世界都笑痛肚皮,这倒一点也不假。老爷子!你自己居然也剃掉大胡子,穿上窄衫子,那么,女人穿的这些臭抹布,你就别再嫌弃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罗斯女宽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缎带和披巾也一去不复返了。看看当今的美人儿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怜。蓬头散发,胶一层香油,再撒一层法国面粉,腰肢束紧硬梆梆,勒住肚子转不得弯。衬裙箍得绷绷紧,上车要侧身,进门要留神。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气也出不来。可爱的美人儿,真造孽呀!"   "哎哟!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当过梁赞市的督军并在其任上不择手段挣了三千农奴和一个娇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在我,随娘们去穿戴:穿得臃肿难看也罢,冻得发抖也罢,只要每个月不订制新衣裳,而把半新不旧的扔掉就行。早先,祖母的长衫传给孙女作嫁妆,而如今呢?你看:法国圆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给了丫鬟。怎么办?俄国贵族准定要破产!真是一场灾难!"说这话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向年青的老婆玛利亚·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来不管对于颂扬古老生活方式,还是讽刺时髦风尚都一概不感兴趣。另外几位美人儿,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满,但不开口,因为谦逊被目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谁的过错?"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将酸白菜汤搅得起泡沫。"难道是我们自己吗?年轻的娘们出风头,我们确实姑息了。"   "力不从心呀!叫我们怎么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有人或许甘愿把老婆锁进闺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锣打鼓欢迎她赴跳舞会。老公挥舞鞭子,老婆摆弄时装。唉!这些该死的舞会!上帝用它们来惩罚我们的罪孽了。"   玛丽亚·伊利尼奇娜如坐针毡,舌头发痒,终于忍耐不住,转向丈夫,送去一个酸涩的微笑,问道:"舞会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好!"气愤的老公回答,"自从办舞会以来,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记了圣徒的训诫:敬畏丈夫。她们不操持家务,只想张罗新妆;不思虑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轻薄军官来盯梢。太太!俄国贵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烟的德国佬以及他们的女佣人杂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整晚跟年轻男人跳舞扯淡,你听说过这档子事吗?年轻的男人如果是亲戚,倒还情有可原。而那却是一伙外国佬,素不相识。"   "话刚说出口,狼到家门走。"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皱着眉头说,"我得承认,那些联欢舞会也不合我的脾胃。一不留神,准定碰上酒鬼,或者,被人灌得烂醉如泥,当众出丑。一不留神,冒出个轻薄鬼找你女儿寻开心。现代的青年宠坏了,变成了四不象。比方说,去世的叶夫格拉夫·谢尔盖耶维奇·柯尔萨可夫的儿子在上次联欢会上为了娜塔莎闹了那么大的乱子,使得我脸红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谁来了?是亚历山大·丹尼洛维寄公爵吧?不对!正是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就是他!大概,他懒得把车停在大门口,懒得步行到台阶。看!他一阵风飞进了大门,行了个并足礼,滔滔不绝胡扯起来……傻瓜叶基莫夫娜摹仿他的动作,真是活灵活观。正好她在这里。傻瓜,来!学学那只法国猴子试试看。"   傻瓜叶基莫夫娜顺手拖过一个菜盆盖子,往腋窝下面一挟,好似挟一顶帽子,然后装模作样,挤眉弄眼,脚后跟碰得叭嗒响,同时向四面鞠躬,口里用蹩脚的法国话直叫唤:   "少爷……小姐……开跳舞会啦……请赏光!"   哄堂大笑,客人们再度心花怒放。   "活灵活现,就象那个柯尔萨可夫!"当笑声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老公爵雷可夫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应当承认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轻浮浪子,脚跟无线,从海外又漂回到神圣的俄罗斯。我们的孩子在国外能学到些啥玩意儿呢?学会并足礼,学了嚼舌头,用鬼才晓得的语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长辈和追逐别人的妻室。这些在外国受教育的年轻人中间,(上帝饶恕他们!)只有沙皇的黑奴才象个人样!"   "那当然。"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这个年轻人很稳重,很正派,跟那些轻浮浪子可不能相提并论……又是谁的车子驶进大门到了院子里来了?难道又是那个海外猴子吗?你们为什么站住不动?畜牲!"他转向仆人叫道:"快跑!   挡驾!不然又会……"   "大胡子爷爷,你又说胡话了!"傻瓜叶基莫夫娜打断他的话说,"你瞎了眼睛啦!那是圣上的雪橇,沙皇来了!"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马上从桌边站起身。大家冲到窗口,确实看见了沙皇。他上了台阶,扶着一个勤务兵的肩膀。一阵手忙脚乱。主人赶上前迎接彼得。仆人们跑来跑去,好象都变傻了。客人们畏葸不前,有的甚至想趁早抽身回家。瞬间,前厅里响起了彼得宏亮的嗓音。全都静下来。沙皇在受宠若惊的主人陪同下走了进来。   "好哇,先生们!"彼得招呼大伙儿,满面春风。在场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寻找主人的小女儿。他把她叫过来。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走进前来,颇为大胆,但脸红了,不但红到耳根,简直红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长得更漂亮了呀!"彼得对她说,并按自己的老习惯吻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他转向客人:"怎么啦?我打搅了你们吧!呵!正在吃饭。请坐下来再吃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给我来一杯茴香酒就得了。"主人一下子冲到胖大的管家跟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托盘,亲手注满金杯,俯首捧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点甜面包卷,再次请客人们继续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们不敢跟沙皇共一张桌子。彼得坐在主人身旁,要了一碗汤。沙皇的侍仆递给他一把镶有象牙的木头勺子、刀子和一把镶绿骨柄的叉子。因为彼得除非自备的餐具之外,从不动用别的餐具。这一顿饭,一分钟之前,谈笑风生,愉快活泼,这时变得寂静无声,缩手缩脚了。主人因为顾全体面与由衷高兴,什么也不曾吃。宾客也很拘谨,毕恭毕敬地聆听皇上用德语跟那个被俘的瑞典人谈论1701年的战争①。傻瓜叶基莫夫娜几次被皇上提问,她回答时显得有点胆怯但颇有主见,这证明她一点也不蠢。宴席终于完毕。皇帝起身。客人们跟着起立。   ①指1701年瑞典进攻立陶宛的战争。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皇上对主人说,"我要跟你单独谈谈。"于是抓住他的手,带往客厅,随后把门关上。   客人们留在餐厅里,轻言细语猜测着这次突然的御驾亲临,并且,生怕不够恭顺,于是一个接一个纷纷离散,来不及向主人表达对盛情款待的谢意。主人的岳父、女儿和姐姐静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然后返回饭厅,恭候沙皇出来。 第五章   我给你找个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 歌剧《磨坊主》①   ①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剧《磨坊主、巫师、骗子和媒人》。   半小时以后门开了,彼得走出来。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答礼,然后直走前厅。主人捧给他红面子皮大氅,护送到雪橇旁边,并且站在台阶上再一次感激赐予他的恩宠。彼得走了。   回到饭厅,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显得心事重重。他气冲冲责令仆人马上撤去残酒剩菜,打发娜塔莎回她的闺房,然后向姐姐和岳丈宣布,他要跟他们谈话,把他们领到他饭后经常稍事休息的卧室里。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坐在陈旧的花缎靠椅里,移近一张矮凳放脚。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把几扇门都关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脚旁边的床沿坐下,接着低声说出下面的话来:   "皇上驾幸我家,事出有因。你们猜猜,沙皇跟我谈了什么?"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当督军?"岳父说,"早该是时候了。或许,他推举你去做大使?怎么?派到外国君王那里去的也该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该都派小秘书。"   "不对!"女婿回话,皱起眉头,"我是个老派人物,现在不需要我们了,虽然,光荣的俄罗斯贵族可能要比当今的那些时髦人物馅饼师傅们①和异教徒们更有价值。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①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宠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为他小时候卖过馅饼。   "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兄弟?沙皇开恩跟你谈了那么久,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是不是祸从天降?上帝慈悲!"   "灾祸倒不是。我承认,可得让我考虑。"   "怎么一回事,兄弟?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给她做媒来了。"   "谢天谢地!"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边说边划十字,"姑娘是该出嫁了。有什么样的媒人,便有什么样的新郎。求上帝赐福,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天子做媒,光荣得很啰!皇上给做媒的那个新郎是谁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喉咙里咯咯作响,"谁呢?得!"   "究竟是谁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问,他业已要打瞌睡了。   "你们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   "兄弟!我们怎么猜得着呢?"老太太回答,"宫里的小伙子还嫌少吗?谁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尔戈鲁基吗?"   "不!不是杜尔戈鲁基。"   "那敢情好!这个人,眼睛长在额头上。那么,是谢因,还是特罗耶库罗夫?"   "不!都不是。"   "这两个我也不称心:都是轻薄鬼,尽学德国派头。那么,是米罗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愿上帝与他同在。他有的是钱,但蠢得可怜。怎么,是叶列茨基?里沃夫?不是?难道是拉古晋斯基?我猜不出。你说了吧!沙皇给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谁?"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哟一声,双手举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从枕头上支起头,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带着哭腔说,"别毁了你亲生的孩子。   千万别把娜塔莎扔给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么能够拒绝皇上呢?为这事他赐给我和我们家族这么大的恩宠。"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反驳说。   "怎么?"老公爵叹息道,这时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孙女嫁给一个买来的黑奴吗?"   "他的出身并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他是黑人苏丹的儿子,异教徒抓了他当俘虏,运到君士坦丁堡拍卖,我国使节搭救了他,把他送给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国,带来了可观的赎金。接着……"   "老爷子!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关于波瓦王子叶罗士兰·拉查利维奇①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厌了。你不如快点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禀皇上的。"   ①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说,皇恩浩荡,为臣者,一概遵命。"   这时门外一声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走过去开门,但感到门外堵着打不开,他使劲拉,门开了——只见娜塔莎昏迷不醒,瘫在染血的地板上。   当皇上跟他父亲关在房里密谈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紧缩,她有个预感:事情跟她有牵连。当她父亲把她使开,说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诱惑,蹑手蹑脚通过一间间内室,偷偷地溜到父亲卧房的门口。因此,适才那场可怕的谈话她一字不漏都偷听到了。听到父亲刚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姑娘失去了知觉,摔倒了,脑袋碰在装她嫁妆的包铁皮的箱子上。   人们跑进来。娜塔莎被扶起,抬进她的绣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转来,睁开眼,认不出父亲和姑姑了。她发高烧,胡言乱语,唠叨着关于沙皇的黑奴以及结婚的话。突然,她用可怜的、刺人肺腑的声音喊叫:"瓦列里昂,心爱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来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走出了房间。他回到上不了楼梯而留在楼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么样了?"外公问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亲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坏:她神志不清,惦念着瓦列里昂。"   "这个瓦列里昂是什么人?"激动的老人问道,"难道就是火器近卫军①的儿子、在你家里受教育的那个孤儿吗?"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回答,"该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动时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为什么我竟收留了这只小狼。两年以前,应他的请求,在团里给他注了册。跟他告别的时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场,而他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觉得这事行迹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从此以后,娜塔莎从没提起过他。而他一去杳无音讯,我以为,她把他忘了。唉!   并没有忘。命运已经决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①俄国最早的装备火器的常备军(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卫军部队发生数度叛乱,彼得将叛乱部队镇压,解散整个火器近卫军,建立正规军。   雷可夫公爵没有异议,因为反对也是枉然。他坐车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守护在娜塔莎的床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派人去请医生,把自己锁在房里。他的家里显得非常寂静和凄惨。   突然给他说亲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惊,那惊诧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办理公务,忽然对他说:"我发觉,老弟!你情绪不佳呀!坦白告诉我,你还缺少什么?"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处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说,"如果你苦闷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么法子使你快活。"   办完公事,彼得问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喜欢吗?"   "陛下!她很可爱。看起来,是个谦逊的好姑娘。"   "那么,我尽快介绍你跟她结识。你想跟她结婚吗?"   "我吗,陛下?"   "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在这儿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么办?我可怜的黑人!应该给你筑个窝巢,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你跟俄罗斯贵族结亲,使你在新的血缘关系中找个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护和恩宠,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开恩,别让我的寿命超过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过,如果指的是结婚,那么,那个年轻姑娘跟她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样?真是荒唐!有哪一点你够不上年轻好汉?年轻姑娘应该服从父母的意志。好,走着瞧吧!等我给你说媒的时候,看看加夫里拉·尔热夫斯基怎么说吧!"说了这个话沙皇命令驾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让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结婚!"这个非洲人暗自思量,"为什么不呢?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单身,不能尝试正当的快乐和做人的神圣职责只是因为我诞生在北纬××度之下吗?我不能指望被人爱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难道可以相信爱情?难道在女性的轻浮的心里果真有所谓爱情存在?永远抛弃那可爱的迷惘。我选择了另一种诱惑——更加实在的诱惑。皇上说得对,我应当确保我的前程。跟年轻的尔热夫斯卡娅联姻,将使我跟高傲的俄罗斯贵族结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国里再做一个外来人。从妻子那儿我不希求爱情,只要她忠实,我就满足。我将用一贯的温情、信赖和谦逊赢得她的友谊。"   按照往常的习惯,伊卜拉金姆这时想动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绪太乱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着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听到彼得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来,容光焕发。   "老弟!都办妥了。"彼得说,一边挽住他的手,"我给你说亲来着。明天你就去拜见你岳父吧!不过,你得迎合他那贵族的傲气,跟他谈话你要对他的功勋和名望深表钦佩。那样,包管他会对你称心如意。好!现在领我到骗子达里内奇那儿去吧!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戏,我要找他算帐。"彼得边说边挥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对彼得慈父般的关怀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后把他领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壮丽的府第,随后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章   玻璃神龛前静静地燃着一盏油灯,祖传圣像的金银衣饰闪闪发光,抖动的灯光微弱地照见一张放下帐子的床铺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只带标签的小药瓶。火炉边坐着一个丫头在摇纺车。只有纺锤轻轻的转悠声打破这闺房的寂静。   "谁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丫头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子。"快天亮了吗?"娜塔莎问道。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丫头回答。   "唉!我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窗子都关上了,小姐!"   "帮我赶快穿衣起床。"   "不行!医生不让。小姐!"   "我病了吗?多久了?"   "这就已经两个礼拜了。"   "哦!真的?我觉得,好象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声了。她使劲清理纷乱的思绪,记得发生了某种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丫头一直站在她跟前,静候她的吩咐。这时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闹什么?"   病人问道。   "老爷们吃完了饭。"丫头回答,"他们正从餐桌边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要到这儿来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兴,她虚弱的手挥了一下。丫头放下帐子,又在纺车旁坐下来。   过了几分钟,门背后露出一个戴着黑缎带的宽大白帽子的脑袋,低声问:"娜塔莎怎么样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气无力地说。   塔吉雅娜急忙赶上前。   "小姐醒过来了。"丫头说,小心地搬了张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亲吻了侄女儿苍白无生气的脸蛋,在她身旁坐下。跟着进来的是德国医生,穿着青色的长衣,戴着学究式的假发。他给病人按脉,先用拉丁语、后用俄语说,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要了纸和墨水,开了个新的药方,然后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丽亚,立即下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   这时在客厅里正坐着沙皇的黑人,身着军服,腰悬佩剑,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进行彬彬有礼的谈话。柯尔萨可夫叉开两腿斜倚在丝绒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同时跟一条猎狗逗着玩。玩厌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镜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办法——在镜子里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她从门背后给弟弟做出难以觉察的手势。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柯尔萨可夫说,转向他并且打断了伊卜拉金姆的说话。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当即走到姐姐跟前并把身后的门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尔萨可夫对伊卜拉金姆说,你甘愿整整一个钟头听他吹牛,什么雷可夫家族和尔热夫斯基家族源远流长啦!还要外加一大堆教训!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要给这老滑头的脸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家伙,其中也包括娜塔丽亚。这女人忸怩作态,假装生病,玉体违和……①说良心话,你果真爱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吗?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就听听我这一次忠告吧!我这个人嘛,实际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别再胡闹了。不要结婚。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对你没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嫌少吗?比方说,我这个人,本质当然不坏,可我还是碰巧欺骗过几个做老公的,而那几位,上帝作证,哪一点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总该还记得咱们巴黎的好朋友伯爵吧?千万别相信女性的所谓忠诚。谁对这等事儿处之泰然,谁就幸福。而你呢?你有着热烈、多疑、沉思的性格,连带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发,一心想一头栽进婚姻的深渊中去吗?……"   ①原文为法文。   "谢谢你好心的劝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该知道有这么一句格言:摇着别人婴儿的摇篮,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着瞧吧!"柯尔萨可夫笑着说,"但愿你日后不必用行动在实际上、在字面上证实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间房子里谈话正热烈地进行。   "你会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说,"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样。"   "那你自己来评判吧!"执拗的兄弟反驳说,"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这儿探望,已经两个星期了,而至今没有见到未婚妻。临了他可能会想,生病是假的,我们不过在拖时间,为的是设法摆脱他。沙皇又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三次打发人来探听娜塔利亚的病情了。你要怎么办随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争吵。"   "天呀!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至少也得让我事先张罗一下,好让她跟他见面。"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厅。   "谢天谢地!"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危险已经过去了。娜塔利亚好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把这位贵客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太不客气的话,我就立刻带你上楼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尔萨可夫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表示庆贺,请他别为难,说是他有事要马上离开,说完立即跑进前厅,不让主人送他。   与此同时,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匆忙打点病人,以应付与这个可怕的客人的会见。她进到闺房,在床沿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娜塔莎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门就推开了。   "谁进来了?"娜塔莎问。   老太太瞠目结舌。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掀开帐子,冷冰冰地看着病人并且问她,她感觉怎样。病人想对他笑一下,但笑不出来。父亲严厉的目光逼人,她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她似乎觉得,有个人站在她枕头边。她使劲抬起头来,突然认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间,一切她都记起来了,来日的恐怖全都展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惫不堪的躯体无力反映出明显的震惊。娜塔莎的头重新落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轻轻走出闺房,只有丫头还留下,依然坐到纺车旁。   可怜的美人儿睁开眼睛,床边看不见一个人。她把丫头叫到面前并打发她去叫侏儒。恰好这时一个溜圆的老娃娃象个球一样滚到她的床边。这个名叫燕子的侏儒适才轻快地飞动着两条短腿,尾随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与伊卜拉金姆之后,上了楼,怀着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闪在门背后。娜塔莎见到她,把丫环支开。侏儒便在床边小板凳上坐下。   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细精精的躯壳内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预一切,通晓一切,为一切事情奔忙。她会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计赢得主子的欢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个宅子里的奴仆们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听她的告密、诉苦和鸡毛蒜皮的请求。塔吉雅娜时不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娜塔莎则对她无限依恋,把自己的一切思虑,把十六岁少女的心灵的一切活动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许配给黑人,你知道吗?"娜塔莎说。   侏儒叹了口气,她满布皱纹的脸更皱了。   "没有希望了吗?"娜塔莎继续说,"难道爸爸不可怜我吗?"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难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护我吗?"   "不,小姐!你生病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伙儿都迷住了。老爷对他五体投地,公爵老是唠叨着他。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可惜是个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怜的娜塔莎直叹气。   "别难过,我的小美人儿!"侏儒说,吻她软绵绵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锁在屋里。听说黑人阔得很哩!你们的家就好比斟得满满的一杯酒。过起日子来,真会象唱歌一样称心啦!"   "可怜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说,说得那么轻,以致侏儒听不见而是猜出了这句话。   "呵,呵,小姐!"她说,机密似的压低嗓门,"如果你对那个火器近卫军的孤儿想得少些,那你发高烧讲胡话的时候就不会唤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   "怎么?"惊恐的娜塔莎说,"我说胡话叫过瓦列里昂的名字吗?爸爸听到了?生气了?"   "有过这种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请求他不要把你嫁给黑人,那他会以为,瓦列里昂就是祸根。没有法子了!服从父亲的意志吧!而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娜塔莎不再反驳一句。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她心头的秘密。这一点非常厉害地推动了她的头脑。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礼之前。这个念头安慰了她。她把虚弱悲惨的灵魂交给命运去摆布。 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屋子里,从穿堂往右有一间开个小窗的狭小的斗室。斗室里放一张床,床上是绒布被子。床前摆一张云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蜡烛,搁着打开的乐谱。墙上挂一件陈旧的蓝色军服以及同样陈旧的一顶三角军帽,帽子下边三颗钉子钉一幅板画,画着骑在马上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长笛的声音在这寒伧的住所里响了起来。这间斗室的孤独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师,头戴小尖帽,身穿中国式睡袍,正无可奈何地排遣着隆冬漫漫长夜的烦闷,吹奏着令他忆起青春快活时光的古老的瑞典进行曲。这种操练业已两个钟头了。瑞典人收起长笛,放进匣子里,开始脱衣。   这时,他的门闩被打开,一个穿军服的漂亮年轻人走了进来。   吃惊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古斯泰夫·亚当梅奇。"年轻的访问者用亲切动人的声音说,"你不记得那个小孩了吗?你教过他瑞典军操,你跟他用儿童玩的小炮射击,差点把这间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记得了吗?"   古斯泰夫·亚当梅奇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哎!哎!"终于他叫了起来,拥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来,谈谈!"①   ①这位瑞典人俄语说得不好,语音不准,语法有错。 书信小说 一 丽莎致萨霞亲爱的萨辛卡   你一定很惊讶,我下乡去了。我这就赶忙开诚布公向你解释一下。寄人篱下一直令我痛苦。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自然把我跟她的侄女一视同仁地进行教育。但是,在她家里,我终归是个养女,你不能够想象,跟这"养女"称呼相关联的许许多多琐琐碎碎的屈辱。许多事情我得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此同时,我的自尊心总常常发觉极细小的疏忽的影子。把我跟公爵小姐一视同仁看待这件事本身。对我就是个包袱。我跟她一道去参加舞会,打扮得一模一样,见到她脖子上不曾戴上珍珠项链,我黯然伤神了。我知道,她不戴项链仅仅是因为不要跟我有所不同。这种良苦的用心侮辱了我。我想,难道别人不会以为我这是妒忌或者象是娃娃式的小心眼吗?男人们跟我们交往,不管如何彬彬有礼,却时时刻刻刺伤我的自尊心。冷冰冰或者热呼呼,在我眼里都是对我不尊重。一言以蔽之,我是个极为不幸的生灵。我的心,本来是柔温敦厚的,却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你留神过没有呢?凡是养女、远亲、陪伴女人等等出身的姑娘,大都成为下贱的奴婢或者是讨厌的怪物。怪物我倒是尊敬的,并真心原谅她们。   大约三个礼拜前,我接到我可怜的祖母的一封信。她抱怨她太孤独了,叫我下乡去回到她的身边。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不容易请求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允许我离开,而我却必须保证冬天再回彼得堡。不过,我不打算履行自己的诺言。祖母非常高兴。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我会回去的。她老泪纵横,深深感动了我。我由衷地爱她。她曾经在上流社会生活过,保留了许许多多当时殷勤亲切的风范。   现在我到家了。我是一家之主——你不会相信,这给我带来多么真实的快乐。我马上习惯了农村生活。舍弃奢侈的享受,在我一点也不为难。我们的村子可真好啊!山上一栋古老的房子,花园,湖泊,松林,这一切,秋冬季节显得有点儿凄凉,但随后就是春夏,那该是地上的天堂了。邻居很少,我还没有跟任何人相见。我喜欢孤独,实际上就好似你的拉马丁①的哀歌中所说的一样。   给我回信,我亲爱的!你的信对我将是很大的慰藉。我们那些舞会、那些熟人怎样了?虽然我成了个隐士,但我并未完全脱离这个尘世的纷扰——关于它的消息我是感兴趣的。   于巴甫洛夫斯克村   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十九世纪法国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 二 萨霞的回信亲爱的丽莎   你下乡去了,你想想我是如何地惊讶!那天我只见到奥尔加小姐一个人。我想你大概生病了。那时我不相信她的话。但第二天我收到了你的信。亲爱的!祝贺你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你喜欢它,我听了非常高兴。你对已往的境遇的怨言令我感动得流泪。我觉得,那些怨言太苦涩了。怎么可以把自己跟养女以及陪伴女人相提并论呢?大家都知道,奥尔加的父亲完全受你父亲的庇荫,而他们的友谊是那样纯洁,好似亲兄弟一般。看来过去你对自己的命运是满意的。我从没想到你会那样容易动气。你得承认:你匆匆离去,是不是还有另外的不便告人的理由呢?我怀疑……但你对我太见外了。   这种背地里的猜测我怕会使你生气的。   关于彼得堡还有什么可告知的呢?我们还住在别墅里,但大伙儿几乎都离开了。舞会还要过两个礼拜才举行。天气很好。我经常散步。近几天常有客人来我家吃饭。有个客人问到有没有你的消息。他说,你不在了,舞会就好象一架钢琴断了一根弦——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我总相信,你这次异想天开的隐居时间不会很长。我亲爱的!回来吧!不然这个冬天我没有人可以交换我那些无辜的观感了,也没有人可以奉献我发自内心的短诗了。原谅我,亲爱的!你好好想想,回心转意吧!   于克列斯托夫岛 三 丽莎致萨霞   你的信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令我生动地回忆起彼得堡。我觉得,我正听见你在说话哩!你老猜测,多么可笑啊!你怀疑我产生了某种深刻的、隐密的感情,即某种不幸的爱情,不是这样吗?你放心吧!亲爱的,你错了。我之所以象个小说中的女主角,只是因为我住在偏僻的乡下并且象克莱丽莎·哈娄①那样倒茶罢了。   ①克莱丽莎·哈娄为英国作家理查生(1689-1761)的小说《克莱丽莎·哈娄》中的女主角。    你说,今冬你将无人可以交换你的讽刺性的观感。那么,我们写信干什么?给我写信,把你观察到的一切告诉我。我再重复一遍,我根本不曾抛弃社交界,有关它的一切我都是感兴趣的。为了证实这一点,请你来信告诉我,那个认为舞会上缺了我就很遗憾的人是谁?是不是咱们可爱的话匣子亚历克赛·P?我相信,我猜中了……我的耳朵永远听他吩咐,只要他说其所当说。   我跟××一家相识了。那家做父亲的谈笑风生,慷慨好客。母亲是个胖乎乎的、快活的女人,一个纸牌迷。女儿是个身材姣好、性情忧郁的姑娘。她十七岁,在言情小说与清新空气之中长大成人。她整日价在花园里或者田野上溜达,手里捧着一本书,身边围着一群狗。她谈天气象唱歌,请客人尝果酱则面带深情。在她那儿我找到了满满一柜子小说。我打算全读一遍,已经从理查生开始了。为了有可能读完名噪一时的克莱丽莎,就应当住在乡下。我有幸从译者前言开始,看到前言里说,虽然前三部有点儿乏味,但在后三部里,读者的耐性可以完全得到报偿。我于是鼓起勇气读下去,我读了一卷,又一卷,第三卷,终于翻到第六卷,枯燥呀!我没气力了。好!我想,现在该是报偿我的劳动的时候了。怎么样?读到克莱丽莎死了,罗夫拉斯死了,小说完了。每一卷有两部,我不曾发现从枯燥的前六部到有趣的后六部有什么过渡。   读理查生的小说使我获得沉于冥想的方法。祖母跟孙女的理想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呢?罗夫拉斯跟阿道尔夫之间有何共同之处呢?与此同时,妇女的作用没有变。克莱丽莎除了文绉绉地行屈膝礼之外,其他的一切与最新小说中的女主角毫无二致。这是不是因为男性的爱好随时尚与瞬息即变的公论而转移,而女性的爱好则以永恒的情感与天性为基础呢?   你看,我又象平日一样跟你说个没完没了。但愿你不讨厌笔谈。希望你给我写信要尽可能经常,尽可能写得长。你想象不到,在乡下等待邮差来的日子意味着什么。等待开舞会的心情怎能跟它相比? 四 萨霞的回信   你错了,亲爱的丽莎!为了安抚你的自尊心,我得告诉你,P根本没有注意你走了。他缠住了贝兰夫人。她是刚来的一个英国女人。她跟他形影不离。她用天真的惊讶回答他的问话,时不时轻音细气叫一声:哎哟!而他便喜欢得要命。你要知道,从我这儿打听你的情况、全心全意怜惜你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一贯的崇拜者弗拉基米尔。你该满意了吧!我料想,你一定满意。按照我平素的习惯,我斗胆设想,不须我指明,你也猜到了一定是他。说正经的,他对你非常倾心哩!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带他远走高飞。不是吗?他是个很好的未婚夫……为什么你不嫁给他?那你将住在英吉利沿江大道,每逢星期六就开晚会,每天早上坐车到我家叫我一起去。逗趣逗得够了!来这儿吧!我的安琪儿,嫁给弗拉基米尔!   三天前在K家开了舞会。来的人一大堆。跳舞直到早晨五点。K.B.女士穿戴十分朴素,雪白绉纱的小小的连衫裙,甚至不镶花边,而头上和脖子上却戴着价值五十万的钻石,如此而已!Z女士跟往常一样穿戴得滑稽可笑。她从哪儿弄来这套行头?她的连衫裙上面缝上一些玩意儿,那可不是鲜花,而是一兜兜干蘑菇,我的安琪儿!这堆蘑菇是不是你从乡下打发人送给她的?弗拉基米尔没来跳舞。他休假去了。C家小姐们参加舞会来了(大概首先到场),不跳舞傻坐了一通晚,最后才离开。年长的那位C小姐,看来搽了胭脂——该是这么办的时候了……舞会开得很成功先生们对晚宴不甚满意。要知道,他们永远总是对某些事物表示不满的。我很快活,虽然我跟一位讨厌的外交界的先生跳了一场科奇里翁舞。此人天生蠢笨,再加上从马德里带来的漫不经心。   我的心肝!我得感谢你给我讲解了理查生的作品。现在我对这个作家有所理解了。我不指望读他的大作——我缺乏耐性。在瓦尔特·司各特①的作品里,我也找出了多余的文字。   ①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    顺便告知·叶琳娜H跟伯爵L的恋爱史要收场了。他垂头丧气,而她则趾高气扬,结婚已成定局。原谅我,我的美人儿!对我今日这一篇废话你满意吗? 五 丽莎致萨霞   我亲爱的媒婆!不!我不想抛开农村回到你们中间去结婚。我坦白承认:我喜欢弗拉基米尔,但我从来没有打算嫁给他。他是贵族,而我是个温和的民主派。我要象个小说中真正的女主角那样赶紧为自己辩护并高傲地指出,就出身来说我属于我国最古老的贵族,而我的骑士是大胡子百万富翁的孙子。你知道我国贵族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弗拉基米尔是个社交场中的人物,他可能喜欢我,但他不会为了我而牺牲一个有钱的新娘以及有利可图的联姻。如果到某个时候我要出嫁,那我将挑选本地的某个四十来岁的地主。他经营他的糖厂,而我就管理家务——那我就幸福了,不上K伯爵家跳舞,也不会有英吉利沿江大道的住宅里星期六的忙碌了。   我们这儿已经是冬天了。在乡下这是一件大事。它全盘改变了生活方式。形单只影的散步结束了。小铃铛响了起来,猎人们驾起雪橇飞奔,带着一大群猎狗。第一场雪下过以后,一切变得更明朗,更欢畅。这我一点也不曾料到。我原以为,在乡下过冬会使我害怕。但是,世上的一切总会有它好的一面。   我很快就结识了××家的玛申卡,立即爱上了她。她身上有许多美好的、独特的东西。无意间我得知弗拉基米尔是她的近亲。玛申卡不见他的面已经有七年了,但对他钦佩不已。他在她家里度过了一个夏天,玛申卡不断地讲述他当时生活起居的一切细节。我读过她的小说,在书页上看到弗拉基米尔不少的眉批,铅笔写的字迹很模糊——可以看出,他当时还是个大婴孩哩!书中的思想感情使他惊叹不已,而现在他一定会觉得非常可笑的吧!这至少显示出此人有一颗新鲜的、敏感的心。我读了很多的书。你想象不到,1829年读775年写的小说,感觉是如何古怪呵!仿佛我们从自己的客厅走进了墙壁糊满花缎的古代的殿堂,在锦缎绒椅上坐下,见到四周尽是稀奇古怪的衣裳,但同时又是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们认出了那是舅舅们和外婆们,但一个个都变得年青了。这类小说,除了这一点,大都没有别的什么可取之处。故事颇有趣,情节巧安排,错综复杂。但是别里库尔尽讲歪道理,夏绿蒂答话驴唇不对马嘴。一个聪明人可以事先拟好提纲,事先定好性格,然后修饰文句,堆砌荒唐,找补几处欲言而不露底的惊人妙语——于是乎一部富有独创精神的妙不可言的小说便问世了。请把我这个意思告知忘恩负义的P先生。跟英国女士恳谈,耗费的聪明才智已经够多了。请他照老花样绣出新的图案来吧!让他在小小的画框里展现他所熟悉的社交界众多的人物和一个场景给咱们瞧瞧吧!   玛莎熟知俄国文学。一般说来,这儿注重文墨,较彼得堡尤甚。这里大伙儿读期刊杂志,积极介入杂志上的论战,轮番站稳对立双方的立场,哪位可爱的作家受到围攻,他们就为他鸣不平,破口大骂。现在我才了解,为什么乡下小姐竟然如此爱上了维晋姆斯基①和普希金。她们是这两位作家的真心诚意的读者。我曾经翻阅了一下这类杂志,拿起《欧罗巴信使》的批评文章来读。但这类文章的油头粉面和奴仆作风令我作呕,真好比眼见一个中学生老气横秋地训斥文章太缺德与格调低,而这些文章咱们都读过了,咱们可正是圣彼得堡心明眼亮专爱挑剔的角色哩!……   ①维晋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 六 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我不能再隐瞒了,我急需友谊的援助与忠告。那个人,我逃避他,害怕他象灾难,他就在这儿,弗拉基米尔。我怎么办?我头脑昏昏,不能自个儿作主。看上帝的情面,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告诉我一切……   去年冬天你觉察到,他总是纠缠我。他不到我家里来,但我们到处碰面。我对他态度冷淡,甚至不予理睬,可终究是枉然。我怎么也脱不了身。在舞会上他总是能找到我身旁的座位,在散步时我总是碰见他,在剧院里他的手镜总是对准我坐的包厢。   开初,这些迎合了我的自尊心。很可能,这点我过分让他觉察到了。他每时每刻给自己攫取新的权利,每每向我倾诉他的感情,时而嫉妒,时而抱怨……我惊恐地想:这一切会产生什么结果呢?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承认,他已经抓住了我的心。我离开彼得堡,心想在灾祸降临之初就从此逃避它。我有决断和信心,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聊以安抚自己的心灵。想他的时候我开始较为心平气和了,不那么伤心了。突然,我又看见了他。   我又看见了他。昨日是玛申卡的妈妈的命名日。我到她家去吃午饭,走进客厅,见到一群群客人和一件件枪骑兵军服。女士们将我团团围住,我跟他们一个个亲了一下。对谁也不在意,我在女主人身边坐下来,一看,弗拉基米尔就在眼前。我愣住了……他对我说了几个字,满腔柔情,衷心喜悦的样子。我想掩饰心头的慌乱或暗喜,已经没有了气力。   大家入席。他坐在我对面。我不敢抬头看他,但我看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不大开口,心事重重。如果在别的时候,许多事情会引起我的关注的,比方说,大家都想招惹新来的近卫军军官的兴致啦!小姐们心绪不安啦!男人们太不机灵啦!他们说了笑话自己又哈哈大笑啦!此外,客人对此却保持礼貌周全的冷漠或竟然完全不予理睬……午宴刚罢,他走到我面前。我觉得,我得对他说几句话才好。于是我问他,问得很不得体:他下乡来是要办事吗?   "我下乡的确是想办一件事,这件事将决定我一辈子的幸福。"他低声回答,立刻走开。他坐下跟三个老太太玩波斯顿牌(其中一个是我祖母)。我也走开,上楼去找玛申卡。在那儿我推说头疼,一直躺到傍晚。实际上,我的状况比生病还要坏。玛申卡没有离开我。她对弗拉基米尔爱慕得很哩!他将要在她家里住一个月,或者更久。她将每天跟他在一起。她一定爱上了他——但愿天公作美,他也爱上她才好。她身材匀称,性格古怪——男人要的正是这个。   我怎么办,亲爱的?这儿我无法摆脱他的追求。他已经把我祖母弄得神魂颠倒了。他会到我家里来的,将会再来一番表白叹息和指天誓日,那将产生什么结果呢?他将赢得我的爱情,逼得我承认爱他,然后,他必生异心,心下琢磨结婚不上算,找个恰当的借口逃走了事,把我扔下不管。而我呢?……多么可怕的前途!看上帝的情分,请你伸出救援之手:我要沉下去了。 七 萨霞的回信   袒露胸怀往往减轻心头的重负。你早该这么办了,我亲爱的!你不愿承认,而我早有洞察:你爱上了他,他爱上了你——这有什么不好?添福添寿!你真是具有从鬼才知道的什么角度看问题的莫大的天才。你偏偏要招灾惹祸——小心别有求必应啰!你为什么不嫁给他?有什么不可克服的障碍?他家富,你家穷——这不足挂齿。他有钱,是你们两个人的钱,你还要什么?他是贵族,而你,就出身和教养来说,难道不也是名门闺秀。   前不久掀起了关于上流社会妇女问题的一场争论。我得知,P先生有一次宣称他拥护贵族,因为贵族鞋袜穿得较好。   因此,你从头到脚都算个贵族,这还不明显吗?   原谅我,我的安琪儿!你动人的来信使我发笑。弗拉基米尔下乡只是为了看你。多么可怕呀!你会毁掉,你哀求我给你忠告。这样,你不成了小说里的乡下女主角了吗?我的忠告如下:赶快结婚,就在乡下教堂里举行婚礼,然后到我们这儿来,在C的私家舞台上扮演福尔纳琳娜这个角色。你的那位骑士的行为确实使人感动。当然,古时候恋人为了美目盼兮,会跑到巴勒斯坦去打仗三年,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人居然走出彼得堡旅行五百俄里,只是为了与他心灵上的女皇相见,那可真不简单啦!弗拉基米尔值得嘉奖。 八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请劳驾散布一个谣言,说是我病得要死了,打算去死并尽可能保持体面。我下乡已经两个星期,不知不觉光阴似箭。我讨厌彼得堡的生活,逃避它休息一下。如果是个从苦修室里放出来还俗的小修女或者是十八岁的宫廷侍从不喜爱农村,那倒情有可原。彼得堡象前厅,莫斯科象闺房,而农村则好似书斋。一个正派人必须走过前厅,很少窥伺闺房,而在自己书斋里坐下。我也这么办。我要退伍,结婚,回到萨拉托夫乡下去。地主的名称就是我的职务。管理其生计完全依靠我们的三千个农奴,比指挥一个排或者缮写外交照会有意义得多……   把我们的农民扔下不管,这种漠然置之的态度是不可饶恕的。我们支配他们的权力越大,对他们的责任就越多。我们把他们扔下不管,听凭总管去鞭笞和压迫他们,也盗窃我们。我们过日子花费的是将来的收入,我们会破产。老之将至,穷困和麻烦跟着就来了。   这就是咱们贵族迅速衰败的原因。祖父阔绰,儿子穷酸,孙子要饭。古老的姓氏一钱不值。新的姓氏发旺了,到第三代又重新沦落。各种社会阶层互相融合,没有一个姓氏不知其始祖。这种政治唯物主义将引向何方?我不知道。但该是不让它得逞的时候了。   我永远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贬低历史上有名望的门第。我们这儿谁也不尊重他们,包括他们的后代。那些为人民留下丰功伟绩的人,看看人民是如何"骄傲"地回忆起他们的吧!比如,公民米宁和波热尔斯基公爵①。波热尔斯基怎么样?公民米宁是个什么东西?有一个古俄罗斯的侍臣,叫做波热尔斯基公爵,还有一个全国选举出来的人名叫公民米宁罢了。祖国甚至淡忘了拯救者的真实姓名。历史对咱们并不存在。可怜的民族!   敕封贵族不能替代血统贵族。贵族家谱应当作为人民的历史回忆录。但是,陪审员之子有何家谱可言呢?   我说偏袒贵族的话,并非想冒充英国勋爵。我的出身,虽然我不为它感到害臊,却不曾赋予我类似的权利。我同意拉布吕耶尔②的一句话:"对自己出身表示蔑视,这在暴发户中间是可笑的,而在贵族中间是可鄙的。"   ①米宁(?-1816),波热尔斯基(1578-1642)十七世纪波兰和瑞典第二次入侵俄国时俄国义勇军的两位领导人。   ②拉布吕耶尔(1654-1696),法国作家,《性格论》一书的作者,此处所引文句并非拉布吕耶尔所写,实为普希金自拟。    这些都是我住在别人的村庄里,眼见地方小贵族在经营农业的时候想到的。这些先生不服公务,自己动手管理小小的田庄。我承认,但愿上帝让他们倾家荡产,象我这类人一样。多么横蛮不化呵!对他们说来,作家冯维辛①的时代尚未过去。在他们中间,普罗斯塔可娃们和斯科吉宁们②正春风得意哩!这种情况跟我目下正住他家的亲戚倒不相干。他倒是个好人,他夫人也是个好人,女儿也是个好姑娘。你看,我也变成个好人了。真的,自从下乡以来,我变得与人为善和待人宽厚了,这是由于宗法制生活的影响和丽莎在此所致。没有她我的确会枯燥死了。我来这里本想劝她回彼得堡。我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颇为壮观的。那天是我姑母的命名日。客人都来了。也来了丽莎——她见到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可能不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她。至少我尽力让她觉察到这一点。在这儿,我的成绩超过了我的期待(那是意味深长的)。老太太们热烈欢迎我,小姐们把我吹捧上了天,"因为她们是爱国者。"男人们对我的懒散的阔绰气派③极其不满。咱们这种气派在这儿还是新玩意儿。因为我极其彬彬有礼和举止端庄,他们就更加气急败坏。他们不可能理解,究竟我有哪一点厚颜无耻。但他们却认定我是个无赖。再见!咱们那些朋友在干什么?你全心全意的仆人④。   来信请寄××村。   ①冯维辛(1745-1792),俄国讽刺作家。   ②普罗斯塔可娃和斯科吉宁是冯维辛的讽刺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人物。   ③原文为法文。   ④原文为意大利文。 九 朋友的回信   你托付的事已经办妥了。昨晚我在剧院里放风,说是你得了神经狂乱症,大概一命归天了。因此,在你尚未活转来以前,请老兄好好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吧!   你有关经营农庄的道义上的思虑令我为你高兴。那才好哩!   做老公的没有恐惧,不怕非难,   虽然他不是伯爵,不是大公,更不是国王①   地主的地位我认为是最可羡慕的。   ①封建贵族库西家的箴言。原文为法文。   官衔在俄国是最为必要的,起码对于驿站来说便是如此,没有官衔你就休想弄到马匹……   我这儿放笔纵谈严肃的讨论题去了,全然忘记了你目前无暇及此——因为你的心被丽莎占住了。冒充采花贼,跟女人们周旋,看来是你的宏愿。行不得也!这方面你大大落后于时代了,你会变成1807年近卫军中那个声音嘶哑的家伙。   这暂时还是小缺点,很快你会变得比T将军更加招人耻笑了。趁早习惯于成熟年龄的严肃作风,自愿放弃即将凋谢的青春,那岂不更好?我知道,我这种规劝你听不进耳,但我的职责在此。   你的朋友都向你致敬,并且非常痛惜你过早的夭折。顺便告知,你过去的女友,从罗马归来,钟情于教皇。这多么切合她的性格,也应使你如何大吃一惊的吧!你不来跟上帝的奴仆的奴仆①竞争一下吗?那倒有点切合你的性格。我将天天等待你的回音。   ①原文为拉丁文。 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决是完全不公正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大大落后于时代了,落后了足有十年。你的严肃的思辩性议论属于1818年。那时严峻的条规与政治经济学很吃香。那时我们进了舞厅无须摘下佩剑,跳舞被目为不礼貌并且我们没空跟女人相周旋。我有幸禀告阁下,目前这一切已经变了。法国卡德里舞已经代替了亚当·斯密,每个人尽力追逐女人和寻欢作乐。我追随时代的风尚,而你却原封未动。你是个过时的角色①,一段呆木头。持反对派立场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这便是你的夙愿。但愿Z女士把你引上正道。我要把你奉献给她那梵蒂冈式的风骚。至于我,完全沉溺在长老式的生活中间:晚十点钟上床睡觉,跟本地地主们在初雪的原野上奔驰;跟老太婆们玩波士顿牌,赌一个子儿的输赢,输了就发脾气。我跟丽莎天天见面,每时每刻益发钟情于她。她身上有许多诱人之处。待人接物温良娴淑,端庄得体,富有彼得堡社交界女性的魅力,同时,她又生气勃勃,谦虚谨慎,生性慈悲(正如其祖母所说)。她的谈吐没有一丝儿刺耳的、残忍的调子。强烈的刺激不会使她皱一皱眉头,不象小孩子吃大黄。她倾听并且思考着——这是咱们的妇女少有的品格。女士们,甚至逗人怜爱的女士们的理解力之迟钝和思想之不干净常常使我吃惊。意在言外的笑话,最富诗意的谈心,常常被她们当成下流的挖苦话或者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在此情况下,她们扮出的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着实令人可憎,即令最狂热的爱情也会退避三舍了。   ①原文为法文。   这种心境在我跟叶琳娜相处时体验到了。当时我正发狂地爱上了她。我向她说了几句柔情脉脉的话,她却以为冒犯了她并向她的女友诉说我的不是,这使我彻底失望了。我这儿除了丽莎之外,为了消愁破闷,还有一个玛申卡。她很可爱。这些姑娘是在苹果树下与干草堆中间长大的,在保姆与大自然的怀抱里受的教育。她们比那些结婚前顺从母亲、结婚后顺从丈夫、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美人儿要可爱得多了。   再见,我的朋友!社交界有什么新闻吗?请向大家宣布:我到底着手写诗了。前两天我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肖像题了诗句(为此丽莎轻微骂了我一顿)。诗曰:   象真理一样愚蠢,象美德一样无聊。   倒转过来,岂不更好:   象真理一样无聊,象美德一样愚蠢。   两种说法都象个思想。求求审定这第一行诗句,而今而后,把我当成一个诗人吧! 亡人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小说集   普罗斯塔柯娃太太:   先生!他可从小就爱听故事。   斯科季宁:   米特罗方就象我。 《绔裤少年》①   ①《绔裤少年》为冯维辛(1745-1792)所写的喜剧。 出版人小引为了伊·彼·别尔金小说集出版的事,我们操劳已毕,现在特将此书呈献于读者之前。趁此机会,我们切望简短陈辞,介绍已故作者的身世行状,这么做,或许可以稍稍满足祖国文学爱好者正当的好奇心吧!为了这事,我们曾经探访过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近亲兼继承人玛利亚·亚历克谢耶夫娜·特拉费林娜;然而,深感遗憾,她不能提供有关作者的任何情况,因为她与作者平生未谋一面。她建议我们去咨询一位可敬的先生,因为那位先生是伊凡·彼得洛维奇生前友好。我们听从了她的意见,去信向那人求教,果然收到他一封回信,如获至宝。现将这封信移录如下,不作任何更动,不加任何诠释。这封信实在是真挚友谊与卓识宏论的珍贵纪念品,也堪称极翔实的传记材料。   尊敬的××先生:   阁下本月十五日来函鄙人已于二十三日奉读,敬悉先生意欲详细了解我真诚的亡友兼近邻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生卒年月、职务、家庭状况以及经营何业、性情如何等项。能有此机会遵足下之命,鄙人深感欣幸,兹将亡友平日谈吐以及鄙人私下之观察一一奉告,尽力追思,以不负亡友在天之灵而已!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于公元一千七百九十八年诞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诚实高尚的人。他父亲、准校彼得·伊凡诺维奇·别尔金与特拉费林家的女公子彼拉盖雅·加夫里洛夫娜结鸾凤之好。虽家境清寒,但量入为出,持家有方。他儿子于本村教堂执事处发蒙受业。多亏可敬的老师的教导,门生学业精进,潜心阅读,于俄国文章之道尤深有兴致。公元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伊凡·彼得洛维奇从军服役,入某猎击步兵团(其番号我已忘记),直至一千八百二十三年。父母几乎同时下世,他因而解甲归田,返回祖居戈琉辛诺村。   伊凡·彼得洛维奇接管田产后,由于他少不更事以及心慈手软,短期内即将他的田产放弃不管,他父亲苦心订立的条规也废弛殆尽。原有一名村长,为人不苟且,颇干练,因而遭致农夫们的忌刻(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别尔金竟然把他撤换,反而将田户交付女管家执掌,因为她擅长讲述奇闻趣事以博取他的信赖。这个老妇人竟不能识别二十五卢布与五十卢布的钞票,愚鲁之甚可知!她还是全村孩子的教母,农夫们根本不怕她。农夫选举的村长,尸位素餐,与他们狼狈为奸蒙骗东家,以致伊凡·彼得洛维奇不得已乃废除劳役制,而代之以少量代役租。更有甚者,农夫们目睹东家软弱可欺,从而得寸进尺,头年即借故要挟减租,次年三分之二的田租尽以核桃和越桔来代替,即此亦拖欠不缴。   鉴于鄙人本是伊凡·彼得洛维奇亡父生前好友,窃以为理当向他进行规劝,因而多次挺身而出,以恢复业已废驰的旧秩序为己任。一天,鄙人特为此造访他家,令他取出账本,召来骗子村长,当面动手清查账目。少东家始则全神贯注,低首下心从一旁观看;继而按账面核对,发觉近年家禽家畜数目锐减,而农夫生齿日繁,伊凡·彼得洛维奇对此初步核算即心满意足,不再细心倾听了!当我正言厉色逼问骗子村长、迫使他慌恐以至哑口无言的时候,忽闻鼾声大作——伊凡·彼得洛维奇已经颓然坐椅,竟沉沉入梦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干预他的家政,一任其归于全能之上帝是问。   我与他的友好往来并未因此事而中断。虽然,此人与贵胄子弟辈有共通的弊病与不可救药的惰性,实不免为他痛心疾首,然则,平心而论,能不爱如此忠信敦厚的少年吗?伊凡·彼得洛维奇也敬老尊贤,爱我甚笃。虽然,我与他,一老一少,嗜好相左,志趣各异,性情不一,而日日相见甚欢,闲话家常,直至他英年殒殁之日!   伊凡·彼得洛维奇生活俭朴,未尝放浪形骸之外,也从不沉溺于杯中物(这是我区罕见奇迹);见妇人虽缱绻眷恋而不能自已,然天赋腼腆,绰约若处子①。   ①本有一段风流韵事,此处恕不刊载,因其实为赘疣。请读者释怀,此事决不能玷污伊凡·彼得洛维奇清白声誉(原注)。   足下来函中所列举的小说数篇而外,伊凡·彼得洛维奇还留有大量手稿于人间,一部分尚保存舍间,另一部分则为女管家所消灭,派作各项家用去了。去冬厢房糊窗,即用去他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一部。足下所列举的短篇小说数篇,是他初试锋芒之作。这数篇小说正如伊凡·彼得洛维奇自己所说,全都以真人真事为本,以从各色人等耳食之言为据①。人物姓名为作者杜撰,村落则借用四邻各庄之名,因而鄙人的田庄也于某处提及。这种办法,并非恶意,实在是因为他的想象力过分贫弱。   ①实际上,别尔金先生手稿中,每篇小说均注明:"从某处某人获悉(官阶、头衔以及姓名打头字母均记录在案)。兹抄录如次以供猎奇好事者:《驿站长》为九等文官A·A·H所讲述,《射击》为中校B·C·D所讲述,《棺材老板》为店小二E·B所讲述,《暴风雪》与《小姐》为F·B·T姑娘讲述(原注)。   一千八百二十八年,伊凡·彼得洛维奇偶感风寒,乍冷乍热,遂致沉疴,县医官虽为之多方抢救,然药石无功,竟溘然长逝了!(县医官本医道高明,尤其擅长医治痼疾如老鸡眼之类)。他归天之时,仿佛长眠于我怀抱,年仅三十,安葬于戈琉辛诺村双亲墓旁。   伊凡·彼得洛维奇中等身材,双目灰褐,须发淡黄,鼻子端正,面色苍白而清瘦。   足下见察,有关亡友及近邻的身世行状、职业、性情以及仪表风采我极力追忆,已尽于上述。足下如有意将此信公之于众,则鄙人有言在先,恳请万勿引用真实姓名为盼,鄙人虽极珍重与爱戴文人学士,然窃以为引用真实姓名毫无必要,且与我年岁不相宜。 ××启 一千八百三十年一月二十六日 于涅纳拉多沃村。   珍重作者挚友的愿望是我们的责任,为提供这分材料,特向这位先生深致谢忱。敬请读者珍视此信中所流露的深厚情谊与慈悲心肠。 亚·普希金识 射 击   我们开枪了。   巴拉敦斯基①   我发誓有权按决斗规则打死他。 《野营之夜》②   ①巴拉敦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这句诗引自他的《舞会》。   ②《野营之夜》为俄国作家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的中篇小说。 一   我们驻扎在××小镇。军官的生活是大家都熟悉的。早晨上操,骑术训练,然后上团长家或犹太人开的小饭铺吃午饭,晚上喝酒打牌。在××镇没有一家大门敞开招待宾客的府第,也没有一个待字的女郎,在这儿,除了一件件戎服,再也休想看到别的了。   属于我们圈子的,只有一个人不是军人。他三十五岁左右,因此我们把他当成长者。阅历使他在我们面前拥有许多优点,再加上他平素脸色阴沉,性情冷峻,言辞尖刻,因而他对我们年轻人的头脑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他的身世蒙上了某种神秘色彩,他似乎是俄罗斯人,但又取了个外国名字。他曾经当过骠骑兵,甚至也走过好运;他被迫退伍并住在这贫穷的小镇上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在这儿,他过的日子很清贫,同时又挥霍无度:一贯步行,着一身穿旧了的黑礼服,但他的家却座上客常满,招待我团全体军官。不错,餐桌上只有一个退伍老兵所烹调的两三道菜,但香槟酒却象小河一样够你喝的。谁也不清楚他的身分和财源,但谁也不敢问他。他有不少藏书,大都是兵书,也有小说。他乐意借给别人阅读,从不索回,他借书也从不归还原主。他的主课便是开手枪打靶子。他房间里,四壁弹痕累累,象是蜜蜂窝。各种类型的手枪收藏极其丰富,这倒是他住的这间陋室里唯一的奢侈品。他枪法高超,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他想要从某人帽子上一枪把苹果打下来,我团谁也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脑瓜搁在他面前。我们常常谈论决斗。西尔兀(我就叫他这个名字)从不参与这种谈话。如果有人问他决斗过没有,他只干巴巴地回答,决斗过,详情不再细说,可见他是讨厌这类问题的。我们猜度,他良心上一定压着他那可怕的枪法的不幸的牺牲品。不过,我们从没怀疑他会胆小,有些人,其相貌神采令人一看就会消除了上述的怀疑。一个意外的事件使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一天,我们十来个军官在西尔兀家吃饭,照往常那样喝酒,就是说灌了许多。饭后我们便请主人做庄打牌。他推辞了好久,因为他几乎从不赌博。终于他吩咐拿来纸牌,往桌上倒出五十个金币,坐下便发脾。我们围绕他坐下,赌局开场。西尔兀有个脾气,那就是赌牌时完全保持沉默,从不争执,也不解释。如果赌家有时算错了,他便立即补足余款或记录下来。我们早已知道他这个习惯,从不妨碍他照自己的办法行事。但是,我们中间有个军官,不久前才调来的,他也来赌,漫不经心地多折了一只角。西尔兀拿起粉笔,照自己往常的作法,把帐结清。那军官以为他弄错了,开口解释。西尔兀不作声继续发牌。军官忍不住了,抓起刷子,一下擦去他以为不对的数目。西尔兀拿了粉笔再记下。那个被酒和牌以及同事的笑声弄得昏昏然的军官,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气急败坏,一把抓住桌上的铜烛台,对准西尔兀扔过去,西尔兀闪开,险些打中。我们慌了手脚。西尔兀站起身,气得脸发白,两眼光火,说道:"亲爱的先生,请出去!您得感谢上帝,这事好在发生在我这儿。"   结局用不着怀疑,我们预料这个新同事定会被打死。那军官走出去,一边说,他要为翻脸负责,听凭庄家先生吩咐。赌局再继续了几分钟,但大伙感到,主人已无心再赌,便一个接一个放下手里的牌,纷纷回宿舍,一路谈论军官又要补缺了。   第二天在跑马场上,我们正互相打听那个中尉还活着没有,他本人却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便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他还没有得到西尔兀的任何通知。这就奇怪了。我们便去找西尔兀,发觉他站在院子里,正对准钉在门上的爱司牌把子弹一粒接一粒打进去。他象往常一样接待了我们,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过了三天,中尉还活着。我们吃惊地问:难道西尔兀不决斗了?不错,西尔兀没有决斗。那种轻描淡写的解释居然使他满意,他心平气和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这些事起初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形象。勇气不足比其他一切更难得到青年们的谅解,他们惯常把勇敢当成人类品德的顶峰,而其他的罪孽都可以不必计较。可是,不久这一切都渐渐淡忘,西尔兀也恢复了以前的威望。   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够再跟他亲近了。我天生就有浪漫的幻想,这之前,我比任何人更倾心于此人,他的生活是个谜,他本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一部神秘小说里的主角。他爱我,至少,他只对我一个人放弃了他习以为常的尖酸刻薄的言辞,跟我交谈各种事情,总是和颜悦色,心地单纯。但是,打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以后,我始终认为,他的名誉有了污点,而没有洗刷掉只能怪他自己,这个想头一直没有离开我,使我难以象从前那样对待他。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西尔兀太聪明了,并且阅历深,他不会不觉察和猜出其原因。看来,这件事伤了他的心,我至少发现有两三次他想跟我解释,我回避他,西尔兀也就算了。从这以后,我只有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跟他见面,以往那种开诚相见的交谈中止了。   京城悠闲的居民,很难体会到乡下和小城镇的居民熟悉透了的那许多感受,例如等待邮件的日子:每逢礼拜二、礼拜五,我们团部办公室便挤满了军官。有的人等钱,有的人等信,有的人等报。在那儿,邮件往往当场拆开,新闻当即传播,办公室便呈现一派非常活跃的景象。寄给西尔兀的信附寄我团,他也就经常到那里去。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拆开来,面带急不可耐的神色。他浏览了一遍,眼睛发亮。军官们各看各的信,没有注意他。"先生们!"西尔兀向军官们说,"情况促使我要立即离开这里。今晚我就要动身。我希望,诸位不至于拒绝邀请,到我那里最后一次聚餐吧!我希望您也来。"他转向我继续说,"一定来呀!"说了这话,他便匆匆走了。我们约好在西尔兀家里碰头,然后各自走散。   我于约好的时间到了西尔兀那里,几乎全团军官都已到齐。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停当,房间里只剩下四堵墙壁,光光坦坦,弹痕累累。我们在桌边坐下。主人精神焕发,他的喜悦感染了大家,立刻变成了共同的喜悦。酒瓶塞子接二连三蹦出来,大酒杯里冒泡,一个劲地咝咝响,我们真心诚意祝愿离人一路平安和诸事顺遂。等到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已经是黑夜了。大伙儿都在取帽子,西尔兀跟他们告别,当我正要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留下。"我想跟您谈谈。"他轻声说。我留了下来。   客人都走了。剩下我跟他,面对面坐下,不作声,抽烟斗。而西尔兀心神不定,那种痉挛性的快活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阴郁的脸惨白,眼睛发亮,口吐浓烟,那神色就象个地道的魔鬼。过了几秒钟,西尔兀打破了沉默。   "说不定,咱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他对我说,"分手以前,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您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是很少重视别人的意见的,但是我爱您,我觉得,给您脑子里留下一个不公正的印象,那会使我难过的。"   他不讲了,动手装他那已经烧光了的烟斗,我不作声,低下眼睛。   "您觉得奇怪,是吗?"他接下去说,"我并没有向那个蛮不讲理的酒鬼P提出决斗。您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有权选择武器,他的命就捏在我的手掌心,而我却几乎毫无危险。不过我克制了,我本可以把自己打扮成宽宏大量,但我不愿撒谎。如果我能够惩罚他而完全不冒一点风险,那么我决不会饶他一条命。"   我抬眼吃惊地望着西尔兀。他这么坦白,弄得我反而有点狼狈。他再往下说:   "就这么回事:我无权去送死。六年前我挨了一记耳光,仇人至今还活着。"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您没找他决斗吗?"我问,"大概,环境迫使你们分开了?"   "我跟他决斗了,"他回答,"请看,这就是决斗的纪念。"   西尔兀站起身,从硬纸盒里取出一顶带金色流苏和绦缨的红帽子(这便是法国人称之为船形帽的东西),他戴上,帽子在离额头约四公分处有一个弹孔。   "您知道,"他又说,"我当时在××骑兵团服役。我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习惯了出人头地,从小便养成了这个强烈的好胜心。我们那个时候,飞扬跋扈算是时髦,我便是军队里第一条好汉。赌喝酒以海量自夸:我赢了好样的布尔卓夫——杰尼科·达维多夫曾经写诗赞颂过他。我们团里决斗是家常便饭:一切决斗的场合我都有份,不是作为公证人就是作为当事者。同事们爱我,而经常调换的团部的上司却把我当成去不掉的祸根。   "正当我心安理得地(或者忐忑不安地)享受我的荣誉的时候,我团新调来一位青年人,他有的是钱,并且出身豪门(我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我平生从没有看见过这般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您想想看:年轻,聪明,漂亮,寻快活不要命,逞豪勇不回头,当当响的姓氏,花钱从不算了花,也永远花不完。请想想看,他在我们中间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啊?我的优越地位动摇了。惑于我的虚名,他便寻求我的友谊。但我对他很冷漠,他也就毫无所谓,不合则去了。我恨他。他在团里以及女人堆中的成功使我完全绝望了。我开始跟他寻衅,对我的挖苦话他用挖苦话来回敬,并且他的挖苦话,我私下估量,总是出奇制胜,尖刻有余,风味十足:因为他只不过是寻开心,而我却心怀叵测。临了,有一天在一个波兰地主的舞会上,我眼见他成了所有女士们注目的中心,特别是那个跟我有过私情的女主人对他另眼看待,我便对他附耳吐出一句老调子的粗鄙话。他红脸了,刮了我一个耳光。我和他都奔过去抽刀。女士们吓得晕过去。我们被人扯开,当天晚上我们就去决斗。   那时快天亮了。我带了三个公证人在约好的地方站着。我怀着不可理解的焦躁心情等待着仇人。春天的太阳升起了,身上热乎起来。我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他步行,军服挂在佩刀上,一个公证人陪着他。我们迎上前去。他走过来,手里捧一顶帽子,里面装满了樱桃。公证人量好十二步距离。我应该先放枪,可是,愤怒使我激动得太厉害,我不敢相信我的手会瞄得准,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冷静下来,我让他先开枪。对手不同意。于是决定拈阄:他占先,他真是个一贯走红的幸运儿呀!他瞄准,一枪打穿我的帽子。轮到我了。要他的命!他终于落进了我的掌心。我死死盯住他,一心想要搜寻他身上惶恐的迹象,那怕一丝影子也罢……他站在枪口前,从帽子里挑选熟透了的樱桃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吐出果核,吐到我跟前。他无所谓的态度使我气愤。我想,当他压根儿就不珍视生命的价值的时候,夺去他的生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一个狠毒的计谋掠过我的脑子。我放下手枪。   '您目前对死好象并不感兴趣,我对他说,'请回家吃早饭吧!我不想打扰您。'   '您根本没有打扰我,'他反驳说,'请开枪吧!不过,也随您,您还有权放这一枪,我随时听候吩咐。'   "我回转身向公证人宣布,我今天不打算放枪,决斗就此结束……   "我退伍以后便躲到这个小镇上来。从此以后没有一天我不想到要报仇。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   西尔兀从兜里掏出他早上收到的那封信给我看。有个人(大概是他的委托人)从莫斯科写信给他说,某某人物就要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结婚了。   "您猜得到,"西尔兀说,"那个某某人物该是谁吧!我这就上莫斯科去。我们倒要看看,他在结婚前夕面对死神是不是也象从前边吃樱桃边等死那样抱无所谓的态度。"   说这话的时候西尔兀站起来,把那顶帽子扔到地上,接着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活象笼子里的一只老虎。我没动弹,听他说,一些奇怪的互相冲突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   仆人进来报告,马匹已经备好。西尔兀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亲吻告别。他坐上车,车里放着两口箱子,一口装手枪,另一口装生活用品。我们再次道别。几匹马便起步奔跑。 二   过了几年,家境迫使我迁居到H县贫穷的乡下来。我料理田产事务,心里却偷偷地怀念以前那种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的生活。最难熬的便是要习惯于在完全的孤独中打发秋天和冬天的夜晚。晚饭前还可以找村长聊聊,驱车到各处巡视一番,或者,检查一下新的设施,时间好歹还可以打发过去。但是,一到天色暗下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从柜子里和库房里找到的少数几本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管家婆基里洛夫娜所能记得的一切故事,早已对我讲过许多遍了,村妇们唱的歌使我频添惆怅。我开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但喝了头痛。我得承认,我担心会变成一个借酒浇愁的酒鬼,就是说,痛苦的酒鬼。这号人的先例在我们县里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我没有别的近邻,只有两三个"痛苦的"酒鬼。他们一说话就不断打饱嗝和唉声叹气。孤独还好受些。   离我们那儿四俄里有一座富裕的田庄,是E伯爵夫人的产业。但是那里只有她的管家驻守,伯爵夫人仅仅在她结婚的那年来过一次,并且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是,在我引退的第二年春天,传闻伯爵夫人跟她丈夫夏天要下乡来。实际上,六月初他们就到了。   有钱的邻居回乡,对于乡下人来说,简直是非同小可的盛事。财主们和他们的家奴们两个月前直到三年以后都要谈论这件事。至于我,坦白说,年轻貌美的女邻居到来的消息使我非常兴奋,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她。因此,在她到达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我吃过午饭后便驱车去××村拜会他们,作为最近的邻居和最恭驯的仆人向他们作自我引荐。   仆人把我引进伯爵的书房,便去通报。大书房里陈设奢华,靠墙摆着一排书柜,每只书柜上放着一尊青铜胸像,云石壁炉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地板上蒙上一层绿呢子,然后再铺上一层地毯。我在自己寒酸的角落里跟奢华绝缘,早已不曾见识别人摆阔气了,因而我竟胆怯起来,等候伯爵的当口,我心中有点忐忑,好一似省里的请愿者恭候部长大人一样。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男子汉,仪表堂堂。伯爵走到我跟前,神色坦率而友好。我鼓起勇气,正要开口作自我介绍,但他抢先说了。我们坐下来。他的谈吐随便而亲切,很快使我解除了怕生的拘谨。我刚好开始恢复常态,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我比先前更窘了。她确实是个美人儿。伯爵作了介绍。我想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但是,我越是努力想从容自如,越是显得不自在。他俩为了让我有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适应新的环境,便自己交谈起来,把我当成忠厚的邻人,对我不拘礼节了。这时我就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看藏书和图画。论绘画我不是行家,但是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描绘了瑞士某地的景色,但使我惊讶的不是风景,而是画面上有两个弹孔,那子弹一粒正好打中另一粒。   "好枪法!"我回头对伯爵说。   "对!"他回答,"枪法高明极了。"又继续说:"您的枪法好吗?"   "马马虎虎。"我回答,心里高兴,谈话终于转到我熟悉的题目上来了。"隔三十步距离,开枪打纸牌,不会落空,自然,要用我使惯了的手枪。"   "真的吗?"伯爵夫人说,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而你,亲爱的,隔三十步能够打中纸牌吗?"   "找个时候我们来试试看吧!"伯爵回答,"有个时候我枪法并不坏,不过,已经有四年没有摸过枪了。"   "哦!"我说,"我敢打赌,在这种情况下您隔二十步也会射不中纸牌的;手枪要天天练。这一点我有经验。在我们团里,我也算是优等射手中间的一个。有一回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摸过枪,我的枪拿去修理了。伯爵!您想怎么样?后来我再射击的时候,头一次,隔二十五步射瓶子,我一连四次都没有射中。团里有个骑兵大尉,是个爱逗趣的捣蛋鬼,他恰好在场,对我说:'老弟!你的手对瓶子举不起来了。'不!伯爵!不应该放松练习,不然,你会一下子荒废的。我遇到过一名最好的射手,他每天练习,至少午饭前练习三次。这成了他的嗜好,好象每天要喝酒一样。"   伯爵和伯爵夫人见我打开了话匣子,非常高兴。   "那么,他怎样练枪呢?"伯爵问我。   "是这样,伯爵!比方说,他看到一只苍蝇停在墙上……伯爵夫人!您觉得好笑吗?上帝作证,那是真的。见到苍蝇,他就大声说:'库兹马!拿枪来!'库兹马便拿给他一枝上好子弹的枪。他啪的一枪,把苍蝇打进墙壁去了。"   "了不起!"伯爵说,"他叫什么名字?"   "叫西尔兀,伯爵!"   "西尔兀!"伯爵叫起来,站起身,"您认识西尔兀吗?"   "怎么不认识!伯爵!我跟他是好朋友,在我们团里,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和同事一样看待。已经五年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看起来,伯爵您好象认识他的啰?"   "认识,还很熟哩!他没有跟你讲过……不对,我想不会。   他没有告诉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子一个嘴巴那件事吧?"   "他没有告诉您这个浪荡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他没有告诉我……哦!伯爵!"我接着说,猜出了真相,"请原谅……我真不知道……难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带着百感交集的神色说,"那幅被打穿的绘画便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纪念……"   "哎呀!我亲爱的!"伯爵夫人说,"看上帝的分上,别说了,我害怕听。"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见,"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我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让他知道,西尔兀是怎样对我报了仇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怀着最活跃的好奇心听他说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第一个月,即蜜月,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栋房子为我保留了平生最好的时刻和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去,她的马不知怎么地发烈了。她吓坏了,把缰绳交给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骑马先到了家。在院子里我见到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有个人在书房里等我,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只简简单单说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这个房间,昏暗中但见一个人,满身尘土,满脸胡须,他就站在这儿的壁炉边。我向他走过去,努力辨认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吗,伯爵?'他说,嗓子颤抖。   '西尔兀!'我叫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毛发悚然了。'正是,'他接着说,'我还有权放一枪。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空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在裤兜里凸出来。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动手,趁我妻子还没有回家。他拖延时间——要求点烛。烛拿来了。我闩上门,吩咐谁也不让进来,再次请他动手。他拔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她……可怕的瞬间过去了!西尔兀放下手枪。   '很遗憾,'他说,'手枪里头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太沉了。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没有武器的人瞄准。咱们从头再来过,拈阄吧!看谁先打枪。'   "我的脑袋里头团团转……仿佛,我并没有同意他……终于,还是给另一枝手枪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它们放进那顶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拈了第一号。   '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样走红运了。'他说,嘴角上挂着冷笑,那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搞不清他用什么办法逼着我干那……我放了一枪,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着那幅穿了洞的画,他满脸通红,而伯爵夫人的脸色比她的手绢还要白,我忍不住叫起来。)   "我放了一枪,"伯爵接着说,"唉!谢天谢地!没有伤人。那当口,西尔兀……他的样子的确吓人,西尔兀向我瞄准。猛然间,房门打开,玛霞跑进房,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她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难道你没看到我们是闹着玩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我的同事。'   "玛霞还是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转过身对可怕的西尔兀说,'他说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兀回答她说,'有一次他开玩笑赏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打穿我一顶帽子,刚才又开玩笑不射中我,如今,可轮到我也来开开玩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举枪对我瞄准……竟然当着她的面!玛霞扑倒在他脚下。   '起来!玛霞!别不害臊!'我发狂地叫起来,'而您呢,先生!请别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兀回答,'我满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胆怯了。我迫着你对我射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记得我的。我把你本人交给你的良心去裁判吧!'   "说完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画,随手对他开一枪,掉头就走了。我妻子晕过去了。佣人不敢阻拦,只得惶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叫一声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尾,它的开头曾经使我惊讶不已。这故事的主角我没有再见过了。听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①起义时,西尔兀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战士的队伍,在斯库良诺战役②中牺牲了。   ①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②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一次战役,发生在1821年6月。 暴风雪   马蹄践踏厚厚的积雪,   马儿飞奔在山包之间,   看!那边厢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间风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团团,纷纷从空而降,   一只乌鸦飞临雪橇的上空,鼓动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   "呱"的一声,兆头不祥!   马儿匆忙赶路,鬃毛竖起,   凝视黑暗的远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我们值得纪念的那个时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赋闲居住在自己的田庄涅纳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蔼可亲,四近闻名。四邻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赌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而有的客人来此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的十七岁的小姐。她被目为有钱的待字姑娘,许多人想猎取她,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自己的儿子。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是靠读法国小说受的教育,因此,其结果自然是堕入情网。她选中的恋爱对象是个穷酸的陆军准尉,那时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不言而喻,这青年男子也燃烧起同样的爱火。但是,女方的父母发觉两人互相爱恋,便禁止女儿想他,接待他的态度很坏,比接待一个退职陪审员还不如。   我们的一对恋人书信往还不断,每日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边幽会。他们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种种计谋。如此这般通信和商议之际,他们得出如下结论:(那当然不在话下)既然我俩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残忍的父母的死脑筋又妨碍咱们的姻缘,那么,能否避开他们呢?妙!这个谋幸福的好主意终于光顾了这个年轻人的脑袋瓜,而醉心于罗曼蒂克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这个好主意也非常称心。   冬季到了,他们的幽会也就中止,但情书往还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里都央求她嫁给他,跟他秘密结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后双双跪在双亲脚下,二老最终肯定会为恋人的英勇的蛮干行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包管会对他们说:"孩子们!投到我们怀里来吧!"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计划被推翻。终于她同意了如下办法:在指定的一天,她应该不吃晚饭,借口头疼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贴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谋犯。她二人应当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有一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俄里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她们。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前夜,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通晚没有睡觉。她收拾好东西,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动人的辞句向父母道别,陈述爱情的来势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饶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写道:如果能允许她来日能匍匐在至亲的父母膝下,那将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她封好两封信,封口盖上图拉出产的图章,图章印出两颗燃烧的心和文绉绉的题辞。然后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儿,但是吓死人的幻象不断惊扰她。时不时她仿仿佛佛觉得,正当她坐上雪橇去结婚的那一刻,他父亲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飞快地横拖过去,然后扔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深渊……她头朝下飘下去,心里吓得说不出的难受;时不时她仿仿佛佛又看见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一脸惨白,满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声音说话,求她跟他赶快结婚……还有一些不成形的、不连贯的幻象接二连三在她眼前闪过。终于,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并且果真头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爱地关切她,连连探问:"玛霞!你怎么了?病了吗?玛霞!"——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极力安慰他们,想装出快活的样子,但又装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日子的最后一刻了,她的心紧缩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心里暗暗地跟家里人和身边东西一一告别。   开晚饭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颤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饭,便离开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差点儿哭起来。回房后,她倒在靠椅里,眼泪汪汪。使女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一切准备停当。再过半个钟头,玛霞就要永远放弃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闺房以及平静的处女生活了……户外起了暴风雪,风在吼,百叶窗在抖动,磕碰直响。她觉得,一切都暗藏杀机,兆头不妙。不久宅子里安静下来,都沉沉睡去。玛霞披一条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里,出房走到了后门口。使女跟在后面,拿两个包袱。她们进了花园。暴风雪没有平息,风迎面吹来,仿佛想挡住这个年轻的女罪犯。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路上等候他们了。马冻僵了,不肯规规矩矩站住不动。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轮前面走来走去,勒住马儿。他搀扶小姐和使女坐进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缰绳,马儿便飞跑起来。好!让我们把小姐交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杰廖希卡的赶车技艺去保护,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咱们的年轻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尔坐车赶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谈妥,然后到四邻的地主中间去找证婚人。他去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退职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的德拉文,这人非常乐意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已逝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恶作剧。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并且要他放心,找其他两个证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罢午饭,就来了一个蓄有唇须、靴子带有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还有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参加枪骑兵。这两个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尔的请求,甚至还对天起誓,不惜牺牲性命为他效劳。弗拉基米尔感佩至深地拥抱了他们,然后回家张罗去了。   天断黑已经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过的车夫杰廖希卡面授机宜,详详细细布置一番,然后打发他驾起三匹马拉的雪橇去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给自己套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车夫,自己一个人动身到冉得林诺村去,大约两个钟头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也应该到达那里了。他认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钟。   可是,弗拉基米尔刚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起风了,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他啥也看不见了。一分钟工夫,道路就盖满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黄的一团混沌之中,但见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浑然莫辨。弗拉基米尔发觉陷在田里,于是想再赶到路上去,但却白费劲。那匹马瞎忙一气,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进沟壑,雪橇时时翻倒。弗拉基米尔费尽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而他还没有到达冉得林诺村的丛林。又过了十来分钟,丛林还是看不见。弗拉基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的田野。暴风雪还没停,天色不开。马儿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虽然它不时陷进齐腰深的雪里。   终于他觉得,他走的方向不对头了。弗拉基米尔刹住雪橇:他开动脑筋,使劲回忆和思索,于是断定应当朝右拐。他便掉转雪橇朝右赶去。那匹马敷衍塞责,挪动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了。冉得林诺村应该不远了。他走着,走着,田野没个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沟渠,雪橇时时翻倒,他也就时时把它扶起来。时间在消逝。弗拉基米尔着实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那边厢有个黑黑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转到那边去。等他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一片林子。谢天谢地!他想,现在可总算快到了。他沿着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绕过林子:冉得林诺村就在它后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驶进冬季落叶的树林的阴影里了。狂风在这里不能逞强,道路平坦,马儿长了气力,而弗拉基米尔也宽心了。   他走着,走着,而冉得林诺村还是看不见,树林没个尽头。弗拉基米尔惊恐地看到,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绝望了。他打马,那匹可怜的畜牲放开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来,一刻钟以后就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尔怎样使劲都不顶用。   树木渐渐稀疏了,弗拉基米尔出了森林,冉得林诺还是看不见。这时应该快到半夜了。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他放马信步走去。这时风雪平息了,乌云消散,他面前展现一派平川,上面铺了一层波浪起伏的洁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净。他望见不远处有个小村庄,零零落落约莫四五家农舍。弗拉基米尔的雪橇向村子驶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边,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动手敲打。过了几分钟农舍的百叶窗开了,一个老头伸出一大把白胡须。   "干啥?"   "冉得林诺村离这儿远不远?"   "你是问冉得林诺村远不远?"   "对!对!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十俄里。"   