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上)〔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 妻子发觉自家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和丈夫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 这样的状态已继续了三天,不只是夫妻两个,即使是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 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有意思,并且觉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们,奥布隆斯基全家和佣人更情投意合. 妻子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们如失了管教一样在家里到处乱跑. 英国女家庭教师和女管家吵架,给朋友写了信希望能替她找一个新的位置. 厨师昨天正好在晚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辞去了工.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 奥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际场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在他妻子的寝室,却在他书房里的鞣皮沙发上. 他那肥胖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在富于弹性的沙发上翻转,好像要再睡一大觉似的,他使劲抱住一个枕头,把他的脸紧紧地偎着它;可是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张开眼睛. “哦,哦,怎么一回事?”他想,重温着他的梦境.“怎么回事,对啦!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却是在美国什么地方. 不错,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 不错,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在座的人都唱Ilmiotesoro,但也不是Ilmio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还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忆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他含着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 有趣味的事情还多得很,可惜醒了说不出来,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而后看见一线目光从一幅罗纱窗帷边上射入,他愉悦地把脚沿着沙发边伸下去,用脚去搜索地,那双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绣的花,那是他去年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照他九年来的习惯,每日他没有起来,就向寝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 他这才突然记起了他没有和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房间里面而睡在自己的书房里. 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来.“唉,唉,唉!”他叹息,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同妻子吵架的每个细节,他那无法摆脱的处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过错——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是的,她不会饶恕我,她也不能饶恕我! 而最糟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全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怪我. 悲剧就在这儿!“他沉思着.”唉,唉,唉!“他记起这场吵闹所带给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全在绝望地自悲自叹.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间,当手拿着一只预备给他妻子的大梨,兴高采烈地从剧场回来的时候,他在客厅里没有寻找到他妻子,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而终于发现她在寝室里,手上拿着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她——那个老是忙忙碌碌和忧虑不安,并且依他看来,头脑简单的多莉,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面拿着那封信,用恐怖、绝望和忿怒的表情望着他.“这是什么?这?”她指着那封信问道.回想起来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觉得事情本身还没有他回答妻子的话时他的态度那么令他苦恼.那一瞬间,那种一般人在他们的极不名誉的行为突如其来地被揭发了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也发生在他身上. 他没有能够叫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处的地位. 没有感到受了委屈而矢口否认,替自己辩护,请求饶恕,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随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却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是喜欢生理学的,他以为这是脑神经的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忽然浮现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痴愚的微笑.为了这种痴愚的微笑,他不能饶恕自己.看见那微笑,多莉好似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颤栗起来,一连串残酷的话带着她的特有的火气几乎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冲出了房间. 从此以后,她就不愿见她丈夫了.“这全都要怪那痴愚的微笑,”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找不出答案来.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 他不能自欺欺人,无法令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为. 他是一个三十四岁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仅仅比他小一岁,而且做了五个活着、两个死了的孩子的母亲. 他现在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她而觉得后悔. 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能够很好地瞒过他的妻子.可是他感到了他的处境的一切困难,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难过. 要是他早料到这个消息会这样影响她,他也许能想办法把他的罪过隐瞒住他的妻子. 他从未清晰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怀疑他对她不忠实,她只是装做没有看到罢了. 他甚至以为,她仅是一个贤妻良母,一个疲惫的、渐渐衰老的、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应该出于公平心对他宽大一些.然而结果完全相反.“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尽在自言自语,想不出办法来.“从前一切是多么顺遂呵! 我们过得多快活;她因为孩子们而感到满足和幸福;我从来也不干涉她任何事情;随着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 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们家里的家庭女教师. 真糟!同家里的家庭女教师胡来,未免有点庸俗,下流. 可家庭女教师是多漂亮呀! (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罗兰姑娘的恶作剧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毕竟,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从未敢放肆过. 最糟的就是她已经……好像命该如此!唉,唉!可是怎么,怎么办呀?“ 除了生活所给予一切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的那个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 那解答就是:人生活在日常的需要之中——那就是,忘怀一切. 要在睡眠中忘掉忧愁现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间才行;他现在又不能够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乐中去;因而他只好在白昼梦中消忧解闷.“我们等着看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着站起来,穿上一件衬着蓝色绸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带打了一个结,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宽阔胸膛里吸了一口气,他摆开他那双多么轻快地载着他的肥胖身体的八字脚,迈着素常的稳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打开百叶窗,用力按铃. 他的亲信仆人马特维立即应声出现,并且把他的衣服、长靴和电报拿来了. 理发匠挟着理发用具跟在马特维后头走进来.“衙门里有什么公文送来没有?”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道,在镜子面前接过电报坐下.“在桌上,”马特维回答,怀着同情询问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会,他脸上浮着狡狯的微笑补充说:“马车老板那里有人来过.”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回答,只在镜里瞥了马特维一眼. 从他们在镜子里面交换的眼色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很了解.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似乎在通过眼色问:“你为何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马特维把手放入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脚,带着一丝微笑默默地、善良地、凝视着他的主人.“我叫他们礼拜天再来,不到那时候不要白费气力来麻烦您或他们自己,”他说,他显然是事先预备好这句话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看出来马特维想要开开玩笑,目的是引得人家注意自己. 他打开电报看了一遍,揣测着电报里经常拼错的字眼,他的脸色开朗了.“马特维,我妹妹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明天要来了,” 他说,做手势要理发匠的光滑丰满的手停一会,他正好在从他的长面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淡红色的纹路来.“谢谢上天!”马特维说,由这回答就显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样了解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那就是,那个他所喜欢的妹妹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欢的妹妹,或许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一个人,还是和她丈夫一道?”马特维问.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能够回答,由于理发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举起一个手指来. 马特维朝镜子里面点点头.“一个人. 要在楼上收拾好一间房子吗?” “去告诉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她会嘱咐的.”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马特维带着怀疑的口气重复着.“是的,去告诉她. 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她吩咐的去办.” “您要去试试吗,”马特维心中明白,可他却只说:“是啊,老爷.” 当马特维手里拿着电报踏着那双咯吱作响的长靴,慢吞吞地走回房子来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好了脸,梳过了头发,正在预备穿衣服. 理发匠已走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叫我对您说她要走了. 让他——就是说您——高兴怎么办就怎样办吧,”他说,眼睛隐含着笑意,然后把手放进口袋里,歪着脑袋斜视着主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沉默了一会. 随即他的好看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而又有几分凄恻的微笑.“呃,马特维?”他说道,摇摇头.“不要紧,老爷,事情会好起来的.”马特维说.“自会好起来的?” “是的,老爷.” “你这么想吗?谁来了?”听见门外有女人的衣服的?縩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我,”一个坚定而愉快的女人声音说,乳母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严峻的麻脸从门后伸进来.“哦,什么事,马特廖娜?”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走到了她面前.虽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无是处,而且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点,可是家里几乎每个人(就连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那个乳母也在内,)全都站在他这边.他忧愁地问:“哦,什么事?” “到她那儿去,老爷,再认一次错吧. 上帝会帮助您的. 她是这样痛苦,看见她都叫人伤心;并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您该怜悯怜悯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这是没有办法的!要图快活,便只好……“ “可是她不愿见我.” “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祷告,老爷尽您的本分,向上天祷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突然涨红了脸.“喂,给我穿上衣服.”他转向马特维说,毅然脱下了晨衣.马特维已举起衬衣,像马颈轭一样,吹去了上面的一点什么看不见的黑点,他带着显然的愉悦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体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袖珍簿、香烟、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表分置在各个口袋里,然后抖开手帕,虽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体上的舒适,他微微摇摆着两腿走进了餐室,他的咖啡已经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与衙门里送来的公文. 他阅读信件. 有一封是一个想要买他妻子地产上的一座树林的商人写来的,令人极不愉快,出卖这座树林是绝对必要的;但是现在,在他没有和妻子和解以前,这个问题是没法谈的. 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钱上的利害关系要牵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问题——那是他急待解决的. 想到他会被这种利害关系所左右,他会为了卖树林的缘故去跟他妻子讲和——想到这个,就使他不愉快了.看完了信,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阅过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开始读起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定阅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却是代表大多数人意见的报纸. 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兴趣,可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的报纸一致的意见. 只有在大多数人的意见改变了的时候,他这才随着改变,或者,更严格地说,他并没有改变,却是意见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改变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并没有选择他的政治见解和主张;这些政治主张与见解是自动到他这里来的,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是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 生活于上流社会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发育成熟的,对于某种精神活动的要求——正如必定有帽子一样. 必须有见解说他爱自由主义的见解胜过爱他周围许多人抱着的保守见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以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是坏的,的确,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负债累累,正缺钱用. 自由党说结婚是完全过时的制度,必须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确没有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多少乐趣,并且逼得他说谎做假,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 自由党说,或毋宁说是暗示,宗教的唯一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蛮阶层;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况且想不透既然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这些夸张而且可怕的言词来谈论来世还有什么意思. 而且,爱说笑话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常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到留里克为止,而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难倒老实的人. 就这样,自由主义的倾向成为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的一种习癖,他喜欢他的报纸,正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一样,由于它在他的脑子里散布了一层轻雾. 他读社论,社论以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叫嚣急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革命的祸害,这类叫嚣是毫无意思的;正相反,“按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祸害,而在于妨碍进步的墨守成规,” 云云.他又另外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 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领会了每句暗讽的意义,猜透了它从何而来,出于什么动机针对什么人,这,像平时一样,给予他一定的满足. 但是今天这种满足被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破坏了. 还在报上看见贝斯特伯爵已赴威斯巴登的传说,还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求职业的广告;可是这些新闻报导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种宁静的讥讽的满足.看过了报,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黄油的面包,他站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他快乐地微笑着,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悦的事——那只是极好的消化引起的.可是这快乐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变得沉思了.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孩的声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出来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 ,他们打翻了正在搬弄着的什么东西.“我向你说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拾起来!”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迫于没有人管,孩子们处处乱跑.”他走到门边去叫他们. 他们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朝父亲走来.她父亲的宝贝,那小女孩,莽撞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颈上,她总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闻惯的香气. 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由于弯屈的姿势而涨红的、闪烁着慈爱光辉的面孔,松开了她的两手,正准备要跑开去,但是她父亲拉住了她.“妈妈怎样了?”他问,抚摸着他女儿的滑润柔软的小脖颈.“你好,”他,对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微笑着说道.他意识到他并不怎么爱那男孩,虽然他总是尽量同样对待;但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他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却没有报以微笑.“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哦,她快乐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了架,父亲也一定明白母亲不会快活,他这样随随便便地问她只是在作假. 因而她为她父亲涨红了脸. 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说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一走.” “哦,去吧,塔尼娅,我的宝宝. 哦,等一等!”他说,还拉牢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他从壁炉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给了她两块她最爱吃的,一块巧克力与一块软糖.“给格里沙吧?”小女孩指着巧克力说.“是,是.”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脖颈同发根,就放她走了.“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为了请愿的事儿要见您.” “来了许久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半个钟头的时间.” “我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的话立即告诉我!” “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诚恳,叫人不能够生气.“那么,马上请那个人进来吧,”奥布隆斯基皱着眉烦恼地说.那请愿者,参谋大尉加里宁的寡妻,来请求一件办不到的并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留心地听她说完,中间没有打断她一句,而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朝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的粗大、散漫、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可以帮她忙的人. 让参谋大尉的寡妻走了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 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噢,是的!”他垂下头,他的漂亮面孔带着苦恼的表情.“去呢,还是不去?”他自言自语;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不应该去,那除了弄虚作假不会有旁的结果;要弥补、改善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不论要使她再具有魅力而且能够引人爱怜,或者使他变成一个不能恋爱的老人,都不可能. 现在除了欺骗说谎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可欺骗说谎又是违反他的天性的.“可是迟早总得做的;这样下去不行,”他说,极力鼓起了勇气. 他挺着胸,拿出一支纸烟,吸了两口,就投进珠母贝壳烟灰碟里去,然后迈着快速的步伐走过客厅,打开了通到他妻子寝室.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梳妆短衣站在那里,她那曾经是丰满美丽、现在却变稀疏了的头发,用发针盘在她的脑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双令人吃惊的大眼睛,由于她面容的消瘦而显得更加触目. 各式各样的物件散乱地摆满一房间,她站在这些物件当中一个开着的衣柜前头,她正从里面挑拣什么东西.听见她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住朝门口望着,徒然想要装出一种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她感觉得到她害怕他,害怕快要到来的会见. 她正好在企图做她三天以来已经企图做了十来回的事情——把孩子们和她自己的衣服清理出来,带到她母亲那里去——可她还是没有这样做的决心;可是现在又像前几次一样,她尽在自言自语地说,事情不能像这样下去,她一定要想个办法羞辱他,惩罚他,哪怕报复一下,让他尝尝他给予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 她还是继续对自己说她要离开他,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由于她不能摆脱那种把他当自己丈夫看待、而且爱他的习惯. 况且,她感到假如,在她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个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们通通带去的地方,他们便会更糟. 事实上,在这三天内,最小的一个孩子由于吃了变了质的汤害病了,其余的昨天差不多没有吃上午饭. 她意识到要走开是不可能的;可是,还在自欺欺人,她装出要走的样子继续清理东西.看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直到他走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她这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 但是她的原来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决的表情的脸,却只流露出困惑与痛苦的神情.“多莉!”他用柔和的、又畏怯的声调说.他把头低下,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容光焕发. 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的姿态.“是的,他倒快乐和满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讨厌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称赞他哩——我真是恨他的好脾气,”她想. 她的嘴唇抿紧了,她那个神经质、苍白的的脸孔右半边面颊的筋肉抽搐起来.“你要什么?”她用快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声调说.“多莉!”他颤巍巍地重复说.“安娜今天要来了.” “那关我什么事儿?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一声.“可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开,走开!”她大叫了一声,并没有望着他,好似这叫声是由肉体的痛苦引起的一样.斯徒潘. 阿尔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时候还能够镇定,他还能够希望一切如马特维所说的自已好起来,并且他还能够安闲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便困难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开始闪耀着泪水.“我的天! 我做了什么呀? 看在上帝面上多莉! ……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呜咽哽住.砰的一声她把柜门关上,看了他一眼.”多莉,我能够说什么呢? ……只有一件事:请你饶恕…… 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够补偿一刹那的……“ 她垂下了眼睛,倾听着,等着听他要说什么,她似乎在请求他千万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一刹那的情欲……”他说;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似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一样,嘴唇又抿紧了,她右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 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他还会说下去的.“走开,走出去!”她更尖声地叫,“不要对我说起您的情欲与您的肮脏行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两腿摇晃,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的嘴唇噘起,他的面孔肿胀了,他眼泪汪汪的.“多莉!”他说道,呜咽起来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们,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过错,责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 只要我能够,任何事,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过的,我的罪孽深重,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可是,多莉,饶恕了我吧!” 她坐下. 他听见她的沉重的、大声的呼吸. 他替她说不出地难过. 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可是不能够. 他等候着.“你想起小孩们,目的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并且知道现在这样子会害了他们,”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语.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同时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躲开他.“我常想着小孩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能够救他们;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带走呢,还是就这样让他们和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在一起……你说,在那……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 你说,还有可能吗?“她重复着说,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同他自己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恋爱关系之后……“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道,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时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我对您感到厌恶,嫌弃!”她大声喊叫,越来越激烈了.“您的眼泪等于水!您从未爱过我;您没有道德,也无情!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位陌生人!”带着痛苦与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他望着她,流露在她脸上的怨恨神情使他惊骇和着慌了.他不晓得他的怜悯是怎样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心里怜悯她,而并不爱她.“不,她恨我. 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说.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了,大概是跌了跤;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静静听着,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了.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将要做什么似的,随后她快速地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哦,她爱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说一句话,”他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说.“假如您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们! 让大家全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妇住在这儿呀!“ 她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揩揩脸,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房子.“马特维说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样? 我看毫无办法. 唉,唉,多可怕呀!并且她喊得多么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无赖“ 、“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女仆们都听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揩了揩眼睛,挺起胸膛,走出房间.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经跟这个秃头、时刻的的钟表匠曾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来给钟上发条”。 他微笑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是爱说笑话的.“或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味的说法,“他想.”我要再说说它.“ “马特维!”他叫.“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是的,老爷.”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了台阶. “您回来吃饭吗?”马特维一面说,一面送他走出去.“说不定. 这是给家用的,”他说,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足够了吧.” “够不够,我们老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同时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上了.同时,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并且由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寝室. 这是她逃避烦累家务事儿的唯一的避难所,她一出寝室,烦累的家务事就包围住她. 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不能延误、而又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 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位新厨师来?“ “哦,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然后回到寝室,她在她刚才坐着同丈夫谈话的原来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在她的记忆里重温着全部的讲话. “他走了!可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的?”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问他!不,不,和解是没有可能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久是陌生人!” 她含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爱他呀! 上帝啊,我那么爱他呀! …… 我多么爱他呀!并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开始想,可是没有想完,原因是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从门口伸进头来了.”让我去叫我的兄弟来吧,“她说,”他总可以做做饭;要不然,又会像昨天一样,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有饭吃.“ “好的,我马上就来料理. 你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务里,她的忧愁暂且淹没在这些事务中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靠着天资高,在学校里面学习得很好,但是他懒惰而又顽皮,所以结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绩最差. 可是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衔级低微,而年龄又较轻,他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占着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长官的位置——这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卡列宁推荐得来的. 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占据着一个最主要的职位,这个莫斯科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的.可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 奥布隆斯基也要通过另外一百个人——兄弟、妹妹、亲戚、表兄弟、叔父或者姑母——的引荐,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这样多钱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手头还是拮据的.半个莫斯科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亲戚朋友. 他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 官场中三分之一的人,那些比较年老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便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 因此,职位等等形式的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会忽视他们自己的同类;因此奥布隆斯基要得到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是并不怎么费力的;他只要不拒绝、不争论、不嫉妒不发脾气就行了,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温和性情,他是从来没有犯过的. 假设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要求年龄和他相同的人们所得到的,并且他担任这种职务,是和任何人一样胜任愉快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只是由于他的无可怀疑的诚实和善良开朗的性格,况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开朗的容貌,他那闪耀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红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种使遇见他的人们觉得亲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嗳哈!斯季瓦!奥布隆斯基! 他来了!“无论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 即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地方,可是过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大家再看见他,还是一样地高兴.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机关的长官已三年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下属、同僚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质是:第一,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而对别人很宽容;第二,是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 ——不是他在报上所能能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义,由于这个,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问他们的衔级或职位的高低;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务漠不关心,因而他从来没有热心过,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到了他办公的地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被一个恭顺的挟着公事包的门房跟随着,走入了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走到办公室来. 书记和职员都起立,快乐而恭顺地朝他鞠躬.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就坐下来. 他说了一两句笑话. 说得很得体,就开始办公了. 为了愉快地处理公务所必需的自由、简便和仪式的分寸,再没有谁比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 一位秘书带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所指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我们想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在这里,要不要…….”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手指按在公文上面. 哦,先生们……”于是开始办公了.“要是他们知道,”他想,带着庄重的神气低下头,一边听着报告.“半个钟点之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啊! ……“在宣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隐含着笑意.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然后才休息与用午饭.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一个什么人走了进来. 所有坐在正义镜和沙皇肖像下面的官员们,全都高兴可以散散心,向门口望着;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了.报告读完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伸了伸懒腰站起来,于是,发挥时代的自由主义,在办公室拿出一支纸烟来,然后走进他的小办公室去. 他的两个同僚——侍从官格里涅维奇和老官吏尼基京跟随着他进去.“我们吃了午饭还来得及办完,”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尼基京说.“当然来得及!” “那福明一定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同他们正在审查的案件有关的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眉毛了皱了眉,这样叫他明白过早地下判断是不对的,他没有回答一句话语.“刚刚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大人,一个人趁我转身的时候,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 他要见您. 我告诉他:到办公的官员们走了的时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呢?” “或许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刚才还在那里踱来踱去.那就是他,”门房说,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须、宽肩、体格强壮的男子,他没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快速地跑上石级磨损了的台阶. 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探问似地瞥了奥布隆斯基一眼.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正好站在台阶顶上. 当他认出走上来的人的时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光彩.“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的嘲弄微笑地说,一面打量着走上前来的列文.“你怎么肯驾临这个巢穴来看我?”他说,握手他还不满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哦,让我们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强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好似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物一样,他拉着他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的相识都称“你” ,他通通叫他们的教名:六十岁的老人同二十岁的青年人、演员、商人、大臣和侍从武官都一律对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会阶层的两个极端找到,他们要是知道通过奥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关系,肯定会很惊讶的. 凡是和他一道喝过香槟的人都是他的亲密朋友,什么人都能跟他一道喝香槟,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亲友”(如他所戏谑似地称呼他的许多朋友) ,他凭着他特异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亲友” ,可是奥布隆斯基立即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流露他和他的亲密,故而赶紧把他带到他的小办公室里面去.列文和奥布隆斯基年纪相仿;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于香槟. 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伙和朋友. 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相亲相爱.虽如此, 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活动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议论时也讲对方的活动是正确的,可却从心底相互鄙视. 彼此都感觉得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过的生活却完全是幻想. 奥布隆斯基一看见列文就克制不住微微讽刺的嘲笑. 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从来也不十分理解,他在乡下做的什么事情,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 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非常匆忙,有点不安,又因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出人意外、完全新的见解.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嘲笑这个,而又喜欢这个.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与他认为没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务. 可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布隆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温和地、得意地笑,而列文却是不得意地、有时甚至生气地发笑.“我们盼了你许久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然后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这儿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一样.“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兴呢!”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你什么时候到达的?” 列文沉默着,望着奥布隆斯基的两个同僚的面孔——那是他不熟悉的,特别是看着那位风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有那样长的雪白指头,那么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系着那么大的发光的钮扣,那手显然吸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让他有思想的自由了. 奥布隆斯基立急注意到这个,发笑了.“哦,真的,叫我来给你们作个介绍吧,”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 伊万内奇. 尼基京,米哈伊尔. 斯坦尼斯拉维奇. 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县议员,县议会的新人物,一手可以举重五十普特的运动,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列文,谢尔盖. 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见到您,”老官吏说.“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 伊万内奇,” 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又纤细的手来.列文皱着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布隆斯基.尽管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个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 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便忍受不了.“不,我已不在县议会了. 我和他们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参加议会了,”他转向奥布隆斯基说道.“这样快!”奥布隆斯基微笑着说.“但这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 “说来话长.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列文说,但是他立刻向他讲起来了.“哦,简单一句话,我确信县议会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干,而且什么也干不成,”他开口了,似乎有什么人刚才侮辱了他一样.“一方面,这几乎是玩具;他们在玩弄议会,我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另一方面,” (他吃吃地说) “这是县里coterie的工具.从前有裁判所,有监督,可现在有县议会——形式上不是受贿赂,而是拿干薪,”他说得很激昂,好似在座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似的.“嗳哈,你又有了新变化,我看——这一回是保守党,”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关于这个我们往后再谈吧.” “是的,以后吧. 但是我要见你,”列文说,憎恶地望着格里涅维奇的手说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浮现出简直看不出的微笑.“你不是常说你再也不穿西欧服装了吗?”他问,打量着列文那身显然是经法国裁缝的手制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的变化.” 列文忽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红脸,只是轻微地,自己都不觉得,而像小孩红脸,觉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惭愧,就更加脸红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看着这聪明的、男性的面孔陷入那样一种孩子似的状态中,十分令人奇怪,所以奥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哦,我们在什么地方会面呢?你知道我急于要和你谈谈,”列文说.奥布隆斯基装作在考虑的似的.“我看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去吃午饭,我们可以在那儿谈谈. 我到三点钟就没有事了.” “不,”列文考虑了一会之后回答,“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那么,好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一同吃晚饭? 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仅仅说一两句话,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我们可以改天再长谈.“ “那么,现在就把这一两句话说了,我们吃了晚饭再闲聊聊.” “哦,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态.“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基蒂他的姨妹,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他的眼睛愉悦地闪耀着.“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 对不起,请等等……“ 秘书走进来,恭敬而又亲密,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面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了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他的手就温和地放在了秘书的袖口上.“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 尼基季奇.” 秘书带着惶惑地退了出去. 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间恢复过来了. 他胳膊肘靠在了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我不懂,我不懂的,”他说.“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 他期待着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说.“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由于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仅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挺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道.“你意思是说我有何欠缺的地方吗?” “或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我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而觉得很荣幸! 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貌.”哦,好了,好了. 你等待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而且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可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 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道.“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但是你到城里来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边了.“好的,当然喽!”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该请你上我们家里去,只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 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 基蒂在那儿溜冰. 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会!”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你说不定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笑着说道.”不会吧!“ 列文走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这位先生看来肯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是的,朋友,”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摇了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而且不像我们这班人,他是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气.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且他很为自己脸红而生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列文家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彼此一向交情很深的名门望族. 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 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 那时候他老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产生了感情. 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 他想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正直而有教养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由于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 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似都笼罩在一层诗意的神秘的帷幕里面,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 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日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轮流地在一定的时间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个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何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肯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了外面——同M-lleLinon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要有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佣人侍卫着她们,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定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神秘事情.在学生时候,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定不了哪一个. 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 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位小孩子. 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中;因而,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 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位是他真正命中注定去爱的.他,一位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以被立刻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而,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几乎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要让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并且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么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忽然断定事儿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有价值、合适的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 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经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如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只是一个从事打猎、畜牧、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儿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出息.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 并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 一个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的.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可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个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可是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单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静;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他手上并没有他肯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 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 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为成怎样,他几乎不能设想.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 一个有名的从哈尔科夫赶来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激烈的论战. 谢尔盖. 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关注着这次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而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 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线可分;假设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以后,仍旧继续讨论.一个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和列文招了个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 列文坐下等教授走,可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而且认真读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因此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像反射作用、人类的动物的起源、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关系起来.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那些精神问题与这些科学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到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急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保留条件、区别、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我不能承认,”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用他通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与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以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 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由于没有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 “是的,可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你的感觉的结果就是生存的意识.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如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的.” “我的主张正好相反,”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开口说道.列文又觉得在这里,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照这么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教授苦恼地,并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如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 伊牙诺维奇,似乎在问:“对他说什么呢?”可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自然而简单的观点,他微笑着说道:“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答……” “我们没有材料……” 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了的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分这两个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了,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我很高兴你的到来. 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而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与钱财的事情.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并且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么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 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 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并且很重视.“我真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不是了. 因为我辞了职.”康斯坦丁. 列文回答.“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 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列文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儿,目的是为自己辩护.“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那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或许是我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时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自慰. 我能说的只是把如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英国人或者德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可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我全心全意地试过. 但是我不能够. 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你看待事情的眼光不正确.” “或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哦!你知道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 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 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彻底堕落了的人,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荡尽了大部分家产,又与兄弟们吵了架.“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喊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到他了.” “在莫斯科这里?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即要去一样.“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 伊万内奇说,看到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 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弟弟.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又奇怪的笔迹写的出字条: 我谦卑地央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 列文. 列文读完了,把字条拿在手里,没有抬起头来,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立着.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目中斗争着.“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没法侮辱我,我本来一心想着帮助他,可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劝你为了你自己,最好还是别去. 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随你的便吧.” “或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很不安 ……“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 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那便是谦逊的教训. 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那些所谓不名誉的事儿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即去看他,但是,他想了一想,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 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 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之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寻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点钟,列文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顺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口.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 雪橇、马车、出租马车与警察排列在进口处. 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枝叶纷披的、弯曲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似是穿上很新的祭祀法衣.他顺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放镇静些,不要激动. 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子!”他对他的心脏说. 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 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他往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 他朝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即,他在许多溜冰者里认出了她.他凭着袭上心头的狂喜和恐惧知道她在那里. 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在和一个妇人讲话. 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就好似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地容易,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因为她,万物生辉.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 “我真地能够走过冰面到她那儿去吗?”他想,她站的地方对于他说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刹那,他害怕得那么厉害,简直要走掉了. 他只得努力克制自己,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在她身旁经过,而他自己也可以到这里来溜冰的. 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阳一样避免望着她,可是不望着也还是看见她,正如人看到太阳一样.在每星期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属于同一类的熟人们就都聚在冰上了. 他们当中有大显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带着胆怯的,笨拙的动作扶住椅背的初学者;有小孩,也有为了健康的原因去溜冰的老人;在列文看来他们都是一群选拔出来的幸运儿,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挨近着她. 但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满不在乎地超过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谈,而且自得其乐,与她没关地享受着绝妙的冰和晴朗的天气.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着短衣和紧裤,脚上穿着凉鞋,正坐在园里的椅子上,看到列文,他向他叫起来:“哦,俄罗斯第一流的溜冰家! 来了好久了吗?——穿上你的溜冰鞋这里有头等的冰.“ “我没有溜冰鞋,”列文回答说,惊异于在她面前会这样勇敢和自在,他没有一秒钟不看到她,虽然他没有看她. 他感到好像太阳走近他了. 她在转角,带着明显的胆怯迈动她那双穿着长靴的纤细的脚,她向他溜来. 一个穿着俄罗斯式衣服的少年,腰往地面弯着拚命地挥动着手臂,超过了她.她溜得不很稳;把她的两手从那系在绳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开两手,以防万一,而且望着列文,她已经认出他了,并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胆怯而微笑起来. 当她转过弯的时候,她使用一只脚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谢尔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朝列文微笑着点点头. 她的美丽超乎他的想象.他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可以生动地描画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别是她那个多么轻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脸孔上充满了孩子样的善良和明朗神情的、小小的一头金发的头的魅力. 她的孩儿气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纤美,构成她的特别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领会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惊倒的,是她那双静穆、温柔和诚实的眼睛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那老是把列文带进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觉得眷恋难舍,情深意切,就如他记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觉的一样.“您来了很久了吗?”她说,把她的手给他,“谢谢您,”当他拾起从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时候,她补充说道.“我? 没有,没有多久……昨天……我是说今天……我刚到的,“列文回答,由于情绪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懂她的问题.”我要来看您,“他说,一想起他来看她的目的,他立即就不好意思起来,满脸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并且溜得这样好.“ 她注意地看着他,好似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您的称赞是值得重视的.这里有一种传说,说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说道,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了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是的,我以前有个时期对于溜冰很热心.我追求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儿都热心,我想,”她微笑着说.“我那样想看您溜冰. 穿上冰鞋,我们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这种事吗?”列文,凝视着她,心里想.“我立即去穿,”他说.于是他去租冰鞋了.“先生,您很久没有来了,”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会溜冰的先生了! 行吗?“ 他说道,拉紧皮带.“哦,行,行;请快一点!”列文回答,好容易才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快活的微笑.“是的,” 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道,她说,让我们一道溜!现在就对她说吗?。. . . . . . .可是那正是我怕讲的原因哩. 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但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就滚开吧!” 列文站了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边的崎岖的冰场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费力地溜着,转换着方向,调节着速度,像随心所欲似的. 他羞怯地走近了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令他镇定下来.她把手伸给他,他们并肩前进,越溜越快了,他们溜得越快,他把她的手也握得就越紧.“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老相信您.” 她说.“您依着我的时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脸也为之涨红了. 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亲密表情,好似太阳躲进了乌云一样,而且列文看见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紧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那就是: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您有什么不愉悦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的,”他急忙地说.“为什么? ……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 她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到M-lleLinon吧?” “还没有.” “那么到她那儿去吧,她是那样喜欢您.” “怎么一回事?我惹恼了她吗?主啊,帮助我!”列文想,他飞跑到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色鬈发的法国老妇人那里去.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假牙,如老朋友一样迎接他.“是的,你看我们都长大了,”她向基蒂那边瞥了一眼说,“并且老了.Tinybear也长大了!”法国妇人继续说,笑了起来,她提醒他曾把这三个年轻的姑娘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的笑话.“您记得您时常那样叫她们吗?” 他几乎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这句笑话使她笑了十年,而且很爱这句笑话.“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们的基蒂也学得很会溜了,可不是吗?” 当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时候,她的脸色不那么严厉了,她用她以前一样的真诚亲切的神情望着他,但是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里有一种故作镇静的味道. 他感到阴郁. 谈了一会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师与她的癖性以后,她问起他的生活.“您冬天在乡下难道真的不寂寞吗?”她问道.“不,我不觉得寂寞,我很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平静的调子影响他,他没有力量冲破,正如初冬时候的情形一样.“您要住许很久吗?”基蒂问.“我不知道,”他回答,没有想他在说什么.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假如他接受了她的这种平静的友好调子,他又会弄得毫无结果地跑回去,因而他决定打破这局面.“您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这完全在您,”他说了这话即觉得害怕起来.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呢,还是她不愿意听,总之,她好似绊了一下,把脚踏了两下,就急忙从他身边溜开. 她溜到M-lleLi-non那里,说了几句什么话后,就朝妇女换冰鞋的小屋走去了.“我的上天!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帮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说,在内心祈祷着,同时感到需要剧烈运动一下,兜着里外的圈子,他四面溜着.正在那个时候,一个年轻人,滑冰者中最优秀的新人,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走出来,口里衔着一支香烟,他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跃着跑下来,溜冰鞋发出嚓嚓的响声. 他飞跑下来,连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便溜到冰上去了.“哦,这倒是新玩意!”列文说,立即跑上去试这新玩意.“不要跌断您的头颈!这需要练习的呀!”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对他叫喊.列文走上台阶,从上面老远跑过来,直冲下去,在这不熟练的动作中,他使用两手保持着平衡. 在最后一级上他绊了一下,可是手刚触到冰,就猛一使劲,从而恢复了平衡,笑着溜开去了.“他是那么优美,多么温和呀!”基蒂想,那时她正同M-lleLinon一道从小屋里走出来,带着平静而多情的微笑望着他,好像望着亲爱的哥哥一样.“这难道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人家说是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快乐,他是那么有趣!不过他为何要说那种话呢?……“她默想着.列文看到基蒂要走,和她母亲在台阶上接她,由于剧烈的运动弄得脸都红了,站着沉思了一会. 随后他脱下了溜冰鞋,在花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俩.”看到您我很高兴,“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同平常一样,礼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礼拜四了!” “我们会很高兴看到您,”公爵夫人冷冷地说.这种冷淡使基蒂难过,她忍不住要弥补母亲的冷淡.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晚上见!” 正在这个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眼睛和脸放着光,如一个胜利的英雄一样跨进了花园. 可是当他走近他岳母的时候,他用忧愁和沮丧的语调回答她关于多莉的健康的询问.在同他岳母低声而忧郁地谈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又把胸膛挺起,挽住列文的胳膊.“哦,我们就走吗?”他问.“我老想念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好的,我们就走吧,”列文快活的回答,还听见那声音在说:“晚上见!”而且还看见说这话时的微笑.“英国饭店呢,还是爱尔米达日饭店?” “随便吧.” “那么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之所以选了这个饭店,是由于他在这里欠的账比在爱尔米达日欠的多,因此他认为避开它是不对的.“你雇马车了吗? …… 那顶好,因为我已打发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没有说话. 列文正在寻思基蒂脸上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一会儿自信有希望,一会儿又陷于绝望. 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疯狂的,但他还是感到,现在比她没有微笑和说“晚上见”这句话以前,他同那时候完全判若两人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路上净在琢磨晚餐的菜单.当他们到达的时候. 他向列文说“你喜不喜欢比目鱼?” “什么,”列文反问.“比目鱼?是的. 我很喜欢比目鱼.”。 当列文和奥布隆斯基一道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注意到有一种特殊的表情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脸孔和整个的姿态上,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压抑住的光辉. 奥布隆斯基脱下了外套,踱进餐室,帽子歪戴着,对那些拿着餐巾,穿着燕尾服,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句. 他朝遇见的熟人左右点头,这些人在这儿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样很欢悦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台前,吃了一片鱼,喝了一杯伏特加,先开开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丝带、花边同鬈发装饰着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那个法国女人都开怀地笑了. 列文连一点伏特加都没有尝,只由于那个好像全身都是用假发、poudrederiz和vinaigredetoilete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叫他感到那样厌恶.他连忙从她身旁走开,好像从什么脏地方走开一样. 他的整个心灵里充满了对基蒂的怀念,他的眼睛里面闪耀着幸福和胜利的微笑.“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一个特别噜苏的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说道,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为了表达他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尊敬,他对列文说着,对于他的客人也一样殷勤.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候着他的吩咐.“大人,要是您喜欢,立刻就有上座空出来;戈利岑公爵和一位太太在里面. 新鲜牡蛎上市了.” “哦!牡蛎.”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迟顿起来了.“我们改变原定计划,如何,列文. 牡蛎是上等的吗?可得留意啊.”他说着,把手指放在菜单上. 他的面孔表现出了严肃的踌躇神情.“是佛伦斯堡的,先生. 我们没有奥斯坦特的.” “佛伦斯堡的就行了,可是不是新鲜的呢?” “昨日刚到的.” “那么,我们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全部改变,怎么样?呃?” “在我都一样.我很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但是这里自然没有那样的东西.” “先生喜欢俄国麦粥吗?”鞑靼人说,然后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弯腰向着列文.“不,说正经话,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 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 不要以为,我不尊重你的选择. 我是欢喜佳肴美味的.”他觉察出奥布隆斯基脸上的不满神色,补充说.“我希望那样!不管怎样,食是人生的一桩乐事,”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道.“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也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也好,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鞑靼人随声附和着说. 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愿意给予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的快活.“加蔬菜,你知道. 再来比目鱼加浓酱油,再来……烤牛肉;留心要好的. 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便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而没有跟着他重复,但是不免给予了自己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习惯:“新鲜蔬菜汤,香菜烤嫩鸡,酱汁比目鱼,蜜汁水果……”于是立刻,如由弹簧发动的一样,他一下子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呈递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我们要喝什么酒呢?” “随你的便吧.”列文说“只要不太多……香槟吧.” “什么! 开始就喝香槟? 不过或许你说的不错. 你喜欢白标吗?“ “Cachetblanc,”鞑靼人随声附和着说.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我们再来看吧.” “是,大人. 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好了.哦,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的,先生. 您的干酪呢,大人?”。.“哦,是的,帕尔马干酪吧. 也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列文说“不,这在我都一样,”列文说,又不禁笑了.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打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中间夹着一瓶酒.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入背心里,然后把两臂安放好,开始吃起牡蛎来.“不坏,”他说,用银叉把牡蛎从珠母贝壳里剥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说,他的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时而看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列文也吃着牡蛎,虽然白面包和干酪会更中他的意. 可是他在叹赏奥布隆斯基.就连那鞑靼人,也一边扳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露出一种显然可看见的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干了他那杯酒,“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或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让叫列文高兴. 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很局促不安. 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与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切攘扰和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舒服;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讨厌的. 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目中的情感.“我吗?是的,我是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如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笑着说.“我真是受不了,” “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观点来看看吧. 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且我们剪了指甲. 而这儿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蓄长,而且缀着小碟那么大的钮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情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快活地笑了.“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着做粗活的一种标记. 他是使用脑力劳动的……” “也许;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乡下人老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却尽量延长用餐的时间,因而,我们吃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就是使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乐.” “哦,假设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本来就是一个野蛮人. 你们一家全都是野蛮人呢.” 列文叹息着.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皱起眉头;可是奥布隆斯基开始说到一个立即引起他注意的题目.“啊,我问你今晚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说,他眼睛含意深长地闪耀着,他一面推开空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是的,我肯定要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胡说! 那是她的态度……喂,汤! 伙计……那是她的派头——grandedame嘛!“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来的,可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乐排练会. 你怎样解释你突然离开莫斯科?哦,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 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情.“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道,“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 我现在来……”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插嘴说,注视着列文的眼睛.“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呵!” “为何?”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声朗诵.“你前程无限.” “那么,你一生已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现在是我的,将来是你的.并且就是现在——也不是美满的.” “怎么一回事?” “啊,事情相当不妙. 但是我不愿谈到我自己,况且我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哦,你到莫斯科来有何事?……喂!收走!他叫鞑靼人.“ “你猜得到吗?”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两眼紧盯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身体上.“我猜得到,可是我不好先开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那么,你有什么意见?你怎样看这问题?”列文用颤动的声调说,感到自己脸上所有的筋肉都颤动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从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转睛地看着列文.“我?”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是我更盼望的了,——没有!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你没有弄错? 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你想这可能吗?” “我想可能. 为何不可能呢?”列文说,他的眼睛紧盯着对方.“不!你真认为可能吗?不,告诉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绝……真的,我想肯定……”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看到他的兴奋模样笑了起来.“我有时觉得会这样. 你要知道,那对于我是后怕的,对于她也是一样.” “哦,无论如何,这对于一位少女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对她求婚为荣.” “是的,所有少女,可不是她.”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种感情,在他看来,世上的少女应当分成两类:有一类——她除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最普遍的有着所有人类缺点的;另外一类——她一个人,而且超出全人类,丝毫弱点都没有.“停停,加上点酱油,”他说,拦住了列文正在推开酱油瓶的手.列文服从地加了点酱油,但是他不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继续吃起晚餐了.“不,停一会,停一会,”他说,“你要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 我不能够对旁人说起这话. 除了你,你知道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趣味与见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 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向我说吧.” “我就是在告诉你我所想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但是我再说一点儿:我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想起了他与他妻子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又说,“她有预见之明. 她看得透人,不仅这样,她会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事方面. 比方,她预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个,但是后来果然这样. 她是站在了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她而且说基蒂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听到了这些话,一种近乎感动得流泪的微笑,列文的脸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她那样说!”列文叫起来.“我总是说她真是个好人,你的夫人. 可是这事已说得够了,够了,”他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好的,但是请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 他在这鸟笼般的房间里迈着平稳的步伐在来回踱了两趟,眨着眼睛,令眼泪不致落下来,然后才又在桌边坐下.“你要知道,”他说,“这不是恋爱. 我恋爱过,但是这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却是一种外界的力占据了我.我跑开了,你知道,因为我断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如那样的幸福大地上是没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争,我明白我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了. 并且这事一定要解决……” “那么你为何跑开呢?” “噢,停一会儿!噢,真是千头万绪!我有多少问题要问呀!听我说. 你简直想像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作用. 我是这样快活,我简直变得可憎了;我忘记了一切. 我今天听见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来了……我甚至连他都忘了. 在我看来,好似他也是快乐的. 这是一种疯狂. 但是有一件事很后怕……你懂得这种感情,你是结过婚的…… 可怕的是,我们已老了……过去……只有罪恶没有恋爱…… 突然要和一个纯洁无暇的人那么接近;这是可厌恶的,由于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了.“ “啊,哦,他过去并没有很多罪恶.” “啊哟!依旧是一样.”列文说,“‘当我怀着厌恶回顾我的生活的时候,我诅咒,战栗,痛悔……’是的.” “有什么办法呢?尘世就是这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道.“我唯一的安慰便是我始终喜欢的那个祷告:‘不要按照我应得的赏罚,要按照你的慈爱饶恕我.’又有这样她才会饶恕我.” 列文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列文.“你认识弗龙斯基吗?” “不,我不认识. 你为何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在他们周边转悠.恰好在不需要他在场的时候替他们斟满了酒.“我为何要认识弗龙斯基呢?” “你必须认识弗龙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弗龙斯基是谁?”列文说,他的脸忽然由奥布隆斯基刚才还在叹赏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变成忿怒与不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 伊万诺维奇. 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杰出的典范. 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漂亮、有钱、有显贵的亲戚,自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和蔼的男子. 可他还不只是一个和蔼的男子,如我回到这里以后察觉出来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且聪明得很;他是一个肯定会飞黄腾达的人.” 列文皱起了眉头,哑口无言了.“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狂热地恋爱着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说. 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会忘记他.“你等等,等一等,”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触了触他的手.“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再说一次,照人们所能推测的看来,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我相信你准会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了.“可是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斟满他的酒杯继续说.“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我要醉了……哦,告诉我你近况怎么样?”列文说,推开酒杯,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想改变话题.“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正式提出婚事,明早去走一遭,上天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道.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 他那种特别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 .情敌的话,被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推测与劝告玷污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微地一笑. 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我隔些时肯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 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 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 坦白地告诉你,”他继续说,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取出一支雪茄,:“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 假设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如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面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时更发亮了.“为什么不? 人几乎抵抗不了它的诱惑! 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 Himlischist‘s,wenichbezwungenMeineirdischeBegier;Abernochwen’snichtgelungenHat‘ichauchrechthubschPlaisír!“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边这么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不由得列文也微笑了“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位可爱的、温柔的、多情孤苦伶仃的人儿,把一切都牺牲了. 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放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叫她生活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 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类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并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头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与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玛达林呢?” “噢,别这么说吧! 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么样地被人滥用. 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语. 但是我只是说我所感到的,还没有说我所想的. 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 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 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好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是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 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 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可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 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无论你如何尊敬她,都能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 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道. 列文微笑着.“没错,你就糟了,” 奥布隆斯基继续说.“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片.”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笑不已.“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白,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便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满足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 你怎么办呢?你怎样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设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 理由是这样的:依我看,恋爱…… 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间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 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 而那些只晓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欣赏这种快乐,再会! ‘——这就是全部悲剧了. 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白璧无瑕的,因为……“ 这一瞬间,列文忆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 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可是或许你说得对. 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 这是你的优点,同样也是你的缺陷. 你要整个生活也是始终如一的,你有始终如一的性格——可事实决不是这样的. 你轻视公务,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决不是这样. 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而事实也决不是这样.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与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没有听奥布隆斯基的话,他在想心事.于是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接近的,但他们互不相关,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 奥布隆斯基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远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晓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开账!”他叫喊着,随即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他在那里立即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侍从武官,就跟他谈起某个女演员和她的保护者. 在和这侍从武官的谈话中,奥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谈话之后的一种舒畅无比感觉,列文的谈话总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过分紧张.当鞑靼人拿着共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在旁的时候肯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引起,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在那儿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基蒂. 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 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 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 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全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爱慕,引起了基蒂的双亲头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并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 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不过了. 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怪癖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没有表明他有诚意,而且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很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也就是说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 当列文忽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很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并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在母亲的眼睛里面,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与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最令她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面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似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 而且忽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亏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好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并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因此他有诚意求婚是勿庸置疑的. 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来的妻子,而且叫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 印象十分好. 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 一切经过都非常容易、很简单. 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 但是,她感觉到为她自己的女儿,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 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与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并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 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一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厉害了.老公爵,如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袒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讲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 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 她看见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并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和她们的父母无关是她们自己的事.“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 可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任何人没给公爵夫人讲过. 法国的习俗——父母帮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 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原因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们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 但是,父母怎么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 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放弃一切陈规陋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交往时,她的女儿或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 尽管公爵夫人经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个,正像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手枪一样. 因而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现在她害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结束了,她得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他,可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自慰. 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 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的谈话. 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很放心. 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习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敢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似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基蒂复述这番话并没有附加什么特别的意思. 但是她母亲却有不同的理解. 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来,老夫人一定会认可她儿子的选择,但是她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怕触怒母亲而不来求婚. 可是她是这样渴望结成这门婚事,特别是渴望消除疑惧,竟然把这话信以为真了. 不论公爵夫人有多么伤心地看到将要离开丈夫的大女儿多莉的不幸,可她为小女儿的命运的焦虑却占据了她全副的心神.今日,随着列文的出现,更给她添了新的焦虑. 她恐怕她的女儿——她感觉得她有一个时候对列文产生过感情——会出于极端的节操拒绝弗龙斯基,总之她恐怕列文的到来会令快成定局的事情发生波折,以致延误下来.“哦,他来了很久了吗?”当她们回到家里,公爵夫人这么说到列文.“他今天才来的,maman。” “我有件事情要说……”公爵夫人开口说,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说的话,从她的严肃而激动的脸色来看.“妈妈,”她说,脸涨得通红,急速地转向她,“请,请您什么都不要说吧.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亲的是一致的,可是母亲的希望的动机却最终伤害了她.“我要说的只是给予了一个人希望之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谈那种事吧. 谈那种事情多么令人可怕呀.” “我不谈,我不谈,”她母亲说,看到了女儿眼睛里的泪水,“但是有一件事,亲爱的;你答应过什么事情都不隐瞒我的. 你不会是吗?” “不会,妈妈,永久不会的,”基蒂回答,红了脸,直视着母亲的面孔;“但是现在我的确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并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是怎样说……我不知道……” “不,她长着这样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母亲想,看到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 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虑不可捉摸.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面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 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欢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 幼年时代与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定他爱她,这种爱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 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悦. 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可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可能她与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令自己得意的日子,并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迫在眉睫的事情. 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佣人就报道,“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如此,”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 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对她求婚. 到自己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 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并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 由于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 但是没办法,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我的天呢! 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 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可以的!我只能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 这是不诚实的.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 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 并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 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到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了他.”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 当他看见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更忧郁了.“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了.“但是我希望的就是在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看着她,为的是不致失去勇气.“妈妈马上就下来了. 她昨天很疲倦……昨日……”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双恳求和怜爱的眼睛.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讲下去了.“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埋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嘎然而止,望着她.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 她欢喜欲狂. 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 她怎样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爱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了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快速地作出回答:“那不可能的……原谅我.” 一瞬间之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我就知道,”他说,没有望她.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了. 可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 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恐怖的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 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 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天,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 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 他又坐下,等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五分钟之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她是一位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 她爱基蒂,她对她怀着的爱,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爱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 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 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 她经常这样谈论了他.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认为骄傲的、她以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又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然在表面上仍然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即攻击列文.“噢,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来了!“她说道,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隐含着冷笑瞧着基蒂.”我的话您记得这么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十分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 我老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同基蒂谈话. 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看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 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发现他默不作声,就对他说话.“您在莫斯科要住许久吗? 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我已不是议员了,公爵夫人,”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儿,”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没有了. 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是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儿您通通知道的. 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的所有东西都被通通给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 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么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入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我因为不能告诉您什么,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他说道,回头看到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那肯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 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 列文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 可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 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爱的男子是位怎么样的人物.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 马上就把他的一切优点抛开,只看见缺点. 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强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 列文属于第二类人. 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吸引人的地方和长处,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很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与果决的面孔. 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过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当他走近她的时候,特别温柔的光辉从他美丽的眼睛中闪出,脸上微微露出了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 ,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又宽的手伸给她.他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然后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则没有离开过他.“叫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列文,阿列克谢. 基里罗维奇. 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身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脸上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他说道:“可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道.“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 列文脸红了说,因为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弗龙斯基看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微笑着. “您时常住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会寂寞的;况且,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我喜欢乡间,”弗龙斯基说,注意到,但装做没有注意列文的语音.“但是我想,伯爵,老住在乡下你总不会赞成吧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住过很久.我曾感到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像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过冬的时候那样. 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 而索伦托和那不勒斯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 在那儿的时候,我总是怀念俄国,特别是怀念俄国的乡村. 好似……” 他朝着基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他的沉静的、亲切的眼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身上,显然他是在畅所欲言.看见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根本用不着搬出来,要说什么话,他突然停住,没有说完话,就留心地听她.谈话没有片刻停顿,因为公爵夫人藏着防备话题缺乏时用的两门重炮——普遍兵役制度以及古典教育和现代教育——同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没有得到机会来打趣列文.列文想要参与但又不能够参与众人的谈话,时刻都在暗自念叨说:“现在走吧,”可是他却仍然没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谈话转移到灵魂和扶乩上面来,相信降神术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述起她目睹的奇迹.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带我去,发发慈悲,带我去看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神奇古怪的事,虽然我老在到处寻找,”弗龙斯基微笑着说.“十分好,下礼拜六,”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您相信这个吗?”她问起.“您为何问我?您知道我会怎样说的.” “但是您的意见我很想听听.” “我的意见就是,”列文回答,“这种扶乩仅只证实了所谓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 他们相信毒眼,相信预兆与巫术,而我们……” “哦,那么您是不相信吗?” “我不会相信,伯爵夫人!” “可是假如我亲眼看到过呢?” “农妇也说她们看见过妖怪.” “那么您认为我在说谎?” 于是她发出不悦的笑声.“哦,不,玛莎,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只不过声明他不能相信罢了,”基蒂说道,为列文脸红了,而且列文也觉察到了这点,这就使他更加恼怒了,想要回答,可是弗龙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为这场将要弄得不欢而散的讲话解了围.“您完全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吗?” 他问.“但是为什么不呢? 我们承认我们还没掌握的电的存在,为何就不会有另外新的动力我们还没认识,那……“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连忙插嘴说,“只是这个现象被发现了,它从何而起,有什么作用,还是不知道的,过了许多年代,人们才想到应用它. 可是降神术者一开头就是桌子写字,灵魂降临,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弗龙斯基像平时一样注意地听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是的,但是降神术者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力是什么,但是有这么一种力,并且这些就是它发生作用的条件.让科学家去探究这种力是怎样发生的吧. 不,我不明白为何不会有新的力,假如……” “因为电气,” 列文又插嘴说,“您每当把松香在羊毛上磨,都会呈现出一定的现象,但是这个却并不是每次都发生,因此这不是自然现象.” 大约感到这种谈话对在座的宾客太严肃了,弗龙斯基没有答辩,只是为了竭力改变话题,他愉悦地微笑着,转向女士们.“伯爵夫人,让我们立刻试试吧,”他说,但是列文要说完他的想法.“我想,”他继续说,“降神术者企图把他们的奇迹解释成为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劳无功的. 他们大胆地谈论灵魂力,而竭力以物质来检验它.” 大家全都在等他说完,而他也感觉到了.“我想第一次的能灵家完全可以由你来做,”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老是很热心的.” 列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脸红了,就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立刻来试一试扶乩,”弗龙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于是弗龙斯基站起来,用眼光寻找着小桌.基蒂起身去搬桌子,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列文的眼光和她的相遇了. 她从心里怜悯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 “要是您能原谅我,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说,“我是这么地快乐.” “我厌恶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和您,”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来. 但是他还是走不脱. 恰好在他们围拢到桌子旁边,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时候,老公爵进来了,和女士们招呼了一下以后,就转向列文说.“噢!”他快乐地开口了.“来了好久吗? 你到城里来了我连知都不知道呢. 我很高兴看见你.“ 老公爵对列文讲话,有时用“你” ,有时用“您” ,他拥抱列文,在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已站起来了,正在静静地等候公爵转向他.基蒂感到在那事情发生以后她父亲的亲热会使得列文多么痛苦. 她同时又看到她父亲最后是怎样冷淡地向弗龙斯基回了一礼,以及弗龙斯基是怎样困窘而又温良地望着她父亲,好像竭力要了解可又不能了解怎样和为什么有人会对他怀着敌意,于是她脸红了.“公爵,让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到我们这里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要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扶乩吗?哦,你们得原谅我,女士们和先生们,可是我认为投铁环还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说,望着弗龙斯基,而且猜出了这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至少还有一点儿意思.” 弗龙斯基的坚定的眼光惊异地望着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即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将在下星期举行的盛大的舞会.“我期望您去,”他对基蒂说.老公爵刚一离开,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日晚上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龙斯基关于舞会的询问时的基蒂那幸福的、微笑的脸色. 晚会散后,基蒂把她和列文的谈话告诉母亲,虽然她怜悯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对她求过婚,还是觉得很快乐. 她。. .深信她做得对. 可是她上床以后好久都睡不着. 一个印象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这就是当列文一面站着听她父亲说话,一面瞥着她和弗龙斯基的时候,他那满面忧容,皱着眉,一双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朝前望着. 她为他难过的眼泪盈眶了. 但是立即她想起了牺牲他换来的那个男子. 她历历在目地回想着他那堂堂的、刚毅的面孔,他的高贵而又沉着的举止,和他待人接物的温厚. 她忆起了她所爱的人对于她的爱,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喜悦,她躺在枕头上,幸福地微笑着.“我难过,我真是难过,但是我没有办法,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她对自己说;可是内心的声音却告诉了她不同的事. 她不知是因为她引起了列文的爱情呢,还是她懊悔拒绝了他而懊悔,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却被疑惑所损害了.“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吧!”她暗自重复着说,一直到她睡着了的时候.同时,在下面公爵的小书房里,又进行着一次双亲时间为爱女而引起的口角.“什么?我告诉你什么吧!”公爵叫嚷着,挥着手臂,立即又把身子紧紧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没有自尊心,没有尊严;你就用这种卑俗愚蠢的择配手段来玷污与毁掉你的女儿!”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说,差不多哭泣出来了.她同她女儿谈话之后兴高采烈地照常来向公爵道晚安,虽然她没有打算告诉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绝,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和弗龙斯基的事已经定妥了,只等他母亲一到,他便会宣布的.一听到这话,公爵马上发火了,开始说出难听的话来.“你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引求婚者,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并且并非没有理由的. 假设你要举行晚会,就把所有的人都请来,不要单请选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这样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 都请来吧.雇一个钢琴师,让大家跳舞;可不要如你今日晚上所做的那样,去找配偶. 我看了就头痛,头痛,你这样做下去非得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带坏了. 列文比他们强一千倍. 至于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们都是机器造出来的,全都是一个模型的,都是些坏蛋. 不过即便他是皇族的血统,我的女儿也不会看上她.“ “可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话着.“我知道如果听你的话,”公爵夫人打断他,“我们的女儿永远嫁不出去了. 要是那样,我们便该住到乡下去了.” “哦,我们最好是那样.” “但是且慢.难道我勾引了他们吗? 我完全没有勾引他们.一个青年人,而且是一个很优美的人,爱上了她,可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当真爱上了他,而他却像我一样并不想要结婚,但怎么办呢?……啊,但愿我没看见就好了!……噢!降神术!噢!尼斯!噢!舞会!”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拟她,每说一句话,就行一下屈膝礼.“这样,我们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是动心了的话……” “但是为何要这样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 我们对于这种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却没有. 我看见一个人有诚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头孔雀,就如那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轻薄儿.“ “啊,你一旦有了成见的时候,……” “哦,你会忆起我的话来的,但到那时就迟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样.” “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爵夫人打断了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那样好,晚安!” 虽然两人意见不一,仍相互画着十字吻别了,公爵夫人开头确信那个晚上已决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龙斯基的意思也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话却把她弄糊糊途了. 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不可测知的未来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样,心里好几次重复着说道:“主,怜悯我;主,怜悯我;主,怜悯我吧!” 弗龙斯基未有过过真正的家庭生活. 他母亲年轻时是出色的交际花,在她的婚姻生活中,特别是在往后的孀居中有过不少轰动社交界的风流韵事. 他的父亲,他差不多记不得了他的模样了,他是在贵胄军官学校里面受教育的.以一个年轻出色的士官身份离开学校,他立即加入了有钱的彼得堡的军人一伙.虽然他有时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可是他的所有恋爱事件却总是发生在社交界以外.过了奢华而又放荡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体味到同社交界一个可爱的、纯洁的、倾心于他的少女接近的美妙滋味. 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和基蒂的关系会有什么坏处. 在舞会上,他多半总是和她跳舞;他是他们家里的常客. 他和她谈话,好似人们普通在社交场中谈话一样——各种没意思的话,但在她而言,他不由得在那些无意思的话上面赋予了深层意义. 虽然他没有向她说过任何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但是他感觉得她越来越依恋他了,他越这样感觉得,他就越高兴,而对她也就越是情意缠绵了. 他不懂他对基蒂的这种行为有一个特定的名称,那就是向少女调情而又无意同她结婚,这种调情是像他那样风度翩翩的公子所共有的恶行之一. 他以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快乐的,他正在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发现.要是他能听到那晚上她父母所说的话,要是他替她的家庭设身处地想一想,并且知道了如果他不和基蒂结婚,她就会不幸,他是一定会很吃惊,不会相信的. 他不能相信,那件给了他,特别是给了她这样大的乐趣的事情竟会是不正当的. 他尤其不能相信他应当结婚.他从来没考虑过结婚. 他不但不喜欢家庭生活,况且家庭,特别是丈夫,照他所处的独身社会的一般见解看来,好似是一种什么无缘的、可厌的、尤其是可笑的东西. 但是虽然弗龙斯基丝毫没有猜疑到她父母所说的话,但在那天晚上离开谢尔巴茨基家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和基蒂两人之间的秘密的精神联系在那晚上变得更加巩固,非采用什么步骤不可了. 但是能够并且应当采取什么步骤呢,他却想不知道.“绝妙的是,”他想,当他从谢尔巴茨基家回来的时候,这种时候他经常获得了一种一半是由于他整晚没有抽烟而产生的纯洁而清新的快感,同她对他的爱情所引起的新的情意.“绝妙的是我和她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通过眉目传情我们心照不宣,今晚她比什么时候都更明白地告诉了我她爱我. 多么可爱,单纯,尤其是多么信赖呵! 我感觉到自己在变好了,变纯洁了. 我感到我有了热情,我具有了许多美点. 那双可爱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呀!当她说道:‘我真的……’“。.”那么怎样呢? 哦,没有什么.这对我好,对她也好.“于是他开始思量到什么地方去消化这个晚上.他寻思着他可以去玩乐的地方.”俱乐部? 玩培齐克;跟伊格纳托夫去喝香槟? 不,我不去.到Chaaateaudesfleurs去? 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奥布隆斯基,有唱歌,有坎坎舞. 不,我厌烦了. 这便是我所以喜欢谢尔巴茨基家的缘故,我在那里渐渐变好了.我要回家去.“他一直走向兑索旅馆他自己的房间,用了晚餐,然后脱下衣服,他的头刚一触到枕头,就睡熟了. 第二日早上十一点钟,弗龙斯基驱车到彼得堡火车站去接他的母亲,他在大台阶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隆斯基,他在等待坐同一班车来的他的妹妹. “噢!大人!”奥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 “我母亲,”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像凡是遇见奥布隆斯基的人一样. 他同他握手,他们一同走上台阶.“她今日从彼得堡来.”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了两点钟.你告别谢尔巴茨基家后又去哪了?” “回家去了,”弗龙斯基回答说.“老实说,昨晚我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感到这样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慧眼识真情,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正如他对列文说过的一样.弗龙斯基带着好像并不否认的神气微笑着,可是他立刻转换了话题.“你接什么人呢?”他问道.“我?我来接一个美丽的女人,”奥布隆斯基说.“当真呢!” “Honisoitquimalypense!我的妹妹安娜.” “噢!是卡列宁夫人吗?”弗龙斯基说.“你一定是认识她吧?” “我好似认识. 也许不认识……我真记不得了,”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宁这个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忆起了某个执拗而讨厌的人.“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肯定知道的吧. 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仅只是他的名声和外貌.我听说他聪明,博学,并且还信宗教……可是你知道这都不是…… notinmyline,“弗龙斯基用英语说道.”是的,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多少有点保守,但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评论着,”到这里来.“ “哦,那于他更好了,” 弗龙斯基微笑着说.“哦,你来了!” 他对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佣人说.“请跟我来.” 除了奥布隆斯基普通对于每个人所发生的魅力以外,弗龙斯基最近所以特别和他亲近,还因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同基蒂联系着的.“哦,你看怎样? 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吗?“他带着微笑对他说道,挽着他的手臂.”当然. 我正好在邀伴. 啊,你昨天认识我的朋友列文了吗?“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道.“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点.” “他是一个十分不错的人,”奥布隆斯基继续说.“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弗龙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这位朋友除外,”他戏谑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别扭. 他们都摆出架势,发脾气,仿佛他们都要给旁人点颜色看看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确是那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愉悦地大笑起来.“火车快到了吧?”弗龙斯基问一个铁路上的职员.“火车到的信号已发出了.”那人回答. 火车的驶近由于车站上的忙碌的准备、搬运夫们的奔跑、巡警与站员的出动与接客的人们的到来而越发明显了. 透过寒冷的蒸气可以看见穿着羊皮短袄和柔软的长毡靴的工人们跨过弯曲线路的铁轨. 从铁轨远处可以见到汽笛的咝咝声和搬运什么沉重物体的响声.“不,”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列文关于基蒂求婚的意思.“不,你对于我的列文的评论是不正确的. 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有时固然闷闷不乐,可是他有时却是很可爱的. 他有诚实忠厚的性格和黄金一般的心. 可昨晚有特别的原因,”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说,把他昨日对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挚的同情完全忘记了,又对弗龙斯基产生了同样的同情.“是的,他因此要弄得不是特别快乐,就是特别不快乐,是有原因的.” 弗龙斯基站着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昨天向你的be1esoeur求婚了吗?” “或许,”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我猜想昨天有那种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兴,那肯定是……他恋爱了好久,我替他很难过.” “原来这样! ……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弗龙斯基说,挺起了胸膛,又来回地走着,”固然我还不认识他,“他补充说.”是的,这种情况真是叫人痛苦! 所以很多人宁愿去逛花街柳巷. 在那种地方,假使你没有弄到手,那只证明你的钱还不够,但是在这儿,便要看你的人品了. 哦,火车到达了.“ 火车头果真已经在远处出现. 一会儿以后,月台开始震动起来,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布着,火车头向前转动,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动着,司机穿得暖暖的弯着腰的身体布满了白霜. 在煤水车后面,一节里面有一条狗在吠着的行李车进入了站,车走得慢了,可月台却震动得更厉害起来;最后客车进站了,摆动了一下才停下来.一个灵活的乘务员在火车还开动时就吹着口哨跳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一个地随着他跳下来:一位挺直身子、严厉地四处张望的近卫士官;一个提着小包,笑眯眯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位肩上背着包袱的农民.弗龙斯基站在奥布隆斯基旁边注视着客车和走下车的乘客们,完全忘记了他母亲. 他刚才听到的关于基蒂的事使他兴奋和欢喜.他的胸膛情不自禁挺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他感到自己是一位胜利者.“弗龙斯基伯爵夫人让我告诉你她在那节车厢里,”那灵活的乘务员走到弗龙斯基面前说.乘务员的话惊醒了他,令他不能不想到他母亲和他即将到来的会面. 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亲,并且也不爱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但是照他所处的社会的见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极其尊敬与顺从他母亲,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越是顺从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反感和讨厌她了.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 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 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 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 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 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 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弗龙斯基走入车厢. 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 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 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 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 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 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 我们一路上净聊天. 而你,我听说…… vousfilezleparfaitamour。 Tantmieux,moncher,tant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 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 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多谢您. 时间过得那么快. 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 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 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 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 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 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 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 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 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 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 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 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 ……她扑到尸体上. 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 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他们一道走出去. 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 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 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 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 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 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 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 另一个评论着.“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这是不祥之兆,”她说.“胡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 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 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于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 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 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 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 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 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这些日子,多莉孤单单地和小孩们在一道. 她不愿谈起她的忧愁,但是那忧愁填满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够谈旁的事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别的东西引不起她的兴趣. 她知道她肯定会设法把一切都告诉安娜,有时她想到能够痛快地诉说一场,觉得高兴,但是有时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诉说自己的屈辱,并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辞,便又觉得生气了.她时时刻刻在等待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恰恰放过了她的客人到来的那一刻,因而她没有听见铃声.听到门口有裙子的响?縩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脸孔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惊愕. 她站起身来,热烈地拥抱了她的小姑.“哦,已经来了?”她说着,吻着她.“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高兴呢,”多莉说,无力地微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脸上的表情搜索一点信息.“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现的同情.“哦,来,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面去.” 她继续说,竭力想把密谈的时期尽量地拖延下去. “这是格里沙吗?啊哟,他长得多大了!”安娜说,于是吻吻他,眼光没有离开多莉,她站住,脸涨红了.“不,我们就在这儿吧.” 她取下了头巾和帽子,帽子缠住了她的鬈曲的乌黑头发,她摆了摆头,摇落了头发.“你又健康,又幸福,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说道.“我?……. 是的,”安娜说.“啊哟,塔尼娅!你同我的谢廖沙是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小女孩说. 她抱住了她,吻着.“逗人爱的小姑娘,逗人爱啊!都让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记得他们的名字,并且记得他们出生的年月,他们的性情,他们害过的疾病;这些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心,就令多莉不能不感激了.“十分好,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之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多莉,”她说,“他一切告诉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可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都有用. 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很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 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加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面. 多莉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没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 她说:“安慰我是不可能的. 那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完这个,她的脸就突然变柔和了. 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一吻,说:“但是,多莉,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便是你应当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多莉说.“而最糟的,你知道,便是我不能甩脱他. 有小孩子们,我给束缚住了. 但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可是我要从你口里亲耳听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多莉探问一般地看着她.纯真的同情与友爱表现在安娜的脸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好吧,”她突然说.“但是我要从头告诉你.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结婚的. 受了maman给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 我什么都不懂. 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 你或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只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实,并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恶的事……你替我想想吧. 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忽然之间……”多莉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的小孩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 不,太后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脸.”我可以了解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并不是心脸狭隘,蛮不讲理的人,“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瞒我……况且是和什么人呀? 一边做我的丈夫,一边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 我明白! 多莉,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认为他晓我的难过与痛苦吗?“多莉继续说.”一点都不!他很快乐和满足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了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还能够悔恨吗?”多莉插嘴说,留神地注视着她小姑的面孔.“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难过. 我们两人都了解他. 他心肠好,但是他也很骄傲,而现在他是这样地感到无地自容. 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在这里安娜猜着了最令多莉感动的事)有两件事叫他苦恼:一件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她赶紧打断要来反驳的多莉,“他伤害了你,刺伤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了,’他总在说.”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边望去,一面听着她的话.“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会一直受良心的遣责,”她说,“假如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与他在一起生活对于我几乎是痛苦,正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谈话在呜咽声中中断了.可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软下来的时候,她就又开始说些使自己愤怒的事情.“你知道她又年轻又漂亮,”她继续说.“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丽都失去了,是谁抢去的?就是他与他的小孩们啊. 我为他操劳,我所有的一切都为他牺牲了,而现在自然随便什么新的、下贱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 他们一定在一起议论我,或者,更坏,他们居然不议论,你明白吗?”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面燃烧.“往后他会对我说……嗨,我还能相信他吗? 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经成为我的安慰,成为我的劳苦的报酬的一切……你相信吗,我刚刚在教格里沙念书:这曾经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 我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呢? 为什么要有小孩呢? 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横了心,我没有了爱与温情,对他只有憎恶,是的,憎恶. 我恨不得杀死他.“ “亲爱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你自己不要苦恼. 你是这样悲伤,这样愤慨,以致你许多事情全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冷静下来,有两分钟两人全都沉默着.“怎么办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帮助我吧!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 安娜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她的心立刻对她嫂嫂的每句话、每个表情的变化产生了共鸣. “我只想说一点儿,”安娜开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种健忘的性情(她在额前做了个手势) ,那种易于入迷可是也知道后悔的性情. 他现在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自己怎么会干出那类事来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说,“但是我…… 你忘了我……这会宽我的心吗?“ “且慢.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觉察见你处境的可怕. 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为他难过,可是和你谈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 我看到了你的痛苦,也能深切体会到你的痛苦,我真说不出我是多么为你难过!但是,多莉,亲爱的,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儿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情. 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足够你饶恕他的. 要是那样,就饶恕了他吧!“ “不,”多莉开口说,可是安娜打断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说.“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样的男子对于这类事儿是怎样看法的. 你说他曾和别的女人在背后一道议论你.那是决不会的.这类男子也许是不忠实的,但是他们把自己的家庭与妻子却看得很神圣. 他们对这些女人总还是轻视的,她们破坏不了他们家庭的感情. 他们在她们同自己家庭之间画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可事实是这样的.” “是的,但是他同她亲了嘴……” “多莉,别这么说,亲爱的. 斯季瓦和你恋爱的时候我也看到的.我记得那时候他跑在我面前来,哭泣着,谈着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样富有诗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里就变得越崇高了. 你记得我们常笑他每说一句话一定要夹进一句:‘多莉真是一个难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来一直像神一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这次对你不忠实也并非出于本心也许只是一时经不起诱惑,男人常常是经不起诱惑的……“ “可是假如再那样呢?” “那是不能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设是你的话,你能够饶恕丈夫的不忠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断……是的,我能够,”安娜想了一会说. 她在心里面想像了一下这情形,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补充说:“是的,我能够,我能够,我能够. 是的,我是会饶恕的. 我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不;但是我会饶恕的,并且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事一样地饶恕的……” “啊,自然,”多莉赶紧插嘴,好似在说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话一样,“否则就说不上饶恕.如果饶恕就应该完完全全饶恕. 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知道你要来,我早就把它收拾好了,”她站起身来说,在路上她拥抱着安娜.“我的亲爱的,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呀. 我觉得好过一些了,好过多了.”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说,在奥布隆斯基家里,没有接见任何人,虽已经有几个认识她的人听说她到了,当天就来拜访她. 安娜整个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们在一起. 她只送了个字条给她哥哥,他肯定回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慈悲的,多莉会原谅你的”她写着.奥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饭,谈的话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同他说话的时候叫起他“斯季瓦”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称呼过了. 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是现在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的话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看出来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刚用过饭,基蒂便来了.她认得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现在到她姐姐这里来,不免有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贵妇人会怎么样对待她.但是她却博得了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欢喜——这一点她立即看出来了. 安娜显然很叹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基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响,并且爱慕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人一样. 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 假如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叫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的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面,时而在她的眼睁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 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可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地是基蒂所无法能及的.吃过饭后,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安娜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好在点燃一支雪茄烟.“斯季瓦,”她对他说,快活地使着眼色,一边替他画十字,一边目示着门边.“去吧,上天保佑你.” 他扔下了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门外去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发那里,她还是坐在原来沙发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看出来他们的母亲对这位奶母有好感,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别的魅力,两个大点的孩子,并且像孩子们常有的情形一样,小的孩子们跟在大的后面,从用餐前就一直缠住他们新来的姑母,不肯离开她身边.坐得挨近姑母,抚摸她,握住她的纤细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或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这在他们中间成了一种游戏了.“来,来,如我们刚才那样坐,”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原来的地方.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显出骄傲与幸福的神气.“你们的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呢?”她问起基蒂. “下星期,并且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呢.那是一种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 “哦,有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吗?”安娜隐含着柔和的讥刺说.“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 在博布里谢夫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样,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老是沉闷得很. 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我的亲爱的,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说,基蒂在她的眼睛里面探出了没有向她开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令人厌倦而已.”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就感到乏味呢?” “我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基蒂察觉出来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由于您什么时候都比旁的人美丽呀.” 安娜是易于红脸的. 她微微泛上了红晕说:“第一,从来也没有这种事;第二,即便这样,那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来参加这场舞会吗?”基蒂问.“我想免不了要去的. 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好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来.“我真是高兴您去呀. 我真是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够乱了呢,” 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让我想像到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何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 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 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旁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全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样知道的?是呀.” “啊!像您这样年轻多幸福呀! ,“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并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与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似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一声不吭.“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 我真是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忆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我知道一件事儿. 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 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了弗龙斯基.“ “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向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道:“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骄子哩. 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可是……” “她母亲向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 我知道他是她的骄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例如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便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一位英雄呢,“ 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她楞是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 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 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该发生的.“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拜访这位老夫人呢. 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不悦似的.“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到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大家一起吧!”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拥倒在了地上.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 他肯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我怕你住在楼上冷,” 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便更拉近了.” “啊,给您添麻烦了”安娜回答,注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你住在这里,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我敢向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起他妻子.