听了这个话,弗拉基米尔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愣住了,仿佛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从哪里来?"老头接下去说。弗拉基米尔已经懒得回答他的话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弄到马匹拉我到冉得林诺去。"   "我们有啥马匹!"老头回答。   "那么,连一个带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吗?我会给钱的,随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头说,放下百叶窗,"我把儿子派给你,他会带路。"   弗拉基米尔等着。没过几分钟,他又去敲窗子。百叶窗又打开,又现出了大胡子。   "你要干啥?"   "你儿子怎么了?"   "立刻就到。在穿鞋子。你兴许冻坏了?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多谢了!叫你儿子赶快出来!"   大门咿呀打开;一个少年拿根拐杖走出来,他走在前头探路,时而指点,时而又探寻路在那儿,因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   "几点钟了?"弗拉基米尔问他。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弗拉基米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已经是鸡叫天亮了。教堂关了大门。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有怎样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不过,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着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还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叫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的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报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现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马上就到客厅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   "你头疼好了吗,玛霞?"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她。   "好些了,爸爸!"玛霞回答。   "玛霞!你莫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   白天平安无事,但到了晚上,玛霞病倒了。派了人进城去请医生。医生傍晚才到,正赶上病人说胡话。可怜的病人发高烧,她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   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那天前夕写好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发怒。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枪骑兵都很谨慎,并且不无原因。车把式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从没多过半句嘴。这样一来,秘密没有泄露,虽然有多达半打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说胡话,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过,她的话颠三倒四,以致她母亲虽则寸步不离她的病床,也只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爱情说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最后一致认定:看起来,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是命就逃不掉,贫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的时候,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场了。   这期间,小姐的身体开始康复了。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早就见不着弗拉基米尔了。以前那种冷遇把他吓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结婚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他们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霞。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倒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回昏厥总算没有引出严重后果。   另一个灾殃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资产归女儿继承。但是,遗产不能安抚她,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围着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团团转了,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只是摇摇头,然后悄悄凝神。弗拉基米尔已不复存在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在莫斯科死去。玛霞觉得,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都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但愿他合当战胜这位处女阿尔蒂美丝①的哀怨的贞节之心。   这期间,战争光荣结束。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②和《若亢特》③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几乎都是毛孩子,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已成为堂堂男子,胸前挂着勋章,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①即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②原文为法文。   ③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妇女们,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她们纵声大叫:乌啦!   并把帽子扔到空中①   ①录自格里包耶多夫(1765-1829)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胆敢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时节,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省,无缘目睹两个首都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腾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寻欢探宝者川流不息。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脸蛋儿·白·得·可·爱——引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他二十六岁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庄,他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看待。他在场,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显得特别活泼。千万不能说,她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布尔明本来也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他正好具有赢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饰,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然。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风包管追随不误。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流言编派他从前本是个荒唐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无损于他的令名,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骠骑兵的沉默比什么都……(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挑动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象力。她不能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大概早已看出她对他另眼看待。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是什么障碍拦住了他?那是因为,大凡情真而意切则必心悸而胆怯吗?那是因为他目中无人吗?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惯伎吗?这对她是个谜。她好好想了想,认定胆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等办法来给他鼓劲。她准备对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团圆的结局,并且心里干着急,等待那浪漫蒂克式的最后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归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战略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至少,布尔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双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起来,决定性的时刻快到了。邻居们已在谈论结婚的事,好一似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喜在心头:女儿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摆纸牌卜卦,布尔明走进来,开口就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老太太回答,"到她那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布尔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下琢磨:"但愿事情今日就有个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一株柳树下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手里捧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衫裙,俨然是个浪漫小说里的女主角。寒暄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中断谈话,这一来,便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态,或许,只有陡然的、决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也就这样发生了,布尔明感到自己处境尴尬,说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怀,并请她倾听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热烈地爱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脸红了,头栽得更低。)"我行为不慎,放纵自己天天见您,天天听您说话——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记起了圣·蒲列艾①的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想反抗命运已经迟了。对您的思念,您温柔可爱和无与伦比的形象,今后就会成为我痛苦与欢乐的根源,可是,我现在还必得履行一个重大的义务,这就是向您披露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中间横亘着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   ①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障碍永远存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赶忙打断他的话,"我永远不会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她说,"我知道,您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他死了,您三年抱屈……亲爱的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别再剥夺我最后这个自宽自解的机会:我设想,您或许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那件事……等一下,看上帝的分上,别开口!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或许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瞟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结婚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而我还不知道,谁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今后会不会见她一面!"   "您说什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声说,"真奇怪!说下去!等下我也讲给您听……做做好事,你快讲下去!"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赶路去维尔纳,我的团队在那里。有一天晚上到达一个小站,时间已经晚了,我吩咐赶快套马,突然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再等等。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绪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进。这时,暴风雪并没有停。我不耐烦了,便吩咐再套马,冒着暴风雪上路了。车夫想把雪橇沿着河面赶,那样要缩短三俄里的路程。河岸堆满了雪。车夫错过了拐上大道的地点,这一来我们发觉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风暴没有停,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灯火,于是吩咐往那儿赶。我们驶进了一个村子,木头教堂里有灯光。教堂大门开着,栅栏门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走来走去。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叫唤。   我吩咐车夫赶过去。   '得啦!你在哪儿耽误了?'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晕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正打算回家去了。快下车!'   "我默默地从雪橇里跳出来走进教堂,教堂里燃着两三枝蜡烛。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一条板凳上,另一个姑娘正在给她擦太阳穴。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您到底来了!您险些送了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问:'您就要开始吗?'   '您就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们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长得不赖……我犯了个错误,真是不可理解、不可饶恕的轻浮呀!……我贴近她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个男子汉和一个贴身使女搀扶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给我们举行结婚礼了。   '接吻吧!'他们对我们说。   "妻子转过苍白的脸看我。我正要吻她……她惊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她颓然倒地,失去知觉。证婚人望着我,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扭转身就走,出了教堂没有碰到任何阻拦,我跳上雪橇,大声说:'快走!'"   "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叫起来,"您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布尔明回答,"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结婚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那时我把我那犯罪的恶作剧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三个驿站。我过去的跟班行军时也死了,因此我已经没有希望找到那个姑娘了,我对她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可又残酷地报复了我。"   "天呀!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说,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就是您!您还认不出我吗?"   布尔明脸色发白……跪倒在她的脚下…… 棺材老板   我们不是每天看见一口口的棺材,   这衰朽的宇宙的一丝丝的银发吗?   杰尔查文①   ①这句诗引自他的《瀑布》。   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把最后一批零星家什已经堆上了运送棺材用的马车,两匹瘦马出巴斯曼门进尼基塔门已经来回跑了第四趟了。——棺材老板搬家,全家要迁到尼基塔门那边去。他关上旧店子的大门,在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本店出盘,亦可出租。"他然后步行到新居去。当他走近那幢老早就起了心、终于花了一笔可观的款子买了下来的黄色宅子的时候,老棺材匠惊慌地发觉,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跨进陌生的门槛,但见自己的新居里零乱不堪,便叹了一口气,不禁怀念起旧居来了,在那儿他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在那儿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想到此,他便开口咒骂两个女儿和长工,数落他们手脚不麻利,并且立即动手来帮忙。马上就清检得有点眉目了。供圣像的神龛、桌子、沙发和床铺各归其位,占住后房规定的角落;厨房和客厅里摆满了棺材老板巧手精制的那种好东西:一口口灵柩,花色繁多,尺寸不一;此外,还有一排排柜子,内装寿衣,寿帽和火把。大门口挂一块招牌,上头画了一尊胖大的爱神,手里倒提一个火把,招牌上大书:"本店出售并包钉各式本色及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翻修旧货。"两个女儿各回闺房。亚德里安将新住宅各处巡视一番,在窗前坐下,吩咐烧茶。   饱学的读者明白,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司各特两位把掘墓人描绘成快活逗趣的家伙,为的是用强烈的对比更加激发我们的想象。为尊重真理起见,在下不敢步两位的后尘,因而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位棺材老板的性格跟他阴森的行当正好合拍。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平日老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唯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而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跟那些惨遭不幸(有时也可以说是大幸)的顾客讨价还价,抬高了货物价钱的时候,他才打破照例的沉默。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尝他的第七杯清茶,依照惯例,陷进愁肠百结的疑虑之中去了。他想起了一个礼拜前退伍旅长出殡时仪仗刚到城门口便在上滂沱大雨。结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缩了水,帽子一顶顶变了形。他预计准得开销一大笔款子,因为他的各项殡仪用品早已存货无多了。他肚子里早就指望从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捞回一把,因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过,特琉辛娜将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担心,她的继承人会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程来找他,虽然他们答应过他,但他们也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洽谈生意。   这些疑虑不意被共济会式的三下敲门声所打断。   "是谁?"棺材老板问。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看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日耳曼手艺人,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板走将过来。   "请原谅,亲爱的邻居!"他说的那种俄国话至今我们听起来还不可能不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趁早跟您结识。我是个鞋匠,名叫戈特里布·舒尔茨,就住在街对过。我的小房子正对着您的窗户。明天是我的银婚纪念日,我请您和您的闺女别嫌弃到我家吃顿午饭。"   邀请被接受了。棺材老板请鞋匠坐下来喝杯茶。多亏戈特里布·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两人很快便亲热地交谈起来。   "您生意发财?"亚得里安问。   "嗯,好歹凑合!"舒尔茨回答,"我不会叫苦。那个自然,我的货不比您的货;活人没鞋穿,将就着过,死人没棺材睡,那可不行。"   "这话在理!"亚德里安说,"真的,活人没钱买鞋,请别见气,他可以打赤脚;可叫化子死了,讨也得讨一口棺材。"   谈话就按这个路子磨蹭了一段时间。鞋匠起身告辞,再次发出邀请。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棺材老板带着两个女儿走出新居侧门上邻居家去了。这儿恕我不来描绘亚德里安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描绘他女儿阿库琳娜和达里亚的欧式妆束了,恕我不套用现代小说家在此情况下惯用的手法。   鞋匠狭小的住宅里宾客如云,大都是日耳曼手艺人,他们的家室和帮工,俄国衙役则有一名岗警,芬兰佬尤尔柯。此人虽则官职卑微,但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他公正清廉,忠于职守已经二十五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邮差①。1812年大火烧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黄色岗亭也毁于一旦。不过,把敌人赶跑以后,在原地又修了一个用达里式白柱头支撑的灰色新岗亭,尤尔柯又在它周围来回巡逻,"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居住尼基塔门四近的大部分日耳曼人都认识他,他们中有的人星期天还偶尔在尤尔柯家里过夜,直呆到礼拜一早上。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此时立刻跟他攀上了,因为早晚总用得着这个人,并且,当客人入席时,他们两人便紧挨着就座。舒尔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萝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时招待客人,动手给厨娘帮忙。啤酒不断地倒出来。尤尔柯有四个人的胃口,亚德里安也不亚于他。他的两个女儿学讲客气。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了。突然,主人请大家静一下,随手拔去蜡封的酒瓶塞,大声用俄国话说道:"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香槟酒泛起泡沫。主人柔情脉脉地吻了他四十岁的老伴容光焕发的脸蛋,客人跟着一阵起哄,也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了。   ①波戈列里斯基(1787-1836),俄国作家。邮差为他的小说《拉菲多夫带罂栗子的圆面包》中的一个人物。   "为列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打开第二瓶酒,又举杯欢呼。客人道谢,又干掉一杯。从此,一杯接一杯,不断干杯,为一个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健康干杯,为师父和徒弟的健康干杯。亚德里安开怀畅饮,快活得忘乎所以,竟至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接着,客人中的一个胖乎乎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嚷嚷:"为我们替他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跟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被大伙儿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客人纷纷起立,互相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裁缝对鞋匠鞠躬,糕点师傅对他们两位鞠躬,大伙儿又对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做了下去。尤尔柯眼见得大伙儿频频鞠躬不止,便转过脸对邻座大声吆喝:"怎么样?老爷子!为你的死人,干一杯!"大伙儿捧腹大笑。但棺材老板自认受了侮辱,便紧锁眉头。谁也没有留意他这一点,客人们继续灌酒,待到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晚祷钟声已经敲响了。   客人散席时已经很晚了,大都酒醉饭饱。钉书匠满脸通红,活脱是上等羊皮书的血红封面。他跟胖子糕点师傅两个人架住尤尔柯的胳膊,拖他去岗亭,正是"种花得花,种蒺藜得刺。"俄国谚语,分明不爽。   棺材匠回到家,酒气熏人,怒气冲天。   "这是怎么搞的?"他出声地对自己大发议论,"我这行当有哪一点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刽子手的兄弟?这帮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礼节演戏的小丑吗?我本想把他们都请到新宅子里来,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也罢!不请拉倒!我倒真要请我的那些主顾——信正教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脱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快划十字!居然要请死人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请赏光吧!我的诸位大恩人!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吃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   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归天,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匆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有警察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丑。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窗户全部敞开。蜡烛点燃。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均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感谢一番,说价钱不论,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一切都办妥了,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棺材老板悠哉游哉,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陡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边,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   "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保准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又来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跑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猝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承蒙光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头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便门没闩。他走上楼梯,那人随后。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碰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挤满了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不附体,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而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便是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头戴睡帽,身披彩带;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可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只有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到亚德里安跟前。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嫣然媚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地,好象飘悬在一根木竿子上头,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   "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还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   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将这只鬼一把推开。彼得·彼得洛维奇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之间愤然起哄,但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可怜的棺材老板被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瘫在上面。终于他睁开眼睛,见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止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不吭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听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后果。   "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递给他一件袍子,"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想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来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难道她已经死了?"   "唉!你这傻婆娘!昨晚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兴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醉醺醺,往床上一倒就睡到这会儿,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快活起来。   "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这样,那就快倒茶,把女儿叫来。" 驿站长   十四品的小小官儿,   驿站上的土皇帝。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①   ①维雅齐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这两句引自他的诗《驿站》,普希金稍加修改。   谁人不骂驿站长?哪个不跟他们吵架?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索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册",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盛气凌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齿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酷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土匪?不过,我们如果为人公道,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那么,我们评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和得多了。驿站长是何许人?十四等官阶的背黑锅的角色,那官衔只够他抵挡拳打脚踢之用,而且并非每次都抵挡得住(我恳请读者凭良心)。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之为土皇帝的人的职务究竟如何呢?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役吗?日夜不得安宁。旅客把枯燥乏味的旅行中一路憋出来的满腔闷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驿站长身上。天气坏,行路难,车夫犟,马匹懒——全都怪他!一脚跨进他那寒酸的住房,过路客准得拿他当仇人一样怒目而视;倘束他能够很快打发掉一位不速之客,倒还好;不过,如果刚好没有马匹呢?……老天爷!会骂得他狗血淋头,恐吓之辞也跟着劈头盖脑!下雨或雨交雪的坏天气,他却被逼得挨家串户去奔波。暴风雪和主显节前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却溜进穿堂里,暂时躲开发火的旅客的辱骂和冲撞,偷得一分钟的清闲。一位将军驾到,站长诚惶诚恐,拨给他最后两部三套马车,其中一部还是特快邮车。将军去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铃铛!……军机信使又到,把驿马使用证往桌上一扔!……我们只要把这一切好好体味一下,那么,我们心头的怒火便会自行熄灭,不由得对他怀抱真诚的同情心了。再多说几句:二十年来,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南西北。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熟悉,几代车夫我都认得,很少有驿站长我没打过交道,很少有驿站长我认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观察所积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算不久的将来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点:对驿站长这一类人的看法大都是不公正的。这些遭人唾骂的站长,一般说来大都为人平和,天性助人为乐,爱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逐利。听他们谈话(可惜过路君子对此毫不在意),真可以学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东西。至于我本人,我得承认我宁愿听听他们聊天,不愿领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谈阔论。   不难猜到,在驿站长这些可敬的人物中间有我的朋友。实际上,对其中一个人的怀念我是珍惜的。情境曾经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亲爱的读者谈谈这个人物。   1816年5月,我有事沿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当时我官职卑微,只能乘坐到站换马的驿车,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站长们对我不讲客气,我得常常据理力争方能得到我自认为有权得到的东西。我年轻,火气大,一看到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位官老爷的轿车上,我便恼恨站长卑鄙,骂他没有骨头。同样,在省长的宴会上,精明势利的仆役按官阶次第上菜,走过我跟前而不予理睬,这种事,也令我长久耿耿于怀。上述两件事,现在我倒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了。倘若废弃通行的规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换另一个规矩:"惺惺爱惜好汉",那么,实际上我们将怎么办?那会争得打破头!仆役上菜从谁开始?闲话少说,再来说我的故事要紧。   那一日天气炎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得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站,我第一件事便是赶快换衣,第二件事便是要茶。   "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娃,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惊。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女儿,大人!"他说,神态怡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下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无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浪子回头"的一套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心气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第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坐在桌边,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着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穿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潲,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帽,迎接儿子跑出来,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一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之乐的起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了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经赢得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答话,全无半点忸怩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倒了一杯茶。我们三人便开始聊天,好似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允许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接吻,但没有一次在我心坎里留下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   过了几年,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儿,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乐开了花。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调走了,冬尼娅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心头怀着不祥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浪子回头"的那几幅画。桌子和床铺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经没有了鲜花,周遭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惊醒了他,他爬起来……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他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好久没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他回答,神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紧眉头。   "天晓得!"他回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小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下去了,吩咐摆茶。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看错,老头儿不嫌弃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阴沉的脸色便开朗了。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话就多了。他说他记起我了,或者装做记得。而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故事,当时使我感动不已。   "这么说,您认得我的冬尼娅啰?"他说起来,"有谁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打从这儿路过,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说她的坏话。太太们送她东西,有的送头巾,有的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借故停下不走,说是要吃顿午饭或者晚饭,其实嘛,不过是为了再多瞧她几眼。那时节,不论脾气多大的老爷,一见到她就老实了,跟我说话也变得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军机信使跟她谈话,一口气就谈上半个钟头哩!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这个家弄得顺顺当当。而我嘛,是个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难道我不爱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的生活过得不好吗?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把他的痛苦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驿站长正拿本新册子划格子,女儿在屏风后面缝衣,一驾三套马车到了。一个旅客头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军大衣,外罩披风,走将进来,开口就要马匹。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旅客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但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他先生要不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便产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湿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开披风,脱掉大衣,此人却原来是个身材秀美、蓄了两撇黑胡须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在站长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儿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来了。这时马匹已经回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经晕倒在长凳上,几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并且决定,病人如果还不见好,明晨便打发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劲了。他的仆人骑马进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上,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哼哼唧唧,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他时不时喊口渴,冬尼娅便端给他一杯她亲手调制的柠檬水。病人只打湿一下嘴唇,趁每次递还杯子的机会,他照例伸出软绵绵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儿,以示感激不尽。午饭前大夫来了,给病人按了脉,用德国话跟他谈了一阵子,然后用俄国话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养,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骑兵给了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一道用膳。医生没有推辞。他两位胃口挺大,喝了一瓶酒,然后分手,双方得意。   ①冬尼娅的爱称。   再过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分外高兴,一个劲寻开心,要么找冬尼娅放刁,要么跟站长淘气,不然就自个儿吹吹口哨,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册。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人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点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站长告别,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费,再跟冬尼娅道别,自动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犹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吞掉。   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允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一同坐车走呢?他怎么会那样懵懂,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有,教堂门口也没有。他急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婆还在角落里祈祷。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她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没来。站长往家走,已经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了:冬尼娅由于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张,也许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忧心忡忡,他坐等那驾三套马车回来(就是他允许她坐上去的那一辆呀!)黄昏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喝得烂醉,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消息:"冬尼娅从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骠骑兵一道。"   这一击,老头儿可受不住了。他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张床。此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这可怜人生了一场厉害的热病。把他送到C城就医,调来了另一个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正是那个给骠骑兵按脉的医生现在给他治病。他向站长说,那年轻人根本没病,当时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则声,因为怕挨鞭子。不论这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嘘他有先见之明,他的话反正一点也不能安慰可怜的病人。病刚刚好转,驿站长便向C城邮务局长告假两个月,对谁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徒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得堡去的。那个送走明斯基的车夫说,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过,看起来,她倒心甘情愿。   "说不定,"站长暗自思量,"我会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领回家。"   心存一线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地,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伍军士家里,立即开始寻找女儿。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杰蒙特饭店。站长决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进明斯基的前厅,请求通报大人:有个老兵求见。那勤务兵一边擦着上了楦头的皮靴,一边说,老爷正在睡觉,十一点以前不会客。站长走了,到了指定的时刻他又回来。明斯基本人出来见他,身穿晨袍,头戴鲜红小帽。   "怎么,老兄?你要干吗?"他问站长。   老头子心里嘣嘣直跳,泪珠儿往上涌,嗓门发颤,仅仅挤出一句话来:"大人!……请您做做好事吧!……"   明斯基眼风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红了,抓住他的手把他引进书房,随手倒闩门。   "大人!"站长接着说,"覆水难收,至少,请您把可怜的冬尼娅还给我吧!您把她已经玩够了,别毁了她!"   "我做过的事,你扳不转来了,"年轻人说,神色狼狈,"我在你面前有错,我乐意请你原谅。但是,要我离开冬尼娅,你甭想。她会幸福的,我向你发誓。你要她干吗?她爱我,她对从前的环境已经厌弃了。不论是你还是她——你们都不要忘记,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然后,他给站长袖口里塞了点儿东西,打开门,于是站长自己也搞不清不知怎地就到了街上。   他发呆,好久站住不动,后来他发觉袖口里塞了一团纸。他取出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几张揉得皱巴巴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他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这是愤怒的眼泪!他把钞票捏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劲地踩,愤然而去……走了几步,停住脚,想了想……再回转身……但钞票已经没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后生,看到他,跳上马车,一屁股坐下,对车夫一声喊:"走!"   站长不去追赶。他决定回到他的驿站去,但他想,动身前他跟可怜的冬尼娅至少总得再见一面。为了这事,两天以后他又去明斯基那里。但这一回勤务兵很严厉地对他说,老爷任何人也不接见;拿胸膛把他从前厅里顶出来,使劲砰关门,门差点碰了他的鼻子。老头站着,站着——只得走!   就在这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救苦救难大教堂做了祷告,沿着翻砂街走过去。突然,一辆华丽的轿车急驰而过,站长认出了车上坐着明斯基。轿车停在一栋三层楼房的大门前,骠骑兵下车跑上了台阶。一个幸运的念头在站长脑子里一闪。他转过身,走到车夫跟前。   "这是谁家的马车,老弟?"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   "正是。"车夫回答,"你要干吗?"   "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吩咐我送张条子给他的冬尼娅。   可我记不得他的冬尼娅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第二层。不过,你的条子来迟了,老兄!现在,老爷本人已经在她那儿了。"   "不要紧,"站长说,心悸魄动,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头,"谢谢你的指点,不过,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办。"说了这话,他就走上楼梯。   门关着。他按了门铃,一颗心沉沉地等了几秒钟。钥匙响了,门对他打开。   "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住这儿吗?"   "是这儿,"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站长不答腔,走进客厅。   "不行!不行!"女仆在后面叫起来,"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   但站长不听她,一直朝前走。头两间房里很暗,第三间房里有灯。他走到开着的门边,停住脚。房间陈设华丽,明斯基坐着在出神。冬尼娅周身珠光宝气,穿着时髦,侧身坐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模样活象个英国马鞍上的女骑士。她情意缠绵,注视着明斯基,撚一绺他那乌黑的鬈发缠绕在自己指环闪烁的纤指上。可怜的老站长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竟有这般美艳。他情不自禁从一旁欣赏着她。   "谁呀?"她问,没抬头。   他还是不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惊,弯下身去把她抱起,突然,见到老站长站在门口,他便放下冬尼娅,向老人走过来,气势汹汹,浑身打战。   "你要干吗?"他对站长说,咬牙切齿,"你干吗老缠着我?你这土匪!或许,你要杀我吗?出去!滚!"一只有劲的手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只一推,他便到了楼梯上。   老头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状。但是,老头想了想,摆摆手,决心忍气吞声算了。两天以后他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旧业。   "眼看三年了,"最后他说,"我失去了冬尼娅,一个人过活,得不到她的一丝风声、半点消息。她活着,还是死了,天晓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种姑娘,她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过路浪子拐了去,养一阵子然后扔掉了事。这种傻丫头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罗绮,一眨眼,明日就跟穷光蛋一道去扫街了。我有时想,我的冬尼娅或许已经沦落了,想到这点,不由得把心一横,但愿她快点死掉……"   以上便是我的朋友老站长所说的故事。说这故事的时候,他几次喉口作梗,泣不成声。他操起上衣的下摆怆然擦掉泪水,就象是季米特里耶夫①的叙事诗中的那个热心肠的杰连季奇一样。他掉泪,部分原因倒要怪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滴滴泪珠儿强烈地感动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老站长,使我久久惦记着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路过××小地方。我记起了我的朋友。我打听到他管理的那个驿站已经撤销了。我问:"老站长还在世吗?"没有谁能够肯定回答。我决定去寻访我那熟悉的老地方,便租了几匹马到了H村。   ①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这里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   那是深秋时节。灰蒙蒙的云层布满天空。冷风从收割了的田野上扑面吹来,刮落枝头的黄叶和红叶飘飘乱舞。进村时太阳快落山了,我在驿站小屋旁边停车。门厅里(可怜的冬尼娅曾经在这儿吻过我)走出来一个胖婆娘,她对我的问题回答说:老站长过世快一年了,他原先的房子里住下了一个酿酒师傅,她便是那人的老婆。我感到白跑了一趟,并且惋惜白花掉的七个卢布。   "他怎么死的?"我问酿酒师傅娘子。   "喝酒醉死的,老爷!"   "他埋在哪里?"   "就在村子边上,挨着他老伴的坟。"   "带我到他坟上去看看行吗?"   "干吗不行?喂!万卡!你跟猫崽玩得也够了,来!领这位老爷上坟地去,把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遍身褴褛的红头发独眼龙小孩跑到我面前,他马上带我去坟地。   "你认得过世的老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怎么不认得?他教我削哨子。有的时候他从酒店走出来(祝他早进天国!)我们跟在他背后,口里叫:'老爷爷!老爷爷!给几个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老是跟我们玩。"   "过路的旅客记得他吗?"   "如今旅客少了。陪审官有时也拐弯到这儿来,可他从不问死人。夏天里有个太太来过,她问起老站长,也上坟地来看过。"   "怎么样的太太呢?"我好奇地问。   "挺好看的一位太太,"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马拉的车来的,带了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一只哈巴狗。人家告诉她,老站长死了,她就哭起来,对她的小崽子说:'你们好生坐着,我到坟上去一下就来。'我走上前去愿意给她领路,可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们到了坟地,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栅,立了许多十字架,没有一棵树。我平生从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砂堆,砂堆上埋了个黑黑的十字架,上头钉了个铜圣像。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儿吗?"我问。   "来过,"万卡回答,"我远远地望着她。她倒下去躺了好久。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来神父,给了他钱,坐车就走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也给了这小孩五戈比,不再后悔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了。 村姑小姐   杜辛卡!随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波格丹诺维奇①   ①波格丹诺维奇(1743-1830),俄国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长诗《杜辛卡》第二部。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的田庄坐落在我国一个边远的省份里。年轻时他在近卫军里服役,1797年初退伍后回到乡下,从此便不曾离开那儿。他跟一个穷贵族小姐结了婚,当他正在远离庄院的猎场上的时候,她难产死了。经营田产的事务很快就使他得到了宽慰。他自己设计建造了一栋房子,办了个织呢厂,收入增加两倍,他便自认是这一带聪明透顶的人了,对这一点,四邻地主也不便有所非议,因为他们时常携带全家大小和一群狗到他家作客。平素他穿件棉绒短上衣,过节就换一件家制呢的礼服。他自己动手记账,什么书也不读,只除开一份《枢密院公报》。一般说来,大家都喜欢他,虽然认为他为人高傲。只有一个近邻跟他合不来,此人名叫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是个地道的俄国老爷。他在莫斯科挥霍掉大部分家产,这时妻子去世了,他便回到自己最后一座田庄上来。在这儿他不改其放荡阔老爷的恶习,只不过换了新花样罢了。他培植了一个英国式的花园,差不多花掉他余下的家当。他的马夫一律英国骑手打扮。他为女儿聘了个英国小姐作家庭教师。他田里的农活照抄英国耕作法:   照搬外国的办法,不长俄国的庄稼①。虽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支出大大减少,但收入并未增加,即使在乡下他也想得出借贷新债的办法。大家都认为他并不蠢,因为他是省内头一个想出把产业抵押给监护院②的人。这个办法当时在一般人看来,是很复杂并且要承担风险的。   ①引自诗人沙霍夫斯基的《讽刺诗》。   ②监护院为沙皇俄国管理和照顾孤儿、寡妇和私生子的机关。   批评他的人中间,别列斯托夫算是最厉害的一个。厌恶新秩序是别列斯托夫的性格中的一个突出特点。一谈起他邻居这个英国迷他就难以心平气和,不断找机会指责和挑剔。要是他带客人参观他的田产,客人称赞经营得当,他便回答说:"是啊,先生!"他带着狡猾的冷笑说,"我这儿跟我的邻居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那儿可完全不同。照搬英国人的办法不倾家荡产才怪!可我们用俄国老办法,好歹填饱了肚子。"这番话和类似的戏言,由于邻居们的热心,再添油加醋,绘声绘影,传到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耳朵里。那位英国迷就象我国记者那样,受不了这种批评。他发火了,把这位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叫做狗熊和土包子。   当别列斯托夫的儿子回到乡下父亲身边的时候,两家地主的关系就是如此。他儿子在某大学求学,打算从军,但父亲不同意。年轻人觉得自己对文职完全不相宜。父子互不相让,年轻的亚历克赛便暂且过过乡间大少爷的日子,蓄了唇须以备不时之需①。   ①当时的军官必蓄唇须。   亚历克赛本是个好样的。倘若他匀称的身材从来没有紧绷过一身军服,倘若他不是在骏马上出足风头,反而趴在办公桌上抄抄写写,那就太可惜了!目睹他狩猎时一马当先,不择道路横冲直撞,邻居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这小子永远不能造就成一个能干的股长。小姐们频频睃他,有的还百看不厌。不过,亚历克赛很少关心她们。她们便认为他如此不通灵性大概是因为他在谈恋爱。果然,从他一封信里抄下的地址便在大家中间传开了:"莫斯科,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对面,铜匠萨维里耶夫家,阿库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库洛奇金娜收,恳请您务必将此信交A·H·P·"   没有在农村呆过的我的读者不可能设想,县里的小姐们是多么的美啊!他们在清新的空气里,在自家花园的苹果树荫下成长,她们从小小的书本里吸取世界和人生的知识。孤寂、自由、读书这三者很早就发展了她们心头的感情和咱们懒洋洋的美人儿所不理解的爱欲。一声铃铛,对于外省小姐,就等于一次冒险,坐车进城一次竟好比开创了人生一个时代,客人来访则留下了长久的、有时竟是终生难忘的回忆。当然,谁也可以嘲笑她们的怪癖。但是,皮相的观察者的讥笑是不能抹杀她们根本的优点的,其中主要的是:性情独特,自成一格①。没有这一点,照让-波里②的说法,人类的伟大便不复存在了。两个京城的妇女们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上流社会的积习很快就会磨平她们的性格,把她们的灵魂铸造成一个模式,就好象监制出一批批金钿银钗一样。说这个话,并非想指责和非难她们,不过,"我们的观察继续有效",③诚如古代诠注家所说。   ①原文为法文:个性。   ②让-皮里(1763-1825),德国作家。   ③原文为拉丁文。   亚历克赛在咱们小姐们的圈子里会引起什么反响,那是不难猜想的。他是第一个在她们面前表现为潦倒失意和看破红尘的人,第一个向她们抱怨生之欢乐已逝、青春花朵已残的人,此外,他还戴了一枚乌黑的骷髅头戒指。这一切在外省显得过分新鲜,真是不同凡响。众家小姐怎能不将他想入非非呢?   不过,对他最感兴趣的却是我们那位英国迷的女儿莉莎,(或者,按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叫法:蓓西)。两家父亲互不往来,她还没见过亚历克赛哩!而此时所有邻居的女孩子谈他却谈起了风。她芳龄十七,一双黑黑的眼睛生气勃勃,把她黝黑的小脸蛋装点得格外动人。她是父亲膝下的独生女,因而娇宠坏了。她的活泼任性和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可把父亲逗乐了,但却把家庭女教师密斯冉克逊搞得悲观失望。这位小姐是个古板的四十岁的老姑娘,脸上扑粉画眉,一年读两遍《帕米拉》①,薪俸四千卢布,抱怨在这野蛮的俄罗斯真堪闷死人也!   ①英国作家里查生(1689-1761)的小说。   使女纳斯嘉服侍莉莎,她年纪要大一点,但轻举妄动跟她小姐一个样。莉莎非常喜欢她,把心头一切秘密都告诉她,跟她合谋想出许多鬼花样。一句话,纳斯嘉在普里鲁琴诺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地位比德国悲剧中的任何贴心女仆要高得多。   "让我今日就去做客。"一天纳斯嘉给小姐穿衣服时说。   "好呀!到哪里去做客?"   "去杜吉洛沃村,上别列斯托夫家。今日是他们家的厨师娘子的命名日,昨日她来请我去吃饭。"   "看!"莉莎说,"两家老爷吵架,仆人却彼此请客。"   "老爷们的事跟我们有啥关系?"纳斯嘉顶嘴,"并且,我是您的使女,又不是您爸爸的。您又没有跟别列斯托夫少爷吵过架。只要两个老爷乐意,就让他们去闹吧!"   "纳斯嘉!你就想办法去看看亚历克赛·别列斯托夫吧!   回来好好告诉我,他长得怎么样,为人如何。"   纳斯嘉答应了,而莉莎一整天不耐烦地等她回来。傍晚纳斯嘉回来了。"啊!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她走进房就说,"我见到了别列斯托夫少爷了,看了个够。我们整天在一起。"   "怎么回事?你讲讲!从头讲!"   "好吧!我们去了,有我,有阿克西尼娅·叶戈洛夫娜,有任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后来呢?"   "您听我讲嘛!我都讲,从头讲。我们这就去了,到那里正赶上开酒席。房子里挤满了人。有卡尔宾斯柯耶村的人,有札哈列夫斯柯耶村的人,女管家带了几个女儿也到了,还有赫鲁宾斯基一家人……"   "得了!别列斯托夫呢?"   "您别着急!我们这就入席了,女管家坐首席,我挨着她落座,她女儿可气坏了,我才不管哩!"   "哎哟,纳斯嘉!你尽唠叨鸡毛蒜皮的小事,真不够味儿!"   "您可真没耐性,小姐!等到我们从餐桌旁边站起身来……我们足足吃了三个钟头,酒席可真丰盛呀!油煎馅饼,奶冻糕,青的、红的、花花搭搭的……吃完我们起身就到花园里去捉迷藏,这时少爷来了。"   "怎么样?说是他长得很好看,真的吗?"   "非常好看,真可说是一个美男子哩!身量匀称,个儿高大,脸蛋绯红……"   "真的?可我还以为,他脸色苍白哩!你觉得他怎么样?   愁眉不展,沉静不大说话吗?"   "您怎么啦?我出娘胎还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角色!他居然想跟我们一起捉迷藏。"   "跟你们一道捉迷藏!决不会!"   "偏偏就会。您猜他还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抓住谁,就接吻!"   "随你去说!纳斯嘉,你造谣!"   "随您去说!反正我没造谣。我使劲才挣脱了他。他就这样跟我们胡闹了一整天。"   "那么,为什么人家说他在恋爱,对谁也不瞧一眼呢?"   "那我可不晓得了,小姐!不过,他瞧我可瞧了个够,对塔尼亚,对女管家的女儿,也一样,还有对柯尔宾斯柯耶村的巴莎也一样。真是说起来也罪过,他谁也不放过,真是个调皮鬼!"   "这倒蛮有意思!可你听说他在家里怎么样吗?"   "他们说,少爷倒是个好样的:心地好,又无忧无虑。就一点不好:太喜欢追女孩子了。不过,我看嘛,这也算不了什么罪过,到时候他会老实的。"   "我也想见见他哩!"莉莎说,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为难的?杜吉洛沃村离咱们不远,只有三俄里。您就走到那边去散散步,或者骑马去也行,你定会碰到他的。他每天清晨带枪去打猎。"   "不行,那可不好。他还以为我要追求他哩!并且,我们两家父亲吵了架,这一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跟他结识……哦,有了!纳斯嘉!你猜怎么着?我可以打扮成农家姑娘!"   "那敢情好!你可以穿一身厚厚的褂子,套一件长长的马甲,放胆走到杜吉洛沃村去。我包管列别斯托夫不会饶了你。"   "我本地土话说得也挺好。哎哟!纳斯嘉,我的好纳斯嘉!这个主意真棒!"莉莎便躺下睡觉,心里盘算马上动手实现那快活的计谋。   第二天她就着手执行自己的计划,打发人去市场买回粗麻布、蓝棉布和铜钮扣,纳斯嘉做帮手,裁好一身长褂子、一件长马甲,叫所有使女都来缝纫,到傍晚便一切准备停当。莉莎穿上新装,站在穿衣大镜前暗自思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可爱。她反复操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频频摇头,活象一只泥塑的小猫,再用农民的土腔土调说几句话,笑一笑,拿衣袖遮住脸蛋儿,这一番排演终于得到纳斯嘉满口称颂。只有一件事使她为难:她试图打赤脚走过院子,可是草根刺痛她娇嫩的脚,而砂粒和碎石子更使她受不了。纳斯嘉又来帮忙了,她量了小姐的脚的尺码,跑到田野里找了牧人特罗菲姆,要他按尺码做一双树皮鞋。第二天,天没亮莉莎就醒了。全家还在酣睡。纳斯嘉在门口等牧人。起身的号角吹响了,村里的牲口挤挤搡搡经过老爷的宅前。特罗菲姆走到纳斯嘉跟前,交给她一双小小的、花花绿绿的树皮鞋,收下了她给的半个卢布的工钱。莉莎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农家姑娘,又在纳斯嘉耳边小声交代怎样瞒过冉克逊小姐,然后走上后门台阶,穿过菜园到了野外。   朝霞在东方辉耀,一团团金色的云朵似乎在恭候太阳,好似一群廷臣恭候皇帝临朝。天朗气清,早晨新鲜的空气、露珠、微风和鸟儿的歌唱使莉莎的心头充满了婴儿式的快乐。她生怕碰到熟人,她好象不是在走,而简直是凌空飞翔。走近父亲领地的边界上那片小树林的时候,莉莎放慢了脚步。她应当在这儿静候亚历克赛。她的心嘣嘣直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咱们少年调皮捣蛋时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滋味却正好构成其主要的魅力。莉莎走进了树林的荫处。一阵阵低沉的、枝叶沙沙的声浪欢迎这位姑娘。快活蠢动的心情和缓下来。她渐渐沉溺于甜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想……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姐,于春日早上六点钟,一个人呆在树林里,会想些什么,可以精确地加以描述吗?接着,她朝前走,心里浮想联翩,路旁两排参天大树浓阴匝地。突然,蹦出一条漂亮的猎狗,向她狂吠。莉莎吓坏了,叫了起来。这时有人嚷一声:   "别动!斯波迦!到这儿来……"①灌木丛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猎人。"别怕!亲爱的!"他向莉莎说,"我的狗不咬人。"   ①原文为法文。   莉莎已经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便立即见机行事。   "不!少爷!"她说,假装又害怕又害臊,"我害怕!您瞧它那副凶相,又要扑过来了!"   亚历克赛(读者已经认出是他了)这时对年轻的农家姑娘用心上下打量一番。   "你真害怕,那我就送你走。"他对她说,"请允许我挨着你走,行吗?"   "谁说不行?"莉莎回答,"随你怎么走,反正路是公共的。"   "你从哪儿来?"   "从普里鲁琴诺村来。我是铁匹华西里的女儿,来采蘑菇。"(莉莎提着一只绳子吊的小篮子。)"少爷!你可是杜吉诺沃村的,是吗?"   "一点也不错。"亚历克赛回答,"我是少爷的跟班。"   亚历克赛想把他们的关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可是,莉莎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撒谎,"她说,"别把我当傻瓜。看得出来,你就是少爷。"   "你根据什么这样想?"   "根据一切方面。"   "怎见得?"   "连少爷跟仆人还分辨不出来吗?穿得也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连叫狗也不用我们的语言。"   亚历克赛越来越喜欢莉莎了。他跟好看的农家姑娘们厮混惯了,他想来拥抱她,但莉莎从他身旁一跳就躲闪开了,立刻做出庄重冷淡的模样。这一来,虽然把亚历克赛逗乐了,但却止住了他进一步动手动脚的企图。   "如果您想要咱们日后做朋友,"她郑重其事地说,"那么,请您放老实点。"   "是谁教你这么伶牙俐齿的?"亚历克赛哈哈大笑,"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小姐的侍女纳斯琴嘉教你的吗?文化却原来是这么传播的!"   莉莎觉得,她已经超过了她应扮演的角色,便立即改过来。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难道我从来没有去过老爷的宅子吗?你别吃惊: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不过嘛!"她接着说:"尽跟你唠叨,忘了采蘑菇了。好了!少爷,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请你原谅……"   莉莎想走开去,亚历克赛抓住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心肝?"   "我叫阿库琳娜,"莉莎回答,手指头使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放我走,少爷!我该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找你爸爸铁匠华西里,到你家去做客。"   "你怎么啦?"莉莎慌忙挡驾,"别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千万别去!万一家里知道了我一个人在林子里跟你少爷说过话,那我就会遭殃了!我父亲铁匠华西里不把我打死才怪!"   "可我一定得跟你再见面。"   "好吧!我抽空再来采蘑菇。"   "什么时候?"   "明天也行。"   "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不敢。那么明天,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   "是,是。"   "你该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   "那你发个誓。"   "好吧!我凭神圣的礼拜五发誓,我一定来。"   一对年轻人分手了。莉莎走出林子,穿过田野,溜进花园,慌慌张张跑进了牲口棚,纳斯嘉正在那儿等她。在那里,她换了衣裳,漫不经心地回答那性急的使女的问题,随后便到客厅去了。客厅里餐桌已经摆好,早餐已经开上来了。密斯冉克逊扑过了粉,腰束得象只高脚杯,正拿刀子把夹肉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父亲表扬女儿起得早散步好。   "没有什么比天亮就起床更有益于健康的事情了。"他说。   接着他便举出几个长寿的例子,那是从英国杂志上读来的。他说,凡是活了一百岁的人都不喝酒并且无论冬夏一天亮就起床。莉莎没有听他说。她思想开了小差,想起了今晨相会的一切情景,想起阿库琳娜跟年轻猎人的整个谈话过程,良心开始折磨她了。她徒然想说服自己:他们的谈话并非有失体统,这次顽皮行为决不会带来任何恶果,可是良心胜过理智,冒出来说话了。她答应明天再去,这件事尤其使她心里不安。她本可以完全不信守自己庄严的誓言。不过,亚历克赛如果等她不到,会到村子里来找铁匠华西里的女儿——那个真正的阿库琳娜,胖乎乎的麻子姑娘,那样一来,就会识破她轻浮的诡计。想到这里,莉莎害怕了,她只得下决心,明天早上再扮阿库琳娜到林子里去。   从亚历克赛方面看,他真如获至宝,整日价想着那新相识的姑娘,夜里睡了,那个黑黑的美人儿的倩影也追随在他的左右。天刚亮,他就穿好了衣服。来不及给猎枪上好子弹,他就到了田野上,身旁跟着那只忠实的斯波迦,随后便飞跑到了约定的地点。他急不可耐地等了她半个钟头左右。终于,灌木丛中有蓝色的长马甲一闪,他看见了,拔腿就朝阿库琳娜奔过去。她微微一笑,以回报他感激的狂喜。但亚历克赛当即看出她脸上忧愁与不安的迹象。他想知道原因。莉莎承认,她以为她的行为是轻浮的,她后悔了,今天她不想失信,而这次相会是最后一次了,她请求他断绝这种对他们绝无任何好处的往来。这一切,当然是用农民的土话说出来的。但那思想感情,对于一个农家姑娘,实在是太不平凡了,使得亚历克赛大吃一惊。他鼓动如簧巧舌,一心想使阿库琳娜回心转意,说她的愿望是无可指责的,答应她永不让她因他而后悔,保证一切都服从她,千万请求她不要剥夺他的唯一的快乐:单独会见她,退一步说,即使隔天一次,一周两次,也罢。他说这话,着实动了真情,这时他确实爱上她了。莉莎听他说,不吭声。   "答应我一句话,"她终于开口说了,"你可得永远不到村里去找我,或者去打听我。除了我指定的时间外答应我不找其他机会跟我见面。"   亚历克赛用神圣的礼拜五发誓,但她笑着止住他。   "我不要你发誓,"莉莎说,"你答应一句话就够了。"   这以后他们便友好地交谈,一边在森林里漫步,最后莉莎说:时候到了,他们才分手。亚历克赛一个人留下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只见面两次就拥有了操纵他的力量。跟阿库琳娜的交往对他来说具体一种新奇的魔力,虽然这个古怪的乡下姑娘的指示他感到是个重负,但他脑子里从没闪现过不履行诺言的想法。亚历克赛虽然手上戴了迷信的戒指,虽然跟人有过秘密通信,虽然有过阴郁的绝望情绪,但他实际上倒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有一颗纯洁的、能感受纯贞喜悦的心。   倘若放纵我的笔听它写下去,那我一定要不厌其详地描绘一对年轻人如何相会,他俩互相倾慕之情和信赖之感如何与日俱增,他们做了些什么事,谈了什么话,等等;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的大多数读者绝不会分享我的这一番乐趣。一般说来,那类不厌其烦的描绘难免甜得腻人。因此,我就从略了。要言不烦,只说两个月还不到,我的亚历克赛就已经爱得神魂颠倒了,而莉莎也不亚于他,只是比他沉静点儿罢了。他俩只贪图眼前的快活,很少考虑将来。   从此永不分离的念头在他俩脑子里出现得够频繁了,但他们从不互相说破。理由很显然:亚历克赛不论如何钟情于可爱的阿库琳娜,但他总不会忘记自己跟这贫家闺女之间存在的距离;而莉莎呢,她看到两家父亲之间存在的宿怨,不敢指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和解。此外,她的自尊心还暗中支使她存着模糊的浪漫的希望,但愿见到杜吉洛沃村的少东家跪在普里鲁琴诺村铁匠女儿的脚底下。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差点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我们俄国的秋天这种日子很多),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门去溜达,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带着三条猎狗、一名马伕和几个手执响板的小厮。正当此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气的诱惑,吩咐套上那匹秃尾的牝马,骑上它在自己英国化的田野上驰骋。跑到森林边,他看到自己的邻人身穿狐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高傲地骑在马上,那人正等着打兔子,小厮们大喊大叫,敲打响板,把野兔从灌木丛中轰出来。如果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能预见到这个不期而遇的情况,那他肯定会掉转马头走另一条道。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正碰上了别列斯托夫,发觉自己跟对方相距不过手枪射程那么远了。毫无办法。穆罗姆斯基本是个有教养的欧洲人,他骑马走近自己的宿仇跟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别列斯托夫回礼,同样热忱,仿佛被拴上链子的一头狗熊按照驯兽人的命令向先生们行礼一样。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林子里蹦出来,在田里飞跑。别列斯托夫和马伕放开嗓门大叫,放出几条狗,自己则骑马全速跟踪追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来没有上过猎场,受惊了,便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平日吹嘘自己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这时放马奔驰,私下着实高兴能借此机会摆脱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对手。但他的坐骑没有发觉前头有一条深沟,陡然猛拐到一边去,穆罗姆斯基坐不稳了。他被摔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冰冻的地上,他只得躺着,痛骂那该死的秃尾巴畜牲。那畜牲感到身上没有了骑手,清醒过来,立刻站住。伊凡·彼得洛维奇骑马跑到他跟前,问他摔伤了没有。与此同时,马伕抓住笼头牵来了那匹闯祸的马。他扶着穆罗姆斯基跨上鞍子,而别列斯托夫则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穆罗姆斯基不能拒绝,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人家的情。这样一来,别列斯托夫便得胜回朝了,打了一只兔子,又抓来受了伤、几乎变成阶下囚的敌人。   两位邻居一面用早餐,一面非常友好地谈话。穆罗姆斯基请别列斯托夫借一辆马车给他,因为他承认,摔了一下,他已经不便骑马了。别列斯托夫送客一直到台阶下,而穆罗姆斯基邀请他明日一定去普里鲁琴诺村吃顿午饭(跟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一道),要对方答应以后才肯离开。这一来,根深蒂固的宿怨似乎由于秃尾牝马的一惊而烟消云散了。   莉莎跑出来迎接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她惊讶地说,"为什么您脚跛了?   您的马在哪儿?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看你猜得着!我亲爱的"。①格里高里·但凡诺维奇回答,然后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对她讲了。   ①原文为英文。   莉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她醒悟过来,他就宣布: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   "您说什么?"她说,脸色刷白,"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到我家吃饭?不,爸爸!随您怎么办,反正我不露面。"   "怎么?你疯了,"父亲不以为然,"从什么时候起你居然这么害臊,也许,莫非你对他们当真抱着世代的深仇大恨吗?你可真象个浪漫小说里的女英雄啦!得了!别淘气了……"   "不行,爸爸!您就是把世上任何好东西给我,把许多珍珠宝贝给我,我也决不会在别列斯托夫父子跟前露脸。"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只得耸耸肩膀,不再跟她枉作争辩,因为他明白,跟她斗是斗不出结果的,于是回房休息,在这次值得纪念的游猎以后也真该歇歇了。   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回到自己闺房里,立刻叫来纳斯嘉。两个姑娘把明日要来客的事情讨论了好久。倘使亚历克赛认出受过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库琳娜,那他会怎样想呢?对她的行为、人品和智慧会有什么看法呢?另一方面,莉莎倒很想看看,这次出乎意外的陡然会见会给他产生怎样的印象……一个好主意在她脑子里一闪。她当即告诉了纳斯嘉,她俩高兴得好似捡了一堆宝贝,并决定照办不误。   第二天吃早饭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她是不是还坚持要躲避别列斯托夫父子。   "爸爸!"莉莎回答,"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我得提出一个条件:不论我在他们面前怎样露脸,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能骂我,也不能露出一点惊讶和不满的样子。"   "又打什么鬼主意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也行!好,好!我同意,随你怎样去做。你这个黑眼睛的捣蛋鬼!"他边说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莉莎便跑开张罗去了。   下午两点正,一辆六匹马拉的家制马车驶进院子,开到绿草如茵的园地边缘。老别列斯托夫走上台阶,两旁有穆罗姆斯基家的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着。他儿子跟随,一同走进餐厅,那儿酒席已经摆好。穆罗姆斯基把邻居款待得不能再殷勤了,提议他们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就带领他们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撒了细沙的道路走去。老别列斯托夫心下惋惜竟为了如此无益的癖好而花费的劳动和时间,但出于礼貌,他一字没提。他儿子既不赞同精打细算的地主的计较,也不同情自以为是的英国迷的虚华。他望眼欲穿,正等着主人的女儿出堂,他已经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情况,虽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心己另有所欢,但是,年轻的美人儿却永远有打动他的力量。   回到客厅,三人就座。两个老的便回忆往日的时光和自己服公务时的逸闻趣事,而亚历克赛却心里琢磨,莉莎出场后,他要扮演怎样的角色才算恰到好处。他觉得,冷漠的漫不经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上策,这么一想,他就决心这么做了。门打开,他转过脸去,神态冷漠,目中无人,那种气派即使工于心计的情场女子看了也会不寒而栗。很可惜,进来的不是莉莎,而是老密斯冉克逊,她扑了粉,束了腰,低垂眼睛,微微屈膝行礼。这一来,亚历克赛姿态优美的军人亮相算是扑了个空。当他还没来得及抖擞精神以便再战之际,房门又打开,莉莎进来。大家起立。她父亲便给客人作介绍,但他突然发愣了,忙不迭咬咬嘴唇……莉莎,他的黑黑的莉莎,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冉克逊小姐还要黑;一头卷曲的假发,比她本人的头发颜色淡得多,蓬松高耸,就象路易十四头上戴的扑粉的假发;"古怪式"①的袖肩高耸,好一似庞巴杜夫人②的鲸骨箍撑的肥大裙子;腰肢束得绷紧,就象个字母X;而尚未典当的她母亲的所有钻石首饰全都派上用场,手指间、脖子边、耳垂下全都闪烁生辉。亚历克赛不可能认出这个可笑的光彩夺目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父亲走上前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已跟着过去,当他接融她的白嫩的纤细手指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发抖。同时他也来得及观察她的小小的脚,那是故意摆弄出来,极尽娇羞之态,显得楚楚动人。这双脚倒是稍稍减轻了他对她其他妆束的厌恶。至于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眉毛,由于他心地单纯,看第一眼就实在未曾明察,往后也不曾怀疑。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记得自己的诺言,尽力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的女儿的恶作剧使他觉得实在有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而硬绑绑的英国小姐倒笑不出来。她猜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黛是从她抽屉里偷去的,因此,气得她粉白脸盘透出了红晕。她对年轻的顽皮姑娘愤然瞪了几眼。而那个捣蛋鬼却装着没有看见,打算以后再找个时间向她作详细的解释。   ①原文为法文:"古怪式"。   ②庞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大家在餐桌旁入座。亚历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的沉思者的角色。莉莎忸怩作态,透过牙缝说话,娇滴滴象是唱小调,并且只说法国话。她父亲不时出神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搞的什么鬼名堂,但觉得这一切实在够味。英国小姐则气冲冲,一言不发。唯有伊凡·彼得洛维奇好似在家里一样:吃了两个人分量,喝了也不少,讲笑话讲得自己发笑,并且谈吐越来越亲切,不断打哈哈。   终于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客人离去。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这时开怀大笑,抛出一大堆问题。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们呢?"他问莉莎,"你要知道,香粉对你倒正合适。我不懂女士们化妆的秘密,不过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当然不会擦得太多,淡淡的一层也就行了。"   莉莎正为自己计谋的成功而心花怒放。她拥抱爸爸,保证考虑他的建议,然后跑去安抚发气的密斯冉克逊。那老小姐好不容易才给她打开房门并听她作解释。莉莎说,在陌生人面前,要她露出那么黑黑的皮肤,实在是蛮不好意思,而她又不敢请求冉克逊小姐……但她深信,小姐心肠好,一定会原谅她的……冉克逊小姐气消了,吻了吻莉莎,为了表示和解,送了她一小盒英国香粉。莉莎欣然接受,感激不尽。   读者猜想得到,第二天早晨莉莎不会耽误林子里的幽会。   "少爷!你昨天去过我们东家屋里吧?"她立即问亚历克赛,"你觉得我们的小姐怎么样?"   西历克赛回答说,他没留神。   "多可惜?"莉莎说。   "为什么可惜?"亚历克赛问。   "因为我想问你,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我很象小姐,真的吗?"   "乱弹琴!她跟你一比,简直是个丑八怪。"   "哎哟,少爷!你这么说真罪过!我们的小姐白白净净,穿得好漂亮呵!我哪里能够跟她比呢?"   亚历克赛对她发誓,说她比所有白嫩的小姐都好看,为了使她完全放心,她便绘声绘影历数她小姐滑稽可笑之处,弄得莉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嘛,"她叹口气说,"就算小姐有些可笑吧,可我跟她一比,终归是个不识字的傻丫头。"   "嗯!"亚历克赛说,"这倒不必犯愁!你要愿意,我马上教你认字。"   "这话当真?"莉莎说,"真的来试试看,好吗?"   "来吧!亲爱的!咱们就开始。"   他俩坐下来。亚历克赛从兜里掏出一枝铅笔和一个小本本,阿库琳娜学字母,速度非常快。亚历克赛不能不为她的理解力感到惊讶。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想要动手试着写字了,起初铅笔不听她使唤,但过了几分钟,她描划的字就相当工整了。   "简直是奇迹!"亚历克赛说,"我的教学法真比伦康斯特教学法①还要快。"   上到第三课,阿库琳娜真的能够按音节勉强读出《贵族之女娜塔丽亚》②了,并且还不停地谈出心得体会来。亚历克赛着实惊叹不已。而整整一张纸,涂抹得密密麻麻,那是她从这本小说里摘录的好句子。   ①伦康斯特(1771年——1838年)英国教育家,他的教学主张互教互学。   ②俄国作家卡拉姆辛(1766——1828)的小说。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便开始通信。邮局设在一个老橡树的洞里。纳斯嘉暗中当邮差。亚历克赛往那儿寄出粗大字体写成的信,又从那儿收到自己恋人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普通蓝色纸张上的信。阿库琳娜显然在学习优美的文体,她的智力也显著地在发展和形成。   与此同时,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跟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情越来越巩固,很快便发展成为友谊,这事自有其原因。穆罗姆斯基不时设想,在伊凡·彼得洛维奇死后,他的所有产业将转到亚历克赛·伊凡洛维奇手里,到那时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将是本省最有钱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跟莉莎结婚。至于老别列斯托夫,从他那方面说,虽则他在邻居身上也曾看出有点行为乖张(或者用他的话说,叫英国式的糊涂),但并不否认他有许多显著的长处,例如,罕见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而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又是有权有势有名的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伯爵对亚历克赛的前程可能大有好处,而穆罗姆斯基(伊凡·彼得洛维奇这样想)大概也高兴借此有利可图的联姻机会把女儿嫁出去。开初两个老头子都在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后来互相交换意见,一拍即合,于是约好按程序完成此事,各人从各自的方面立即着手促其实现。穆罗姆斯基面前有一道难题:劝说他的蓓西尽快跟亚历克赛混熟,而自从那次可堪纪念的午餐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哩!看起来,他两人彼此并不太感兴趣,至少亚历克赛没有再到普里鲁琴诺村来过。而每当伊凡·彼得洛维奇赏光前来拜访的时候,莉莎便照例躲进自己闺房去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想:"不过,倘若亚历克赛每天来我这儿,那么,蓓西将理当爱上他的。天下事,都在情理之中。时间会安排一切。"   伊凡·彼得洛维奇却很少为自己的意图能否成功而担心。当天晚上,他就把儿子叫到书房,他抽着烟斗,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阿略沙!你怎么好久不提要去服军役了呢?   或者骠骑兵军服已经不那么吸引你了吧……"   "不,爸爸!"亚历克赛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到,你不大喜欢我参加骠骑兵,而服从你就是我的天职。"   "好!"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倒是个听话的儿子,这使我宽心。我不想挟制你,我不强迫你目前就去……担任文官职务,目前我要让你成亲。"   "跟谁结婚呢,爸爸?"惊慌的儿子问。   "跟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穆罗姆斯卡娅结婚,"   伊凡·彼得洛维奇回答,"姑娘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爸爸!我还没考虑结婚。"   "你没考虑,我替你考虑了,反复考虑了。"   "那是您的事,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莉莎·穆罗姆斯卡娅。"   "以后会喜欢的。习惯忍耐,相亲相爱。"   "我觉得我不能成全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着你担忧。怎么?你这就叫尊重父亲的意志?好家伙!"   "随你怎么办,反正我不想结婚,也决不结婚。"   "你得结婚!不然,我要诅咒你,上帝作证!我要把家产卖光,荡光,不给你留下一文钱。我限你考虑三天,这以前,看你胆敢在我跟前露脸!"   亚历克赛心里明白,倘使父亲脑袋瓜里起了某个念头,那么,照塔拉斯·斯柯季宁①的说法,就是用钉子也挖不掉。但是,亚历克赛脾气象父亲,要说服他也难办到。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动脑筋思考问题:关于父亲的权限,关于莎莉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关于父亲要使他变成叫化子的并非儿戏之辞,最后想到了阿库琳娜。他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火热地爱上了她。跟农家姑娘结婚,靠自己劳动过活——这个浪漫主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产生了,这个决定性的行动他越是考虑周详,便越是发觉它入情入理。森林中的幽会由于季节多雨而中断了一段时间。他便给阿库琳娜写了一封信,字体极其清晰,语言热情奔放,向她宣布那威胁他们的危险,同时向她求婚。他当即把信投到树洞里,然后回家睡觉,心地坦然。   ①冯维辛的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一个人物。   第二天,主意已定的亚历克赛一大早便去穆罗姆斯基家,想要跟他开诚布公谈谈。他希望说服那位老人宽容并把他拉到自己方面来。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问道,把马勒住停在普里鲁琴诺村宅第台阶下。   "不在家,"仆人回话,"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一清早就出去了。"   "真不凑巧!"亚历克赛心里想,"至少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在家吧?"   "她在家,大人!"   亚历克赛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仆人,不经通报便进去了。"一下子就解决,"他想,走向客厅,"我要跟她本人解释。"   他闯进客厅……愣住了!莉莎……不!是阿库琳娜,心爱的黑丫头阿库琳娜,她没穿长马甲,倒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坐在窗前正在读他的信。她那样专注,连他走进来也没听见。亚历克赛快活得大叫起来。莉莎一惊,抬起头,惊叫一声便要跑。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她。   "阿库琳娜!阿库琳娜!"   莉莎使劲想挣脱……"放开我!先生!你发疯了?①"   ①原文为法文。   "阿库琳娜!我的朋友阿库琳娜"他连连说,吻她的手。   老密斯冉克逊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她不晓得要如何设想才妙。恰好这时房门推开,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看起来,你们的事情完全弄好了……"   请读者恕我不再多费笔墨来描写结局了吧!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上帝如果赐我以读者,那么,他们很可能将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方式下定决心来写这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为达此目的,我必须事先描述某些细节。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执事那里我接受了发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得益非浅,日后在我身上发展了的对读书的爱好以及总而言之对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亏了他。