由他的声调,基蒂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可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互谅解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么想.“啊,得了,多莉,老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你也太过份了,”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儿,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天!”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一吻她.“没有那么回事. 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隐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老带点讥讽,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可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件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 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连忙站立起身来.“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道,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十点钟左右,她在平常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会之前先去亲自招呼他睡了,现在她竟然离开他这么远,她感觉得难过;不论他们在谈什么,她的心总飞回到她的一头鬈发的谢廖沙那里. 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谈谈他. 抓住第一个口实,她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稳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 通到她房间的楼梯正好对着大门的温暖的大楼梯口.恰好在她离开客厅的时候,铃声从门廊传来. “这会是什么样人呢?”多莉说.“来接我还嫌早,来看旁的人又太晚了,”基蒂说.“一定是送公文的人来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当安娜路过楼梯顶的时候,一个仆人跑来通报有客人来,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灯光下. 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即认出来弗龙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令她的心微微一动. 他站定了,没有脱下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 正好在她走到楼梯当中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层困惑和惊惶的神色. 她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听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她背后高声叫他进来,以及弗龙斯基用平静的、柔和的、又沉着的声调谢绝.安娜拿着照片簿转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告诉他们,他是来问他们明日请一位刚到的名人吃饭的事的.“他怎样也不肯进来. 他真是一个怪人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补充说道.基蒂涨红了脸. 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何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没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这里,但是他又不肯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并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什么话,开始观看安娜的照片簿.一个男子在九点半钟去拜访朋友,询问关于计划中的宴会的细目,没有进来,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可是他们却都觉得奇怪. 尤其安娜觉得奇怪. 当基蒂,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 从舞厅里传来了好似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响縩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与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便服,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到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赞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 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以后又回转来请求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 一位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虽然基蒂花了许多力气准备服装,发式和其余赴舞会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与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与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面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在走入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 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任何整理都是多余的.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的,她的花边披肩没有垂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令她愉快. 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恰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 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 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异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 那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觉得那天鹅绒几乎是栩栩如生的. 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 在这舞厅里面,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 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由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 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与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同她跳华尔兹舞,并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 科尔孙斯基.他刚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纤细腰肢. 她向周围望望,想找个人帮他拿扇子,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惯.”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又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 他对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似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面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十分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 在舞厅的左角她看到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 那里有胸颈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亮光,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老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儿,她的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 他也在那里. 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即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再跳一次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不,谢谢您了,我已经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送您到哪儿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道:“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于是穿过花边、网纱与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显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整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便挽着她到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那儿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 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期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儿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都露在外面. 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 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面也有着同样的花. 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 引人注目的,只是时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平添了她的妩媚. 一串珍珠围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以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 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 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老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引人注目. 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叫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她站着,像时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了他.“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那件事情我不大清楚,”她继续说道,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 用快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与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面来了,”她补充说.“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 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次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道.“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 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每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次华尔兹舞吧,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假如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可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正好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哦,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跳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对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膀上.“她为何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 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对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向她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 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希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 他会过意来,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忽然停止了.基蒂注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Pardon,Pardon!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初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了舞来.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 跳完华尔兹之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 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含义深刻,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爱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动了她的心. 可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 她揪着心等待着玛佐卡舞. 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 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与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而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 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 可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到过安娜,而现在她忽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 她在她身上找出了她自己那样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 她懂得那种感情,晓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而又准确轻盈.“谁会让她这样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 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说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rond,然后拖成一条chaine,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令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却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面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唇. 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显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 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 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便微微低下头,好似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从前从来不曾经见过的神色.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 而奇怪的便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 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那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 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 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逼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 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入大厅来的时候,基蒂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失望. 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 她连被人央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 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可是她又没有力量这么做.她的心碎了.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如一团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热的脸. 虽然她好似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等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或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完全是我自己多心了.”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道.“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快速地立起身来.“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去,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晓得“他”和“她”指的是“谁”。 “她说:‘哦,您不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 “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蒂回答.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或许热爱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由于她轻信了另一个.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求基蒂伴舞.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断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 弗龙斯基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 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便逼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 她看见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与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 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更严肃了. 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孔上. 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也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可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与残酷的东西.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 基蒂感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并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 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多么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是的,”她回答说.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入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与基蒂来. 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 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这些是别的任何人所不具备的,”基蒂自言自语.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可是主人开始挽留她.“得了,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道,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场科奇里翁舞呢! Unbijou!“ 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 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面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的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起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您决定明天走吗?”弗龙斯基问.“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可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与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便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 这是骄傲,人家说. 不,我并不骄傲. 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 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 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 都是我自己不好. 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 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 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 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 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 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 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 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 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 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 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 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情欲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 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 ,“和尚” ,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 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 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 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 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 他在谈某种企业.“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有一位先生,尼古拉. 德米特里奇,”她说道.“您找谁?”尼古拉. 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 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 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 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 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 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 “我给你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 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 康斯坦丁. 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我来看你,并没有什么事儿,”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 他的嘴唇颤动着.“哦,这样吗?”他说.“那么,进来,请坐. 吃点晚饭吧! 玛莎,拿三份晚饭来. 不,停停. 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指着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对他弟弟说,”这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坏人.“ 依照惯常的习癖,他环顾了房间里的每个人. 看见站在门边的女人要走的样子,他向她叫道,“等等,我说.”带着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辞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向大家又环顾了一下,便开始对他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样为创办贫寒大学生互助会和星期日学校而被大学开除;他后来怎样在国民学校当教员,以及他怎么样又被那里赶走,后来还吃了一场官司.“你是基辅大学的吗?” 康斯坦丁. 列文对克里茨基说道,想打破随之而来的难堪的郁默.“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 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 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 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 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 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你看,”尼古拉. 列文继续说,皱紧眉头,抽搐着. 要考虑怎么样说怎样做,在他显然是困难的. “这里,你看……”他指着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铁条.“你看见那个吗? 那就是我们正好在着手进行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是一个生产协会……“ 康斯坦丁差不多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的病态的、患肺病的脸孔,越来越替他难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听他哥哥说的关于协会那一套话.他看出来这个协会不过是个救生圈,令他不至于自暴自弃罢了. 尼古拉. 列文继续说下去了:“你知道资本家压榨工人.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全部劳动的重担,并且他们的境地是,不管他们做多少工,他们还是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状况. 劳动的全部利润——他们原可以靠这个来改善他们的境遇,获得空余的时间,并且从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的——全部剩余价值全都被资本家剥夺去了. 而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大,可他们到头来还是做牛马. 这种制度应该改变,”他说完了话,就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因此我们创设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在那里一切生产和利润和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有的.” “在什么地方设立这个组合呢?”康斯坦丁. 列文问道.“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 “可是为什么设在村里呢? 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来就够多的了. 为何钳工劳动组合设在村里?“ “为的是农民还跟从前一样是奴隶,这就是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们从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原因,”尼古拉. 列文说,被他的反问激怒了.康斯坦丁. 列文叹了口气,环顾着这间阴暗龃龊的房间.尼古拉被这叹息声激怒了.“我知道你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全都用在为现存的罪恶辩护上.” “不,你为何要谈起谢尔盖. 伊万内奇?”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 伊万内奇?原因很简单?”尼古拉. 列文提起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就忽然尖叫起来.“我来告诉你吧……但是讲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轻视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着,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我一点也不轻视,”康斯坦丁. 列文畏怯地说.“我甚至也不想争辩.” 这时候,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 尼古拉. 列文忿怒地朝她望着. 她急忙走上他面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我身子不好,我变得容易冒火,”尼古拉. 列文说,稍稍镇静了一点,痛苦地呼吸着.“你和我谈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与他的论文. 那是一派胡言,谎话连篇,自欺欺人. 一个丝毫不懂正义的人怎样可以写关于正义的文章呢?您读过他的论文吗?”他问克里茨基,又在桌边坐下,推开撒满半桌的纸烟,以便腾出地位来了.“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阴郁地回答,显然不愿参加这次谈话.“为何没有?”尼古拉. 列文现在把矛头转向克里茨基了.“由于我觉得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呢? 那篇论文对很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并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会!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刚走出去,尼古拉. 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的……” 可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 剩下列文和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一起,他就对她说话.“您和我哥哥在起多长时间了?”他对她说.“是的,一年多了. 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许多,” 她说.“但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十分不好呢.” “难道许多吗?”列文低语着.“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 列文在那儿出现了.“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儿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说.“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 不过你跟她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是一个娼妓,可你是一位绅士,”他说道,扭动了一下脖子.“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并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 德米特里奇,尼古拉. 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了他面前去耳语.“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 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儿,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道,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一口气贪婪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对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 伊万内奇了吧. 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 不论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 来,喝一杯吧. 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 康斯坦丁回答说,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你为何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地涨红了脸.“为什么没有? 对于我……一切都完了! 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 可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康斯坦丁赶紧改挨话题.“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人吗?” 尼古拉扭动了一下脖子,沉浸在深思里面了.“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与教室呢? 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儿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 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十分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道.“我们会让你觉得舒适的!”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到谢尔盖. 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儿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可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 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假设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 你们两方都不对. 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面.” “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乐地叫道.“可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 因为……” “为何,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 可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了.“够了,尼古拉. 德米特里奇!”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说道,伸出她那肥胖的、赤裸的胳臂去拿酒瓶.“别管了!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温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了笑容,她拿到了酒瓶.“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 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而可爱的地方吗?“ “您以前去过莫斯科没有?”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你可不要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妓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 天啊,这世界上那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那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地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康斯坦丁. 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悦了.“到阴间我们便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到了阴间?噢,我不喜欢什么阴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老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抖着.“喝点什么吧. 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很爱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 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床上,他已醉得象一滩烂泥了.玛莎答应该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 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康斯坦丁. 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 一路上他在火车里同邻座的旅客谈论着政治和新筑的铁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一样,他因为自己思路混乱,对自己不满意,为某种羞耻心情而感到苦恼. 可是当他在自己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见了他那翻起外衣领子的独眼车夫伊格纳特的时候;当他在车站的朦胧灯光下看到他的垫着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带着铃铛和缨络的马具的马的时候;当车夫伊格纳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车来,一面告诉他村里的消息,告诉他包工头来了,帕瓦养了小牛的时候,——他才感到混乱的思绪逐渐理清,而羞耻和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也正好在消失. 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就这样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羊皮大衣,裹紧身子坐在雪橇里,驱车前进,一路上想着摆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注视着拉边套的马(那曾经做过乘骑的,现在虽衰老了,但始终是一匹顿河产的剽悍的骏马)的时候,他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来看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了. 他感到自在起来,不再作分外之想了. 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要变得比从前更好一些. 第一,他下决心从此不再希望结婚能给予他稀有的幸福,因而也不再那么轻视他现有的东西. 第二,他再也不让自己沉溺于卑劣的情欲中,在他决心求婚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情欲曾经使他那么苦恼. 接着又想起他哥哥尼古拉,他暗自下了决定再不让自己忘记他,他将跟踪他,不要不知他的去向,这样,在他遭到不幸的时候便可以随时帮助他. 他感觉得,那事不久便要发生了. 接着,他哥哥讲到关于共产主义那一番话,他听的时候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现在却使他思考起来了. 他认为经济改革是无稽之谈;可是他始终觉得他自己的富裕和农民的贫困两相比较是不公平的,现在他下决心为了使自己放心,虽他过去很勤劳而且生活过得并不奢侈,但是他以后要更勤劳,而且要自奉更俭朴. 这一切在他看来是多么容易实行,以致他一路上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中. 怀着对更美好的新生活的愉快的期望,他在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家里.房子前头小广场上的积雪被他的老乳母,现在在他家做女管家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寝室窗子里的灯光照耀着,她还没有睡. 库兹马被她叫醒了,赤着脚半睡不醒地跑出来了,跑到台阶上. 一只塞特尔种母猎犬拉斯卡,也跳了出来,差一点儿把库兹马绊倒,它吠叫着,挨着列文的膝头跳跃着,想把它的前爪放在他的胸脯上,却又不敢那样.“您这么快便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我想家呢,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作客虽然很舒服,可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进书房.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慢慢地照亮了. 各种熟悉的物品显露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早就该修理的装着通风口的火炉、他父亲的沙发、大桌子、摆在了桌上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笔迹的抄本.当他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心底不觉怀疑起来,他对梦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来了. 他的生活的这一切痕迹好像抓住了他,对他说道:“不,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你还会和从前一样的:老是怀疑,永恒不满意自己,徒劳无益地妄想改革,结果总是失败,永远憧憬着你不会得到、并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些东西便是对他这样说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却对他说不应当墨守成规,要尽力而为. 后成这种声音战胜了前面那种声音,他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去,如运动员似地举起它们,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 门外有脚步声,他连忙放下哑铃.管家走进来,说谢谢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报告说荞麦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点. 这个消息激怒了列文. 新烘干机是列文设计的,并且一部分还是他发明的. 管家一向用不惯烘干机,而现在宣告荞麦被烘焦了,就带着被压抑着的幸灾乐祸心情. 列文坚信假设荞麦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的办法,这他曾经叮嘱了几百次. 他恼了,责备起管家来. 可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于展览会用高价买来的一头良种的、顶贵重的母牛,养了小牛了.“库兹马,把羊皮大衣给我. 你吩咐人拿一盏灯笼来. 我要去看一看它,”他对管家说.房子后面就是饲养贵重母牛的地方. 穿过院落,经过紫丁香树下的雪堆,他走到了牛棚.当冻住的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扑鼻而来,那群母牛,看见未见惯的灯笼的光都惊骇起来,在新鲜稻草上骚动起来. 他看见那头荷兰牛的宽阔、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 牡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在那里,好像要站起来的模样,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仅仅在他们经过它身边时喷了两下鼻息. 红美人儿帕瓦,大得如河马一样,背向他们,护着小牛不让他们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处嗅着.列文走入牛棚,审视着帕瓦,把红白花小牛扶起来,使它用细长的、蹒跚的腿站稳.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来,但是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边的时候,它这才放下心来,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舐它. 小牛摸索着,把鼻子伸至母亲的乳房下,摇着尾巴.“拿灯来,费奥多尔,这边,”列文说,打量着小牛.“像母亲!虽然毛色像父亲;可是那没有什么. 好极了. 腰又长又宽. 瓦西里. 费奥多洛维奇,它不是很出色吗?”他对管家说,因为他喜欢这头小牛的缘故,关于荞麦的事,他已不放在心上了.“它怎样会不好呢? 啊,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 我们得雇下他来,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管家说道.”机器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 单是这个问题就叫列文陷入繁琐的农务中,那农务是规模宏大,而又极其复杂的. 他从牛棚一直走到账房,跟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径直走到楼上的客厅. 这虽然是一所旧式房子,但很宽敞,虽然只有列文一个人居住,但是整个房子他都使用着,并且都生上火. 他知道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这太过分了,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可是这所房子对于列文来说是整个的世界,这是他父母生死在这儿的世界. 他们过着在列文看来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经梦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样的生活.列文差不多记不得他母亲了. 她给他的印象在他来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可他想像中的未来妻子必然是如他母亲那样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他觉得对于女性只考虑爱情而不涉及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他首次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给予他家庭的女性. 因此他的结婚观和他的大多数熟人的完全两样,在那些人看来,结婚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事情之一;在列文,这是人生大事,终生的幸福全以它为转移. 而现在他可不能不抛弃这个了.他走入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拿着一本书,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来了茶,按例说了声,“哦,我要坐一会呢,老爷,”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这时候,说来也奇怪,他感觉到他的梦想还在,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生活. 不论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总归是要成为事实的. 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到过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话;但同时未来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各种景象毫不连贯地显现在他的想像中. 他感觉得在他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稳定下来,抑制住了,平静下来了.他听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谈起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了上天,拿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着,一面读书,回想着由于读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 这是丁铎尔的《热学》。他想起他曾批评过丁铎尔对于他的实验本领过分自负和缺乏哲学眼光. 忽然一个愉快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两年之后我可以有两头荷兰牛,帕瓦自己或许还活着,别尔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再加上这三头牛——好极了!”他又拿起书本.“不错,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能够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来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吗?不能. 那么怎样办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直觉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长成一头红白花母牛,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这三头牛,那就特别好啦!好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参观那群牛……我的妻子说,‘科斯佳同我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细心照料那头牛.’‘你对这个怎么会那样感兴趣呢? ‘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感到兴趣呢.‘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儿……”哦,怎么办呢? ……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线进行. 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过去不允许这样,全是无稽之谈. 应当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溺在梦想里. 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领略到主人归来的欢喜,跑至院子里吠了几声,便带着新鲜空气的芳香摇着尾巴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下,哀叫着,要求他抚摸.”它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它不过是一条狗,但是它也知道主人回来了,并且知道他闷闷不乐哩.“ “为何闷闷不乐呢?” “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老爷? 我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老爷们了. 哦,我从小就同他们一起长大的. 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健康,问心无愧便好.“ 列文凝神望着她,她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使他觉得很奇怪.“要我再给您倒一杯茶吗?”她说道,端着他的茶杯走出去.拉斯卡依然把头伸在他手下. 他抚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脚旁,把头搁在了伸出去的后脚上. 好像表示现在一切都美满了似的,它稍稍地张开嘴巴,吮着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齿,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静下来了. 列文留神地注视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 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十分圆满.“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日就离开莫斯科.“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何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最好还是今天走吧!”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可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基蒂也没有来,派人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 只有多莉和安娜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 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多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突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起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 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情绪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 饭后,安娜走到了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头. “今日你多么异样啊!” “我? 你这样觉得吗? 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 我真是想哭出来. 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好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 她的眼睛交着亮光,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儿,”多莉说,凝神望着她.安娜眼泪汪汪地对她望着.“别这样说,多莉. 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 我时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些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设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你多幸福呵,安娜!“ 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如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令她的嘴唇缩拢了.“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阴郁也不沉重让人觉得痛苦.”多莉笑着说.“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 这事儿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注视着多莉的脸.多莉看见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 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场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但我确实是无心的“她说道,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啊,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安娜感到受了委屈.”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由于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 安娜说道.可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同他会面.“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可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 也许违反我的原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啊,他们立即觉察出来了!”多莉说.“假使他对此事很认真的话,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儿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 假设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件婚事还是断了的好,这件事反倒考验了弗龙斯基.”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那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 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是高兴.“敌人?那是决不能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日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了.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与雪茄的气味.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道:“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 记住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 再会,我的亲爱的!”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径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与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她坐在软席上面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谢廖沙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旧了.” 虽然心情仍是很烦,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了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 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 最先她读不下去. 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见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谈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与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总是那些声音,可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 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于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而她觉得索然寡味. 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便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叫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 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了下去.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忽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 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 “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 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 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在莫斯科的情景一一在他眼前重现. 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 她回想起舞会,回忆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与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虽然这样,可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向她说:“暖和,暖和得很,几乎热起来了呢.” “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 “这有什么要紧呢? 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 哦,那有什么呢? 难道在我与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 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了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 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与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面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 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楚火车是在往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 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 “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个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的思维正处于完全的混乱状态,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 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顺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 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 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可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令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与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好似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 安娜感觉到好像自己在沉下去. 但是这并不可怕,可是愉快的. 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 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 她让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朝门口走去.“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是,我想透透气. 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了门. 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可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 风在踏板上是很强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 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到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与灯火辉煌的车站.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叫着,冲击着. 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 风暴平静了片刻,以不可抵挡的风势猛烈地刮起来.可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见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面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八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喊叫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 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了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 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 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注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与眼睛的表情. 那崇敬的狂喜的表情是那么地打动她. 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便是刚刚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叫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 她无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 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我不知道您也去. 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制不住的欢喜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里去,”他说.“我没有别的法子呢.您是那亲样地吸引我.”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阴郁地鸣叫着. 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可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 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他很矛盾.“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便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许久答不出话来.“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如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说了.“您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它们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 可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令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 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 从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睡.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而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 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 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即袭上了她的心头.到达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 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令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 他的嘴唇挂着他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满眼疲惫地看看他.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特别令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 那种情绪,在她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似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了.”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语的人的声调.”谢廖沙十分好吗?“她问.”这便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 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没有,“他说,”他很好,很好……“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 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候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而自满了. 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厌恨他的这副神气. 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象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到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对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弗龙斯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 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结局会怎样,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 他感觉得他从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 他为这感到幸福. 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到她和听她说话. 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便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 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 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到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看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 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 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 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 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 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 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 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说:“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啰,” 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啊,好得很呢! Marie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 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 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 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 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 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 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 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 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 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 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 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 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 “大约我的bele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 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 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 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 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 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 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 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 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 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 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 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 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 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 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 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是的,我的孤独生活就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聊起了莫斯科的事情,露出讥讽的微笑,对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 饭以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隐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 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 这衣服要改得叫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之前就应该做好的. 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 女裁缝走来解释,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是感觉得惭愧哩. 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入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 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悦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 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多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者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见了他的铃声,他走入房间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说道,把手伸给他.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着.“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 接着她便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安娜微微地一笑. 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 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点,而且很喜欢这一点.“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是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谈论呢?” 安娜关于这个法案一无所知,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多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相反地,这儿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她看出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而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 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取得的喝彩.“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实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往书房走去.“今晚哪都不去,难道你不会觉得闷吗?我想?”他说.“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现在我在读DucdeLile,《Poésiedesenfers》,”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呢.” 安娜微微一笑,好似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至书房门口. 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 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可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可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儿,博览群书不仅成为他的需要,更成为了他的职责. 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时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而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很清晰精确加以分类.“哦,上天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给莫斯科写信.”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到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好似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 或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见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了她面前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入寝室去了.“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呢?”安娜想,回想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目光.她脱下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因为激起这大花的人似乎离她正很远.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与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看管.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弟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并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被监禁起来,因为做了各种荒唐可爱、不名誉的丑事,可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 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十分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假如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 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如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 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约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浑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了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 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 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肯定认识的吧?“ “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 “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呢.” “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即就走.” “您随便在哪儿都当在家里一样,男爵夫人,”弗龙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冷淡地同卡梅罗夫斯基握了握手.“听一听,您再也讲不出这样漂亮的话,”男爵夫人转向彼得里茨基说.“不,那为什么?吃了饭之后我也能讲得那样好.” “吃了饭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给你煮一点咖啡,你先去洗把脸,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说,又坐下来,当心地旋转着新咖啡壶的小螺旋.“皮埃尔,拿咖啡给我,”她朝彼得里茨基说,她称他皮埃尔,那是他的姓的爱称,她并不隐讳她和他的关系.“我再加点进去.” “您会把弄坏的!” “不,我不会弄坏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说,打断了弗龙斯基同他的同僚的谈话.“我们这里已把您招赘出去了哩. 您把您的夫人带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 我天生是一个茨冈,并且一直到死也还是一个茨冈.“ “这样倒更加好了,更好了!来握握手吧.” 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龙斯基,开始边笑着边讲地告诉他她最近的生活计划,征求他的意见.“他怎么也不叫我离婚!哦,我怎么办呢? (他,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想去告他. 您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呢? 卡梅罗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经在滚了;您看,我真的忙不过来呀!我要告状,因为我得保全我的财产. 您明白这有那么荒唐呀,他借口说我对他不贞,“她轻蔑地说,”居然想把我的财产归于他的名下.“ 弗龙斯基愉悦地听着这位娇艳少妇的有趣的闲谈,随声附和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她出些主意,总之他立即采取了他和这一类妇人谈话时惯用的调子. 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类. 一类是下层阶级:他们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别可笑的人们,他们以为一个丈夫只应当和合法妻子同居;认为少女要贞洁,妇人要端庄,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气质、有自制力、坚强不屈;以为家长要养育孩子,挣钱谋生,偿付债款,以及各种同样荒唐的事. 这是那一类旧式的可笑人物.可是另外有一类人:真正的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在这一类人里,最要紧的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毫不忸怩地沉溺于全部情欲中,而尽情嘲笑其他的一切.只在刚开始时,弗龙斯基因为刚从莫斯科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了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好似把脚套进一双旧拖鞋里一样,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咖啡实际上没有煮好,只是泼溅在每个人身上,烧干了,恰好尽了它应尽的义务——便是,成了他们吵闹大笑的理由,溅污了贵重的地毯同男爵夫人的连衣裙.“哦,现在,再会吧,要不然,您再也不会去洗脸,而在我的良心上就会留下一位体面的绅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不爱清洁. 哦,您劝我拿一把刀刺入他的喉咙吗?” “当然的啦.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一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响?縩声,她走了.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入盥洗室去了. 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说了一说. 他一个钱都没有. 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并且不肯替他还债. 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入监狱. 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 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 可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一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 总之,一切都很有趣和畅快. 为了不叫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 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的生活中的快感.“不可能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么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喊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 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 你看到过新式头盔吗? 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说,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讲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儿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 你猜是怎么一回事?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 他呆呆地站着不动. 你就想他那副神态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朝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了下一只梨,很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 好久之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了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 他打算报到之后,驱车到贝特西家里和他哥哥家进而,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 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象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 那年冬末,谢尔巴茨基家请医生会诊,为的是诊断基蒂的健康状态与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案来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 她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坏了. 家庭医生要她吃鱼肝油,以后是铁剂,再以后是硝酸银剂,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没有效验,后来因为他劝告她开春出国疗养,因而他们请了一位名医. 这位名医,是一位年纪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 他似乎带着特殊的乐趣坚持说处女的羞怯只是个蛮性的残余,再没有比还不年老的男子来检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 他认为这不算一回事,因为他每日都这样做,而且他这样做似乎并没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而他认为处女的羞怯不但是蛮性的残余,几乎是对他的侮辱.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虽然所有的医生上的都是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学同样的学科,虽有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个庸医,但是在公爵夫人家里不知是什么道理总相信只有这位名医有特殊高明的学问,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细地检查与听诊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这位名医仔细地洗了手,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讲话.公爵一边听着医生说话, 一边皱着眉头咳嗽着. 公爵阅历丰富,头脑聪明,也不是病人,对于医术本来没有信仰,而且他也许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因此他看到这幕滑稽剧实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 他听着这位名医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女儿的病情时这样想.同时医生好容易才强制忍住了他轻视这位老绅士的心情,费力地迁就着他的理解水平. 他懂得同这老头子谈是没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亲. 他决定在她眼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 恰好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一道走进了客厅. 公爵退了出去,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觉得这一场戏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感觉到是她害了基蒂.“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公爵夫人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原来想说,“有希望吗?”可是她的嘴唇发抖,她不能发出这问题.“哦,医生?” “稍微等等,公爵夫人. 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奉告我的意见.” “那样我们要走开吧?” “请便吧.”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只剩下两位医生的时候,家庭医生开始畏怯地陈述他的意见,说恐怕是肺结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 名医不等他讲完,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是的,”他说.“可是……” 家庭医生恭敬地说了一半就停止了.“肺结核初期,您知道,我们还是不能断定的;不到发现空洞的时候,无法断定. 但是推测是可以的. 征状已经有了,营养不良,神经容易激动等等. 问题在这儿:在具有肺结核征状的情况下,用何办法去保持营养呢?“ “可是您知道,在这种病状之下总是潜伏着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医生含着机警的微笑大胆地插嘴.“是的,这是当然的,”名医回答,又看了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修好了吗,还是仍然要坐车绕路?”他问.“噢!修好了. 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我们刚刚在说,问题可以这样提出:保持营养,调养神经. 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必须双管齐下.” “到国外易地疗养怎么样?”家庭医生问.“我不同意到外国易地疗养.请您注意:假使真是肺结核初期,这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断定,那样到外国易地疗养就一点益处都没有. 要紧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营养,并且不损害身体.” 于是名医就提出了用苏打水治疗的方案. 显然他开这个药方主要是由于它不会有害处.家庭医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说完了.“但是到国外易地疗养的好处,就是可以变换一下习惯,换换环境,免得触景伤情. 并且她母亲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道.“噢! 那就让他们去吧.只是那些德国庸医是害人的…… 您得说服她们……哦,那么叫她们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啊!时候到了,”他走至门口. 名医对公爵夫人声言(纯粹是出于礼貌) ,他要再看看病人.“什么!再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喊道.“啊,不,我只是还要了解些细节,公爵夫人.” “请这边来.”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基蒂待着的客厅. 基蒂站在房间中间,面容消瘦,脸色泛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那光辉是她所受的羞耻的痛苦留下的. 医生进来的时候,她脸上显出红晕,眼睛里盈溢着泪水. 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疗在她看来是那么无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医治她在她看来就象把一只打碎的花瓶拼凑起来一样可笑. 她的心碎了,他们为何要用丸剂和药粉来医治她呢? 可是她不能使她母亲伤心,特别是因为她母亲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我可以请您坐下吗,公爵小姐,”名医向她说.他微笑着面对她坐下,摸着她的脉搏,又开始问她一些讨厌的问题. 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身来.“对不起,医生,但是这实在毫无好处. 这话您问过我三次了.” 各医没有生气.“神经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对公爵夫人说.“但是,我已经看完了……” 他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格外聪明的妇人一样,很科学地说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状,结论是坚决主张水疗法,那原来是不需要的.对于她们要不要到外国去这个问题,医生沉思着,仿佛在解答什么难题. 最后他的决定宣布了:她们可以到国外去,可是千万不要误信外国的庸医,有事儿尽管来找他.医生走了以后,像是什么好事降临了似的. 母亲回到女儿这里来的时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装出快活的样子. 她现在常常、差不多总是得装假.“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可是假使您要愿意出国,那么我们就去吧!”她说,极力装得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味,她开始谈着出门的准备工作. 医生走后,多莉来了. 她知道那天举行会诊,尽管她产后刚刚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小女孩) ,尽管她自己的苦恼与忧虑已经够多的了,她却抛下喂奶的婴儿和生病的女孩,特地来打听在那天决定的基蒂的命运.“哦,怎么样啦?”她走进客厅,没有摘下帽子,就说.“你们都很快活的样子. 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大家想把医生的话详细告诉她,但是虽然医生说得非常有条有理而且非常详细,可要传达他所说的话却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唯一有趣的事是他们已决定出国旅行.多莉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最亲爱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 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 她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好以后的关系是很委屈的. 安娜所弥补的裂缝并不坚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 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实,只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几乎总是不在家,家里也简直总是没有钱,多莉又由于猜疑他不忠实而不断地苦恼着,她害怕再尝到妒忌的痛苦,竭力想消除这些猜疑. 一度遭受过的那嫉妒的最初袭击是不会再来的了,现在就是发觉他不忠实也决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影响她. 发觉这样的问题现在也只不过是破坏习惯的家庭生活,她这样任自己受骗,为了这个弱点而轻视他,特别是轻视她自己. 此外,她要照管一个大家庭使得她不断地操心受苦:时而,婴儿哺乳不当,时而,乳母又走了,时而,现在另一个小孩又害了病.“哦,你们全都好吧?”她母亲问.“噢,maman,你们的苦难也够多的了. 莉莉病了,我担心不会是猩红热. 我趁现在来探问一下消息,过后我恐怕要完全关在家里,假设——但愿不会——真是猩红热的话.” 老公爵在医生离开后也从书房里走进来,于是,让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颊,同她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转和他的妻子:“怎样决定的?要走吗?哦,你们打算把我怎样办?” “我想你还是留在这儿好,亚历山大,”他的妻子说.“随你们的便吧.” “Maman,为什么不让爸爸和我们一道去?”基蒂说.“那样对他,对我们都要愉悦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来,抚摸了基蒂的头发. 她抬起头,勉强笑着望望父亲. 她老觉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提到她. 她是最小的一个,是父亲的爱女,她觉得他对她的爱令他洞察一切. 现在当她的视线遇见他那双凝视着她的慈祥的眼睛时,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觉察出她心里产生的一切不良念头. 她红着脸,向他探过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这些愚蠢的假发! 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抚摸着死妇人的硬发. 哦,多林卡,“他转朝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荡公子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老不在家,我难得见着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补充说.“怎么,他还没有下乡去变卖森林吗?” “没有,他老准备着要去.” “啊,原来这样的!”公爵说.“难道我也要准备旅行吗? 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来对他妻子说道.”我告诉你怎样办吧,卡佳,“他继续对小女儿说:”有朝一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来会对自己说:我很健康并且很快乐,又要和父亲一道在清早冒着风霜出去散步了. 是吧?“ 父亲的话似乎十分简单,但是基蒂听了就象一个罪犯被人揭发了一样狼狈惊惶.“是的,他全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说这些话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须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 她正想要开口,却蓦地哭起来,从房间里面冲出去.“看你开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击她的丈夫. “你总是……”她就开始责备起他来. 公爵听着夫人责备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阴沉.“她多可怜呵,这可怜的孩子. 多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她一听到别人略略提起这事的起因就多么伤心呵. 唉!真是看错了人了!”公爵夫人说,由她声调的变化,多莉同公爵两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为何竟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类卑劣可耻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阴郁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好似要走开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亲爱的,你既然引我说,我便告诉你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吧:你,你,都是你呀! 制裁这类骗子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现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尽管老了,也会和他,那位花花公子决斗的. 是的,如今你们就来给她治病吧,把那些庸医全都请来吧.“ 公爵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语调,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如她在严重场合常有的情形一样.“Alexandre,Alexandre,”她低声说,走近他,开始哭泣起来了.她一哭,公爵也便平静下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上帝是慈悲的……谢谢,” 他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同时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子.在这以前,当基蒂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多莉凭着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即看出在她面前摆着女人应尽的职责,她准备来完成. 她脱下帽子,仿佛在精神上卷起了袖子,准备行动. 当她母亲攻击她父亲的时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诺的范围内制止她母亲. 在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她为她母亲羞愧,而且,她父亲这么快又变温和了,这令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当她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就准备来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儿去,安慰她一番.“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儿,maman。 你知道列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吗?他亲口对斯季瓦说的.“ “哦,怎么样?我不知道……” “基蒂大概拒绝了他?她没有向你说过吗?” “没有,不论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她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太自负了. 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原因.” “是的,你想一想,她居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个人又那么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来她在女儿面前问心有愧,觉得太可怕了,她恼怒起来了.“啊,我真不明白! 如今做姑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告诉母亲,结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 难道我拦着你吗?”她母亲说. 当她走入基蒂的小房间——一间精致的、粉红色的小房间,摆满了vieuxsaxe的玩具,正像两个月前基蒂还象这房间一般洋溢着粉红色的青春的欢乐,——多莉想起去年她们是怎样满怀深情和欢乐一道装饰这房间. 当她看见基蒂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时候,她的心都发冷了. 基蒂看了她姐姐一眼,她脸上那种冷漠而带几分威严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便要走了,我得关在家里,而你又不能来看我,”多莉说,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连忙问,惊异地抬起头.“有什么呢,还不是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的.” “得了,基蒂. 莫非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通通知道.听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大家全都经历过的哩.” 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话题.“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抖的声调说.“不要说了! 请你不要说了!“ “但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 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并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 她在椅子上掉过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快速地乱动着,忽而用这只手忽而用那只手捏着腰带扣子. 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很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可是已经太迟了.“你要我感觉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说.“是我爱上了一个丝毫不关照我的男子,而且我会为爱他而死吗? 这种话亏你做的姐姐的说得出口,她以为……以为,认为…… 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这样的怜悯与虚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正.” “你为何折磨我?” “但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伤心……”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没有听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也不需要安慰. 我这人挺自负,永远不会让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没有这样说……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话告诉我,”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拉着她的手,“告诉我,列文向你说了吗?……”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钮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两手做着手势,说道:“你为什么又把列文扯进来?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向说过,我再说一遍,我还有自尊心,我决,决不能像你那样干……回到变了心、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是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说了这些话,她看了她姐姐一眼,看见多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她的头忧愁地垂着,基蒂原想出去,却在门边儿坐下,用手帕掩住脸,低下头来.沉默持续了两分钟. 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时时意识到的那种耻辱,经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痛她的心. 她没有料到她妹妹会这样冷酷,因此她生她的气了. 但是突然她听到衣服的?縩声,压抑不住的悲泣,而且感到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脖颈. 基蒂跪在她面前了.“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声说.她那满面泪痕的可爱的脸埋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裙子里面了.眼泪就象必不可少的润滑油,没有它,姐妹间相互信赖的机器就不能畅快地转动,两姐妹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并没有谈她们的心事;但是,虽然她们谈的是不相干的事,她们却已互相理解了. 基蒂知道她在气头上说的关于丈夫变心和委屈的话刺痛了她可怜的姐姐的心,可她却饶恕了她. 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确信不疑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就是,基蒂的悲痛,无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他,可弗龙斯基欺骗了她,如今她准备去爱列文,憎恶弗龙斯基了. 基蒂并没有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只诉说着她的精神状态.“我没有什么痛苦,”她说,渐渐镇静下来了;“可是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可怕的、讨厌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这你能了解吗?你真不能想象我对一切都抱着多么卑劣的想法?“”哦,你会有何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着说.”最恶劣、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诉你. 这不是忧愁,也不是烦闷,而是更坏的. 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恶的东西. 哦,我怎样对你说呢?“她继续说道,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种迷惑的神色.”爸爸刚才对我说的话……在我看来好像他以为我所需要的就是结婚. 妈妈带我去赴舞会:在我看来她就是要赶快把我嫁出去.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我却驱散不了这些念头. 所谓的求婚者——我简直看不顺眼. 我总觉得他们在打量我. 以前穿着舞衣处处走动对于我简直是一种乐趣,我欣赏我自己;现在我觉得非常羞愧和尴尬. 你想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生……还有……“ 基蒂踌躇了一下;她本来想往下说,自从她心中发生这种变化之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她眼里变得讨厌不堪了,她一看到他,她的想像里就不能不浮现出最粗鄙丑恶的概念.“啊,哦,我觉得一切都很粗野卑鄙,”她继续说.“这是我的病. 或许就会好的……” “但是你不要想这些……” “我毫无办法.我除了在你家里和小孩们在一起是不会快活的.” “可惜你不能到家去!” “啊,我要来的.我得过猩红热,我肯定要说服maman让我去.” 基蒂固执己见,到她姐姐家里去了,小孩们果然都是患的猩红热,她一直看护着他们. 两姊妹把六个小孩安然地护理好了,可是基蒂却没有恢复健康,谢尔巴茨基一家就在大斋节出国了. 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是浑然一体:在那里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互相来往. 可是这个庞大的集团又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 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卡列宁娜在这上流社会三个不同的集团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关系. 一个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员的集团,包括他的同僚与部下,是以多种多样的微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而又属于各种不同的社会阶层的. 安娜起初对这些人怀着近乎虔敬的感情. 现在她熟识他们所有的人,就如村镇上的人们互相熟识一样;她知道他们的习惯和弱点,和他们每个人的苦衷;她知道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与从属的关系;知道谁袒护谁,每个人怎么样维持自己的地位,谁跟谁在什么事上观点一致,在什么事上意见分歧;可是这个男性的官僚集团,虽然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屡次劝诱,却从来不曾引起她的兴味,她躲开它.安娜接近的另一个集团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借以发迹的集团. 这个集团的中心是位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这是一个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妇人与聪明好学,功名心重的男子所组成的集团. 属于这个集团的聪明人之一称它作“彼得堡社会的良心”。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重视这个集团,安娜凭着她那善于同人相处的禀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这个集团有了交谊. 现在,自从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觉得这个圈子叫人十分反感. 在她看来好似她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虚伪的,她在这个集团里面感觉得这样厌倦和不舒服,她尽量地少去拜访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了.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集团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会与华丽服装的集团,这个集团一只手抓牢宫廷,以免堕落到娼妓的地位,这个集团中的人自以为是鄙视娼妓的,虽然她们的趣味不仅相似,并且实际上是一样的. 她和这个集团的联系是通过她的表嫂贝特西.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着的,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收入,安娜在社会界刚一露面她就格外喜欢她,给了她很多的照顾,把她拉进她的集团里来,嘲笑着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一群.“当我又老又丑了的时候,我也会那样的,”贝特西常说,“可是像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年轻女子,进那种养老院还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尽可能地避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团,因为这里需要的花费超过她的进项,而且她心里也的确比较喜欢第一个圈子;但是自从她去莫斯科回来以后,情形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她避开她的道义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际场所. 她在那些地方遇见了弗龙斯基,每当相逢都体验到一种激动的喜悦. 她在贝特西家里遇见他的次数特别多,原来贝特西是弗龙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到安娜的地方,弗龙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时候就向她倾诉爱情. 她并没有给他鼓励,但是每次遇到他的时候,会燃起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种热情.她自己意识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欢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的嘴唇挂上了微笑,她克制不住这种欢喜的表情.开头安娜老老实实地以为她是不满意他那么大胆追求她的;但是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不久,她赴一个她原来以为可以遇到他的晚会,而他却没有来的时候,她由于失望的袭击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骗自己,不仅没有使他觉得讨厌,并且成为她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了. 名歌星在举行第二次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剧场来了. 弗龙斯基从正厅前排的座位上看见了他堂姐,没有等到幕间休息时间,就来到她的包厢里.“您为何没有来吃饭?”她对他说.“我真诧异情人们的千里眼,”她微笑着补充说,只让他听到;“她没有在. 等到歌。. . .剧演完了的时候来吧.” 弗龙斯基询问般地望了她一眼. 她点了点头. 他以微笑对她表示感谢,就在她身旁坐下.“但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您的嘲笑啊!”贝特西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特别感兴趣地注视着这种热情的发展.“这一切都哪儿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亲爱的.” “我就是希望被揪住呢,”弗龙斯基浮着沉静的善良微笑回答.“老实说,假设我有什么怨言的话,那便是我给人抓得还不够牢哩. 我开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呢.”贝特西说道,为朋友感到委屈.“entendonsnous……”但是她的眼睛里面却闪烁着光辉,表示她跟他一样清楚地明白他抱着什么样的希望.“没有什么样的希望哩,”弗龙斯基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对不起,”他补充说,从她手里拿过望远镜,开始越过她裸露的肩膊向对面包厢望.“恐怕我变得十分可笑了吧.” 他很明白他在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们的眼里并没有成为笑柄的危险. 他十分明白在他们心目中做一个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单恋者的角色也许是可笑的;可是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已婚的妇人,而且,不顾一切,去把她勾引到手的男人,这个男子的角色就颇有几分优美与伟大的气概,而决不会是可笑的;因此他的胡髭下面隐隐藏着一种夸耀的快乐的微笑,他放下望远镜,望着他的堂姐.“但是您为什么没有来吃饭呢?”她说,一面赞赏着他.“我得告诉您呢. 我忙不过来,您猜我在做什么呢? 我让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 我在替一个丈夫与一个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调解哩. 是的,当真!“ “哦,调解好了?” “差不多吧.” “您一定要讲给我听听,”她站起身来说,“下一次休息时间来我这里吧.” “不成的;我要到法兰西剧场去了.” “不听尼尔松唱吗?”贝特西惊愕地问,虽她自己也辨别不出尼尔松的嗓子和任何别的歌星有何两样.“没有办法.我和人约好在那里会面,都为了要调解那件事.”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们可以进天国,’”贝特西说,隐约地记起了她听到什么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好,请坐下,把一切全都讲给我听吧.” 于是她又坐了下来. “这事儿有点荒唐,但是有趣极了,我很想讲给您听听,” 弗龙斯基说,用他的含笑的眼睛看着她.“我不讲名字.” “可是我来猜,更好.” “哦,听吧:有两个极快乐的小伙子乘车——” “那自然是你们联队的士官喽.” “我并没有说他们是士官,——只不过是两个在一起吃过早饭的青年.” “换句话说,便是一道喝过酒吧.” “或许.他们情绪高昂地坐车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吃饭.他们遇见一个坐在出租马车里的美丽的女人超过了他们,回过头来瞄了他们一眼,向他们点了点头,而且笑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觉得的.他们自然跟踪着她.他们纵马全速奔跑.令他们吃惊的,就是这美人儿也在他们去的那家人家的门口下了车. 美人儿飞跑到顶上一层楼去了. 他们瞄见了短面纱下的红唇和一双秀丽小巧的脚.“ “您描写得多么津津有味,我想您一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吧.” “您刚刚对我说了什么呀! 哦,两个青年走进他们同僚的房间,他是在请饯行酒. 在那里他们自然多喝了一杯,这在饯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 在席上他们打听楼上住着什么人. 谁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仆人听见有没有姑娘们住在楼上这个问题,就回答说那儿的确住着不少. 吃过饭,两个青年就走入主人的书房,写了封信给那位不相识的美人. 他们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来表白爱情,而且他们亲自把这信送上楼去,以便当面说明信中内容或还有不甚明了的地方.“ “您为何告诉我这些丑事呢?哦?” “他们按了铃. 一个使女开开门,他们就把信递给了她,而且对那使女一再保证,说他们两人是这样狂恋着,他们马上就会死在门口. 那使女怔住了,把他们的话传进去. 忽然一位生着腊肠般的络腮胡子、红得如龙虾一般的绅士走出来,声明在那一层楼上除了他的妻子没有别人,于是把他们两位赶了出去.” “您怎么知道他的胡子——象您说得那样——象腊肠呢?” “噢,您听吧. 我刚才给他们调解过.” “哦,往后呢?” “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来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妇,九品文官和他的夫人. 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诉,我做了调解人,而且是多么高明的一位调解人啊!……我敢对你说,便是塔力蓝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有何困难呢?” “噢,您听吧……我们照例赔了罪:‘我们非常抱歉,发生了这次不幸的误解我们请求您原谅.’那位腊肠络腮胡子的九品官开始软化下来,可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开始表白,就冒火了,说了好些粗野的语,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认他们的行为不对,可是我劝您姑念他们年少轻浮,而且他们刚在一道吃过早餐.不瞒您说,他们感到很后悔,请求您宽恕他们的过失.’那九品官又软化下来了.‘我答应,伯爵,并且愿意宽恕这个;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恶少痞徒们的迫害,侮辱与无理……’您要知道那恶少一直在场,我于是不得不从中调解. 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儿刚有点结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脸涨得通红,他的腊肠络腮胡子因为愤怒而竖了起来,我便又利用了外交的机谋.” “哦,您肯定要他告诉您这故事!”贝特西笑着对一个走进她的包厢的妇人说.“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echance,”她补充说,把没有握住扇子的一个手指给了弗龙斯基,耸了一下肩膊,使她那逐渐缩上来的连衣裙的紧身围腰滑下去,当她接近脚灯时,在煤气灯和众人的目光下,在众目所视的时候,会恰当地裸露出来.弗龙斯基坐车到法兰西剧场去,他当真是去见他的联队长,那位联队长从来不错过这儿的一次表演的.他要见他,报告调停的结果,三天来他一直饶有兴趣地忙着进行调停的工作. 他所喜欢的彼得里茨基和这件事儿有关系,另一个嫌疑犯是新近加入联队的一位出色人物兼出色的同僚,年轻的克待罗夫公爵. 而最重要的,是这事儿涉及联队的荣誉.这两位青年在弗龙斯基那一骑兵连里服役. 那位九品官文坚来找联队长,控告他部下的士官侮辱了他的妻子. 据文坚说,他年轻的妻子(他结婚还不过半年)和她母亲在教堂里,忽然感到身子不适,那是怀孕的反应,她再也站不住了,看到一辆马车,就雇了车回家. 士官们立即出发追赶她;她吓慌了,而且感到身体更不舒服了,跑上楼梯回到了家. 文坚自己从办公处回来时听到门铃声和人声,走出来,看见喝醉的士官们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将他们赶了出去. 他央求处罚示儆.“是的,不论怎么说,”联队长对他邀请来的弗龙斯基说.“彼得里茨基可真太不像话了.没有一个礼拜不闹出一点丑事来. 这位九品官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去上告的.” 弗龙斯基看到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决斗不可能,只有设法缓和那位九品官,把事情暗中了结. 联队长请弗龙斯基来商量,就因为他知道他是一个高尚聪明的人,尤其是一个关注联队名誉的人. 他们商谈的结果,决定彼得里茨基同克德罗夫跟着弗龙斯基一道到文坚那里去赔罪. 联队长与弗龙斯基两人都十分明白弗龙斯基的姓氏和他宫延武官的身份,是能使九品文官回心转意的. 这两样东西实际上也并非没有发生效力;虽结果如弗龙斯基叙述的,还在未定之日.一到法兰西剧场,弗龙斯基就和联队长一道退入休息室,对他报告他的成败. 联队长思索了一番,决定不受理这个案件;可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他询问了弗龙斯基会见的情形;当弗龙斯基述说那位九品官怎样平静了一会之后回想起一些小事又冒起火来,以及弗龙斯基怎样说了调解的话最后半个字时,自己就见机而退,而把彼得里茨基推到了面前去的时候,联队长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很不名誉的事,但是笑煞人了.克德罗夫可真打不过那位绅士哩!他气得那么厉害吗?”他笑着评论道.“但是您看今天克莱列怎样? 她真叫人惊异哩,“他接着说到新来的法国女演员.”不管你看多少遍,她总是天天不一样. 只有法国人才能够这样呵.“ 贝特西公爵夫人没有等到最后一幕完结就离开剧场坐车回家了. 她刚走入梳妆室,在她长长的、苍白的脸上扑了一些粉,擦匀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厅里面安排下茶,一辆一辆的马车便陆续地来到他那滨海大街的大住宅门口. 客人们在宽阔的大门口下了车,那肥胖的看门人,他早上经常在大玻璃门外面读报以启迪过路的行人,轻轻地开开了大门,让宾客们经过他身边走入屋子去.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女主人,新梳了头,擦了脸,从一扇门走进客厅来,而客人们可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这是一间大客厅,有暗色的墙壁、柔软的地毯、同一张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铺的白桌布、银茶炊与透明的瓷茶具在烛光下闪烁着.女主人在茶炊边坐下,脱下手套. 由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走动的仆人们摆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两组:一组挨近女主人围着茶炊,另一组在客厅尽头,围着那个穿黑天鹅绒衣裳、生着两道弯弯黑眉毛的美丽的公使夫人. 在两组里谈话开头都照旧游移了一会,被迎接、寒暄、献茶所打断,并且好像还在摸索着话题.“她作为一个女演员真是出类拔萃,可以看出她研究过考尔巴哈,”大使夫人那一组中一个外交官说.“您注意到她怎么样倒下去的吗?……” “啊,咱们别再谈尼尔生了! 她实在没有什么新的地方好谈,“一位穿着旧绸服、没有眉毛和假发、红面孔、淡黄头发的肥胖女人说. 这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单纯与态度粗暴著名,绰号叫”可怕的娃娃“。米亚赫基夫人坐在两组当中,听着两方面的谈话,一会儿参与这一组,一会又参与那一组.”今天我已经听见三个人说到考尔巴哈,都是一样的话,好像他们预先约好了似的.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样喜欢那句话.“ 讲话被这个评语打断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话题.“请对我们说一点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话吧,” 公使夫人说,她是深谙英语所谓smaltalk那类文雅的谈话艺术的. 她这话是对那个外交官出的,他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据说这是一桩难事,话不刻毒是不会有趣的,”他带着微笑开口了.“可是我来试试看. 给我一个题目吧. 关键全在题目. 要是给了我题目,就容易做文章了. 我经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谈家生在今世也难于说出聪明的话语来的. 一切聪明的话都变成陈词滥调了……” “这也是早有人说过的,”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了他.谈话开始得很文雅,但是正因为太温和了,所以又停了下来. 只好求助于万全的、永恒的话题——说长道短了.“你不觉得图什克维奇很有几分LouisXV的风度吗?” 他说,朝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发的青年男子看了一眼.“啊,对啦! 他同这客厅很相配,所以他常到这里来哩.“ 这谈话得到了响应,原来他暗示的在这个客厅里是不能直说的——那便是,图什克维奇和女主人的关系.这时,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围的谈话也同样地在三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最新的社会新闻、剧场和诽谤三者之间游移;结果还是落到最后的话题,便是恶意的诽谤上.“你们听到马利季谢娃那女人——是母亲,不是女儿——定制了一件diablerose衣裳吗?” “不会的!要不那真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聪明——因为她并不是傻瓜,您知道——她竟然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责难或嘲笑不幸的马利季谢娃夫人这点上都有话说,于是谈话愉悦地唧唧喳喳讲起来,如燃烧着的篝火一般.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个温厚的肥胖的男子,一个酷爱搜集版画的人,听到他妻子有客,在去俱乐部以前走进了客厅.他轻轻地踏过厚地毯,走到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面前.“您喜欢尼尔松吗?”他问.“啊,您怎么可以这样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来哩! 您把我吓坏了!“她回答.”请不要同我谈歌剧;您是不懂音乐的.我宁可迁就您,讲您的陶器和版画. 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顾的那些古玩店,买了些什么珍宝吗?“ “您要我给您看吗?但是您在这方面是外行.” “啊,给我看看吧! 我向那些……他们叫做什么呢? …… 那些银行家领教过哩……他们有着精美的版画. 他们拿给我们看了.“ “啊呀! 您到许茨堡那里去过吗?“女主人从茶炊边问道.”是的,machère。他们请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饭,而且对我们说席上的酱油花了一千卢布哩,“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大声说,感到大家都在听她.“其实是顶劣等的酱油,带点绿色.我们不会不回请他们,我给他们吃的酱油却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全都很满意. 我可买不起一千卢布的酱油呢.” “她真是了不起呢!”女主人说.“真了不得呢!”又有谁说.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总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种效果的秘诀就在于她虽说话常不得体,就像现在一样,但她说的话却很简单,多少有点意思. 在她所处的社会里面,她的这种话语就产生了最机智的警句的效果.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从来不明白它为什么有那种效果,她只知道它有,并且利用它.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而公使夫人周围的谈话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两方拉拢来,她转往公使夫人说:“您当真不喝茶吗?您到我们这边来吧.” “不,我们这儿很好,”公使夫人微笑着回答,然后她继续谈那已经谈开了的话题.这是很愉快的谈话. 他们在评论卡列宁夫妇.“安娜去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特变了. 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说道.“主要的变化是她随身带回来的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说.“哦,那有什么? 格林有个童话讲的一个没有影子的男子,一个失去了影子的男子. 这是他犯了什么罪所受的处罚. 我可从来不明白这怎么会是处罚. 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兴没有影子呢.“ “是的,可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没有好下场的,”安娜的朋友说.“烂掉您的舌头!”听见这些话,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忽然说.“卡列宁夫人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我不喜欢她丈夫,但是我非常喜欢她.” “您为何不喜欢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样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说. “我丈夫说就是在欧洲也少有如他那样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对我这样说,可是我不信,”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假设我们的丈夫没有和我们说过什么,我们就会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我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傻瓜. 我说这句话只能低声的……但是这实际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吗?以前,当我听到人家的话把他看得很聪明的时候,我尽在寻找探索着他的才能,而且不以为是我自己笨,所以看不出来;可是我一说,哩,虽然只是低声地,而这么一说,一切便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吗?” “您今天多么恶毒呀!” “一点儿都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两人之中总有一个是傻瓜. 哦,您知道谁也不会说自己是傻瓜的.” “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可谁都满足于自己的聪明.” 外交官重述着法国的格言.“正是,正是啦,”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连忙对他说.“但是问题在于我不能让您任意诽谤安娜. 她是那么可爱,那么魅人. 假使大家都爱上了她,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的时候,那她有何办法呢?” “我可不想说谁的坏话呀?”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辩护似地说.“假设没有人像影子一般跟着我们,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责备她的权利.” 这样十分得体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来,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儿正在谈论普鲁士国王. “你们在那边说什么人的坏话呢?”贝特西问道.“卡列宁夫妇.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了一番鉴定,”公使夫人带着微笑在桌边坐下说.“可惜我们没有听见.”贝特西公爵夫人说,望着门口.“噢,您终于来了!”她在弗龙斯基走进来的时候微笑着转向他说.弗龙斯基不只和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认识,而且天天同大家见面;因此他带着悠闲自得的态度走进来,就如一个人回到他刚刚离开不久的人群中来一样.“我从什么地方来吗?”他回答着公使夫人的询问,说.“哦,没有法子了,我只好自白了. 看滑稽歌剧来哩. 我深信我看了总有一百次了,始终得到新的乐趣. 妙极了呀!我知道这是有失体统的,可是我看歌剧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剧却可以看到收场,而且津津有味. 今晚……” 他说起一个法国女演员,正待开口讲点有关她的什么;可是公使夫人,带着戏谑的恐怖神情,打断了他.“那种可怕的交情您不要再讲了.” “好的,我不说,况且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要是它象歌剧一样流行,我们就都会去看哩.”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随声附和着. 可以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龙斯基瞟了一眼. 他向门口望着,他的面孔带着奇异的新的表情. 他快乐地、凝神地、同时又畏怯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人,慢慢欠起身. 安娜走进了客厅. 照常把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迈着快速、坚定而轻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妇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并且含着同样的微笑望了弗龙斯基一眼. 弗龙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给她坐.她只微微地点头作为回答,脸泛红了,皱起眉头. 但是立刻,她一面连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给她的手,一面转往贝特西公爵夫人说:“我到了利季娅伯爵夫人那里,原来想早一点来的,可是被她给留住了. 约翰爵士在那儿. 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个传教士吗?” “是,他告诉了我们印度的生活,有味极了呢.” 由于她进来而又打断了的谈话就像风吹的灯光一样又摇曳起来. “约翰爵士!是的,约翰爵士. 我见过他. 他非常健谈.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地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给托波夫,是真的吗?” “是的,听说这是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是恋爱的婚姻.” “纯粹说感情? 您抱着多么陈腐的观念! 如今还有谁谈恋爱吗?“公使夫人说道.”有何办法呢? 这种愚笨的陈规陋习至今还没有销声匿迹哩,“弗龙斯基说.”保持这种风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但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们以前不承认的热情爆发了的时候,会怎样时常像尘埃似地消散呢,”弗龙斯基说.“但是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双方已不再放荡的婚姻. 那像猩红热一样——每个人都得害一次才取得免疫力.” “那么恋爱跟生活一样,也可以用人工接种咯.”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教会的执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却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益处哩.” “不,我想,不是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掉,”贝特西公爵夫人说.“甚至在结了婚之后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改邪归正从不嫌晚.”外交官引用着英国的谚语.“正是,”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 您以为怎样?“她对安娜说道,安娜嘴唇上挂着一丝简直辨察不出的坚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着这场谈话.”我想,“安娜说,玩弄着她脱下的手套,”我想……假设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便有千万种恋爱.“ 弗龙斯基盯着安娜,揪着心等待着听她要说什么. 当她说出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如脱了险似的叹了一口气.安娜忽然对他说:“啊,我收到了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他们说基蒂. 谢尔巴茨卡娅病得十分重呢.” “当真吗?”弗龙斯基说,皱起眉头.安娜严厉地看着他.“您不关心吗?” “不,我很关心.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假设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话?”他问.安娜站起身来,走到贝特西面前去.“请给我一杯茶,”她说,停在她的椅子后面.当贝特西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了安娜面前.“信上说了些什么呀?”他重复说.“我常想男子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誉的事,虽然他们嘴里老是讲这个,”安娜说,并没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她补充说,于是走开了几步,在堆满了照片簿的桌边坐下.“我完全不懂您这话的意思,”他说,递给她一杯茶.她瞄了一眼她身旁的沙发,他立刻坐下来.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说,”她说,不看着他.“您做得不对,太不对了.” “难道我不知道我的行为不好吗?但是谁使我这样做的呢?” “您为何对我说这种话?”她说,严厉地望着他.“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而又高兴地回答,迎着她的视线,紧盯着她望着.发窘的不是他,而是她.“这只证明您冷酷无情,”她说. 但是她的眼神却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这正是她之因此害怕他的缘故.“您刚刚说的那件事情只是一个错误,而并不是爱情.” “记着我禁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说道,发抖了. 但是立刻她感觉到就是“禁止”这个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有某种权利,并且这样就更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对您说这话,”她继续说,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脸烧得通红.“我今晚是特意来的,知道我在这儿可以遇到您. 我来告诉您说,这应该结束了. 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过,可是您使得我感到自己有什么过错一样.” 他望着她,被她脸上的一种新的精神的美打动了.“您要我怎么样?”他简单而严肃地说.“我要您到莫斯科去,请求基蒂的宽恕,”她说道.“您不会要我这样吧!”他说.他看她说这话很勉强,不是出于内心.“假设您真爱我,像您所说的,”她低语着,“那么就这样做,让我安宁吧.” 他喜笑颜开了.“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吗? 但是我不知道安宁,我也不能给您. 我整个的人,我的爱情……是的. 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开来想. 您和我在我看来是一体. 我看出将来不论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宁. 我看只有绝望和不幸…… 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样的幸福呀!……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他小声地说,但是她听见了.她竭尽心力想说应该说的话;但是她却只让她的充满了爱的眼睛盯住他,并没有回答.”嗯,有了!“他狂喜地想着.”我原来都快要绝望,并且好像不会有结果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她爱我!她自己承认了的!“ “那么为了我的缘故这样做吧:别再对我说那种话,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她口头上这么说,但是她的眼睛却说出了全然不一样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做朋友,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们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这完全在于您.” 她原来想说句什么话的,但是他打断了她.“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求有权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现在这样. 可是假设连那也不能够,那么命令我走开,我就走开. 要是您讨厌我在您面前,您就不会再看见我.” “我并不要赶走您啊.” “只要没有什么变化就好了. 让一切都照旧吧,”他带着颤栗的声调说.“您丈夫回来了.” 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果真迈着稳重而笨拙的步伐走进房间里.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龙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后,用他那从容的、一向嘹亮的声调开始讲话,用他素常那种嘲弄口吻讥刺着什么人.“你们兰布利埃的人们到齐了,”他说,向在座的人注视了一下;“格雷斯和缪斯.” 但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腔调——如她用英语所谓snering的腔调,于是,如一个精明的女主人一样,她立刻把引他谈论起普遍兵役制这个严肃的话题上去.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即对这问题发生了兴味,开始热诚为新敕令辩护以防御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击.弗龙斯基和安娜还坐在小桌边.“这可有点不成体统了!”一位妇人低声说,对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我刚刚不是对您说过吗?”安娜的朋友说.可不仅这两位妇人,几乎全房间的人,甚至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和贝特西本人,都朝那两个离群的人望了好几眼,好似这是一桩恼人的事情一样. 只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次都没有向那方向望过,他正谈得很起劲哩.贝特西公爵夫人注意到在每个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把另外一个什么人悄悄地塞入她的位置上来听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讲话,自己走到了安娜面前.“我始终很佩服您丈夫讲话条理清楚.”她说,“他一说,好像连最玄妙的思想我全都能领会呢.” “啊,是的!”安娜闪耀着幸福的微笑说道,贝特西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 她走到大桌面前,参与了大家的讲话.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半个钟头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议一同回家;可是她不望着他回答说,她要留在这儿晚餐.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卡列宁家的车夫,穿着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鞑靼人,好不容易才制服了在门口冻得不安宁的一匹灰色副马. 一个仆人开开车门站在那里.看门人站在那儿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好在解开被皮大衣的钩子缠住了的袖口花边,垂着头,欢喜地听着弗龙斯基在送她下来时对她说的话.“您自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说,“可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桩幸福,就是您那么厌恶的那个字眼……是的,便是爱……” “爱,”她用内心的声音慢慢重复说,忽然,就在她解开袖口花边的一刹那,她补充说:“我因此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说着,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再会!”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一握,就迈着迅速的、富于弹性的步子,从看门人身边走了过去,消失在马车里了.她的目光,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燃烧起来了. 他吻着他手掌上她接触过的部位,意识到他今晚比过去两个月中距离达到目的更加近了,觉得非常幸福,就这么回家去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妻子和弗龙斯基坐在另外一张桌旁,谈得很热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希罕与有失体统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厅里旁人都觉得这有点希罕和有失体统,因此他也感觉得有失体统了. 他决心要同妻子谈一谈这件事.回到了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照例走进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拿起一本关于罗马教的书,在他夹了一把裁纸刀的地方打开,一直读到一点钟的时候,正如他平常一样;可是他不时地揉擦着他的高高的前额,摇着头,好似在驱除什么似的. 他在规定的时间站起来,梳洗了一下预备就寝. 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腋下挟着一本书,走上楼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时那样对公务加以深思熟虑,却被他妻子和与她有关的某种不愉快的事情占据了. 违反他平常的习惯,他没有去睡,却倒背着两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他不能够睡觉,感觉到他不论如何得先把这新发生的情况仔细认真考虑一番.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心要和他妻子谈谈这件事儿的时候,那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和简单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一开始考虑这新发生的情况,他就觉得这是很复杂和困难的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个好猜疑的人.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对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应该信赖自己的妻子.至于为什么应该信赖——就是说,完全相信他的年轻妻子会永远爱他——他可没有问过自己;可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不信赖的心情,因为他一向信任她,而且对自己说过他应当那样. 虽他现在依然认为猜疑是可耻的,应当信赖人,他的这种信念到现在还没有打破,可是他感觉到他正面对着什么不合理的荒谬的现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正面对现实,面对着他的妻子有爱上另一个男子的可能,这在他看来是很荒谬和不可思议的,由于这就是生活本身.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发生关系的官场中过日子,做工作. 而每一次他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就逃避现实. 他现在的感受就象一个人正平静地走在一座横跨深涧的桥上,突然发觉桥断了,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那深渊就是现实本身,而桥梁便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所过的那种脱离现实的生活. 他的妻子有爱上别人的可能,这问题头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没有脱下衣服,只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在点着一盏灯的餐厅的咯吱作响的镶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厅——那里灯光仅仅反射在挂在沙发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画像上面——的地毯上面来回走着,于是又走过她的房间,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照耀着她的亲戚和女友们的画像,同她的写字台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过她的房间到了寝室门口,又往回走.每来回走一次,特别是走在灯光辉煌的餐厅的镶花地板上的时候,他便站住对自己说:“是的,这事儿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和我的决心.”于起他又往回走.“但是表示什么——什么决心呢?”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却找不到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转回她的房间之前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呢? 没有什么.她和他谈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 社交界的妇人高兴和谁谈就可以和谁谈话.而且,嫉妒会贬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对自己说;但是这个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分量,没有一点儿意义了.他到了寝室门口又转回来,可是他一走进幽暗的客厅,某种内心的声音就对他说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如果旁人全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见有些蹊跷.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阻止,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而在客厅转角处他又问自己:”怎样解决呢?“于是他又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什么也没有.“而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种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厅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体一样,兜着大圈子,碰不到一点新的东西. 他意识到这一点,揉了揉前额,在她的房间里面坐下来.这当儿,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摆着带着吸墨纸的孔雀石文件夹和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他的思想忽然变了. 他开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觉. 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动地描绘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而且一定会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这念头在他看来是这样可怕,连忙把这种思想驱除掉.这是他惧怕窥视的深渊.在思想与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是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格格不入的一种精神活动. 他以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的和危险的想入非非.“最糟糕的是,”他想,“正好在现在,正当我的事业快要完成的时候(他在想他当时提出的计划) ,当我正需要平静的心境和精力的时候,这种无聊的烦恼落到我的身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那种遇见麻烦和烦恼,却没有勇气正视它们的人.“ “我得考虑一下,作出决定,然后便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大声说.“她的感情,她心里产生了,或许正在产生什么念头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儿;这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自言自语说,意识到他找到了新发生的情况可以划入的正式范畴,而聊以自慰了.“是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自言自语,“她的感情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那与我不相干. 我的义务是明确规定好的. 作为一家之主,我是有义务指导她的人,因此我要对她负一部分责任;我应当指出我所觉察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权力. 我得明白地同她说说.” 于是卡列宁就在头脑里明确地编好今晚对妻子说的话.他一面考虑他将要说的话,一面又有几分惋惜他不能不为家务事而无形中耗费自己的智力与时间;但是,虽然这样,摆在他眼前的措辞的形式和顺序已像政府报告一样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我要充分地说明下面几点:第一,说明舆论和体面的重要;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假如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着,手心朝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扳直手指,指关节哔剥地响起了.这个手势,这种双手交叉,把手指扳得格格发响的坏习惯,令他恢复了他现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 听到马车驶到前门的声音,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房间的中间站住.可以听见一个女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准备发表意见,站在那里紧压着交叉的手指,等候着会不会再发出哔剥声. 一个关节哔剥地响了.由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他就感觉到她已走近,虽然他对他的言辞很满意,可是他对于迫在眉睫的说明感觉到恐惧…… 安娜垂着头,一面摩弄着头巾的缨络走进来. 她容光焕发;可这不是欢乐的光辉,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红光. 看见她丈夫,安娜抬起头,好象如梦初醒,微微一笑. “你还没有睡?奇怪!”她说,脱下头巾,没有停住脚步,一直向梳妆室走去.“应该睡觉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走过门口的时候说道.“安娜,我有话要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从梳妆室门里走出来,朝他望着.“哦,什么事?谈什么呢?”她问,坐了下来.“哦,要是那么必要,我们就谈谈吧. 不过还是去睡的好吧.” 这话安娜脱口说出,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的话那么简单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 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虚伪的难以打穿的铠甲. 她感到如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帮助她和支持她.“安娜,我必定警告你,”他开口了.“警告我?”她说.“什么事?” 她那么大方,那么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换了一个不像她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不论在声调和她这句话的意思上,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当他比平时迟上床五分钟她就会立刻注意到,而且问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欢喜、快乐和愁苦都会立刻告诉他;而现在看见她不顾他的心情,也不愿说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这在他看来可非同小可了. 他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是对他开放的,现在却对他关闭起来了. 不仅这样,他从她的声调听出来她并没有为这事儿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当地在对他说:“是的,它关闭起来了,这不能不这样,而将来也还要这样.”现在他体验到这样一种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发觉自家的门上了锁的时候所体验的一样.“可是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想.”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小心谨慎,你会令自己遭受到社会上的非议.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坚决地、从容不迫地说出这个名字)的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大家的留意.“ 他说着,一边望着她那双正以神秘莫测的神色使他惊骇的含笑的眼睛,并且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到他的话是白费口舌的.“你总是这样,”她回答,好似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装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模样.“有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沉闷,有的时候你又不喜欢我活泼. 我不沉闷. 这令你生气了吗?”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颤动着,想把关节弄出响声.“哦,请别弄出响声来,我不喜欢这样.” “安娜,你这样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镇静地克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动作.“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带着那样纯真和戏谑的惊异神情问.“你要我怎么样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阵,揉了揉前额和眼睛. 他看到他并没有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便是说,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过失,却因为牵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觉激动起来,正在同他虚构出来的某种障碍斗争.“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淡而又镇静地说,“我求你听听. 你也知道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决不会让自己受它支配;可是有些礼法,谁要是违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 今晚注意到这事儿的倒不是我,但是从在众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来判断,每个人都注意到你的举止行动十分不得体.“ “你的话我简直一点也不懂,”安娜说,耸耸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别人注意到这个,这才使他不安了.” “你身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补充说,她站起身来,要朝门口走去,可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拦住她似的.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很难看,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 她停住脚步,把头仰起来,歪在一边,用敏捷的双手开始取下发针.“哦,我在听,还有些什么,”她平静而讥讽地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倒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她说着,说得那么从容不迫,语气那么自信,借问那么得体,令她自己都很惊异.“我没有权利来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那是无益并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开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们时常挖掘出顶好加以忽视地摆在那里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可是向你指出你的职责所在,却是我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的责任. 我们的生活,不是凭人,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可那种性质的犯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啊呀! 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说,快速地用手摸摸头发,摸索着剩下的发针.”安娜,看在上苍面上,不要像那样说话吧!“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但是相信我,我说这话,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她的脸马上就沉下来,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可是“爱”这个字眼却又激起了她的反感. 她想:“爱?他能够爱吗?假使他没有听到过有爱这么一回事,他是永远不会用这个字眼吧. 爱是什么,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真是不明白,”她说.“请把你感到的明白说出来吧……” “对不起,让我通通说完了吧. 我爱你. 但是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关于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同你自己.我再说一遍,我的话在你看来也许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适宜的;也许这只是出于我的误解. 如果是那样,那就请你饶恕我. 不过假使你自己意识到还有丝毫的根据,那么我就请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驱使你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自觉地说了和他原来预备好的完全两样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而且,”她匆忙地说,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实在该睡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吸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入寝室去了.当她走入寝室的时候,他已经上床了. 他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他的眼睛避开她. 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刻等候着他再开口和她说话.她害怕他说话,同时却又希望他说话.但是他却沉默着. 她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了许久,终于把他忘记了. 她想到了另一个;她看见他,而且感觉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感情和有罪的喜悦.突然她听到了安谧的、平稳的鼾声. 起初一瞬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被自己的鼾声吓醒了,停止了;但是在两次呼吸以后,鼾声又响起来了,带着一种新的平静的节奏.“迟了,已经迟了,”她微笑着低声说. 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她觉得简直可以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眼睛的光芒. 从此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好他的妻子也好,都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 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数格外频繁了,并且到处都遇得见弗龙斯基.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他想要和她开诚相见的一切努力,全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悦的迷惑的壁垒抵挡住了. 表面上一切都如旧,可是他们内在的关系完全变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这方面却感觉到自己束手无策了.像一条公牛一样驯服地垂着头,他服服帖帖地等待着他已感到举在他头上的利斧. 每当他一想到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应当再试一次,还有希望用亲切、温情和劝说来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备和她谈话. 但是每次他开始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虚伪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气也不是他原先想用的. 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语调,那是嘲笑任何说他现在这种话的人的. 用那类语调,要说出他必须向她说的话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个欲望简直整整一年是弗龙斯基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排挤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要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才能令她镇静.“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可是他说得越响,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经是非常自负的、快乐的、现在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 她肯定扑跌在地毯上面了.“上帝呀!宽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口.她感觉到这样罪孽深重,这样难辞其咎,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 望着他,她肉体上感觉到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他呢,觉得自己好像一名杀手,面对着一具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 那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一想到为此而付出的羞耻这种后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 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状态而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感染了他. 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是多么魂悦魄散,他还是不能不把那个尸体砍成碎块,藏含起来,还是不能不享受通过谋杀得来之物.于是好似谋杀犯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 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换过来的东西. 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了……这是我的同谋者的手. 她举起了那只手,吻着它. 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脸遮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好似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 她的脸孔还是那样美丽,但却更加逗人怜爱了.“一切都完了,”她说道.“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刹那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这种恐惧不由得也传染给了他.“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快速地立起身来,避开了他.“不要再说了吧,”她重复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绝望神情,她离开了他. 她感觉到此时此刻她不能把她踏进新生活时所感到的羞耻、欢喜和恐怖用言语表达出来,并且她也不愿意说这个,唯恐被不得体的语气亵渎了. 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出言语来表达她那千头万绪的心情,并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她向自己说:“不,现在我不能够考虑,等到以后,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情永远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会遭遇到什么,以及她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一种恐怖感就袭上了心头,于是她连忙就把这些思想驱除掉.“往后,以后,”她说,“当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在梦里,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丑恶毕露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个同样的梦几乎每夜都缠着她. 她梦见两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两人全都对她滥施爱抚.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呀!”可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 她非常诧异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笑着向他们说明这样真是简单得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满足和幸福. 而是这个梦像噩梦似地使她难受,她吓醒了. 从莫斯科回来的头几天,每次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绝的耻辱而浑身战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就向自己说:“我从前因为物理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完了,也是这样发抖和红脸的;我办错了姐姐托我办的事情以后,我照样也以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 但是后来怎样了呢?现在过了几年之后,我回想起这些来,便奇怪当时怎么会使我那样痛苦. 这场苦恼结果也会如此的. 过些时候,我对于这个也便会释然于心了.” 可是三个月已经过去,他对于这事仍然无法释然于心,他想起这事来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使他痛苦. 他不能平静,由于他梦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他却依旧没有娶亲,并且离结婚并加遥远了. 他自己痛苦地感觉得,就如他周围所有的人感觉到的一样,他这样年龄的男子是不宜于独身的. 他记起了他去莫斯科以前有一次怎样对他的牧人尼古拉,一个他乐意与其攀谈的心地单纯的农民说:“哦,尼古拉!我打算讨亲哩,”而尼古拉又怎么像谈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一样迅速地回答:“是时候了呢,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可是现在结婚越发遥遥无期了.位子本来已有人占据了,因此现在当他在想像中试着把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女子摆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他老感觉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遭到的拒绝和他在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总使他羞愧得痛苦不堪. 尽管他常常对自己说这并不能归咎于他,可是那种回忆,就如旁的类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样,使他心痛和脸红. 他的过去,就像每个人的过去一样,有他自认很不好的行为,他应当受良心的谴责;但是回想起那些恶劣行为并没有像回忆起这些虽琐细但是屈辱的往事这么使他痛苦. 这些创伤从没有平复. 除了这些往事,现在还有他遭到拒绝同他那晚在众人眼里呈现的可怜相. 但是时间和工作却悄悄地起了作用. 悲痛的记忆渐渐地被田园生活中的小事儿——那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实际上是重要的——掩盖住了. 他想念基蒂的时候一星期少似一个星期了. 他甚至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她已经结婚或行将结婚的消息,指望这样的消息会像拔掉一颗病牙一样完全能治好他的隐痛.这其间,春天到来了,明媚而又温和,不像素常那样姗姗来迟与变幻莫测,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少有的春天. 这明媚的春天更加鼓舞了列文,加强了他抛弃过去的一切,坚定而独立地安顿他独身生活的决心. 虽然他回到乡下时所抱的许多计划都没有实行,可是他的最重要的决心——力求纯洁的决心——他已经遵守了. 他没有感到每次失败之后照例使他苦恼的那种羞耻之念,他能够正视所有的人. 二月间,他接到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讲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来越坏了,但是他不愿医治,由于这封信的缘故,列文决定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总算说服了他去看医生,而且到国外海水浴场去转地疗养. 他这样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哥哥,还借了路费给他,而没有惹得他生气,他自己对这件事情感觉到非常得意. 除了春天需要特别留意的农事以外,除了读书之外,列文在那个冬天还着手写了一部论述农业的著作,企图阐明在农业中劳动者的性质和气候和土壤一样,同为绝对的因素,因而农业学的一切原理不单应当根据土壤和气候这两个因素,并且要根据土壤、气候和劳动者的某种一成不变的性质这三个因素推定出来. 所以,虽孤独,或者正因为孤独,他的生活是格外充实的;只是偶而,他感到一种不满足的欲望,就是想把萦绕在他脑际的思想告知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以外的什么人,虽然说他和她也时常谈论物理学、农业原理、特别是哲学;哲学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喜好的话题.真正的春天仍旧来迟. 大斋期最后两三个星期天气一直是晴朗而又严寒的. 白天,阳光温暖得可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间,却冷到零下七度. 雪面上冻结了这么厚一层冰,以致他们可以坐着车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过. 复活节的时候还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间,在复活节第二日刮了一阵暖和的风,乌云笼罩大地,温暖的、强烈的雨倾泻了三天三夜. 到礼拜四,风平息下来了,灰色的浓雾弥漫了大地,好像自然界变化的奥妙全隐藏在了这一片迷蒙之中. 在浓雾里面,水流淌着,冰块坼裂和漂浮着,浑浊的、泡沫翻飞的急流奔驰着;在复活节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的时候,云开雾散,乌云分裂成朵朵轻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早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快速地融解了覆盖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层, 温暖的空气便随着从苏生的地面上升起来的蒸汽而颤动着.隔年的草又返青了. 鲜嫩的青草伸出细微的叶片;雪球花与红醋栗的枝芽,和桦树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正好围绕着布满柳树枝头的金色花朵嗡嗡叫着. 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般绿油油的田野和盖满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颤巍巍地歌唱着;田凫在积满了黄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泽上面哀鸣;仙鹤和鸿雁高高地飞过天空,发出春的叫喊. 脱落了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家畜在牧场上吼叫的起劲;弯腿的小羊在它们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着的母亲身旁欢蹦乱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满了赤脚印迹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听到在池旁浣衣的农妇们的快活的闲谈声,同农民们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列文穿上了大长靴,第一次换下皮大衣,穿起呢外套,去视察农场,溪流在太阳光进而令人目眩,一会儿踩在冰上,一会儿又陷入胶泥里.春天是计划和设计的时节. 当列文走到农场的时候,他好比一棵春天的树不知道朝何处和怎样伸展它那含苞的嫩枝和幼芽,他也不十分明白现在该在他所喜爱的农事上做些什么,可是他感觉得他有满腹绝妙的计划和设计. 首先他就去看家畜.母牛已经放进围场里,它们身上闪耀着春天新换的、光滑的毛,晒着太阳,哞叫着要到草地上去. 列文叹赏地凝视着这群母牛,他对它们一点一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吩咐把它们放到草地上去,小牛放进围场里. 牧人们高高兴兴地跑去预备了到草地上去. 牧牛的妇女们提着裙子,迈动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嫩的赤脚溅起泥浆跑过去,手里拿着树枝,追赶那群因为春天来临而喜欢若狂的小牛想把它们放进围场.叹赏了一番今年生下的格外优良的小牛之后——早先生的小牛有农民的母牛那样大,而帕瓦的女儿才三个月就已经有一岁牛犊那么大了,——列文吩咐把槽搬到外面去,在围场里面喂它们干草吃. 可是结果发现因为围场在冬天没有使用过,秋天修筑的木栏已经坏了. 他差人去叫木匠,本来照他的吩咐,木匠该制造打谷机了. 可是结果木匠应还在修理耙,而耙应该在大斋期之前就修理好的. 这可令列文非常恼怒了. 