我的进步虽然缓慢,但却扎实,因而在我出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通晓了至今仍留在我头脑里的一切东西。我的头脑生来就虚弱,并且由于同样虚弱的身子骨的原因,不容许我更多地增加头脑的负担。   文学家的美名对我来说是最可羡慕的。我的双亲虽是最可敬佩的人,但为人朴实,所受的教育是老派的,从不读一句书,全家除了给我买来的《识字课本》、皇历以及《最新尺牍大全》之外,其他的书籍一概没有。阅读《尺牍大全》,长期以来成了我乐以忘忧之事,我背得滚瓜烂熟,虽如此,但每天每日我还是在其中发现了层出不穷的新的美不胜收之境。除了我父亲曾在其麾下任副官的普列米亚尼可夫将军之外,库尔冈诺夫在我看来是最伟大的人物。关于他,我询问过碰到的所有的人,很可惜,没有人能够满足我这个好奇心,谁也不知道他的为人,而对我的一堆问题只有一个回答:库尔冈诺夫撰写了《最新尺牍大全》,而这一点我是早已确信无疑的了。一团未知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人物,就象他是上古的半个神仙,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实有其人。他的名字我觉得是虚构出来的,而关于他的传说似乎是虚无缥缈的神话,有待于新出一个尼布尔①去考证。话说回头,此人还是不断跟踪我的想象,我费尽心机想赋予他神秘的面貌以某种明确的形象,于是最终定夺,他应当酷似地方自治会的书记克留奇金,那是一个小老头,生着红鼻子,两眼闪烁有神。   ①尼布尔·巴托尔·乔治(1776-1831),德国古代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1812年我被送往莫斯科,进了卡尔·伊凡诺维奇·梅勒寄宿学堂。在那儿我呆了不到三个月,因为在敌人拿破仑进攻以前放我们回家了。我又回到了乡下。赶走操十二种语言的敌军以后,又想把我再次送到莫斯科去看看动静。卡尔·伊凡诺维奇回到了昔日学堂的瓦砾场没有?或者,在相反的情况下,就打算把我送进另外一个学校。但我恳求母亲把我留在乡下,因为我的健康状况不佳,不允许我早上七点钟起床,而所有寄宿学校的作息制度通常都是如此规定的。因此,我长到十六岁,却依然停留在发蒙阶段,而跟我那帮调皮鬼玩棍棍球乃是我唯一的学科,此项学问还在寄宿学堂时我已获得相当丰富的知识。   此时我进了××步兵团任士官生。在该团我一直呆到去年即18××年。在团里呆了这几年,给我留下的愉快的印象不多,只除了两件事,一是晋升军官,二是当裤兜里总共只有一卢布六十戈比的时候突然赢了二百四十五卢布。慈爱的双亲相继去世,我不得不退伍,回到祖传宅子里来。   这期间我的生活对我非常重要,因此我打算多唠叨几句。我得事先请求好心的读者原谅,如若我把他的俯就之意用得不当的话。   那是个深秋阴雨的日子。到达驿站之后,我得转路回戈琉辛诺村了,我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小路回家。虽然我生性文静,但重睹度过我美好年华的那些地方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如此强烈地控制着我,以至我时不时地催促车夫,时而答应赏他酒钱,时而又威胁要狠狠揍他,我顺手给他背脊上捅了两三下,很灵验,那效果比掏出和解开钱包还来得更快当。这个,我得承认,敲了他两三下,在我生平是第一遭,因为车夫这帮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特别对劲。车夫赶着三套马车,但我觉得,他是在按车夫的老章程办事,挥舞鞭子,拉紧缰绳,确乎在规劝他的马儿。终于,戈琉辛诺村的灌木林遥遥在望。过了十分钟,马车驶进庭院。我的心跳得厉害,心情说不出的激动,环顾四周,不见戈琉辛诺已经八年啦!一株株白桦,我亲眼看见将它们栽在篱笆旁,如今已经长大,枝叶繁茂,直指蓝天。庭院里,旧时曾砌了三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其间是一条铺沙的甬道,而今业已变成未加修刈的草地,上面一头黑色的母牛在吃草。我的车子在台阶前停下。侍仆跑去开门,但门闩已经上锁。百叶窗已经打开,房子似乎还有人居住,一个女人从仆人的厢房内走出来,问我找谁。当她得知老爷本人回来了,便再跑了回房。接着,一群群仆役将我团团围住。我打从内心深处被感动了,眼见得一张张面熟的和陌生的面孔,我便跟他们一一友好地亲吻。少年时我的淘气鬼如今已成了当家人,而坐在地板上以供驱使的小丫头而今已成了生儿育女的主妇。男子汉都哭了。对娘们说话,我毫不客气:"你可老了呀!"得到深情的回答:"而您呢,老爷?您可变丑了呀!"他们把我带到后庭的台阶,我的奶妈迎面窜来,一把抱住我,又哭又号,好似我成了历尽艰辛的奥德修斯了。有人跑去给澡堂生火。厨子,由于无所事事,业已长了一大把胡子,自告奋勇给我张罗午饭,或曰晚餐——因为天色已黑。当即给我打扫房间,那间房子里原先住着奶妈跟我先母的丫鬟。我发觉自己已经栖身于舒舒服服的祖传安乐窝里了,二十三年前我正在这间房子里呱呱落地。   将近有三个礼拜,我在忙忙碌碌中打发过去。我结交陪审员、贵族首席代表以及省里各色官员人等。最终我接受了遗产并接管祖传的这个田庄。我安定下来,但很快一种无所事事的烦闷开始折磨我。其时我还没有结识善良的、可敬的邻居××。管理田庄的事务我全不在行。被我指定为掌管钥匙的全家总管的我的乳母所说的故事,总计由十五个家庭掌故构成,对于我本应妙趣横生,但一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永远单调乏味之至了。因此,对我来说,她本人就成了另一部《最新尺牍大全》,其中,我知道在哪一页上可以找到哪一行。那本名副其实的《尺牍大全》我在仓库里一堆破烂中间找到了,它那样子显得很狼狈。我把它拿出来重见天日并且动手钻研它,但库尔冈诺夫对我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魅力,我再读了一遍,从此不再翻阅。   在这极端狭隘的境界里,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自己动手也来试试写点什么呢?偏爱我的读者已经获悉,我读书是花了叮噹响的银钱的,而我也没有机会获取那一失手就溜走的东西,痴长到一十六岁还跟奴仆的孩子玩耍,随后,又从一个省迁移到另一个省,从一家住宅搬进另一家住宅,跟犹太人和店小二消磨时光,在破损不堪的台子上打弹子球,在泥泞的道上开步走。   再说,当个作家,我觉得是如此困难,对我辈如此不可企及,以至提起笔来就吓坏了自己。当我想跟一名作家会见的火热的愿望也无从实现的时候,我有什么奢望挤进作家的行列呢?但是,这使我回忆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说出来,用以证实我对祖国文学一贯的爱恋之情。   1820年,当时我还是个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虽然我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但时间消磨得倒也痛快。每天我不声不响上戏院,坐进第四层包厢。我熟知所有演员的名字,热烈地爱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剧目《仇恨人类与忏悔》①中出色地扮演了阿玛丽亚。早晨,从参谋总部回来,照例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叫一杯巧克力,读读文学杂志。一次我坐着专心阅读《善良》杂志上的一篇批评文章,一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向我走过来,从我的小书本下边轻轻地抽取一张《汉堡日报》。我专心阅读,连眼睛也没抬一下。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对面坐下。我仍旧在阅读,没有注意他。这时他吃着早餐,生气地骂了小堂倌招待不周,喝下半瓶酒就走了。有两个年轻人也在这里用早餐。   ①德国作家柯泽布的小歌剧。   "你知道他是谁?"一个年轻人问另一个,"他就是①,一位作家。"   ①射影作家布尔加林。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于是我扔下没有读完的杂志和没喝完的一杯巧克力,跑去付帐,没等找回零钱就跑到了街上。我环顾四周,远远地望见那件青绿色的大衣,我便放开腿沿着涅瓦大街跟踪追去,差点跑了起来。迈了几步,陡然感到,有人拦住了我,我一看,一个近卫军军官提醒我,说我不该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应当立正,向他敬礼。挨了这顿训斥,我就小心翼翼了。很不幸,我老是碰到军官,我得时时停住脚步,而那位作家总是遥遥在望。有生以来,我这件士兵的大衣从没有显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来,军官的肩章从没有如此令我羡慕。终于,到了安尼奇金桥,我好不容易赶上了那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   "请问,"我开口说话,举手行军礼,"阁下就是E先生吗?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在《教育竞赛者》杂志上拜读过了。"   "您错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诉讼代理人。不过,E先生我倒是知交。一刻钟以前在警官桥我刚碰见他。"   就这样,我对俄罗斯文学一片崇敬之心只值得我损失的那三十个戈比的找头,此外,因失职而遭到训斥,还差点被拘禁——一场空!   全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议,那个想当作家的大胆的念头总是时时入侵我的头脑。终于,无力抵抗天性的发展趋势,我给自己订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抱定百折不回的宗旨,无论写啥玩意儿非得把它填满不可。诗歌的各类体裁(因为关于驯服的散文我还无暇顾及),我都一一分析评价过了,于是决定立即着手做史诗,取材于祖国的历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人公。我选定了留利克。我便着手工作。   论做诗,我可学到了一些决窍,那是我把《危险的邻居》①、《评莫斯科林荫道》、《普列斯宁池塘》②等等抄录在笔记本时所学到手的(这些笔记本在军官之间辗转传观)。纵然如此,我的长诗还是进展缓慢。诗写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诗的体裁不是我的体裁,我便动手写悲剧《留利克》。悲剧也难产。我就想把这悲剧改成叙事诗试试看,但是,叙事诗也不肯行个方便。终于,灵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笔来,到底得心应手完成了在留利克画像下面的几行题辞。   ①《危险的邻居》是普希金的一部讽刺性的长诗。   ②《评莫斯科的的林荫道》和《普列斯宁池塘》是当时传抄的两首匿名讽刺诗。   且不说作为年青诗人的初试锋芒之作的我的题辞并非全然不屑一顾,但是我自知并非天生的诗人,对于这个初步经验,我还是感到满意的。从此我的创作经验将我捆绑在文学事业之上,我就不能够跟文稿和墨水瓶分离了。我想降格以求弄弄散文。机会方来,我懒得作创作前的材料钻研,懒得拟定提纲,懒得安排章节等等,我打算信手拈来零星的思想,不管它前因后果,不管它前后顺序,大笔一挥,就记下那思想刚冒出来的一霎时的模样。就这样,整整两天,我搜索枯肠,想出了如下的格言:   "若有人不服从理智之法则而听凭情欲之摆布者,彼当迷途难返,终将悔之晚矣!"这思想当然正确,但一点也不新鲜。把思想这玩意儿暂且扔到一边,我就来抓小说。但是,由于不善于处置虚构的故事,我便选择一些从各色人等口里听来的奇闻逸事,尽力渲染,绘声绘影,有时竟至企图用自己异想天开的奇葩异卉来妆饰真理。做这等小说的时候,我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学会了表达得正确、顺畅和自由。但是,很快我积存的材料用光了,我只得再次找寻文学活动的对象了。   应该扔掉琐屑的和令人可疑的奇闻逸事而从事真实伟大事件的描述,这个打算早就激发了我的想象。做一个许多世纪与众多民族的公正的法官、观察者和预言家,我觉得,乃是作家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但是,以我这可怜的教育程度,我能够写出什么样的历史呢?忠良博学之士,人材济济,不是早已超越了我吗?有哪一种历史题材不被他们囊括罄尽?叫我动手写世界通史吗?——修道院长米罗特的不朽巨著难道就不存在了?叫我转到本国通史来吗?那么,在塔吉雪夫·鲍尔静和戈里可夫之后,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我连斯拉夫文的数字还不熟悉的时候,我能埋在编年史的故纸堆中去发现古文献的隐密的涵义吗?我再打算弄弄小范围的历史,例如我省省会志,但这事也有不少障碍,我简直难以克服。要进城去,拜会省长和主教,请求允许进入档案库和寺院典藏室,等等。而编写本县县志对我倒方便得多,但这种县志对于哲学家或实用主义者都索然寡味,对于文章妙手也不能提供材料。××改名为县城始于17××年,其唯一显赫的事件记载于其史册者,便是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劝业场和县府衙门。   一次意外的机缘解决了我的疑难。我的洗衣妇在阁楼上晾晒衣服,发现了一只篮子,里头塞满了一团破烂、刨花和书本。全家都晓得我爱读书。我的管家婆这时正跟我坐在一起。面对我的稿本,我正咬着笔头,寻思总结乡下说长论短的经验。管家婆得意洋洋,把一只篮子拖进我房间,高兴地大叫:"有书!有书!"   "有书!"我应和着,狂喜地奔到篮子旁边。确实,我见到一堆书,绿的和蓝的封面——这是一批陈年皇历。这个发现使我热情立即冷却,但我总算高兴得到这个意外之物,因为那终归是书籍啊!慷慨解囊,我赏给那个洗衣妇半个银卢布。   等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翻阅这些皇历,很快我便被强烈地吸引进去了。这些皇历,从1744年到1799年,五十五年没有间断。通常附加在历书上以备记录之用的蓝色纸页,写满了老式字体的文字。瞥一眼这些文字,我吃惊地发现,它们不但记载了风雨晦明的变化以及陈年流水账目,也有关于戈琉辛诺村的沿革的简短的叙述。我立即动手分析这批珍贵的笔记并且很快发现,这些笔记保持着严格的编年顺序,构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内我的祖传田产的一部完整的历史。此外,还包含着经济、统计、气象以及其他科学观测的取之不尽的材料。从此以后,研究这些笔记完全占住了我的时间,因为我看出有可能从中整理出结构谨严的、令人心旷神怡和富于教育意义的文章。钻研这批无比珍贵的文献之际,我就开始寻找戈琉辛诺村村史新的根源。接着,获得的证据无比丰富,令我吃惊。我花了整整六个月做资料研究,然后,进入早已期待的著述工作,多亏上帝开恩,我终于完成该项著作,其时为一千八百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浣之三日。   此刻,好似那个其大名我已忘却的某个与鄙人相类的史学家一样,完成了甘苦自知的巨著,放下笔来,黯然伤神,步入花园,思绪万端:我完成了何等的功业呵!我觉得,写完戈琉辛诺村源流考以后,这个大千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了,我该安息了! ※       ※       ※   此处我提供一份我编写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原始材料的清单如次:   1.陈年皇历总汇。共五十四部。其开首二十部尽皆老式翰墨及官衔。其按年序之记载是我曾祖父安得列·斯杰潘诺维奇·别尔金之所为。此记述明确、简短。例如:五月四日,雪。特里希卡因病挨打。六日,栗色母牛死。先尼卡因酗酒挨打。十一日,天气晴朗。小雪。猎兔三只。如此等等。其间并无任何微言大义……其余三十五部,显见得出自许多人手笔,大都由所谓掌柜笔法写成,或附头衔,或无头衔,大体上文字啰嗦,语无伦次,并且毫不遵守拼写法的规则。也间或发现女性的笔触。这部分有我祖父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别尔金及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夫人叶甫普拉克西娅·安得列耶夫娜的笔记,此外,还有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记录。2.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写的编年史。这份奇妙的手稿我发现于神父家,他曾娶编年史家之女为妻。开头数页被撕掉,神父的几个儿子拿了去糊风筝。一只风筝飘落我的庭院当中。我拾起,打算还给小孩,顷间发现,那上头写满文字。看几行就得知,这风筝就是编年史所制成,幸好我仍然来得及将剩余部份救了下来。这份编年史,我以两斗半燕麦购下,其立意之精深,文辞之华美,着实令人叫绝!   3.口口相传的志怪。我本人从未轻视任何传闻。但这次尤其应该感谢阿格拉菲娜·特里封诺夫娜。她是村长阿夫杰伊的母亲,据云曾经当过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姘头。   4.户口花名册。附有历届村长的批注(人口统计及死亡记载),这部分跟村民道德风尚及经济状态有关。 ※       ※       ※   这块国土,按其首都名称,叫做戈琉辛诺,在地球上占有二百四十俄亩有余,人口六十三人。它北面毗连卢霍沃村和别尔库霍沃村,这两村的居民都贫穷、瘦弱、矮小,而高傲的财东则崇尚武艺,就是说,会打野兔。它的南面以西夫卡河为界,河对面是卡拉切耶沃自由农民的领地。这些自由农民是一批不安分守己之人,以豪勇凶残著称。其西陲伸展着绿草如茵的田野,那是查哈林诺,在聪慧开明的地主治下安享太平。东边紧紧连接一片不毛之地和不能通行的沼泽,那儿只生酸莓,那儿只有单调的蛙声,迷信传说那儿有鬼。 附记   那沼泽名叫鬼窟。据说,曾经似乎有一个不大聪明的牧猪姑娘在离那个荒无人烟之地不远处牧猪。她怀孕了,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圆满解释受孕的原因。老百姓一致认为是沼泽中魔鬼造孽。但这个传说不值得史学家的注意,而在尼布尔之后要再相信这类无稽之谈,那就不能原谅了。 ※       ※       ※   自古以来,戈琉辛诺村便以物产丰富及气候宜人著称。裸麦、燕麦、大麦和荞麦在其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繁茂。白桦树林与松树林供给居民以栋梁之材与枯倒枝干,或供建造,或做柴烧。核桃、草莓、覆盆子和越桔从来不缺。蘑菇多得很,把它们淹在酸奶油里,非常好吃,虽然于健康并无裨益。池塘里有的是鲫鱼,而在西夫卡河里则有梭子鱼和鳕鱼。 ※       ※       ※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大都中等身材,体格结实,孔武有力,眼睛灰色,头发淡褐或者火红。妇女们的鼻子稍微上翘,高颧骨,身子富泰。   附记:   "壮婆娘"这个叫法在村长给户口花名册所作的批注中常常见到。   男子汉性格老实、爱劳动(尤其在自己的耕地上),英勇尚武:他们中许多人敢于只身猎熊,并以拳击斗士在周围一带出了名。他们大都酷爱纵酒。妇女除了料理家务之外,还分担男人的大部分劳动,敢作敢为,不亚于男人,她们中很少有人怕村长。她们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卫队,彻夜不眠在主人院子里巡逻,被称为"执戈娘子军"(由斯拉夫语"戈矛"一词变来)。执戈娘子军的重要职责是用石头打击铁板,以警告歹徒。她们很贞节,一如其姿色。对于非礼的举动,她们必报以严肃与爽快的回答。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很久以来就生产丰饶的商品:桦树皮、树皮编制的篮子和鞋子。西夫卡河对他们做买卖提供方便。春天涨水,他们坐独木舟渡河,象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一样。其余季节,他们涉水过河,先把裤脚卷齐膝盖。   戈琉辛诺村的语言无疑是斯拉夫的一支,但和俄语一样,跟斯拉夫语有些差异。它有许多省略词与断尾词,几个字母完全消失或用其他的代替。不过,大俄罗斯人跟戈琉辛诺人很容易在交谈时互相了解。   男人一般在十三岁时跟二十岁的女人结婚。老婆打老公,可打四五年,这以后,老公便着手打老婆。由此观之,男女双方都各有其行使权力的期限,两不吃亏,此均势一直保持下来。   葬礼仪式按如下程序举行。亡人升天的当日即将他抬到墓地,这是为了不让死人在小茅屋里无端占据多余的一席之地。因此之故,有时不免发生如下情况,即死人在棺材里被抬进墓地之时,他却在那里头打喷嚏或打阿欠,这倒使其双亲快活死了。寡妇哭她的丈夫,边号啕边诉说:"我的光明!我的英勇的当家人!你把我扔给谁呢?我用什么来悼念你呢?"从墓地回来以后,丧事开张,以悼念亡人在天之灵,亲朋戚友喝得烂醉如泥两三天,或者整整一个礼拜,这可得看对亡人奠祭的虔诚与热心的程度而定。这些农村葬礼仪式一直保留到今天。   戈琉辛诺村人的装束,是把上衣罩在裤头上面,这便是发源于斯拉夫人的特征。冬季他们穿羊皮袄子,但更多地是为了好看,并不全是为了御寒。因为羊皮袄通常只挂在一旁肩膀上,而在需要活动筋骨的轻微劳动之际,他们就干脆脱下皮袄。   科学、艺术和诗歌在戈琉辛诺自古以来处于兴旺发达的状态。且不说神父和教堂神职人员,居民大都识字。编年史记载有个叫金连琪的地方自治会书记,生活于1767年前后,他不但右手会写字,连左手也会写字。这位非凡的人物以书写各类信札、呈文以及私人文件而远近闻名。他为自己的艺术,为自己爱管闲事,为自己插手各项重要事务而不止一次吃过苦头。他下世时已是衰朽之年了,其时他正练习用右脚写字,因为用两只手写的字已经过于出名了。他对戈琉辛诺村的历史发挥过重要作用,这点读者往下看就会明白。   音乐永远是受过教育的戈琉辛诺村人喜爱的艺术。三弦琴与风笛愉悦敏感的心灵,直到如今还在各家各户,尤其在装饰有松树与双头鹰的雕刻的古风尚存的公会堂内时时演奏。   诗歌也曾在古时的戈琉辛诺村繁荣过。阿尔希普-雷索伊的诗作,如今年青一代记忆犹新。   那些诗作论其温柔敦厚之旨,不亚于著名的魏吉尔①的牧歌,观其描摩万象之笔,实在远远超过苏玛洛可夫②先生。虽然在浮辞艳句方面,它们比我国诗神的最新的作品要略逊一筹,但论工巧与机锋,两者不相上下。   ①魏吉尔(公元前70-19),罗马诗人,其主要著作为《伊尼德》。   ②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诗人和戏剧家。   下面引一首讽刺诗为例以资说明:   安东村长很匆忙,   记录册子怀中藏,(重复一遍)   赶到主子庭院里,(重复一遍)   忙把册子呈献上。   主人拿起看一看,   搞不清那上头写的啥名堂。   哎呀!安东大村长!   你把贵族老爷都偷光,逼得全村去要饭,   因此便把老婆也献上。   以上我已向我的读者介绍了戈琉辛诺村的民俗学与统计学方面的状况以及其居民的人情风俗,现在,我就要直接进入正题了。 无稽神话的时代   村长特里封   戈琉辛诺村的施政形式有过几次变动。管理权原来归村社选举的长老掌管,后来由地主指定的总管统揽,最后,地主亲自动手来抓。三种施政形式的利弊我将在下面的叙述中一一谈到。   戈琉辛诺村的起源以及其原始居民已经湮没在一团黑暗之中,无从查考。模糊的传说告诉我们,戈琉辛诺某个时候曾经是个富有的大村庄,其居民都丰衣足食,一年只收一次代役租,给某个不知其名的人送去几车谷物就算了事。那时候,大家都贱买贵卖,不知有总管。村长也不欺压百姓。居民做得很少,而日子过得象歌唱般称心。牧童穿着皮靴去放牲口。我们不应被这类迷人的图画所盅惑。各族人民不约而同都梦想黄金时代,这仅仅证明,人们永远对现状不满,而根据经验知道,对未来不要存太多的希望,因此他们就发挥想象力,用种种美好的颜色去美化过去。请看下面令人信服的事实:   戈琉辛诺村自古以来属于别尔金这一门望族。但是,我的祖先,领有多处世袭田产,把这一处边远的产业不放在眼里。戈琉辛诺交租很少,村子归长老管理,长老为人民谓彻①即村社大会选举产生。   ①古俄罗斯市民会议。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别尔金一族分家,产业凋零。富有的祖先的变穷了的子孙不能舍弃奢侈的习惯,于是,硬要从缩小了十倍的田产上收取原来同等数量的租贡。苛求的索租信一封接一封催逼。村长在谓彻上朗读这些信件,长老们议论纷纭,村社骚动起来。而老爷们,代替双倍租贡,收到了誊写在油污的纸张上和用铜币封印的狡猾的推托之辞和哀哀的诉苦。   不祥的乌云笼罩在戈琉辛诺上空,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思虑。在人民选出的最末一届村长特里封治下,正当进香节的那一天,全体居民正热热闹闹聚集在快活堂(俗语中小酒店的别名)的周围,或在街道上溜达,互相拥抱,放开喉咙唱着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正在这时,一辆套着两匹不死不活的老马的四轮篷车驶进了村子,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犹太人。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戴一顶礼帽,并且,这个脑袋似乎在好奇地观赏寻欢作乐的群众。群众大笑着,粗鄙地嘲弄着,迎接这辆马车。(附注:有几个冒失鬼把衣襟卷成喇叭筒,嘲弄那犹太车夫,滑稽地喊道:"犹太鬼!犹太鬼!吃猪耳朵啦!"——载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所写的《编年史》)。但接着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马车在村子当中停下,车里的人从车上跳下,用命令的口吻要见村长特里封。而该大员却在快活堂里,从那里,两位长老毕恭毕敬地将他搀扶而来。那陌生人严厉地将他上下打量,给他一封信,命令他立即朗读。戈琉辛诺村的村长们有一个习惯,即从来不读任何东西。这届村长也是个文盲。于是派人去找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找到了他,他就在离此不远的小巷的篱笆旁边睡大觉,于是将他带来见陌生人。但是,因为怕官,或者由于突然惊吓,或者感到兆头不妙,那信上的文字,本来写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却是模模糊糊,他简直没有辨认的能力了。陌生人大骂一通,叫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去睡觉,吩咐拖到明天再来读信,接着便步入公事房,犹太人随后给他搬来了一口小箱子。   戈疏辛诺村人眼见得发生这非同寻常的事件,都默然惊疑。不过,马车、犹太鬼、陌生人都很快被置诸脑后。这一天他们毕竟快快活活,热热闹闹地度过了。戈琉辛诺村便沉沉睡去,不曾预见到有什么吉凶在等待它……   太阳刚刚升起,居民都被敲窗声唤醒,通知他们去开村社大会。公民们一个接一个都到了公事房的院子里,那里暂且充作谓彻广场。他们睡眼惺忪,眼白发红,面孔浮肿。他们打打呵欠,搔搔头皮,望着那个头戴礼帽、身穿陈旧蓝色礼服的人大模大样地站在公事房的台阶上。他们费劲地寻思,这个人好象面熟似的。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站在他左右,脱下帽子,现出了卑躬屈节与可怜无告的神情。   "都到齐了吗?"陌生人问。   "果真都到齐了吗?"村长再问一遍。   "到齐了,没错!"大伙儿回答。   这时村长宣布,老爷发下一个文件,现命令地方自治会书记朗读,全体村民用心听取。阿夫杰伊走上前,朗读文件如下(附注:此纸措辞严厉的文件的抄本我于特里封村长处寻得,该抄本珍藏于神龛之内,与该村长于戈琉辛诺村执政期间的其他纪念品放置一处。这份意味深长的文件正本我已无从寻找):   特里封·伊凡省夫!   兹有持本函之人,系吾代理人××,前往世袭田产戈琉辛诺村,着即令其管理该处。彼到任之日,尔等应当立即召集全体佃户并宣布主人之意旨如次,即:该代理人之命令亦即主人之命令,全体佃户,遵照执行,不得有误。凡彼所取所求,尔等均须一律供奉,不得怠慢,如若不然,彼有权施行最严厉之处罚。出此下策,吾不得已也!尔等佃户天良丧尽、犯上作乱之心不死,而汝特里封·伊凡诺夫则狡诈多端,姑息养奸,是可忍,孰不可忍?切切! NN签署   这时,代理人××,叉开两腿,象个字母"X",双手叉腰,象个字母"H",说出下面几句简短有劲的话来:"你们看我咋办?不要自作聪明!我知道,你们被宠坏了。看老子的厉害!看我把你们从昨日酒醉中打醒过来,不过,把你们的死脑筋打开窍还要快!"无论谁的脑瓜里都已经没有丝毫醉意了。戈琉辛诺人,好一似五雷轰顶,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各自回家。   总管××的施政   ××总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当即着手实行其施政纲领。那是值得特别研究的。   那政纲的主要基础便是遵循如下原理:佃户越富有就越放荡,越贫穷就越驯良。因此之故,××便尽力要佃户都变得驯良听话,把这一项当成对农民的主要德政。他要求给农民进行登记,把他们分成两类:富人和穷人。第一:欠缴租税分摊给各富裕佃户,追缴时可采用极严厉之手段。第二:穷汉跟二流子立即责令其耕种。如若他们的劳动不够抵偿,则赐予其他佃户作农奴,可随意付给报酬,陷身为奴者有赎身的全权,只须除欠缴租金之外再缴纳一年两倍的代役租。全部社会义务都落到富足农民肩上。征兵活动成了谋取私利的代理人的生财之道。因为富有农民从他那里花钱可以免征,其结果,选举时决不会选上恶棍和亡命之徒(原注)。村社大会已被取销。代役租每次收得不多,但一年到头收个不停。除此之外,他还会巧立名目进行搜刮。看起来,佃户们都照付了,比过去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够挣到余钱剩米。三年工夫,戈琉辛诺村兜底穷了下来。   戈琉辛诺蔫了,市场空空荡荡,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已不再唱。娃娃们逃散四方去要饭。一半农民在耕种,而另一半陷身为农奴。按编年史家的说法,进香节已不再是快活与狂欢的节日,却变成痛楚与伤心的纪念日了。……(原注) 千刀万剐的总管把安东·季莫菲耶夫锁上铁链,老头子季莫菲便出一百卢布赎出儿子。总管又把彼德卢希卡·叶列米耶夫上了锁,他父亲花六十八个卢布赎出儿子。万恶的总管又打算锁住列哈·塔拉索夫,但他逃到森林里去了。为了这事,总管神魂不安,并且大发雷霆。他还把酒鬼万卡送进城,交给征兵局(据戈疏辛诺村农民诉说)。 罗斯拉夫列夫   读着《罗斯拉夫列夫》,我惊奇地发现,其情节是建立在我非常熟悉的一件真实事情的基础之上的。有段时期我这个女人曾经是一个妇女的知友。她被查果斯金①先生选择为一个中篇小说中的女主角。这位作家再度引起公众对已经淡忘了的事件的注意,唤醒为时光所催眠了的同仇敌忾的感情,扰乱了坟墓里的寂静。我将是那个幽灵的捍卫者——我的读者或将原谅我笔力柔弱,尊重我纯正的动机。我不免多谈我自己,因为我的际遇长期跟我那可怜的女友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①查果斯金(1789——1852),俄国作家。他写过一部小说,叫《罗斯拉夫列夫,或曰1812年的俄国人》。    1811年冬我被带进社交界。我不想描绘那时我初始的印象。不难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女娃,离了阁楼和教师,接连参加舞会,那该有如何的感触!我投身于欢乐的旋风之中,心头洋溢着那个年岁的热情,还没有来得及多多思考……可惜呵!那个时代是值得体察的。   跟我一道进入社交界的少女中间,××公爵小姐才貌出众(查果斯金先生称她为波琳娜,我也沿用这个名字)。我跟她交上了朋友,其因缘如次:   我哥哥,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属于当时浪荡子之列。他在外交部挂了个名,住在莫斯科,只知跳舞,不务正业。他爱上了波琳娜,乞求我给两家搭桥。我这兄弟本是全家的命根子。他想叫我干啥就干啥。   为了讨好我兄弟,我跟波琳娜接近,很快我就真心对她着迷了。她身上有许多非凡的东西,还有更多的诱人之处。我对她还不够了解之前,就已经爱上她了。不知不觉我便凭借她的眼睛进行观察,凭借她的头脑进行思考了。   她父亲是个功勋卓著的人物,即是说,坐车驾几匹高头大马,胸前佩带星星勋章,兜里珍藏一串匙钥,此外,此人生性轻浮,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她的母亲,恰恰相反,是个循规蹈矩的妇人,老成持重,思想健全。   波琳娜四处露面。一群倾慕者包围了她,向她献殷勤。但是她感到厌烦,而厌烦的情绪使得她扮出一副高傲和冷淡的样子。这神情跟她那希腊式的脸型和漆黑的柳眉十分合拍。当我说出讽刺性的评论,向这张轮廓美丽端正的苦闷的脸投去一个微笑的时候,我胜利了。   波琳娜读了好多书,并且毫无选择。她父亲书房的钥匙在她手里。书房里大部分是十八世纪作家的作品。法国文学,从孟德斯鸠的著作到克列比里昂的小说,她都熟悉。卢梭的作品她背得滚瓜烂熟。书房里除了波琳娜从没打开过的苏马罗可夫的集子以外,没有别的俄文书籍。她对我说过,她阅读俄文书籍感到吃力,因此,她大概什么俄文书籍也不曾读过,也包括莫斯科的那些诗人送给她的诗集。   请允许我在这儿说几句题外话。我的天啦!说是我们不会用祖国语言阅读和表达(似乎果真如此),为此诅咒我们这些可怜虫已经三十年了。(附注:《尤里·米罗斯拉夫斯基》的作者的斥骂尤其下流。我们都读过他的大作,并且,他的小说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女人翻译成法文的。)我们是喜爱阅读俄文作品的。但是问题在于,我国文学似乎不早于罗蒙诺索夫,并且还十分贫乏。当然,我国文学给我们产生了几个优秀的诗人,但不能要求全体读者都对诗歌特别爱好。散文中我们有卡拉姆辛的一部历史著作。头两三部小说两年或三年以前问世。而与此同时,在法、英、德诸国,书籍一本接一本出版,一本比一本好。我们甚至连翻译的本子也看不到。而如果看到译本,那么,信不信由你,我宁可看原文。再看看我们的期刊杂志吧!只有文学家才对它们感兴趣。我们不得不从外国书籍中汲取一切信息和概念,因而我们用外语进行思维活动(至少那些思考着并注视人类思想发展的人是如此)。我国著名的文学家都向我承认这一点。我们的作家老是抱怨我们蔑视俄文书籍,真好比俄国商贩抱怨我们在西赫列尔商店买帽子而不满卡斯特罗姆女裁缝的作品。下面再回到本题。   世俗生活的回忆往往是平淡和价值不大的,甚至在历史大时代中也如此。不过,一个旅行到莫斯科的女人的出现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女人就是斯达尔夫人。①她到此正是夏天,那时大部分莫斯科居民已经分散到各地农村去了。殷勤好客的俄国人忙碌起来,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光荣的外国女士。自然,开了宴会。男女聚集,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夫人。大部分人见识之后对她不大称意。他们看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老太太,穿戴得跟她的年岁不相宜。他们不喜欢她的腔调,说话显得太长,而衣袖太短。波琳娜的父亲,在巴黎就认识了斯达尔夫人,请她赴宴。宴会上他搜罗全莫斯科的才智之士。这儿我见到了写作《柯琳娜》的女作家。她坐首席,两肘搁在桌上,纤纤十指卷着纸喇叭玩,卷好又打开。看来,她心绪不宁,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欲说还休。我们的聪明才智之士吃饱喝足,看来,他们对公爵的鱼汤比对斯达尔夫人的谈话更感兴趣。女士们很拘谨。男女客人只是间或打破沉默,在欧洲名流面前心虚胆怯,确信自己思想何足道哉!宴会上波琳娜始终如坐针毡。客人们的注意力在鲟鱼和斯达尔夫人之间顾此失彼,大家等候夫人的惊人妙语②,终于她说出了机带双敲的、甚至十分尖刻的话来。大伙儿恭维她,哈哈大笑,吃惊地窃窃私语。公爵高兴得忘乎所以。我对波琳娜瞟了一眼。她脸蛋绯红,泪珠儿闪烁在她眼眶里。客人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完全跟斯达尔夫人融洽了。她又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句话,事后他们飞快向满城散布开去。   ①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   ②原文为法文。   "你怎么啦,亲爱的?"我问波琳娜,难道一句笑话,稍微出格点儿,就能够使你激动到这个程度吗?"   "唉!亲爱的!"波琳娜回答,"我绝望了!我们这个上流社会向这个非凡的女人显示自己,这是多么无聊呵!她习惯于被那些理解她的人所包围。她的辉煌的见解、心灵强烈的震动和富有灵感的话语,他们永远不会遗忘。对于引人入胜的、具有高深修养的谈话,她习以为常了。而在这儿……我的天!整整三个钟头枯坐,她看不到一点思想的闪光,听不到一句出色的话语。但见一张张没开窍的脸庞,但见冥顽不灵、不可一世的架势。如是而已!她怎能不气闷?她好似熬了。她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这些文明的猴子有能力理解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她便抛出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下子,他们便乐开了花,我为他们害臊,很痛心,想要痛哭一场……但是,让她……"波琳娜热情洋溢地继续说下去:"让她把关于我国上流社会的贱民活该得到的评价说出去吧!但至少她见到了我国纯朴的人民,并且理解他们。你听见了,她对那个为了讨好这位外国女人竟异想天开嘲笑起俄国人的大胡子的年老的讨厌的小丑说了什么话:'一百年以前捍卫了自己的大胡子的人民,现在定能捍卫自己的脑袋。'她多么可爱呵!我真喜欢她,憎恶迫害她的人。"   不只我一个人注意到了波琳娜情绪激动。另一双洞察幽微的眼睛同一时刻也注视着她,那是斯达尔夫人的黑眼睛。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见她酒宴以后走到我女友跟前并同她交谈起来。过了几天斯达尔夫人给她写了如下的信签:   我亲爱的孩子!我完全病了。如果您能来我这儿探望我,那在您是一番好意。请您务必征得你母亲的同意并请代我向她致以亲切的问候。   挚爱您的德·S①   ①原文为法文。   这个信签保存在我这儿。波琳娜从没有向我谈过她跟斯达尔夫人的交往,不管我对此事如何好奇。她对这位心地善良,也同样才气横溢的光辉的妇女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   毁谤的欲望会弄到怎样的地步啊!前不久我把上述情况在一次正派人的集会上说了。"可能,"有人向我指出,"斯达尔夫人恐怕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拿破仑的间谍,波琳娜公爵小姐提供她必要的情报。"   "您行行好吧?"我说,"斯达尔夫人被拿破仑驱逐已经十年了,高尚善良的斯达尔夫人好不容易逃到俄国皇帝庇护之下,她是夏多布里昂①与拜伦的朋友,难道是拿破仑的间谍?"   "那也很可能。"尖鼻子E伯爵夫人反驳说,"拿破仑是那种老奸巨猾的骗子,而斯达尔夫人则是个精灵鬼。"   ①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大家谈论将临的战争,我记得,口气十分轻浮。模仿路易十五时代法国宫廷的调子当时很时兴。爱国显得迂腐,当时才智之士表现出一副狂热的奴才像,大肆吹捧拿破仑,而对我们的失败则加以嘲讽。很遗憾,爱国之士却显得有点头脑简单,他们被人开心地嘲笑一番,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的爱国主义局限于坚决反对社交场合使用法语和引用外来词汇,局限于发狂地攻击库兹涅茨桥以及类似的举动。年轻人谈论一切俄国事物时总是带着鄙夷的神情或者无动于衷,并且开着玩笑,预言莱茵会议上俄国的命运。一言以蔽之,上流社会是够龌龊的了。   入侵的消息和皇上的诏书突然使我们大吃一惊。莫斯科骚动起来。出现了莫斯科总督罗斯托普钦伯爵的号召老百姓的传单。百姓变得残酷无情了。社交界吵吵闹闹的轻薄鬼不做声了,女士们激昂慷慨。反对法国话和库兹涅茨桥的人占了上风,客厅里挤满了爱国人士。有人把烟斗里的法国烟草抠掉而改抽俄国烟叶。有人烧掉几十本法文小册子。有人拒不喝法国斐特酒而喝俄国酸白菜汤。大家发誓不再说法国话。大家大声颂扬波热尔斯基和米宁①并且宣扬要进行一场人民战争,打点长途旅行去萨拉托夫省的农村了。   ①见前《书信小说》注。   波琳娜不能掩饰自己的轻蔑,好象她过去不去掩饰自己的愤怒一样。那种急剧转变和懦夫作风气得她失去耐性了。在林荫道上,在普列斯宁池塘边她故意说着法国话。在餐桌旁,当着仆人的面她故意驳斥爱国主义式的自我吹嘘,故意数说拿破仑的军队人数众多,赞扬他的军事天才。在场的人脸色发白,生怕有人去告密,并且赶快责备她拥护祖国的敌人。波琳娜轻蔑地笑笑。   "上帝保佑,"她说,"但愿所有俄国人都爱自己的祖国,就象我爱它一样。"   她的话使我吃惊。我一直认为波琳娜是个谦逊的、沉默寡言的姑娘,因此弄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   "别那样,"有一次我对她说,"何苦干预国家大事呢!让男人去吵架和谈政治吧。女人不去打仗,波拿巴跟她们不相干。"   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说:"你真不害臊!难道女人就没有祖国吗?难道她们没有父亲、兄弟、丈夫吗?难道俄罗斯的鲜血对她们是陌生的吗?或许你以为,我们女人生下来仅仅为了在舞会上跳苏格兰舞,而在家里则被迫在底布上绣出小狗吗?不!我知道,一个女人对社会舆论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者,起码对某个人的心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不承认对我们所加的那种屈辱。看看斯达尔夫人吧!拿破仑跟她作斗争,把她当成一种敌对的势力……而我爸爸居然敢嘲笑她在法军逼近时胆怯!'请放心!夫人!拿破仑起兵是反对俄国,不是反对您夫人……'不错!如果我爸爸落到法国人手里,那定会放他到巴列-乐雅里去散散步;而斯达尔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死在国事犯的监狱里。而夏洛蒂·柯尔黛①又如何呢?我们的玛尔毕②女市长又如何呢?公爵夫人达希可娃③又如何呢?哪一点我比她们低下?就内心的勇气和拚命精神来说,我肯定不亚于她们。"   ①夏洛蒂·柯尔黛——法国大革命时刺杀雅各宾党领袖之一的马拉的姑娘。   ②玛尔华——十五世纪后半期领导诺夫戈罗德城贵族集团反对莫斯科的兼并。1478年诺夫戈罗德与莫斯科大公国合并后,她被监禁于修道院。   ③达希可娃——十九岁即参加1762年宫廷政变,拥立叶卡杰琳娜二世。   ④原文为法文。这句话似乎是夏多布里的(俄文版编者注)。   我惊奇地听着波琳娜的话。我不猜疑她这种热情与虚荣心。算了!她心灵的非凡的品质和头脑的高尚的英勇精神会把她引到哪里去呢?我的一位可爱的作家说得好:"幸福只有在别人踩平了的道路上方可找到。"   皇上的驾临加重了大家的不安。爱国热情最终也席卷了上流社会。客厅变成了辩论的议会大厦。到处都在谈论着为国捐躯的事例。将全部产业捐献了的年轻伯爵马蒙诺夫的不朽的言论到处引用。有几名做母亲的在此之后发现,伯爵已经不是那般可羡慕的求婚者了,但我们全都对他钦佩之至。波琳娜老是谈到他。有一次她问我的兄弟:"您牺牲什么呢?"   "我还没有掌管我的产业。"我那个浪子回答她,"我欠债一共有三万。我可以把这笔债务作为牺牲奉献给祖国的祭坛之上。"   波琳娜生气了,"对于某些人,"她说,"荣誉和祖国都是无稽之谈。同胞们在战场上献身,而他们在客厅里吵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十分低贱的女人,她居然允许这种无耻小丑在她面前装腔作势表白爱情。"   我兄弟发火了。"您太刻薄了!公爵小姐!"他反驳道,"您要所有的人都把您当成斯达尔夫人,并且向您背诵引自《卡琳娜》①一书中的大段语录。您可要知道,跟女人开开玩笑的人,不会在祖国和它的敌人面前开玩笑的。"说这话的当儿,他扭过脸去。   ①斯达尔夫人的小说。   我估量,他们两人会永远不能和好了。但我错了。波琳娜喜欢我兄弟这种直言不讳的作风,她原谅了他不达时务地拿激愤的高尚情操来开了个玩笑。过了一个礼拜,当她知道他入了马蒙诺夫团之后,她自己提出,要我给他们和解。我兄弟兴高采烈,当即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要求把婚期安排到战争结束之后,第二天我兄弟参军了。   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我军后撤。莫斯科骚动起来。居民一批接一批跟着疏散。公爵和公爵夫人劝说我母亲跟他们一道疏散到他们在××省的田庄上去。   我们到了××省田庄,那是个大村子,距省城二十里。四周有许多邻居,大部分是从莫斯科来的。每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就象是在城市里过的日子。从军队里几乎每天都有信来。老太太在地图上寻找"野营"这个地名,找不到就生气。波琳娜只关心政治,除了报纸与罗斯托普钦的文告,什么也不读,一页书也没有翻过。被一群理解力十分有限的人包围,时时听到荒谬的议论和不可靠的消息,她深深地沮丧了。萎蘼不振的精神状态控制了她。对于祖国的得救她已经绝望,她以为,俄罗斯正走向崩溃,每一份战报都加深了她的绝愿情绪,罗斯托普钦伯爵的戒严令使她忍耐不下去了,那戒严令的滑稽调子她觉得达到了蛮不讲理的顶峰,而他采取的措施则是令人不可忍受的野蛮和残忍。她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那思想,恐怖之中自有其伟大,那思想,将其付诸实施将拯救俄国和解放欧洲。她一连消磨几小时,两肘托在俄国地图上,追踪部队的快速移动,计算里程。一些古怪的想法溜进了她的头脑。一次她向我说了她的打算:离开村子,溜到法国兵营里,想法见到拿破仑,当场亲手把他杀死。要向她证明这个打算简直是发疯,这在我是不难的。但是,关于夏洛蒂·柯尔黛的思想许久没有离开她。   你们已经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思想轻浮的人。他只考虑一点:在乡里过日子要尽可能保持莫斯科的派头。照样请客吃饭,举办"家庭票友戏班"①,在这里演出了法国的"谚语"②,他并且千方百计使我们的享乐方式多样化。城里到了几个被俘的军官。公爵非常高兴结识新人物,请求省长允许让俘虏军官住到他家里……   他们共四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狂热崇拜拿破仑,令人生厌地夸夸其谈,幸好,他们身上令人可敬地负了伤,以此换来了吹牛的机会。但是,第四位却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谚语"即以谚语为题材的小戏,演出时不化装。   当时他二十六岁,出身于一个好家庭,面孔好看,音调也好。我们当即将他另眼看待。他怀着高尚的谦逊态度接受了对他的爱抚。他说话很少,但他的话颇有分量。波琳娜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够向她讲解军事行动和部队运动情况的人。他叫她放心,向她证明:俄国人的后撤并不是无意义的逃跑,既使法国人不安,也同样使俄国人变得冷酷。   "而您,"波琳娜问他,"难道您不坚信你们的皇帝是不可战胜的吗?"西内库尔(我就借用查果斯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沉默片刻,回答说,处在他的地位要开诚布公会有点困难。波琳娜坚持要他回答。西内库尔承认,法军深入俄国心脏地带的移动可能对他们是危险的,而1812年的进军,看来,已经结束了,但没有任何决定意义。   "结束了?"波琳娜提出异议,"拿破仑还一直向前进,而我们一直后撤!"   "那就对我们更坏。"西内库尔回答说,立刻换个话题。   波琳娜讨厌我们邻居们的胆小丧气的预言和愚蠢的自我吹嘘,但却贪婪地倾听以业务知识为基础的冷静的见解。我常常收到兄弟的信,那些信中是不可能有什么见解的。信中有的是笑话,聪明的或者很坏的,有询问关于波琳娜的一堆问题,有许多庸俗的保证爱她的话,还有其他等等。波琳娜读着这些信,深感遗憾,耸耸肩膀。   "你应当承认,你的阿列克赛是个空虚已极的人。"她说,"在当前这种环境里,他甚至从战场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写这些毫无价值的信。可以想见,今后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他跟我会有什么好谈的呢?"她错了。我兄弟的信之所以空洞,并非由于他本人灵魂低下,其原因盖出于偏见,对我们妇女说来,尤其感到屈辱的偏见。他以为,跟女人交往必须使用与她们的理解力的弱点相适应的语言,而重要的题目跟她们不相干。这种见解普天之下都是不礼貌的,而在我国则更是愚不可及。无疑,跟那些只有上帝才晓得他们整天干些什么的男人相比,俄国妇女所受的教育更好,读书更多,思考得也更多。   传来了鲍罗金诺会战的消息。全都谈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最确切的消息,每个都有他一张牺牲者与负伤者的名单,我兄弟没有写信回家。我们非常激动。终于,一个万事通来告知我们,我兄弟已经被俘了,与此同时,他又小声告知波琳娜,说是他已经死了。波琳娜非常伤心。她并没有爱上我兄弟,并且时常对他感到失望,但这一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殉难者,一个英雄,并且避开我偷偷地哭。我几次碰见她热泪盈眶。这没有令我惊讶。我知道,在决定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的命运时,她是参与了多么有益的活动啊!   我不怀疑,她的忧伤还有另外的原因。   有一天早晨我在花园里散步,我身旁是西内库尔。我们正谈论着波琳娜。我看出来,他是深感于她的非凡品质的,而她的美貌对他也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笑着暗示他,他的处境是最浪漫主义的了。——被敌人俘虏,受伤的骑士爱上了城堡的高贵的小姐,他打动了她的心,终于获得了她的爱情,跟她结婚。   "不!"西内库尔对我说,"公爵小姐把我看成俄罗斯的敌人,并且永远不会同意离开自己的祖国。"正在这时波琳娜在林荫道的另一端出现了,我们迎着她走去,她缓缓的步子朝我们靠拢来。她惨白的脸色令我吃惊。   "莫斯科沦陷了!"她告诉我,没回答西内库尔的鞠躬。我的心紧缩了,眼泪象小河一样地流。西内库尔不做声,眼睛低垂。"高尚文明的法兰西人!"她继续说,嗓子由于愤怒而颤抖:"他们为了庆祝胜利,采用了一种可敬可佩的方式。他们放一把火烧了莫斯科。莫斯科已经燃烧两天了。"   "您说什么?"西内库尔大叫,"不可能!"   "请等到晚上吧。"她干巴巴地回答,"可能,您会看到天边的红光。"   "天呀!他完了!"西内库尔说,"怎么?难道您没看到,莫斯科的大火就是整个法军的灭亡,拿破仑将会无地容身,无法撑持了。他将被迫赶快撤退,通过破产的、坚壁清野的国土,冬季又逼近了,他将带领一群怨声载道、溃不成军的部队!您可以想象,法国人给自己造好了地狱!不!不!俄国人,是俄国人放火烧了莫斯科。真是可怕的、野蛮透顶的宽宏大量呵!现在,一切都见分晓:你们的祖国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我们会怎么样呢?我们的皇帝会怎么样呢?"   他离开我们走了。波琳娜和我难以清醒过来。她说:"西内库尔果真说对了吗?莫斯科大火果真是我们自己动手干的好事?如果那样……啊!我真为做一个俄国女人而骄傲!整个宇宙将为这一伟大牺牲而惊叹不已!现在,我觉得我国的崩溃并不可怕了。我国的光荣已经得救,从此欧洲永远也不敢跟这个民族作斗争了,它壮士断臂,放火烧掉自己的首都。"   她眼睛闪闪发亮,语调高昂。我一把抱住她,我们高尚激情的眼泪混合在一起,为祖国热烈地祈祷。"你不知道吗?"她对我说,一脸无比动人的神色。"你兄弟……他是幸运的,他没有被俘。高兴吧!他为拯救俄罗斯而战死了!"   我大叫一声,扑到她怀里,失去了知觉。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一) 第一章   几年以前,在自己的许多田庄中间一座田庄里头,居住着一名门第古老的俄罗斯贵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他的财富、显赫的门第和人缘关系使他在其田庄坐落的几个省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邻居们一向乐于奉承他极微小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听到他的大名就吓得发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别人的逢迎拍马视为当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贡品一样。他的府第总是高朋满座,以点缀他那大老爷式的清闲无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热热闹闹的、有时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寻欢作乐。谁也不敢拒绝他的邀请,逢年过节谁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来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暴露了一个没有教养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环境娇宠惯了,动辄放纵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发作和极其有限的头脑异想天开。虽然他体力过人,但每个礼拜总得有三两次因肚子撑得过饱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胧。他府第的一所厢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针线活。这厢房里的窗户都装上木阑干,门都上了锁,钥匙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亲自掌管。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囚犯于规定的时刻由两名老太婆监督着到花园里去放风。每隔一段时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从他们中间挑选几个出来,许配男人,打发出去,再找几个新的来补缺。他对待农民和家奴非常严厉和任性。虽然如此,他们仍然忠于他,因为他们可以拿东家的财富和名声炫耀于人,同时,也依仗主人权势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对邻人干出许多坏事。   特罗耶古洛夫平素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骑马巡行于自己辽阔的领地,日以继夜地大摆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样翻新的恶作剧。每一恶作剧一般总得抓住某个新来的客人当作捉弄的对象,有时老相识也难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一人是个例外。这位退伍的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是他的近邻,拥有七十个农奴。跟达官贵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逊的特罗耶古洛夫,却尊重杜布罗夫斯基,虽则他地位卑微。他们曾经在部队里是同事,因而特罗耶古洛夫凭经验深知他为人急躁和坚决。境遇使他们分别了很久。由于家道中落,杜布罗夫斯基只得退伍,迁居到自己仅存的一个田庄上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知这一点以后,甘愿出面为之庇护,但杜布罗夫斯基婉言谢绝,宁愿仍然穷困但却保持独立。再过了几年,特罗耶古洛夫获得了陆军大将的军衔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庄,两位朋友再度见面了,彼此高兴。从此,他们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生平从不拜访任何人,有时却不拘礼节地到这位老朋友的简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们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无相同之处。两人的遭遇也有几点偶合,两人都是恋爱结婚,两人都早年丧偶,两人膝下都各有一个孩儿。杜布罗夫斯基的儿子在彼得堡学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特罗耶古洛夫时常对杜布罗夫斯基说:"听我说,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将来有出息,我就把玛霞许配给他,哪怕他穷得象只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摇摇头,总是这么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样贫穷的贵族青年,最好娶一个贫穷的贵族姑娘,做个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娇生惯养的婆娘的一条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罗耶古洛夫跟他的穷邻居之间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大伙都很羡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讳,毫不顾忌是否跟主人意见相左,大家对他的大胆感到吃惊。有的人想学他,试图超越应有的谦卑的界线,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眉头一皱,吓得此辈从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罗夫斯基独处于共同规律之外。一个偶然事件破坏并改变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算到远离庄院的田野去打猎,先一晚就给养狗人和马伕下达了明晨五时出发的命令。野营帐篷和野餐厨房事先已经运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将要用膳的地点。主人和宾客先到狗舍巡礼,那儿有五百条追风狗和扑杀狗过着温饱康乐的日子,它们用狗类的语言大歌大颂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恩重如山。那儿还有一座给病狗们特设的疗养院,归狗医总监齐姆希卡领导。疗养院里还特设妇产科,专为高贵的母狗们临盆与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这美妙的狗宫而洋洋得意,决不放过一次机会在那些至少每人来此朝拜过二十次的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宾客如云,前呼后拥,狗医总监齐姆希卡与数名养狗人头头追随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正巡视狗宫啦!走到有的狗窝门口,他停下来,或者探问病号的康复情况,或者下达或宽或严但一贯正确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识的狗友召唤到跟前,对它们百般宠爱,跟它们倾心谈话。赞美狗舍之豪华,宾客自认义不容辞。唯有杜布罗夫斯基紧锁眉头不开口。他本是个热心的猎人。他的家境只允许他豢养两只追风狗和一对扑杀狗。见到如此壮丽的狗宫,他憋不住有点儿妒忌了。"老兄!你皱着眉头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我这狗舍你不喜欢吗?""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过你的狗这样的生活。"一个养狗奴才伤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东家,"他说,"我们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实话实说,有的贵族老爷要是把自己的庄园换成这儿随便哪个狗窝,那倒不坏。在这儿他会睡得更暖,吃得更饱。"听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纵声大笑,而宾客也奉陪大打哈哈,虽则他们心里也觉察到,这个玩笑对他们也是挺合适的。杜布罗夫斯基一脸刷白,没有吭声。这时,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来一篮子刚出娘胎的狗崽。他抚弄一番,挑出两只,吩咐将其余的通通淹死。   这当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   跟宾客从狗舍回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进晚餐,不见了杜布罗夫斯基,这时才记起了他。仆人回报,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回去了。特罗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来。他外出打猎,从来就少不了杜布罗夫斯基,因为此人是个精明老练的相狗专家和一切狩猎纠纷的无误的裁判。他们还没有吃完饭,派去追赶的人就回来了,禀告老爷说,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听话,不愿回来。照例灌饱了各色酒浆从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个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说是倘若他不来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么他,特罗耶古洛夫就要永远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桌边站起来,放走客人,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问: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来了没有?代替回话,呈交他折叠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吩咐书记出声朗读,他听到如下的话:   宽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会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责令养狗人巴拉姆什卡前来请罪,赏罚听我发落,我决不会容忍您的奴才恶语伤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贵族。 依旧是您恭顺的仆人: 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   按照现在的礼数,这封信实在是非常失礼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并非由于它古怪的文辞和口吻,而仅仅是它的内容。"怎么?"特罗耶古洛夫大吼一声,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发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请罪?赏罚听他发落?岂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可得放明白点,他是跟谁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让他晓得跟我特罗耶古洛夫作对会有什么好下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穿好衣,出去打猎,那派头跟平素一样豪华,但这次狩猎一无所获。整整一天只碰见一只兔子并且让它跑了。帐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胃口,把厨子打了一顿,把客人骂了一通。回家时他带领大队人马故意在杜布罗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践踏过去。   过了几天,两位邻里之间的敌意仍然没有缓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仍然没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少了他就心里发闷,他大声咒骂,出语伤人,以此宣泄满腔怨恨。多亏本地贵族添油加醋,这些话传到杜布罗夫斯基耳朵里已经大大走样了。一个新情况彻底消灭了最后一线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视自己小小的田庄,杜布罗夫斯基快到白桦树林时,他听见丁丁伐木声,过了不一会,又听见树干倒下去的声音。他骑上马冲进林子,劈头碰见几个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正在肆无忌惮地偷盗他的树木。见到他,那几个农民拔腿就跑。杜布罗夫斯基跟他的车夫抓住了两个,捆绑了带回家去。敌方的三匹马作为战利品被缴获。杜布罗夫斯基着实气愤,这以前特罗耶古洛夫手下这帮出了名的强盗从来不敢在他的领地内胡作非为,因为他们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关系友好。杜布罗夫斯基看到,现在他们趁两家反目便仗势欺人——他毅然决然不惜违反战争权利的一切概念,惩罚俘虏,就用此林中的桦树条狠狠抽打一顿,马匹则没收,牵到自己牲口群里去干活。   这件事当天便传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耳朵里。他气极败坏,在盛怒暴发的最初一刻他真恨不得带领全体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这是他邻居的田庄的名字),将它捣个稀巴烂,把主人抓将过来关押在自己的田庄里。如此这般大打出手,在他并非做不出来,但他的思路很快就改变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偶然瞥一眼窗外,但见门外停住一辆三套马车,一个头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个子下了车,向管家住的厢房走去。特罗耶古洛夫认出了此人就是陪审员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来。不一会,沙巴什金便已经站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面前了,频频鞠躬,诚惶诚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特罗耶古洛夫对他说,"你来干吗?"   "我要进诚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这就来找伊凡·杰米扬洛夫,探听一下,您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正要你办件事。来!喝杯烧酒,好好听着。"   如此厚爱,不禁令陪审员受宠若惊。他岂敢喝酒,立即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我有个邻居,"特罗耶洛夫说,"是个横蛮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产夺过来,——这事你怎么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者……"   "别扯谈!老弟!哪来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根据,把产业夺过来,就这么办!好!让我想想。这份产业原来属于我家,一个姓斯庇岑的买了去,他又卖给了杜布罗夫斯基的父亲。能不能从这里头钻空子?"   "不容易,最尊敬的大人!大概,这回买卖完全符合法律手续。"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想办法。"   "比方说,如果大人能够想个办法把您的邻人占有产业的凭据或地契弄到手,那么……"   "我懂了,不过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时候全都烧了。"   "怎么,大人,文件烧掉了?那再好不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请一切按法律办事,毫无疑问,包管大人完全满意。"   "此话当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劳,至于我的奖赏,你不必担心。"   沙巴什金几乎鞠躬到地,走了。从这天起他便为这件预谋的案子奔波。由于他善用权谋,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杜布罗夫斯基从城里接到一张通知,叫他立即呈上关于他领有吉斯琴涅夫卡村产业权的应有的说明书。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查询弄得莫名其妙,当天他即写了一封回信,口吻相当粗暴,信中宣称,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过世的父亲的遗产,他占有它是根据遗产继承权,与特罗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占他这份财产都是诬陷和勒索行为。   此信在陪审员沙巴什金的心头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罗夫斯基不大懂得打官司的诀窍,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个人是不难让他吃大亏的。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再冷静地研读了陪审员的质问,认为必须详尽地加以回答。他写了一份有条有理的状子,但后来却暴露出它没有充分的说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气壮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对这场官司不大在意,他不愿也没有可能撒出大把钱财去疏通,虽则他常常嘲笑讼棍出卖良心,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变成诬陷的牺牲品。另一方面,特罗耶古洛夫也很少关心蓄谋的官司的输赢——沙巴什金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吓和收买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条文。且不说此中奥妙,结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罗夫斯基接到县检察局的一张传票,命令他着即前往××县法庭听候关于他本人,即杜布罗夫斯基中尉与陆军大将特罗耶古洛夫之间的田产诉讼之判决,并且签字表示服从判决或不服从判决。这一天杜布罗夫斯基进城去,路上特罗耶古洛夫赶上了他。他们彼此瞪了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脸上看出了包藏祸心的微笑。 第二章   进了城,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在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停下来,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去县法院出庭。谁也没理睬他。随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驾光临。书记们起立,将鹅毛笔搁在耳朵上。法庭里的官员们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礼数之不足,特为他搬过来一张太师椅,聊表对他的官阶、年岁以至胖大身坯的由衷景仰。他在洞开的大门边一屁股坐下——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则紧贴墙根站立。鸦雀无声。书记便大声宣读判决书。   我们兹将此判决书全文照录如次,相信任何人都会乐于看到,在俄罗斯居然有许多办法可以剥夺我们本来毫无疑义具有全权的产业,此其实例之一。   18××年10月7日县法院兹审理一案: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非法占有本应属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一处,查该产业坐落于××省吉斯琴涅夫卡村,计有男性农奴××名,草场及农业用地××俄亩。立此一案缘由如次: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于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递本院诉状一纸,内称其亡父八品文官、勋章获得者彼得·叶菲莫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17××年8月14日任总督府省秘书之时,从出身贵族之文书法杰伊·叶戈洛维奇·斯庇岑之手购得田产一处,坐落于××区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据当时人口调查,该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据第四次人口调查,该村共计领有私人财产之男性农奴××名,以及庄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场,名曰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渔场,凡属该田庄所有农业用地连同主人之木屋一栋,总之,凡从其父贵族出身之县警官叶戈尔·特连杰耶维奇·斯庇岑处继承之财产一并包括在内,并未保留农奴一名,田地一角,通通卖出,计地价二千五百卢布,当日于××县民刑厅备案,书写地契已毕,而其父于同年8月26日呈报××县法院办妥一切过户手续。   17××年9月6日其父天年已尽,溘然长逝,其子即特罗耶古洛夫大将自17××年还几乎是孩提之时即执戈卫国,连年在国外征战,因而其父之去世及所遗之产业彼皆不得而知。如今彼已解甲归田,于其父身后所遗之散布于××省,××县及××县共有三千名农奴之各处田庄中,发现尚有农奴××名之田庄一处(据此次人口调查,该村实有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竟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所霸占,而此人并无片纸只字之文件足资证明其所有权,特为上述等因,原告奉此将卖主斯庇岑出给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纸附于诉状之中呈递本院,请求将被告所非法霸占之上项田庄之所有权判归原告,以究奸宄,以彰国法云云。至于被告于非法占有期间从此田庄所获之各项进益,原告亦请求本院依法判处被告如实偿还。   业经××县地方法院据状调查审理得悉:该争讼中之田庄现时占有人即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已呈递贵族陪审员辩诉状一纸在案,辩诉状内称,被告所占有之田庄一处,坐落于吉斯琴涅夫卡村,拥有农奴××名并连同其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确系继承其父炮兵少尉加夫里拉·叶夫格拉弗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之遗产,此项遗产又系其父于原告之父——其时为总督府文书,后晋升八品文官之特罗耶古洛夫——之手中购得,成交之日,即17××年8月30日,原告之父曾付予九品文官格利戈里·华西里耶维奇·索波列夫委托书一纸,该委托书曾交××县法院备案,被告之父应从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该委托书内声称,特罗耶古洛夫将本人购自文书斯庇岑之田庄一处,计有农奴××名,连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让与杜布罗夫斯基,议定地价三千二百卢布已如数付清,兹将委托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卖地契约。被告之父依照委托书付清地价之日,亦即占有所购田庄之时,并从此成为合法之业主,从此,该田庄与卖主特罗耶古洛夫以及其他人等永无干系。然则,地契究于何时何由何衙署核实经代理人索波列夫签署交付被告之父——则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全不知悉,因其时彼尚处于孩提时代,而其父去世之后,该地契亦未寻得。彼曾假设,17××年庄屋失火之时,该地契或者与其他文件一同烧毁无存焉?此次失火,该村人人皆知。总之,该田庄自特罗耶古洛夫出卖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权获委托书之日算起,即从17××年开始,至被告之父亡故之日,即至17××年止,并进而直到如今,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民皆可证明,证人共五十二名,皆具结供认,据彼等回忆,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拥有上述争讼中之田产已七十余年矣,其间从未发生争执,至于业主根据何种契约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权,则彼等一概不知。至于前业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罗耶古洛夫是否领有该处田产,彼等已无从记忆。杜布罗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间失火,亦系实情。此外,旁人估计上项争讼中之田庄之进益,自当年算起,平均每年不少于二千卢布之谱。   为据理驳斥上述诉状,陆军大将基里拉·夫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今年1月3日向本院呈递答辩诉状一纸,内称:被告近卫军中尉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虽则提出被告之父曾委托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买上项田庄之委托书一纸,但不惟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十九条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该地契签署之确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证据。且依1818年5月×日法令规定,委托人既已身亡,委托书随之自然失效。据理:   发生争讼之田庄之所有权之归属:有地契者以地契为准,无地契者从速查找旁证。   原告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业已出示地契,足资证实其上项田产确为其父所有,根据法律规定,理应剥夺被告杜布罗夫斯基非法之所有权,并根据继承权判归原告。至于被告非法占有他人产业期间所获之非法利益,应于查明数额之后如数偿还原告云云。   ××县法院审理此案已毕,兹依据法律诸有关条款,特判决如次:   此案业经调查属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声称目前归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所占的争讼中之田庄,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据最近第七次人口调查共计男性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本为其产业,并呈示原本地契,足资证明确为其父——原为总督府秘书后晋升为八品文官——于17××年从贵族出身之文书法杰伊·斯庇琴手中购得,此地契明文记载,买主特罗耶古洛夫于同年于××地方法院已将该田庄转移过户,获得所有权,虽则,被告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给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托书一纸,委托后者与被告之父签立地契,以为反证,然则,此件委托书不惟不能视为不动产买契,按××法令,甚至临时占有亦属违法,况且此项委托书因其委托人死亡,已根本失效。再则被告杜布罗夫斯基自本案起诉之日,即18××年×月×日起,迄未能提出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明何时何地依据该委托书签定地契。故本院认定上项田庄计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一如现状,根据地契实乃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兹判决如次:剥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之所有权,特准特罗耶古洛夫大人办理过户手续,根据继承法,确认其所有权,于××地方法院备案。至于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追偿非法占有上项田庄历年所得利益一节,兹据老居民证实,该田庄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多年来和平占有,特罗耶古洛夫大人亦长期未曾对此提出诉讼,兹根据法律规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耕种或围筑庄院,一经起诉在案,且查获真凭实据者,则被占之土地及其上所生长之谷物或围筑之庄院连同其一切建筑一概判归原主。   依此,则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杜布罗夫斯基中尉追偿历年之收益一节应予以驳回,盖因判归原告者已属田庄全部,并无任何保留,倘于执法转移过户之际,发现果有财产匿藏,而原告特罗耶古洛夫果有合法与确凿之证据,应准予另行起诉。本判决依法遵循诉讼程序应向原告与被告预先宣读,兹特经警察局传讯两造至本院当面听取宣判并签字,以示服判或不服判。   出席本院两造于本判决书主文签字画押:   书记宣读已毕,陪审员起立向特罗耶古洛夫深深一鞠躬,捧呈判决书请他签署。趾高气扬的特罗耶古洛夫抓过鹅毛笔,在法庭判决书上签了字,表示完全服从判决。   轮到杜布罗夫斯基了。书记把文本递给他。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发呆了,垂着头。   书记再度请他签字,对他说,他可以表示完全服从判决,或者,倘若他凭良心认为自己有理并准备于法定期限之内提出上诉,那么,他也可以签字明确表示不服从判决。   杜布罗夫斯基不吭声……突然,他猛抬头,眼睛发亮,脚一蹬,一巴掌猛击过去,书记应声倒地,接着,他一把抓过墨水瓶,朝陪审官扔过去。这一下,大家都吓坏了。他大叫:"怎么?胆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滚蛋!下流坯!"然后,他冲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大人!养狗的人把一群狗赶进教堂!狗奴才居然在教堂里乱跑。老子要好好教训你……"守卫听到吵闹,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他压制住了,把他架了出去,送进雪橇。特罗耶古洛夫随即也走了,法院全体官员送他出来。杜布罗夫斯基突然发疯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给他因打赢了官司而高兴的劲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帮一心想讨他欢心的法官没有听到他说一句好话。他当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这时,杜布罗夫斯基却病倒在床。幸好县里的医生并非十足的蠢材,用蚂蟥和斑螯给他放了血。黄昏时,病人恢复知觉,心里好过一点。第二天他被送回几乎已经不属于他的吉斯琴涅夫卡村。 第三章   又过了些日子,可怜的杜布罗夫斯基的病情还不见好转;疯癫倒是没有发作了,但体力已经明显衰颓。他已经记不得从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门,整天坐在那里出神。叶戈洛夫娜,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经服侍过他的儿子,现在却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象管小孩一样,按时催他吃饭睡觉,给他喂饭,安置他睡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声不响地服从她,除开她,跟别的任何人不相往来。他已经无力思考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产了,因此,叶戈洛夫娜便看到,必须把这一切情况通知在近卫军步兵团服役、当时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她从账本上扯下一页,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一略通文墨的厨子哈里东口授一封信,当天就送进城里的邮局里。   回过头,现在该把小说真正的主角介绍给读者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是在军事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就当上骑兵少尉,入了近卫军。为了儿子过体面生活,父亲不惜一切,因而这个年青人从家里收到的钱比他所期望的还要多。他赌牌欠债,不大考虑将来,并且打算迟早要捞一个有钱的姑娘做老婆——这便是贫穷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几个军官正坐在他房里的沙发上,口衔琥珀烟斗正在吞云吐雾,这时,他的勤务兵格里沙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体和邮戳,当即吃了一惊。他慌忙拆开信,读到如下的文字:   我的小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决定向你报告你爸爸的健康情况。他很不好,有时说胡话,整天坐着象个傻孩子——是生是死,全凭上帝的旨意了。你快回来吧!我的小鹰!我们会派车到别索奇诺耶村去接你。听说地方法院会把我们移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说什么我们是属于他家的,可我们从来都是属于你们家的——出娘胎都没听说过有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应该把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会让咱们受欺凌的。   你忠诚的奴仆和保姆:阿琳娜·叶戈洛夫娜·布齐列娃   再者:我给格里沙附上母亲的祝福,他服侍你好不好?我们这儿下雨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牧人罗齐亚在尼古拉圣徒升天节前过世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斯基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几行半通不通的文句,心潮起伏。他幼年丧母,八岁便被送到彼得堡,几乎还不认识自己的父亲——由于这一切,他对父亲总是怀着浪漫主义的柔情,平静的天伦之乐享受得越少,爱它便爱得越深。   一想到丧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他从保姆的信中猜想得到可怜的病人的处境,这使他害怕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身陷偏僻的乡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管,有某种大祸临头,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受尽灵肉两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尔责备自己太疏忽了,简直是犯罪。他有好久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没有想到写信探问一下,自以为父亲出门旅行或忙于家务去了。   他下定决心要回家去,倘若父亲的病况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尔一个人的时候,便写了请假报告,然后便抽着烟,陷入深沉思虑之中。   当天他就为请假的事去奔忙,三天后便上路了。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快到一个驿站,从这里他要转车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头充满凄凉的预感,他生怕见不到活着的父亲了,他再想象等待着他的将是乡下忧郁的生活、荒凉、孤独、困穷,为他完全不熟悉的家务操心劳力。到了驿站,他走进去找站长要马匹。站长问清他要去哪里之后,便告诉他,从吉斯琴涅夫卡村派来的马匹在这儿已经等他四天了。接着,老车夫安东马上出现在他面前,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个安东曾经带领他进马厩去玩耍,照看过他的小马。老安东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诉他老主人还活着,便立即跑去套马。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谢绝了吃早饭,赶忙出发了。安东赶车,抄小路。主仆之间开始交谈。   "请你告诉我,安东!我父亲跟特罗耶古洛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晓得,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听说,老爷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别扭,那个人便到法院去告了一状——可他自己俨然就是个法官。我们当仆人的本不该议论主人,可说老实话,你爸爸当初真不该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翻,鸡蛋碰不过石头嘛!"   "这么说,这个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真的为所欲为吗?"   "那当然,少爷!陪审官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县警察局长给他当差。财主们全都上他家表示孝敬,真个是'敲响猪潲盆,猪崽挤破门'啦!"   "他要抢夺我家的田产,是真的吗?"   "唉!少爷!我们也听说了。早几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执事在我们村长家里吃洗礼酒,他说:'你们快活得也够了,快要落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掌心了。'铁匠尼基塔对他说:'得了!沙威里奇!别让亲家难过,也别使客人们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固然是老爷,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同样也是老爷。而我们全都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堵不住别人的嘴巴。"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特罗耶古洛夫来管理你们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挟制!上帝饶了我们吧!他自己手下人过的日子都够呛,更甭提外人落进他的掌心了,不剥一层皮才怪,简直还会吃肉不吐骨头哩!不!求上帝保佑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长寿,倘若上帝偏要让他升天,那么,除了你,我们的小主人,我们谁也不要。求你别抛弃我们,而我们要永远跟随你。"说了这个话,安东扬起鞭子,抖抖缰绳,马儿便飞奔前进。   老车夫忠心耿耿一席话使杜布罗夫斯基深受感动,他不吭声了,又沉思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来钟头,格里沙突然大叫一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到了!"杜布罗夫斯基被惊醒,抬头一望:他们是在一个开阔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驰,一条小河打从这儿流出去,在远处山岗之间蜿蜒隐没;一座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其间掩映着高高耸立的碧绿的屋顶和巨大的石头房子尖突的望楼;另一个山坡上,矗立着五个圆拱屋顶的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钟楼;四周是一些木头农舍,围着篱笆,门前有水井。杜布罗夫斯基认出了这地方。他记起了,就在这小山坡上,他曾经跟小玛莎·特罗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两岁,当时就可以看出她定会出落得个美人儿。他想向安东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但一种由衷的羞怯使他难以启齿。   驶近主人府第的时候,他瞥见一件洁白的连衫裙在花园的树荫之间飘拂。这时,安东猛抽几鞭,他被城乡车把式所共有的逞强现狠之心所诱惑,全速飞驶过桥,村庄也一闪而过。出了村庄,马车爬上山坡,弗拉基米尔看到一片白桦树林,其左侧空地上有一栋红屋顶的灰色小房子,他的心里直扑腾,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亲简陋的屋子。   十分钟后,他进了主人的庭院。他怀着难以述说的激动心情环顾四周,不见故居至今十二年了!当年在篱笆旁栽下的小白桦,如今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了。先前庭院里修砌了三方整整齐齐的花圃,中间有一条宽阔的甬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杂草丛生,一匹绊脚的马在那儿啃草。几条狗汪汪叫几声,一看到安东,就不叫了,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群仆人从厢房杂屋里涌出来,团团围住年青的主人,吵吵嚷嚷表达他们的喜悦。他好不容易才挤过热情的人群,登上破败的台阶;叶戈洛夫娜在前厅里迎接他,抱着他哭了起来。"你好哇!你好哇!嬷嬷!"他连连说,把善良的老太太搂得紧紧的,"爸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这时,客厅里走进一个高个子老头,苍白,消瘦,穿着长袍,戴着睡帽,步履艰难。   "你好!沃洛吉卡!"他说,声音很虚弱,弗拉基米尔动情地一把抱住父亲。欢乐使病人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气力不支,脚站不稳了,要不是儿子扶住他,他准得跌倒。   "你起床干什么?"叶戈洛夫娜说,"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哪儿人多就硬要往那儿挤。"   把老头搀进卧房。他使尽气力跟儿子谈话,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说话颠三倒四。不一会他便不作声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尔惊讶。他就在这间卧房里安顿下来,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陪伴父亲。仆人只得由他,这时他们便转而去找格里沙,把他带到仆人下房里,让他饱餐一顿乡下丰盛的饭菜,亲热殷勤之至,问长问短,体贴入微,弄得他疲惫不堪。 杜布罗夫斯基——第一部(二) 第四章   桌上原该摆上珍馐,   如今却停放着灵抠。   回家后过了几天,年轻的杜布罗夫斯基便想着手处理事务,但他父亲不能向他作必要的说明——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又没有委托代理人。清理他的文件时,儿子只发现陪审官的第一封信和答复这封信的草稿,关于这场官司,从这里头他得不到要领,他相信自己有理,决定等待结果。   与此同时,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坏,弗拉基米尔预见到他大限将临,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个完全像个婴孩的老人。   这期间法定的期限已过,没有提出上诉。吉斯琴涅夫卡已经归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沙巴什金出现在他面前,频频鞠躬,连连道喜,请示大人何时接收新产业,是大人亲自出马还是委托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乱了。他并非天性贪婪,报复心使他做得太过分,良心有点不安了。他知道,他的对头,他青年时代的老友如今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一回的胜利令他心里并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个岔子把他咒骂一通,但一时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作为借口,他便气势汹汹地说:"给我滚!谁听你胡扯!"   沙巴什金看到他正在气头上,行个礼便赶紧溜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剩下一个人,便在房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着《轰鸣吧!胜利的雷霆!》这支歌,这照例意味着他心烦意乱。   终于他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加了衣裳(其时已是九月末),他自己驾车,出了院子。   不一会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塞他的心胸。图报复与仗势欺人的心理多少压抑了较为高尚的感情,但是,后一种感情终于占了上风。他下定决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讲和,抹掉争吵的痕迹,归还他的产业。这个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里轻松多了,他放开马大步向邻居的庄园奔去,马车一直驶进院子。   这时病人正坐在他卧室的床前。他认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脸上立即露出惶恐之色,血涌上来,平日惨白的脸气得通红,两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儿子正坐在旁边查看账本,抬头一看,他父亲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病人惊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慌张张操起长袍的下摆,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刚要起身……陡然跌倒。儿子扑过去,老头失去了知觉,停止了呼吸,他中风了。"赶快!快进城去请医生!"弗拉基米尔喊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要见您。"一个仆人进来通报。弗拉基米尔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告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他快滚蛋,不然,我会命令把他轰出去……滚!"那仆人快快活活跑去执行主人的命令。叶戈洛夫娜举起两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爷呀!"她尖声细嗓地说。"你不要脑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会把咱们吃掉的。"——"别说了!嬷嬷!"弗拉基米尔气冲冲地说,"马上派安东进城去请医生。"叶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去了。叶戈洛夫娜走到台阶上,听到那个仆人传达少主人的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在马车里听着。他的脸色眼看变得比黑夜还阴沉,他鄙夷地一笑,杀气腾腾地向一群仆人扫了一眼,接着便赶着马慢吞吞地从院子旁边驶过去。他望了望窗户,刚才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还坐在那儿,这时不见了。保姆还站在台阶上,已经忘记了主人的吩咐。仆人纷纷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弗拉基米尔来到仆人中间,泣不成声地说:"用不着请医生了,爸爸死了。"   一阵惊慌。大伙儿冲进老主人的房里。他靠在弗拉基米尔把他抱上去的围椅上。右手耷拉下来,碰到地板,脑袋低垂到胸口——这具身躯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虽则还没有僵冷,但已寿终变形。叶戈洛夫娜放声大哭,仆人们围着交给他们照料的尸体,给他洗涤,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戌服,然后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这张桌子旁边他们伺候自己的主人已有许多年了。 第五章   第三天举行葬轧。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四周点着蜡烛。餐厅里挤满了仆人。就要发引了。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仆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唱起出殡的祷词。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宅的门槛。灵柩从树林里抬过。过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气晴朗寒冷。黄叶飘零。   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那儿安葬了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个新墓穴。   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脸色阴沉吓人。哀悼仪式已毕。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接着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盖上棺材,钉上钉子。娘们放声嚎啕,男人不时拿拳头擦眼泪。弗拉基米尔和原来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尾随在后。灵柩放进墓穴,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后回去。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头,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   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乐善好施,又说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传遍四邻,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在劫难逃呀!"神父太太说,"要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不做我们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个好小伙子,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呢?"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劲。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卫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至亲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你这老狗!从院子里滚出去!'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嘴了。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自动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也得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唱的一个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一视同仁!"   "唉!老爷子!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我们家一切都还充足,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叫我们怎么办?现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许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这么顺顺当当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经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   这时,弗拉基尔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劳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从而压制内心的悲恸。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枝杈时时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残留些儿秋叶的树林中间。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凉的土包上坐下,他心头,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他这一点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但他还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里兜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   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这是个不祥之兆,不由得闪过一劳,躲到一株树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   "你得远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么话,弗拉基米尔听不清。   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有人在讲话。棚子旁边停了两部马车。