农事上这种永远懒懒散散的现象,他曾竭尽全力和它斗争了那么多年,现在还要遇到,这真是恼人. 他查明了木栏因为冬季不用,搬入了耕马的马厩里,被弄坏了,因为它们只是围小牛用的,做得并不牢固. 此外,看来同样分明是:耙同一切农具. 他原本吩咐了在冬季检查和修理,而且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雇了三个木匠来的,却也没有修理好,现在到了该耙田的时候,却还在修理耙. 列文差人叫管家来,可是立刻又亲自去找他.管家,像那天所有的人一样容光焕发,穿着羊皮镶边的皮袄,一边从打谷场走出来,一边悠闲地把手里面拿着的一小根干草折断.“为什么木匠还没有做打谷机?” “啊,我昨日就要告诉您的,耙需要修理. 您要知道,是耙田的时候了哩.” “那么冬天干什么去了呀?” “但是您要木匠来做什么?” “小牛围场的木栏放在什么地方去了?” “我吩咐他们搬到原来的地方.这些农民你拿他们真没办法呢!”管家说道,挥了挥手.“依我看没有办法的倒不是那些农民,是这位管家!”列文说,不由冒起火来了.“请问我雇了您来做什么的?”他叫嚷着;可是一想这话说也无益,他说了一半就住口了,只好叹气.“哦,怎么样?很快就可以开始播种了吗?”他停了停以后又问.“在土耳钦那边,明后天就可开始了.” “苜蓿呢?” “我派瓦西里与米什卡去了;他们此刻正在播种.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干不干得完;您知道地面是那么泥泞.” “种多少亩呢?” “六俄亩光景.” “为何不全部播了种?”列文嚷着.只播种了六俄亩苜蓿,没有把二十俄亩全部播上,这件事更使他恼怒了. 苜蓿,按照理论和他自身的经验,除非是尽早地几乎趁着冰雪未化的时候就播了种,否则决不会有好收成. 但是这事儿列文却从没有办到过. “再也没有人好差遣了. 这班人您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三位没有来. 还有谢苗……“ “那么,你应该把稻草的事先搁一搁呀.” “我事实上已这样做了.” “那么剩下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五个人在调制康波特(他是说康波斯特) ,四个人在翻燕麦,害怕它发霉,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列文十分明白“怕它发霉”这话的意思就等于说他的英国燕麦种已被糟蹋了. 这些人他们又没有照他所吩咐的那么样去做.“啊唷,我在大斋期以前就对你说了要安通风筒,”他叫嚷起来了.“您不必担心吧,我们终会把一切办理妥当的.” 列文愤怒地挥了挥手,走进谷仓,先去察看燕麦,然后又回到马厩那里. 燕麦还没有弄坏. 但是雇工们用铲子翻动燕麦,尽管他们原本可以直接把燕麦倒进底下的谷仓去的;吩咐了这样做,而且从这里拨了两个工人去帮助播种苜蓿,列文对管家也就息怒了. 真的,这样天清气朗的好日子,是不能够令人生气的.“伊格纳特!”他对那卷起袖子在井边刷洗马车的车夫叫着,“给我备马……” “哪一匹,老爷?” “哦,就是科尔皮克吧.” “好的,老爷.” 当他们备马的时候,列文又把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管家叫过来,为了同他言归于好,和他谈起迫在眉睫的春天的工作与农事上的计划.“运送肥料得趁早动手,好在第一趟刈草以前把一切做完. 远处的田地要不断地犁耕,好把它留作休耕地. 刈草全部不按对分制,可是雇人给现钱.” 管家注意地听着,并且显然竭力想要赞成主人的计划;但是他仍然露出列文非常熟悉的那种时常使他激怒的神情——一种绝望和沮丧的神情. 那神情好像在说:“这一切都不错,只是天意难测.” 再没有比这种态度更加使列文痛心的了. 而这正是他雇用过的所有管家的共同的态度. 他们对于他的计划都采用这样的态度,所以现在他已不再因此生气,而只是痛心,感觉得更加振奋起来,要和这种总是和他作对的自然力斗争,这种自然力就是所谓“要看天意如何”。 “要是我们来得及的话,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那么一切就好了.”管家说道.“你们怎样会来不及呢?” “我们至少还得再有十五个工人.而他们都不来,今天来了几个,可全都要七十卢布一个夏天.” 列文沉默了. 他又遇到了阻力. 他知道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他们用公道的工钱不论如何雇不到四十个——或者三十七,三十八个——工人. 已经雇了四十来个人,再多就没有了. 可他还是不能不努力.“要是他们不来. 打发人到苏里,到契菲罗夫卡去呀,我们得去寻找人呀.” “啊,我就打发人去.”瓦西里. 费奥多罗维奇垂头丧气地说.“可是还有马,也变得没有劲了.” “我们再去买几匹来呀. 自然我就知道,”列文笑着补充说,“你总喜欢做得简单一些;但是今年我可不让你按着你自己的意思做了. 我要亲自照料一切.” “啊唷,事实上我觉得您也并没有怎样休息.在主人的监视下工作,那我们是十分高兴的……” “那么,他们这时正在白桦谷那边播种苜蓿吗? 我要去看一看,“他说着,跨上了车夫拉来的那匹栗色的科尔皮克.”小溪过不去呢,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车夫叫着.”好的,我从树林里面走.“ 列文走过围场的泥地,出了大门,到了广漠的田野,他那匹许久不活动的小骏马在水池边打着响鼻,昂摆着缰绳,愉快地迈着溜蹄步子朝前走.假设说列文刚才在畜栏和粮仓里感觉得很愉快,那么现在这广漠的田野就更加使他愉快了. 随着他那匹驯顺肥壮的小马的溜蹄步子有节奏地摇摆着身体,吸着冰雪与空气的温暖而又新鲜的气息,他踏着那残留在各处的、印满了正与在溶解的足迹的、破碎零落的残雪驰过树林的时候,他看到每棵树皮上新生出青苔的、枝芽怒放的树心中泛起喜悦. 当他出了树林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原野就展现在他面前,绵延不绝的草地,宛如绿毯一般,没有不毛地,也没有沼泽,只是在洼地里有些地方还点缀着融化的残雪. 不论他看见农民们的马和小马驹践踏了他的草地(他叫他遇见的一个农民把它们赶开) ,或者听了农民伊帕特的讥刺而愚笨的答话——他在路边遇见他,问:“哦,伊帕特,我们马上要播种了吧?” “我们先得耕地哩,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伊帕特回答. ——他都没有生气. 他越策马往前,他就越感觉得不可名状的愉悦,而农事上的计划也就越来越美妙地浮上他的心里:在他所有的田亩南面都栽种一排柳树,这样雪就不会积得太久;划分田亩,六成作耕地,三成作牧场,在田地尽头开辟一个畜牧场,掘凿一个池子,建造以可移动的畜栏来积肥. 于是三百亩小麦,一百亩马铃薯,一百五十亩苜蓿,一亩也不会荒废了的.沉浸在这样的梦想里,小心地使马靠地边走,免得践踏了麦田,他策马走往被派遣来播种苜蓿的工人面前. 一辆装着种子的大车没有停在田边,却停在田当中,冬季的小麦已经被车轮轧断,被马践踏了. 两个工人坐在田边上,大约是在一块儿抽烟斗. 车里用来拌种子的泥土并没有磨碎,倒压成了或者是冻成了硬块. 看见主人来了,工人瓦西里就向大车走去,而米什卡就动手播种起来. 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列文是不轻易对工人动气的. 当瓦西里走上来的时候,列文叫他把马牵到田边上去.“不碍事的,老爷,麦子会长起来的.”瓦西里回答说.“请不要多说,”列文说,“按吩咐的去做吧.” “是,老爷,”瓦西里回答,然后他拉住了马头.“播种得多好呀,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他讨好地说,“头等的哩.只是好难走呵!在地里走一遭靴子上好似拖了一普特泥土一样.” “你们为什么不把泥土筛过呢?”列文问道. “哦,我们把它捏碎便行了,”瓦西里回答,顺手拿起一把种子来,把泥土在手心里揉了几揉.泥土未筛就装上车,是不能责怪瓦西里的,可这事还是叫人烦恼.列文现在又在试用曾不止一次地试过平息自己的恼怒、使一切似乎不如意的事变得称心如意起来的老办法. 他瞧着米什卡怎样几步跨上前来,晃动着粘在两只脚上面的大泥块;于是下了马,他从瓦西里手里面接过筛子来,准备亲自动手播种.“你要停在什么地方呢?” 瓦西里用脚指指一个地点,于是列文尽量走向前去,把种子散播在地里. 地里如沼地里一样地难走,列文播完一行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于是他只好停住脚步,把筛子还给瓦西里.“哦,老爷,到了夏天,可不要为了这一行的缘故骂我呀,” 瓦西里说道.“呃,”列文快乐地说,已经感到了他运用的方法的效力.“哦! 到夏日您再看看吧. 它会显得两样的. 您看我去年春天播种的地方. 播种得多么好!我尽了力,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您知道,我替我亲生父亲做事也不过如此呢. 我自己不大喜欢做事马虎,我也更不喜欢叫别人这样. 对东家有好处也就是对我们有好处这我是明白的.请看那边,“瓦西里指着那边的田地说,”真是叫人开心啦.“ “这真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啊,瓦西里.” “是呀,如这样的春天,老年人都记不起来了呢. 我在家的时候,我家的老头子也播种了小麦,有一亩的光景. 他讲你简直辨别不出这小麦和稞麦有什么不同呢.“ “你们播种小麦有许久了吗?” “啊,老爷,是您前年教给我们的啦. 您给了我一蒲式耳种子. 我们卖了四分之一,其余的就自己都种上了.” “哦,留心捏碎泥块,”列文说,向马跟前走去,“看着点米什卡. 要是收成好的话,每亩给你半个卢布.” “谢谢,老爷. 我们本来就十分感谢您呢. 您向来是很大方的” 列文跨上马,向去年种的苜蓿地,和已耕过准备播种春麦的田地驰去.在残梗中发出芽来的苜蓿长势良好. 它又复苏了,不断地从去年小麦的残茎中绿油油地成长起新苗来. 马在泥里一直陷到了踝骨,从冰雪半溶解了的泥泞里一拔起蹄子来,便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在耕地上面,骑马是完全不可能的;马只在结上一层薄冰的地方可以立足,在冰雪溶解了的畦沟里,它便深陷进去. 耕地情况良好;两天之内他就可以耙地和播种了. 一切都很美满,一切都很愉快. 列文顺着涉过溪流的路回去,希望水已退去. 他果然轻松地涉过了溪流,惊起了两只野鸭.“一定还有水鹬呢,”他想,正当他走到回家的转弯路上的时候,他遇到了管林人,证实了他猜想有水鹬是猜对了.列文纵马往家驰去,为的是赶上吃饭,准备好猎枪在傍晚去打猎. 当列文兴致勃勃地驰近家门的时候,他听见大门门铃在响.“哦,一定是从车站来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车正是这时候到达的……能会是谁呢?万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说了:‘我或许到温泉去,或者也许到你那里来.’”来吗? 最初一瞬间他感到惊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来会扰乱他春天的快乐心境. 可是他马上感到怀着这样的心情而羞愧,于是立刻开了心灵的怀抱,怀着柔和的喜悦真诚的期待,现在他从心里希望这是他哥哥. 他策马向前,从洋槐树后面飞驰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辆从车站驶来的租用的三匹马拉的雪橇,一位穿皮大衣的绅士坐在里面. 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愿是个谈得来的有趣味的人就好啦!”他暗自希望.“噢,”列文快活地叫起来,把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来了一位贵客!噢,我看到你多么高兴呀!”他叫,认出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我可以打听确实她结了婚没有,或者她将在什么时候结婚,”他想. 当然,她是基蒂.在这美好的春日里,他感觉到想到她居然一点儿不伤心. “哦,你想不到我来吧,呃?”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下了雪橇,他的鼻梁上、面颊上面、眉毛上都溅上泥,但是却健康和快活得红光满面.“第一我是来看你,”他说,拥抱他,同他亲吻,“第二是来打猎的,第三是来买叶尔古绍沃的树林.” “好极了! 一个那么美好的春天呀! 你怎么坐雪橇来呢?“ “坐马车恐怕还要糟呢,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与他相识的马车夫代斯捷潘回答.“哦,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呀,”列文说,脸上浮上纯真的孩子似的欢喜的微笑.列文引他的朋友到一间客房里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行李也搬进了那房间——一只手提皮包,一支套上枪套的猎枪,一只盛着雪茄烟的小口袋. 趁他一个人在那里洗脸换衣的时候,列文走到账房去吩咐关于耕地和苜蓿的事. 一向很顾到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在前厅遇到他,对他请示如何设宴招待.“随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点.”他说了,就走到管家那儿去了.当他返回来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已经洗了脸,梳好头发,笑逐颜开的,正从他房里走出来,他们便一道上楼去.“哦,我终于到你这儿来了,真是高兴得很! 现在我才明白你在这里埋头干的那种神秘事业是什么. 谈起来我真羡慕你呢. 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么好啊!真令人羡慕!这么明朗,这么愉快,“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忘记了并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这样天清气朗.“你的乳母几乎可爱极了!系着围裙的美丽的使女或许会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严肃的修道院式的生活,这样子最好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讲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别感到兴味的是他哥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打算在夏日到乡间来看他.然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句也没有提到基蒂同谢尔巴茨基家;他只转达了他妻子的问候.列文感谢他的体贴周到,十分高兴他的来访. 在他独居的时间内,他总是有许多不能向他周围的人表达的思想感情累积在心中,现在他把春天那种富有诗意的欢喜、他农事上的失败和计划、他对他读过的书的意见和批评、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虽他自己没有觉察到,实际上是以批评一切有关农业的旧著作为基础的——一一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倾吐.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原本是很有风趣,什么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领悟,在这次访问中格外妙趣横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觉察出好像有一种特别和蔼可亲和新的又尊敬又体贴他的态度,这使得他格外高兴.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和厨师尽力想把晚餐弄得分外丰盛,结果两位饿慌了的朋友不待正菜上桌就大吃起来,吃了不少黄油面包、咸鹅和腌菌,列文末了还吩咐盛汤来,不要等到馅饼,厨师原来特别想以馅饼来使客人惊叹的. 虽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吃惯的饭菜与这完全不同,他依旧觉得一切都十分鲜美;草浸酒、面包、黄油,特别是咸鹅、菌、荨麻汤、白酱油子鸡、克里米亚葡萄酒——一切全都精美可口. “妙极了,妙极了!”他说道,在吃过烧肉之后点燃了一支粗雪茄烟.“我到你这里来感觉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闹颠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静的海岸一样. 那么你以为工人本身就是一个应当研究的因素,农事方法的选择全都是由这个因素来决定的吗?自然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不过我想理论和它的应用对于工人是也会有影响的.” “是的,但是等一等;我并不是在谈政治经济学,而是在谈农业科学. 它应当像自然科学一样来观察现存的现象,对于工人应该从经济学的、人种学的观点来观察……” 正好在这个时候,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端着果酱走进来.“啊,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吻了吻自己肥胖的指尖,“那么鲜美的咸鹅,多么鲜美的草浸酒啊!多么美妙的一切!……是出发的时候了吧,你看怎样,科斯佳?”他补充说道.列文看着窗外正从树林光秃秃的梢头后面落下去的太阳.“是的,是时候了哩,”他说.“库兹马,套马车吧,”说着他跑下了楼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取下他那猎枪漆匣的帆布套,开开匣子,动手把那贵重的新式猎枪装配起来.库兹马已猜测到会得到一大笔酒钱,寸步不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帮他穿上了长统袜和靴子,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也乐于把这些事交给他办.“科斯佳,请吩咐一声,要是商人里亚比宁来了……我约了他今天来的,便领他进来,叫他等我……“ “哦,你原本打算把树林卖给里亚比宁吗?” “是的. 你也认识他吗?” “我当然认得. 我同他有过交易,是‘一言为定’的.”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一言为定”是商人最爱说的话.“是的,他说话的那副神气好笑极了. 瞧这马,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补充说,轻轻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边跳来跳去,低吠着,一会儿舐舐他的手,一会儿又舐舐他的靴子与他的枪.当他们出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虽然不远,但我还是叫他们套了马车;不过你要愿意我们就走着去!” “不,我们还是乘车去的好,”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跨进了马车. 他坐下来,把虎皮毯盖在膝上,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你怎么不抽烟呢? 雪茄是这么美好的一种东西,并不完全是享乐,而是享乐的顶峰与标志. 哦,这才算得是生活啊! 多么好呀!我真想永远过这样的生活呢!“ “但是谁阻挠你呢?”列文微笑着说.“不,你才是个幸运儿哩! 你随心所欲. 你喜欢马——就有马;狗——就有狗;打猎——就打猎;耕作——便耕作.喜欢什么,就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喜爱我所有的东西,却不为我所没有的东西苦恼的缘故,”列文说,想起了基蒂.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理会了他的意思,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奥布隆斯基凭着素常的机敏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谢尔巴茨基家,因而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他们,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可是现在列文很想探听一下那桩使他那么痛苦的事情而又没有勇气开口.“哦,你的事儿怎样?”列文说,觉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应当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我知道你不承认一个人有了一份口粮的时候还会奢望新的面包卷——按你看来,这是一种罪恶;可是我认为没有爱情简直就无法生活,”他说,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问话.“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性如此. 实在说,恋爱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却能给予自己那么大的乐趣……” “呀!那么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吗?”列文问.“是的,老弟,有呀! 你知道奥西安型的女人……就像在梦里见到过的那样的女人……哦,在现实中也有这类女人……这种女人是可怕的然而又是迷人的. 你知道女人这个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她,她始终还是一个崭新的话题.“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吧.” “不.有位数学家说过快乐是在寻求真理,而不在于发现真理.” 列文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管他怎样费尽心力,他还是一点儿也体会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绪与他研究那种女人的乐趣何在. 打猎的地点并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中小溪旁边. 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列文便下了马车,把奥布隆斯基引到一块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长满青苔的、潮湿的、空旷草地的角落上去. 他自己回到对角一棵双杈的白桦树那里,把枪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脱下了大衣,再把腰带束紧,活动了一下手臂,试一试胳臂是否灵活.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蹲下,竖起耳朵. 太阳正好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点缀在白杨树林里的白桦树披挂着一枝枝缀满饱实而丰满、即将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细枝,在落日的余晖里,轮廓分明地显现出来.从还积着残雪的密林里,传出来蜿蜒细流的低微的潺潺声. 小鸟啭鸣着,并且不时地在树间飞来飞去.在万籁俱寂中似乎还可以听见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长而触动了去年落叶的沙沙声.“想一想看吧! 人简直可以听见而且看见草在生长哩!“ 列文喃喃自语,看到了一片潮湿的、石板色的白杨树叶在嫩草的叶片旁边闪动. 他站着倾听,时而俯视着潮湿的、布满青苔的地面,时而注视着竖耳静听的拉斯卡,时而眺望着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无际的光秃的树梢,时而仰视着布满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来的天空. 一只鹰悠然地搏动着双翼在远处的树林上面高高飞过;还有一只也用同样的动作向同一个方向飞去,接着就消失了. 小鸟越来越大声而又忙碌地在丛林里啁啾啭鸣着. 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号叫,拉斯卡惊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几步,便把头歪在一边,开始凝神静听着. 溪流那边可以听到杜鹃在叫. 它发出了两声它素常的啼声,接着就粗厉地、快速地乱叫了一阵.“想想看! 已经有杜鹃了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从灌木后头走出来.”是的,我听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那自己听来都不愉悦的声音打破树林中的寂静.”快来了呢!“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又隐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见火柴的闪光,接着是纸烟的红焰现青烟.咔!咔!——传来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扳上枪机的声响.“那是什么叫?”奥布隆斯基问,令列文注意听了一下,发现那好像一匹小马在嬉戏中尖声嘶叫那样拖长的声音.“啊,你不知道吗?是公兔叫哩. 快不要再讲话了!听,飞来了!”列文几乎尖叫起来,扳上了枪机.他们听见远处尖锐的鸟鸣,正好在猎人非常熟悉的时间,两秒钟以后——第二声,第三声,紧接着第三声可听到粗嗄的叫声.列文环顾左右,他看到在那里,正在他对面,衬托着暗蓝色的天空,在纵横交错的白杨树的柔嫩枝芽上面有一只飞鸟. 现在它一直向他飞来;越来越近的像撕裂绷紧的布片一样的嗄声在他耳旁响着;可以看见鸟的长喙和脖颈,正在列文瞄准的那一瞬间,从奥布隆斯基站着的灌木后头,有红光一闪;鸟好似箭一般落下,随后又飞上去. 又发出红色闪光和一发枪声,鸟拍击着翅膀好如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样,停留了一刹那,就泼剌一声落在泥地上.“难道我没有射中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叫着,他给烟遮住了,看不到前面.“在这儿呢!”列文说,指着拉斯卡,它正竖起一只耳朵,摇着它那翘得老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来,好似故意要延长这种快乐一样,而且俨若在笑的样子,把死鸟衔给它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兴哩,”列文说,同时因为自己没有把鹬射中,隐隐怀着妒羡的心情.“右枪筒发出的那一枪打坏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回答说,装上枪弹.“嘘……又飞来了!” 真是的,尖锐的鸟叫声接二连三地又听到了. 两只鹬嬉戏着互相追逐,只是鸣啸着,并没有啼叫,一直朝猎人们头上飞来. 四发枪声鸣响着,鹬像燕子一样迅速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就无影无踪了.打猎的成绩很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又打下了两只鸟,列文也打下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有找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灿烂的银色金星发出柔和的光辉穿过白桦树枝缝隙闪耀在在西边天空低处,而高悬在东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猎户星已经闪烁着红色光芒.列文看见了头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见了.鹬已不再飞了;可是列文决定再等一会,直等到他看见的白桦树枝下面那颗金星升到树枝头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显露出来. 星座与斗柄在暗蓝色的天空中已看得十分清楚了他却还在坚持等待.“应该回家了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现在树林里面寂静无声,呈只鸟的动静也听不到.“我们再待一会儿吧,”列文回答.“随你的便吧.” 他们现在站着,相隔有十五步远的光景.“斯季瓦!”列文突如其来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结了婚没有,或要在什么时候结婚?” 列文感觉得自己是这样沉着坚定,他以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绪波动.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回答说.“她从未有想到过结婚,现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医生叫她到国外易地疗养去了. 大家几乎怕她活不长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声.“病得很重?她怎样啦?怎么了?……” 当他们样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仰望着天空,又责备般地回头望了望他们.“他们倒拣了个好时间谈话哩,”它在想.“飞来了呀…… 确实又飞来了呀. 他们会错过时机呢,“拉斯卡想道.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鸟叫声,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于是两人急忙抓起枪,两道火光一闪,两发枪声在同一霎那发出.高高飞翔着的水鹬猝然合拢翅膀,落在丛林里,压弯了柔弱的嫩枝.“妙极了!两人一齐!”列文喊叫了一声,他和拉斯卡一道跑到丛林里去搜索水鹬.“啊,有什么不快乐的呢?”他回忆着.“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难过得很!”他想.“它找着了!它多伶俐!”他说,把温暖的鸟从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装进几乎装满了的猎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 他大喊了一声. 在归途中,列文认真询问了基蒂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计划,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听到的消息实在让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还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现在自己也很痛苦了. 但是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开始说到基蒂的病因,并且提起弗龙斯基的名字的时候,列文便打断了他.“我没有任何权利来干预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实说,我也并不感兴趣.”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隐隐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脸色上他觉察出十分熟悉的那种迅速的变化,脸色刚才那么开朗,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阴沉了.“你和里亚比宁的树林买卖彻底讲妥了吗?”列文问.“是的,已经讲妥了. 价钱真了不起哩,三万八千. 八千现款,其他的六年内付清. 我为这事奔走够了. 这是别人能出的最大价钱.” “这样你简直相当于把你的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忧郁地说.“你怎么说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含着温厚的微笑说,清楚这时在列文眼中看来什么全是不称心的.“因为那座树林每俄亩起码要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啊,你们这些土财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戏谑地说道.“你们那种蔑视我们这些可怜的城里人的口吻! ……但是做起生意来的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要高明. 我敢对你说我通盘计算过的,“他说,”这树林的确卖到了很高的价钱——老实说,我还怕那家伙变卦哩. 你知道这不是‘材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强调说,希望用这种区别来让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亩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之上,他平均每亩地给了我二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微笑着.“我知道这种态度,”他想,“不但他这样,所有城里人都一样,他们十年中间到乡间来过两三次之后,学来两三句方言土语,就信口乱说起来,并且自以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亩地达多少多少俄丈’。他说这些话事。. . . . . . . . . . . .实上自己一窍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办公室里书写公文,”他说,“假如必要的话,我还要向你请教哩. 不过你未免过分自信了,竟然认为你懂得树林的一切门径. 这是十分困难的呀. 你数过树了吗?“ “树怎么数法?”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笑着说,仍在想为他的朋友解闷.“‘数海滨的沙,星星的光芒,那需要有天大的本领……’” “啊,里亚比宁就有这种天大的本领.没有一个商人买树林不数树的,除非是人家白白送给他们,像你现在这样. 我知道你的树林. 我每年都到那儿去打猎,你的树林事实上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却只给你二百卢布,而且还是分期付款. 所以实际上你奉送给他三万卢布.” “哦,别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诉苦似地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呢?” “因为他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买了他们.我和他们全打过交道,清楚他们的伎俩. 你要知道,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投机家. 赚百分之十到十五赢利的生意,他们很是看不上眼的. 他们要等候机会用二十个戈比买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并不好哩.” “一点都不,”列文阴郁地说,正在这时他们到家了.在台阶跟前停着一辆紧紧地包着铁祭和柔皮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宽皮带牢牢系着的肥壮的马. 马车里坐着为里亚比宁当车夫的那位面色通红、束紫腰带的管账. 里亚比宁本人已走进了屋子,在前厅里迎接这两个朋友. 里亚比宁是一个高个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长着胡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凸出来的无神的眼睛. 他穿着一件背部腰里钉着一排钮扣的蓝色长礼服,和一双踝上起皱、腿肚上很平板的长靴,外面罩上一双大套鞋. 他用手帕揩了揩脸,然后整了整原来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带着微笑迎接他们,向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伸出手来,样子仿佛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您已经来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将把手伸给他.“好极了.” “我不敢违背阁下的命令,尽管路实在太坏了.我简直是一路徒步走来的,但我还是准时到了. 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请安!”他向列文说,想去握他的手. 但是列文皱起眉头,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手,将鹬拿了出来.“诸位打猎消遣来吗?这是一种什么鸟呵,请问?”里亚比宁补充说,轻蔑地朝鹬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仿佛他对于这玩意是不是合算抱着很大怀疑似的.“你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用法语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皱着眉头.“到书房里去吧;你们可以在那儿谈.” “好的,随便哪里都可以,”里亚比宁神气十足地说,好像要使大家感觉到,在这种场合别人可能感到难以应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够应付自如的.走进书房,里亚比宁按照习惯四处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圣像一般,但是当他找着了的时候,他并没有画十字.他审视着书柜和书架,然后怀着像他对待鹬那样的怀疑姿态,轻蔑地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仿佛决不认为这是很合算的一样.“哦,将把钱带来了吗?”奥布隆斯基问.“请坐.” “啊,不用担心钱. 我特意来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请坐下吧.” “好的,”里亚比宁说,坐了下来,以一种最不舒服的姿势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需要稍为让点价,公爵. 这样子未免太叫人为难了. 钱统统预备好了,一文钱也不少. 至于钱决不会拖欠的.” 列文这时刚把枪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到门外去,但是听到商人的话,他又停下来了.“实际上您没有花什么代价白得了这片树林,”他说.“他来我这里太迟了,否则,我一定替他标出价钱来.” 里亚比宁站起身来,默默无言地浮上一丝微笑,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列文一番.“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是十分吝啬的,”他带着微笑转向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简直买不成他的任何东西.我买过他的小麦,出了很大的价钱哩.” “我为何要把我的东西白送给您?我不是在地上拾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啊唷! 现在哪能偷呢? 一切都得依法办事,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现在要偷是做不到的啊.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商量.这树林价钱太高,实在不上算. 我要求稍微让点价,哪怕是一点点.“ “但是这笔生意你们已经讲定了没有? 假如讲定了,那就用不着再讨价还价;可是如果没有的话,“列文说,”我买这座树林.“ 微笑马上从里亚比宁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鹰一般的、贪婪残酷的表情. 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敏捷地解开常礼服,露出衣襟没有塞进裤腰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青铜钮扣和表链,急忙掏出一个装得鼓鼓的破旧皮夹来.“请收下这个,树林是我的了,”他说,急速地画着十字,伸出手来.“收下这笔钱,树林是我的了. 里亚比宁做生意就是如此,他不喜欢锱铢计较,”他补充说,皱着眉,挥着皮夹.“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样着急的,”列文说.“唉呀!”奥布隆斯基惊讶地说.“你知道我答应了呀.” 列文走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里亚比宁看着门口,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彻底是年轻气盛——简直是孩子脾气哩.哦,我买这个,凭良心说,请您相信吧,完全是为了名誉的因,就是要人家说买了奥布隆斯基家的树林的不是别人而是里亚比宁.至于赢利,那可就听天由命了. 我对上帝发誓. 如今在请在地契上签字吧……” 一点钟以后,这商人仔细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礼服,契约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驰回家去.“喔,这些绅士!”他对管账说,“他们全是一模一样哩!” “对啦,”管账回答,将缰绳交给他,扣上皮车篷.“可是我要为这宗买卖向您道贺呢,米哈伊尔. 伊格纳季奇.” “哦,哦……”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上楼去,口袋给那商人预付给他的三个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 树林的买卖已经成交了,钱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猎成绩又很好,这一切令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高兴之至,所以他特别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绪.他希望在吃晚饭的时候让这一天像开始一样重新愉快起来.列文的确是闷闷不乐的,虽然他极力想要对他这位可爱的客人表示亲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绪. 基蒂没有结婚这个喜讯开始渐渐地让他情绪波动起来.基蒂没有结婚,却生病了,而且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 这种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 弗龙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 所以弗龙斯基有权利轻视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 可列文并没有想到这一切. 他只模糊地感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东西侮辱了他,而现在他倒不是由于伤害了他的事情而恼怒,而是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吹毛求疵. 出卖树林这桩愚蠢的买卖,那桩让奥布隆斯基受骗上当并且还是在他家里成交的骗局,激怒了他.“哦,完了吗?”他在楼上遇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时说.“你要吃晚饭了吗?” “好的,我不会拒绝的. 我到了乡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为何不请里亚比宁留下来吃东西?” “啊,那个该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样对待他的呀!”奥布隆斯基说.“你连手都不和他握. 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为我不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还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顽固分子呀! 打破阶级界限是如何讲的呢?“ 奥布隆斯基说.“谁喜欢打破就请便吧,反正这却让我作呕.” “依我看你是个十足的顽固派呢.” “真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 列文情绪十分不好,”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是的,我情绪不好,你可知道为了? 就为了,对不起——你那桩愚蠢的买卖……“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温和地皱起眉头,就像一个无辜的人受到嘲弄责怪一样.“啊,算了吧!”他说.“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卖了一件什么东西立刻就有人说‘这值更多的钱’呢?但是当他要卖的时候,却没有谁愿出钱……不,我知道你恨那个不幸的里亚比宁.” “或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又会叫我是顽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着我所属的贵族阶级在各方面败落下去,的确使我懊恼,使我痛心,不管怎样打破阶级界限,我还是情愿属于贵族阶级哩. 并且他们家道败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样倒算不了什么;过阔绰生活——这原本是贵族阶级份内的事;只有贵族才懂得这些门径.现在我们周围的农民买了田地,这我倒也不难过. 老爷们无所事事,而农民却劳动,把懒人排挤开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为农民欢喜. 但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难受. 这里一个波兰投机家用半价买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贵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产. 那里值十个卢布一亩的地,却以一个卢布租赁给一个商人. 这儿你又毫无道理地奉送三万卢布给那个流氓.“ “哦,那样怎么办呢?难不成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数吗?” “自然要数呀! 你没有数,可是里亚比宁却数过了. 里亚比宁的儿女会有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或许会没有!“ “哦,原谅我吧,可是那样去数未免太小气了呢. 我们有我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并且他们不能不赚钱.总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 端上来了煎蛋,这才是我最喜爱的食品哩. 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还会给我们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桌旁坐下,开始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说笑起来,向她说他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鲜美可口的午饭和晚饭了.“哦,您起码还夸奖一句哩,”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说,“但是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无论你给他什么东西吃——即便是一块面包皮——他吃过就走开了.” 尽管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阴郁而沉默的.他想要问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个问题,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并且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或机会来问.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已经下去到他自己房间里去了,脱了衣服,又洗了洗脸,并且穿上皱边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谈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就是不敢问他想要知道的事.“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说,看着一块香皂并把它打开,那是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放在那里预备客人用的,但是奥布隆斯基并没有用.“你看,这真是一件艺术品呢.” “是的,现在一切东西都达到了这么完美的境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眼泪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哈欠.“例如剧场和各种游艺……哎—哎—哎!”他又打了个哈欠.“到处是电灯……哎—哎—哎!” “是的,电灯,”列文说.“是的,哦,弗龙斯基如今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来地问,放下了肥皂.“弗龙斯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 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从此以后在莫斯科一次也没见过他. 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吧,”他接着说,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他那漂亮红润的脸,他那善良的、湿润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他脸上闪烁着.“这全是你自己的过错. 你见了情敌就慌了. 但是,像当时我对你说过的,我断不定谁占优势. 你为什么不猛打猛冲一下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只动了动下巴额,打了个哈欠,却并没有张开口.“他知不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想,看着他.“是的,他脸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气,“他觉得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如果当时她那一方面有过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奥布隆斯基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贵族,你知道,再加上他未来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列文皱着眉头.他遭到拒绝的屈辱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仿佛是他刚受的新创伤一样. 好在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给了他以支持.“等一等,等一等,”他开始说,打断了奥布隆斯基.“你说他是一个贵族. 可请问弗龙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贵族身份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竟然会瞧不起我?你把弗龙斯基看作贵族,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 一个人,他的父亲靠着阴谋诡计赤手起家,而他的母亲呢——天晓得她和谁没有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将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样的人倒看做是贵族呢,这些人的门第可以回溯到过去三四代祖先,全是有荣誉的,都有很高的教养(才能和智力,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们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从来没有谄媚过谁,向来也没有依赖过谁. 而且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呢. 你以为我数树林里的树是小气,而你却白白奉送了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不过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我却不,因此我珍贵我祖先传下来的或是劳动得来的东西……我们才是贵族哩,而那些专靠世界上权贵的恩典而生活的,还有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谁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诚恳而又温和地说,尽管他感觉到列文也把他归入了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那一类人中. 列文的激动让他真的觉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谁呢? 尽管你说的关于弗龙斯基的话有许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说那个.我老实告诉你,假若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对我说来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绝了,而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现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而已了.” “为什么?乱说!” “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请你原谅我,假如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说. 由于现在他说出了心事,他又变得像早晨那样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请你别生气,”他说,微笑着,拉住他的手.“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有什么理由要生气呢.我很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 你知道,早上打猎照倒是很有趣的. 那么你到底去不去呢?我今晚愿意不睡,我可以从猎场直接到车站去.“ “好极了!” 尽管弗龙斯基的内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热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无变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着那由社交界与联队生活和各种利害关系构成的惯常轨道进行. 联队的利益在弗龙斯基的生活中据了重要的地位,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爱联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联队爱他. 联队里的人不但爱弗龙斯基,并且也敬重他,以他为豪;引以自豪的是,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才学,还有导致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前程,而他竟把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而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联队和同僚们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弗龙斯基理解同僚们对他所抱的这种感情,因此除了爱好这种生活之外,他还觉得不能不保持这个名誉.这是不消说的,他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同僚谈过他的恋爱事件,即便是在最放荡不羁的酒宴中(其实他从来没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从不曾泄漏他的秘密. 他还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这种关系的轻率的同僚的口. 但是,即使这样,他的恋爱还是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多多少少准确地猜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联系. 大多数青年人都很羡慕他,也无非是为了他的恋爱中那种最讨厌的因素——卡列宁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们的关系在社交界十分耸人听闻等等.嫉妒安娜,并且早已听厌了人家称她贞洁的大多数年轻。. . . .妇人看见她们猜对了,都幸灾乐祸起来,只等待着舆论明确转变了,就把所有轻蔑的压力全投到她身上. 她们已准备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时机一到,就往她掷来. 大多数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对于这种快要发生的社交界的丑闻感到不快.弗龙斯基的母亲,起听到他的恋爱关系,先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一个翩翩少年生色的了;还有,那便是卡列宁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讲过不少她自己儿子的情况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丽端庄妇人的行径一样——起码照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看来是那样. 但是她最近听到她儿子拒绝了人家给他的一个对于他的前途关系重大的位置,只是为了要留在联队里,可以经常看见卡列宁夫人,并且她听到许多大人物因此都对他不满,她这才改变了看法. 还有要叫她心焦的是,从她听来的关于这个关系的一切看来,这并不是她所赞许的那种美艳的社交界的风流韵事,而是像她听说的那样一种可能让他干出蠢事的维特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就没有看见过他,所以她差她的大儿子去叫他来看她.这位长兄对他弟弟也不满意. 他没有分析他的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恋爱,伟大的还是渺小的,热情的还是非热情的,轻佻的还是严肃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个舞女,他已经有了子女,所以他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十分宽大的) ;但是他知道这恋爱事件并不让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喜欢,所以他不赞成他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职和社交之外,弗龙斯基还有一个嗜好——骑马.他是爱马如命的.今年规定了要举行士官的障碍赛马.弗龙斯基报了名,买了一匹英国的纯种牝马,尽管他仍沉醉在恋爱中,但是他仍然热烈地、虽说是有节制地向往着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 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恋爱之外的事务和消遣,这样他可以摆脱那让他过分激荡的情绪而得到镇静和休息. 在克拉斯诺村赛马那一天,弗龙斯基比平日更早地来到联队的公共食堂吃牛排. 他用不着严格节制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是四个半普特,正合规定的重量;不过他还得不发胖才好,因此他避免吃淀粉质和甜食. 他坐了下来,解开上衣钮扣,露出白背心来,把两肘支在桌子上,他一面等着他叫的牛排,一面看着一本摊开在他碟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士官们谈话;他想沉思.他想着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以后来看他. 但是他已经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她丈夫刚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否和她会面,他也不知道怎样去探听. 他和她最近一次会见是在他的堂姐贝特西的别墅. 他不轻易到卡列宁家的别墅去. 现在他想到那儿去,于是开始考虑怎样去法.“我当然说是贝特西打发我来问她去不去看赛马的.我当然要去,”他暗自决定了,抬起头来不看书. 当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绘着看到她时的那种快乐情形,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派人到我家里去,让他们赶快把三马篷车套好,”他对那个把一银碟热气腾腾的牛排端给他的仆人说,随后把碟子拉到面前,开始吃起来.从隔壁台球房里传过来了撞球和谈笑的声音. 两位士官出现在门口:一个是年轻人,长着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刚从贵胄军官学校加入联队的;另一个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上戴着手镯,长着一双眼皮浮肿的小眼睛.弗龙斯基看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就斜着眼看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他边读边吃起来.“怎样?加了油好去工作吗?”胖士官说,在他旁边坐下来.“对啦,”弗龙斯基回答,皱着眉头,揩揩嘴,不看那士官.“那么你不怕发胖吗?”对方说,为那年轻士官拖过一把椅子来.“什么?”弗龙斯基生气地说,露出厌恶的神色,露出整齐的牙齿来.“你不怕发胖了吗?” “来人,雪利酒!”弗龙斯基说,没有回答,将书移到另一边,他继续读着.那胖士官拿起一张酒单,朝向年轻士官.“我们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说,将酒单递给他,向他望着.“我看就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士官说,胆怯地斜眼看了弗龙斯基一眼,极力去扯他那差不多看不见的胡髭. 看见弗龙斯基没有回转身来,青年士官便站了起来.“我们到台球房里去吧,”他说.胖士官顺从地站起身来,他们起向门口走去.这时,魁梧奇伟的亚什温大尉走进了房里,他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态度头一昂对两位士官点了点头,便走到弗龙斯基身旁去.“噢!你在这里!”他叫起来,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 弗龙斯基生气地回头一望,但是他的脸上马上闪烁出他特有的平静而坚定的亲切神情.“你真聪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你如何得吃多一点,喝一小杯.” “啊,可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离的两搭档,”亚什温加上说,讥讽地瞥视着这时正要离开房间的两位士官. 他弯着紧紧地裹在马裤里的长腿,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椅子对他来对说是太矮了,以至他的两膝弯成了锐角形.“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为何没有去克拉斯宁剧场?努梅罗娃可真不错呢.?“ “我在特维尔斯基家耽误得太久了.”弗龙斯基说.“噢!”亚什温回答. 亚什温,一个赌徒和浪子,一个不仅不讲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这个亚什温是弗龙斯基在联队里最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一方面是由于他体力过人,他那体力主要是以能够纵情狂饮,能够彻夜不睡而毫不显示出倦意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坚强的意志力,那种意志力表现在他对同僚和长官的关系上,他赢得了他们的畏惧和尊敬,同时也表现在赌博上,他赌上万的输赢,不管他喝得多醉,他老是那样熟练和果断,以至他被认为是英国俱乐部第一流的赌客.弗龙斯基尊敬而又喜欢亚什温,尤其是因为他感觉得亚什温喜欢他,并不是为了他的姓氏和财富,而是为了他本人. 在所有的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意和他一个人谈他的恋爱问题.他感觉到亚什温尽管看起来轻视一切感情,却是唯一能够理解那充溢了他的整个生命的强烈热情的人. 此外,他相信亚什温确实不喜欢流言蜚语,而且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那就是说,知道而且相信这场恋爱不是玩笑,不是消遣,对于他来说是严肃的,重要的事情.弗龙斯基向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自己的恋爱,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对这恋爱有正确的理解,他十分高兴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哦,是的!”他听到弗龙斯基在特维尔斯基家的时候这么说;他的黑眼睛闪耀着,他捋着左边的胡髭,并且按照他的坏习惯,开始把它塞进嘴里.“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赌赢了吗?”弗龙斯基问.“八千. 但是三千不能算数;他或许不会给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输掉也没有关系了,”弗龙斯基笑着说. (亚什温在这次赛马中在弗龙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我次不会输. 只有马霍京有点危险.” 于是谈话转移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弗龙斯基此时只能想到这件事情.“走吧,我已经吃完了,”弗龙斯基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亚什温也站了起来,伸直了他的长腿和长背.“我吃饭还嫌太早,但是我得先喝点酒.我立刻就来.喂,酒!”他大声叫,那声音在喊口令时叫得顶响,现在使玻璃窗都震动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声.“你要回家,我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龙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弗龙斯基寄宿在一所宽敞清洁,用板壁隔成两间的芬兰式小屋里. 彼得里茨基在野营里也同他一起住. 当弗龙斯基和亚什温走进小屋的时候,彼得里茨基已经睡着了.“起来,你已经睡够了,”亚什温说,走到板壁那边去,在那头发蓬乱、鼻子埋在枕头里睡着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忽然爬起来跪着,四下张望.“你哥哥来过这儿,”他对弗龙斯基说.“他叫醒了我,那该死的家伙,并且说他还要来.”于是拉上毛毯,又扑到枕头上.“啊,不要闹了,亚什温!”他说,对正在拉开他的毛毯的亚什温生气了.“不要闹了!”他翻转身来张开眼睛.“你倒告诉我喝点什么好呢,我嘴里的味道真难受!……” “伏特加最好了,”亚什温用低声说.“捷列先科,给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喊了一声,显然十分欣赏自己的嗓子.“你觉得伏特加顶好吗? 呃?“彼得里茨基问,做着怪脸,揉了揉眼睛.”你要喝点吗?那么好,我们一起喝吧!弗龙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说,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着身体.他走到板壁门口去,举起双手,用法语哼着:”‘昔有屠勒国之王.’弗龙斯基,你想喝一杯吗?“ “走开吧!”弗龙斯基说,将仆人拿给他的常礼服穿上.“你到哪儿去呢?”亚什温说.“啊,你的三马篷车来了?” 他看见马车驶近了的时候补充说.“到马厩去,并且为了马的事情我还得去看看布良斯基,” 弗龙斯基说.弗龙斯基确实约好了去看望住在离彼得戈夫约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把买马的钱还给他;因此他也希望赶得及去那儿一趟. 但是他的同僚们马上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彼得里茨基口里仍在哼着,向亚什温使了个眼色,努着嘴,好像在说:“啊,是的,我们知道这个布良斯基是什么样的人.“ “当心别迟到!”亚什温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就改变了话题:“我的栗毛马怎样?还行吗?”他问,看着窗外三匹马当中的一匹,那是他卖给弗龙斯基的.“等一等!”彼得里茨基对已经走出去的弗龙斯基叫着.“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字条给你.等一等,它们放在哪儿呢?” 弗龙斯基停下了脚步.“哦,它们放在哪儿呢?” “它们放在哪里去了呢?这倒是个问题!”彼得里茨基郑重其事地说,将食指从鼻端往上移.“快告诉我,这真是胡闹呢!”弗龙斯基微笑着说.“我没有生上壁炉. 一定是在这儿什么地方.” “花样玩得够了!信到底在哪如果呢?” “不,我真的忘了. 难道是做梦吗?等一等,等一等!但是何必生气呢? 如果你昨天像我那样每人喝了那样四大瓶酒,你也会忘了你睡在什么地方呢. 等一等,让我来想一想!“ 彼得里茨基走到板壁那边去,在床上躺了下来.“等一等! 我是这样躺着的,而他是这样站着的. 对啦—对啦—对啦……在这儿呢!“ 彼得里茨基从卧褥下面掏出一封信来,他将信藏在了那下面.弗龙斯基拿了那信和他哥哥的字条. 这正是他意料到的信——他母亲写来的信,责怪他没有去看过她,而他哥哥留下的字条说一定要同他谈一谈. 弗龙斯基知道这都是关于那件事情.“关他们什么事呢!”弗龙斯基不快地,于是折起信笺,将信从常礼服钮扣之间塞进去,这样他可以在路上仔细看一遍. 在小屋门口,他碰见了两个士官,一个是他的联队里的,一个是属于另外的联队的.弗龙斯基的住所时常是所有士官聚会的场所.“你到哪儿去?” “我得到彼得戈夫那里去.” “你的马已经从皇村过来了吗?” “来了,但如何我还没有看到.” “听说马霍京的‘斗士’瘸了.” “瞎说! 可是在这样的泥地里你如何赛马呢?“另一个问.”我的救星来了!“ 彼得里茨基看到进来了人这样地叫着.勤务兵端了一个盛着伏特加和盐渍黄瓜的盘子站在他跟前.“亚什温叫我喝点酒,好提提精神呢.” “哦,你昨天真把我们搞苦了,”进来的两个人中间的一个说,“你害得我们整整一夜没有睡.” “啊,我们不是有一个绝当选的收场吗?”彼得里茨基说.“沃尔科夫爬上屋顶,告诉我们他是多么伤心!我说:‘我们听听音乐,听听葬礼进行曲吧! ‘他听着葬礼进行曲便在屋顶上面睡着了.“ “喝吧,你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来点矿泉水,多来些柠檬,”亚什温说,在彼得里茨基身边监视着,就像一位哄小孩吃药的母亲一样.“随后再来少许香槟酒——那么一小瓶.” “哦,这倒有道理. 等一下,弗龙斯基,过来我们大家一道喝吧.” “不,各位,再会. 我今天不想喝.” “哦,你怕增加体重吗?好的,那么我们便自己来喝. 给我们矿泉水和柠檬.” “弗龙斯基!”当他已经走出门的时候什么人叫道.“什么事?” “你最好把头发剪了,否则帽子太重了,特别是在秃顶上.” 弗龙斯基确实过早地开始有了秃顶的痕迹. 他快活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来,然后把帽子拉得遮住秃顶,走了出去,上了马车.“到马房去!”他说,正要掏出信来马上一遍,但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读了,为的是在看牝马之前不要分散了注意力.“往后再说吧!” 临时的马厩,一个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马场附近,他的牝马昨天就应该牵到那儿去了. 他还没有去看过它. 在最近几天内,他自己没有骑着它练习,却把它委托给调马师了,所以目前他简直不知道他的牝马过去以及现在情况如何. 他还没有下马车,他的马夫,所谓“马僮”的,老远就认出了他的马车,将调马师叫出来. 一个干瘦的英国人,穿着长统靴和短衣,刮净了脸,仅在下巴的下面留了一撮胡须,迈着骑手那种不灵活的步伐,张着臂肘,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迎接他.“哦,佛洛佛洛如何了?”弗龙斯基用英语问.“Alright,sir,”英国人的声音从咽喉深处发出来回答说.“还是不进去的好,”他补充说道,举起帽子.“我给它套上了笼头,那马不安静得很哩. 还是不进去的好,那会让它激动起来.” “不,我要进去. 我看一看它.” “那么,来吧,”英国人皱着眉,还是没有张开嘴说,仍然张着臂肘,他迈着拖沓的步伐走在前头.他们走进马厩前面的一个小院子. 一个穿着干净的短上衣,既年轻又漂亮的值班的马僮,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迎接他们,随着他们走去.马厩里有五匹马站立在各自的厩室里,弗龙斯基知道他的劲敌马霍京的马“斗士” ,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也牵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马中间. 弗龙斯基想看看他没有见过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马还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赛马的规矩,对手的马非但不准许看,就是探问一下都有失体统. 正在他走过走廊的时候,马僮把通左边第二厩室的门开开,于是弗龙斯基瞥见了一匹长着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马. 他知道这便是“斗士” ,可抱着避而不看别人拆开的信那样的心情,扭过头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厩室.“这里这匹马是属于马克……马克……我总说不出那名字来,”英国人回过头来说,用他那指甲很脏的大拇指头指着“斗士”的厩室. “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厉害的对手呢,”弗龙斯基说道.“如果你骑那匹马的话,”英国人说,“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赌注了.” “佛洛佛洛神经质一点,那匹马要强壮一些,”弗龙斯基说,由于自己的骑术受了赞美而微笑着.“在障碍赛马中,一切全凭骑术和pluck,”英国人说.说到pluck——那就是,精力和胆量的意思——弗龙斯基不仅觉得他已经够多的了,确实更重要的是,他确信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有pluck。 “您的确觉得我不需再要训练了吗?”。. . .“啊,不需要,”英国人回答.“请别大声说话. 那匹马很容易哩,”他补充说,往对面那间关上门的厩室点了点头,从那厩室里面传出来马蹄践踏稻草的声音.他开子门,弗龙斯基走进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进微弱的光线的厩室. 在厩室里站着一匹黑褐色的牝马,它套上了笼头,用蹄子翻腾着新鲜稻草. 在厩室的昏暗光线中环视着周围,弗龙斯基不由自主地又认真端详了一遍他的爱马的全部体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它全身骨骼细小;尽管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却是窄狭的. 它的臀部稍微下垂,前腿明显地往里弯,后腿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都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牝马的肋骨却尤其宽,这个特点因为它被调练得消瘦了的缘故显得格外触目. 它的膝部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粗细,但从侧面看却是十分粗大的. 它整个身体,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优点.那优点就是血统,如英语所说的那种奏效的血统. 在覆盖着。. . .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下,筋肉从血管的网脉仍下突出地隆起来,像骨头一般坚硬. 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明亮、喜气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的张开的通红鼻孔那儿扩大起来. 它的整个身躯,特别是它的头部,有一种富有精力同时很柔和的神情. 它是那样一种动物,好像它所以不能说话,只是由于它的口腔的构造不允许它说话.至少,在弗龙斯基看来,仿佛已全都懂得随声附和一瞬间他望着已时所体会到的心情.弗龙斯基刚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且,斜着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丝来,它从对面惊看着走近的人,摇摆着笼头,富于弹性地轮流用四只蹄子蹴踢着地面.“您瞧,它多么激动呀,”英国人说.“啊,亲爱的!啊!”弗龙斯基说,走到牝马跟前抚慰它.但是他越走近,它就变得更兴奋了. 只有在他站到它头旁的时候,它这才突然静下来,而筋肉在它那柔软的、优美的毛皮下面发抖.弗龙斯基轻轻地拍了拍它的结实的脖颈,理好它那隆起的颈背上垂到一边的鬣毛,将他的脸凑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样的张大的鼻孔. 它从紧张的鼻孔里大声吸进一口气,又喷出来,战栗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朝弗龙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似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记起套着笼头,它又抖动起来,又开始不安定地用那纤细的腿轮流地践踏着.“安静些,亲爱的,安静一些!”他说,又轻轻抚摸了一下马的臀部,愉快地觉察到他的牝马是处在最良好的状况中,他走出了厩室.牝马的兴奋感染了弗龙斯基. 他感觉得热血直朝心头直涌,感觉到他也像那牝马一样,渴望活动、咬人;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向英国人说.“六点半到赛马场.” “好的,”英国人说.“您到什么地方去,阁下?”他问,并且突然用了他几乎多从来不曾用过的mylord这样的称呼.弗龙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很知趣地不看英国人的眼睛,只望着他的前额,惊异他问得这么大胆. 但是觉察到英国人这样问时并没有将他看成主人而只当他是骑手,于是他回答道:“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个钟头之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这样问了我多少次呀!”他暗自说,涨红了脸,他是不轻易红脸的. 英国人注意地望着他,仿佛他也知道弗龙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补充说:“最要紧的是在赛马况前保持镇静,”他说,“不要动怒,不要为什么烦恼.” “Alright”弗龙斯基笑着回答,于是跨进马车,他吩咐马车夫赶车到彼得戈夫去.他还没有走多远,从早上起就大有风雨欲来之势的乌云终于密布了,一阵倾盆大雨降了下来.“多糟糕呀!”弗龙斯基想,张起车篷.“路原本很泥滑,现在简直变成沼泽了.”独自坐在遮上车篷的篷车里,他取出他母亲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条来,看了一回.是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每个人,他母亲也好,他哥哥也好,每个人都觉得应该来干涉他的私事. 这种干预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愤恨的心情——一种他以前很少体验到的心情.“关他们什么事呢? 为何大家都感觉到有关心我的义务呢?为什么他们要跟我找麻烦?就是因为他们看出这是一件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如果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他们就不会干涉我了. 他们感觉到这有点儿不同,这不是儿戏,这个女人对我比生命还要宝贵. 而且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们恼怒了. 无论我们的命运怎样或是将要成为怎样,我们自作自受,毫无怨尤,“他说,以我。 们这个字眼将他自己和安娜联系起来.“不,他们一定要教导。 我们怎样生活. 他们丝毫不明白幸福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没有恋爱,我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就由于他们横加干涉,他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气,因为他内心里感觉到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对的. 他感觉到把他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恋爱并不是一种一时的冲动,就像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那样,在双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之外,不留另外一点痕迹. 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境况是痛苦的,感觉到以他们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显著地位,要隐瞒他们的恋爱,要说谎和欺骗是困难的;在把他们结合起来的那热情强烈到使得他们两人除了恋爱忘怀了一切的时候,还要说谎、欺骗、装假和不断地顾及别人,那的确是困难的.他非常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违反本性而几次三番地说谎和欺骗的种种情形. 他特别清晰地回想起他不只一次在她脸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说谎和欺骗而感到羞耻的神情. 而且他体验到自从他和安娜秘密结合以来就时而浮上他心头的那种奇怪的心情. 这是对什么东西抱着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呢,还是对自己呢,或者是对整个社交界呢,他不清楚,但他总是把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开去.如今,他抖擞起精神,继续沿着他的思路想下去.“是的,她以往是不幸的,但却很自负和平静;现在她也许幸福了,却不能够平静和保持尊严了,虽然她不露声色.是的,这事一定得结束,”他下了决心.于是他的脑际第一次确切地起了这样的念头:这种虚伪的处境必须了结,而且越快越好.“抛弃一切,她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说. 大雨没有下多久,太阳很快又露出来当弗龙斯基驶近目的地,驱赶着辕马快速飞跑,松开缰绳让两侧拉边套的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驰过去的时候,别墅的屋顶和大街两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树水淋淋的闪耀着光辉,水珠轻快地从树枝上流下,水从屋顶上滔滔地流下来. 他不再想这场骤雨会如何毁坏了赛马场,现在只觉得高兴——多亏这场雨——他准会赶上她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知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最近才从温泉回来,现在不会从彼得堡来到这儿.弗龙斯基希望看到她一个人在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样还没有过桥便下了车,徒步往那幢房子走去. 他没有走上大门的台阶,却直接走进院子里去.“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没有. 太太在家呢. 请您走前门,那儿有仆人,他们会开门的,”园丁回答.“不,我由花园里穿过去.” 证实了只有她一个人,他想让她出其不意地吃一惊,因为他并没有约定今天来,而她也绝对不会料想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着两旁栽着花草的沙石小径往面向花园的凉台走去. 弗龙斯基彻底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处境的艰难. 他一心想着他马上就要看见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个活生生的,如她事实上那样. 当他已经走进去,为了不要发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踏上凉台的不陡的台阶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他时常忘记了的东西,形成了他和她的关系中最苦恼的一面的东西,那也就是,她那露出一双询问般的——在他看来好像是含有敌意的——眼神的儿子.这小孩比什么人都频繁地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 当他在旁边的时候,弗龙斯基同安娜两人不但都避免谈他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明白的暗示的话. 他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样,这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他们欺骗了小孩的话,自己一定会觉得可耻的.他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着. 但是尽管这样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小孩凝视着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这小孩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古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态,时而很亲密,时而却冷淡而隔阂. 好像这小孩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某种重要的关系,那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了解的.其实上这小孩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对于这个人应当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却弄不懂. 由于小孩对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来他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不仅都不喜欢弗龙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厌恶的眼光看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但他的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 如果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 所以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 但凡小孩在场的时候,老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常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 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罗盘看到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可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相当于承认自己走向死亡.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像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情愿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候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来. 她派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找他. 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 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她把前额紧靠着摆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样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 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让弗龙斯基倾倒. 他站住了,狂喜地望着她. 但是,他刚要朝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的到来了,于是推开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向她说. 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稍微涨红了脸,如同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经常红脸那样.“不,我很好哩,”她说,浊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你骇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 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尽管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看你都过不下去,”他接着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 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密到危险的地步.“为何要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总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她说的是真话.不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何在别人,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 ,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么痛苦. 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十分痛苦. 她问他赛马的事. 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以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看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十分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 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发抖. 他看见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彻底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我看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忧愁,而我却不能为你分担的时候,我还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他重复恳求地说.“是的,假若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是不能够原谅他的. 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想,还是那样注视着他,而且感觉得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继续重复说道.“我是否要告诉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慢慢低声地说.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越发厉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接受这个消息. 他脸色发白了,想说句什么话,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头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所有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但是她以为他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这便错了. 听了这个,他感觉得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头! 但同时他感觉得他所渴望的转变关头现在来到了,感觉得再要瞒住她的丈夫已经不可能,无论如何非得把这不自然的状态了结不可了. 但是,除此之外,她肉体上的激动也感染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来,开始,在凉台上来回走着默默无语.“是的,”他说,毅然决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没有将我们的关系看做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我们一定要了结,”他向四周张视了一下说,“了结过去我们这种弄虚作假的生活.” “了结?如何了结法,阿列克谢?”她低低地说.她如今镇静些了,她的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离开你的丈夫,将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其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的,但是彻彻底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样做法,阿列克谢,告诉我怎样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的情形的忧愁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什么处境都有办法摆脱的. 我们得打定主意,”他说.“随便什么情况都比你目前这种处境好.自然,我看得出你为了一切多么苦恼——为了社会和你的儿子以及你的丈夫.“ “啊,就是没有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 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话. 我了解你. 你也为他.” “啊,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脖颈全红了,羞愧的眼泪溢在她的眼里.“可是我们别谈他了吧.” 弗龙斯基曾经好几次,尽管没有像这次这样坚决,极力想使她考虑她自己的处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现在用来答复他的请求的那种同样肤浅而轻率的判断. 仿佛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正视的东西,仿佛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就隐退到内心深处,而另一个古怪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一个他所不爱、他所惧怕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就露出面来了.但是他今天下了决心要将一切都说出来.“他知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常那种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够……你不能够这么过下去,特别是现在.” “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她还是带着那种轻松的讥讽口吻问. 她原来那么惧怕他把她的怀孕看得太随便,现在却唯恐他由此断定非采取某种办法不可了.“把一切全告诉他,离开他就是.” “很好,假如我这样做,”她说.“你知道那结果会怎样? 我可以预先告诉你,“ 于是一道邪恶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钟前还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闪烁.“‘呃,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同他发生了有罪的关系吗? (摹拟着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样尤其强调有罪的这个字眼,) 我曾警告过你,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关系上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你不听我的话. 现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名声和……和我的儿子,‘“她原本想这样说的,但是她却不能拿她儿子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和诸如此类的一套话,“她补充说.”总而言之,他会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话说他不能让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来阻防止丑闻四播. 他会冷静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 事情准会弄到这种程度. 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当他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补充说,一面说一面细想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姿态和说话的模样,她历数着一切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来的缺点,甚至并不由于她自己对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谅他一点.”可是,安娜,“弗龙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劝导声调说,”我们无论怎样非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可,随后再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对策.“ “那么,要逃走吗?” “为何不能逃走呢? 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作你的情妇吗?”她愤怒地说.“安娜,”他说,温柔中包含着谴责.“是的,”她继续说,“做你的情妇,把一切都毁了……” 她原本又想说“把我的儿子”的,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来.弗龙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她如何能忍受这种弄虚作假的状态而不想摆脱. 但是他没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这个字眼,这个她不方便说出口的字眼. 她一想到她的儿子,还有他将来会对这位抛弃了他父亲的母亲会抱着怎样的态度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做出的不感到万分恐怖,简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所有的妇道人家一样,极力用虚伪的判断和言辞来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维持原状,让她也能忘记她儿子会落到怎样的结局这个可怕的问题.“我求你,我恳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恳切而又柔和的声调说,“永远也别再对我说这话了吧!” “但是,安娜……” “永远不要说了吧. 由我去吧. 我的处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况,我都清楚;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由我去吧,依我所说的做吧. 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个了. 你答应我吧?……答应,答应呀……” “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安不下心,尤其是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 你不安心的时候,我是怎样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只要你不要再提起这个,那就会过去的. 只有当你提这个的时候,此时才使我苦恼……“ “我真不懂,”他说.“我知道,” 她打断他,“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为你难过. 我常常想你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我也在这样想哩,”他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将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说,更挨近他了,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仿佛一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或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 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见她儿子走近的声音,于是迅速地向凉台周围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急速地举起她那双戴着戒指的纤手,捧着他的头,看了他的面孔许久,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含着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两眼,便把他推开. 她正待走开,但是被他拉住了.“什么时候?”他低低地说,神魂颠倒地望看她.“今晚一点钟,”她低声说,沉重地叹了口气,便迈着她那轻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儿子.谢廖沙在大花园里遇了雨,他同保姆一道在凉亭里避雨.“那么,再见,”她向弗龙斯基说.“我马上就会去看赛马了. 贝特西约好了来邀我一道去的.” 弗龙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忙地起身走了.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他是这么激动,这样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针,却没有能够看清时间. 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着泥泞,一直往他的马车走去. 他是这样彻底沉浸在对安娜的热情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时候几点钟以及他还有没有时间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惯常那样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记忆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该怎样做而已. 他走到他的马车夫面前,马车夫正在一株葱郁的菩提树的倾斜阴影下面坐在车台上打瞌睡;他赞赏那在冒汗的马身上盘旋着的成群的蚋,唤醒马车夫,他跨进马车,吩咐他驱车到布良斯基家去. 直到走了大约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表,知道已经五点半钟,他要迟到了.那天规定有几场比赛:骑兵比赛,其次是士官两里比赛,其次是四里比赛,再其次便是他参加的比赛. 他还来得及赶上他的那场比赛,但是如果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话,他就刚赶得上,而他到的时候全宫廷的人一定都已经就座了. 那是不大好的. 但是他答应了布良斯基去的,所以他还是决定去,只好叫马车夫不要顾惜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就急急地乘车返回来. 这急速行驶倒间他安静了. 他同安娜的关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东西,他们谈话所遗留下的渺茫的感觉,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他如今带着欢喜和兴奋的心情想着赛马,想着他总算来得及赶上,只有今宵欢会的期望不时地像一道火光一样在他的想像里闪过.当他超过从别墅或彼得堡驶来的马车,越来越接近赛马场的时候,迫在眼前的赛马的兴奋就越加支配着他了.他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全到赛马场去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候着他. 当他换衣服的时候,他的仆人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好几位先生来找过他,马僮自马厩跑来过两次.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从来不曾失去过自制力) ,弗龙斯基吩咐赶车上马厩去. 从马厩那儿,他就可以看见赛马场周围像海洋似的马车,行人和兵士们,和挤满人群的亭子. 当他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听到了钟声. 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走往马厩,看见了马霍京那匹白脚的栗色马“斗士” ,正披着蓝边橙黄色马被,竖起镶着蓝色边饰的大耳朵,给牵到赛马场去.“科尔德在哪儿?”他问马僮.“在马厩里备准马胺.” 在打开了门的单间马棚里站着已备好马鞍的佛洛沸洛.他们正准备牵出它来.“我不太迟吗?” ‘Alright! Alright!“英国人说,”别心慌!“ 弗龙斯基又看了一眼那浑身颤动的牝马的优美可爱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走出了马厩. 他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时机向亭子走去. 两里比赛刚要结束,全部的眼睛都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一个近卫骑兵士官同在后面追赶的一个轻骑兵士官,两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终点冲去.全部的人都一齐从赛马场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终点,近卫骑兵队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大声高呼对于他们的长官和同僚即将取得的胜利,表明喜悦. 弗龙斯基悄悄地钻进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鸣钟宣告赛跑终结的时候,此时捷足先登的溅得满身是泥的高个子近卫骑兵士官正俯伏在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由于出汗显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马的缰绳.牡马使劲站定脚,减缓它那庞大躯体的继续迅速前进的运动,骑兵士官恍如从酣睡中醒来的人一样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勉强笑了一笑. 一群朋友和旁观者围拥着他.弗龙斯基有意躲开那沉着冷静、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动和谈话的那一群上流社会的人. 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儿,他故意不走近她们,怕的是乱了心. 但是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告诉他刚才几场比赛的详情,并且问他为什么这样迟才到.当骑手们被召到亭子里去领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一个佩着金边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尽管生得和阿列克谢一样强壮,但却比他更为漂亮,更红润,他有着一个红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你接到我的字条没有?”他说.“怎么也找不着你哩.” 亚历山大. 弗龙斯基,尽管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却完全是宫廷圈子里的人.现在,当他同他弟弟谈论一件一定会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知道许多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因此竭力装出笑脸,好像他是为一件无关轻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说笑话一样.“我接到了,我真不懂你担忧什么,”阿列克谢说.“我担忧的是由于我刚才听到别人说你不在这里,并且说星期一有人看见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跟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担心的那件事……”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就可以脱离军职……” “我请求你别管别人的事,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的皱眉蹙额的脸变成苍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颚发抖,他是从来不轻易这样的. 他是一个富于温情的人,不轻易生气,但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颚发抖的时候,那么,亚历山大. 弗龙斯基明白,他就变成危险的人了. 亚历山大. 弗龙斯基愉快地微笑着.“我只想把母亲的信带给你.给她回封信吧,赛马以前不要心烦吧.Bonechance!”他微笑着补充说,便从他身旁走开.但是接着又一声亲切的招呼让弗龙斯基停步了.“你连朋友都不认得了吗?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在彼得堡全部的显要人物中显得仍像在莫斯科一样地出众,他的脸泛着玫瑰色,他的颊髭润泽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十分高兴看到你的胜利.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明天请到食堂来,”弗龙斯基说,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声歉,便拔腿向赛马场中央跑去,参加障碍比赛的马正被牵到那里来.参加过比赛的马,汗淋淋的,精疲力尽,给被马僮牵回马厩去,而预备参加下一场赛跑的新马就一个一个地出现,大部分都是英国种的,精神抖擞,戴着头罩,肚带勒得紧紧的,好像奇异的巨鸟一样.牵到右边的是佛洛佛洛,纤弱而俊俏,举起它那富于弹性的、长长的脚胫,仿佛上了弹簧一样地蹬踏着.距离它不远,他们正在把马被从两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来. 这雄马的健壮美丽而又非常匀称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脚胫,不由地引起了弗龙斯基的注意. 他正待往他的牝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个熟人拦住.“啊,卡列宁在那儿!”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当中哩. 你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弗龙斯基回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马那儿去.弗龙斯基还未来得及检查马鞍,关于这个他原应有所指示的,骑手们就给召到亭子里抽签决定他们的番号和出发点.十七个士官,显得庄重而严肃,大多数脸色都变了,一齐集在亭子里,抽鉴来决定顺序. 弗龙斯基抽了第七号. 只听得一声叫喊:“上马!” 感觉到和旁的骑手们一起成了众目所视的焦点,弗龙斯基带着紧张的心情走到他的马跟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老是举动从容而又沉着的.科尔德为了赛马穿上最讲究的衣服,扣上钮扣的黑礼服,撑住两颊的浆硬领子,黑圆帽和长统靴.他像平日一样镇静而又庄严,站在马前面,亲手牵住佛洛佛洛的两根缰绳. 佛洛佛洛还是像害着热病一般颤抖着. 它的眼睛,充满了怒火,斜睨着走近前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把手指伸进它的腹带下面去.牝马越发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来. 英国人撅起嘴唇,不论什么人检查他备的马鞍他都要露出一丝微笑.“您骑上去,它就不会这样兴奋了.” 弗龙斯基对他的对手们最后瞥了一眼. 他知道到了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 其中两个已经骑上马向出发点驰去. 加利钦,既然弗龙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对手之一,在一匹他骑上去的栗毛牝马四周绕圈子. 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子轻骑兵士官纵马驰去,摹拟英国的骑手,像猫一般弯腰伏在马鞍上. 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地骑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牝马上,一个英国马夫拉着马缰绳. 弗龙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库佐夫列夫还有他的“脆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虚荣心的特性. 他们知道他惧怕一切,惧怕骑上战马;但是如今,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人们会折断脖颈,而每个障碍物旁边全都站着一个医生,一部缀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和护士,因此他打定了主意来参加赛马. 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弗龙斯基亲切而带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 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看到,那就是他的劲敌,骑在“斗士”上的马霍京. “别性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记住一件事:在临近障碍物的时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让它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好的,”弗龙斯基说道,接过缰绳.“如果你能够的话,就跑在前头;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钟.” 牝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弗龙斯基就已轻轻灵活矫健地踏上装着铁齿的马镫,轻快而又牢稳地坐在那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 将他的右脚也伸进马镫,他很熟练地在手指间把两根缰绳弄齐,而科尔德就松开手了. 仿佛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迈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长脖颈拉直缰绳,好像装着弹簧一样动起来,让骑在它的柔韧的背上的骑手摇晃着. 科尔德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兴奋的牝马用力地把缰绳一会拉向这边,一会又拉向那边,想把骑手摔下来,弗龙斯基竭力想以声音和手来让它镇静,但是没有用.他们向出发点走去,已走近了筑着堤坝的小河. 有的骑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此时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马驰过泥地的声音,马霍京骑在那匹白的,两耳下垂的“斗士”背上把他追过去,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齿,但是弗龙斯基却生气地望着他. 他原本就不喜欢他,现在更把他看成最可怕的对手,尤其令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边疾驰过去,惊了他的马. 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脚奔驰起来,跳了两下,由于拉紧缰绳很恼怒,换成颠簸的快步,使骑手颠簸得更厉害. 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几乎跑步似地跟在弗龙斯基后面. 参加这次赛马的一共有十七个士官. 赛马将在亭子前面周围四俄里的大椭圆形广场进行. 在赛马场上放置了九道障碍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两俄尺高的又大又坚固的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防寨(最难跨过的障碍物之一) ,这是由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边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沟渠,这样,马就得跨越两重障碍物,不然就有性命之虞;其次还有两道水沟跟一道干沟,赛马场的终点正对着亭子. 但是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在离场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横在这一段距离之中的是第一个障碍物,一道七俄尺宽的筑着土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跨越或是渡过.骑手们三次排成行列出发,但每一次都由于有人的马冲出了行列,他们只得又从头开始. 起点评判员,谢斯特林上校都已经给弄得有点发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发!”骑手们才一齐出动.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自骑手们整列待发的时候起就都已转向这五光十色的一群.“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动了!”在期待的沉默以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呼声.观众中无论成群的人还是单独的一人都为了想要观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四处奔跑着. 在最初的一霎那,密集的一群骑手们拉开来,并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驰近小河. 在观众看来,好像他们全是同时出发的,但是骑手们却感到了对于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两秒钟的差异.兴奋而又过于神经质的佛洛佛洛错过了最初的瞬间,好几匹马都在它以前出发,但是还没有达到小河的时候,弗龙斯基就用全力驾御住他那用力地拉着缰辔的牝马,一下子就追过了三匹马,在他前头的就只剩下了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 ,它的屁股正在弗龙斯基前面轻快而又平稳地摇来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载着半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那匹美丽的牝马狄亚娜.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抑制不住他的马. 在到第一道障碍物——小河之前,他始终没有能够指挥他的牝马的动作.“斗士”和狄亚娜一道而且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临近了小河;它们纵身一跃,飞越到了对岸;佛洛佛洛也飞一般地跟着猛跃过去;但是就在弗龙斯基感到自己腾身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几乎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亚娜一起在小河对岸地面上辗转挣扎着(库佐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牝马就栽倒在地上,将他从它的头上摔了下去)。这些详情,弗龙斯基到后来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脚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脚的地方,有可能踩住狄亚娜的脚或头. 但是佛洛佛洛却像一只跳下的猫一般,在跳跃中伸长了它的脚和背,就敏捷地越过了那马,向前跑去.“啊,亲爱的!”弗龙斯基想.跨过小河以后,弗龙斯基彻底驾御住了他的马,开始控制着它,想要跟在马霍京之后越过大栅栏,随后在约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过他去.大栅栏正矗立在御亭前面. 当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马之远的马霍京逼近“恶魔” (这是那坚固的栅栏的名称)的时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众都注视着他们. 弗龙斯基感到了那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颈,迎面驰来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节拍并且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斗士”飞腾起来,没有发出一点撞击什么的声音,摇了摇它的短尾,就自弗龙斯基的视野中消失了.“好!”什么人的声音喊.正在这一瞬间,在弗龙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 他的牝马飞跨过去,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 给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兴奋了的牝马在栅栏前飞腾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 但它的步子并没有变化,而弗龙斯基觉得脸上溅了污泥,觉察出来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又在他前面看见了那马的背和短尾,同那隔得不远的迅速闪动的雪白的蹄子.弗龙斯基想如今是超过马霍京的时候了,正在他这么想的那一瞬间,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想法,没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开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围绳那边,迫近马霍京身旁了.马霍京不会让它在那边通过的.弗龙斯基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去,佛洛佛洛就已转换了步子,开始从外边追上去. 佛洛佛洛的肩,由于流汗变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着. 他们并肩跑了几步. 但在他们逼近的障碍物前面,弗龙斯基开始握牢缰绳,切望避免绕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过了马霍京.当他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的溅满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他脸上微微一笑.弗龙斯基追过了马霍京,但是他马上觉出了他紧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断地听到了“斗士”的一丝不乱的蹄声跟它鼻孔里发出的急促但还是精神饱满的呼吸.下两道障碍物,沟渠和栅栏,是容易越过的,但弗龙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声越来越近了. 他鞭策他的牝马前进,愉快地感觉到它十分轻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蹄声又离得像以前那么远了.弗龙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的,如科尔德劝告他的,现在他确信他会获胜了. 他的兴奋、他的欢喜和他对佛洛佛洛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了. 他渴望回头看一看,但又不敢那样做,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鞭策马,这样让它保留着如他感觉“斗士”还保留着的那样的余力. 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如果他能抢先越过它的话,他就一定第一个到了. 他正向爱尔兰防寨驰去. 他和佛洛佛洛从遥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防寨,人和马都起了一刹那的疑惑. 他在牝马的耳朵上看出了踌躇之色,举起鞭子来,但是同时又感觉到他的疑惑是毫无根据的:牝马知道应该怎样做.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它加快了步子,平稳地腾跃着,它一股劲地纵身一跃远远地飞越到沟渠那边;于是一点不费力地,用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态,佛洛佛洛继续奔驰.“好,弗龙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碍物旁边的一群人——他明白他们是他联队里的朋友——的叫声. 他辨别出了亚什温的声音,尽管他没有看见他.“啊,我的宝贝!”他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想到佛洛佛洛.“他越过了哩!”他听见背后“斗士”的蹄声,这样想.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道贮满了水的二俄尺宽的沟渠了. 弗龙斯基连看都没有看它,只是急切地想要远远地跑在前面,开始前后拉动着缰绳,使马头合着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觉到牝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仅是它的头和肩湿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头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变成急促的剧烈的喘气了. 但是他明白它还有足够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 弗龙斯基由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益贴近地面,因为运动的特殊的柔软,这才知道了他的牝马是如何大大地加快了步伐.它飞越过沟渠,仿佛全不看在眼下似的. 它像鸟一样飞越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弗龙斯基吃惊地觉察到他没有能够跟上马的动作,他不知道怎样一来,跌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不能饶恕的错误.突然他的位置改变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马的白蹄便在他旁边闪过,马霍京飞驰过去了. 弗龙斯基一只脚触着了地面,他的牝马向那只脚上倒下去. 他刚来得及抽出了那只脚,它便横倒下来了,痛苦地喘着气,它那细长的、浸满了汗的脖颈极力扭动着想要站起来, 但是站不起来,它好似一只被击落了的鸟一样在他脚旁的地面上挣扎. 弗龙斯基做的笨拙动作将它的脊骨折断了. 但是这一点他是很久以后才明白. 那时他只知道马霍京跑过去很远了,而他却一个人蹒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动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着气,弯过头来,用它的美丽的眼睛盯着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龙斯基使劲拉着马缰绳.它又像鱼似地全身扭动着,它的肩擦得鞍翼发响;它前脚站起,但举不起后脚,它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 弗龙斯基的脸由于激怒而变了模样,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踢马肚子,又用力地拉着缰绳. 它没有动,只是把它的鼻子钻进地里去,它只用它那仿佛要说话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它的主人.“唉—唉—唉!”弗龙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干了什么呀!”他叫.“赛马失败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可原谅的!这可怜的,多可爱的马给毁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医生和助手,他联队里的士官们,一齐跑上他跟前来. 他觉得难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 马折断了脊骨,大家决定打死它. 弗龙斯基回答不出话来,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掉转身去,没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最悲惨的不幸,因为他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亚什温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个钟头之后,弗龙斯基恢复了镇静. 但是这次赛马的记忆却作为他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而长久地留在了他心里.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关系依旧和以前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如往年一样,一到春天,他就为了恢复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损坏了的健康而到外国的温泉去休养.也正像往年一样,他到七月便回来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从事素常的工作. 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样,搬到郊外的别墅去避暑,而他却仍旧留在彼得堡.自从他们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晚会以后那次谈话以来,他就再没有对安娜说起过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惯常的那种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适合他目前对他妻子的关系. 他对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点. 他仿佛只为了她第一次夜晚拒绝不和他谈话而对她稍有不满.在他对她的态度上有几分烦恼,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开诚布公的了,” 他好像在心里对她说,“这样你就更倒霉.现在不论你怎样请求,我也不会和你开诚布公了. 这样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说,仿佛企图扑灭火灾没有成功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徒劳而恼怒地说,“啊,那样好!让你去烧吧!” 这个人,在公务上是那么聪明而又机敏,竟没有觉出这样对待妻子是毫无意思的. 他没有觉出这一点,由于觉察出他的实际处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着他对他的家庭,即是对他的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的那隐处关闭起来,上了锁,加了封印. 他原本是一位那么细心的父亲,从今年冬末以来竟变得对他儿子分外冷淡,而且也用对待他妻子同样的嘲弄口吻对待他.“啊哈,年轻人!”他看见他的时候总是这么地称呼.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而且逢人就说,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过像今年这样繁重的公务;但是他没有留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这是他的一种手段,为了要让那藏着他对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念藏在隐处关闭着,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发久就变得越可怕了. 假如谁有权利问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妻子的行为如何想的时候,温和敦厚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会回答的,而对于这样问的人他是会大为生气的. 因为这个缘故,因此每逢有人问起他的妻子的健康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现出一种傲慢而严厉的脸色.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极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程度.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固定的别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每年按例到那里避暑,同安娜比邻而居,不断地和她来往. 今年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拒绝到彼得戈夫来住,一次也没有到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家里来,并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谈话中暗示了安娜同贝特西和弗龙斯基的接近有些不稳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厉地制止住她的话,极力表示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从此之后就回避起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 他不愿意望见,也没有看见,社交界许多人都已经斜着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没有了解他的妻子为何那样坚决主张住到贝特西住的而又离弗龙斯基联队的野营地不远的皇村去. 他不让自己想这个,他也没有想想到这个;但是在他的心坎里,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并且关于这个也并没有任何证据或甚至猜疑,他却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骗的丈夫,因此他变得十分不幸了.在和他妻子一起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少次望着别人的不贞的妻子和别的受了欺骗的丈夫暗自说:“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程度? 他们为什么不结束这种可怕的处境呢?“但是现在,当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想到要结束这种处境,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而他的不承认又只是由于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以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别墅来过两次. 有一次他在这儿吃饭,另外一次他和几位朋友在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在这儿留宿,如他往年的习惯那样.赛马那天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的一天;但是当早上他在心里计划那天的日程的时候,他决定一吃完中饭便到别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从那里到赛马场去,满朝大臣都会去参观赛马,而他也非到场不行. 他要去看他的妻子,无非是由于他决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装装门面. 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按他们一向的规定,他得给他的妻子一笔钱作为生活费用.凭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尽管想到了关于他妻子这一切,但却没有让他的思想再想下去.那天早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 昨晚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送来一本小册子,是彼得堡一位游历过中国的著名的旅行家写的,她还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亲自接见这位旅行家,因为从种种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极端有趣的、并且有用的人.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来得及在昨晚读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读完了. 随后来了请愿者,又是报告、接见、任命、免职、赏赐、年金和俸给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称为日常事务的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时间. 随后是他的私事. 医生和账房来访. 账房没有占去许多时间,他只给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需要的钱,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并不十分好的状况,今年由于旅行多次,用度增加,因此开支比平常年间大,以致入不敷出了. 但是医生,彼得堡的名医,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有友情,却占去了不少的时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想到他今天来,看到他来访十分惊讶,而当医生仔细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听诊他的胸部,轻叩触摸他的肝脏的时候,他就更加惊讶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请求医生来给他检查.“请为了我这么做吧,”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医生说.“我为了俄国这么做,伯爵夫人,”医生回答. “一个十分宝贵的人!”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医生对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健康感到非常不满意. 他发觉他的肝脏肿大,营养不良,而温泉并没有发生丝毫效果. 他劝他尽量多运动,尽量减少精神上的紧张,而最要紧的是别有任何忧虑——实在说起来,这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样做不到. 医生走了,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留下这样不愉快的感觉,似乎他有了什么病,并没有治好的希望了.走的时候,医生碰巧在台阶上碰见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秘书斯柳金. 他们上大学时同学,尽管他们很少会面,但他们却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医生在谁面前都不会像在斯柳金面前那么坦白地说出他对于病人的意见.“您来看了他,我多么高兴呀!”斯柳金说.“他身体不舒服,我觉得……哦,您看他怎么样呢?” “我告诉您,”医生说,一面越过斯柳金的头招手示意他的马车夫将车赶过来.“是这样的,”医生说,用他的一双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个指头,把它拉直.“假如您不把弦拉紧,要拉断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紧到极点,在拉紧的弦上只要加上一个指头的重量便会将它弄断. 以他对职务的勤勉和忠实而言,他被拉紧到了极点;如果又有外来的负担压在他身上,并且不是很轻的负担,”医生结论说,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您去看赛马吗?”他走下台阶,往马车走去的时候补充说.“是,是,当然这要花很多时间哩,”医生含混其词地回答他没有听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话. 占去了那么多时间的医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便来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凭着他刚读完的这本小册子和他以往在这个问题上的知识,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学识的渊博和见识的广博而让旅行家惊叹不已.和旅行家同时,通报有一位到彼得堡来拜的地方长官来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事要和他商谈. 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书一道办完日常事务,并且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还得坐车去拜访一位要人.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到五点钟,他吃中饭的时候,才赶回家来,他和秘书一起吃了饭,就邀他一道坐车到别墅去,然后去看赛马.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如今每逢和他妻子会面的时候,总是极力寻找有第三者在场的机会,尽管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 安娜在楼上,站在镜子跟前,正由安努什卡帮着,在钉连衣裙上的最后一个蝴蝶结,这时,她听到门外有车轮轧碎砂石的声音.“贝特西来还太早哩,”她想,自窗口一望,她看见一辆马车和车里露出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会在这儿过夜吗?”她惊异着,想到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样恐怖和可怕,致使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颜悦色地跑下去迎接他;虽然她意识到她近来已经习惯的那种虚伪和欺骗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现,但她还是马上沉溺在那种精神里,开始谈着话,虽然差不多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噢,多好呀!”她说,把手伸向她丈夫,同时微笑着对好像是自家人一样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这里,好吗?” 这就是那虚伪的精神鼓励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现在我们一起去吧. 可惜我约了贝特西. 她会便来接我.”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见贝特西的名字便皱起眉头.“啊,我不来拆散你们两搭档,”他用平素那种嘲弄的口吻说.“我和米哈伊尔. 瓦西里维奇一道去.医生也劝我多多运动. 我想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温泉了.” “不要忙,”安娜说.“你们要喝茶吗?”她按铃.“拿茶来,对谢廖沙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来了.” “哦,你好吗? 米哈伊尔. 瓦西里维奇,您始终没有来看过我. 你们看外面阳台上多么好啊,“她说,时而望望丈夫,时而望望斯柳金.她说话简单而又自然,只是说得太多太快了. 她自己察觉到这一点,而当她在米哈伊尔. 瓦西里维奇看着她的那种好奇的眼光中觉察到好像他在观察她,她就更这样感觉了.米哈伊尔. 瓦西里维奇立刻走到阳台上去了.她在她丈夫身边坐下. “你脸色不大好呢,”她说.“是的,”他说,“今天医生来看过,费去了我一个钟头的时间. 我想一定是我们哪位朋友叫他来的,仿佛我的健康是这样宝贵.” “啊,他怎么说呢?” 她询问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务,竭力劝他休养,住到她这儿来.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辉说着这一切;而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语调了.他只听了听她的话,只听取了她的话字面上的意义.他简单地,但有点开玩笑似地回答她. 在整个谈话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以后每逢安娜回想起这些短短的场面的时候,就羞愧得痛苦难言.谢廖沙被家庭教师领着走了进来. 假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让自己观察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谢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的那副神情. 但他什么什么也不愿看,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噢,年轻人!他长大了哩. 是的,他完全变成大人了.你好吗,年轻人?” 说着他将手伸给吓慌了的谢廖沙.谢廖沙原本就畏惧他父亲,而现在,自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叫他做年轻人之后,自从他心中产生了弗龙斯基是朋友呢还是敌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亲来了.他回过头来看着他母亲,好像在寻求保护一样,只有同母亲一道他才安心. 这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正一面扶住他儿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师说话,而谢廖沙是这样难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得出他已经眼泪盈盈了.在儿子进来时微微泛红了脸的安娜,看到谢廖沙不安的样子,马上站起来,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手从她儿子的肩上拉开,吻了吻这孩子,把他领到阳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转来了.“是动身的时候了,”她看了看表说,“贝特西为什么仍没有来了?……” “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站起身来,双手交叉,把指头扳得哔剥作响.“我一方面也是给你送钱来的,因为,你明白,夜莺们不能靠童话充饥呢,”他说.“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说,没有望着他,脸红到发根了.“但是你看过赛马之后会来这儿吧.” “啊,好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道.“彼得戈夫的红人,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补充说,眺望窗外一辆驶近的、座位高起的配置着全套皮辔头的雅致的英国马车.“多豪华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没有下马车,只有她的穿着长统靴、披着肩衣、戴着黑帽的仆人,跑到门口.“我走了,再见!”安娜说,吻了吻她的儿子,她走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把手伸向他.“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吻了吻她的手.“哦,那么,再见! 你回来喝茶,那多么令人愉快呵!“她说着,便走了出去,快活而开朗. 但是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地方,带着厌恶的心情发抖着.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坐在亭子里贝特西旁边,全部上流社会的人们齐集在这个亭子里.她很远地就看见了她丈夫.两个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两个中心,并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能感觉到他们近在眼前. 她远远地就感觉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视着他在人群中走动的姿影. 她看到他向亭子走来,看见他时而屈尊地回答着谄媚的鞠躬,时而同他的同辈们交换着亲切的漫不经心的问候,时而殷勤地等待着权贵的青睐,并脱下他那压到耳边的大圆帽.她知道他的这一套.并且也很讨厌.“只贪图功名,只想升官,这就是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爱好,宗教热忱,这些只不过是飞黄腾达的敲门砖而已.” 从他朝妇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始终望着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样的绢纱、丝带、羽毛、阳伞和鲜花中认不出他的妻子来) ,她知道他在寻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留意他.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肯定没有看见您的夫人,她在这儿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说着,往亭子走去. 他对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同妻子刚分离一会又见面的时候应有的微笑那样,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们,给每人以应得之份——那也就是说,和妇人们说笑,同男子们亲切寒暄. 下面,靠近亭子,站着一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养而著名的侍从武官.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同他攀谈起来.在两场赛马之间有一段休息时间,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妨碍谈话. 侍从武官反对赛马.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他,为赛马辩护.安娜听着他那尖细而抑扬顿挫的声调,没有遗漏掉一个字,而每个字在她听来全是虚伪的,很刺耳.当四俄里障碍比赛开始的时候,她向前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龙斯基,看他正走到马旁,跨上马去,同时她听着她丈夫的讨厌的、喋喋不休的声音. 她替弗龙斯基提心吊胆,已经很痛苦,但是更让她痛苦的却是她丈夫的那带着熟悉语气的尖细声音,那声音在她听来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可是是我不喜欢说谎,我忍受不了虚伪,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粮——就是虚伪. 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假如他能够这么平静地谈话,他还会感觉到什么呢?假如他杀死我,假使他杀死弗龙斯基,我倒还会尊敬他哩. 不,他需要的只是虚伪和体面而已,“安娜暗自说,并没有考虑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样,她到底要他做怎样一个人. 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让她那么生气,话特别多,只是他内心烦恼和不安的表现. 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跳蹦着,活动全身筋肉来减轻痛苦一般,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活动来不想他妻子的事情,尽管一看见她,看到弗龙斯基和经常听到人提起他的名字便不能不想起这些事情. 正如跳蹦对一个小孩是自然的一样,聪明畅快地谈话在他也是自然的. 他说:“士官骑兵赛马的危险是赛马必不可少的因素.如果说英国能够炫耀军事历史上骑兵最光辉的业绩的话,那就完全是由于它在历史上发展了人和马的这种能力.运动在我看来,是有很大价值的,而我们常常只看到表面上最肤浅的东西.” “这不是表面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说.“他们说有一个士官折断了两根肋骨哩.”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浮上平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齿,但是再也没有表示什么.“我们承认,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说,“而是内在的.但是问题不在这儿,”于是他又转向那位始终在和他认真谈话的将军说:“不要忘了那些参加赛马的人都是以此为业的军人,而且我们必须承认每门职业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这原属军人的职责. 像斗拳,西班牙斗牛之类的畸形运动是野蛮的象征. 但是专门的运动却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来了,这太让人激动了哩!”贝特西公爵夫人说.“不是吗,安娜?” “这是激动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个妇人说. “如果我是一个罗马妇人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话没有说,只拿着她的望远镜,老盯住一个地方.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穿过亭子.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停止谈话,急忙地、但是庄严地立起身来,对将军谦卑地鞠躬.“您不参加赛马吗?”将军和他开玩笑说.“我参加的竞赛可是更难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恭敬地回答.虽然这回答毫无意思,将军却显出仿佛从富于机智的人口里听到机智的回答那样一副神情,细细地品尝着lapointedelasauce。 “有两方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演员和观众两方面;我承认,爱看这种东西正是观众文化程度很低下的见证,不过……” “公爵夫人,打赌吧!”从下面传来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朝贝特西说话的声音.“您赌谁赢呢?” “安娜同我都赌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我赌弗龙斯基. 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吗?” 当周围有人谈话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会儿,但是随即又开口了.“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气的运动不是……”他继续说着. 但是正在这时骑手们出发了,于是一切的谈话全都停止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静默下来,每个人都站起来,开始注意那条小河.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赛马并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望骑手们,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 最后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她的脸色苍白而严峻.显然除了一个人之外,她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她的手痉挛地紧握着扇子,她屏住呼吸. 他看了看她,连忙回过头去,打量着别人的面孔.“但是这这位妇人和旁的妇人全都很兴奋呢;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安慰自己.他极力想要不看她,但不知不觉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 他又观察了她的脸,竭力想不看出那明显地流露在那上面的表情,可是终于违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怀着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情.库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个堕下马来让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安娜的苍白的、得意的脸上却明白地看出了,她所注视的人并不是跌下马的那一个. 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越过了大栅栏以后,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士官跌下马来,受了重伤,而一阵恐怖的叹息声在全体观众中间掠过去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围的人们在谈什么. 但是他更频频地、执拗地注视着她. 安娜尽管全神贯注在飞驰的弗龙斯基身上,却感觉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边看着她.她回过头来,询问般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又回过头去.“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对他这样说,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了.这场赛马是不幸的,在参加比赛的十七个士官中有半数以上堕马,受了伤. 到比赛即将要终结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激动,因为沙皇不高兴,大家反而就更加激动了. 大家都高声地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不知谁说出来的一句话:“只差和狮子角斗哩,”并且大家都感到恐怖,所以当弗龙斯基翻下马来,安娜大声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但是后来安娜的脸上起了一种实在有失体面的变化. 她彻底失去主宰了. 她像一只笼中的鸟儿一样乱动起来,一会儿起身走开,一会儿又转向贝特西.“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说.但是贝特西没有听见. 她弯着身子,正和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将军说话.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向她.“我们走吧,假如你高兴的话,”他说着法语;但是安娜正在听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她丈夫.“听说他也摔断了腿,”将军说,“简直是太糟糕了.” 安娜没有理她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弗龙斯基堕马的地方眺望;但是离那地方那样远,而且那么多人拥挤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放下望远镜,正要起身走开,但正在这时一个士官骑马跑过来,向沙皇报告了什么消息. 安娜向前探着身子倾听.“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但是她的哥哥没有听见. 她又起身准备走.“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给你,假若你想走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触了触她的手.她厌恶地避开他,没有看着他的脸,回答说:“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这儿.” 她这时看到一个士官正从弗龙斯基出事的地点穿过赛马场往亭子跑来. 贝特西向他挥着手帕.士官带来了骑者并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背的消息.一听到这消息,安娜就急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脸.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她在哭泣,她不但控制不住眼泪,甚至也抑制不了她自己脸膛的起伏.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身子遮住她,给她时间来恢复镇静.“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给你,”他过了一会之后向她说. 安娜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贝特西公爵夫人来解围了.“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我邀安娜来的,我答应了送她回去,”贝特西插嘴说.“对不起,公爵夫人,”他说,客气地微笑着,但是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要她和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惊地环顾了一下周围,顺从地站起身来,挽住她丈夫的胳臂.“我打发人到他那里去问问明白,就来通知你,”贝特西低声对她说.当他们离开亭子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同他遇见的人们应酬,而安娜也要照例寒暄应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她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着.“他跌死了没有呢? 是真的吗? 他会不会来呢? 我今天要不要去看他?“她想着.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马车,他们默默地从马车群中驶出去.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看见了这一切,却还是极力避免自己考虑他妻子的实际处境. 他只看见了外表的特征. 他看见了她的举动有失检点,认为提醒她是自己的职责. 不过单提这件事,不说别的,在他是十分困难的. 他张开嘴,想要对她说她举动不检点,但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话.”说起来,这些残酷的景象多么让人喜欢、兴奋啊!“他说.”我看……“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轻蔑地说.他被激怒了,马上说出他想要说的话.“我不能不向你说,”他开口了.“目前我们一切都要说明白了!”她想,感到恐惧.“我不能不向你说今天你的举动是有失检点的,”他用法语对她说.“我的举动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大声说,急速地掉转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但已经不带着以前那种有所隐瞒的快活神色,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神色,并竭力地想隐藏起她感到的恐怖.“留意,”他指着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说.他起身将窗子关上.“你觉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重复地说.“一个骑手出了事的时候,你没有能够掩盖住你那失望的神色.” 他等候她回答;但是她却沉默着,直视着前方.“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场中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不要让恶嘴毒舌的人诽谤你. 有个时候我曾说过你内心的态度,但是现在我却不是说那个. 如今我说的只是你外表的态度. 你的举动有失检点,我希望这种事往后不再发生.”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惧,但心里却在想着弗龙斯基没有跌死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骑手并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骨,他们说的是他吗?当他说完的时候,她只带着假装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未听见他说了什么.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大胆地说了,但是当他确切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时,她感到的恐怖也沾染了他. 他看到她的微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立刻就会对我说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是无根据的,是可笑的.” 在所有真相即将揭露的时刻,他最希望的是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带着嘲弄的神情回答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无根据的. 他所知道的事是这样可怕,以至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 但她脸上的惊惶而又忧郁的表情,如今看样子连欺骗也不会了.“也许我错了,”他说.“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你原谅我吧.” “不,你没有错,”她从容地说,绝望地看着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没有错. 我绝望了,我不能不绝望呢. 我听着你说话但心里却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恶你……随便你怎么样处置我吧.” 她仰靠在马车角落里,突然呜咽起来,用两手遮着脸.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动,直视着前方. 但是他的整个面孔突然显出死人一般庄严呆板的神色,而这神情直到他们到了别墅都没有变化.快到家的时候,他回过头转向她,仍是带着同样的神色.“很好!但我要求你严格地遵守外表的体面直到这种时候,”他的声音发抖了,“直到我采取适当的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并且把那办法通知你为止.” 他先下车,随后扶她下了车. 在仆人面前,他故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马车,驶回彼得堡去.他走后不一会儿,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给安娜送来一封一张条子.“我派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他很好,没有受伤,只是感到失望.” “这样,他会来了,”她想.“我将一切都对他讲明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 她有三个钟头,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详细情节让她的血沸腾起来.“唉呀,多么光明啊!这是可怕的,但我爱看他的脸,我爱奇妙的幸福……我的丈夫! 啊! 是的……哦,谢谢上帝! 同他一切都完了.“ 谢尔巴茨基一家去疗养的那个德国的小温泉,也像所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一样,照例发生了一种可以说是社会结晶那样的过程,把社会中每个人都指派在一成不变的位置上. 正如一滴水遇到严寒会变成雪花一样,到温泉来的每个新人同样也马上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Fürst谢尔巴茂基:samtGemahlinundTochter,马上他们所住的房间,因为他们的名望和结交的朋友,马上很快就在这种结晶过程中被固定在一定地位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国Fürstin到温泉来,因此,结晶化的过程就进展得比以前越发剧烈了.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儿谒见这位德国公爵夫人,在他们到达后的第二天,就举行了这个仪式. 基蒂穿着一件从巴黎定制的极其朴素的,就是说,非常雅致的夏季连衣裙,深深地而又娴雅地行了屈膝礼.德国公爵夫人说:“我希望这张美丽的小脸上重新出现玫瑰花,” 这样就马上给谢尔巴茨基一家确定了一定的生活轨道,要脱离这轨道是不可能的. 谢尔巴茨基家还结识了英国某贵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国伯爵夫人跟她那在最近一次战争中受了伤的儿子,一位瑞典的学者,和康纳特兄妹. 但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贵夫人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 尔季谢娃和她女儿(基蒂不喜欢她,因为她和她相同,也是为恋爱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这位上校,基蒂从小就认识,而且总看见他穿着制服,佩着肩章,现在,由于他的小眼睛、敞开的领子上打着花花哨哨的领带显得格外可笑,同时又由于无法摆脱他而使人厌烦. 当这一切状态这样固定下来的时候,基蒂开始感到十分厌倦了,特别是因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去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她对于她认识的人们不感兴趣,感觉从他们身上不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 她最大的兴趣就是观察和猜测她不认识的人.这是基蒂的特性,她十分希望在人们身上,尤其是在她不认识的人们身上找出最优秀的品质. 而现在当她猜测那些人是谁,他们彼此间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基蒂把最令人惊叹的高贵性格给予他们,通过观察来证实自己的想法. 在这些人当中,她最感兴趣的是一位俄国姑娘,她是和一个俄国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尔夫人的一起来到温泉的. 施塔尔夫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见的晴朗日子里坐着轮椅在浴场出现. 但是施塔尔夫人和俄国人一个也没有来往,这与其说是由于疾病,毋宁说是由于骄傲——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是这么解释的. 这个俄国姑娘照顾着施塔尔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观察出的,她还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十分要好,那样的病人在温泉是很多的,并且大大方方地照顾他们.这个俄国姑娘,如基蒂推断的,和施塔尔夫人并没有亲属关系,她也不是佣人.施塔尔夫人叫她做瓦莲卡,而别的人都叫她做“m-lle瓦莲卡”。 除了这个姑娘和施塔尔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关系让基蒂发生兴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对于m-lle瓦莲卡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好感,从他们接触的目光里,基蒂发现她也喜欢她.这位m-lle瓦莲卡,不仅青春已过,但是她仿佛没有青春的人一样:她可以看成十九岁,也可以看成三十岁,假如对她的容貌细加品评的话,她与其说是不美,毋宁说是美丽的,虽然她脸上带着病容. 假如她不是太瘦,她的头配着她的中等身材显得太大的话,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对于男子大约是没有吸引力的. 她好比一朵美丽的花,虽然花瓣还没有凋谢,却已过了盛开期,不再发出芳香了. 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东西——被抑制的生命火焰,和意识到自己富于魅力的感觉.她仿佛总是忙于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好像她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 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对照,十分吸引住基蒂. 基蒂感觉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超脱世俗男女关系的生活情趣、生活价值,那种男女关系现在那么让基蒂厌恶,并且在她看来就像是等待买主的可耻的陈列品一样. 基蒂越仔细观察她那不熟识的朋友,她就越确信这位姑娘是她心中的完人,所以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结识了.两个姑娘每天要遇见好几次,而每当她们相遇的时候,基蒂的眼神就说:“你是谁? 你是如何一个人? 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样优美的人吗?可是千万不要这样以为我硬要同您主人说,“她的眼色补充说,”我一定要和你结识,我不过是欣赏你,喜欢你罢了.“”我也喜欢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地可爱啊. 要是我有时间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不认识的姑娘的眼色回答. 基蒂确实看见她总是忙碌着:她一会把一家俄国人的小孩从浴场带回去,一会去给一个病妇拿毛毯围在身上,一会又去竭力抚慰恼怒的病人,一会又给某人买饼干下咖啡.谢尔巴茨基一家到来以后没过多久,一天早晨在温泉出现了两个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 一个是背有点驼的高个,他两手非常粗大,有一双纯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个是相貌和善的麻脸女人.认出他们两个都是俄国人,基蒂就已经开始在想像里构想着关于他们的美好动人的恋爱关系. 可是公爵夫人从Kurliste上查出来他们就是尼古拉. 列文和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说明这个列文是怎么个坏蛋,这样,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灭了.与其说是因为她母亲告诉她的那些话,还不如说是由于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对他们两人产生了反感. 现在,这个列文,以他扭动脑袋的习惯,在她心里唤起了如此抑制不住的厌恶心情. 她感到他那双紧盯着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似表露出憎恶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极力避免遇见他. 这是个阴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们拿着伞,聚集在游廊里.基蒂与她母亲,还有那位穿着在法兰克福买现成的西服昂首阔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着.他们在游廊的一边走着,竭力要避开在那一边走动的列文. 瓦莲卡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垂边的黑帽,陪着一个瞎眼的法国妇人从回廊那头走到这头,每次她碰见基蒂的时候,她们就交换着亲切的眼光.“妈妈,我可以去同她聊天吗?”基蒂说,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同时注意到她正向矿泉走去,她们可以在那儿相见.“啊,要是你很想这样的话,我先去探听她的情况,亲自去见她,”她母亲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一定是一个陪伴人的. 你愿意的话,我就去和施塔尔夫人结识一下.我本来认识她的belesoeur的,”公爵夫人补充看说,傲慢地抬起头来.基蒂知道,公爵夫人由于施塔尔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结识而生气. 基蒂没有坚持.“她这人真好,真可爱!”她说,望着瓦莲卡正在把杯子递给那位法国妇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爱啊.” “看了你的engouements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说.“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补充说,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个德国医生正迎面走来,他仍旧怒气冲冲地同医生迎面走来.她们转身走回去之时,忽然听见已经不是高声谈话而是叫嚷的声音. 列文突然停住脚步,对医生叫嚷着,而医生也发火了.一群人围住他们在看.公爵夫人和基蒂连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听是什么事.几分钟上校追上了她们.“怎么啦?”公爵夫人问.“真是丢人哪!”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国外遇到俄国人呢. 这高大的绅士在和医生争吵,用各种话辱骂他,为了不满意他治疗的办法,他还当着他的面挥动起手杖来了. 简直丢人呢!” “吓,真叫人受不了!”公爵夫人说.“哦,结果如何呢?” “幸亏……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来调解.我想她或许是一位俄国姑娘,”上校说.“是Mademoisele瓦莲卡吧?”基蒂高兴地问.“是,是.是她第一个出来调解,她挽住那个男子的胳臂,将他领走了.” “您看,妈妈,”基蒂对她母亲说.“您还奇怪我为何那么赞美她哩.” 第二天,基蒂留心观察这位不熟识的朋友,她注意到瓦莲卡小姐对待列文与他的女人已像对待旁的protégés一样了. 她走到他们面前,和他们交谈,给那位任何外语都不会说的女人当翻译.基蒂开始更急切地恳求她母亲允许她和瓦莲卡认识. 虽然似乎首先要同傲气十足的的施塔尔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可她还是探听了瓦莲卡的情况,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细,同她认识尽管没有什么好处,她就亲自走近瓦莲卡,去跟她结识.挑选了如此一个时刻,她女儿到矿泉去了,瓦莲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对不起请允许我和您认识,”她带着庄严的微笑说.“我女儿已迷恋上您了,”她说. “您也许还不认得我. 我是……” “我们大家彼此都有这样的感情,公爵夫人,”瓦莲卡急忙回答.“昨天您对我们可怜的本国人可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说.瓦莲卡微微地红了脸.“我记不得了,我好象没有做过什么事,”她说.“可不是,您让那个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这样,sacompagne叫我,我就竭力让他安静下来;他病得很重,对医生不满. 我常照顾这种病人哩.” “是的,我听说您同施塔尔夫人,大概是您的姑母吧,一起住在孟通. 认得她的belesoeur呢.”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maman,但是我不是她的亲戚;我是她抚养的,“瓦莲卡回答,又微微涨红了脸.这话说得如此朴实,她脸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爱,公爵夫人这才明白了基蒂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个瓦莲卡.”哦,这个列文打算怎样呢?“公爵夫人问.”他就要走了,“瓦莲卡回答.正在此时,基蒂从矿泉走回来,看见母亲和她的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而显出喜悦的神色.”哦,基蒂,你如此想认识m-lle……“ “瓦莲卡,”瓦莲卡微笑着插嘴说,“大家都这么叫我.” 基蒂高兴地涨红了脸,久久地、默默地紧握着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没有报以紧握,只是动也不动地放在她的手里.即使那手没有报以紧握,但是瓦莲卡小姐的脸上却现出宁静、快乐而略带忧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丽的牙齿.“我也早就如此希望呢,”她说.“可您是这样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点也不忙,”瓦莲卡回答,可就在这时,她不能不离开她的新朋友,因为两个俄国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儿,朝她跑来.“瓦莲卡,妈妈叫你!”她们嚷着.于是瓦莲卡和她们走了.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与她同施塔尔夫人有着怎样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一些详细背景是这样的: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放荡,而使她走向了死亡. 当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一个小孩也是她今生仅有的,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也许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换走了她死去的孩子. 这就是瓦莲卡. 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可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的亲生父母离开了人世.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卧榻. 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正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的、完全为了他人谋福利的人.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信仰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可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瓦莲卡与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m-lle瓦莲卡,大家也都喜欢这样称呼她.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跟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感到很抱歉.认识了瓦莲卡之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于是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歌.“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此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还是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公爵夫人将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同时邀请了来.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马上向钢琴走去. 她自己不能伴奏,可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 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莲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以后对她说.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们的感激及赞赏.“看,”上校说,朝窗外眺望,“您知道有多少听众聚在外面听您唱.“在窗下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很高兴能让你们快乐,“瓦莲卡简单地回答.基蒂得意地望着她的朋友. 她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与她的容貌而倾倒,而尤其令她倾倒的是她的这种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她的歌唱有如何了不起,对于大家对她的赞美毫不在意;她似乎只是在问:”我还要唱呢,还是够了?“ “如果我是她的话,”基蒂想,“我会多么引以自豪啊! 我看到窗下的人群会多么高兴呀!但是她却毫不动情. 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绝我的maman,要让她快乐.她心中有什么呢? 是什么让她如此超然物外呢?我多么想要知道这个,并且跟她学习呀!“基蒂望着她的安静的面孔,这样想. 公爵夫人要求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如此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钢琴旁,以瘦削的、浅黑皮肤的手打着拍子.乐谱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了序曲,回头看了瓦莲卡一眼.”我们跳过这个吧,“瓦莲卡说,稍微涨红了脸.基蒂吃惊地、询问一样地盯着瓦莲卡的脸.”哦,那就下一个吧,“她赶忙说,翻着歌谱,立刻明白了那个歌一定间含了什么隐情.”不,“瓦莲卡微笑着回答,把手放在乐谱上.”不,我们就唱这支吧.“ 这样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样地平静,一样美好.当她唱完了,大家又感谢了她,就走去喝茶了. 基蒂和瓦莲卡也出去到了和房子相连的小花园里.“您联想起和那个歌有关系的往事,我说的对吗?”基蒂说.“请不要告诉我,”她连忙补充说,“只需说对不对.” “不,为什么不?我会告诉您呢,”瓦莲卡直率地说,不待她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忆,而那回忆是让我痛苦的.我以前爱过一个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给他听.” 基蒂睁大着眼睛,默默地、感动地凝视着瓦莲卡.“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他母亲不赞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个女子. 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看到他. 您没有想到我也谈恋爱吧?”她说,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出现了一刹那的热情火花,那火花,基蒂感到也曾经燃烧过她自己的整个身心.“我没有这样想吗? 啊,如果我是一个男子的话,我认识您以后就再也不会爱别人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单单为了要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就忘记您,让您不幸呢;他太无情了.“ “啊,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 哦,今晚我们不再唱了吧?”她补充说,朝屋子走去.“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这样地拦住她,和她亲吻.“我要是能够有一点点像您该多好啊!” “您为什么要像谁呢?您本来就很好啊,”瓦莲卡说,流露出温和的疲倦的微笑.“不,我一点都不好呢. 来,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坐下来,”基蒂说,令她又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告诉我,想到一个男子轻视你的爱情,并且他一点也不想要……难道你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吗?……“ “但是他并没有轻视我的爱情;我相信他爱我,但是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是如果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这样做的呢?……”基蒂说,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红的脸已经暴露了她的心事.“假如真得那样,那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就不惋惜他了,” 瓦莲卡回答,显然已经觉察出她们谈着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可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说.“那侮辱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的,”她说,想起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的时候她望着弗龙斯基的那样的眼光.“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 哦,您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呀?“ “比不对还更要坏呢——是羞耻呀.” 瓦莲卡摇摇头,开始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中.“哦,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她说.“您总不会对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说您爱他,您说了吗?” “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明白的.不,不,单就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看得出来呀. 我活到一百岁也不能忘记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明白.问题在于您现在到底还爱不爱他,“瓦莲卡说,她是什么话都照直说的.”我恨他;我不会饶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关系吗?” “我感到羞耻和侮辱!” “啊! 如果大家都像您这样敏感就不好办了!“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女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不是如此重要的.“ “如此说来,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一边问,一边带着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视着她的脸.“啊,重要的事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那么,是怎样的事呢?” “啊,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呢,”瓦莲卡回答,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但是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从窗口传来公爵夫人的声音这样说:“基蒂,冷起来了!披条披肩吧,要不就进屋里来.” “真的,我要走了!”瓦莲卡说,站起来.“我还得顺便去一下伯尔特夫人那里;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着她的手,带着热烈的好奇心及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神问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镇静呢? 您知道,告诉我吧!“可是瓦莲卡根本就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问她什么.她只记得她今晚还得去看伯尔特夫人,并且要在十二点钟赶回家去给妈妈预备茶.她走进屋子去,收拾乐谱,跟大家道了别,就准备走.”让我送您回去吧,“上校说.”对啦,这样夜深一个人走怎么行呢?“公爵夫人附和着.”无论怎样,我一定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莲卡听说她需要让人护送差点忍不住笑起来. “不,我常常一个人走,决不会发生什么的,”她说,拿起帽子. 于是又吻了基蒂一下,没有说什么,她把乐谱挟在腋下,迈着精神饱满的步子走了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给了她那样使人羡慕的平静及庄严的那些秘密一同带走了. 基蒂跟施塔尔夫人也同时认识了,这种结识,连同她对瓦莲卡的友情,不但强烈地影响了她,而且对于她精神上的痛苦,也觉得有了些安慰. 她在由于这种结识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一个完全新的世界之中,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地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从那世界的高处她可以冷静地回顾往事——找到了这种安慰. 它向基蒂显示出除了她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精神生活. 这种生活是由宗教显示出来的,可却不是一般的宗教,它和基蒂从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祷仪式上,在可以会见朋友的寡妇院里的通宵的礼拜上,跟在同牧师背诵斯拉夫语的教文上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是毫无共同之处的. 此乃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人不仅能够按照吩咐相信它,同时也能够热爱它. 基蒂并不是从言语中明白这一切的. 施塔尔夫人同基蒂谈话,就像与一个可爱的小孩谈话一样,那使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仅仅有一次她说起在人类的一切悲哀之中,只有爱和信仰能够给予安慰,而且说照基督的怜悯看来,没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谈别的事情了. 可在施塔尔夫人的每一个举止行动、每一言谈话语、每一天国般的——像基蒂所称呼的——眼光中,尤其是在她从瓦莲卡口中听来的对于她似乎是完全新奇的全部生活经历中,基蒂发现了她从前不知道的“重要的”东西.可是,虽然施塔尔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动人,她的话语高尚而优美,基蒂却不禁在她身上发觉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 她注意到每当人家问起她的亲属之时,施塔尔夫人总是轻蔑地微微一笑,那神情里没有基督教的慈善精神. 她还注意到当她看见她和天主教神父们在一起的时候,施塔尔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脸处在灯罩的阴影下,神色异常地微笑起来.这即使是两件小事,却使她迷惑了,她开始怀疑施塔尔夫人.可是,瓦莲卡,孤零零的,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怀着悲哀的失望,无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梦寐以求却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完美无缺的人物. 而在瓦莲卡身上,她看出来人只应当忘却自己而爱别人,这样人才能够安静、幸福和高尚. 而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 现在清楚地看出来什么是最重要的,既然如此她马上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现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 依照据瓦莲卡讲述的关于施塔尔夫人以及旁的人们的所做所为,基蒂已经构思出她自己未来的生活计划. 她要像瓦莲卡屡屡谈及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样,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寻找生活于苦难中的人们,尽力帮助他们,给他们《福音书》,读《福音书》给病人、罪犯与临死的人听.如阿琳那样读《福音书》给罪犯们听,这个念头格外使基蒂陶醉而神往. 但是这一切都是基蒂既没有对她母亲,也没有对瓦莲卡说起过的秘密的梦想.虽然等待着可以大规模地执行她的计划的时机,基蒂,可是就在现在,在有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们的温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仿效瓦莲卡来实行她的新主义的机会.最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尔夫人,尤其是瓦莲卡的那种她所谓engouement的强烈影响. 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动上模仿瓦莲卡,就连走路、说话、眨眼睛的样子也都不自觉地模仿她. 可是后来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儿心中除了狂热之外,还发生了某种严重的精神变化.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间基蒂在读施塔尔夫人给她的一本法文《圣经》,这种事她从前是从来不曾做过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交界的朋友,却与在瓦莲卡保护之下的病人,特别是贫病交加的画家彼得罗夫来往. 基蒂很明显以在那个家庭担负看护的职责而自豪.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没有理由反对,况且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并且德国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为,又极口称赞她,把她叫做安慰的天使. 假使不是太过分了的话,这一切本来会是很好的. 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儿在走极端,所以她就把这自己的想法跟她谈了.“Ilnefautjamaisrienoutrer,”她向她说.可她的女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牵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说这种过分的话. 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扭过来让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连上衣都给他,在信奉如此一种教义中还能有什么过分呢?但是公爵夫人对这种过分行为,很不高兴,特别是当她感觉到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尽情吐露时,更感到郁闷. 基蒂也的确对她母亲隐瞒了她的新的见解和热情. 她隐瞒并不是因为她不尊敬,或是不爱她母亲,只是由于她是她的母亲.她与其说愿意对她母亲,倒不如说宁愿对任何别人表露.“安娜. 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谈起彼得罗夫夫人.“我请她来,可是她好像有点不痛快呢.” “不,我不这样觉得,maman,”基蒂说完,脸红了.“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去看他们了吗?” “我们打算明天去登山,”基蒂回答.“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详着她女儿的困惑的脸,极力想要猜出她困惑下掩藏的原因.这天瓦莲卡来吃饭,通知说,安娜. 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脸立刻红了.“基蒂,你没有和彼得罗夫家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 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说.“她为何不再打发小孩来,甚至自己也不来看望我们了呢?” 基蒂回答说她们中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并且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娜. 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很不满意. 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话. 她不知道安娜. 帕夫洛夫娜对她改变态度的根本原因,可是她还是猜到了几分. 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够对她母亲说,也不能够对自己说的事情.这是怎样一种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连对自己也决不能够说,万一弄错了会是怎样可怕及可耻呀! 她反复回忆着她与那个家庭的全部关系. 她记起了她们初次会见时表露在安娜. 帕夫洛夫娜的圆圆的、善良的脸上的纯真喜悦;她记起她们如何秘密商量,怎样计划诱导病人丢开禁止他从事的工作,拉他一起出去散步;她记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 ,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觉的那个顶小的男孩对她怎么依恋.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着她记起了彼得罗夫那穿着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面容,长长的脖颈,稀疏的鬈发,一双询问般的碧蓝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见之时感到那么可怕,还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装得健壮和活泼挣扎着的病态.她记起了当初她是怎样努力克制着她对他,像对一切肺病患者一样感到的厌恶,以及如何煞费苦心找话跟他谈. 她记起了他凝视她时那种胆怯的、感动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悯、不安与随之而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可是那一切都是当初的事情.现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 安娜. 帕夫洛夫娜用虚情假意的亲热迎接基蒂,不断地观察她及她丈夫.她走近时他对她表露出的那种感动的喜悦,难道这竟是安娜. 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吗? “是,”她回想着,“安娜. 帕夫洛夫娜那时有些不自然,并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气地说:‘看吧,他总算把您等来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即使他已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是的,也许,当我把毛毯递给他的时候她也非常不高兴.那本来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过意不去地接过去,而且感谢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 还有他给我画得如此出色的肖像.更有那惶惑而温柔的眼光! 是,一定是的!“ 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着说.“不,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应该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接着对自己说.这种疑惑还是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完全毁坏了. 在温泉疗养季节快结束的时候,谢尔巴茨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到巴敦与启星根去看望了俄国朋友——像他所谓的去呼吸俄国的空气——此后,就回到家里人身边了.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于国外生活有着极其相反的见解. 公爵夫人觉得一切都很美满,尽管她在俄国社会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可她在国外却竭力想装得像一位西欧的太太,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国太太,——因此她矫揉造作,很不自在. 正相反公爵感到国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讨厌欧洲的生活,保持着自己的俄国习惯,而且在国外故意要显出比他实际上的样子更不似西欧人.公爵回来时显得瘦了,两颊的皮肤松软了,可他的心情却顶愉快. 当他看见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 基蒂同施塔尔夫人及瓦莲卡友好的消息,与公爵夫人述说的她观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些变化的消息扰乱了公爵,他对于一切引诱他女儿离开他的东西一向怀着的嫉妒心情,这件事也引起了他的恐惧,唯恐他女儿摆脱他的影响,以至进入他所不能达到的境地. 但是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被像海洋一样的善良且愉快的心情淹没了,公爵向来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历了卡尔斯巴德温泉回来就更是这样了.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公爵穿着长大衣,脸上是俄国人的皱纹,浆硬的领子撑住微微鼓胀的两颊,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起到浴场去.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园的房子,红脸、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着的德国女仆的姿影,灿烂的阳光,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但是他们越走近浴场,就越加频繁地遇见病人,在有秩序的德国生活的日常状态中这些病人的样子显得更是可怜. 基蒂对这种鲜明对照已不感到惊异了. 明朗的阳光,葱茏的绿树,音乐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这些熟识的人的天然背景,在这些人身上,如她所看到的,总是起着或好或坏的变化.但是在公爵看来,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悦,奏着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舞曲的乐队的声音,特别是健壮的女仆的姿影,以及川流着的这些从欧洲各处聚拢来的半死不活的人群,好似有些不协调而又很可怕.公爵和他的爱女挽臂而行,即使觉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样,但是他却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壮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点害羞了. 他几乎感到好像是赤身露体在众人面前站着一样.“把我介绍给你的新朋友们吧,”他向女儿说,用胳臂肘挟紧她的胳臂,“因为治好了你的病,我连那讨厌的苏登温泉也开始喜欢了呢. 只是这里阴郁,阴郁得很啊. 这是谁?”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与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 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非常高兴. 尤其是她马上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 “啊,Mademoisele瓦莲卡,她可绝对是一位天使呢,alez,”伯尔特夫人接上说.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 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急急忙忙地向他们走来.“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单纯而自然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如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当然我知道您,而且我对您知道得非常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 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不能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 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 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可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哦,如此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连同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什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里燃烧着嘲弄的火焰,这样惴惴不安地问.“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在她加入虔诚派之前.”和她也有点儿认识.“什么叫虔诚派呢,爸爸?”基蒂问,发觉在施塔尔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视的东西竟然有个名称,不禁吃惊了.“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得感谢上帝,连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谢上帝. 说来让人觉得好笑,他们俩老是合不来.” “那是谁?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问,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病人,坐到长凳上. 穿着褐色外套和一条在他那瘦长的腿上揉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裤子.这人把草帽举到他的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压得且病态地发红的高高的前额.“那是画家彼得罗夫,”基蒂回答,脸红了.“那是他的妻子,”指着安娜. 帕夫洛夫娜,她又补充说. 她就在他们走近之时,显然是故意地跟着一个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开了.“可怜的人! 他的面孔多么可爱啊!“公爵说.”你为何不走到他面前去?他好像要和你说话呢.“ “哦,那么我们就去吧,”基蒂说,断然地掉转身来.“您今天觉得如何?”她问彼得罗夫.彼得罗夫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羞怯地看着公爵.“这是我的女儿,”公爵说道,“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了炫目的雪白的牙齿.“昨天大家都等您来着,公爵小姐,”他对基蒂说.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竭力想要装得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我本想来的,可是瓦莲卡说安娜. 帕夫洛夫娜捎话给我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罗夫说,涨红了脸,而且立刻咳嗽起来,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安尼达!安尼达!”他叫,青筋在他细瘦的雪白脖颈上的涨得像绳索一样.安娜. 帕夫洛夫娜走了过来.“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声说,发不出声音来.“您好,公爵小姐.”安娜. 帕夫洛夫娜说,浮上完全不似她以前的态度,露出假笑.“很高兴认识您,”她向公爵说.“大家老早就等着您呢,公爵.” “你为什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又一次沙哑地、更生气地低声说道,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少气无力,令他还没充分表达出他的意思就已经冒火了.“啊哟! 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哩,“他妻子很不高兴地回答.”什么,什么时候说的……“他咳嗽着,挥着手. 公爵举了举帽子,与他女儿一道走开了.“唉!唉!”他深深地叹息着.“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们有三个小孩,没有仆人,几乎一点财产也没有. 他从学院领一点钱.”她兴奋地继续说,极力想消除由于安娜. 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的奇异变化在她心中所带来的苦恼.“啊,施塔尔夫人来了,”基蒂说,指着一辆轮椅. 在轮椅里,一个靠在枕头上,包在灰色与青色东西里的物体正躺在阳伞下.这就是施塔尔夫人. 在她背后站着一个给她推车的身体健壮但表情郁闷的德国工人. 在她旁边站着一位淡黄色头发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 几个病人在轮椅周围游荡着,凝视着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东西一般.公爵走近她. 基蒂马上又在他的眼睛里觉察出了那使她慌乱的嘲弄的火焰. 他走到施塔尔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现在很少人能够讲的那样优美的法语跟她招呼.“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可是我为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厚意,我还是希望您回想起来呢,”他说,脱下帽子,没再戴上.“亚历山大. 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夫人说,朝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察觉出在那眼神里有烦恼的神色.“看到您,高兴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太喜欢呢.” “您身体还是不大好吧?” “是的,我也惯了,”施塔尔夫人说,她将公爵介绍给瑞典的伯爵. “您几乎完全没有变啊,”公爵对她说.“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已经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赐给人苦难,也赐给人忍受苦难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残喘地活着有怎么样的目的呢? ……那边!“她对瓦莲卡埋怨说,由于瓦莲卡没有如她的意把毛毯盖住她的脚.”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着笑意这样说.”那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施塔尔夫人说,发现了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书送给我吗,亲爱的伯爵? 我要谢谢您呢.“她转向年轻的瑞典人说.”啊!“公爵看见站在旁边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声,于是朝施塔尔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儿及加入他们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开了.”这就是我们的贵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带着讥讽的意味说. 他由于施塔尔夫人不和他结交就对她怀了怨恨与讥讽.”她还与从前一样哩,“公爵回答.”在她生病之前您认识她吗——就是说在她病倒之前?“ “是的. 我看着她躺倒的,”公爵说.“据说她有十年没有起床了.” “她不能起床,因为她的腿太短了. 她的样子长得丑透了.” “爸爸,决不会这样的!”基蒂叫着.“恶嘴毒舌的人都如此说,我亲爱的.而你的瓦莲卡可够受罪的,”他补充说.“啊,这些生病的太太们!” “啊,不,爸爸!”基蒂激烈地反对着.“瓦莲卡非常崇拜她. 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随便问哪个人吧!没有人不知道她跟阿琳的.” “也许是这样,”他说,用胳膊肘挟紧她的胳膊.“可是做了好事,而别人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没有回答,却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了,而是因为她连在她父亲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 可是,说也奇怪,虽然她下决心不让父亲的见解影响她,不让他踏入她内心的圣地,但是她却感到她整整一个月来怀藏在心里的施塔尔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抛掷的衣服所构成的奇幻人形,当人看出来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件衣服的时候,就会消逝一样. 剩下的只是一个短腿的妇人,她因为生得难看而终年躺在床上,而且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毛毯就折磨那个可怜的任劳任怨的瓦莲卡. 不论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尔夫人唤回来了. 公爵将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自己家里的人和朋友们,甚至谢尔巴茨基一家下榻的德国旅馆的店主.与基蒂一道从浴场回来以后,公爵邀请上校、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莲卡一同来喝咖啡,吩咐把桌椅搬到花园里栗树下面,在那里摆早饭. 旅馆主人及仆人也都因为他的愉快心情的影响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知道他慷慨大方;半个钟头之后,住在楼上那位从汉堡来的生病的医生羡慕地从窗口往下眺望着聚在栗树下面的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健康的俄国人. 在树叶投下的摇曳的阴影的圆圈里,在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咖啡壶、面包、奶油、干酪和冷野味的桌子旁,坐着公爵夫人,她戴着缀着淡紫色丝带的帽子,在分一杯杯咖啡与奶油面包. 那一头坐着公爵,他大吃特吃,高声而又愉快地谈着话. 公爵将他买的东西陈列在身旁,这些东西有雕花木匣、玩具、各式各样的裁纸刀,他每到一处温泉就要买许多这样的东西;他将它们分赠给大家,连女仆丽珊和旅馆主人都有一份,他以可笑的蹩脚德语和旅馆主人说笑话,向他肯定的说不是温泉而是他的出色烹调医治好基蒂的,特别是他的梅汤. 公爵夫人嘲笑她丈夫的俄国习气,可是自从她来到温泉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活泼和愉快过. 上校听到公爵说笑话照例微笑,但是谈到欧洲,他相信是素有研究的,他总是站在公爵夫人一边. 好心肠的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每听到公爵说一句有趣的话,就捧腹大笑,即使瓦莲卡也被公爵的笑话弄得毫无办法,引起了轻微而富于感染性的笑声,这是基蒂以前所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一切都让基蒂快乐,但是她总不能宽下心来. 她父亲对她的朋友,和对她那么向往的生活所表示的诙谐却含有嘲笑的. 看法无意中跟她提出了问题,使她无法解决. 这个疑团之上又加上她和彼得罗夫家的关系的变化,那变化今天是那么明显地和不愉快地显示了出来. 大家都非常愉快,但是基蒂却愉快不起来,而这就更使她苦恼. 她怀着好似幼年时她挨罚关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外面她姐姐们的快乐笑声时体验到的那样的感觉.“哦,你买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吗?”公爵夫人说,微笑着,把一杯咖啡递给她丈夫.“出去散散步,走到商店面前,他们就朝你兜揽起生意来.‘Erlaucht,Excelenz,Durchlaucht’地叫.他们一叫‘Durch-lacuht’,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十个塔勒又花掉了.” “原来只是由于无聊的缘故,”公爵夫人说.“自然是因为无聊了. 这么无聊,亲爱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 “您怎么也会感到无聊呢,公爵? 现在德国有趣的东西很多啦,“玛丽亚. 叶夫根尼耶夫娜说.”可是有趣的东西我通通知道:梅汤我知道,豌豆腊肠我也知道. 我通通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无论您怎么说,公爵,他们的各种设施是有趣的,” 上校说.“可是有什么趣呢? 他们都好像臭铜钱那样得意;他们征服了一切人.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我什么人也没有征服;我不能不亲自脱靴子,是的,并且亲自把它们放到门外,必须一早就起来,马上穿上衣服,走到餐室去喝很难喝的茶!在家里又不同啦!你从从容容起来,为一些不如意的事生一会儿气,埋怨一两句,可就又平静下来.你有时间思索一切,不慌不忙的.“ “但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您难道忘记了这句话吧,”上校说.“那也要看情形! 有的时候为了五十个戈比就能牺牲一个月,有的时候无论出多少钱也不能牺牲半个钟头.不是吗,卡坚卡?怎么的?你为何郁郁不乐呢?“ “我没有呀!” “您要到哪里去?再坐一会吧,”他向瓦莲卡说.“我要回家了,”瓦莲卡站起来说,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了.当她收敛了笑容之时,就要告辞了,她走进屋里去取帽子.基蒂跟随着她.在她看来好似连瓦莲卡都有些异样了.她并没有变坏,只是和她以前所想像的两样了.“啊哟! 我好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呢!“瓦莲卡一边说,一边收拾起她的伞与提包.”他多慈爱,您父亲!“ 基蒂沉默着.“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您呢?”瓦莲卡问.“Maman打算到彼得罗夫家去看看. 您不到那里去吗?” 基蒂说,试探着问瓦莲卡.“去的,”瓦莲卡说.“他们准备走了,因此我答应去帮他们收拾行李.” “那么我也来吧.” “不,您为何要来?”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基蒂说,睁大了眼睛抓住了瓦莲卡的伞,不让她走.“不,等一等,为何不呢?” “啊,没有什么;您父亲回来了,而且您去帮忙,他们反而会感到不安哩.“ “不,告诉我您为什么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罗夫家? 难道您不希望我去吗?为何不呢?“ “我并没有这样说,”瓦莲卡镇静地说.“不,请您告诉我原因吧!” “通通告诉您吗?”瓦莲卡问.“通通!通通!”基蒂应声说.“哦,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米哈伊尔. 阿列克谢耶维奇(画家的名字)本来早就打算走的,但现在他又不愿意走了,”瓦莲卡微笑着说.“哦,哦!”基蒂性急地催促着,悒郁地望着瓦莲卡.“哦,不知为什么,安娜. 帕夫洛夫娜说他不愿意走是由于这里有您的缘故.自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为了这个,为了您的原因,夫妻两个吵了一架. 您知道这些病人是多么爱发脾气呀.” 基蒂把眉头皱得更紧,仍然沉默着,瓦莲卡一个人说下去,竭力想使她消气或安慰她,而且预料到一阵风暴要来了——是眼泪呢还是言语,她完全不知道.“因此您最好还是不去……您明白吧,您不会生气吧? ……“ “我自己活该!我自己活该!”基蒂赶忙叫道,把伞从瓦莲卡手里夺过来,避而不望着她朋友的眼睛.瓦莲卡看到她那小孩子般的怒气可真要笑了,但是她怕伤害她的感情.“怎么会是您活该呢?我真不明白,”她说. “是我自己活该,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并非出于真心. 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结果他们却为了我吵架,我做了没有人要我做的事. 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虚伪!虚伪呀!” “虚伪?为的什么目的呀?”瓦莲卡静静地说.“啊,多么愚蠢! 多么可恶呀! 我毫无必要……只是虚伪!“ 她一面说,一面把伞撑开又收拢.“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为了要在别人,在自己,在上帝面前显得好一点;为的是要欺骗大家. 不!而今我再不干这种事了. 我宁可让别人说我坏,可至少不是撒谎的人,不是骗子.” “谁是骗子呢?”瓦莲卡以责备的口吻说. “您说话好像……” 但是基蒂是在勃然大怒中. 她不待她说完.“我不是说您,决不是说您. 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是的,是的,我明白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假如我天生不坏,叫我怎么办呢?如果我不是天生坏的话,就不会这样啦. 还是让我像我原来那种样子吧,但是可不要虚伪. 我跟安娜. 帕夫洛夫娜有什么关系呢? 让他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我可不愿变成另外的人……这完全错了,错了.“ “什么事情错了呢?”瓦莲卡迷惑地问道.“全都错了.我只能依据我的感情生活,而您却能按照原则.我只是喜欢您,而您大概是完全为了要挽救我,教导我.” “您这话绝对不公平的,”瓦莲卡说. “可是我并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 “基蒂!”她们听见她母亲的声音,“来呀,将你的项链拿给你爸爸看一看.” 基蒂没有与她朋友和解,就带着傲慢的样子从桌上拿了放在小盒里的项链,径自到她母亲那里去了.“你怎么啦?为什么脸涨得这样红.”她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地问她.“没有什么,”她回答.“我立刻就转来,”说着她就又跑回来了.“她还在那里,”她想.“我对她说什么好呢?啊呀!我做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呢!我为什么让她受委屈呢?我怎么办呀? 我对她怎么解释好呢?“基蒂想着,在门口又站住了.瓦莲卡戴着帽子,伞拿在手里,正在桌旁检查被基蒂弄断的弹簧”看到基蒂进来,她又抬起头来.“瓦莲卡,请饶恕我,饶恕我吧!”基蒂走上她跟前去,低低地说.“我记不得我说了些什么. 我……” “我确实不是有心伤害您,”瓦莲卡说,微笑了. 和好了. 可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在基蒂看来,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变了. 她没有放弃她学得的一切,但是她明白了她以为要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去做,那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 好像她的眼睛睁开了;她感到要置身在她希望登上的高峰而不流于虚伪和自负是多么困难.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她所处的这个充满了痛苦、疾病以及垂死的人的世界是令人多么难受. 她为了要使自己爱这个世界而付出的努力,她现在感觉到难以忍受了,她渴望立刻回到清新的空气中,回到俄国,回到叶尔古绍沃,她接到信明白她的多莉姐姐已经到叶尔古绍沃去了而且带着那群可爱的孩子.可是她对瓦莲卡的情意并没有衰减.当她道别的时候,基蒂要求她到俄国时去看望他们.“您结婚的时候我一定来,”瓦莲卡说.“我永远不会结婚.” “那么好,我就永远不来.” “那么好,我就为了让你来而结婚吧. 留心,可得记住您的诺言呀,”基蒂说.医生的预言实现了. 基蒂恢复了健康回到俄国. 她不如从前那么快活和无忧无虑,但却变得平静了. 她的莫斯科的忧愁已经成为过去的回忆了.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 科兹内舍夫想要休息一下来消除精神的疲劳,没有如往常一样到国外去,他在五月末住到乡下他弟弟这里来了. 照他的意见,田园生活是最好的一种生活. 他现在就是往他弟弟这里来享受这种生活的. 康斯坦丁。列文看见他来了,非常高兴,尤其是因为今年夏天,他已经不期望他的尼古拉哥哥来了. 可尽管他对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怀着敬爱的心情,列文在乡下和他哥哥一起还是觉得不舒服的. 看着他哥哥对乡村的态度就令他不舒服,简直是使他恼怒. 对康斯坦丁. 列文说来,他们生活、劳动的地方;使他的欢喜悲哀的地方是乡间. 乡间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欢喜、悲衷、劳动的地方;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来,乡间一方面是劳动后的休息场所,另一方面又是消除城市的腐败影响的有效解毒剂,他相信那解毒剂的功效而乐于服用它.对康斯坦丁. 列文说来,乡间的好处就在于它是人们劳动的场所,劳动的好处是无可置疑的;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来,乡间尤其好却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而且又宜于无所事事.此外,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对于农民的态度也有几分让康斯里丁.列文恼怒.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总说他了解而且爱护农民,他经常和农民们攀谈,他懂得怎样谈法,不摆架子,也不装模作样,从每次这样的谈话中,他都引伸出有利于农民的一般结论,证实他是了解他们的. 康斯坦丁. 列文不喜欢对农民抱这样的态度. 对康斯坦丁说来,农民只不过是共同劳动的主要参与者,而且虽然他对农民抱着尊敬和近乎血缘一般的感情,——像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感情多半是他吸那农家出身的乳母的乳汁吸进去的——即使他作为一个共同工作者,常常赞叹这些人的气力、温顺和公正,但是当共同劳动要求别的品质的时候,他对农民的粗心、懒散、酗酒和说谎,就往往激怒了. 要是有人问他喜不喜欢农民,康斯坦丁. 列文准会茫然不知所答. 他对农民恰如他对一般的人一样,又喜欢又不喜欢. 自然,以他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他对一般人是喜欢比不喜欢的成分居多,对农民也是一样. 可他不能把农民当作什么特殊的人物来爱憎,因为他不只是和农民在一起生活,和他们有密切的利害关系,同时也由于他把自己看成农民中的一份子,没有看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优缺点,因此不能把自己和他们对照起来看. 并且,虽然他以主人和仲裁者的资格,尤其是以顾问的资格(农民们信赖他,他们从四十里远的地方来求教于他) ,与农民们保持着极密切的关系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于农民的看法总是飘忽不定,要是有人问他理解不理解农民,他还会如有人问他喜不喜欢他们一样茫然不知所答. 说他理解农民,在他看来就等于说他理解一般人一样. 他不断地观察及理解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他认为善良而有趣的农民,他不断地发现他们新的特点,改变自己以前对他们的看法,形成新的观念.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恰好相反. 恰似他以田园生活和他所不爱好的生活相对照而爱好和赞赏田园生活一样,他以农民和他所不喜欢的那个阶级的人们相对照而喜欢农民,将农民理解成和一般人截然相反的了. 在他那很有条理的头脑里对农民生活清楚地形成了一定的看法,那一部分是因为生活本身,而主要地却是由于和别的生活方式相对照而推论出来的. 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对农民的看法及他对他们抱着的同情态度.在议论农民时兄弟间发生的争论中,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老是战胜他的弟弟,正是因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对于农民——对于他们的性格、特长和趣味有固定的看法,可康斯坦丁. 列文关于这个问题却没有坚定不移的意见,所以在他们的辩论中康斯坦丁就经常陷于自相矛盾中了.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眼里,他弟弟是一个出色的人,他的心放得正(像他用法语所表达的) ,但是他的头脑,即使相当敏捷,却太容易受一时的印象所影响,因而充满矛盾.以长兄的恳切,他有时向他解释事物的真谛,可是他和他争辩得不到乐趣,因为征服他是太容易了.康斯坦丁. 列文一直将他哥哥看成是一个才智过人和修养很高的人,十分高尚,而且赋有一种献身公益事业的特殊能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年纪越大以及了解他哥哥越深,他就越发常常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完全缺少的这种从事公益事业的能力,或许并不是什么美德,反倒是缺乏什么东西——不是缺乏善良的、正直的、高尚的愿望和趣味,却是缺乏生命力,缺乏所谓激情这种东西,缺乏可以使人从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无数人生道路中选择一条,而且只憧憬这一条的那股热劲. 他对哥哥了解得越深,他就越注意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旁的许多献身公益事业的人并不是衷心关怀公益,而是从理性上推论出致力于公益事业是正当的事情,因而就致力于这些事业了. 使列文更加强这个信念的,是他观察出来他哥哥对于公益的问题或是灵魂不灭的问题并不比对象棋问题或新机械的精巧构造更加关心.除此之外,康斯坦丁. 列文和他哥哥在一起感到不舒服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夏天在乡下列文正忙于农事,要做完一切该做的事,漫长的夏日还不够用,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却在休养.但是虽然他正在休养,那就是说,他没有写作,他却这样习惯于脑力活动,他高兴把涌上脑海的思想用优美简明的形式表达出来,并且喜欢有人倾听. 他弟弟便是他最经常的、最自然的听众. 因此,不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亲近,康斯坦丁丢下他一个人还是感到不安.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喜欢仰卧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懒懒地谈着话.“你不会相信,”他跟他弟弟说,“这种田园式的懒散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脑子里没有一个念头,空虚得什么也没有!” 但是康斯坦丁. 列文坐着听他闲聊感觉到很沉闷,尤其因为他知道要是他不在,他们就会把肥料运到没有犁过的田里,要是不在那里监督着,天知道他们会把肥料撒在哪个地方;而且犁铧也不会拧紧,却会让它脱落掉,过后他们还会说新式犁是愚蠢的发明,不如老式安德列夫纳犁好,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哦,这样热的天,你走动得够了吧,”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跟他说.“不,我还得到账房去一下,”列文说完,就跑到农场去了. 六月初发生了一件意外事,老乳母兼女管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了一瓶才腌好的菌子送到地窖去时,滑了一下,跌倒了,跌伤了腕关节. 当地医生,一位健谈的年轻的刚毕业的医学生,来给她诊治. 他检查了腕关节,说她并没有脱臼,就给她扎上了绷带,留下吃了午饭,非常高兴有和鼎鼎大名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 科兹内舍夫谈话的机缘,为了表示他对于事物的进步的见解,告诉了他地方上的所有流言蜚语,抱怨县议会所陷入的不能令人满意的状态.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留心地倾听着,问他问题,由于有新的听众在场兴奋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发表了几点切中要害和很有分量的意见,博得了年轻医生的敬佩,马上陷入了他弟弟所熟悉的那种总是随着出色的热烈谈话之后而来的兴奋心情. 医生走了之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想带了钓竿到河边去. 他爱好钓鱼,并且自豪于能喜欢这种无聊的玩意.康斯坦丁. 列文需要去巡视耕地与草场,就提议套上马车顺路把他哥哥送去.这是一年中正值夏季转折点的时节,那时候,本年的收获已成定局,接着便是来年的播种,而且马上要着手割草了;那时节,黑麦通通结了穗,虽然麦穗还没有饱满,还是轻飘飘的,一片浅绿色麦浪随风波动;那时候,绿色的燕麦和四处散布着的一簇簇黄色的草一道,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那时候,地面被铺开的早种的荞麦盖住了;那时候,被家畜践踏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休耕地已经翻耕了一半,仅仅残留下没有翻耕过的小路;那时候,堆积在田里的干粪堆在日落时散发出和绣线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低地上河畔的草原像一片大海似地伸展着,等待着开镰收割,在草原上黑漆漆地四处混杂着除去杂草的一堆堆酸模草的茎秆.在农作中,这是一年一度的、需要农民倾注全力的收获前的短短的休息时节. 丰收在望,明朗炎热的夏日与短促多露的夜晚到来了.树林是两兄弟到草场的必经之路.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一路赞赏着枝叶繁茂的树林之美,向他弟弟时而指着一棵背荫那边显得非常黑暗、缀满黄色托叶、含苞欲放的老菩提树,时而指着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着的、今年新生的幼树嫩芽. 康斯坦丁. 列文不喜欢说、也不喜欢听人来讲自然的美. 言语在他看来好像损坏了他所见的事物之美. 他附和着他哥哥说的话,可是他情不自禁想别的事情上去了. 当他们驶出树林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全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住了,休耕地里有的地方被草渲染成了黄色,有的地方被践踏且被犁沟割裂,有的地方点缀着成堆的肥料,有的地方翻耕过了.一串大车从田间驶过. 列文数着车辆,看到需要的一切东西全运出来了,觉得很高兴. 看见草场的时候,割草的问题吸引住了他的思想. 一想到割草他总是感觉到特别激动. 到了草场,列文勒住了马.朝露还残留在繁密草丛的根株上,为了不将脚弄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要求他弟弟驱车驶过草场,一直驶到可以钓到鲈鱼的柳树那里. 康斯坦丁. 列文即使觉得把草压坏很可惜,但是他仍然驶进了草场. 长长的草柔软地缠绕住车轮和马蹄. 将种籽粘在潮湿的车辐和车毂上面了.哥哥坐在灌木丛下整理钓鱼用具,列文将马牵开去,拴起来,就走进风都吹不动的、辽阔的、灰绿色的、像海洋一样的草场里去了. 结着成熟种子的、像丝样柔软的草在春季被水淹过的地方几乎长得齐腰深.穿过草场,康斯坦丁. 列文走到路上,遇见一个肩上掮着一只蜂箱,两眼很是浮肿的老头子.“怎么样,捉到一窝离巢的蜜蜂吗,福米奇?”他问.“哪里捉得到,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我们只需能保得住自己的就好啦!这是第二次离巢了……亏得孩子们捉回来了. 他们正在犁您的地,卸下马,就骑上马去追……“ “哦,你看怎样,福米寄——立刻动手割草呢,还是再稍微等一等?” “哦,哦. 依照我们的习惯要等到圣彼得节哩. 但是您总是割得早一点.哦,为什么不呢,上帝保佑,干草好极了.已够给牲口吃的了.” “你看天气怎样?” “那可要听天由命. 或许会晴下去的.” 列文朝他哥哥走去.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钓到,但是他并不觉得厌倦,而且似乎兴致很好. 列文看出他因为同医生的谈话而兴奋起来,很想要谈谈话了. 相反地,列文可只想尽可能地快回家去,以便吩咐召集明天的割草人和解决他时时挂在心上的割草问题.“哦,我们走吧,”他说道.“为什么这样急? 我们再待一会吧.可是你怎么湿得这样啊!虽然什么都没有钓到,还是愉快得很. 渔猎能和大自然接触,便是它好处的体现. 这种钢灰色的水多么美丽呀!“他说.”长满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来——你知道吗? 草朝水说:‘我们颤动,我们颤动.’“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懒懒地回答.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照那位医生跟我说的,县里的事简直糟到极点了;那医生是个聪明人呢. 我从前也对你说过,我现在还要对你说,不出席会议,完全不管县议会的事,是不对的. 如果公正的人都退到一边,当然一切都会弄得很糟糕.我们出的钱通通用做薪金,可是没有学校,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哦,我试过,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说,“可是我不能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会不能够呢? 我承认我不明白.我不承认你不关心或是没有能力,难道都是因为懒惰吗?“ “全不是. 我试过,但是我看出来我做不成什么事,”列文说.他不大注意哥哥说的话. 望着河对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团黑的东西,可是他分辨不清是马呢还是骑在马上的管家.“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 你尝试过,但是按照你自己的见解你觉得失败了,于是你就灰心了. 你怎么如此缺少雄心呢?“ “雄心!”列文说,被他哥哥的话刺伤了.“我不明白. 如果在大学里他们对我说别人懂得微积分,而我不懂,那才会产生雄心的问题.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首先要相信他干这种事确有相当的才干,特别要相信这种事确实很重要.” “什么!这难道是个重要的事吗?”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他感兴味的事情,他弟弟却毫不重视,这可刺伤了他的心,特别使他伤心的是他弟弟显然几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不觉得重要,这件事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办法呢?”列文回答,明白了他看见的是管家,而且好似管家让农民们离开了耕地.他们正在翻转犁头.“难道他们犁完了吗?” 他想.“哦,不过你且听一听,”长兄说,他不悦的神色写在那漂亮聪明的脸上.“凡事总有个限度. 要做个独特的、真诚的人,憎恶虚伪,这都是很好的——这我全知道;只是实在,你说的话不是没有意思,就是意思非常坏.你是声称爱农民的,那么你怎么可以不看重他们的死活……” “我从来没有如此声称过,”康斯坦丁. 列文想.“……看着他们无依无靠地死去呢?无知的农妇饿死小孩,农民停滞在愚昧里,旦听凭每个乡村文书的摆布,可你有力量帮助他们,却不去帮助,因为你觉得这不重要.” 这样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叫他两者之中必择其一:也许你是这样智力不发达,弄不明白你能够做的事;也许是你不愿为此牺牲你的安逸、你的虚荣,或别的什么.康斯坦丁. 列文感觉到他除了屈服,或者是承认自己对于公益事业缺乏热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可这就羞辱了他,伤害了他的感情.“两者都有,”他断然地说.“我不觉得这是可能的……” “什么?金钱被合理地分配在医疗方面,也是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我感到……这地方周围四千平方里,有融雪的积水,有暴风雪,有田里的工作,要供给全区的医疗,我看是不可能的. 并且我根本不相信医药.” “喂,对不起;这是不公平的……我可以向你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可学校总得有吧.” “为什么要有学校?” “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对于教育的效用也怀疑吗? 如果对你有用,对大家也有用.“ 康斯坦丁感到自己精神上是被逼到绝境了,所以他激动起来,不觉说出了他不关心公共事业的主要原因.“或许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为什么要为设立医疗所和学校这些事操心呢? 医疗所对于我永远不会有用处,至于学校,我的女儿决不去学校读书,农民也不见得高兴送他们的儿女上学校去,而且我还不十分相信应该送他们去读书.“他说.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听到这种出人意外的观点一时愣住了;可是他立刻想出了新的进攻计划.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一根钓竿,又抛进水里,然后带着微笑转向他弟弟.”哦,你看……第一,医疗所是必需的. 我们自己就为了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请了当地的医生来.“ “啊,但是我想她的手腕一辈子都不会直了.” “那还难说……其次,会读书写字的农民像工人一般对于你更有用,更有价值.” “不,你随便问谁吧,”康斯坦丁. 列文断然地说,“会读书写字的人做工人更加坏得多. 修路不会,修桥的时候就会偷桥梁.” “可问题不在这儿,”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说.他不喜欢说话自相矛盾,尤其不喜欢辩论不断地变换论据,引出新的不连贯的论点,令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不过,你承不承认教育是人民的福利?” “是的,我承认,”列文毫不思索地回答,这样他立刻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由衷之言. 他感觉到假使他承认这点,那就会证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信口开河. 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证明,可是他知道这准会在逻辑上向他证明的,他就在等待着那个证明.结果论证居然比康斯坦丁. 列文预期的要简单得多.“如果你承认教育是福利,”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你就不能不关怀这种事业,对这种事业寄予同情,并且渴望为这种事业努力.” “但是我还是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康斯坦丁说,稍稍地涨红了脸.“什么!可你刚才还说……” “那就是说,我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同时也不承认能办得到.” “你没有试验过,你凭什么知道.” “哦,如果是那样,”列文说,虽然他完全没有那样假定,“假定是那样,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操心.” “怎么这样说?” “不,我们既然在讨论,就请你从哲学的观点跟我解释一下吧,”列文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扯到哲学上去,”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那口吻在列文听来好似是简直不承认他弟弟有谈论哲学的资格. 这可将列文激怒了.“那么我告诉你吧,”他激昂地说.“我认为个人的利益是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 我作为一个贵族,在现在的地方制度里面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可以增加我的福利.道路没有改善,而且也不会改善;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我的马也可以载着我奔跑.我不需要医生与医疗所;我也不需要治安官,我决不求助于他,也决不会求助于他. 学校对于我不仅没有好处,相反有害,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 在我看来,地方制度只增加了我的一些义务:每亩地缴纳十八个戈比,坐车进城,和臭虫同床而眠,听各种胡言乱语、不堪入耳的话,可个人利益决不会诱使我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插嘴说,“农奴解放不会是受个人利益的诱使,可是我们却为这个努力过.” “不!”康斯坦丁. 列文更激昂地说.“农奴解放是另外一回事. 那也掺杂着某种个人利益. 我们都渴望摆脱压迫所有我们这些善良人的那种束缚. 可是做市议员,讨论需要多少清道夫,以及在我不居住的城市里应当怎样敷设下水道;做陪审官,审讯一个偷了一块腌猪肉的农民,一连六个钟头听辩护人及原告的各种胡言乱语,裁判长审问那老傻瓜阿廖什卡,‘被告,你承认偷腌猪肉的事实吗? ‘’呃? ‘“ 康斯坦丁. 列文说得忘乎所以了,开始摹拟着裁判长及傻瓜阿廖什卡的模样;在他看来这些话都说得非常中肯.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哦,这么说来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只是说和就……和我个人利益有关的权利,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用全力保卫的;当他们搜查我们学生,警察检查我们的信件之时,我甘愿竭尽全力来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受教育和自由行动的权利. 兵役的义务,那是关系我的儿女、兄弟及我自己命运的,我是了解的;凡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都愿意加以考虑;可是要我考虑怎样分配县议会的四万卢布,或者要我审判傻瓜阿廖什卡——我可就不明白,并且也做不来了.“ 康斯坦丁. 列文好似言语的水闸决了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谈着.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微笑了.“但是也许明天就要轮到你受审讯,难道你喜欢到刑事裁判所受审吗?” “我不会受到审讯. 我不谋杀人因此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哦,我告诉你吧,”他继续说,又离题了.“我们的地方自治制度和所有这类设施——正如三一节我们插在地上的桦树枝,看上去好似是天然生长在欧洲的真正桦树林一样,可我不能热心给这些桦树枝浇水,也不能相信这些树枝.”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只耸耸肩,以此表示他非常诧异,怎么一下子又把桦树枝扯进他们的辩论里来,即使实际上他立刻听懂了他弟弟的意思.“对不起,你也知道这样辩论是不成的啊,”他这样批评道.可是康斯坦丁. 列文想为他对公益事业缺少热心的缺点辩护,这个缺点,他自己也知道的,他继续说下去:“我想,”他说,“任何一种活动,假如有建立在个人利益上,才可能持久的,这是普遍的真理,哲学的真理,”他说,用断然的语调重复着哲学的这个字眼,好像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样有谈论哲学的资格.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又微微笑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哲学呢,”他想. “哦,你还是不要谈哲学吧,”他说.“自古以来哲学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发现存在对于个人和社会利益之间的不可缺少的联系. 只是问题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我不能不对你的比喻加以纠正. 桦树不是插上的,有的是播种的,有的是栽植的,并且必须细心保护. 只有认识到在他们的制度里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有意义的,并懂得怎样重视这些东西的民族才有前途——只有那样的民族才真正配称作有历史意义的民族.” 这样,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把话题引到了康斯坦丁. 列文不懂得的哲学史的范畴,一一指出他的见解的错误.“说到你不喜欢公益事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全是我们俄国人的懒惰和旧农奴主的习气,我相信这在你不过是一时的错误,很快就将被改正的.” 康斯坦丁沉默了.他觉得到自己在各方面都被打败了,但同时他感觉得他想说的话他哥哥并没有了解,不过他不知道没有了解的原因是他没有表达清楚他的意思呢,还是他哥哥不愿或是不能够了解他. 可是他没有追根究底,于是,不再反驳,他开始想到另外一件完全无关的私事上去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收拾起最后的钓丝,解下了马,他们就乘车走了. 在与他哥哥谈话的时候萦绕于列文心中的那件事,也是件私事. 去年有一次他去看割草,对管家发了脾气,他使用了他平息怒气的惯用方法,——他从一个农民的手里拿过一把镰刀,亲自动手割了起来.他是这样地喜欢割草工作,从那次以后他亲手割了好几回;他割了房前的整个草场,今年春初以来,他就计划着整天和农民们一道去割草. 从他哥哥到来以后,他于是踌躇起来,不知道去割好呢还是不去割的好.整天丢下哥哥一个人,他于心不安,他又怕哥哥会为这事取笑他. 可是当他走过草场,回想起割草的印象的时候,他差点就决定要割草去了.在和哥哥激烈辩论之后,他又想到这个主意.“我需要体力活动,否则,我的性情一定会变坏了,”他想,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割草,不管在他哥哥或是农民面前他会感到多么局促不安.傍晚,康斯坦丁走到账房,安排好工作,派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的割草人,来割卡立诺夫草场,他那最大、最好的草场的草.“请把我的镰刀送给季特去,叫他磨好了明天给我,我也许要亲自去割草哩,“他说,竭力装得非常安详的样子.管家微微一笑,说道:”是的,老爷.“ 晚上喝茶的时候列文对他的哥哥说:“我看天气开始好起来了,”他说. “明天我要开始割草了.” “我非常喜欢这种田间劳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我非常喜欢.有时候我亲自和农民们一起割草,明天我想要割一整天.”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他的弟弟.“你是什么意思?像个农民一样,从早到晚吗?” “是的,这是非常愉快的,”列文说.“这当成运动好极了,只怕你受不了吧,”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一点不带讥刺地说.“我试过的. 万事开头难,但是过后就惯了. 我相信我不会落后的……” “原来这样! 可是告诉我,农民们会怎样看呢? 我猜想他们一定会笑他们的主人是个怪物吧.“ “不,我不这么想;但那是那么令人愉快、同时又是那样艰苦的劳动,人们无暇想到这些.” “可是你和他们一道,吃午饭怎么办呢? 把你的红葡萄酒和烤火鸡送到那里未免有点儿尴尬吧.“ “不,他们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回来一趟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 列文起得比平时早,但是他为了安排农场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当他到达草场的时候,草场的草已割完了一排.从高坡上他可以看到下面草场有阴影的、割了草的那部分草场,那儿有一堆堆灰色的草,还有割草人在开始刈割的地方脱下的黑乎乎的一堆上衣.渐渐地,当他驰近草场的时候,可以看见农民们,有的穿着上衣,有的只穿着衬衫,连成一片地在割草,用各自不同的姿势挥动着镰刀. 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个人.他们在草场上高低不平的低处慢慢地刈割,那里曾经是一个堤坝. 列文认出了几个他自己的人. 这里,穿着白色长衬衣的叶尔米尔老头弯着腰在挥着镰刀;那里,曾经做过列文马车夫的年轻小伙子瓦西卡把一排排的草一扫而光.这里,还有季特,列文割草的师傅,一个很瘦小的农民. 他在最前面,大刀阔斧地割着,连腰也不弯,好像是在舞弄着镰刀一样.列文下了马,把马拴在路旁,走到季特面前,季特从灌木丛里取出第二把镰刀,递给他.“弄好了,老爷;它像剃刀一样,自己会割哩,”季特说,带着微笑脱下帽子,把镰刀递给他.列文接过了镰刀,试了试. 当他们割完一排的时候,割草的人们,流着汗,愉快地、一个跟一个地走到路上来,微笑着和主人招呼. 他们都盯着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直到一个高个子、满脸皱纹、没有胡须、身着羊毛短衫的老头儿走到路上,向他说话的时候,大家这才说起话来.“当心,老爷,一不做,二不休,可不要掉队啊!”他说,列文听见割草的人们中间压抑住的笑声. “我尽力不掉队就是了,”他说,站在季特背后,等待着开始割的时间.“当心,”老头子又重复说.季特让出地位,列文就在他背后开始了. 路边的草是短而坚韧的,列文很久没有割草,又被那么多眼睛注视着,弄得很狼狈,开头割得很坏,虽然他使劲挥动着镰刀. 他听见背后议论的声音:“还没有装好呢,镰刀把太高了;你看他的腰弯成那样,” 有人说.“拿近刀口一点就可以了,”另一个说.“不要紧的,他会顺手的,”老头子继续说.“他开了头了……你割得太宽了,会弄得精疲力竭呢……主人的确为自己尽了力了!可你看草还是没有割干净哩. 这种样子,要是我们的话,是一定会挨骂的呀!” 草渐渐柔软了,听着他们的谈话,列文没有回答,跟着季特,尽力割得好一点. 他们前进了一百步. 季特继续前进着,没有停步,也没有露出丝毫疲惫的样子;但是列文已经开始担心他要支持不下去了,他是这么地疲倦.他一面挥动着镰刀,一面感觉得他的气力已经使完了,下了决心要季特停了下来.但是正在这时,季特自动停下了,弯下腰拾起一把草,擦净他的镰刀,开始磨刀. 列文伸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向四周望了一眼.他背后走来一个农民,他显然也疲倦了,因为他等不及赶上列文就立刻停下了,开始磨他的镰刀. 季特磨快了自己的和列文的镰刀,他们又继续前进. 第二次还是一样. 季特连续挥着镰刀没有停过,也没有显出丝毫疲惫的样子. 列文跟着他,尽力想不落在后面,他感觉到越来越吃力了;终于到了这样一个时候了,他感觉到无法再使劲了,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季特又停下来磨镰刀.就这样他们割完了第一排. 这长长的一排,列文觉得非常吃力;但是当刈割完了,季特把镰刀搭了在肩上,慢慢地沿着他在刈割了的草地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而列文也同样在他刈割的那块地面上走回来的时候,这时候,尽管汗流满面,从鼻子上滴下来,把他的脊背湿透得好像浸在水里一样,他还是感到非常愉快. 特别让他高兴的是现在他知道他支持得了.他那一排割得不好让他扫兴.“我要少动胳膊,多用整个身子,”他想,拿季特那看去像切齐了一样的一排,和自己那满地是草,参差不齐的一排比较着.如列文觉察出的,第一排,季特割得非常快,大概是想考验考验他的主人,而这一排恰巧又是很长的. 往后几排就容易些了,可列文要不落伍非得使出全部力量不可.他除了想不落在农民们后面,尽可能把工作做好以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他的耳朵里只听到镰刀的飕飕声,眼前只看见季特渐渐远去的挺直的姿态,刈割了草的一片半圆形草地,在镰刀前面慢慢地像波浪一样倒下去的青草和花穗,以及前面可以休息的刈幅的终点.忽然,正在工作当中,也不知是什么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种愉快的凉爽感觉直侵入他的热汗淋漓的肩膊上了.他在磨刀的时候仰望了一下天空.阴沉的、低垂的乌云密布了, 大颗的雨点落下来.有的农民走去拿了上衣穿上;有的农民,正如列文自己一样,只耸耸肩,享受着愉快的凉意.割完一排,又割一排.有长排和短排,草也有好有坏.列文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此时天色是早是晚完全不知道了.他的工作开始发生了一种使他非常高兴的变化. 在劳动中居然有这样的时刻,他有时候忘记了他在做什么,一切他都觉得轻松自如了,在这样的时候,他那一排就割得差不多和季特的一样整齐出色了. 可是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而且开始竭力要做得好一些,他就立刻感觉到劳动很吃力,自然那一排也就割得不好了.又割了一排的时候,接着他便想,开始第二排,可是季特停下了,走到那老头跟前,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们两人都望了望太阳.“他们在谈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接着割下去呢?”列文想,没有想到农民们已经刈割了四个多钟头都没有休息,现在是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了.“是吃早饭的时候了,老爷,”那老头子说.“已经是时候了吗?好的,那么就吃早饭吧.” 列文把镰刀交给季特,就和正要到放上衣的地方去拿面包的农民们一起,穿过一片被雨微微淋湿了的刈割了的草地,朝他的马走去. 这时他才想到他看错了天气,雨淋湿了他的干草.“干草会被糟蹋掉呢,”他说.“不会的,老爷;雨天割草晴天收嘛!”那老头子说道.列文解下了马缰,骑马回家去喝咖啡.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刚刚起来. 列文喝完咖啡又回草场去了,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却还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走进餐室里. 早饭之后,列文已经不在行列中他原来的地方了,却夹在那位爱说说笑笑、请求跟他并排的老头子和一个去年秋天刚结了婚、今年夏天还是初次割草的青年农民中间.那个老头儿挺直身子,两脚朝外撇着,跨着长长的、有规则的步伐,用一种在他似乎并不比走路时挥动两臂更费力的准确而匀称的动作走在前头,他仿佛在游戏一样把草铺成高高的、平整的一排排. 似乎并不是他在割草,而是锐利的镰刀自动地在多汁的草丛中飕飕地响着.在列文背后的是年轻小伙子米什卡. 他那可爱的、稚气的面孔,头发被新鲜的草缠住,因为使劲而抽搐着;可是每逢有人望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 显然他宁死也不肯承认他觉得劳动很吃力.列文夹在他们两人之间. 在最炎热的时候,他不觉得割草有多辛苦. 浸透全身的汁水使他感到很凉爽,而那炙灼着他的背、他的头和袒露到肘节的手臂的太阳给予他的劳动以精力和韧性;那种简直忘记自己在做什么的无意识状态的瞬间,现在是越来越频繁了. 镰刀自动地刈割着. 这是幸福的瞬间. 而更感到愉快的瞬间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到了地头的小溪,老头子用一大把湿润的、茂盛的草揩拭着镰刀,把刀口在清澈的溪水里洗濯着,用盛磨刀石的盒子舀了一些水,请列文喝.“我的克瓦斯怎么样,呃?好喝吗,呃?”他眨着眼睛说.真的,列文从来没有喝过像这样浮着绿叶、带点白铁盒子的铁锈味的温水这么可口的饮料. 接着是心悦神怡的、从容的散步,一只手放在镰刀上,这时候他有闲暇揩去流着的汗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观望着长列的割草人以及四周的森林和田野所发生的变化.列文割得越久,他就越是频繁地感觉到那种忘我状态的瞬间,似乎不是他的手在挥动镰刀,而是镰刀自动在刈割,变成了充满生命和自我意识的肉体,而且,好像施了魔法一样,不用想工作,工作居然自会有条不紊地圆满完成. 这是最幸福的瞬间.只有在他不能不中止这种已变成无意识的动作而思索的时候,在他不能不绕着小丘或是难割的酸模刈割的时候,劳动才是艰苦的. 老头子却很轻松地做着这事. 遇到小丘的时候,他就会改变姿势,时而用靠近刀把的刀刃,时而用刀尖,用急促的突击动作从两侧去刈割小丘周围的草. 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不断地看着和注意呈现在他眼前的事物:有时他拾起一枚野果吃下去或是给列文吃;有时他用镰刀尖挑开小树枝;有时他去看鹌鹑的巢,鸟就从镰刀的下面飞走;有时去捉路上的一条蛇,用镰刀挑了起来,像用叉子叉起一样, 给列文看了,就把它扔掉.对于列文和在他背后的年轻农民,这样变换动作是困难的. 他们两人都陷入一种紧张的动作中,完全沉浸在劳动的狂热中,没有一面变换动作一面贪看眼前事物的余裕.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要是有人问他割了多长时间,他一定会说半个钟头——而实际上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当他们踏着刈割了的草走回来的时候,老头子促使列文注意那些在高高的草丛中几乎看不见的、沿着道路从四面八方朝割草人走来的男孩和女孩们,他们用伸开的小胳膊抱来一袋袋的面包,拿来一罐罐口上用破布塞着的克瓦斯.“看,这些小虫子爬过来了哩!”他指着他们说,用手遮住眼睛看太阳. 他们又割了两排,老头子停了下来.“哦,老爷,吃午饭了!”他断然地说. 割草的人们来到了小河边,就跨过割了一行行草的草地,向他们放着上衣的地方走去,给他们送饭的孩子们正坐在那边等候着. 农民们集合了——从远处来的聚在大车下面,近的则聚在铺着草的柳树下面.列文在他们的旁边坐下;他不想走开了.在主人面前再也不拘束了.农民们备午餐.有的洗脸,年轻的在小溪中沐浴,有的在安排休息的地方,解开放面包的口袋,打开克瓦斯罐的塞子. 老头子把一片面包捏碎,放进碗里,用匙柄捣烂,从盒子里倒出些水在上面,再捏一些面包进去,撒上一点盐,于是他转向东方祷告.“哦,老爷,尝尝我的面包渣汤吧,”他说道,跪在碗前.甘美的面包渣汤,竟使列文放弃了回家去吃饭的念头.他和老头子一起吃着,同他谈起家常来,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把自己的家事和能够引起老头子兴趣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 他感觉得他对这老头子比对他哥哥还亲,由于他对这个人产生的温情不禁微笑起来.当老头又站起来,做了祷告,就用草垫在头下,在小树丛下面躺下的时候,列文也照样做了,虽然阳光下有一群群纠缠不休的苍蝇,还有小虫子叮得他那流汗的面孔和身体发痒,他虽然立刻睡熟了,直到太阳偏到矮树丛那边,照到他身上的时候才醒来.老头子早已经醒了,坐在那里给小伙子们磨镰刀.列文向周围眺望,差点不认得这地方了,一切都变得迥然不同了. 大片草场被刈割了,排列着一行行的散发着芳香的草,在夕阳斜照里闪耀着一种特异的清新光辉. 河畔割了草的矮树丛,从前看不见、现在却像钢铁一般闪烁着的蜿蜒的河流,站起来走动的农民们,剩下的一部分还没有刈割的草的峭壁,和在割光了草的草地上飞翔的鹞鹰——一切都是完全新奇的.列文完全醒了,他开始估计今天已经割了多少,还可以割多少.四十二个人做了这么多工作是非常多了. 他们把整个大草场都割了,那在农奴时代是需要三十把镰刀割两天的. 只剩下角落里很小的几片没有割完. 可是列文渴望今天尽可能多割些,看见太阳那么快就西沉下去,感到十分懊恼了.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他想的只是干得更快更多些.“我们能不能把马什金高地也割了呢?——你觉得怎么样?”他问老头子.“看上帝的意思吧,太阳不高了啊.给小伙子们喝点伏特加好吧?“ 在午后休息时间内,当他们又坐了下来,而那些抽烟的人点燃了烟袋的时候,老头子对小伙子们说了:“割完了马什金——大家会有伏特加喝.” “为什么不割呢?去吧,季特!我们加劲干吧!我们可以在夜里吃饭. 去吧!”大家异口同声叫着,割草的人们一边吃着面包,一边走了.“哦,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来吧!”季特说,几乎跑步似地走在了前头.“去吧,去吧!”老头子说,赶了上去,一下子就追上了他.“我要打败你呢,当心点呀!” 年轻的和年老的都在使劲割,好像他们在竞赛一般. 可是不管他们工作得多么快,他们都没有把草损坏,一排排的草还是同样整齐而准确地摇摆着. 只用了五分钟,就将未割的那部分草割完了.后面的割草人刚割完他们那几排的时候,前边的就已经把上衣搭在肩头上,穿过道路朝马什金高地走去了.当他们带着玎作响的磨刀石盒子走进马什金高地树木繁茂的洼地的时候,太阳已落到树梢上了.在洼地的中央,草长得齐腰深,柔软的、纤细的、羽毛般的,在树林中间到处点缀着三色紫罗兰.在简短的商议——直割呢还是横割——之后,普罗霍尔。叶尔米林走在前头;他也是一个有名的割草人,是一个大个子黑头发的农民.他走上前去,又回转来,再动手刈割,于是大家排成一行跟在他的后面,沿着洼地走下山坡,又走上山坡树林的边缘.太阳在树林后面落下去.露水已经降下来;割草人只能在山坡顶上才照得到着太阳,但是在雾正升腾起来的山坡下边,在正对面,他们就处在凉爽的,多露的阴凉里. 工作进行得非常快.散发芳香的草给割下来的时候发出汁液饱满的声音,高高地、一排一排地堆放着. 从四边齐集在刈幅很短的草地上来的割草人,合着磨刀石盒子的玎声和镰刀的铿锵声,磨刀石的咝咝声和欢乐的叫喊声,相互催促着.列文还是夹在年轻农民和老头子的中间. 老头子穿上了羊皮袄,还是那样愉快、诙谐、动作灵活. 在树林中他们不断地用镰刀割掉那些在多液的草丛里长得肥肥大大的所谓“白桦菌”。老头子每遇见一个菌就弯下腰,把它拾起来揣在怀里.“又是一件送给我的老婆子的礼物呢.”他总是这么说.刈割濡湿柔软的草虽然非常容易,但沿着洼地的陡峭斜坡走上走下却是件很困难的事. 那个老头子没被这难倒. 还是照旧地挥动着镰刀,他那穿着大号皮鞋的脚迈着稳重的小步子,慢慢地爬上陡峭的斜坡,虽然他衬衣下面的松垂短裤和全身,因为吃力的缘故抖动着,可他却没有放过路上一株草或一个菌,而且还不断地跟农民们和列文说着笑话. 列文走在他的后面,每当他手里拿着镰刀爬上就是空着手也很难爬上去的险峻斜坡的时候,常常感觉得他一定会跌倒. 可是他竟爬上去了,而且做了他必须做的事. 他感到好像有一种外力在推动着他. 马什金高地的草割完了,农民们割掉了最后一排草就穿上了上衣,快活地走回家去. 列文跨上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农民们,朝自己家里驰去.从山坡上,他回头望了一眼;他望不到他们,因为从山谷里升起的浓雾把他们遮住了;他只听见粗犷的、愉快的谈话声,笑声和镰刀的玎声.当列文全身是汗,乱发粘在前额,背部和胸膛弄得又脏又湿,快乐地谈笑着,闯进他哥哥房间的时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早已经吃过晚饭,正在自己房间里喝冰柠檬水,看刚从邮局收到的报纸杂志.“我们把整个草场都割完了! 真是好极了,妙极了啊! 你今天过得如何呢?“列文说,完全忘掉了昨天不愉快的谈话.”啊哟!你弄成了什么样子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最初一瞬间多少带点不满地望着他弟弟.”那扇门,把那扇门关起来呀!“他叫道,”你至少带进来十只哩.“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很讨厌苍蝇,他的房间里除了夜间从来不开窗,门总是小心地掩上.“我敢担保一只都没有.可是假如我带进来了的话,我会捕捉的.你不会相信我今天多么快乐啊!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可是你真割了一整天吗? 我想你肯定饿得像狼一样了吧. 库兹马给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我倒不想吃东西. 我在那里吃了点东西. 可是我要去洗洗脸了.” “好的,去吧,去吧,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面望着他的弟弟,一面摇头.“去吧,快一点,”他微笑着补充说,于是收拾起书本,他也准备走. 他也忽然感到很愉快,不愿离开他弟弟了.“可你下雨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下雨?啊哟!好像就下了几滴雨. 我马上就来. 那么你今天也过得很惬意吗? 那真棒极了.“说着,列文就走出去换衣服了.五分钟之后,兄弟两个在餐室里相遇了. 虽然列文觉得好像并不饿,好像他坐下来吃只是为了不让库兹马扫兴,可是当他开始吃的时候,他觉得这顿饭特别鲜美可口.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望着他.”啊,是的,还有你的一封信呢,“他说.”库兹马,请把下面的那封信拿来. 当心要关上门呀.“ 信是奥布隆斯基写来的. 列文高声地朗读着. 奥布隆斯基从彼得堡写信说:“我接到多莉的信,她在叶尔古绍沃,什么事情都不称心. 骑马去看看她吧,出出主意,帮助她一下,你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她看到你一定非常高兴. 她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我的岳母和他们一家人现在还在国外.” “好极了! 我一定要骑马去看看她,“列文说,”要不我们一道去吧.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难道不是吗?“ “离这儿远不远呢?” “三十里. 或许四十里吧. 但是路很好走. 我们可以很愉快地坐车去哩.” “我非常高兴,”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仍然微笑着.看见他弟弟的样子,他显然也立刻愉快起来.“啊,你胃口真好!”他说,望着他那俯在盘子上的晒得又红又黑的面孔和脖颈.“好极了! 你真想像不到这对各种各样的愚行是多么有效的灵丹妙药. 我要用一个新辞Arbeitscur来增添医学的词汇.“ “可是我想你并不需要这个吧.” “不,但是各种神经性的病人却非常需要呢.” “是的,这应该试验一下.我本来打算到割草场来看你的,但是天气热得这样厉害,我走到树林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就穿过树林向村子走去,遇到了你的老乳母,向她打听了农民们对你的看法. 照我看来,这个没被他们赞成. 她说:‘老爷们不应该干这事.’总之,我觉得在他们的观念中对于他们所说的‘老爷们做的事’是有一定的确切看法的,他们不允许老爷们超出他们心目中所定下的界限.” “或许是这样;但不管怎样我是第一次尝到这种乐趣.无论如何这是我生平从来没有尝到过的乐趣. 况且你知道,这也没有什么害处.不是吗?”列文回答.“假如他们不高兴,那我也没有法子. 不过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呃?” “总之,”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接下去说,“我看你今天过得非常满意吧?“ “真是满意得很.我们割了整个草场.我还在那里结识了一个老头子哩!你想像不出他是多么有趣啊!” “哦,那么你今天过得非常满意了. 我也是呢. 第一,我解决了两个象棋问题,有一个妙极了——用卒子开头的. 你来看看吧. 第二,我仔细想了想我们昨天的谈话.” “呃?我们昨天的谈话?”列文说,餐后幸福地眯缝着眼睛,大声地喘着气,完全记不清他们昨天对话的内容了.“我想你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意见的分歧是:你的动力是个人利益,可我却认为关心公益应当是每个有教养的人的责任. 或许你说的也对,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活动也许更合心愿. 你的性情,就正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未免太prime-sautière了,你要么需要强烈的、精力旺盛的活动,要么就什么都不需要.” 列文听着他哥哥说话,但一句也没有听懂,而且也不想听懂.他只怕他哥哥问他问题,会看出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这就是我所想的,好弟弟.”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用手去触碰他的肩.“是的,当然啦.可是那又有什么呢! 我并不固执己见哩,“ 列文回答,露出惭愧的、稚气的微笑.“我争论的是什么事呢?” 他想,“当然,我是对的,他也是对的,全是对的. 可是我得到账房去料理一下.”他立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微笑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微微笑了一笑.“你要出去的话,我们一起走吧.”他说,不想离开他那容光焕发、生气蓬勃的弟弟了.“哦,我们一块到账房去吧,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话.“ “啊哟!”列文叫喊了一声,这么大声,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吃了一惊.“干吗,发生什么事呀?”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胳臂怎么样了?” 列文说,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我把她都忘了呢.” “好些了.” “哦,我还是得跑去看看她. 你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帽子,我就会回来了.” 他跑下楼去,靴跟噼啪地响着,就像木屐一般.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务到彼得堡去了,那种公务局外人尽管不了解,但是每个官场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让部里注意自己,因为不这样不能在官场供职. 他为了举行这种仪式,带了家里所有的钱,逍遥自在地在赛马场和别墅过日子. 同时为了尽量节省开支,多莉和孩子们一起搬到乡下去. 她到了叶尔古绍沃,这块地产原是她的嫁奁,今年春天卖出的树林就在这个地产上. 列文住的波克罗夫斯科耶离这儿有五十里光景. 叶尔古绍沃的宏伟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毁了,老公爵曾经把一所厢房修理好,加以扩建. 二十年前,当多莉还是小孩的时候,那厢房还算是宽敞舒适的,虽然同普通厢房一样位于马车道侧面,并且不朝南. 可是现在这个厢房已经破旧颓败了. 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春天为了卖树林的事到那里去的时候,多莉曾经请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嘱咐把必须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正如所有问心有愧的丈夫一样,很关心他妻子的舒适,他亲自去察看了那房子,并且吩咐了把他认为必要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 他认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铺在一切家具上,挂起窗帷,扫除庭园,在小池上搭一座桥,种植一些花草;可是他忘掉了许多其他必要的事情,这种疏忽后来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大地吃了苦头.虽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努力想要做个关怀备至的父亲和丈夫,可他怎么也记不住他是有妻室儿女的. 他有独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这种方式生活. 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妻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小乐园,劝她一定去. 妻子住到乡下去,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来说,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非常惬意的:对小孩健康有益,还可以节省费用,他可以更加自由.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认为到乡下去避暑,对于小孩,尤其是对于那害过猩红热后还没有完全复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可当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鱼贩、鞋匠的小笔债务的一种手段也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她所以高兴到乡下去是因为她梦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里去,基蒂将在仲夏回国,医生曾告诉她用水浴治疗. 基蒂从温泉写信来说,再没有比和多莉一道在叶尔古绍沃过夏天那么让她高兴的了,叶尔古绍沃在她们姊妹两人心里充满了对童年的回忆.多莉在乡间头几天的生活是极其困难的. 她小时候曾在乡间住过,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乡间是逃避城市一切烦恼的避难所,乡下生活虽然不豪华——多莉对此倒是容易迁就的——却是便宜的,舒适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对孩子们也是挺好的. 可是现在以一家的主妇来到乡下,她看得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根本不同.她们到达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雨漏进了走廊和儿童室,以致不得不把床搬到客厅里. 找不到厨娘;九头母牛,按照养牛的女人说,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刚刚生过头胎,其余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给小孩们吃都不够. 蛋也没有了. 他们找不到母鸡;他们煎和煮的尽是一些褐紫色的咬不动的老公鸡. 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妇人——大家都去刨马铃薯了. 坐车出游也不可能,因为有一匹马很难驾驭,在车辕间暴跳着. 没有洗浴的地方;整条河岸都被家畜践踏坏了,并且从大路上可以一览无遗!连散步也不可能,园被从栅栏裂缝里侵入的家畜占用着,而且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它吼叫着,有牴伤人的架势. 没有合适的衣柜;原有的衣柜不是完全关不拢,就是人一走过就自动开开来. 没有壶罐和铁锅;洗衣房没有蒸汽锅,使女房间里就连熨板都没有一块.没有得到安静和休息,倒遭遇到这一切在她看来非常可怕的困难,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头非常失望. 她尽力忙碌,仍然感到境况毫无希望,时时强忍着不使涌进眼里的泪水落下来. 管家是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非常喜欢他,因为他仪容俊秀而又恭顺服从,特地把他从看门人的地位提拔上来的,他对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愁苦没有表示一点同情. 他恭敬地说:“没有法子呢,农民都是那样可恶,”却一点也没帮她的忙.这种境况看来似乎毫无希望了.可是在奥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里一样,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 她安慰着女主人,向她担保说一切自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的用语,马特维就是从。. . . . .她那儿学来的) ,于是一个人从容地动手操作.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第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树下喝茶,讨论着一切的事务. 不久以后,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就在洋槐树下成立了俱乐部,管家的妻子、村里的长老和管账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一来,生活上的困难就逐渐消失了,一个礼拜以内一切就真的好起来。. .了. 屋顶修葺好了,厨娘找到了——是村里长老的亲戚,母。 鸡也买回来了,母牛开始有奶了,庭园用栅栏围好了,木匠做了一个轧光机,衣柜装上了钩子,不再自动地敞开了,蒙着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屉的衣柜上,在使女房间里边发出了熨斗的气味.“现在您看!您先前还那么失望呢,”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指着熨板说.他们甚至建造了一个围着干草编成的篱笆的浴场. 莉莉开始洗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始实现了她那纵然不算安宁、但至少很舒适的田园生活的愿望,虽然这种愿望还只实现了一部分.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六个孩子是不能够安宁的.不是一个病了,就是另一个快要生病的模样,要么就是第三个缺少什么营养,第四个露出坏癖性的征候,等等问题. 短暂的安宁时刻实在是少而又少. 可是这些操劳和牵挂对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来说,却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 要没有这些,她会剩下一个人孤单单地想念着她那不爱她了的丈夫. 而且,担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着小孩出现恶癖征候时的愁苦,对母亲虽然是难受的——但是现在孩子们自身已经在用微小的欢乐补偿她的痛苦. 这些欢乐是这么微小,就像砂里的金子一样不惹人注目,在心绪不佳的时候她只看见痛苦,只看见砂石;但是也有兴致好的时候,那时候她眼睛里看见的就尽是欢乐,全是金子.现在,在乡间的寂静生活里,她开始愈益频繁地感到这些欢乐了. 常常,看着他们的时候,她努力使自己相信她错了,她作为母亲,对于孩子们是有偏爱的;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能不对自己说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爱的,六个小孩各不相同,可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他们让她感到幸福感到骄傲. 在五月底,当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差强人意的时候,她接到了丈夫给她的回信,她曾写信给他,向他抱怨乡间的紊乱状况. 他回信说,他事先考虑不周,请她谅解,而且答应一有机会,就到她这里来. 这种机会始终没有来到,一直到六月初,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在圣彼得节前的星期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所有的小孩坐车去领圣餐.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亲和友人亲密地谈论哲学性问题中,常常以她论述宗教的自由见解让她们谅讶,她有她的独特奇异的轮回说的宗教,她笃信这种宗教,对于教会的教义很少关怀. 可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却严格地执行教会的一切要求——不单是为了做榜样,而且也是出于诚意,孩子们将近一年没有领圣餐,这件事让她非常担心,于是得到了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的完全赞许,她下定决心就在夏天此刻举行这个仪式.好几天之前,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忙着考虑孩子们出去穿什么衣服.连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缝和皱边都放开了,钮扣钉上了,丝带也都预备好了. 为了英国家庭女教师担任缝改的塔尼娅的一件衣服,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生了很大的气. 英国家庭女教师改缝这件衣服时把衣缝弄错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这件衣服. 这衣服穿在塔尼娅的肩膀上显得那么窄,看上去真是难受极了.亏得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想出一个妙法:嵌进一块尖角布,再加上一条小披肩. 衣服总算弄好了,可是差一点和英国家庭女教师吵了一场. 尽管这样,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布置妥当,到接近九点钟的时候——她们要求牧师等到她们九点钟才做礼拜——孩子们就穿好了新衣服,喜笑颜开地站在台阶旁马车面前,等候他们的母亲.没有用烈性的乌黑马套车,凭着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马,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因为焦虑自己的服装而耽搁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时穿着是纯白的棉纱连衣裙,上了马车.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仔细而又兴奋地梳好头发,打扮起来. 以前,她把自己装扮得妩媚动人;后来,当她年纪渐渐大起来,她就对服装不太感兴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现在她又开始对于服装感到愉快和发生兴趣了. 现在她打扮可并不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显得俏丽,而仅是作为这些漂亮小孩的母亲,她不愿损坏整个的形象. 最后又照了一次镜子的时候,她对自己感到满足了.她非常美丽.不是她从前赴舞会时向往的那种美丽,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着的目的的那种美丽.教堂里只有农民、佣人和他的家眷. 可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来,或者自以为看出来,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惊叹神情. 孩子们穿着华丽的小衣裳看上去不仅非常美丽,而且他们的举止行动也是迷人的.不错,阿廖沙还站不大好,他总是回过头来,尽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爱的. 塔尼娅像大人一样照顾着小的孩子们.最小的莉莉看到任何事物都露出天真的惊异,那样子怪魅惑人的,当她领过圣餐之后,用英语说:“Please,somemore。”的时候,让人禁不住微笑.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感到似乎完成了一件什么庄严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安静了.在家里,一切事情也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在用早餐时格里沙吹起口哨来,而更加恶劣的,是公然不听英国家庭女教师的话,因此被罚不准吃甜馅饼.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如果在场的话,在这样的节日是不会让事情弄到这种地步的;由于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权威她必须要支持. 所以她同意了不准格里沙吃甜馅饼的决定.这事多少有点让大家扫兴.格里沙哭着,诉说尼古连卡也吹了口哨,他却没有受罚,他哭并不是为了馅饼,——他并不在乎那个——而是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这也的确是够可怜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下了决心去说服英国家庭女教师,要她饶了格里沙,于是她就走去找她. 可是在她走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场面,让她的心这样充满了快乐,眼睛灌满了泪水,她自己已经饶恕犯罪者了.受罚的人坐在客厅窗台的角上;塔尼娅手里端着一只碟子站在他的旁边. 她借口拿点心给洋娃娃吃,请求家庭女教师允许她把她的一份馅饼拿到育儿室去,而实际上她却拿到她弟弟这边来了. 他一面还在哭诉着他受的处罚不公平,一面吃着馅饼,而且尽在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吃吧,我们一道吃吧……一起.” 塔尼娅开始因为怜悯格里沙,之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高尚而感动,泪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可是她没有拒绝,吃了她的那一份.看到母亲,他们都吓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脸色,他们看出来他们没有做错事,他们嘴里塞满了馅饼,突然笑了起来,他们开始用手揩着带笑的嘴唇,在他们快活的脸上涂满了眼泪和果酱.“啊哟!你的雪白的新连衣裙!塔尼娅!格里沙!”母亲说,尽力想保全那件连衣裙,但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幸福的、欢喜的笑容.新衣服被脱下来了,她吩咐给女孩们穿上短衫,男孩们穿上短上衣,并且驾好小马车去采鲜蘑和水浴,让管家懊恼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马. 育儿室充满欢乐的叫声,一直到他们出发到浴场的时候才停止下来.他们采了满满一篮鲜蘑;连莉莉都拾到了一只白桦菌.从前一向是古里小姐找到一个就指给她看;但可是这一回她亲手拾到一个大的,因此大家都欢呼起来:“莉莉采到一个鲜蘑呢!” 之后他们坐车来到了河边,把马留在白桦树下,走向小浴场去. 马车夫捷连季把那尽在摇拂着尾巴驱逐苍蝇的马拴在树上,就在白桦树荫下躺下来,把青草压倒了,抽着劣等烟草,同时,小孩们不停的欢乐的叫喊声从浴场传到他的耳边来. 尽管要照管所有这些小孩,不让他们淘气,是一件麻烦事,虽然要记住这么多不同的脚的长袜、短裤和靴子而不弄乱,要解开又系上所有的带子和钮扣,也是很困难的,可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再没有比和所有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乐的了,她自己原本喜欢水浴,而且相信这对于小孩是极其有益的. 审视所有这些胖胖的小腿,给他们穿上长袜,抱住这些赤裸的小身体在水里浸一浸,还有听着他们的又惊又喜的嚷叫,看着她的这些溅着水的小天使圆睁着惊奇而又快乐的眼睛,喘着气的那副表情,在她是非常的快乐.当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时候,几个打扮得非常漂亮出来采药草的农妇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唤她们中间的一个来,让她把掉到水里的一块浴巾和一件衬衣拿去晒干,而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那些农妇攀谈起来. 开头,她们用手捂着嘴笑,没有听明白她问什么,但是不一会她们就胆大了,开始谈起话来,立刻以她们对于小孩们所表示出来的纯真的赞赏而赢得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欢心.“嗳呀,看看这个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样哩!”一个说,一边赞赏着塔涅奇卡,一边摇着头.“只是瘦了点……” “不错,她生过病呢.” “他们也给你洗了澡吗?”另一个看着婴儿说.“不,他刚三个月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夸耀般地回答.“当真的吗!” “你有小孩吗?” “我生过四个了;只剩下两个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上个狂欢节我才给她断的奶.” “她多大了?” “哦,有两岁了.” “喂奶怎么要那么长时间?” “这是我们的习俗,要过三个斋期……” 于是谈话就转移到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最感兴趣的话题上:她生孩子的时候如何? 男孩有什么病? 丈夫在哪儿? 他是否常回家?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真不愿离开农妇们了,和她们谈话她觉得这么有趣,她们的趣味又是这么完全相符合. 使她非常高兴的是她有这么多小孩便让这些妇人很羡慕,而且都是那样可爱. 农妇们甚至逗得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笑了,却触怒了英国家庭女教师,因为她就是使她莫名其妙的哄笑的原因. 一个年轻妇人尽瞅着看那个最后穿衣服的英国妇人,而当她穿上第三条裙子的时候,她就不禁下了这样的评语:“嗳哟,她穿了一条又一条,永远穿不完呢!”因此大家一齐笑开了. 当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被她那群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小孩们围绕着,自己头上系着头巾,乘车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马车夫说:“哪家的老爷来了,我想肯定是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老爷吧.”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着前方,当她认出迎面而来的、戴着灰色帽子、穿着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态的时候,她快活非常. 她什么时候都高兴见到他,而这时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她,就更加让她高兴了. 只有列文最能赏识她的伟大了.看见她,他就感到仿佛面对着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图景.“您好似一只母鸡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 “噢,我真高兴看到您!”她说,把手伸给他.“高兴看到我,但是您却不让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里.期季瓦在信中告诉我您到这里来了.” “斯季瓦的信吗?”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惊讶地问. “是的,他来信说您搬到这里来了,他想或许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效劳,”列文说,这样说了之后,他突然感得狼狈起来,于是不再言语,他默默地同小马车并排地走着,摘下菩提树的嫩芽,细细咀嚼着. 他觉得狼狈,是因为他感到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本来应该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会不愉快的.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确不高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务事推给别人的那种做法. 她立刻觉出列文觉察到这一点. 正由于这种敏锐的感觉和这种细致的感情,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这样喜欢列文.“自然,我明白,”列文说,“那意思只是说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兴呢. 不用说我也想得到,像你们在城市里住惯了的,在这里会感觉得很简陋,如果您需要什么的话,一切我都愿为您效劳.” “啊,不!”多莉说.“开始是有点不大舒适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安顿得好好的了——这全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劳哩,” 她指着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说,老乳母看到他们说到她,快活地、亲切地向列文微笑着. 她认识他,而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极其希望这门婚事成功.“您不坐上车来吗,老爷?我们可以朝这边挤一挤!”她对他说.“不,我要走路. 孩子们,有谁要跟我一起和马赛跑吗?” 孩子们不大认识列文,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但是对于他,他们却一点没有感到孩子们对于做假的大人经常感到的那种畏怯和敌视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情绪. 那是常常让孩子们受罪不浅的. 伪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也许可以欺骗最聪明最机灵的大人,伪善总是能被小孩识破,并且有一种恶感,无论它掩饰得多么巧妙. 列文尽管也有缺点,但是在他身上是没有丝毫伪善的地方,所以孩子们对他表示了像他们在母亲脸上看出的同样的亲切. 接受他的邀请,两个大孩子马上向他跳下来,和他一道跑着,仿佛和他们的乳母或是古里小姐或是他们的母亲一道跑着一样地自然. 莉莉也嚷着要到他那儿去,于是她母亲就把她交给他;他把她掮在肩头上,扛着她跑.“别怕,别怕,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向母亲愉快地微笑着.“我保证不会让她受伤,也绝对不会把她摔下来的.” 看着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过度谨慎的动作,母亲也便放心了,于是她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愉快地、赞赏地微笑着.在乡间这儿,和孩子们,和他所同情的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一道,列文感觉到他常有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心情,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尤其喜欢他这种心情. 当他同孩子们一道跑的时候,他教他们体操,用他那种怪腔怪调的英语逗得古里小姐发笑,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着自己在乡下的事务.午饭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他两人坐在凉台上,开始谈到基蒂了.“您知道吗?基蒂要来这儿,和我一道过夏天.” “真的吗?”他说,涨红了脸,为了改变话题,他马上改口说道:“那么我给您送两头母牛来吧? 假如您一定要算钱的话,就一个月给我五个卢布吧;但是您这样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谢谢. 我们如今还过得去呢.” “啊,那么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如果您许可的话,我指点您怎样喂牛吧. 一切全靠饲料呢.” 列文为了改变话题,就把一套喂牛的道理告诉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母牛只是把饲料变成牛乳的机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他谈着这个,但却强烈地渴望听到关于基蒂的详情,同时又怕听到.他担心他那来之不易的内心平静又要被破坏了.“是的,但是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这儿可有谁来照料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没精打采地说.她凭着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的帮助,已经把家务料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她不想再有所改变;况且,她对于列文的农业知识并不相信. 说母牛是产乳的机器这一类道理,她是怀疑的. 她觉得这种道理只会妨碍农事. 一切照她想来要容易得多:像马特廖娜. 菲利蒙诺夫娜说的那般,只要多给花斑牛跟白胸牛一点饲料和饮料,不让厨师把厨房的泔水给洗衣妇去喂母牛就行了. 这是简单明了的. 但关于用谷类和草做饲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 而且,最重要的,她想要谈基蒂的事. “基蒂来信说,她更渴望的是孤独和平静.”多莉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她怎么样呢,好些了吗?”列文激动地问.“谢谢上帝,她彻底康复了.我从来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兴得很!”列文说,当他这么说着而且默默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怜悯的、无助的神情.“让我问您,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显露出她那温和而又略带嘲弄的微笑,“您为何生基蒂的气呢?” “我,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列文说.“是的. 您生气了. 否则,您为什么到了莫斯科不来看我们,也不去看他们呢?”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脸红到发根了,“我真奇怪以您这么个好心肠的人竟会感觉不到这个. 您怎么一点也不同情我,您既然清楚……” “我清楚什么?” “您知道她拒绝了我的求婚,”列文说,于是一分钟之前他对基蒂所抱着的满腔柔情,立刻转化为由于受到侮辱而产生的愤恨之情了.“您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您误解了;我的确不知道,虽然我这样猜测过.” “那么如今您总该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发生了一件让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请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 假使她连我都没有告诉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能告诉我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告诉我吧.”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哪个时候的事呢?” “我最后一次到你们家里去的时候.” “您知道,”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非常、非常为她难过呢. 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伤害……” “大概是这样,”列文说,“但是……” 她打断了他的话头.“但是她,可怜的孩子……我非常、非常为她难过呢,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请您原谅我!”他说,站起身来.“我就要走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再会吧!” “不,再呆一会,”她说,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会,坐下吧.” “请,请别再谈这个了吧!”他说,坐下来,同时感觉到他的心中又被原以为埋葬了的那种希望觉醒和骚动起来.“如果我不是喜欢您的话,”她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如果我过去不像现在这样了解您的话……” 那种原来以为死了的感情逐渐复活了,抬起头来,将列文的心占领了.“是的,现在我一切都清楚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您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们男子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随自己选择. 你们爱什么人自己总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个女子处在悬而不决之中,带着女性的、少女的羞涩,她从远远的地方观看你们男子,任何话都只好听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的. 如果不吐露感情的话……” “不,会吐露感情的;但只想想:你们男子看上一个女子,就到她家里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观察她,等着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后来,当您肯定您爱她的时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这么样.” “不管怎样说,当您的爱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选择的两个人中间看中了一个的时候,您就求婚.但人们并不问少女的.我们希望她自己选择,但她却无法选择;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龙斯基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列文想,他又埋葬了心中复活的希望,只是让他感到痛苦的压抑.“达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爱情不同于新衣裳或是别的物品,人不应该这样选择. 选定了最好……翻来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仿佛很轻视他的这种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其他感情来就显得很低下了.“当您向基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处在一种不能回答的境地. 她拿不定主意. 在您和弗龙斯基两人之间犹疑. 他,她每天看见,而您,她却好久没有看到了. 如果她年纪再大一点的话……比方我处在她的地位就决不会犹疑的. 我一向就不喜欢他,而结果果真如此.”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 她说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冷淡地说,“我看重您对我的信任,但是我相信您是误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对不对,您那么鄙视的那自尊心让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说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说我的妹妹,我疼爱她好像疼爱自己的小孩们一样. 我也并没有说她爱您,我的意思只是说她当时的拒绝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不明白!”列文说,跳起来了.“如果您知道您是在怎样地伤害我呀.这正像您的一个孩子死了,而他们却对您说:假如他在的话会是怎样,他本来可以活着的,您看见他会多么快乐. 但是他却死了!死了,死了!……” “说得多可笑!”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虽然列文非常激动,她仍然带着怅惘而又嘲讽的微笑说.“是的,我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只要基蒂在这里您就不来看我们吗?“ “不,我不来.自然我不会躲避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但是我要尽可能让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讨厌.” “您真是说得可笑得很!”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重复说,含着深情注视着他的面孔.“那么好,就当我们没有谈过吧. 你来做什么,塔尼娅?”她用法语对走进来的小女孩说.“我的铲子在哪儿,妈妈?” “我说法语,你也得说法语.” 小女孩试着用法语说,但是记不起法语铲子这个字来了;母亲指点她,用法语向她说铲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找. 这给了列文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印象.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家里和她的小孩们的一切,如今对他说来,再也不像一会儿以前那样富于魅力了.“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呢?” 他想;“这多么不自然,多么矫揉造作啊!孩子们也感觉到这点. 学习了法语,忘掉了真诚,”他暗自思索,却不清楚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于这事已经再三想过,结果还是相信:只能用那种方法去教孩子们法语,虽然这是以真诚为代价.“可是您为何这样急着走呢?再呆一会吧.” 列文留下来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来.喝过了茶,他走到门厅去嘱咐套上马车,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激动,面带愁容,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睛里. 正当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对她的孩子们所抱着的夸耀彻底粉碎了. 格里沙和塔尼娅为了争一个球打起来.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听到育儿室的叫声跑去看见他们处在可怕的情形里.塔尼娅揪着格里沙的头发,而他呢,愤怒得脸都变了样子,正用拳头往她身上乱打.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这种光景,仿佛她的心碎了. 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这些孩子不但极其平凡,而且简直是不良的、没有教养的、具有粗暴野蛮癖性的孩子,坏孩子.她不能说,也不能想其他的事情了;她不想让列文知道她的不幸.列文看出来她很不快乐,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能说明有什么不好,小孩们没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却想:“不,我对我的小孩们可不会矫揉造作,不会与他们说法语;但是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 如果不宠坏小孩们,不伤害他们的天性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可爱的. 不,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 他告别了,坐车走了,她没有留住他. 十一 七月中旬,距离波克罗夫斯科耶约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产所在的村子里的村长,到列文这里来报告那里的情况和割草的事情. 河边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场是他姐姐的地产上的主要收入.往年,草是二十个卢布一亩卖给农民的.当列文接管这地产的时候,他估计这草场值更多的钱,他就定了二十五卢布一亩. 农民们不愿意出这个价钱,并且,如列文所猜疑的,别的买主也被他们阻拦了. 列文便亲自到那儿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摊的办法去割草. 他自己的农民想尽办法来阻挠这个新的方法,但是事情到底办成了,第一年草场就获得将近两倍的赢利. 去年——也就是第三年——农民们还在继续反对,但是草却依然用同样的方法收割了. 今年农民按分摊收成的三分之一的办法担任刈割全部的草,如今村长就是来报告草已经割完了,并且说恐怕下雨,他们已经请来管账,当着他的面分配了收获物,总共收集了十一堆作为地主的一份. 当他问最大的草场收割了多少干草时,村长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没有经允许就那么匆匆地把收获物擅自分配了;从农民说话的整个语调听上去又有些异样;从所有这些方面看来,列文感觉这回草的分配里面肯定有蹊跷,于是就有了亲自到那里调查的决心.列文在午饭时到达那村庄,将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个年老的朋友的小屋里,就走到养蜂场去看这个老头,想从他口里探听出割草的真情. 帕尔梅内奇,一个饶舌的、漂亮的老头,热情地欢迎列文,将他所有的工作指给他看,把关于他的蜜蜂和今年离巢的蜂群的一切详情都告诉他;但是列文向他问起割草的事情时,他却含糊其辞,不愿意回答. 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疑. 他走到割草场去,检查干草堆. 每堆大概还装不满五十车,为了要揭发农民们的罪迹,列文吩咐立刻把运草的车拉来,抄起一堆运到仓库去.这堆竟只装了三十二车. 无论村长怎样竭力辩白说干草有压缩性,它们堆积过久变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样赌咒说一切事情全是做得对得起上帝的,列文还是固守己见,说干草的分配是没有经他吩咐的,所以他不能把那干草当作一堆五十车来接受. 经过长久的争论之后,问题方才得到处理,就是: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车计算归农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 争辩和干草堆的分配接着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当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时候,列文将监督分配干草的任务委托给管账,自己在以柳树枝作标记的干草堆上坐下,叹赏地眺望着农民的草场.在他前面,在沼地那边的河湾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绿绿、高声谈笑的农妇们在移动,而散开的干草在淡绿色草场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 妇人们的后面紧随着拿着叉子的男人们,灰色的草垛堆积成了宽阔的、高高的柔软的草堆. 在左边,大车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辚辚地驶过,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抛起,草堆一个一个地消失,代替的则是载满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马臀上的一辆辆大车.“这绝对是割草的好天气! 肯定会是很出色的干草呢!“ 一个老头子说,在列文身旁蹲下来.“简直是茶叶,哪里是干草! 你看他们把干草拾起来,就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逐渐变大的草堆,补充说.”午饭过后他们运了一半多了.“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驰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回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之后就驱车前进.“那是谁?是你的儿子吗?”列文问.“我的小儿子,”老头子流露出亲切的微笑说.“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正好两年了.” “有小孩子了吗?” “哪儿会有小孩! 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还不懂,而且还害羞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 真正像茶叶一样哩!“ 他重复说,为的是改换话题.伊万. 帕尔梅诺夫和他的妻子把列文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他们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把干草装上车去. 伊万. 帕尔梅诺夫站在车上,接着,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灵巧地递给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递上来,随后才用叉子叉上. 年轻的农妇从容地、快乐地、敏捷地劳动着. 压紧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拿叉子刺进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弹性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叉上,接着马上把她的系着红带的背一弯,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衬衣下面的丰满胸部,灵活地转动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抛上车去. 伊万显然想尽量让她不要多费力气,连忙大大地张开两臂接了她投来的一束束干草,把它们平平地摊放在车上. 当年轻的农妇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拢来的时候,她试去落在她脖颈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前额的红头巾,爬到车底下去捆扎.伊万指点她如何把绳子系在横木上,听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大声笑出来. 在两人的面孔神情上能够看出强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刚刚觉醒的爱情. 干草车捆好了. 伊万跳了下来,拉着缰绳牵走了那匹温顺的、毛色光滑的马.他的年轻的妻子将耙子投掷在大车上,就迈着有力的步子,摇晃着两臂,走到围成一圈在跳舞的妇人们那里去. 伊万驶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载重大车的行列中去. 农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在闪烁着异彩,把耙掮在肩上,高声喧笑着跟在大车后面走着.一个粗声粗气的、未经训练的女人声音忽地唱起歌来,唱到叠句的时候,随后有五十个不同的、健康有力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又从头合唱起这支歌来.妇人们唱着歌慢慢走近列文,他感到就像一片乌云欢声雷动地临近了.乌云逼近了,笼罩住他,而他躺着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辽远的田野,一切都仿佛合着那狂野而快乐的,混杂着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声的节拍颤动起伏着. 列文羡慕她们的这种健康的快乐;他渴望参加到这种生活的欢乐的表现中去.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着观看聆听. 当农民们和歌声一道从视线和听觉中远去的时候,一种因为自己很孤独,因为身体不活动,因为他的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之情就袭上了列文的心头.几个为干草的事同他争吵得最凶的农民,他责骂过的、想要欺骗他的农民,也就是这几个农民快乐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没有而且也不能怀恨他,对于曾经想要欺骗他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连记都不记得了. 一切全淹没在愉快的共同劳动的大海中了. 上帝赐与了岁月,上帝赐与了力量. 岁月和力量都贡献给了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 劳动是为了谁?劳动的结果又如何?这些都是无谓的考虑——无关主旨的.列文常常叹赏这种生活,他常常羡慕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但是今天头一次,特别是因为看了伊万. 帕尔梅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受影响,他的脑海里明显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能否将他现在所过的乏味的、不自然的、无所事事的、独身的生活换取这种勤劳的、纯洁的、共同的美好生活,这全在于他自己.坐在他近旁的老头子早已回家去了,人们都已星散. 住在近处的回家去了,远处来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场上过夜.人们没看到列文,仍旧躺在草堆上,还在凝望、静听和沉思.留在草场上过夜的农民们在短短的夏夜里将近整夜不睡. 开头可以听见大家一道晚餐的欢乐的谈笑声,之后又是歌声和哄笑.漫长的整整一天的劳动留给他的只是一身的欢乐. 在黎明以前,一切都寂静了. 除了沼地里不停的蛙鸣,和笼罩草场的破晓前晨雾里发出的马的喷鼻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夜晚别的声音了. 清醒了,列文由草堆上爬起,仰望着繁星,他知道夜已经过去了.“哦,我做什么好呢?我如何开始呢?”他自言自语,极力要表达出这短短的一夜里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 他所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思路. 一个是丢弃自己过去的生活,抛弃自己的完全无用的学识和教育. 这种抛弃会给予他快乐,并且对他说来是简单容易的. 另一类的思想和想像是有关他现在所渴望过的生活的. 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单纯、纯洁和正当,并且深信他所痛感缺乏的满足、平静和高尚品德能从这种生活中找到. 但是第三类的思想却围绕着怎样让旧生活转变成新生活的问题. 而这里面他连一个明确的念头也没有.“要娶妻吗? 要劳动和有劳动的必要吗?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吗?买地吗?和农民一起吗?娶一个农家女吗? 我怎样办才好呢,“他又问自己,依旧找不出答案.”不过,我整整一夜没有睡,我想不通了,“他对自己说.”我以后会想通的吧. 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这一夜将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过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梦都是荒谬的,简直不是那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简单得多,好得多……“ “多么美呀!”他仰望着正在他头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洁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变化出的奇异的珍珠母贝壳状云彩,这样想.“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 那贝壳一下子是如何形成的呢?刚刚我还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白白的两条. 是的,不知不觉中,我的人生观也改变了!“ 他走出草场,沿着大路向村子走去. 微风吹拂,天空显得灰暗阴沉. 在光明彻底战胜黑暗的黎明即将来临之前,往往总有一个幽暗的时刻.冻得瑟缩着,列文迅速地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什么? 谁来了?“他想,听到了铃铛的玎声,抬起头来. 在距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驾着四匹马的、车顶上放着皮箱的马车沿着他正走着的长满了草的大路迎面驶来. 辕马在辕木间挤着避免踏在辙迹上,而斜坐在车夫台上的熟练的马车夫却掌握着,使辕木对准辙迹,这样,车轮又在平坦的道路上移动了.列文只看见了这些,这会是谁他不想知道,他漠然地向马车里看了一眼.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睡觉,而在窗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住白帽子的丝带,显然是刚醒过来. 脸上喜气洋溢,若有所思,充满了列文不理解的微妙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越过他的头上眺望着东方的曙光.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霎那,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认出他来,她的面孔惊喜得开朗起来.他绝对不会看错的. 能够把他生活中的一切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这就是她. 这就是基蒂. 他懂得了她正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 在那不眠的一夜里让列文激动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决心,全都一下子抛到九宵云外了. 他怀着憎恶回想起他要娶一个农家女的梦想. 只有在那儿,在那向道路那边疾驰而去的、转眼就要消逝了的马车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处理最近使他那么苦恼的生活之谜.她没有再往外面眺望. 车轮声已听不到了,铃声也只隐隐约约听得见了. 犬吠声证明马车已经穿过村子,余下的只有周围空旷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单单一个人在荒凉的大路上踽踽独行.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希望看到他所赞赏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贝壳形的云朵. 天上可一点也没有像贝壳形的东西. 在那儿,在深不可测的高空,起了神秘的变化. 没有丝毫贝壳的踪影,在大半边天上铺展着一层越来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 天空慢慢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相同的柔和,但也带着相同的疏远,它回答了他的询问眼光.“不,”他向自己说,“我不能回到这里,无论这单纯和劳动生活有多好,只因为我爱她.” 除了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最亲近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表面上尽管最冷静、最有理智的人,却有一种同他的性格总的倾向正相反的弱点.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或看见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无动于衷. 看到眼泪,他就会激动起来,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部里的秘书长和他的私人秘书都明白这一点,总是预先关照来请愿的女人们千万别流泪,如果她们不想错过良机的话.“他会冒起火来,不听你的话了,”他们这样说. 而事实,在这种场合,眼泪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乱情绪确实是表现在急躁的愤怒上面.“我无能为力. 请你走吧!”他在这种场合老是这样喊叫.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安娜将她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他,随着就忽然地哭起来,两手掩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心中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但同时也感到了眼泪所照常引起的那种情绪的激动. 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在当时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适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现压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没有动一动,也没有望她一眼. 这就是他脸上呈现出那种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给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扶她下了马车,尽力抑制住自己,带着他惯常的有礼貌的态度向她道了别,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他说他明天将会他的决定告知她.他妻子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猜疑,给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心以剧烈的创痛. 对她的生理上的怜悯由于眼泪的加入使创痛加剧了. 但是当只有他一个人在马车里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彻底摆脱了那种怜悯, 并且也摆脱了最近苦恼着他的那种猜疑和嫉妒的痛苦,这就让他又惊异又欢喜了.他体验到就仿佛一个人拔了一颗痛了好久的龋齿那样的感觉. 经过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么巨大的、比头还大的东西从牙床拔下来那样一种感觉以后,患者,几乎还不相信他自己的幸运,忽然感到败坏了他的生活那么久,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东西已不复存在,而他又可以生活和思想,以及对牙齿之外的事情发生兴趣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如今已经过去;他感到他又能够生活,又能够思索他妻子以外的事情了.“没有廉耻,没有感情,没有宗教心,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我向来就明白这一点,一向就看到这一点,虽然我为了顾全她,极力欺骗自己,”他暗自说. 而他真的觉得好像他一向就见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们过去生活的详细情景,他以前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目前这些情景却明白地表明了她原来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将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不能怪我,因此我不应当不幸. 我没有错.”他对自己说,“而在于她. 但是我和她没有关系了. 在我的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儿子将遭遇到的一切——他对儿子的感情也像对她的感情一样地变了——已不再使他担忧. 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抖落掉由于她的堕落而溅在他身上的污泥,继续沿着他的活跃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进,要达到这个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体、最于自己有利、所以也是最正当的.“我不能由于一个下贱女人犯了罪的缘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摆脱她使我陷入的这种困境.我必须要找到这样的方法,”他对自己说,越发愁眉紧锁了.“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上的例证且撇开不说,从最近大家从新回忆起来的《美丽的爱莲娜》中密尼拉依起,现代上流社会中妻子对丈夫不贞的实例全部浮上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想像之中.“达里亚洛夫、波尔塔夫斯基、卡里巴诺夫公爵、帕斯库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连德拉姆,这么个正直有为的人物……谢苗诺夫、恰金、西戈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忆着.“纵然有一种不合理的ridicule落在这些人头上,但是我向来只把这个看做一种不幸,而且总是对这种事抱着同情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尽管这并非事实,他从来不去同情这种不幸,而他听到背弃丈夫的不贞的妻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视他自己.“这是有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的不幸.而这种不幸已经降临到我头上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怎样用最好的方法逃脱这种情况.” 于是他开始一一思考着和他同样处境的人们所采用过的方法.“达里亚洛夫决斗了……” 决斗这件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年轻时候是尤其醉心的,正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这一点的缘故.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想起手枪瞄准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从来不曾使用过任何武器.这种恐怖心理在他年轻时候常常让他想起决斗,设想他将不能不把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那种情景.功成名就,获得了巩固的社会地位以后,他早已忘记这种心情了;但是这种心情的惯性又抬头了,害怕自己胆怯的心情目前变得这样强烈,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各方面把决斗的问题考虑了很久,用决斗的念头来聊以自慰,虽然事先他特别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会和人决斗的.“无疑地,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野蛮(英国又另当别论) ,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有的人的意见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尊重的) ,把决斗看做很对的事;但是这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果我找他决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对自己说,于是在这里历历在目地想像着他在挑战之后将要度过的一夜和那瞄准他的手枪,他战栗了,知道他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假定我找他决斗.假定他们教我怎样射击,“他尽自想下去,”并且把我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我扳了枪机,“他自言自语说,闭上眼睛,”结果我打死了他,“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地说,一面摇着头,仿佛要驱除这些无谓的念头似的.“谋杀一个人仅是为了要确定自己与有罪的妻子和儿子的关系,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我还得决定如何处置她. 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发生的事是——我将会被打死或是打伤. 我,一个无辜的人,会成为牺牲者——被打死或被打伤. 这就更没有意思了. 但是撇开这个不说,挑战出于我这一方面也不能算是正直的行为. 我的朋友们决不会让我决斗——不会让一个俄国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险,这一点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吗?结果会如何呢?先前明明知道决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结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这样的挑战来沽名钓誉似的.这是不正直的,这是虚伪的,这是自欺欺人. 决斗是毫无道理的,谁都不会希望我这样.我的目的是能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公务上的活动,而名誉是必不能少的,因而我必须保护我的名誉.“一向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关系非常重大的公务上的活动,这时在他看来就格外重要了.经过思考,丢弃了决斗的念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转到离婚的念头上——他所记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选取的另一个解决方法. 他一一考虑了他所知道的全部离婚的例子(这种例子在他十分熟悉的上流社会里是很多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竟找不出一个实例的离婚的目的和他现在所抱着的目的相同. 在所有这些例子里,丈夫实际上是把不贞的妻子出让或是出卖了,而由于犯了罪、没有权利再结婚的一方,就和一个自命为丈夫的人结上了不正当的、非法的婚姻关系. 在他目前的情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了,要获得合法的离婚,就是说,把犯罪的妻子休弃了事的那种离婚是不可能的. 他看出来,凭他所处的复杂的生活环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发妻子罪行的丑恶证据;他看出来即便有可能,他们生活的一定的体面也不允许把那样的证据提供出来,提供出来徒然他在舆论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贬责罢了.离婚的企图只会弄到涉讼公庭,丑声四播他的敌人就会以离婚这一绝好的机会来诽谤和攻击他,贬低他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 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宁人,这也不是离婚所能够达到的.而且,假如离婚,或甚至企图离婚的话,那么,妻子会同丈夫断绝关系,而和情人结合,这是很明显的. 虽然他现在觉得他对妻子完全抱着轻蔑和冷淡的态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她还剩下这样一种感情——就是,不愿意看见她和弗龙斯基结合没有一点的阻碍,让她犯了罪反而有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被这个念头激怒了,他一想起这个,就揪心得呻吟起来,他抬起身子,在马车里变换了一下地方,然后很长时间内他皱着眉坐在那里,把他的非常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两腿包在毛茸茸的绒毯里.“除了正式离婚以外,还可以照卡里巴诺夫、帕斯库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样做——就是和妻子分居,” 他镇静下来时接着想. 但是这个办法也和离婚的办法一样会损害名誉,而特别要紧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离婚一样,会让他的妻子投到弗龙斯基的怀抱中去.“不,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声说,又将绒毯拉了一拉.“我不应当不幸,但是她和他却更不应当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间曾苦恼过他的那种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妻子的话猛力拔去的时候便消失了. 但那种心情却被另外一种心情,一种愿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单希望她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唯愿她为她犯的罪而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种感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渴望她由于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名誉而受苦.又细想了一遍决斗、离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又一次抛弃了这些念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确信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了:就是继续和她在一起,把发生的事隐瞒住世人,用一切方法去断绝他们的私情,而更重要的,——尽管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去惩罚她.“我必须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就是说,仔细考虑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种痛苦处境以后,我认为一切别的解决办法对于双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quo更糟!在她遵守我的意愿,即是断绝和她情人的一切关系的严格的条件之下,我同意维持现状.”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采取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就浮上了另一个重要理由坚持他的这个决定,“只有这么办,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 他对自己说.“这么办,我就未抛弃我的犯罪的妻子,却给予她悔悟的机会;而且,即使这使我很痛苦,我还是要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尽我的一份力量.” 虽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白他对他的妻子决不会有什么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图除了虚伪之外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虽然在度过这些痛苦时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寻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现在当他的决定在他看来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时候,宗教认可他的决定使得他完全心满意足,并且多少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这样的紧急关头,谁也不可以说他没有依照宗教教义行事——他总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关心之中高举起宗教的旗帜的——他就觉得非常高兴. 当他进一步考虑到以后的问题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真的不懂为什么他和他妻子的关系不能仍旧像以前一样. 不消说,他再也不能够恢复对她的尊敬了,但是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为了她是一个堕落的、不贞的妻子而打扰他的生活,使他苦恼.“是的,时间会过去的;时间是修理机,能缝好我们以前的关系,”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那就是说,恢复到这种程度,我不会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 她应该不幸,我不应当不幸,因为错不在于我.”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快到彼得堡的时候,他不但彻底坚持着他的决定,甚至将给他妻子的书信的初稿打好了.走进门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眼部里送来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们送到书房里去.“把马卸下来,我什么人都不见,”他回答门房的问话,带着一种表示他心情愉快的十分得意的声调,尤其加重地说了“我谁都不见”这句话.在书房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回踱了两次,便在一张大书桌旁站定,仆人点了六支蜡烛放在桌上. 他把指关节扳得哔剥作响,坐下来,理出了文具.两肘放在桌上,他把头歪在一边,想了一会,就动笔写起来,片刻都不停. 他没有对她用什么称呼,而是用法语写的,使用了代词“您” ,这个字眼并不含着像在俄语中那么冷淡的意思. 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我曾向您表示,关于我们所谈的问题,我要将我的决定告知您. 把一切事情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现在写信给您是为了实践那个诺言.我的决定是这样的:无论您的行为如何,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割断由神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根纽带. 家庭不能被反复无常、任性妄为,甚至夫妇一方的罪恶所破坏,我们的生活应该按过去一样保持下去.这对于我,对于您,还对于我们的儿子都是非常必要的. 我深信您对于引起现在这封信的那件事,已经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会同我和衷共济地来消除我们不和的原因,而忘却过去的事. 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怎样. 这一切我希望见面时再详谈. 鉴于避暑季节即将终了,我请求您尽速回到彼得堡来,至迟别超过礼拜二. 我为您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 我请您注意,我十分重视我的这个请求.阿. 卡列宁附上您或许需要的钱——又及. 他将信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尤其满意的是他没有忘记在信里附钱;一句苛酷的话都没写进信中,也没有特别的宽容.最重要的,这是为她的归来而架起的一座黄金的桥梁.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同钱一道放进信封里,他带着每当他使用他那精致的文具时感到的满意,按了按铃.“把信交给信差,让他明天送到别墅交给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他说,立起身来.“是的,大人!茶要送到书房里来吗?”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嘱咐把茶送到书房里来,于是,他一面玩弄着沉沉的裁纸刀,一面朝圈手椅走去,在椅子附近旁给他预备好了一盏灯和一本他已开始阅读的论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在圈手椅上方悬挂着嵌在金框里面的、椭圆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画家美妙地描绘出来的安娜的画像.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测的双眸恰像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个晚上一样嘲笑而又傲慢地注视着他. 被画家绝妙地描绘出来的头上的黑色饰带,乌黑的头发和无名指上戴满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这一切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好像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难堪的傲慢和挑衅神气. 对那画像望了一会以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战栗起来,嘴唇发抖,发出“布布”的响声,他扭过脸去.他急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开那本书.他试着去读,曾有的对埃圾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强烈兴趣却不能够被唤回. 他眼睛望着书,心里却想着其他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妻子,而是想着最近在他的官场生活中所发生的、目前成了他的公务上主要兴味的一场纠纷. 他感觉到这场纠纷现,现在他了解的更透彻. 而且感觉到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夸地这样说——可以弄清楚所有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场中的地位,打败他的对手,因而对国家作出巨大的贡献. 仆人刚摆上茶,走出房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身来,向写字台走去. 他把公文夹移到中央,带着一丝差不多察觉不出的自满的微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铅笔,专门阅读关于当前纠纷的复杂的报告. 那纠纷是这么一回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政客的特点,那是每个步步高升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热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形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于他蔑视官样文章,减少公文往返,尽量接触活生生的事实,以及力图节约. 正好六月二日有名的委员会提出调查扎莱斯克省农田的灌溉问题,那事务是属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部里管辖的,成了铺张浪费和文牍主义的明显实例.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清楚这是实情. 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事务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创办的. 这个事务的确已花费而且还在花费大量的金钱,而毫无获益,全部事务显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接任马上就觉察出这个,原来就想调查这个事务的. 但是当初他感觉得他的地位还不很巩固,他知道这样做会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这会是不明智的方法.后来,他就着手于别的事情去了,简直忘了这件事情.这个事务像其他一切事务一样,完全凭着惯性自动进行.(许多人靠着灌溉事务为生,特别是一家十分正直的爱好音乐的人家:这一家所有的女儿都会弹奏弦乐器.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同那家人家相识,做过他们的大女儿的男主婚人.) 这个问题由敌对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看来,是不正当的,类似的或更坏的事在每个部都存在.却都由于众所周知的官场礼节的缘故,而没有人来揭发. 但是,如今既已向他挑战,他就只好勇敢地应战,要求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审查扎莱斯克省的农田灌溉事务委员会的工作;但是反过来他也未向对手示弱. 他要求另外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安置该省少数民族的状况. 六月二日的委员会上有人偶然提出了这个案子,由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给以积极支持的,他认为这个提案,从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看来,是刻不容缓的. 在委员会上这个问题引起了好几个部之间的彼此争论. 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敌对的一个部证明了少数民族的状况极为兴旺,而提出的改革是足以破坏他们的繁荣,并且证明假如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乎是起因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没有能够实行法律所规定的措施.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计划要求:第一,组织一个新的委员会,赋予现场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权力;第二,如果少数民族的状况果真像委员会手里的公文所记载的那般,那么就另外指定一个新的研究委员会,从(一)政治、(二)行政、(三)经济、(四)人种学、(五)物质、(六)宗教各方面来研究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第三,要求敌对的部报告十年以来该部为防止少数民族目前所处的这种不幸状态所曾采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后,要求该部说明为什么它的行动,照在委员会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日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一五号和一八三○八号的报告看来,仿佛和T……法第十八条及第三十六条附记的根本精神正相抵触. 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急速地把这些思想的大意写下来时,他的面孔泛溢着兴奋的红晕. 他写满了一张纸,然后站起身来,按了铃,写了个字条给他部里的秘书长,要他为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参考材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他又瞥了那画像一眼,皱着眉头轻蔑地微微一笑. 又翻阅了一下那本论埃及象形文字的书,他恢复对那书的兴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十一点钟才上床,而当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妻子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对这事情已不再显得那般忧郁了. 尽管安娜在弗龙斯基对她说她的处境无法忍受的时候,顽强地、激怒地反驳了他,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也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虚伪而可耻的,她从心底渴望有所改观. 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她在激动中把全部真相告诉了她丈夫,不管她这样做有多么痛苦,她依然觉得很高兴. 她丈夫离开了她之后,她对自己说她很高兴,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起码不会再撒谎欺骗了. 叫她来说,好像毫无疑问,现在她的处境永远明确了. 这新的处境也许很坏,但却是十分明确的,不会有暧昧或虚伪的地方. 她想,她说出那句话来之后使她自己和她丈夫遭受的苦痛,现在也将因为一切都明确了而得到补偿. 那晚,她看见了弗龙斯基,但是她却没有将她和她丈夫之间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尽管为了要把她的处境确定下来,她必须告诉他.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她对她丈夫所说的话,那些话在她看来是这样可怕,她现在简直根本无法想象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荒唐粗俗的话来,简直不能想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句话也没有讲就走了.“我见了弗龙斯基,却没有告诉他. 他临走的时候我原想叫他回来,告诉他的,但是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他,显得有点奇怪.我为何想对他说而终于没有对他说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她羞得满面通红. 她明白是什么阻止她说出口,她明白她是感到羞耻. 她的处境,昨天晚上看来是明朗化了的,现在她忽然觉得不但不明朗,而且毫无希望了. 她恐惧于以前所未加以考虑的耻辱. 她一想到她丈夫会如何做的,最可怕的念头就浮上她的心头.她幻想着管家马上就会将她赶出家门,幻想着她的可耻的事情会传遍全世界. 她问自己如果她被赶出去的时候她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她找不到答案.当她想到弗龙斯基的时候,她好像觉得,他已不再爱她,他已开始厌烦起她来了,她不能把自己交托给他,所以她怀恨起他来. 她好像觉得,她对丈夫说的话,那些不断地在她想像里重复的话,她向所有人都说了,所有人都听到了. 她不敢正视自己家里的人. 她不敢叫她的使女,更不敢走下楼去看她的儿子同家庭女教师.使女在门边倾听了好久以后自动地走进房间来. 安娜询问般地望了望她的眼睛,带着吃惊的神色涨红了脸. 使女请求她原谅她进来,说她好像听到铃声. 她拿来了衣服和一封信. 信是贝特西写来的. 贝特西通知她,今早丽莎. 梅尔卡洛娃和施托尔茨男爵夫人会和他们的崇拜者卡卢日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人到她家来玩槌球.“来吧,就当是来研究风俗.我等待着你,”收尾时她这样说.安娜读完信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她向正在整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努什卡说.“你走好了,我立刻就穿好衣服下去. 我什么都不需要.” 安努什卡走出去了,但是安娜并没有穿衣服,还是像刚才那样坐在那儿,她的头和两手垂着,她时时浑身发抖,仿佛她要做个什么姿势,说句什么话似的,但随又陷入毫无生气的状态. 她尽在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也好,“我的”也好,对于她都已没有什么意义. 在困难之中求救于宗教,正如求救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一般,她是连想都不去想的,尽管她从来不曾十分怀疑过把她教养大的宗教. 她明白宗教的拯救只有在她抛弃那构成她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东西的条件之下才有可能. 她不只是愁苦,而且她对于她所处的这种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新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恐怖. 她感觉得仿佛一切都在她心里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时物体映在疲倦的眼睛里成了二重的一样.她连恐怖什么都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 她恐惧的或希望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呢,还是将要发生的事,以及她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噢,我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忽然觉得头的两边疼痛.当她清醒了的时候,她发现她正用两手揪住两鬓的头发,而且紧按住鬓角. 她跳了起来,开始来回地踱着.“咖啡预备好了,女教师和谢廖沙正等候着,”安努什卡又走了回来说,看到安娜还是原先的样子.“谢廖沙?谢廖沙怎样?”安娜突然变得兴奋地问,今天早上头一次想起了她儿子的存在. “他大约又淘气了,”安努什卡含着微笑回答.“怎么回事呀?”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约偷偷地吃了一个.” 一想到她的儿子,安娜就摆脱了目前的绝望境地. 她想起了她这几年来所承担的为儿子而活着的母亲的职责,那职责尽管未免被夸大了,却多少是真实的;她高兴地感觉到在她目前所处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和弗龙斯基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支柱. 这个支柱就是她的儿子. 不论她会陷入如何的境地,她都不能抛弃她的儿子. 虽然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驱逐出去,尽管弗龙斯基对她冷淡,继续过着他独自的生活(她又带着怨恨和责难想起他来) ,她都不能够舍弃她的儿子. 她有了生活的目的. 所以她应该行动起来,用行动来保障她和她儿子的这种地位,使他不致从她手里被人夺去.她要开始行动以避免他被人夺去.她得把她的儿子带走.这就是她现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 她需要镇静,她得从这种难堪的境遇中解放出来. 想到和儿子直接有关的问题,想到立刻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就让她稍稍安静下来.她急忙穿起衣服,走下楼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客厅,咖啡、谢廖沙和家庭女教师照例在客厅里等着她. 谢廖沙满身白服,弯着背和头,正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带着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亲的那种聚精会神的神情,正在理他手里拿着的花.家庭女教师露出非常严峻的脸色. 谢廖沙像平常一样尖叫了一声:“噢,妈妈!”就停下脚步来,犹豫着不知道放下花来,走去迎她的母亲好呢,还是做完花环,拿着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师道过早安以后,就将谢廖沙干的顽皮事详尽地作了汇报,但是安娜没有听她;她正在考虑是否带着她走.“不,我不带她,”她决定道.“我一个人带了我的儿子走.” “是的,真是坏得很,”安娜说,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膊,她毫不严厉地,却用一种让孩子又惶惑又欢喜的羞怯的眼光看着他,她吻了吻他.“将他交给我吧,”她对惊呆了的家庭女教师说,没有放下儿子的手,在放好咖啡的桌旁坐下.“妈妈! 我……我……没有……“他说,尽量想从她的神情上探索出由于桃子的事他会遭到什么结果.”谢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师一走出房间就说,”你做了坏事,不过你往后不会再做这事了吧?……你爱我吗?“ 她感到眼泪盈眶了.“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自言自语,注视着他那又惊又喜的眼睛.“难道他会站在他父亲一边来责备我吗? 难道他会毫不同情我吗?“眼泪已经淌下面颊,为了掩饰,她蓦地站起来,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到外面凉台上.下了几天雷雨之后,寒冷的、晴朗的天气降临了. 在透过刚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的灿烂阳光里,空气是寒冷的.她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怖而颤抖了一下,那种袭击她的恐怖,在露天的清新空气里象是新的力量.”去,到Mariete那儿去,“她对跟着她走出来的谢廖沙说,然后她就开始在凉台的草席上来回踱着.”难道他们不宽恕我,不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出于不得已吗?“她自言自语.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杨的梢头在随风摇摆,它那刚被雨冲洗过的叶子在寒冷的日光里灿烂地闪烁,她知道他们不会饶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现在全会像那天空,那青枝绿叶一样对她毫无怜悯. 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里变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语.“我得准备. 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时候走呢?带谁呢?是的,搭夜车到莫斯科去. 安努什卡和谢廖沙,和几件必需用的东西. 但是我首先必须写信给他们两个.”她马上走进户内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在桌旁坐下,写信给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您家里我已不能再留. 我要走了,带了我的儿子一起. 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留在双亲的哪一边;但是我带走了他,因为我没有他不能够生活. 请宽大一点,让他跟随我去吧. 她急速而自然而然地写到这里,但是请求他宽大,她不相信他会宽大的,以及必须用什么打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这就让她写不下去了.我不能说我的过错和悔悟,由于…… 她又搁下了笔,她无法连贯起自己的思想.“不,”她自言自语,“没有必要这么写,”于是撕了信,她重新写过,没有提到宽大,之后封了起来.另外还得写封信给弗龙斯基.“我告诉了我丈夫,”她写着,坐了好久,再也写不出什么别的来了.这是那样粗俗,那样不像个女人.“我还能再对他写些什么呢?”她问自己. 她又羞得满面通红;她想起了他的镇静,一种对他的怨恨之情让她把她已经写下一句话的信纸撕成碎片.“没有写什么的必要,”她自言自语,于是合上带吸墨纸的文件夹,她走上楼去, 对家庭女教师和仆人们说她现在要到莫斯科去,就马上动手收拾起行李来. 搬运行李的挑夫、园丁和仆人挤满了别墅里新有的房间.壁柜和大柜全打开了;两次派人到店里去买绳子;报纸撒了一地. 两口箱子、几只手提皮包和用皮带束住的毛毯被搬到了大厅. 一辆马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停在台阶下. 安娜因为忙于收拾行装而忘记了内心的激动,正站在她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旁边检点着她的旅行皮包,正在这时,安努什卡让她注意到一辆马车驶近的声音. 安娜由窗口望出去,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信差在台阶上按大门的门铃.“去瞧瞧什么事,”她说,抱着一种准备接受一切的镇静态度在圈手椅里坐下,两手搭在膝头上. 仆人拿了一个上面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笔迹的厚厚的小包进来了.“信差奉命要等候回音,”他说.“好的,”她说,他一走出房间,她就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了信.一卷还未折过的钞票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打开信,开始从末尾读起.“我为您的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我特别重视我的这个请求……”她读着. 她看下去,之后又倒回来,读了一遍,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当她读完了的时候,她感到浑身发冷,感到一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怕的不幸降临到她头上.早晨她还后悔不该对她丈夫说,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没有说这话. 而这儿,这封信就当她的话没有说一样,而且给予了她所愿望的东西. 但是现在这封信的可怕程度已经超过她所能设想的任何事.“他是对的,他是对的!”她说.“自然,他总是对的;他是基督教徒,他宽大得很!不错,卑鄙龌龊的东西!除了我谁也不理解这个,而且谁也不会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说出来.他们说他是一个宗教信仰十分虔诚、道德高尚、正直、聪明的人;但是我看到了他们没有看见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八年以来他如何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我身体内的一切生命力——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 我不是尽力,竭尽全力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吗? 我不是努力爱他,当我的确不能爱我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了,我明白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么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 而他如今呢?要是他杀死了我,要是他杀死了他的话,一切我都会忍耐,一切我都会饶恕的:但是不,他……“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呢? 他做的正好符合他的卑鄙的性格. 他要始终是对的,而我,已经堕落了,他还要逼得我更堕落下去……“ “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如何,”她想起了信上的话,“这是要夺去我儿子的威胁,而且大约照他们那愚蠢的法律他是可以这样做的. 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为何要这样说. 他甚至连我对我儿子的爱都不相信,要么他就是轻视这种爱(正如他老是嘲笑它一样)。他轻视我的这种感情,可是他知道我不会丢弃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舍弃我的孩子,纵使和我所爱的人一起,,没有我的孩子,我还是活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如果我舍弃了我的孩子,从他那儿跑掉,那我的行径就会和最无耻、最卑劣的女人一样.他知道那个,知道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们的生活应该照以往一样继续下去……” 她又想起信上另一句话.“那生活过去已经够苦的了,近来更可怕. 今后又会怎样呢? 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我不会由于我要呼吸,我要爱而悔悟;他知道这样下去,除了说谎和欺骗以外,不会有其他的结果;但是我依然要受他的折磨.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乐于在虚伪中游戈,正像鱼在水里游一样. 不,我不会给他那种快乐,无论怎样,我都要冲破他想用来擒住我的那面虚伪的蛛网. 随便什么都要比虚伪和欺骗好.“ “可是如何办呢? 我的上帝! 天下有过像我这么不幸的女人吗?……“ “不,我一定要冲破,我一定要冲破!”她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忍住眼泪. 之后她走到写字台前,打算再写封信给他. 但是,她从心灵深处觉得冲破这一切她缺乏力量,她没有力量跳出她过去的处境,无论那处境是多么虚伪和可耻.她在写字台旁坐下,但是没有写信,她把两臂搭在桌上,头伏在胳臂上,哭了起来,胸脯起伏,呜咽着,像小孩哭一样. 她哭,因为她曾梦想快要弄明确她自己的处境了. 她预料到一切仍旧会像过去一样,甚至会比过去坏得多. 她感觉到她所享有的社会地位,那在她今天早晨看来那么无关紧要的,那地位对于她还是十分宝贵的,她没有力量拿它去换取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去投奔情人的那种女人的可耻处境;无论她怎样竭尽心力,她总不能够变得比原先的她更坚强. 她永远不会尝到恋爱的自由,却会永远是一个有罪的妻子,经常感到罪迹被揭发的威胁,为了同一个她所不能共同生活的、同她很疏远的、无拘无束的男子结上可耻的关系而欺骗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事情会弄到这种程度,同时这事情又是这般可怕,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事情会如何了结.她尽情地哭泣着,像小孩受了处罚时哭泣一样.仆人的脚步声逼使她振作起精神来,她扭过脸不看着他,装出在写信的样子.“信差问是否回信,”仆人报告.“回信?好的,”安娜说.“叫他等一下吧. 我会按铃的.” “我可以写什么呢?”她想.“我一个人能够决定什么呢? 我知道什么? 我需要什么? 我爱什么呢?“她又感到她的心开始分裂成二重了. 这种感觉又让她感到惊讶,于是她就抓住了她想到的可以排遣愁闷的第一个行动的口实.”我得去看阿列克谢(她心里是这么叫弗龙斯基的) ;只有他能够告诉我应该如何做. 我要到贝特西家去,我也许可以在那儿见到他,“ 她自言自语,彻底忘记了当昨天她告诉他她不去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的时候,他说过既是那样他也不去了. 她走到桌前,写了个字条给她丈夫:“来信收到了. ——安.”于是,按了按铃,将它交给了仆人. “我们不走了,”她向走进来的安努什卡说.“始终不走了吗?” “不,行李放到明天,别解开,叫马车等着. 我得到公爵夫人家去.” “我拿什么衣服过来呢?”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请安娜来参观的槌球是由两个贵妇人和她们的崇拜者组成的. 这两位妇人是彼得堡一个新的上流社交团体的主要代表人物,这个团体因模仿之模仿自称为leseptmervoilesdumonde。这两位妇人所属的社交团体,虽是最上流的,却同安娜所出入的社交团体是根本敌对的.并且斯特列莫夫老人,彼得堡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丽莎. 梅尔卡洛娃的崇拜者,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 因为这一切顾虑,安娜本不打算去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信上的暗示就是针对她可能拒绝而发的. 但是安娜现在却急于想去,希望在那儿见到弗龙斯基.安娜到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比别的客人们都早.当她进门的时候,弗龙斯基的仆人,颊髭梳理得好像侍从武官一般,也走了进来. 他在门边停住,脱下帽子,给她让了路. 安娜认出他来,这时才想起弗龙斯基昨天对她说过他今天不过来,他大约是送信来通知这事的.当她在门厅脱下外衣的时候,她听到那仆人连发卷舌音也像侍从武官一般,说了句:“伯爵给公爵夫人的,”便把信交了.她很想问问他的主人在哪. 她真想转回去,写封信叫他来看她,或是她亲自去找他.但是这几个办法都行不通了.她已经听到铃响通报她的来到,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经侧着身子站在敞开的门边,等待她走进里面的房间去.“公爵夫人在花园里;立刻会有人去通知的.您愿意到花园去吗?”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仆人报告说.犹豫不定的心情还是同在家里一样,事实上是更加厉害了,因为不能够有所行动,不能够见到弗龙斯基,反倒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些不相干的、和她现在的心情那样不相投合的人们里面. 但是她穿着她知道很合身的衣服;她不是孤单单一个人,她所熟悉的那种奢华懒散的气氛沐浴着她. 感觉到比在家里轻松一些了;她不用去想她该做什么. 一切都顺其自然. 看见贝特西穿着一件雅致得让她惊讶的雪白服装向她走来,安娜像往常一样地对她微微一笑.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同图什克维奇和一位年轻小姐一起走着,那位小姐是她的一个亲戚,她在有名的公爵夫人家里过夏天,这让她那在外省的父母高兴.安娜的神色肯定有些异样,因为贝特西马上觉察出来.“我没有睡好,”安娜回答,注视着朝着她们走来的仆人,照她猜想,他一定拿来了弗龙斯基的信. “您来了我多高兴呀!”贝特西说.“我累极了,正想在他们来以前喝一杯茶呢. 您去吧,”她对图什克维奇说,“同玛莎一道去试试槌球场,就是割了草的那地方. 我们喝着茶还有时间谈谈心呢,we‘lhaveacosychat,好吗?”她用英语对安娜说,带着笑容,握着她的拿伞的那只手.“好的,尤其是由于我不能在您这里呆很久,我还得去看弗列达老夫人呢. 我答应去看她总有一百年了,”安娜说,说谎原本是违反她的本性的,但在社交场中,说谎对于她不但变得又简单又自然,而且给与她一种乐趣.她也搞不清自己,怎么会说出那种谎言,她怎么也解释不清. 她说这话只是因为想到弗龙斯基既不会来这里,她就不如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好想个其他的方法去和他会面.但是她为什么仅仅说了老女官弗列达,她去看她同去看许多旁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她可解释不清;但是结果说明,要想出一条去看弗龙斯基的妙计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不,我如何也不放您走,”贝特西回答说,紧盯着安娜的脸.“真的,我如果不是爱您的话,我简直要生气了. 难道你要让人觉得您害怕您的名誉会受到你的朋友的妨碍?在小客厅里预备好茶,”她照平常一样眯缝着眼睛对仆人说.由他手里接过信来,她看了一遍.“阿列克谢骗起我们来了,”她用法语说.“他信上说他不能来,”她补充说,用一种那样单纯而又自然的口吻,好像她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对于安娜,弗龙斯基竟会比槌球球员更加有意义.安娜明白贝特西什么都清楚,但是,听见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说弗龙斯基,她一时间几乎要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安娜漠不关心地说,仿佛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感兴趣似的,她微笑着继续说:“您的朋友怎么会阻碍人家的名誉呢?”这种语言游戏,这种隐瞒秘密,对于安娜像对所有的妇人一样,有一种非常大的魅力. 并不是非隐瞒不可,也不是隐瞒有什么目的,而是隐瞒的过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说.“斯特列莫夫和丽莎. 梅尔卡洛娃,说起来,社交界的精华之精华就属于他们的了. 而且他们到处受人欢迎,而我,”她尤其着重我这个字眼,“从不苛刻和褊狭. 我只是没有时间.” “不,您或许不愿意看见斯特列莫夫吧? 让他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委员会上去互相攻击吧,那不关我们的事. 但是在社交界,我知道他是一个最和蔼可亲的人,而且是一个热心的槌球家.您就会看到的.凭他那么大的年纪,做丽莎的痴心情郎,处境尽管非常好笑,但是您该看看他处在这种境地是如何应付自如的. 他真是有趣极了. 萨福. 施托尔茨,你不认识吧. 啊,那是一个新的、彻底新的典型.“ 贝特西一口气说下去,同时从她的愉快、机灵的眼光,安娜感觉到她的处境已有几分被她猜中,正在替她有所计划.她们是坐在小房间里.“可是我得回阿列克谢一封信,”说着贝特西就在桌前坐下,写了两三行,将它放进信封里去.“我写信叫他来吃饭.我说有一位太太在这里吃饭,没有男子作陪. 您看我这样措辞会劝动他吗? 对不起,我要走开一会儿. 请您把信封起来,派人送去,好吗?“她从门口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嘱咐呢.“ 片刻也不思索,安娜在放着贝特西的信的桌子前坐下,连看也没有看,就在下面写着:“我急着要见你. 请到弗列达花园里来. 我六点钟在那里等.”她封好信,待贝特西回来的时候就当着她的面把信交给人送走了.茶已摆好在凉爽的小客厅里的小茶桌上,两个妇人真的在客人到来以前作了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所应许的acosychat。 她们评论着她们在等候的人,谈话落到了丽莎. 梅尔卡洛娃身上.“她可爱极了,我向来很喜欢她,”安娜说.“您应该喜欢她.她为您着迷了.昨天她看过赛马后跑到我这儿,没有看到您,大为失望. 她说真正的传奇中的女主人公是您,并且说她如果是一个男子的话,她是肯定会被您颠倒的. 斯特列莫夫说她其实已经颠倒了.” “可是请您告诉我. 我一直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她的声调显露出她并不是在问一个无所谓的问题,她所问的问题对于她比实际上更重要.“请您告诉我,她和卡卢日斯基公爵,那个人们称做米什卡的,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难得看见他们一次. 到底是怎么一种关系呢?” 贝特西眼睛里含着笑意,紧紧盯着安娜.“这是一种新的方式,”她说.“他们都采取了这种方式.他们把什么舆论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只是抛法有各式各样的.” “是的,可是她和卡卢日斯基的关系到底是如何的呢?” 贝特西突然发出快乐的抑制不住的大笑,那种笑在她是少见的.“您侵入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领地了.那是可怕的孩子才会提出的问题哩.“说着,贝特西显然努力想控制自己,但是抑制不住,终于迸发出不常笑的人们笑起来的时候那种富于感染性的笑声.”您还是去问他们自己吧,“她含着笑出来的眼泪说.”不,您尽管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一直不清楚. 我不明白丈夫是做什么的.“ “丈夫? 丽莎. 梅尔卡洛娃的丈夫替她拿披肩,随时供她使唤. 但是其中的隐情,是没有人想打听的. 您清楚在上流社会里,甚至像化妆的某些细节是没有人去谈论或是去想的.这也是一样.“ “罗兰达克夫人的庆祝宴会,您去不去呢?”安娜说,为的是变换话题.“我不想去,”贝特西回答,没有看她的朋友,她动手把芬芳的茶倒在小小的透明的茶杯里.把茶杯送到安娜面前,她取出一支烟卷,装进纯银烟嘴里,将它点着.“是这样的,您明白:我处在一种幸运的地位,”她这回十分严肃地,一面端起茶杯,一面开始说.“我了解您,我也了解丽莎. 丽莎是那种性情单纯的人,像小孩一样不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起码她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些. 而现在她感到不懂事对她正合适. 现在,也许是故意装出天真无知呢,”贝特西带着一种俏皮的微笑说.“但是,不论怎样,这对她正合适. 您知道,同一件事可以从悲剧的方面去看,而变成一种痛苦,也能够单纯地甚至快活地去看. 也许您太偏于从悲剧的方面去看事情了.” “我很想像理解自己一样地去理解别人!”安娜说,严肃而又沉思地,“我比旁人还坏些呢,还是好些? 我想是坏些.“ “可怕的孩子!”贝特西重复说.“但是他们来了.” 她们听到脚步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笑声. 不一会儿,她们等待的宾客走进来了:萨福.施托尔茨同一个叫做瓦西卡的健壮得容光焕发的青年. 显然可以看出,他从不缺少嫩牛排、块菌和布尔冈红酒的丰盛营养. 瓦西卡对两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她们一眼,但只有一秒钟. 他紧跟在萨福后面走进客厅,仿佛系在她身上似地跟着她走来走去,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就像想吃掉她一样.萨福. 施托尔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发妇人. 她穿着高跟鞋迈着灵活的碎步走进来,仿佛男子一样有力地和两位太太握了握手.安娜一直没有会见过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丽、她的过分时髦的装束和她的大胆举止,不胜惊讶. 她头上柔软的金发(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样高高的,以致她的头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丰满端丽的胸膛一样大小了.她的动作是这样迅速,每走一步,她的膝头和大腿的轮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鲜明地露出来,使人不由得生出这样的疑问:这位妇人的真正的肉体,那样细小苗条,上面那么袒露,背后和下部又那么隐蔽,在后面那像晃动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其实到什么地方为止呢.贝特西连忙把她介绍给安娜.“只想想,我们差一点压死两个士兵呢,”她马上开口对她们说,瞟着眼睛,微笑着,扯好被她甩到一边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车到这里来……噢,你们彼此肯定还不认识吧.”于是她介绍了一下年轻人的姓,随即微微涨红着脸,由于她的错误——就是,向不认识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声大笑起来了.瓦西卡又对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他向萨福说:“您输了. 我们先到. 交钱来吧!”他微笑着说.萨福笑得越发开心了.“目前不必,”她说.“啊,好的. 我往后来要.” “好极了!好极了!啊,真的!”她突然转向贝特西说,“我真是好人……我彻底忘记了……我给您领来了一位客人哩. 他来了.” 萨福给邀来而又被她忘却的这位不速之客倒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尽管年纪很轻,两位夫人却都站起来迎接他.他是萨福的一个新的崇拜者. 他现在跟踪着她,正如瓦西卡一般.不一会儿卡卢日斯基公爵到来了,还有丽莎. 梅尔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丽莎. 梅尔卡洛娃是一个瘦瘦的黑发妇人,有着一副东方式的、慵懒的面孔和一双美丽的、如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的深色服装的风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赏识了这一点)和她的那种美非常调和. 丽莎之柔弱和娇慵正如萨福之结实和洒脱一般.但是按安娜的趣味,丽莎是更迷人得多. 贝特西对安娜说丽莎学天真未凿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当安娜看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得这不是真的. 她其实是既天真而又堕落,但却是一个可爱而柔顺的女人. 固然,她的风度和萨福的相同;而且像萨福一样,她也有两个男子,一个年轻的和一个年老的,牢牢地盯着她,用他们的眼睛吞噬着她;但是在她身上却有超出她四周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种掺杂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刚钻的光辉. 这种光辉在她那美丽的、真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烁出来. 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以其完全的真诚打动了人. 谁注视一下那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彻底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的时候就不能不爱她了.一见安娜,她的脸上马上喜笑颜开.“噢,我看到您多高兴啊!”她一面说,一面向她走去.“昨天在赛马场我正想到您跟前来,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样想要见您,尤其是昨天. 那不是可怕得很吗?”她说,用那种好像把她整个的心剖露出来那样的眼色看着安娜.“是的,真是令人激动,”安娜说,涨红了脸.大家这时起身要到花园去.“我不去,”丽莎说,微笑着,靠着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谁愿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十分喜欢,”安娜说. “哦,您如何会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到厌倦呢? 望着您,真叫人愉快. 您是生气勃勃的,我可什么都厌倦了.“ “您如何会厌倦呢? 啊,您生活的圈子是彼得堡最快乐的圈子,“安娜说.”也许不属于我们圈子里的人们还要厌倦得多,但是我们——起码是我—并不快乐,倒是厌倦得可怕,可怕哩.“ 萨福抽着烟,同两个青年一道到花园里去了. 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旧坐在桌旁.“什么,厌倦!”贝特西说.“萨福说昨晚他们还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晚哩.” “噢,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兴趣来!”丽莎. 梅尔卡洛娃说.“看过赛马以后我们大家一齐跑到我家里来.老是一样,老是一样!老是那种事情. 我们整晚躺在沙发上. 那有什么可以快乐的? 不,您是用什么方法才不厌倦的呢?“她又转向安娜说.”人只消看一看您,就看得出这是一个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决不是一个会感到厌倦的女人. 告诉我,您如何做的呢?“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因为这寻根究底的盘问羞红了脸.“其实这种方法才最好,”斯特列莫夫插嘴说道.斯特列莫夫是一个发鬓半白、却还显得年轻,生得丑陋、但有一副非常有特色的聪明脸相的五十岁左右的人. 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时间. 一见安娜. 卡列宁娜,他——在公务上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就如社交界的聪明人那样, 竭力对她,他的政敌的妻子,表示殷勤.“什么也不做,” 他带着含蓄的微笑说,“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向您说过,”他转向丽莎. 梅尔卡洛娃说,“如果您要不厌倦,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厌倦. 正好比您如果怕睡不着,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睡不着. 这就是刚刚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所说的.” “我如果这样说了,我一定高兴得很的,因为这话不但说得很聪明,而且也很正确呢,”安娜带着微笑说.“不,您倒告诉我为何人不能够入睡,不能不感到厌倦呢?” “要想能够入睡,要想性情愉快,除劳动外别无它法;” “当我的劳动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为何去劳动呢?而故意装假是我不能而且也不愿意的.” “对你真是毫无办法,”斯特列莫夫说,没有望着她,他又同安娜说话去了.由于他和安娜见面的次数不多,他对她除了寻常的客套也说不出什么,但是他说这些寻常的话,像说她什么时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多么喜欢她啦,等等,却都带着这样的一种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讨好她,而且对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只是尊敬.图什克维奇走了进来,报告说大家在等候他们去打槌球.“不,不要走,请不要走吧!”丽莎. 梅尔卡洛娃听到安娜要走,这样地恳求道. 斯特列莫夫帮着她请求.“这真会有天壤之别,”他说,“离开这里在座的人到年老的弗列达夫人那儿去. 况且,您只会给予她诽谤的机会,而在这里,您却会唤起完全不同的、极其高尚的、和诽谤正相反的感情,“他向她说.安娜犹豫不决地沉思了一会儿. 这个聪明人的谄媚的话语,丽莎. 梅尔卡洛娃对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小孩般的好感,以及她所熟悉的这一切社交的气氛,——这一切让她感到这么轻松,而在等待着她的事又是那样困难,以致她一时间踌躇不决了,不知道要不要留在这里,要不要把那痛苦的解释时刻再推延一下. 但是一想起如果她没有作出决定的话,她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一想起她两手揪着头发时的那种姿势(连那回忆都是可怕的),她便告辞了,走了. 尽管弗龙斯基过着表面看来是轻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却是一个憎恶没有秩序的人. 当他年纪很小,还在贵胄军官学校的时候,他有一次手头拮据,向人借钱,却遭到了拒绝,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了.为了让他的事务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他每年总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定)一个人关起门来,整理他的全部事务. 这在他一般叫做清理或是fairelalesive。 赛马的第二天弗龙斯基特别晚才醒来,他穿着制服,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把钱、账单和信件摊在桌上,就动手工作起来. 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脾气大得很的彼得里茨基醒来看到他的朋友在写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没有打搅他就走出去了.凡是对于自己的情况的一切繁杂事情了解得最为详细的人,总不免以为这些繁杂事情以及解决这些事情的困难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个人遭遇,决不会想到别人也如他一样被他们自己个人的繁杂事务所包围着. 弗龙斯基就是这么想的. 他内心里不免带着几分自豪,而且也并非毫无理由,想随便旁的什么人处在他这样困难的境地,也许早已弄得十分狼狈,被迫做出不好的事来了. 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得如果他要避免陷于狼狈境地,那么,把他的状况整顿一番,弄个明白,现在对于他是极为必要了.弗龙斯基首先从最容易的问题——钱财问题入手.用纤细的笔迹把他欠的债务统统写在一页信纸上,他加起来一看,他的欠债竟达一万七千卢布,另外还有几百卢布,他为了便于计算起见把零头除去了.计算了一下他的现金和银行存款,他发觉他只剩下一千八百卢布了,在新年以前再也不会有什么进项. 又计算了一遍他的欠债,弗龙斯基把它分成三类写下来. 第一类,他列入那些必须马上偿还,或者至少必须准备好钱以便债主来讨时可以毫不拖延地偿付的欠债. 这种欠债大概有四千卢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买马的钱,两千五百是给他的年轻和僚韦涅夫斯基作的保,韦涅夫斯基在弗龙斯基面前输给一个赌棍这笔钱. 弗龙斯基本来要当场偿还那笔钱的(他那时手头有钱) ,可是韦涅夫斯基和亚什温坚持着说那应该由他们自己来付,不应该由没有赌博的弗龙斯基来付. 这样倒也好,但是弗龙斯基明白,在这个肮脏的事件中,虽然他所参与的只是在口头上给韦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却一定要预备好两千五百卢布,这样他就能够随时把钱掷给那骗子,不和他多费口舌. 因此为了这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他就得有四千卢布. 第二类,有八千卢布,是比较不那么重要的欠债. 这主要是欠赛马房的债务,欠燕麦和干草的承办人、英国人和马具商等等的. 对于这些欠债,他为了让自己安心,也得偿付两千卢布左右. 最后一类欠债,是欠商店、旅馆和裁缝的,倒不必担心. 这样,他至少需要六千卢布作为目前开销,而他手头只有一千八百卢布. 对于一个像一般人所判定弗龙斯基那样的每年有十万卢布收入的人,这一点儿欠债似乎是毫无困难的;但是事实上他的收入和十万卢布差得很远. 他父亲的大宗遗产,单这一项每年就有二十万收入,还没有在兄弟之间分开来.当他哥哥负了一身债,同一个毫无财产的十二月党人的女儿瓦里娅. 奇尔科夫公爵小姐结婚的时候,阿列克谢差不多把得自他父亲的领地的全部收入都让给了他哥哥,每年只给自己留下二万五千卢布. 阿列克谢当时向他哥哥说,在他结婚之前这尽够他用了,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结婚的. 他哥哥,正统率着一支最奢华的联队,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这笔赠与. 他母亲,有她自己一份财产,每年除了他应有的二万五千卢布再补助阿列克谢二万卢布,阿列克谢把这些钱通通花光了. 最近他母亲因为他的恋爱事件和他离开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气,已经停止给他钱了.结果,过惯了每年花销四万五千卢布的生活的弗龙斯基,今年只收入了两万五千卢布,他就感到困难了. 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不能向他母亲要钱. 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别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里暗示着她极愿意帮助他在社交界和军务上获得成功,却不愿意帮助他过那种让整个上流社会丢脸的生活. 他母亲想要收买他的这种企图,刺伤了他的心,使他对她更加冷淡了. 但是他又不能够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慷慨的话,虽然他现在模糊地预见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感觉得那种慷慨的话说得未免太轻率了,而且感觉得就是不结婚他或许也需要那十万卢布的全部收入. 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 他只消回忆起他嫂子,想起那可爱而优美的瓦里娅如何一有机会就要提到她对于他的慷慨永不忘怀,就知道要收回那笔赠与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同殴打妇女、偷窃或说谎是一样不可能的. 只有一件事能够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就决定那么做:向放债人借一万卢布,这是毫无困难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节省费用,卖掉他的跑马. 这样决定了以后,他立刻写信给那位再三要求买他的马的罗兰达克. 接着,他写信让英国人和放债人来,照他要付的账目分配好他的现钱. 办完了这些事务以后,他就写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给他母亲.接着,他从笔记簿里取出三封安娜的信,又读了一遍,然后烧毁了,他回想起他们昨天的谈话,沉浸在沉思中了. 似乎没有什么人能比弗龙斯基的生活更幸福了,因为他有一套明确规定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准则. 这套准则包括的范围很有限,但是定下的准则却是无可置疑的,而弗龙斯基向来没有越出范围一步,在做他所该做的事上一直不曾有过片刻的踌躇. 这些准则明确地规定:该付清赌棍的赌债,却不必偿付裁缝的账款;绝不可以对男子说谎,对女子却可以;决不可欺骗任何人,欺骗丈夫却可以;决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却可以侮辱人,诸如此类. 这些准则或许是不合理,不对的,但却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弗龙斯基在他遵守这些准则的时候,就感觉得心安理得,可以抬起头来. 直到最近,牵涉到他和安娜的关系,弗龙斯基这才开始感觉到他的准则并没有包罗万象,而且预见到将来他会有找不着指导原则的困难和困惑.他目前对安娜和对她丈夫的态度在他看来是简单明了的. 这清楚正确地规定在指导他行动的那套准则里.她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爱她,因此在他眼中看来她是一个应受到与合法的妻子同样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 他假如让自己用言语、用暗示侮辱了她,或甚至没有对她表示出一个女人所能盼望的那样多的尊敬的话,他是宁愿先把自己的手砍断的.他对于社会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 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这件事,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要是有人敢说的话,他就准备让那多嘴的人闭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爱的女人的不复存在的名誉.他对她丈夫的态度最是明确不过. 从安娜爱上弗龙斯基那一瞬间起,他就将他对于她的权利看成了不可剥夺的. 她丈夫不过是一个多余的讨厌的人而已. 