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垂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围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开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宁可死,我们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望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说,"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莫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走到官儿们跟前。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扫视。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蓄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说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通通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你们通通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娘儿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腔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莫测高深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立即滚蛋。"——"但是,我以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布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逊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   "是谁胆敢胡说,"警察局长大显威风地说,"算什么主人?这个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听见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说。   "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叫,"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   "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说的?都不吭声,靠后几排随即叽叽喳喳,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吗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闩上门。   "弟兄们!把他们捆起来!"刚才发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你们要干什么?会毁了你们自己,也毁了我。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们闹事和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和庄重的气派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官儿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自贱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护。弗拉基米尔鄙夷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了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闩上门。 第六章   "好!一切都完了。"他对自己说,"今日早晨我还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明天,我得告别我生于斯、父死于斯的这栋房子,把它交给杀害我父亲的刽子手、弄得我一贫如洗的那个强盗。"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母亲的画像。画家描绘她两肘凭栏,身穿洁白的晨妆,头上插一朵火红的玫瑰。   "这幅画也会落到我家仇人的手里。"弗拉基米尔这样想,"会把它跟破烂椅子一道扔进堆房里,或者挂在前厅里让他的养狗人去肆意奚落和评头品足,而在她的卧室和父亲寿终的那间房里,会搬进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姘头。不!不行!他把我从这栋悲惨的房子赶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他心底里冒出一阵阵可怕的念头。官儿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们发号司令,要这要那,令人厌烦地打犹他悲惨的思考。终于,一切复归于寂静。   弗拉基米尔打开柜子和箱子,动手清理亡父的文件。它们大都是账簿和各项来往信札。弗拉基米尔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头他发现了一个纸包,上书:"吾妻信札"。弗拉基米尔心头深情激荡,拿起就读。这是俄土战争期间写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军队的一些信。信中她描述了独守空闺的生活和家务的操劳,温情脉脉地倾诉别离之苦,召唤他快回家来投入爱妻的怀抱。有一封信里,她说她对小弗拉基米尔的健康很担心,另一封信里她又为小儿子早熟的才能而高兴,说她预料小儿子将来前程远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尔读着读着便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整个灵魂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觉时间在消逝,墙上挂钟敲了十一下。弗拉基米尔把这些信放进衣兜,拿着蜡烛走出书房。客厅里官儿们睡在地板上。桌上放着几只喝干了的酒杯,一股酒气直冲鼻子,弥漫整个房间。弗拉基米尔很讨厌,走过他们身边要去前厅——门上锁了。没有找到钥匙,他又回到客厅,发现钥匙放在桌上。他打开门,劈面碰撞一个人,却原来那人躲在屋旮旯里,手拿一把斧头,寒光闪闪。弗拉基米尔拿烛一照,认出了铁匠阿尔希卜,"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尔希卜低声回答,"上帝保佑,幸好你拿着蜡烛!"弗拉基米尔惊诧地望着他。"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铁匠。   "我想……我是来……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屋里头。"阿尔希卜吞吞吐吐地低声说。   "干吗拿把斧头?"   "拿把斧头干吗?如今这时节,不带斧头那可不行呀!你看,这伙官儿们可都不是好家伙——走着瞧吧……"   "你喝醉了,扔掉斧头,睡觉去!"   "醉了?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证,一滴酒也没喝。听到出事了,哪里还有心思喝酒。这帮当官的还想挟制我们,要把主人赶出自己的家……听!他们在打呼噜,该死的畜牲!这么一下子,把他们干掉拉倒!"   弗拉基米尔紧锁眉头。"听着!阿尔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的想法不对头。不能怪这些当官的。点燃灯笼吧!跟我来。"   阿尔希卜从主人手里接过蜡烛,从炉子后面找出灯笼,点燃,两人便悄悄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院子旁边走过去。打更的敲响铁板,狗叫起来。"是谁打更?"杜布罗夫斯基问。   "是我们,少爷!"一个尖嗓子回答,"是华西里莎和鲁凯里娅。"——"回去吧!"杜布罗夫斯基说,"用不着你们女人守夜。"——"下班了。"阿尔希卜说——"谢谢!少爷!"两个女人回话,马上回家去了。   杜布罗夫斯基再往前走。有两个人向他走拢来,他们在叫他。杜布罗夫斯基听出了安东和格里沙的声音。"干吗你们不去睡?"他问。"哪有心思去睡啊!"安东回答,"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轻点!"杜布罗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叶戈洛夫娜在哪里?"   "在楼上她那间小房子里。"格里沙回答。   "去!把她带到这儿来,还有,把我们的人都从屋里叫出来,除开那几个当官的,屋里一个人也不让留下。安东!你去套车。"   格里沙去了,过一会便带了母亲一道来了。老太太这一晚没脱衣裳。除了官儿们,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合眼。   "都到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屋里头没有剩下一个人吗?"   "除了官儿们,一个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   "拿些干草和麦秸来。"杜布罗夫斯基说。   大伙跑进马厩抱回干草。   "放到台阶上。就这样,好!弟兄们,点火!"   阿尔希卜打开灯笼,杜布罗夫斯基点燃了松明。   "等一下!"他对阿尔希卜说,"我刚才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厅的门锁上了,快去打开。"   阿尔希卜跑进厅里,门倒是开着的。阿尔希卜反而把门倒关了,落了锁,嘴里嘀咕:"开门?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罗夫斯基身边。   杜布罗夫斯基把松明凑近草堆,干草着了,火舌升腾,不一会整个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叶戈洛夫娜伤心地喊道,"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你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了!"杜布罗夫斯基说,"好!孩子们!再见了!我要走了,听天由命。祝你们跟新主人在一起过幸福日子。"   "恩人!我们的父亲!"大伙儿喊道,"我们死也不离开你,跟你一道走。"   马已经套好。杜布罗夫斯基坐上车,跟他们约定以后在吉斯琴涅夫卡丛林里相会。安东挥鞭打马,他们便驶出了院子。   起风了。一霎时,火焰吞没了整个房子。通红的烟尘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腾。窗玻璃噼啪响,掉下来哐啷一声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烧的檩子纷纷往下掉。只听得一声声可怜的嚎啕和惨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成!"阿尔希卜幸灾乐祸地微笑,观赏着熊熊大火。"好阿尔希卜!"叶戈洛夫娜对他说,"去救救他们那帮坏家伙,上帝会有好报的。"   "那可不成!"铁匠回答。   这时,官儿们在窗口出现了,使劲想扳断双层的窗框。但整个屋顶哗啦一声垮下来,惨叫停息。   不一会,全体仆人都到了院子里。娘们哭哭啼啼,手忙脚乱,抢救自己的破烂,小孩蹦蹦跳跳,观赏火景。火星飞迸,火势如旋风般肆虐,附近一栋栋小农舍也烧着了。   "如今万事大吉!"阿尔希卜说,"烧得真过瘾,是吗?大概,从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边朝这儿一望,那才好看哩!"   这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小猫在起火的棚子顶上跑,不好从哪儿往下跳,因为四周都是火。这只可怜的畜牲咪咪叫,显然在喊救命。孩子们看着它绝望的样子,笑得要死。"笑什么?鬼东西!"铁匠忿忿地说,"你们不怕上帝吗?上帝创造的生灵正在灭亡,你们却反而傻笑。"于是,他搬过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檐上,他爬上去救猫。小猫懂得了他的用心,慌慌张张表示感恩不尽的样子,一下抓住他的袖子。身上几处着火了的铁匠抱着他所搭救的生灵爬下梯子。"好了!弟兄们!再见!"他对困惑的仆人们说,"我在这儿没有事情好干了。祝你们幸福,别老记着我的短处。"   铁匠走了。大火继续烧了一段时间,终于熄了。一堆堆不冒火苗的木炭在暗夜里烧得通红。火场周围,身外之物烧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来走去。 第七章   第二天,失火的新闻便传遍四邻。众说纷纭,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测和假设。有的说,杜布罗夫斯基的仆人在葬礼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烧着了房子;有的责怪在刚接收的新宅子里饮酒作乐的官吏们;更多的人认为,是房子自行着火,连同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几个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断言这次可怕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心怀深仇大恨因而不惜作孤注一掷的杜布罗夫斯基本人。第二天,特罗耶古洛夫坐车前往火灾现场亲自察看。看起来,县警察局长、地方法院陪审官、诉讼代理人和书记,此外还有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保姆叶戈洛夫娜、仆人格利戈里、车夫安东以及铁匠阿尔希卜下落不明。仆人都一致证实,几名官吏在屋顶垮下的时候被烧死了。烧焦的骨头挖了出来。农妇华西里莎和鲁凯利娅说,失火前几分钟他们看见过杜布罗夫斯基和铁匠阿尔希卜。根据一致的看法,铁匠阿尔希卜还活着,他如果不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一名主要纵火犯。杜布罗夫斯基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向省长写了一份关于火灾的报告,一件新的案子又开始追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提供了谈论的新资料。在某某地方出现了一伙强盗,周围一带无不闻风丧胆。政府清剿的措施看来很不得力。抢劫案一件比一件干得干净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强人驾起几辆三套马车,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省纵横驰骋,拦截行人和邮车,闯进村庄,打劫地主庄园,然后放一把火。强人的首领聪明勇敢,慷慨大度,远近闻名。人人谈论他的神出鬼没。杜布罗夫斯基的名字挂在人人嘴上,全都深信不疑,统率着那一伙胆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会是别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对特罗耶古洛夫众多的田庄都手下留情,匪帮没有打劫他一个草棚,没有拦截过他一辆车子。素来妄自尊大的特罗耶古洛夫把这例外视为当然,因为全省都怕他,况且他的庄园里警卫森严。开初,邻居们私下嘲笑特罗耶古洛夫未免自视太高,并且每天每日巴不得那伙不速之客光顾这个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只得同意特罗耶古洛夫的看法,并且承认,强盗对于他怀有某种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罗耶古洛夫趾高气扬,每逢杜布罗夫斯基新的抢劫的消息传来,他就肆意嘲笑省长、警察局长、清剿队长、说杜布罗夫斯基从他们鼻子尖下边溜掉而安然无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这一天是特罗耶古洛夫的村子里的教堂进香日。这且按下不表。在描述这个节日和往后发生的事情之前,我们得向读者介绍几个新人物,或者说,关于他们只是在本书开头提了一下。 第八章   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我们至今只提了一下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就是本书的女主角。在我们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她才十七岁,长得很美,正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父亲宠爱她,到了发狂的地步,但对待她的态度却一贯任性,时而想方设法迎合她的最微妙的怪癖,时而又待她粗暴,甚至残酷,以此吓唬她。他深信女儿对他孝顺,但从来没有赢得她的信赖。她一贯对他隐瞒自己的思想感情,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确知父亲对这些思想感情会有什么反应。她没有朋友,在孤独中长大。邻人的妻室和女儿很少来拜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因为他平日谈话和娱乐只需男人作伴,不要女人奉陪。因此,我们这位美人儿很少在她父亲宴请的那帮客人面前抛头露面。她家有一间很大的图书室,里头收藏的大部分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的作品,归她自由支配。她父亲除了一本《技艺超群的女厨师》之外,从不读书,因而不可能指导她选择读物,于是玛霞便把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拿来浏览了一遍,结果自然爱上了小说。如此这般,她便受完了教育。想当初,她是在家庭女教师、法国小姐米米指导下发蒙的,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小姐表现了大大的信赖和宠爱,最终不得不把她偷偷地送到另一个田庄里去,因为那时宠幸的后果已经过分显眼了。米米小姐给大家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从不利用自己对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显然具有的权威去为非作歹,这一点她跟那些时时更换的宠姬大不相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爱她似乎比旁的女人更甚,因此,那个一看就象米米小姐的南方人的相貌的黑眼睛的小男孩、九岁的淘气鬼却在他膝下长大,被他认做儿子。可是,另有一群赤着脚的小家伙,样子就象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脱的壳,却在他窗下跑来跑去,被认做奴婢崽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自己的小萨莎从莫斯科聘请了一位法国教师,这位先生在我们正要描写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到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先生很称心,因为他堂堂的相貌招人喜爱,待人接物纯朴自然。他把自己的服务证书和他在那家工作了四年的特罗耶古洛夫的亲戚写的一封信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一检查过了,只是不满意这个法国佬太年轻——并非他以为这个可爱的缺点跟当教师的行当所必须具备的耐心和经验不相称,倒是他另有疑虑,决定当即向先生说个明白。为此,他吩咐叫玛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会法国话,她便充当翻译)。   "过来,玛莎!告诉这位先生,就这么办——我聘请他。不过有一条,就是不准他追逐丫头们,不然,我要叫他这狗崽子知道老子的厉害……翻译给他听,玛莎!"   玛莎羞红了脸,转向先生,用法国话对他说,他父亲希望他谦逊和行为检点。   法国人对她一鞠躬,回答说,他希望,如若不能赢得他们的爱戴,至少也要得到他们的尊敬。   玛莎逐字逐句翻译了他的回答。   "好!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对他用不着什么爱戴和尊敬。他的事情就是照管萨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译给他听。"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翻译时把父亲粗鲁的话冲淡了些。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让法国人住进指定给他的一间厢房里。   玛莎对年青的法国佬不屑一顾,因为她是在贵族偏见熏陶之下长大的,教师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奴仆和手艺人一流的人物,而奴仆和手艺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没有注意她给杰福什先生产生的印象,见到她,他心慌意乱,不禁战慄,嗓音也变了,她都一概不曾留意。一个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宅第里平日总豢养了几只狗熊崽子,它们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的主要娱乐之一。在它们幼小的时候熊崽子每天被牵到客厅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跟它们厮磨好几个小时,逗得它们跟猫儿和狗儿打架。等它们长大了,便用铁链锁住,以待名副其实的厮杀,间或把它们牵到主人的窗下逗它们滚空桶。桶子上钉满钉子,狗熊伸出鼻子闻一闻,然后轻轻地碰一碰,钉子扎了它的脚掌,它生气了,于是使劲去推,越推越痛,越痛越推。搞得它发狂了,它便气呼呼全力猛攻过去,直到有人把那徒然惹得这可怜的畜牲狂怒的物体移开为止。有时又把两只狗熊套在马车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客人就往马车里塞,然后让狗熊驾车出游,意欲何往,那就听上帝的指引了。不过,令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最开心的是下述娱乐。   把一只狗熊关在一间空房子里,拴着它的铁链子扣住钉死在墙上的铁环上,饿得它眼睛翻白。铁链的长度跟房子相等,只剩下屋对过一个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兽的攻击。通常总是把一个新来的客人带到这间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把他推进去,砰关门,让这倒霉的客人单独跟那毛茸茸的隐士面对面呆在一起。那可怜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烂,满身被抓得血迹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时不得不一站就是三个小时,紧贴墙角,眼睁睁看着张牙舞爪的野兽在两步之外对他咆哮,跳跃,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使劲向他猛扑……这便是俄国大老爷高尚的娱乐!教师来了后不几天,特罗耶古洛夫想起了他,打算请他也尝尝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来,领他走进阴暗的过道里,突然,一扇旁门打开,两名仆人将法国佬一把推进房里,立刻落锁。教师醒悟过来,但见一只锁住铁链的狗熊唿哧唿哧开始咆哮,从远处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贵客,陡然,它抬起前爪竖立起来,准备对他进攻了……法国人没有慌张,没有逃跑,等待它的袋击。狗熊走近了,杰福什从兜里掏出小手枪,对准它的耳朵放了一枪。熊倒下了。大家跑过来,门打开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走进来,对自己所开的玩笑产生的结局感到惊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马上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是谁事先向杰福什走露了风声?或者,为什么他兜里藏了一枝实弹手枪?他派人去找玛莎,玛莎跑来,把她父亲的问题翻译给法国人听了。   "我没有听说过关于熊的事情,"杰福什回答,"但我总随身带着手枪,因为我不能忍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决斗。"   玛莎惊异地抬眼望着他,翻译了他的话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听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剥皮,然后,他转向众人说:"倒是一条好汉!他不怕,确实不怕。"从这一刻起,他喜欢杰福什了,也不想再考验他了。   但这次偶然事件却对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产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头脑被震动了。她亲眼看到那头被打死的狗熊,而杰福什站在旁边,神色镇定,跟她谈话,也从容自如。她看到,勇敢和自尊并非一个阶级所独具的品德,打从这以后,她开始尊敬这位年青的教师了,而这种尊敬的感情与时俱增,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往来。玛莎有一条金嗓子,音乐方面有巨大的天赋,杰福什便自告奋勇给她上课。说了这么多,读者不难猜想,玛莎爱上他了,不过暂时她还不敢向自己承认罢了。 杜布罗夫斯基——第二部(一) 第九章   节日前夕,宾客陆续赶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厢房里,次等的住总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农户的家里。马厩里挤满了客人的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摆满了各式马车。早晨九点钟,做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大家缓缓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出资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贡品装饰一新。聚集了这么一大堆高贵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和院墙内。礼拜还没有开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乘六匹马拉的轿车光临,下了车,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陪伴着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男人饱餐秀色,女人则羡慕她的新装。礼拜开始。自备的唱诗班高唱赞美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也开口跟着唱起来,祈祷着,目不斜视,当司仪高声称颂·此·教·堂·创·建·者之时,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诚模样,弯下腰,鞠躬到地。   礼拜完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紧跟着学样。然后邻居们走到他跟前致礼。女士们围着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教堂里走出来,邀请大家到他家吃饭,坐上马车回家去了。客人们也坐车跟着他走了。一间间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新来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他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到主人跟前。小姐们循规蹈矩坐成一个半圆形,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贵重衣裳,式样都是过时的摩登货色,她们全都戴上了珍珠宝石。男人们拥挤在鱼子酱和烧酒周围,高谈阔论。客厅里餐桌上摆了八十份餐具。仆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摆上酒瓶和高脚杯,整理好桌布。终于,总管吆喝一声:"请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去就座。跟着,太太们缓缓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风,依次肃然入座。小姐们挤挤攘攘,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个紧挨一个纷纷落座。她们的对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着家庭教师,旁边是小萨莎。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后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难,则按拉法脱①的骨相学行事,包管万无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响声叮噹一片,跟宾客的高谈阔论争鸣。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一眼望尽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况,便禁不住把整个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阔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间去了。这时,又有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驶进庭院。"谁来了?"主人问。——"安东·帕夫努季奇。"几个人同时回答。门打开,安东·帕夫努季奇·斯庇琴进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官人,一张团团大麻脸,三层肥下巴,一进门就一鞠躬,满脸堆笑,正待开口请罪……"拿餐具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声吩咐,"欢迎!安东·帕夫努季奇!请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来参加礼拜,吃饭又迟到?这可不象你平日的为人,你本是个敬畏神明又贪图口福的人嘛!"——"请原谅!"安东·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长袍的扣眼里,"请原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我本来很早就动身了,可是,还没走到十俄里,突然车子前轮裂成两半——叫我怎么办?幸好离村子不远,好歹拖到那里。找了个铁匠,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个钟头,实在没有办法。抄近路吧,得穿过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绕道走……"   ①拉法脱为瑞士作家,他认为根据人的头盖骨和面部特征可以确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抢着说,"你老兄当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怕杜布罗夫斯基呗!万一倒霉,就落进他的魔掌。这小子机灵得很啰!谁也不放过,尤其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剥掉两层皮才怪!"   "老兄,干吗他特别看得起你呢?"   "那个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就是为了过世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那场官司呗。那可不是因为我想讨您喜欢,就是说,我是凭天理、国法、良心办事,秉公执正,证实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占有吉斯琴涅夫卡田庄是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只不过蒙受您的恩典罢了。那个死了的人(愿他早进天国)赌咒要跟我算总账,他儿子大概会拿父亲的话来兑现的。直到如今,上帝开恩,我躲过了。总共不过抢劫了我一间谷仓,说不定就要来袭击我的庄园了。"   "到了你的庄园,他就会为所欲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那红匣子塞满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过去倒是满的,如今可完全空了。"   "别撒谎,安东·帕夫努季奇!我知道你这个人。你舍不得花钱,你家里过的日子连一头猪都不如,你又从不请客,可从自己农民身上却剥掉一层皮,你只想发财,别的都顾不上。"   "您尽会开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谄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嘛,实不相瞒,真的破产了。"于是,安东·帕夫努季奇赶忙叉起一块肥油包子把主人的挖苦话送下肚里去。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饶了他,转过脸对新上任的警察局长说话,这位长官是第一次来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师的身旁。   "怎么,局长先生!您抓得到杜布罗夫斯基吗?"   警察局长不好意思了,一鞠躬,笑一笑,话到嘴边又吞进去,终于还是吐出来:   "尽力而为吧,大人!"   "嘿!尽力而为?老早就在尽力而为了,可却毫无结果。不错,抓住他干吗?杜布罗夫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长好趁机揩油嘛!出差费、侦缉费、车马费,反正钞票落腰包,所得是实!这么好的大恩人怎么好把他除掉?局长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老实话?"   "老实话,一点也不假,大人!"局长回了答,一脸的狼狈相。   客人全都哈哈大笑。   "我就喜欢说老实话的好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只可惜警察局长塔拉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世了。要是他没有烧死,那这一带肯定会平静得多。可听到杜布罗夫斯基的消息吗?最近谁在哪儿见到过他?"   "我见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个礼拜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萨维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寡妇,人人都喜爱她善良而快乐的性格。大家怀着好奇心准备听她说故事了。   "是这么回事,三个礼拜以前我打发管家上邮局汇一笔钱给我的万纽沙。我倒不溺爱儿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份能力。可是,诸位也晓得:当了近卫军军官,日子总该过得称心体面,所以我就尽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给他。这次我就汇去两千卢布。虽则我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杜布罗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离城很近,只有七俄里,或许没问题吧!到了晚上,管家回来了,我一看,他一脸惨白,衣服撕得稀烂,马车没了——天啦!我问:怎么?你怎么了?他回答'安娜·萨维什娜太太!强盗抢了,我差点被杀掉,碰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后来看我可怜,就放了,但却抢得精光,马和车子也抢去了。'我晕了过去。老天爷!我的万纽沙怎么办呀?没有法子想,只得写封信给儿子,告诉他这一切经过。信里头只有祝福,一个子儿也没有寄去"。   "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一天,突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里。一位将军要见我。欢迎!欢迎!走进来一条汉子,三十五岁左右,黑脸膛,黑头发,大胡子,相貌堂堂,就象是库里涅夫将军。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好路过,知道我住在这儿,不能不来看望朋友的遗孀。我招待他,好东西都搬出来给他吃。我们交谈着,天南海北闲聊,最后扯到杜布罗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儿告诉了他。将军皱起眉头。'这才怪哩!'他说,'我听说,杜布罗夫斯基并不见人就抢,倒是专找有名的阔人下手,即使那样,也不全都抢光,总要留一些,至于杀人的事,谁也没听说过。您说的事,里头可能有诈。请吩咐把您的管家叫来吧!'派人去找管家,他来了。一见将军的面,他就吓呆了。'告诉我,老兄!杜布罗夫斯基怎样抢劫了你?又是怎样想吊死你的?'我的管家浑身发抖,一头栽倒,双膝跪下。'大人?我罪该万死,鬼迷心窍,我撤谎了。'——'当真?'将军回答,'那你就对太太讲一讲,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也听听。'管家没清醒过来。'喂!怎么啦!'将军接着说,'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杜布罗夫斯基?'——'在两株松树旁边,大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你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好!后来呢?'——'后来嘛,他要信和钱。'——'说下去!'——'我给了他信和钱。'——'他又怎么样?说!'——'大人!我罪该万死。'——'嗯!他又怎么样?……,——'他把信和钱还给了我,对我说:你走吧!赶快送到邮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该万死。'——'我得跟你算账,亲爱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说,'而您,太太!请吩咐快去搜查这只骗子的箱子,请把他交给我手里,让我教训教训他。您知道,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他不会欺压他的同事的。'这一下,我可猜到这位大人是谁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讨论的了。几个车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绑在车座上。钱找到了。将军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马上走了,带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个管家。他被捆绑在一株橡树上,一身剥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听着萨维什娜讲故事,特别是那帮小姐听的很专心。她们中间有许多人对那个强人私心向往,把他当成罗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因为她实在是一位心肠火辣辣的幻想大师,是在拉德克丽芙①的神秘惊险小说的熏陶下长大成人的。   ①拉德克丽芙(1764——1832),英国女作家。%%%"安娜·萨维什丽!可你以为,你见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她,"那你错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什么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罗夫斯基。"   "怎么,老爷子?不是杜布罗夫斯基,还有谁?要不是他,谁敢在大道上拦阻行人进行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他可决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他头发如今变黑了没有,但那时他是个满头黄鬈发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大概比我的玛莎大五岁,所以,他现在不到三十五岁,顶多二十三岁左右。"   "一点不错,大人!"警察局长发话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张相貌说明书。里面确实注明他是二十三岁。"   "啊!"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好得很!你念念,我们听听。让我们晓得他的特征有好处。万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弄得相当赃的纸条,郑重其事地展开,歌唱般开口念道:   "兹据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确定其相貌如下:   该人现年二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无须,眼睛灰色,头发褐黄,直鼻梁。相貌无特殊之处。"   "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把纸张折叠好。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促膝谈心一连三个钟头,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瓜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塞进衣兜里,他有苦难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巡。拔出瓶塞,咝咝作响,好些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顶顶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开腔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胆大心细,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不然,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光,连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拿是会拿的,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向来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老巢。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可以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   "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识,记起了拿他当成作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么逗人怜爱的家伙,多么机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勋,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狗熊之死的故事,吃惊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向自己的顽皮学生上道德教育课。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第十章   将近晚上七点钟,有几个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热的主人却下令关上大门并且宣布,不到明日早上,一个人也休想离开。马上奏起音乐,通大厅的门洞开,舞会开始。主人和他的亲信坐在角落里,一杯复一杯地喝酒,观赏着年青人寻欢作乐。老太婆在玩纸牌。象一切没有驻扎枪骑兵的地方一样,男舞伴总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罗上阵。法国教师在这伙男人中间,可谓出类拔萃。他跳得比谁都多。小姐们全都爱找他,发觉伴他跳华尔兹舞非常轻松自如。他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几轮,小姐们心存讽刺,注视着他俩。终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会,下令晚宴开上来,他自己却睡觉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在场了,大伙儿感到更加自由,更加来劲。男舞伴斗胆坐在女士身旁。小姐们则露齿欢笑,跟邻坐窃窃私语;太太们则隔着桌子跟对面的人大声谈笑。男人则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给每个人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共同的欢乐:安东·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懒洋洋地喝酒,显得心事重重。关于强盗的谈论把他的头脑搅乱了。往下我们就会知道,害怕强盗,他不无充分理由。   安东·帕夫努季奇呼吁上帝为他作证,说他那红匣子是空的,他并非撒谎,也没犯罪。那匣子确实空了,里面装的钱都转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却放在胸前贴肉衬衣下面。他本来对一切都不放心,怀有没完没了的恐惧,采取这个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后,他心里才踏实点儿。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个人去睡,那儿就很可能溜进小偷,因此,他一双眼睛溜来溜去,想找个牢靠的同伴,终于选定了杰福什。法国人孔武有力的体魄,跟狗熊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头狗熊,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惊肉跳),这就决定了他选定那个法国人。当大家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安东·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轻的法国人跟前转来转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终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意图。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间里住一晚,行不行?因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①杰福什问道,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还没有学会俄国话。热——维,穆阿,谢——鸟——库舍②,懂不懂?"   "请赏光,阁下,请您作相应的安排。"③杰福什回答。   安东·帕夫努季卡对自己的法语知识非常得意,马上去安排。   ①原文为法文。   ②俄国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间里"。   ③原文为法文。   宾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间。安东·帕夫努季奇跟着教师去厢房。夜很黑。杰福什提着灯笼引路,后面跟着安东·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来劲头很足,时不时伸手捏一捏藏在胸口的那个皮包,为的是证实一下,钱是不是还在里面没有跑掉。   进了厢房,教师点燃蜡烛,两人动手脱衣。这时,安东·帕夫努季奇在房里各处走走,检查门锁和窗户,检查的结果并不见佳,他只得摇头。房门只有一根闩,窗户没有两层框。他本打算向杰福什发发牢骚,但他的法语知识实在有限,难以作出如此复杂的解释——法国佬会听不懂,因此,安东·帕夫努季奇只得作罢,把牢骚往肚里憋。两张床并排相对,两人躺下,教师熄了蜡烛。   "普鲁苦阿-乌-土-舍,普鲁苦阿-乌-土舍。"①安东·帕夫努季奇大声说,他生搬硬套,按法语变位法来套用"熄灭"这个俄语动词。"黑暗中我不能'多尔米尔'②。"杰福什听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声晚安。   "杀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嘟嘟囔囔口吐怨言,一面搂紧被子,"他熄掉蜡烛干吗?对他也没好处。不点灯,我睡不着。喂!先生!先生!"他又说:"热-维——阿维克-乌-巴尔勒。"③但法国人没答腔,立刻打呼噜了。   ①俄国化的法语:"你干吗熄灯?你干吗熄灯?"。   ②俄国化的法语:"睡觉"。   ③俄国化的法语:"我要跟你说话"。   "这法国鬼子打鼾了,"安东·帕夫努季奇暗自思忖,"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不小心,小偷就从打开的门溜进来,或者从窗口爬进来。可这个骗子,连大炮也轰他不醒。"——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这家伙见鬼去!"   安东·帕夫努季奇闭嘴了。他疲倦了,再加上酒的后劲足,渐渐冲淡了担惊受怕的心理,他开始打瞌睡了,接着便沉沉入睡。   懵懵懂懂,他仿佛觉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梦,有个人悄悄地扯他衬衣的领口。安东·帕夫努季奇睁开眼睛,晨光曦微,但见杰福什站在面前。法国佬一手紧握手枪,一手解开他珍藏的钱包。安东·帕夫努季奇吓得魂不附体。   "凯希-凯-谢,默肖,凯希-凯-谢。"①他说,嗓门直抖。   ①俄国化的法语:"干吗?先生!这是干吗?"。   "轻点,不准叫!"教师这一回说纯粹的俄国话,"不准叫!不然,你就完蛋。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第十一章   现在,敬请读者允许我解释一下,这部小说适才描述的情节之前还有一些情况,我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们业已提到过的那个驿站的站长室内,有位旅客坐在角落里,看他那老实可怜和耐性十足的样子,不难断定他是个平民或者是个外国人,就是说,是个在驿站上没有发言权的角色。他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待给车轱辘轴上油。放在车上的一口小箱子,足以证明他囊中羞涩。这位旅客没有要茶,也没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住吹口哨,弄得坐在隔壁的站长太太心烦。   "上帝派来一个爱吹口哨的家伙,"她低声说,"看他吹的!   这该死的邪教徒,见鬼去才好!"   "怎么?"站长说,"有什么了不起!让他去吹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生气的太太顶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头吗?"   "什么兆头不兆头?口哨不会把钱吹跑。唉!帕霍莫夫娜!   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们家要钱没钱。"   "你就打发他快点滚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在这儿干吗?   给他马,让他快滚。"   "那可得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马厩里只剩九匹马了,另外三匹要歇口气。保不定会有贵人路过。我可不愿意为了一个法国佬拿自己脖子去开玩笑。听!说到就到。马车的声音。   哎呀!跑得好快。莫不是来了个将军?"   一辆轻便弹簧马车停住在台阶下。侍仆跳下车台,打开门,一位身披军大衣、头戴白制帽的年轻人下了车,走到站长跟前。侍仆尾随在后,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搁在窗台上。   "给我弄几匹马。"军官说,命令的口吻。   "马上就有,"站长回答,"请拿出驿马使用证。"   "我没有驿马使用证。我不走大道……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站长慌了,赶忙去催车夫。年青人在房里来回踱步,走进隔壁,悄悄问站长太太:那坐着的旅客是什么人?"天晓得!"站长太太回答,"一个法国佬。他坐在这儿等马足有五个钟头了,不停地吹口哨,讨厌鬼!"   年青人便用法语跟那旅客交谈。   "请问,您上哪儿去?"他问。   "去附近这个城市,"法国人回答,"从那儿再去一个地主家里。他托人聘请我当家庭教师。我本想今日该到任了,但站长先生却另有打算。在这个国家要弄到马匹可真难呀!军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书呢?"军官问。   "去特罗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国人回答。   "特罗耶古洛夫?这个特罗耶古洛夫是个什么人?"   "是的,军官先生……①关于他,我很少听到说好话。人家告诉我,他是个盛气凌人、胡作非为的大老爷,对待手下人非常残酷,以致谁也跟他合不来,大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对家庭教师也蛮不讲理,已经把两位老师打得半死。"   ①原文为法文。   "那还了得!可你还愿意到这个怪物家里去教书吗?"   "没得法子呀!军官先生!他给的薪水不少,三千卢布一年,食宿在外。也许,我比前任两位先生运气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薪金的一半寄给她维持生活,其余的得积起来,过了五年,就是一笔小小的资本,足够我往后过独立生活了。到了那时,说声'再见',我就回巴黎买卖去了。"   "特罗耶古洛夫家里有人认识您吗?"军官问。   "没有。"教师回答,"他是经过他的一位朋友的引荐从莫斯科聘请我的,而他那个朋友家的厨师是我的同乡,这个同乡介绍了我。不瞒你说,我本不想当教师,倒是想去做个糕点师傅,但人家告诉我,在贵国当教师吃香……"   军官想了想。   "请听我说,"军官打断他的话,说道,"假如有人给您一万现款,让他顶替你这个职位,而你马上回巴黎,您干不干?"   法国人望着军官,惊惑不解,笑一笑,摇摇头。   "马备好了!"站长走进来说,侍仆也同样说。   "就去!"军官回答,"你们出去,等我一会儿。"——站长和侍仆出去了。——我不是跟您开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国话说:"一万卢布我可以就给你,只需一个交换条件:你马上离开和交出证明文件。"说这话的时候,他打开小箱子,取出几沓钞票。   法国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要我马上离开……交出证明文件?"他惊诧地重复说,"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开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干吗?"   "那跟你毫不相干。我只问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法国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青年军官递过去自己的文件。军官接了,立刻检查。   "您的护照……好。介绍信,让我来看看。出生证,好得很。好,这是您的钱,请收下。转回程吧!再见……"   法国人站着,呆若木鸡。   军官转回来。   "我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一点。请您发誓,这件事永远只让你我两个人知道。能发誓吗?"   "我发誓,"法国人回答,"不过,我的证明文件呢?缺了它们,我怎么办?"   "您进了附近这个城就去报告,说您被杜布罗夫斯基抢劫了。他们会相信您的,会开给你必要的证明。再见!求上帝保佑,让您快点到达巴黎,再见到您的老母平安健在。"   杜布罗夫斯基走出房间,坐上车,车飞驰而去了。   站长望着窗外,马车离去,他回转身对老婆叫道:"帕霍莫夫娜!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站长太太慌忙冲到窗口,但已经晚了:杜布罗夫斯基去远了,她气得大骂老公:   "你这不怕上帝的家伙!西多雷奇!干吗你不早说?也好让我看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嘛!现在,可得等他下一次再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这坏心肠的家伙!真的,心肠都烂了!"   法国人站着,象是钉死在那儿。跟军官的谈话,还有这些钱——简直象是白日做梦。但是,钞票一叠叠搁在衣兜里,事实胜于雄辩,足以证实这场离奇的交易确确实实发生过了。   他决心花钱租马进城去。车夫慢吞吞地赶着车,夜里方才到达城边。   还没有到达城门口那个只有倒塌的岗亭而并无岗警的关卡的时候,法国人叫车停下来,下车步行。他打手势告诉车夫,马车和箱子一并送给他作酒钱。车夫见他这么慷慨,不禁又惊又喜,正好跟法国人接受杜布罗夫斯基的提议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不过,他由此得出结论:这个外国佬发疯了。车夫礼貌周全地对他深深一鞠躬。他觉得不进城去为妙,于是去了一个熟悉的、寻欢作乐的场所,那儿的老板是他的熟人。他在那里消磨了一个通晚,第二天早上他骑上一匹马,牵着两匹马转回程,马车没了,箱子也没了,一脸浮肿,两眼通红。   杜布罗夫斯基有了法国佬的证件,便大胆去见特罗耶古洛夫(象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并在他家住下来教书。不管他的秘密动机如何,(这一点往后我们就会知道),但他毫无形迹可疑。不错,他很少为小萨沙的教育劳神,放任小家伙去调皮捣蛋,功课也抓得不紧,不过走走过场而已。但是,对于女学生的音乐上的进步,他却费尽心血,常常坐在钢琴前教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大家全都喜爱年青的教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喜爱他,因为他打猎时勇敢机灵;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喜爱他,因为他热情体贴,无微不至,顾盼之间,凄楚动人;萨沙喜欢他,因为他对他的调皮捣蛋非常宽容;仆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心地善良并且为人慷慨——这一点,看起来跟他的地位是不相称的。他本人似乎对这一家子也非常依恋,自认是这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自从他当了老师直到那个可堪纪念的节日,差不多过了一个月,谁也不曾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法国人就是令这一带地主闻风丧胆的可怕的强盗。这段时间,杜布罗夫斯基并未离开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一步,但是,关于他打家劫舍的风声并未止息,这倒是要归功于乡下居民的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同时,也许他的部下当首领不在的时候还继续照样干他们的老行当。   他跟那个人同在一间房里过夜,理所当然,他认定此人就是自己的仇人,是造成自己深重灾难的主要罪人之一,因此,杜布罗夫斯基不可能抑制报仇的诱惑。他知道此人身藏钱包,决定把它拿过来。我们已经看到,他是怎样由教师突然一变而为强盗,吓得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奇魂不附体。   早上九点钟,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宾客陆续聚集到客厅里,那儿,茶炊已经煮开,茶炊前端坐着身穿晨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身穿厚绒常礼服、脚着便鞋,用漱口缸模样的大杯子喝茶。最后一个到场的安东·帕夫努季奇,一脸惨白,看上去,似乎失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惊,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他是不是病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胆战心惊地瞅着法国教师,而那位教师却坐在那儿若无其事。过了几分钟,仆人进来向斯庇琴禀告:马车已经备好。安东·帕夫努季奇慌忙告辞,不听主人的挽留,慌慌张张走出屋子,立刻坐车走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定他是因为撑得太饱了。饮完茶,吃完告别早餐,别的客人也纷纷离去,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空了,一切又恢复平常的秩序。 第十二章   过了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切照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天天去打猎;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读书,散步,上音乐课——尤其是音乐课花掉了她许多的精力。她开始了解自己也有一颗心,并且怀着不由自主的苦恼扪心自问,她对年青的法国人的人品才华并非无动于衷。而在他那方面,没有逾越尊敬和严格礼数的界限,这倒冲淡了她的骄傲和疑惧。她对他越来越倾心,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舒展。杰福什不在跟前,她就心烦,他一来,她就不断找他交谈,各方面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并且总是跟他志同道合。也许,她还没有爱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难或命运突如其来的打击的时候,那么,爱情之火就会在她的心中燃成熊熊之焰。   有一天,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走进厅堂,教师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了。她吃惊地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张皇之色。她打开钢琴盖,唱了几句。但杜布罗夫斯基推托说他头疼,请她原谅,中断了上课,合上乐谱,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就收下了,立刻后悔,但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厅堂里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纸条,读到如下的文字:   今晚七时请到溪边凉亭等候。我必须跟您谈谈。   她的好奇心强烈地被激动起来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怕。能够听到她的猜想变成事实,心头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觉得,从一个按其社会地位来说没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分的。她决定赴约,但在一点上却有些举棋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接受他的爱情表白呢?摆出贵族的架子表示愤慨吗?进行友谊的规劝吗?快快活活调笑一番吗?抑或是黯然伤神以示同情吗?这时,她不断看钟。天黑了,掌灯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跟几个来访的邻居玩波士顿牌。餐厅里的钟敲响了六点三刻,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悄悄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台阶上,向四下里张望一番,然后跑进了花园。   夜很黑,天上布满乌云。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沿着熟悉的小径在黑暗中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凉庭边。她停下来喘口气,以便和杰福什见面时能拿出无动于衷和从容自如的样子来。但杰福什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谢谢您!"他说,声音很低,凄切动人,"谢谢您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如果您不来,我会痛苦的。"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答他一句早就想好了的话:   "希望您不至于使我对这次俯就后悔。"   他不作声,看样子,他在暗暗鼓气。   "情况紧急,要求我……离开您,"他终于开口说,"很可能,您很快就会听到……但是,在分别以前,我得亲自向您解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也没回答。这几句话她认为是即将开口的爱情表态的开场白。   "我不是您所设想的那个人,"他又说,低下头,"我不是法国人杰福什,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声惊叫。   "别怕!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错,我就是那个不幸的人,您父亲剥夺了我最后一片面包,把我赶出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翦径。但是,您不必怕我——我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他。一切全都过去了。我饶了他。听我说,是您救了他。杀人见血,第一刀我本当照顾您父亲。我曾经在他的房子四周打探,看准了从哪儿放火,从哪条路冲进他的卧室,如何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这时,恰好您在我眼前走过去,仿佛仙女下凡,我的心软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受到我的伤害。我放弃了复仇,好似鄙弃一个愚妄的举动一样。我整日价徘徊于波克洛夫斯柯耶的花园四近,但愿能够从远处看一眼您洁白的衣裙。您散步时不曾提防,我紧紧跟随着您,从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里怀着一个幸福的念头:我正在保护着您哩!有了我秘密的保驾,您的安全就万无一失。终于,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便住进了您家里。这三个礼拜是我平生幸福的时光。对这一段时日的回忆,将是我悲惨的一生中的欢乐……今日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得向您公开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诅咒我。请您有时也惦记杜布罗夫斯基吧!您要知道,他生来本该负有另一种使命,他的灵魂是能够爱您的,但是,永远……"   传来轻轻的一声口哨——杜布罗夫斯基不说了。他抓住她的手凑近自己滚烫的嘴唇。口哨又吹了一声。   "别了!"杜布罗夫斯基说,"他们在叫我,耽误一分钟就可能送命。"他走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着一动不动。   杜布罗夫斯基又回转来,又抓住她的手。   "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对她说,声音凄切动人,"万一有那么一天,您发生了不幸,而又没人保护,没人帮助,那时,请您来找我,为了援救您,我会不惜一切的。您答应不拒绝我为您效忠吗?"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默默地哭。口哨第三次吹响。   "您会毁了我!"杜布罗夫斯基叫了起来。"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应呢?"   "我答应。"可怜的美人儿耳语般地说。   跟杜布罗夫斯基会一面,弄得她柔肠寸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从花园里走出来。她觉得,大家都在乱跑,房子里乱糟糟,院子里拥挤了一堆人,台阶下停了一部马车。她老远就听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嗓音,她慌忙走进屋里,生怕她不在场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厅堂里她见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客人们围着我们熟悉的那位警察局长,七嘴八舌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局长旅行打扮,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他回答别人的提问,显出神秘莫测和火烧眉毛似的神色。   "你上哪里去了,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道,"你看见杰福什先生吗?"玛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没看见。"   "你想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着说,"局长来抓他,硬要我相信,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大人!相貌特征全都相符。"局长恭顺地回答。   "哎嘿!老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断了他的话,"收起你那相貌特征,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在我没有弄清真相以前,我不会把我的法国人交给你。怎么能相信安东·帕夫努季奇的话!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当面撒谎的小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硬说老师想要抢劫他。那天早上为什么他对我一个字也没提起这档子事?"   "法国人威胁他,大人!"局长说,"逼着他发誓不说出去……"   "胡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然否定,"让我把事情马上弄个水落石出。"——"老师在哪里?"他问进来的仆人"哪儿也没找到,大人!"仆人回答。   "那么就搜查他,"特罗耶古洛夫高声说道,他不由得也有点怀疑了,"把你那张了不得的相貌说明书给我瞧瞧,"他对局长说,局长立刻把说明书递给他。"嗯!二十三岁……这倒对了,但什么也不能证明,老师怎么样了?"   "没有找到,大人!"还是那句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开始不安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半死不活。   "你一脸惨白,玛莎!"父亲对她说,"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爸爸!"玛莎回答,"我头疼。"   "走吧!玛莎!回自己房间去,别操心。"玛莎吻了吻他的手,然后飞快回房。她一下扑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女仆们跑进来,给她脱掉衣裳,给她洒冷水,擦酒精,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她镇静,扶她躺下。她便朦胧睡去。   这时,法国人还是没有找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威严地吹着歌曲《轰鸣吧!胜利的雷霆》。客人们窃窃私语,法国人无影无踪,警察局长被捉弄了一顿。看起来杜布罗夫斯基事先听到了风声,早已溜之大吉。   但是,是谁利用什么办法通知他的,那可仍然是个谜。   时钟敲响了十一点,谁也不想去睡。终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冲冲地对警察局长说:   "怎么啦?你想在这儿等到天亮吗?我这个家可不是客栈。你来抓杜布罗夫斯基,如果他真是杜布罗夫斯基,那你们的手脚就太笨了,恕我直说。各自回家去吧,往后可得放机灵些。"他又转向客人们说:"你们也该回家了。吩咐套车吧!我可要睡了。"   特罗耶古洛夫就这样毫不客气地跟客人告辞了。 杜布罗夫斯基——第二部(二) 第十三章   又过了一段并无任何特殊事故的日子。但到第二年夏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距离他的田庄三十俄里的地方,是威列伊斯基公爵富裕的田庄。公爵本人长期居住在国外,他的田庄由一个退伍少校经管,因此,波克洛夫斯柯耶和阿尔巴托沃两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往来。五月末,公爵从国外回来,回到出娘胎以来还没见过的自己的田庄上。他逍遥自在惯了,忍受不了孤寂的生活,回来后第三天他就上特罗耶古洛夫家去吃午饭,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交。   公爵大约五十岁,但样子还要老得多。各方面放纵无度的生活亏损了他的健康并在他身上打下磨不掉的烙印。虽然如此,他的外貌也还令人愉快,颇为堂皇,由于他长期出入社交界,使他养成了讨人喜欢的亲切风度,尤其对女人而言。他不断需要找寻快活,同时又不断感到厌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的来访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他尊敬的表示。他照老习惯请客人参观各项设施,把客人带进了狗舍。可是,狗的腥臭气差点把公爵给呛死。他拿条洒满香水的手绢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来。古老的花园里菩提树剪得一斩齐,池塘四正四方,林荫道修得笔直,这都不合他的味口;他喜爱英国式的花园和所谓自然美,但他还是赞不绝口。仆人跑来报告,酒席已经摆好。他们便去吃饭。公爵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他累了,心下已经后悔这次拜访了。   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餐厅里迎接他们。老风流为她的美色所倾倒。特罗耶古洛夫让他坐在她身旁。有她在座,他未免浑身是劲。他谈笑风生,说的离奇故事居然有好几次吸引了她的注意。饭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议骑马,但公爵表示歉意,指指自己天鹅绒靴子,拿自己的关节炎打趣一番。他想坐敞篷马车兜兜风,其实是想趁此机会陪伴美人儿坐在一起。敞篷马车套好了。两个老头跟一个美女三人上了车,车子开动。谈话没有间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欣然听着这个上流社会人士侃侃而谈,不时他还恭维她几句。突然,威列伊斯基转过脸问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边遭了火烧的建筑物是不是属于他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起了眉头,庄园的废墟引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他回答,这块土地现在归他了,原先是杜布罗夫斯基的。   "杜布罗夫斯基!怎么,就是那个顶顶大名的强盗吗?"威列伊斯基问。   "是他父亲,"特罗耶古洛夫回答,"他父亲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   "我们这位利纳里多①如今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抓住他没有?"   ①德国作家乌里比乌斯的小说《强盗头子利纳里多·利纳里奇尼》的主角。   "他还活着,并且逍遥法外,只要我们的警察局长们跟盗贼们还在狼狈为奸,那么,他是不会被抓到的。公爵,顺便请问,杜布罗夫斯基光顾过您的阿尔巴托沃村吗?"   "来过,是去年,他好象放火烧过或抢过一些什么东西……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要是能够跟这位罗曼蒂克英雄结识一下,那倒挺有意思,您说对不对呢?"   "有什么意思!"特罗耶古洛夫说,"她认识他。他整整三个礼拜教她音乐,但上帝保佑,他没有要一文钱的学费。"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讲述关于法国家庭教师的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如坐针毡,威列伊斯基非常专心地听着,认为这件事有些蹊跷,赶忙换了话题。回来后,他吩咐立刻套马,虽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极力挽留他宿夜,但他还是饮完茶就走了。不过,他预先邀请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携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到他家去做客——高傲的特罗耶古洛夫接受了邀请,因为,他看重公爵的爵位、两枚星星勋章和世袭庄园的三千名农奴,他认为威列伊斯基公爵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他拜访两天以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带着女儿到威列伊斯基家作客去了。快到阿尔巴托沃村的时候,他看见一栋栋清洁而悦目的农舍,又看见按照英国城堡的风格用石头建造的主人的府邸。正屋前面,有一大片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头瑞士奶牛在吃草,脖子上挂着悦耳的小铃铛。房子四周是宽敞的大花园。主人在台阶下迎接客人,把手臂伸给年轻的美人儿。他们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那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餐具。公爵把两位客人领到窗前,一眼望去,风景如画。伏尔加河在窗前流过,满载的货船拉起满帆泛波中流,打渔划子在浪里出没,这种划子有个惟妙惟肖的雅号,叫做"风骚的母夜叉"。河对岸是一派丘陵和田野,几处村舍点缀其间。然后,他们三人又去观赏画廊,那些画是公爵在国外购置的。公爵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讲解这些画幅各自的含意以及画家们的生平,——指出画上的长处和毛病,他谈论绘画,不用懂行的学究的专业术语,倒是说得有声有色,想象丰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听得入神。然后三人就餐。特罗耶古洛夫对阿姆菲特里昂①的美酒和大师傅的手艺发表了极为公正的评论,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跟平生只见过两回的人交谈,却丝毫没有感到拘束或惶感。吃完饭,主人请客人去花园看看。他们坐在一个凉亭里喝着咖啡,脚下是一汪水面开阔的大湖,二三小岛罗列其间。突然,响起了吹奏乐,一条六叶浆的小船靠拢凉亭。三人上船,泛舟湖心,出没于岛屿之间,登上了其中的两三个岛屿。一个岛上有座云石雕像,另一个岛上别有洞天,第三个岛上有一块石碑,上有神秘的铭文,这引起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少女的好奇心,但公爵进行解释又故意闪烁其辞,令她听了不得要领。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天擦黑了。公爵借口说天凉和打露水了,便急忙回去。茶炊已在等候他们。公爵请求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此老单身汉家里权行主妇之职。她筛着茶,一面静听着可爱的饶舌大师层出不穷的故事。突然,一声炮响,火箭腾空。公爵给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披上披肩,请她和特罗耶古洛夫上阳台去观看。在屋子前面,各色礼花于黑暗中一枝枝引爆冲天。有的飞快打旋子;有的金光闪闪如麦穗般纷披下来;有的如喷泉飞溅,如棕榈横空;有的如阵阵火雨,明明灭灭,银光泄地。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快活得像个娃娃。威列伊斯基公爵见她陶醉了,心下着实乐开了花,而特罗耶古洛夫对公爵非常满意,因为他以为公爵的一切开销②只不过是为了尊敬他和讨他欢心的表示。   ①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国王,非常好客。   ②原文为法文。   晚宴的精美一点也不逊于午宴。客人回到特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歇息。第二天早上他们跟可爱的主人道别,互相许诺不久以后相见。 第十四章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的窗前,伏在绣花架上刺绣。她没有用错丝线,不是象康拉德①的情妇那样,由于恋爱而晕头转向,结果用绿丝线绣出一朵红玫瑰。她行针走线,绣布上描摹出底本的图案,两者毫无二致,虽然她的思想早已开了小差,离开此地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①密茨凯维奇的长诗《康拉德·瓦连罗德》(1828)中的主人公。   突然,一只手悄悄地伸进窗里,不知是谁把一封信放在绣花架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就不见了。恰好这时,进来一个仆人叫她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儿去。她一阵哆嗦,把那封信藏进围巾里,便慌忙去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不只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个人。威列伊斯基公爵也在座。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出现,公爵便站起身,默默向她鞠躬,异乎寻常,他窘态毕露。   "过来,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我想一定会高兴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公爵向你求婚来了。"   玛莎瞠目结舌,面如死灰。她说不出话来。公爵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地问她同意还是不同意给他这个幸福。   玛莎说不出话。   "同意,当然同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公爵!可你要知道:这个话姑娘家很难说出口。好了,孩子们!你们接吻吧!祝你们白头偕老!"   玛莎站着发呆了,老公爵吻了吻他的手,突然,她一腔热泪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滴。公爵稍稍皱皱眉头。   "去吧!去吧!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擦干眼泪再快快活活到我们这儿来。她们这些姑娘家一到订婚的时节总得要哭。"他转过脸对威列伊斯基公爵说:"这是她们的老套套……公爵!现在咱们来谈正经,谈谈嫁妆吧!"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赶忙趁此允许她离开的机会走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闩上门,一想到自己要做老公爵的妻子,泪水止不住尽情地流。她突然觉得那老家伙令人作呕和面目可憎……跟他结婚,比砍脑袋、比活埋都令人可怕……"不行!不行!"她绝望地自言自语,"宁可去死,还不如进修道院,还不如嫁给杜布罗夫斯基。"这时她想起了那封信,如获至宝,拿出来就读,心里晓得肯定是他写来的,实际上,信本是他写的,只有一句话:   晚上十点钟。地点照旧。 第十五章   皓月当空。七月之夜静悄悄。阵阵和风吹拂,花园里树叶簌簌。   年轻的美人儿好似一团轻飘飘的影子,飘浮到了幽会的地点。那儿还没有一丝人影,陡然间,杜布罗夫斯基从凉亭后钻出来,站到她面前。   "我全都知道了,"他轻轻地说,声音凄凉,"您记得了您的许诺。"   "您提出过要保护我,"玛莎回答,"但请您别生气:您的效劳使我害怕。您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   "我能够把您从那个可恶的家伙手里抢救出来。"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碰他。如果您爱我,您就别碰他——   我不想成为谋杀的原因。"   "那我就不碰他,您的意志对我来说至神至圣。他能留下一条命,真多亏了您!我永远不会以您的名义杀人流血。我虽犯下累累罪行,您却出污泥而不染,永远是纯洁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把您从您父亲手里救出来呢?"   "还有一线希望。我指望,我的眼泪和绝境会打动他的心。   他很固执,但他却疼我。"   "别痴心妄想了!尽管你眼泪流得再多,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姑娘的厌恶和胆怯的表现,如果她们嫁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利害打算,那么,她们总会是那样的。如果他偏偏要违反您的意愿,安排你的幸福,如果他强迫你举行婚礼,硬要把您交给老朽的丈夫手里,您打算怎么办?"   "那就,那就没有办法。那您就来接我去吧!我做您的妻子。"   杜布罗夫斯基浑身哆嗦,血涌上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但又立刻变得比原先更惨白。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   "抖擞精神,鼓起勇气来吧!去哀求您父亲,跪倒在他脚下,开导他,让他知道您来日万难忍受的逆境,您的青春将在一个腐朽发臭和荒淫无度的老头子的怀里凋谢。您得下定决心跟他摊牌:告诉他,如果他顽固到底,那么……那么,您会找到一个可怕的人来保护您……告诉他,百万家私不能给您造成一分钟的幸福,奢侈的生活只能安抚穷人,而那也只不过由于少见多怪,会立刻变成过眼云烟。别怕他生气,别怕他大发雷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您就要缠住他不放,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他吧!万一找不到别的办法……"   这时,杜布罗夫斯基抬起手捧住面孔,看来,他在恸哭吞声。玛霞也哭起来……   "真可怜!时运不济呀!"他说,痛心地长叹一声,"只要远远地看见您,我真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碰一下您的手对我是无上的欢乐。当我可能把您搂进我火热的怀抱并且说:'我的心肝!我们一道去死吧!'的时候,我这苦命的人却不得不弃绝这幸福,不得不下狠心离开您远走高飞……我不敢扑倒在您脚下,不敢感谢这不可理解、不配享有这天赐洪福。哦!我真要切齿憎恨那个人!——但我又觉得,此刻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仇恨'二字了。"   他悄悄地搂过她轻盈的身子,悄悄地抱进自己的怀里。她信任他,脑袋靠在年轻的强盗的肩膀上。他俩不说话了。   时间飞逝。"时候到了。"玛莎终于开口说。杜布罗夫斯基一惊,好似大梦方醒。他抓住她的手,给指头套上一只戒指。   "万一您决心要我援助,"他说,"那么,请把这枚戒指拿到这里来,丢进这株橡树的窟窿里,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布罗夫斯基吻了吻她的手,一下就溜进树丛中不见了。 第十六章   威列伊斯基公爵的求婚对于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受祝贺。正筹办婚礼。玛莎本想坚决抗拒,但拖了一天又一天。这期间,她对待年老的未婚夫态度冷淡而且拘谨。公爵对此倒不在意。他无所求于爱情,对于她的默许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玛莎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刻行动起来——写了一封信给威列伊斯基公爵。在信中,她极力想激发他内心里的宽厚仁慈的感情,她开诚布公,承认自己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情,恳求他解除婚约并挺身而出把她从父亲的权威下解救出来。她悄悄地把这封信递给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读了这封信,对未婚妻的肝胆相照无动于衷。相反,他看出,必须提早结婚,因此,他认为应该把这封信交给未来的岳父过目。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得暴跳如雷。公爵好不容易才劝阻他不要让玛莎知道他看过这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同意不对她提起这件事,但当即决定别再浪费时间,打算第二天就举行婚礼。公爵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办法。他来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说那封信使他很难过,他指望日后会逐渐赢得她的爱情;说是一想到会失去她,他就心情沉重;说是要他同意对自己死刑的判决,他实在是无能为力。说了这话,他毕恭毕敬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后走开,关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决定,他只字未提。   他的马车刚刚驶出院子,她父亲就进来,干脆命令她明日准备妥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适才听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一番辩解,早已心乱如麻,这时不禁热泪汪汪,一头扑在父亲的脚下。   "爸爸!"她喊道,声音撕肝裂胆,"爸爸!别毁了我吧!   我不爱公爵,我不愿做他的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声色俱厉地说,"你一直不吭声,都同意了,到如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又来瞎胡闹,又想反悔,办不到!你给我放清醒点!跟我作对,看你斗得过!"   "别毁了我!"可怜的玛莎又说,"您干吗要把我从您身边赶开,把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呢?难道您讨厌我了吗?我情愿跟您一起生活,象过去一样。亲爱的爸爸!没有我在身边,您会难过的,如果您再想到我非常不幸,您就会更加难过。爸爸!别强迫我,我不愿嫁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被感动了,但他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推开她,狠狠地说:   "胡说!你听见没有?你应该有怎样的幸福,我比你更清楚。你的眼泪无济于事,你后天结婚。"   "后天!"玛莎叫起来,"天呀!不!不行!不可能!不能那么办!爸爸!听我说,如果您硬要害死我,那我自己去找保护人,您想象不到的一个保护人,到那时,您会心惊肉跳的。看您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   "什么?什么?"特罗耶古洛夫说,"威胁吗?你胆敢对我进行威胁!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得明白,对付你,老子会干出你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来的。你胆敢搬出保护人来恐吓老子。走着瞧,看看你的保护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玛莎绝望地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她发疯了,吃惊地瞅着她。   "好!"他沉思片刻后对她说,"随你找谁来做保护人,可眼下你得乖乖地坐在这儿,直到举行婚礼,不准出去!"说了这话,他拔腿就出去了,随手倒闩门。   可怜的姑娘哭了好久,设想着等待她的一切,但是,适才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辩解,她的心境反倒轻松了些,因而她方能比较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她应该怎么办。摆在她面前的主要任务在于挣脱可憎的婚姻。做强盗的妻子,她觉得,跟那个业已安排好了的命运相比较,简直是天堂。她看了看杜布罗夫斯基给她的戒指。她渴望再见到他,在这关键的时刻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从长商议。她有一个预感:今晚她可以在花园里凉亭旁找到杜布罗夫斯基,她决定,只等天黑,她就到那里去等他。天擦黑了。玛莎准备出去,但房门已经上锁。使女在门外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下了命令,不准放她出去。她被监禁了。她深深感到被凌辱了,在窗前坐下,一直枯坐到深夜,不脱衣裳,一动不动,凝望黑沉沉的夜空。天亮前,她开始打瞌睡,但依稀的梦境里她却惊魂不定,幻象阴森。朝日的光芒早已将她惊醒。第十七章   她醒了,立刻想到她的处境的可怕。她摇铃,丫头走进来,对她的问题回答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昨晚到阿尔巴托沃村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他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房门,并且命令监视她,不让任何人跟她说话。此外,看不出对婚礼有特殊的准备,只吩咐神父不得寻找任何借口离开村子。报导了这些消息后,丫头便离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再把门锁上。   听了丫头的话,这位年轻的女囚犯便横下了一条心——脑袋发热,血往上涌,毅然决定向杜布罗夫斯基和盘托出,她开始寻思怎样把戒指投进那约定好的橡树的窟窿里去。这时,一颗小石子打在窗户上,玻璃噹的一响。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向院子里一望,却原来是小萨莎,正对她暗暗打手势。她深知他爱她,见到了他,她喜出望外。她推开窗子。   "你好哇!萨莎!"她说,"你叫我干吗?"   "姐姐!我是来问您,要不要我帮忙。爸爸生气了,要大家都别理您,不过,您可以叫我做事,随您怎么吩咐,我都能给您办到。"   "谢谢你,亲爱的小萨莎!听着:你知道凉亭旁边那株有个洞的老橡树吗?"   "知道,姐姐。"   "那好,如果你真爱我,那就赶快跑到那里去,把这只戒指丢进树洞里,可得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   说了这话她把戒指扔给他,立刻关上窗户。   小孩拾起戒指,拔腿就拚命跑——三分钟就跑到了那株令姐姐牵肠挂肚的橡树旁。他停住,喘喘气,向四方瞭望一番,然后把戒指放进树洞里。事情顺利办妥,他想立刻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去报告,这时,突然从亭子后面闪出一个小孩,一身破烂,斜眼睛,红头发,这小孩直奔橡树,伸手就掏树洞。萨莎向他扑过去,比松鼠还快,两只手一下揪住了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萨莎狠狠地说。   "关你啥事?"那小孩回答,使劲想挣脱。   "放回这只戒指,红毛兔崽子!"萨莎大叫,"要不,看我教训你!"   代替回答,那小孩对准他的脸猛击一拳,但萨莎没有松开手,放开嗓门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呀!来人呀!来人……"   那小孩使劲想挣脱。看样子,他比萨莎大两岁,气力大得多,但萨莎比较灵活。他们扭打了几分钟,终于红头发小孩占了上风。他把萨莎摔倒在地上,一把掐住他喉咙。   但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他又粗又硬的红头发,花匠斯忒潘把他提起来,离地尺来高……   "啊哈!你这红头发小鬼!"花匠说,"你怎么敢打少爷……"   萨莎赶忙爬起来,拍拍衣裳。   "你抱住我胳肢窝,"他说,"不然,你永远也别想摔倒我。   快把戒指给我,快滚蛋!"   "想得倒好!"红头发回答,突然,他的头使劲一扭,硬头发从斯忒潘手里挣脱。他拨腿就跑,但萨莎赶上了他,给他背上击了一掌,他扑倒在地,花匠又抓住他,解下腰带将他捆绑。   "戒指拿来!"萨莎叫道。   "等一下,少爷!"斯忒潘说,"让我们把他交给管家去处置!"   花匠带着俘虏去主人的院子,萨莎紧跟,他心神不安地瞅着自己的裤子,因为那裤子已经扯破并且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草绿色。三人突然劈面碰上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正巡视马厩。   "这是干什么?"他问斯忒潘。   斯忒潘三言两语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用心地听他说。   "你这捣蛋鬼,"他冲着萨莎说,"你干吗跟他纠缠?"   "他从树洞里偷了戒指,爸爸!命令他交出来。"   "什么戒指?什么树洞?"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叫我……就是那只戒指……"   萨莎慌了,说话吞吞吐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紧眉头,摇摇头说:   "这里头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有牵连。彻底坦白,不然,看我拿桦树条子狠狠地抽你一顿,叫你晓得厉害!"   "爸爸,我,爸爸!……实在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事也没叫我干,爸爸!"   "斯忒潘!快去砍些桦树条子给我,要新鲜顶用的……"   "等一下,爸爸!我都告诉您。今日我跑到院子里,正好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打开窗户,我就跑过去,姐姐不小心掉了一只戒指,我把他藏到树洞里,可是……这个红发小家伙想偷去这只戒指。"   "不小心掉下戒指,你又想把它藏起来……斯忒潘!去砍桦树条。"   "爸爸!慢点,我都告诉您。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叫我跑到橡树那儿,把这只戒指放进树洞里,我跑到那里把戒指放进去了,但是这个可耻的小家伙……"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转过脸对着可耻的小家伙厌声问道:"你是谁家的?"   "我是杜布罗夫斯基老爷家里的仆人。"红头发小孩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脸沉下来。   "看来,你不承认我是主人,好!"他回答。"那你到我花园里来干什么?"   "来偷悬钩子。"小孩大大方方地回答。   "好家伙!仆人学主人,有其主,必有其仆。难道悬钩子长在我园里的橡树上吗?"   小孩什么也不回答。   "爸爸!叫他还给我戒指。"萨莎说。   "闭嘴!亚力山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你别忘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快回到自己房间去。而你这只斜眼睛家伙,我看你倒是个机灵鬼。把戒指交给我,回家去吧!"   小孩松开拳头,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要是你把一切通通告诉我,我就不打你,还要偿你五个戈比买核桃吃。不然,看我来收拾你,你会想也想不到的。怎么样?"   那小孩一个字也不回答,低头站着,俨然像个十足的傻瓜蛋。   "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好好看住别让他给跑了,不然,看我剥掉你一层皮。"   斯忒潘把小孩带到鸽子棚,把他关起来,派了养鸽子的老太婆阿加菲娅当看守。   "马上进城去叫警察局长,"眼看送走了小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要趁早赶快!"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她跟那个该死的杜布罗夫斯基有往来。可是,莫非她真的向他求援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想,在房里来回踱步,气冲冲地打口哨吹奏《胜利的雷霆》。"很可能,这一下我找到了他的踪迹,那他就休想逃脱我的掌心。机不可失,我们得赶快下手。听!铃铛响,谢天谢地,警察局长来了。"   "喂!把那个抓住的小孩带上来。"   这时,马车驶进院子,那位我们早已认识的警察局长风尘仆仆走进房来。   "好消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我抓住了杜布罗夫斯基。"   "谢天谢地!大人!"局长说,喜形于色,"他在哪儿?"   "还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不过,抓住了他的一个党羽。马上就把他带上来。他会协助我们捉住他们的头头。看!他来了。"   警察局长满以为会见到个剽悍的强人,可是,看到的却原来是个瘦弱的十三岁的小孩,他不禁大失所望。他困惑不解,瞅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看他怎么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当即讲述早上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提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警察局长用心听他说,不时瞧瞧那个小坏蛋,而小坏蛋佯装傻瓜倒挺象,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满不在乎。   "大人!请允许我跟您单独谈谈。"局长终于说。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局长带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闩上门。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再走进厅堂,那儿小囚犯正在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老爷本想把你送进城里去坐牢,抽你一顿鞭子,然后再把你永远流放,"局长对小孩说,"可是,我可怜你,求老爷开恩。——给他松绑。"   给小孩松了绑。   "你得谢谢老爷,"局长说。小孩走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跟前,吻了他的手。   "回家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往后可别再到树洞里偷悬钩子了。"   小孩走出去,高高兴兴跳下台阶,拼命地跑,头也不回,啥也不顾,穿过田野朝吉斯琴涅夫卡村跑去。到了村里,他在村边上一间快要倒塌的茅屋旁停下来,敲敲窗子。窗户推开,露出一个老太婆的头。   "奶奶!我要面包,"小孩说,"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了,真要饿死了。"   "唉!是你呀!米佳。你上哪儿去了,小鬼头!"老太婆回答。   "以后再告诉你,奶奶!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面包。"   "进屋子里来吧!"   "没有工夫了,奶奶,我还得跑一个地方。给块面包,看在上帝的面上,给块面包!"   "你这坐不住的尖屁股!"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拿着,给你一块。"她从窗口递出来一块黑面包。小孩狠吞虎咽,一面大嚼,一面飞跑赶路。   天擦黑了。他溜过谷物干燥房和菜园,向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走去。走到宛如森林前沿哨兵的两株松树跟前,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然后吹一声短促的口哨,震破夜空,接着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一声细微而拖长的口哨响应他。有个人从密林里走出来,向他靠拢。 第十八章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奏他那支歌,吹得比往常更响。全家都惊恐不安,仆人们穿梭来去,使女们手忙脚乱,棚子里车夫在套车,院子里聚满了一堆人。小姐的梳妆室里,玻璃大境前,被一群使女拥簇着的一位太太正在给一脸惨白、举止痴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描容打扮。她的头在沉甸甸的钻石的重压下懒洋洋的低垂着,当别人的手一不小心刺痛了她的时候,她轻轻战慄了一下,但不作声,傻乎乎地瞅着镜子。   "快了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马上就好。"