无疑地,他是处在可怜的境地,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丈夫拥有的唯一权利就是手里拿了枪要求决斗,而弗龙斯基从最初一霎那就准备好这一着的.但是最近,新的内在的关系在他同她之间发生了,那种关系的捉摸不定使弗龙斯基惊讶了. 到昨天她才告诉他她有孕了. 他感觉到这个消息以及她对他的期望要求一种什么东西,那在他向来用来指导他的生活的那套准则里是没有规定下来的. 他真的遭到了意外的袭击,在她把她的情况告诉他的最初一瞬间,激情促使他让她与丈夫离婚.他那么说了,但是现在仔细一想,他清楚地看到还是设法避免那样做的好;同时,当他暗自这么说的时候,他害怕那么做也许不对.“我要是叫她离开她丈夫,那就等于教她和我结合在一起. 我做好那样的准备了吗?如今我一个钱都没有,我怎么能带她走呢? 即令我能够设法……但是如今我正在服军役,我怎么能带她走呢? 如果我说了那种话——我就应该有所准备,就是说,我应当筹一笔钱,离开军队.“ 他沉思起来. 要不要退伍的问题把他引到另外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几乎是主要的、纵使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的生活兴味上去了.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旧的梦想,这梦想他连向自己都没有承认过,但却是那么强烈,现在这种热情竟和他的恋爱对垒交锋了. 他在社交界和军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两年以前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急于想要表示他的独立性和上进心,他与一次晋升的机会失之交臂,希望这样能抬高身价;但是结果证明他是太急于求成了,这么一来,人家就把他的升迁的要求置于脑后了. 他既已无可奈何地采取了一个独立人的立场,他就用极大的聪明机敏应付过去,表现得仿佛他对谁也不抱怨,一点也不觉得受了委屈,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这样就已经很快乐了的样子. 事实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快乐了. 他觉得一个本来有所作为,却一事无成的男子的独立马上已经开始变得乏味了,许多人开始觉得他除了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实在是无所作为的了. 他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给了他一种新的魔力,使他暂时把他的功名置之脑后了,但是一星期之前那蠕虫又以新的力量觉醒了. 他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属于同一社会圈子的人,他的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和他一同毕业,在学科上、在体育上、在恶作剧和功名的梦想上都是他的竞争者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几天以前从中亚细亚回来了,他在那里连升了两级,获得了一枚不轻易授与像他这么年轻的将军的勋章.他一来彼得堡,人们就把他当作第一等的新星谈论着.他和弗龙斯基同学又同年,目前已做了将军,正等候着一个可以影响政局的任命;而弗龙斯基呢,虽然倜傥不羁,又被一个绝色女人爱着,到底不过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兵大尉而已.“自然我不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决不会羡慕他;可他的升迁却提醒了我,人只要等待时机,像我这样的男子,飞黄腾达起来是很快的. 三年以前他也和我处在一样的地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 假如我仍旧留在军队里,那我就什么都没有损失.她自己也说过她不愿改变她的处境.有了她的爱情,我是不能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于是慢慢地捻着胡髭,他从桌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他的眼睛特别闪闪有光,他感到一种坚决、镇静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当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以后常常感到的心情. 一切又都清楚明白起来,便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后一样.他刮了胡髭,洗了个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去了. “我来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涤’费去了不少时间哩!”彼得里茨基说.“哦,完了吗?” “完了,”弗龙斯基回答,只有眼睛里含着微笑,并且那么仔细地捻着胡髭,就好像把他的事务弄得井井有条之后,任何太鲁莽或者急遽的动作都会扰乱它似的.“你每次这样以后总是像洗了个澡似的,” 彼得里茨基说.“我由格里茨基(他们这样叫那联队长)那儿来,他们都在等你.” 弗龙斯基看着他的同僚,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哦,音乐就是他那儿发出来的吗?”他一面说,一面听着传到他耳边的那奏着波尔卡舞和华尔兹舞曲的管弦乐的熟悉的音调.“是在庆祝什么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来到了.” “啊哈!”弗龙斯基说,“我一点也不清楚呢.” 他眼睛里的笑意闪耀得越发灿烂了.既已下了决心以自己的恋爱为幸福,愿意为恋爱牺牲功名心——不论怎样,既已采取了这样的立场,弗龙斯基就不能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怀有羡意,也不能由于他到了联队没有先来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来了他自然应该表现得十分高兴.“噢,我快乐极了!” 联队长杰明住着一座地主的大房子. 宾主全体齐集在下面的宽敞的凉台上. 在院子里,最先映入弗龙斯基眼帘的是站在一只盛伏特加的大桶旁边的一队穿着白亚麻布制服的歌手,同被士官们围绕着的联队长的壮健的、快乐的姿容. 他走到凉台第一级台阶上,挥着手臂,向站在一旁的几个兵士大声地喊嚷着吩咐什么,那声音盖过了奏着奥芬巴哈的卡德里尔舞曲的乐队. 一队兵士,一个军需官,和几个下士同弗龙斯基一道走到凉台上.联队长回到桌子边,又走到台阶上,手里端着一只酒杯,提议举杯祝酒:“祝我们以往的同僚,英武的将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 乌拉!” 跟随在联队长后面,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含着微笑,手里拿着酒杯走到台阶上来.“你越来越年轻了,邦达连科,”他向正站在他面前的两颊红润、风度潇洒的军需官说,那位军需官虽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却还是显得那样年轻.弗龙斯基有三年没有见到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了. 他看上去仿佛更健壮了,蓄起了颊髭,但风采却仍旧不减当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动人之处与其说在于它们的漂亮仪表,毋宁说是在于它们的文雅高贵风度. 与往日唯一不同的在于他的功成名就,春风得意、而且确信自己的成功为世人所公认的人的脸上所表露出的沉静的、不变的光辉. 弗龙斯基熟悉那种光辉,所以立刻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身上感觉出来.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看见了弗龙斯基.欢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他猛然抬抬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和弗龙斯基致意,并且用这姿势表示他得先去和军需官周旋一下,那军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着嘴唇在等候着接吻.“他来了!”联队长叫着. “亚什温告诉我说你又在忧愁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风度潇洒的军需官的娇嫩的嘴唇,拿手帕擦了擦一下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龙斯基面前去.“我真高兴!”他说,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一边.“您照看他吧,” 联队长指着弗龙斯基对亚什温叫了一声,便走到下面兵士们那里去了.“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看赛马? 我原本希望在那里看到你的,“弗龙斯基说,打量着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我去了,可迟到了,真该死!“他补充说,转向副官说:”请您替我把这点钱平分给大家吧!“ 说着,他连忙从皮夹里取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微微涨红了脸.“弗龙斯基! 想吃点东西或是喝点酒吗?“亚什温问.”喂,拿点什么来给伯爵吃!噢,来了,喝一杯吧!“ 联队长家的宴会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酒喝了不少. 他们好几次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抬起来抛到空中又接住. 随后,他们又抬起联队长往上抛. 接着,联队长本人和彼得里茨基在歌手们面前跳起舞来. 后来,联队长已显出疲乏不支的模样,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开始向亚什温说明俄国比普鲁士优越,特别是在骑兵冲锋方面,于是欢闹就暂时停息了.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进屋里盥洗室去洗手,看到弗龙斯基在那里;弗龙斯基正在用冷水冲洗.他脱了上衣,将他那晒红的、多毛的脖颈伸在龙头下面,用手洗着脖子和头. 等他洗完了,弗龙斯基就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身旁坐下. 他们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发上,开始谈起他们两人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我老是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你的消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我很高兴你时常看到她.” “她同瓦里娅很要好,她们是彼得堡我乐于会见的唯一的女人,”弗龙斯基微笑着回答.他微笑是因为他预想到谈话趋向的题目,而他是喜欢那个题目的.“仅有的几位?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带着笑容反问.”是的,我听到你的消息,可不只是从你夫人那里,“弗龙斯基说,用脸上的严峻表情阻止对方的暗示.”我听到你的成功十分高兴,但一点也不惊奇. 我期望的还要大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 显然,弗龙斯基对他这种看法显然使他十分高兴,他不觉得有掩饰这种心情的必要.“相反,我原来期望的还要小呢——我坦白地承认.但是我高兴,特别高兴. 我是有野心的,这是我的缺点,我承认这一点.” “如果你没有取得成就,你大概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弗龙斯基说.“我不这么想,”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又微笑了.“我倒不是说没有成功就不值得活下去,只觉得那会很沉闷而已.自然我也许错了,但是我感觉得我在我所选定的活动圈内有些才能,而且任何权力只要落到我手中,总比落到我认识的许多人的手里要好一些,”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意识到自己辉煌的成功,这样说.“所以我越接近权力,我就越觉得高兴.” “这情况对你也许是这样,但是不见得每个人都这样.我也曾那样想过,但是如今我生活着,而且觉得人不值得只为此而活着.” “对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大笑着说.“我开始就说我听到你的事情,听到你拒绝接受……自然,我赞同你做的事. 但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讲求方法. 我以为你的行为本身是很对的,但是你的做法却不太稳当.” “事情做过就算了,你知道我做事从不反悔. 而且,我现在也还过得去.” “很不错,这是暂时的. 但是你不会这样便满足的. 我对你哥哥不会说这种话. 他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就像我们这里的主人一般. 这就是他!”他补充说,听着“乌拉!”的叫声.“他很快活,可是你不会就此满足的.” “我并没有说我这样就满意了.” “是的;但是不仅这样,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啊.” “谁需要?” “谁需要?社会需要,俄国需要. 俄国需要人才,需要一个政党,否则一切都成泡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说的是反对俄国共产党人的别尔捷涅夫党吗?“ “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由于猜疑他有那种荒谬的意见而恼怒了,皱起了眉头.“Toutcaestuneblague。那一向是如此,将来也会这样. 本来没有什么共产党. 但是玩弄阴谋的人们总是要捏造出一个什么有害的、危险的政党. 这就是他们的惯技. 现在需要一个象你我这样独立自主的人组成的强大政党.” “但是为什么呢?”弗龙斯基举出了几个当权者的名字.“他们为什么不算是独立的人呢?” “只因为他们没有独立自主的财产,他们没有门第,他们不像我们一样诞生在和太阳接近的世界. 他们是能够用金钱或恩惠收买的. 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只好想出一种政策. 于是他们想出一种什么花样,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有害无益的政策,而那整个的政策其实不过是一种谋得高官厚禄的手段罢了. 你看看他们的真实意图,Celan‘estpasplusfinqueca。也许我不如他们,或是比他们更蠢,虽说我看不出我为什么不如他们. 无论怎样说,你我有一种比他们强得多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可不那么容易被人收买. 而这样的人如今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哩.“ 弗龙斯基认真地听着,但是引起他的兴味的与其说是那番话的内容,毋宁说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态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已在考虑和当权的人们斗争,在那权力的领地里已有了他的好恶,而弗龙斯基自己对于权力的兴味却没有超出他的联队之外. 弗龙斯基也明白,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他那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显著的能力,还有那在他所处的社会里实不多见的聪明和口才,将会成为一位多么有力的人物. 他有点嫉妒起来了,尽管他觉得有那种情感是可耻的.“可我在这方面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他回答说,“我没有权力的欲望. 我曾经有过,但是结束了.” “对不起,你这可不是真心话,”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笑着说.“是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说句老实话,起码现在是这样!”弗龙斯基补充说.“是的,现在这是真心话,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但是这个目前是不会持久的啊.” “也许,”弗龙斯基回答说.“也许是的,”谢尔普霍夫斯利伊继续说,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一样,“但是我却要说一定.我之所以想要见你也就是为了这缘故. 你的行为是正当的. 我是理解的,但是你却不能老是这样. 我只请求你给我行动自由. 我并不是要来保护你……但是,说起来,我为何不能保护你呢?你曾经保护过我那么多次!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超过这个. 是的,“他说,像女人一样温柔地笑着对他说.”给我carteblanche,退出联队,我会让人觉察不出地将你提升.“ “但是你要清楚我什么都不需要,”弗龙斯基说,“只愿一切都照原样.”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站起身来,面对着他站着.“你说但求一切保持原状.我明白这意思.但是你听我说:我们是同样年纪,你认识的女人恐怕要比我多得多.”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势告诉弗龙斯基不用惧怕,他会很斯文地、细心地去触那痛处的.“但是我是结过婚的了,相信我吧,正像什么人所说的那样,只要理解了你所爱的妻子,你就会比认识一千个女人的人更了解全部的女人.” “我们立刻就来了!”弗龙斯基对一个向房间里张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来唤他们到联队长那里去的.弗龙斯基现在很想听下去,听听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到底会对他说些什么话.“这便是我对你说出的意见.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个大障碍. 爱上一个女人,再要有所作为就很难了. 要随心所欲地爱一个女人,不受一点阻碍,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我如何对你表达我的意思呢?”欢喜打比喻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等一等,等一等! 对啦,正仿佛你要拿着fardeau,同时又要用两只手做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包袱系在背上的时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结婚. 这就是我结了婚之后感觉到的.我的两只手突然腾出来了.但拖着fardeau而不结婚,你的手就会总给占着,你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 看看马赞科夫吧,看看克鲁波夫吧!他们都是为了女人的缘故而毁了前程的.“ “什么样的女人啊!”弗龙斯基说,回想起他提到的这两个人所勾搭上的法国妇人和女演员.“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稳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只是用你的手拿着fardeau,而且要从什么人手里把它夺过来.” “你没有恋爱过,”弗龙斯基低声说,看着前方,想着安娜.“也许是的. 但是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而且还有一点,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讲究物质的. 我们因为恋爱创造出伟大的事业,但她们却老是tere-à-tere。”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他向走进来的仆人说. 但是仆人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又来叫他们的.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了弗龙斯基.“是你的仆人从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里带来的.” 弗龙斯基拆开了信,脸刷地红了.“我的头痛起来了,我要回去,”他向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呀,那么再见!你给我carteblanche吗?” “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去彼得堡再来看你.” 已经快五点多钟了,为了准时赶到那里,同时又为了不用大家都认得的他自己那辆马车,弗龙斯基坐上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尽量赶快跑. 这是一辆宽敞的、旧式的、有四个座位的马车. 他坐在角落里,两腿搁到前座上,凝思起来.模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经弄得有条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认为他是有用之才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夸奖,尤其是期待眼前的幽会——这一切都溶合成生活的全部欢乐.这感觉是这么强烈,让他不由得微笑了. 他放下两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头上,用手按住,抚摸了一下他昨天堕马时微微擦伤了的小腿的富于弹性的筋肉,于是往后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几口气.“好,真好哇!”他自言自语. 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体也常常体验到喜悦之感,但是他一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自己同他的身体. 他愉快地感觉着他的强壮的腿里的轻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觉着在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脯筋肉的运动.晴朗的、带着凉意的八月天,那让安娜感到那么绝望的,却让他感到心旷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冲洗过还在发热的脸和脖颈都感到凉爽了. 他胡髭上的润发油的香气在新鲜空气中使他觉得十分好闻. 他从马车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气里的一切,在淡淡的夕阳下都显得与他一样健康、愉快和精神. 就如清新、快乐和壮健. 在夕阳的斜照里闪烁着的家家户户的屋顶,围墙和屋角的鲜明的轮廓,偶然遇见的行人和马车的姿影,一片静止的青草和绿树,种着马铃薯的畦沟匀整的田亩,还有房子、树木、丛林,甚至马铃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阴影——这一切全是明朗的,像一幅刚刚画好、上过光的风景画一样.“快点,快点!”他向马车夫说,把头伸到窗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在车夫回过头来的时候放置在他的手里.马车夫的手在灯旁摸索什么东西,鞭子突然响起来,马车迅速地沿着平坦的大路上飞驰起来了.“除了这种幸福之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视着车窗之间的铃钮,一心回想着他最近一次看见的安娜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 这便是弗列达别墅的花园. 她在哪里呢? 在哪里呢? 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要约我在这里见面,她为何在贝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笔呢?“他想,目前才第一次觉得诧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思索的余暇了. 还没有到林荫路之前,他便叫马车夫停下,打开车门,在马车还在滚动着的时候就跳下来,走进直通房子的林荫路.林荫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 她的脸被面纱掩蔽着,但是他用欢喜的眼光拥抱了她所独有的那种特殊步态、肩膊的斜度和头的姿势,马上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 他又兴奋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两腿富有弹性的动作直到肺部的呼吸,仿佛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来.走到他面前去,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我请你来,你不生气吗? 我非得见见你不可呢,“她说;他在她的面纱下看见的她的嘴唇的严肃庄重的线条,马上使他的心情改变了.”我,我会生气! 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要到哪里去呢?“ “没有关系,”她说,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同你谈谈哩.”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幽会不会是欢乐的. 在她面前,他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还不知道她的忧愁的原因,他就已经感到那忧愁不知不觉地传染上他了.“什么事?什么?”他问她,用胳膊紧挽着她的手,尽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来.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来,接着突然间她停住脚步.“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开口说,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着,“在我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回家,我把一切全告诉他了……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听她说着,不觉把整个身子弯向她,仿佛希望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困苦. 但是她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忽地挺直身子,一种高傲而严厉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是的,是的,这样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明白那对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说.但是她没有听他讲的话,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 她料想不到那种表情与弗龙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个念头——目前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关. 她心中从没有想到过决斗的念头,所以对她脸上刹那间的严厉神气作了别的解释. 当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时候,她就从心底知道一切都会按以前的样子继续下去,她没有毅力放弃她的地位,抛弃她的儿子,投奔到情人那儿去. 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更坚定了她这个念头. 但是这次幽会对于她还是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她希望这次幽会能改变她的处境,能拯救她.如果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坚决地、热情地、没有片刻踌躇地对她说:“抛弃一切,跟我一起走吧!”她是会丢弃她的儿子,和他一起走掉的. 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变化:他只是仿佛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样子.“这在我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这是必然的事,”她激怒地说.“你看……”她从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来.“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断了她,接过那封信,却没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结束这个处境,好让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难道我怀疑了吗? 假如我怀疑……“ “谁来了?”弗龙斯基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突然说.“或许她们认识我们呢!”说着,他迅速地拉着她一齐转进一条小路去.“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说. 她的唇在颤抖着. 他感到仿佛她的眼睛从面纱下面含着异样的愤慨望着他. “我告诉你,问题不在那里,我不会怀疑这个的;但是你看他给我写些什么话吧. 看看吧.“她又停了下来.正像在听到她和她丈夫决裂的最初那一霎那一样,弗龙斯基读着信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沉入一种平常的感触中,那种感触是因为他自己和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中引起的. 现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忽然想像着大概他今天或许明天就会在家里看到的挑战书,和决斗时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枪之后,脸上带着像现在一样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候着被侮辱的丈夫的枪弹时那决斗的情景. 就在这时,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刚才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头——还是不要束缚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明白这个念头是不能够对她说的.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了坚定的神色. 她马上明白他自己早就想过这事. 她知道不管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 这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你看他是怎样的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 ”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十分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看在上帝面上,求你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说明这句话的时间.“我觉得很快活,是由于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延续下去.” “为何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 她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弗龙斯基原本想要说在决斗——他原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其他的话.“这不能够继续下去. 我希望你目前离开他. 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希望你使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 明天……”他开口说.她没有让他说下去.“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东西了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子,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么做.” “但是,为了上帝的缘故,哪一样更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呢?” “对于大家,特别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 ……请别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对他撒谎.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之后,在我一切都改变了. 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任何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 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由于……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 羞耻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 她停住脚步,忽地呜咽起来.他也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 他说不出是什么那么让他感动;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明白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 她默默地摇着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起离开他也不行吗?” “是的,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 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 她预感到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星期二我就回到彼得堡去,一切都不成问题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被派来了,安娜辞别了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按例向议员和议长打了招呼,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 在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 但是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 一切他都记得,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一再地重温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望见他的政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 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么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意义重大的. 同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 看到他那青筋累累、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边,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可能会卷起可怕的风暴,让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 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又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向大家报告,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他身上.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不看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向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表述他的意见.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站了起来,开始抗议. 同时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样了;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给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团体中,就会专门商讨这一次的会议.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大.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快乐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将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告诉他的时候,他尽管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不记得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所以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吃惊,反而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安娜一大早就来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应当知道她的到来. 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看看她. 她听说他还没有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 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后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望着他来. 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却仍旧没来. 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尽管她听到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马上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 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将要出门的样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放在桌上,郁郁地凝视着前方. 他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并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后他的脸突然红了……这是安娜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事,而后他马上地站了起来,走去迎接她.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却看着她眼睛上面的前额和头发.他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您回来了,我十分高兴,”他说,坐到她的旁边,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口吃起来. 他好几次想说,但都欲言又止了.尽管她准备同他会面时曾告诫自己要轻蔑他,责备他,她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并且她可怜起他来了.这样,沉默继续了一些时候.“谢廖沙很好吗?”他说,没有等待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今天不能在家里吃饭,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原本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说.“不,您回来做得很对,”他说着,一会儿又不说了.看见他没有力量开口,她自己开口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注视着他说,并没有在他望着她的头发那种凝神注视下垂下眼睛.“我是一个有过错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我还和以往一样,和我告诉您的时候一样,我现在来就是要告诉您,我不能够有什么改变.” “我并没有问您这件事,”他说,突然坚决而又怀着憎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想到会这样的.”在愤怒的影响之下,他显然又彻底恢复了镇静.“但是好像我曾对你说过,并且在给您的信上写过的一样,”他用尖细刺耳的声调说,“如今再重复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道这事. 我可以不闻不问. 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这么善良,要这样急急地把这种愉快的消。. .息告诉她们的丈夫.”他尤其着重说“愉快的”这个字眼.“社会上不了解这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没有遭到污蔑的时候,我能够不闻不问. 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们的关系还要和以前一样,但如果您损害自己的名誉的时候,我就会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护我的名誉.”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能够和以往一样了,”安娜带着胆怯的声调说,开始惊惶地望着他.当她又看见他那种镇静的态度,听到那种刺耳的、孩子一样带着讥讽声调,她对他的嫌恶就消除了她刚才对他的怜悯,她只觉得恐惧,但是不管如何,她要弄明白她的处境.“我不能够做您的妻子了,我既然已……”她开口说.他发出冷酷的恶狠狠的笑意.“想必您所选择的那种生活破坏了您的思想.我那样尊敬您或者说轻蔑您,或是两样都有……我尊敬您的以往,忽视您的现在……您对于我的话所作的解释和我的原意相差很远.” 安娜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但是我确实不能明白,以您所具有的独立精神,”他继续说,激昂起来了,“竟然对您的丈夫直言不讳地宣告您的不贞,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该受谴责的地方,仿佛您觉得对您丈夫履行妻子的义务倒是该受到谴责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想我做什么好呢?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做到不使社会上和仆人们责难您……别去看他. 这个要。. . . . . . . .求,我想并不过分. 而且这样一来,您没有尽为妻的义务却可以享受忠实妻子的一切权利.这是我要对您说的所有的话.如今我该走了. 我不在家里吃饭.” 他站了起来,往门边走去. 安娜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默默地点着头,让她先走. 列文在草堆上度过的一夜,对他并不是虚度过去的. 他的农业经营使他厌烦,让他丝毫不感兴趣了. 虽然今年收成好,但是像今年这样,遇到这样多的挫折,在他和农民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争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或者,起码在他看来是从来没有过的;而造成这些失败和敌意的原因,他现在彻底清楚了. 他在劳动本身上体验到的快乐,由于劳动而和农民的接近,他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所感到的羡慕,他想要过那种生活的愿望——那愿望在那天晚上对于他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认真考虑了达到那目的的一切措施——这一切大大改变了他对于他所经营的农事的看法,让他再也不能够对它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而且不能不看到作为这一切的基础的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令人不高兴的关系. 一群像帕瓦那样的良种母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过的土地,九块用篱笆围着的平坦的耕地,九十亩施足了肥的田地,各式条播机,以及其他等等——如果这劳动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事们——同情他的人们所共同做好的,这一切就全是很好的. 但是他现在看得很明白(他正在写的一本关于农业的著作,说明农业的主要因素是劳动者,这对于他大有帮助) ,他所管理的这种农业不过是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一场残酷的、顽强的斗争,在这斗争中,一方面,在他这方面,是不断的绞尽脑汁,要将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则是一切听其自然. 而且在这场斗争中,他看出了虽然他这方面如何紧张,而另一方面却是毫不努力或者甚至毫无目的,而得到的唯一报偿是,工作进行得让任何一方都不满意,而很好的农具、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对谁都没有好处地白白糟蹋了. 主要的是,花在这种事业上的精力还不仅仅是徒劳无益,现在,这种事业的意义他既已经明了,他就不能不感到连他浪费的精力的目的也都是毫无价值的. 事实上,斗争是为了什么呢?他努力争取自己的每一个小钱(而他不得不这么样,因为他只要不那么紧张的话,他就会没有钱去偿付劳动者的工资) ,而他们却只坚持要轻松愉快地干活,那就是说,按他们平常一样地劳动. 为了他的利益,每个劳动者都应当尽量辛勤地劳动,而且劳动的时候,应该步步留神,尽力不要把簸谷机、马耙、打谷机弄坏,应该留神自己干的活儿. 劳动者需要的则是尽可能快乐地、常常休息地、尤其是漫不经心地、无忧无虑地劳动. 这个夏天,列文随时都看到了这一点. 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他喜欢在长满了杂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种的最坏的田地让给他们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们全割最好的苜蓿地,他们辩解说是管家要他们这样做的,而且说这会制成很出色的干草,这样来安慰他;但是他知道这只是因为那些地比较容易刈割的缘故. 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机,翻了不到几行便坏了,由于坐在驾驶座位上,听着巨大的机翼在头上舞动,农民觉得很沉闷. 而他们告诉他:“不必担心,老爷,女人们马上就会把草翻好的.”几张犁事实上不能用了,因为农民在掉转犁头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要把犁头提起,他用力地把犁头扭转过去,折磨着马匹,毁坏了地面,而他们却要求列文根本不用多想.马自由自在地闯进了小麦田,原因是没有一个农民愿意做守夜人,尽管命令不要这样做,农民们还是坚决主张轮流守夜,而万卡,在劳动了整整一晚以后,睡着了,为了他的过失,他很遗憾,说道:“随您怎样处置我吧,老爷.”因为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又不给牛水喝,他们糟蹋死了三头最好的小牛,而且他也依旧怀疑,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 为了安慰他,他们告诉他,他的一位邻人三天里损失了一百十二头家畜. 这所有事情的发生,并不是谁对列文或者对他的农场怀着恶意;相反地,他知道他们都喜欢他,把他当做一位慈详和蔼的老爷(他们的最高的赞辞) ;但是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只是由于他们老想快乐地、无忧无虑地干活,而他的利益不仅与他们无关,难于为他们理解,而且是必定和他们的正当要求相抵触的. 很久以前,列文就已不满意自己对农事的态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或许是要故意骗自己吧,他并没有找到而且也不去寻找那漏洞,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业,对于他不仅没有了吸引力,而且让他觉得讨厌了,他对它已不再感到兴趣.如今又加上基蒂. 谢尔巴茨卡娅正在离他仅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见面,却又不能.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 奥布隆斯卡娅,在他拜访她的时候曾经劝他有机会再来玩,来对她妹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间好像现在她妹妹肯定会接受他的要求. 列文自己在看到基蒂. 谢尔巴茨卡娅的时候,也感到他爱着她;但是知道她在奥布隆斯基家里的时候他却不能到那儿去. 他向她求过婚,她却没同意,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间设下了一道难于逾越的障碍.“我不能够仅仅由于她不能够做她所爱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 他自言自语,想到这个就让他对她感到冷淡和敌意.“我和她说话只能带着责备的意思;我看到她不禁会怨恨;她也只会更加憎恶我,这是一定的. 而且,现在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能够去看她们呢? 难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诉我的话吗?而我要宽宏大量地宽恕她,可怜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饶恕她、把我的爱情赏赐给她的角色!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何告诉我那些话呢?也许我可以偶尔会见她,这样一来,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马鞍给基蒂用.“别人告诉我,您有一副女用的马鞍,”她信上明明写着.“我希望您亲自给我们送过来.” 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一个聪明体贴的女人怎么能够使她妹妹处于这样一种屈辱的境地呢!他写了十次字条,都撕了,便把马鞍送了去,没有附回信.回信说他会去,不行,因为他不能去;说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离开这里了,因此不能来,那就更糟. 他没有回信,而且带着一种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心情,把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厌烦的一切农事交给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县里去探望他的友人斯维亚日斯基,这位友人的邻近有许多极好的松鸡出没的沼泽,他近来还来过信,要求他实践到他家里去小住的诺言. 在苏罗夫斯克县有松鸡出没的沼泽,早就吸引住了列文,但是由于田庄上的事务缠身,他始终拖延着没去拜访.现在他很高兴离开谢尔巴茨基家,主要是摆脱农事,特别高兴的是去打猎,那在他烦恼的时候常常成为他最好的慰藉. 去苏罗夫斯克县,没有铁路,而且没有驿马,因此列文就乘他自己的旧式四轮马车去了.在半道上,他为了喂马,停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 一位长着浓密的、在两颊上变花白了的红颊须,秃头,满面红光的老人开了门,将身子紧贴在门柱上,让三驾马车通过去.老人指点马车夫到院子里一间披屋里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宽大、干净而又整齐,院里摆放着一些烧焦了的木犁,——随后请列文到客房. 一个赤脚穿着套鞋、服装清洁的少妇正在擦洗新门廊的地板. 她被跟在列文后面跑进来的狗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可当她听说狗不会咬人的时候,她立刻就由于自己的惊惶失措而大笑起来. 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的门指给列文,她又弯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丽的脸,接着擦洗着. “您要茶喝吗?”她问.“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正房很宽敞,有一个荷兰式火炉,一个隔扇. 在圣像下面摆放着一张绘着花样的桌子、一条长凳和两把椅子. 在门口附近,有一个摆满了杯盘的食器橱. 百叶窗关上了,苍蝇十分少,房间是这样清洁,让列文很担心那一路跑来、而且在泥水里洗过澡的拉斯卡会弄脏地板,他吩咐它在门边角落里躺下.在正房里环视了一遍以后,列文走到后院里去了.穿套鞋的漂亮的少妇挑着两只摇晃着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边去打水.“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快乐地向她叫着,而后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爷,你是到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 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的吗? 那位老爷也经常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将胳膊肘支在台阶的栏杆上,开始闲聊起来.在老人正说到他和斯维亚日斯基的旧日情谊时,大门又轧轧地响了,干活的人们曳着木犁和耙从田间走进了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马匹又光泽又肥壮. 干活的人们显然是这一家的人;两个穿印花布衬衫、戴便帽的年轻人,其他两个是雇工,都穿了麻布衬衫,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年轻人. 老人从台阶走下,走到马匹前面,开始卸马.”他们犁的什么田?“列文问他们.”在犁马铃薯田. 我们也租了一小块地哩. 费多特,别牵出那匹阉马,就把它放在马槽那吧,我们将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头拿来了吗?”那高大健壮的汉子问道,他显然是老人的儿子. “在那儿……在门廊里,”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把他解下的缰绳缠绕起来,投在地上.“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美丽的少妇肩上挑着装满水的两个桶走进了门廊. 更多的女人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年轻美貌的、中年的、又老又丑的、带小孩的和没有带小孩的.茶炊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雇工们和家里的人安顿好马匹,进来吃饭了. 列文从马车里拿出食物来,让老人和他一起喝茶.“哦,我今天已经喝过了,”老人说,显然十分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时候,列文探听到老人农庄上的所有历史. 十年以前,老人从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一百二十亩地,去年索性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从邻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亩地. 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坏的部分——租了出去,他全家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亩地.老人诉说他境况不佳.可列文明白,他这样抱怨,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关系,而他的农场的状况是繁荣的. 如果他的境况真不好,他就不会用一百零五卢布一亩的价钱买进土地,他也许就不会给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都娶了亲,也不会遭受了两次火灾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来越好了. 不管老人怎样诉苦,但是很显然他是在夸耀,夸耀他的富裕却显得那样合乎情理,夸耀他的儿子们、他的侄儿、他的媳妇们、他的马匹和母牛,特别是夸耀他把这一切农事经营得很好. 由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看出来他也并不反对用新式方法. 他种了太多的马铃薯,而他的马铃薯,像列文坐车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已经开过了花,正在结果,而列文的却刚刚开花. 他用一架从邻近一位地主那儿借来的新式步犁来耕马铃薯地. 他种了小麦. 在筛黑麦的时候,老人将筛下的麦屑留着喂马,这件细小的事特别打动了列文. 多少次列文眼看着这种很好的饲料被浪费了,尽量收集起来,但总是不可能. 这位农民却办到了,他对于用这个来做家畜饲料,简直是不胜赞赏.“娘儿们干什么呢? 她们把它包好送到路边,就会有大车把它运走了.“ “哦,我们地主拿雇工简直是没有办法哩,”列文说,一边递给他一杯茶.“谢谢你,”老人说,接过茶杯,但是指着他咬剩的一块糖,他谢绝了再在茶里加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说;“那真是太糟了!比方,看斯维亚日斯基家吧,我们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样的土地——黑得像罂粟籽,但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获. 照顾不够——就是如此!” “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种土地吗?” “我们做的是农活儿.任何事情我们都要亲自动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们可以亲自来做.” “爹,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道.“就是这么回事,老爷!”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接连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谢了列文,就走出去了.当列文走进厨房去叫他的马车夫的时候,他看到全家都在吃饭. 女人们站在那里侍候他们. 年轻力壮的儿子口里含满麦粥说着什么笑话,他们全在笑,正在把菜汤倒在碗里的、 穿套鞋的少妇笑得最为快活.这个农家给列文以一种幸福的印象,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妇的美丽的面孔也许大有关联;这个印象是这么强烈,使列文永远不能忘记.从老农民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尽在回想着这个农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尤其引起他注意似的. 斯维亚日斯基是他那一县的贵族长.他比列文大五岁,而且早结了婚. 他的姨妹,列文十分喜欢的一个少女,也住在他家里. 列文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夫妇十分希望这个姑娘和他结婚. 他确切地知道这个,正如一般年轻人知道的一样,尽管他决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事;并且他也知道,虽然他很想结婚,虽然无论由哪方面看来,这位极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同她结婚,即使他没有爱上基蒂. 谢尔巴茨卡娅,也还是和飞上天一样不可能. 意识到这点,他希望由访问斯维亚日斯基而得到的快乐就逊色了.在接到斯维亚日斯基邀请他去打猎的消息的时候,列文马想到了这点;虽然如此,他还是断定,以为斯维亚日斯基对他有这种意思,不过是他自己的毫无根据的猜想,所以他还是要去. 况且,他内心里想考验一下自己,再估计一下自己对这个少女的感情. 斯维亚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极为愉快的,而斯维亚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认识的地方活动家的模范人物,而且他老觉得他是一个很令人感兴趣的人.斯维亚日斯基是那种时常使列文惊奇的人们之一,那些人的见解虽然不是独创的,却是合乎逻辑的,独自发展的,而他们的生活的方向是恪守不变的,同他们的见解大相径庭,而且差不多总是背道而驰. 斯维亚日斯基是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蔑视贵族而且相信大多数贵族暗地里都拥护农奴制,单纯因为胆怯才没有把他们的意见公开表示出来. 他把俄国看成像土耳其一样衰亡的国家,而且他把俄国政府看得那么坏,以致他觉得不值得认真地去批评它的作为;但他却仍然是那个政府的官吏,并且是一位模范的贵族长,当他乘车出门的时候,他老是戴着缀着帽章和红帽箍的制帽. 他认为人类的生活只有在国外才勉强过得去,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出国;同时,他也在俄国实行一种复杂的、改良的农业经营方法,并且带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和了解俄国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想象的是俄国农民是处在从猿到人的进化阶段,同时,在县议会上,没有人比他更愿意和农民握手,倾听他们的意见. 他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魔鬼,然而却又十分关心改善牧师的生活和维持他们的收入的问题,而且特别尽量保存他村里的教堂.在妇女问题上,他表现得很极端,主张妇女绝对自由,尤其主张她们拥有劳动权利;但是他和他的妻子过着这样一种生活,他们那恩爱的、没有小孩的家庭生活让谁都羡慕,而且他这样安顿他妻子的生活,让她除了和她丈夫共同努力尽量地过得快乐和舒适以外,她什么也不做,并且什么也不能做.如果列文没有往好里想人的特性的话,这样斯维亚日斯基的性格是不会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或疑问的. 他会向他自己说:“不是傻子就是坏蛋,”而一切就都明明白白的了. 但是他不能说他是傻子,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不仅是个聪明人,并且是教养很高,又十分朴实的人,没有一个问题他不知道;但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炫耀他的学识. 列文更不能说他是坏蛋,因为斯维亚日斯基看上去是一个正直、善良、聪明的人,他愉快地、热心地、不屈不挠地做着他的工作;他受到周围所有人的尊敬,而且的确从来没有蓄意做过,并且从来没有故意去做过,而且也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却又理解不了,他看待他和他的生活,一直像看待一个真正的谜一般.列文和他十分要好,所以列文常常大胆地去试探斯维亚日斯基,竭力想要寻究出他的人生观的根底;但却老是徒劳.每当列文竭力想从那向所有人都敞开着的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的接待室再深深的进入的时候,他老看到斯维亚日斯基显得有点狼狈. 他脸上显出隐约可辨的惊慌神色,好像他担心列文会看破他,于是他就愉快地婉言拒绝.现在,在列文对于农事不再抱任何希望以后,他十分高兴到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 且不说看见这一对呆在舒适的安乐窝里、对己对人都心满意足的幸福夫妇,总给与列文一种愉快的感觉,如今正当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这样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更希望找到使斯维亚日斯基这样开朗、干脆和愉快的秘诀. 此外,列文还知道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他会碰到许多邻近的地主,现在听听和谈谈关于收成、雇农的工资等等农事上的谈论,对于他十分饶有兴趣的,他知道这种谈话照例被认为是特别庸俗的,但是现在在他看来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也许这在农奴制时代并不重要,在英国也不重要. 在那两种情况下,农业的条件已经确定了;但是现在,在我们这里,当一切都已颠倒过来,并且刚刚开始形成的时候,这些条件会采取怎样一种形式的问题,倒是俄国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列文想着.结果打猎并不像列文预期的那么好. 沼泽干了,而且差不多完全没有松鸡. 他到处走了一整天,只打到三只,但令人满意的是,正像他平常打猎回来一样,他带回来旺盛的胃口、愉快的心情和那种总是伴随着剧烈的体力运动而来的兴奋的精神状态.在打猎当中,当他仿佛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忽然回想起那位老人和他的家庭,他们留下的印象好像不单单是要求他留心,而且要求他解决好像和他有关的什么问题.傍晚喝茶的时候,座上有两个为了监护权的事情而来的地主,于是列文所期待的有趣的谈话开始了.列文坐在茶桌旁的主妇旁边,他不得不和她和正坐在他对面的她的妹妹聊天.斯维亚日斯基夫人是一位圆脸、金发、娇小、面带笑容和酒靥的女人. 列文竭力想通过她找到处理她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困惑;但是他没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所以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 这种局促不安是由于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对面,身穿一件领口开成四方形的衣服,袒露雪白的胸脯,列文简直觉得她是故意为他穿的. 虽然她的胸脯是这样白,或者正由于这样白的缘故,这个四方形让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 他想像,或许是想像错了,这个领口是特意为他开的,他感到他没有权利看它,于是尽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领口开成这样,与他有什么关系. 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骗了谁,好像他必须有所说明,但又不能说明,所以他不断地涨红了脸,局促不安. 他的不安也传染给美丽的姨妹了. 但是主妇却装做没有留意的模样,竭尽全力故意地引她参加谈话.“您说,”她接着已经开始的话题说下去,“我丈夫对于俄国的事情都不感兴趣. 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在国外固然十分快活,但是并不像他在这里一样. 在这里,他感到他做得很合适,他有许多事要做,他具有对一切都感到兴趣的才能.啊,您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学校吧?” “我看见了……是那所长满常春藤的小房子,对吗?”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着她的妹妹说.“您自己在那里当老师吗?”列文问,尽力想忽视她的裸露的脖颈,但是感觉到他无论望着哪个方向,他都看得到它.“是的,我自己在那里教过书,并且还在教,但是现在我们来了一个第一流的女教师. 我们已经开始做体操了.” “不,谢谢您,不用再倒茶了.”列文说,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无礼的,但却不能接着谈下去,他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听到他们那边正在谈有趣的事哩,”他补充说,就走到斯维亚日斯基和邻近的两位绅士坐的那张桌子的另一边. 斯维亚日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用另一只手捻拢胡须,把它送到鼻边,然后又把它垂下去,仿佛他在嗅它一样. 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看着那位留着灰色胡髭的兴奋的地主,显然他觉得他的话很有趣. 那地主正在抱怨农民,列文看得很清楚:斯维亚日斯基原本知道怎样驳斥这位地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对方的整个论点,但处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够把这样的回答说出来,于是不无乐趣地倾听着地主的可笑的谈话.这位留灰色胡髭的地主显然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农奴制拥护者,一个毕生住在乡下的热心的农业家. 列文在他的服装上,在他那显然是不常穿的旧式的穿旧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闷的眼神里面,在他那条理分明、流利的俄语上,在他那长期以来形成习惯的专横的语调上,还有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的订婚戒指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粗大通红的手的坚决的动作上,看到了这种种特点. “只要我舍得把已经开办的事情……已经花费了那么多气力的事情……全部丢掉的话,我真愿意把一切抛弃,卖掉,然后像尼古拉. 伊万内奇那样一走了之……去听《爱莲娜》。. .去.” 地主说,一丝愉快的微笑让他的精明的老脸笑逐颜开了.“但是您看,您还没有将它抛弃,”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说,“可见其中一定有好处.” “唯一的益处是我住着自己的房子,不是买的,更不是租的. 此外,人总希望农民会变得聪明一点. 可是,相反,说起来您真不会相信——只有酗酒、淫乱! 他们尽在将他们小块的土地重新分来分去,没有一匹小马或一头小牛的影子.农民在饿死,但是去请他做雇工吧,他会尽力跟您捣乱,结果还要到调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可您也可以到调解法官那里去告他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去控告? 我才不干呢! 那只会招惹出许多是非,叫人后悔莫及.譬如,在工厂里,他们预支了工钱,就逃走了.调解法官拿他们如何?最后还不是他们无罪. 只有地方裁判所和村长维持着一切.他们照旧式方法鞭打他们! 要不是那样,那就只有抛弃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很明显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维亚日斯基,但是斯维亚日斯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玩.“可您看,我们管理我们的土地并没有用这种办法,”他微笑着说,“列文,我,还有他.” 他指着其他那个地主.“是的,米哈伊尔. 彼得罗维奇的事业已有进展,但问问他是怎样个情形吧? 您说那是合理的方式吗?“地主说,显然是在夸耀”合理的“这个字眼.”我的经营方式十分简单,“米哈伊尔. 彼得罗维奇说,”谢谢上帝.我的经营方式就是准备好秋天纳税的款子.当农民们跑来求我说:‘亲爷爷,好主人,帮助帮助我们吧! ‘哦,农民全是我们的邻人,我们可怜他们. 所以,我给他们垫付了三分之一的税款,却说道:’记着,孩子们,我帮助了你们,当我需要的时候,你们得记着帮助我——无论是种燕麦的时候,或是割草的时候,或是收获的时候,‘就这样,我们讲好每一家纳税人干多少活——但他们中间也有不守信用的人, 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这种家长式方法的列文,同斯维亚日斯基交换了一下眼色,打断了米哈伊尔. 彼得罗维奇的话,又转向有着灰色胡髭的地主.“那么您以为如何?”他问,“现在我们应该用什么方法经营呢?” “哦,像米哈伊尔. 彼得罗维奇一样经营:将土地租给农民,或者平分收获物或者收租金;可以这样做——但就是这种方法使国家的总财富受到损失. 用农奴的劳动和良好的管理可以产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获平分制就仅有三分. 俄国已经把农奴制解体毁灭了!” 斯维亚日斯基用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列文,并且甚至对他使了一个轻微的讥讽的手势;但是列文并不觉得这位地主的话是可笑的,他对于他的话,比对于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知道得更为清楚. 灰色胡髭的地主继续说了许多话,为的要指出俄国是怎样被农奴解放毁了,这些话他甚至觉得十分正确,在他听来是很新鲜的,并且是不可争辩的. 这位地主无疑地说出了他个人的思想,——这是难得的事情,这种思想,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替什么也不想的脑筋找点事干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他的生活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苦苦思虑过的,并且从各方面考虑过的.“问题在于,您明白,一切的进步都是由于运用权力而造成的,”他说,显然想要表示他并不是没有教养的.“试瞧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的改革吧. 试瞧欧洲的历史吧. 农业方面的进步更是这样——例如马铃薯,就是强制地移植到我国来的. 木犁也不是从来就使用的. 这也许是在封建时代输入的,但是这大约也是强制输入的. 现在,在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我们地主,在农奴时代,在我们的农业上曾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改良设备:烘干机、打谷机、运肥机和所有农具——一切都是靠我们的权力输入的,农民们最初反对,后来就模仿我们. 目前因为废除了农奴制,我们被剥夺了权力;所以我们的已经提到高水平的农业,不得不倒退到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状态. 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为何会这样呢? 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就雇人劳动,您还是可以照原样经营的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们没有权力了. 请问我靠谁去这样经营呢?“ “正是如此——农业中的主要因素还是劳动力.”列文心里想.“凭雇工们.” “雇工不肯好好地干活,而且不肯用好农具干活.我们的雇工只会像猪一般地喝酒,而且当他喝醉了的时候,他会把你给他的工具通通毁坏掉.他将马饮伤了,弄坏很好的马具,用车轮胎去换酒喝,让铁片落到打谷机里面,把它破坏掉了.凡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看了就厌恶. 这便是整个农业水平低落的缘故. 土地荒废了,长满了莠草,或者是给农民瓜分了,原本可以收获上百万的土地,你只收到几十万;国家的财富减少了. 同样一件事只要略加考虑……” 于是他开始讲述他设想的农奴解放的方案,根据他的方案,这些缺陷全可以避免.这个引不起列文的兴趣,可是当他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话题上去,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尽力想引他陈述他的真实意见:“农业的水平在低落下去,并且以现在我们和农民的这种关系,要用一种可以产生利益的合理方式去经营农业是不可能的,这是确实存在的,”他说道.“我不这么认为,”斯维亚日斯基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怎样耕种土地,而在农奴制时代我们的农业水平,太低了. 我们没有机器,没有好牲口,管理不妥当,我们甚至连怎样记账也不清楚.随便问问哪一个地主吧;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没有利的,他都说不上来.” “意大利式簿记法!”灰色胡髭的地主嘲讽地说.“你可以随便记账,但是假如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毁坏了的话,那么你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的.” “为何他们会把东西毁坏呢? 一架蹩脚的打谷机,或是您的俄国式压榨机,他们会损毁,但是我的蒸汽机他们就不会损坏了. 可怜的俄国马,您怎样叫的呢?……那种牲口您得揪着它的尾巴走,那种马他们会糟蹋,但要是荷兰马或是别的好马,他们就不会糟蹋了. 因此问题就在这里. 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农业更提高一步.“ “啊,只要花费得起就好了,尼古拉. 伊万内奇! 这对于您倒是很合适的,但是我,要供一个儿子上大学,小的儿子们在中学读书——所以我可没钱去买贝尔舍伦马载重.“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银行啊.” “结果您要我把剩下的东西统统拍卖掉吗? 不,谢谢您!“ “我不同意说农业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说.“我正在干这件事,并且我也有本钱,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至于银行,我真不知道它对谁有好处. 起码我个人在农业上花去的钱结果全是损失:家畜——是损失,机器——同样还是损失.” “这是千真万确的,”灰色胡髭的地主附和着说道,满意得笑出来了.“并且不只我是这样,”列文继续说,“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经营土地的所有邻近的地主来往;除了少数例外,他们这样做,都遭受了损失. 哦,告诉我们,您的土地如何——得到了好处吗?”列文说,他马上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每逢他想要从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时所看到的那种一瞬间的惊愕神情.而这个质问,在列文方面,并不是非常诚意的. 斯维亚日斯基夫人刚才在喝茶的时候告诉过他,他们今年夏天由莫斯科请了一个德国簿记专家来,他获得了五百卢布的报酬,核算了他们的全部财产,发觉他们损失了三千多卢布. 确数她不记得了,但是那个德国人似乎连一分一毫都计算了的.听到提起斯维亚日斯基农业的收益的时候,有着灰色胡髭的地主微微一笑,显然他清楚他的邻人兼贵族长大约得到了多少利益.“或许不合算,”斯维亚日斯基回答.“那还不是说明我要么是一个拙劣的农业经营家,要么证明我把资金浪费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惊异地叫着.“地租在欧洲也许会有,在那儿,土地由于花在它上面的劳动已经改良了;但是在我们这儿,土地却因为花在它上面的劳动渐渐不再肥沃下去——换句话说,耗尽地力;因此,谈不到地租.“ “怎么谈不到地租呢?这是法则呀.” “那么我们与规律无关;对于我们地租代表不了什么,反而会扰乱了我们. 不,告诉我,如何会有地租这套理论……” “来点凝乳,好吗? 玛莎,给我们拿一些凝乳或者马林果来.“他转向他的妻子说.”今年的马林果结得十分晚.“ 然后,斯维亚日斯基怀着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来,离开了这儿,显然,正在列文觉得这场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失掉了对手,列文继续和灰色胡髭的地主谈话,竭力想对他证明,所有困难都是由于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劳动者的特性和习惯而来的;但是这位地主,正同所有与世隔绝、独立思索的人一样,理解人家的意见很迟钝,而且十分固执己见.他坚持说,俄国农民是猪,贪恋猪一样的生活,要把他从猪一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一定要有权力,而目前却没有;一个人一定要有一条鞭子,而我们变得这样自由了,让我们突然用律师和模范监狱取代了使用过一千年的鞭子,而在监狱里,还给不中用的、身上散发恶臭的农民吃很好的汤,并且还计算出来给他几立方尺的空气.“您为何认为,”列文说,竭力想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要找到这样一种对劳动者的关系,使劳动产生很高的生产率,绝对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国农民来说,永远不能如此!我们没有权力.”地主回答.“如何才能找得到新的条件呢?”斯维亚日斯基说,吃了一些凝乳,点上一支香烟,他又来参加辩论了.“对于劳动力的一切可能的关系,都已经确定了,并且是经过研究的,”他说.“野蛮时代的残余,连简单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灭了,农奴制被解除了,余下来的只有自由劳动;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现成的、非采用不可的. 长工,日工,佃农——不外乎就这些形式.” “可欧洲对于这些形式仍不满意.” “可不满了,正在探求新的. 并且多半会探求出来的.” “那正是我所要说的,”列文说. “为何我们自己不探求呢?” “因为这正和重新发明铁路建筑法一样.它们原本是现成的、早已发明了的.” “但如果它们不适合我们使用,如果它们并不高明呢?” 列文说.他又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惊异的神情.“啊,这样我们真要目空一切了,我们居然探索出欧洲正在探索的东西!这套话我已听够了,但是,对不起,您听说过关于劳动组织问题在欧洲取得的所有成就吗?” “不,不大清楚.” “这个问题现在引起欧洲最优秀的思想家们的留意.舒尔兹. 杰里奇派……还有极端自由主义的拉萨尔派论劳动问题的浩瀚的那本书……米尔豪森制度——这一切都已成为事实,您大约也知道吧.” “我略微知道一点,不过很模糊.” “不,您只是这么说而已;无疑的,关于这一切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 自然,我不是一个社会学教授,但是这使我感到兴趣,而且实在的,如果您也感到兴趣的话,您应该来研究研究.” “但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呢?” “对不起……” 两位地主站起身来了,斯维亚日斯基又一次制止住列文想要窥看他的内心深处那种令人不快的习惯,去送客去了. 列文那天晚上和女人们在一道,感到非常厌烦;他想到,他对于他的农业经营所感到的不满并不是特殊情况,而是俄国的普遍情况;他想到,要调整劳动者对于土地的关系,使他们劳动起来,能够像在他到斯维业日斯基家的路上所碰见的那个农家干活一样,这并不是痴人说梦,而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一想这些,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 在他看来,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他应该试着去处理.向妇人们道过晚安并且答应了明天再留一天,好同她们一道骑马到皇家树林去游览一处有趣的古迹,列文在就寝之前走到主人的书房里去拿斯维亚日斯基向他介绍的、关于劳动问题的书籍. 斯维亚日斯基的书房是一个大房间,周围摆着书架,中间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摆在房间中央的大写字台,另外一张是圆桌,上面摆满了各种文字的刚出版的报纸和刊物,在一盏灯的周围,像一颗星的光线一样摆满在圆桌上.在写字台旁有一个抽屉架,上面标着金字,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文件.斯维亚日斯基取出书来,便在一把摇椅上坐下.“您在那儿看什么?”他对站在圆桌旁边翻看杂志的列文说,而列文此刻正翻着杂志.“哦,是的,那里面有一篇十分有趣味的论文,”斯维亚日斯基说的是列文手里拿着的那本杂志.“看来好像,”他很有兴致地补充说,“瓜分波兰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腓特烈.原来……” 于是,以他所特有的明快的语言,他概括地述说了那些新颖的、十分重要的有趣的发现. 虽然列文一心想着农业经营问题,可当他听到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的时候,他暗暗问自己:“他心里隐瞒了些什么呢? 而且为何,为何他对于瓜分波兰的问题会感到兴趣呢?“当斯维亚日斯基说完了的时候,列文不禁问:”哦,那么怎样?“可是并没有下文. 他有兴趣的只是”原来“是怎样怎样.但是斯维亚日斯基并没有说明,而且认为不必要说明,这为何引起他的兴致.”是的,但是我对那位容易动气的邻人倒十分喜欢.“列文说,叹了口气.”他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而且说了不少真话哩.“ “啊,算了吧! 一个隐蔽的顽固不化的农奴制拥护者,好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斯维亚日斯基回答说.”您是他们的首领呀!“ “是的,不过我是把他们领向另外的方向而已.”斯维亚日斯基说着,大笑地说着.“使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列文说.“他说的对,他说我们的方法,也就是说我们的合理的农业经营行不通,像那位温和的地主所推行的那种放债方法倒是唯一行得通的,或是干脆最简单的方法……这是谁的过错呢?” “当然,这是我们自己的. 然而,说这行不通,这话是不对的. 瓦西里奇科夫就行通了.” “一个工厂……” “但是我的确不明白什么使您那么惊奇.农民无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方面都处在这样低的发展阶段上,他们对于一切他们觉得新奇的设施都要反对,这是很显然的. 在欧洲,合理的经营方法行得通,就因为农民受了教育;所以,我们必须向农民说明——就是这样.” “但是我们如何去教育人民呢?” “要教育人民,有三件东西是很必要的:第一是学校,第二是学校,第三还是学校.” “但是您自己刚才说过,农民是处在这样低的物质发展阶段上,学校有什么用处呢?” “你知道吧,你让我记起了一个忠告病人的笑话:‘你该试一试泻药.’‘试了,更坏.’‘试一试水蛭吧.’‘试了,更坏.’‘哦,那么,除了向上帝祷告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试了,更坏.’我们现在也是如此. 我说政治经济学,您说——更坏.我说社会主义,您说——更坏.教育,——更坏.“ “但是学校能带来什么用处呢?” “学校供给农民其他的需要.” “哦,这正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列文激昂地回答.“学校怎么会帮助农民改善物质状况呢?你说学校和教育会供给他们新的需要. 那更坏,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满足这些需要. 加减法和教义问答的知识如何使他们的物质状况得以好转,这我始终不明白! 前天傍晚时候,我碰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农妇,我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她要到女巫那儿去;她的孩子有好啼哭的病,因此,她带他去治疗. 我便问:‘女巫怎么医治好啼哭的病呢? ‘’她把孩子放在鸡笼上面,口里念句什么咒语,……“ “哦,您正好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要想法不让她将孩子放在鸡笼上去医治他好啼哭的病,这就需要……“斯维亚日斯基说,快乐地微笑着.”啊,不!“列文烦恼地说,”我只不过觉得这种医治方法与用学校医治农民有很多相像而已.农民是贫困而且无知的,这一点我们了解得同那个农妇看到孩子啼哭就知道他有病一样确切. 但是,学校如何治疗这种贫困和无知的病,恰恰和鸡笼怎么可以医治好啼哭的病一样难以令人明白. 需要医治的是农民贫困的原由.“ “哦,起码在这一点上,您和您那么不喜欢的斯宾塞是意见一致的;他也说,教育可能是更大的生活福利和安适的效果,是像他说的更勤的洗涤的结果,然而并非是因为能够读书和计算……“ “哦,我居然和斯宾塞意见一致,这倒使我十分高兴,或者相反地,非常遗憾;不过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学校能有什么用处,有用的是一种可以让农民更富裕、更悠闲的经济组织. 这样一来,学校自然而然就会有的.” “可是,如今在全欧洲学校都是义务的.” “在这点上您自己如何会与斯宾塞意见相同呢?” 列文问.但是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惊异的神色,他微笑着说:“不,那个治好啼哭病的故事漂亮极了! 真是您自己听到的吗?“ 列文看出他简直发现不了这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之间的关系. 显然,他的论断会得出什么结论,他是毫不在意的;他需要的只是推论的过程. 而当议论的过程把他引进了一条死胡同的时候,他就对它更加不感兴趣. 那是他唯一不欢喜的东西,他老是把话题转到什么愉快有趣的事情上去,这样避而不谈它.从在路上遇见的老农民所给与他的印象起,那个印象成为这一天的所有印象和思想的基础,这一天所有的印象都让列文非常兴奋. 这位善良可爱的斯维亚日斯基,他有许多思想只是为了能在社会用的,而且显然还有列文窥探不到的某些生活原则,同时当他同群众在一道的时候,他就用一些同他毫无关系的思想来指导社会舆论;还有,那位怨天尤人的地主,他说他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这话是非常对的,可他对于俄国整个的阶级,而且是最好的阶级的愤慨,却是不对的;还有,不满意自己所做的工作,茫然地盼望找到一种补救的办法——这一切都混合在内心的烦恼和期望迅速解决的境况之中.列文一个人住在给他准备的房间里,躺在他的手脚每动一下就意料不到地弹跳起来的弹簧垫褥上,他很久睡不着.和斯维亚日斯基的谈话,尽管他说了许多聪明的话,却没有一次让列文感到兴趣;但是那位地主的话倒是值得考虑的. 列文不由得回想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想像中修改他自己的话.“是的,我应该对他说:您说我们的农业不行是由于农民憎恨一切改良,所以应该用权力强制他们接受;假如不改良农业就没办法的话,那么您说的话是对的. 但是事实上只要农民按照自己的习惯劳动就一定会成功的,就像我到这里来的路上所看到的那个老农民家那样. 你们和我们都对农事很不满,这证明过错不是在于我们,就是在农民. 我们采用我们的方式——欧洲的方式——已经非常久了,而从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劳动力的性质. 我们暂且不要把劳动力看成一种理想的劳动力,而把它看做具有自己本能的俄国农民,然后我。. . . .们就按照这种情况来经营我们的农业. 假定,我该对他这样说的,您像那位老农民那样经营农业,您找到了可以让您的农民对于他们劳动的成果感到兴趣的办法,而且找到了他们承认的改良方法,这样您就不会让土壤贫瘠下来,而得到您以前的收获的两倍或三倍. 这样把收成对半分,一半给劳动者;您余下来的会多些,而劳动者所得到的也多些. 为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要降低农业水平,使劳动者对农业的成果产生兴致.至于怎样办?——这是一个牵涉细节的问题,但是无疑这是能够办到的.“ 这个念头让列文非常兴奋. 以致他到半夜还没睡着,仔细思量着如何实行他的这个思想.他本来不想第二天回去,但是现在他决心明天一早便动身回家. 加上,穿着裸露脖颈的衣服的姨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近似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而感到羞愧和悔恨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应当毫不耽搁地回去;他得赶在冬麦播种之前,向农民们提出他的新计划,这样,播种就可以在一种新的基础上进行. 他下决心改革他的所有农业经营方法. 列文的计划的执行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是他尽力而为,总算达到了这样一种结果,尽管不称心如意,却也足以让他毫不欺骗自己地相信这事情用力去做是值得的. 主要的困难之一是农事正在进行,要让一切停顿下来,再从头开始,是不可能的,而只得在运转中调整机器.在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当他把他的主意告诉管家的时候,管家带着明显的高兴神情赞同他那一部分话,就是承认以前所做的一切全是愚笨而不中用的.管家说他早就这样说过,但却不听他的话. 但是对于列文的建议——就是主张他和农民同样以股东资格参加农业经营——对于这个,管家只显出一种大为失望的神色,没有表示任何肯定的意见,却马上开始谈起明天急需运走剩下的黑麦捆和派人去锄第二遍地那些事情来,所以列文感到现在还不是讨论他的计划的时候.在开始同农民谈起这事,提议按新的条件把土地租让给他们的时候,他遭遇了同样的巨大困难;他们是这样忙碌地干每天的工作,他们没有时间对他提出的计划患得患失.那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对于列文的提议——就是让他和他一家分享牧场的利益——好像十分理解,而且彻底同情这个计划. 但是当列文向他提到将来的利益的时候,伊万的脸上就表露出惊奇和歉意,仿佛表示不能听完他要说的一切,就急急地替自己找出一件什么刻不容缓的工作,他或是拿起叉子去把干草从牲口棚里丢出来,或是跑去打水,或是去扫除牛粪.另一个困难是农民绝对不相信地主除了想要尽量榨取他们之外还会有别的想法. 他们坚信,他的真正目的(无论他对他们说些什么)总是秘而不宣的. 而他们自己,在发表意见的时候,说了许多话,但也从来没有说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此外(列文感觉得那位爱动怒的地主说得非常对) ,农民们在制订任何契约的时候,总是把不要强迫他们采用任何新式耕种法,或是使用任何新式农具当作首要的坚定不移的条件.他们承认新式步犁耕得比较好,快速犁也耕得比较快,可他们可以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不想用其中任何一种. 尽管他已经确信不疑这样做他就得降低农业水平,可是抛弃那分明有利的改良方法,他又觉得可惜. 但是虽然困难重重,他还是一意孤行,到秋天这个计划就开始实行,或者起码在他看来的确如此.起初列文想把整个农场依照新的合作条件按照现状租给农民、雇工和管家,但是他马上看出这是不行的,因此就决定分散经营. 畜牧场、菜园、果园、草场和分成几块的耕地,分别加以处理. 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在列文看来,比谁都更清楚这个计划,他成立了一个主要由他一家人组成的劳动组,承担了畜牧场的管理工作. 休耕了八年的一块遥远的贫瘠的土地,凭着聪明的木匠费奥多尔. 列祖诺夫的帮助,在新的合作条件以下,由六家农民承受下来;农民舒拉耶夫以同样的条件租种了这儿的菜园.其他的土地还照老样耕种,但是这三个组是新组织的基础,占据了列文的所有精力.这是事实:畜牧场的情形并没有比以前有起色,伊万激烈反对把母牛安顿到温暖的牛棚里,反对用新鲜乳酪做奶油,判断说要是母牛放在冷处,饲料可以吃得少一点,而用酸乳酪做奶油更加有利,并且他要求像过去一样付给他工资,对于他领到的钱不是工资,而是预付的一份赢利这一点,丝毫不感兴趣.这是事实:费奥多尔. 列祖诺夫那一组借口时间过于仓促,没有按照契约在播种以前把土地翻耕两次.这是事实:这一组的农民,尽管同意在新的条件之下耕种土地,并没有把土地看成大家的共有物,却当做是为了把收获平分而租借来的,而且农民们和列祖诺夫本人就不只一次地对列文说过:“如果您收地租的话,您可以省掉麻烦,而我们也比较自由一点.“而且这些农民还借着种种的口实,把契约上规定了的在农场上建筑家畜场和仓库的事尽延迟下去,一直拖延到冬天.这是事实:舒拉耶夫只想把他租下的菜园分成小块让农民租种. 他显然彻底误解了,而且很明显是故意误解了将土地租借给他的条件.这也是事实:在他和农民们谈话,向他们说明计划的一切利益的时候,列文常常感到农民们只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而且下定决心,不管他说什么,决不相信他. 当他和农民中最聪明的那个列祖诺夫谈话的时候,他特别痛切地感到了这点;他在列祖诺夫的眼睛里觉察出一种光辉,那光辉那么明显地显示出嘲笑列文的神情,表示出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心,好像是说,虽然有人上当受骗,但绝不是他列祖诺夫.尽管这样,列文仍然觉得这个办法行得通,而且由于严格核算和坚持己见,他将来总会向他们证明这种办法的益处,那时,这办法就会自然而然地流行起来.这些事情,加上农场上未完的事务,还有他在书斋内的著述工作,在整个夏天这样地占据了列文的心,让他很少出去打猎. 在八月末,他从那个送回女用马鞍的仆人口里打听到奥布隆斯基一家人都到莫斯科去了. 他感到由于没有回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信,由于这种他现在一想起来就要羞得脸红的无礼举动,他已经破釜沉舟,再也不会去探望她们了. 他对于斯维亚日斯基家也是同样无礼:不辞而别. 可他也再不会去看望他们了. 现在这些他都无所谓了. 他的农业改造问题彻底占据了他的心,他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了.他又读了一遍斯维亚日斯基借给他的书, 记录下他手头没有的材料,他又读了一遍有关这个题目的政治经济学跟社会主义的书籍,但是,像他预料到的那样,找不到同他所着手的计划有关的东西.在政治经济学著作里,例如在米勒的著作里,他最早曾经以极大的热情考虑过的,时时刻刻希望从中得到盘据在他心头的许多问题的解答,他找到了从欧洲的农业状况得来的规律;但是他不知道这些不适用于俄国的规律为什么一定会具有普遍性. 他在社会主义的书里也看到同样的情形:无论是在学生时代曾迷惑过他的那种美妙的但不合实际的空想,或者是改良和补救欧洲经济状况的措施,都同俄国农业毫无共同之处. 政治经济学告诉他欧洲的财富过去和现在发展的规律,是普遍的、不变的. 社会主义却告诉他,沿着这种路线发展只会引向灭亡. 他,列文和全部的俄国农民和地主,怎样处理他们的千百万人手和千百万亩土地,让他们提高生产来增加公共福利,对于这个问题,两种书籍都没有答案,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既已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他就细心地阅读了所有与此有关的书籍,而且打算秋天出国实地考察一番,为的是避免在这问题上碰到像他在研究其他问题时常遇到的烦麻.常常,当他开始理解对方心里的思想,而且开始说明他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对方会突然地向他说:“但是考夫曼和琼斯、久布阿、米歇尔是如何说的?您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吗?其实你该读读;他们已把那个问题研究透了.” 他现在看得十分清楚,考夫曼和米歇尔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他知道他需要的东西.他知道俄国有肥沃的土地,健壮的劳动者,在某些场合,就像去斯维亚日斯基家半道上那个农家,劳动者和土地能生产出丰富的产品;但在大多数场合,当资本是以欧洲的方式使用的时候,产量就十分少,而这完全是因为:只有用他们自己特有的方法,才能真心实意地劳动,并且才劳动得好,这种敌对并不是偶尔的,而是永久的,是人民本性中根深蒂固的现象. 他想,俄国人民负有占据和开垦广漠的、渺无人烟的土地的使命,他们有意识地坚持袭用合乎需要的方法,直到全部的土地开垦完了为止,而他们的这个方法也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坏. 他要以他的著作从理论上,以他的农事从实际上来说明这点. 在九月末尾,为了在租给农民集体使用的土地上建造家畜场,运来了大批木材,黄油也卖掉了,利润也分了. 实际上,农场上的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或者至少在列文看来是如此. 要从理论上说明问题,完成他的著作——按他所希望的那样,那著作不但要在政治经济学上卷起一场革命,而且要根本消灭那门科学,奠定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的新的科学基础——那就只有出国走一趟,实地考察在这方面的所做所为,搜集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列文只等小麦出售,能够拿到一笔钱,就到外国去. 但是开始下雨了,影响了残留在田里的谷物和马铃薯的收割,使一切工作,连出售小麦的事在内,都停下来了. 路上泥泞难行;两架风车被大水冲走了,天气越来越恶劣.九月三十日,太阳在早晨露了面,列文希望天气会放晴,开始急着做动身的准备. 他吩咐动手装运小麦,并且让管家到商人那里去取卖出小麦的钱,自己骑了马到各处去,在动身以前对农场上的事务作最后一次布置.列文办完了一切事务,全身被沿着皮外套流进他的脖颈同长统靴里的雨水浸透,但却怀着最紧张兴奋的心情,在傍晚回家去. 傍晚,天气更糟了;雹子这样无情地打着那湿透的母马,让它侧着身子走着,抖动着头和两耳. 但是列文戴着风帽,因此觉得很舒适,他只顾愉快地向周围眺望,时而望着沿着车辙流过的脏水,时而望着从树叶落尽的细枝上垂下的水滴,时而望着桥板上没有融化的雹子的斑斑白点,时而望着在赤裸裸的榆树四周厚厚地堆积起的还是汁液饱满的、肥厚的落叶. 尽管四周的景物很阴暗,他依然感到异常的有兴致. 他和较远村落里的农民们的谈话显示出他们已开始习惯于新的情况了. 他曾走到一个看管房屋的老头家里去烤干衣服,那个老头显然就很赞成列文的计划,而且自动请求入伙购买家畜.“我只要坚定不移地向我的目标前进,我就一定会达到目的,”列文想,“并且这是值得努力去做的. 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 而是关系公共福利的事. 整个农业,特别是农民的生活状况必须根本改变不可.以人人富裕和满足来代替贫穷;以和谐和利害一致来代替彼此敌视.一句话,是不流血的革命, 但也是最伟大的革命,先由我们的小小的一县开始,然后相及一省,然后及于俄国,以至遍及全世界. 由于正确的思想是一定会取得成果的. 是的,这是一个值得努力的目标. 我,科斯佳. 列文,曾系着黑领带去赴舞会,曾碰到谢尔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绝,而且自己觉得是那样可怜,那么无用的一个人,居然会是这种事业的开创人——那也没有什么. 我相信佛兰克林想起自己的过去时,也一定觉得自己无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 而且他一定也有一个他能够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 这么思索着,列文在薄暮时分回到家里.到商人那儿去的管家回来了,拿到一部分卖出小麦得来的钱. 和那个看管房屋的老头订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见到处麦子还摊在田里,因此他那没有运走的一百六十堆麦子比起别人的损失来真算不了一回事.晚饭以后,列文照常拿着一本书坐在圈手椅里读书,他一面读,一面想着眼前与他的著作有关的旅行. 今天他的著作的一切意义格外鲜明地浮现在他的心头,说明他的理论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写下来,”他想.“那肯定可以成为一篇简短的序言,我从前以为那是没有用的.”他起身向写字台走去,卧在他脚旁的拉斯卡也站起来了,伸了伸懒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一样.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写下来,因为农民的头头们来到了,列文走到前厅去接见他们.在他接见了那些有事同他相商的农民,安排了第二天的工作之后,列文就回到书房,坐下来工作. 拉斯卡卧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拿着袜子坐在她平素常坐的位子上.刚写了不一会儿,列文突然清晰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绝同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烦闷有什么用呢?”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老坐在家里有什么用?您该到什么温泉去住一住,反正您如今准备要出门了.” “哦,我后天就要走了,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 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又是您的工作! 仿佛您赐给农民们的还不够哩! 实在,他们都这样说:‘你们老爷这样做,说不准得到皇帝的嘉奖咧.’真的,这是怪事,您为何要为农民们操心呀?“ “我不是替他们操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对于列文的农事上的计划,是一点一滴都知道的.列文经常把他的思想一遍遍地向她说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辩论,不同意她的解释. 但是这一回她却彻底误解了他所说的话.“对于自己的灵魂自然应当看得顶要紧喽,” 她叹着气说.“那个帕尔芬. 杰尼瑟奇,他虽说不识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愿大家都能像他一样,”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个仆人这么说.“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我只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干的. 要是农民们干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了.” “哦,无论您怎样做,如果他是一个懒汉,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 要是他有良心,他就会干活,如果没有,您拿他有什么办法.” “您自己也说伊万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往好了.” “我要说的只是,”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回答,显然不是信口说出来的,而是严密思考的结果,“您应该娶亲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刚才想的事刺伤了他的心,让他难过. 列文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里重又想着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所有意义. 只是偶尔在寂静中他听到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织针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不愿想起的事,又皱起眉头.九点钟的时候他听到了铃声和马车在泥地上驰过的沉闷声音.“哦,有客人来了,您不会闷气了,”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但是列文超过了她. 他的工作正不顺利,他希望有客人来,无论是谁都好. 跑下一半楼梯的时候,列文听到门口传来他十分熟悉的咳嗽声;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没有听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错了. 随后有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映入他的眼帘,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弄错的余地了;但是他还在希望他是看错了,希望这位一面咳嗽,一面脱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列文爱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起却始终是一不是件好事. 尤其现在,当列文由于受了袭上心头的思想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响,正心绪不宁的时候,他觉得同他哥哥眼前的会面是十分难受的. 他得会见的,不是一个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来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情绪,却是他的哥哥,那个最了解他,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会让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的.因为这种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气,列文跑到前厅里去;他一走近看他的哥哥,这种自私的失望情绪就立刻消失,而被怜悯心所替代了. 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往就够可怕的,现在显得更加憔悴和疲惫了.这是一个皮包骨的骷髅.他站在前厅里,扭了扭他的瘦长的脖颈,摘下围巾,浮着一丝异样的凄恻的微笑浮在眼角. 当他看见那温顺而谦卑的微笑的时候,列文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瞧,我到你这儿来了,”尼古拉用喑哑的声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来的,但是我一直身体不大好. 目前我算是好多了,”他说,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胡须.“是,是!”列文回答. 当他吻着他,自己的嘴唇感觉到他哥哥的干枯的皮肤,靠近地看到他那双洋溢着奇异光辉的大眼睛的时候,他就更为恐惧了.两三个星期之前,康斯坦丁. 列文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告诉他还没有分开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已经典当了,他可以分到大约二千卢布.尼古拉说他现在就是来取这笔钱的,而更为重要的,是到老巢来小住一下,接触故乡的土地,为的是要像古时的勇士一样积蓄精力来应付当前的工作. 尽管他腰弯背驼得很厉害. 虽然因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躯显得格外触目,但他的动作还和以往一样敏捷和急遽. 列文领他走进书房.哥哥非常细心地换了衣服,他是一般都不这样,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头发,就微笑着走上楼去.他怀着最亲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经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时候一样,他甚至提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不带一点愤恨的意思. 当他看见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他同她说笑,探问老仆人们的状况. 帕尔芬. 杰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给了他锥心刺骨的影响. 恐惧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他马上恢复了平静.“自然他很老了,”他说,随后改变话题.“哦,我要在你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去莫斯科. 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了为我在那里谋个位置,我马上要有差使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他继续说.“你清楚我甩掉了那个女人.” “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吗?怎么的,是为了什么事?” “啊,她是一个可恶的女人! 她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哩.“至于是什么麻烦他却未说. 他不能说他抛弃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是由于茶泡得太清淡,尤其是因为她照顾他,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如今我要完全改变我的生活. 自然我像大家一样做过许多蠢事. 财产倒是小事,我并不吝惜钱. 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谢谢上帝,彻底康复了.” 列文倾听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尼古拉大约也有同感吧;他开始询问他弟弟农事的情况;而列文也兴奋谈他自己的事,因为那样他可以毫不虚伪地说话. 他将他的计划和活动告诉他哥哥.他哥哥听着,但是对这丝毫不感兴趣.两人是这样相亲相近,连最细微的动作跟声调,在他们之间也都能表达出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多的东西.如今他们两人只有一个想法——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头压倒所有其余的念头. 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出来,因此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虚伪的,除非说出盘据在他们心头的那个念头.列文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晚间终于过去,睡觉时刻到来. 随便同什么外人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 意识到这种不自然,并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更加不自然了. 他真要为他的即将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计划如何生活.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因此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停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 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便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便愤怒地埋怨说: “噢,活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 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所有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头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 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因为习惯混淆不清地一会儿呼唤上帝,一会儿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以前那么遥远了. 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之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一直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身体蜷缩着,抱着两膝,因为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 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其实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也就是,死会到来,任何事情都会有了结的,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如此.“可是我还活着.如今怎样办才好呢? 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 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 是的,白发已爬上了他的两?的时候怎样一齐上床,又怎样只等费奥多尔. 巴格达内奇一走出房间就向彼此投掷枕头,哈哈大笑,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连他们畏惧费奥多尔. 巴格达内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如今,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哥哥的声音对他叫喊.“唉,我不清楚,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如今我不出汗了. 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 湿了吗?”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把蜡烛吹熄了,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怎样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也许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 我该怎么对他说昵? 关于这件事,我知道什么呢? 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听话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常常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 他觉得他哥哥就会如此. 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仿佛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列文感到过错在于自己,而又不能改. 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把他们所想的说出来,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便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如果他们只说真心话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了. 但是那样就不能生活了,因此康斯坦丁极力想做他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会做的事情,那种事情,照他观察,许多人都会做,而且只能如此生活:他极力想说些不是他心里所想的话,但是他又老感觉得那听起来很虚伪,感觉得哥哥会看穿他的心思,并且会生气.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说出他的计划,开始不仅对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你只是吸收别人的思想,但是你却歪曲了它,尽力想把它应用在不能应用它的地方.” “但我对你说这两者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否认财产、资本、遗产的正当性,而我,却不否认这种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原本讨厌用这种字眼,但是自从他专心著作以来,他就不自觉地更加频繁地使用这种外国词语.)我需要的只是调节劳动.” “那就是说,你采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了构成它的核心实质的所有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这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尼古拉说,愤怒地扭动着打着领带的脖颈.“可我的思想与此毫无共同之处……” “那边,起码,”尼古拉说,浮着一丝讥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恶意地闪烁着,“有一种所谓几何学的条理清晰的魅力. 那或许是乌托邦. 但是一旦承认可能把过去的一切变成tabularasa: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家族,那么劳动就自然地会调整好. 可是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你为何要混淆黑白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可是我从前倒是,而且我认为它虽然为时尚早,但却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样,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张应当从自然科学的观点去分析劳动力;那就是说,应该研究它,承认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费劲.劳动力会按照它的发展阶段而自动地找到它特定的活动形式的. 起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s;而我们却有收获平分制、地租和雇农,——你究竟要探求什么呢?” 列文一听到这话就突然发起火来,因为在他的心底里,他担心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极力想在共产主义和现存的生活方式之间保持平衡,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想探求一种有利于我自己和对于劳动者都有利的劳动方法. 我想要组织……”他激动地回答说.“你并不想要组织什么;这不过是你一贯地想要标新立异,想要表明你并不只是在剥削农民,并且还有着什么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这么想,——就不用管我吧!”列文回答说,感觉到他左颊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着.“你从来没有过,并且也没有信念;你只不过是想要满足你的自尊心罢了.” “啊,太好了,那样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 并且早就是时候了,你滚吧! 我真懊悔不该来!“ 无论列文后来如何费尽苦心去劝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听,声言还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这只是由于生活对于他是真得忍受不了了.当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点不自然地说假如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就请他原谅的时候,尼古拉已经准备动身了.“噢,好宽宏大量!”尼古拉微笑着说,“如果你希望自己是对的,我可以满足你这种愿望. 你是对的,但是我还是要走.” 仅仅在临走的时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带着不同于一般的严肃神情望了望弟弟,这么说道:“不论怎样,不要怀恨我吧,科斯佳!”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这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唯一的真心话. 列文理解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看到并且知道我身体很坏,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列文明白这意思,他的眼睛里流出眼泪. 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并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哥哥走之后第三天,列文也动身出国去了. 恰巧在火车站遇见基蒂的堂兄谢尔巴茨基,列文的忧郁神情让他大为惊异.“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啊,没有什么,人生中本来没什么快乐的事.” “不多? 你最好别去牟罗兹,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 你来看看有多么快乐呀.“ “不,我已经完了. 是我应该死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一回事!”谢尔巴茨基说,大笑起来.“我还刚刚准备开始哩.” “是的,我不久之前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离死不远了.” 列文说出了他最近真的在想的事. 他在全部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走近.但是他想的计划却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在死神到来以前,总得生活下去. 在他看来,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住了;但也正由于黑暗,所以他感觉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就是他的工作,于是他就想尽办法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 卡列宁夫妇依旧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见面,但是彼此完全成为陌生人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了让仆人们没有乱想乱猜的余地,定下规矩每天和他妻子见面,但却避免在家里吃饭. 弗龙斯基从来没有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来过,但是安娜在别的地方同他会面,她丈夫也知道这件事.这种处境对于三个人都是痛苦的,如果不是期望这种境况迟早会改变,期望这只是终于会消逝的一时的痛苦磨难,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有几位能忍受得了一天这样的处境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希望这种热情会像一切事情全要消失一样地消失,大家全会忘记这事,而他的名声仍旧会不受到损害. 安娜忍受了这种处境——这种处境是她造成的,因此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是因为她不仅希望,而且确信这一切马上就会解决和明朗化. 她一点也不知道怎样解决这种境况,但是她确信如今马上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弗龙斯基呢,不由自主地完全听从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会解决所有困难.仲冬弗龙斯基过了极其无聊的一个星期. 一个来彼得堡游历的外国亲王由他负责招待,他必须带他参观全市的名胜.弗龙斯基风度翩翩,兼以举止恭敬而又庄严,而且惯于和这样的大人物交际,——这就是因此要他负责招待亲王的缘故. 但是他对于这职务感到厌烦透了. 亲王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时有人会问他在俄国可曾看到的东西;而且,为了他自己,他也要尽情享受一切俄国的乐趣. 弗龙斯基不得不在这两方面都做给他以指导.早晨他们乘车游览名胜古迹,晚间他们参加俄国的民族娱乐活动. 这位亲王享有甚至在亲王们里面也算少有的健康;由于体育和十分注意保养,他将自己调养得这样强壮,不管他怎样寻欢作乐,他还是显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泽的绿色的荷兰胡瓜一样新鲜. 亲王周游了许多地方,认为现代交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能够享受所有国家的快乐.他去过西班牙,在那里沉迷在良宵小夜曲中,结交了一个弹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 在瑞士他杀过羚羊. 在英国他曾经穿着红色上衣骑马越过栅栏,打赌射死了两百只野鸡. 在土耳其,他进入过后宫. 在印度,他曾骑在象上巡猎,如今,到了俄国,他又要尝尽俄国所特有的一切欢乐.可以说是他的总招待的弗龙斯基,为安排各方面的人对亲王建议的各种俄国式娱乐也没少花费力气. 跑马、俄国薄饼、猎熊、三驾马车、茨冈、打坏食器的俄国式狂饮酒宴.亲王简单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罗斯精神,打碎放满食器的托盘,让茨冈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好像还在问:还有吗,俄罗斯精神就全在这儿了吗? 事实上,在一切的俄国娱乐中,亲王最中意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演员和白标香槟酒. 弗龙斯基和亲王处得很熟了,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最近变了呢,还是因为他和亲王太接近的原因,总之他觉得这一星期令人厌倦得可怕.整整这一星期,他体验到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照管着一个危险的疯子,害怕那疯子,同时又因为同他在一起的缘故而担忧自己会丧失理智. 弗龙斯基不断地想到,为了让自己不受侮辱,必须毫不忪懈地保持着那种严格遵照礼节的敬而远之的态度. 让弗龙斯基吃惊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奋不顾身地来向他提供俄国的娱乐,亲王对于这些人的态度是十分轻蔑的. 他对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国女人的评论不止一次令弗龙斯基愤怒得涨红了脸. 弗龙斯基对于这位亲王所以尤其感到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 但他在这面镜子里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满足他的自尊心. 他只不过是一个极愚蠢、极自傲、极健康、极清洁的人罢了. 他是一个绅士——这是真的,弗龙斯基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对上级平等相待,并不趋炎附势,对同级随便而直率,而对于下级就抱着轻视的宽容. 弗龙斯基也是如此并且还把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对于这位亲王,他是下级,而亲王对他的那种漠而视之却宽容的态度却让他愤慨了.“笨牛!难道我也是那个样子吗?”他想.虽是如此,但是当第七天他和启程到莫斯科去的亲王告了别,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谢的时候,他因为摆脱了他的难堪处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镜子而感到特别快活了. 他们围猎了一整夜的熊,显示了他们的俄国式的勇猛,猎熊回来,他在火车站就和他告辞了. 回到家里,弗龙斯基看到安娜写来的一封信. 她在信上写着:“我身体不好,心情郁闷. 我不能够出门,但是再看不到你一刻都不成了. 请今天晚上来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七点钟出席会议,要过了十点钟才回来.”一刹那间他觉得有点怪异:她为何不顾丈夫的禁令,而请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不过结果他还是决定去.弗龙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开了联队,一个人住着.吃过早饭,他马上躺在沙发上,五分钟以后,他最近几天看到的丑恶场景的回忆和安娜的形像同那个在猎熊时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农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团,弗龙斯基就这么睡着了.他在薄暮时分醒来,恐怖得全身发抖,连忙点燃了一枝蜡烛.“什么事?什么?我一定梦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是的,是的;好似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肮脏的农民弯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间他用法语说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话来.是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梦见其他的什么了,”他对自己说.“可是为什么那样怕人呢?” 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出的不可理解的法语,一阵恐怖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想着,看了看表. 已经八点半了. 他按铃叫仆人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彻底忘记了那场梦,只担心去迟了.走到卡列宁家门口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钟便九点了. 一辆套上一对灰色马的高大狭窄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他认出来这是安娜的马车.“她预备到我那里去呢,”弗龙斯基想,“她这样做也好. 我真不高兴走进这幢房子哩. 但没有关系,我总不能躲藏起来,”他想着,于是,带着他从小所特有的、好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的态度跳下雪橇,朝门口走去. 门开着,看门人胳臂上搭着毛毯呼唤着马车. 弗龙斯基虽从来不留意琐细的事情,这时候却注意到看门人望了他一眼时那种惊讶的神情. 就在门口,弗龙斯基差一点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撞了个满怀. 煤气灯光照着卡列宁那顶黑帽下面的失去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跟那在外套的海狸皮领下显得惊目的白领带. 卡列宁的凝滞的、迟钝的眼睛紧盯着弗龙斯基的脸. 弗龙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紧闭着唇,把手在帽边举了举,便走过去了. 弗龙斯基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从车窗口接了毛毯和望远镜,就消失了. 弗龙斯基走进前厅. 他的眉头皱起,他的眼睛闪耀着骄傲的愤怒的光芒.“这算什么处境啊!”他想.“如果他要决斗,要维护他的名誉,我倒可以有所作为,可以表现出我的热情;但是这种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处在欺骗者的地位上,我从来不想,并且也决不想这样的.” 自从在弗列达花园和安娜谈过话以后,弗龙斯基的思想有了大的变化. 不自觉地屈服于安娜的懦弱——她彻底委身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来决定她的命运,随便什么事都甘愿承当——他早就不再想像他们的关系会像他所想的那般结束了. 他追求功名的计划已经隐藏到后面,而且,感觉到他已越过了一切都规定得很明确的活动范围,他彻底沉溺在热情里,那热情越来越把他和她紧紧地捆在一起了.他还在前厅里,就听到她的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他知道她曾经等待过他,倾听过他来的动静,如今又回客厅去了.“不!”她一见他就嚷了一声,她刚叫出声来,泪水就涌进她的眼睛里.“不,如果事情像这样接着下去的话,结局会来得还要快,还要快的.” “什么事,亲爱的?” “什么事? 我苦苦地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不,我不!……我不能同你争吵. 你当然是不能来. 不,我不要!“ 她把两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情的同时又像探询般的眼光望了他很久. 她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来弥补她没有看到他的那段时间. 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是使实际上的他与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一样.(那是无比的优美,在现实中是不会有的.) “你看见他了吗?”她问,当他们在桌旁灯光下坐下的时候.“这算是你迟到的处罚哩.” “是的,但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会议吗?” “你回来后又到哪去了?但是没有关系. 不谈这个了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和那位亲王一起吗?”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点一滴. 他原本想要说他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所以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望着她那激动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 所以他只好说亲王走了,他不得不去报告.“但是现在事情结束了吗?他已经走了吗?” “谢谢上帝,已经了结了! 你真不会相信我觉得这事是多么难以忍受啊.“ “为什么? 那不是你们青年男子经常过的生活吗?“她说,皱起眉头;于是拿起摆在桌上的编织物,她开始把钩针抽出来,连看也不看弗龙斯基.”我早就抛弃那种生活了,“他说,奇怪她脸上的变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义.”而且我要坦白地说一句,“他说,含着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洁白的牙齿,”这一星期,看着那种生活,我好比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的确讨厌它.“ 她将编织物拿在手里,却不编织,只是用异样的、闪烁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望着他.“今早丽莎过来看我——她们是不怕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而敢于来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说,“她把你们的狂欢放荡的夜宴告诉了我. 多让人讨厌啊!” “我正要说哩……” 她打断了他.“就是你以往熟识的那个Thérése吗?” “我正要说哩……” “你们,你们男人多么讨厌呀! 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事呢?“她说,越来越气愤了,并且这样一来就泄露了她愤怒的原因.”特别是一个不能够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 我知道什么呢?我以往知道什么呢?“她说,”无非是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罢了.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安娜! 你侮辱了我. 莫非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念头隐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散她的嫉妒的念头.“可是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刚才要说什么就说吧.“ 但他一时记不起他刚才要说的话了. 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嫉妒心理的发作引起他的恐惧,而且不论他如何掩饰,都使得他对她冷淡了,虽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完全出于她爱他的缘故. 他多少次曾经暗自说得到她的爱情是真幸福;而现在呢,她爱他,像一个将恋爱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福更加远了. 那时他虽然觉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还在于将来;现在他却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为过去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样子了. 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前了. 她身子长宽了,而当她说那女演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损坏容颜的怨恨的神情.他望着她,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他采下来的、凋谢了的花,再难看出其中的美,他原来是为它的美而摘下它,所以把它摧毁了的. 可是,虽然这样,他感觉得在当初他的爱强烈得多的时候,如果他强烈希望的话,他还是可以把他的爱从胸膛里拔出来的;但是现在,在他好像觉得他再那样爱她了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反而不能够断绝了.“哦,哦,你刚才想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 我已经驱走了那恶魔,“她接着说. 恶魔是他们之间给嫉妒取的名字.”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你为何感到那样厌烦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说,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同他交往就越显得很好的人.如果你要给他下定义的话,他就是这样:一只在家畜展览会上会中头奖的那种喂养得很好的牲口,如此罢了,”他带着使她感到兴趣的恼怒声调说.“不,怎么这样?”她回答说.“不管怎样,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彻底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所受到的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体的享乐之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可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属于肉体的享乐吗?” 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的神色.“你怎样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根本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原本可以推辞掉的. 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泰雷兹让你感到乐趣……”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搁在桌上的手吻着.“是的,但是我不禁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 我相信我不是嫉妒. 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老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想不透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边,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质地动着.“怎样? 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突然问.”我们在门口碰见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朝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急速地改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朝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让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那笑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龙斯基说.“如果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断绝关系的话,如果他要求和我决斗的话……但是这个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处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着说道.“他满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这样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为什么又要苦恼呢?” “只有他不.我难道还不清楚他,他是里里外外地浸透了虚伪!……只要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过他同我在一起所过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觉. 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她叫你吗?” 她又忍不住模仿着他的口气:“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只是木偶. 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 啊,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将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chère! ‘他不是人,他纯粹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别谈他了吧!……“ “你说得不对,说得不对呢,亲爱的,”弗龙斯基说,竭力想安慰她.“但没有关系,我们不要谈他了吧. 告诉我你这一阵做些什么? 有什么事? 你的病如何了,医生说了些什么?“ 她望着他,神情嘲弄却夹杂着喜悦. 显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恶方面,正在等待机会说出来.但是他接着说: “我想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情况. 要什么时候呢?” 讥笑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但是一种不一样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神情和沉静的忧郁——代替了她脸上刚才的表情.“快了,快了. 你说我们的处境是痛苦的,应当把它结束了.要是你知道这使我多么难受就好了,为了要可以自由地、勇敢地爱你,我什么东西不可以牺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来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发生了,但却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自己是这般可怜,泪水马上涌上她的眼里,她说不下去了.她将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环和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象在闪着光.“那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原本不想对你说这话的,但是你迫使我说.快了,一切都快解放了,我们大家,大家都会静了下来,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说,尽管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你问什么时候? 快了. 我不知道能否过那一关. 别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让我自己和你们都得到解脱.“ 泪水由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控制不住它.“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们余下的唯一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了,抬起头来.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啊!” “不,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呢?” “我就要死了. 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弗龙斯基说,马上想起他梦见的农民.“是的,仅只是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 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时常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可笑呵!你如果会相信……” 但她不让他打断她. 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有着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模样可怕的农民. 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摸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 她的脸上显现出惊恐的神色. 而弗龙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惧.“他一边搜寻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Ilfautlebatrelefer,lebroyer,lepétrit……’我在恐怖中尽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 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夫人,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说,可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声音里没有说服力.“可是我们别谈这个了吧. 请按按铃,我叫他们端茶来. 再待一会吧,我不久就会……“ 但是她骤然停止了. 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 恐怖和激动的神色突然被宁静、严肃、喜悦的关怀神情代换了. 他不能理解这变化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她感到在她身体内新的生命在蠕动.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弗龙斯基以后,依旧照原来预定的坐车去看意大利歌剧. 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两幕,他要见的人统统见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细看了半天,看见那里没有挂着军人外套,他才像平素一样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但是,和他平常的习惯相反,他没有去睡,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看到他的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条件——那就是想要她不可以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对她怀着的忿怒心情就让他不能安静了. 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处罚她,实行威胁——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夺走. 他知道采取这个步骤所将引起的一切麻烦,但是他说了要这么做,现在就不能不实行他的威胁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过这是他摆脱这种处境的最好出路,并且最近办理离婚的事情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有希望克服形式上的困境.加上,祸不单行,少数民族问题和扎莱斯克省的土地灌溉问题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添了这么多公务上的麻烦,让他近来老是烦躁不堪.他整夜没有睡着,他的愤怒以巨大的等差级数递增,到早晨达到了顶点. 他马上穿起衣服,好像端着一只注满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点一样来:他生怕随着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谈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来了,就立刻走进她的房间.安娜总以为自己是顶了解她丈夫的,但当他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她也惊骇了. 他皱着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面,逃开她的视线;他的嘴唇紧紧地、轻蔑地闭着. 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举动中、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向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果决的神情. 他走进她的房间,没有对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抢了她的钥匙,打开了抽屉.“您要什么吗?”她叫了一声.“您情人的信,”他说.“不在这儿,”她说,关上抽屉;但是从这个举动,他看出他猜中了. 于是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夹,他知道那里面有她最重要的文件.她极力想夺回文件夹,可是他推开了她.“坐下! 我有话要同您谈,“他说,把文件夹挟在腋下,用他的胳膊这么紧紧地挟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耸起来. 她带着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看着他.“我对您说了你不能在家里接待情人.” “我想要见他,是为了……” 她停住了,说不出什么原因来.“我并不要仔细打听一个女人要见情人的缘故.” “我想要,我只是……”她说,涨红了脸. 他的这种粗暴使她愤怒,给予她勇气.“您难道不觉得要侮辱我对您是多么容易吗?”她说.“对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谈得上侮辱,但是对一个贼说他是贼,那就只不过是laconstatationd‘unfait而已.” “您的这种新的残酷特性,我以往还不知道哩.” “一个丈夫给予他妻子自由,给她庇护,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在外面顾全体面. 您说这算残酷吗?” “这比残酷还要坏,这是卑鄙,如果您要知道的话!”安娜怒气冲冲地叫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要走开.“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厉的声音叫着,用巨大的手指这样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紧压的手镯压出了紫痕,他强迫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卑鄙! 如果您喜欢用这个字眼的话,为了情人抛弃丈夫跟儿子,同时却还在吃丈夫的面包,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头. 她不仅没有说她昨晚对情人所说的话,没有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她感到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于是只低声说:“我的处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会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为何说这些话呢?”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 为什么?“他继续说,还是愤怒地.”就是要让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顾体面,我就要采取正当手段来结束这种局面.“ “快了,马上就会结束了,”她说;一想到她现在渴求的而且已经迫近的死,泪水就又充盈在她的眼睛里了.“那会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结得还要快! 假使您一定要满足肉欲的话……“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投石下井不仅有失宽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是的,您只顾想您自己! 但是对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关心的. 您不理会他的一生都毁了,也不管他痛…… 痛……痛苦……“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得这样快,以致结结巴巴,简直说不清“痛苦”这个字眼的音,结果他说成了“疼苦”。 她想笑,但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发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 第一次,一刹那间,她同情起他来,为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为他难过了. 但是她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头,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严厉的语调说起来,强调着一些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随便的字眼.“我是来告诉您……”他说.她看了他一眼.“不,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发不清“痛苦”这个字音时他的面容,这样想着.“不,难道一个有着那种呆滞无神的眼色,有着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觉到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低声说道.“我来的目的是告诉您我明天要往莫斯科去,再不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您会从我委托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那儿听到我的决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好容易才想起了关于儿子他想要说的话.“您带走谢廖沙不过是要让我痛苦罢了,”她说,皱着眉头望着他.“您并不爱他……把谢廖沙留给我吧!” “是的,我甚至忘记了对我儿子的爱,因为我对您感到的厌恶牵累了他. 但是我还是要把他带走. 再见!” 他要走了,但是这一次她拦住了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将谢廖沙留在我身边吧!” 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再也不说别的话了. 把谢廖沙留给我,等到我……我快要生产了,把他留给我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青筋暴涨,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了房间. 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进来的时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师的接待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三位太太: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商人的妻子;此外有三个绅士:一个是手指上戴着戒指的德国银行家,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商人,第三个是身穿制服、颈脖上挂着一枚十字架的满面怒容的官吏,显然已经等待好久了. 两个助手在桌上写什么,可以听见笔的响声. 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最讲究这个的)十分精美. 他不禁注意到了这个. 一个助手,没有起身,眯缝着眼睛,忿忿地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见律师.” “律师这时有事,”助手严厉地回答说,他用笔指了指等候着的人们,就接着书写去了.“他能否抽出一点时间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问.“他没有空;他总是很忙. 请等一等吧.” “那么劳驾把我的名片交给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再要隐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严肃地这样说.助手接了名片,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便走进门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则上赞同公开审判,不过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级的职务关系,他不完全同意把这个原则的某些细则也应用于俄国,他还以对任何钦定的东西所能够反对的地步来批评它. 他一生都在官场活动中度过,所以当他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时候,他的不满往往因为他认清了错误很难避免和一切都可以纠正而缓和下来. 在新的审判制度中他不赞成律师所处的地位. 但是以前他和律师一直没有发生过关系,所以他不满意他们也不过是在理论上罢了;现在他的不满却因为他在律师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变得更深了.“立刻就来了,”助手说,果然两分钟以后在门口出现了那位刚和律师商谈过的老法学家的长长的身影,律师本人跟随在后面.律师是一个矮小、肥胖、秃头的人,留着暗褐色胡髭、长着浅色的长眉跟突出的前额. 他穿戴得像新郎一般漂亮,从他的领带到他的双表链和漆皮长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鲁,但是他的服装既讲究而又俗气.“请进,”律师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沉着地让卡列宁从他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不坐吗?”他指着摆满各种文件的写字台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搓着那短粗的指头上长满白毛的小手,把头歪向一边. 但是他刚这样坐定下来,就有一只飞蛾在桌子上面飞过.律师,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动作,张开双手,抓住那只飞蛾,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在开始谈我的事情以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律师的一举一动,“我应该预先声明我要同你说的那件事情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 一种隐约可辨的微笑使律师的下垂的棕色胡髭朝两边分开了.“如果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给我的秘密的话,我就不配做律师了. 不过假如您要证明……”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下他的脸,看到那灵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好像一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问.“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了一只飞蛾,“而且像每个俄国人一样,知道您所做的一切有益的事业,”律师躬着身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来. 但是一旦下了决心,他就毫无畏惧,也毫不踌躇地用他那严厉的声调继续说下去,尤其加重某些字眼.“我不幸,”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做了一个受了欺骗的丈夫,我想依据法律和妻子脱离关系,就是说离婚,但是要让我的儿子归他父亲.” 律师的灰色眼睛极力想不笑,但是它们却因为抑制不住的喜悦跳跃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来这不仅是一个刚揽到一笔赚钱生意的人的喜悦;这里含着胜利的光芒,含着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见的那种恶意的光芒.“您要我帮忙办理离婚的事吗?”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我得预先对您讲明,我也许要浪费您的时间和注意. 我今天只是来和您进行初步磋商. 我要离婚,但是离婚的形式对于我十分重要. 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抛开依照法律离婚的想法.” “啊,那是常事,”律师说,“那总归让您决定.” 律师使他的视线落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脚上,感觉到他的很难控制的喜形于色的神情也许会触怒他的委托人. 他望着在他鼻子面前飞过的飞蛾,动了动手,但是因为尊敬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没有去抓那只飞蛾. “尽管关于这个问题的法律,我也知道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但是我却很想知道实际上办理这种事的样式.” “您是要我,”律师回答说,没有抬起眼睛来,带着某种的满足模仿着他的委托人说话的语气.“把各种可以实现您的愿望的方法全讲给您听吗?” 看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点头同意,他就说下去,仅仅不时地偷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涨红的面孔一眼.“离婚,依我国的法律,”他说,对于本国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满的意思,“像您知道的,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门口伸进头来的助手叫着,但他还是站起来,同他说了两三句话之后,然后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妇双方生理上有缺陷,离别五年不通音讯,”他说,把他一个短短的长着汗毛的手指弯曲起来,“通奸(他带着显然很满足的表情说出这个字眼)。细分起来就是如此:(他继续弯曲着他的肥大的手指,虽然这三种情形及其细则很明显不能归在一类,) 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与人通奸.“因为这时他的五个手指全弯曲起来,所以他把手指伸直,接着说下去:”这是理论上的说法;但是我想,承您下问的,是实际上的应用. 因此根据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实际上离婚的事件都可以归入下面的情形:据我猜想,总不会因为生理上的缺陷,也不能是别后不通音讯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确定地点了点头.“所以有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与人通奸,罪证的发觉经双方承认,或是未经承认而系偶尔发觉. 我们得承认后面的情形其实是很少见的,“律师说,然后偷看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眼,他沉默了下来,就像一个贩卖手枪的商人在细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以后,静候顾客选择一样. 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律师接着说:”我想,最普通简单而又合理的方法,是双方承认通奸的事实.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我是不会让自己这么说的,“律师说,”但是我想这一点您是清楚的.“ 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给弄得这样心烦意乱,他没有立刻明白双方承认通奸的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犹疑不决的神情来;但是律师立即帮助了他.“两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事实.如果双方都同意这点,那么,细节和形式就无关宏旨了. 与此同时这是最简单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彻底明白了. 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顾虑,使他无法采纳这个方案.“在我目前的情形中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得通:就是,从我获得的几封信证实的偶然的罪证.” 一提到信,律师就抿紧嘴唇,发出一声尖细的、怜悯而又轻蔑的声音.“请考虑考虑吧,”他开始说,“这种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会来出面解决的;神父们对于这种事情特别喜欢盘根究底,”他含着对神父的趣味深感同情的微笑说.“信自然可以作为部分证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证却必须是直接的,说白了是必须有人证才行. 实在说,假如蒙您信托,就请您听任我去选择应该采用的手段吧. 要得到结果,就要不择手段.“ “如果是这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突然脸色变白了;但是正在这时,律师站了起来,又走到门口去同闯进来打断他话头的助手说话.“告诉她我们这儿是不还价的!”他说着,就又回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这里来.在他回来的时候,又悄悄地捉到一只飞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皱着眉头想.“那么您刚才说……”他说.“我写信把我的决定通知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站起身来,他扶住桌子. 默默地站了一会以后,他说:“从您的话里,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离婚可以办到的. 我要求您也让我清楚您的条件.” “那是可以办到的,如果您让我完全行动自由的话,”律师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问,往门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长靴闪闪发光.“一个星期之内.您是不是愿意承办这件事,以及您有什么样的条件,也请您把您的意思通知我.” “好极了.” 律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将他的委托人送出了房间,于是,一个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乐的心情中了.他感到这样快活,让他违反了常规,给那斤斤计较的老妇人打了个折扣,而且不再去捉飞蛾了,最后他决定,到冬天他一定要将全部家具都蒙上天鹅绒,像西戈宁家里一样.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员会上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但胜利的结果反而损害了他的权力. 从各个方面去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新的委员会,受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鼓舞,异常迅速和干劲十足地给组织起来,并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 三个月以后,报告呈上来了. 少数民族的状况已从政治、行政、经济、人种、物质和宗教各方面进行了研究. 对于所有问题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并且这些回答不容有丝毫怀疑,因为它们并不是常常容易犯错误的人类思想的产物,而是官方活动的产物. 这些回答都是由省长和僧正供给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据县长和监督司祭的报告,这些报告又是根据村正和牧师的报告;因此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 所有这类的问题,例如,拿欠收原因来说,少数民族墨守陈旧信仰等等,——因此没有官方机关给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决不了也不能解决的那些问题——都得到了明白而无可置疑的解答. 而这个解决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十分有好处. 但是在前次会议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员会的报告以后,就运用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所预料不到的策略来. 斯特列莫夫带了其他几个同僚,转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边来,不但热烈拥护卡列宁提出的法案,而且还提出同一性质然而更为极端的法案. 这些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这时斯特列莫夫的诡计就昭然若揭了. 这些法案太趋于极端,马上显出它的错误,致使政府当局、舆论、聪明的妇女和报纸,异口同声都攻击起这些法案来,对于这些法案公认的创始者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愤慨. 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装得仿佛自己只是盲目听从了卡列宁,如今对于已经干出的事不胜惊讶和痛心的样子.这给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非常大的打击.但是不顾衰损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屈服. 委员会里面发生了分裂. 以斯特列莫夫为首的一些委员说他们自己不应该相信由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所主持的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此来为他们的过失辩解,并且说委员会的报告是胡说,就象废纸一样.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同那些看出对于公文采取这种彻底否定态度的危险性的人一道,继续支持调查委员会所提供的材料. 这么一来,在上流社会,甚至在一般社会里,一切都混乱了,尽管大家都感到兴趣,但却没有人了解少数民族是否真的陷于贫穷和灭亡,还是处于繁荣的状态. 因为这件事的缘故,一部分也因为由于妻子的不贞而使他受到蔑视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了. 处于这样的境况中,他采取了一项重要的决定. 他宣称他要请求允许他亲自到当地去调查这事件,这让委员会大为震惊.得到许可之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动身到遥远的省份去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发引起了满城风雨,特别是因为由于在启程之前,他正式退还了支付给他的到达目的地的十二匹驿马费.“我觉得这倒很高尚,”贝特西向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谈起这事的时候说.“在大家都清楚现在到处有铁路的时候,为何要付驿马费用呢?” 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见甚至让她恼怒了.“您说得倒十分好听,”她说,“您有数不清的家财;但是我真高兴我丈夫夏天去视察.旅行对于他的健康很有好处,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准备拿这笔车马费买一部马车,雇一个马车夫哩.” 在到遥远的省份去的路途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到莫斯科之后的第二天,他坐车去拜访总督. 在总是密集着马车和橇车的迦杰特内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响亮愉快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使他不由得回头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着快活、年轻和红光满面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他穿着时新的短外套,歪戴着流行的低顶帽子,微笑闪烁在他雪白的牙齿上;他坚决执拗地呼唤着他,要他停下. 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马车的窗子(从窗口里面伸出一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太太和两个小孩的头来) ,一边微笑着同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着温和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挥手. 那即是带着小孩们的多莉.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不想看见任何人,尤其不愿看见他的内兄.他脱了脱帽,就想坐车驶过去的,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叫他的马车夫停住,横过雪地朝他跑来.“你怎么好意思不通知一下! 来了好久了吗? 我昨天到久索旅馆去,在旅客登记卡上看到‘卡列宁’这个名字,但我决没有想到是你!“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边说,一边把头伸进车窗里,”否则我一定来看你了. 我看到你真高兴!“他说,两只脚互相敲打着,把雪抖落下来.”你不捎个信来,多难为情呀!“他重复着说.”我没有功夫哩,我太忙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回答.”到我妻子那儿去吧,她是那样想要见你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掀开包住他的易受风寒的两腿的毛毯,走下马车,跨越雪地,走到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儿.“这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您为何这样躲避着我们呢?”多莉微笑着说.“我的确忙得很. 看见您很高兴!”他带着分明表示他很懊恼的声调说.“您好吗?” “哦,我亲爱的安娜可好吗?”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便想走开. 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拦住了他.“我告诉你我们明天要干什么吧. 多莉,请他来吃饭. 我们还要邀请科兹内舍夫和佩斯措夫来,好让他领略一下莫斯科知识分子的风趣哩.“ “是的,务必请您来!”多莉说,“我们五点钟的时候等您,假如您高兴,六点钟也行. 我亲爱的安娜好吗?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皱着眉头.“我高兴得很!”说着他就向他的马车走去了.“您会来吗?”多莉大声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来往的马车的喧闹声之中,多莉没有听出来.“我明天去看你!”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向他喊叫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上了马车,坐在尽里头,让自己既看不见人,也不被人看见.“怪物!”斯潘捷. 阿尔卡季奇向他妻子说,然后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个对他的妻儿表示爱抚的手势,就雄纠纠地沿着人行路走开了.“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喊道,红了脸.他回过头来.“你明白我得给格里沙和塔尼娅做外套了.给我点钱吧.” “不要紧的,你对他们说记我的账就是了!”他殷勤地朝乘车驶过的一个熟人点了点头,就不见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到大剧院去看芭蕾舞排演,将他昨晚答应的珊瑚项圈给了他新近捧的一个漂亮舞女玛莎. 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台,设法吻了吻她那由于接受了他的赠礼而喜笑颜开的美丽的小脸蛋. 除了赠送礼物以外,他还要和她约定在排演芭蕾舞完毕后会面. 他说明在歌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能够来,答应在最后一幕一定赶到,领她去吃晚饭. 出了剧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坐车到市场里去,亲自挑选了鱼和芦笋,以备筵席之用;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久索旅馆,他要去探望碰巧住在这同一个旅馆里的三个人:刚从国外归来、住在那儿的列文;他的新近升迁、来莫斯科视察的新部长;还有他的妹夫卡列宁,他得去看看他,约他一定来吃饭.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喜欢吃喝,但更为喜欢随意小宴,在菜肴和饮料上,在宾客的选择上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他十分满意今天筵席的菜单:有活鲈鱼、芦笋和lapiecederésistance——精美而又简朴的烤牛肉,和相称的美酒:这就是吃的和饮的. 客人有基蒂和列文,而且为了不让他们太惹人注目,另外还有一个堂妹和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而宾客中的lapiècederésistance是——谢尔盖. 科兹内舍夫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谢尔盖. 科兹内舍夫是莫斯科人,是个哲学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彼得堡人,是实际的政治家. 他还邀请了著名的怪诞的热情家佩斯措夫,一个自由主义者,健谈家,音乐家,又是位历史家,一个可爱极了的五十岁的老青年,他可以充当科兹内舍夫和卡列宁的调味汁或配菜. 他会挑动他们,让他们辩论起来.卖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从商人手里领到,还未花光. 多莉近来很温柔体贴,宴客的主意无论在哪方面都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 他处在很满意的心境中. 有两件事令人稍稍不快,但是这两件事沉没在那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心中汹涌着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这两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碰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时候他注意到他对他冷淡而隔膜,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是那样一副面容,并且他没有去看望他们,也没有让他们知道他的到来,将这些事实和他所听到的关于安娜和弗龙斯基的风言风语联系在一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推测出他们夫妇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问题.这是一件不快的事. 另一件让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长,像所有新任的长官一样,是一个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点钟起来,像马一样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般.这位新部长还是出名的举止像熊一样粗暴的人,而且,据说,他是属于在各方面都同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本人就是始终属于前任部长那一派的.昨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穿着制服去办公,新部长十分亲切,和他谈话好像和熟人谈话一样;因此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认为穿着礼服去拜访他是他的义务. 想到新长官或许会对他并不怎样热烈欢迎,这也是另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出自本能地感觉到一切都自会好起来的.“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罪人;为何要生气和争吵呢?”他走进旅馆的时候这样想.“你好,瓦西里,”他说,歪戴着帽子走进走廊,对他熟识的一个茶房说:“哦,你留起了络腮胡子啦! 列文住在七号房间吗,呃?请带我上去吧. 并且请你去问问阿尼奇金伯爵(这就是他的新长官)见不见客.“ “好的,老爷,”瓦西里带着微笑回答.“您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我昨天来过,不过是从另外的门进来的. 这就是七号吗?”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进去的时候,列文正同一个从特维尔省来的农民站在房间当中,用尺子测量着新鲜熊皮.“哟! 你们打的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叫着.”真不错! 母熊吗?你好,阿尔希普!“ 他同那农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下外套和帽子.“把外套脱下坐一会儿吧,”列文说,一面接了他的帽子.“不,我没有时间哩;我只呆片刻,”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回答. 他敞开外套,但是后来终于脱下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同列文谈着猎事和最知心的话.“告诉我,你在国外做了些什么呀? 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农民走了以后说.“哦,我在德国,在普鲁士,在法国,在英国都呆过,不过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业区,我看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我真高兴我走了这一趟呢.” “是的,我知道你对解决劳工问题的看法.” “一点也不是:在俄国谈不上工人问题. 在俄国,问题在于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尽管这问题在那边也存在——但是在那儿只是一个修补损坏了的东西的问题,而在我们这里……”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认真地听着列文的话.“对,对!”他说,“或许你是对的.但是看见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兴呢. 谢尔巴茨基告诉我——他遇见了你——说你是这样忧郁,总是说到死……” “哦,那有什么办法?我还没有抛弃掉死的念头呢,”列文说.“真的,真是我死的时候了. 而那一切全是胡诌. 我对你说老实话:我非常看重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实际上,只想一想吧: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生存在这个地球的一个小小的霉菌罢了. 而我们还认为我们能够有什么伟大的东西——思想呀,事业呀!这些都是尘埃!” “但是这是陈词滥调哩,朋友!” “是老生常谈,可你明白,当你完全领悟了它的时候,那么什么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了. 当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会死去,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时候,那么,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无所谓了!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这些理想实现了,也还不是像打了那只熊一样无足轻重吗!因此人以打猎和工作为消遣. 度过一生——无非是为了不要想到死罢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着列文说,流露出微妙的亲切的微笑.“哦,说得太妙了! 现在你也接近我的意见了. 你记得你曾因为我主张在人生中寻欢作乐而攻击过我吗? 别这么严厉吧,啊,道学先生!……“ “不! 无论怎样说,人生中的美是……“列文踌躇了一下.”啊,我不知道哩. 我就知道我们不久就要死了.“ “为什么说不久哇?” “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时候,人生的魅力就少了些,但是心就更加平静了.” “正好相反,终结甚至是更快乐的. 但我要走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第十次站起身来.“啊,不,再坐一会儿吧!”列文挽留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这个人真要命! 哦,我是特意为这事来的哩……请你今天一定到我家里来吃饭. 你哥哥也会来的,还有我妹夫卡列宁呢.“ “他在这儿吗?”列文说,他很想探问基蒂的消息. 他听说她初冬到彼得堡她的那位嫁给外交官的姐姐那里去了,他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但是他改变了主意,想道:“无论她来不来,同我没有关系.“ “你来吗?” “当然会.” “那么五点钟,要穿礼服.”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着立起身来,走到楼下他的新部长那儿去了. 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可怕的新部长原来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他一起吃了午餐,坐了好半天,当他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儿去的时候,已经三点多钟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教堂做过弥撒回来之后,整个早晨都在室内度过. 他早上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接见要去彼得堡的、现在正在莫斯科的少数民族代表团,给他们指示;第二,按照约定,写信给律师. 这代表团,尽管是按照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建议召来的,却不免有许多麻烦甚至危险的地方,他很高兴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们.代表团的人丝毫也不理解他们自己的职责和任务. 他们老老实实相信他们的职务是对委员会陈述他们的要求和实际情况,请求政府援助,完全没有认识到他们的某些陈述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对党,所以损害了整个事业.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们商谈了好久,为他们拟了一个他们不得违背的提纲,在打发他们走的时候还往彼得堡写了信,托人教导他们.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最有力的赞助者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她在代表团的事情上是一个专家,再也没有谁比她更能指导他们,更能给他们指示正当的途径了. 办完这件事以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便写信告诉律师. 他毫不踌躇地允许他酌情处置. 他把他抢到的、放在文件夹内的弗龙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信附在他的信里.自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抱定不再回家的决心离开家之后,自从他去找过律师,说出了——虽然只对一个人——他的心意以后,特别是自从他把这个实际生活中的事情转化成白纸黑字以后,他便越来越习惯于他自己的意图了,而且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出实现这个意图的可能性了.当他听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响亮的声音时,他正在封着给律师的信.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争吵着,坚持要他进去通报.“不要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这样倒更好.我马上就告诉他我对他妹妹所采取的立场,并且说明为何我不能到他家里去吃饭.” “请进!”他大声说,收拾起文件,将它们放在带吸墨纸的文件夹里.“呀,你瞧,你胡说,他不是在家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声音回答着不肯让他进来的仆人,于是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奥布隆斯基走到了房间.“哦,我找到你,真高兴极了. 我希望……“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愉快地开口说.”我不能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站起身来,也没有请客人坐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想对他正在开始进行离婚诉讼的妻子的哥哥,马上采取一种他应该采取的冷酷态度;但是他没有想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心中竟洋溢着深情厚意.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睁大了他的明亮闪烁的眼睛.”为何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他疑惑不解地用法语问.”不,你答应了呀. 我们都盼望你来呢.“ “我要告诉您我不能到您家里来吃饭,因为我们之间所存在的亲戚关系如今要断绝了.” “怎么?你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因为我正开始向您的妹妹,我的妻子办离婚手续.我不得不……” 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便做出了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叹息了一声,颓然地坐在圈手椅里.“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你这算什么话?”奥布隆斯基叫着,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事实就是如此.” “原谅我,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能相信这句话……”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下来,他感觉到他的话没有发生他所预期的效果,他还得加以说明,说无论他怎样说明,他同他内兄的关系依旧不会改变. “是的,我要求离婚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他说.“我要说一句话,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你是一个杰出的正派人;我知道安娜——原谅我,我不能改变我对她的看法——也是一个贤良的、挺好的女人;因此,请你原谅我,我确实不能相信这个. 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说.“啊,如果要是误会该多好!可……” “对不起,我明白,”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插嘴说.“但是自然……我只说一句话:你千万别操之过急. 你千万别. 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我并没有操之过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但这种事情是不能够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的.我是下了坚定的决心了的.” “这太可怕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只要求你作一件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请求你,一定做吧!”他说.“依我想,诉讼总还没有开始进行. 在你那样做之前,去看看我的妻子,同她谈一谈吧. 她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也爱你,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 看在上帝面上,去同她谈谈吧!赏我这个情面吧,我求你!”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满怀同情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默.“你会去看她吗?” “我说不上来.我所以没有来看你也就是为了这原因.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应当改变了.” “为什么这样? 我不明白这个. 恕我冒昧,我相信除了我们的亲戚关系之外,你对我,起码部分地,也抱着我向来对你抱着的那种同样的友情……和衷心的敬意,“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紧握着他的手.“即使你的最坏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也不会——而且永远不会——擅自来评判你们任何一方,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一定要受影响.但是现在,无论怎样请你来看看我的妻子吧.” “哦,我们对于这事的看法不一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吧.” “不,你今天为何不能去呢? 我的妻子在等候着你. 请一定来吧. 而且,要紧的,你和她谈一谈.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跪着求你!“ “如果您一定要我这样,我就来吧,”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叹了口气.于是,想要改换话题,他问起一件他们两人都关心的事——就是问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新部长,一个突然擢升到这么高的地位、年纪也还不很老的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先就不喜欢安尼奇金伯爵,老是和他意见不合. 但是现在,由于一种官场中的人很容易理解的感情——一个官场失意的人对于一个加官晋级的人所感到的那种憎恶心情,他对他简直不能够忍耐了.“哦,您看见他了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一丝恶毒的微笑说.“自然;他昨天来办公了. 他仿佛很熟悉他的工作,而且精力旺盛.” “是的,但他的精力是用在什么地方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在完成什么事情上面呢,还是只用在变换已经做成的事情上面呢?这是我们国家的大不幸——这种官僚主义的行政,而他便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 “实在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可以非难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他的倾向,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是一个十分好的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回答说.“我刚去看过他,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们一起吃了午餐,我教了他做橘汁酒的酿造法,你知道那种饮料的. 那是一种非常清凉的饮料. 真奇怪他竟会不知道哩. 他喜欢极了,不,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瞧了瞧表.“啊哟,已经四点多了,我还得到多尔戈武申那儿去一下! 那么请务必来吃饭吧. 你想像不出你若是不来的话,会使我的妻子和我多么难过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送他的内兄出去时的态度和他迎接他的时候就完全两样了.“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来,”他没精打采地回答.“相信我,我非常感谢,而且我希望你也不会后悔,”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轻轻拍了拍仆人的头,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五点钟,请穿礼服,”他笑着返回到门边,又大声说了一遍. 主人自己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五点过了,已经有好几个客人到来了. 他同同时抵达门口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和佩斯措夫一起走进来. 这两位像奥布隆斯基所称呼的,是莫斯科的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 两人都是以他们的性格和博识而受人尊敬的人物. 他们也彼此尊敬,但是在差不多所有的问题上他们都是完全意见不一致的,简直水火不容,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属于相反的思想流派,显然倒是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他们的敌人就把他们混同了) ;但是在那个阵营里面,他们的意见全都有一些小小差别. 因为再也没有比在半抽象的问题上意见不同更难调和的了,因此他们不但从来没有意见一致过,而且他们实在早已习惯于互相嘲笑对方的难以改正的谬误而丝毫不生气了.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追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走进门来,还谈论着天气. 客厅里已经坐着亚历山大. 德米特里奇. 谢尔巴茨基公爵——奥布隆斯基的岳父、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图罗夫岑、基蒂和卡列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马上就看出,客厅里缺了他,局面就很尴尬.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华丽的灰绸衣,显然为了必须另外在儿童室吃饭的孩子们和她丈夫没有回来而焦虑着,他不在的时候没有能够很好地让座上的宾客变得融洽起来. 大家规矩地坐在那里就像拜客的牧师太太一样(像老公爵所形容的) ,显然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这里来,为了避免沉默,勉强找出一些话来说. 温厚的图罗夫岑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他看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时候,他那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微笑好像言语一样明白地说:“哦,朋友,你将我放在一群学者里面了! 到Chaateaudesfleurs去喝一杯酒倒更合乎我的口味!“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他的明亮的小眼睛斜睨着卡列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知道他已经想好了一句妙语来描述这位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就像是席上的鲟鱼一样,在座的客人就是被邀请来共飨他的. 基蒂向门口看看,鼓起勇气使自己在康斯坦丁. 列文进来的时候不红脸. 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还没有被介绍给卡列宁,极力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卡列宁本人,遵照和贵妇们共宴时的彼得堡的习惯,穿起夜礼服,系着白领带,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只是为了践约而来,并且亲临集会好像是在履行一桩不愉快的义务似的. 他其实就是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进来以前制造了使所有的客人都冻僵了的那股冷气的祸首.一进客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便道歉,解释说,他被一位什么公爵留住了,那位公爵总是作他不到和迟到的替罪羊的,于是不到一会儿工夫,他就使全体客人都互相认识了,并且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同谢尔盖. 科兹内舍夫拉在一起,鼓动他们讨论波兰的俄国化的问题,他们立刻和佩斯措夫一起卷入讨论中了.他在图罗夫岑的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就叫他让自己的妻子在老公爵旁边坐下来. 随即他对基蒂说她今晚上十分漂亮,并且把谢尔巴茨基介绍给卡列宁. 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这么巧妙地把这社交界的面团揉拢了,客厅里变得特别有生气了,充满欢声笑语. 只有康斯坦丁. 列文一个人还没有来. 但是这样却正好,因为走进餐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吃了一惊,发现波特酒和雪利酒不是在雷维而是在德勃列买来的,他催促赶快叫马车夫到雷维去,就回到客厅里来.在餐厅门口,他遇见了列文.“我并没有迟到吧?” “难道你还会不迟到嘛!”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挽着他的胳臂.“客人不少吗? 有些什么人?“列文问,不由得红了脸,一面用手套拂落帽子上的雪.”都是自己人. 基蒂也在. 跟我来吧,我将你介绍给卡列宁.“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尽管抱着自由主义的见解,却十分明白和卡列宁会晤是会觉得很荣幸事,所以他就把这种荣幸款待他的好友们. 但是这时候康斯坦丁. 列文却没有心情高攀. 自从他会见弗龙斯基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晚上之后,不算他在大路上瞧见她那一瞬间,他就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基蒂.他心坎里知道他今天会在这儿看到她,但是为了要保持思想自由,他竭力让自己相信他并不知道. 如今,他分明听说她在这里,他突然感觉到这样欢喜,同时又这样恐惧,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说不出他要想说的话了. “她是什么样子呢?她是什么样子呢?像她从前一样呢,还是像她在马车里的那副表情?假使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的是真话,可怎么做呢?为什么不是真话呢?”他想.“啊,请给我介绍一下卡列宁吧,”他好容易说了出来,随后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客厅,看见了她.她和以往不一样了,与她在马车里的神情也不同了;她完全两样了.她惊惶,羞怯,腼腆,因而显得更魅人. 她在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刹那就看见了他. 她在等候着他. 她很欢喜,而且欢喜得这么惶惑,有一刹那,当他走到她姐姐面前去又瞟了她一眼的时候,她,和他,和看到这一切的多莉,都感觉到仿佛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是一阵红,她失了神,嘴唇发抖,等待他走到她面前来. 他朝她走上去,鞠着躬,伸出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如果不是她的嘴唇的微微哆嗦和那使她的眼睛越发放光的潮润,当她说下面的话的时候,她的微笑差不多就是平静的了:“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啊!”说着,带着毅然决然的态度拿她冰冷的手紧握住他的手.“您没有看到我,我倒看见了您呢,”列文说,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您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您.” “什么时候?”她惊诧地问.“您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列文说,感觉到他快要由于他心中洋溢着的欢喜而哭起来.“我怎么敢把不纯洁的念头同这个楚楚动人联系在一起呢!是的,看来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列对我说的是真话,“他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扶住他的胳臂,拉他到卡列宁面前去.”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出了两人的名字.”又看见您,真是高兴得很,“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同列文握了握手.”你们原本认识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吃惊地问.”我们在一个车厢里一起过了三个钟头,“ 列文微笑着说,“可是下了车,就像由假面舞会上出来一样,完全糊涂化了,起码我是这样的.” “啊呀! 大家请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指着餐厅.男客们走进餐厅,走近桌子,桌上摆放着六种伏特加和六种干酪,有的有小银匙,有的没有,还有鱼子酱、青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法国面包片的盘子.男客们围着浓烈的伏特加跟冷盘站立着,在谢尔盖. 伊万内奇. 科兹内舍夫、卡列宁和佩所措夫之间关于波兰俄国化的谈话,在等待酒宴的时候慢慢沉静下来了.谢尔盖. 科兹内舍夫善于出其不意地用雅谑用意想不到的精辟话语来变换对谈者的心情,这样来把最激烈、最认真的辩论结束,他的这种本领是没有谁赶得上的,现在他也这么办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主张波兰的俄国化只有通过俄国政府所应该采取的重大措施才能够完成.佩斯措夫坚持说一个国家只有人口密度较大的时候才能够同化别的国家. 科兹内舍夫承认双方的论点,但却加以限制. 当他们正走出客厅的时候,为了了结谈话,科兹内舍夫微笑着说:“那么,要让我们的异族俄国化,就只有一个方法了——尽量多生孩子. 这样,我的兄弟和我是最不行的了. 你们结了婚的人,尤其是你,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哩;你已经有了几个了?”他说,殷勤地向他们的主人微笑着,把一只小酒杯举向他.大家都笑了,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笑得最为快活.“啊,对啦,这是最好的方法!”他说,咀嚼着干酪,将一种特制的伏特加斟在酒杯里. 谈话就用这戏言结束了.“这干酪还不错. 您要吃一点吗?”主人说,“啊呀,难道你又做起体操来了吗?” 他对列文说,用左手捏了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弯起他的胳臂,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手指以下,筋肉从薄呢礼服下面隆起来,像坚实的干酪一样,硬硬得如同钢铁一样.“好硬的二头肌呀!真是一个参孙.” “我想猎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气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对于打猎的概念是十分模糊的. 他撕开一片薄得像蛛网一样的薄面包片,加上干酪.列文微笑了.“一点都不.恰恰相反,小孩都能够打死熊呢!”他说,向和主妇一道走近桌旁的妇人们微微躬身,让在一旁.“我听说,您打死了一只熊?”基蒂说,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叉不住的、即将滑落下去的蘑菇而终于徒劳,倒让那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边颤动起来.“你们那里有熊吗?” 她补充说,侧转她那迷人的小小的头对着他,微笑了.在她所说的话里分明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但是对于他,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每个声音,她的嘴唇、眼色和手的每个动作都有着何等不可言喻的含义呀!这里有求饶,有对他的信任,也有怜爱——温柔的、羞怯的怜爱,许诺、希望和对于他的爱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而且让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的爱情.“不,我们到特维尔省去打的. 从那儿回来的路上,我在火车上遇见您的bean-frère,或者不如说您姐夫的beau-frère,”他微笑着说.“这次见面可有意思了.” 于是他开始津津有味地述说着他怎样整整一晚没有睡觉以后穿着旧羊皮外套闯进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车厢.“那乘务员,象俗话说得那样,看到我的外套就想要赶我出去;但是我立刻文绉绉地讲起来,而……您也,”他转脸向着卡列宁说,忘记了他的名字,“开始的时候您看见我那件农民穿的外套也想要赶我走的,但是以后您却帮我说话了,这件事我真是感激您哪.” “总得说来,乘客选择座位的权利太没有规定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拿手帕擦着指尖.“我看到您对我还有点犹豫不决,”列文说,温和地微笑着,“但是我马上开始用聪明的言谈来弥补我的皮袄的缺点.”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继续同女主人谈话,同时一只耳朵却听着弟弟的话,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他今天是怎么回事? 为何有那种胜利者的样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感觉到好像长了翅膀一样. 列文知道她在听他说话,并且她高兴听. 这就是他唯一感到兴趣的事.在他看来,不单是在这房间里,就是在全世界,也只有他(在自己眼中变得身价百倍了)跟她存在. 他感到仿佛自己是站在使他晕眩的高峰上,而在遥远的下方是,所有那些善良优秀的卡列宁们,奥布隆斯基们和全部的世界.一点也没有招人注意,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好像再也没有剩下什么空位子似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使列文同基蒂并肩坐在一起.“啊,你就坐在这儿.”他对列文说.筵席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爱好的瓷器餐具同样精致.玛丽-路易式羹汤鲜美无比;和汤一道吃的小馅饼一到口里便化了,真是无懈可击.两个听差和马特维,系着白领带,毫不碍眼地、悄悄地、敏捷地伺候着筵席. 这宴会在物质方面是一个大成功;在非物质方面也不逊色. 说话,有时是全体的,有时是个别的,从来没有停顿过,到最后,变得这样生气勃勃,以致男客们从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仍在谈论着,就连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变得活泼了. 佩斯措夫喜欢辩论到底,所以并不满意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话,特别是他觉得他的意见不正确.“我说的,”他一边吃汤,一边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并不仅仅是人口的密度,而是联系到基础,并不是靠几条原则.” “那在我看来,”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懒洋洋地、从容不迫地说,“是一样的. 依我的意见,只有那种文明高度发展的民族才能影响其他的民族,只有那种民族……” “但是问题就在这儿,”佩斯措夫用低沉的声调插嘴说——他说话总是快得很,而且总是好像要把他整个的心都放进他在说的话里去一样,“什么叫比较文明呢? 包含什么内容呢?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谁算发展最高呢?谁可以同化别的民族呢?我们看见莱茵区法国化了,但是德国人的发展程度也并不见得就低些!“ 他叫道.“这里肯定有别的规律.” “我认为只有真正文明的民族才有影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稍稍扬起眉毛.“但是我们认为什么是真正教育的特征呢?” 佩斯措夫说.“我想这些特征大家都知道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谁知道得很清楚?”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带着含蓄的微笑插嘴说.“如今大家承认真正的教育必须是纯古典的;但是我们看到了双方的激烈争论,并且不可否认,反对派方面也自有他的有力的论据.” “您是古典派,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 喝一点红葡萄酒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我并不是在对这种或那种教育表示看法,”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带着一种好像对待小孩一样的迁就的微笑把他的酒杯端过来.“我只是说双方都有强有力的论据,”他朝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论,我是属于古典派的,但是在这场辩论中我个人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看不出古典教育优于科学教育的明显的依据.” “自然科学就有同样巨大的教化启迪的功能,”佩斯措夫插嘴说.“比方天文学吧,例如植物学吧,或者是比方具有一系列规律的动物学吧.” “我不能完全赞同这一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我想我们不能不承认研究语言形式这一个过程本身对于智力的发展就有十分良好的功效. 而且,无可否认,古典派学者的影响是道德最高的,反之,不幸得很,成为现代祸患的那些虚伪有害的学说倒全是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有关系的.”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原本想说句什么的,但是佩斯措夫用他的深沉的低音打断了他. 他开始热烈地斥责这个荒谬的意见.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沉静地等候着发言的机会,显然是准备好了一个稳操胜券的反驳.“不过,”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转向卡列宁,带着一种微妙的微笑说,“我们不能不承认,确切地估量古典教育和科学教育的一切利弊是一件难事,哪一种教育比较可取,这个问题也不容易一下子彻底地解决的,如果不是古典教育有一种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的优越性:一种道德的——disonslemot——反虚无主义的影响的话.” “那不成问题.” “如果不是古典教育方面有反虚无主义的影响这种优越性的话,我们便会把这问题考虑得更久,并且会要衡量双方的论据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浮着含蓄的微笑说.“我们便会给两者的倾向以自由发展的余地. 但是现在我们知道古典教育这种丸药有反虚无主义的疗效,所以我们大胆地把这个药方开给病人……但是如果没有这种特效,可怎么办呢?” 他又用警句结束道.听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到丸药,大家全笑了. 图罗夫岑笑得特别响亮和愉快,高兴他终于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话,那是他在倾听这场谈话的时候一心一意等待着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错请佩斯措夫. 有佩斯措夫在场,聪明的谈话片刻也没有停止.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刚用戏言结束了这场谈话,佩斯措夫马上又提出了新的话题.“我甚至不同意,”他说,“说政府抱有这样的目的. 政府显然是受一般的意见所影响的,对它的措施可能产生的影响,却漠不关心. 例如说吧,妇女教育应当认为是有害的,但是政府却为妇女开办学校和大学.” 于是谈话马上转到妇女教育这个新的题目上去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发表看法说:“妇女教育往往和妇女解放的问题混淆起来,因此把妇女教育认为是有害的,其原由就在于此.” “相反,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紧密相连的,”佩斯措夫说.“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妇女因为教育不足而被夺去了权利,而由于缺乏教育而被剥夺权利. 我们不要忘记妇女所受的奴役是这样普遍,这样年代悠久,致使我们常常不肯承认把她们和我们分开的那道鸿沟,”他说.“您说权利,”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等佩斯措夫接着以后说,“是指做陪审官,做市议员,做议长,做官吏,做国会议员等等的权利吗?” “当然.” “但是即使当作罕有的例外,妇女能够占有这种地位,我觉得您用‘权利’这个字眼也是不恰的. 倒不如说义务来得好,谁都得承认,执行陪审官、市议员和电报局员的职务,我们总感到好像是在尽一种义务似的. 所以说得恰当些,妇女是在寻求义务,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寻求,这么说来得稳妥.对于这种想要协助男子来从事共同劳动的愿望,我们是不能不同情的.” “一点不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我想,问题只是她们适不适宜于担负这种义务.” “她们一定是十分适宜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如果教育在她们中间普及了的时候. 我们看……” “那俗话是怎么说的?” 早就在留意听这场谈话的公爵说,他的一双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当着我的女儿们的而说:女人的头发长,但是……” “正像人们解放前是这样看待黑奴的!”佩斯措夫愤怒地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妇女竟然要寻找新的义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像我们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却老是竭力逃避义务.” “义务是和权利相关的——妇女所追求的东西就是权力、金钱、名誉” ,佩斯措夫说.“正像我要寻求做奶妈的权利,看见人家出钱雇用妇女,却没有人要我,就愤愤不平一样,”老公爵说.图罗夫岑捧腹大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十分惋惜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连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噗哧一笑.“是的,可男子不能够喂奶呀,”佩斯措夫说,“而妇女……” “不,曾经有一个英国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说,觉得在自己女儿面前是可以这样放肆地说的.“既然有这样多这种英国人,那么也就有那么多妇女官吏,”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是的,但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女子应该怎么办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玛莎. 奇比索娃,这样插嘴说,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赞同他的意见.“假如把这个女子的身世细加考察的话,您就会知道她抛弃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本是可以在家庭里尽女人的职责的,”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声调插嘴说,她大约揣测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女子.“但是我们是在维护一种原则,一种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说.“妇女渴望拥有独立和受教育的权利.她们因为意识到这是办不到的而感到委屈和难受.” “我也因为认识到育婴堂不会雇我去做奶妈而感到压抑哩,”老公爵又说了,使得图罗夫岑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将一块很粗的芦笋掉在酱油碟里了. 大家都参和这谈话,只有基蒂和列文除外. 开头,当他们谈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影响的时候,列文不禁想到他对于这个问题所抱的见解;但是,以往在他眼中看来是那么重要的这些思想,现在却好像梦里的幻像一般在他的脑子闪过,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了. 他甚至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起劲地谈论这种对于谁都没有好处的事情.基蒂也是一样,对于他们谈论的妇女的权利和教育问题,她原本应该感到兴趣的. 她想起她在国外的朋友瓦莲卡,想起她那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她是怎样频繁地想这个问题啊,她是怎样经常纳闷假使她不结婚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而且为了这事, 她是怎么常常和她的姐姐争辩啊!但是如今这一点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 她和列文在私下谈话,简直不是谈话,而是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那让他们越来越接近,使他们两人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他们正在踏入的未知世界又惊又喜的心情.开头,基蒂问列文去年如何看到她在马车里的,列文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把他怎样从割草场沿着大路走回家去,偶尔在半路上遇见了她的始末告诉她.“那是很早,很早的早晨.您肯定刚刚醒来.您的maman还睡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思索四驾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那是系着铃铛的四匹骏马,一瞬间,您闪过去,我看到您在窗口——您这样坐着,两手拉住帽子上的带子,而且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他微笑着说.“我多么想要知道那时候您在想什么,您在想什么要紧的事啊?” “我不是披头散发吗?”她想着,但是看见他回忆起这些详细情景时流露出的欢喜的微笑,她感到她给与他的印象是十分好的. 她红了脸,高兴地笑了.“我当真不记得了哩.” “图罗夫岑笑得多快活呀!”列文说,叹赏着他的濡润的眼睛和摇摆的身体.“您老早就认识他吗?”基蒂问.“啊,谁不认识他呢!” “我想您肯定觉得他是个坏人吧?” “不是坏,只是一无所取罢了.” “啊,您错了!您可别这样想!”基蒂说.“我以往也很瞧不起他,但是他,他真是一个非常可爱、心肠好极了的人呢.他有一颗黄金一样的心.“ “您怎样觉察出他的心来的?” “我们是老朋友哩. 我很了解他. 去年冬天,在……您来看过我们之后不久,”她说,流露出一种负疚的同时又是信赖的微笑,“多莉的孩子都害了猩红热,那时候碰巧他来看她.您想想吧,”她低声说,“他那么为她难过,他留下来,帮助她照顾小孩. 是的,他在他们家待了三个礼拜,像保姆一样照顾孩子们.” “我将那次他怎样照顾孩子的事告诉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呢,”她探过身去对她姐姐说.“是呀,他真好,真是难得哩!”多莉说,向觉察出她们在谈他的图罗夫岑的方向瞥了一眼,对他温和地微笑着. 列文又一次朝图罗夫岑望了一望,诧异他以往怎么没有觉察出这个人的优点.“该死,该死,我往后再也不住坏里想人了!”他快活地说,真实地表白出了他现在的心情. 在已经谈开的关于妇女权利的谈话里,牵涉到某些在妇女面前不便讨论的关于结婚权利不平等的问题. 佩斯措夫在吃饭的时候好几次谈到这些问题,可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留意地引他转移话题.当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来,妇人们已经走出去的时候,佩斯措夫没有跟随她们去,却转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讲述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 依他的意见看来,夫妻间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贞和丈夫不贞在法律上同在舆论上,所受的处罚不平等.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急忙地走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递给他一支雪茄.“不,我不抽烟,”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着地回答,于是仿佛故意要显出他并不怕谈这件事一样,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转向佩斯措夫.“我想这种观点的根据在于事物本身的,”他说着,想要走到客厅里去;但是正在这时候,图罗夫岑忽然出其不意地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了.“您该听说普利亚奇尼科夫的事了吧?”图罗夫岑,香槟酒喝得兴奋起来了,正在等机会来打破那难堪的沉默.“瓦夏。普利亚奇尼科夫,”他说,他那濡润的、红红的嘴唇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尤其是对那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他们告诉我,他今天在特维尔和克维茨基决斗,将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总要故意刺伤痛处一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现在感觉到这场谈话不幸全在碰触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痛处. 他又想将他妹夫拉走,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自己怀着好奇心问了:“普利亚奇尼科夫为了什么决斗哇?” “为了他的妻子.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 要求他决斗,将他打死了!“ “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漠冷冷地说,于是扬起眉毛,走进客厅.“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呵,”多莉在客厅的穿堂迎着他,含着惊惶的微笑说. “我有话要同您谈.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是带着他扬起眉毛使他显出的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身边坐下,假装出笑容.“是的,”他说,“尤其是我正要请您原谅,向您告辞. 我明天就要动身了.”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坚信安娜是清白的,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子竟那样不动声色地想要毁掉她的无辜的朋友,这可让她感到自己脸都气白了,嘴唇颤抖起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说,用毅然决然的态度望着他的眼睛.“我问您安娜的近况,您没有回答过我. 她好吗?” “我看她非常好,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眼睛没有望着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谅我,我原本没有权利……但是我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妹妹,并且也尊敬她;我求您,我恳求您告诉我你们中间出了什么了?您看到她什么地方不对?“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几乎闭上了眼睛,垂下头来.“我之所以感到不能不改变我对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态度,那原因,我想您的丈夫已经告诉了您吧?”他说,没有看着她的眼睛,却不高兴地望了一眼正走过客厅的谢尔巴茨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能够相信!”多莉说,用一种有力的姿势将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在自己胸前. 她迅速地立起身来,把手放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袖口上.“这儿太闹,我们到那边去吧.” 多莉的激动影响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站起身来,顺从地随着她走进儿童的课室. 他们在一张铺着被削笔刀划满刀痕的漆布的桌子边坐下来.“我不,我不相信!”多莉说,尽力想捉住他那回避着她的目光.“人可不能不相信事实,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尤其强调“事实”这个字眼.“但是她做了什么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到底做了什么呢?” “她无视自己的责任,欺骗了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她干的事.”他说.“不,不会有这种事的! 恕我直说,您肯定是弄错了,“ 多莉说,用手按住两鬓,闭上眼睛.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只用他的嘴唇冷冷地笑了一笑,想要向她和自己表明他的决心;但是这种热诚的辩解,尽管不能动摇他,却刺痛了他的创伤. 他带着更激昂的态度说话了.“当妻子亲口告诉她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她八年来的生活和儿子,——这一切都是错误,而她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那便很难得弄错了,”他气冲冲地说,哼了一声.“安娜和罪恶——我不能够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我不能相信!”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现在正视着多莉的善良而激动的脸,觉得他的话不由得流畅起来了,“我倒宁愿还有怀疑的余地. 我怀疑的时候,虽然很苦,但却比现在好.我怀疑的时候,我还有希望;可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还是怀疑一切.我是这样怀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儿子,有时候简直不相信他就是我的儿子了. 我真不幸.” 他没有必要说这些话.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他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马上看出了这个;她可怜他,而认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啊,这真可怕,可怕呀! 可是您难道当真决定要离婚吗?“ “我决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含着眼泪说.“啊,不,别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她说.“这就是这种苦难之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难——比方失败或是死亡——那样,人可以平静地来忍受,而这样他却不能不有所行动,” 他说,仿佛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人不能不摆脱这种屈辱的境况:怎么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呀!” “我明白,这个我完全明白,”多莉说,低下了头. 她静默了一会,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兴奋地抬起了头,带着恳求的姿势紧握着两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个基督徒. 为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抛弃了她,她会怎样呢?” “我已经想过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已再三想过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脸上的斑点涨红了,他的浑浊的眼睛直看着她. 这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才从心底里怜悯他了.“当她亲口向我说了我的耻辱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我让一切维持现状,我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尽量想要挽救她. 而结果怎样呢?她连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顾全体面,都不愿遵守,”他说,又激昂起来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毁灭的人,但是要是她整个的天性是这样堕落,这样淫荡,毁灭本身在她看起来就是拯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婚!”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回答.“但是随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这真可怕呀! 她会谁的妻子都做不成的;她会毁了!“ “我会有什么办法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耸了耸肩膀,扬起眉毛. 回忆起他妻子最近的过失让他这样激怒,他又变得像刚开始谈话时那样冷酷了.“我很感谢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说,站了起来.“不,等一下!您千万别毁了她. 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诉你. 我结了婚,我丈夫欺骗了我;我一时气愤和嫉妒, 原本想抛弃了一切,本来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这是谁让我这样的呢?安娜救了我. 而如今我在生活下去. 孩子们在长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慢慢变纯洁变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宽恕了,您也得宽恕啊!“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她说着,但是她的话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在他决定离婚那一天所感到的所有的憎恶,又在他的心中升起了. 他摇了摇身子,用刺耳的响亮的声音说:“我不能够饶恕,也不愿意,并且我认为这是不对的. 我为这个女人已经尽了一切力量,而她却把一切践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从来没有憎恨过谁,可我却从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宽恕她,为了她给予我的伤害,我太恨她了!”他说,给愤恨的眼泪哽住了.“爱那些憎恨您的人……”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胆怯地低声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这他早就明白,但却不适用于他这种场合.“爱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却不能爱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搅您了,请您原谅吧. 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够受的了!”于是恢复了镇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告别了,便走了. 当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列文原来想随着基蒂走进客厅去的;但是他怕他向她献殷勤太露骨,也许会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参与大家的谈话,他虽然没有看着基蒂,却觉察出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同她在客厅里的位置.他马上毫不费力地实践了他对她所立下的诺言——永远往好处看人,永远爱一切的人.谈话转移到农村公社的问题,佩斯措夫认为农村公社制度是一种特殊的开端,他称作“合唱的开端”。 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的意见,也不同意他哥哥的意见,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认又不承认俄国农村公社制的意义. 但是他和他们谈论着,只是极力想给他们调解,缓和他们的争论. 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不感到兴趣,而对于他们所说的话更是兴味索然,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同大家都快乐和满足. 他目前只知道一件东西是重要的. 而那一件东西,开头在那里,在客厅里,然后移动过来,在门口停住.没有回过头来,他就感到了双眸和微笑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过头来. 她正同谢尔巴茨基站在门口. 看着他.“我以为您到钢琴那儿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说. “音乐——这正是我在乡下所缺少的东西.” “不,我们只是来找您,感谢您来看望我们,”她说,报之以微笑,那仿佛一件赠物一样.“他们为何要那样起劲地争论不休呃?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谁.” “是的,这是真的,”列文说,“人们争论得那样热烈,往往只是因为不能领会对方所要证明的事情.” 在最聪明的人们之间的辩论中,列文常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双方在费了很大气力,费尽唇舌,运用了大量奥妙的逻辑以后,终于觉察到他们那么不惮烦劳地力图互相证明的东西原来在很久之前,从他们开始争论起,双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们始终各执一词,却又不愿明说出来,唯恐遭到对方的攻击. 他常常体会到在辩论中人们突然抓住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马上喜欢起来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见,于是一切论据结果都成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 有时候,他也体验到相反的情况,人们最后表达出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正为它争辩,而恰巧又表达得又恰当又恳切,于是他的对手就马上同意,不再争辩了. 这就是他所要说的话.她皱起眉头,极力去了解. 但是他刚开口说明,她已经了解了.“我知道:人应当搞明白他为什么争论,他喜欢的是什么,这样才能够……” 她完全理会了而且表达出了他表达得很拙劣的思想. 列文愉快地微笑了;从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乱冗长的争论转换到这种简洁、明了、差不多是无言的最复杂的思想交流,这种转换使他大为惊奇.谢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基蒂走到牌桌旁边,坐下来,随后拿起一枝粉笔,开始在崭新的绿毡上画着一个个圆圆.他们又谈到了吃饭时所谈起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的问题. 列文赞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意见:未婚女子应当在家庭里做做家务. 他用下面的事实来证明这个意见:任何家庭没有妇女的帮助是不成的,每个家庭,不论贫富,总有而且不能没有保姆,无论是自己的亲属,还是雇佣的人.“不,”基蒂涨红了脸说,但却用她的诚实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大胆地望着他,“一个女子也许会处于这样的境况,她生活在家庭里难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对这种暗示,他理解她了.“啊,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很对!” 正是由于明白了基蒂心中怕做老处女的恐怖和屈辱,他这才彻底明白了在吃饭的时候佩斯措夫主张妇女自由的全部论据;而因为爱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马上不再争论了.随后是沉默. 她还用粉笔在桌上画着. 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 在她的心情影响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满了不断增强的幸福.“噢!我乱画了一桌子哩!”她说,放下粉笔,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的样子.“什么! 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他恐惧地想着,拿起粉笔来.”等等,“他说,在桌旁坐下.”我老早就想问您一件事.“ 他注视着她的亲切的、但又是恐慌的眼睛.“请您问吧.” “你瞧,”他说,写下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b c d e,,,,,,,,,,?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f g d h i j f g k l“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是仅仅指当时?”看来是很难希望她领悟这个复杂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样一种眼光望着她,仿佛他一生的命运全系在她能不能理解这句话上.她严肃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皱蹙的前额支在手上,开始念着.她时而看他一两眼,仿佛在问:“是我料想的那样吗?” “我明白了,”她说,微微涨红了脸.“这是什么字眼?”他指着代表永远不这个字眼的。. . H说.“这是永远不的意思,”她说,“可是这不是真的呢!”。. .他急忙地揩去他所写的字母,把粉笔给她,站了起来.她也写出几个字母,,,,,,. l m g d k e多莉瞧见这一对人儿的时候,她和阿列克谢. 亚历亚德罗维奇谈话所引起的悲愁就彻底消失了:基蒂手里拿着粉笔,带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脸看着列文,而他的俊美的身躯俯向桌子,热情的眼睛一会紧盯在桌上,一会又紧盯着她. 他突然喜笑颜开了,他懂得了. 那意思是:“那时候我不能够不那么回答.” 他怯生生地对她抛去一个疑问的眼光.“只那时候吗?” “不错,”她微笑着回答了. “那么现……现在呢?”他问道.“哦,你读吧. 我将我所愿望——从心底愿望的事告诉您!”说着,她写下了下面的打头的字母,,,,,,,n c d i k 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以往的事.” n h他用神经质的、颤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笔,将它折断了,写下下面字句打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始终爱着您.” 她含着缠绵的微笑看着他.“我知道,”她悄悄地说.他坐下来,写了长长的一句. 她全明白了,而且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就拿起粉笔,立刻回答了.好一阵,他没有探索出她所写的字母的意义,频频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幸福得头昏眼花,怎么样也填不出她所写的字;但是从她那洋溢着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 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但是不等他写完,她由从他的手的动作上读了这些字母,亲手写完了那句子,而且写下了回答:“是.” “你们在玩secrétaire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但是我们真的该走了,假如你要赶上看戏的话.” 列文站起身来,把基蒂送到门口.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切全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她要告诉她爸爸妈妈,他说了他明天早晨会来.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望愿明早尽快地到来,——到明早他会再看见她,并且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甚至害怕没有她他所不能不度过的这十四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为了要打发时间,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原本是他最愉快的伙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说是去参加晚会,其实是去看歌舞. 列文刚好赶上告诉了他,说他非常幸福,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为他做的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对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哦,那么怎么样才是死的时候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感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不—不—不!”列文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他道别的时候也仿佛祝贺似地说:“您又会见了基蒂,我多高兴啊! 人应该珍惜旧日的情谊.“ 列文不喜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 她无法了解这一切是多么崇高,她是多么望尘莫及,她是连提都不应该提的. 列文向他们告了别,但是,为了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抓住了他哥哥.“你到哪儿去?” “我去开会.” “哦,我和你一道去. 行吗?” “为什么不行?一同去吧,”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吗?我感到十分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们乘的马车车窗.“你不要紧吧?闷极了哩. 我感到非常幸福. 你为何一直不结婚呢?”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微笑了.“我很高兴,她看来是一个很好的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开口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列文叫喊起来,两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领子,将他的脸蒙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是一句这样寻常,这么微不足道的话,和他的感情太协调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难得发出的快乐笑声.“哦,无论如何,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别再讲什么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怎样去参加会议呢?“ “当然行.”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住地微笑着.他们来到了会场. 列文就听到秘书在结结巴巴地宣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由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 这由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 随后,辩论开始了. 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将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十分辛辣而又和好地答复了他. 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说得冠冕堂皇.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明白地看出来扣除的这些款项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实在的事情,他们也并没有生气,大家都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人,在他们中间一切都非常圆满和愉快. 他们没有妨碍谁,大家都自得其乐. 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的人,从细微的、以前觉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个人的心,明白地看出来他们都是好人. 那天他们大家都尤其对列文表示好感. 这从他们对他说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连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也在内,看着他的时候那种友好的、亲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哦,你满意吗?”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问他.“十分满意.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有趣呢! 好极了! 真了不得哩!“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 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满意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 他是一个聪明的,非常善良的人.“非常高兴,”他说,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就由于这样一种奇妙的联想,他感觉到再也没有比对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说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所以他欣然同意去看她们.斯维亚日斯基问他农场上的改革,照例提前先断定要发现欧洲不曾发现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让列文不快. 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是对的,他的整个事业毫无价值,而且他看出来斯维亚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见那种可惊的温柔体贴. 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是格外可爱,在列文看来好像她们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 他和他们一道呆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却只想着充溢在他的心头的那件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让他们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过了他们就寝的时间. 斯维亚日斯基打着哈欠,送他到前厅,惊奇他的朋友的异常的心情. 一点钟已经过了. 列文回到旅馆,想到如今他要一个人来熬过剩下的十个钟头,他感到害怕. 值班的侍者给他点上蜡烛,正待走开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 这侍者,名叫叶戈尔,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现在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十分好,主要的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哦,叶戈尔,不睡觉是一件苦差事吧,可不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但是在这里可以多赚几个.“ 原来叶戈尔有一个家,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希望将这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机会把他的想法对叶戈尔说,依他的意见看来,结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爱情,有了爱情,人老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叶戈尔留心地听着,显然彻底理解了列文的意见,但是为了表示赞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说,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时候,总是很满意的,对于现在这个主人就非常满意,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一个好心肠的人哩!”列文想.“哦,可是你自己,叶戈尔,当你结了婚的时候,你爱不爱你的妻子?” “哦!怎么会不爱呢?”叶戈尔回答道.列文看到叶戈尔也处在愉快的心境中,并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挚的情感告诉他.“我这一辈子也很怪. 从小时候起……”他开口说,眼睛发亮了,显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欢喜心情,仿佛打哈欠会感染人一样.但是这时铃响了,叶戈尔走开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他在宴会上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又拒绝喝茶吃晚餐,可是他想不到晚餐这些了. 他昨夜没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这些了.房间里很冷,但是他却感到闷热不堪.他开开气窗,在面对窗口的桌旁坐下. 在盖满了雪的屋顶上可以看到那镶着链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着灿烂的黄色的卡培拉星. 他一会儿眺望着十字架,一会儿又眺望着星星,吸进那均匀地吹入房间的新鲜的严寒的空气,仿佛在梦里一般地追忆着涌现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记忆. 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就由门口向外看了一眼. 原来是他认识的那个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 他带着忧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 他本来想要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在寒冷的空气里,眼看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蕴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 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身体冷得有点僵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便走到街上去了. 街上依旧空空的. 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 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 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要一杯咖啡来. 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 列文原来想同他攀谈的,可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 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如何对付面包了. 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 房里的人才刚刚起来,厨师正要出去买菜. 他起码还得消磨两个小时.这个通宵和整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仿佛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未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神情气爽,并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并且感觉到好像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 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东张西望,把余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 上学去的小孩们,由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摆满了面粉的面包,尤其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往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耀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新鲜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格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等着十二点钟到来. 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 他们不清楚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 时针到了十二点. 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 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 他们喜气洋洋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 列文尽量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 这车夫,看上去十分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 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之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仿佛不在动一样. 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就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了下来. 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 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哦,很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他不仅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 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感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 放在这儿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笑嘻嘻地说. 这也是有意思的.”向哪一个通报呢?“仆人问.这仆人,尽管年纪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头一个人是m-llelinon。 她走过大厅,鬈发焕发着光彩.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嗦嗦声,m-lle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过去. 她才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便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走近他了. 她不是走来的,而是仿佛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充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之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 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芒使他目眩. 她站得离他那样近,以致接触到他了. 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跟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色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 他抱住她,将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着,一早起就在等待他. 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候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跟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linon走开. m-llelinon走了. 她不加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跟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我们到妈妈那儿去!”她说,拉着他的手. 好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由于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他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不错!”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太幸福了!”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 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马上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想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润湿了他的两颊.“那么一切全定妥了! 我真高兴. 爱她吧. 我真高兴…… 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面无感情的样子;可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早就,而且始终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拿双手捂住他的嘴.“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小傻子呀……” 他搂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肥胖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个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脸上露着微笑;公爵坐在她旁边. 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边,仍旧拉着他的手. 大家全沉默着.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 起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常和苦恼.“什么时候呢? 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要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着列文.“这事他是主角.”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如果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cher,乱说!” “那样,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疯狂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样急,快活地微笑着说.“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什么嫁妆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全部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由于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看来这是必要的,“他想.”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地说.”那就让我们来商量商量吧. 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如今就可以着手办了. 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便想走,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 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 等公爵和公爵夫人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 他现在已经抑制住自己了,能够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 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啊! 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老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中注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 又说下去“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 我一直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 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记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 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我应该告诉你……” 他决定告诉她一些事. 他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 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这两件事情.“不,现在别说,以后吧!”他说.“好的,以后吧,以后告诉我. 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 如今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定了,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的,是的.” 他们的谈话被村侬小姐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 她还没有走,仆人们便来道贺. 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 列文始终感觉得困窘和厌烦,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 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特别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全给了他快乐.他原以为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和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说,于是列文便坐车去买糖果了.“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鲜花过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便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他哥哥向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不要礼物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里去了.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得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接触过的所有的人一样. 奇怪的是不仅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全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认同他的这个信念:因为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相同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善良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老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 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准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 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本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 两件事情让他苦恼:他失去了纯洁,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向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动她. 通过爱情,她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 另一个自白却让她伤心地哭了.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才将他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因此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 一直到那天晚上 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由于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真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觉得惶恐了.“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您为何把它们给我呢? ……不,这样毕竟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色,这样补充说.”可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您不能原谅我吗?“他低低地说.”是的,我原谅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么巨大,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鲜的色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之后,他就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孤寂的房间,不由得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宽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 情. 基督教的训诫是不是适用于他的情况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 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只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做得象个男。. . . . .子汉!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 大家显然全有同感,只是。. . . . . . . . . . .出于礼貌,而没有说出口来.“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用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 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其他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儿去了;守门人说他的跟班刚刚出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思虑他的旅行路程.“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刚出去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 头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期望的位置.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上帝要毁灭谁,就使人发疯,” 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由于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最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如何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啊!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边拆第二封电报. 这电报是他妻子发来的. 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最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请求你回来. 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 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 他起先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她什么欺骗的事做不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 可是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破坏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如果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如果真的,在临终前的痛苦中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仅是残酷,而且每个人都会责备我,”彼得,叫一辆马车. 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想回彼得堡去看妻子.如果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 假如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若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便参加她的葬仪.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当做的事.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发的疲劳和脏脏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盯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 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发生的事,那么就很难从他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马上解决他的困难处境. 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意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候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 他乘车驰近台阶. 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马车夫在座位上打瞌睡. 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 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发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假如是真的,便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 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十分奇怪的样子.“太太怎么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了一个孩子.”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色. 他这才清楚地明白他曾多么强烈地渴望她死掉.“她身体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了.“很不好,”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这里.”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微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了,问:“这里有什么人?”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入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戴着有淡紫色丝带的帽子的接生妇自她的书房里走出来.她走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因为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寝室走去.“谢谢上帝,您回来了! 她不住地谈论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其他的话了,“她说.”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自寝室里传出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入她的卧房.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子上,脸埋在两手里,在哭泣.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便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迫,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立起身来,说:”她快要死了. 医生说没有希望了. 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但是,我听凭您处置. 我……“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的慌乱情绪就涌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 阿列克榭.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卧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对着他.她的两颊泛着红晕,眼睛闪烁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抚弄着绒被的边角,扭绞着它. 看上去好像她不仅健康,容光焕发,而且处在最快乐的情绪中. 她迅速地、响亮地以非常准确的发音和充满感情的语气说:“由于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 我会忘记,他也会饶恕我……可是他为何不来呢?他的确是个好人啊,他自己还不清楚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呢. 噢,我的上帝,多苦恼呀!给我点水喝吧,快点!啊,这对于她,对于我的小女孩可是有害呢! 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 是的,我同意,这样倒也好. 他如果来了,看见她会不舒服哩. 把她抱走吧.“ “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 他在这儿!”接生妇说,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啊,真是乱说!”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给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给我吧!他还没有来呢. 您说他不会宽恕我,那是由于您不了解他. 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我也很困难呢. 他的眼睛,我应当知道——谢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样——我不敢看它们就是因为这个. 谢廖沙吃饭了吗? 我知道大家都会忘掉他. 他不会忘掉.谢廖沙必须搬到拐角的房间里去,要Maricte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缩了,沉默了,她恐怖地把手举到脸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击而在自卫似的. 她看见了她的丈夫.“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 阿列克谢,到这儿来吧. 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便要发烧,我又会糊涂了. 现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皱着出眉峰的脸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他的下唇颤动着,但是他还是拼命抑制他的激动情绪,只是不时地偶尔看她一眼. 而每当他瞥视她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的眼神带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温柔而热烈的情感看着他.“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仿佛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 我所说的就是这些. 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 我还是跟当初一样……可是在我心中有另外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男子,我想要憎恶你,却又忘不掉原来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 现在才是真正的我,是整个的我. 我如今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掉,你问他吧. 就是现在我也感觉着——看这儿,我的脚上、手上、指头上的重压.我的指头——看它们多么大啊! 但是一切全快过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 我坏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者——她叫什么? 她还要坏呢.我要到罗马去,在那儿有荒野,这样我就不会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带了谢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会饶恕的!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不,不,走开吧,你太好了!“她将他的手握在一只滚烫的手里,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的混乱的时间越来越增长,现在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已不再和它斗争了. 他突然觉察到他所认为的情绪混乱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那忽然给予了一种他向来未曾体验过的新的幸福. 他没有想他一生想要遵守的、教他爱和饶恕敌人的基督教教义;但是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 他跪下将头伏在她的臂弯里(隔着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样烫人) ,像小孩一样小声哭起来. 她抱住他的光秃的头,更挨近他,带着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饶恕了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 ……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何不走开?……啊,把我身上的这些皮外套拿走吧!“ 医生将她的手移开,小心地使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单盖住她的肩膀. 她顺从地仰卧着,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前面.“记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饶恕,除此之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为什么不来?”她转脸向着门口,对着弗龙斯基说.“来呀,来呀!把你的手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看安娜,又用手遮住脸.“露出脸来,看看他!他是一个圣人,”她说.“啊,露出脸来,露出脸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的脸露出来!我想看看他.”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将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拉开,那脸由于痛苦和羞耻的表情显得特别可怕.“将你的手给他吧. 饶恕他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将手伸给他,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她说,“现在全部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 哦,好极了. 这些花画得多难看呀,一点儿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壁纸说.“天啊!天啊!什么时候完结呢?给我一点吗啡吧. 医生,给我一点吗啡吧!啊,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了. 主任医生和他的同事都说这是产褥热,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九. 成天发烧、说胡活,昏迷. 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觉,差不多连脉搏也停止了.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弗龙斯基回家去了,但早晨又来探问,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迎接他,说:“请留在这儿吧,她也许会问到您的,”于是亲自领他走进妻子的卧室.到早上,病人又兴奋和激动起来,思想及言语滔滔如流,最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样,医生说仍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着的卧室,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觉得快要表明态度了,这样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明白. 饶恕我吧!无论您多么痛苦,我还是相信您,我比您更难受.” 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我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 我应该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导过我、而且还要指导我的感情,这样您便不至于误解我了. 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 我不瞒您说,在开始的时候,我犹豫,我痛苦;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 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说得更明白一些,我渴望她死去. 但是……“他停了停,考虑是否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到她,就饶恕她了. 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 我完全饶恕了. 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如果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 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 眼泪含在他的眼睛里,他那明亮、安祥的眼光使弗龙期基感动.“这就是我的态度. 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让我遭到世人的耻笑,但是我不抛弃她,而且我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该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 如果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身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站起身来,弯着身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 他不了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拥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情感. 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之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该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耻、屈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洗刷净他的屈辱的可能. 他感到仿佛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往看来是那么肯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 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了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奸刃,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 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 他们扮演的角色突然间彼此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 他感觉到那丈夫在痛苦中也是宽宏大量的,而他在自己弄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 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目前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仿佛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 现在,当他开始理解她,真正爱了他,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耻的记忆. 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而又可耻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需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是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之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脱衣服就伏到沙发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 他的头很重. 想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个随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流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一双白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奇怪的姿势.“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立刻就可以睡着似的. 确实,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恍恍忽忽,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一阵强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身. 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身子从沙发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恐地跪起来. 他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他彻底没有睡似的. 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您可以把我踏在污泥里,”他好像听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到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拉开他蒙在脸上的手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式. 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睡吧!睡吧!”他向自己重复说. 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以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脸.“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将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么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 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 但是这些一再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阻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 他的最幸福的时刻,随后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 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神情.他仍旧躺着,竭力想睡着,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阻止新的形象的涌现. 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 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发疯? 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放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 他摸了摸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景. 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必须睡!“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让眼睛闭上是得花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 他的思想急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思索. 这一切在以往是有意义的,可是如今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么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为了不遭屈辱,”他慢吞吞地补充说.他走到门口,关上门,随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陷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冥思苦想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仿佛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明确的结论,其实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 ,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转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 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觉到自己身受的屈辱. 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相同的.“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让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力紧握住它,好像将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 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 他想要抓住桌子边,扔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对周围打量. 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 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脚步声让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明白他开枪自杀了.“笨蛋!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 手枪就在他身边,但是他却往远处摸索. 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文静仆人,看见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竟让主人留在血泊中,就跑去求救去了. 一点钟之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将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儿看护他.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预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没料到她的悔悟也许是真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朝他显示出来了.但是这个错误是他所造成的,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因为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 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往他一直羞于承认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 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马上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静. 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源泉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宽恕和爱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了.他宽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 他饶恕了弗龙斯基,并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之后. 他也比以前更加怜爱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 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仅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 开始只是因为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新生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如果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 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让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现在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 有时他会在那儿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看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 在这种时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非常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奇怪,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无论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 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之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粗暴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所盼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 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看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 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牢固和不自然的.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之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起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犹豫不决;而且仿佛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之后,就到部里去了. 把事情办完后,他三点多钟回到家. 走到门厅,他看见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什么人来过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问.“伊丽莎白. 费奥多罗夫娜.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道,而对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仿佛笑了.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们,表现得特别关心他和他的妻子. 他看见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便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 大家都仿佛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 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探问他妻子的健康.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因为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径直向育儿室走里去了. 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快乐地闲扯着,绘形绘色地讲着什么. 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急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答谢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说了些什么.“医生说没有关系,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感到难受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么说.“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您为什么这么想?”他突然站住问.“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 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只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 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并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在不停地哭.“仍不见一点好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非常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爱德华小姐说,或许奶妈没有奶,”他说.“我也这么想,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何不说呢?” “对谁说呢? 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一直不舒服……“保姆不满地说.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 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仿佛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婴儿哭得比以往更响了,她挣扎着,呜咽着. 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儿,从奶妈的怀里将她接过来,开始一面走一面摇着她,摇着她.“该请医生过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到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由于人家怀疑她奶水不适,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见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依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神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等到婴儿安静下来,被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 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旧带着颓丧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 他痛恨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在这种恼怒的心情下,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或许会奇怪他为何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忍住怒气向卧室走去. 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情愿听见的谈话.“假如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为了我自己.别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是的,可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神情,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失体面,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往卧室走去. 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了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 象往常一样,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马上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看了贝特西一眼. 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身边,她的高高的并且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低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噢!”她仿佛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 您哪儿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 我统统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 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仿佛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点了点头,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怎样.“好一点,我想.”她躲开他的目光说.“但是您的脸色仿佛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感觉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连忙抓住她的手.“不,请等一等. 我还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得通红.“我不愿意并且也不能够有任何事情隐瞒您,”她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缩奇扳得指头哔剥作响,低下了头.“贝特西刚才说,弗龙斯基伯爵在动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这儿来告别.”她没有看她的丈夫,显然无论这在她是多么难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说出来.“我说我不能够接待他.” “您说,我的朋友,这要看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思,”贝特西纠正她的话.“啊,不,我不能够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止住了,询问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没有望着她)。 “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上前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连忙缩回自己的手,想避开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湿的手来握它,但是显然拼命抑制住自己. 她牢牢握住他的手.“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但是……”他说,怀着惶惑和烦恼的心情感到,他自己本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决的事情,他却不能够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面前商量,在他看来,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并且妨碍他献身于他的爱和饶恕的情感的那种暴力的化身. 他突然住了口,看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哦,再见,我的亲爱的!”贝特西站起身来说. 她吻了吻安娜,便走出去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我明白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说,在小客厅里站住了,特别热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可是我实在爱她,这样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进一个忠告. 接待他吧. 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是个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和忠告,公爵夫人.可我的妻子能不能够接见任何人的问题要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带着威严的神情扬起眉毛这样说,马上他又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在他现在这种处境是不可能神气的. 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从贝特西望着他时所含的那种压制着的、恶意的、讽刺的微笑里看到了这一点.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里送走了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儿. 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连忙照她原来的姿势坐起来,惊恐地望着他. 他看到她刚哭过.“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他温和地用俄语重复说了他在贝特西面前用法语说过的话,就在她的身边坐下. 当他用俄语向她说话的时候,他用了俄语中“你”这个字眼,而这个亲昵“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对于你的决心,我十分感谢. 我也认为弗龙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 不过,如果……” “但是我已经这样说了,为何还要重复呢?”安娜怀着克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必要,”她想,“一个人要来向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情愿毁掉自己,而且其实已经毁掉了他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来向这个女人辞别,竟毫无必要!”她紧闭着嘴唇,垂下她的闪光的眼睛,望着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那双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吧,”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补充说.“这个问题我让你来决定,我十分高兴看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看到我的和您的愿望一致,” 她急急地为他把话说完,看到他说得这样慢,而她又预先知道他要说的一切,她激怒了.“是的,”他肯定说,“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干预最难办的家务事真是岂有此理. 尤其是她……” “说到人们议论她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连忙说.“我知道她的确很关心我.”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她焦灼地摩弄着她的睡衣的缨络,带着那种难堪的生理上的憎恶感看着他,为了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到他,免得看了讨厌.“我刚刚吩咐了去请医生,”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很好,给我请医生做什么?” “不,小的老哭,他们说奶妈的奶不够.” “为什么当我请求让我喂她奶的时候,你不准我喂? 不管怎么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不管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是一个小娃娃,他们会折磨死她呢.“她按铃吩咐将孩子抱给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许我,如今又来责备我了.“ “我并没有责备……” “是的,您在责备我!我的上帝!我为何不死掉!”她呜咽起来了.“原谅我,我又太激动了,我不对,”她说,控制着自己.“但是请走开……” “不,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离开妻子的房间时,这么断然地自言自语.在世人眼中他的这种难堪的处境,他妻子对他的憎恨,还有一种神秘的粗暴力量的威力——那力量违反他的精神倾向去左右他的生活,要求他按照它的意志行事,改变他对妻子的态度,这种处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显地摆在他面前.他清楚地看到,整个上流社会和他妻子都对他有所求,但期望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 他感觉到这正在他的心中引起一种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他的全部德行的愤怒心情.他认为,为了安娜本人,最好是同弗龙斯基断绝关系;但要是大家全觉得这不很难办到,他甚至愿意容许这种关系重新恢复,只要他的孩子们不受到羞辱,他不失掉他们,也不改变他的处境. 这即使很坏,但是总比完全破裂好一些,完全破裂就会置她于绝望和羞辱的境地,让他失去他喜爱的一切. 但是他感到无能为力,他预先就知道大家都会反对他,他们不许他做他现在看来是那么全情合理的事情,却要强迫他去做那错误的,而在他们看来却是正当的事情. 贝特西还没有走出大厅,便在门口碰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他是刚从到了一批新鲜牡蛎的叶利谢耶夫饭店来的. “噢! 公爵夫人! 这可是一次愉快的见面哪,“他开口说.”我去拜访过您呢.“ “片刻的会见,因为我就要走了,”贝特西说,微笑着,戴上手套.“等一下再戴手套,公爵夫人,叫我吻吻您的手. 在恢复旧习惯中,我再没有比对吻手礼更称我的心了.”他吻了吻贝特西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您才不配呢,”贝特西微笑着回答.“啊,是的,我才配哩,因为我变成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了.我不仅管我自己的事,还管人家的事呢,”他带着煞有介事的脸色说.“啊,我真高兴!”贝特西回答,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厅,他们在一个角落里站住.“他会折磨死她,”贝特西用意味深长的低声说.“这样可不成,不成啊……” “您这么想,我很高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严肃、痛苦而又同情的脸色,摇了摇头说,“这就是我来彼得堡的原由.” “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她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境况. 她一天天消瘦了. 他不理解,她这种女人是不能玩弄自己的感情的. 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或是干脆让他把她带走,或者就同她离婚. 这么样会活活闷死她.”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 奥布隆斯基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就是说不是单为了那事……任命我做了侍从,自然我应当来道谢. 但是主要的事是要处理这个问题.” “哦,上帝保佑您!”贝特西说.把贝特西送到门廊,又一次在她的手套上面,在那脉槽跳动的地方吻了吻她的手,对她喃喃地说了一些使她笑也不是,恼也不好的不成体统的话以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走到了他妹妹那儿. 他看到她正在流泪.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尽管刚才还很兴高采烈,但是立刻而且十分自然地陷入了一种和她的心境相一致的、怜悯的、伤感的心境. 他问她身体如何,今天早晨她过得如何.“很,很难受. 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她说.“我想你是陷入悲观了.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正视人生. 我明白这是很难的,但是……” “我曾听到人说,女人爱男人连他们的缺点也都爱,”安娜突然开口说,“可是我却为了他的德行憎恨他.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你要明白,看见他我就产生一种生理的反感,这使得我精神错乱.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和他一起生活. 我怎么办呢? 我向来是不幸的,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够更不幸了;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可怕的情况,我根本不能想像. 你相信吗?明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了不得的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但我依旧恨他. 为了他的宽大,我恨他.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 她原本想要说死的,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让她说完.“你有病并且很容易激动,”他说,“相信我,你未免太夸大了. 并不见得有这样可怕.”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 不论谁处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地位,对于这种绝望的事情,是决不会微笑的(那微笑是会显得无情的) ,但是在他的微笑里含着这么多亲切和差不多女性一般的温柔,使得他的微笑不但不伤害人的感情,而且让人感到安慰镇定. 他的柔和的、安慰的言语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样有缓和镇定的作用. 而安娜马上感觉到了这个.“不,斯季瓦,”她说.“我完了,完了! 比完了还要坏哩! 我还不能够说一切都已经过去;相反的,我感到一切都还没有过去. 我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一定会断的. 但是却还没有结束……而这结局会是十分可怕的呢.“ “不要紧,可以将弦慢慢地放松. 天无绝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 只有一条道路……” 他又从她的恐惧的眼色明白了她所想的唯一的出路便是死,他不让她说完.“完全不是,”他说.“听我的话. 你不能够像我一样看清你自己的处境.让我十分坦白地把我的看法告诉你吧.”他又加意小心地露出他那杏仁油一样的微笑.“我从头说起:你和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子结了婚. 你没有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同他结了婚. 让我们承认,这是一个错误.” “一个非常可怕的错误!”安娜说.“但是我重复说一遍,这是木已成舟的事. 以后,我们不妨说,你不幸又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子.这事很不幸;但这也是一桩木已成舟的事. 你丈夫知道了这事,并且饶恕了你.”他每说一句就停一停,等待她反驳;但是她没有回答.“就是如此.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够和你的丈夫一起生活下去?你愿不愿意这样?他愿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 “可你自己说过你忍受不了他.” “不,我没有这么说. 我否认这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但让我……” “你不能理解.我觉得我是一头倒栽在一个深渊里,但是我不应该救我自己. 并且我也不能够……” “不要紧. 我们会铺上一块什么东西,将你托住. 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无法说明你的希望、你的感情.” “我什么,什么也不希望……除了希望一切都结束.” “但是他看到了这个,明白这一点.难道你以为他为此苦恼得没有你那样厉害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样有什么好处? 而离婚能够解决一切困难.“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好容易说出了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否定地摇了摇她那留着短发的头.但是从她那突然闪耀着往日的美丽的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看出她所以不抱这种希望,只是因为这在她看来是不能得到的幸福罢了.”我非常替你们难过! 要是我能办成这件事,我将会多么快乐!“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越发大胆地微笑着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但愿上帝允许我说出我心中的感受. 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安娜用梦幻般的、闪耀的眼睛望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像他在会议室里坐到主席座位上时那种颇为严肃的神情走进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书房.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正在想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他妻子所谈的同样的事情.“我没打扰你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一看见他妹夫,突然感觉到一种在他是很罕有的困惑的感觉. 为了掩藏这种窘态,他掏出他刚刚买来的新式开法的纸烟盒,嗅了嗅那柔皮,就从里面取出一根纸烟来.“不. 你有什么事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乐意地问.“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同你谈谈,”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 因为感到他很少出现的畏懦而诧异了.那种畏怯感觉来得这么意外,这么不可思议,以致他简直不相信这是良心的声音在告诉他,说他打算做的事情是不对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振作精神,战胜了他的畏怯心情.“我希望你相信我对我妹妹的爱跟我对你的深情厚意,” 他说,涨红了脸.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神情令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震惊了.“我想要……我要和你稍微谈一谈,我的妹妹和你彼此之间的处境,”他说,还在和不习惯的畏怯斗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忧愁地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的内兄,没有答话,他径自走到桌旁,从桌上拿了一封没有写完的信递给他的内兄.“我一直地考虑这件事.这就是我开始写的,因为我想写信可以说得更明白,而且我在她面前让她恼怒,”他一面说,一面把信交给他.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接了信,疑惑不解地看着那双死死盯住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于是开始读着. 我知道您看到我在您面前就感到厌恶.相信这一点,在我虽然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事实是如此,无可奈何.我不责怪您,当您在病中我看到您的时候我真心诚意下了决心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一点,上帝可以给我做证.对于我所做的事我并不懊悔,而且永远不会懊悔;我只有一个希望——您的幸福,您的灵魂的幸福——而如今我明白我没有完成这个愿望.请您自己告诉我什么可以给您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平静. 我完全服从您的意志,信任您的正义的感情.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交还了信,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继续望着他妹夫,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沉默对于他们两人都是这么地难堪,以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嘴唇开始神经质地抽动不停,同时他仍是默默地盯着卡列宁的面孔.“这就是我想要对她说的话,”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掉转身去.“是的,是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被眼泪哽塞住,答不出话来.“是的,是的,我理解你,”他终于这样说.“我要清楚她希望的是什么,”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自己的处境.她没办法回答,”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镇静下来了,说.“她被压倒了,完全被你的宽宏大量压倒了,如果她读了这封信的话,她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 她只会将她的头更低地垂下来.” “是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才好呢? 怎样说明,怎么了解她的愿望呢?“ “如果你允许我表示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为了要直截了当地指出你认为可以结束这种处境所需要的办法,关键全在你.” “那么,您以为一定要结束这种局面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他.“但是怎样做法呢?”他补充说,用两手在他的眼睛面前做了一个他所罕有的手势.“我看不出任何其他出路.” “不论什么处境都可以找到出路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站起身来,慢慢活跃起来.“有一个时候你曾经想到和她断绝……如果你现在确信你们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话……” “对于幸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是假若我同意一切,毫无需求. 我们这种处境又有什么出路呢?” “如果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的话,”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带着他和安娜谈话时那种同样的慰藉的、杏仁油一样的柔和的微笑. 他的这种善良的微笑有那么强大的说服力;使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弱点,给这种微笑所左右,愿意相信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所说的话了.“她决不会说出这话来,但是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或许是她所愿望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继续说,“那就是,断绝关系,和一切与此有联系的回忆. 照我想,你们之间必须确定新关系. 而那种关系只有双方都自由的时候才能建立.” “离婚,”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声音插嘴说.“对,我想是离婚. 是的,离婚,”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重复说,涨红了脸,“对于处于你们这种境地的夫妇,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最合理的办法. 假使夫妇双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情是常常有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妇的一方是否希望同别人结婚? 如果不,那就很简单,“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慢慢感到毫无拘束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激动得眉头都紧皱起来,暗自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没有答话. 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看来是那样明了的一切,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考虑了几千遍,而这一切,在他看来不仅不简单,而且根本办不到. 离婚——那详细的办法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许他以虚构的通奸罪控告人,特别不允许他让他饶恕了的、他所爱的妻子被告发,受羞辱,遭受痛苦. 离婚在他看来之所以不可能,还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假若离婚的话,他的儿子会变得怎样呢?把他交给他母亲吧,这是不行的.离了婚的母亲会有自己的非法的家庭,而在那种家庭里面,作为继子的地位和教育不论怎样是不会好的. 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知道那会是他这方面的一种报复,而他并不愿意这样. 但是除此之外,最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是,假如同意离婚,他就会把安娜毁了.在莫斯科,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所说的话: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没有考虑到这么做他会无法挽救地毁了她,这句话紧紧刻在他的心里. 他如今把这句话和他对她的饶恕,和他对孩子们的热爱连在一起,他依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这句话. 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在他想来,就等于夺去把他同他疼爱的孩子们的生活联结起来的最后的联系——夺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精神支柱,使她陷入毁灭的深渊.假如她离了婚,他知道她肯定会同弗龙斯基结合,而他们的结合会是一种非法的犯罪行为,因为按照教会的规则,这样的妻子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结婚的.“她会和他结合,不到一两年他就会抛弃她或是她又会和别的男子结合,”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思索着.“而我,因为同意了非法的离婚,会成为让她毁灭的罪魁祸首,”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确信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所说的那样简单,而是根本不可能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对于每句话,他都有无数反驳的依据;但是他听他说着,感觉着他的话正是左右着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从的那种强大的暴力的表露.“问题就在于你在什么条件下同意和她离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对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听凭你的宽大.” “天啊,天啊!何苦来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回想起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一切细节,于是用同弗龙斯基做过的同样的姿势,羞愧得用两手掩着脸.“你很烦闷,这我完全明白. 不过如果你考虑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有人夺你的上衣,你就干脆连衬衣也给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想着.“好,好!”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我连我的儿子也情愿放弃,但是……但是不弄到这个地步不是更好吗? 但是随你办去吧……“ 说着,转过身去,让他的内兄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感到悲痛,羞耻;但同悲痛和羞耻混在一起,他又为自己的谦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悦和惊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被感动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宽容,”他说.“不过,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旨,”他补充说,当他这么说了的时候感到这是一句蠢话,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本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泪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来顺受.我把这不幸看成木已成舟的事实,愿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帮助你们两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间的时候,他被感动了,但是这并没有破坏他因为成功地办妥了这件事情所感到的满足,因为他深深相信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的话是不会反悔的. 除了这种满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刚想到的一个想法. 当事情办妥之后,他能够问他妻子和最亲密的朋友们一个问题:“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 皇上统率军队,那对于谁都没有益处,但是我拆散婚姻,却对于三个人全有好处. 或者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来呢,“他带着微笑自言自语道. 二十三 弗龙斯基的伤势尽管没有触到心脏,却很危险,有好多天他在生死之间徘徊. 他第一次能够说话的时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娅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面.“瓦里娅!”他说,严肃地望着她,“我是偶尔失手打伤了自己的. 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吧,对大家就这样说好了. 要不然这太可笑了.” 瓦里娅没有回答他的话,弯身俯向他,带着快活的微笑看着他的脸. 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没有发烧的模样,但是眼色是严肃的.“哦,赞美上帝!”她说.“你不痛了吗?” “这里还有一点儿.”也指指胸口.“那么让我给替你换个绷带吧.” 她替他换绷带的时候,他默默地,咬紧他的宽阔的颧骨,看着她. 当她做完的时候,他说:“我不是在说胡话;请设法别让人说我是故意打伤自己的.” “没有人这么说.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无意间失手打伤自己了.”她带着询问的微笑说.“当然,我不会了,但是那样倒也好……”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虽然这些话和这种微笑让瓦里娅那么惊骇,但是当伤口的炎症消失了,他开始痊愈的时候,他感到完全摆脱了他的一部分悲愁. 由于他这次的行为,他仿佛冲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 他现在能够冷静地想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了. 他完全承认他很宽宏大量,但是他现在并不因这而感到自己卑微. 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规了. 他感到他又能够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恢复以往的生活常规. 只是他因为永远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种濒于绝望的悔恨心情,他还是无法从心中排遣,尽管他从未停止和这种心情斗争. 现在,他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他就必须放弃她,将来永远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之间,但是他不能够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因为失去她的爱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从记忆里抹去那些他和她享受过的幸福时刻,那些他当时并不怎么珍惜,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心头的幸福时刻使他无限留恋.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计划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地同意了这个提议. 可是出发的时间越迫近,他对于他认为无可奈何而做出的牺牲,就越感到痛苦了.他的伤口痊愈了,他到处奔走为塔什干之行做准备.“再见她一次,然后隐藏起来,去死,”他想,当他去辞行的时候,他将这意思对贝特西说了. 肩负着这个使命,贝特西到了安娜那儿,给他带回来否定的答复.“这样倒更好,”弗龙斯基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这么想.“那本来是个弱点,它会毁掉我最后的力量.” 第二天,贝特西一早就亲自去看她,说她从奥布隆斯基那儿听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同意离婚的确切消息,因此弗龙斯基可以去会见安娜.连贝特西离开他都没有去送一送,忘记了他的所有决定,也没有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龙斯基立刻就坐车到卡列宁家去了. 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便一口气跑上楼,他迈着快步,几乎是跑步一样走进她的房间. 没有考虑,也没有注意房间里是否还有别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脸、她的手和她的脖颈上印上了无数的吻.安娜对这次会见已有准备,想好了要向他说什么话的,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热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让他镇静,让自己镇静,但是太迟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发抖了,以致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人了,”她将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上,终于说出来了.“这个当然!”他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这样. 我如今明白了.” “这是真的,”她说,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抱住了他的头.“可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将会那么幸福. 我们的爱情,假如它能够更强烈的话,正由于其中有这些可怕的成分,才会更强烈呢,”他说,抬起头来,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牙齿.于是她不禁报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爱恋的情意. 她拉住他的手,拿它去抚摸她的冷冷的面颊和剪短了的头发.“你的头发剪得这么短,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呢.变得多漂亮啊. 像一个男孩. 可是你的脸色多苍白!” “是的,我身体衰弱极了,”她微笑着说. 于是她的嘴唇又发抖起来.“我们到意大利去吧,你会恢复健康的,”他说.“难道我们真可像夫妻一样,真能组成自己的家庭吗?” 她说,紧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不是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哩!” “斯季瓦说,他全部都已经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够接受他。.的宽大,”她说,沉思地越过弗龙斯基的脸凝视着.“我不想。 离婚;现在在我全一样. 只是我不知道关于谢廖沙他怎样决定.“ 他怎样也理解不了在他们会见的这个时刻,她怎么还能记起并且想着她的儿子和离婚的事.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说这些,别去想它吧,”他说,用自己的手摆弄着她的手,极力引起她留心自己;但是她还是没有看他.“啊,我为什么不死呢!那样倒好了!”她说,默默的眼泪流下了她的两颊;但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她强作欢笑.拒绝去塔什干那项富有魅力而带危险性的任命,依弗龙斯基以前的看法看来,会是可耻的、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一刻也不考虑,他拒绝了这项任命,而且觉察出上级对于他这种行为很不满,他马上辞了职.一个月之后,只剩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父子两个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没有离婚,并且坚决拒绝了这样办,就和弗龙斯基出国去了.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认为,在距今不到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怎么都办不到的,因为到了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妆都来不及准备好;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拖延到斋戒节以后是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那样丧事就会把婚事耽搁下去. 因此,决定把嫁妆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为他们举行婚礼. 她决定先把小的一部分嫁妆准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她的这种安排,为此,她非常生列文的气. 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妆就不需要了,这样,整个办法就更简单了.列文依然处在和以前一样的那样恍惚迷惘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的主要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考虑,也无须操心,一切都有别人替他料理. 他连将来的生活设想和目的都没有,他听任别人去安排,他也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 他哥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让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事情. 他哥哥替他筹备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马上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最好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现在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减!”他想. 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旅游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的一番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不解.她应当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喜欢的工作.他看得出来,但是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阻碍她把这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因此她不想去他们将来不会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 这种明确的意愿使列文惊奇. 但是在他看来反正一切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应尽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安排好.“可是我问你,”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都安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你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 可这又怎么啦?” “没有这个你就不能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可能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可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理想主义者呢! 可是这样不行,你知道. 你必须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帮他办妥了. 于是列文就开始到教堂忏悔了. 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或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 在这种场面,处在他现在温柔的心境中,这种无法避免的虚荣的行为对于列文非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可设想的. 如今,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时候,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灵. 他直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 但是虽然他反复地问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否得到证书,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这对你算得了什么呢——三天工夫? 并且牧师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肯定会一点也不感觉疼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竭力回忆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极烈的宗教感情. 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永远不可能的. 他拼命想把这一切仅仅只是看成一种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习俗,就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到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的感情,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持着一种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完全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是没有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只是一种荒诞的形式而谟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过程,他都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一种源于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愧疚不安.在举行仪式的期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这些祈祷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可思议,并且不得不在心里责怪自己,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无所事事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绕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往常早,没有照平常一样地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去做祈祷和忏悔去了.在教堂里,除了一个乞求的士兵、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别人了.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明显地突出来,走过来迎接他,立刻走到靠墙边的小桌旁,对着训文读起训诫来. 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三番五次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自己的思想就要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能碰,也不能动,否则思想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一直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断对方诵念的话.“她的手有着一种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想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 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论的,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手放在桌上,机械的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自己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可爱的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在胸前画着十字,行了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也抓住我的手, 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比了比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啊,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一切又开始了,“他听着执事的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 瞧,他已经在鞠躬行礼了. 收场总是这样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伸出来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崭新长靴很快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 少许后,他在那里向外张望,向列文招了招手. 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转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这种思想.“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走去. 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 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有着一双疲倦和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边,翻着面前祈祷书. 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就开始用自己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 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向神像弯腰行礼,转脸朝着列文.“基督不露痕迹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侧身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 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看列文的脸,他圣带下面合拢双手.“我怀疑过这些,现在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正常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说了.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是否还有没有说的,随后就闭上眼睛,敏捷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怀疑是人类本能的致命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来坚定我们的信心. 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不停顿地补充说,好像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喜欢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怀疑中度过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致命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您主要怀疑些什么事情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都怀疑,”列文脱口说出来,他为他一时冲动而感到怀疑. 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丝毫影响.“对于上帝的存在还持有什么怀疑呢?”他脸上浮现一丝隐约的微笑,连忙说.列文沉默着.“您既然看见了上帝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敏捷的一惯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点缀天空的?是谁把大地装扮得如此神奇?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质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列文感觉到和神父争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相关的话.“我怎么知道,”他说.“您不知道? 那么您为什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我们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一种愉快的困惑神情说.”我一点也不理解,“列文说,涨红了他的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十分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 有时连神父也有怀疑,他们也要祈求上帝坚信他们的信念. 魔鬼的力量虽然很大,但我们有力量抵抗他.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 祈祷上帝,“他极力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陷入了沉思似的.“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一丝微笑补充说.“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这个神父问我这个干什么?”他想.于是,好像知道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您马上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许许多多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怎样的教育呢?”他用柔和的但略有一丝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期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上帝的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鼓舞的精神. 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 世界上诱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仁慈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也许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而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 您怎样回答他呢?您眼看着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偏到一边,用慈爱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论辩,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怎样回答他们呢.“您进入了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择您的道路,坚持下去. 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 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列文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便让他走了.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自己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欣然的心情. 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烙下了一种模糊不清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难为,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该弄明白.“当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洁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象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清楚地看出而且厌恶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领教他的责备.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两人高兴到极点. 当他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似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这条狗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指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高兴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到了举行婚礼的那天,按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 ,列文不能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几个独身朋友一块吃饭.一个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如今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朋友. 这次聚餐是很十分愉快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同卡塔瓦索夫的创见. 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把它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奇里科夫对于形式各异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您看,” 卡塔瓦索夫用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年青有作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倩影了.在他离开大学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喜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很有兴趣;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欺欺人,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未见过比您更坚定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不,我并不反对结婚. 我赞成分工. 没有别的事繁忙的人应当结婚,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子孙教育和幸福尽力.这便是我的看法. 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数不清;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高兴呀!”列文说.“一定请我喝你的喜酒啊.” “我已经开始恋爱了.” “是的,和这里的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 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有关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瞎扯!无论写什么都没事. 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影响您爱妻子!” “墨鱼不影响,可是妻子却影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 您现在喜爱农事,游猎,——可是您走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说过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哦,我不去,你们去打吧.” “噢,那倒是实话,”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你从现在起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 他妻子不让他去的想法是令人愉快,他甘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去,很可惜,您还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 那是一场多精彩的打猎啊!“奇里科夫说.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觉,仿佛离开妻子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向独身生活告别是有道理的,“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不论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可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想法,像果戈理的新郎一样,想从窗子上跳下去吧?” “当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纵声大笑起来.“啊,窗子是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 有一只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它的老巢. 当真地,就坐六点钟的车走吧! 这里的事按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一点也找不出可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很乱,您什么也不感觉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当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能觉得了.” “不!如果是那样,那么,即使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可失去自由,我多少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的是,我高兴的恰是失去自由.” “糟透了! 坚持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时间换好礼服去参加婚礼.当剩下他一个人,回想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可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 想到这他微笑了.“自由? 自由有何用? 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做她所做的,那就是说,没有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懂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抗议. 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开始沉思起来.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 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要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或许会从梦中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原来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不可理解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海. 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晚上. 他怀疑她没有把所有真情都告诉他.他迅速地窜起来.”不,这样下去不行!“他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我要马上到她那里去,我要马上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随便什么都比永怛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充满绝望,充满对一切人,对他自己,也有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个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商量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款式的衣服.“噢!”她一见他就叫喊了一声,高兴得满面容光.“你怎么,您又怎么! (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 我正在收拾我从前的衣服,看给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阴郁地说,望着使女.“你去吧,杜尼亚莎,”基蒂说.“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急确地用了这个亲密的称呼. 她感觉出他的阴郁的异样脸色,她感到恐怖.“基蒂!我很痛苦. 我一个人忍受不得,”他声音里带着疑惑绝望的说,站在她面前,恳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从她的纯情的、忠诚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是他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 这一切还可以停止和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止一千遍,而且禁不住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想和我结婚. 想一想吧. 你错了. 再三想一想吧.你不会爱我的……要是……就不如早说出来的好,”他说,不望着她.“我会很痛苦.让人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什么都比你不幸好……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总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恐慌地说,“你想要返悔……你不愿意和我结婚了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叫了一声,恼怒得两腮通红. 但是他的是这样可怜,她抑制住恼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身边坐下.“你在想些什么呢?把心里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可能会爱我的. 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我的上帝! 我怎么办才好呢……?“她说着,哭了起来.”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声,便跪在下来,他开始吻她的手.当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已经和好了. 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为了回答她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向他说明了她所以爱他的原因. 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理解他,因为她明白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是好的. 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当公爵夫人走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正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争辩着,因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送给杜尼亚莎,而他主张那件衣服永远不要给别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蓝色衣服送给杜尼亚莎.”你怎么不明白呢? 她的皮肤是褐色的,蓝色衣服和她不搭配……我都考虑过了呢.“ 听到他来访的原因,公爵夫人生起气来,叫他快点回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基蒂梳头,因为梳发匠沙尔里就要来了.“实话说,这几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吃,变得十分憔悴,而你又来说些傻话来叫她心烦,”她对他说,“走吧,走吧,我亲爱的!” 列文感到内疚而又羞惭,但却得到了心灵的安慰,回到了旅馆. 他哥哥、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都换上了礼服,正在等着用圣像给他祝福. 时间不能耽误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得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头发,又抹发油,要拿着圣像陪伴新娘. 并且,还得去接伴郎. 另一部马车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送走后,还得转回来……总之,有许多麻烦的事情需要考虑和料理. 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搁迟了,因为已经六点半了.用圣像祝福的仪式并没有产生什么强烈效果.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的庄重姿势和他妻子并排站着,手里拿着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着一种善意的、讽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这样做了,随后急忙忙地走开,又忙着去调派马车去了.“哦,我看只能这样办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就请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马车打发回来.” “当然,我很同意!” “我们和他随后就来. 你的行李送去了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嘱咐库兹马把他要穿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 一大群人,大多数是女人,围着由于举行婚礼而灯火辉煌的教堂.那些来不及走进人群中间的人就拥挤在窗子周围,推挤着,吵闹着,从窗框里窥看.三十多辆马车已在警察指挥之下沿街排列.一个警官,身着崭新的制服,不顾寒冷站在门口.马车川流不息地驰来,时而,头上扎着花,两手提着裙子的妇人们,时而,脱下军帽或是黑帽的男人,信步走入教堂来. 在教堂里面,一对枝形吊灯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 圣像壁的红底上的镀金、圣像的金黄色浮雕、枝形灯架和烛台的银光、地上的块块石板、绒毯、唱诗班上面的旗帜、圣坛的台阶、旧得发黄的书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设在融合灯光里.在温暖的教堂左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锦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面,在进行着壮严而又热烈的谈话,声音在高高的圆屋顶里异样地回响着. 一听到开门的响声,人群里的谈话声就静下来,大家都四处张望,期待看到新娘新郎进来. 但是门开了有十余次,而每一次进来的不是走入右边的迟到的宾客,就是骗过或是打通了警官、混进右边旁观席的观众.不论是亲友抑或是旁观者都已经等待得不能再等了.开始,他们想新郎新娘应该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姗姗来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接着,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向门口张望,并且猜测着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接着,这种拖延简直叫人不舒服了,亲戚和宾客们竭力装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的事情,却在一心一意谈话的样子.总执事,好像是要使人们注意到他的时间是多么宝贵似的,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颤动起来了. 由唱诗班的席位上传来了厌倦了的歌手们在练嗓子和擤鼻涕的声音. 神父不断地差读经员执事去看新郎来了没有,他自己穿着黑色长袍,扎着绣花腰带,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门去等候新郎. 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了看表,说:“可真古怪呢!”于是所有的宾客都骚动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出他们的猜测和不满. 一个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 这时基蒂早已准备好了,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长纱,戴着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同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客厅里. 她朝窗外望着,等伴郎来报告新郎已经到了教堂,一直等了半个多钟头.这时列文穿好了裤子,但没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馆的房间里的地板上踱来踱去,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朝走廊望着. 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见他所等候的人的影子,他丧气地转身,挥着两手,向正在无聊地抽着烟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话了.“可否有人处在像我这样可怕的尴尬境地吗?”他说.“是的,这是有点尴尬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含着安慰的微笑同样说.“可是别心急,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压抑住满腔愤怒说.“而且这种难看的敞胸背心! 不成呀!“他说,摸着他的揉皱了的衬衣前襟.”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车站去了,我可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吼到.”那你就穿我的了.“ “那我早应该这样办的.” “看上去好笑不好笑……等一等!事情自会合好转的.”。. . . . .事情是这样:当列文要换礼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就必须品的东西都拿来了.“衬衫呢!”列文说.“你身上不是穿着衬衫吗,” 库兹马带着悠悠的微笑回答.库兹马没有想到给自己留下一件干净衬衫,当他接到把一切东西都捆绑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新夫妇今晚就从谢尔巴茨基家动身到乡下家里去——的吩咐的时候,他照一切办了,除了一套礼服之外,把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捆起来了. 在早穿起的衬衫已经被揉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不相配的. 打发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路太遥远了. 他们派人去买一件衬衫. 仆人回来了,到处都已经关了门——今天是星期天. 他们就派人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衬衣来——又肥又短,几乎不能穿. 最后还是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解行李. 教堂里大家都在等新郎,而他却好象关在笼里的一只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窥视着走廊,怀着一种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回忆起他对基蒂说过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怎么想. 终于,负疚的库兹马拿着衬衫气吁吁地跑进房间里来了.“正好赶上.他们正把行李往货车上搬呢,”库兹马说.三分钟以后,列文飞快跑过走廊,不敢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这样什么都做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悠然地跟在他后面. “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 . . . . . . . . .……我对你说.” “他们来了!” “那便是他!” “哪一个?” “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个吗?” “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半死不活的!”这就是当列文在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起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中发出来的议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把误延的原因告诉了他妻子,宾客们含着诡秘的微笑互相私议着. 列文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新娘.大家都说近几天来她的容颜消损了,她戴上花冠还不如平时美丽;但是列文可不这样想.他看着她那披着白色长纱、戴着一朵白色花朵、拢得高高的发髻,和那用一种特殊的处女方式把她的长颈两边掩住,只露出前面来的、高耸的、扇形的领子,和她的纤细的腰肢,在他看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并不是因为这些花,这纱,这巴黎买来的衣裳给她增添了无限光彩;而是因为,虽然她穿着这身精心制作的美丽服装,但她的可爱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纯真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想离开,”她说,对他微微一笑.“我遇到的事是这样尴尬,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脸一红说,扭过脸去对着正走到他面前来的谢尔盖. 伊万内奇.“你的衬衫的事真是一段佳话!”谢尔盖. 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噢,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们到时说些什么.“喂,科斯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装作惊异的样子说.“现在你得决定一个重大问题.你处在现在这种心情中更可以理解这严重性. 他们问我要点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没有点过的蜡烛? 这是相差十个卢布的事,“他补充说,微微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戏言,但是他怎么都却笑不出来.“哦,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过的蜡烛.“ “好,好吧,没有点过的蜡烛.” “啊,我高兴得很. 问题解决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继续微笑着说.“可是人处在这种境地有多么呆头愣脑啊!” 他对奇里科夫说,列文迷惑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 “基蒂,记住要你先踏上毡子,”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确是一个好人!”她对列文说.“你一点不害怕吗,呃?”老伯母玛丽亚. 德米特里耶夫娜说.“你很冷吗?你脸色很苍白. 等一等,低下头来,”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说,抬起她那丰满纤丽的手臂,带着微笑理了理她鬓角上的花.多莉走上来,想说句话,却终说不出来,哭了,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基蒂和列文一样,用迷惑的眼光望着大家. 对于向她说的一切话语她只能报以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在此同时助祭们穿上了法衣,神父和执事走到设在教堂入口的讲经坛. 神父转脸跟列文说了句什么. 列文并没有听清神父所说的话.“牵着新娘的手,领她向前走去,”伴郎对列文说.列文很长一段时间领会不了人们要他做的事. 