那位太太答应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请站起来,您自己看看好了没有?"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起来,什么也没回答。两扇门打开。   "新娘打扮好了。"那位太太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请吩咐上车吧!"   "上帝保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回答,从桌上捧起圣像,"走过来,玛莎!"他对她说,音容慈爱动人:"我祝福你……"可怜的姑娘跪倒在他膝下,失声恸哭。   "爸爸!……爸爸!……"她热泪汪汪,话到喉头梗塞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忙给她祝福,别人搀她起来,几乎是架着她上了车。跟她一道坐上车的有伴娘,还有一个使女。车子去教堂。新郎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们了。他走出来迎接新娘,见到她一脸惨白,神情古怪,他吃惊了。新郎和新娘并肩走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教堂里。他们一进门,大门就落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仪式马上开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想着一件事,从一清早他就等着杜布罗夫斯基,她没有一分钟放弃希望,但是,当神父例行公事频频向她提问的时候,她一阵哆嗦,茫然若失,但她还是拖延不答,还在等待。神父不等她回答,便吐出那不可追悔的誓辞。   仪式完毕。她感到了她不爱的丈夫冷冰冰的一吻,她听到了参加婚礼的人快快活活的道喜,总之她还是不能够相信,她的一生从此便铁板钉钉,一劳永逸给钉死了,杜布罗夫斯基没有赶来搭救她。公爵对她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她没听懂。他们步出教堂,大门口聚集了一群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她飞快瞥了他们一眼,又恢复原先麻木不仁的神色。新郎和新娘一同坐上马车去阿尔巴托沃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早已在那边等候,以便迎接新人。跟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时,公爵丝毫不为她的冷冰冰的态度而惶惑。他不说甜言蜜语、不搞虚情假意,以免惹得她讨厌,他的话简单明了,并且不需要她回答。就这样,他们一路行车将近十俄里,几匹马在坎坷不平的道上飞奔。而马车一点也不颠簸,因为安装了英国弹簧。猛然间,传来声响,后面有人追赶。马车停住。一群手执凶器的人包围了他们。一个脸上戴着半截面罩的人从年轻的公爵夫人坐的那边打开了车门。对她说:   "您自由了,请下车吧!"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公爵夫人说。   公爵没有泄气,从兜里掏出旅行用手枪,对准戴面罩的强盗开了一枪。公爵夫人一声惊叫,两手蒙住面孔。杜布罗夫斯基肩膀受伤,流血了。公爵没耽误片刻,掏出另一支手枪,但他来不及射击,车门打开,几只有力的手逮住他,拖下车,夺了他的手枪。几把明晃晃的尖刀逼着他。   "不要碰他!"杜布罗夫斯基喊道,那群阴沉的党羽住手了。   "您自由了,"杜布罗夫斯基转过脸来对惨白的公爵夫人说。   "不!"她回答,"已经晚了。我已经结婚了,我是威列伊斯基公爵的妻子。"   "您说什么?"杜布罗夫斯基绝望地叫起来,"不!您不是他的妻子,您是被迫的,您永远不可能同意……"   "我同意了,我宣过誓,"她斩钉截铁地说,"公爵是我丈夫,请您命令放开他,让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欺骗您。我等你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但现在晚了,我告诉您,现在晚了。放了我们吧!"   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听不见了,伤口的剧痛和猛烈的精神震撼使他失去了气力。他倒在车轮子边,那伙强人围着他。他挣扎着还说了几句话,他们把他搀上马,两个人扶住他,另一个抓住马笼头,他们全都向道路的一旁离去了,让马车留在路当中。公爵方面的人全都被绑了,马匹卸了。但那伙强人并没有抢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动刀流出一滴血以报复他们的首领所受的伤。第十九章   在密不通风老林深处,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修筑了一个不大的泥土工事,由一些壕沟和土垒组成,工事内有几间棚子和泥屋。   院子里,当中一口大锅,许多人围坐四周吃饭,都没戴帽子,这些人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但都一式配带武器,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伙强盗。土垒上有一尊小炮,旁边盘腿坐着一名警卫。他正给自己衣服好几块破处打补丁,行针走线相当在行,可以看出他是个老练的裁缝出身。此人不时朝四面瞭望。   虽然一只瓦罐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已经酒过数巡,但是,这伙人却保持着异常的沉默。他们吃完饭,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向上帝祷告一番,然后,有的走进棚子,有的钻进林子里,或者往地上一躺,按俄国人的老章程,打一会儿瞌睡。   警卫打完补丁,抖一抖那件破烂上衣,欣赏欣赏自己的手艺,把一口针别在袖口上,便骑上大炮,放开喉咙唱起来,唱的是愁肠百结的古老的民歌:   别喧哗,老橡树呀——我的妈妈!   别妨碍我思考,我这条好汉正心乱如麻。   这时,一间棚子的门打开来,一个老太婆在门槛前出现了。她头戴白帽,衣着古板。"斯乔普卡,别唱了!"她气冲冲地说,"少爷正在睡觉,可你却放开喉咙干嚎;你真没良心,只顾自己。"——"我错了,叶戈洛夫娜!"斯乔普卡回答,"得了!我不再唱了,让我们的主人好生歇息,养养身子。"老太婆走开了,斯乔普卡便在土垒上来回漫步。   那个老太婆从里面走出来的那间棚子里,在隔板后面的行军床上躺着受伤的杜布罗夫斯基。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几支手枪,床头挂了一把军刀。这间泥屋子里,贵重的地毯铺在地上,挂在墙上,屋角上摆了一座镶银的女式梳妆台,挂了一面壁镜。杜布罗夫斯基手里捧了一本打开的书,但他的眼睛却闭着。老太婆从隔板后瞧了瞧他,她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闭目运神。   突然,杜布罗夫斯基动了一下:工事里发出了警报。斯乔普卡的脑袋从窗口伸进来。"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他大声说,"我们的人发出了信号,敌人来搜查了。"   杜布罗夫斯基霍地跳下床,操起武器便走出棚子,强盗们吵吵嚷嚷集合到院子里。首领露面,立即鸦雀无声。   "到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   "除开放哨的以外,都到齐了。"几个人回答。   "各就各位!"杜布罗夫斯基喊道。   于是,强盗们各自占住指定的岗位。这时,三名哨兵来到门口。杜布罗夫斯基迎上去。   "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官兵进了森林,"他们回答,"我们被包围了。"   杜布罗夫斯基下令关紧大门。他亲自去检查那尊小炮。森林里传来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强盗们屏息静气地等着。突然,三四名官兵冒了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放了几枪给同伴发信号。"准备战斗!"杜布罗夫斯基说。强盗中间发出簌簌的响声,接着复归于寂静。这时,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队伍的脚步声,武器在林间闪现,约有一百五十个官兵蜂拥面出,大喊大叫,向土垒冲锋。杜布罗夫斯基点燃大炮的引线,一炮轰出去,打中了:轰掉一个人的脑袋,两个受伤。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慌乱,但那个指挥官冲了上来,士兵跟在他后面,跳进了壕沟。强盗们用长枪和手枪射击,开始拿起斧头保卫土垒。有些狂暴的士兵,不顾壕沟里二十来个受伤的同伴,爬上了土垒。白刃战开始了,士兵们已经爬上了土垒,强盗们开始后退。但杜布罗夫斯基向指挥官冲过去,手枪对准他胸口放了一枪,指挥官仰面朝天颓然倒地,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他胳膊,拖进森林,别的士兵没人指挥,停了下来。强盗们士气大振,趁敌人慌乱的瞬间,把他们打垮,把他们逼进壕沟,围攻者逃跑了。强盗们大喊大叫迅即追击。胜负已成定局。杜布罗夫斯基看到敌人完全溃败,便阻止自己人去追击,下令抬回伤员,紧闭大门,增派两倍岗哨,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   最近这些事件引起了政府对杜布罗夫斯基肆无忌惮的抢劫的严重注意。搜集了关于他行踪的情报。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不论死活要将他捉拿归案。抓住了他的几个党羽,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他们中间了。那次战斗几天之后①,他召集了全体部下,向他们宣布,他要永远离开他们,劝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你们在我手下都发了财,每个人都有一张身分证,带着它可以远走高飞,到遥远的省份里去从事正当劳动,过小康日子安度余生吧!不过,你们都是些骗子,大概,不想放弃老行当。"说了这番话,他便离开了他们,只带走××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开初还不相信他党徒的招供,因为强盗对他们的首领的赤胆忠心是尽人皆知的。大家还以为,他们在竭力为他开脱。但结果证明招供是实。道路畅通无阻了。从其他方面获悉,杜布罗夫斯基出国隐居了。   ①以下文字手稿中没有(俄文版全集编者注)。 黑桃皇后   黑桃皇后,包藏祸心。 ——《最新卜卦全书》 一   刮风下雨的天气,   他们经常   聚集在一起。   ——老天爷开恩!——   开盘赌几局纸牌的游戏。   下注五十卢布,   捞回一百卢布而已!   赢了钱,满心欢喜,   粉笔一挥,   记上一笔。   如此这般,   刮风下雨的天气,   他们埋头苦干   那桩正经的玩意。   一次,在近卫军骑兵军官纳鲁莫夫家里赌牌。隆冬的漫漫长夜不知不觉之间过去了。早上五点钟大伙儿坐下来吃晚饭。那几个赢了钱的角色,胃口大开;其余的,心灰意懒,瞅着面前的空盘子痴呆地坐着。但香槟酒端上来了,又开始谈笑风生,大家都参与谈话。   "你怎么样,苏林?"主人问。   "输了,输惯了。应该承认,我手气太坏:我赌得稳重冷静,从来不孤注一掷,听它什么情况都不会晕头转向,但我总还是输!"   "你一次也不曾鬼迷心窍吗?一次也没押过"单打一"①吗?……你的钢铁意志实在令我惊讶!"   ①原文为赌博用语,指连连赢钱的同一张牌。   "请看看格尔曼如何!"一个客人说,指指一个年轻的工程兵军官,"他出娘胎还没有拿过纸牌,从来没有摸牌下注,可是,他却跟咱们一道坐到早晨五点钟,眼睁睁看着咱们赌钱。"   "赌博非常吸引我,"格尔曼回答,"但是我不能牺牲衣食以图捞回更多的钱。"   "格尔曼是个德国佬。他算盘敲得很精,就这么回事!"托姆斯基说,"不过,还有一个人我倒很不理解,那就是我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费多托夫娜。"   "怎么?是怎么一回事?"客人们都叫道。   "我真不懂,"托姆斯基又说,"我奶奶干吗洗手不干了?"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纳鲁莫夫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怎么会赌博呢?"   "这么说,您一点也没听说过她的事?"   "没有,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呵!那我就告诉您吧!   "要知道,我奶奶六十年以前去了巴黎,在那儿红得发紫。许多人追逐她,为的是见见'莫斯科的维纳斯'①。黎塞留围着她团团转,而我奶奶深信,由于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差点儿开枪自杀。   "那时的女士们都赌法老②。有一次,在宫廷里她凭信用没付现金输给了奥尔良大公许多钱。回到家,奶奶揭下面纱,卸下箍骨裙,向我爷爷宣布,她输了钱,命令他如数付款。   "我记得,我爷爷是我奶奶家的总管的后人。他怕她怕得要命。可是,一听到她输掉了可怕的数目,他一反常态,拿过账本指给她看,半年光景他们已经花掉了五十万。他说。在巴黎,他们可没有莫斯科近郊或萨拉托夫省那些田庄,他要她干脆拒绝支付。奶奶刮了他一记耳光,然后一个人去睡觉,用这个办法表示不再爱他了。   ①原文为法文。   ②一种纸牌赌博。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叫来,希望家庭内部的惩罚会对他起些作用。但是,他决不屈服。平生第一遭她落到了必须跟他讨价还价和进行解释的地步;她苦口婆心开导他,低声下气向他证明,债务有别,欠王子的债跟欠马车老板的债二者大不相同。白费劲!爷爷大发雷霆。不!还要厉害哩!奶奶一筹莫展。   "她跟一个极其出色的人物很要好。你们总该听说过圣·热尔蒙①伯爵吧!关于他的奇闻逸事说得可多了。他把自己打扮成永恒的犹太人、长寿药水和点金石的发明家以及诸如此类的角色。人们讥笑他是个江湖术士,而卡扎诺瓦②在自己的笔记里说他是个间谍。此外圣·热尔蒙虽则神秘莫测,外表却令人肃然起敬,与人交往倒是和蔼可亲。奶奶一直发狂地偏爱他,如果别人谈论他不够尊敬,那她就会生气。奶奶知道,圣·热尔蒙可以为她偿付那一大笔赌债。她决定求他,写了一张纸条请他立刻到她那里去。   ①圣·热尔蒙——十八世纪法国炼丹术士和冒险家。   ②卡扎诺瓦(1725——1798),著名的意大利冒险家,写过不少有趣的回忆录。   "那老怪物当即去了,发现她非常痛苦。她用最刻毒的语言描绘了丈夫的蛮不讲理,最后她说,她的全部希望都得仰仗他的友谊和好意了。"圣·热尔蒙想了想。   '我可以为您付清这个数目,'他说,'但我知道,在您没有还清我的钱以前,您心里不会平静的,而我也不愿使您为新的债务又去奔波。我有另外一个办法:您可以赢回来。''不过,亲爱的伯爵!'我奶奶回答,'我告诉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不需要钱,'圣·热尔蒙说,'请听我告诉您。'他便向她透露了一个秘诀。咱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为了弄到那个秘诀真会心甘情愿献出……"   年轻的赌棍们竖起耳朵听,托姆斯基抽着烟斗不往下说了,终于还是说下去。   "当天晚上奶奶就去凡尔赛宫,在皇后那儿玩纸牌。①奥尔良大公做庄。奶奶稍稍表示歉意,因为她没有带来赌输的钱,因此她编了个小小的故事搪塞过去,接着便在他对面坐下来下注。她选出三张牌,一张接一张押下去。一连三张都赢了,奶奶完全赢了回来。"   ①原文为法文。    "碰巧!"一个客人说。   "天方夜谭!"格尔曼说。   "说不定,那纸牌做了招儿?"第三个人接上碴。   "我不那样感。"托姆斯基郑重地回答。   "怎么?"纳乌莫夫说,"你有个好祖母,她会一连猜出三张牌,可你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学会她那一套通神术?"   "嘿!两码事啊!"托姆斯基回答,"她有四个儿子,其中包括我父亲。四个儿子都是不要命的赌棍,她没有向一个儿子泄露过她的秘密。这对他们,甚至对我,没有坏处,倒真有好处。我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当真告诉我一个故事。去世的恰普李茨基,就是那个输掉一百万,死的时候身无分文的人,年青的时候有一次他输了——我记得是输给佐林——大约三十万。他绝望了。我奶奶平日对年青人的胡闹一贯很严厉,这次不知怎么对恰普李茨基却发了慈悲。她告诉了他三张牌,要他一张接一张押下去,叫他发誓往后坚决洗手不干。恰普李茨基去找了赢家。他们坐下来就开赌。恰普李茨基第一张牌押了五万,赢了;又折了第二张、第三张,捞回本钱之后还有剩余……   可是,该睡觉了:已经六点只差一刻了。   确实,已经天亮了。年轻的赌徒们喝光自己杯子里的残酒就散了。 二   "看起来,您倒更喜爱使女。"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太?她们更加鲜嫩。"①   交际场中的闲谈   ××老伯爵夫人坐在自己化妆室的大镜前。三名丫鬟围着她。一个端着胭脂盒,一个拿着发针匣,第三个捧着一顶飘着火红绸带的高帽子。伯爵夫人对自己早已凋残的姿容本无可润色的了,但是,那风华正茂之时养成的习惯还不忍割舍,她还死板照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摩登,因而化妆要花很长的时间,要细细考究,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样。窗前绣花架旁,坐着一位小姐,那是她的养女。   "您好哇!奶奶,"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说,"您好!丽莎!②奶奶,我来求您一件事。"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什么事,保尔?"   "请允许把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您,礼拜五的舞会上我带他来见您。"   "好!把他直接带到舞会上去,那时介绍给我吧!你昨晚去过××那里吗?"   "怎么没去!非常痛快。跳舞跳到早上五点。叶列茨卡娅多么漂亮啊!"   "唉!我的好人,她有什么好看的?她奶奶伯爵夫大达丽亚·彼得洛夫娜是她这个样子吗?……不过,说起来,她也该够老了呀!我是说伯爵夫人达丽亚·彼得洛夫娜。"   "说什么老了?"托姆斯基漫不经心地说,"她已经死了七年啦!"   窗前那位小姐抬起头,向年青人暗暗示意。他自知失言了,因为对于老伯爵夫人必须讳言她同庚女友之死,所以他只得咬咬嘴唇。但是,伯爵夫人听了这个对于她还是新鲜的消息,倒也无动于衷。   "她死了吗?"她说,"我可还不知道哩!想当年,我跟她一道进宫去,一同册封御前女史,而女皇陛下……"   于是,伯爵夫人第一百次向孙儿讲述她那个宫廷掌故。   "好了!保尔,"她后来说,"来!扶我站起来。丽莎!我的鼻烟壶哪里去了?"   于是,伯爵夫人由丫鬟们拥簇着隐没到帷幔后面去了,在那厢完成其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托姆斯基跟那位小姐留在外面。   "您想介绍谁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低声问道。   "纳鲁莫夫。您认识他吗?"   "不!他是军人还是文官?"   "军人。"   "是个工程兵吗?"   "不!是个骑兵。可您为什么以为他是工程兵呢?"   小姐笑了笑,没有回答。   "保尔!"伯爵夫人在帷幔那边叫道,"找一本什么新的小说给我看看,不过,请你别找当代的。"   "怎么样的呢,奶奶?"   "就是说,小说里头的主角不弑父母,没有落水淹死的人。   我最怕落沙鬼!"   "那样的小说如今可没有呀!您要不要俄国小说?"   "难道如今有了俄国小说吗?拿来,我的孩子,请你拿来看看!"   "再见了,奶奶!我有急事……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为什么您以为纳鲁莫夫是个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走出了化妆室。   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瞧瞧窗外,街对过屋角后立刻显现出一个年轻军官。她脸蛋飞红,再动手干活,脑袋低垂,俯伏在绣布上。这时,伯爵夫人彻底打扮完毕,走了进来。   "丽莎!"她说,"吩咐套车,咱们得去兜兜风了。"   丽莎从刺绣架旁站起来,收起自己的活计。   "你怎么啦?小娘子!你聋了吗?"伯爵夫人喊叫道。"快点去吩咐套车。"   "马上就去!"小姐低声说,拔腿就往前厅里跑去。   一个仆人进来,受公爵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之命呈交伯爵夫人一本书。   "好,谢谢!"伯爵夫人说,"丽莎!丽莎!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穿衣。"   "别急,小娘子!坐这儿。打开第一卷,读给我听……"   小姐拿起书,读了几行。   "声音大点!"伯爵夫人说,"你怎么啦?我的小娘子!怎么,嗓子睡哑了?……等一等,把凳子移过来,近一点……得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呵欠。   "丢掉这本书,"她说,"真是胡扯淡!把它还给巴维尔公爵,向他表示感谢……马车怎么样了?"   "马车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向窗外望了一眼,回答说。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伯爵夫人说,"老是要等你!这真使人受不了,小娘子!"   丽莎又跑回自己房间。还没过两分钟,老太太又使劲摇铃。三个丫鬟同时从一道门跑进来,而一名男仆从另一张门跑进来。   "叫你们,干吗不答应?"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穿一件睡衣、戴顶帽子赶进房间。   "你到底来了,小娘子!"伯爵夫人说,"看你这一身打扮!干吗这样?……勾引谁呢?……可外面又是怎样的天气?——好象刮风了。"   "根本没刮风,夫人!天气很好。"男仆回答。   "你们老是信口雌黄!打开通风小窗。有风,就是有风!吹得好冷!卸下马车!丽莎,我们不去兜风了,不必穿衣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里想。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确实是个最不幸的生灵。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是苦的,别人屋檐下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知道显赫的老太婆的贫穷的养女寄人篱下的生活的酸辛呢?××伯爵夫人,当然,心肠并不狠,但是,她脾气又怪又坏,正如社交界娇生惯养的女人那样;又吝啬又冷酷,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毫不体恤别人,正如只知缅怀往昔而对现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老朽那样。她参与上流社会一切礼尚往来,舞会一概到场,在那儿枯坐一角,老脸皮上胭脂涂得通红,一身老派摩登打扮,好一似舞厅内一个丑陋不堪而又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般。进来的宾客,仿佛完成一个法定的程序,一律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走开,再也不理她了。在自己的家里,她接待全城的人,保持严格的礼数,但她又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的仆役有一大堆,闲来无事,在她的前厅和厢房里闷坐,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他们想要干啥就干啥,能偷就偷,能扒就扒,一个劲掏空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却是家里的苦役犯,她筛茶,多放了一小块糖就横遭指责;她要朗读一本本长篇小说,作者有笔误,惟她是问;她要陪伴老太婆坐车兜风,天气不好,道路不平,全归她负责。答应给她薪水,但从来不付清;而同时却要求她穿戴得跟大家一样,即是说,跟极少数阔女人一样。在交际场中,她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大家全都认识她,但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舞会上,只有当缺少舞伴的时候,才有人找她跳舞;而女士们如果需得到化妆室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饰,那么,每一回总得挽着她的胳膊同行。她是有自尊心的,深感自己地位的卑贱,环顾四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一位能搭救她脱离苦海的男子汉。但是,那一帮年轻浪子,逢场作戏追逐虚荣时,一个个算盘都打得很精,对她不屑一顾,虽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比起那帮他们趋之若鹜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姑娘们来,真要可爱一百倍。有多少回,她偷偷离开沉闷和豪华的客厅,钻进自己寒伧的小房间里去痛哭,那儿,有一扇糊上花纸的小屏风,一口小箱子,一面小镜子,一张上了漆的小床,铜烛台上一枝小蜡烛,烛光昏暗。   有一次——事情发生在这篇小说开头描写的那个夜晚的两天以后,刚才描写的那一幕的一星期之前——有一次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窗前刺绣,偶然向街上望了一眼,但见一个年轻的工程兵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对过,一双眼睛盯着她的窗口。她低下头来,再动手刺绣。过了五分钟她再望了一眼,那个年轻军官还站在原地没动。她没有跟路人调情的恶习,不再朝街上望了,这样一口气做了两个小时的针线活,一直没有抬头。开午饭了,她站起来,动手收拾绣花架,又偶然向街那边瞥一眼,又看见了那个军官。她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吃罢午饭,她心中忐忑走到窗口,但那个军官已经不在了。她也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天,她陪伯爵夫人出门坐车,又看到了他。他站在大门口台阶下,竖起海狸皮大衣领子遮住面孔:帽子下面,一双黑眼睛象是两团火。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知为什么心里害怕,怀着莫名其妙的惊疑坐进马车。   回到家,她跑到窗口,又看见那个军官站在原先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窗户。她从窗口走开,好奇心折磨着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在她心头激荡。   从此没有间断过一天,到了一定的时刻,那个年轻军官便准时来到窗下。他和她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做女红,感到他要来了,抬起头便看到了他。看他的时候一天天越来越长。年轻人对她这一点似乎很感激。每一回当他们的目光相遇,她青春锐利的眼睛一瞥就看出他那苍白的面颊一下子羞得通红。过了一个礼拜,她向他微微一笑……   当托姆斯基请求伯爵夫人许允他介绍自己的一个朋友给她认识的时候,可怜的姑娘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但是,得知纳鲁莫夫不是工程兵军官,而是个骑兵军官以后,她又后悔了,生怕自己不够慎重提出来的问题会向轻浮的托姆斯基泄露自己心头的秘密。   格尔曼是个俄罗斯化了的德国人的儿子。她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小小的资本。他坚信必须巩固自己的独立,因而格尔曼没有碰自己那笔款子所生的利息,只靠薪水过活,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癖好。同时,他为人城府很深,虚荣心又重,因此,同事们很难有机会嘲笑他过分节衣缩食。他具有强烈的激情和火焰般的想象力,但坚强的意志使得他免于年轻人常有的荒唐。例如,他天生是个赌徒,但他从来没有摸过牌,因为他算计好了,他的处境不允许他牺牲衣食以图捞回更多的钱(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但同时,他却每天通宵达旦坐在牌桌旁,打摆子般地战慄着,盯住千变万化的赌局。   关于三张牌的传说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整整一夜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怎么样?"第二天傍晚他逛彼得堡大街时心下琢磨,"如果老伯爵夫人向我公开了秘密,或者,告诉我那三张包赢的纸牌,那可就好了!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向她作个自我介绍,赢得她的宠爱——也许,做她的情夫,又有何妨?——不过,那可得花许多时间,而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她很可能过一个礼拜就会死掉,说不定只过两天!……那纸牌的故事可靠吗?……能够相信吗?……不!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埋头苦干,这就是我三张必胜的王牌,可以使我的资本增加两倍、六倍,我就能够赢得安康和独立了。"   如此盘算着,他信步走到了彼得堡的主要的一条街道上,面对一座古式建筑物。街上车水马龙,轿车一辆接一辆开到那座府邸的大门前。眼花缭乱,从轿车里时而露出年轻美人儿的一双纤足,时而摆出一对丁噹响的骑兵高统靴,时而伸出一只穿绣花袜子的外交官的尖头文皮鞋。皮袄和披风在气派非凡的看门人眼前一掠而过。格尔曼停住脚。   "这是谁家的公馆?"他问街角上的巡警。   "××伯爵夫人家的。"巡警回答。   格尔曼一阵哆嗦。奇幻的故事又呈现在他的脑海。他便开始围绕着这栋房子打圆圈,思考着关于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和她那神奇的本领。回到他自己寒酸的角落时,已经很晚了。他久久不能入睡,待到瞌睡袭来,他便梦见铺上绿呢的桌子、一张张扑克、一沓沓钞票、一堆堆金币。他出牌,一张接一张押下去,断然摊牌,赢了又赢,金子往怀里捞,钞票往兜里塞。梦醒了,时间很晚了,他叹一口气,惋惜幻梦中的钱财茫然不知去向。他又出门逛大街去了,又信步来到××伯爵夫人的宅子跟前。一股莫名其妙的势力拖着他来到这地方。他站住,抬头仰望一个个窗口,他见到,有个窗口里有一个黑头发的脑袋,低垂着,仿佛在看书或在干活。小小的头抬起来。格尔曼看见一张鲜艳的小脸蛋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一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 三   我亲爱的!我读你四页情书,还不如你写的快哩!①   ①原文为法文。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刚脱下衣服,摘掉帽子,伯爵夫人又派人来叫她,同时又吩咐套车。她们又出门坐车。两名仆人搀着老太太把她送进马车里。正在这一瞬间,丽莎在车轮旁看见了她那个工程兵。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吓呆了。年轻人眨眼不见:一封信留在她手里。她把信藏到手套里,一路上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伯爵夫人本来有个坐车不断提问的老毛病:咱们刚才碰到的是谁呀?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呀?招牌上写的是啥玩意呀?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这一次却信口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弄得伯爵夫人发火了。   "你怎么搞的,小娘子?呆头呆脑,你变傻了吗?我的话,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我口齿清清楚楚,又没有老糊涂!"   她的话丽莎还是没有听进耳。回到家,丽莎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拿出信来:信还没有封口。她把信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是表白爱情,写得柔肠寸断,恭敬有余,一字一句照抄德国言情小说。好在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懂德语,所以她端的中心如醉了。   不过,接了这封信,又使她心下着实不安。平生第一遭她跟一个青年男子有了秘密的授受之亲。那人的胆大妄为使她吓坏了,她责备自己行为有失检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再坐临窗口,对他不予理睬,用此办法使年轻军官进一步追求的热情冷却下去吗?或者,把信退还给他?回他一封,冷淡地表示坚决拒绝吗?她没有一个可资商量的人,因为她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女导师。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决定回他一封信。   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笔,沉思起来。好几次开了头,又撕了。时而她觉得口气太软,时而又觉得太硬。终于她写了几行,感到满意。"我相信,"她信中写道,"您有良好动机并且不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来侮辱我。但是,我们的相识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把这封信退还给您,并且相信,往后不会因为您对我不尊重而导致我后悔莫及。"   第二天,见到格尔曼走过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绣花架旁站起身,走进前堂,推开小窗,把一封信扔到街上,但愿年轻军官赶快捡起来。格尔曼跑上前,拾起信,走进一家糖果店里去了。拆开信封,他看到了自己的信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回信。这一点他早就料到了,返回家里,为自己偷情的把戏再度忙碌起来。   过了三天,一个年纪轻轻的、有一双水灵的眼睛的姑娘从时装店里拿来一封信。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神不安地拆开信,以为是来条子催欠款,打开一看,却原来是格尔曼的手书。   "好姑娘!你弄错了。"她说,"这张条子不是给我的。"   "不,是给您的!"姑娘大胆回答,公然对她狡猾地笑着,"请你读下去。"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浏览了一遍。格尔曼的信里要求幽会。   "不可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他操之过急的要求和这种传递信件的方式使她害怕,"这封信一定不是给我的。"她随手把信撕得粉碎。   "如果这封信不是给您的,干吗您把它撕掉?"那姑娘说,"我本可以把信退还给那个写信的人呀!"   "好姑娘!"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因为那姑娘看穿了,她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请您往后别再送这种条子给我。   请对打发您来的那个人说,他应该感到害臊……"   但格尔曼并未善罢甘休。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每天收到他的信,传递信件有时采用这种方式,有时又改换另外的法门。这些信已经不是从德国言情小说里翻译照抄的了。格尔曼热情奔放地写,行文用的是他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信中表达了他百折不回的意志,天马行空式的狂乱的幻想。丽莎维塔已经不再把它们退回去了。她沉醉于其中,动手回信——而她的信一封封越来越长,越来越动情了。终于,她从窗口扔下去一封信,其内容如下:   "今天××公使举办舞会。伯爵夫人将要到场。我们会逗留到两点钟左右。机会到了,您和我可以单独见面。只等伯爵夫人一离开,她手下的人全都会各自走散,门厅里只留下一个人看门,但他一般也会钻进自己小房间里去。您十一点半钟来,径直登楼就是了。如果在前厅里您碰到了人,您就问:伯爵夫人在家吗?会回答说不在家——那您就毫无办法了。那您就只好回去。但是,大概不会碰到任何人。丫鬟们都会坐在她们自己那间屋子里。从前厅向左拐,直通伯爵夫人的卧室。卧室内屏风后面有两张小门:右边通书房,那里头伯爵夫人从来不进去;左边一扇门通走廊,那儿有一座螺旋梯子。这楼梯直通我的房间。"   格尔曼周身直打哆嗦,好似一头猛虎,巴望着指定时刻的到来。晚上十点钟,他已经到了伯爵夫人的屋子前面了。天气很坏:刮着风,潮润的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街灯昏暗。街上空空荡荡。车夫间或赶着瘦马缓缓驶过,看看有没有晚归的乘客。格尔曼站着,只穿一件礼服,既不觉得刮风,也没有感到下雪。终于,伯爵夫人的车子开到门口。格尔曼看到,两个仆人怎样架着那个裹紧皮大衣的、弯腰曲背的老太婆塞进车子里头;他又看到,尾随在后,一闪而过,那是外罩一件单薄的披风、头上插了鲜花的她的养女。车门砰关。轿车费劲地在泡雪上行驶。看门人掩上大门。各个窗口的灯灭了。格尔曼绕着寂静的屋子徘徊。他走到街灯下面,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他就站在街灯下面,眼睛盯着指针,立等剩下的几分钟过去。刚到十一点半,格尔曼便登上伯爵夫人家的台阶,走进灯火辉煌的门厅里。看门人不在。格尔曼上楼,推开通前厅的门,看到一个仆人身子歪在老式的肮脏的安乐椅上,在灯光之下打瞌睡。格尔曼迈开轻巧而坚定的步伐从他身边走过。前厅和客厅里很暗。门厅的灯光微弱地透进来。格尔曼走进卧室。供了许多古色古香的圣像的神龛前,点了黄金的小灯盏。几张褪色的花缎安乐椅,镀金已经脱落的几张沙发,上搁几个松软靠枕,全都色调忧郁,对称地摆在糊了中国壁纸的墙边。墙上挂着两幅画,巴黎Mme Lebrun①所绘。一幅是画的一个男人,四十来岁,红润的团团胖脸,穿一衣草绿军服,佩带星章。另一幅是画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她有一只鹰钩鼻子,鬓角拢起,扑了粉的头发上插一朵火红的玫瑰。屋角里摆着瓷雕的牧童,名噪一时的列劳制造的座钟,此外,还有一些盒子、匣子、赌具、羽毛扇以及上一世纪末跟蒙哥里菲尔的气球、密斯米尔的催眠术一道发明的各式各样的女士们的小摆设。格尔曼走进屏风后面。那儿摆了一张小铁床。右边有一扇门通书房,左边另有一扇门通走廊。格尔曼推开这扇门,见到一座小小的螺旋梯子,这梯子直通可怜的养女的房间……但他退了回来,钻进昏暗的书房。   ①列布朗夫人(1755-1842),法国女画家。   时间过得很慢。四周静悄悄。客厅里时钟敲打十二下。各个房间里的钟也一个接一个跟着敲打十二下。然后一切复归于死寂。格尔曼站着,紧紧倚偎冷凉的火炉。他很镇定,正如一个决心要干一件虽然危险,但同时又非干不可的事情的人那样,心跳得很平稳。时钟敲了一点,又敲了两点,他终于听到了车声辚辚,由远而近。他胸中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马车驶到大门口停下。他听到放下踏脚板的声音。宅子里忙开了。仆役奔跑,人声嘈杂,整栋房子立刻掌灯。三个上了年岁的女仆跑步直奔卧室,而伯爵夫人早已半死不活,进得房来,便一屁股坐倒在安乐椅里。格尔曼从隙缝里窥伺: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打从他鼻于尖前面一晃而过。格尔曼听到了她急急忙忙的脚步噔噔噔上楼去了。他心里仿佛产生了某种类似良心发现的情绪,但很快将它抹掉。他早已麻木了。   伯爵夫人站在穿衣大镜前卸妆。女仆们摘掉她那插了许多玫瑰花的帽子,从她那几乎秃光、只剩几根白毛的脑瓜上取下扑满白粉的假发。许多头发夹子雨点般撒落她身旁。镶银边的黄袍堆在她浮肿的大腿上。格尔曼有缘目睹了她卸妆时这一幕令人作呕的隐密场面。终于,伯爵夫人只穿一件睡衣,戴一顶睡帽了。她这一身装束,跟她老朽的骨架子倒比较相称,看起来,就不那么丑陋和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象一般老年人一样,伯爵夫人患了失眠症。卸妆之后,她便坐在窗前的安乐椅里,把使女打发走。蜡烛拿走了,房间里只剩一盏灯。伯爵夫人坐着,通体发黄,松弛的嘴唇一开一合,身子止不住左右摇晃。她那双混浊无神的眼睛足以证明此躯壳内任何思想业已丧失罄尽。只要瞧她一眼,包你会想到,这老太婆之所以左右摇晃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实在是因为体内有潜在的电流在起作用。   突然,这一张僵死的脸莫名其妙地变色了。嘴唇不再抽搐,眼睛添了点活气。因为伯爵夫人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别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害怕!"格尔曼低声清清楚楚地说。"我并没有害您的意思。我来恳求您为我做一件好事。"   老太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似乎耳背了。格尔曼心里想,她是聋子,于是俯身对准她耳朵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老太婆还是不吭声。   "您能够,"他又说,"造就我一生的幸福,这在您并不费力。我知道,您能够一连猜中三张王牌……"   格尔曼住嘴了。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看来,她在寻找字句作答。   "那是个笑话,"她终于开口了,"我向您发誓,那是个笑话。"   "那有什么可笑的?"格尔曼气冲冲地反驳,"您该记得恰普李茨基吧!您帮助他赢回了赌本。"   伯爵夫人显然慌乱了。她的神色反映了她心里发生了强烈的震动,但很快又陷入原先的麻木状态。   格尔曼接着又说:"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三张必胜的王牌?"   伯爵夫人不吭声,格尔曼继续说:   "您保守这个秘密为了谁呢?为了您的孙子吗?他们有的是钱,用不着这个,况且他们哪里知道金钱的价值!您的三张牌帮助不了败家子。谁如果不能保住祖传的家产,那么,他终究要在贫困潦倒中死去,即使魔鬼来给他帮大忙也是白搭。我可不是败家子。我深知金钱的价值。您的三张牌我不会白白糟蹋掉。怎么样?……"   他停住不说了,浑身直打哆嗦,等她回答。伯爵夫人不做声。格尔曼双膝跪下。   "如果您的心,"他慷慨陈辞,"曾经体味过爱的感情,如果您还记得爱的喜悦,如果您那怕有一次倾听落地的婴儿呱的一哭而由衷一笑,如果有某种人类的感情激荡过您的心胸,那么,我就要以结发妻子、情妇和母亲的感情的名义,以人间一切至神至圣的名义恳请您千万别拒绝我的央求!——向我公开您的秘密吧!您要它有什么用?……也许,它跟滔天大罪与生俱来,也许,它跟永恒的福祉不共戴天,也许,它跟魔鬼结下了不解之缘……请想想,您老了,能活几天?——我要把您一生的罪孽通通抓将过来压在自己的灵魂上!向我公开您那个秘密吧!请想想,我这个人一生的幸福全操在您的掌心;非但我本人,还连同我的孩子、孙子、曾孙,都将对您感恩戴德,对您顶礼膜拜,把您当成人间的圣贤……"   老太婆没有回答一个字。   格尔曼站起来。   "老妖婆!"他说,咬牙切齿,"看来我得强迫你说……"   说了这话,他从兜里掏出一枝手枪。   一见手枪,伯爵夫人第二次显出感情强烈的冲动。她摇摇头,抬起手,似乎想挡住子弹……随即仰天倒下……不动弹了。   "别装蒜啦!"格尔曼说,抓住她的手。"我最后一次问您:   愿不愿意告诉我那三张牌?答应还是不答应?"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格尔曼一看,她已经死了。 四   18××年5月7日。   这个人,没有任何道德原则,心中没有任何圣洁的感情。①   ①原文为法文。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还穿着一身舞会的衣裙,深深陷入疑虑之中。一回到家,她便慌忙支开睡眼惺松不再愿意服伺的使女,说道:"脱衣服我自己来。"她战战兢兢回到自己房间,满心希望在房里看到格尔曼又但愿不要碰见他才好。进了房,她一眼就看出他没有来,心下着实感谢命运之神巧设障碍,使得他们不能幽会。她坐下,没脱衣,开动脑筋回忆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把她引诱到如此深沉地步的一切情况。自从她第一次在窗口见到那个年轻人以来,还不到三个礼拜,可她跟他已经书信往还不断了——而他竟然从她这方面取得了深夜里幽会的允诺!由于他的几封信上有签字,她才得知他的姓名;她没有跟他谈过一句话,没有听见过他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听见别人谈论过他……这样一直到了这一天晚上。多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一天夜晚的舞会上,托姆斯基跟年轻的公爵小姐波琳娜闹别扭,因为这位小姐一反常态,不跟他调情,故意冷淡以图报复他。因此,他找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没完没了地跟她跳玛祖加舞。跳舞的整个过程中,他跟她开玩笑,笑她对工程兵军官们有所偏爱。他夸口说,他知道的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玩笑有一些恰好碰到了她的痛处,以致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好几次心下琢磨,她的秘密或许已经被他洞察了。   "您从谁那儿打听到的?"她笑着问。   "从您所熟知的一位朋友那里知道的。"托姆斯基回答,"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这位了不起的人物是谁?"   "他叫格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她的手和脚却冰凉……   "这位格尔曼,"托姆斯基接着说,"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罗曼蒂克的人物:他的侧面像活脱是个拿破仑,而灵魂却象靡非斯特匪勒斯①。我想,至少有三桩谋杀罪压在他良心上。为什么您脸色这么白?……"   ①《浮士德》中的魔鬼。   "我头疼……格尔曼对您说过什么话?您倒是怎么看他?   "格尔曼跟朋友们合不来。他说,如若他不是现在这种地位,他干起来会完全不同……我甚至设想,格尔曼对您有所打算,至少,他听了朋友对您的爱慕之辞心情很不平静。"   "可他在哪里见过我呢?"   "在教堂里,也许,您散步的时候……天晓得!也许,在您自己房里,当您做梦的时候,他就……"   三位女士走上前来,探问道:上场还是下场?①这一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万分关切的一场谈话就被打断了。   被托姆斯基选中伴舞的女士就是公爵小姐波琳娜本人。   ①原文为法文:"上场还是下场"(舞会用语)。   她伴着他再跳了一轮,又在自己位子前飞旋了一圈,早已尽释前嫌了。托姆斯基返回自己位置上时,早已把格尔曼和丽莎丢到脑后去了。可丽莎却还一直想恢复适才中断了的谈话。   但玛祖加舞已经跳完,不久老伯爵夫人要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怎能认真看待?只不过是舞会上逢场作戏罢了,但那几句话却在沉溺于幻想的女娃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托姆斯基所描绘的那幅肖像跟她自己所构思的图画正好不谋而合,此外,还得多亏新近的小说,致使那个卑鄙的人物诱惑了她的心同时又令她恐惧。她坐着,一双裸露的膀子交叉搁在膝头上,插了鲜花的头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门打开,格尔曼走了进来。她一阵战慄……   "您刚才呆在哪里?"她惊恐地问,声音耳语般地轻。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格尔曼回答,"我刚从她那儿来。她死了。"   "天呀!您说什么?"   "看起来,"格尔曼回答,"我是她致死的原因。"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望着他,心头立刻回响着托姆斯基的那句话:这个人的良心上至少压着三桩谋杀罪!格尔曼在她身旁的窗台上坐下,接着把一切都对她讲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听他说,感到毛骨悚然。这么说来,那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那一团团火焰般的爱欲,那一往情深、大胆而执着的追求,所有这一切却原来并不是爱情!金钱——这才是他梦寐以求之物。她本人是不能消解他的饥渴和使他得福的。可怜的养女并非别的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谋杀她的老恩人的强盗手中盲目的工具而已!……她痛哭,揪心地后悔,悔之晚矣!格尔曼默默地望着她:他心里也感到痛苦,但是,无论是可怜的姑娘的眼泪,无论是她受苦时楚楚动人的姿容都不能打动他阴暗的心灵。老太婆死了,他并不觉得良心不安。只有一点使他恐惧:他赖以大发横财的那个秘密,他得不到了,永远得不到了。   "您这只人妖!"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终于开口说。   "我并没起心害死她。"格尔曼回答,"我的手枪没有上子弹。"   他们不做声了。   早晨来临。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熄掉快要燃尽的蜡烛。鱼肚白的晨光透进她的房间。她擦干眼泪,抬起眼睛望着格尔曼:他坐在窗台上,抱着两条胳膊,狠狠皱紧眉头。他这个姿态不由得令人想起拿破仑的侧影。这神色也打动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   "您怎么从这屋子里出去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说,"我可以领你通过一条秘密的楼梯走出去,不过,得穿过卧室,我害怕。"   "告诉我怎样找到那条秘密的楼梯,我一个人出去。"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站起身,从箱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详细地向他作了交代,格尔曼握了握她冰冷的、毫无反应的手,吻了吻她扭过一边去的头,然后走了出去。   他下了螺旋梯,再次走进伯爵夫人的卧室。死了的老太婆已经僵硬了,她脸色安祥,显出万事不关心的样子。格尔曼在她跟前站住,仔细端详,似乎想要证实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后来,他走进书房,摸到了两扇门,于是走下了一条阴暗的楼梯,心里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他想,也许,六十年以前,此时此地,有个身穿绣花长袍、头发梳成王子之鸟式①的年轻的幸运儿,将一顶三角帽子按在胸口,正偷偷摸摸登上这条楼梯,向那间卧室钻进去。如今,此人早已变成了冢中枯骨,而他的那位老掉了牙的情妇的心,今晨又停止了跳动……   下了楼,格尔曼找到了一张门,掏出钥匙打开,走进了一条直通大街的过道。 五   这天晚上,已故的男爵夫人封·维××来到我面前。她全身白衣白裙,对我说道:"您好呀!我的智囊先生!"   希维顿贝格尔②语录   ①原文为法文。   ②希维顿贝尔格(1688-1772)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   在那命中注定的夜晚三天之后,上午九点钟,格尔曼前往××修道院,那儿要为升天的伯爵夫人举行安魂祈祷。他内心虽无悔恨之意,但又不可能完全压制良心上的嘀咕:"你就是凶手!"他虽则没有真正的信仰,但迷信禁忌却挺多。他害怕过世的伯爵夫人可能对他的一生产生有害的影响。所以决定去参加她的葬礼,为的是请求她宽恕。   教堂里挤满了人。格尔曼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一口棺材陈放富丽堂皇的灵台上面。一顶天鹅绒的华盖悬挂上头。亡人仰卧灵柩里,两手交叉搁在胸前,头戴花边小帽,身穿锦缎寿服。四周站满她家里的人:仆人一个个手持蜡烛,身穿黑袍,肩挎有家徽的绶带;亲属身穿重孝——他们是她的儿子们,孙子们和曾孙们。谁也没哭。眼泪实在是假惺惺①。伯爵夫人太老了,她的死是意料中事,并且,她的儿孙们早就把她当成过世的人物看待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神父致悼辞。他纯朴动人的语言赞颂这位有德之人悄然归去,多年善积阴功,方能成此正果——这是基督徒的善终。"死亡之天使已获此善人,"演说家慷慨陈辞,"彼将于福祉之彻悟中永生,将于天国之仰望中不朽。"祈祷在肃穆的仪式中做完。亲属首先走上前跟遗体告别,然后,数不清的宾客鱼贯而入。他们前来向这位很久很久以来就是他们醉生梦死的宴席和舞会的参与者表示哀悼。他们之后,便是全体仆人。最后,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死者的同庚走上前去。两个年轻姑娘架着她的胳膊。她没有力气鞠躬到地,倒是流了几滴眼泪,吻了吻自己女主人冰冷的手。她之后,格尔曼坚定地走到棺材旁。他鞠躬到地,趴在撒满松枝的地上有好几分钟。后来,他站起身,一脸惨白,脸色就象那个死人,他登上了灵台,又一鞠躬……这一瞬间,他觉得,死人面带嘲笑,盯住他,眯起一只眼睛。格尔曼慌忙后退,一脚踏空,摔了一跤。别人将他扶起来。正在这时,突然晕倒的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被人搀扶着送出教堂大门。这个插曲扰乱了庄严的丧礼有好几分钟。在场的人群中间窃窃私议。死者的亲戚,一位瘦瘦的宫廷侍从向旁边的一个英国人耳语,说这位年轻军官是死者的私生子,英国人冷冷回答:"Oh?(啊?)"   ①原文为法语。   这一整天,格尔曼精神萎靡不振。他找了家僻静的饭馆吃了顿午饭,一反常态,灌了不少的酒,想把内心的骚乱镇压下去。但是,酒入愁肠,反倒更加搅乱了他的头脑。回到家,他连衣服也不脱,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他醒了,已经半夜。明月照亮了他的房间。他看看时钟:差一刻三点。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沿回想老伯爵夫人的丧礼。   这时有个人从街上透过窗户看了他一眼,立刻就走开了。格尔曼根本没有在意。过了一分钟,他听到,有人推开前房的门。格尔曼想,是他的勤务兵跟往常一样喝醉了酒夜游归来。但是,他听到的却是陌生的脚步声。那人穿的是便鞋,只听得叭嗒叭嗒。门推开,一个全身白衣白裙的女人走进来。格尔曼还当她是自己的老奶妈,心下好生奇怪:这么晚了,是什么事情把她引到这里来了呢?但那一身全白的女人溜过来,站到他面前——格尔曼认出了老伯爵夫人!   "我违背我的初衷来找你,"她说,声音非常坚决,"但是,我有责任来答应你的请求。三点、七点、爱司可以连连赢牌,不过得有个条件:一昼夜之内你只能打一张牌,并且,从此以后,一生不再赌博。我可以饶恕你害死了我,不过得有个条件,你要跟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结婚……"   说完,她悄悄转身,走到门口便不见了,只听得便鞋叭嗒叭嗒。格尔曼听见门厅的门砰关了,又看到,有个人从窗外看了他一眼。   格尔曼许久才定了神。他走进另一间房里。勤务兵睡在地板上。格尔曼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他擂醒。勤务兵象往常一样烂醉如泥,从他嘴里是不能够打听出什么名堂的。通门厅的门已经闩了。格尔曼回房,点燃一枝蜡烛,把适才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六   "且慢①!"   ①原文为赌博用语,意为"请不要下注"。   "您怎么敢对我说'且慢'?"   "大人!我说了:'且慢!"   两个凝固不动的思想不可能同时存在于同一个精神本性之中,正如同两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占住物质世界的同一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迅即遮盖了格尔曼脑子里的死老太婆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不离他的脑瓜,挂在他的嘴唇上。见到一位年轻的女郎,他就说:"身材多苗条啊!……真是个红心三点。"有人问他:"几点钟了?"他回答:"差五分七点"。每一位大腹便便的汉子在他眼里便是一个爱司。三点、七点、爱司,梦里也紧紧追逐他,能幻化成无奇不有的物象:三点开成三朵火红的石榴花,七点变成哥特式的拱门,爱司却原来是一只伟大的蜘蛛。千思万虑集中到一点:赶快利用这珍贵的秘密。他已经打算退休了,已经筹划出门远游了。他已经盘算去巴黎公开的赌场上大显身手,借迷人的命运女神的无边法力捞它一大把钱财。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避免了如许的奔波劳碌。   莫斯科成立了一个阔佬赌徒协会,由著名的切卡林斯基担任主席。此人在赌场混了一辈子,曾经挣过一百万,赢回来的是期票,输出去的却是现金。他积数十年之经验,因而赢得了同伴们的信赖,他门招天下客,厨师手艺强,为人谦和,性情爽快,这些又使得他受人尊敬。这时他来到了彼得堡。年青人蜂拥到他那儿,为了赌牌而忘了跳舞,宁可牺牲跟美人儿的调情,甘愿拜倒在法老的驾前。纳鲁莫夫把格尔曼带到了他那儿。   他们走过几间豪华的厅堂,其间有一群文质彬彬的侍者殷勤伺候。有几位将军和枢密院顾问官在玩惠斯特。许多年轻人身子瘫在花缎沙发上,在吃冰琪凌和抽烟斗。客厅里长桌旁围了二十来个赌徒,主人坐在当中做庄,正在发牌。他六十来岁,有着令人敬重的外貌,满头银发,富泰和气色很好的脸透露出他心地善良;一双眼睛很有神,总带着机灵活泼的笑意。纳鲁莫夫把格尔曼介绍给他。切卡林斯基友好地跟他握手,请他不要客气,然后继续发牌。   这一局拖延了很久。桌上摆了三十多张牌。   切卡林斯基每次发完牌都等一等,好让赌家有时间清理自己的牌,然后他记下输数,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更加认真地抚平被别人漫不经心的手折坏了的牌角,又准备第二圈发牌。   "请给我一张牌。"格尔曼说,从一位也在赌钱的肥胖的先生背后伸出一只手。切卡林斯基笑一笑默默地点点头,意思是说:怎能不同意?纳鲁莫夫微笑着祝贺格尔曼长时期无所作为以后开了戒,祝贺他旗开得胜。   "押了!"格尔曼说,用粉笔把赌注写在牌上。   "请问多少!"庄家问,皱皱眉头。   "四万七千。"格尔曼回答。   听了这话,一瞬间一个个脑袋都转过来,一双双眼睛都盯住格尔曼。"他发疯了!"纳鲁莫夫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切卡林斯基说,脸上依然露出微笑,"您下的注很大。这儿还没有人孤注一掷超过二百七十五卢布的哩!"   "怎么?"格尔曼反问道,"您敢开还是不敢开呢?"   切卡林斯基对他一鞠躬,谦逊地表示同意。   "不过,我得向您报告,"他说,"为了赢得朋友们的信赖,我赌钱只赌现金。从我这方面说,当然,我完全相信您的一句话,但是,为了赌场规矩和计算方便起见,请您把现金押在牌上。"   格尔曼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支票交给切卡林斯基。他看了一眼,把支票押在格尔曼的那张牌上。   他动手开牌。右边是九点,左边三点。   "赢了!"格尔曼说,出示自己的牌。   赌客之间掀起一阵低声的喧嚣。切卡林斯基皱一皱眉头,随即微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您就要收款吗?"他问格尔曼。   "叨光。"   切卡林斯基从兜里掏出几张银行支票,当场付清。格尔曼收了钱,立即离开桌子。纳鲁莫夫还没清醒过来。格尔曼喝了一杯柠檬水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里。主人在发牌。格尔曼走到桌子旁,赌客们马上让出一个位子给他。切卡林斯基向他亲切地点点头。   格尔曼等到新的一局开始,摸了一张牌,把四万七千和昨晚赢的款子全都押上去。   切卡林斯基动手开牌。右边是贾克,左边是七点。   大家"哎呀"一声惊叹。切卡林斯基眼看心慌了。他数了九万四千卢布递交格尔曼。格尔曼收了钱,无动于衷,当即离开。   下一晚格尔曼又来到桌旁。大伙儿都在等他。将军们和枢密院顾问官们放下手中的牌不打,都来观看一场如此非凡的赌博。年青军官们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全体堂倌都集中到了客厅里。大伙儿围着格尔曼。其余的赌客都不摸牌了,焦急地等待着,看看这桩公案如何了结。格尔曼站在桌子旁边,面对一脸惨白、但仍然笑容可掬的切卡林斯基,准备跟他一决雌雄。他两个人每人都拆封一副新的纸牌。切卡林斯基洗牌。格尔曼摸了一张牌放下,把一沓钞票押在上面。这倒真象一场决斗。四周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动手开牌,手发抖。右边是皇后,左边是爱司。   "爱司赢了!"格尔曼说,揭开自己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和和气气地说。   格尔曼浑身一颤。真的,他手里没有爱司,而是黑桃皇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押错一张牌。   这时他觉得,黑桃皇后眯起眼睛对他冷笑。何等相似啊!   他吃惊了……   "这只老太婆!"他大叫一声,失魂落魄。   切卡林斯基伸手把赢的钞票抹过来。格尔曼站着不动。他离开桌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赌得有气魄!"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牌:赌局照常进行下去。结  局   格尔曼发疯了。他住进了奥布霍夫精神病院里第十七号病房。对于任何问题他一律不予回答,口里飞快地嘟嘟囔囔:   "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出嫁了,丈夫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人。他在某个机关做事,有一份可观的产业。他是老伯爵夫人的已故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收养了亲戚的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托姆斯基晋升骑兵大尉,并且跟波琳娜公爵小姐结婚了。 基尔沙里   基尔沙里论其血统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在土耳其语里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基尔沙里打家劫舍,威震摩尔达维亚。为了对他有所了解,我这里说一件他的事迹。一天夜里,他跟阿尔纳乌特人①米海伊拉基两人一伙袭击布尔加人的一个村庄。他们从村子两头放火,从一家家农舍进进出出。基尔沙里挥刀斩杀,米哈伊拉基则抢劫财物。两人大叫:"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全村四散逃光。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②宣布造反,并着手招募队伍的时候,基尔沙里带领几个老伙伴去投奔他。艾杰里亚③的真实目的他们了解得很差。但是,战争提供了掠夺土耳其人,也可能掠夺摩尔达维亚人从而大发横财的好机会。这一点他们倒一清二楚。   ①阿尔纳乌特人: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②见《射击》注。   ③艾杰里亚:希腊民族解放组织,一八二一年领导摩尔达维亚、瓦拉西亚等地人民反抗土耳其人的武装起义。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为人大胆,但他缺少担任这个角色的品质,他过分急躁,过分粗心大意。他跟部下不善相处,部下对他既不尊重,也不信任。在一次不幸的战斗以后,希腊青年的精华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离开,并且占据他的交椅。伊卜西朗吉骑马逃往奥地利边境,从那儿他寄来一封信,诅咒所谓不听话的人、胆小鬼和坏蛋。那些所谓"胆小鬼和坏蛋"大都战死在谢库修道院里或普鲁特河畔了,他们曾拚命抵抗十倍于自己的强大的敌人。   基尔沙里进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关于此人,可以说出跟伊卜西朗吉同样的话。在斯库良诺战斗的前夜,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批准他参加我们的边防站。因此,部队便没有了首领。但是,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康塔戈尼等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看来还没有就其全部感人的真实性进行过描述。不妨设想一下:七百个阿尔纳乌特人、阿尔巴尼亚人、希腊人、布尔加人以及各色乌合之众,毫无军事素养,面对一万五千土耳其骑兵,张皇撤退。这个队伍被逼到普鲁特河边,摆开两门小炮,而那是从雅西的大公的宫廷里弄来的,原来是供生日喜庆时放礼炮之用的。土耳其人想放霰弹射杀,但没有俄国长官的允许他们不敢使用:因为霰弹一定会飞到我方河岸。边防站的头头(现已去世)在军队里服役四十年了,还没有听过子弹飞啸声,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粒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老头子大发脾气,把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的少校奥霍特斯基大骂一通。少校不知怎么办,跑到河边,河对岸土耳其卫兵骑马驰骋,耀武扬威。少校打手势威胁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之后,便调转马头急驰而去。随即土耳其大队人马也跟着他们退去了。那个打手势的少校名叫霍尔切夫斯基。他以后情况如何,我不清楚。   第二天,土耳其人又来进攻艾杰里亚分子。他们不敢用霰弹,也不用圆珠炮弹,违反自己的惯例,决定使用冷兵器。仗打得很惨。新月形弯刀大砍大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在他们中间从未见过的长矛。这些长矛是俄国人造的,因为有涅克拉萨分子①在他们中间参加战斗。艾杰里亚分子得到俄国长官的允许,可以渡过普鲁特河藏在我们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康塔戈尼和萨菲扬诺斯最后留在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前一晚就负伤了,已经躺在边防站里了。萨菲扬诺斯被打死。康塔戈尼是个大胖子,长矛刺进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举起大刀,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敌人的长矛,使劲往自己肚子里刺进去,以便大刀够得着砍杀敌人。两人便同归于尽。   ①涅克拉萨分子:土耳其的杜布鲁什地方的俄国移民是顿河哥萨克的后代,十八世纪初在布拉文起义失败后由首领伊格拉特·涅克拉萨率领逃亡。    战斗结束。土耳其人成了胜利者。摩尔达维亚被清洗。六百名左右阿尔纳乌特人流散在比萨拉比亚。他们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但还是对俄国的庇护感恩不尽。他们无事可做,但并不胡作非为。常常可以在半土耳其化了的比萨拉比亚的咖啡馆里碰见他们,口衔长烟管,端着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浓咖啡。他们的条纹短上衣和红色尖头鞋都穿破了,毛茸茸的帽子歪戴在头上,弯刀和短枪还挂在宽腰带上。谁也不控告他们。很难想象,这些老老实实的穷苦人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摩尔达维亚的解放战士和威镇一方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本人也在他们中间。   统治雅西地方的巴夏①打听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经过和平谈判,要求俄国当局引渡这个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搜寻。他们得知,基尔沙里实际上就在基什涅夫城。一天晚上,正当他和七个同伴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里在黑暗中坐下吃饭时,他被抓住了。   基尔沙里被监禁起来。他并不隐瞒真相,承认他就是基尔沙里。他补充说:"可是自从我渡过普鲁特河以来,我没有碰过别人的一针一线,也没有欺侮过任何一个最穷苦的茨冈人。对于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瓦拉几亚人来说,我当然是强盗,但对俄国人来说却是客人。当萨菲扬诺斯用光了他所有的霰弹,到边防站来找我们,为了最后放几炮,他从伤员身上搜罗了铜扣子、钉子、腰刀上的小链子和镶头去做霰弹。我给了他二十个别希雷克②,自己落得一文不剩。上帝作证,我从此就靠别人施舍过活了!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反而把我出卖给我的敌人呢?"说完,基尔沙里不再开口,镇定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   ①土耳其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   ②别希雷克:土耳其货币名。   他没有等多久。长官没有义务从浪漫主义角度来看待强盗,并且确认土耳其人提出的要求是正当的,于是命令把基尔沙里引渡前往雅西。   有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人,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官吏,现在身居高位,他曾生动地向我描述了当日押送的情景。   牢房大门口停了一辆邮用土马车……读者您还不知道什么叫土马车吧?那是低矮的、编织而成的马车,不久之前通常要套上六匹或八匹劣马。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摩尔达维亚人,头戴羊皮帽,骑在其中一匹马上,不停地吆喝,鞭子挥得噼叭响,他的马跑得相当快。如果其中的一匹疲倦了,车夫就大骂它一顿,把它卸下,丢在道旁不管。回来的途中他相信在原来的地方定能找到它,它会安安静静在草原上吃草。时常出现这种情况:旅客从一个驿站出发,套了八匹马,到了下一站,只剩两匹了。这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到了现在,在业已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已经更换了俄罗斯式的輓具和马车了。   1821年9月下旬的某一天,一辆上述土马车停在牢房的大门口。犹太女人拖拖拉拉趿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着破破烂烂、花花哨哨的衣裳,身材匀称的摩尔达维亚女人手里抱着黑眼的娃娃团团围住那辆囚车。男人们保持缄默。妇女们热心地等待着什么。   牢门打开,几个警官走将出来。跟着有两名士兵押着带脚镣手铐的基尔沙里。   看上去他有三十岁。他的黝黑的面孔端正严肃,高高的身量,宽宽的肩膀,显得孔武有力。彩色头巾斜裹在头上,细腰身系根宽腰带,穿一件蓝色厚呢子上衣,衬衫宽松的吊边垂过膝盖,脚着一双漂亮鞋子,这就是他的装束。他神色高傲而镇定。   一个红脸老官员,身穿褪色军服,那上头有三粒纽扣晃荡着,锡框眼镜不是架在鼻梁上,而是架在发紫的瘤子上。他展开公文,用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发着难听的鼻音。他时不时鄙夷地打量带镣铐的基尔沙里,看样子,那公文是针对他的。基尔沙里用心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叠好公文,对群众严厉地大喝一声,叫他们让开路,于是命令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转向他并用摩尔达维亚语说了几句话,他声音颤抖,脸变了色,他哭了,跪在那个警官的脚下,弄得镣铐叮噹响。那警官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几个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起来,可是他自己站起身,提着镣铐,走进马车,叫一声:"走吧!"一个宪兵坐在他身旁,摩尔达维亚车夫的鞭子一响,马车开动。   "基尔沙里对您说了些什么?"年轻的官吏问警官。   "您看见的,他请求我",警官笑着回答说,"请求我关照他的老婆孩子,他们住在离卡里不远的保加利亚村子里。他害怕他们因他而受牵连。老百姓真愚蠢!"   年轻官吏所讲的故事使我深受感动。我同情可怜的基尔沙里。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我长时间不得而知。又过了几年,我再次碰到了那位年轻的官吏。我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件事。   "你那位朋友基尔沙里怎么样了?"我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   "怎么不知道!"他回答,接着说了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押解到雅西之后,被交给了巴夏。巴夏判他樁刑。死期延至某个节日。暂时将他收监。   七个土耳其人看押这个囚犯。(七个都是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灵魂跟基尔沙里一样,也是强盗。)他们尊敬他,并且,怀着东方人如饥似渴的心情,听他讲自己的神出鬼没的故事。   看守和囚犯之间终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对他们说:"兄弟们!我的死期快到了。谁也逃不掉自己的命运。很快我就得跟你们永诀了。我想给你们留点东西做个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竖起耳朵听着。   "兄弟们!"基尔沙里继续说,"三年前,我跟过世的米哈伊拉吉一同打家劫舍,在离雅西不远的草原上我们埋下了一口锅子,里头放满了金子。看起来,我跟他都不能享受这些财宝了。就这么办吧!你们拿去,把它和和气气地平分掉。"   那几个土耳其人惊喜欲狂。他们合计,怎样才能找到那个秘密的地方?他们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去找。   到了夜里。土耳其人从囚犯身上卸下镣铐,用绳子绑了他的手,带他出城到了草原上。   基尔沙里领着他们,朝一个方向走去,过了一个山岗又一个山岗。他们走了很久。最后基尔沙里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停了下来,向南量了十二步,把脚一跺,说道:"就在这里。"   土耳其人安排了一下。四个人抽出弯刀动手掘地。三个看守囚犯。基尔沙里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干活。   "喂!快了吗?"他问道,"挖出来没有?"   "还没有!"土耳其人回答,他们挖得汗流如注。   基尔沙里显得不耐烦了。   "唉!你们这些人啦!"他说,"连掘地也干不好,可我只要一会儿就能干完。孩子们!把我的手解开,给我一把刀。"   土耳其人寻思并商量起来。他们决定:"怎么样?就解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他一个人,我们有七个。"于是土耳其人解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   基尔沙里终于自由了并且武装起来。他该有怎样的感觉呵!他便动手急忙挖地,几个看守给他帮忙……突然,他一刀刺进一个看守的胸膛,刀没拔出,就伸手从他腰间夺过两枝手枪。   其余六个人看到基尔沙里手里握着两支手枪,都逃跑了。   基尔沙里目前还在雅西一带打劫①。不久前他给大公写信,要他拿出五千个利瓦②并威胁说,如不按时照付,他要烧掉雅西并对大公本人决不客气。给他送去了五千利瓦。   基尔沙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①根据某些文件记载,基尔沙里于1834年11月24日在雅西被绞死。   ②利瓦:保加利亚货币名。 埃及之夜 第一章   "他是什么人?"   "呵!一个大才子。他会从自己的喉咙里制造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太太!那么,就让他先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穿吧!"①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①原文为法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老住户中间的一个。他不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公务也不繁重。他的叔父在其美好的年华曾经当过一届副省长,于今已经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份不小的产业。他的生活本当称心如意。可是,很不幸,他却偏偏要来写诗并且拿去出版。报刊上称他为诗人,而仆人中间却叫他文人。   诗歌制造者们手中的特权可谓大矣!比方说,他们有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诸如此类所谓诗坛的自由。但除此之外,俄国的诗人们还有什么别的特权,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虽有如此之多的特权,但他们这号人物的处境可还是不大妙,伤透脑筋的事总不免时时发生。最令人痛苦的、万难忍受的事,莫过于给你奉送"诗人"这个头衔,一旦打上这个烙印,那就一辈子也休想洗刷掉。公众把他当成私有财产,一致认为,此人生下地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益均沾和消愁破闷。假如此人从乡下回来了,那么第一个碰面的人必定问他:您给我们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呀?假如他为自己那行将破产的家业、为自己亲近的人的疾病而焦虑,那么,好,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缕可鄙的微笑伴随着一声可鄙的惊叹:看!您果真在构思什么东西哩!他在恋爱吗?——据说他的美人儿从英国铺子里买回了纪念册正等他题赠哀艳的情诗哩!假如他去拜会某个跟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商谈一件要事,那么,那人准把小儿子叫出来逼他朗诵这个诗人的作品,而小家伙便用残缺不全的诗句来款待他。这些便是诗人手艺的无上荣光!多么倒霉!恰尔斯基认为,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以及念诗的小孩等等,一概使他讨厌透顶,以致时时刻刻抑制自己,以免突然发火。   为了摆脱掉那不堪忍受的诗人的称号,恰尔斯基绞尽了脑汁。他避免跟自己的同行文学家们交际,宁可跟流俗之人,甚至灵魂极端空虚的俗物往来。他的谈吐故意庸俗不堪,也从不涉及文学。他的穿着,一贯讲究,好似一个莫斯科的小青年有生以来初到彼得堡,战战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时髦。他的书房,收拾得好象贵妇人的卧室,没有一件摆设令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没有乱扔的书本。沙发上没有墨水的痕迹。乱七八糟的陈设,本来足以证明诗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罢工,而他的书房却不是那个模样。如果社交界有某个朋友正碰上他手里捏了一管笔,那他定会无地自容。一个灵智两方面都有天赋的人竟然如此拘于小节,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时而热心赛马,时而又疯狂赌博,时而又精研吃喝,不过,他决不能够将山地马跟阿拉伯马加以区别,总是忘记那个花色当王牌,并且私下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食谱上的各项时新佳肴更为可口。他的生活,懒懒散散。跳舞会他一概到场,外交宴会和一切招待会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诺夫大酒家特制的一杯冰琪凌一样。   不过,他终究是一位诗人,诗思如潮,不可遏止。每当灵感那个劳什子在他身上作怪的时候,恰尔斯基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写呀!写呀!从清晨一直写到深夜。他曾经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个时候他才领悟什么叫真正的幸福。剩下的时间,他无所事事,很拘谨,不露心迹,时时恭听那个悦耳的问题:您没有写出什么新的作品吗?   有一天早上,恰尔斯基正好处于灵智高扬的状态。那时,幻想清晰如画,为了体现那些幻象,生动的、意想不到的惊人妙语随随便便就找到了。那时,诗句在笔尖下欢畅地流动,铿然有声的诗韵迎着井然有序的神思飞奔过来,恰尔斯基心荡神摇,陶然忘机了……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长、它的别出心裁的古怪行径他都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他正在做诗哩!   突然,他书房的门轻轻一响。随即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恰尔斯基一惊,眉头一皱。   "谁呀?"他颓丧地问,心里大骂仆人,因为他们老不在前厅伺候。   那个陌生人走进房来。   那人是个高个子,瘦瘦的,三十岁左右。黝黑的面庞极富表情,苍白的额头很高,垂下蓬乱的一绺一绺乌黑的鬈发,乌黑的眼珠闪烁有神,鹰勾鼻子,凹陷的双颊两边长满浓密的胡须。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外国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边业已磨白,穿一条夏天的裤子,虽然时令已是深秋。破皱的黑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一枚假钻石,闪闪发光。礼帽凸凹不平,显见得经过雨淋日晒。假如在深林里碰到这号人,你准会拿他当成土匪,假如在上层社会碰到他,你准会把他当成政治阴谋家,假如在前厅碰到他,你准会把他看成卖假药和砒霜的江湖骗子。   "有何吩咐?"恰尔斯基用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回答,连连几个鞠躬,"原谅我……如果……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来。以下的谈话用的是意大利语。   "鄙人是拿波里的一个艺术家。"陌生人说,"境遇迫使我远离祖国,我寄希望于我的才华,来到俄国。"   恰尔斯基想,这个拿波里人大概是要开几次大提琴演奏会,挨家挨户兜售门票来了。他已经准备打发他二十五个卢布,但求赶快脱身。接着,那陌生人又说:   "我希望,阁下!你会向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救援之手,请把我带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厅里去吧!"   没有比这更别致的侮辱了,恰尔斯基简直不能忍受。那人胆敢叫他做同行,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呢?"他问道,使劲抑制自己不要发火。   拿波里人觉察到了这一点。   "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为……大人!饶恕我吧!……①"。   "您到底要干什么呢?"恰尔斯基干巴巴地说。   "我多次听到,阁下是个惊人的天才。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将一位如此高超的诗人置于自己全力保护之下,那是他们荣誉之所系。因此,我不揣冒昧,前来见您。"   "你错了,先生!"恰尔斯基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这儿没有诗人这个称号。我们的诗人们也不必乞求老爷们的保护,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艺保护人(让他们见鬼去吧!)连这一点也不知道,那么,结果对他们将更为不妙。我们这儿没有叫化子般的神父,可供音乐家把他从街上领回家以便创作小歌剧。②我们这儿,诗人不必挨门串户去讨钱。此外,似乎有人开玩笑告诉你,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不错,我是写过一些蹩脚的纪念册题辞。但是,谢天谢地,我跟诗人老爷们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今后也不想高攀。"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脚。他环顾四周。画幅、云石胸像、青铜塑像、贵重的古玩陈列在哥特式的柜子里,使他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过来,在那个头戴蒙茸锦缎小帽、身穿镶着土耳其大翻领的金黄色中国长袍的花花公子①跟他这个系皱领带、穿破衣裳的游方戏子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他吞吞吐吐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语,以示谢罪,一个鞠躬,然后往外走。他那副可怜相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的性格虽有许多毛病,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他为自己乖戾过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   "坐一坐!"他向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责任谢绝那个我不配的头衔,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不是诗人。好!现在再来谈谈你的事情吧!我准备为你效劳,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你是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②"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个不幸的即兴诗人。"   ①原文为英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惊叫起来,旋即感到这种态度未免太残忍了,"为什么你早不说你是一位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握他的手,心下真诚地忏悔。   友好的态度鼓舞了意大利人。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说了出来,渐渐谈得兴致勃勃。他的衣着打扮并非花招:他正缺钱,指望在俄国有所进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处境。恰尔斯基用心听完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向可怜的艺术家说,"你将取得成就:这儿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兴诗人哩!好奇心会鼓动起来的。不错,我们这儿不使用意大利语,你的话会听不懂。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你正时髦。"   "不过,如果你们这儿没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话,"即兴诗人想了想说,"又有谁来听我的呢?"   "他们会来的,你不必担心。有人单纯为了好奇;另一些人,为了好歹总得打发一个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过为了显示他懂得意大利语罢了。我再说一遍,只要你正时髦,一切都不在话下。而你一定会被当成时髦人物的。好!一言为定。"   恰尔斯基亲切地跟即兴诗人道别,收下了他的地址,当晚就出门去为他张罗。 第二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   杰尔查文①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旅店阴暗肮脏的过道里寻找三十五号房间。他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敲敲门。昨日那个意大利人打开房门。   "胜利啦!"恰尔斯基对他说,"你的事办妥了。××公爵夫人答应借给你客厅。昨天晚会上我招揽了半个彼得堡。你就去印门票和海报吧!我保证,旗开得胜。不然,起码也得捞它一大把钱。"   "这才是关键!"意大利人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脱出南方民族的脾气,"我早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真见鬼!②你是诗人,跟我一样。谁人不说,诗人都是宠儿呢?请等一等……你愿意听听我的即兴朗诵吗?"   ①引自杰尔查文的诗《上帝》。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朗诵?!……难道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你也能够对付吗?"   "废话,废话!我还能够找到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你比他们更理解我,而你的不吭声的赞赏比那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更为可贵……请随便坐下,给我出个题目。"   这间狭小的陋室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已经破损,另一把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内衣。恰尔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过吉他,站在恰尔斯基面前,用瘦长的指头依次拨弄琴弦,等待出题目。   "听着!"恰尔斯基说,"给你出个题目:《诗人给自己诗歌选择对象,公众无权指挥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耀着,他弹出几个和音,神气地扬起头。然后,热情奔放的诗句从他嘴里和谐地倾泻出来,表现了瞬息即变的感情……那些诗句恰尔斯基也还记得,我们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信手照字面抄录如下:   诗人信步走,睁大眼睛,   但他没有看到一个人;   陡然,一个过路的汉子   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为什么你漫无目的地潜行?   你刚刚攀登上高山的峰顶,   可又猛回头朝下望,   你又打算向下滑行。   对这个整整齐齐的世界,   你看得朦朦胧胧;   火样的热情将你困顿,   渺小的事物时时把你吸引,使你激动。   天才,真正的诗人可不是这样!   天才理应飞向天国,   真正的诗人有责任唤醒世人,   慎择那最崇高的灵境。"   诗人回答:长风为什么在峡谷狂啸,   尘埃滚滚,叶舞回风?   为什么波平如镜的海面上的艨艟,   却又偏偏渴望长风来鼓动?   为什么一匹鹰隼,凶狠,沉重,   从高山上向下俯冲,飞过宝塔,   栖身在干枯的树墩?请去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偏偏爱上个黑鬼,   好比月芽儿爱上夜色朦胧?   就这样!对长风、鹰隼   少女的心,没有禁令!   诗人也一样,好比那风之神,   他想要什么,便带走什么;   又好比那鹰隼,任意翱翔,   决不向谁请示批准;   也好比苔丝德梦娜,   为了给自己心灵找个偶像,   偏偏把一个黑鬼来选中。   意大利人唱罢不语……恰尔斯基愕然沉默,深深被感动。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紧紧地握着。   "怎么样?"即兴诗人又问,"到底如何?"   "了不起!"诗人回答,"说也真怪!别人的思想一碰到你的耳朵就立地化成你的神思,好象你早就孕育着它,爱抚着它,发展着它似的。这么说,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冷淡彷徨,没有骚动不安,那是灵感降临之前必然要出现的过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兴诗人回答道:   "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释的。一位雕刻家从一块卡拉拉云石中看出隐藏于其中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世上来,用的是什么方法呢?难道就是靠一口雕刀、一把锤子凿掉他的外壳吗?为什么诗人的思想从他头脑里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个韵脚并且以同式音步走将出来呢?除了即兴诗人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诸般印象为什么交替得这样快,为什么个人心头的灵感跟别人从外部的命题之间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这一点,我自己试图解释,可终究是枉然。好了!……回过头,得谈谈我初次的演出了。你意下如何?票价定得多高才合适呢?切莫使听众觉得太贵,又不要让我个人吃亏才好。据说,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价二十五个卢布,对吗?那可是个好价钱呀!……"   恰尔斯基从诗坛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帐房先生的板凳上,不大愉快。不过,他也深知衣食维艰,因而不惜屈身帮衬这位意大利人作锱铢必较的精打细算。这时,意大利人却表现出一口吞的贪婪劲头和对钱财天真无邪的爱恋。这使得恰尔斯基倒了胃口,于是赶忙止住他,庶几使那由即兴诗激起的兴奋情绪不致丧失殆尽。心无二用的意大利人没有注意到这一层,领着他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对他深深几个鞠躬,保证对他感激不尽。 第三章   票价十卢布,七时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的厅堂借给了即兴诗人作演出之用。台子已经搭好。椅子摆了十二排。演出的那天,晚七点正,厅堂里掌上灯。厅堂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一位长鼻子老妇人,头戴饰有折损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头戴满指环。她收票,也出售门票。台阶上站着几名宾兵。听众开始陆续来到了。恰尔斯基是最先到场的一个。为了演出成功,他参与做了许多事情,此刻想见到那位即兴诗人,以便问他,是否一切都满意。在一间耳房里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台的打扮,从头到脚一身黑。衬衫的花边领子敞开来,露出的脖子白得异样,跟那又浓又黑的胡须形成鲜明的对照。蓬松的鬈发纷披下来,遮住额头和眉毛。这一切,恰尔斯基觉得大煞风景。眼看一位诗人打扮成草棚戏子,可委实不大顺眼。他简短交谈几句就回到客厅里。那儿人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被漂亮的女士们坐满了。男人们挨肩擦背站在台边、墙根和后排椅子的后头,挤紧着形成一个框子的形状。乐师们搁置好乐谱架于,占住戏台两侧。台子中央摆下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个大瓷花瓶。听众很多。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开演。终于,七点半钟一到,乐师们便忙碌起来,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剧《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大家坐下,静了下来。等到序曲最后几个音奏响……即兴诗人登台了。四方八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深深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台口。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恰尔斯基担心,最初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那人一身打扮,他本觉得非常难看,这时他发觉,对公众倒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台口,在众多的烛光、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显得惨白。恰尔斯基又觉得,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掌声静下来,谈话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说话,请求在座的各位出几个题目,请将题目写在特制的纸条上面。这是个出人意外的请求。大家默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站出来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儿,用胆怯和恭顺的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恰尔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安,他预感到,他必须插手打个圆场,只得由他动手来写题目了。果然,已有几位女士脸朝他盯着,并且叫唤他,先是轻轻地叫,接着,叫声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兴诗人便用眼睛搜索,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他,随即给他递上一枝铅笔,一张纸条,友善地对他微笑着。在这出喜剧中间扮演一个角色,对恰尔斯基来说,实在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如何了。他从意大利人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下了几个字。意大利人从桌子上拿下花瓶,从台上走下来,把花瓶捧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题目丢进瓶子里。他做出的榜样起了作用。两个文艺编辑自以为有责任各自写下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秘书,还有另一个前不久旅行归来、开口不离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都给瓶子里放进折叠的纸条。最后,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亲怂恿下,眼眶里噙一滴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交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女士们默然望着她,嘴角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即兴诗人又回到台上,把花瓶搁在桌上,一张接一张从瓶子里拈出纸条,出声念出每个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牢房里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胜利。①   ①钦契家族——意大利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成员弗朗切斯科·钦契被谋杀。苦刑逼供,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他们的后母均供认自己便是杀人犯。后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为人极其淫乱和残暴,妻子儿女杀他系出于不得已。但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下令将他们处死。此事件后被编写成悲剧上演。庞培为古罗马城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该城毁灭。克列阿佩特拉为公元前一世纪埃及女皇,曾为凯撒姘妇,后又诱惑安东尼,最终自杀。她的身世成了欧洲文艺常用题材。塔索(1544-1595)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毕恭毕敬的意大利人问道:"恭请尊敬的诸位吩咐:由鄙人自己从这几个题目中间任选一题呢,还是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抽签!"人群中一个人说。   "抽签!抽签!"听众重复地叫。   即兴诗人再度从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瓷瓶问道:"请抽签,哪位请便?"他恳求的目光扫过前几排座位。坐着的光彩照人的女士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动弹。即兴诗人不习惯于这种北方人的冷漠,显得很难过……突然,他看到那边厢举起了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他灵活地转过身,走到第二排靠边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面前。她站起身,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将一只文气的小手伸进瓶子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请打开来念一念。"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条,出声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这几个字念得很轻,但厅堂内很静,每个人都听得见。即兴诗人向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然后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观众说,"抽签业已决定了我即兴诗的题目:《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恳请这位出题目的大人解释一下他的原意:这儿指的是什么样的情夫,因为伟大的女皇有许多情夫。①"   ①原为意大利文。   听了这句话,许多男人大笑。即兴诗人有点慌张了。"我想知道,"他继续说,"这位出题目的大人是想暗示哪个历史事件?……如果他不吝赐教,我将非常感激。"   谁也不出面回答。几位女士的眼睛转到那个受母亲指使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可怜的姑娘觉察到了这种不怀好意的态度,因而心慌意乱,泪珠儿早已挂在睫毛上了……这个场面,恰尔斯基难以忍受,他立刻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说道:   "这道题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①。他写过,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经规定,她爱情的价值就是别人的死亡,并且,似乎也真的出现了不怕履行这个条件的她的美色的倾慕者,后来也没有防止……不过,我看这个题目很难做……是不是请你另外挑一个呢?"   ①阿夫列里·维克多为四世纪时罗马历史学家。   然而,即兴诗人业已感到神明附体……他示意乐师们奏乐……他的脸色可怕地发白,浑身战慄0象打摆子一样,一双眼睛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他抬手将垂下额头的黑发拢上去,掏出手绢擦一擦冒出汗珠的高高的额头……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乐停止,即兴诗人的朗诵开场。   皇宫里灯火辉煌,   歌手们在合唱,   长笛、竖琴音乐悠扬。   女皇抬限一望,朱唇半启,   豪华的酒宴便满座生光。   臣仆们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托金色的酒浆,   沉思默想,垂下美艳的头,仪态万方……   豪华的酒宴好似昏睡过去一样,   大家默然。歌手们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头来,神清气爽,   接着,她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   对你们难道不是快活无量?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买去……   听我说;你们跟寡人之间   我可以恢复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这个爱情的市场?   我要拍卖我的爱情,   说吧!在你们中间,   有谁胆敢拿出生命作价钱买我一晚?   圣旨下——臣仆们全都一阵恐慌,   同时又欲火中烧,心儿战慄……   她倾听着羞怯的嚅嚅絮语,   冷冰冰的脸上显现出包天的色胆,   鄙睨一切的目光扫过   四周围对她无限崇拜的儿郎……   突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   随后又走出两个。   他们的举动真够勇敢,眼睛雪亮。   女皇朝着他们站起身;   交易业已谈妥:他们一共买去三个夜晚,   合欢床招唤着死亡。   此刻三个人站立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祝福,祈祷上苍,   从一口宿命的坛子里,   三人抽签决定顺序轮番,   第一名是福来伟,英勇的武将,   在罗马军中服役多年,   头发业已花白,他不堪忍受,   老婆瞧不起他伟男子正正堂堂;   他甘愿委身于这销魂荡魄的勾引,   好比战场上接受   那浴血的挑战一样。   第二人名叫克里顿,年轻的学者,   他在伊壁鸠鲁①的丛林中成长,   ①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是赫利达①、阿芙罗狄黛②、阿木尔③   的崇拜者和歌手。   ①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②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③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万代传扬,   一个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会觉得可爱非凡,   象是春天的一朵花儿正含苞待放;   他初生的胡须,蒙蒙茸茸,   投下一层阴影,遮掩他柔嫩的面庞;   一双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无经验的、凶猛的爱情   在他年青的心中激荡……   而高傲的女皇忧郁的目光   正好停留在他身上。     