他们花了很大工夫告诉他,而且简直要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拉错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错了,——最后他才明白了:他应不变换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拉住新娘的手,神父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在讲经坛旁停了下来. 一群亲友跟在他们后面,发出轻轻的谈话声. 有人弯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 教堂里显得如此安静,蜡烛油的滴落声都可以听到.戴着法冠的老神父,他的闪闪发光的银白卷发在朝耳后两边分开,正从他那后面系着金十字架的沉重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瘪的小手,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小心谨慎地走近他,耳语了句什么,便是向列文做了个手势,又走回来.神父点着了两枝雕着花的蜡烛,由于用左手斜拿着,使得蜡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他转过脸去对着新郎新娘. 这个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个老头. 他用疲倦和忧郁的眼光望着新郎新娘,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来,为新郎祝福,带着几分温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着的头上. 随后他把蜡烛交给他们,就拿着香炉,缓缓地从他们身边走开.“这一切难道是真的么?”列文转过脸去望他的新娘. 他瞥见了她的侧面,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那种几乎觉察不出的颤动,他知道她已经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却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那齐到她的淡红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镶着褶边的领子,微微地颤抖着. 他看出来她的胸膛里压抑着叹息,那只拿着蜡烛的戴了长手套的小手微微颤抖着.因为衬衣、迟到而发生的一切窘迫,亲友们的议论,他们的不快,他的可笑处境所有的一切感觉——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觉得又安慰又害怕.高大威严的大辅祭,穿着银色法衣,鬈曲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敏捷地走上他们面前来,以熟练的姿势,用两根手指提起肩衣,在神父面前站住.“主啊,赐-福-我-们,”庄严的音乐缓慢地接连响起来,音乐的声波使空气都凝固起来.“感谢上帝,万世无穷,”老神父用卑恭的、歌唱般的声调回答,一边还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合唱队的合唱声发出来,以洪亮和谐的声音,从窗子到圆屋顶,整个教堂全响彻了. 声音逐渐大起来,余音萦绕了一会,就慢慢地消逝了.接下来照例为天赐的平安和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皇帝而祈祷;正好也为今天缔结良缘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祈祷幸福.“我们祈乞主赐他们以完美的爱、平安,”整个教堂似乎都散播着大辅祭的声音.列文听到这句话,它悄悄地打动了他的心.“他们怎么能觉察出来我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别的什么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惧和怀疑,这样想.“我知道什么呢? 如果没有帮助的话,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中我能够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现在我需要的正是需要帮助.“ 当执事读完了祈祷的时候,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转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声调念着,“并命定他们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代;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指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你是为吾辈之主,仁爱慈悲,光荣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万世无穷.”“阿门!”的合唱队的声音又在空中回荡起来.“‘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在这句话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道理,和我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吻和啊,” 列文想.“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样吗?” 列文转过脸去望着,他触到了她的目光. 从她的那神色,他断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样. 但是事实上这是一个误会;她几乎完全没有理解祈祷文中的语句;她实际上连听都没听. 她既听不进去,因此也不能够理解,有一种感情是这样美好,充满了她的胸膛,而且越来越激烈.这是那件一个半月来一直困绕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这七个星期曾经使她又欢喜又烦恼的事情终于实现她感到的欢喜.在阿尔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厅里她穿着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无声地许身于他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她心里似乎已经和过去的整个生活辞别,而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不可思议的生活,虽然实际上旧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重复着. 这七个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她的整个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聚集在这个她还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这个男子结合起来的是一种比这个男子本身更加无法理解的感情,那种感情时而让她高兴,时而又使她讨厌.而同时她却依然在原来的生活条件下生活着.过着原来的生活,她对她自己感到惧怕,她对自己过去的全部,对于各种东西,对于曾经爱过她的、仍旧爱着她的人们——对于因为她的冷谟而感到难过的母亲,对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珍贵的、亲切而慈爱的父亲,她对于这所有一切抱着那种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的感情,她自己也感到恐惧.有时她因为这种冷淡而感到恐惧,有时她又高兴这种使得她产生冷淡心情的理由. 除了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再不想,什么也不再希望得到;但是这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她连明确地想一想也不可能. 只能期待——对于新的未知事物怀着的恐惧和欢喜. 而现在,期待、犹豫和抛弃旧生活的那种惋惜心情——都要结束,新的将要开始. 由于她自己对此毫无经验,这种新生活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论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这已经是七个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对于这种早已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实最后加以承认罢了.又转向讲经坛,神父吃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巧的戒指,要列文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和上帝之仆人叶卡捷琳娜喜结良缘.” 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文弱得可怜的、淡红的纤细手指上,神父又说了同样的话.新郎新娘好几次竭力想理解他们该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差错,神父就小声更正他们. 最后,完成了一切应有的仪式,给戒指是画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给了基蒂,小的给了列文;他们又疑惑了,把戒指传来传去地传了两次,还是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上来纠正他们.结果引起一阵骚动、低语和心领神会的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脸上的庄严的感激的表情并没有变;相反,他们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却显得比以前更庄重,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向他们低声说,他们应该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时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却不自主地消失了. 他觉得任何微笑都会伤害他们的感情.“你从太初以来创造男女,”他们交换了戒指之后神父读诵着,“你将女人许配与男子作为他的内助,生儿育女.主乎,吾辈之上帝,你曾依照圣约,以真正之天福,赐与汝所选拔之仆人,即吾辈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尝中绝,今望汝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爱而使他们永缔百年之好……“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抱着的一切关于结婚的观念,关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幻想都只是孩子气的,而且感觉得这是一件他从来不了解的事,现在他更不了解了,虽危害他正在亲身经历;在他的胸膛中,战栗越来越高涨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睛. 整个莫斯科的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聚中在教堂里了. 在举行婚礼的期间,在灯火辉煌的教堂里,在装戴华丽的妇人和少女,和打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或者制服的男子的中间,一种合乎礼节地低声的谈话接连不断. 谈话多半都是男子发起的,那时妇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结婚仪式的全部细节,那些细小的仪式总是那么令她们神往的.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两个姐姐:多莉和从国外归来的二姐,娴静的美人利沃夫夫人.“玛丽为什么穿紫色衣裳? 这是就和在婚礼席上穿黑色一样不适宜哩!“科尔孙斯基夫人说. “按她的脸色那是她唯一的补救办法了,”德鲁别茨基夫人回答.“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傍晚举行婚礼,像商人一样……” “这样更好哩. 我也是在傍晚结婚的,”科尔孙斯基夫人回答说,她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柔美,她丈夫又是怎样可笑地爱着她,而如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据说做过九次以上伴郎的人,永远不会结婚.我倒希望做一个当了九次伴郎的人,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这位置已经有其他人占据了,” 西尼亚温伯爵向对他有意的美貌的恰尔斯基公爵小姐说.恰尔斯基公爵小姐只报以微笑. 她正望着基蒂,她什么时候将和西尼亚温伯爵站在基蒂现在的位置上,到那时她将使他回想起他今天的戏言.谢尔巴茨基对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说,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这样会使她更幸福.“这种场面不应该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就下了决心,如果她追求的那个老夫娶她的话,婚礼将是最朴素不过的.“我不喜欢这种铺张浪费的排场.”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正和达里娅. 德米特里耶夫娜谈着话,幽默地向她断言婚后旅行的习俗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感到有些害羞.“您弟弟可以荣耀了.她真是可爱极了哩.我想您有一定很羡慕吧.” “啊,这样的年代对我来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说,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忧郁而严肃的表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谈论着他想出的一句关于离婚的俏皮话.“花冠要理一理,”她回答说,并没有听他的话.“她的容颜憔悴成这样,多可怜啊!”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对利沃夫夫人说.“可是我觉得他还是配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呢,是不是?” “不,我反而是非常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beaufrère,”利沃夫夫人回答说. 你看“他的举止多么典雅! 在这种场合,要举止大方,要不显得可笑,真不容易呢. 他没有一处可笑的地方,也没有紧张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很动情.“ “我想这一切您希望这样吧?” “可以这样说. 她一直是深爱他的.” “哦,我们看看他们哪一个先踏上毡子.我给基蒂出了不少主意呢.” “这没有关系,”利沃夫夫人说,“我们都是一些顺从的妻子;这是我们的本份.” “啊,我故意抢在瓦西里前面踏上毡子. 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们旁边,她听着她们说,但没有回答. 她被深深感动了.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洋溢,她一开口就不能不哭出来.她为基蒂和列文欢喜;她一面回忆自己结婚那一天,一面望着容光焕发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她忘记了周围现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纯情圣洁的初恋. 她不但回想起她自己,而且回想起她以前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们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最壮严的一天,她们也曾像基蒂一样戴着花冠站着,心里怀着爱情、希望和惶恐,放弃过去,踏入神秘的未来.在她想起的这些新娘当中,她便想起了她的安娜,最近她听说她要离婚了. 她也曾是这样纯洁,也曾戴着香橙花冠,披着白纱,而现在呢? “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语.凝视着结婚仪式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亲属;那些完全陌生的仅仅是走来凑热闹的女人也都在兴奋地观看着,屏着呼吸,唯恐漏掉了新娘新郎的哪怕一个举动或是一丝表情,对于那些淡谟的男子的唠叨,她们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听,他们老是说些戏谑的或是不相干的话.“她为什么泪流满脸?她是身不由已才出嫁的吗?” “她嫁给这么好的男子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 他应该是一位公爵吧,对不对?“ “是她姐姐那穿白缎子服装的吗? 你听那执事在哇啦哇啦地说:‘妻子应当惧怕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团吗?” “不,应该是西诺达尔内的才对.” “我问过听差.他说他马上就要带她到乡下去.据说这个是很有钱. 所以才把她嫁给他了.” “不,我认为他们这一对配得才相称哩.” “哦,玛丽亚. 弗拉西耶夫娜,你还争执说披肩随便披哩.你看那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听说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紧……褶子多么漂亮啊!” “这新娘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儿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绵羊!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们女人家终久是同情我们自己的.“ 这些就是挤进了教堂门里的一群看热闹的女人说的话. 当结婚仪式第一部分举行完结的时候,一个执事把一块淡红色绸子铺在教堂间中的讲经坛前,合唱队开始熟练地唱着赞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织和应;神父转过头来,做手势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块淡红色毡子. 虽然他们两人常常听到谁先踏上毡子谁就会成为一家之主,但是无论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当他们向前跨上三四步的时候,谁都不可能想到这些. 他们也不可能听到那些大声的和争议,有人说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说是两人一起踏上去的.问过他们是否同意成婚,他们是否和别人定有婚约例行问话,并且他们作了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仪式就开始了. 基蒂谛听着这些祈祷文,竭力想领会其中的意义,但是一切丝毫领会不了. 荣耀和欢乐的心情随着仪式的逐渐进行越来越洋溢在她的心头,使她失去了注意力.他们祈祷着:“赐与你们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堂.”他们说到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妻子来,“因此之故,男子离开父母,依恋妻子,二人合为一体,“并且说道,”这是一大神秘;“他们祈求上帝使他们多子,赐福他们,就像上帝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这都是如此美好的,“基蒂听到这些话,这样想.”一切都该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闪显现在她的开朗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感染了所有望着她的人.”全都戴上去!“当神父给他们戴上花冠,谢尔巴茨基的戴着手套的手颤抖着,把花冠高举在她头上的时候,就听到这样忠告的声音.”戴上吧!“她微笑着向他低声说.列文回过头望着她,被她脸上那种喜悦的神色打动了,不知不觉中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种心情. 他也像她一样感到和欢喜.他们听见神父读了《使徒行传》,听见大辅祭高声朗读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的最后的诗篇,觉得一切都非常愉快. 他们从一个浅浅的杯子里喝掺上水的诱人的红酒,也觉得很愉快,当神父把法衣撩起,拉住他们两个人的手,领着他们绕过讲经坛,而一个男低音正歌唱着《光荣归于上帝》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更愉快了. 谢尔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着花冠,不时被新娘的裙裾绊住,不知为什么也含着微笑,并感到很高兴,只要神父一停下脚步,他们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 基蒂在心底炽燃着的欢悦的火花好像传染给了所有教堂里的人. 在列文看来好像神父和执事也像他一样地好笑.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神父读了最后的一段祈祷文,祝贺了新郎新娘. 列文注视着基蒂,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此时这种模样,她脸上闪烁着新的幸福的光芒,显得更加娇美了. 列文很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但是不知道仪式已经完了没有. 神父把他从这种困惑中解救了出来. 他嘴角上挂着仁慈的微笑低一声地说:“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让他们手里接过他们拿着的蜡烛.列文小心谨慎地吻吻她的正在微笑的嘴唇,让她挽着他的胳臂,带着新奇的的感觉,走出了教堂.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他们的惊异而羞的眼光相撞的时候他才相信了,因为他感到他们已经合为一体了.晚餐过后,当天晚上,新婚夫妇就到乡下去了. 弗龙斯基和安娜一起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他们游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刚到达意大利一个小市镇,他们准备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一个英俊的侍者领班,涂着发油的浓发从脖颈向两边分开,穿着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纱衬衣的胸口、和一串悬挂在他那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链等小装饰物,两手插在口袋里, 轻蔑地眯缝着眼睛,正在用严厉的回答一个拦住他的绅士的问题. 听到门口那边有人上楼的脚步声,领班回过头来,一看见住在旅馆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他恭恭敬敬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深深鞠了一躬,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过,租借“帕拉佐”的事已经办好了. 管理人准备签订合同了.“噢!太高兴了,”弗龙斯基说.“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过步,但我想她现在已经回来了,”领班回答说.弗龙斯基脱下宽边软帽,拿手帕拭擦了一下他的前额和头发的汗,那头发长得盖住他的半个耳朵,朝后梳拢着,为遮住他的秃顶. 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那个绅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过去.“这位老者是俄国人,来拜访您的,”领班说.怀着一种交织着懊恼和期望的心情——懊恼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点什么来调剂一下他的枯燥生活——弗龙斯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想走开去又站住脚的绅士,于是两人的眼睛同时发光了.“戈列尼谢夫!” “弗龙斯基!” 这就是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在学生时代,戈列尼谢夫是属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身份离开学校,从未在任何地方服务过. 两个朋友离开学校就各奔东西了,以后只会过一次面.在那次会面的时候,弗龙斯基发现戈列尼谢夫已经选择了一种自命清高的自由主义的活动,因此他很藐视弗龙斯基的事业和地位. 所以弗龙斯基采取了他惯于的冷淡的高傲态度对他,那意思就是说:“您喜不喜欢我的现在生活方式,都随您的便,那与我根本无关;但是您要想认识我,您就得尊敬我.” 而戈列尼谢夫对弗龙斯基也是抱着那种轻蔑的冷淡态度. 因此,这第二次会面似乎会使他们的隔阂更深了. 但是现在当他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很高兴,欢喜地叫着. 弗龙斯基以前决没有想到他看见戈列尼谢夫会如此欢悦,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觉得多么无聊. 他忘记了他们上次会面所留下的所有不愉快回忆,带着坦率的喜悦神色,把手伸给他的老友. 同样欢喜的表情取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不安神情.“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整齐的雪白牙齿.“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见到你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们进房间吧. 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 我在这里有工作.” “噢!”弗龙斯基绕有兴致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惯例,不愿意仆人听见他们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你还认识卡列宁夫人吗? 我们在一道旅行.我这就去看她,“ 他用法语说,注意地上下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噢! 我不知道这个人(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 ,“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一句说. “我?今天是第五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理的眼光来看待这事情的,” 弗龙斯基领会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思,这样暗自说.“我会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起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当中,他一遇见陌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陌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感觉到他所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倘若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或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看法,而就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些;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种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 他们扮出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他们承认它,甚至还赞同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非常多余的和不恰当的.弗龙斯基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高兴. 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那种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意. 显然,他毫不费力气地避开了一切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话题.他以前不认识安娜,但此时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安于现状的那种坦率态度所触动了. 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绯红,而弥漫在她那坦率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般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 但是使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十分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用心这样做,以免引起别人误会似的,而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被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 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然若之的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 望着安娜的温和、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已经了解她. 他觉得他了解一些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那些她使她丈夫沦于不幸,抛弃了他们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誉,她怎么还能那样精神饱满、愉快和幸福的东西.“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 ,这样说.“那里有一些丁托列托晚期的杰作.” “我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房子吧,” 弗龙斯基对安娜说.“我很高兴;我现在就去戴帽子. 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回到在她的脸庞.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中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深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意愿.他长久地非常温柔地望了她一眼.“不,外面不很热,”他说.她感觉得好像她一刹那完全了解了,尤其感觉得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一种敏捷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彼此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犹豫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赞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十分适当的话题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那么,”弗龙斯基说,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一直定居下来了吗? 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补充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说过他在写一本什么书.”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高兴得不禁红了脸.”那就是,说得具体一些,我还没有开始写;我在作准备工作,在搜集材料. 这本书涉及的范围广泛,而且几乎涉及所有的问题. 在俄国我们不想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谈论起他的所有观点.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一本名著来解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意见,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明白他的意思时,他就很感兴趣地聆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是个很有口才的人.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课题时那种易怒的神情感到惊诧和激怒.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闪光,他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那么激动和愤怒.回忆起那个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能够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样. 他感到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不满的拙劣作家等同的地位.这值得吗? 弗龙斯基不喜欢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为他难过. 在他的那张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绝望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娇嫩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停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戈列尼谢夫的哀痛的目光,怀着浓浓的爱意,望着他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力和满心喜悦的伴侣. 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任何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那种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抖擞起精神来. 他们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话题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而她就细心地倾听着他说话. 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看了屋子一遍.“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lier。 你一定得使用那套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能够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密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挚友,在他面前是绝无顾忌的.”你会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是的,我以前学过,现在又开始摆弄了,“弗龙斯基说,不禁涨红了脸.”他十分有才气哩,“安娜带着欣喜的微笑说.”当然,我不是个好的鉴赏家. 可是有一些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 安娜在她获得自由和迅速恢复健康的一开始的一段时间,感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地幸福,并且充满了新生的喜悦.关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忆并没有损伤她的幸福. 一方面,那种回忆太可怕,她连想都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也给了她莫大的幸福,使她不再懊悔. 关于她病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回忆:和丈夫的和解、弗龙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再次出现、离婚的准备、离开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别,——这一切在她如同是做了一场梦,她和弗龙斯基两人一道来到国外之后,这才如梦方醒来.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苦难,就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似罪恶的心情,好像一个将要淹死的人甩脱了另一个抓住他的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 另外那个人淹死了,这是一种罪孽,但这是唯一的生路,还是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好.在她和丈夫决裂以后的最初时期,在她内心里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当她回忆过去的所有一切的时候,她也忆起了那一种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完全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非想利用他的不幸. 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肯定还会继续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誉和儿子. 我做错所有的事,所以我并不奢求幸福,也不想离婚,我将为我曹受的耻辱和离开我的儿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希望打算受苦,她却没有受一点苦. 连耻辱也没有. 以他们两人所拥有的机灵,由于在国外躲避着那些俄国妇人,他们从来不曾把自己置于会遭受道德上遣责的境地,而且无论到哪里,他们遇到的人们总是装得好像能够完全理解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简直比他们自己理解得还要透彻的样子. 就是和她的爱子离开,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没有使她太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这么可爱,而且因为这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样宠爱她,以致使得她很少想她的儿子.由于健康恢复,生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她的生活环境是如此新鲜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宽恕地幸福. 她越了解弗龙斯基,就越爱他.她爱他,是因为爱他本身和他对她的爱,完全占有他,对于她是一种永远的快乐. 和他接近的时间,在她总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点,她越来越熟悉了,对于她是有可说明地珍贵.他那因为换上便服而改变的外貌,在她看来是这样富有魅力,她就好像是一个初恋的少女一般.在他说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别高贵优雅的地方. 她对他的崇拜到了使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她怎样寻找也寻找不出他有什么不优美的角落. 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她觉得,假如他知道了,他也许会很快地不爱她,而她现在再也没有比失去他的爱情更害怕的了,虽然她没有道理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谢他对她的态度,并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视这一切.他,照她的观点看来,在政治活动方面是具有卓越的才干的,在政治方面他应该扮演一个非常重要角色——而他竟为了她而牺牲了功名利禄,并且从来没有流露出一点丝毫的懊悔.他对她比以前更加珍爱,他时时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尴尬处境. 他,那么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不但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实际上,凡有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没有了自己的意志,只小心揣测她的愿望. 这使她不能不感激,然而他对她这样关心周到,他对她的那种无微不至的气氛,有时却反而叫她痛苦.同时,弗龙斯基,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却并无幸福可言. 他不久就感觉到他的愿望的实现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他所渴求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砂粒罢了.这种实现使他看到了人们把幸福想成实现欲望的那种永恒的错误. 在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换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如此自由的滋味,以及自由恋爱的滋味,——他很满足,但是并不长久. 他很快就感觉出有一种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种苦恼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长起来.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抓住每个有可能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误为做愿望和目的. 一天十几个钟头总得设法度过,因为他们正在国外过着一种完全自由的生活,离开了在彼得堡时占据了他的时间的那种社会生活的环境. 以前游历外国时弗龙斯基曾享受过的那种独身生活的乐趣,如今是想都不能想了,因为仅仅一次那样的尝试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忧郁,那也只是同几个独身好友一道晚餐回来迟了. 与当地的人或是俄国人来往吧,也因为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明确而不可能. 游览名胜吧,暂且不说一切名胜都已游览遍了,这对于弗龙斯基这样一个聪明的俄国人也没有像英国人所以为的那样有什么的意义.正如饿慌了的动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从中找得食物那样,弗龙斯基也完全无意识地时而抓住政治,时而抓住一些新书,时而又抓住绘画.他从小就赋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知道怎么花钱才好,他就开始搜集版画,因此他现在潜心去绘画,专心从事这件事,把过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绘画上面.他赋有一种鉴赏艺术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风格地摹仿艺术品的才能,他认为自己具有艺术家所必须具有的素质,为了不知道选择哪一类绘画好:宗教画呢,历史画呢,写实画呢,还是风俗画,犹豫了一些时日之后,他便开始画起来. 他理解各个不同种的画,而且能够从任何一类里获得灵感,但是他却想像不到什么,也有可能对于绘画的种类一无所知,而直接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灵感,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属于哪一流派.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因为他不是直接从本身生活,而是间接地从那些体现在艺术品中的生活中得到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很快,很容易,于是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快,同样很容易地达到了和他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在一切流派中,他最爱的法国派,摹仿这一派,于是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的肖像,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认为这是非常非常的成功. 这古老荒芜的“帕拉佐”,它有塑造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各种壁画,它那镶花的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户上的厚重的黄色窗帷,摆在托架和壁炉架上的精美花瓶,雕花的门和挂着图画的昏暗的客厅——这个“帕拉佐” ,当他们搬进来之后,就以它那外观在弗龙斯基心中保持着一种愉快的幻想,仿佛他与其说是一个俄国的真正的地主,一个退伍的武官,不如说是一个开明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者,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个谦虚的艺术家,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把世界、亲戚、功名心一齐抛弃了.弗龙斯基搬进这幢“帕拉佐”所选的人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过戈列尼谢夫的介绍,交结了几个有趣的人,他开始静下心来.他在一个意大利绘画教授指导之下练习写生画,而且研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 当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是如此迷住了弗龙斯基,他以至于照中世纪的凤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上,那种风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称.“我们住在这里,外面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龙斯基拿对来看他的戈列尼谢夫说. “你见过米哈伊洛夫的画吗?”他说,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国报纸拿给他,指着上面有关一个俄国画家的文章,那位画家正好也住在这个市镇里,刚绘完一幅早就交口称誉、并且有人预先定购了去的绘画.那篇文章指责政府和美术学院,真不该把这样一个卓越的画家丢在那里而不予任何奖励和补助.“我看到了,”戈列尼谢夫回答.“当然,他不能说没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对头. 他对于基督,对于所有宗教画完全抱着跟伊万诺夫—斯特劳斯—芮农那样的态度.” “那幅画是什么主题呢?”安娜问道.“在彼拉多面前的基督.用完全彻头彻尾新派的写实主义把基督描画成一个犹太人.” 由于询问画的主题把他引到一个他所爱好的问题上,戈列尼谢夫就开始大发起议论来.“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犯如此大的错误,基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已经有了一定的表现手法. 所以,他们所描画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什么圣人,那么他们尽可以从历史中去选取苏格拉底、佛兰克林、夏洛特. 科尔黛,可不能选取我主基督.他们所选择的正是不能用来作为美术题材的人物,这样……” “这个米哈伊洛夫真是如此穷吗?”弗龙斯基问,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俄国的艺术保护者,应该帮助这个画家,不管他的画是好还是坏.“我看也不见得.他是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你见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吗?但是他好像不高兴再画肖像画了,所以大概他的生活很困难. 我敢说……” “我们能不能请他给我的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画像吗?“弗龙斯基说.”为什么画我?“安娜说.”有了你画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别的人画的画像了. 还不如给安妮(她这样叫她的小女孩)画一幅吧. 她来了,“她加上说,看着窗外正抱着小孩走进花园来的美丽的意大利奶妈,随即又回头望了弗龙斯基一眼. 这美丽的意大利奶妈,她的头部被弗龙斯基描进了他的画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隐忧. 他一边画她,一边赞叹她的美丽和中世纪式的风姿,安娜简直不敢向自己承认她害怕自己会嫉妒起这个意大利奶妈来,因为这原因,她对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亲热和宠爱.弗龙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马上又转向戈列尼谢夫说:”你认识这个米哈伊洛夫吗?“ “我见过他. 可是他是一个怪物,一点教养都没有. 你知道,他就是现在常常能够遇见的那些野蛮的现代人中的一员;你知道,就是那些démblée无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义的o见解中培养出来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个.从前,”戈列尼谢夫说,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或是不想注意,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想再说话.“从前,自由思想家是用传统的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培养起来,经过奋斗和努力,才达到自由思想的领域的人;可是如今出现了一种新型的自由思想家,对于世界上存在着道德和宗教法则,权威,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并且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种观念中长成的,也就是说,像野蛮人一样长成的. 他就是那种人. 他是莫斯科一个宫廷仆役长的儿子,没有受过什么教育. 当他进入了美术学院,有了名声的时候,他,本来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点教育.于是他顷向于在他看来是教育的源泉的东西——杂志.从前,你就知道,一个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说,如果法国人吧,就得着手研究一切古典的东西:神学家的、悲剧作家的、历史家的、哲学家的东西,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东西. 但是如今,他径直地就钻到否定主义的书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义那门学问的精华,这样他就很利害. 而且不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这种书籍中还会找出与权威相冲突的地方,和多少世纪来的观念相冲突的痕迹;他还会由这种冲突推断出来另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如今他立刻钻到这样一种书籍里,在那里,对于陈观念甚至不屑于讨论,却直率地说:除了évolution、自然淘汰、生存竞争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仅此而已. 我在我的论文里……“ “我告诉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龙斯基交换着眼色的安娜说,她明白他对于画家的教养是一点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想帮助他,请他画一幅画像罢了.“我告诉您,”她说,坚决地打断了正谈得滔滔不绝的戈列尼谢夫. “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戈列尼谢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 但是这个画家住在郊外,他们就决定雇马车.一个钟头后,安娜,她的旁边坐着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坐在他们俩对面的位子上,驶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 由走出来欢迎他们的门房的女人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让人参观他的画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离几步远的住所里,他们就叫她把他们的名片递给他,请求允许他们参观他的绘画. 当弗龙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谢夫的名片递上来的时候,画家米哈伊洛夫正在像往常一样工作. 早上他在画室里画一幅巨幅画. 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大发脾气,因为她没有想办法把来讨账的房东太太应付过去.“我对你说了几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噜苏.你本来就蠢,你用意大利话噜苏的时候,你就显得几倍地蠢了!”大吵了一大场之后他说.“那你就不要拖欠房钱这么久,这不怪我. 假如我有钱……” “让我安静点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着,声音里饱含着眼泪,于是,捂住耳朵,他走进板壁那边他的工作室去了,随手把门锁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语,拿着画笔在桌旁坐下,紧接着,打开纸夹,马上特别热心地画起他已经开始动笔的一幅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状况不佳的时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时候那么热心地而且顺利地工作过.“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边想,一边画着. 他在画一个盛怒的人的面孔. 以前画过一幅,但是他不满意.“不,那幅更好些……可是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皱着眉头,不望着她,却问他的大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弄到哪里去了. 他抛弃了的那张绘着画的纸找着了,但是却被弄得很脏,沾上了蜡烛油渍.但是,他还是拿了那张画,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两三步,眯着眼睛,他开始打量着它. 忽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挥了挥胳臂.“对啦!对啦!”他说,马上拿起铅笔,开始迅速地修改起来.油脂的污点赋予了画中人新的姿采.他摹绘了这种新的风姿,忽然回忆起一个他曾向他买过雪茄烟的店主的面孔,那是一副下颚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这面孔,这下颚画在画中人身上.他高兴得大笑起来.那人像突然从没有生命的虚构的东西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物,这样就不能再改动了. 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轮廓鲜明了,显然已定型了. 那画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两腿可以而且必须叉开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该变化一下;头发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这些修改的时候,他并没有改变整个姿势,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东西. 他仿佛是剥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显现出来的遮布. 每一新的笔触只是使得整个人像显得更矫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点突然向他显示出来的一样. 当名片递来的时候他正在仔细地绘那幅画.“就来!马上就来!”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对她说.“啊,萨莎,不要生气了吧!”他说,畏怯而温柔地对她微笑着.“你有错,我也有错. 我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缀着天鹅绒领子的橄榄绿色外套,并且戴上帽子,向画室走去. 那幅成功的画像他已经把它给忘记了. 如今他正为这些高贵的俄国人坐着马车来访问而感到高兴和兴奋的心情.关于他那幅现在正放在画架上的画,他内心里只是抱着一个观点——就是,像这样的画从来没有人画过. 他并不认为他的画比拉斐尔的画都好,但是他明白他在那幅画里所要表现的意境从来还没有人表现过. 这点,他真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从他开始画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别人的批评,不论是什么的批评,在他眼里都有着巨大的意义,使他从心底里激动. 无论任何评语,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现出来那些批评家只看到他在这幅画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总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归之于他的批评家,而且总期望从他们口里听到一些他自己没有在画中看出的东西,而且经常幻想在他们的批评中真的发现这些了.他迅速的向画室的门口走去,不管他如何兴奋,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辉却使他惊奇了,她正站在门口的阴处,听着戈列尼谢夫起劲地对她说着什么,同时,她显然想转过脸来看看走拢来的画家.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是怎么捕捉住这个场面,吞咽下去,就像他保留那个雪茄商人的下颚一样,把它藏到什么地方,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客人们事先听了戈列尼谢夫议论这画家的那番话已有些失望,如今看见他的样子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体格结实,步态轻捷,戴着褐色帽子,穿着橄榄绿色外套和一种窄小的裤子——虽然那时已经流行肥大的裤子——特别是,他那相貌平平的脸,以及那种既畏怯又想保持尊严的混合复杂的表情,由于这种种,米哈伊洛夫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请进!”他说,竭力装得不在乎的样子,于是走进门廊,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走进画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们几眼,在他的记忆里记下了弗龙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别是他的颧骨. 虽然他的艺术家的直觉不停地在从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他的作品要受到评论的时间越迫近,他就越感到兴奋,他很迅速,很机敏地凭着觉察不出的标志形成了对这三个人他的印象. 那一位(戈列尼谢夫)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俄国人. 米哈伊洛夫不记得他的姓名,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碰见过他,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他的脸,就像他记得所有他见过的面孔一样;不过他也记得那在他的记忆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缺乏那一类面孔里的. 浓密的头发和开阔的前额给了那面孔一种很神气的样子,那面孔只有一种表情——一种集中在狭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静的表情. 弗龙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那种高贵富有的俄国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国人一样,对于艺术根本不懂,但是却喜欢装出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的样子.“也许他们已经看过了一切古物,现在又要来巡视巡视新人、德国的流浪者,英国拉斐尔前派的傻子们的画室了,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为了看个这些了,”他心想. 他非常清楚艺术涉猎者们,(他们越聪明越坏)的习惯,他们参观现代美术家的画室,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以后有资格说美术已经衰微了,并且说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觉得古代巨匠的作品是那么无与伦比. 他期待着这一切;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一点,他在他们互相人体模型和半身像、悠闲地踱着步、等着他揭去画的罩布的时候,他们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这一点. 但是,即使如此,当他一幅一幅地翻开他的习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时候,他依然感到非常兴奋,特别是因为虽然他深信高贵的俄国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弗龙斯基,尤其是安娜.“请看这里,”他说,迈着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用手指着他的绘画.“这是彼拉多的告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 他说,感觉着他的嘴唇都颤栗起来了. 他退开去,站到他们身后.在拜访者默默地凝视那幅画的几秒钟中间,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观者漠不关心的眼神凝视着它. 在那几秒钟里,他预感到一定会有一种最公正的批评从他们的口里,就是一会儿以前他那么轻视过的那些访问者的口里,说出来. 他忘却了在他绘那幅画的这三年内他对它所怀着的一切想法;他忘却了他曾经确信不疑它全部价值——他用他们那种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点好处.他看见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脸孔和基督的宁静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从的姿式和观看动静的约翰的脸. 每副面孔都是经过那么多的探索,那么多的失败和修改,根据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长起来的,每副面孔都给了他那么多的苦恼和欢喜,这些面孔为了求得协调的缘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浓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来的——这一切,他现在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只不过是重复了几万遍的庸俗的东西. 他最重视的面孔,成为整幅画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发现它的时候曾经给了他那么大的喜悦,如今用他们的眼光看的时候就觉得毫无价值了. 他看出自己的画不过是那些无数基督画像中的一幅绘得非常出色的副本而以(不,连出色也谈不上——他清楚地看出来无数这画缺点) ;提香,拉斐尔、鲁本斯都画过基督,也画过相同的兵士和彼拉多. 一切都是平凡、贫弱、陈腐、简直描绘得很拙劣——笔触无力,色彩又不调和. 他们总是当着画家的面说些虚伪的话,而背后却怜悯他,嘲笑他,他们也是有原因的.这沉默(虽然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对于他可太难堪了.为了打破沉默,并且表示他并不像他们的想像出的激动,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戈列尼谢夫说话了.“我仿佛曾荣幸见过您,”他说,不安地先看看安娜,又望望弗龙斯基,为的是不看漏他们的一丝表情.“当然啦! 我们在罗西家见过面,您记得吗? 是在那晚听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儿——朗诵的晚会上,“ 戈列尼谢夫流利地回答,从那幅画上转移目光,转向画家.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评论这幅画时,他就说:“您的画从我上次看见以后是真突飞猛进了;现在特别使我惊叹的,也跟上次一样,是彼拉多的姿势. 人可以那么了解这个人物:一个善良的、很好的人,但却是一个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完完全全的官僚. 不过我觉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脸忽然开朗了,他的眼睛闪着光. 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兴奋得说不出来,只好装作咳嗽.尽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谢夫对于美术的那种理解力,尽管他对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下的那句正确的无足轻重的评语,那评语光说了无关轻重的地方而没有说出要点,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听了这种评语还是非常高兴.他对于彼拉多这个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谢夫所说的一样.这意见不过是米哈伊洛夫所确信的无数的正确意见之一罢了,这点并没有在他心目中贬低戈列尼谢夫的评语的意义. 他因为这评语而喜欢起戈列尼谢夫来,忧郁的心情突然变成狂喜了. 立刻他的整个绘画就带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性在他面前变得如此栩栩如生. 米哈伊洛夫又想说他就是那样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颤抖得不听使唤了,他说不出话来. 弗龙斯基和安娜也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们压低声音,一方面是为了不伤害画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不大声说出愚蠢的话,那是人们在绘画展览会上评论艺术的时候通常容易脱口而出的. 米哈伊洛夫感觉到他的画也给了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就走上他们面前去.“基督的表情真叫人震惊啊!”安娜说. 在她看见的一切东西中间,她最喜欢那个表情,并且她感觉得那是画的中心,因此称赞它一定会使画家高兴.“看得出他很怜悯彼拉多.” 这又是在他所画基督的画像中可以找出的无数的正确见解之一. 她说基督很可怜彼拉多. 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有一种怜悯的表情,因为这表情其中有爱,有天国般的宁静,有从容赴死的决心,有感到空说于事无补的那种表情. 既然一个是肉体的化身,另一个是精神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脸上有一种官僚神气,在基督脸上有怜悯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一切和许多别的想头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闪过去;他的脸又欢喜得容光焕发了.“是的,那个人物画得多出色啊——多么飘逸啊! 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戈列尼谢夫说,由这句评论,就明白地说出他不赞成那幅肖像画的内容和构思.”是啊,真是惊人的手笔!“弗龙斯基说.”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有形呀! 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谢夫说,提到他们曾经有过的一次谈话,在那次谈话中弗龙斯基表示他没有希望得到这种技巧.”是的,是的,真是令人气惊!“戈列尼谢夫和安娜附和着. 米哈伊洛夫虽然很高兴,但是谈到技巧的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于是,愤怒地望着弗龙斯基,他突然皱起眉头. 他经常听到”技巧“这个词,却根本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这个名词,照通常的解释,是指一种和内容完全无关的、只是一种描绘的机械的能力. 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现在的称赞中一样——技巧和内在的价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坏东西也可以描绘得很不错. 他知道在除去表面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作品本身,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非常小心,尽量注意;至于说什么描绘的技术——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 假设他所看到的东西向一个小孩或是厨娘展示了的话,他或是她,也能够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的表层剥去的. 当然就是最富有经验和熟练的画家也不能单靠机械的才能去描绘什么,要是主题的轮廓没有预先向他展示的话. 而且,他知道,说到技巧,那他是没有资格受到称赞的. 在他画了又画的一切东西里面,他都看出了醒目的缺陷,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壳的时候不小心而得来的,现在要修改一定会损坏整个作品. 几乎在所有的形体和面容上,他都看出破坏了绘画的没有完全除去表象的迹象.“有一点可以说,要是您容许的话……”戈列尼谢夫说.“啊,非常想领教,”米哈伊洛夫勉强笑了笑着说.“那就是,您把基督画成一个人神,而不是神人. 但是我知道您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画不出一个不是在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很忧郁地说.“是的;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您要是容许我说实话…… 您的画是那么完美,我的评语决不会损伤它丝毫,而且,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 在您看来就不同了. 您的出发点不同. 可是让我们拿伊万诺夫来说吧. 我想要是把基督降到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的话,那倒不如另选新颖的、没有人画过的历史题材.“ “可是如果这是一个摆在艺术前面的最伟大的题材呢?” “要是去寻找,一定会找到别的主题.但是问题在于艺术不能有争辩和议论. 在伊万诺夫的画面前,不论是信徒,还是异教徒,心里都会有这样的疑惑:‘这是神呢,还是不是神呢? ‘这样,印象的统一就会被破坏了.“ “为什么那样?我想对于那些有教养的人们,”米哈伊洛夫说,“这样的问题肯定不可能存在的.” 这一点戈列尼谢夫不同意,而且始终坚持己见,认为印象的统一在艺术上是必须的,以此来驳倒米哈伊洛夫.米哈伊洛夫非常激动,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 安娜和弗龙斯基早就交换着眼神,为他们的朋友这种能言善辩而感到难过,终于弗龙斯基没有等着主人,就径自向另一幅小画走过去.“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这一切真是奇迹!多么美妙呀!”他们同时叫起来.“什么东西使他们那么满意呢?”米哈伊洛夫想. 他完全忘记了他多年前绘的那幅画. 他忘记了他有好几个月日日夜夜全身心在这幅画上时,他为它所经受的一切苦恼烦闷和欢喜. 他忘记了它,就像他一向总把画好的画忘记了一样. 他连看都不高兴看它一眼,只因为要等一个一直想买它的英国人,所以把它全摆到外面来的.“啊,那只是一幅以前旧的习作罢了,”他说.“多么美好啊!”戈列尼谢夫说,他显然也从心底里被那幅画的给迷住了.两个小孩在柳荫下钓鱼. 大的一个刚垂下钓丝,正小心翼翼地从灌木后面往回收浮子,全身心在他的工作上;另一个,小的一个,正躺在草地上,用手托着长着乱蓬蓬金发的脑袋,沉思的碧蓝眼睛盯着着水面.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对这幅画的叹赏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唤起了昔日的兴奋,但是他惧怕并且厌恶对于过去事物怀着无谓的留恋,因此,尽管这种赞赏使他感到快乐,他却竭力把访问者们引到第三幅画那里去.弗龙斯基问这幅画是否出卖. 这时米哈伊洛夫已经被来访者们弄得很兴奋,谈到金钱他听了很不愉快.“它是摆出来卖的,”他回答说,忧郁地皱着自己眉.访问者们走了之后,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画像前坐下来,在心里回忆着刚刚访问者们说过的话以及他们虽然没有明确说明的话. 说也奇怪,当他们在这里,他用他们的观点来看事物的时候,在他看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忽然失去了一切意义.他开始用纯艺术家的眼光来看他的画,立刻产生这样一种心情,他确信他的画非常完美,所以他的画具有重大意义;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别的兴趣,是需要这种确信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继续工作.基督的一只按照远近法缩小了的脚,可有点不好. 他拿起调色板,继续工作起来. 他一面修改那只脚,一面不断地盯着背景上约翰的印象,访问者们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可是他却相信那已达到非常完美的境界. 修改完了脚,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润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兴奋了. 在他太冷静的时候和在他太激动,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时候,他一样不能很好工作. 只有在由冷静过渡到灵感的那个阶段,才能好好工作. 今天他太兴奋了. 他原想把画盖好的,可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里;流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对着约翰的形象凝视了好长时间. 最后,带着依依难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但是又十分愉快地走回公寓去.弗龙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谢夫,在归途中同样是格外地活跃和愉快. 他们谈论着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画. 才能这个词——他们把它理解成一种脱离理智和感情而独立存在的、与生俱有的、差不多是生理的能力,他们想把画家所体验到的一切全用它来表示——这个字眼在他们谈话中频繁地反复,因为他们需要用它来形容那些他们毫不理解、却又需要谈论的东西. 他们说他的才能是无可否认的,只是他的才能因为教养不够——我们俄国美术家的常病——而不可能发挥. 但是那幅小孩的画却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一直在回想它.“多么美妙啊! 这会他画得多么出色,并且它又是多么简单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么好. 是的,我一定不放过它;我一定要把它买下来,“弗龙斯基说.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画卖给了弗龙斯基,并且答应给安娜画像. 在指定的日子,他来了,开始工作起来.从坐下来让他画了五次以后,这画像就使得大家,特别是弗龙斯基惊异了,不只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 米哈伊洛夫怎么会发现了她特殊的美,这可真有点奇怪.“人要发现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爱她,像我爱她一样,”弗龙斯基想,虽然他自己也是由于这幅画像才发觉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的. 但是那表情是这样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觉到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了似的.“我努力画了那么多时候,却一事无成,”他说的是他自己给她绘的那幅画像.“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描绘出来了. 这里就有技巧.” “慢慢来嘛,”戈列尼谢夫安慰他说. 照他看来,弗龙斯基才能和教养两者兼备,特别是教养,那使得他对于艺术有高明的见解. 戈列尼谢夫确信弗龙斯基具有才能,还因为他自己需要弗龙斯基对于他的言论思想给予同情和欣赏,这就支持了他的这种相信,他感觉得赞赏和支持应当是相互的.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在弗龙斯基的“帕拉佐”里,米哈伊洛夫和在画室里自己的敬而远之的态度,仿佛害怕接近这些他并不尊敬的人似的. 他称呼弗龙斯基做“阁下” ,而且,尽管安娜和弗龙斯基邀请他,他从来没有留下吃过饭,除了来画像也从来没有来过. 安娜对于他甚至比对谁都亲切,为了她的画像十分感谢他. 弗龙斯基对他十分殷勤,并且显然很想听听这位美术家对于他的画的建议. 戈列尼谢夫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给米哈伊洛夫灌输真正的艺术见解的机会. 但是米哈伊洛夫对于大家还是一样十分冷淡. 安娜从他的眼色里感觉出他喜欢看她,而是他却避免和她谈话. 当弗龙斯基谈到他的绘画的时候,他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并当他们把弗龙斯基的画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地沉默着;他显然很讨厌戈列尼谢夫的谈话,不过是他也没有反驳过他.总而言之,当他们更进一步认识米哈伊洛夫的时候,他那种拘束的、令人不快的、而且分明怀着敌意的态度,就使他们更不高兴了.当绘画完成,美丽的画像已归他们所有,而他也不再来了的时候,他们很高兴.戈列尼谢夫第一个说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想法,认为米哈伊洛夫是嫉妒弗龙斯基罢了.“他既然有才能,我们就不要说他嫉妒;但是一个宫廷里。.的人,一个富家子弟,并且又是一个伯爵(你知道他们大家对于爵位是深恶痛绝的) ,竟然没有怎样费气力,就比把整个生命都献给美术的他,即使没有超过,却也与他不相上下,这可使他怒火了. 尤其是教养,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龙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辩护,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也确信这一点,因为按他的想法,一个属于不同的、下层社会的人肯定是嫉妒他的.安娜的画像——他和米哈伊洛夫两人画的同一个小姐的画像——本来应该向弗龙斯基显示出来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间的差异,但是他却没有看出这点. 直到米哈伊洛夫画的肖像画成之后,他这才不画安娜的肖像了,他认定现在再画也是多余的了. 他继续绘着以中世纪生活为题材的画. 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谢夫,尤其是安娜,都觉得他那幅画非常不错,因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画更像名画.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面呢,虽然安娜的画像使他入迷,但是当绘画完成,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谢夫那套关于艺术的议论,并且可以忘记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他甚至比他们更高兴.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龙斯基拿绘画作一种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艺术爱好者都有充分的权利,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这在他是不愉快的. 不能禁止别人去造一个大型的蜡制玩偶,并且去亲吻它. 可是假如那个人带着这个玩偶走来坐在他所心爱的人面前,而且开始爱抚他的玩偶,就象那位情人爱抚着他所爱的女人一样的时候,那位情人一定会非常不高兴的. 米哈伊洛夫看见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所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感觉到既好笑,又好气,又可恼.弗龙斯基对于绘画和中世纪生活的兴趣并没有维持很久. 正因为他对于绘画有充分的鉴赏力,所以不能够完成他那幅画. 停笔不画了. 他模糊地感觉到它的那些缺点,开始虽然还不大明显,如果继续画下去,就会显示出来. 他体验到戈列尼谢夫同样体验到的那种心情:戈列尼谢夫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就用这种话来不断地自欺欺人,说他的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他还在构想,搜集素材. 但是这使戈列尼谢夫感到开始激怒和苦恼,弗龙斯基却不能够欺骗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够使自己感到怨恨. 凭他所特有的果断性格,他没有说明,也没有解释,就停笔不画了. 但是没有这项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龙斯基的生活,和因为他突然失去兴趣而感到诧异的安娜的生活,就显得枯燥无味了.“帕拉佐”忽然显得这样醒目地破旧肮脏,窗帷上的污点、地板上的裂缝、檐板上剥落了的泥灰,看来是那么不舒服,老是那个样子的戈列尼谢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国旅行家都变得这样令人讨厌,使他们不得不改变生活. 所以他们决定回俄国,住到乡下去. 在彼得堡,弗龙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产分开,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儿子. 他们准备到弗龙斯基的大田庄上度夏. 列文结婚有三个月了. 他十分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到处发现他以前的幻想的破灭和新的意外的魅力. 他是幸福的,但是进入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看到这一切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他处处感到这样一种心情,另外一个人叹赏湖上一叶小舟平稳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时候心情就有些不同. 他发觉:这并不只是平稳地坐着,毫不摇晃,人还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下面还有水,人还得不断划桨;他的不习惯划桨的手还会疼痛;只是看着容易,可是做起来的时候,虽说是非常快乐,却也是非常不容易啊.独身的时候,他看见别人的婚后生活,看到他们的那些的忧虑、吵闹、嫉妒的时候,他往往只是在心里轻蔑地讥笑.在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坚决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就连他的结婚生活的表面形式,在他想来,也准会和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 可是出乎意料,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没有独树一格,而且,完全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么轻视的极其琐碎的小事构成的,而现在,那些小事,违反他的意愿,却具有了某种异乎寻常的、无可争辩的重要性. 列文看到要把所有这些琐碎事情安顿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简单.虽然列文自信他自己对于家庭生活抱着最正确的见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的享受爱情,既没有什么事情来妨碍它,也没有什么琐碎的忧虑来分心.在他想像中起来,他应当从事他的工作,而在爱的幸福中求得休息. 她应当被热烈的爱着,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是又同多个的所有的男子一样,他忘记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诧异:她,他以前那富有诗意的、美丽的浪漫的基蒂,怎么在结婚生活的头几个星期,甚至在头几天,就能想起这件事,记起那件事,为桌布、家具、卧具、餐具、厨师和餐膳之类的事情忙个不停. 还在他们订婚的期间,她就拒绝到国外去,决定回到乡下,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 而且除了恋爱还能够想到别的另外的事情,她那种坚决的态度,就已经使他惊奇了. 这事当时很使他不愉快,而现在她的琐碎的操心和忧虑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 但是他看出这在她是必要的. 因为他爱她,所以虽然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并且还嘲笑这种家务事上的操劳,但是对于这些,他又禁不住从心里赞美. 他嘲笑她怎样布置从莫斯科搬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整顿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间,怎样悬挂窗帷,准备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间,怎样安排给她的新使女一个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师做饭,怎样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大吵大闹,从她手里把贮藏室接管过来. 他看见老厨师是怎样赞叹地微笑着,听她的没有经验的根本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到这位年轻主妇的新的布置是怎样沉思而慈祥地摇着头. 他看到,当基蒂边哭边笑地跑来向他倾诉她的使女玛莎还把她当小姐对待,因此谁也不会服从她的时候,她是多么地可爱. 这在他看来是可爱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如果没有这些一切更好了.他不知道她婚后心情上所起的种种变化. 在娘家她有时想要吃什么好菜或是糖果,却是不能够如愿,而现在她要吃什么就可以随意吩咐别人去买,可以随意买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钱,而且喜欢定制任何一种点心就可以定制.她现在正高兴地盼望着多莉带着小孩们来,特别是因为她希望给孩子们定制他们各人爱吃的点心,而多莉一定会赞赏她的一切新的举动.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管理家务对于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她本能地感觉到春天就要来临了,同时也知道会有阴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尽力筑巢,一面忙着筑巢,一边学习怎样筑的方法.基蒂这种对于家务琐事的操心,和列文最初的关于崇高幸福的理想完全不同,是他的失望之一;同时这种十分可爱的操心,他虽然不明白它的意义,却也不能不喜欢它,这又是它的新的魅惑力之一.另一种失望是由他们的口角引起的. 列文根本没有想像到他和他妻子之间除了温存、尊敬和爱的关系以外还能够有别的关系,可是结婚后没有几天他们就忽然吵架了,她竟至说他并不爱她,只爱他自己,说着就哭起来,摇着两手.第一次口角是因为列文骑了马到新的农庄去,因为想抄小路回家,迷了路,以致晚回来半个钟头. 他奔驰回家,一路上只顾想她,想她的爱,想他自己的幸福,他离家越近越来,他对她的爱情也就越热烈. 他抱着如同他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求婚时那样的感情,甚至比那更强烈的感情跑进房里来.出乎意料,迎接他的是那种他从来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忧愁的表情. 他想要吻她,但是她推开了他.“怎么回事?” “你倒很快活哩……”她说,竭力要显得镇静.可是她刚一开口,那种责备、无意义的嫉妒、在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度过的那半个钟头内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有这些话就一齐出了口. 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地理解到他在举行婚礼后领着她走出教堂时所没有理解的事情. 他理解到她不仅和他非常亲近,并且他现在简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终结,而他从什么地方开始. 他根据他在这一瞬间所感受到的那种分裂的痛苦感觉理解了这一点. 他起初非常生气,但是就在同一瞬间,他感觉到他不能够生她的气,她和他是一体. 他一刹那间感觉得就象一个人突然在背后挨了别人重重的一击,怒气冲冲,想要报复,回过头来寻找他的敌手,却发现原来是自己失手打了自己,不好生任何人的气,只能忍受着,竭力减少痛苦.以后他再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过这种心情,可是在这第一次,他却久久未能恢复平静. 他的自然而然的感情是要他为自己辩护,向她证明是她错了;可是证明她错就更激怒她,使裂痕更加扩大,而那裂痕是他的所有痛苦的根源,一种习惯的冲动驱使他把过错推卸掉,推卸到她身上;另一种,甚至更强烈的冲动却促使他尽快消灭裂痕,不让它再扩大下去.承受这种不公平的责难是痛苦的,但是只想洗清自己,使她痛苦,那就更糟. 好像一个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阵剧痛的人想把那痛处从身体中挖出,扔掉,可是一醒过来就明白了那痛处就是他自己. 他除了忍痛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只能就尽力这样做.他们和解了.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对他更温柔了,他们在爱情中体验到一种新的加倍的幸福.但是这并不妨碍这种口角不再因为最意外的理由而发生,而且十分频繁地发生. 这些口角往往是因为:彼此都不了解对于对方什么是重要的,以及在结婚初期两人都常常心情不好.当一个心情佳,另一个心情不佳的时候,和睦的感情还不致于破裂;可是碰巧两人都心情不佳的时候,就会由于细小到不可思议的原因而发生口角,以致于他们过后怎样也记不起来他们为了什么大吵大闹的. 不错,在他们两人都心情愉快的时候,他们生活上的乐趣就加倍增了,但是即使这样,他们结婚生活的初期,对于他们来说仍是一段很难过的日子.在最初的时间,他们感到非常紧张,好像把他们系在一起的那条链子在从两端拉紧. 总而言之,他们的蜜月——那就是说,他们结婚后头一个月,出于习惯,列文对于这一个月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不但不是甜蜜的,并且是作为他们生活中最痛苦的时期留在两人的记忆里. 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们两人都竭力把这段残缺的时期的一切丑恶可耻的事情从他们的记忆中抹去,在那段时期内,他们两人都很少有别人那种正常的心情,两人都不怎能控制自己.直到他们结婚后的第三个月,他们在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回家以后,他们的生活才逐渐开始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他们刚从莫斯科回来,十分高兴又只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旁在写什么. 她,穿着他们结婚的头几天她穿过的那件深紫色的衣服,一件他觉得特别值得纪念和珍惜的衣服,坐在那张从列文的父亲和祖父的时代以来就摆在书房里的老式皮沙发上,正在做broderieanglaise。 他思考着、写着、时时刻刻高兴地意识到她在面前. 他没有丢掉农事上的工作,也没有放弃著述工作,他将在那本著作里阐述新农业制度的基础;但是正像以前这些事业和思想与笼罩着整个生活的阴影比较起来,在他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样,现在它们与沉浸在光辉灿烂的幸福中的未来生活两相比较,同样也显得是微不足道的. 他继续搞他的工作,但是如今他觉得:他的注意的重心转移到另外的东西上面,因此他就用完全不同的而且更加明确的眼光来对待他的工作了. 以前,这工作在他仅仅是一种逃避生活的手段. 以前,他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工作,生活就太阴郁了. 而现在这些事业对于他之所以是重要的,却是为了使生活不致于太单调了. 拿起原稿,又读了一遍自己所写的东西,他欣喜地发现这个工作是多么值得去做的.这种工作是新颖而有用的.他以前的许多思想,现在在他看来都是多余的而且过于偏激的,但是当他重新回想整个事件的时候,许多的疏漏在他看来都变得明确了. 他此时正在写新的一章论述俄国农业不振的原因. 他论证着:俄国的贫穷不但是由于土地所有权分配不公平和错误的政策引起的,并且近来造成这种结果的是反常地往俄国引进外国文明,特别是交通工具,像铁路,它促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助长奢侈风习,因而招致工业、信用贷款和伴随而来的投机业发展——这一切都损害农业.在他看来,当一个国家的财富发展很正常的时候,以上这一切现象只有在足够的劳动力已经用在农业上面,农业已经处于正常的,至少是很稳定的状态的时候,才会发生. 一个国家的财富应按一定的比例增长,特别应当做到不致于使农业以外的财富超过农业;在他看来,交通工具应和农业上的一定状况相适应, 在现在土地使用不当的情况下,不是因为经济的需要,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筑起来的铁道,来得过早,不但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促进农业,相反和农业竞争,促进工业和信贷的发展,结果阻碍了农业目前的发展;所以,正如动物身体内一个器官片面的早熟发育会妨碍动物的全面发育一样,从俄国财富的发展上讲,信贷、交通工具、工业活动——这些在欧洲无疑是必要的——而在俄国却只会造成危害,因为它们把当前最重要的农业整顿问题抛到旁边去了.当他写他的著作的时候,基蒂却在想着那天她丈夫多么不自然地注意着那位在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献殷勤的年轻公爵恰尔斯基.“他在嫉妒哩,”她心里想.“啊呀! 他是多么又可爱又傻气呀! 他嫉妒我! 要是他知道他们在我眼中并不比厨子彼得好就好了!“她一边想,一边抱着一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着他的后脑和红脖颈.”虽然影响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时间还多着呢) ,我也得看他的脸一眼;他能感到我在看他吗?我真希望他此时回过头来……我真希望他这样!“于是她使劲睁大眼睛,好像要用这种办法来加强目力似的.”是的,他们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种虚假的繁荣,“他喃喃着说,停下笔来,感觉到她正在望他,于是微笑着向她回过头来.”有什么事?“他微笑着站起身来问道.”他回过头来了呢!“她心里想着.”没有什么;我希望你回过头来哩,“她说,凝视着他,竭力想猜测出他别是因为她打扰了他而不高兴. “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 在我是这样的,“他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面前.”我也一样快乐呢.我任何地方也不要去了,特别是莫斯科.“ “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我在想……不,不,还是去写去吧;不要分了你心神,”她说,噘着嘴.“我现在要挖这些小洞了,你瞧!” 于是她拿起剪刀,开始挖着洞.“不,告诉我是什么事吧,”他说,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小剪刀的动作.“啊,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莫斯科,想着你的后脑勺.“ “为什么偏偏我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这太不自然,太美满了,“他说,吻她的手.”我觉得恰恰相反;我认为越是美满,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发卷都松了呢,”他说,小心地把她的头转过来.“小发卷,啊,是的. 不,不,我们正忙着有事呢!” 但是他的工作并没有再进展下去,当库兹马进来通报茶已经摆好的时候,他们才内疚地跳开了.“他们都从城里回来了吗?”列文问库兹马.“他们刚回来,正在解开一些东西.” “快来,”她走出书房的时候对他说,“要不然,我可就不等你来就把你所有的信都看了. 让我们去两人去看吧.” 只剩下一个人,把原稿放进她买来的新纸夹以后,他在那随着她一起出现的装着精美配件的新洗脸架旁洗了洗手.列文对自己的想法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种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恼着他.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有一些无耻的、脆弱的、他所谓加菩亚式的地方. “象这样生活下去可不对,”他想.“快三个月了,我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做. 今天,是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工作,可结果怎样呢?我刚开了个头,就抛在一旁了. 就连我的日常事务,我也差不多都放弃了. 我差不多没有步行或是乘车到田庄上看过.我有时真舍不得离开她,有时看她一个人太闷.我曾经想,结婚前的生活没有多大意思;结婚后真正的生活于是就会开始了. 可如今呢,差不多三个月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慵懒地虚度过时光. 不,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开始. 当然,这不是她的过错. 一点也不能怪她. 我自己应当坚强一点,保持我的独立性. 要不然,我就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并且使得她也习惯……当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着.可是任何一个感到不满的人,要他不怪于别人,特别是和他最亲近的人,是很难的. 而列文模糊地感到,虽然不怪她本人(什么事都不能怪她) ,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种太无聊的教育.(“那傻瓜恰尔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却不知道怎样阻止.”) “是的,除去对家务事有兴趣(那种兴趣她是有的) ,除了对装饰和broderieanglaise有兴趣以外,她没有别的兴趣了. 无论对我的工作,对田庄,对农民也好,无论对音乐也好,对读书也好,现在她都不感兴趣. 她什么也不做,就十分满足了.“列文在心里责怪她,却不了解她正在准备进入那既将到来的活动时期,到那时,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主妇,还要生育、抚养和教育孩子. 他不知道,她本能地觉察了这点,正在准备迎接这种沉重的劳动,也不为她现在尽情享受无忧无虑和爱情幸福的时刻而责怪自己,同时她正在快乐地修着她的未来的巢. 当列文来到楼上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银茶炊旁,她让老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坐到一张小桌旁边,给她倒了一满杯茶,正在读多莉的来信. 她经常地和他们通信.“您看,您的好太太让我陪她坐一会儿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高兴地说,向基蒂微笑着.从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这句话中,列文看出来最近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间的不快已经结束了.他看到虽然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因为新主妇夺走了她的权利而觉得伤心,但是基蒂还是战胜了她,使她爱上她了.“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说,把一封文理不通顺的信交给他.“这大概是那个女人写来的.你哥哥的……”她说.“我没有看完.这两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写来的.真料想不到啊! 多莉带着塔尼娅和格里沙去参加了萨尔马茨基家的大型儿童舞会哩!塔尼娅还扮了侯爵夫人.“ 可是列文没有听她的话. 他红着脸接过他哥哥从前的情妇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的信,读起来. 这已经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写来的第二封信了. 在前一封信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他哥哥无缘无故地把她赶走了,而且,以动人的口吻补充说,虽然她又陷于贫穷,但她却什么也不要求,只是想到尼古拉. 德米特里耶维奇身体这样不好,没有她在身边,也许会死去,就觉得心里十分难受,因此请他弟弟照顾他. 这一回她写的可是完全不同了. 她找着了尼古拉. 德米特里耶维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起搬到一个省城里,他在那里还谋得了一个职位. 但是他和长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来,不料还在路上病了,病得非常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这样写着.“他老想着您,并且,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看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带着微笑说;但是注意到她丈夫的了脸色变了,她就马上停住了口.“什么事?怎么列文呀?” “她来信说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 我必须去看他.” 基蒂的脸色马上变了. 关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娅,关于多莉的念头,一切全都消失了.“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她说.“基蒂!你这是怎么了?”他带着责备口令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因为他听了她的建议很愤恨,不愿意接受而生气了.“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肯定不会碍你的. 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快马上要死了,”列文说.“可是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为了和你一样的东西.” “在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重要的时候,她却只想着她一个人在家无聊,” 列文心想.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还要用这种籍口,这就使他生气了.“这是不行的,”他严肃地回答.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眼看着一场争吵就要发生,轻轻地放下茶杯,走了出去. 基蒂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她. 她丈夫说最后一句话的口吻伤害了她,特别是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我对你说,如果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和你去!”她急促而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行? 你为什么要说不行?“ “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馆. 你会妨碍我的,”列文说,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决不会的. 我什么也不需要. 只要你能够去的地方,我也能够……” “哦,那么,不说别的,再说那个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那里. 所以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起去,为的是……” “基蒂! 别生气吧. 可是看你稍微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想到你会带着一种软弱的感情,一种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难过.哦,如你一个人闷气的话,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瞧,你总是把卑鄙的动机加在我身上,”她含着一种屈辱和愤怒的眼泪说.“我没有什么,既不是软弱,也不是…… 我只觉得我丈夫受累的时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义务和责任,但是你安心要伤害我,你安心不想去了解我……“ “不,这是可怕的!做这样的奴隶!”列文叫着,立起身来,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愤怒了.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耳光一样.“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 你本来可以是非常自由的.你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你后悔的话?“她说,跳起来,跑到客厅去了.当他追上她去的时候,她正在哭泣.他开始说话,竭力找话来与其说是说服她,不如说是安慰她.可是她不听他,不管他说什么也不理睬.他弯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拒绝他的手. 他吻她的手,接着吻她的头发,又吻她的手——她却始终沉默着.但是当他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叫了声”基蒂!“的时候,她忽然镇静,哭了一会,他们就和好如初了.决定了明天一同去. 列文对妻子说,他相信她要去只是为帮忙,同意有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可是他在动身的时候心里对她和对自己都很不满意.他不满意她,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她不能够下决心只让他一个人去;(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幸福,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了反而感到不幸,这在他想来是多么不可想像啊!) 他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他最不同意的,是她认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怀着一种恐怖的心理想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冲突. 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会和一个娼妇待在一个房子里,单只这个念头,就使他恐怖得战栗起来. 尼古拉. 列文卧病的那个省城的旅馆是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筑起来的省城旅馆之一,那些旅馆在建造的当时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们的缘固,迅速得惊人地变成了妄想具有现代化改良门面的肮脏旅馆,这种企图使它们比旧式的、干脆很肮脏的旅馆更坏了. 这个旅馆已经到了那种肮脏地步:穿着脏制服、在门口抽着烟、担任看门职务的兵士,生铁制的、光滑的、阴暗而又讨厌的楼梯,穿着肮脏的燕尾服的侍者,桌上摆着布满灰尘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随处都是污浊、尘埃、杂乱,同时还带着那种现代化的、自满的、由铁路带来的忙乱气氛,这一切在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心中忆起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特别是因为这旅馆所给予人的那种浮华印象和等待着他们的事是那么不协调. 按照惯例,在问了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房间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间已经一间空的也没有了:一间上等房间由铁路视察员住着,另一间是莫斯科来的律师,第三间是从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 只剩下一间肮脏的房间,但是答应他们傍晚隔壁有一间房间会空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达的时候,在他因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动的时候,他却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顾她,他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来,列文领着她走进派给他们的房间.“去吧,去吧!”她说,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着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房间,就在门口碰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见他到了,却不敢进来看他. 她还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见她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件毛料衣服,露着手臂和脖颈,还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脸,只是略微胖了一些.“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 “病很重哩. 他不能起床了. 他老在盼望着您. 他……您……同您太太一道来的吗?” 列文在最初一瞬间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对他说明了.“我要走了. 我要到厨房去,”她说出来了.“他会很高兴哩. 他听到了,他认识她,记得在国外看见过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去吧,去吧,”他说.但是他刚一移动,他的房门就开了,基蒂探头向外一望.列文因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而满腔通红了;但是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却脸红得更厉害. 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了,两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红红的手指搓弄着,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在最初一瞬间,列文看出基蒂望着这个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她先向她丈夫,随后又向她说.“可是不能在走廊里尽谈下去呀!”列文说,愤怒地望着一个正在这时好像有事轻快地走过走廊的绅士.“哦,那么,就进来吧,”基蒂说,对恢复了常态的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脸色她就补充说:“要么你们就去吧,回头来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间去了.他在他哥哥的房间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预料会发现他还处在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状态里,他听说肺病患者是常那样的,在秋天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那种状态曾经那样使他吃惊. 他预料会在肉体上看到更明显的死亡临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状态. 他预料自己会感到同样的失去亲爱的兄长的悲痛和同样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罢了. 对于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备;但是他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透过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空气因为充满污浊气味而使人窒闷,在稍稍和墙壁隔开的一张卧榻上,躺着一个盖着被窝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窝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连在手臂从骨端到中部一样粗细的细长骨骼上. 头侧卧在枕头上. 列文可以看见鬓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头发和皮肤紧绷的透明似的前额.“这个可怕的躯体决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见那张脸,就不可能怀疑了. 不管脸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双看见他走进来就抬起来的灵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须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动,就明白了这个死尸般的躯体就是他那还活着的哥哥这个可怕的现实.闪光的眼睛严厉地、责备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进来的弟弟. 这种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间建立了活的关系. 列文立刻感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谴责神色,同时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当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时候,尼古拉微笑了. 这微笑是轻微的,差不多觉察不出,虽然带着微笑,但是眼睛里的严厉神情并没有改变.“你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吧!” 他好容易才说了出来.“是,是……不,”列文语无伦次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呢,我是说,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你.” 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特别是因为他哥哥没有答话,只顾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是在推究每句话的含意. 列文告诉他哥哥,他妻子也跟着他来了. 尼古拉表示很高兴,但是说恐怕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坏她. 接着是一阵沉默. 突然,尼古拉动了动,开始说起话来.列文从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说些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尼古拉却只谈他的健康. 他埋怨医生,后悔没有请莫斯科的名医;因此列文看出来他还抱着希望.为了摆脱他的痛苦的感觉,哪怕一分钟也好,列文抓住刚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来,借口说要去叫他妻子.“好极了,我叫她把这里弄弄干净. 我想,这里脏得很,气味怪难闻的. 玛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说.“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开,”他补充说,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列文没有回答. 走到走廊里,他停下来. 他说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现在体会到自己这时的心情,他决定相反地要竭力说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为什么要像我这样,也受这份罪呢?”他想.“哦,他怎样了?”基蒂带着吃惊的神色问.“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为什么要来呢?”列文说.基蒂沉默了一会,畏怯而怜惜地望着她丈夫;随后她走上前去,用两手抓住他的胳臂肘.“科斯佳!带我到他那里去吧,两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带我去,把我带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开好了,”她说.“你要明白,看着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 在那里我也许可以帮帮你和他的忙. 请让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这上面似的.列文只得答应了,于是恢复了镇静,全然忘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带着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间里去了. 基蒂轻轻地走着,不断地望着她丈夫,向他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脸色. 基蒂走进了病人的房间,于是不慌不忙地回过身来,悄悄地把门关上. 迈着毫无声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边,而且绕过去使他不必回过头来,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娇嫩稚弱的手里,紧紧握住它,开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种温柔的热情说话.“我们在苏登见过,不过那时候我们不认识,”她说.“您没有想到我会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认不得我了吧?”他说,一见她到来,脸上就闪露出微笑.“不,我认得. 您让我们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没有一天不想您,不挂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兴致并没有持续很久.她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又呈现出濒死的人对于活人所怀着的那种嫉妒的、严峻的、责难的神情.“恐怕您住在这里不大舒服吧,”她说,避开他的凝视的目光,向房间里四周打量着.“我们得向老板再要一个房间,” 她对她丈夫说,“使我们可以更挨近一点.” 列文不能够镇静地望着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够显得自然和镇静. 当他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出他哥哥的状态的详细情形. 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秽、杂乱和痛苦的状态,听到呻吟,但是感觉到毫无办法. 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详细的病情,考虑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样躺着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样缩成一团,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点,有没有办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难受了. 他一想到这一切细节的时候,他的背上就掠过一阵寒战. 他深信不疑再也无法延长他哥哥的生命,或是减轻他的痛苦了. 但是病人觉察出他弟弟认为他完全无救了,这就使他很生气. 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 在病人房间里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难受. 他不断地假借各种口实走出病房,但是因为不能够一个人待着,随后又走进来.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觉的和所做的却完全不同. 一见病人,她就怜悯起他来. 怜悯在她那女人的心肠中所唤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唤起的那样一种恐怖和嫌恶的心情,而是这样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动,想要摸清楚他的状态的一切详情,想要帮助他. 因为她毫不怀疑帮助他是她的职责,所以她也不怀疑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动手干起来.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惧的琐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请医生,差人到药房去,叫她带来的使女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去扫除、拂拭和擦洗;她亲手洗净了一件什么,又洗净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东西铺到被褥下面. 按她的吩咐,什么东西搬进了病人的房间,什么东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亲自走到自己房间去把被单、枕套、手巾和衬衫拿来,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正在餐室里给一群工程师开饭的侍者好几次带着满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唤,但是又不能不执行她的命令,因为她以这样温和而执拗的态度发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执行. 列文不赞成这一切;他不相信这对于病人会有什么好处. 特别是,他恐怕病人会因此生气.但是病人,虽然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一般地说,对于她为他做的事,似乎还感到兴趣. 列文被基蒂派去请医生,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撞见他们正在替病人换衬衣,这也是基蒂吩咐的. 那又长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胁骨和椎骨裸露出来,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衬衣袖子搞乱了,怎样也不能使那长长的软弱的手臂伸进衣袖. 基蒂在列文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没有向那个方向观望;但是病人呻吟起来,她急急地向他走去.“快点呀,”她说.“啊,你不要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会……” “你说什么?”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我没有看,我没有看呀!”她说,换着手.“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边去,把它弄弄好,”她补充说.“请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转脸向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旁边的口袋里;请你去拿来,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来,列文看到病人已经被安顿好了,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 浓烈的臭气换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着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颊从一支小管里喷出来的.到处看不见一点灰尘,一条毛毯铺在床边. 桌上整齐地摆着药瓶和水瓶,还有摺好放在那里备用的衬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边另一张桌上摆着蜡烛、饮料和药粉. 病人自己洗了脸,梳好头发,穿着洁净的衬衫,雪白的领子包着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颈,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干净的垫被上,怀着带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紧盯着基蒂.列文请来的医生——他是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给尼古拉. 列文治病的那一个,因为那个医生使病人很不满意. 新来的医生拿起听诊器,给病人诊察了一下,摇摇头,开了药方,特别详细地先说明了药的服法,然后说明饮食的规定. 他劝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鸡蛋,和掺着鲜牛乳的温度适中的苏打水. 医生走后,病人对他弟弟说了句什么,列文只听清楚了末尾几个字:“你的卡佳” ;从他望着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来他在赞赏她. 他叫卡佳走近来,就像列文叫她一样.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复元了. 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边,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欢,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抚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紧紧地握着.“现在给我往左边翻个身,你们就去睡吧,”他说.除了基蒂,谁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有她明白,因为她一直留神观察他需要什么.“往那边,”她向她丈夫说,“他老是朝那边睡的. 给他翻个身,呼唤用人实在不愉快. 我又不行. 你能够吗?”她对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说.“我恐怕也不行,”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抱住那可怕的躯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响,他显出了她所熟悉的坚定的脸色,把两手伸进去抱住那躯体,但是虽然他气力很大,他还是因为那衰弱的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沉重而感到惊骇了. 当他给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迅速地、毫无声息地翻转枕头,拍松了,让病人的头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掠到后面.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列文感觉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 列文怀着沉重的心情服从着. 是的,他把它拉到嘴边,吻了吻. 列文呜咽得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出了房间.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谈话的时候对她抱着这样的感想.列文想到《福音书》上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 他没有把自己看成那样,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要聪明些,他不能不知道当他想到死的时候,他是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过去许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书本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思想)都思索过死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所知道的却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 不管这两个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称呼她的,他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她们在这点上却十分相似. 两人无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她们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问题,但是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而且对它的看法也一样,不仅是她们两人看法一样,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 她们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这从下面的事实就可证明:她们毫不迟疑地懂得怎样护理临死的人们,而且并不害怕他们. 但是列文和旁的人,虽然他们可以发表许多关于死的议论,却显然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 假使现在列文一个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怀着恐怖望着他,而且怀着更大的恐怖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不仅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怎样看、怎样走动才好. 谈不相干的事他感觉得不像话,不行;谈死和丧气的话——也不行;沉默吧,还是不行,“假如我望着他的话,恐怕他会认为我在观察他;我要不望着他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 假如我踮着脚走,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又觉得惭愧.”可是基蒂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没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着想,因为她心中有数,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她对他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婚礼,微笑着,同情他,安慰他,谈着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 她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举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证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护理,使病人减轻痛苦外,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为临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疗更重要的东西,和肉体全然无关的东西.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谈到那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过:“哦,谢谢上帝! 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但愿我们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样.“卡佳也是一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说服了病人必须领圣餐和受涂油礼.晚上从病人房间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列文低着头坐着,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备就寝,想不到考虑他们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对他妻子说话都办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样. 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跃,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 她吩咐开晚饭,亲自打开行李,而且亲自帮着铺好床,甚至也没有忘记在上面撒杀虫粉. 她表现得那样机警,思想那样灵活,如同一个男子在交战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所表现的,在那种关头一个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他的价值,表现出他过去并没有虚度光阴,而都是为这种关头作的准备.一切她都做得很顺利,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东西就都清洁齐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这旅馆的房间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拿了出来,桌布也铺起来了.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谈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在他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适宜的. 她却理好刷子,可是她做这一切,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但是他们两人都吃不下东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没有上床睡觉.“我说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礼,我真高兴得很哩,”她说,穿着睡衣坐在她的折镜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着她的柔软芳香的头发.“我没有看见过,可是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祷呢.” “你真以为他还能够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头后面,每当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时候就隐没了的细长的发卷.“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无论怎样,我说服了他,我还是高兴的,“她说,从她的头发缝里斜眼望着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难料呢,“她带着每当她谈到宗教问题的时候总是流露在她脸上的那种特别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这样补充说.自从他们订婚那次谈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题目,但是她仍然参加宗教仪式、上教堂、做祷告等等,始终抱着应该如此的信心. 尽管他抱着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却坚信:他和她是一样的,甚至是比她还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对于宗教所发表的一切议论只不过是他的荒诞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谈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时说,好人补窟窿,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话一样.”是的,你看这个女人,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她简直不会料理这一切呢,“列文说.”而且……我该承认,你这回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哩. 你是这么纯洁……“他拉住她的手,却没有吻它(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 ;他只带着悔罪的神情紧紧握住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要是你一个人来就要痛苦死了,”她说,把两臂高高举起,遮住她那高兴得涨红了的脸颊,挽起脑后的发辫,用发针别上.“不,”她继续说,“她不知道怎么办……幸亏我在苏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病得这么重的人吗?” “还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少年,可是那时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 我深深感觉得我们本该同他和好。. 的!“她说,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诧异起来,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是的,本该的,“他悲伤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 .们所说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些日子;我们该去睡了,”基蒂说,瞧了瞧她的小表. 死 第二天病人领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礼. 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尼古拉. 列文热烈地祈祷. 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这样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着都觉得害怕. 列文知道这种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只会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热爱的生命分离的时候感觉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没有信仰,并不是因为没有信仰他的生活好过些,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掉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规律、同样通过思想得来的结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种暂时的、自私的表现. 他也知道基蒂曾经用她听到过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强了他的希望. 列文知道这一切,望着那祈求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那吃力地举起来在皱紧眉头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着那耸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瘪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领圣餐的时候,列文虽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他还是做了他以前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 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这个人吧(自然这一套话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 ,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 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 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 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害怕他们弄错了.“他好些了吗?” “是,好得多了.” “真奇怪啊!” “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 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 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 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 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 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我要去了,”他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完了.” 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 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 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 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渐渐冷了.”她低声说.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 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 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 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到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 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 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 但是终结没有到来. 门开了,基蒂出现了. 列文起身去拦阻她. 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 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挥动,叫她走开.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 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到死上面去. 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 他又饿又困. 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 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 列文又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别走.” …………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 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 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 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 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 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 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 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病人没有说一句话.“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 “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痛苦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 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 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 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 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 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 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 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 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 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 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 把汤拿去. 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您觉得怎样?“她问他.”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 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 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 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说.“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 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 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 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 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 列文、基蒂和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了口气,张开了眼睛. 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他触了触那变冷了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手.“他完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的胸膛深处发生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还没有……快啦.” 一分钟以后,脸色开朗了,在髭须下面露出一丝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妇人们开始小心地装殓尸体.他哥哥的样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来看望他的那个秋天傍晚曾经袭击过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议、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 这种心情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义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显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现在幸亏他妻子在,这种心情没有使他陷于绝望;尽管有死这个事实,他还是感到不能不活着,不能不爱. 他感到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而这爱,在绝望的威胁之下,变得更强烈更纯洁了.没有解开的死的奥秘,差不多还没有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不可解的、促使他去爱和去生活的奥秘又出现了.医生证实了他自己对基蒂身体状况的推测. 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从他同贝特西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谈话中,明白了所期望于他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安宁,不要去搅扰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这样,从那时起,他感到这样心烦意乱,自己简直没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听从那些十分高兴过问他的事情的人的话,他什么事都无条件地同意. 直到安娜离开了他的家,英国家庭女教师差人来问他,她和他一道吃饭呢,还是分开,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确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十分惊恐了.这种处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样也不能够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联系而且协调起来. 扰乱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过的过去的岁月. 从那个过去过渡到发觉他妻子不贞的那段时间,他已经痛苦地度过了;那种处境是痛苦的,但是他还可以理解. 假如那时他妻子向他说明了不贞之后就离开他的话,他也许会感到伤心和不幸,但是不会陷入像他现在所处的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绝境. 他怎样也不能够把最近他对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的饶恕、感情和爱同现在的处境协调起来;好像是作为那一切的报酬一样,他现在落得孤单单一个人,受尽屈辱,遭人嘲笑,谁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视他.他妻子走后的头西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接见请愿人和他的秘书长,出席委员会的会议,去餐厅吃饭.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两天当中拚命保持着镇静的、甚至是淡漠的态度. 在回答如何处理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房间和东西的问题的时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装得好像在他看来,已经发生的事情并非没有预见到而且也并非什么怪事. 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他身上谁都觉察不出失望的样子. 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当科尔涅伊把安娜忘记付清的一家时装店的账单交给他,并且报告说店员在外面等候着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那个店员叫进来.“大人,冒昧来打扰您,请您原谅! 但是假如您要我们直接去问夫人的话,能否请您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店员看来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转过身去,在桌旁坐下. 让他的头埋在两手里,他就这样坐了很久,他好几次想要说话,都突然中止了.科尔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员下次再来. 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坚定沉着的态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着他的马车,说他不接见任何人,他不吃饭了.他感到他不能忍受众人的轻蔑和冷酷的压力,那种轻蔑和冷酷,在那店员的脸上,在科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清楚地看出来. 他感觉到他逃脱不掉人们对他的憎恶,因为那憎恶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样,他可以努力变好一点,而是由于他的可耻的、讨厌的不幸引起的. 他知道,就因为这个,因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们才对他这样残酷. 他感到人们会毁灭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尽折磨的狗一样. 他知道摆脱人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伤痕隐藏起不让他们看见,因此他无意识地在这两天中就竭力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继续进行这种寡不敌众的斗争了.他的绝望因为意识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独的而更加深了. 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一个会同情他,不把他当高官显宦,不把他当社会上的人物,而只把他当作一个痛苦的人那样来同情的人;实际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小就是孤儿.他们两兄弟.他们记不得他们的父亲,阿列克谢. 亚历山特罗维奇十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就死去了.财产很少.他们的叔父卡列宁,一员政府大官,曾经是先帝的宠臣,把他们抚养大了.以优异成绩在中学和大学毕业之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场中崭露头角,从那时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 无论在中学或大学,无论以后在官场中,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和什么人深交过. 他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务的,而且终年在国外,他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结婚后不久就死在国外.在他做省长的时代,安娜的姑母,一个当地的富裕的贵妇人,把她的侄女介绍给他——他虽已中年,但是作为省长却还年轻——而且使他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离开这个城市.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踌躇了很久.那时赞成这事的理由和反对的理由一样多,而又没有断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弃他那遇到疑难慎重行事的原则. 但是安娜的姑母通过一个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响了那姑娘的名誉,他要是有名誉心就应当向她求婚才对. 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倾注在他当时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现在在他所有的相识中,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他的交游很广,但却没有友谊关系. 有许多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可以邀请来吃饭,可以请求他们参与他所关心的事务,声援他所要帮助的人,他可以和他们坦率地讨论别人的事情和国家大事;但是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仅仅局限于给习惯风俗严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围,不能越出一步. 他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两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对他诉说他个人的苦恼;但是这个朋友现在却在辽远地方的教育界当督学. 在彼得堡的人们中,最亲密最谈得来的就是他的秘书长和医生.秘书长米哈伊尔. 瓦西里耶维奇. 斯柳金是一个诚实、 聪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对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公务生活仿佛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妨碍他们推诚相见地谈心的障碍.在公文上签字以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尔. 瓦西里耶维奇,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他已准备了这样一句话:“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吗?”但是结果他只照常说了一句:“那么替我把这办好吧?” 就打发他走了.另一个是医生,他也对卡列宁很有好感;不过他们之间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空闲.关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没有想到. 一切女人,单单是作为女人,对于他都是可怕和讨厌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忘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孤独绝望的最痛苦的时刻,她来看他了,未经通报,就一直走进他的书房. 她发现他两手捧着头,就像原来那副姿势,坐在那里. “J‘aiforcélaconsigne,” 她说,迈着迅速的步子走进来,由于兴奋和急遽的动作而沉重地喘息着.“我一切都听到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亲爱的朋友!“她继续说,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立起身来,抽出他的手,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您不坐吗,伯爵夫人? 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见客呢,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抖动了.”亲爱的朋友!“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重复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突然她的眉尖扬起,在她的额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黄的脸变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一来他也感动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开始去吻它.”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调说.”您不应该陷入苦恼中. 您的苦恼是巨大的,但是您会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毁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放了她的手,却还是凝视着她的泪水盈盈的眼睛.“我的处境实在可怕,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会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说,叹了口气.“我们的支持就是爱,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爱.上帝的负担是轻的.”她带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说.“上帝会支持您,援助您!” 虽然在这几句话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动了,虽然她的话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传播开的、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热忱,但是现在听起来,在他还是愉快的.“我是软弱的. 我毁了. 我什么都没有预料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重复着.“这并不是惋惜现在已失掉的东西,不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为那个难过.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 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完成那崇高的饶恕行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动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为您的行为是可耻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于是弯起两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响.“得管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经达到最高限度了. 整天我得处理,处理由于我的这种新的孤独境遇而来的(他加重说而来的这几个字)家务事. 仆人啊,家庭女教师啊,账目啊。. .……这些小小的磨难使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 在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几乎要离开饭桌. 我受不了我儿子望着我的那种眼光. 他并没有问我这一切的意义,可是他想要问,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 他怕看我. 但是还不只这样……“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来想说拿到他这里来的那张账单,但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于是他住嘴了. 那开列在蓝纸上的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我明白的,亲爱的朋友,”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我一切都明白. 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来就是为了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够的话. 要是我能够把这一切琐碎的、屈辱的操劳从您肩上卸下来的话……我明白,女人的话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 您肯把这事托付给我吗?”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一道来照顾谢廖沙.实际事务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要承担下来,我要做您的管家妇. 不要感谢我. 我这样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为基督徒的最崇高的品质是可耻的!心里谦。. .逊的,必得尊荣. 您不要感谢我. 您应当感谢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 只有在上帝心中,我们才能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开始祈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据她的静默看出这个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着她的话,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却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喜欢这种新的热忱的. 他是一个仅仅在政治方面对于宗教感到兴趣的信徒,那种容许各种新的解释的教义,正因为它替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在原则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对于这个新教义采取了一种冷淡的甚至敌视的态度,和醉心新教义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来没有争论过,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开她的挑衅. 现在,第一次,他高兴地听着她的话,内心里没有反对.“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呢,感谢您的言语和您的行为,”他在她祈祷完了的时候这样说.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紧紧握住她朋友的两手.“现在我要动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揩干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要到谢廖沙那里去. 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来向您请示,”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进谢廖沙的房间去,在那里用眼泪润湿了吓慌了的小孩的脸颊,她告诉他,他父亲是一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 她当真担负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家务的职责. 可是当她说实际事务非她所擅长的时候她并没有夸张. 她吩咐的事没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变,而这些就都由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科尔涅伊变通办理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卡列宁的全部家务,在替主人换衣服的时候,就悄悄地、谨慎地报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 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为她给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和尊敬,特别是因为,她想起来都觉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说,她使他从冷淡的、疏懒的信徒变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渐风行的,那种基督教义的新解释的热心而坚决的拥护者. 对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相信这种新解释是容易的.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像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和抱着同样见解的其他人们一样,完全缺乏那种心灵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着那种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变得这样生动,势必和旁的概念,和现实协调一致. 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对于他却并不存在,而且,因为他具有完整无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灵魂里没有罪恶,他在这尘世上就已经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觉得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固然,对他的信仰这种看法的肤浅和谬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而且他也知道,当他完全不想他的饶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时候,比现在他时时刻刻想着基督在自己心中,想着在公文上签字也是执行基督的意志的时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绝对需要这样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紧,从那方面,被大家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别人,因此他死死抱住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样.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在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多情的少女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个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荡子. 结婚后两个月,她丈夫就抛弃了她,对于她的热烈的爱情的保证,他只用嘲笑甚至敌意来回答,那种敌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肠,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娅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解释. 从那时起,虽然他们没有离婚,却分居了;但是每当丈夫遇见妻子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无从解释的恶毒的嘲笑对付她.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早已不爱她丈夫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爱上什么人. 她同时爱上了好几个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别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爱上了. 她爱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亲王和亲王妃;她爱上一个大僧正、一个主教、一个牧师;她爱上一个新闻记者、三个斯拉夫主义者、爱上过科米萨罗夫,爱上过一个大臣、一个医生、一个英国传教师,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 这一切互相消长的爱情并没有妨碍她和宫廷与社交界保持着最广泛而又复杂的关系. 自从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护之下以后,自从她关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务以后, 她感觉得她所有的其他的爱都不是真实的,而现在她真正爱的仅仅是卡列宁一个人. 她现在对他所抱着的感情在她看来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强烈. 分析她的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会爱科米萨罗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会爱里斯季奇. 库吉茨基,如果没有斯拉夫问题;但是她爱卡列宁却是爱他本人,爱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灵魂,他那在她听来很可爱的、带着拖长声调的尖细的声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软白皙的手. 她不仅高兴看见他,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她给予他的印象的痕迹. 她希望不只她的话,而且她整个的人,都使他喜欢. 为了他的缘故,她现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饰了. 她发现自己常常这样幻想:假使她没有结过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会怎样呢. 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而当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好听的话的时候,她简直掩饰不住欢喜的微笑.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处在剧烈的激动中已有好几天了. 她听到安娜和弗龙斯基在彼得堡. 一定要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随时可以遇见她这个痛苦的事实.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通过她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可恶的人。. . . . .——她这样叫安娜和弗龙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这几天当中她就竭力指导她的朋友的行动,使他不致于碰见他们.一个年轻副官,弗龙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过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权——报告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事务,明天就要走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已开始平静下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恐怖的心情认出了信上的笔迹. 这是安娜. 卡列宁娜的笔迹. 信封是用树皮一样厚的纸做的;在长方形的黄纸上有大写的姓名的花字,那信发出令人怡悦的香气.“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过了好一会才能坐下来阅读那封信.她的兴奋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当她恢复镇静的时候,她读了下面用法文写的信: MadamelaComtese——您心中充满的基督徒的感情,给了我自知不可原谅的胆量来写信给您. 我不幸和我儿子分开了. 请求您允许我在动身之前见他一面. 使您想起我,请您原谅. 我写信给您而不写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是因为我不愿意使那宽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对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会了解我.您可否把谢廖沙送到我这里,或是约定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家里来,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决定事情的那个人的宽大,我想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帮助会怎样使我衷心感激.安娜这信里的一切:信的内容和宽大这个字眼的含意,特别是那种随便——她是这样觉得——的语气,都激怒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来人说没有回信,”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于是立刻打开她的吸墨纸文件簿,她写信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希望一点钟的时候在宫廷庆祝会上看见他.“我要和您谈一件重大的苦恼的事.在那里我们再决定谈话的地点. 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预备好您所喜欢的茶. 必须如此. 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给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补充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总要写两三封信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她喜欢这种联络方式,这具有亲自会面所没有的风雅和神秘的味道. 庆祝会结束了. 人们出来的时候碰了面,闲谈着最近的新闻,新授予的奖赏和大官们的升迁.“要是玛丽亚. 鲍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陆军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参谋总长,” 一个穿金边制服的白发老人向一个问他对于新任命有何意见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说.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话,”女官微笑着说.“您已经有了官职呀. 您掌管教会部. 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说,和一个走上来的人握手.“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说.“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勋章.” “我还以为他早就得了哩.” “不. 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说,用他的金边帽子指着穿着朝服、肩上挂着新的红缀带、正和帝国议会的一个有势力的议员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他还洋洋得意哩,”他补充说,站住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级侍从握手.“不,他显得老多了,”侍从说.“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呀.他现在老是起草计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条说明了,他是不会放走那个可怜的家伙的.” “您说,他显得老多了? Ilfaitdespasions! 我想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现在嫉妒起他的妻子来了.“ “啊,请不要说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坏话吧.” “哦,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可是听说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的吗?” “哦,不是在这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 我昨天还碰见她和弗龙斯基,brasdesus,brasdesous在莫尔斯基街上走呢.” “C‘estunhomequin’apas……”侍从开口说,但是突然停止了,让开路,对一个走过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就这样,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责难他,嘲笑他,这时,他拦着他所抓住的帝国议会的议员的路,一点一点地向他说明他的财政计划,片刻也不停顿地谈着,怕他乘机逃掉.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妻子离开他的同时,他遭到了官场中人最为痛心的事——他的升迁的路已经断了. 这已成为既成事实,大家都清楚地看出来了,但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却还未意识到他的前程已经完结. 不论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冲突,还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达到了他命定的极限,总之,在今年一年当中,他的前程已经完结,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还是身居要职,他还兼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委员,但是他却是一个一切都完了的、无可期望的人了. 不论他说什么,提什么,人听起来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话似的.但是这一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界维奇并没有感觉出来,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参与政府活动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看出别人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并且认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职责. 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开始起草关于新的裁判手续的小册子,这是他注定要写的关于行政各部门的无数不必要的小册子中的第一本.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但没有注意到他在官场中的绝望处境,他不但不为此发愁,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满意自己的活动.“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主喜悦.”使徒保罗这样说. 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圣经》指导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常记起《圣经》上的这句话. 他好像觉得自从他没有妻子以后. 他就用这些改革计划比以前更热心地侍奉起上帝来.那位竭力想要摆脱他的议员的明显的不耐烦态度并没有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议员利用一个皇族走过的机会溜掉的时候,他这才中止了说明.只剩下一个人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低下头,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望,就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见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他们的身体都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望着那蓄着梳得很光的、发出香气的颊髭,身体强壮的高级侍从,和那穿着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红脖颈,这样想,他得走过他们身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这倒是真话呢,”他想,又斜视了一眼高级侍从的小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容地向前走去,带着他平常那种疲惫和威严的神情向刚才议论他的那些绅士鞠躬,于是朝门望着,他的眼睛搜索着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带着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的时候,恶意地闪动眼睛说.“我还没有向您道贺哩,”老人指着他新得的绶章说.“谢谢你,”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补充说,按照他的习惯特别强调美好的。. . . . .这个字眼. 他们嘲笑他,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他们身上除了敌意而外,并不期望别的什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看到走进来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黄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丽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笑了,露出光泽的雪白牙齿,向她走去.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为她的服装煞费苦心,如同她为最近每一次的装饰一样. 她现在装饰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东西来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丽越好;现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厉害就一定会同她的年龄和风姿完全不相称,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对照不太怕人. 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说,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来,她是魅人的. 对于他,她是那包围着他的敌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个不单是好意的而且是爱的孤岛.穿过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着太阳一样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满爱意的眼光那里去.“我祝贺您,”她对他说,用目光示意那绶章.抑制住欢喜的微笑,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好像在说这并不能使他快乐似的.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这是他的最大的喜悦之一,虽然他自己绝对不承认.“我们的天使怎样?”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意思是说谢廖沙.“我不能说我很满意他,”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扬起眉毛,张开眼睛.“西特尼科夫也对他不满哩(西特尼科夫是请来担任谢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师)。我跟您说过, 他对于应当使每个大人、每个小孩都感动的最重要的问题有点冷淡……“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明公务以外他唯一感到兴趣的问题——他儿子的教育.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靠着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的帮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动中的时候,他感觉到过问留在他手中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义务. 以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教育问题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竟花了些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理论. 读了几册关于人类学、教育学、教学法的书籍之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拟了一个教育计划,而且请了彼得堡最优秀的教师来指导,他就着手工作起来. 而这工作就不断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是的,不过他的心啊! 我看出来他有着他父亲的心,有这样心的孩子是决不会坏的啊,“ 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热情地说.“是的,也许这样……在我呢,不过在尽我的义务. 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来吧,”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我们得谈一件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牺牲一切使您不再记起那件事情,可是别人却不这样想法. 我接到她一封信. 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提起他妻子就浑身发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脸显出了一种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这表情显示出他完全束手无策了.“我料到了,”他说.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着他,因为叹赏他的崇高心灵而眼泪盈眶了. 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间摆设着古董瓷器、挂着画像的舒适的小房间的时候,女主人自己还没有露面. 她在换衣服.圆桌上铺了桌布,摆着中国茶具和搁在酒精灯上的银茶壶.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装饰着房间的无数的看熟了的画像,在桌旁坐下,他翻开摆在桌上的一本《新约》。伯爵夫人的绸服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哦,现在我们可以安静地坐下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带着兴奋的微笑,一下挤到桌子和沙发中间.“一边喝茶,一边谈吧.” 说了两三句开场白之后,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困难地呼吸着,满脸涨红,把她接到的信递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手里.看过了信,他沉默了好久.“我想我没有权利拒绝,”他畏怯地说,抬起眼睛.“亲爱的朋友,您在什么人身上都看不出邪恶来呢!” “相反地,我看出来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但是这样是不是正当?……“ 他的脸上显出犹豫不决,寻求在他所不了解的事情上得到别人的忠告、援助和指点的神情.“不,”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打断他.“凡事都有个限度. 我了解不道德,”她言不由衷地说,因为她决不可能了解是什么把女人引到堕落上去的;“但是我可不了解残酷;而且是对谁呢? 是对您! 她怎么可以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 不,活到老,学到老. 我可学会理解您的崇高和她的卑下了.“ “谁能够投石头打人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很满意他所扮演的角色.“我完全饶恕了她,所以我不能够拒绝她心中的爱——对儿子的爱——所要求的事情……” “可是那是爱吗,我的朋友? 那是真实的吗? 就算您已经饶恕了她,您现在还在饶恕她……但是我们有扰乱那个小天使的心的权利吗?他以为她死了. 他为她祷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罪恶. 倒不如这样好. 但是现在他会怎样想呢?“ “我没有想到这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同意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两手掩面,默默不发一言.她在祈祷.“您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她祈祷完了,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说,“我劝您不这样做. 难道我看不出您有多么痛苦,这事又多么疼痛地撕开您的伤疤吗? 但是假定又像往常一样,您不顾及您自己,而结果会怎样呢?那就会重新使您痛苦,使小孩痛苦!假如她心中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她自己就不应当这样希望. 不,我毫不踌躇地劝您不要这样,而且如果您准许我的话,我就写封回信给她.“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同意了,于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用法文写了下面的信: 亲爱的夫人:使您的儿子想起您,也许会引得他提出种种的问题,要回答那些问题,就不能不在小孩的心中灌输一种批评他视为神圣的东西的精神,所以我请求您以基督的爱的精神来谅解您丈夫的拒绝. 我祈求全能的上帝宽恕您.利季娅伯爵夫人 这封信达到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连对自己都隐瞒着的隐秘的目的. 这封信伤透了安娜的心.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当他从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家回来以后,整整一天他都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他的日常工作上,也找不到他最近所感到的像一个得救的信徒所有的那种心灵的平静.想起他的妻子——她对他犯了那样大的罪,而且,像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刚才很公正地说的那样,他对她又是那么像圣人一样——本来不应当搅乱他的心的,但是他却不能平静:他不能理解他所读的书;他不能驱走那些苦恼的回忆;他想起他和她的关系,想起他现在所感觉到的,在关于她的问题上他所犯的错误. 想起从赛马场回来的路上他是怎样接受了她的不贞的自白(特别是他只要求顾全体面,却没有要求决斗) ,就好像莫大的憾事一样使他痛苦起来.想起他写给她的那封信也叫他痛苦;特别是,他那谁也不需要的饶恕和他对另一个男子的小孩的关心,直使他的心羞愧悔恨得像火烧一样.现在,当他回想起他和她的全部过去的生活,回想起他在踌躇了很久之后向她求婚的时候所说的那些笨拙的话语,他感到了同样的羞愧和悔恨心情.“但是哪点能怪我呢?”他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照常在他心中引起了别的问题——他们,这些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这些有着胖腿肚的高级侍从,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他们的恋爱和结婚都不同呢?于是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这些血气方刚的、强壮的、自信的人们,他们随时随地都不由得不引起他的好奇的注意. 他驱除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为这种一时的生活,而是为了永恒的生活而生活的,而且他心中充满了平静和爱. 但是他好像感到他在这种暂时的、不足道的生活中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这使他痛苦得就像他所相信的永远的拯救并不存在似的. 但是这种诱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灵魂中就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和崇高的心境,多亏这种心境,他才能够忘掉他不愿意记起的事情. “喂,卡皮托内奇,怎么样?”谢廖沙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脸上泛着玫瑰色,兴高采烈地散步回来,把外套交给那高大的、俯身向这小人微笑的老门房,这样说,“喂,那个扎着绷带的官员今天来了吗?爸爸见了他没有?” “他见了他. 秘书长一走,我就给他通报了,”门房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说.“让我给您脱吧.” “谢廖沙!”家庭教师站在通到里面房间去的门口,说,“自己脱呀.” 但是谢廖沙,虽然听到教师的微弱的声音,却没有注意.他站在那里抓住门房的腰带,凝视着他的脸.“那么,爸爸答应了他的要求吗?” 门房肯定地点了点头.来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请过七次愿的、脸上扎着绷带的官员使谢廖沙和门房都感到了兴趣. 谢廖沙在门厅遇见了他,听见他哀求门房给他通报,说他和他的孩子们都快死了.从那时以后,谢廖沙,又在门厅遇见了这官员一次,他对他感到兴趣. “哦,他很高兴吗?”他问.“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走的时候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送来了什么东西吗?”