女皇开口说:   我发誓……赐与欢乐的圣母啊!   我为你服务,真是空前忠实,   我将象个平凡的商女,   爬上销魂荡魄的合欢床。   请听我祈祷,神通广大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眠地下的列帝列王,   还有冥府的诸殿阎王,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与我的三个贪欢的儿郎   一阵又一阵神秘的亲吻,使他们疲惫,   拖他们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奇幻的温柔乡,   但是,只消等到准时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显现在东方,   我起誓,屠刀举起,   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到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诗,可以作为延续: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金色的月亮升上东山。   亚历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阴影遮盖了宫墙。   喷泉飞溅,华灯初上,   轻烟袅袅,是扑鼻的异香。   沁人心脾的凉爽,   献给地上的君王。   珠光宝气,古董珍玩,   一派豪华,一片肃静,   夜色沉沉,一挂绛红的华帐,   下面闪耀着一张黄金的合欢床。 上尉的女儿(一)   爱惜衣裳趁早,   爱护名誉趁小。   谚语 第一章 近卫军中士   入了近卫军,明日当上尉。   别那么办,让他当兵去打仗。   俗话说得好:叫他先吃吃苦头再看……   ……………………………………………   可他的老子是谁呢?   克尼什宁①   我父亲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年轻时在米尼赫伯爵②麾下服役,当上中校,于17××年退伍。从此他便在辛比尔斯克自己的田庄上住了下来,跟本地穷贵族的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I结婚。我们兄弟姊妹共有九个。他们很小就死了。   ①克尼什宁(1742-1791),俄国诗人,这里的题词引自他的喜剧《吹牛家》。   ②米尼赫,俄国元帅,1735-1739年指挥过对土耳其的战争。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趁早登记加入谢苗诺夫团当上了一名中士。这件事多亏我家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照顾,倘若我妈妈万一不幸生下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理当宣布那个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学结业之前,我便算个请长假的军人。那时我们的受业方式,跟现在可不一样,从五岁起,便把我交给马夫沙威里奇的手里,因为他不喝酒,故而开恩让他当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监督下,我十二岁便学会了认识俄罗斯文字,并能很在行地相狗。这时爸爸给我聘请了一位法国老师,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够吃一年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一道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他来了,沙威里奇很不高兴。"谢天谢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语发牢骚,"看起来,这孩子已经会洗脸、梳头、吃饭了。   干吗乱花钱请个外国佬,似乎自己人不顶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国是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当兵,再往后便来到俄国当老师①,至于"老师"一词的含义他却不甚了了。他是个好小子,但过分轻浮放荡。他的主要毛病就在于对女性的爱慕之情太切。他满腔柔情需要宣泄,因而不时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声叹气。此外,按他的说法,他并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国人的说法,即爱喝几盅儿。不过,眼见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仅只一杯,再加仆人筛酒有时竟忘了这位先生,因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对俄国药酒上了瘾,甚而至于觉得其味无穷,比他本国的葡萄酒还得劲,私下以为真能清脾健胃。就这样,我跟先生马上融洽相处了。虽然,按合同规定,他应该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门科学,但他却以为趁早胡扯几句俄国话是为上策,这之后,我跟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俩真是如鱼得水。别的再好的老师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运就拆散了我们,其原因于下:   ①原文为法语。    一天,洗衣女仆巴拉希卡、一个胖乎乎的麻脸姑娘伙同挤奶女仆、独眼龙阿库尔卡不知怎地一齐跪倒在我母亲面前,自责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诉那个先生,因为他利用姑娘们年幼无知从而诱奸了他们。我母亲一听,那还了得!她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干事,素来痛快。他当即派人去叫那个法国流氓。仆人报告,先生正在给我上课。父亲便冲进我的房间。这时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游于梦乡。而我正起劲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说明一下,前此为我从莫斯科订购了一幅大地图。它挂在墙上毫无用处,它又长又宽纸质又好,我早就看中了。我决定用它来做一只风筝,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动手干起来。父亲进房的时候,我正在给好望角粘上一条树皮尾巴。父亲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课,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后就冲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气地叫醒了他,接着放连珠炮似的对他大骂一通。波普勒惊慌失措,想站起来,但做不到了,因为不幸的法国佬已经烂醉,浑身瘫了。一不做,二不休。父亲一把揪住他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推出门外,这一天便把他赶出大门完事。这一下可使沙威里奇开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结束。   我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绔裤少年,赶赶鸽子,玩玩跳背游戏,整日价在仆役的孩子堆里厮混。不知不觉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变了。   秋季有一天,我妈妈在客厅里熬蜜饯,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头,盯住锅里沸腾的泡沫。父亲在窗前读他的《圣朝年鉴》,那是他每年都订阅的。这部书对他一贯产生巨大影响。他百读不厌,每回捧读,必定感慨万千,每回捧读,必定弄得他大发脾气。母亲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总是想方设法把那部倒霉的书藏起来,使他尽可能找不着,因此《圣朝年鉴》有时竟整整几个月不能在父亲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发现这本书,那么,他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不肯放手。这一天,正好父亲又在读《圣朝年鉴》,他不时耸耸肩膀,细声嘟囔:"他居然当上了陆军中将!……从前在我们连里,他还不过是个中士哩!……得了两枚俄国勋章!……不久以前我们还……"终于他把年鉴往沙发上一扔,便坐着出神了,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猛然他转过头对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   彼得鲁沙今年十几岁了?"   "已经进十七岁了,"母亲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妈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有……"   "得了!"父亲打断她的话,"该是送他去当差的时候了!   他钻丫头房、掏鸽子窝也混得够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离别,我母亲吃了一惊,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锅子里,一滴滴泪珠儿顺着她的脸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兴得难以形容。一想到服军役,在我脑子里便跟自由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欢乐的生活。我设想自己当上了近卫军军官,我以为,那是人间幸福的顶峰了。   父亲素来不喜欢变更他的打算,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我出门的日子定了。出门前一天,父亲说,他要写封信交我带给我将来的长官,他要了笔和纸。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别忘了代我向公爵问好;你就说,我拜托他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淡!"父亲皱着眉头回答,"我干吗要给公爵写信?"   "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彼得鲁沙的长官写信吗?"   "哦!那又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长官本是公爵,彼得鲁沙登记进了谢苗诺夫团嘛!"   "登记了!登记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彼得鲁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能学到什么名堂?只会胡乱花钱学做浪荡鬼!那可不行!得让他到队伍里去,做做苦工,闻闻火药味,当个列兵,别吊儿郎当。登记入近卫军有什么用!   他的身分证在哪里?去找来!"   母亲找出了我的身分证,那是跟我受洗时的汗衫一同搁在她箱子里的,她发抖的手拿着交给了父亲。父亲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证摆在桌上,便动手写信。   情况不明使我苦恼: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着父亲的笔尖,可是它移动得太慢了。后来他到底写完了,把身分证和信一同套进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镜,把我叫过去,说:"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你到奥伦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这一来,我的一切光辉的希望都破灭了!彼得堡快乐的生活没有份了,等着我的将是荒凉的边远地区的烦闷无聊的生活。服军役,一分钟前想到它还带着满腔热忱,这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活受罪。但是,去争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一辆暖篷雪橇开到了台阶前;放进了皮箱、内装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馅饼和糖糕,那是家庭溺爱的最后一点表示。父母亲给我祝福。父亲对我说:"别了!彼得!对那个向他宣过誓的人,你要尽忠尽职。要听长官的话,别向长官讨好。不要兜揽差事,也别推卸工作。要记得一句老话:爱惜衣裳趁早,爱护名节趁小。"母亲老泪纵横,叮嘱我多多保重身体,又再三嘱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这孩子。他们给我穿上兔皮袄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泪如泉涌。   这天夜里我们赶到了辛比尔斯克,在这儿要停留一昼夜,以便购买一些必需品,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办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从早就去跑商店。我望着窗外肮脏的小胡同,心里闷得慌,便往旅社各个房间里溜达溜达。跨进弹子房,我碰见一位高个子先生,约莫三十五岁,蓄有两撇黑黑的唇须,身穿宽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咬着一枝烟斗。他正跟台球记分人在玩球。记分人赢了,就喝一杯烧酒;输了,他就应当四脚爬着钻过球台。我看他们玩。他们玩得越久,四脚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记分人瘫在球台下面爬不动了才算罢休。那位先生居高临下口吐几句下葬时念的咒语,好不厉害!然后他建议我也来跟他赌几局。我推辞说不会,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为然地将我上下打量,不过我们还是交谈起来。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骠骑兵团的上尉,出差辛比尔斯克是来征兵的,就住在这家旅社里。佐林邀我共进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给我敬酒。他开导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军内奇闻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饭,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了。他当即自动提出教我玩台球。   "这玩意儿,对于咱们军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说,"比方说,行军途中,你到了个小的地方——请问干什么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犹太鬼呀!没有办法,你就走进旅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学会才行呀!"   我被彻底说服了,于是专心致志地学将起来。佐林大声夸奖我,对我飞速的进步惊叹不置。练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提议跟我赌钱玩,每回赌一个铜板,目的不在输赢,倒是别搞空空赌,听他的口吻,那是最没出息的坏习气。要赌钱,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来,劝我也不妨试几口,一再开导说,要学会军人作风;而缺了果露酒,军人作风值个大!我听了他的话。这时,我们继续赌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胆子越来越大。我打的球不时飞出球台。我冒火了,责骂记分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记的。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一句话,我干起来真象个挣脱了管束的野孩子。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佐林看一下表,放下台球杆,对我说,我输了一百卢布。这弄得我有点儿尴尬。我的钱都在沙威里奇身上。我请他原谅。佐林打断我的话,说道:   "别着急!请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这会儿让咱们找阿琳鲁希卡去吧!"   请问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样,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涂度过了。我们在阿琳鲁希卡姑娘家吃晚饭。佐林不断给我筛酒,又再三开导我,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吃完饭起身,我差点站不稳了。半夜里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热心学习军人作风的显著成果之后,长叹一声。"你怎么搞的,少爷?"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在哪里灌了黄汤?老天爷!真造孽,出娘胎还不曾有过呀!"   "闭嘴!老家伙!"我舌头打滑,讷讷地说,"看起来,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觉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来,我头痛,模模糊糊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杯茶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对我说,摇摇头,"你放荡得太早啦!看看你象谁?你爸爸、你爷爷都不是酒鬼。你妈更甭提了:一辈子,除了克瓦斯,别的啥也没喝过。你这么搞,怪谁呢?只怪那个挨千刀的法国佬。他时不时溜到安吉别芙娜身边说:'马丹!热马不理,伏特卡。'①这回就给你个'热乌不理'!没得说的,这便是他教的好事!这狗崽子!   本不该请个邪教徒当老师,好象老爷府上自己人不顶用似的。"   ①法语"太太!请给我伏特卡"的译音。   我感到羞惭。我转过身子对他说:"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里奇一旦开口说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放荡有啥好结果!头痛头晕,倒了胃口。喝酒上瘾,那人就啥也干不成了……你就喝点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药酒。要不要?"这时,一个小孩走进房,交给我一张佐林写的条子。我展开,看到如下几句话:   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把昨日输给我的一百卢布交我的小厮带给我。我很需要钱用。   永远为你效劳的:伊凡·佐林   毫无办法。我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脸望着沙威里奇这位我的钱财、衣物、各项事务的总管,命令他付给这小厮一百卢布。   "怎么?"大吃一惊的沙威里奇问道。   "我欠了他的钱。"我回答,尽可能冷漠地说。   "欠了钱?"沙威里奇顶嘴,越来越不放心了,"可是,什么时候,少爷,你欠他的钱?事情可有点不对头了。少爷!随你咋办,反正我不给钱。"   我想了想,在这节骨眼上,倘若我不制服这犟脾气的老头,以后要想摆脱他的拘束那就困难了。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输了钱,因为我愿意输。我劝你别自作聪明了,叫你干啥就干啥!"   听了我这话,沙威里奇大吃一惊,他两手一拍,愣住了。   "你为什么站着发呆?"我气愤地叫起来。   沙威里奇哭了。   "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发抖,喃喃地说,"你别把我折磨死了。我的好人!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吧!赶快写封信给那个强盗,说你是跟他闹着玩的,你压根儿没那么多的钱。一百卢布!天老爷,莫造孽!你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坚决禁止赌博。除非用核桃下注……"   "别胡扯了!"我狠狠打断他的话,"把钱拿来,要不,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沙威里奇看我一眼,伤心透了,只得办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可怜这位老人。但我要摆脱束缚,就得拿出架势给他瞧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钱付给了佐林。沙威里奇赶紧让我离开这个倒霉的旅店。他通知我说,马匹已经准备好。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忏悔,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有向我那位恩师道别,也没有去想今后还会碰见他。 第二章 向导   异乡呀!遥远的异乡,   我不认得这地方!   不是我自个儿要来闯荡,   不是我的好马要驮我来游玩,   召引我这年轻的好汉,   来到这异域殊方,   是满腔的热血,是浑身的胆量,   是痛饮贪欢的热衷肠。   古老的民歌   我旅途的心境一路不大愉快。我输掉的钱,按当时价值计算,相当可观。我私下不能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社里的行为是愚蠢的,觉得对不起沙威里奇。这一切使我很难过。老头儿闷闷不乐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冲着我,不吭声,只时不时干咳几声。我很想跟他讲和,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终于我对他说:"喂!喂!沙威里奇,算了,咱们来讲和吧!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胡闹,又欺侮了你。我包管以后学聪明点,包管听你的话。好了,别生气了,咱们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生气?我生我自己的气,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咋办?真罪过,我一时糊涂:居然想顺路去看看教堂执事的老婆,跟我这位教亲见见面。哪里晓得,去看教亲,结果闯祸了。岂止闯祸!……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太太呢!他们要是晓得了儿子又喝酒又赌钱,会怎么说呢?"   为了安抚可怜的沙威里奇,我对他发誓,保证以后不征得他的同意就一个子儿也不花。他渐渐放心了,虽然间或还是摇摇头,一个人唠唠叨叨:"一百卢布!来得不容易呀!"   我的目的地快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广袤无垠的、荒凉的草原,其间时时碰到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大地。太阳落山了。暖篷雪橇滑行在一条小道上,更确切地说,那不是路,不过是农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条辙迹罢了。陡然,车夫注视天边,终于摘下帽子,转过脸对我说:   "少爷!要不要调转头往回赶?"   "干吗?"   "天气靠不住,起了点风。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么可怕?"   "你看看那边是什么?"(车夫鞭子指指东方)   "我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边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尽头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山包。车夫解释说,那朵云是暴风雪的先兆。   我听说过本地的暴风雪,知道它一来整辆马车都可以埋掉。沙威里奇赞成车夫的意见,也说不如赶快转回程。但是,我觉得风还不大。我指望趁早赶到下一站,于是吩咐赶快走。   车夫加紧赶马,不过他老是遥望东方。马儿跑得挺欢。这时风渐渐增大。那朵小云变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布满苍穹。下小雪了,突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狂风呼呼,暴风雪来了。一霎时,黑暗的天宇跟纷飞的大雪搅成一团,乾坤一混沌,别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我从车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好似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晓得往哪里走。   路没了,四周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现在急什么?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可毫无办法。那雪下得正紧,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但愿搜寻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天晓得!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好!"我冷冷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啥用?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会不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他少爷从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啰嗦。"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干吗?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离还是新的呀!给别人倒好,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当即拿了试着穿。确实,袄子我都嫌小了,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线缝一道道被他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哭天叫娘。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您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典。"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很快我就忘记了昨夜的风雪,忘记了向导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子汉,他老了,背有点驼,满头长发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忆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重。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可现在,你瞧,他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念起来,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是什么客套?唔!他这么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但是,给老同事写信,不必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么东西?这看起来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尽力表现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太严厉,让他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分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好!好!一切照办。'请允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你……'啊!最后这才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把身分证搁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识时间,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儿你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懒散对青年人没有好处。但是,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这又有什么用?它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道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体现了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他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经常看到我这个多余的角色,这便是他赶忙派我去边防军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将军道别,便动身去那个我将要服役的地方了。   第三章 要塞   我们驻扎在碉堡,   喝的是清水,吃的是面包;   倘若敌人来偷馅饼吃,   我们大摆酒宴,决不告饶,   包管装满霰弹轰它几炮。   士兵之歌   他们是过时的人物啦!少爷! 《绔裤少年》   白山炮台距离奥伦堡四十俄里。一条道路沿着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过去。河水还没有封冻,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皑皑的两岸之间忧郁地汹涌,显得特别黑。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草原。我思绪万端,心境抑郁。驻防军的生活对我很少有吸引力。我尽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龙诺夫上尉该是个什么模样,结果认定他该是个严厉的、脾气大的老头,除了自己的公务,别的啥也不知道,可能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罚我关禁闭,只让我啃面包喝生水。这时,天色暗下来。   我们行车相当快速。   "到要塞还远吗?"我问车夫。   "不远了,"他回答,"瞧!已经望得见了。"   我四下瞭望,想要发现森严的碉堡、塔楼和垛墙。但是,除了圆木头的栅栏围住的大村子以外,别的什么也没看见。路的一边有三四个积雪覆盖一半的干草垛,另一边是歪向一旁的一架风车,几叶树皮车翼懒洋洋地挂在上头。   "要塞在哪儿?"我惊诧地问。   "那不是!"车夫回答,指着一个小村子。说这话的当口,我们驶进了村子。我一看,门口摆了一尊生铁铸成的老炮;街道狭小,弯弯曲曲;房舍低矮,大都盖的干草。我吩咐车夫开到要塞司令那里,一分钟以后,雪橇在一栋木头房子跟前停下,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边是一座木头教堂。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我走进穿堂,推开门进了前厅。一个老弱残兵坐在桌子上,正给油绿军装的袖肘上打一块蓝补丁。我要他去通报说我来了。   "请进吧!少爷!"残废兵回答,"我们的人在家。"我走进一间陈设老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柜;墙上挂了装有镜框的军官证书;证书旁边还点缀了几张版画:"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奥恰可夫",还有"挑选新娘"、"老鼠葬猫"。窗前一位老太太,穿一件棉坎肩,扎一条头巾。她在缠线团,线圈子由一个穿军服的独眼龙老头子伸开两手绷着。   "您有何吩咐,少爷?"她问我,继续她手里的作业。我回答,我是来当差的,按照规矩前来晋谒上尉先生。说话中间,我转向那位独眼老人,以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但老太太打断了我背熟了的官腔。   "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她说,"他到盖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紧,少爷!我就是他老伴。承您关照和看得起,请坐!少爷!"她叫来一个丫头,吩咐她去把军曹叫来。   那个老头翻起一只眼睛好奇地瞅着我。   "斗胆请问,"他说,"您先生是在哪一团服役来着?"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斗胆请问,"他又问,"您先生为何从近卫军调到驻防军?"我回答说,这是上峰的意志。   "由此观之,兴许是做了对于一个近卫军军官来说不相称的事情吧!"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头子一个劲地问。   "得了,别乱嚼舌头了!"上尉夫人对他说,"你看,这个年青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功夫听你唠叨……(手伸直……)而你,我亲爱的!"她转向我说:"调你到我们这荒凉地方,别伤心吧!你不是头一名,也不是末一名。学会忍耐,包你喜爱。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调到这儿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因为他杀了人。天晓得,他怎么犯了那样大的罪!你看他跟一个中尉跑到城外,都带了剑。两个人便拔剑杀将起来。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剑刺过去,一下把中尉杀了,在场的还有两个证人哩!你说该怎么办?并没有生来就会犯罪的坏人哩!"   正在这时,军曹进来,他是个年轻的身材好看的哥萨克。"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咐他说,"给这位军官先生找一套房子,要干净点的。"   "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军曹回答,"把这位先生安排到伊凡·巴列热耶夫家,您看行不行?"   "扯淡!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说,"伊凡·巴列热耶夫家里太挤了。他还是我家教亲哩!并且他不会忘记我们是他的上司。你就领这位军官先生……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领彼得·安德列伊奇上谢明·库佐夫家去。他是个骗子,放马到我菜园子里。得了!马克西梅奇,一切都顺当吗?"   "谢天谢地!一切都平安无事。"哥萨克回答,"只有伍长普拉霍罗夫在澡堂子里跟乌斯季尼娅·涅古琳娜打架,为了争一盆热水。"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对独眼老头说,"请你去调查一下普拉霍罗夫跟乌斯季尼娅的纠纷,看看谁在理,谁有错。但两人都要惩罚一下。得了!马克西梅奇,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马克西梅奇就领你到你的住宅去。"   我告辞。军曹把我带到一家农舍,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尽头。房屋的一半住谢明·库佐夫一家,另一半归我。这原是一间整洁的正房,间隔成两间。沙威里奇便动手收拾。我从小窗前朝外看。眼前是一派愁人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斜对过是几间小茅屋。街上有几只鸡走来走去。一个老太婆,手提一只木盆,正在唤猪,猪猡咿咿呜呜地蠢叫,似乎意在友好地回话。我落到了这步田地,命中注定我要在此度过青春的年华!我很难过,离开小窗,往床上一躺,不想吃晚饭了,懒得听沙威里奇的慰抚。他一个劲地苦劝:"上帝保佑!啥也不吃!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该会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动手穿衣,房门推开,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他个儿不大,脸色黝黑,很不好看,但异常活泼。   "请原谅,"他用法语说,"我不拘常礼径自来拜访您了。昨天我就听说老兄光临。我想终于能见到一个象个人样的人了。我耐不住了,渴望见到您。您在这儿再住一些时候,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我猜到了此人就是因决斗从近卫军除名的那个军官。我跟他立即熟识起来。希瓦卜林为人很不蠢。他的谈吐很尖刻,也有趣。他绘声绘影给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与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注定的这个环境。我开心地笑了。这时,那个昨天在司令的前厅缝补衣服的残废兵进来了,他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之命前来请我去吃午饭。希瓦卜林便自告奋勇陪我同去。   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时候,我们看到小校场上集合了约莫二十来个老弱残兵,扛着长长的弯刀,戴着三角帽。他们排成纵队。队前站着司令。他是个高个子老头,精神抖擞,戴顶小帽,身穿棉布长袍。看见我们来了,他便走过来,对我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又继续指挥去了。我们停住脚看他们操练。但司令请我们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那儿,答应自己随后就到。"这儿,"他补充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非常纯朴和愉快地接待我们。对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识了一样。那个残废兵和巴拉莎在摆桌子。   "我的伊凡·库兹米奇今日干吗操练个没完没了?"上尉夫人说:"巴拉莎!去叫老爷吃饭。哦!玛莎在那儿?"   这时,走进来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圆圆的脸,两颊绯红,淡褐色的头发光洁地直梳到耳根,耳朵通红。乍一看,我并不喜欢她。因为我是抱着成见看她的。希瓦卜林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坏话,把这位上尉的女儿玛莎描绘成一个蠢姑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屋角坐下,动手就做针线活。这时,菜汤端上来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见丈夫还不来,再次派巴拉莎去叫。   "告诉老爷,客在等他,汤要冷了。上帝慈悲,操练的事又跑不掉,往后够他喊叫的。"   上尉很快就来了,由那个独眼龙老头儿陪同。   "这是怎么搞的?"他老伴对他说,"菜早就上了,叫你又不来。"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伊凡·库兹米奇回答,"我公务繁忙,在训练士兵哩!"   "唉,得了!"上尉夫人强嘴说,"训练士兵,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他们学不到怎样当差,你也明知毫无好处。还不如坐在家里祷告上帝,那要好得多了。亲爱的客人们,请吃饭吧!"   我们在桌旁就座。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没有一分钟闭嘴。她向我提出一大堆问题:我父母是谁?他们还健在吗?他们住在那儿?家产有几多?一听到我的父亲有三百个农奴就嘟嚷开了:   "那还了得!"她说,"世上真有阔人呀,少爷!可我们只有一个农奴巴拉莎丫头。谢天谢地!好歹凑合着过下去。只有一件事叫人不放心。玛莎,这个丫头该出嫁了,但有什么嫁妆呢?一把梳子、一把笤帚,还有一枚三戈比的铜板(上帝饶恕我吧!),只够进澡堂子洗个澡。倘若碰了个好人,倒也罢了。不然,只得乖乖地坐着做个老姑娘了。"   我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瞥了一眼,她满脸通红,甚至眼泪也涌出来掉在盘子里了。我不由得可怜她,于是赶忙把话头岔开。   "我听说,"我很不适宜地说,"巴什基尔人要来进攻你们的要塞哩!"   "你听谁说的,少爷?"伊凡·库兹米奇问。   "奥伦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我回答。   "不值一提!"司令说,"我们这儿早就听不到谣言了。巴什基尔人吓破了胆,吉尔吉斯人也受了惩罚。别担心,他们不敢来侵犯。如果胆敢来侵犯,老子就给他们一顿教训,叫他们十年也甭想动一动。"   "而您不害怕吗?"我转过脸对上尉夫人说,"住在要塞里头,要经受这么大的危险!"   "习惯了,我的少爷!"她回答,"二十年前,把我们从团部调来这儿。那个时候,真不得了呀!对那些邪教徒,我怕得要死!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只要一听到他们吆喝,我就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信不信由你,亲爱的!可现在嘛,已经习惯了,要是有人报告我们说,强盗就在要塞附近跑马,那我连身子也不会动一下。"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希瓦卜林郑重其事地插话,"这一点,伊凡·库兹米奇可以作证。""对!!你听我说,"伊凡·库兹米奇说,"老太太并非胆小怕事的妇人。"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呢?"我问,"也跟您一样勇敢吗?"   "玛莎勇敢吗?"她母亲回答,"不!玛莎胆子小。直到现在她还怕放炮。一听到,就浑身打战。两年前,我命名日那天,伊凡·库兹米奇忽然异想天开,要放几下我们的大炮。玛莎,我这宝贝儿,差点给吓死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放那倒霉的大炮了。"   吃完饭我们从餐桌旁站起身。上尉和上尉夫人睡午觉去了。我便上希瓦卜林那儿,跟他消磨一个晚上。 上尉的女儿(二) 第四章 决斗   好吧,请!摆好你的架势,   看我一剑刺穿你的身子。   克尼亚什宁①   ①引自克尼亚什宁的喜剧《怪物》。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在白山炮台过的日子,对我来说不但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还相当愉快。司令一家人待我象亲人一般。这对老夫妻却原来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从士兵的孩子提升为军官的,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纯朴的人,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挥他,这正好符合他那懒散的脾气。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公务当成私事,她指挥整个炮台象是指挥自己小房子那样精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认生。我跟她混熟了。我发觉她是个懂事的、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我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对伊凡·伊格纳季奇,那个独眼龙驻防军中尉也产生了友谊。希瓦卜林曾经无事生非,编派他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似乎关系暧昧,这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但是,希瓦卜林对此却毫无内疚。   我被提升为军官。我的公务不重。在这个神灵庇护的要塞里,没有检阅,没有演习,也没有岗哨。要塞司令心血来潮偶尔也教教士兵。不过,他还是不能够使他们分清楚左边和右边,虽然他们中有不少人为了不犯这个大错,每次转身之前总得在胸口划个十字。希瓦卜林有几本法文书。我借来阅读,这引起我对文学的兴趣。每天早上我阅读,练习搞点翻译,间或还做做诗。午饭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消磨一天剩下的时间。晚上,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时也来司令家坐坐。这位神父太太是个这一带的包打听。我跟亚·伊·希瓦卜林几乎天天见面。可是,他的谈吐越来越使我不愉快。他对司令一家经常不断的嘲笑,特别是针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挖苦话,我听了觉得很不是味。要塞里此外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往来。而我也并不希望有别的往来。   虽然有那些谣言,但巴希基尔人并没有叛乱。我们的要塞周围平安无事。但是,突然爆发的内讧把和平给破坏了。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在弄文学。我的创作经验,在当时还是相当不错的,几年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①还大加赞赏。一天,我写了一首自己颇为得意的歌子。大家都知道,有时作者借口征求意见,实则希望得到别人的赞扬。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拿给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内唯一能评价诗作的人。解释几句以后,我便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并向他朗诵了如下的诗句:   ①苏马罗可夫(1718-1777),俄国诗人。   我要消灭这爱情,   我要强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玛莎!我避之犹恐不及,   冲破情网,心境方能自在清静。   但那双眼睛啊将我盅惑,   时时美目流盼,脉脉含情,   弄得我六神无主,   搅得我永远不得安宁。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玛莎!可怜可怜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运,   我被你俘虏了,如许情深!   "你看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等他赞扬,好似领受必定会赏赐的礼品一样。但是,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宽容俯就之态,断然宣布,我这支歌写得不好。   "为什么?"我问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为,"他回答,"这类诗,只配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①去写,这首诗也使我想起他的艳情诗。"   ①特列佳可夫斯基(1703-1789)俄国诗人,他的诗矫揉造作,晦涩难懂。    他当即从我手里取过笔记本,接着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进行分析,尽情嘲弄,极尽挖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从他手里夺过笔记本,对他说,从今以后,我的作品不再给他看了。对这个威胁,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着瞧吧!"他说,"但愿你恪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渴望别人听他的诗,就象是伊凡·库兹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烧酒一样。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爱情的苦闷的这位玛莎又是谁呢?莫不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吗?"   "跟你不相干!"我皱着眉头回答,"不管这个玛莎是谁。   我不愿听你的高见,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鸣得意的诗人却原来是个谨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着往下说,我却越来越冒火了。"不过,请听我友好的劝告,倘若你想马到成功,那么,我建议你别指望诗歌会起作用。"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请你解释。"   "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要玛莎·米龙诺娃黄昏时候来迁就你,那么,你不必献上什么艳情诗,送她一对耳环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腾了。   "为什么这样看她?"我问,抑制着一腔怒火。   "因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凭个人经验得知她的脾气和习性。"   "你造谣,下流坯!"我气得发狂,叫起来,"你撒谎,真无耻!"   希瓦卜林脸色变了。   "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说,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决斗。"   "随你便,随时奉陪!"我说,心里着实高兴。这时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当即去找伊凡·伊格纳季奇,看见他手拿针线坐在那里。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针线穿磨菇,以备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说道,"欢迎!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何贵干?斗胆请问。"   我三言两语向他解释,说我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特来请他,伊凡·伊格纳季奇作我的决斗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专心听我说话,独眼睁得大大的,盯住我。   "您是说,"他对我说,"您想刺杀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您想要我在场作证,是吗?"   "一点不错。"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想得出!你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吗?没什么大不了!骂一顿不就完了。他骂你,你就骂他!他对准你脸骂,你就对准他耳朵骂,对准别的地方骂也行——然后各自走散,我们再来调解纠纷,不就得了。可你不这么想,硬要去刺杀这个身边的人。斗胆请问,那是好事吗?把他杀死倒也罢了,我对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也没有什么好感。要是他一剑把你刺穿呢?那又象个啥玩意儿?谁吃大亏,斗胆请问?"   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陈辞没有打动我。我坚持自己的打算。   "随你的便!"伊凡·伊格纳季奇说,"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为什么要我去做证人呢?根据哪一条?斗胆请问。打架的事,谁没见过?谢天谢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过仗。那些事我真看厌了。"   我好歹把证人的任务对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纳季奇怎么也弄不明白。   "随你咋办!"他说,"如果要我参与这件事,那我得尽我的职责的本分,去报告伊凡·库兹米奇,说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划反对公家利益的罪行,请司令考虑是否采取必要措施……"   我吓了一跳,请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别报告司令。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说服他。让他发誓以后,我才放心离开他。   象平素一样,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的。我使劲装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气和的样子,以免引起怀疑,省得被啰哩啰嗦地盘问。有的人处在我这种境地,总免不了要吹嘘自己如何镇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认,我没有那种能耐。这一晚我分外情意缠绵和心悸魂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平素更喜欢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便显得格外动人。希瓦卜林也来了。我把他领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告诉了他。   "咱们何必要证人呢?"他对我干巴巴地说,"没有他们,照样干!"   我们约好在要塞边上的干草垛后面决斗,时间是明日早晨六点到七点。我们交谈着,表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纳季奇一时高兴,泄露了天机。   "早该这样啦!"他喜形于色地对我说,"好的争吵不如坏的和平,虽然面子不好看,但确保身体健康。"   "怎么,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赶忙追问。这时她正在屋里摆纸牌卜卦,"我没听清。"   伊凡·伊格纳季奇看到我不满的神色,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诺言,他便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来给他解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是表扬我们讲和了。"   "可你跟谁吵了架,我的少爷?"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闹了一场。"   "干吗?"   "真是小事一桩:为了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为了一首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这样: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写了一首诗,今天他当着我的面唱起来,我便也哼了一首心爱的歌。上尉的女儿呀!   半夜里请别出门游荡!……①   ①诗句引自十八世纪俄国民间文学专家柏拉赫所编的《俄国歌曲集附乐谱》。   我们就吵将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发火了,但他后来也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随他爱唱什么歌。事情就这样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脸,差点气得我发狂。但是除了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机带双敲,至少谁也没有在意。大伙的谈话从歌词扯到诗人。司令指出,文人无行,并且他们都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他劝我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妨碍公务,并且决不会有好下场。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难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别。回到家,我抽出佩剑看了看,试了试它的锋刃,然后躺下睡觉,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点来钟叫醒我。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草垛后等我的对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会发觉我们。"他对我说,"得赶快才行。"   我们脱掉军服,只穿坎肩,拔剑出鞘。正在这时,草垛后面突然冒出伊凡·伊格纳季奇,还有五个老兵。他要我们去见司令。我们只得倒霉地听从。士兵们把我们围了。我们只得跟随伊凡·伊格纳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头,雄赳赳,神气活现。   我们走进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纳季奇打开门,郑重其事地报告:"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迎着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的两位少爷,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象话吗?为了什么?在咱们要塞里居然要杀人!伊凡·库兹米奇!马上把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把你们的剑交出来,交出来!巴拉莎!把这两把剑拿到仓库里去封存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没料到你居然会这样。你怎么不害臊呢?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倒莫管他。他本来就因为杀人罪从近卫军里被赶了出来,他连上帝也不信。可你呢,你也要走这条道吗?"   伊凡·库兹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见,他宣布说:"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出了真理。决斗在军事刑法典里是正式禁止的。"   这时巴拉莎从我们身上把两把剑取下来,送交仓库。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虽然对您非常尊重,"他对上尉夫人冷冷地说,"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审判我们完全是管闲事。把这个案子交给伊凡·库兹米奇去办吧!这是他分内的事。"   "嘿,我的少爷!"司令夫人据理反驳,"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干吗发呆?马上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能不能把他们身上的傻劲驱除,再请盖拉西姆神父做一场宗教惩戒法事,好让他们祈求上帝饶恕,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道怎么决定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色刷白。一场风波逐渐平息。司令夫人气消了,强迫我们亲吻。巴拉莎又把剑交还给我们。从司令那里走出来,我们表面上已经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纳季奇送我们出来。   "您怎么不害臊?"我气愤地对他说,"您已经对我发过誓了,可又向司令去报告。"   "苍天有眼!我没有去报告呀!"他回答,"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口里套出去的。她没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说了这话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单独在一起。   "咱们的这桩公案不能就此了结。"我对他说。   "当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将用你的鲜血来偿付你对我的侮辱。不过,看起来,他们会监视我们。这几天,我们还得装装假才行。再见!"我们装做没事人一样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往常一样,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忙着家务。我们小声交谈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含情脉脉地向我诉说,因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听到你们要用剑厮杀,我真吓呆了。"她说,"男人多古怪啊!为了一句话,为了一句过一个礼拜就会忘记的话,他们就准备大砍大杀,准备牺牲性命、良心和亲人的幸福,那些亲人……不过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您为什么那样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是这么回事……他老是爱嘲笑别人!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真怪,如果他也不喜欢我,我会难过的。   这件事使我很烦恼。"   "您觉得他喜欢您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想,他喜欢我。"   "为什么您那样想?"   "因为他向我求婚来着。"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么时候?"   "去年,您来这儿两个月以前。"   "您拒绝了吗?"   "您是看见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当然是个聪明人,门第也好,又有家产。不过,我想,将来要戴着凤冠,当着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丢人哩!什么福气也甭提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一番话开了我的眼界,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为什么希瓦卜林一个劲地挖苦她,我终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爱慕,因而一心要拆散我们。他说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话,现在我觉得更加卑鄙,那岂止是粗鲁淫秽的嘲笑,而简直是精心炮制的诽谤。渴望惩罚这个胆敢血口喷人的下流坯,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方便的机会。   我没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来写一首哀诗,当我正咬着笔杆寻思韵脚的时候,希瓦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笔,取下佩剑便出去会他。   "干吗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对我说,"现在没有人监视我们。咱们上河边去,那儿谁也不会妨碍我们。"   我们出发了,都不吭声。顺一条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们到了河边,停下来,抽出佩剑。希瓦卜林剑术比我熟练,但我比他气力大,也更勇敢,曾经当过兵的波普勒先生教了我几手击剑术,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有料到我竟然是个如此可怕的敌手。有好久我们两人都不能互相给对方以任何伤害。到后来,我看出,希瓦卜林渐渐不支,我开始勇猛地向他进攻,差点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我转脸一望,但见沙威里奇正顺着山间小路向我跑过来……正在这一瞬间,一剑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觉。   第五章 爱情   唉!姑娘,美丽的姑娘!   你年纪轻轻,姑娘,可别嫁人。   姑娘,问问你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骨肉亲!   姑娘!你要学点儿小聪明,   头脑聪明,有了嫁妆才嫁人。   民歌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好,忘掉我,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差,记住我。   民歌   醒转来以后,我有好一会儿懵懵懂懂,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躺在床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感觉浑身无力。我面前站着沙威里奇,手里拿着一枝蜡烛。还有一个人正轻轻地解开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绷带。我的头脑渐渐清晰了。我记起了决斗并猜到我受伤了。这时,房门咿呀一响。   "什么?他怎么样了?"一声耳语,我听了轻轻颤栗。   "还是老样子,"沙威里奇回答,叹了口气,"还是昏迷不醒,已经是第五天了。"   我想转过头去,但做不到。   "我在哪儿?谁在这儿?"我费劲说出这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床边,向我俯下身子。   "怎么?您觉得怎么样?"她说。   "谢天谢地!"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是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我没有气力再说下去,沉默了。   沙威里奇一声长叹,喜形于色。   "醒转来了!醒转来了!"他连连地说,"上帝大发慈悲!主啊!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真吓死我了!真不容易呀!五天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断他的话。   "别跟他多说话,沙威里奇!"她说,"他还很虚弱哩!"   她走出去,轻轻掩上房门。我心潮起伏。看起来,我是躺在司令家里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时常进来照顾我。我想要问沙威里奇许多话,但老头儿直摇头,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只得颓丧地闭上眼睛,接着便沉沉入睡。   睡醒了,我便叫沙威里奇,他不在,我见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在我眼前。她用天使般的声音向我问候。我不能够表达那会儿激荡我心胸的柔情蜜意。我抓住她的手,拿它紧贴我的腮帮,爱怜的眼泪滴在她手上。玛莎并没有抽开……突然,她用嘴唇碰了碰我的面颊,我感到了火热的、青春的一吻。我顿时浑身火热。   "我亲爱的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对她说,"做我妻子吧!请你给我这个幸福!"   她若有所思。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安静。"她说,抽回了她的手,"您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伤口可能会破裂。千万保重身体,至少为了我。"她说着这话就走开了。留下我独自陶醉在狂喜之中。幸福使我复活了。她将是我的了!她爱我!这个念头充塞于我的每一个毛孔。   打从这以后,我的身体便逐渐康复。团里的一个理发师给我治疗,因为要塞里没有别的医生。谢天谢地,他并没有卖弄聪明。青春和天生的体质加速了我的康复过程。司令一家子为我操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没有离开我一步。不言而喻,碰到第一个机会,我便重提上次没吐完的衷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更加耐心地听我诉说。她没有任何忸怩作态,坦然承认她衷心爱我,并且说,她父母也当然乐意她获得这种幸福。"但是,你得好好想一想,"她补充说,"从你的父母那方面考虑,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我想了想。对母亲的慈爱,我没有半点怀疑。但是,父亲的脾气和思想方式我是知道的。我觉得,我的爱情不大会打动他的心,他将把它看成年轻人的胡闹。我赤诚地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明这一情况,然而,终于决定写一封信给父亲,竭力写得诚挚感人,恳求父母的祝福。我把信拿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她觉得这封信很有说服力,感人至深,毫不怀疑它能奏效,因而她完全信赖青春与爱情,整个儿都陶醉于自己心灵的似水柔情之中去了。   康复之后的头几天我便跟希瓦卜林和解了。伊凡·库兹米奇斥责我决斗,对我说:"唉!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当抓你关禁闭,但你已经受够惩罚了。但亚历克赛却关进粮仓里监押着,他的佩剑由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封存起来。得让他好好反省和忏悔。"我太幸福了,以至不愿记仇。我为希瓦卜林求情,而心地慈祥的司令征得夫人的同意之后,便释放了他。希瓦卜林到了我这儿,他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深表遗憾。他承认,全是他的错,请我忘掉过去的一切。我生来就不爱记仇,真心实意宽恕了他跟我的争吵以及他加给我的伤害。我觉得,他之所以进行诽谤是因为自尊心受损害和求爱被拒绝而感到恼怒的结果。我便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的这位情敌。   不久我便痊愈了,能迁回我的宿舍。我焦急地等候我寄出的信的回音。我不敢抱多大的希望,尽力压制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有对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她丈夫表白,但我相信,我的求婚是不会使他们惊讶的。无论是我还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他们前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们事先就深信他们一定会同意。   终于,一天早上,沙威里奇走进我房间,手里拿了一封信。我接过来,手发抖。看信封上的地址,是我父亲的手迹。这就使我预感到事情有点蹊跷,因为平素给我写信的是母亲,而父亲只在信后附几笔。我久久不敢拆开信封,把那端端正正的手迹仔细端详:"寄奥伦堡省白山炮台。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我儿亲拆。"我力图从字体入手揣摩父亲写这封信时的情绪。终于我拆开信,看了前头几行字我就明白了,事情告吹!信的内容如下:   我儿彼得:   本月十五日收到你的信,你请求我们做父母的给你祝福并同意你跟米龙诺夫之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我不会给你祝福,也不同意你的婚姻,非但如此,我还要好好收拾你!你行为不端,我要把你当成顽童一样进行管教,虽然你已经获得军官的衔头。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证实,你不配腰悬佩剑,此剑赏赐你是为了保卫祖国,并非为了让你跟象你一样的混蛋作决斗之用。我将立即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写信,请求他将你调离白山炮台,发落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此或可驱除你愚妄之念。你母亲得知你决斗并受伤之后,忧伤以至病倒,现已卧病在床。你将有何出息?我只得祷告上帝但求你知错能改,虽然我不敢指望我主如此之大恩大德。   你的父亲安格   读了这封信,我百感交集。父亲严辞训斥,对我毫不留情,伤透了我的心。他谈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屑一顾的口气,我觉得是恶毒的和不公正的。把我调离白山炮台的念头使我恐惧。但最令我痛心的是母亲生病的消息。我恼恨沙威里奇,决斗的事,我断定必然是他告知我父母的。我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我在他面前站住,狠狠地瞪着他,说道:"看来,你害我还嫌不够!我受伤,整整一个月在死亡线上挣扎,都多亏了你呀!现在,你又想害死我母亲!"   沙威里奇吓得有如晴天霹雳。   "做做好事,少爷!"他说,差点儿哭出来,"你怎么这样说呢?你受伤,怪我?上帝看得见,那时我跑过去,恨不得用胸膛掩护你,挡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刺过来的剑。我该死,年老体衰不中用了。可我对你母亲做了什么坏事呢?"   "做了什么坏事?"我回答,"谁叫你写信去告密?难道派你到我身边当坐探吗?"   "我?写信告密?"沙威里奇回答,老泪纵横,"苍天有眼!那么,请你读读老爷写给我的这封信吧!你会看到,我是怎么告密的。"他当即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我读到下列文字:   你这老狗!真不知耻,你违背我严厉的命令,不向我报告我儿子彼得·安得列耶维奇的近况,以致有劳外人向我告知他的胡作非为。你是这般履行自己的职务,遵从主人的意志吗?我要把你这老狗送去牧猪,惩罚你隐瞒真相和放纵少爷之罪。我命令你收此信后马上写信报告我,他的健康状况如何,是否如别人写信告知的那样真正康复,伤口在何部位,是否好好治疗。   沙威里奇在我面前显然是有理的,而我却冤枉了他,用责骂和怀疑对他进行侮辱。我请他原谅,但老头儿伤心透了。   "看我得到了什么好下场,"他连连说,"我为主人效忠,得到了什么好处!又是老狗,又是猪倌,又是使你受伤的罪魁祸首!不对!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莫怪我,全都要怪那杀千刀的法国佬。他教你舞弄铁杵和蹦蹦跳跳,好象使出这一手真能挡住恶棍似的。偏要雇一个法国佬,白花了许多钱!"不过,那个自愿效劳向我父亲报告我的行为的人又是谁呢?看起来,此人并不太希望我好。而伊凡·库兹米奇并不认为报告我的决斗是他分内的职责。我猜不透,感到迷惑。终于我怀疑到了希瓦卜林。他是唯一的可因告密而得利的人,因为告密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我远远调离要塞并从而使我跟司令一家断绝关系。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告诉她一切情况。她在台阶上迎接我。   "您怎么啦?"她一见到我就说,"你一脸刷白!"   "全完了!"我回答,把我父亲的信交给她。也轮到她的脸变色了。读了信,她把信退还给我,手发抖,用颤抖的声音说:"看起来,我命苦……你父母不愿意要我做你家的人。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我们需要什么,上帝比我们更清楚。没有办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一个人将来幸福……"   "那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起来,"你爱我,我准备对付一切。去!咱们一同去跪在你父母亲脚下。他们为人纯朴,不是狠心肠的高傲的人……他们肯给咱们祝福,咱们就结婚……而那边,我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咱们会恳求父亲回心转意的,母亲会站在咱们一边。父亲会原谅我……"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回答,"没有你父母的祝福,我不会嫁给你。没有他们的祝福,你也不会得到幸福。服从上帝的意志吧!你将来找到了未婚妻,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上帝保佑你们,我为你们祝……"她哭了起来,马上走开。我想跟她走进房里去,旋即一想,我也无力控制住自己了,便转身回家。   我坐在房里,陷进了深深的思虑之中,陡然,沙威里奇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看!少爷!"他说,递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你看看,是不是我告密,是不是我想要挑拨你们父子不和。"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张纸:那是沙威里奇给我父亲的回信。全文如下: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的恩主:您的恩谕我收到了,得知您对我这个奴隶生气了。你说我不曾执行您的命令,骂我不知耻。我可不是老狗,而是您忠诚的奴仆,我听从主人的命令,为您效忠,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我没有向您报告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受伤情况,为的是不让你白白地受惊。得知主母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由惊吓而病倒,我要为她的健康祈祷。彼得·安德列伊奇伤口在右肩下的胸部肋骨处,深约一俄寸半。他一直躺在司令家里,是我们把他从河岸边抬到那里去的。医治他的是本地理发师斯捷潘·巴拉蒙诺夫。现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已经完全康复,谢天谢地!提到他除了说好以外,更无别的可以禀告的了。听说上司对他很满意,他在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家里,好象亲生儿子一般。至于他此次发生意外不幸,人有失错,马有失蹄,不必过多责备。您信中说,要派我去牧猪,那也是主子的意志。我为您祈祷。   你的忠诚奴仆:阿尔西普·沙威里耶夫   读着这善良的老人写的信,我好几次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能给父亲写回信。而为了安慰母亲,我觉得沙威里奇的信就足够了。   从此我的情况变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几乎不跟我说话,并竭力避开我。司令的家对我来说已经索然寡味了。我逐渐学会了一个人在家枯坐。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初为此事埋怨我,但见我一个劲闹别扭,也就不再管我了。只是在公务需要时我才跟伊凡·库兹米奇见面。跟希瓦卜林很少见面,也不愿见到他,因为发觉他对我怀有深藏的敌意,这一点更证实了我对他的怀疑。我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我孤独和无所事事,堕进了忧愁疑虑之中。我的爱情之火在孤独之中燃烧,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读书和文学的嗜好没有了,精神萎靡。我真担心会发疯,或者会堕落。但是,突然发生了一连串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的大事,当时给我心灵产生了强烈而良好的冲击。   第六章 普加乔夫叛乱   你们,年轻的弟兄们,听着!   我们,年迈的老头子,就要讲了!   民歌   首先,在叙述我身历其境的稀奇事变以前,我得简略谈一谈1773年底奥伦堡省的情况。   这个幅员辽阔而富足的省份里,居住着许多半开化的民族,不久前才归顺俄罗斯皇帝陛下。他们经常反叛,不惯于法治和安居乐业,天性反复无常和残忍——这一切使得政府必须不断进行监视,强迫他们归化。险要之处筑起了要塞,要塞里屯军的大都是哥萨克,他们多年来是占住雅伊克河两岸的居民。雅伊克哥萨克虽则负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职责,但是,从某个时候以来,他们自己反倒变成了不安分和危险的居民。1772年在他们的主要城镇里就发生过一场暴乱。事件的起因是特劳宾贝格少将意欲使部下服从命令而采用过严的措施。其结果是特劳宾贝格本人惨遭杀害,哥萨克擅自改变行政机构,最后只得靠霰弹和严刑才算把叛乱镇压下去。   这件事发生在我到白山炮台之前不久。现在一切平安无事了,或似乎是那个样子。上司过分轻信了狡猾的闹事者的忏悔,他们实则暗中怀恨在心,只等时机一到,又要作乱。   回过头,让我再来说我的故事。   一天晚上(那是1773年10月初),我独自坐在家里,倾听着呼啸的秋风,透过小窗,观看天上奔云逐月。有人奉司令之命来叫我。我当即去了。在司令那儿,我见到了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纳季奇和哥萨克军曹。房间里没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也没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司令向我问好,显出担心的样子。他关上门,叫大家坐下,只除开那个站在门边的军曹。他从兜里拿出一纸公文,对我们说:"军官先生们!有个机要情报,请听将军的命令。"他戴上眼镜,读道:   白山炮台司令米龙诺夫上尉:   绝密   兹有顿河哥萨克兼分离派教徒名叶米里扬·普加乔夫者,越狱潜逃,竟狗胆包天,僭窃先帝彼得三世之名,纠集一伙暴徒,于雅伊克河西岸各村发动叛乱,业已攻占并破坏要塞数处,到处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实犯滔天大罪。为此,特命令您上尉先生,于获悉此件后,着即采取必要措施防范该叛匪与僭逆,倘该贼胆敢进攻上尉所辖之要塞,则应奋力全歼之。切切此令。   "采取必要措施!"司令说,摘下眼镜,将文件折叠好,"你听我说,谈何容易?那匪徒,看起来人多势众。而咱们总共才一百三十个人,当然不算哥萨克,他们是靠不住的——这话不是指你,马克西梅奇!(军曹冷冷一笑)。不过,没有别的法子了,军官先生们!你们要严阵以待,加派岗哨,夜晚巡逻。敌人进犯,我们就关紧塞门,还要把兵带出去交战。马克西梅奇!你要对哥萨克们严加监视。那门大炮要检查一下,好好擦干净。要绝对保密,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切不可让要塞里任何人事先知道。"   下了这几道命令以后,伊凡·库兹米奇就让我们走了。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一边谈论刚才听到的消息。   "你想,这件事会怎么收场?"我问他。   "天晓得!"他回答,"走着瞧吧!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接着便漫不经心地打口哨吹起法国小调来了。   虽然我们尽力防止泄露机密,但是关于普加乔夫的出现的消息还是在要塞里传开了。伊凡·库兹米奇虽则非常尊重自己的老伴,但无论如何不会向她泄露军机。收到将军的手令以后,他想了个非常巧妙的办法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打发走,说是盖拉西姆神父似乎从奥伦堡得到了惊人的消息,那是极其秘密的。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当即准备去神父太太家串门,伊凡·库兹米奇又建议她把玛莎也带去,免得她一个人在家寂寞。   这样,伊凡·库兹米奇便成了家里全权的主宰,他立刻召集我们,把巴拉莎锁进堆房里,以防她偷听。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没有从神父太太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扫兴回家。她又得知她不在家里的时候,伊凡·库兹米奇召开过会议,而巴拉莎竟被关闭起来。她猜到了她被丈夫骗了,于是便立即对他进行审问。然而,伊凡·库兹米奇对这一着早有准备。他毫不慌张,对穷根究底的老伴的审问对答如流,理直气壮:   "你听我说,老妈妈!娘们想用麦稭烧炉子,那还了得!得小心火烛呀!我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禁止用麦稭烧炉子,只准用劈柴和枯树枝。"   "那么,干吗把巴拉莎锁起来?"司令夫人问,"干吗让可怜的丫头在堆房里一直坐到我们回来呢?"   对这个问题,伊凡·库兹米奇事先没有准备。他愣住了,于是嘀里嘟噜,辞不达意地搪塞过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出了她老伴做假露了马脚。但她知道,什么也休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于是,不再多问,转而闲话腌王瓜去了,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腌制的王瓜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通夜不能合眼,怎么也猜不透:老头子脑瓜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呢?   第二天她做完祷告回来,看见伊凡·伊格纳季奇从大炮里清出一堆抹布、小石子、木屑、肉骨头以及孩子们塞进去的各种玩意儿。   "做这些打仗的准备究竟要干什么呢?"上尉夫人心下琢磨,"是不是防备吉尔吉斯人前来攻打呢?不过,伊凡·库兹米奇连这样的区区小事难道也要瞒着我吗?"她叫来伊凡·伊格纳季奇,决意要从他嘴里探出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正折磨她这位老太太好奇的心。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先闲话家常,好似开始审判的法官先问几个不相干的问题,借以分散被告的注意力。然后,沉默一会儿,她便深深叹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的上帝呀!你瞧,这是什么新闻!会有什么结果呢?"   "唉,老妈妈!"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上帝保佑!我们的兵力充足,火药很多,大炮已经擦好。或许能打退普加乔夫的进攻。坏蛋得逞,上帝不准!"   "这个普加乔夫是个什么人?"上尉夫人问。   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立刻不吭声了。但是,为时已晚。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强迫他和盘托出,向他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恪守誓言,没有向任何人走漏一点风声,只除了神父太太一个人而外,这也是不得已,因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   不久,大家就纷纷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司令派遣军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探。过了两天,军曹回来报告,说是他看到离本要塞六十俄里的草原上有无数篝火,问巴什基尔人,说是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正在开过来。此外,他提供不出确切的情报,因为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塞内的哥萨克中间,看得出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们聚集街头巷尾,窃窃私议,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就立即散开。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们中间。有个皈依正教的卡尔美克人名叫尤莱的来见司令,报告了一个重要的机密。尤莱告发,那个军曹的情报是假的。那狡猾的哥萨克回要塞以后,对他的同伙说,他曾到过暴徒那里,见到了他们的头头,那头头让他吻了自己的手,跟他谈了好久。司令马上把军曹关起来,让尤莱顶替他的位子。哥萨克们听到这个消息,公然表示不满。他们大声口吐怨言,而奉命执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他们说道:"看你有好下场!驻防军耗子!"司令想当天就提审犯人,但军曹从禁闭室逃跑了,显然他的伙伴帮助了他。   新的情况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个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尔人。司令想趁此机会再次召集军官开会,因而又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支使开去。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过分直心眼的人,脑子拐不过弯来,他除了上次使用过的办法以外,想不出别的花招。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他干咳两声,开口说道,"盖拉西姆神父据说从城里收到了……"   "别瞎扯!伊凡·库兹米奇!"上尉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当然又是想召开会议,又想把我使开,好让你们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情。可这次要骗我,办不到!"   伊凡·库兹米奇目瞪口呆。   "嗯,老妈妈!"他说,"既然你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留下来也得。我们当着你的面讨论也无妨。"   "好!这才象话。老爷子!"她回答,"要耍滑头,你可不是那号人。好了!去叫军官们吧!"   我们又聚集了。伊凡·库兹米奇当着夫人的面向我们朗读了普加乔夫的告示。这告示是由一个文理不通的哥萨克执笔写的。匪首宣称他要立即进攻我们要塞,号召哥萨克和士兵加入他们一伙,劝告长官不要抵抗,否则格杀勿论。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气魄,因此,对于老百姓的头脑一定会产生可怕的影响。   "真是个骗子!"司令夫人说,"他竟胆敢指示我们!要我们开门欢迎他,把军旗放在他脚下!嘿,这狗养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们从军四十年了?多谢上帝!我们什么事情都见过了。难道真有屈从叛贼的司令官吗?"   "当然不会有,"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不过听说,那强盗已经攻占了好些要塞了。"   "看起来,他倒是人多势众。"希瓦卜林说。   "让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他有什么真正的力量。"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仓库的钥匙给我。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上来,吩咐尤莱拿根皮鞭来。"   "且慢!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说,站起来,"让我把玛莎送到别的地方去。不然,一听到喊叫,她会吓坏了。老实说,我也讨厌拷打。你们干你们的事吧!"   逼供讯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惯例,已经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讯的圣旨长期不发生作用。大家都认为,罪犯的口供理应是犯罪最有力的证辞——这种想法不但毫无根据,甚至反而跟健全的司法观念完全抵触,因为,如果被告否认他有罪,这不能证明他无罪;那么,如果被告承认他有罪,同样也更不能证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还偶尔听到一些老法官对野蛮习惯的取消表示遗憾。即算到了现在,对刑讯的必要性,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也都毫不怀疑。因此,司令的命令没有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惊讶和激动。伊凡·伊格纳季奇去带那个锁在仓库里的巴什基尔人去了(仓库的钥匙归上尉夫人保管),过了几分钟,犯人已被带进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带进来。   巴什基尔人跨过门槛,费了一把劲(因为他带了脚镣),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门边站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个寒噤。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了。他大约七十来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脑袋剃得精光,没有胡须,零星长了几根灰毛。他个儿矮小,精瘦,驼背,但两只小眼睛活象两团火。   "嘿嘿!"司令说,根据他吓人的特征认出了他便是1741年暴动受刑者中间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老狼,从前落进过我们的陷阱。看起来,你造反不止一次了,难怪你的狗头刨得这么光。来!挨近一点,从实招来,是谁派你来的?"   巴什基尔老人不吭声,抬眼望着司令,好象根本听不懂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做声?"伊凡·库兹米奇接着说,"兴许你别尔米斯①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问他,是谁派他到要塞里来的?"   尤莱用鞑靼话翻译了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巴什基尔人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雅克西②!"司令说,"在我这儿不怕你不招。弟兄们!剥掉他鬼样的条纹袍子,抽他的脊梁。尤莱,使劲揍!"   ①鞑靼话:完全。   ②鞑靼话:好。    两个老兵动手给他剥衣。那苦人儿的脸上现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观望,象是一只被顽童们捉住的小野兽。一个老兵抓住他两只手把他驮起来,尤莱就挥动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这时,巴什基尔人呻吟起来,求饶的声音微弱,摇摇头,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里头打战。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时代,而现在我又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圣朝,我不能不为文明的进步和人类友爱的原则的传布而惊讶。年青人!如果我这本笔记落到了你们的手里,那么,请记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渊源于移风易俗而无需任何暴力震动。   大家都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来,从他口里是挤不出什么名堂了。尤莱!把这个巴什基尔人押回仓库里去吧!   军官先生们!咱们还得来讨论讨论。"   我们便开始讨论当前的形势。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突然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样子慌慌张张。   "你怎么啦?"惶惑的司令问她。   "先生们,糟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台今日上午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的长工从那里来。他亲眼看见要塞是怎样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体军官通通被绞死。   全体士兵成了俘虏。眼看强盗就要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下湖炮台司令是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我认识他。两个月前他携带年轻的妻子离开奥伦堡路过此地,到过伊凡·库兹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离我们的要塞约二十五俄里。我们随时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袭击。一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我不禁心悸胆寒。   "伊凡·库兹米奇!请听我说一句话,"我对司令说,"誓死保卫要塞本是我们的天职,这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妇女们的安全。请把她们护送到奥伦堡去,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时打不到的比较远、比较安全的要塞里去。"   伊凡·库兹米奇转向他老伴对她说:   "你听我说,老妈妈!说真的,是不是先把你们送远一点,等到我们把叛匪收拾了,你们再回来,好吗?"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哪里有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点靠不住?谢天谢地!咱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都见过了。兴许也能躲过普加乔夫!"   "也好,老妈妈!"伊凡·库兹米奇说,"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来也成。不过,我们拿了玛莎怎么办?如果叛匪我们对付得了,或者救兵赶到,那当然好。唉!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语塞了,样子非常惶恐。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说,他看出,他的话可能平生第一回起了作用,"玛莎留在这儿不行。得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够的兵力和大炮,城墙又是石头造的。我也劝你跟她一道去。你虽则是个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够呛的!"   "好了!"司令夫人说,"就这么办吧!把玛莎送去。可我,你做梦也别想我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乡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说,"好!别耽误了。马上去打点玛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发。我派人护送,虽然人手已经不够了。   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一听到下湖炮台沦陷的消息,她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担心她会病倒。我主上帝呀!我们居然落到这步田地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忙去打点女儿起程的事。我们在司令那儿继续讨论。但我已不再介入,也听不进去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晚餐时出来了,一脸惨白,两眼哭红。我们默默地吃饭,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别以后,我们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记带佩剑,以便回转身去取。我料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那儿。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门边迎接我,把佩剑交给我手里。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泪汪汪对我说,"他们要送我到奥伦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许上帝开恩,会让我们再见面的。万一不能……"说到这儿,她失声痛哭起来。我拥抱了她。"别了,亲爱的!"我说,"别了!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我最后的思虑和最后的祈祷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玛莎痛哭,贴紧我胸膛。   我热烈地亲吻她,然后急忙冲出房间。 上尉的女儿(三)   第七章 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俺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当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俺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唉!他既没有挣得一房家私,   也没有讨得快活日子过,   又没有赢得高等的官爵,   更没有捞得美名儿半个。   只落得,两根高矗的柱头,   只落得,一根打横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丝套索。   民歌   那天晚上我没睡,衣服也没脱。我打算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门口,因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打从那儿经过。我想跟她作最后一次道别。我感到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跟不久前的灰心丧气相比,这时的心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心存不甚分明然而又热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险临头而心焦,满腔充塞着崇高的荣誉感——这一切跟离愁别恨融合成一体了。一夜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我正要出门,这时房门打开,一名军士走进房向我报告:我们的那些哥萨克昨晚擅自撤离了要塞,把尤莱也劫持而去,而此刻,在要塞附近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骑马的人在巡行。我马上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不成了,这使我心惊肉跳。我匆匆给了军士几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儿。   已经天亮了。我沿街飞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住。   "上哪儿去?"伊凡·伊格纳季奇追上我说,"伊凡·库兹米奇在城墙上,派我来叫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没走成。"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去奥伦堡的路被切断了。要塞被围。不好了!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上了城墙,那是天然形成的高地,再用木栅栏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儿。驻防军持枪肃立。昨夜已经把大炮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无几的队伍面前走来走去。逼在眉睫的危险使这位老军人异常振奋。草原上,离要塞不远,有二十来个人骑在马上。看来他们是哥萨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凭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识别他们。司令巡视一遍队伍,对士兵训话:"弟兄们!今天,我们要誓死保卫女皇陛下,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不愧是英勇无畏和赤胆忠心的好汉!"士兵们高声回答,表示效忠。希瓦卜林站在我身边,专注地盯着敌方。在草原上逡巡不前的那些骑马的人,看到要塞里有了动静便集中到一处,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点燃引线放了一炮。炮弹咝咝叫,飞过他们的头顶,一个也没打着。那些骑马的纷纷散开,立刻奔逃,不见了。草原变成空空荡荡的。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了,身边带了玛莎,因为她不愿离开妈妈。   "怎么样了?"司令夫人说,"仗打得怎样?敌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顺利。怎么样,玛莎?你怕不怕?"   "不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一个人在家里更可怕。"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一笑。我紧紧握住我的剑柄,想起这口剑是昨晚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似乎它理应是为保卫心爱的姑娘而为我所用。我的心激奋起来。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骑士。我渴望证明自己是无愧于她所信赖的人,因而迫不及待地等候紧要关头。   这时,距离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后面又冒出了一群新的骑马的人,接着,草原上人马如潮,汹涌过来,都带着戈矛弓箭。他们中间有个骑白马穿红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乔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围着他。接着,显然是奉他的命令,有四个人全速骑马奔驰到要塞跟前。我们认出了他们是我们这边的叛徒,其中有一个拿了一张纸举在头上,另一个的矛尖上挑着尤莱的头,晃了一下,人头便扔过栅栏。那可怜的卡尔美克人的头正好落在司令的脚下。叛徒们大叫:   "别开枪!都出来,到皇上这边来。"   "看老子揍你!"伊凡·库兹米奇大叫,"弟兄们!开枪!"我们的士兵们放了一排枪。那个手拿书信的哥萨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马。其他三人跃马后撤。我看了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被尤莱的血淋淋的头吓破了胆,又被枪声震聋,好似已经失去了知觉。司令把军士叫到跟前,命令他从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里取来那张纸。军士出塞到了野外,牵回了那个被打死的人骑的那匹马。他把一封信交给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默读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这时,叛匪们显然准备进攻了。立刻,子弹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有几支箭射进我们身边的土地里和木栅栏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里没有女人干的事。把玛莎带走吧!你看,这姑娘已经半死不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了枪弹的呼啸早已愕然无语,她遥望草原,那儿显然有大批人马,来势汹汹。然后她转向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死生有命。给玛莎祝福吧!玛莎,到爸爸这儿来!"   玛莎一脸惨白,周身打抖,走到伊凡·库兹米奇跟前,跪下去,叩头着地。老司令给她划了三次十字,然后搀她起来,吻了她,用梗塞的嗓音对她说:"好,玛莎!祝你幸福。祷告上帝吧!他不会遗弃你的。如果你找到了一个好人,上帝赐你恩爱和睦。要象我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生活。好,别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快带她走。"(玛莎扑过去抱住他脖子,号啕痛哭。)   "让我们也来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说,"别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原谅我吧!""别了,别了,老妈妈!"司令说,拥抱他的老伴,"好,够了,去吧!回家去吧!如果还来得及,就给玛莎穿上长马甲。"   司令夫人带着女儿走了。我目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回过脸向我点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转过身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敌人身上去了。叛匪们骑马聚拢成一团,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全都下马。"现在,咱们要稳住,"司令说,"他们要进攻了……"正在这时,爆发了一阵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向要塞跑过来。我们的大炮装上了霰弹。司令让他们跑到最近的距离,突然放一炮。霰弹正落进人群的中央。叛匪们向两边散开,后退。那个首领一人留在前头……他挥舞军刀,似乎热烈地给他们打气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止片刻,接着又重新爆发。"听着!弟兄们!"司令说,"打开大门,击鼓!弟兄们!前进,冲呀!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墙外面。但吓破了胆的驻防军士兵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干吗站着?"伊凡·库兹米奇大叫,"死就死!要象个军人样子!"这一瞬间叛匪们冲上来了,攻进了要塞。鼓声停了。士兵们扔下了枪。我被冲撞,一个趔趄,但我挺起来,又被叛匪们拥挤着一同进了要塞。司令头部受伤,被一群暴徒团团围住。他们要他交出钥匙。我要冲过去给他帮忙,但几个蛮悍的哥萨克逮住了我,拿根带子将我捆绑,说道:"回头够你受的,胆敢反抗皇上!"我们被沿街拖着走。居民纷纷从屋里出来,手捧面包和盐。教堂里敲起了钟。突然,人群中大喊大叫。皇帝在广场上等着带俘虏并接受大家的宣誓。人民涌向广场。我们也被驱赶到那里去。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阶上的一把圈椅里。他身穿镶金边的火红哥萨克长袍。金穗貂皮高帽压齐他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个人,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哥萨克头目们围着他。盖拉西姆神父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站在台阶上,手拿一个十字架,看样子,他在为即将处决的人默默地向首领求情。广场上很快竖起了绞架。当我们走近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轰开群众,押着我们来到普加乔夫跟前。钟声停了,一片死样的寂静。   "谁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问。   从人群中走出来我们的军曹,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威严地望着老头,对他说:"你怎么胆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伤而气力不支的司令,搜罗浑身的最后力量坚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冒充的,你是贼!你听见没有?"   普加乔夫阴沉地皱紧眉头,手里的白手绢一挥。几个哥萨克抓住年迈的上尉,把他往绞架那边拖过去。绞架的横梁上骑着一个残疾的巴什基尔人,就是昨晚我们审讯的那一个。他手里拿着绞索。过了一分钟,我看到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吊在半空中了。这时又把伊凡·伊格纳季奇押到普加乔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乔夫对他说,"向皇上彼得·费多洛维奇①宣誓效忠!"   ①即彼得三世。普加乔夫冒充这个已死的沙皇。   "你不是我们的皇上,"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重复上尉刚才说的话,"你这条汉子,是贼,是冒充的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挂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轮到我了。我大胆地望着普加乔夫,准备把我的两位慷慨就义的同伴的话重说一遍。这当口,令我出乎意外地惊诧,在叛徒的头目中间,我突然发现了希瓦卜林。他头发剃成一个圈,身穿哥萨克长袍。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凑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吊死他!"普加乔夫说,对我看也不看一眼。绞索套上了我脖子。我默默念着祷告,衷心向上帝忏悔我的一切罪孽,祈求上帝拯救我所有心爱的人。我被拖到了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刽子手对我连连念叨着,很可能他们是真心实意给我打气壮胆。陡然,听到一声喊叫:"住手!该死的!等一等!……"刽子手停住了。我一看:沙威里奇匍匐在普加乔夫脚下。"亲爱的父王!"我那可怜的管教人说,"吊死少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放了他吧!救了他,会给你一笔赎金的。如果为了杀一儆百,那么,你就命令把我这个老头子吊死算了!"普加乔夫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解掉绞索,放开了我。"我们的父王饶恕你了。"他们对我说。这会儿,我不能够说,我为自己得救了而高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为得救了而失望。当时我的感情过分混乱。我又被带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们按着我下跪。普加乔夫伸出他青筋鼓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围的人对我说。可是,我宁愿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不愿遭受这下贱的屈辱。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轻轻对我说,站在我背后,碰碰我。"别犟!那又算啥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个坏……(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动也不动。普加乔夫放下手,冷笑一声,说道:"看起来,他少爷快活得糊涂了。搀起他来吧!"我被扶起来,听我自由行动。我便开始观看这出可怕的喜剧继续表演。   居民开始宣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后向冒充的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也站在那儿。连里的裁缝用他的钝剪刀给他们剪掉发辫。他们抖掉碎头发,走上前吻普加乔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们,收留他们入伙。这些事一共做了大约三个小时。终于普加乔夫从围椅里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头目们前呼后拥。给他牵来了一匹安上了富丽的鞍鞯的白马。两名哥萨克搀扶他上了马。他向盖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饭。这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几个强盗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拖到台阶上,她披头散发,一身剥得精光。有个暴徒已经把她的马甲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几个抬的抬箱子,拿的拿棉被,还有衣服、碗盏以及一切日用杂物都被劫走。"各位老总!"可怜的老太太喊道,"让我灵魂安息吧!亲爱的老爷子!领我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忽然她抬头一望,只见她老伴已经吊在半空。"吸血鬼!"她狂怒地大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他!我的亲人,伊凡·库兹米奇!你这个勇敢的士兵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枪弹也没有伤你,你没有在光荣的搏斗中牺牲,却惨死在逃犯手里!""别让这老妖婆再叫了!"普加乔夫说。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刀砍在她头上。她倒在台阶上,死了。普加乔夫骑马走了,民众跟着他涌过去。 第八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要坏。 谚语   广场空了。我还站在老地方,不能把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一连串如此恐怖的印象把我的脑子搅得一蹋糊涂了。   最使我焦虑的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情况不明。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躲起来没有?藏身之处可靠吗?……我忧心忡忡,走进了司令的屋子里……里头一扫光。椅子、桌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烂,瓷器被打得粉碎,细软被抢劫一空。我爬上了通她闺房的小楼梯。平生第一遭走进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看到她的床已经被强盗们翻得乱七八糟。大柜打破了,里头的东西被掏空。一盏神灯还在空空的神龛前燃着。窗框之间挂一面镜子,尚完好无缺……这间朴素的处女的深闺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设想她已经落入强盗的魔掌……我的心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声呼唤我心上的姑娘的名字……这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从大柜后面走出巴拉莎,一脸惨白,浑身颤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惊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这步田地,真吓死人啦!"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哪里去了?"我着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巴拉莎回答,"她躲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恐怖地叫了起来,"天呀!普加乔夫正在那儿……"   我冲出房间,转眼到了街上,慌忙朝神父家飞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那边传来吆喝声、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跟他的同伙正在饮酒作乐。巴拉莎尾随着我也跑来了。我打发她悄悄地请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出来一下。过了一分钟,神父太太就到了门厅里我的跟前,手里捧一只空酒壶。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儿?"我问她,心头说不出地忐忑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奇!险些惨遭毒手呀!真得感谢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强盗头子刚好坐下吃饭,突然,我那可怜的姑娘醒了,哼了起来。我吓呆了。他听到了,就问:'是谁在叹气,老太太?'我对那贼深深一鞠躬,说:'是我侄女,皇上!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已经两个礼拜了。''你侄女年轻吗''年轻。皇上''让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我的心要跳到口里来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请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够起床走出来拜见陛下。''那不要紧。老太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隔板后头,那该死的!他掀开帐子,老鹞子一样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总算没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去殉难了。幸好她——我那好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万能的主呀!我们竟等到了这样的一天!还有什么可说!伊凡·库兹米奇真可怜!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还有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他,又为了什么?……为什么又饶了您呢?你看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又怎样了?他把头发也剃成个圆圈,此刻正在我家里跟他们一道饮酒作乐哩!他会投机,没有别的可说了!当我说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么着,他瞪了我一眼,好象给我心上扎了一刀。话说回头,他没有出卖她,真得要谢谢他呀!"这时传来了客人们酗酒的喊叫声和盖拉西姆神父的召唤。客人叫添酒,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周旋。"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对我说,"现在我顾不上您了。那伙强盗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兴许天无绝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处。走过广场时,我看见几个巴什基尔人在绞架下边忙碌,他们正从吊死的人脚上脱靴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因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正在打劫军官的住宅。到处传来醉醺醺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沙威里奇在门口等我。   "谢天谢地!"他见到我便叫了起来,"我想,莫不是强盗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咱们的东西全抢光了,这伙不要脸的家伙!衣裳、床单、瓷器、零用家什,一点也不剩了。真糟呀!谢天谢地,好在把你放了!可是,少爷!你认出了那个头头吗?"   "没有,没认出。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了,少爷?你忘了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那个酒鬼了吗?那件兔皮袄子还是崭新的。那老滑头穿在身上,连线缝都绷裂了!"   我吃惊了。的确,普加乔夫很象我那位向导。我断定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这才明白了刚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际遇实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惊愕: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袄子,居然从绞架下救了我一条命;而在客栈里游荡的一名酒鬼却能围攻要塞并震撼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东西吗?"沙威里奇问,不改变他的老习惯,"家里啥也没有了。让我去找找看,给你弄点什么来。"   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开动脑筋进行思考。我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被叛匪占领的要塞里,或者追随他们一伙,那是使一个军人丢脸的事。我的天职要求我立即到在此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能极效祖国的地方去……不过,爱情却强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边做她的守护人和卫士。虽然,我预感到形势无疑很快会有变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又不禁浑身颤慄起来。   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来通知我:"伟大的皇帝要接见你。""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人!从一切迹象看,他可真是个大人物呀!午饭吃下去两只红烧猪崽。在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热得塔拉斯·库罗奇金受不住了,把桦树枝笤帚①交给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用冷水浇头才算没有晕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他胸口上现出了皇上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鹰,有五戈比铜钱那么大,而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反驳这个哥萨克的议论,我以为没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我事先想象着跟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竭力揣摩,这次见面将怎样收场。读者不难设想,我的心情是不会完全平静的。   ①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抽身去污。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体,黑不溜秋,显得阴森恐怖。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还抛在台阶上。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我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出现了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好桌布,摆满酒壶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目。   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他们中间没有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向你致敬!   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挤紧了点儿,给我匀出个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一位身材匀称、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给我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这杯酒我碰也没碰一下。我怀着好奇心观察纠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靠在桌面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拳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之为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称他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奉承。他们纵谈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都吹嘘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于随便反驳普加乔夫。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够大胆的,然而差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开口说,"睡觉以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①,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的嗓门唱起慷慨悲凉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跟着他合唱:   ①名费多尔,普加乔夫军中炮兵首领。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清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这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农民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盘托出,说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刀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张绷紧的强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说:   干得好!你这农民的儿子,真行!   你大胆做强盗,也大胆回答我的审问。   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包天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当中的一根打横。   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印象,我真难以叙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整齐,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震撼着我。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   我想再跟你谈谈。"我跟他便面对面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盯往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显出狡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吓破了胆,是吗?老实承认吧!我想,那个时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那么大了①。如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阁下恐怕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家伙。得了,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吗?(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可一世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好事,当我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劳,我这就饶了你。你日后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   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①俄国谚语,意为"魂不附体"。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了眉头,"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截了当!"   我慌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办不到:我以为那是丧失气节。可是,当面叫他骗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怒火初升之际,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之举了。我迟疑着。普加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责任感战胜了我人类的弱点(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我对你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皇帝吗?你是个精明人:一眼就会看出来,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说出你的看法。"   "天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不论你是谁,你在开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么,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是吗?"他说,"那好吧!敢作敢为,就能成气候,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古时候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①不是也做了皇帝吗?我是什么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要离开我。别的事,你甭管!谁当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为我效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当元帅。干不干?"   ①此人于1604年冒充已死的皇子季米特里起兵作乱,实为波兰贵族的傀儡。他曾占领莫斯科,做了短时的沙皇,后被推翻,身败名裂。   "不!"我断然回答,"我是个接近朝廷的贵族,我向女皇宣过誓。我不能为你效忠。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请放我回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么,你能不能答应至少不反对我?"   "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对你,我只得去,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自己就是首长,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从吗?当需要我效力的时候,我偏偏不去,那象话吗?我这个脑袋瓜操在你手里:你放了我,我就感谢你;你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向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开诚相见,令普加乔夫吃惊了。"就这么办吧!"他说,给我肩头上击了一巴掌。"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东西南北由你去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明日请来跟我告别一声,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该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静,十分寒冷。星月皎洁,照彻了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里还有灯火,传来迟归的醉鬼的吆喝声。我抬头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叶窗和大门已经关上。看来,那房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听到我获得了自由的消息,他真快活得无法形容。"多谢你呀!我的上帝!"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划十字。"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要塞,眼睛望到哪儿咱们就到那儿去。我给你弄了点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爷!吃了去睡,象钻进基督的怀里一样,一觉睡到大天光。"   我听了他的话,狼吞虎咽般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疲惫不堪。 第九章 别离   结识了你,姑娘呀!   我心头甜如蜜;   一朝分手,象告别灵魂一样,   我心头多惨凄。   赫拉斯可夫①   ①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诗《别离》。   一黑早,鼓声冬冬,将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经聚拢了普加乔夫的队伍,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日处决的人。哥萨克骑在马上,士兵扛着长枪。旌旗迎风招展。几尊大炮已经放在炮架上,其中我还认出了我们的那一尊。全体居民已经聚集到了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阶下,一个哥萨克牵来一匹吉尔吉斯种的白色骏马。我眼睛四下里搜寻司令夫人的尸首。发现她稍稍移到一旁,盖了蒲包。终于,普加乔夫在门口出现了。群众摘下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向大家致意。一个头目交给他一个装满铜币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欢呼着冲上前去捡,这一来,难免有人受伤。普加乔夫的主要同党前呼后拥,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锋,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够领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装出刻骨仇恨与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在人群里发现了我,向我点点头,把我叫了过去。"你听着,"他对我说,"你就立刻到奥伦堡去吧!代表我向省长和全体将军宣布,要他们一个礼拜以后来迎接我。你要劝告他们,叫他们俯首贴耳,怀着赤子之心来欢迎我。不然,他们就休想逃脱严刑峻法。好吧,阁下!祝你一路顺风。"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群众,指着希瓦卜林,说道:"孩子们!他就是你们新的长官。一切都要服从他,他要保卫你们,保卫这座炮台,对我负责。"听了这几句话,我吓坏了。希瓦卜林当上了要塞的长官,那么,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势必落进他的魔掌!天呀!她将怎么办?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给他牵来了马。不等哥萨克来搀扶,他就利索地纵身上马。   这当口,人群里突然钻出来我那沙威里奇,但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上一张纸。我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普加乔夫傲慢地问道。   "请读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拿了那张纸看了半晌,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怎么写得这么潦草,"他终于说,"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书记长在哪儿?"   一个身穿军士制服的小伙子机灵地跑到普加乔夫跟前。"大声念一念!"冒充的皇帝说,给他那张纸。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给普加乔夫申诉什么事情。书记长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如下文字:   两件袍子,一件细棉布的,一件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说,锁紧眉头。   "请让他念下去。"沙威里奇从容回答。   书记长再往下读:   细呢绿色军服一件,值七卢布。   白呢裤一条,值五卢布。   带扣袖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二件,值十卢布。   一套茶具外带食品盒子,值两个半卢布……   "胡说八道!"普加乔夫打断他的话,"食品盒子和带扣袖的裤子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声,开口解释。   "老爷子!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单,被那些恶棍抢劫……"   "谁是恶棍?"普加乔夫狠狠地问道。   "我错了,说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恶棍倒不是恶棍,是你的弟兄们,连摸带扒弄走了。请别生气:人有失错,马有失蹄嘛!请让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读下去:   印花布被单一床,塔夫绸被面一床,值四卢布。   大红绒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卢布。   此外,还有在客栈奉送给大王的兔皮袄子一件,值四卢布。   "搞什么鬼名堂!"普加乔夫怒吼一声,眼光咄咄逼人。   说实话,我真为我这可怜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还想狡辩,但普加乔夫喝住了他:"你怎么胆敢跟我纠缠这等小事?"他吼起来,从书记长手里一把夺过那张纸,对准沙威里奇的脸摔过去。"老不死的蠢货!拿了点东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应该为咱家和弟兄们永远祷告上帝,因为你和你少爷没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绞死……什么兔皮袄子!看老子给你兔皮袄子!你知道吗?老子就命令活剥你一张皮做袄子!"   "听你吩咐,"沙威里奇回答,"我是奴仆,要对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来,普加乔夫突然动了宽恕之情。他调转马头走了,不再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头目们追随在后。匪帮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动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广场上。我这位管教人手里还是捏着那张清单,望着它,样子非常难过。   见到我跟普加乔夫关系融洽,他便想趁机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我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效劳实在是帮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笑吧,老爷!"他说,"笑吧!等到要再添置这些家什的时候,走着瞧,看你还笑得成!"   我匆匆赶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昨夜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发高烧。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并且说胡话。神父太太领我进了她的房间。我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她脸色大大变样,使我惊讶。她认不出我了。我在她床边站了好久,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可我一概没有听进去。阴森恐怖的念头使得我心潮起伏。这个可怜无靠的孤女,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间,自然处境不堪设想,而我又无能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辖要塞,而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势必要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他一朝权在手,就能够为所欲为。我如何对付?如何帮助她?如何从恶棍的掌心里搭救她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决定立即去奥伦堡,催促他们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则尽力促其实现。我跟神父以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别,深情地把那个我已经当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给她。我抓住可怜的姑娘的手,吻着它,泪如雨下。"别了!"神父太太送我时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许太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别忘了我们,常写信来。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除了你,就没有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了。"   出来走到广场上,我站了片刻,抬头望望绞架,向它一鞠躬,然后出了要塞,走上去奥伦堡的大道,沙威里奇紧紧跟在我后面。   我走着,思绪万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得得。我回转身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里骑马直奔过来,手里还抓了另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很远就对我打手势。我停下,立刻就认出那就是我们的军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说道:"大人!我们的父王赏赐您这匹马和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皮大衣(马鞍上搁了一件羊皮大衣。)还有嘛,"军曹说到这儿,口齿不清了。"他还赏给你……半个卢布的银币……不过嘛,我路上掉了,请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着他,气愤地说道:"路上掉了!你怀里是啥玩意儿丁当响?没良心的东西!"我怀里有东西丁当响吗?"军曹反驳说,一点也不慌张,"老头,上帝作证!那是笼头上的铜配件磕碰得响,哪来的半个卢布的银币?""好了!"我说,打断他们的争吵,"请你替我感谢派你来的那位。那枚银币,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谢谢您,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我要为你永远祷告上帝!"说了这话,他便策马转回程,一只手揣着怀兜,转眼就不见了。   我穿上皮大衣,骑上马,沙威里奇坐我后头。"你看,少爷!"老头儿说,"我向那个骗子叩头请愿没有白费劲吧!那贼不好意思了。虽说这匹巴什基尔长腿劣马和这件羊皮大衣不值几个钱,还不顶那帮强盗抢去的和你送给他的东西的一半,不过,终归用得着,从恶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 围城   占领了草地和高冈,他居高临下,   象盘旋的苍鹰,朝下一望。   下令堡垒下边摆开战场,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攻城垣。   ——赫拉斯可夫①   ①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长诗《俄罗斯颂》(1779)。    快到奥伦堡的时候,我们见到一群剃光头、带脚镣的囚犯,脸上还打了钤印。他们在驻防军老弱残兵的监督下修筑工事。有的推车运走壕沟里的泥巴,有的挥锄挖土。泥水匠在土城上搬砖,修砌城墙。城门口哨兵拦住我们,要检查身分证。听说我们是从白山炮台来的,那个中士当即带领我们直接去将军的住处。   我们在花园里见到了将军。他正在查看苹果树,秋风已经刮去了树叶。在一个老花匠帮助下,他细心地给树干扎御寒的草包。他脸上显出安详、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欢迎我的到来,询问有关我亲身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诉了他。老人注意地听我叙述,一边删剪枯枝。"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说完了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感叹道,"多可惜,一个多好的军官!而米龙诺娃太太是位好心肠的女人,她的蘑菇腌得多好吃啊!玛莎,上尉的女儿怎么样了?"我回答说,她还留在要塞里,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将军说,"那可不好,很不好。无论如何切莫指望叛匪们会有纪律。那苦命的姑娘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回答说,白山炮台不远,大概,将军大人会从速调兵去解救那儿的居民。将军摇摇头,不以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得从长计议。回头请你来喝杯茶。今日我这儿要开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汇报有关普加乔夫这个无赖以及他的军队的真实情况。现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给我的住处,沙威里奇早已在那儿动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开会的时刻。读者不难猜想,这次会议对我的命运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我自然不会耽误的。我准时到了将军家。   在将军家里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员,记得似乎是税务局长。他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大官人,上了年纪,身穿锦缎长袍。他向我打听他称之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的惨死情况。他常常打断我的叙述,节外生枝地提出一堆问题,发表感时伤世的议论。他的谈吐,如若不能证明他素谙用兵韬略,起码也说明他观察敏锐,是个天生的智囊。这时,被邀的人陆续到齐了。他们中间,除了将军本人以外,没有一个军人。大家就座,给每个人上了茶。将军非常清楚细致地说明当前的事态。"时至今日,先生们!"他继续说道,"必须决定,我们应该采取何种策略以剿灭叛匪:是攻还是守?两种策略各有利弊。攻则可望速战速决,守则较为稳妥无虞……好!请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见,即是说,以最低的官阶开始。准尉先生!"他转向我说:"请您首先发表高见。"   我起立,三言两语描述了普加乔夫和他那一伙匪帮,然后十分肯定地说,那冒充的皇帝是无法抵挡官军的。   我的意见,在场的官员都大不以为然。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年轻人鲁莽和逞能罢了。大家窃窃私议,我分明听到有人细声说:"乳臭未干。"将军转脸望着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准尉先生!军事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总是主张进攻。这成了一条规律。下面,继续听取诸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发表高见。"   那位穿锦缎长袍的老头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对将军说:"大人!我想,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将军说。"不是攻,便是守,再无其他用兵之法了。"   "大人!可用收买之法。"   "嘿嘿!您的高见妙不可言。收买当成策略,是可行的。我们要采用您的计谋。可以悬赏收买那个无赖的脑袋,出七十个卢布,甚至出一百……可以从秘密经费中开支……"   "到那时,"税务局长抢着说,"如若那帮匪徒不把他们的头头带上脚镣手铐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吉尔吉斯公羊,而不是什么六品文官了。"   "让我们从长计议吧!"将军回答,"不过,在任何情况下,军事上必须采取措施。先生们!请再按程序发表意见。"   大家的议论全都反对我。官员们一致谈到军队不可靠,成功没把握,说是必须小心谨慎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全都认为,以大炮作掩护,躲到石头城墙后面是为上策,比暴露在开阔地带去碰运气要明智得多。最后,将军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以后,敲掉烟斗里的灰烬,说了下面的话:   "诸位先生!我应当向诸位表明,我个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见的,因为他的意见符合一切健全的战术原则,进攻的策略差不多总是比防御的策略要优越。"   说到这儿,他不说了,动手装烟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我高傲地望着兖兖诸公,他们却交头接耳,流露出不满和不安的神色。   "不过,诸位先生!"将军又接着说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一口浓烟,"我不敢贸然担当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仁圣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对此数省有守土之责,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赞同在座诸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决定:采用最明智的万全之策,即坚守城池以待围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击,以期粉碎敌人的进攻。"   这一回,轮到官儿们嘲弄地瞅着我了。散会。我不能不为这位可敬的军人的软弱无能而惋惜,他竟然放弃自己的见解,屈从毫无经验的外行的意见。   在这次重要会议几天之后,我们便得知普加乔夫说到做到,果然向奥伦堡进逼了。我站在城墙上从高处瞭望叛匪的队伍。我觉得,他们的人数自从我目击的最后一次进攻以来,已经增加十倍。他们还有了炮队,那是普加乔夫攻陷几座小炮台之后缴获的。我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决定,预料到将长期困守在奥伦堡城内,我禁不住伤心得差点哭了起来。   我不来描述奥伦堡之围,那是史学家的事,家庭纪事中不必过多涉及。我只简单说几句。这次围城,由于地方当局考虑不周,致使居民蒙受极大的苦难,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灾殃。不难猜想,奥伦堡城内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灰心丧气,听天由命;物价飞涨,大家为此唉声叹气;炮弹呼啸,落进院子里,他们视若等闲;甚至连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大能引起他们的惶恐了。我烦闷得要死。时间在飞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来的信。道路全被切断了。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使我万难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来我就心痛。我唯一的消愁解闷之法便是策马出城打游击。多亏普加乔夫送了我一匹好马,我跟它分享我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每天骑着它冲出城去跟普加乔夫的骑兵互相射击。这类交锋,由于对方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精壮,因而叛匪们总是占上风。城内疲惫不堪的骑兵不能打败他们。我方饿着肚子的步兵间或也到城外去,但深深的积雪妨碍他们有效地抗击敌方分散的骑兵。大炮从城墙高处漫无目标地乱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于马匹瘦弱,总是陷在雪里不能动弹。我们的军事行动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切,便是奥伦堡大员称颂的所谓谨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们竟然有幸打散了敌方一支密集的人马,追逐他们,我骑马赶上了一名落荒的哥萨克。我正要举起土耳其军刀朝他砍下去,他却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认出了他就是我们的军曹。我说不出地高兴。   "你好哇,马克西梅奇!"我对他说,"你离开白山炮台好久了吗?"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昨天刚从那里来。我有一封信带给您。"   "信在哪里?"我喊道,心里无比激动。   "在我兜里。"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进怀里去摸,"我答应巴拉莎无论如何要把这封信交给您。"他当即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立刻策马而去。我展开那张纸,战战兢兢默读如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无端夺走了我的父母。从今以后,世上便没有了我的亲人和保护人了。我只得请求您,因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并且您一贯乐于帮助任何人。我祈祷上帝,但愿这封信无论如何也要落到您手里。马克西梅奇答应把这封信送给您。巴拉莎从马克西梅奇那儿听说,他多次从远处看见您出城打游击,说您完全不顾死活,说您并不怀念那些为您而流泪祈祷的人。我病了好久。康复以后,那个顶替先父管辖我们要塞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搬出普加乔夫相威胁,逼迫盖拉西姆神父将我交给他。我此刻住在我原来的房子里,行动受监视。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强迫我嫁给他。他说,他救过我的命,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强盗佯称我是她的侄女,这个骗局他没有揭穿。不过,我宁死也不愿做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的妻室。他待我很残忍,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心转意答应他,那么,他就把我送交强盗营里去,到那时,您就跟莉莎维塔·哈尔洛娃①有同样的下场了。我请求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让我考虑考虑。他答应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嫁他,那他就毫不留情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护人了。请您来拯救我这苦命的孤女吧!请您恳求将军和全体指挥官火速派来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来一趟。   永远忠于您的苦命的孤女:玛利亚·米龙诺娃启   ①下湖要塞司令的年轻的妻子,被俘后,得到普加乔夫的宠幸,不久被普加乔夫的左右处死。   念完了这封信,我差点发疯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怜的马向城里飞驰。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设想各种搭救可怜的姑娘的办法,终于还是束手无策。进了城,我直奔将军家,慌慌张张跑进他的府邸。   将军在他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抽着他那海泡石烟斗。见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脸色使他大为惊讶。他关切地探问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说,"我特来求您,把您当成父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拒绝我的请求。这件事关系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亲爱的?"吃惊的老人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呢?说吧!"   "大人!请您命令我带一连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将军专注地盯着我,大概以为我发疯了,(这猜想差不多没有错。)   "怎么?清剿白山炮台?"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保证成功,"我热烈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说,摇摇头,"这么远的距离,敌人很容易切断交通线,使你们失去跟战略基地之间的联络,彻底打垮你们。交通线一旦切断……"   我见他一心想纵谈用兵之术了,心里着慌,便赶紧打断他的话。"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对他说,"给我写来了一封信。   她请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给他。"   "真有这事?哦!希瓦卜林是个大大的骗子,有朝一日落进我的掌心,我要当天就审判他,然后绑赴城墙上把他枪毙!   不过,暂时还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可他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哩!……"   "哦!"将军又说,"那倒不坏。先让她暂时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护她。将来等我们把他枪毙了,到那时,上帝保佑,再给她找个男人。漂亮的小寡妇不守空闺,我是说,小寡妇找男人要比黄花闺女容易得多。"   "我甘愿死掉!"我发疯似的说,"也不愿让她嫁给希瓦卜林!"   "哦,哦!"老头说,"现在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啊!那又当别论了。我可怜的小伙子!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一连兵和五十名哥萨克。那种远征是不明智的。我不能贸然承担责任。"   我垂下头,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一闪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如旧时小说家之所言。 上尉的女儿(四) 第十一章 叛匪的寨子   狮子本性凶残,但那时吃饱了。   "干吗你钻进我巢穴里来了?"——   它和和气气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①   ①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这儿的几行诗为普希金自拟,模仿苏马罗可夫的《寓言》。   我离开将军,匆匆忙忙赶回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一见面就象往常一样罗罗嗦嗦劝我道:"少爷!你总喜欢跟醉醺醺的强盗算老账。这是老爷干的事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划不来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情有可原。可现在你跟这帮人斗,说起来都丢人!"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我总共还有多少钱"?"有的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那帮骗子翻箱倒匣,可我还是把钱藏起来了。"说了这话,他便从袋子里拖出一条长褡裢,里头装满了银币。"好了,沙威里奇!"我对他说,"你就给我一半,剩下的归你。我要到白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门打抖地说,"你得敬畏上帝呀!现在,条条道路都被强盗堵死了,你怎么能走呢?你不顾死活,可也得可怜可怜你父母呀!你要上哪儿去?去干吗?再等几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强盗,到那时,东西南北由你去闯。"   但我决心已定。   "不必多说了,"我对老头说,"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伤心,沙威里奇!上帝慈悲,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记住,不要老是责备自己,切莫舍不得花钱,要用的东西尽管买,别嫌贵。这点钱我送给你。如果过了三天我还不回来……"   "你这是干吗,少爷?"沙威里奇打断我的话说。"要我放你一个人去,你做梦也别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骑马,我走路,也要跟着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离了你,让我一个人坐在这石头城里发呆吗?莫非我发疯了?随你咋办,少爷!反正我不离开你。"   我知道,跟沙威里奇争执是没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收拾行装准备上路。过了半小时,我便骑上我那匹好马出发了,沙威里奇骑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马,那是围城中的一个居民不要钱奉送给他的,因为没有粮秣喂养它。我们到了城门口,哨兵放行。我们便出了奥伦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经过贝尔达村寨,那是普加乔夫的行辕。一条笔直的大道被积雪覆盖,但辽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天天奔驰的马匹留下的蹄迹。我放开马快跑。沙威里奇很难赶上,落在后面老远,不断地叫:"慢点,少爷!看在上帝的分上,慢点!我这匹该死的老马赶不上你那匹长腿的魔鬼。性急干吗?又不是去喝喜酒,说不定还得挨一刀,走着瞧……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死我了!……天老爷!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贝尔达寨子里的灯火隐隐在望。我们进了峡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里奇紧紧跟随,他怨天尤人,唠唠叨叨不闭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绕过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陡然冒出五条汉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乔夫行辕的前哨。叫我们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不声不响溜过去。但他们一下子就围住了我。其中的一个一把逮住我的马笼头。我抽出军刀,一刀砍在他头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摇晃了几下,松开马笼头。另外几个慌忙跑开。我趁此瞬间,使劲踢马,飞奔开去。   渐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摆脱任何危险,但我猛然间回头一望,沙威里奇不见了。这倒霉的老头骑着那匹拐腿马不可能逃脱那几个强盗。怎么办?我等了他几分钟,我断定他被抓住了,于是我调转马头回去找他。   我向峡谷驰去,听到远处吵吵嚷嚷,又听到沙威里奇的声音。我疾驰过去,立刻又回到几分钟前阻挡我的那几个农民中间。沙威里奇正在那儿。他们把他拉下马,动手将他捆绑。见到我,他们很高兴,大叫着扑将过来,一下子把我拉下马。其中的一个,看来是个为头的,向我们宣布,要立刻解押我们去见皇上。他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怎么处置:立刻把你们吊死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无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学我的样。几个哨兵便押着我们走了,得意洋洋。   穿过峡谷,我们进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灯。到处是喧嚣和吆喝之声。我见到街上人群成堆,但昏暗中没有人注意我是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径直解押到一栋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农舍里。大门口搁了几只装酒的大木桶和两尊大炮。"这儿就是行宫。"一个农民说,"我们马上去通报。"他进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头儿划着十字,默默地做他的祷告。我等了老半天。终于,那个农民出来了,对我说:"进去!皇上命令把军官押进去。"   我进了农舍,也就是农民所说的行宫。房间里点了两枝蜡烛,墙上糊了金黄的壁纸。不过,桌椅板凳、吊在绳子上的洗脸盆、挂在钉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锅架、搁碗盏的宽大的锅台,这一切都是通常农家的陈设。普加乔夫威严地坐在圣像下面,身穿火红长袍,头戴高皮帽,手叉腰。他旁边站着他的几位主要助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出,关于抓来一个奥伦堡军官的通报激起了这些造反者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定然扬扬得意,准备处置我这个阶下囚了。普加乔夫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装出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子收起来了。"啊哈,是你这位大人!"他说,活跃起来,"怎么啦?上帝干吗把你送到这儿来了?"我回答,因为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办,打从这儿经过,而他的人把我拦住了。"什么私人事情呢?"他问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普加乔夫以为我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解释,转向他的同伴,要他们出去一下。大家都听从他的话,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弹。"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胆说吧!"普加乔夫对我说,"什么事我也不瞒着他们。"我低着头瞟了他们一眼——冒充的皇帝的两名心腹。一个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的老头,留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条斜挎在灰色长袍上面的蓝色绶带以外,没有任何显眼之处。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肩宽体胖,四十五岁上下。一部浓密的大胡子火红,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头没有鼻孔,额头和脸膛上红斑点点,——这一切赋予他那大麻脸以不可名状的神情。他穿着红衬衫、吉尔吉斯长袍和哥萨克肥大的灯笼裤。我后来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长别洛波罗多夫①。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绰号赫罗普沙②),他是个流刑犯,三次从西伯利亚矿山逃跑。虽则我这时忧心忡忡,但我偶然厕身的这个场合还是使我浮想联翩。然而,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路,问我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为了什么事?"   ①阿方纳西·索柯洛夫(赫罗普沙),(1714-1774),普加乔夫主要助手之一,农奴出身,三次越狱,后于奥伦堡判终身苦役,1773年奥伦堡当局派他去普加乔夫军中策反,他反而站在起义者一边,屡立战功,1774年被处死。伊凡·纳乌莫维奇·别洛波罗多夫(?-1774),普加乔夫的主要助手之一,担任总兵和行军团长,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死。   ②意为"爆仗"。   一个古怪的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觉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将我引至普加乔夫面前,这便使得我有机会把我的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决定见机行事,来不及仔细推敲,我就下定了决心,回答普加乔夫说: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个孤女,她正受人欺侮。"   普加乔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的人有谁胆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门说,"那怕他三头六臂,也休想逃脱老子的掌心!说:是谁?"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见过的那个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给他。"   "看老子来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威严地说,"得让他知道,在我手下他竟敢无法无天和欺压百姓,看他有什么好下场。老子要绞死他。"   "我来插一句,"赫罗普沙说,他嗓子嘶哑,"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当要塞指挥官,现在又匆匆忙忙要绞死他。你任命一个贵族当官,已经开罪了哥萨克。今日一听谗言又要杀,你会吓跑贵族的。"   "贵族无须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挎蓝绶带的老人说,"杀掉希瓦卜林倒不错,不过,也应该好好审问这位军官先生:他来干什么?如果他不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来求你伸冤?如果他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时至今日还在奥伦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同坐一条板凳?要不要把他送进刑讯室?要不要在刑讯室立即把火烧旺?我觉得,这位小少爷是奥伦堡司令官派来的密探。"   我感到这老贼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我竟落进了谁的掌心?想到此,我凉透脊背。普加乔夫看出我着慌了。"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挤眉弄眼。"看起来,我的大元帅说的倒是实情。有何见教?"   普加乔夫的开玩笑的口吻恢复了我的勇气。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如今处在他的权力之下,他可以任意处置我。   "好!"普加乔夫说,"现在你说说,你们城里的情况如何?"   "谢天谢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老百姓都快饿死了!"   这个冒充的皇帝说的是实话。但我得矢忠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谎说,那都是谣言,奥伦堡城内有各种足够的储备。   "你看!"老头抓住话柄进逼一步,"他当面撒谎。逃出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说,奥伦堡城里正闹饥荒和瘟疫,那儿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还算走运。而这位少爷却硬说:储备充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得把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同一个绞架上,免得他们两个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几句话,看来使普加乔夫动摇了。幸好,赫罗普沙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同伴。   "得了,纳乌梅奇!"他对老头说,"你就知道杀人、绞死人。充什么好汉?看起来,你的灵魂掏空了。你自己快进棺材了,却偏偏要害死别人。你良心上的血债还嫌少吗?"   "你真会讨好卖乖呀!"别洛波罗多夫反唇相讥,"你这副慈悲心肠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不错,我也有罪,"赫罗普沙回答,"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捏紧铁骨铮铮的老拳,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膀子),这只手杀过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但我杀的是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杀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炉边。老子杀人,使的是板斧和铁锤,从来不象长舌妇那样进谗言搞暗害。"   老头子坐不住了,转过身,口吐几个轻蔑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么?老不死的家伙!"赫罗普沙吼起来,"看老子也来撕破你的鼻子!等着!时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让你尝尝烧红的铁钳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别惹得老子动手来揪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虎将!"普加乔夫庄严地发话了,"别吵了!要是奥伦堡那群恶狗在同一个绞架下面踢腿断气,那倒不错。不过,要是咱们的公狗互相咬起来,那就糟糕了。好了!你们讲和吧!"   赫罗普沙和别洛波罗多夫不吭声,互相怒目而视。我看到要赶快岔开话题了,否则,其结果对我会很不利。因此,我满脸堆笑,转脸对普加乔夫说:"啊!我差点忘记向你道谢了,多亏你送的那匹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冻死了。"   我的诡计果然奏效。普加乔夫快活起来。"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嘛!"他说,挤眉弄眼,"现在告诉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跟你有啥关系?莫不是你这后生有了恋情,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气氛变好,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说,"干吗不早说?好!我们来给你办喜事,痛痛快快喝顿喜酒!"说完,他转过脸对别洛波罗多夫说:"听着,大元帅!我跟这位大人是老朋友了。让我们坐下来吃顿晚饭。早晨比晚上头脑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该咋办。"   我本想谢绝他的好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两名年轻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动手给桌子铺上台布,端上面包、鱼汤、几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便第二次跟普加乔夫以及他可怕的同伴们共进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的这一席酒宴一直延续到深夜。终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乔夫颓然坐在圈椅里,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站起身,示意我离开他。我跟随他们一道走出去。遵照赫罗普沙的命令,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的小房子里。我发现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们两人反锁在里头。我的管教人因目睹发生的一切而惊魂未定,因而没有问我一句话。他躺在黑暗里,不断唉声叹气,终于打鼾了。而我则思绪万端,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乔夫派人来叫我。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了一辆三匹马拉的暖篷雪橇。街上聚集了一群人。我在门厅里碰见普加乔夫。他一身旅行装束,穿了皮大衣,戴顶吉尔吉斯高皮帽。昨夜那几个同伴围绕着他,毕恭毕敬,跟昨夜我见到的神情判然两样。普加乔夫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并且邀我跟他一道坐进雪橇。   我们坐了进去。"去白山炮台!"普加乔夫对那个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宽肩膀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嘣嘣直跳。马跑起来,铃儿丁当响,雪橇在飞奔……   "等一下!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来。普加乔夫叫车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我的管教人叫道,"别扔下我!别把我这老头子抛弃在这帮骗……""呵!老家伙!"普加乔夫对他说,"又碰到了你。好,坐上车台去吧!"   "谢谢,皇上!谢谢,亲爱的父王!"沙威里奇说,爬上车台,"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因为你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我要一辈子为你祷告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袄子了。"   他又提兔皮袄子,很可能惹得普加乔夫最终会大发雷霆。幸好,这位冒充的皇帝没有听见,或者故意不理睬这不识时务的暗示。马儿飞奔,街上,百姓肃立两旁,脱帽致敬。普加乔夫向两边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寨子,沿着光滑的大道疾驰而去。   不难想象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受。再过几小时,我就要跟那个我原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见面了。我想象我们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着我身旁的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由于机缘古怪的偶合我与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我想起他动辄杀人和嗜血成性的行为,而现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爱的姑娘。普加乔夫还不知道,她就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怀恨在心的希瓦卜林很可能会向他揭发。普加乔夫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真情……到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怎么样呢?我周身一阵寒噤,连头发也竖起来了……   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路,猝然问道:   "你在想什么,大人?"   "怎么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个军官和贵族,昨日还跟你打仗,可今日却跟你同坐一辆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仗你了。"   "怎么?"普加乔夫问,"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过一次,今后我不但希望他宽容,甚至还指望他援助。   "你对了,上帝有灵,你这一着做对了!"冒充的皇帝说,"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斜着眼睛瞧你。那老头子今日还坚持说你是奸细,说是应该拷问你,吊死你,但我不答应。"他压低嗓门说,以防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记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袄子。你看,我可并不是你们那边的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杀人成性的人。"   我记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觉得不必跟他争论,因而没有回答一个字。   "奥伦堡城里怎样谈论我?"普加乔夫沉默一会儿以后问我。   "对!他们说,你这个人不大好对付,没得说的,你已经扬名天下了。"   这位冒充的皇帝脸上显出扬扬自得之色。   "对!"他快活地说,"我所向披靡。你们奥伦堡城内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战役①吗?打死你们四十个将军,俘虏四支军队。你想想,普鲁士国王能够跟我较量吗?"   ①离奥伦堡一百二十俄里的村庄,1773年普加乔夫在此打垮沙皇政府援救奥伦堡的军队。   这强盗自吹自擂,我听了觉得好笑。   "你自己这样想吗?"我对他说,"你能够打败腓特烈大帝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吗?不在话下!我打败了你们的那批将军,而他又是他们手下败将。直到今日,我总是旗开得胜。走着瞧,还有好戏看,我要进攻莫斯科。"   "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然后轻轻说:   "天晓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贼。我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就会献出我的脑袋赎回自己一条狗命。"   "说到了点子上!"我对普加乔夫说,"趁为时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扔开他们,去请求女皇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忏悔已经晚了。不会饶了我。有始有终,一干到底。怎么知道呢?或许能成事。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过皇帝吗?"   "他下场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户,剁成泥,烧成灰,装进炮筒,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着!"普加乔夫怀着粗犷的豪情,感慨万千地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婆告诉我的。有一天,老鹰问乌鸦:'你说说看,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百岁,而我总共只能活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因为你喝鲜血,而我却吃死尸。'老鹰想了想:'让我也来吃吃死尸看。'好,老鹰和乌鸦飞走了。他们看见一匹死马,便飞下来落在死马身上。乌鸦张开嘴就吃,赞不绝口。老鹰啄了一口,再啄一口,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乌鸦老兄!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还不如喝足一次血,然后听凭上帝去安排吧!'这个卡尔美克故事怎么样?""意味深长。"我回答说,"不过,在我看来,烧杀抢劫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乔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我们两人都不做声了,各想各的心事。鞑靼人唱起了忧郁的歌,音调凄恻悠长;沙威里奇坐在车台上摇摇晃晃,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光滑的大道上飞驰……突然,我见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庄,围着栅栏,有座小钟楼——再过一刻钟,我们便进了白山炮台。   第十二章 孤女   好比园中小小的苹果树,   砍掉了树顶,扳掉了枝杈,   我们的公爵小姐呀!   她没有爹,也没有妈,   谁也不会将她来打扮,   谁也不会祝福她。   结婚歌   雪橇驶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阶。百姓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成群结队跟在我们后面跑。希瓦卜林走下台阶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萨克的打扮,蓄了大胡子。这变节分子搀扶普加乔夫下了雪橇,卑躬屈节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悦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神,向我伸出手来,说道:"你也是我们的人了?早该如此!"我转过身去不理他,什么也没回答。   我们走进那早已熟悉的房间,见到墙上依然挂着那张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勾起一桩桩往事悲伤的记忆,我心里非常难过。普加乔夫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而那张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往常坐着打盹的地方,那时他的老伴絮絮叨叨数说着给他催眠。希瓦卜林亲手给普加乔夫端来了烧酒。普加乔夫喝了一杯,指着我对他说:"你也请请这位大人吧!"希瓦卜林把托盘端给我。但我第二回把头一歪,不予理睬。他慌了手脚。他平素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他准定看出了,普加乔夫对他不满。他提心吊胆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心怀叵测地瞅着我。普加乔夫问起要塞的情况,又问问敌军的动静,然后突然问道:   "告诉我,老弟!你关押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让我看看她。"   希瓦卜林脸色顿时苍白得象个死人。   "皇上!"他嗓门发抖地说,"陛下!她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她躺在她闺房里。"   "带我去看看。"冒充的皇帝说,站起来。无法推托了,希瓦卜林只得带领普加乔夫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跟在后头。   希瓦卜林在楼梯上站住了。   "皇上!"他说,"您有权随便命令我,但是,请别让不相干的人走进我妻的卧室。"   我气得浑身发抖。   "那么,你结婚了!"我对希瓦卜林说,恨不得立地宰了他。   "别发火!"普加乔夫对我说,"这事我要管。而你,"他转向希瓦卜林说:"别自作聪明,别装模作样。是你老婆也好,不是你老婆也好,反正老子爱带谁上她那儿,就带谁。大人!跟我来吧!"   走到闺房门口,希瓦卜林又站住,声音若断若续地说:   "皇上!臣得事先奏明陛下,她在发高烧,昏迷不醒说胡话已经三天了。"   "开门!"普加乔夫说。   希瓦卜林伸手摸衣兜,说是没有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一踢,铁锁噹啷一声跳到一旁,门打开。我们走进去。   看一眼我便愣住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坐在地板上,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农家女连衫裙,一脸苍白,浑身消瘦,披头散发。她面前搁了一瓦罐水,罐口上盖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便周身颤抖,叫了起来。我当时怎样自处,已经记不得了。   普加乔夫盯着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冷笑,说道:   "你这病院倒挺不错嘛!"然后,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前,对她说:"告诉我,亲爱的!你丈夫为什么要惩罚你?你在他面前有什么过错?"   "我丈夫?"她反问,"他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如果没有人来救我,我宁愿去死!我一定会死。"   普加乔夫对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胆敢骗我!"他说,"你这无赖!你知道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声跪下……这时,我心头轻蔑至极,盖过了仇恨和愤怒的感情。我极其厌恶地瞅着这个贵族匍匐在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普加乔夫心软了。   "我饶了你这一回,"他对希瓦卜林说,"可你得仔细,下次再犯,连这一回一起算账。"   然后他转过身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慈祥地说:"出去吧!美丽的姑娘!我给你自由,我就是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立刻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她抬起两手蒙住面孔,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我向他扑过去。但这时,房间里大胆跑进来我的老相识巴拉莎,她立刻动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乔夫走出闺房,我们三个人下楼进了客厅。   "怎么样,大人?"普加乔夫说,满面春风,"咱们搭救了一个漂亮的妞儿!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把神父找来,叫他给侄女完婚?也许,我来做主婚父亲,希瓦卜林做傧相,让咱们来好好吃一顿,喝一顿——关上大门。"   我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希瓦卜林听到普加乔夫的提议,气急败坏了。   "皇上!"他狂怒地大声说,"我有罪,我欺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欺骗了您。这个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这个炮台攻破后被处决的伊凡·米龙诺夫的女儿。"   普加乔夫一双火样的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困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实话。"我坚定地回答。   "这点你可没有说过。"普加乔夫说,他脸色沉下来。   "请你自己判断,"我回答他说,"当着你手下人的面,告诉你米尤洛夫的女儿还活着,那样行吗?他们会把她活活吃掉。什么也救不了她。"   "这倒是实情,"普加乔夫笑了笑说,"我的那些酒鬼是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我的教亲神父太太骗过了他们,她做得倒不错。"   "请你听着,"我见他心绪好转,便趁机接下去说,"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作证,我真乐意用生命报答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别要我去做有损于我荣誉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请你有始有终:放我带着可怜的孤女走上帝指引的道路吧!不论你将来在那里,不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为你祷告,求上帝拯救你有罪的灵魂……"   看来,普加乔夫严酷的灵魂被感动了。"也好,就照你的办!"他说,"要杀就杀,要放就放,我素来这样。带上你的美人儿去吧!随你去哪儿,上帝保佑你们相亲相爱。"   他当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给我发一张通过他治下的所有关卡和要塞的通行证。希瓦卜林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象个木头人。普加乔夫接着去视察炮台。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里,推说要准备上路了。   我跑到闺房。门关着。我敲敲。"是谁?"巴拉莎问。我回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甜蜜的声音在门后传来。"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换衣裳。你到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去吧!我也马上就去她那儿。"   我依了她,转身就去盖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来欢迎我。沙威里奇已经事先通知了他们。"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说。上帝开恩,让我们又见面了。您过得过吗?我们可天天惦记着您哩!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这心痛的姑娘,没有您在面前,她可真吃够了苦头啦!……请告诉我,我的少爷!您怎么跟普加乔夫交情这么好?他怎么没有把你弄死呢?好,这一点得感谢这强盗。""得啦,老太婆!"盖拉西姆神父打断她的话,"你知道的事,别都搬出来胡扯。祸从口出,少说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请进,请赏光!好久好久没见到您了。"   神父太太尽其所有款待我。同时,他一张嘴巴说个没完。她告诉我,希瓦卜林如何逼着他们交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痛哭流涕不愿离开他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通过巴拉莎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巴拉莎这妞儿是个精灵鬼,她会指挥军曹按自己的调子跳舞);她又如何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主意写封信给我,如此等等,神父太太唠叨个没完没了。轮到我说,我便三言两语讲了我这一向的经历。当神父和他太太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他们的骗局的时候,他们便在胸前频频划着十字。"十字架的神力显灵了!"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驱散这朵乌云吧!唉!那个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不要说了,真不是人!"这时,房门推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进房来,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脱下了农家姑娘的衣裙,穿着象过去一样朴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只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我俩面面相觑,心头百感交集。两位主人感到,他们在此有碍,便走开了。剩下我们两个面对面。世间的一切都丢到九霄云外。我们谈着谈着,永远也谈不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自从炮台攻破以后她所遭遇的一切;她向我描述了她处境的悲惨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忆过去幸福的时光……我俩都哭了……最后,我向她说明了我的打算。让她留在归普加乔夫统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炮台,是不可能的。去被围困而正经受着各种苦难的奥伦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劝她到我父母的庄子里去。开始她还有些踌躇,因为她早知道我父亲不赞成的态度,这点使她害怕。我说服了她。我知道,收留为国捐躯的光荣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定然会认为是他的天职和荣幸。"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当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难把我俩紧紧联结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把咱们拆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老老实实听我说,没有半点忸怩作态,没有丝毫假惺惺的半推半就之色。她觉得,她的命运从此跟我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说,只有得到我父母的赞同以后,她才做我的妻子。这一切,我并不反对。我们狂热地、深情地亲吻。我俩之间的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过了一小时,军曹给我送来一张通行证,上头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字。军曹还传达了他的话,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去了,见他正准备上路。当我跟他——这位除我一人而外全都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道别的时候,我说不出有什么滋味在心头。干吗要隐瞒真情呢?这时我非常同情他。我打心坎里希望把他从他所领导的那帮坏蛋的包围中拉出来,趁为时还不太晚,救出他的头颅。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团团围住了我们,妨碍我披露萦绕于我心头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乔夫看到人群中站着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个指头对她做出威吓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眨一眨眼睛。然后他坐进暖篷雪橇,吩咐车夫开到贝尔达村去。马走动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对我大声说道:"别了,大人!或许咱们还能再见面。"后来我们果然再见面了,不过,那是在怎样的场合呀!……   普加乔夫走了。我久久凝视着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马拉的雪橇渐行渐远。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见了。我回到神父的屋里。我们上路的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不想再耽搁了。我们的行装都塞进了司令的一辆旧马车里。车夫飞快就套好了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后面的父母的坟墓告别。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让她一个人去。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泪珠儿默默地流。车子开到门口。盖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阶。我们三人坐上车子: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里奇爬上车台。"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心肝!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轻的雄鹰!"神父太太说,"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俩幸福!"我们的车子开动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户后面站着希瓦卜林。他脸上露出怀恨在心的阴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败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风,掉过头去不望他。终于我们出了炮台的大门,从此永远离开白山炮台了。 第十三章 拘铺   别发火,先生!公事公办,   我得立刻送你进牢房。   ——好!我准备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释一下这桩公案。   克尼亚什宁①   ①这几句题辞系普希金假托克尼亚什宁之作。   今晨我还为这位心爱的姑娘担惊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结合在一起,这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恰似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若有所思,时而瞅瞅我,时而望望车道,看来,她惊魂未定,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两人的心都过分疲惫。不知不觉之间过了两个钟头,我们便到了附近的仍归普加乔夫统治的一座炮台。在这儿我们要换马。马飞快就套好了,那个被普加乔夫任命为司令的大胡子哥萨克手忙脚乱,殷勤伺候,我看出,多亏我们这位车夫的饶舌,他们把我当成了皇帝的宠幸大臣了。   我们继续前进。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这儿,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有一支大部队正待跟冒充的皇帝会师。哨兵拦住了我们,问道:"车上是谁?"车夫大声回答:"皇上的教亲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住,肮脏的话骂不绝口。"滚出来!鬼教亲!"一个留唇须的伍长对我叫喊,"会有好东西叫你尝尝!还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车,要求带我去见他们的长官。看到下车的是位军官,士兵们停止了咒骂。伍长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紧紧跟着我,自个儿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亲有啥本事!刚跳出火坑,又掉进滚汤……天呀!这倒霉的事儿看你怎么收场?"马车缓缓尾随在后。   五分钟以后,我们走到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长叫卫兵看着我,他进去通报。他立刻转来,告诉我,少校大人没有功夫接见我,命令把我拘留起来,不过要把太太领到他那儿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疯狂地叫起来,"难道他发疯了吗?"   "不知道,大人!"伍长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将大人送到拘留所去,还命令把太太带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冲上台阶。卫兵没有想到要阻拦我,我便一直跑进房里。那儿六七个骠骑兵军官在玩牌,少校做庄。我看他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曾经在辛比尔斯克赢了我的钱的那个人。我是多么惊诧啊!   "真凑巧!"我叫起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你?"   "哎哟,哎哟!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哪里来?欢迎!老弟,想不想来玩玩牌?"   "不了!最好请你给我弄个房间。"   "干吗你要个房间?你就住我这儿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把你的同事也叫来。"   "不是同事。我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你在哪儿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说了这话,佐林嘟的吹一声口哨,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难为情。)   "好!"佐林接着说,"就这么办,给你房间。真可惜呀!……不然,咱们倒要照老规矩吃喝一顿……喂,勤务兵!干吗不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带到这儿来看看?或许她死心眼儿?告诉她,她不必害怕。老爷是再好不过了,决不会欺侮她,只会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说这个干吗?"我对佐林说,"什么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她是殉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把她从俘虏中搭救出来,现在送她到我父亲的田庄上去,就让她留在那儿。"   "怎么,刚才他们来报告的原来就是你呀!请原谅。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诉你。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安静一下,你的骠骑兵可把他吓坏了。"   佐林当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吩咐伍长把她请到镇上最好的旅馆里去。我则在他那儿过夜。   我们吃了顿晚饭。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把我的惊险的奇遇告诉了他。佐林非常注意地听我说。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老弟!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真碰鬼,干吗你要结婚?我是个堂堂军官,不愿让你受骗上当。相信我,结婚顶个屁!整天围着老婆团团转,抱抱孩子换尿片,何苦呢?唉,去它的!听我说,赶快跟这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辛比尔斯克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一路安全。明天你就打发她到你父母那儿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队里。你也没有必要到奥伦堡去了。万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脱身了。这么办,包你恋爱的热情自然冷却,万事大吉。"   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觉得,军人的天职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队里。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田庄去,我自己则留在他的部队里。   沙威里奇跑来给我脱衣。我告诉他,他得准备明天护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上路。他不肯:"怎么,少爷?我怎么能丢开你?谁来伺候你?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劝和推心置腹的话才能打动他。"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对他说,"别拒绝了,给我做做好事吧!在这里我不需要人伺候,不过,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路上没有你的照顾,我心里会不安的。伺候她,也就是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一到环境许可,我就跟她结婚。"   沙威里奇抬起两手,拍一巴掌,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他反问,"小小年纪就想结婚!你爸爸会怎么说?你妈妈会怎么想?"   "会同意的。"我回答,"他们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一定会同意。我还得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吧!行不行呢?"   老头儿被感动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回答,"你想结婚,虽然还嫌早了点,不过嘛,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实在是个好姑娘,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罪过。就照你的办吧!我就护送她这位天使回去,还得禀告你父母,这么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妆的。"   我感谢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于是说话便滔滔不绝。开初,佐林还有兴致跟我谈话,不过,渐渐地,他话少了,不连贯了,终于,代替回答,他呼呼吹出鼾声。我只得闭嘴,不久也就学他的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告诉她我的打算。她以为在理,立刻同意了。佐林的队伍也同一天开拔,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能耽搁了。我当即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别,把她交给沙威里奇照管,请她带一封给我父母亲的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哭了。"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愿当着他们的面披露我心头的激情。她终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边,心情抑郁,不愿说话。佐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们热热闹闹,痛饮狂欢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便开拔了。   那时是二月底。给行军作战带来困难的隆冬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将军们准备协同作战。普加乔夫一直还陷在奥伦堡城下。与此同时,我们的队伍却向他集中靠拢,从四面八方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动的各村庄一见到我们的军队就立刻归顺,各股叛匪望风而逃。这一切预示着战事将很快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谢沃要塞附近击溃了普加乔夫,驱散了他那些乌合之众,解了奥伦堡之围,表面看来,给了叛匪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时,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尔叛匪。官军未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春水泛滥,将我们困死在一个鞑靼人的小村庄里。小河涨水,道路不能通行。我们无所事事,聊以自宽自解者,估计跟叛匪和野蛮民族的枯燥无聊的战争不久即将结束。   普加乔夫还是没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亚工矿区出现了。在那里他又纠集新的匪帮,又开始烧杀抢劫。关于他得胜的消息又传播开来。我们得知,西伯利亚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又听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进军。那些无所作为的将军们原来幻想可鄙的匪首不堪一击,这时却惊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强渡伏尔加河①。   我这里不来描述行军和战争的终结。只简短提一下,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通过被叛匪洗劫一空的村庄,灾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一点点东西,又不得不被我们抢去。行政机构瘫痪了。地主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帮到处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为政的官军的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求上帝大发慈悲,别让世人看到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① 此处原有《删节的一章》。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尚保留在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普加乔夫逃跑,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里逊盯住紧紧追逼。不久我们便得知他完全被打垮。终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驻防的命令。战争结束了。终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拥抱他们,一想到又将见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将起来。佐林也笑了,耸耸肩膀说:   "不,你要倒霉!一结婚,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毁了!"   然而,心头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一层阴影。一想到那个浑身溅满无辜者的鲜血的强人,现在他自己又将被枭首示众,我不由得心中忐忑:"叶米里扬啊,叶米里扬!"我痛惜地想,"你为什么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弹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场啊!"叫我怎么办?一想到他,我心头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刻援助过我,并且从卑鄙的希瓦卜林手里拯救过我的未婚妻。   佐林给了我假期。再过几天我将沉浸在天伦之乐中间去了,我将再见到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猛然间,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进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纸公文,显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恐。他叫勤务兵出去,然后对我说,有件案子牵连到我了。"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递给我公文,"你读一读,刚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发往各地驻军首长的密令,命令无论在何处,应将我立即捉拿归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乔夫专案审查委员会。   公文差点从我手里掉下。"没有办法!"佐林说,"我的职责是服从命令。看起来,你跟普加乔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经知道了。我希望,这件案子会撤销,你在委员会里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灰心,动身吧!"我良心是干净的,我不怕审问。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许要拖好几个月,我感到可怕了。车子已经备好。佐林友好地跟我道别。我被押上车。两个骠骑兵抽出军刀押送,坐在我身边。车子沿着大道开走了。 上尉的女儿(五) 第十四章 审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深信,我的罪过充其量不过是擅自离开奥伦堡。我不难辩白,因为单枪匹马打游击不但从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励。我可能被指控为轻举妄动,而不是违抗军令。不过,我跟普加乔夫的友好关系可能被许多目击者所证实,至少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专心思考即将对我的审讯,周密推敲我应如何回答,终于决定向法官说明真相,认定这个办法最为单纯,也最为牢靠。   我到了喀山,但见一片瓦砾,满目凄凉。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烧焦了的木头,其间矗立着熏得乌黑的、没有屋顶也没有门窗的一堵堵光秃秃的墙壁。这便是普加乔夫的遗迹!我被带进大火后的城中幸存的要塞里。骠骑兵把我交给一个值班的军官。他命令叫来铁匠,给我钉上脚镣,钉得很紧。然后把我关进牢房,那是一个又小又黑的单间,只有光秃秃的四堵墙壁和一扇带有铁阑干的小窗。   开初这种待遇不是好兆头。不过,我倒没有丧失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凡是悲愤之人聊以自宽自解的办法,平生第一回饱尝了从自己纯洁而又破碎的心灵中宣泄的祈祷的滋味,我心平气和地睡去,毫不介意将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向我宣布,今日就要提审我。两个士兵押送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司令办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后放我一个人进去。   我走进一间相当宽敞的厅堂。桌上堆满文件,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神情严肃冷峻,还有一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约莫二十八岁,外表很逗人喜欢,举止随便活泼。窗前另一张桌子边坐着一名书记,耳朵上夹了一管鹅毛笔,正伏在纸上,准备记录我的口供。审讯开始。问了我姓名和军衔。将军问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的儿子。我回答了,他严厉地斥责道:"真可惜!那么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儿子!"我平静地回答,不论压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会弄清真相从而洗刷自己。我的镇定自若使他不高兴了。"年轻人,你倒是伶牙俐齿呀!"他皱起眉头对我说,"不过,我们倒也见识过了。"   这时年轻人问我:何时由于何种机会我为普加乔夫效忠?   接受他什么指令?干过什么勾当?   我忿忿然回答:我是军官和贵族,决不会为普加乔夫效力,也不会接受他任何指令。   "这么说,"我的审判官反问,"为什么唯独你这一位贵族军官被匪首赦免了,而同时,你的同事们却全都惨遭杀害呢?为什么你这个贵族兼军官却偏偏跟叛匪们一道饮酒作乐,接受匪首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半个卢布的银币呢?怎么会产生这么稀奇古怪的友谊呢?这种友谊,如若不是因为你变节了,或者,至少因为你是个可耻的软骨头,那么,怎么解释呢?"   近卫军军官的话深深侮辱了我,我激愤地为自己辩护。我叙述了我是怎样在风雪大作的草原上跟普加乔夫认识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后他怎样认出了我并且赦免了我。我说,冒充的皇帝所赠的皮大衣和马匹,不错,我毫无内疚地接受了。但是,我保卫了白山炮台,直到最后的关头。最后,我提出我的将军,他可以证明在奥伦堡被围困时我的忠诚。   严峻的老头伸手从桌上拿过一封拆开的信,然后出声读道:   "大人询问有关准尉格里尼约夫之行为,据传此人曾参与此次叛乱,与匪首勾结,实为军法所不容,与誓言相悖逆。今特据实答复如下:查该准尉格里尼约夫自去岁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于奥伦堡服役,自此2月14日彼离城后即未归来。兹据投诚之匪众传称,该准尉曾于普加乔夫之村寨内勾留,并与匪首同车前往彼曾服役于其间之白山炮台,至于论及彼之行为,我可以……"念到这儿他不念了,对我严厉地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护?"   我本想象刚才那样继续为自己辩护,真诚坦率地象说明其他事情一样说明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我突然感到恶心。我脑子里一闪念:我如果说出她的名字,那么,审查委员会定会将她传讯。一想到将她的名字跟坏蛋们的下流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定会叫她本人跟他们对质——这个可怕的念头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了。   两位法官,开初还认真听取我的辩护,似乎还多少有点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乱,便又抱定先入为主的成见跟我作对了。近卫军军官叫我跟主要告发人对质。将军当即命令带昨日那个罪犯。我迅即转过身来望着房门,等待我的告发人进来。过了几分钟,传来脚镣的丁当声,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一看:却原来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之大令我惊愕。骨瘦如柴,一脸惨白,原先漆黑的头发全都变白,长胡子蓬松凌乱。他说话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决,重复了对我的控告。他说,我是被普加乔夫打进奥伦堡的内奸;说我天天出城单骑突击是为了传递有关城中动静的谍报;最后,说我公然投降冒充的皇帝,跟随他巡视各炮台,千方百计陷害业已叛变的旧同事,以便窃据他们的职位并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请赏。我默然听他说完,有一点还算满意:这下流坯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也许因为这个姑娘曾经轻蔑地拒绝过他,说出来有伤他的自尊心;也许因为他心里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迫使我沉默的同样的感情——无论怎样,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儿的名字在审问中没有提及。我的主意更坚定了,因而当法官问我能否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我坚持原来的供词,没有别的要辩护了。将军命令把我们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来。我镇定地看他一眼,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狞笑了一下,提起脚镣,赶过我,加快了脚步。我又被送进牢房,从此没有再提审过一次。   以下我要向读者介绍的事情,并非我在场目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听说,以致细微末节都深深铭刻在脑子里,因而我觉得,好似我也无形中在场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热情诚恳的接待,那是老一辈人特有的作风。能有机会收养和爱护一名可怜的孤女,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她们很快就真心爱上她了,因为了解这个姑娘以后而不爱她是不可能的。我的爱情在我父亲看来已经不再是无聊的胡闹,而我母亲唯愿她的彼德鲁沙跟可爱的上尉的女儿成亲。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向我父母讲述了我跟普加乔夫交往的离奇的故事,她讲得如此天真,以致父母听了,非但不令他们担忧,反而不时逗得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父亲不愿相信我会参与其目的在于推翻圣朝和消灭贵族的卑鄙的暴动。他严肃地质问了沙威里奇。我的管教人没有隐瞒少爷曾经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而那个强盗也总是款待他;老头儿发誓说,他从没有听说有过叛变的事。父母放心了,焦急地等待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心里深感不安,但她不说,因为她天赋极其谦虚谨慎。   过了几个礼拜……突然,父亲收到我家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亲关于我的消息。写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以后,他写道,关于我参与叛匪阴谋的嫌疑,很不幸,已经证据确凿,本应叛处死刑以儆效尤,但女皇陛下为了尊重我父亲的功劳和年岁,决定从宽论处,将其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西伯利亚边远地区,以代替可耻的死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送了他的命。父亲失去了平素的坚忍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在心里),有时通过刺耳的牢骚发泄出来。"怎么?"他憋不住了就连连说,"我儿子居然参与了普加乔夫的阴谋!公正的上帝呀!我居然活到了今日!女皇开恩,不判死刑!莫非这么一来我就轻松了?死刑并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红场断头台上,但他把圣洁的良心留给了子孙,先父跟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①一同遇难。但是,一个贵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杀人犯、强盗、逃亡奴才相勾结!……这是全族的奇耻大辱!……"母亲看到父亲气极而绝望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尽办法给他鼓气,说流言不可信,说世人的非议不足为据。但父亲是安慰不了的。   ①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治家,彼得大帝时代担任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时代,企图进行一些国家体制的改革,因为策划推翻日耳曼人比伦集团而被捕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同志。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痛苦比谁都深。她坚信,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洗刷干净的,她猜到了真情并且认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瞒着别人,偷偷流泪,暗自伤心,同时却不断思考着拯救我的办法。   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圣朝年鉴》,但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因此,这一回阅读对他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他嘴里吹着老式进行曲。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衣,泪珠不时掉到毛衣上。坐在旁边做女红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开口说,情况迫使她必须到彼得堡去一趟,请求给她路费。我母亲听了非常难过。"你干吗要去彼得堡?"她说,"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丢开我们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说,她的前途全靠这次旅行了,她要仗着以身殉国者的女儿的身分去寻求权势者的援助和庇护。   我父亲垂下头。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儿子可疑的罪行的话,他听了都难以忍受,象是肉中刺。"去吧,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帝保佑你找个好丈夫,可不是个无耻的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母亲面对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诉了她。我母亲老泪纵横,拥抱了她,祈祷上帝保佑这计谋能有个圆满的结果。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了行囊。过了几天她就动身上路了,身边带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这老头儿勉强跟我分手以后,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儿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顺利到达了索非亚①,她在驿站旅馆里得知行宫当时就在皇村,便决定在那儿住下。她租了隔板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站长太太立刻跟她交谈起来,说自己是皇宫里司炉的侄女,又告诉她宫廷生活的一切秘密。这位太太还告诉她,女皇通常早上几点钟起床,何时喝咖啡,何时散步,有哪几位大臣这时候奉陪,昨日白天女皇说了些什么话,晚上又接见了什么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一席话可以写成好多页历史著作,对于后代极有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们一同走进花园。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诉她每一条林荫道和每一座小桥的变迁史。散步完了,她们回到驿站,彼此都称心如意。   第二天一清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静悄悄地走进花园。早晨很美。太阳照彻了菩提树顶,透出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清爽。广阔的湖面波涛不兴,映出灿烂的朝晖。刚刚睡醒了的一群天鹅从岸边丛生的灌木里缓缓游将出来,姿态端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边上缓缓前行,那儿不久前才立了一座丰碑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勉采夫②伯爵最近的胜利。突然,一只英国种的洁白的哈巴狗叫着迎面跑了过来。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住了。这当口,传来一个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别害怕,它不咬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纪念碑的对面一张长凳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专注地看着她,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从另一边向她瞟了几眼,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头戴睡帽,身穿洁白的长袍,外罩马甲。看上去她有四十岁左右。她那丰盈的面庞容光焕发,显出庄重得体和恬然自安的神色,蓝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丝笑意具有难以描绘之美。这位夫人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①索菲亚是彼得堡近郊的一个市镇。   ②彼·亚·鲁勉采夫(1725-1796),俄国元帅。此处"新近的胜利"是指1770年他打败土耳其军队,占领莱茵河下游,1774年俄土缔结和约。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说。   "不是,夫人!我是从外省来的,昨天刚到。"   "您是跟家里人一道来的吗?"   "不,夫人!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可你还很年轻哩!"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您上这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来向女皇陛下呈递请愿书的。"   "您是孤女,看起来,您是来控告有人亏待和欺侮了您,是吗?"   "不是,夫人!就是来恳求女皇陛下开恩,不是来控告谁的。"   "请问,您是什么人?""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莫不是奥伦堡省某个炮台的司令吗?"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显然被感动了:"请原谅我来干涉你的事情,"她说,声音更加亲切了,"不过,我是宫里的人。请您告诉我,您有什么请求,也许我能帮助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夫人道谢。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一切不由得令人甘愿向她披肝沥胆,完全信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请愿书交给这位不相识的女保护人。她接过来便默默地读着。   起初她读得很用心,并且面带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脸色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双眼睛紧紧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这时见她一分钟前还和气安详的脸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便吓了一跳。   "您是为格里尼约夫来求情,是吗?"那位夫人说,口气冷淡,"女皇不可能饶恕他。他跟匪首相勾结并非由于不懂事和轻率,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廉耻丧尽的坏蛋。"   "哎呀!冤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叫起来。   "怎么是冤枉?!"夫人反问,满脸通红。   "冤枉!实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为了我,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罪名,背了黑锅。他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辩护,那完全是因为他怕把我也牵连进去。"于是她心情激动地讲了读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听她说完。"您住在哪儿?"夫人问。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里,夫人便微笑着说:"呵!我知道。好了,再见了!请不要把我们这次会见告诉任何人。我希望,您不久就会收到对您这封信的答复。"   说这话的当儿她站起身,走进了一条郁郁葱葱的幽径,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便返回安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儿,满心欢喜,满怀希望。   驿站长的太太责骂她不该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据说,那是对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有害的。那位太太端来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将开口大谈其宫廷掌故之际,突然,一辆宫廷马车开到了台阶之下,一位宫廷侍卫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龙诺娃小姐着即进宫不误。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惊不小,立即手忙脚乱进行张罗。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来,"女皇陛下召您进宫啦!万岁娘娘怎么会知道您的呢?我的小姑娘!您怎么好去见女皇呢?我看,您进宫以后连怎么走路都不懂哩!……要不要我护送您?可我至少还能够指点指点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么好进宫去呢?要不要派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黄色滚圆女长袍?"宫廷侍卫宣布,女皇只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人进宫,衣着昕便,就穿她身上的这一套衣裙即可。没有办法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当即坐上马车进宫去了。上车时,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宁万嘱咐,连连祝福。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预感到她跟我的命运就要从此决定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差点儿窒息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马车便开到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战栗,上了御阶。两扇宫门豁然打开。她走过一间接一间的一连串金碧辉煌的厅堂。宫廷侍卫在前引路。终于,来到两扇紧闭的门前。那人交代,他要进去通报,让她一个人留在门口。   想到就要面对面晋谒女皇陛下,她心里好怕,费尽气力才站稳没倒。过了片刻房门打开,她走进了女皇的梳妆室。   女皇坐在梳妆台前。几名侍仆围绕着她,恭恭敬敬闪开,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近前来。女皇亲切地招呼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立刻认出了女皇就是几分钟前跟她坦率地谈过话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唤到身边,和颜悦色地说:"我很高兴能够履行我的诺言并且满足您的请求。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无罪的。这儿有一封信,请您带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发抖的手,接过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脚下。女皇扶她起来,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谈了起来。"我知道您没有家产。"她说,"但我在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的面前是义不容辞的,我要为您的前途担忧,我有责任为您兴家立业。"   慈祥地抚慰了可怜的孤女以后,女皇让她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上同一辆宫廷马车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来,接二连三问了她一大堆问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为这是由于外省人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也就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当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连彼得堡城也懒得去观光一下,就回乡下去了…… ※       ※       ※   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笔记到此便中断了。从他家庭的传说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释放。普加乔夫被处决时他也在场。其时普加乔夫在人群中认出了他,还向他点点头,不一会儿,此头便被斩了下来,血淋淋枭首示众。不久以后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他们的子子孙孙在辛比尔斯克省兴旺发达。距离××三十俄里的地方,有座属于十个地主的田庄。老爷的一间厢房里至今还悬挂着那封叶卡杰琳娜二世的御笔信,镶嵌在玻璃框内。这封信是女皇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亲的,信中为其子恩准昭雪并对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聪慧娴淑深表赞扬。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是我们从他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们正在撰写他祖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著作。我们在征得其亲属的许可之后,决定将这部手稿单独发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应的题辞,又擅自更换了几个人物的姓名。 附录 删节的一章①   ①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之内,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这一章里的姓名与正文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做布拉宁,而佐林又叫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   我们逼近了伏尔加河岸,我团进驻××村,在此宿营。村长告诉我,河那边的村庄全都造反了,一股股普加乔夫匪帮到处横行。这个消息使我很不安。我们要明日早晨才渡过河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亲的村庄距离河对岸只有三十俄里。我打听能不能找到摆渡的船夫。这儿所有的农民全是渔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里尼约夫,告诉他我的打算。"你得小心。"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等到明日早晨吧!我们要第一批过河,我派五十名骠骑兵到你父母家里去做客,以防万一。"   我坚持我的主张。小船准备好了。我跟两名船夫上了船。   他们撑开船便打桨。   天空清朗。有月亮。没有风。伏尔加河平稳地、缓缓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摇,在乌黑的波浪中间飞快地游过去。我浮想联翩,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船到江心。突然,两个船夫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什么?"我一惊,问道。"不知道。天晓得!"船夫回答,凝视一方。我的眼睛也顺着那方向望去,但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顺着伏尔加河往下漂。那个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漂过来了。我吩咐船夫停桨等它。月亮钻进云朵里,那浮动的东西更看不清了。它漂到离我们很近了,我还是看不清。"这是啥玩意儿?"船夫说,风帆不是风帆,栀杆不象栀杆……"突然,月亮又从云里钻出来,照见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绞架朝我们漂过来,它钉紧在一张木筏上。绞架横梁上吊了三具死尸。我病态的好奇心发作了,真想看看绞死的人的脸是个什么模样。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过篙子钩住木筏,小船与木筏相碰撞。我跳过去,便站在两根吓人的柱子之间。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变了形的脸。一个是楚瓦什老人,另一个是俄罗斯农民,身强力壮,二十来岁。等我向第三个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声:他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他愚昧无知,投奔了普加乔夫。三个死人的上方钉了一块黑牌,上面写了几个白色的大字:"强盗和叛匪的下场。"船夫无动于衷地望着,抓着篙子钩住木筏,等候着我。我回到船上。木筏顺流而下。那绞架还久久地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终于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拢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钱,一个船夫领我去找村子里的头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边。我跟他一同走进一间茅屋里。头人听说我要马,态度很坏,但我那带路人对他轻轻嘀咕了几句,他态度一变,赶忙献殷勤。一分钟,三套马车就准备停当。我坐上去,吩咐开往我家的村庄。   我坐车沿着大路疾驰,一路经过沉睡的村庄。我只担心一点: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尔加河上碰到的那绞架便足以证明确有叛匪,同时也证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里既有普加乔夫发的通行证,又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手令,两相宜足以防备万一。但一路上我没碰到一个人,天亮时便看见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庄隐隐在望。车夫狠抽几鞭,半小时后我便进了××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头。马匹全速疾驰。车夫在街心猛然勒马。"怎么了?"我急忙问。"有岗哨。少爷!"车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马。果然,我看见了鹿砦和一个手持木棍的哨兵。那农民走进前来,摘下帽子,问我要通行证。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要这鹿砦干吗?你放哨看守谁?"   "小伙子!我们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头皮。   "你们的东家在哪里?"我胆战心惊地问。   "东家嘛,在哪里?"那汉子接口说,"俺东家在谷仓里。"   "怎么会在谷仓里?"   "因为村里的头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给他们带上脚镣,还要押送他们去见皇帝老子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开,傻瓜!干吗你不动手?"   这看守迟疑着。我跳下马车,给他就是一记耳光(恕我无罪!)自己动手推开鹿砦。那农民呆头呆脑看着我,糊涂了。我再坐上车,吩咐向主人的房子开去。谷仓就在院子里。上了锁的谷仓门口也站着两个手持木棍的农民。马车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我跳下车,直奔他们。"打开门!"我命令他们。大概,我的样子很吓人,他们扔下木棍,逃开了。我想撬开锁,打烂门,但门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锁又撬不开,这当口,一个体态匀称的年轻农民从仆人的侧屋里走将出来,不可一世的样子,问我怎么胆敢在这里胡闹。   "头人安德留沙在哪里?"我向他叫喊,"把他叫来!"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是什么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两手叉腰,"你要干什么?"   我没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领,拖他到谷仓门口,勒令他开门。头人本想抗拒,但严父般的惩罚起了作用。他掏出钥匙,开了仓门。我跨过门槛冲了进去。里面昏黑,只有仓顶上狭小的天窗透进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见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双手被捆绑,钉了脚镣。两老惊诧地看着我——三年从军的生活大大改变了我的模样,他们竟认不出来了。母亲叹一口气,眼泪直涌。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吗?"我愣住了……回过头一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另一个角落里,也被捆绑了。   父亲默然望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显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军刀割断捆绑他们的绳索。   "你好!彼得鲁沙!"父亲说,紧紧拥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鲁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上帝果真把你派来了!你好吗?"   我得赶忙把他们带出去。但是,走到门边,我发觉门又锁上了。"安德留沙!"我大叫,"开门!""怎么啦?"头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还敢不敢胡闹,还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员的衣领,看老子回头来收拾你!"   我开始察看谷仓,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别白费劲了。"父亲对我说,"我管理家务,可决不会让盗贼能够挖得了窟窿进进出出的。"   母亲因我的出现而高兴了一阵子,这时又重新陷入绝望,因为眼见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去死了。但我跟两老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却更加镇定了。我身上带了一把军刀和两枝手枪,我能够在围困之中坚持下去。格里尼约夫理应在天黑以前赶来搭救我们。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父母,使母亲放心了。他们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乐之中。   "喂,彼得!"父亲说,"你淘气得也够了,我合该生你的气。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希望,你现在已经改了过来不再放荡了。我知道,你从军服役,当了个正直的军官。谢谢你。你安慰了我这个老头子。如果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么,我的余生将加倍地愉快了。"   我流着泪吻他的手,望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因为我的在场,非常高兴,仿佛十分幸福和安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我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和叫喊。"这是干什么?"父亲说,"莫不是你那位上校赶来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来不了。"喧嚣声更大了。敲起了警钟。院子里冲进了骑马的人。这时,墙高头开的那个小天窗里露出了一个白头,是沙威里奇,他可怜巴巴地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爷呀彼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得了,强盗进村了!你可知道,彼得·安德列伊奇!是谁把他们领来的?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真糟糕!"一听到那讨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抬起两手拍一巴掌,然后发呆了。   "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赶快派个人骑马去××渡口,去迎接骠骑兵团,告诉上校我们处境很危险。"   "能够派谁呢,少爷?孩子们全都造反了,马匹全都抢光了。哎呀!他们已经到了院子里——向谷仓这边涌过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我默默向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示意,要她们躲到屋角落里去。我抽出军刀,靠近门边紧贴墙根站住。父亲提着两枝手枪,扣上扳机,站在我身边。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头人探头探脑往里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门口。这时,父亲也朝门外放了一枪。围攻的一伙破口大骂,往后退。我把受伤的头人拖过门槛,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闩。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认出了他们中间的希瓦卜林。   "别害怕!"我对两位妇女说。"还有希望。而您,爸爸!   请别再开枪了。我们要节省最后这些子弹。"   母亲默默祷告上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身边,天使般气色安详,等待命运的决定关头。门外,他们在大喊大叫,大声咒骂和恐吓。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谁胆敢第一个闯进来,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忽然,强盗们不做声了。我听到希瓦卜林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   "我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布拉宁!抵抗没有用了。可怜可怜两个老人吧!   顽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冲进去!"   "试试看!你这叛徒!"   "我不会白费气力往里冲,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给这谷仓放一把火,那时节,看你怎么办?白山炮台的唐吉诃德先生!现在我该去吃饭了。暂时你没事,你就坐一坐,想一想吧!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在你面前请求原谅。大概,暗中跟你的骑士呆在一块儿,您不会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离开了,派了人看守谷仓。我们不吭声。我们每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换思想。我的思虑集中一点:这凶残的希瓦卜林能够干出些什么样的坏事。关于我自己,我几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认吗?我父母的命运还不如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那样使我担惊受怕。我知道,母亲一向得到农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亲虽则严厉,但他为人正直,也深知手下人衣食维艰,因而也同样得到他们的爱戴。这一回暴动,是误入歧途,只不过一时头脑发热罢了,决不是要发泄他们的仇恨,大概会宽容了事。可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如何呢?那个荒淫无耻、丧尽天良的坏蛋会给她安排怎样的命运呢?不堪设想。我不敢多碰这个可怕的念头,并且下了狠心,与其让她再次落入凶残的敌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杀了。上帝饶恕我吧!   一小时又快过去了。村里醉鬼唱起歌来。看守我们的几个人喉咙发痒了,便找我们出气,破口大骂,威胁要拷打和杀死我们。我们等着希瓦卜林下毒手。终于,院子里骚动起来,我们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声音。   "怎么样?想好了吗?甘愿向我投降吗?"   谁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来干草。过了几分钟,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谷仓,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声说道:   "够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别为了我一个人而毁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会听从我的。"   "不行!"我气冲冲地说,"你要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决不受污辱,"她从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会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们待我这么宽厚,收容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别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别了,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待我胜过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给我祝福吧!也请你原谅我,彼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哭了……两手捧住面孔……我简直要疯了。母亲也在哭。   "别胡说八道,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说,"谁会放你一个人到强盗那儿去!你坐下,别说了。要死就一同去死。听!外头在叫什么?"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见吗?再过五分钟,你们就要烧死了。"   "决不投降!你这下流坯!"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因大难临头而精神抖擞,显得虎虎有生气,两道白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威风凛凛地发亮。他一转身,说道:   "现在,冲!"   他捅开门。火焰钻进来,沿着长满干藓苔的木头盘旋而上。父亲放了一枪,一个箭步,跨过着了火的门槛,大叫:"随我来!"我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玛利亚,一下子拖到门外。门槛边躺着希瓦卜林,被我父亲衰朽的手一枪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们猛然突围,吓得倒退,旋即镇定,又围拢来。我挥刀砍了几个,但一块砖头扔将过来,正中我胸膛。我倒下,一时失去知觉。等到我清醒过来,我看见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面前。他们挟持着我的两膀。一群农民、哥萨克和巴什基尔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希瓦卜林脸色白得可怕。他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腰部,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我一眼,声音虚弱,断续含糊地说:   "绞死他……还有他一家……除开她……"   那群暴徒当即围拢来,喊喊叫叫把我们往大门口直拖过去。但他们突然扔下我们,四散奔逃。格里尼约夫骑马冲进大门,后面跟随整整一连骠骑兵,个个抽刀出鞘。 ※       ※       ※   叛匪四散逃命。骠骑兵跟踪追击,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里尼约夫从马上跳下来,向我父亲母亲敬礼,紧紧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时赶到了,"他对我们说,"啊!这可就是你的未婚妻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父亲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谢,"请到寒舍休息。"父亲对他说,带领他走进屋里。   态度赤诚,却很庄重。我母亲拥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经过希瓦卜林身边,格里尼约夫站住了。"这是谁?"他问,瞅着那受伤的人。"他就是坏头头,那伙匪帮的首领。"我父亲回答,表现出一个老军人理当自豪的气概,"上帝保佑,我这只衰朽的手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恶棍,为我儿子所流的血向他报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诉格里尼约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兴。弟兄们,抬他去!告诉军医,给他包扎伤口,得象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得赶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处去。他是主犯中间的一个,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睁开困倦的眼睛。他脸上除了表现肉体的痛楚之外,别无其他。几个骠骑兵用斗篷把他兜着抬走了。   我们走进屋里。我心儿战栗地环顾四周,勾起童年时代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保持原样。希瓦卜林不允许抢劫,虽则他为人卑劣,但还是不由得厌恶可耻的贪赃肥己的勾当。家奴们涌进前厅。他们没有参加暴动,真心高兴我们得救。沙威里奇兴高采烈。要知道,在暴徒们围攻的紧要关头,他溜进马厩,那儿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马,他套上马鞍,偷偷地把它牵出去,趁骚乱之机神不知鬼不觉骑上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尔加河岸这边休息的骠骑兵团。格里尼约夫听到他说我们处境危险,立刻下令上马,快马加鞭,全速赴敌——结果是,谢天谢地,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头人的脑袋于小酒店前杵着示众几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已毕,纷纷回来,活捉了几名叛匪。当即将他们关进谷仓,即是我们在那值得纪念的被围攻时困守苦斗之处。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没睡,这时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格里尼约夫去处理军务。   到了晚上,我们在客厅里团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谈论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大家筛茶,我坐在她身边,一意跟她厮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从一旁观赏着我们之间的似水柔情。时至今日,这一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顶!贫乏的人生,能有几回如许的时刻?!   第二天,父亲听到禀报,一群农民到了主人的大院里来请罪。父亲走到台阶上。他一出现,农民都一个个跪下。   "怎么啦,傻瓜蛋?"他向他们说,"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们有罪,老爷!"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错,是有罪。胡闹够了,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吧!我饶了你们,因为我心里高兴,上帝保佑,我跟我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见面了。好,得了!宝剑不斩悔过之人。"   "我们有罪呀!当然有罪。"   "上帝开恩,现在天气晴和,该是割草的时候了。可你们这帮懒鬼,整整三天干了什么?村长!安排他们一个个都去割草。你得仔细,赤发鬼!圣伊利亚节以前,干草一概都要堆成垛。好,去干活!"   农民一个个鞠躬,然后去替老爷做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伤原来并无致命的危险。把他解押去喀山。我从窗口看见押着他上车。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头,我急忙离开窗口。我不想对于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灾乐祸。   格里尼约夫要继续前进。我虽然还想在家多呆几天,但还是决定跟他一道走。出发前一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当时的规矩,我跪倒在他们膝下,请求准允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成亲,父母把我扶起来,快活得老泪纵横,宣布同意。我再把一脸苍白、浑身发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领到他们面前。二老为我们祝福了……当时我有何感受,不必细说。有谁处在我的境地,不说他也明白。谁如果还没有此番经历,那么,我只好表示惋惜,并且奉劝此公趁为时还不太晚,赶快去恋爱,并恳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团集合了。格里尼约夫跟我全家道别。我们全都深信,战争快要结束。我希望再过一个月就做新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告别,当众跟我接吻。我骑上马,沙威里奇又跟在我后头。一团人便出发了。   渐行渐远,我久久回顾那栋乡村屋宇,我又离开它了。一种阴暗的预感在我心头浮动。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语:厄运还没有完哩!心坎里预感到了又将有新的风暴。   我不来描述我们的行军和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了。我们一路经过不少村庄,村村惨遭普加乔夫的洗劫,而我们又不得已从可怜的居民那里夺走强盗留给他们的仅有的一点点财物。   他们搞不清应该服从谁。各地行政机构已经瘫痪。地主躲进森林。一股股匪帮到处横行。追击其时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乔夫的各部官军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有罪和无辜……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可怕。但求上帝开恩,别让世人看到这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国发动必然失败的变革的人们,要么就是年幼无知,不了解我国人民,要么就是铁石心肠之辈,拿别人的脑袋开玩笑,把自己的脖子不当一文钱。   普加乔夫逃窜了,后面有伊·伊·米赫里逊紧紧追逼。不久,我们就听说他已经被彻底打垮。格里尼约夫终于从将军处收到了已经活捉普加乔夫的通报,同时接到就地驻防的命令。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了一层阴影。 宾客聚集别墅 一   宾客聚集××别墅。客厅里同时挤满了刚从首轮上演意大利歌剧的戏院里归来的女士们和先生们。秩序逐渐恢复。一张张沙发上女士们各自占好自己的座位。她们四周围形成了一个男人的圈子。纸牌组局了。剩下几个青年男子两腿站着。   而观赏巴黎的版画成了大伙儿的话题。   阳台上坐着两位男人。其中的一位是个到此游历的西班牙人。看来,他正欣然品味着这北国夜色之美。他醉心地观赏着明净的、苍白的天空和被神秘莫测、不可名状的光芒照亮的、壮丽的涅瓦河,观赏着图画般展现在透明的夜色中的四周围一栋栋的别墅。   "你们北方的夜色真美啊!"西班牙人终于开口说,"相形之下,我甚至为我的祖国明朗的天空之下的夜色之美感到惋惜。"   另一个人回答他道:"我们有位诗人把它比做淡黄色头发的俄罗斯美女。我得承认,意大利的或者西班牙的美人儿,黝黑的皮肤,漆黑的眼珠,浑身充满着活力和火样的热情,那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力。此外,黑发女子和黄发女子①之间孰优孰劣的争论,由来已久,目前还没有定论哩!说也凑巧,刚好有个外国女士对我解释过彼得堡风俗习惯的严肃性与纯洁性,您知道吗?她坚决相信,对于猎艳活动,我们冬天的夜晚太冷了,而夏天的夜晚又太亮。"   西班牙人笑了笑说:"这么说,因为气候的影响,彼得堡倒成了道德完美、爱情纯洁的君子国了。"   "什么是美?口味不同,莫衷一是。"俄国人回答,"至于我们的所谓爱,还是不谈为妙。它不时髦,没有人会想到它的。女人们害怕被目为轻浮,男人们害怕降低身分。大伙儿都竭力争做庸人,礼貌周全,趣味低下。至于说到习俗的纯洁性嘛,那么,为了不辜负您这位外国朋友的信任,我就讲件事情给您听听吧……"谈话便朝着尖刻讽刺的方向进行下去了。   这时,通客厅的门打开来,伏尔斯卡娅走进来。她正处在青春花朵初放的盛年。她身材匀称姣好,生就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举止灵活优雅,妆束标新立异。这一切,自然引人注目。男人们有点开玩笑似的彬彬有礼地欢迎她,女人则对她明显地不怀好意。但是,伏尔斯卡娅什么也没有察觉,回答人家的问题,答非所问,茫然环顾四周。她的脸色,象是一朵云儿那样变化无常,透露出大苦恼。她坐下来,坐在老成持重的A公爵夫人身旁,故意挑衅②。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她突然战栗了一下,朝阳台转过脸去。她心头忐忑不安,站起身,从许多椅子和桌子中间穿过去,在老将军P的椅背后站立片刻,对老人微妙的恭维话没有回答一个字,一下子溜到了阳台上。   西班牙人和俄国人都站起身来。她走到两人面前,慌慌张张用俄语说出了几个字。西班牙人看到自己在此已是个多余的角色,立刻扔下她便转身回客厅去了。   庄重的公爵夫人目送伏尔斯卡娅离去。轻声对邻座的一个男人说:   "这象什么话?!"   "她轻浮得可怕。"那男人回答。   "轻浮吗?太便宜她了!她的行为不可饶恕。她不尊重自己,随她的便。但社交界从来还没有遭到过她这样的蔑视。明斯基会开导她的吧!"   "他不会开导她的,因为他非常乐意败坏她的名誉。①同时,我可以担保,他们的谈话是再纯洁不过的。"   ①原文为法文。   "这点我相信……您变得这么宽宏大量有多久了?"   "我承认,决定这个年轻女人的命运,我是参与其事的。她身上好的东西要比坏的东西多得多,不是象大家想的那样。   但是爱情可把她毁了。"   "爱情?说得多好听!什么叫爱情?您不是以为她有一颗火热的心,一个浪漫蒂克的头脑吗?不!只不过受的教育太坏罢了。……这是什么版画?是候赛因巴夏的肖像吗?给我看看。"   客人们纷纷离去。客厅里已经没有一位女士了。只有女主人带着不满的表情站在一张桌子旁边,那桌子上两名外交官正赌最后一圈纸牌。伏尔斯卡娅突然发现朝霞升起,便匆匆忙忙离开阳台。她在那儿跟明斯基单独在一起业已差不多三个钟头了。女主人冷冰冰地跟她道别,对明斯基则有意不屑一顾。大门口有几个客人正在等候自己的轿车。明斯基将伏尔斯卡娅送进她的轿车里。   "看来,轮到阁下了。"一个年轻军官对明斯基说。   "不!"明斯基回答。"她很忙。我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好朋友,或者,随您去猜测也行。不过,我衷心爱她——她是多么滑稽可笑呵!"   齐娜意达·伏尔斯卡娅六岁时就失去了母亲。她的父亲,一个又能干又懒散的人,把女儿交给一个法国女人去抚养,雇用了几名各种类型的教师,然后撒手不管。姑娘长到十五岁,出落得如花似玉,给自己的舞蹈教师写情书。她父亲得知此事以后,辞退了舞蹈教师,把她带到社交界去见见世面,并且认为,对她的教育就此大功告成。齐娜意达的露面引起了一场风波。伏尔斯基,一个非常有钱的年轻人,惯于将自己的感情屈从别人的见解,发狂地爱上了她,因为,圣上有一次在英吉利沿江大道上遇见了她,跟她交谈了足足一个小时,伏尔斯基便向她求婚。她父亲正乐得从此脱手这个时髦的女儿。齐娜意达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嫁人,为的是想看看全城的人围着她转。再说,伏尔斯基这个人也还不令人讨厌。因此,她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她真诚的天性、出人意外的恶作剧、孩提式的轻浮起初还给人造成愉快的印象,甚至整个上流社会都感激她,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破坏贵族圈子的生活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千篇一律。大伙儿都笑她淘气,学她胡闹。但是,几个年头过去了,而齐娜意达心灵上可还是个十四岁的娃儿。开始非议了。大家觉得,伏尔斯卡娅缺乏女性应有的起码的羞恶之心。于是,女人们回避她,而男人们则亲近她。齐娜意达心下琢磨,她并没有吃亏,从而心安理得。   流言蜚语给她编派了不少情夫。诽谤不要证据,也会给人留下几乎洗刷不掉的污点。世俗的法典中,似是而非就等于真理。被造谣中伤的人,连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伏尔斯卡娅眼里噙满愤怒的泪水,下定决心要奋起反抗这个不义的上流社会的罗网。机会很快就找到了。   在围绕着她的一群年轻人中间,齐娜意达对明斯基另眼看待。看起来,两人的性格和境遇有些共同之处,这就理应使他们亲近了。还在他青春的最初的岁月,明斯基就行为不端,同样遭到上流社会的摒弃,受到流言的中伤。明斯基离开上流社会,假装无动于中。自尊心的啃噬暂时被爱情掩盖了。可是,经验使他变得平和。他重登社会舞台,已不再披露年幼无知时那种莽莽闯闯的热情了,反而表现出宽宏俯就以及利己主义的庄重得体的风度。他并不喜爱上流社会,但也不轻视它,因为知道必须赢得它的好感。作为整体,他尊重它,但在特殊情况下,他决不饶恕它,并且随时准备把它的每一个成员作为自己积怨颇深的自尊心的牺牲品。他喜欢伏尔斯卡娅,因为她胆敢公开蔑视那可憎的罗网。他鼓励她,出点子教唆她,成了她的心腹,很快就变成对她不可缺少的人物。   E先生在一个短暂时间内蒙住了她的头脑。"对您来说,此人微不足道。"明斯基对她说,"他的全部智慧是从《危险的关系》①一书中借来的,他的天才是从若米尼②那里剽窍来的。稍微了解他以后,您就会鄙视他那极端下流的品格,正好象军人鄙视他那夸夸其谈一样。"   "我打算跟P先生谈恋爱,怎么样?"齐娜意达说。   "真是乱弹琴!"他回答,"这位先生常常把头发染色,每隔五分钟就欣欣然重复一句:'当我在佛罗伦萨的时候③……'跟这号人物拉扯,您感兴趣吗?据说,他那个讨厌的老婆跟他正谈上了恋爱哩!别打扰他们吧!这对宝贝被制造出来,是为了相得益彰。"   "您看W男爵如何?"   "这个人嘛,穿军装的小妞儿罢了!他身上有啥玩意儿呢?……您猜怎么着?您应当爱上C先生才对。他会激发您的幻想。因为他聪明绝顶,也照例坏透,除此之外,这个人还具有强烈的感情④,他会嫉妒,有大情欲,他会折磨你,也将把你逗乐。您还要什么呢?"   ①原文为法文。   ②若米尼(1770-1869),法国将军,军事理论家。   ③原文为法文。   ④原文为法文。   但是,伏尔斯卡娅并没有听他说话。明斯基猜透了她的心事,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并不指望轻挑的调情能够跟强烈的爱情合而为一,预见到这种关系不会产生任何好结果,预见到他那张轻浮的情妇的名单上或可增加一个额外的女人,并且冷血地琢磨自己得到的这个胜利。假如他果真能够看出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风暴,那他大概会舍弃这个胜利的,因为一个交际场中的人物,为了要省事和图安逸,很容易牺牲掉诸般享乐甚至虚荣心的。 二   当送来一封信的时候,明斯基还躺在床上。他一边拆信一边打呵欠,耸耸肩膀,展开两页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女人纤细的字。那信的开头如下:   "我不能够把涌上心头的一切向你倾诉。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我难以梳理自己的思绪,而此刻,它们却明白无误地在折磨我。你的诡辩没有克服我的怀疑,却迫使我沉默。这就证明你永远高踞在我的上头,但是,为了幸福,为了我心灵的宁静,这太不够了……"   伏尔斯卡娅责备他太冷淡、太多疑以及诸如此类,埋怨他,恳求他,她自己也搞不清写了些什么了;她求他信任她,满腔柔情,满腹哀怨,并且,约定今晚就在她的包厢里见面。明斯基三言两语回了她一信,说是他俗事缠身,请她谅解,并且保证今晚一定到剧院里去。 三   西班牙人说:"您是这样坦率和宽容,请允许我斗胆向您提出一个问题求您解答。我走遍了全世界,欧洲所有朝廷我都有幸晋谒,各国的上流社会我都有幸涉足,但是,没有任何地方象置身于你们这可诅咒的贵族圈里那样,令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和别扭。每当走进B公爵夫人的厅堂,我总是看到一批批非礼勿动、非礼勿言的木乃伊,不由得令我凉透脊背,这批木乃伊中间,没有一个道德权威,没有一个人的名字能使我仰慕光荣。可是,有个东西总使我感到有点害怕,那是什么呢?"   "那个东西,叫做与人为恶。"俄国人回答,"那是我们的劣根性。在人民中间,它表现为嘲弄,在上层阶级中间,它表现为淡漠和冷酷。此外,我们的女士们所受的教育是非常浅薄的,任何欧洲的东西都跟她们的思想毫不相干。关于男人们也没有什么可说。对于他们,政治和文学根本就不存在。机智早已不时兴,成了轻浮的象征。他们有什么好谈论的呢?谈自己吗?不!他们到底是受过教育的。于是,只好话话家常,闲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只有他们特选的小圈圈里的人才听得懂。而不属于这圈圈中的人,都被他们当成异类,不管外国人和本国人都一样。"   "请原谅我冒昧地再提出几个问题。"西班牙人说,"今后我未必能够找到别人作满意的回答了,所以我赶忙利用这个机会请您作答。刚才您提到了你们的贵族。俄国贵族是什么?我研究过你们的法律,我发现,在你们俄国没有建立在长子继承权基础之上的世袭贵族。看来,在你们贵族成员之间存在着公民权的平等,对于该项平等权没有什么限制。那么,你们的所谓贵族是以什么东西为根基的呢?难道仅仅因为血统古老吗?"   俄国人笑笑回答:"您错了。古老的俄国贵族,由于您刚才提的原因,已经湮没无闻了,组成了第三等阶层的一个世系。我国血统高贵的贱民(鄙人也算是其中的一个),认定自己的始祖是留里克和蒙诺马赫①。我现身说法举个例子给你听听。"说到这儿,俄国人流露出自鸣得意的鄙薄的神色,"我这一族的贵族根子在远古时代就消失了,在我国历史的所有书页上面都可以找到我祖先的名字。不过,如果我打算自称为贵族,那么,大概我会使人发笑。甚至把自己的祖父辈称为真正的贵族已经很困难了。他们的古老姓氏在彼得大帝和伊利莎白女皇以前就存在了。勤务兵、卖唱娃、乌克兰佬,这就是他们的始祖。我不偏袒谁。爵位永远是爵位,国家利益要求抬高它。看到当勤务兵、当馅饼师傅、当卖唱娃、当教堂执事的不争气的后代中间,居然有人以第一名基督教男爵 Monmoreneg 大公以及克列尔蒙-顿涅尔的子孙而自矜高贵,这就非常可笑了。可笑之处也仅仅在这一点。我们可真了不起啊!真正时来运转或功成在望的时候却反而趴在地上……我们这儿没有对远古的迷恋,没有对往昔的感恩,没有对高尚品德的崇敬。卡拉姆辛前不久叙述了我国的历史。但我们未必听进去了。我们不为祖先的光荣而骄傲,反而以某个叔叔的官衔为荣,者或,因为表妹开了跳舞会而觉得脸上非常之有光彩,您会发现,对祖先的不敬正是野蛮和缺德的第一个征兆……"   ①留里克(?-879),俄国留里克王朝的建立者。弗拉基米尔·蒙诺马赫(1058-1125),基辅大公。 我们在别墅里度过了一晚……   我们在公爵夫人D的别墅里度过了一晚。   谈话不知不觉牵涉到了斯达尔夫人。男爵D操着蹩脚的法语,非常蹩脚地说出一个著名的笑话。一次斯达尔夫人问拿破仑:"谁是世界上第一位妇女?"他的回答很可笑:"谁生孩子最多,谁就是。"①   "多么出色的俏皮话!"一个客人说。   "她活该!"一位夫人说,"怎么能把这种恭维话当作问题提出来呢?"   "我觉得,"正在汉布斯靠椅②里打盹方醒的索罗赫金说道,"我倒觉得,斯达尔夫人不是想恭维,拿破仑也并非想挖苦。这个问题的提出完全是出于很容易理解的好奇心。拿破仑的话正好表达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你们是不相信天才人物也会心地单纯的。"   ①原文为法文。   ②汉布斯为彼得堡有名的家具商。    客人们开始争论,索罗金再打瞌睡。   "不过,说真的,"女主人说,"你们认为谁是世界上第一名妇女呢?"   "小心!您不要再说恭维话了……"   "不!别开玩笑……"   立刻分成几派。一派举出斯达尔夫人。另一派赞成圣女贞德。第三派推荐英国女皇伊丽莎白、缅杰昂夫人①、罗兰夫人②,等等。   ①缅杰昂夫人(1635-1719),原为路易十四女儿的家庭教师,后嫁路易十四。   ②罗兰夫人(1754-1793),法国大革命时吉伦特党领导人之一。    一个年青人站在壁炉旁(在彼得堡壁炉一年四季都不算多余)。他第一次参与谈话。   他说:"对我来说,最魅人的妇女——克列阿佩特拉。"   "克拉阿佩特拉吗?"客人们说,"对!那个自然……可是,为什么?   "她的一生有个特色,深深印进了我的脑海,以致我几乎瞧任何女人的时候便立刻想到克列阿佩特拉。"   "那特色是什么?"女主人问,"告诉我。"   "我不能说。很难说出口。"   "为什么?难道不体面吗?"   "对!看来问题全在于,那可真是生动地描绘了古代可怕的风俗。"   "嗯!说吧,说吧!"   "哦!不,别说了!"离了婚的女人伏尔斯卡娅插嘴打破,拘泥地低垂下一团火似的眼睛。   "够了!"女主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这里可以欺骗谁呢?①昨晚我们看了《安东尼》②。我壁炉上不是放了一本《结婚生理学》③吗?不体面!看拿什么来吓唬我们!别蒙哄我们吧,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您不是记者,坦率告诉我们吧!您知道克列阿佩特拉搞了什么名堂,不过……如果可以,我包你体面。"   大伙儿笑起来。   "我的天呀!"年轻人说,"我害怕,要我当裁判,真不好意思。好,请听!……   "要知道,拉丁史学家中间有个名叫阿夫列里·维克多的。这个人,你们大家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   "阿夫列里·维克多,"曾经在耶稣会学习过的维尔希涅夫抢着说,"阿夫列里·维克多是四世纪的作家。他的作品被误认为是阿尔涅里·涅波特,甚至是斯维托尼写的。他写了一部书《罗马名人传》④——罗马名人传,我知道……"   ①原文为法文。   ②《安东尼》是大仲马的剧本。   ③《结婚生理学》是巴尔扎克的小说。   ④原文为拉丁文。   "不错。"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继续说,"那本小书太没有价值了。但是,书中间可以找到关于克列阿佩特拉的那个掌故。那掌故使我惊讶,再说,它写得很出色,枯燥乏味的阿夫列里·维克多在这个地方的表现力倒是足以跟塔西陀媲美。她如此淫荡,竟然经常出卖自己的肉体;她如此美艳,居然有许多人甘愿以死亡作代价买她一晚。……①"   "妙极了!"维尔希涅夫叫起来,"这使我想起了萨琉斯提②,记得吗?……"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萨琉斯提(前86-35)罗马历史学家。   "这是干什么,先生们?"女主人说,"你们尽用拉丁语说话,好象这样才过瘾似的!告诉我,那句拉丁话说的是什么?"   "那句话说:克列阿佩特拉出卖自己的色相,并且有许多男人拿自己的生命作价钱买她一个夜晚……"   "多可怕!"女士们说,"这里头你们找到了什么动人的地方呢?"   "怎么?我以为,克列阿佩特拉不是下流的荡妇,她给自己的估价并不便宜。我曾经建议××就这件事写部长诗。他动笔了,随即又扔掉。"   "他写得好吗?"   "他想从这里头得出什么结论?中心思想是什么?您记不得了吗?"   "他从埃及女皇的御花园里大张宴席这一点下手写起。" ※      ※      ※   漆黑、炎热的夜幕笼罩着非洲的天空,亚历山大城入睡了,广场闹市悄然无声,房屋里都灭了灯。唯有法罗斯岛上的灯塔在辽阔的海面上空放射着光芒,好似睡美人床头的一盏明灯。 ※      ※      ※   普托洛梅朝①的宫殿灯火通明,热闹非常:克列阿佩特拉女皇正大宴宾客。桌子四周摆满了象牙之榻。三百个侍童招待宾客。三百个侍女给他们捧上灌满了希腊美酒的双耳壶。   三百个黑人太监默然监视着侍女。   ①普托洛梅朝——希腊化时期统治埃及的王朝(前305-30)。   ※      ※      ※   一根根紫红圆柱,南北一字儿排开,迎接东南的和风。空气纹丝不动。宫灯的火舌吐出烈焰,纹丝不动。香炉里清烟缕缕,向上升腾,纹丝不动。大海波平如镜,在半圆形的皇宫的玫瑰色的御阶下展开,纹丝不动。海面上反照出一群守卫皇宫的狮身人面兽的黄金的利爪和花岗石尾巴……唯有七弦琴和长笛的音浪振动着火舌、空气和大海。   ※      ※      ※   突然女皇陷入沉思,忧郁地垂下她美艳的头颅。辉煌的宴会被她的忧郁所笼罩,好似乌云遮住了太阳。   ※      ※      ※   她为什么忧伤?   为什么忧愁向她袭来?   这位埃及女皇,   她还缺乏什么?   她的首都富丽堂皇,   女皇被一群群奴隶层层防卫,   天下太平,江山执掌。   地上的神灵对她唯命是从,   宫殿里充塞着天下奇珍。   不论非洲的白天如何酷热,   也不论暗夜的阴影如何清凉,   她每时每刻都有享不尽的荣华,   艺术珍品抚慰着她沉睡了的官感。   普天之下的土地,全世界海洋的波浪,   作为贡品,给她呈献不断变换的新妆   她随随便便换了一件又一件;   有时遍身红蓝宝石,闪烁生光;   有时又挑一件腓尼基妇女   常穿的朱红长袍和云裳;   有时又玉体袒露,芙蓉出水,   她委身于古老的尼罗河的波浪,   在层楼画舫的华丽的风帆的阴影下,   浪花之间,诞生了一个新的维纳丝。   每时每刻在他眼前,   酒宴撤去,又开酒宴,   有谁在自己心灵深处能够理解   她每个暗夜的全部秘密?……   别提了!她的心早已慵倦苦闷,   如饥似渴,追求莫名的享乐,——   她疲倦了,厌腻了,   患了一种病,叫做感官迟钝……   克列阿佩特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宴会静下来,好似要打瞌睡,   她的额头又重新抬起,   眼睛燃烧,眼空无物,   她嫣然一笑,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莫不是天大的欣幸?   好!且听我的命令:   我将忘却寡人与臣下之间的不平等,   艳福将光临你们,很有可能。   我号召,有谁胆敢来响应?   我出卖我的夜晚,   说吧!你们中间有谁胆敢   以生命作价钱来买我一晚?   ……………………   "这个题目应当让侯爵夫人乔治·桑①来做,因为她也是一个荡妇,跟您的克列阿佩特拉一个样。她会把您的埃及故事改写成现代风格。"   ①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   "不可能。不可能做到逼真。那个故事彻头彻尾是古代的。   那种交易现在做不成了,好比现在不会建造金字塔。"   "为什么那种交易做不成?莫非现代妇女中间找不到一个坏种,她真想实际上体验一下那桩时时刻刻想着的事:即她的爱情比许多男人的生命更加宝贵。"   "或许,弄清这点倒是很有意思的。但是,用什么方式可以做出这个学究式的实验呢?克列阿佩特拉有一切手段可以迫使自己债务人还清欠帐。我们办得到吗?当然,不能把那契约写进完了印花税的文件里并且得到枢密院的签署。"   "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搞君子协定:说话算数。"   "那又怎么样?"   "女人可以要她的情夫说话算数,保证第二天他开枪自杀。"   "第二天他就溜之大吉,那女人就只得受骗上当,做个傻瓜得了。"   "那他就甘愿在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心目中永远堕落成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了。再说,那契约难道真的很苛刻吗?难道生命就那么值钱,以至不愿用它作代价去购买幸福吗?请您评判一下吧!假设有个捣蛋鬼,我本看不起他,他骂了我一句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伤害我的话,那么,我也会跟他决斗,不惜把自己的脑袋瓜放在他的枪弹之前的。我无权拒绝这个想考验我的冒失鬼的要求。当事情牵涉到我幸福的时候,我反而会胆怯吗?当生活被忧伤与空虚的欲望所毒化了的时候,这算什么生活!当欢乐已经荡然无存的时候,生活当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难道您真的能够签订那个契约?……"   伏尔斯卡娅本来坐着一直没开腔,低垂眼睛,这时飞快地拿眼睛盯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我不说我自己。但是,倘若一个人真正恋爱了,那他当然一分钟也不会犹豫……"   "怎么?假如那个女人不爱您,您也会那样吗?(而同意您的提议的女人,那就可以肯定不爱您了。)只要一想起那兽性的野蛮行为,最盲目的爱情也会烟消云散……"   "不!她同意我的提议,这里头我只看出她幻想的炽热。至于双方的互爱嘛……我并不要求……这点我不要求她。假如我爱她,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说了!天晓得您说些什么!我看您还有什么话不愿说出来……"   ………………………………………………   年轻的伯爵夫人K,一个圆滚滚的丑女人,一心想使那只好似陷进大萝卜里的蒜头小鼻子具有庄重的表情,她说:   "现在也还有一些女人,她们自视甚高,比……"   她丈夫,一位波兰公爵,因为贪财跟她结婚(据说,这一着他失算了),这时他垂下眼睛,喝干手里一杯茶。   "您说这话,何所指呢,伯爵夫人?"一个年轻人问道,忍住笑。   "我是说,"伯爵夫人K回答,"一个女人如若尊重自己,如若尊重……"说到这儿她接不上碴了。维尔希涅夫赶快给她帮忙。   "您是想说,一个女人,如若尊重自己,就不会让那个有罪的人去死,是不是?"   ………………………………………………   谈话变换了题目。   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坐在伏尔斯卡娅身旁,歪过头来,假装观看她手里的女红,轻声对她说:"关于克列阿佩特拉提出的条件,您是怎样想的?"   伏尔斯卡娅不吭声。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又把那问题重提一次。   "向您说什么好呢?比方现在,另外有个女人也把自己估价很高。但是,十九世纪的男人们,对于签订那样的契约,太冷血了,太会精打细算了。"   "您是想说,"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说,突然嗓音都变了,"您是想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彼得堡,就在这儿,可以找到一个女人,她将有足够的骄傲,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跟她的情夫签订克列阿佩特拉式的契约吗?"   "我想有,甚至深信不疑。"   "您不是在骗我吗?请想想,这是非常残酷的,比那契约本身还要残酷……"   伏尔斯卡娅一双火辣辣的、能看透五脏六腑的眼睛瞟他一眼,接着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站起身,立刻消失了。 译后记   本书收录了俄国大作家普希金的全部小说。其中有好几篇作品我国早就有过译本,但有些篇似乎还是第一次译成中文。译者自不量力,将它们全部译出,集结成这一册,主观愿望是想向读者提供一个较为完整的本子。   本书是根据苏联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60年版《普希金全集》第五卷译出的,也参照过其他的版本。苏联出的《普希金全集》各种版本,注释有详有简,编排大同小异。各版全集中,小说都收进一卷之内(或第五卷,或第六卷),编排体例方面大都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叫"小说",第二部分叫"未完成的作品、片断和素描。"但是,第一部分中也收录了未完成的作品,例如《彼得大帝的黑奴》分明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但偏偏又放在第一部分之内——揣摩其用意,大概是因为这类作品虽未写完,但文字比较多,已经初具规模了。由于出现了这种情况,各种版本中小说这一卷的第一部分的编目就不尽相同了。例如,文学艺术出版社1960年版全集第五卷中就未收进《书信小说》这一篇,而科学院出版社1950年版全集第六卷却收了进去。译者以为,这一篇文字比较多,作品初具规模,便把它译了收进本书之内。又如,《1829年行军时前往阿尔兹鲁姆旅行记》这一篇,文学艺术出版社1960年版全集第五卷收录了,而科学院出版社1950年版全集第六卷未收。译者以为这一篇不是小说,而是旅行记,因而没有译出。除了这两篇收录情况略有出入外,其他各篇收录情况与编排次序都大体相同,译者依次全部译出。至于"片断和素描"这一部分,只从其中选译了两篇作为补充,其余则略去不译。译出的两篇,一是《宾客聚集别墅》,因为列夫·托尔斯泰在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受到过这一篇的启发,而我国文学评论的文章多年来不止一次引用过这一条材料。译者译出此篇,想把它作为一份资料提供给读者。第二是《我们在别墅里度过了一晚……》,因为这一篇跟《埃及之夜》是姊妹篇,译了此篇以便读者对照阅读。   下面,译者想就每一篇的创作情况简略地提供一点资料。   《彼得大帝的黑奴》是一部长篇小说。普希金1827年7月动手写作,1829年,这部小说的两个片断曾在文集《北方之花》上发表。可惜普希金早逝。这部小说没有写完,连书名也没有确定,《彼得大帝的黑奴》这个书名是他死后别人加上去的。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普希金想在其中再现雄才大略的彼得大帝用"铁的意志"改造俄罗斯的整个历史时代。小说里有个中心人物,这就是黑人伊卜拉金姆——其实就是普希金的曾外祖父汉尼巴。   阿卜拉姆·汉尼巴(1697——1781)是阿比西尼亚(现名埃塞俄比亚)一个酋长的儿子,被土耳其人所俘获,被解押到君士坦丁堡。一个俄国使节买下了他,送给彼得大帝作为一件礼物。彼得很喜爱他,收他做养子,派他去法国留学,后来又封他为贵族。他是个军事工程师,功勋卓著,晋升为元帅,活到八十四岁的高龄才去世。   阿卜拉姆·汉尼巴两次结婚。第二个妻子生的一个儿子名叫奥西普,奥西普的女儿娜杰日达便是普希金的生母。普希金从小就对这段奇特的、富有戏剧性的家史很感兴趣。他在诗中多次提到自己是"非洲人"。他念念不忘要艺术地再现这段家史。1825年初,他给弟弟的一封信中写道:"你要建议雷列耶夫(十二月党诗人——译者注)在他新的长诗中把咱们的曾外祖父作为彼得大帝的随员加以描绘。他那黑人的嘴脸对整个波尔塔瓦战役起了奇妙的作用。"关于这位老祖宗的材料,普希金是从老祖宗的儿子,即普希金的伯外祖父彼得那里获悉的。此人在他垂老之年住在普希金的田庄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附近。诗人去拜访过这位老人,收集了关于老祖宗的材料。那批材料是他的伯外祖父用德语写的。   就已经写成的几章看来,小说有几处与史实有些出入,或者是因为普希金没搞清楚,或者是他有意变更。   ——他硬说汉尼巴是"黑人",其实不是,是阿拉伯人。   ——汉尼巴娶的不是俄国大贵族的姑娘,而是个希腊女人,名叶甫多基娅。结婚不是在彼得大帝生前,而是在他死后,在安娜女皇执政的时候。因此谈不上如小说中所描写的天子做媒的事。   ——汉尼巴第一个妻子对他不忠,有外遇,给他生下个白小子(与小说中法国伯爵夫人生下个黑小子正好相反),他终于把妻子送进修道院。这婚后的情节普希金还没来得及写。   其他与史实不符之外还有一些。   由此可见,普希金不是在写传记,不拘泥于史实,而是在写小说,心目中始终有个艺术典型化的任务。   《书信小说》写于1829年。普希金也是打算把它作为长篇小说来写的。小说也没有书名。诗人死后,别人只得用"书信小说"给它安了个一般化的名字。小说1857年才发表。自从卢梭的《新爱洛绮思》发表以后,书信体小说在欧洲颇为流行。普希金掌握了书信体的艺术,本篇有感伤主义遗风。   《别尔金小说集》的全名为《亡人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小说集》,1830年写作于波尔金诺村。这一年的秋季普希金特别多产,传记作者称之为"波尔金诺的秋天。"请看他手稿中记载的日期:《棺材老板》——9月9日,《驿站长》——9月14日,《村姑小姐》——9月20日,《射击》——10月12日、14日,《暴风雪》——10月20日。这期间,普希金还交错地写了许多诗歌。   这个小说集于1831年10月出版。普希金担心反映不好,故而虚拟了一个作者别尔金,又写了《出版人小引》,胡诌了一顿此人的身世行状,真可谓用心良苦。结果不出所料:"读者对待它们很冷淡,刊物则更加冷淡,"甚至有人称之为"滑稽戏"。但是,普希金不为愚顽的偏见所动摇。下引一段有趣的谈话,足资证明普希金对自己才华的自觉。他的一个熟人米列尔问他:"这个别尔金是谁?"普希金回答:"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哪里,反正写小说就应该象他这样:朴素,精练,鲜明。"   《射击》以真人真事为基础。1822年在基希尼约夫,普希金本人跟一个叫佐波夫的军官决斗。当对手向他开枪时,普希金正捧了一把樱桃当早饭吃。佐波夫首先开枪,没有射中。普希金没有开枪就走了,也没有跟对手讲和。小说中仅仅引用了这个事实而已,至于人物性格与普希金本人是大异其趣的。   《驿站长》这一篇具有较为重大的意义,普希金在此提出了"小人物"的主题,为日后果戈理的《外套》以及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同情弱小的人道主义作品开了先河。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于1830年动手写作。诗人死后,这篇小说经过书报检查机关的大肆删节和歪曲后才得以于1837年在《现代人》上发表。小说的反农奴制思想十分明显,作者还拟了一份提纲,其中提到农民暴动。   别尔金这个人物,作为说故事人的形象,在《别尔金小说集》各篇里头倒是看不出来,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这一篇中却表现得相当鲜明。这是个智力不甚发达的地主,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通过他具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头脑进行"研究",结果却展现出了农奴制下农民群众的一幅幅悲惨的画面,反映了俄国农村数十年间衰败的历史。   《罗斯拉夫列夫》写于1831年。普希金生前,于1836年在《现代人》上刊登过小说的开头部分。1830年查果斯金的小说《罗斯拉夫列夫,或曰1812年的俄国人》出版,其中宣扬了官方的大国沙文主义。普希金沿用了他的书名,有跟查果斯金论战的性质。   《杜布罗夫斯基》于1832年10月至1833年2月之间写成。普希金死后,1841年初版的全集中这部小说才第一次发表,书报检查机关作了许多删节和歪曲。   《杜布罗夫斯基》的情节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普希金的朋友纳晓金告诉他一件事:"一个白俄罗斯贵族名叫奥斯特洛夫斯基,他跟邻人因土地所有权而争讼,官司失败,他被赶出家园,于是他便率领手下的农奴进行抢劫,首先报复陪审官,然后打劫别的地主。"纳晓金见过此人,其时他已入狱。   小说中的强盗头子杜布罗夫斯基本质上依然是个贵族少爷。他的"作乱"完全是出于个人动机,跟他手下的农奴在思想感情上并无共同之处。他"劫富"而不"济贫",即使拿个人动机来看,复仇遇艳,便放弃复仇。但是,别林斯基指出:"以特罗耶古洛夫为代表的俄国贵族的古老生活方式表现得令人吃惊地真实。"小说的真正价值或许在此。   《黑桃皇后》写于1833年11月,1834年在《阅读文库》上发表。   小说中的老伯爵夫人的形象有其原型,她就是戈里岑娜,莫斯科总督戈里岑之母。她的孙子告诉普希金,一次他赌输了钱,问祖母要钱还债,祖母没有给钱,告诉了他三张牌的秘密,他再进赌场,出了那三张牌,果然赢了回来。   《黑桃皇后》中塑造了个人主义冒险家格尔曼的生动形象,对他丑恶的灵魂的揭示非常深刻有力,但作者并未作连篇累牍的心理分析,作品极富戏剧性但却没有人为的戏剧效果。由此可见普希金精练、明快、优美的风格。陀斯妥耶夫斯基说:"在普希金面前,我们全都是一些侏儒,我们中间已经没有他那样的天才了!他的幻想多么有力、多么美!前不久我读了他的《黑桃皇后》,这才叫幻想呀!……他剖析毫芒,追踪格尔曼的一切行为、一切痛苦和一切希望,临了,陡然间让他一败涂地。"   《基尔沙里》写于1834年,同年在《阅读文库》上刊登。   小说的内容跟1821年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专制暴政的起义有关。强盗基尔沙里参加了这次起义。普希金把这条好汉写得神出鬼没、英勇剽悍,寄予深切的同情。基尔沙里实有其人。   《埃及之夜》写于1835年,诗人死后,于1837年在《现代人》上发表。欧洲文艺史上有不少人描绘过古埃及女皇克列阿佩特拉富有戏剧性的身世,她也同样吸引了普希金,使得他多次动手来写这个题目。1824年他写过一首短诗《克列阿佩特拉》(收入本篇之内)。本集中选译的片断《我们在别墅里度过了一晚……》也描写了这位埃及女皇。   《埃及之夜》一篇之中有两个中心。一个是用诗歌描写的关于古埃及女皇的故事,另一个是用散文塑造的意大利即兴诗人和恰尔斯基两位诗人的形象。这一篇,艺术上颇有特色,两个中心写得并无割裂之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古埃及女皇,寥寥几笔,其顽艳荒淫的性格便写得颇为鲜明突出。而两位诗人,论出身和性格,截然相反,但萍水相逢,一拍即合,真所谓高山流水,但伤知音者稀!一切都写得诗情洋溢,尤其描绘两个诗人做诗的当儿陶然忘机、神游其境的情景,实在是神来之笔,反映了大诗人普希金自己深切的体验。《上尉的女儿》是普希金最重要的、也是篇幅最长的小说。   俄国农民起义领袖叶米里扬·普加乔夫(1741——1775)及其所领导的起义(1773——1775)老早就吸引了普希金。有关此人,他后来写了两部书:一部是历史著作《普加乔夫史》,另一部就是小说《上尉的女儿》。为了写这两部书,普希金钻研了许多历史材料和档案,收集了有关这次起义的民间传说和歌谣。1833年他又前往奥伦堡和乌拉尔寻访当年普加乔夫起义的参与者和事件的目睹者,跟他们交谈,又收集了不少材料。因此,他的《普加乔夫史》材料翔实可靠,堪称信史,伟大的诗人却同时表现为良史之材。《上尉的女儿》,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也是建立在丰富真实的材料的基础之上的。   这部小说酝酿了好几年,1833年开始构思,直到1836年10月才脱稿,同年于《现代人》上发表。由于书报检查机关的刁难,关于格里尼约夫的村子里农民暴动的那一章不让发表,直到1880年这一章才第一次跟读者见面。这就是本书中《删节的一章》。   小说中的两个人物格里尼约夫和希瓦卜林各以两个现实人物为蓝本。一个叫巴夏林,被普加乔夫所俘虏,后来逃脱,又加入沙皇军队去讨伐普加乔夫。另一个叫希瓦尼奇,出身贵族,自动投靠普加乔夫。至于书中的爱情故事以及格里尼约夫跟普加乔夫交往的情节都是作者所虚构。   普希金并不赞成农民起义,他的贵族立场在小说中是表露得很明显的。但是,他又掩饰不住对普加乔夫的深厚同情,并且,在他笔下,这位农民起义领袖确实不愧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有胆有识,风采灿然,音容笑貌,令人有宛若目前之感——既生动丰富,又令人信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普希金艺术天才的光辉。   《宾客聚集别墅》写于1828——1830年。《我们在别墅里度过了一晚》写于1835年。这两篇在俄文版全集中只是当成片断或素描收了进去。   以上一篇篇依次介绍了一点资料。至于普希金的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成就,恕不涉及,因为那不是译书人分内的事。译者在此只想抒发一点感慨:普希金曾经提出过"赤裸裸的朴素"这个概念,他不仅大力倡导,而且身体力行。水晶般透明的风格,经过磨练,他确实达到了此番境界,本书各篇就是明证。倘若读者看不出,那么,只怪译者无能,传达不出原作的精神,不曾做到信、达、雅。   本书翻译过程中曾得到沙安之教授的大力支持。《彼得大帝的黑奴》、《埃及之夜》、《书信小说》和《宾客聚集别墅》这四篇曾经交给她校阅过。特此向沙安之教授深表谢忱。 译 者 1982年10月 □ 作者: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