谢廖沙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哦,少爷,”门房摇摇头,低声说,“是伯爵夫人那里送来的什么东西.” 谢廖沙立刻明白了门房说的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给他送来的生日礼物.“真的吗?在哪里?” “科尔涅伊交给你爸爸了. 一定是一件好东西呢!” “多大?像这样子的?” “小一点,可是一件好东西.” “一本书?” “不,一件好玩的东西. 去吧,去吧,瓦西里. 卢基奇在叫您哩,”门房听到教师走近的脚步声说,他小心地把那已脱下一半手套的小手从腰带上拉开,向教师的方向点头示意.“瓦西里. 卢基奇,马上就来!”谢廖沙带着那总是制服了那个耿直的瓦西里. 卢基奇的快活而亲切的微笑说.谢廖沙太快活了,他觉得一切都太如意了,他不能不和他的朋友门房分享他家里的喜事,那是他在夏园散步的时候,从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侄女那里听来的.这个喜讯,因为是和扎着绷带的官员的欢喜和他自己得了玩具的欢喜同时来的,所以他觉得特别重要. 在谢廖沙看来,这是一个大家都应当欢喜和愉快的日子.“你知道爸爸今天得了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勋章吗?” “当然知道!大家都来道过贺了哩.” “那么,他高兴吗?” “皇帝的恩典,他怎么会不高兴呢!那显见得他有功劳啊,”门房严肃而认真地说.谢廖沙沉思起来,仰望着他曾经细细地研究过的门房的脸,特别是除了总是仰着脸看他的谢廖沙以外谁都看不到的、垂在灰色颊髭中间的下颚.“哦,你女儿最近来看过你吗?” 门房的女儿是一个芭蕾舞女.“不是星期天她怎么能来呢? 她们也要学习哩.您也要上课了,少爷,去吧.“ 走进房间,谢廖沙没有坐下来上课,却对教师说他猜想送来的礼物一定是一辆火车.“您想怎样?”他问.但是瓦西里. 卢基奇却只想着谢廖沙必须为两点钟要来的教师预备语法功课.“不,您告诉我,瓦西里. 卢基奇,”他在书桌旁坐下,书拿在手里之后,突然说,“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什么呢?您知道爸爸得了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勋章吗?” 瓦西里. 卢基奇回答说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弗拉基米尔勋章.“再以上呢?” “最高的是安德列. 佩尔沃兹瓦尼勋章.” “安德列以上呢?” “我不知道.” “怎么,连您也不知道?”于是谢廖沙支在臂肘上,沉入深思了. 他的沉思是极其复杂而多种多样的. 他想像他的父亲突然同时获得了弗拉基米尔和安德列勋章,因为这缘故他今天教课的时候要温和许多,他又想像自己长大了的时候会怎样获得所有的勋章,以及人们发明的比安德列更高的勋章. 任何更高的勋章刚一发明,他就会获得.还会发明更高的勋章,他也会立刻获得.时间就在这样的沉思中过去了,因此当教师来的时候,关于时间、地点和状态的副词的功课一点也没有预备,教师不但是不满意,而且很难过. 他的难过可把谢廖沙感动了. 他感到功课没有读熟并不能怪他;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总读不熟. 在教师向他解释的时候,他相信他,而且像领会了似的,但是一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简直就不记得,也不理解“突然地”这个简短而熟悉的字是状态副词了. 但是他使。. . .教师难过了,他还是感到很懊悔,而且想安慰他.他选择了教师默默地望着书本的那个时间.“米哈伊尔. 伊万内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问.“您最好还是想您的功课吧.命名日对于一个通达事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 跟平常的日子一样,得做他的工作.” 谢廖沙凝神望着教师,望着他那稀疏的颊髭,望着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镜,他那么深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师向他说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知道教师说的话是言不由衷的,他从他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了.“但是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一个口气说这种最没趣味最没益处的话呢?为什么他要疏远我呢,为什么他不爱我呢?”他忧愁地问自己,可是想不出答案来. 在语法教师教的功课以后是他父亲教的功课. 他父亲没有来的时候,谢廖沙坐在桌旁玩着一把削笔刀,又沉入深思了.谢廖沙最爱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时候寻找他的母亲.一般说来他就不相信死,特别是她的死,尽管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告诉过他,而且他父亲也证实了,因此,就在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时候还是寻找她. 每一个体态丰满而优雅的、长着黑头发的妇人都是他母亲. 一见到这种样子的妇人,在他心里就引起这样一种亲热的感觉,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泪水涌进他的眼里. 于是他满心期望她会走上他面前来,除去她的面纱.她整个的脸都会露出来,她会微笑着,她会紧紧抱住他,他会闻到她的芳香,感觉到她的手臂的柔软,快活得哭出来,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脚下,而她呵痒,他大笑起来,咬了她那白皙的戴着戒指的手指. 后来,当他偶然从他的老保姆口里听到他母亲并没有死,他父亲和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就向他解释说,因为她坏(这话他简直不能相信,因为他爱她) ,所以对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样的时候,他依旧继续寻找她,期待着她. 今天在夏园里有一个戴着淡紫色面纱的妇人,他怀着跳跃的心注视着,期望那就是她,当她沿着小径走向他们的时候. 那妇人并没有走到他们面前来,却消失在什么地方了. 谢廖沙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对她怀着洋溢的爱,而现在,在等待着他父亲的时候,他想得出了神,用削笔刀在桌子边缘刻满了刀痕,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想念着她.“你爸爸来了!”瓦西里. 卢基奇说,惊醒了他.谢廖沙跳起来,跑到他父亲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观察他,竭力想发现他得了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勋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迹.“你散步很愉快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在安乐椅里坐下,拿出《旧约》翻开来. 虽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对谢廖沙说,每个基督徒都应当熟悉圣史,但他自己教《旧约》的时候却常常要翻《圣经》,谢廖沙注意到了这一点.“是的,真快活极了,爸爸,”谢廖沙说,斜坐在椅子上摇着,这种动作原是被禁止的.“我看见了娜坚卡(娜坚卡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抚养大的)。 她告诉我你得了新勋章. 您高兴吗,爸爸?“ “第一,请你不要摇椅子,”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第二,宝贵的并不是奖励,而是工作本身. 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 要是你为了要得到奖励而去工作、学习,那么你就会觉得工作困难了;但是当你工作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说的时候想起了他早晨在签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项沉闷的工作中,他是怎样完全用责任感来支撑自己的,“热爱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会受到奖励.” 谢廖沙的闪耀着温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辉,在他父亲的目光之前低垂下来了. 这是他父亲对他说话惯用的腔调,谢廖沙早就学会适应了.他父亲对他讲话,老是好像——谢廖沙这样觉得——在对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书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谢廖沙的什么孩子说话. 而谢廖沙对他父亲也老是竭力装得如同那书里的孩子一样.“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亲说.“是的,爸爸,”谢廖沙回答,扮演着想像中的孩子.功课是背诵《福音书》里的几首诗和复习《旧约》的开端.《圣经》里的诗谢廖沙原来是记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诵的时候,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父亲的瘦削突出的、多骨不平的前额,以致他的思想混乱了,他把一首诗的末尾跟另一首的开头调换了位置. 因此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他显然没有了解他所说的话,这可把他激怒了.他皱起眉头,开始解释谢廖沙已经听过好多次、却从来也记不住的话,因为他知道得太熟悉了,所以反记不牢,就像他记不牢“突然地”这个字眼是状况副词一样. 谢廖沙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他父亲,只顾想着他父亲会不会要他重复他所说的话,就像他有几次做过的那样. 这个念头使谢廖沙这样惊恐,竟至弄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 但是他父亲并没有要他重复那些话,就转移到《旧约》的功课上去了. 谢廖沙述说故事的本身是够熟的,但是要他回答某些故事预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竟一无所知了,虽然他为了这门课已经受过处罚. 使他完全说不出来,使他局促不安,刻着桌子,摇着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族长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着升上天国的以诺以外,他一个都不知道了.以前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完全忘记了,主要的是因为以诺是《旧约》中他最喜欢的人物,而且以诺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连串思想联系起来的,现在当他凝神注视着他父亲的表链和他背心上的半解开的钮扣的时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连串的思想中.对于人们常常跟他说起的死,谢廖沙一点也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会死. 死对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难以想像的事. 但是他听说所有的人都要死;他甚至还问过他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证实了这个;他的老保姆也这样说,虽然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但是以诺没有死,可见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为什么别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这样,活着升上天去呢?”谢廖沙想. 坏人,就是谢廖沙所不喜欢的那些人,他们可以死;但是好人却应当都像以诺一样.“哦,那些族长的名字叫什么?” “以诺,以诺斯.” “但是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这不好,谢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学习对于一个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话,”他父亲说,站起身来.“还有什么能够使得你发生兴趣呢? 我不满意你,彼得. 伊格纳季奇(这是那位首席教师) 也对你不满意……我得处罚你.“ 他父亲和教师都不满意谢廖沙,而他的功课也的确学习得太坏. 但是也决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的孩子. 正相反,他比教师举给谢廖沙做榜样的那些小孩要聪明得多. 照他父亲看来,他是不想学习那些教师教给他的功课. 事实上,他是学习不来. 他学习不来,是因为在他的灵魂里有着比他父亲和教师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的教育者们直接冲突了.他现在九岁,他还是一个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灵,那对于他是宝贵的,他保护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心灵. 他的教师抱怨着说他不肯学习,而他的心灵却洋溢着求知欲. 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坚卡,向瓦西里. 卢基奇学习,却不向他的教师们学习. 他父亲和教师们指望着会转动他们的水车的水,早就漏出去,到别处活动去了.他父亲以不准谢廖沙去看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娜坚卡来处罚他,但是结果这处罚对于谢廖沙才好呢. 瓦西里。卢基奇兴致很好,教给他怎么做风车. 整个晚上都消磨在这工作上和梦想着怎样造一架他可以亲自坐在上面旋转的风车——或是紧紧抓住风车的翼子,或是把自己的身体绑在上面,于是转动起来. 谢廖沙一晚上都没有想他母亲,但是当他上了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语祈祷他母亲在明天他过生日的时候不再隐藏了,会到他这里来.“瓦西里. 卢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别祈祷了些什么吗?” “是不是祈祷功课学得好些?” “不是.” “玩具吗?” “不是. 您再也猜不着! 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这是一个秘密!实现了的时候我再告诉您. 您没有猜着吗?“ “不,我猜不着. 您告诉我吧,”瓦西里. 卢基奇微笑着说,他是很少笑的.“哦,睡下吧,就要吹熄蜡烛了.” “灭了蜡烛,我对于我所祈祷的会看得更清楚呢. 啊哟! 我差一点把秘密讲出来了!“谢廖沙说,快活地大笑起来.当蜡烛拿走了的时候,谢廖沙听到和感到了他的母亲.她俯向他,带着充满了爱的眼光爱抚着他.但是随即又是风车,小刀,一切都开始混淆起来,他就这样睡着了. 到了彼得堡,弗龙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 弗龙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妈和使女住在楼上有四间房的大套间里.他们到的那天,弗龙斯基就去看他哥哥. 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从莫斯科来的母亲.他母亲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们问他在国外旅行的事,谈着他们共同的熟人,但是对他和安娜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他哥哥第二天来看弗龙斯基,他本人倒向他问到她,而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率直地告诉他,他把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看做婚姻一样;他希望办理离婚,然后和她举行婚礼,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样,他要求他把这意思转达给他母亲和嫂嫂.“社交界赞不赞成,我也不管,”弗龙斯基说,“但是假如我的亲属要同我保持亲属的关系,他们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样的关系.” 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见解的,在社交界还没有解决这问题之前,他自己也断不定他弟弟是对呢还是不对;但是在他自己这方面,他丝毫也不反对,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谢一道上楼去看安娜.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样,弗龙斯基对安娜称呼您. 对待她如同对待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一样;但是大。 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们的真正的关系,于是他们谈到安娜要到弗龙斯基的田庄上去的事.弗龙斯基尽管社会经验丰富,但由于他现在新的处境,他还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按说他应该明白社交界对于他和安娜是关闭了的;但是现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些模糊的观念,以为那只是旧日的情形,至于现在,由于迅速的进步(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各种进步的拥护者了) ,舆论已经改变了,他们会不会被社交界接待,这个问题还难逆料. “当然,”他想,“她是不会再被宫廷社会接待的了,但是亲密的朋友们能够而且应当用正当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个姿势盘腿一连坐好几个钟头,要是他知道没有什么会阻止他改变姿势的话;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盘腿这么继续坐下去,那么就会痉挛,腿就会开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 这就是弗龙斯基对于社交界所体验到的. 虽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门对他们是关闭了,他却要测验测验现在的社交界改变了没有,会不会接待他们.但是他不久就觉察出来虽然社交界对他个人是开放的,但是对安娜却关闭了. 正像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举起来让他进去的胳臂,却立刻放下来拦住了安娜的路.弗龙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妇人是他的堂姐贝特西.“到底回来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 我多么高兴啊!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们愉快的旅行之后,你们会觉得我们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讨厌啊;我可以想像你们在罗马的蜜月. 离婚的事怎样了?全办妥了吗?“ 弗龙斯基注意到贝特西听到安娜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的热忱就冷下去了.“我知道,人家会攻击我的,”她说,“但是我还是要来看安娜. 是的,我一定要来. 我想你们在这里不会久住吧?” 她真的当天就来看安娜;但是她的语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她显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视她的友情的忠实. 她待了不过十分钟,谈了些社交界新闻,临走的时候说:“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办理离婚呢? 纵令我不管这些规矩,旁的古板的人却会冷淡你们,直到你们结婚为止.现在这简单极了.Casefait。你们星期五走吗?很抱歉,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从贝特西的语调,弗龙斯基就该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对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 对他的母亲他不存什么希望. 他知道,他母亲,在她们最初认识的时候是那样喜欢安娜的,现在因为她破坏了她儿子的前程对她是冷酷无情的了. 但是他对他嫂嫂瓦里娅寄予很大的希望. 他想像她总不会攻击人,会爽快地果断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弗龙斯基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去看她,发现她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望.“你知道,阿列克谢,”她听了他的话之后说,“我是多么欢喜你,我是多么愿意为你尽力,但是我却保持沉默,因为我明白我对你和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都无能为力,”她说,特别慎重地说出“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这个名字.“请不要以为我在批评她. 决不是的!也许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会这样做. 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详细说明,”她说,胆怯地瞥着他的忧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论事. 你要我去看她,请她到这里来,好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够这样做. 我的女儿们也快长大了,而且为了我丈夫的缘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 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她会了解我不能请她来这里的,就是请她来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对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这样反而会使她生气,我不能够提高她的……” “哦,我以为她并不比你们所接待的千百个妇人堕落!” 弗龙斯基变得更加忧郁地打断了她的话,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他嫂嫂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阿列克谢!不要生我的气. 你要了解这不能怪我,”瓦里娅开始说,带着胆怯的微笑望着他.“我并不生你的气,”他仍然忧郁地说,“但是我感到加倍难过. 这样一来,我们的友谊会破裂. 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会淡薄下去,这也是使我感到难过的. 你明白,这对于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说了这话,他就离开了她.弗龙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他们必须在彼得堡挨过这几天,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样,避免和他们以前出入的社交界发生任何关系,为的是不受到对于他是那么难堪的不快和屈辱. 他在彼得堡的处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处都会碰到. 随便谈什么话,都不能不转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身上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着碰见他的危险.至少弗龙斯基是这样感觉的,正如一个指头痛的人,感觉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头老是碰在一切东西上面一样.他们住在彼得堡对于弗龙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总是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的情绪.有时她似乎很爱他,而一会她又变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 她在为什么事苦恼着,有什么事隐瞒了他,而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种屈辱,以她的敏锐的感觉,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安娜回俄国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儿子. 从她离开意大利那天起,这个会面的念头就无时无刻不使她激动. 她离彼得堡越近,这次会见的快乐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连想也没有去想怎样安排这次会见的问题. 在她看来,和她儿子在一个城市里的时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简单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她了解到安排这次会见并不是容易的事.她在彼得堡已经有两天了. 要看她儿子的念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许会遇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感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 她也许会遭到拒绝和侮辱. 写信去和她丈夫联系吧——她一想起来都觉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时候她才能平静. 打听她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在什么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机会见他一面,在她是不满足的;她为这次会面作了那样久的准备,她有那么多的话要和他说,她是那么渴望着要拥护他,吻他.谢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帮助她,教她怎样做. 但是老保姆已经不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了. 一面犹疑不决,一面努力寻找保姆,两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听到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和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安娜在第三天决定给她写一封信,那是煞费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说允不允许她见她的儿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宽大. 她知道要是这封信给她丈夫见到,他会继续扮演他那宽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绝她的请求.送信去的信差给她带回来最残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没有回信. 她唤了信差来,听到他详细叙述他怎样等待了一阵,后来又怎样有人告诉他没有回信,当她听到这个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的屈辱. 安娜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和伤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她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 她的痛苦,因为得单独一个人忍受的缘故,就更加强烈了. 她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龙斯基分担这种痛苦. 她知道,虽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儿子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会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决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气,那她就会恨起他来. 而她惧怕这个,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她都隐瞒住他.她一整天在家里考虑着去看她儿子的方法,终于决定了写封信给她丈夫. 她把信写好的时候,就接到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的来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压抑,但是这封信,她在字里行间所读到的一切,却是这样激怒她,这种恶意和她对她儿子的热烈的、正当的爱比较起来是这样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愤恨起别人来,不再谴责自己了. “这种冷酷——这种虚伪的感情!”她自言自语.“他们不过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顺从吗? 决不! 她比我还要坏呢.我至少不说谎话.“ 于是她立刻决定在第二天,谢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买通或是骗过仆人,但是无论如何要看到她儿子,要打破他们用来包围这不幸的小孩的可恶的欺骗.她坐车到一家玩具店里买了玩具,想好了行动计划. 她要在早上八点钟去,那时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定还没有起身. 她得在手头预备下给门房和仆人的钱,这样他们会让她进去. 不揭开面纱,她就说她是从谢廖沙的教父那里来给他道贺的,并且说嘱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头. 她只没有想好她要对她儿子说的话. 她尽管想了又想,但是还是想不出什么来.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走下来,在她从前的家的大门前按了铃.“去看什么事. 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披着外套,拖着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见了一位戴着面纱的太太站在门边. 他的下手,安娜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刚替她开开门,她就进来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连忙放进他的手里.“谢廖沙——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她说,于是向前走去. 看了一下钞票,门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拦住了她.“您找谁?”他问.她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有回答. 注意到这位不认识的太太的狼狈神情,卡皮托内奇亲自向她走过来,让她进了门,问她有什么事.“从斯科罗杜莫夫公爵那里来看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的,”她说.“少爷还没有起来呢,”门房说,留神地打量着她.安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丝毫没有改变的门厅的模样,会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 欢乐和痛苦的回忆接连涌上她的心头,她一刹那间竟忘了她是来做什么的了.“请您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内奇说,帮着她脱下皮大衣.脱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内奇望了望她的脸,认出她来,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请进,夫人,”他对她说.她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用羞愧的恳求的眼光望了这老人一眼,她迈着轻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楼去. 身子向前弯着,套鞋绊着梯级,卡皮托内奇在她后面跑,想要追过她去.“教师在那里,说不定他还没有穿好衣服. 我去通报一声.” 安娜继续踏上那熟悉的楼梯,没有听明白老人的话.“请走这边,左边. 弄得不干净,请原谅!少爷现在住到以前的客厅里去了,”门房说,喘着气.“请原谅,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说,于是追过她,他开了那扇高高的门,消失在里面了. 安娜站住等着.“他刚醒呢,”门房走出来说.就在门房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听到一个小孩打呵欠的声音;单从这呵欠声,她就知道这是她儿子,而且仿佛已经看到他在眼前了.“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从那扇高高的门走进去.在门的右边摆着一张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没有扣上,把他的小身体向后弯着,他伸着懒腰,还在打呵欠. 在他的嘴唇闭上的那一瞬间,嘴角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睡意矇眬的微笑,带着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畅地躺下去了.“谢廖沙!”她轻轻呼唤着,没有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去.在她和他分别的期间,在最近她对他感到汹涌的爱的时候,她总把他想像成四岁时的小孩,那是一个她最爱他的年龄. 现在他甚至和她离开他的时候都不同了;他和四岁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长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多么瘦!他的头发多么短啊!多长的胳臂啊!自从她离开他以后,他变得多么厉害啊!但是这仍然是他,他的头的姿势,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脖颈和宽阔的肩膊.“谢廖沙!”她凑在小孩耳边又唤着.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乱发蓬松的头从这边转到那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他张开了眼睛. 默默地询问般地,他对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望了几秒钟,随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闭上他的睡意惺忪的眼睛,躺下去,没有往后仰,却倒在她的怀抱里.“谢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说,艰难地呼吸着,用手臂抱住他那丰满的小身体.“妈妈!”他说,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这样使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接触到她的手. 还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着,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从床头伸向她的肩膊,依偎着她,用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可爱的睡意的温暖和香气围绕着她,开始把他的脸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摩擦.“我知道!”他说,张开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你会来. 我马上就起来.” 这么说着,他又睡着了.安娜贪婪地望着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地长大了,变化了.他那从毛毯下面伸出的、现在这么长的、裸露的两腿,他的消瘦的脸颊,他后脑上的剪短了的鬈发——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这一切,她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 她抚摸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使她窒息了.“你为什么哭,妈妈?”他说,完全醒来了.“妈妈,你为什么哭?”他用含泪的声音叫着.“我不哭;我是欢喜得哭呢.我这么久没有看见你.我不,”她说,咽下眼泪,把脸转过去.“哦,现在你该起来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会,恢复过来之后补充说;于是,没有放开他的手,她在他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 怎么……“她极力想开始简单而又愉快地谈着,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过脸去.”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这样.你没有看见瓦西里. 卢基奇吗?他马上会进来的. 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说着,谢廖沙大笑起来.她望着他,微笑了.”妈妈,最最亲爱的!“他叫着,又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 好像直到现在,看见了她的微笑,他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这个,”他说,取下她的帽子. 看见脱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见她一样,他又吻起她来.“可是你怎样想我的呢?你没有想我死了吧?” “我从来不相信.” “你没有相信过,我的亲爱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他喜爱的一句话,于是抓住她正在抚摸他的头发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贴到嘴唇上,吻它. 同时,瓦西里. 卢基奇开头不知道这位贵妇人是谁,听了他们的谈话方才明白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到这家来是在她出走以后,他迟疑着不知道进去好呢,还是不进去,要不要去报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最后考虑到,他的职务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叫谢廖沙起来,所以在那里的是谁,是母亲呢,还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尽他的职责,这样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门那里走去,开开了门.但是母子的拥抱、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说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门关上.“我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边咳嗽着,一边揩着眼泪.同时在仆人们中间起了剧烈的骚动. 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女主人来了,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了,她现在正在育儿室.但是主人照例九点钟要亲自到育儿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两人不能会面,他们应当防止这个才行. 侍仆科尔涅伊走到门房去,问是谁以及怎样让她进来的,查问清楚了是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头训斥了一顿.门房顽强地沉默着,但是当科尔涅伊对他说他应当被革职的时候,卡皮托内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对着科尔涅伊的脸挥动两手,开始大声说:”是的,你自然不会让她进来啰!我在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没有受过,你倒要跑上去说:‘走吧,你滚吧! ‘啊,是的,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我敢说!你自己知道怎样去抢劫主人,怎样去偷窃皮大衣!“ “老兵!”科尔涅伊轻蔑地说,他随即转向走进来的保姆,“哦,你来评判一下吧,玛丽亚. 叶菲莫夫娜:他不对任何人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下来——到育儿室去!” “糟糕!”保姆说.“你,科尔涅伊. 瓦西里耶维奇,你最好能想办法把他挡住一下,我说的是主人,我跑去设法让她走,真是太糟糕!” 当保姆走进育儿室的时候,谢廖沙正在告诉他母亲他和娜坚卡是怎样坐着雪橇滑下山坡的时候摔了一交,翻了两个筋斗.她听着他的声音,注意着他的脸和脸上表情的变化,抚摸着他的手,但是她却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她非走不可, 她非离开他不可,——这就是她唯一能想到和感觉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门边咳嗽着的瓦西里. 卢基奇的脚步声,她也听到了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但是她好像成了石头人一样地坐着,没有力量开口说话,更没有力量站起身来.“太太,亲爱的!”保姆说,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给我们孩子的生日带来了欢喜呢! 太太您一点样子也没有变啊.“ “啊,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你会在这房子里,”安娜说,暂时恢复了镇静.“我不住在这里,我跟我的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孩子的生日的,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出声来,又开始吻安娜的手.谢廖沙两眼闪光,满脸笑容,一只手抓着他母亲,另一只手抓着保姆,用他那肥胖的赤着的小脚在被子上踏着. 他喜爱的保姆对他母亲所表示的亲热使他欢喜透了.“妈妈!她常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开始说,但是他马一停住了,他注意到保姆正在低声对他母亲说什么,母亲脸上显出惊惶和一种同她那么不相称的近似羞耻的神色.她走到他面前去.“我的亲爱的孩子!”她说道.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说了句话,而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迪克!”她唤着在他小时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 你……“但是她说怎么办不下去了.以后她想起了多少回对他说的话啊!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而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谢廖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 他明白她的不幸,而且爱他. 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声说的话的那些. 他听见了“照例在九点钟”这句话,他明白这是说他父亲,他知道他父亲和母亲是不能够相互见面的.这个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却不能够了解——为什么她脸上会有一种羞愧的神色呢?……她没有过错,但是她害怕他,为了什么事而羞愧. 他真想问一个可以解开他的疑惑的问题,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来她很痛苦,他为她难过. 他默默地紧偎着她,低声说:“不要走. 他还不会马上来呢.” 母亲轻轻推开他,看他想过他所说的话没有;在他的惊恐的脸上,她看出来他不但是说他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对父亲该怎样看法.“谢廖沙,我的亲爱的!”她说,“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是我对不起他. 你以后大了的时候就会懂的.”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好的人了! ……“他含着泪开始绝望地叫着,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紧张开始得直发抖了.”我的亲爱的,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她跟他一样无力地像个孩子般地哭泣起来.就在这时,门开了,瓦西里. 卢基奇走进来.在另一扇门那里也传来脚步声,保姆用惊慌的声音小声说:”他来了,“接着把帽子递给安娜.谢廖沙倒在床上,大声器起来,双手掩着脸. 安娜拉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湿的脸庞,就迅速的向门口走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还迎着她走过来. 一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垂下了头.虽然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以后——那一眼把他整个的身姿连所有细小之点都看清楚了——对他的嫌恶和憎恨和为她儿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 她迅速地放下了面纱,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奔出了房间.她昨天怀着那样的爱和忧愁在玩具店选购来的一包玩具,她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给孩子,就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虽然安娜热切希望看见儿子,虽然她早就想到和准备这次会面,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想到看见他会这样强烈地打动了她. 回到旅馆的寂寞的房间,她好久都不能够明白地为什么要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单单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眼睛紧盯着摆在窗前桌上的青铜时钟,她开始思考着.从国外带来的法国使女走进来问她要不要换件衣服. 她吃惊地望着她,说:“不,等一等.” 别外一个仆人给她端来了一杯咖啡.“等一等,”她说.意大利乳母给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着她走了进来,把她交给安娜.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见她母亲,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如此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给线紧紧缠住了一样——手心朝下,她那没有牙齿的嘴角上有着微笑,她像鱼牵动浮子一样,开始把她的手在那绣花裙子的浆硬褶襞上动来动去,使那褶襞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笑,不去吻这可爱的婴儿,是不可能的;不伸出大母指去让给她抓住,让她欢叫和全身跳跃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凑过去让她用接吻的样子吮进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安娜都做倒了,抱住她,逗她跳跃,吻她那娇嫩的小脸颊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这个小孩,她就更加明白地感到,她对她的感情和她对谢廖沙的感情比较起来,是说不上爱的. 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抓住她的心.在第一个即使是她不爱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却倾注了她从未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小女孩是在一个极痛苦的环境中诞生的,她对她的关心却还不及倾注在她第一个小孩身上的关心的百分之一. 而且,在小女孩身上,一切还有待将来,而谢廖沙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被疼爱的人了;在他心的里有着一种思想和情感的冲突;他了解她,他爱她,他判断她,她回忆起他的话语这样想. 现在她要永远——不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离,再也无法挽回了.她把婴儿交给乳母,让她走了出去,于是打开藏着谢廖沙与这小女孩相仿年龄时的像片的项链上的小金盒. 她站起身来,脱下帽子,从一张桌上拿出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夹着她儿子在不同年龄时拍摄的照片. 她比较一下,于是开始把它们从照相簿上抽出来.她把它们通通抽了出来,只有一张,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张. 在那张照片里,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骑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嘴角微笑. 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神情. 她用灵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别紧张地动着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三次,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来. 桌子上没有裁纸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儿子照片并排照的一张(那是弗龙斯基在罗马拍摄的照片,戴着圆帽,蓄着长发) ,用它推出她心爱的儿子的照片.“啊,怎么是他呢!”她说,瞥着弗龙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记起了他就是她现在不幸的整个原因. 整个早晨她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 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这在她是那么的熟悉的、堂堂仪表的脸,她对他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汹涌不断的爱情.“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带着一种谴责心情想着,竟忘了凡是有关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瞒住他的. 她差人请他立刻来她这里;怀着一颗颤动的心,她等待着他,想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话语、和他安慰她的那种爱的表情. 仆人带回来的问题是说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马上会来的,而且他还问她是否不允许他带了刚到彼得堡的亚什温公爵一起来.”他不一个人来,而且自从昨天午饭后他就没有再见到我,“她想,”他不是一个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却是同亚什温一道来,“马上她的心上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他不再爱她了怎么办? 回想着最近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所有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证明这可怕的念头的凭据:他昨天根本没有在家吃饭,他一定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现在他不单独一个人来她这里,好像他是要避免和她单独碰面似的.“但是他应该告诉我这些.我应该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话,那我就知道我到时该怎样办了,”她自言自语,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漠得到证实的话她将会陷入怎样的处境. 她想像着他已不再爱她,她感觉得近乎绝望,因而她感到分外激动. 她按铃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进化妆室去. 当她梳妆的时候,她比以前所有的日子更加注意她的装饰,好像要是他不再爱她,也许会因为她的服装和她的发式都恰到好处而又重新爱上她.她还没有准备妥当就听到了铃声.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同她的目光相见的不是他却是亚什温. 弗龙斯基在看她遗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像片,而且他并不急于地回过头来看她.“我们认识的,”她说,把她的小手放在腼腆的亚什温的巨大的手里,他的表面和他那魁梧的身躯以及粗鲁的面孔是那么地不对称.“我们在去年赛马的时候认识的.给我吧,”她说,接着用灵敏的动作把弗龙斯基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用她那闪烁的眼睛意味幽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年赛马好吗? 我倒在罗马的科尔苏看过赛马.但是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是吗?“她带着和善的微笑说.”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虽然我和您不常见面.“ “这叫我深感惭愧,因为我的爱好多半是不好的.”亚什温说,咬着他左边的髭须.谈了一会之后,注意到弗龙斯基看了看表,亚什温问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还要再住些日子,就伸直他那伟岸的身体去取他的那顶帽子.“不会太久吧,我想,”她犹豫地说,瞥了瞥弗龙斯基.“那么我们也许不能再见了?”亚什温站起身来说;马上转向弗龙斯基,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吃饭?” “常来和我们一同吃饭吧,”安娜赶忙说,好像为了自己的狼狈的样子而生自己的气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证明自己地位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涨红了脸.“这里的饭是很好,不过至少你们可以碰面. 在他联队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谢顶喜欢您了.” “荣幸得很,”亚什温带着微笑说,从这微笑中,弗龙斯基看出来他是非常喜欢安娜的.亚什温告了别,走了,弗龙斯基跟在他后面.“你也走吗?”她问他说.“我已经迟了呢,”他回答,“快走吧! 我一会就马上追上你的!“他向亚什温叫着.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一面搜查着可以留住他的理由.”等一下,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于是拉住他那宽大的手,把它紧紧压在她的脖颈上. ”啊,我邀他来这儿吃饭是对的事?“ “你做得很对,”他说,带着平静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齿,他吻了吻她的手.“阿列克谢,你对我没有改变吗?”她说,把他的手紧紧握在她的两手里.“阿列克谢,我呆在这里很不好! 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呢?“ “快了,快了. 你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对我也是多么痛苦啊,”他说着,抽开了他的手.“啊,走吧,走吧!”她带着被触怒的声音说,迅速地离开他身边. 当弗龙斯基回到家的时候,安娜却还没有回来. 他走后没多久,据他们告诉他说,有一位太太来看她,她就同她一起出去了. 她没有留下话说她到什么地方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而且整个早晨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对他提起一个字——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兴奋的脸色,想起她在亚什温面前几乎抢似地从他手里夺走她儿子的照片时那种含着敌意的表情,使他沉思起来. 他下决心一定要对她说明白. 于是他就在客厅里等她回来. 但是安娜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回来的,却带来了她的没有出嫁的老姑母奥布隆斯基公爵小姐. 这就是早晨来过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和她一道出去买东西的. 安娜似乎并没有看到弗龙斯基的忧虑和惊讶的表情,开始快活地对他说她早晨买了什么东西. 他看出她心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改变: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在她的闪烁的眼睛里有一种紧张的、小心的神色;在她的言语和动作里有着那种神经质的敏捷和优美,那在他们接近的初期曾经那么迷惑过他,而现在却使他愤怒和惊恐了.开了四个人的饭. 大家已经围拢,正要走进小餐室去的时候,图什克维奇带了贝特西公爵夫人给安娜的口信到来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她不能来送行了,请她原谅;她身体稍感不适,可是请安娜在七点和九点钟之间到她那里去. 弗龙斯基听到这种时间的局限——那分明是为了使她不至于遇见什么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却装作没有注意到的.“很抱歉,我在七点到九点钟之内却恰恰有事不能来,” 她带着微微的笑意说.“公爵夫人一定会非常难过呢.” “我也是.” “你或许要去听帕蒂的戏吧?”图什克维奇说.“帕蒂? 你给我出了一个很好主意.如果还可以得到包厢的话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个,”图什克维奇自告奋勇地说.“这样我真要好好感谢你呢,”安娜说.“可是您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弗龙斯基几乎觉察不出地耸了耸肩. 他根本不明白安娜的意思了. 她为什么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到家里来,她为什么留图什克维奇吃饭,而更叫人吃惊的,她为什么要差他去定包厢呢?以她现在的境地,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剧,她明明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社交界所有的熟人,这能够想像得到吗?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她,但是她却以那挑战的、又似快乐、又似绝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来回答. 吃饭的时候,安娜挑衅似地,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和图什克维奇和亚什温卖弄风情.当他们吃完饭,就在图什克维奇去定包厢的时候,亚什温走出去抽烟,弗龙斯基就陪着他走到楼下他自己的房里去. 在那里坐了一会之后,他又跑上楼来. 安娜已经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做的、低领口的、天鹅绒镶边的淡色绸衣服,头上戴着贵重的雪白的饰带,围住她的脸,特别相称地显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丽.“您真的要上剧场去吗?”他说,尽力不看着她.“您为什么会那么吃惊地问?”她说,因为他没有望着她而又开始伤心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去?” 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的意义.“当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皱着眉头说.“这也正是我要说的,”她说,故意不睬他那种讽刺的调子,平静地卷起她那长长的发出香气的手套.“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是怎么回事?”他说,尽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经做过的一样.“我不懂您问的到底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是决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并非是一个人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 .去了,她和我一道去.“ 他带着十分困惑而绝望的神情耸了耸肩.“可是您难道不知道吗?……”他又开口说.“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来.“我不想. 我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事吗?不,不,不!假使一切再从头来,也还是会一样的. 对我们,对我和您,只有一件事最要紧,那就是我们彼此相爱还是不相爱. 我们没有别的考虑.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彼此不见面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去? 我爱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语说,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跳烁着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特别的光芒.”只要你对我没有变心的话!为什么你不能望着我?“ 他望着她. 他看见了她的容颜和那件她总是那么合身的服装的全部美丽. 但是现在她的这些美丽和优雅恰好是使他激怒的东西.“我的感情不会变,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求您不要去! 我恳求您!“他又用法语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柔和的恳求的声调,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带有冷淡的神情.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她能看出来他的冷淡的眼色,于是愤愤地回答:”我请您说明我为什么不可以去的理由.“ “因为那样会使你……”他犹豫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亚什温n‘estpascomprometant,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并不比别人更坏. 啊,她来了!” 弗龙斯基因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境地,第一次对她产生一种近乎怨恨的恼怒心情. 这种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说明他愤怒的原因而加剧了. 如果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诉她的话,他准会这么说的:“穿着这种衣服,同着大家都熟悉的公爵小姐在剧场露面,这不但等于承认自己的堕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战,也就是说,永远和它破裂.” 他不能对她说这话.“可是她怎么会不了解这点,她心里在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说.他感到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而同时感到她的美的感觉却加强了.他皱着眉头回到他的房间,那几把长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兰地和矿泉水的亚什温身旁坐下,他叫仆人给他也拿一份来.“你刚才谈起兰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马,我劝你还是买了它,”亚什温说,看了一眼他的同僚的忧郁的脸色.“它的臀部下垂,但是腿和头——简直是无法再好了.” “我也想很买它,”弗龙斯基回答.谈论马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一刻也没有能够忘记安娜,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廊里的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并且望着壁炉上的时钟.“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叫我来说她要上戏院去了,”仆人报告说.亚什温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起泡的水里,喝完,随后站起身来,扣上他的上衣钮扣.“哦,我们去吧,”他说,他的髭须下面隐隐露出微笑,由这微笑就表示出他很了解弗龙斯基忧愁的原因,却并不是看重它.“我不去了,”弗龙斯基郁闷地回答.“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约好了. 那么,再见!你可以到花厅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亚什温临出门的时候还补充说.“谢谢,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赘,如果她不是妻子的话,那就更是麻烦了,” 亚什温走出旅馆的时候想.弗龙斯基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站起来,于是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今天演什么? 是第五天的演出了……叶戈尔夫妇一定在那里,我母亲多半也还在. 这就是说,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现在她已经进去了,脱下了斗篷,走到了灯光下. 图什克维奇、亚什温、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着,”我怎么啦? 是害怕了,还是把保护她的责任交给了图什克维奇?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样的一种处境呢?“他挥着手说. 由于这动作,他碰了摆着矿泉水和白兰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点就把它打翻了. 他想要扶住它,却把它弄倒了,于是他恼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铃.“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话,”他对走进来的近侍说,“那你就记住你的职责. 这样子是不行的. 你应该把它收拾干净.” 近侍感到自己并没有错,本想替自己辩护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看出最好的办法只有沉默,于是连忙,跪在地毯上,开始收拾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这不是你的职务;叫侍者来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过来.” 弗龙斯基在九点走进剧场.表演正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厢的老头替弗龙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了他,叫他“大人” ,并且建议说他不需要取衣证,要的时候叫费奥多尔一声就行. 在灯火辉煌的走廊里,除了伺候包厢的人和两个手臂上搭着皮大衣、站在门外听的听差以外已经再没有一个人了.从门缝里传来了乐队的小心的的伴奏声,和一个发音清晰的女子的声音. 门开开来,让包厢的那个侍者溜进去,那句快近结尾的歌词就十分明白地传进了弗龙斯基的耳朵. 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弗龙斯基没有听到那句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可以从门里面如雷动的掌声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唱完了.当他走进那给枝形吊灯和青铜煤气灯照得大厅的时候,闹声还继续着.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钻石闪烁着,鞠着躬,微笑着,由拉着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帮助,抬起被人散乱地抛在脚灯之间的花束;然后,她走近一个光滑油亮的头发从当中分开的绅士,他正把长胳臂伸到脚灯那边去,把一件什么东西传给她,花厅和包厢里面的观众一齐骚动起来,身体向前伏着,拍手喝彩. 坐在高椅上的乐队长帮着把花束递过去,还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领带.弗龙斯基走进正厅中央,站住了,开始向四周观看. 那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见惯的周围环境:舞台,喧闹和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剧场里的所有熟悉的、各种各样的观众.在包厢里,照例是那些太太们,她们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艳服的女人,天知道她们是谁,还有那穿军服和大礼服的人们;在最顶高层的楼厅里面,是那些龌龊的群众;在所有的观众里面,在包厢和前排里面,只有约莫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龙斯基立即把注意力转向这块沙漠中的绿洲,。 他立刻同他们打起招呼来.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幕刚演完,因此他没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厢去,却先走上了正厅的前排,停在脚灯旁边与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正弯起膝盖,用靴跟轻敲着脚灯,远远地望见他,就微笑着把招呼他过来.弗龙斯基还没有看到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看.但是他从人们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不露痕迹地向周围望望,可是并不在寻找她;他预期着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寻找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幸好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晚上没有到剧场里来.“你多么不像个军人了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更像一个外交官,或是一个艺术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到了家,就穿上黑礼服了,”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缓缓地拿出望远镜来.“哦,在这点上,实在说,我十分羡慕你. 当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弗龙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任何希望了,但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他,现在对他还是更加亲切.“你没有赶上看第一幕,真是太可惜了!” 弗龙斯基用一只耳朵听着,先把望远镜瞄准一层包厢,随后又仔细打量着包厢. 在一个戴着头巾的太太和一个在瞄准他的望远镜中愤怒地眨着眼睛的秃头老人旁边,弗龙斯基突然看见了高傲的、美貌惊人的、在饰带的映衬中微笑着的安娜的头. 她就坐在第五号包厢,离他只有二十步远. 她坐在前面,稍稍回过身来,在对亚什温说什么话. 安娜放在她那美丽的宽肩上的头的姿势,她那含着尽力压抑着的兴奋光辉的眼睛和她的整个面孔,使他回想起他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时候的风姿. 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却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在他对她的情感中,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丽虽然比以前更强烈地吸引他,同时却也使他感到十分不愉快. 她没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到她应该已经看见他了.当弗龙斯基又把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他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满脸通红,很不自然地笑着,尽回过头去看着隔壁的包厢;安娜摺拢她的扇子,拿它在红色天鹅绒的包厢边上轻轻叩着,凝视着什么地方,没有看,而且也显然根本不愿看隔壁包厢里发生的一切事. 亚什温的脸上带着他打牌输了钱的时候那种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把左边的髭须越来越深地塞进嘴里去,开始斜着眼望着隔壁的包厢.在左边那间包厢里的是卡尔塔索夫夫妇. 弗龙斯基认识他们,而且知道安娜和他们也相互认识.卡尔塔索夫夫人,一个非常瘦小发白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厢里,背对着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递给她的斗篷. 她脸色苍白,满脸怒容,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卡尔塔索夫,一个胖胖、秃头的人,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安娜,一面竭力安慰他妻子. 当妻子走出去以后,丈夫迟疑了好久,竭力寻找着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 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想理睬他,扭过头去,只顾和亚什温说话,他的剪短了头发的头俯向她. 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厢里空下来了.弗龙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夫妇和安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发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从他所看见的情况,特别是从安娜的脸色看出了这点,他可以看出,她正竭尽一切力量来扮演她所担任的角色. 在保持外表的平静态度这一点上,她是非常成功的. 凡是不认识她或是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没有听到那些妇女因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头饰和美貌来招摇而发出怜悯、愤慨和惊讶的人,一定会赞赏这个女人的娴静和美丽,决不会猜想到她感觉得就像带着枷示众的人一样.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龙斯基感到一种十分痛苦的不安,希望探听一点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厢走过去.故意躲着对面安娜的包厢,他走出去,看见了正在和两个熟人说话的他从前的联队长. 弗龙斯基听见 他们提到卡列宁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联队长怎么向说话的人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然后连忙大声叫着弗龙斯基的名字.“噢,弗龙斯基! 你什么时候到联队来呢? 我们不能连饭都不请你吃一顿就这么让你走了. 你一直是我们的老伙伴啊!“联队长说.”我恐怕没有什么时间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龙斯基说,随即跑到楼上他哥哥的包厢去.弗龙斯基的母亲,一个满头灰白常发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厢里. 瓦里娅和索罗金公爵小姐在走廊里遇见了他.把索罗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亲那里后,瓦里娅把手伸给她的小叔子,立刻说起他所关心的事情. 他很少看见她如此激动过.”我觉得这是很卑劣,很可恶的,卡尔塔索夫夫人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口说.”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你知道我应该是最后才听到的人.” “再也没有比卡尔塔索夫夫人更刻薄的人了!” “但是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刚开始隔着包厢和她俩说话,卡尔塔索夫夫人就闹起来.据他们说,她大声说了句什么侮辱她的话,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罗金公爵小姐从包厢的门里望着外面说.“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亲嘲笑地微笑着说.“却始终看不到你.” 她儿子看到,她已忍不住高兴地大笑起来.“晚安,maman。我到你这里来了,”他冷漠地说.“你为什么不去fairelacouràmadameKarenine?”当索罗金公爵小姐刚走开的时候,她说.“Elefaitsensation.OnoublielaPatipourele。” “Maman,我有求过你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 他回答,皱着眉.“我不过只是说大家都在说的一些话罢了.” 弗龙斯基并没有回答,对索罗金公爵小姐说了一两句话以后,他也就走了. 在门口,他遇见了他哥哥.“噢,阿列克谢!”他哥哥说.“多讨厌啊!一个如此愚蠢女人,再没有别的了……我正想到她那里去.我们一同去吧.” 弗龙斯基并没有听他的话.他迈着快速的步子走下楼去:他感觉得他应当有所举动,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举动.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样难堪的处境而起的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怜悯,扰乱了他的心. 他走下正厅,径直向安娜的包厢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厢旁和她谈话.“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lenestbrisé!” 弗龙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道同斯特列莫夫招呼.“您来迟了,我想,您错过了最优美的歌,”安娜对弗龙斯基说,他感到她好像在讥讽地瞟了他一眼.“我对于音乐是个外行,”他说,严肃地望着她. “像亚什温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他认为帕蒂唱得声音有点太高了.” “谢谢您!”她说,她那带着长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龙斯基拾起来的节目单,突然就在那一瞬时她的美丽的脸颤栗了.她站起身来,赶忙走到包厢后面去.注意到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她的包厢空了,弗龙斯基在独唱进行之中引起了正在静听的观众“嘘!嘘!”声,他走出了剧场,坐车回家去了.安娜已经到了家. 弗龙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时候,她还穿着她到剧场去的那身衣服一个人呆着. 她坐在墙边的第一把安乐椅上,注视着前方. 她望了望他,然后立刻恢复了她原来的姿势.“安娜!”他说.“一切都是你的过失,你的过错!”她叫着,声音里含着绝望和怨恨的眼泪,于是站起身来.“我请求过,恳求过你不要去那儿;我知道你去了一定会感到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简直可怕呀!我只要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说坐在我旁边是羞辱.” “一个蠢女人的话而已.” 他说,“但是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您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平静.你不应当使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如果你爱我……” “安娜!为什么要扯到我的爱情上去……” “啊,假如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假如你和我一样感到痛苦……“她说,带着惊慌的表情望着他.他为她难过,但还是生气了. 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到现在这是安慰她的仅有的方法,于是他没有用言语责备她,但是在心里他却责怪了她.在他看来是这样庸俗,以致他羞于说出口的爱的保证,她吸了进去,逐渐安静了下来了.第二天,两人完全和解了,于是他们就动身到乡下去.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 列文家避暑. 她自己田庄上的房子完全倒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说服了她来和他们一同过夏.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赞成这种安排. 他说可惜他因事务缠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来乡下避暑,如果可以那样,那对于他真是莫大的快乐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有时候到乡下来两三天. 除了奥布隆斯基一家连他们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师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来护理处于这种状态中的无经验的女儿是自己的责任;另外,基蒂在国外交的朋友瓦莲卡,她证实了在基蒂结婚之后来看她许下的诺言,也到她的朋友这里来作客了. 所有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 虽然他喜欢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顺序被他所谓的这种“谢尔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没了,他总不免有些可惜. 在他自己的亲属中,那年夏天住到他这里来的却只有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但是他也是科兹内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这么样一来,列文精神就完全埋没了.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现在虽然竟有了这么多的 人,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饭的时候都要数一数人数,如果正好是十三个人,她就要叫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到别的桌上去吃. 细心照料家务的基蒂为了采办鸡、火鸡和鸭子煞费了苦心,因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都很吃得很多.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 多莉的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们和瓦莲卡在盘算着到那儿去采鲜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以他的聪明和学问博得了全体客人的近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讨论起蘑菇来,使每个人都惊讶了.“也带我一起去. 我非常喜欢采蘑菇哩,”他说,望着瓦莲卡,“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哩.” “啊,我们非常高兴!”瓦莲卡说,微微涨红着脸. 基蒂和多莉交换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色. 博学聪明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要和瓦莲卡一道去采蘑菇的建议,证实了近来萦绕在基蒂心头的某种猜想. 她赶忙向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这样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 饭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与他弟弟继续已经谈起的课题,一面望着孩子们出发采蘑菇必会经过的门户. 列文坐在窗槛上他哥哥的旁边.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丝毫不感觉兴趣的谈话结束,为的是要对他说句什么话.“你结婚以后很多方面都变了,而且是变更好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向基蒂微笑着,对于这场谈话似乎也不怎么有兴趣,“但是你那种好发怪论的脾气却依然没有改变.” “卡佳,你站着不好呢,”她丈夫说,给她搬来一把椅子,向她望着.“啊,现在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出来了,补充了一句说.在大家前头,塔尼娅穿着绷紧的长统袜,斜着身子跑着,挥舞着篮子以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她一直向着他跑来.大胆地跑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亲的美丽的眼睛闪亮着,于是她把他的帽子递给他,做出准备替他戴上的形式,用她那羞涩的优美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纵行为.“瓦莲卡在等着哩,”她说,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微笑看出来她可以这样做.瓦莲卡穿上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包着一个雪白的头巾,正站在门口等着.“我就来,我马上就来了,瓦尔瓦拉. 安德列耶夫娜,”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立刻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烟盒分别放在衣袋里.“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刚刚站起身来,基蒂就马上对她丈夫说. 她说得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听得见,她显然是存心要使他听见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种高尚的美!瓦莲卡!”基蒂叫着.“你们会去水车场的小林子里吗?我们会去那儿找你哩.” “你怎么完全忘了你的身体,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门边说.“你不可以像这样子叫啊.” 瓦莲卡,听到基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责备,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来. 她的动作的灵活,漫布在她那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着很不平常的变化. 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尽在留神地看着她. 她现在叫瓦莲卡,只不过是为了那在基蒂想来今天饭后定会在森林里发生的那种事情而在心中给她祝福罢了.“瓦莲卡,假使有某种事情要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声说.“您和我们一同去吗?”瓦莲卡连忙地对列文说,装着没有听见基蒂说的话.“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就不得不停下来.” “哦,你到那儿去有什么事?”基蒂说.“我去察看一下新买来的货车,查一查领货单,”列文说;“那么你又去什么地方呢?” “凉台上.” 所有的妇人都集中在凉台上. 她们总是喜欢在午饭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们在那里还有别的事. 除了大家在忙着给缝婴儿贴身衣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那天下午在凉台上还用在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看来是新的方法,不加水就煮制果酱. 基蒂把她娘家用过的新一种方法采取过来. 一向受委任来担任煮制果酱工作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认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会有错的,仍旧把水渗进了草莓里,坚持说非这么做不行. 她做这事给人发觉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在煮果酱,就是要确实地证实给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酱.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满脸通红,怒容满面,头发乱蓬,瘦削的手臂直露到肘节,正在炭炉上转动着煮果酱的锅子,阴沉地望着草莓,满心希望着它们冻结,煮不好. 公爵夫人觉察出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是对她而发的,因为她是煮草莓果酱的主要助手,就尽力装出她在想别的事情,对于果酱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谈着别的事,却斜着眼朝火炉偷偷地望着.“我总是亲自去替我的使女买便宜的衣服,” 公爵夫人说,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向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说.“根本用不着你自己亲自去做呀,而且天气热得很呢,”她说,阻止着基蒂.“我去做吧,”多莉说,于是站起身来,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刮过,不时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满了黄红色浮沫和血红色糖浆的碟子上敲着,把粘在勺上的东西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会多么甜滋滋地把这个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们,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如何看到大人们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的浮沫而感到吃惊.“斯季瓦说还是给钱的好,”多莉说,又接着谈起赏给仆人什么最好这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蒂异口同声地叫着.“他们都顶重礼物.” “哦,就说去年,我给我们的马特廖娜. 谢苗诺夫娜买了一件不是罗缎,但是像那一类的料子,”公爵夫人说.“我记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仍然穿着哩.” “花样很好看,那么朴素而又雅致,如果不是她也没有的话,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身上穿的那件.真是物美价廉.” “哦,我想现在已经弄好了,”多莉说,让糖浆从勺子里一滴滴滴下来.“有丝的时候就好了.再稍微煮煮就行吧,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讨厌的苍蝇!”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说.“反正是一样,”她补充说.“噢!它多可爱!别惊动了它!”基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转草莓梗在啄着什么,突然这样说.“是的,可是你还是离火炉远一点吧,”她母亲说.“Aproposde瓦莲卡,”基蒂用法语说,她们不想让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听懂她们俩之间的话的时候总是用法语.“您知道,妈,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能够决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 那会多么美好啊!” “她可真是一个聪明的媒人啊!”多莉说.“她是多么费尽心机地把他们拉在一起!” “不,告诉我,妈妈,您怎样想?” “我怎样想吗? 他(他是指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能够在俄国找到最好的配偶;现在,自然,他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现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仍然会如此高兴嫁给他……她是一个十分好的姑娘,但是他或许……“ “不,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不论对于他或是对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满的婚姻来了. 第一,她简直迷人极了!”基蒂说,屈起了一个手指.“他也十分中意她,那是肯定的,”多莉附和着.“其次,他已经有这样的社会地位,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或地位了. 他只需要一个善良、可爱而又文静的妻子.” “哦,如果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静,”多莉又马上附和说.“第三,她一定会爱他,那也是……总之,会是十分美满的!……我希望他们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决定了. 我从他们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来. 我会多么高兴啊!你认为怎样,多莉?” “可是你也别太兴奋了;你完全用不着兴奋啊,”她母亲说.“啊,我并没有感到兴奋,妈妈. 我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哩.” “噢,一个男子如何、在什么时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就像有一道障碍似的,一下子就给摧毁了,”多莉回忆着自己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过去的事,带着一种沉思的微笑说.“妈妈,当年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来地问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简单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脸还是因为忆起往事而容光焕发了.“不,怎样的呢? 在您还不便说在那之前您心里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吗?“ 基蒂现在能够以平等的资格和她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自然是爱上了;他经常到我们乡下的家来.” “但是又是如何决定的呢,妈妈?” “我猜想你一定会以为自己发明了新的样式吧? 都是这样的: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 “您说的是多恰当,妈妈! 正是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哩!“多莉马上附和着.”可是他又说了些什么话呢?“ “科斯佳到底又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笔写下来的.真是奇怪啊……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她说.于是三个妇人都开始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 基蒂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 她想起她结婚前的那整个冬天以及她对弗龙斯基的迷恋的感情.“有一件事……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史,”她说,由于一种自然的联想使她联想到了这一点.“我总想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一说,使他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他们——所有的男子,” 她补充说,“对于我们的过去都十分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这样,”多莉说.“你是根据你丈夫来判断的. 就是现在,只要他想起弗龙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 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说,眼睛里带着一种沉思的笑意.“可是我真不明白,”母亲插嘴道,由于她对女儿的那种母性的关怀而起来辩护,“你的过去又有什么会使他烦恼的? 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吗?那种事每个少女都有过的哩.“ “啊,但是我们说的不是那个,”基蒂说,微微涨红了脸.“不,听我说吧,”她母亲继续说,“那时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弗龙斯基谈. 你还记得吗?” “哦,妈妈!”基蒂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说.“如今已不能管束你们年轻人……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会主动去和他说个明白的. 可是,亲爱的,你兴奋可不行的呀. 请要记着这个,平静点吧.” “我非常平静啊,maman。” “那时候安娜到来,结果对于基蒂反而是如此幸运,”多莉说,“而对于却她是多么不幸啊. 适得其反,”她说,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惊.“那时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觉到了自己很不幸. 现在恰恰相反. 我常想起她呢!” “你倒是想着一个好人哩! 一个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母亲说,对于基蒂没有嫁给弗龙斯基,却嫁给了列文一直耿耿于怀.”你何苦要谈这个呢?“基蒂恼怒地说.”我不想这个,我也不要去想这个……我根本不要去想,“ 她听到她丈夫已踏上凉台台阶的那种熟悉的脚步声,说.“你到底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凉台说道.但是谁也不能回答他,他也只好不再问了. “我很抱歉,我闯进了你们女人的王国,”他说,不满地朝大家望了望,觉察出她们在讨论不愿在他面前谈起的事.一时间,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抱着同样的感觉,对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酱这件事,以及一般地对于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不高兴. 但是他还是微笑着,走到基蒂面前.“哦,你还好吗?”他问她,用现在大家都是那样看她的那种表情看着她.“啊,很好哩,”基蒂微笑着说,“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货车可以装上旧大车三倍的东西.哦,我们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经吩咐把车套好了.” “什么!你要让基蒂坐马车吗?”她母亲责备他说.“是的,慢慢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管公爵夫人叫过maman,像其他人叫他们的岳母那样的叫,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 但是虽然列文喜欢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却不可以那样叫她,他如果要那样叫了她,就一定会感觉得亵渎了对他死去的母亲的情感.“请和我们一起去吧,maman,”基蒂说.“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举动.” “哦,那么我还是步行吧. 走走对我是好的.”基蒂站起来,走到她丈夫面前去,轻轻挽住他的胳臂.“或许对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所节制,”公爵夫人说.“哦,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没有?”列文,对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使她快活起来. “这种新法子好吗?” “我想非常好. 照我们的办法,这已煮得太久了.” “这样更好,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就算我们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没有地方贮储它,它也不会发酸,”基蒂说,立刻觉察出来她丈夫的用心,怀着同样的心情对这老管家说.“可是你的腌菜真棒极了,妈妈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呢,”她补充说,微笑着,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巾.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十分气愤地望着基蒂.“您用不着安慰我哩,夫人. 我只消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高兴了,”她说,在“和他在一起”这句粗俗而又亲切的话里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基蒂.“和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诉我们最好的地点.”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气了,但是我却不能够.” “请照我的话做吧,”公爵夫人说;“拿纸盖上果酱,用甜酒浸湿,这样,就算没有冰块,也决不会发霉的.”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能和她丈夫单独呆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她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脸总是那样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当他们在别人之前步行出发,走到看不见房子,走上了那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时候,她更加紧紧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紧贴着她的身体. 他忘记了那一时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单独在一起,现在一心想着她快做母亲,他感到了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接近的一种完全超脱于形体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样地改变了. 在她的声音里,仿佛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于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压严的神情.“你真的不感到疲倦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不,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得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快乐的,可是我还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 “那样好,这样却更加好. 两样都很好呢,”他说,紧握着她的手.“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什么事吗?” “是果酱吧?” “是的,也谈了果酱;可是到后来,就谈到男子是怎样求婚的事情上面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所说的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尽在注意着此时正穿过树林的道路,避开她会让摔跤的地方. “而且谈了谢尔盖. 伊万内奇和瓦莲卡. 你注意到吗? ……我也非常希望这一切成为事实,“她继续说.”你对这个怎么样想呢?“说着,她看着他的面孔.”我也不知道怎样想好,“列文微笑着回答.”在这点上谢尔盖. 伊万内奇在我看来是非常奇怪的. 要知道,我曾经对你说过……“ “是的,他和那个已经死了的女子产生了爱情……”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的事;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我记得那时候的他. 他非常可爱. 但是从那时起我就研究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他也很喜欢,但是我感觉到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而不是女人.” “是的,但是如今和瓦莲卡……我总觉得有点别的什么……” “或许有……不过我们得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奇怪的人. 他只过着精神生活,他的为人太朴素太高尚了.” “怎么?这难道会看低了他吗?” “不,但是他是如此过惯了精神生活,因而他是有些脱离实际的,而瓦莲卡却是实事求是的.” 列文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于大胆说出自己的思想,不费心思去推敲词句;他知道,他妻子,在像现在这样情意缠绵的时候,只消他稍加暗示就会懂他所要说的一切意思,而她也真的明白了.“是的,可是她恐怕还不如我实际哩;我知道他是决对不会爱我的. 但她却是彻头彻尾超凡脱俗的.” “啊. 不,他倒十分喜欢你呢,当我的亲人喜欢你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的……” “是的,他对我十分亲切,只是……” “这不像和可怜的尼古连卡那样……你们彼此才是真相互喜欢哩,”列文代她说完了.“为什么不说起他呢?”他补充说.“我有时也责备自己没有说起他,结果就会把他忘了.噢,他是一个多么恐怖又多么可爱的人呀!……是的,我们在谈些什么呢?”列文沉吟了一会,说.“你想他不会恋爱吗?”基蒂换成了自己的语言说.“也并不是一定不会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种弱点……我总是羡慕他,即使现在,我这么幸福的时候,我也还是很羡慕他.” “你是羡慕他无法恋爱这一点吗?” “我羡慕他比我强,”列文微笑着说.“他不只是为自己生活. 他的所有生活都服从于他的义务. 这就是他能够如此平静和满足的原因.” “那你呢?”基蒂问,带着一种讽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她不能够表达使她微笑的那一连串的思想;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她丈夫在赞扬他的哥哥,贬低自己这一点上是不十分真实的. 基蒂知道这种不实际是由于他对他哥哥的爱,是由于自己过分幸福而感到的羞愧心情,尤其是由于他那种不断要求改善的心而来的;她爱他这点,所以她笑了.“你呢?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问,还是带着那种同样的微笑.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不愿意,这让他很高兴,他不自觉地竭力逗引她说出她不相信的理由来.“我十分幸福,可是不满意自己……”他说.“你既是幸福的,你怎么会不满意你自己呢?” “哦,我怎么说好呢? ……在我的心里,除了要使你不跌交之外,我什么都不希望了. 啊呀,可是你决不可以像那样跳啊!“他叫喊着,中断了谈话去责备她,因为她在跨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的时候动作十分迅速.”但是当我反躬自问,拿我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我哥哥相比较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还是不好.“ “可是在哪一点上呢?”基蒂还是带着同样的一种微笑追问.“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田庄,你的农事,还有你的著作都不能够算数吗?……” “不,但是还是我觉得,特别是现在——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他说,紧握着她的手.“觉得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是并不热心的. 要是我可以爱一切工作像爱你一样就好了!……可是最近我做那些事简直好象是对付差事一样.” “哦,那么关于我爸爸,你怎样说呢?”基蒂问.“难道因为他没有做公益事业,他也不好吗?” “他? 不! 但是人应当具有你父亲那种单纯、坦白和善良的心: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为此发愁. 这都是你弄的.在没有你——以及这个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身子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感到惭愧;我做那些事好像应付公差一样,我假装着……“ “那么,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调换吗?”基蒂说.“你愿意同他一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分派到自己头上的差事,除此之外再也不要别的什么吗?” “当然不!”列文说.“但是我是这么幸福,我什么都无法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他沉默了一会之后马上补充说.“我是这样想,又不这样想. 可是,我真十分希望他这样呢. 等一等.”她弯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甘菊.“来,开始数吧: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她说,接着把花交给了他.“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列文说,把狭长的白花瓣扯下来.“不对,不对!”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都在兴奋地看着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了两片哩.” “那么,我们就不要数这片小的了,”列文说,马上扯下一片还没有长完全的小花瓣.“马车已经追上我们了.” “你难道不累吗,基蒂?”公爵夫人叫着.“一点都不.” “你要是累,就坐上车来,马很驯顺,而且走得很慢哩.” 但是用不着坐车了,他们快到地点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过去. 瓦莲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并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十分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 望着她,他回想起他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稀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时她所产生的快感如此不断加强,一直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的、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进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近乎激动的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惊惶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如果是这样,”他心中默默地说.“我得仔细想想,作出个决定,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由于一时的内心冲动,就变得神魂颠倒了.”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采蘑菇,否则我的成绩就无法显出来了,”说着,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树林的边缘——他们正在那里的落落疏疏的老桦树林中如丝的小草上走着——走进了树林深处,那儿在白桦树中间长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的榛丛.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了大约六十步的样子,走到长着浅红和深红的、耳垂状的花朵的卫矛树丛后面,他知道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就站住不动了. 周围一片寂静. 仅仅在他正在那下面站着的桦树上面,一群苍蝇一刻也不安静地嗡嗡着,像一窝蜜蜂一样,有时也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突然间,从离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发出瓦莲卡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他高兴得笑逐颜开.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清楚意识到这微笑,对自己这种情况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取出了一支雪茄烟,开始点燃它. 他很久在桦树干上点不着一根火柴. 柔润的白树皮粘住了黄磷,火就熄灭了. 终于有一根火柴燃着了,雪茄的芬芳的烟像一条整齐的、宽的飘荡的布似的,飘向前,荡上去,缭绕在桦树的垂枝下的灌木丛上面. 注视着这一片烟雾,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境地.“为什么不呢?”他想.“万一这仅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万一我感到的仅仅是一种吸引,一种相互的吸引(我可以说是相互的) ,但是又觉得这是违反我平生的习性的,要是我觉。. .得屈服于这种吸引之下,我就背叛了我的事业和义务呢…… 但是事情远非如此. 我找得出的唯一的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掉玛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我要对她永不变心. 这是我唯一找得出的自己的感情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同时却又感到这种顾忌在他个人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在别人眼里会损坏了他所扮演的富有诗意的角色罢了.“可是,除此之外,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可以反对我的感情的缘由. 如果单凭理智来挑选的话,我也不可能找出比这更加美满的了.“ 他无论怎样回想他所认识的妇人和姑娘们,他也记不起有一个姑娘具备如此多的美德,那是他经过静静考虑之后希望他的妻子全部具有的. 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鲜艳,然而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她爱他,她是有意识地、以一个妇人应该具有的感情来爱他的;这是一.其次:她不但毫不俗气,而且显然她很厌恶庸俗的上流社会,但同时却很懂人情世故,具备着上流社会的妇女处世为人的一切举止,一个终身伴侣不具备这些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来是不可以想像的.第三:她是虔诚的,但是她并不像小孩一样,譬如像基蒂那样,无意识地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 甚至最细小的地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都发现她身上具备着他渴望他妻子应该具有备的一切:她出身贫苦、清贫,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群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丈夫家庭里来,像他现在所看见的基蒂的情形. 她的一切都要依赖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来的家庭生活会是这样的. 而这位身上具备着这一切美德的姑娘,爱上了他.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是也不能不看出这一点. 而他也爱她. 还有一种顾虑——就是他的年纪. 但是他的家族是长寿的,他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四十岁的人,而且他想起瓦莲卡也曾经说过,只有俄国人才一到五十就自命老了,在法国,五十岁的人还认为自己正danslaforcedelabge,而那些四十岁的人还真是aunjeunehome哩.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年轻,年龄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又走到树林边,在夕阳斜照里,看见瓦莲卡的雍容优雅的风姿,她穿着一件黄衣服,提着篮子,缓缓走过老桦树旁,当瓦莲卡的动人的姿态和使他叹赏不已的美景——浸在夕阳中的变黄了的麦田和点缀着黄斑的古树正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融合成一片的时候,他不是觉得年轻了吗?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 一股柔情迷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了. 刚刚弯下腰去采一只蘑菇的瓦莲卡,灵巧地站起身来,回头一望.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扔掉手中雪茄烟,迈着坚决的步伐向她走去. “瓦尔瓦拉. 安德列耶夫娜,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定下了我一定热爱和乐意称她为我的妻子的女人的理想.过了漫长的日子,我现在才破天荒第一次在您身上发现了我所要追求的. 我爱您,要我向您开始求婚.”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自己自言自语,那时他离瓦莲卡只有几十步远了. 她跪着,用胳臂护着几只蘑菇不让格里沙抢去,一边大声呼唤着小玛莎.“来呀,来呀!孩子们!这儿还有很多哩!”她用一种圆润悦耳的声音说.看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过来,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现象都使他觉出,她感到他在走近了,并且心里很高兴.“怎样,您也找到一些吗?”她从白头巾里面问,扭过她那带着一副温柔的微笑的美丽面孔向着他.“一个都没有,”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您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忙着照顾她四周的孩子们.“那儿那还有一个,就在树枝旁边,”她说,指着一个小蘑菇,它那富有弹性的玫瑰色菌顶上横压着一根干草,它是从草底下长出来的.她立起身来,那时玛莎把蘑菇拿起来,掰成两片雪白的菌块.“这令我想起我的童年,”她补充说,离开孩子们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一起并着肩走去.他们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 瓦莲卡看出他想说什么;她猜着那是什么,又惊又喜的心情几乎让她昏过去了. 他们走到远得谁也不会听见他们的话了,但是他还不开口. 瓦莲卡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沉默以后,总比谈了菌子以后,再谈他们想说的话要容易得多;但是事与愿违,就像是出于偶然一样,瓦莲卡说:“那么您什么也没有找到? 当然,树林里面蘑菇总是很少的.“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他因为她谈起蘑菇而感到困惑. 他想把她引到她开始所谈的关于她的童年的话题上去;但是违反了自己的本意,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回答了她最后的话:“听说只有白菌多半生在树林边上,可是我连白菌是什么模样都辨别不出哩.”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得离孩子们更远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瓦莲卡的心跳动得更加厉害,以致她都听见它的通通的跳声,她感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施塔尔夫人家过了那种寄居的生活了后,做科兹内舍夫这样男人的妻子,在她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福了. 除此以外,她差不多深信她已经爱上了他.而现在就要有所决定了,她非常害怕:有时候是害怕他说,有时候又害怕什么他都不说.他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说,要么就永远也不会说了;这一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觉察到了.在瓦莲卡的眼色里、在她的红晕里、在她的微微俯视的眼睛里、在这一切表情里,都流露着痛苦的期待的神情.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看出来,很替她很难过.他甚至感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就等于是侮辱了她.他在心里迅速地重温了一遍支持他的决心的理由. 他心里也暗暗温习了一遍他打算用以求婚的言语;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不知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却使他问了一些别的:“桦树菌和白菌到底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当她回答说:“菌帽上没有分别,只不过是菌茎不同而已.” 一说完这些话,他和她就都明白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应该说出口的永远不会说了,他们的达到顶点的情绪都平静下来了.“看见桦树菌的根,就使人想到黑人的那两天没有刮过的胡子,”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平静地说.“是这样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就变了. 他们开始回到孩子们那里去. 瓦莲卡觉得又痛苦又羞愧,但是同时她又体验到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回到家里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又回忆起他所有的理由,结果发现自己最初决断错了. 他不能对Marie负心. “安静点,孩子们,安静点!”列文甚至愤怒得叫起来,敢忙站在妻子面前护着她,当那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叫喊着冲过来的时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紧跟在孩子们后面,走出了树林. 基蒂用不着问瓦莲卡;她就已经从他们两个人脸上的平静但有点羞愧的神情上,就明白她的计划并未实现.“喂,怎么样?”在回家的路上,她丈夫问她.“没有上钩,”基蒂说,她的笑容和说话的态度很容易使人想起她父亲来,列文常常很满意地注意到她身上的这一点.“怎么没上钩?” “就是这样,”她说,拉住她丈夫的手,举到嘴唇边,抿紧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吻教士的手一样.” “是谁不上钩呢?”他边笑着边说.“两方面本来应该都像这样的……” “看有几个农民来了……” “不,没关系他们不能看见的.” 小孩子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凉台上,仿佛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地聊着天,即使所有的人,特别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心里都明白曾经发生过一件不愉快、但却非常重要的事. 他们两人体验到同样的心情,如同一个考试不及格、要留级或者永远从学校里开除出去的学生感觉到的一样. 每一个在场的人,也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活跃地谈着毫不相关的话题. 那天晚上,列文和基蒂觉得格外地幸福,格外地相亲相爱. 他们情意缠绵的幸福,本身就含有一种使那些渴望幸福却得不到的人感到不痛快的作用,使他们感得很难为情.“请记住我的话吧,Alexandre不会来了,”老公爵夫人说.今天晚上他们一直在等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坐火车来,老公爵来信说他也许会来.“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说应该让新婚夫妇清清静静地过一阵.” “爸爸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 我们没见过他的面,”基蒂说.“我们怎么能算是新婚夫妇呢?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他要不来,我就得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老公爵夫人悲伤地叹了口气说.“噢,你是怎么啦,妈妈!”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问道.“我们想想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哦,现在……” 突然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人意外地抖起来了.她的女儿们不出声了,交换了一下眼色.“Maman总是自寻烦恼,”她们的眼光好像是这样说. 但是她们还是不知道,不论她同女儿们在一起是多么好,无论她觉得她多么需要在这里,但是自从他们把最后一个爱女嫁出去,家里的巢变得荒凉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和她丈夫痛苦极了.“什么事,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基蒂突然向带着神秘但郑重其事的表情站在她跟前的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问道.“是晚饭的那些事.” “噢,对了,”多莉说.“你去安排吧,我得去照料格里沙复习功课. 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做.” “是该我去上课!不,多莉!我还是去,”列文说,跳了起来.格里沙已经进了中学,暑假就应当复习功课. 在莫斯科的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她儿子一道学习拉丁文了,来到列文家就规定每天至少跟他一起复习一次最难学的功课——拉丁语和数学. 列文自告奋勇来代替她;但是这位做母亲的有一回听列文讲课,发现他没有按照莫斯科的老师的辅导方法教这孩子,虽然很难为情而且极力做到不得罪列文,却还是果断地对他表示,一定要像老师那样照着课本进行,不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来教的好. 列文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尽父亲的职责,不亲自来教育儿子,却把教育儿子的担子推给不懂教育的母亲,心里很是不痛快;又因为教师把孩子教得那么糟糕,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他答应他的姨姐要按照她的意思教课. 因此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却照着书本来教格里沙,因此就勉勉强强的,常常忘掉上课的时间. 今天的情形也是一样.“不,我去我去,多莉,你还是坐着吧,”他说.“我们会好好地按照课本进行的. 不过斯季瓦来了的时候,我们就马上要去打猎,那时我们就要旷课了.” 于是列文就去找格里沙去了.瓦莲卡对基蒂也说过同样的话. 甚至在列文的井井有条的幸福家庭里,瓦莲卡也能想出办法帮帮忙.“我去照料晚饭,你坐着千万别动,”她说,就站起身朝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走去.“好吧,好吧,他们大概会找不到小鸡,那么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基蒂回答.“那我跟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商量着办吧,”于是瓦莲卡就和那老管家一道走了.“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老公爵夫人由衷地说.“不只是可爱,maman,而且多么迷人,世上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 “这么说,你们想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今晚会来吗?”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问,很显然不愿意继续谈瓦莲卡的事.“再也难以找到比这两位连襟更不相像的人了,“ 他带着精明的微笑说.“一个总在活动,好像水里的鱼一样总是在交际场中过活;而另一个,我们的科斯佳,活跃、伶俐、非常敏感,但是一到交际场中就好像鱼儿离了水一样,要么就作傻愣愣的,要么就乱跳乱动!” “是的,他非常粗心大意哩,”公爵夫人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跟他讲讲,她(她指的是基蒂)千万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 他说他要请个好医生来……” “Maman,他一切都会办好,一切都会同意,”基蒂说,因为她母亲居然这样要求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过问这种事心里感到很懊恼.在谈话中间,他们听到林荫道上传来马的喷鼻声以及车轮在砂砾路上行驶产生的辚辚声.多莉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就已从下面他正在教格里沙功课的房间的窗子里跳了出去,顺便把格里沙也扶下去了.“斯季瓦来了!” 列文从凉台下面呼喊.“我们已经读完了,多莉,不再担心!”他补充说,一边像个小男孩似的奔跑着去迎接马车了.“Is,ea,id,ejus,ejus,ejus,”格里沙一边沿着林荫道跳跃而去,一边不停叫喊.“还有个一个什么人和他在一起哩. 那一定是爸爸!”列文喊道,停在林荫道的入口.“基蒂,不要从那么陡的台阶上下来,还是绕点路吧.” 列文把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当成老公爵,但是他搞错了.当他走近马车的时候,他就看见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并肩坐着的根本不是老公爵,而是一个戴苏格兰小帽、帽子后面还飘舞着长长的缎带的漂亮而又结实的年轻人. 这就是是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谢尔巴茨基家的姑表兄弟,彼得堡—莫斯科一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家伙,一个热爱打猎的人,”像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介绍的时候说的.韦斯洛夫斯基,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代替老公爵来临而引起的失望而感到深深不安,他同列文兴致勃勃地寒暄着,提醒说他们以前还见过,越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来的猎狗身上把格里沙抱进马车里去.列文没有坐上马车,只能跟在后面走. 列文是因为那位他越是了解就越加敬爱的老公爵没有来,又因为这个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一个完全多余的陌生人竟然来了,心里很有点不痛快. 当列文走到门口时——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已经闹哄哄地聚在那儿了,——与看见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用特别温柔和献媚的姿态吻基蒂的手的时候,他就越发不痛快了.“我和您的妻子是cousins,并且也是老朋友,”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又紧紧握了握列文的手.“哦,这儿有没有野味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几乎还没来得及向每个人招呼,就对列文说.“我和他的野心可大得很哩. 怎么,maman,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没有再到过莫斯科.喂,塔尼娅,这是给你的!请到车后面去取吧,”他面面俱到地说,“瞧你的样子是多么精神,多莉,亲爱的!”他对他妻子说,又吻她的手,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抚摸着它.刚刚还处在最愉快的心境中的列文,现在愁闷地观望着一切,一切他都不中意了.“他的这张嘴昨天吻过谁呢?”他望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与他妻子那种情意缠绵的神情,沉思起来.他望望多莉,她也使他不高兴起来.“她并不是相信他的爱情. 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 真叫人讨厌!“列文沉思.他望着刚才他还觉得那么和蔼可亲的公爵夫人,他不喜欢她欢迎那个戴着帽带的瓦先卡就像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的那种神气.甚至那个人也走到了台阶上,带着一脸装模作样的友好神情来迎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使他很不痛快,其实列文知道他哥哥既不高兴又不尊敬奥布隆斯基的.而那个带着saintenitouche的神情同这位绅士结识、其实满脑子只是想着怎样结婚的瓦莲卡的那副模样,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但是最使人反感的是基蒂,因为她居然跟这位认为他到乡下来对人对己都是一件大喜事的绅士谈笑风生,特别是她报以微笑时的笑容让他很不愉快.所有的人一边喧哗地谈着,一边都走进房里;他们大家刚刚坐下,列文就扭身出去了. 基蒂看出她丈夫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抓住一个机会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他却匆匆地从她的身边走开,说他要去账房一趟. 他老早就不像今天晚上那样把经营农业当作一桩了不起的事了.“对于他们,每天都是良辰佳节,”他想.“但是这儿可没有良辰佳节那种事,事情是不能等待的,不做事就没法生活下去.” 直到打发了人去请列文回来吃晚饭,他才回家来. 基蒂和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楼梯上,正在商量开饭时摆什么酒好.“什么事这样fus?预备照例的那种酒不就是了.”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这怎么啦?” 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说道,但是他并不等待她,却无情地迈着大步独自走进餐室里去,马上参加到以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为首的全体的热闹的谈话中去了.“明天我们就去打猎,怎么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我们那去吧,”韦斯洛夫斯基说,移过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子坐着,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面. “我十分高兴,我们去吧. 你今年打过猎了吗?”列文对韦斯洛夫斯基说,认真凝视着他的腿,可是却带着基蒂所熟悉的那种最不适合他的强颜欢笑的神情.“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得到松鸡,不过有很多山鹬. 但是还是得早点去才行. 你们疲倦吗?你不是很疲倦吗,斯季瓦?” “我疲倦了吗? 我还从来没有疲倦过哩.我们通宵不睡好吧!我们去散散步.“ “真的,我们别睡觉吧!太妙了!”韦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你可以不睡,而且你也能不让别人休息,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信的,”多莉对她丈夫说,她现在一对她丈夫说话就流露出微微讥讽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我走啦,我不想吃晚饭了.“ “不,你多留一会儿,多林卡,”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从他们正在吃饭的大饭桌后面移到她身边.“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呢.” “也许,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你也知道,韦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又要到他们那里去了. 你也知道,离这里只有六十里的路程. 我也是要去的. 韦斯洛夫斯基,快到这边来!” 瓦先卡转移到妇女们那儿去,同基蒂并肩坐下.“啊,请说给我听听,你去过她那里吗?她怎么样?”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他.列文留在桌子那一头不动,虽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莲卡闲谈着,但还是看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韦斯洛夫斯基中间正在进行着生动而神秘的谈话. 不仅如此,他还在他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而且认真的神色,当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在有声有色地讲着什么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时.“他们那里好得很哩,”瓦先卡讲的是弗龙斯基和安娜.“自然,我不该贸然加以判断,不过在他们家里,你会感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今后他们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呢?” “好像,他们冬天会去莫斯科.” “我们都到他们那里聚会一下该有多好!你什么时候去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瓦先卡.“我将要到他们那里去过七月.” “你也去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他妻子.“我早就想去了,我是一定要去的,”多莉说,“我替她难过,我了解她.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等你走了后,我就一个人去,那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没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极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那你呢,基蒂?” “我?为什么我要去呢?”基蒂说,整个脸都涨红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你认得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吗?” 韦斯洛夫斯基问她.“她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韦斯洛夫斯基,脸就越发红了,她立起身来,走回到她丈夫身边.“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吗?”她问. 就在这几分钟,尤其是看见她同韦斯洛夫斯基交谈的时候弥漫在她的面颊上的红晕,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厉害了. 现在,他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了解释.虽然后来他想起来很奇怪,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是非常清清楚楚的:她所以问他去不去打猎,只是因为了想知道他给不给予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这种乐趣,照他看来,她已经爱上韦斯洛夫斯基了.“是的,我会去,”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调对她说.“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见不着她的丈夫了. 还是后天再去吧,”基蒂说.基蒂的话里的含意现在又被列文这样误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 你去我可并不在乎,但是让我享受享受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交流的快乐吧!” “噢,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再待一天,”列文带着格外和蔼可亲的表情回答.而与此同时,瓦先卡一点也没有怀疑到他的到来会引起这么大的苦恼,他跟着基蒂从桌边立起身来,一边用温情的眼光望着她微笑,然后跟着她走过来.列文察看到了这种眼光. 他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几乎喘不出气来.“他怎么敢这样望着我的妻子!”他已怒气冲冲了.“那么明天?让我们去吧!”瓦先卡说,接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平常的模样架起腿来.列文的嫉妒心越来越变本加厉了. 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受了骗的丈夫,一个仅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给他们舒适生活和快乐的必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客客气气、殷勤周到地问了问瓦先卡有关打猎、他的猎枪、他的靴子的事情——并且同意第二天就去.幸亏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个段落,她自己立起身来,劝基蒂快去睡觉. 但是列文没有逃脱掉一种新的苦恼. 在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涨红了脸,很快缩回手去,用一种后来她母亲曾经责备过她的直率的粗鲁口吻说:“在我们家里不来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来,这都是基蒂的过错,竟然让自己遭受到这种行为的侮辱;这样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欢这一套,更是她的过错了.“哦,为什么去睡觉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晚饭时候喝了几杯之后,正处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诗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接着说下去,指着在菩提树后升起的一轮明月.“多么可爱呀! 韦斯洛夫斯基,现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非常好嗓子,我们已经唱了一路. 他有几支非常优美动听的情歌,两首新歌. 他也应该和瓦莲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开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路上逗留了许久,可以听到他们正在同唱一首新的情歌.倾听着这歌声,列文皱着眉坐在他妻子的寝室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她问他是怎么啦,他却顽固地不吭声;但是最后,当她露出羞怯的笑容问他:“是不是韦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呢?”他的感情就尽情发泄出来,把满腹心事和全说了;而他说出的话却使他自己羞惭得无地自容,于是他就更加生气了.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亮光,两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脸上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打动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是严峻的、甚至可以是冷酷的. 他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发抖.“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嫉妒:这是卑鄙的字眼. 我决不是妒忌,而且我也不会相信……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不过这是很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可耻,居然有人敢这样痴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来看你……” “用什么样的眼光呢?”基蒂说,尽可能真心真意地回忆着晚上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和这一切之中所含有的意义.在她内心深处她认为在韦斯洛夫斯基随着她走到桌子那一头的时候是有些奇怪的,然而这一点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更不敢对他讲,因此更增加他的痛苦了.“像我这种模样,还会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 “啊!”他喊叫,两只手抱住头.“你还是不说的好!…… 那就是说,要是你还能吸引人的话……“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听我说,”基蒂说,怀着痛苦的深刻同情望着他.“你还在转什么念头呢? 既然对于我来说其他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愿意我谁也不见吗?“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嫉妒已经伤了她的感情;这么一点点最纯洁的娱乐,都不允许她享受,因而她很烦恼;但是现在为了使他心平气和,为了解除他所受到的痛苦,她不仅情愿舍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牺牲所有也在所不惜.“你要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低声说下去.“他是在我的家里作客,严格地说,除了他那种放荡不羁和架着腿的姿态以外,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不体面的事. 他认为这是最优雅的姿态,因而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过,科斯佳,你说得也太过火了!”基蒂说,因为现在从他的嫉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强烈爱情而感到不胜欢喜.“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样,然而现在对我说来你是那样洁圣,我们是这样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间这个坏家伙……不,他不是坏家伙,我为什么要责怪他呢? 我跟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我们的幸福,我的和你的…… 为什么会……“ “你应该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了,”基蒂开口说到.“到底怎么发生的?什么怎么发生的?” “我看出来我们晚饭聊天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们来着的.” “是的!”列文吃惊地回答.她对他说了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列文沉默了一会,随后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苍白的、受了惊吓的面孔,突然双手抱住脑袋.“卡佳,我都是在折磨你! 亲爱的,原谅我! 这是疯狂啊! 卡佳,全是我的过错. 怎么可以为了这种事而这样苦恼呢?“ “不,我只是为你难过呢.” “为我?为我?我又算得了个什么?一个疯子而已!但是我为什么要使你伤心呢?以为随便什么陌生人都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想起来真可怕.” “很自然,这就是使人感到受侮辱的地方……” “嗯,那么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们家住是一夏天,同他说上许许多多的客气话,”列文说,吻她的手.“你看着吧. 明天……是的,明天我们就会走了.” 第二天早上,女人们还没有起身,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二轮马车——就已经停在大门口了;而拉斯卡,从一清早就知道了他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吠叫和蹿跳了一阵后,就在马车上车夫的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不满意这种拖延的神情,凝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儿走出来的大门.第一个出来的是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先生,他穿着一双齐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统皮靴,绿色的短衫上系着一条发散着皮革气息的崭新的子弹带,头戴了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猎枪. 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还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它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了望的岗位上,又沉默起来了,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 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跳出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在空中乱跳乱蹦的黑斑猎狗克拉克,紧跟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本人手里拿着枪,嘴里还叨着雪茄烟,也走出来了.“听到没有,别动,克拉克!”他很温柔地对那条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的狗叫喊到.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穿着一双生皮便鞋,打着绑腿,穿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衣,他头上戴着一顶破得不像样的帽子;然而他的新式猎枪却好像玩具一样的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点,质地却是非常好.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事先并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就在于穿破旧的衣衫,但是猎具的质量却是最好的. 他现在看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丰满、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要这样做.“喂,我们的主人到底怎么样了?”他问到.“他有位年轻的妻子,”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是的,她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他已经装束好了. 也许,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真猜着了. 列文又跑到了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千万多加保重. 最主要的是离孩子们远一点,他们随时都会碰撞上她的. 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两天她不会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字条,哪怕一两个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平安安.基蒂同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看着他那穿着高统猎靴和白色短衫,是显得魁伟强壮的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因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分别了.“对不住,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带上了吗? 为什么把枣骝马套在右边?哦,没有关系!拉斯卡,安静点! 快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说,转身朝着在台阶上等待他解决阉割了的小绵羊问题的农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不好家伙.” 列文从他已经坐稳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着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过去.“昨天你不到帐房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 哦,到底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做一个转角好吗? 再加三蹬楼梯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 这样就稳妥多了.“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列文愤怒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安装好侧板,然后再嵌上楼梯. 现在没法改动了. 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再去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中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糟了,因此在装置停当的时候踏板全倾斜了. 现在木匠想利用旧的楼梯,再添上三级.“那这样就会好得多了.” “可是再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啊?” “原谅我,老爷!”木匠说,轻蔑地微笑道.“不高不矮,刚好是地方. 就是说,从下面开始,”他带着令人信服的姿势说.“上去,再上去,一直可以到到那儿.” “三级楼梯也会增加高度……到底会通到哪里去呢?” “它会从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说,一直会到顶上的.”木匠固执而有说服力地说道.“会到天花板底下,那会到墙上去的!” “请您原谅. 你看从下面开始. 上去,再上去,就会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了猎枪的通条,就在尘土里画了一幅楼梯的图样.“哦,你看出来了吗?” “随您吩咐吧,”木匠说,他的两眼突然炯炯放光,显然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看起来,我们只好再做一个新的了哩.” “好啦,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吧!”列文一边坐到马车里去,一边大声说.“快走吧!拉住那几只狗,菲利普!” 列文把家务和农事上的一切操心事都扔下了不管,他体验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生命和期待的快乐,强烈得使他不想说话. 并且,他体会到了所有猎人在接近猎场的时候都体验到的一种专心致志的激动情绪.要是他现在还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只是他们在柯尔彭沼地里能不能找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比较起来会不会显得更强,他今天射猎得好不好诸多问题而已. 但愿他不会在这个生人面前丢脸就好了!但愿奥布隆斯基不要胜过他就好了!这些念头也在他的脑海里一晃闪过.奥布隆斯基也体验到了同样的心情,也沉默不言. 只有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兴高采烈地唠叨着.现在,听着他说话,列文回想起昨天待他多么不公平,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瓦先卡真是个好人,又单纯,心地又好,而且非常有趣. 如果列文在没有结婚的时候和他遇见的话,他们一定会成为知心朋友了. 列文本来有点不大喜欢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放荡不羁的神气. 因为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戴着苏格兰小帽,其他的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看起来可能他自以为高不可攀,神气得了不得;但是因为他的心肠好和教养好,这些都可以原谅.他以自己的优良教育、漂亮的英语和法语,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阶级出身而博得了列文的喜欢.瓦先卡对于套在左边那匹顿河草原的骏马大为赞叹. 他欢喜得简直着了迷.“骑着一匹草原的骏马在草原上到处奔驰,该有多么美妙啊. 喂!对不对呀?”他说.他似乎把骑着草原的骏马驰骋在原野上描绘成一种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事情,结果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但是他的纯真神情,特别是和他的漂亮的脸、甜蜜的微笑、优雅的举止结合起来,是非常动人的. 是韦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喜欢呢,还是因为列文想补偿一下昨天的过错,列文只看见了他身上的长处,很喜欢同他在一道. 他们走了四里的光景,韦斯洛夫斯基突然寻找起雪茄烟和皮夹来,不知道是丢失了呢,还是丢在桌上了. 皮夹里有三百七十个卢布,所以决不会置之不顾.“你知道,列文,我要是骑着这匹顿河马跑回家去. 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哦?”他说,已经爬上去.“不,何必呢?”列文回答,怀疑韦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一定不下于六普特.“我还是派车夫去吧.” 车夫骑着副马走了,列文亲自驾驶着其余的一对. “喂,我们的路线到底就怎么样? 好好对我们讲讲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心急地说.”我们计划这样:我们现在到格沃兹杰沃去,格沃兹杰沃这边是山鹬出没的沼地,格沃兹杰沃那边有好极了的松鸡沼地,而且还有山鹬. 现在天气太闷热了,但是我们傍晚就可以到了(大约还有二十里) ,我们晚上在那里打猎;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大沼地.“ “难道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了吗?” “有的,但是会耽搁我们的行程;更何况,天气又很热! 虽然有两处很不错的小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见得会出现的.“ 列文自己很想顺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离他的家很近,随时都可以来打猎,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得三个人打猎.因此他昧着心硬说那里什么都不见得有.等到了一个小沼地的时候,他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然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凭借着他那双猎人的精明老练的眼睛,从大路上就看出了这块沼地.“我们是不到那里去吗?”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沼地.“列文,我们去那吧!多么好啊!”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只好不同意了.他们还没有停下,两条狗就互相追逐着,飞一样向沼地跑过去.“克拉克!拉斯卡!” 那些狗又跑了回来.“那儿容不下三个人.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列文说,并希望他们除了被狗惊起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凄婉地哀鸣着的田凫以外,什么都不会找不到.“不!列文,来吧,我们还是一起去!”韦斯洛夫斯基呼唤说.“真的,实在太挤了. 拉斯卡,回来吧!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列文留在马车那儿,怀着嫉妒的心情望着远去的猎人们.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鸡和几只田凫,其中有一只已经被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哦,你们看,并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这个沼地!”列文说.“这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很有意思的.您看到了吗?”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说道,手里提着猎枪和田凫笨手笨脚地爬到车里去.“我打得多么好啊!对不对?喂,快走我们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猎场了是吗?” 马突然猛的一冲,列文的脑袋猛撞着谁的枪筒,发出一声枪响. 其实,枪声是先响的,但是列文却感觉得是颠倒过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在扳双筒枪的扳机的时候,扳上了一个扳机,却没有扳好另一个,因此走了火. 子弹却射进地里,因而谁也没有受伤.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谴责地对韦斯洛夫斯基笑笑. 但是列文却没有心思责怪他. 第一,他一斥责就好像是由于他脱离了危险和他头上肿起来的小疱而引起的;其次,韦斯洛夫斯基起初是那样天真地愁闷不乐,随即却那样温和而富于感染力地讥笑大家的惊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来了.他们到了面积相当大而且会占去他们很多时间的第二个沼地的时候,列文劝说他们还是不要下车. 但是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 这一次沼地又很狭窄,列文作为殷勤好客的主人,只好留在马车那里.克拉克一到立即向丘陵地带冲了过去. 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一只山鹬就飞起来了. 韦斯洛夫斯基开枪但并没有打中它,鹬就已经飞到没有收割的草地那边去了. 这只鸟还要留待韦斯洛夫斯基来解决. 克拉克再一次发现了它,站住指出猎物的所在地,于是韦斯洛夫斯基只好打死了它,就回到马车跟前. “现在你去吧,让我留下来照管马,”他说.一种猎人的嫉妒心开始折磨着列文. 他把缰绳交给了韦斯洛夫斯基,到沼地去了.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着,好像在埋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朝向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还没有到过的、或许会有飞禽的一带丘陵起伏的地方直冲过去.“你为什么不拦住它呢?”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声喊到.“要明白它不会把它们惊走的,”列文回答. 他很满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着它跑去.在搜索中,越接近那个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变得越发郑重. 一只沼地的小鸟只在一瞬间分散了它的注意力. 它在那个草墩前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突然浑身颤抖一下,站住不动了.“来呀,来呀,斯季瓦!”列文大声喊着,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突然间,仿佛什么阻碍着他的紧张的听觉的东西揭开了,他失去估量距离的能力,一切声音他听起来都很清晰,但都是杂乱无序的. 他听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脚步声,却把它当作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听见脚下踩着的小草墩连着草根裂开的清脆的折断声,却把它当成了山鹬展翅飞翔的声音. 他也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流水的飞溅声,但是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声音.他挑选着落脚的地方,移到了狗的跟前.“终于抓住它!” 在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松鸡,而是一只山鹬. 列文举起猎枪,但是就在他瞄准的那一刻,他听见水的泼溅声更大更近了,夹杂着韦斯洛夫斯基的古怪而响亮的叫喊声. 列文明明知道他就瞄在山鹬后面,然而他还是开枪了.列文看清楚了他确实没有射中,回过头来一望,看见马和马车都已经不在大路上,却在沼泽地里了.韦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猎,就把马车赶到沼地里,于是两匹马就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了.“该死的东西!”列文暗自咕哝说,返身回到陷在泥里的马车旁边.“您为什么要把车赶到这里来?”他冷淡地对他说,于是喊来了马车夫,就开始动手卸马.列文因为他的射击受到了妨碍,又因为他的马陷在泥塘,特别是因为无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也好,韦斯洛夫斯基也好,都不能帮助他和马车夫卸下马具,把几匹马从泥塘中牵了出来(因为他们两个一点都不懂得套马的事) ,心里非常气恼. 听见瓦先卡一口咬定这里一定十分干燥,列文却一声也不回答,默默地和马车夫一道工作着,为的是好把马卸下来.可是后来,等到他工作得紧张热烈的时候,看见韦斯洛夫斯基那么刻苦而热心地抓住挡泥板拖马车,并且真的硬把它拽断了,列文就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情绪的影响,不应当对待韦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因此竭力用分外的殷勤来弥补他的冷淡. 当一切都安排停当,马车又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列文就吩咐开始摆早饭.“Bonapétit!—boneconscience! Cepouletvatom-berjusq‘aufondemesbotes,“已经又喜笑颜开的瓦先卡吃完第二只小鸡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法国谚语.”哦,现在我们的灾难都结束了;万事都会如意了. 但是为了我犯的过错我应该当坐在赶车的位子上. 对不对?不,不,我是奥托米顿.看看我怎样为你们赶车吧!“当列文请求他让马车夫去赶车的时候,他抓住缰绳并且不放说.”不,我应当将功补罪,何况,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我觉得很舒服哩,“他就赶开车了.列文有点害怕他把他的马折磨坏了,尤其是左边那匹他不会驾驭的枣骝马;然而他不知不觉地受到韦斯洛夫斯基的兴致勃勃的影响,他听韦斯洛夫斯基坐在车夫座位上唱了一路的情歌,或者他讲的故事,看见他表演按照英国方式应该怎样驾驳fourinhand那副样子,列文不忍爱拒绝了;早饭过后,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地.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那么快,天气还很闷热,他们很早就到达了沼地.他们到了真正的沼地,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列文不由地就打算起要怎么样甩掉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独自行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在他的脸色上列文觉察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之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温和的狡猾味道.“我们怎么个走法? 这沼地好得很,我看见还有鹞鹰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芦苇塘上空飞翔着的大鹞鹰说.“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会有野味.” “哦,先生们,”列文带着一点担忧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了提,一面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了那片苇塘没有?” 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绿洲.“沼地从这里开始,就已在我们面前:你们看一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 沼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地,有山鹬;沼地绕过那片苇塘经过赤杨树林,一直到磨坊那里. 就在那里,你们看见吗?在水湾那儿. 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 我有一回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 我们还是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到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追问道.“右边的地方宽敞一些,你们俩去吧,我往左边去,”他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说.“非常好!我们会比他打得更多的. 来吧,来吧!”瓦先卡响应说.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刚一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齐搜索起来,向着一片浮着褐色泡沫的泥塘走去了. 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断;他也知道这地方,他期望能够看见一群山鹬.“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沉住气悄悄地对跟他后面哗啦哗啦趟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地发生了那场走火的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然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不,我不会打扰您,不用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记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可千万不要彼此打着了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按照各自的兽迹不停追逐着. 列文希望发现山鹬的希望强烈得连从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后跟的吧咂声在他听起来都好像是鸟鸣声,他抓住而且握紧了枪托.“砰!砰!”他听到枪声就在耳边. 这是瓦先卡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过来. 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看,就听见了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十只,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来.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刹那,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成一块落到泥泞地里了. 奥布隆斯基还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苇塘飞来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来;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拍动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列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结果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移来移去,但是正这时另外一只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当他们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已经装好枪弹的韦斯洛夫斯基,照着水上放了两枪.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看着列文.“好,现在我们分开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会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 山鹬是很多的. 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是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是不是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乱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 列文发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奢望了. 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 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什么了,它带着好像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 枪声一响跟着一响. 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大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两只轻巧的小山鹬. 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个人共有的. 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而且几乎一次又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 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 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也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 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一两只,而有十来只.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走了一大半沼地后,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被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的青草路. 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完了.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可是列文既然应允了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随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继续往前走去.“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的一个人向他们喊到.“来同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杯酒吧!” 列文回过头来望了望.“来吧,没关系!”一个快活的、留着胡子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着,一张口就露出来两排雪白的牙齿,手里还高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稍带绿色的伏特加酒.“Qu‘estcequ’ilsdisent?”韦斯洛夫斯基打听道.“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是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有点私心地说,他很希望韦斯洛夫斯基被伏特加酒吸引去.“可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 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 您就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Alons,c‘estcurieux.”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地声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臂提着枪,从沼地里朝着农民们走去.“你也来吧!” 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 来吃点包子!“ 列文也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 他觉得全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来,他犹豫了一下. 但是猎狗指出了猎物,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 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来一只山鹬;他已开枪打死了它. 猎狗继续指着猎物.“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鸟.列文射击.但是那天他非常不走运;他没有打中,当他去找寻他打死的鸟的时候,他找不着. 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会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找寻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寻找.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什么好转. 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接着一只地打都不中.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装满是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了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简直太烫手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兴奋得直发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地走过了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 最后,在一次耻辱的失误以后,他把猎枪和帽子扔到地上.“不,我必须得冷静一下,”他沉思着,拾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 当他到达了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了出去,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腐臭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 当他觉得神清气爽时,他又折回一只山鹬歇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操之过急了.他想要沉着,但是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枪机. 结果事情越来越糟了.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他在还没有看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已看到他的猎狗. 克拉克从一株赤杨树翻起的树根下跳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乌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的后面,一株赤杨的树荫底下,出现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 他满面放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跛一拐地,朝着列文走来.“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吧!”他带愉快的微笑说道.“你呢?”列文问. 但是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只装得很满的猎袋.“还可以!” 他竟然有十三只鸟.“真是好极了的沼地! 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是很不方便的,“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这话好来冲淡自己的胜利的喜悦. 当列文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来到列文经常投宿的那家农民的小木屋,韦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草房中间,两手扶着一条长凳,有一位兵士——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脱粘满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在发出他那极很有感染力的笑声.“我刚刚才到哩.Ilsnotétécharmants! 您想想看,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喝的. 多么棒的面包,真妙! Délicieux! 还有伏特加……我从来也没尝过比这更美味的酒!他们怎么都不肯收我的钱. 而且还不住嘴地说:‘请你多多包涵’,以及诸如这样的话.“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 您要明白,他们是在招待您哩! 难道他们是卖伏特加的吗?“那个兵士说,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皮靴同着变得漆黑的袜子一齐脱下来了.即使木屋里很肮脏,被猎人们的皮靴弄得到处都是泥泞,而两条肮脏的狗正在舐他们的身体;虽然屋里充满了沼地和火药的气息;而且没有刀叉,但是猎人们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喝茶、吃晚饭喝酒,只有打猎的人才领略得到这种滋味.他们梳洗干净后就到为他们打扫干净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马车夫已替老爷们铺好了床.虽然已经暮色沉沉,但是猎人们谁都不想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和谈论着一阵打猎、猎狗和别的打猎团体的趣事以后,谈话就落到三个人都很感兴趣的话题上.由于瓦先卡已再三地称赞这种极有风趣的过夜方法,赞美那干草香味,那一辆破马车(他觉得这辆车是破的,因为前轮已拆掉了) ,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农民的好心肠,以及那两条卧睡在各自的主人脚下的猎狗,于是奥布隆斯基讲起他去年夏天在马尔图斯的庄园里狩猎的乐趣. 马尔图斯是个著名的铁路大王.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讲起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借的沼地多么好,保护得多么周到,又讲起猎人们驾驶到那里的马车和狗车是多么考究,搭在沼地旁的饮宴帐幕是多么奢华.“我不明白你,”列文说,从草堆上抬起身子.“这些人你怎么能不讨厌? 我知道摆着红葡萄酒的宴席是很可人的,但是难道这种奢华的排场你就不感到厌恶吗?所有这些人,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凭着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发财致富,别人的轻蔑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可是后来,又用他们这笔不义之财去收络人心了.“ “完全正确!” 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完全正确! 奥布隆斯基明显是出于bonhomie才这么说的,可是别人就会说:‘哦,奥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点也不对!”列文听见奥布隆斯基含着微笑说.“我根本不以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坏. 他们都是凭借劳动和智慧才发财致富的.” “是的,但是什么样的劳动呢?难道投机倒把也叫劳动吗?” “当然是劳动! 如果是没有他或者类似他的人,也就没有铁路了,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了.“ “可是这种劳动并不像农民和学者的劳动.” “就算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的活动也得到了结果——铁路: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可是你却认为铁路一点没用处.”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愿意承认它是非常有用的. 不过凡是和付出的劳力不相称的收益都是不义之财.” “但是这种比例又由谁来定呢?”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用投机取巧而获得的利润都是不正当的.”列文说,感觉到他不可能明确地划出正当同不正当之间的分界线;“就像银行的赢利一样,”他接着说下去.“大笔财产是不劳而获,这是罪恶,就像在酒类专卖那时候一样,只是手段改变了而止.Leroiestmort,viveleroi! 专利权刚刚被废除,铁路和银行就出现了:这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方式.“ “是的,你说的这一切或许是正确而聪明的……躺下,克拉克!”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正在搔痒而且在草堆上转来转去的猎狗喝道,显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论的正确无误,因此显得十分镇静和从容.“但是你还没有划出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劳动之间的界线. 我拿的报酬比我的科长拿得都多,虽然他办事比我高明得多,这就是不正当的吗?” “这我不知道!” “哦,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你在经营农业上获得了,假如说,五千多卢布的利润,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他是多么卖劲劳动,他最多只能得到五十卢布,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长收入得多,或者马尔图斯比铁路员工收入多一样的不正当. 反过来,我看出社会上对这些人抱有一种毫无道理的敌视态度,我觉得其中含有嫉妒的成份……“ “不,这话不公平,”韦斯洛夫斯基说.“怎么能扯到嫉妒上去,这种事的确有些含糊.” “不,你听我说!”列文插嘴说.“你说我获得五千卢布,而农民才获得五十卢布,是不公平的:不错. 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但是……” “果然不错. 为什么我们又吃、又喝、又来打猎,无所事事,而他却必须永远不停地劳动呢?”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说,很显然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说得十分恳切.“是的,你是觉到了,但是你却不可能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布隆斯基说,似乎故意向列文挑衅一样.最近这两位连襟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敌对关系,好像自从他们和那两姊妹结了婚,他们中间就发生了较量谁更善于处理生活的敌对意识,现在这种意识就在他们讨论中所采用的攻击个人的口气上就表现了出来.“我没有给人,因为谁也没有跟我要过,就是我愿意的话,我也不会能给,”列文回答道;“况且,也没有人可以给.” “就给这个农民吧;他不会不要的.” “是的,但是我又怎么给他呢?跟他去订转让契约吗?”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相信你没有权利……” “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觉得我对我的土地和家庭都负着责任.”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依着你所说的去做呢?” “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是消极地,就是说,我并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分歧.” “不,请你原谅我!这只是自相矛盾的话.” “是的,这都是强词夺理的解释,”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哦!我们的主人啊,”他对那位打开吱吱作响的仓库的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去睡觉啊?” “不,我怎么可以睡呢? 我以为老爷们已经睡了哩,但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 我要拿一把钩镰. 它不咬人吗?“他补充说,一面光着脚丫十分小心地走着.”那么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今天夜里得去放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注视着那从打开的仓房的门框里射进来的朦胧的晚霞中隐约可见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马的马车.“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唱得真不错. 谁在唱呢,我们的主人?” “是附近的丫头们.” “我们去散散步吧! 要知道,反正我们也睡不着. 奥布隆斯基,走走吧!“ “要是能够又躺着又出去就好了!”奥布隆斯基伸伸腰回答.“躺着不动可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了,”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吧,先生们!如果有趣的话,我就来叫你们. 你们请我来打猎,我不会忘了你们.” “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是吗?”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是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的时候,奥布隆斯基说到.“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议论的问题.他觉得他已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挚的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他在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解慰. 这使他心里很感难受.“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 二者必是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非常合理的,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就像我一样,尽情尽义享受吧.“ “不,如果这是不公道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用这种利益;至少我是不能够. 对于我,最主要的,还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出去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显然是厌倦了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也去吧!” 列文一声不吭. 他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在消极意义上是公平的,这句话盘据在他的心头.“难道消极地就可以算作是公正了吗?”他问自己道.“新鲜干草味多么大啊!”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坐起来.“我是也睡不着了的.瓦先卡在那里搞什么花样呢.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吗? 你不去吗?我们快去吧!“ “不,我不去了,”列文回答.“难道是也叫按照原则办事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笑容说,一边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并不是按照原则办事,不过我为什么要去呢?” “可是你知道,你是在自找苦吃,”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就站起身来.“何以见得?”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你妻子相处得怎么样吗? 我听见你们在讨论你去不去打两天猎的事,好像讨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一样. 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画意的插曲倒也不坏,但是不可以这样一辈子.男子汉应当独立不羁——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刚强而且果断,“奥布隆斯基说,接着打开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跟使女调情吗?“列文盘问说.”如果有趣,为什么不去呢?Canetirepasàconséquence。 对我的妻子没有害处,这对于我却是一场快活.主要的是要维护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决不搞这种事的. 但是也用不着这么束手束脚啊.“ “也许就是如此!”列文冷冷地说,翻过身侧卧着.“明天一早就得动身,我谁也不会惊动,天一亮就走.” “Mesieurs,venezvite!”传来转回来的瓦先卡的声音.“Charmante! 这真是我的一大发现! Charmante! 一个十全十美甘泪卿型的人物,我已经同她结识了,真的,美好极了!“ 他说话时那副赞不绝口的神气,好像是为了他才特地把她制造得这样优美动人似的,他很满意为他准备好这种绝世佳人的造物主.列文伪装睡着了,可是奥布隆斯基穿上鞋子,点上了一支雪茄,就由仓库里走出去了,他们的声音不久就没有了. 列文好久都不能入睡. 他听见马群咀嚼干草的声音;以后房东和他的长子怎样收拾妥当,骑着马夜里去放青;随后又听见那个士兵怎样同他外甥——房东的小儿子——在仓库的另外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听见那男孩用颤抖声音对他舅舅讲他对狗的印象,男孩觉得它又庞大又可怕;随后男孩怎样盘问这些狗要去捉什么,兵士怎样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讲,明天猎人们还要去沼地打猎,随后为了不让小男孩再继续往下问又加上说:“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就得小心点!”不久兵士自己就发出了鼾声,于是万籁俱寂,只听到马群的嘶鸣声和山鹬的啼声.“难道仅仅消极地就行了?”列文在心里暗暗重复这句话.“喂,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过失.“于是他开始计划着明天.”明天我一大早就走,一定不要太着急. 有无数的山鹬.还有松鸡哩. 我回来的时候,基蒂的信就来了. 喂,斯季瓦或许是对的:我对她缺少丈夫气概,我变得优柔寡断了…… 哦,怎样办呢!又是消极地!“ 睡意中他听见欢笑声和韦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高兴的谈话声. 他睁开了一下眼睛:一轮朗月已经升起来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明灿烂的敞着的门口,他们正站着聊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讲少女的鲜艳娇嫩,把她譬喻作新剥出壳的鲜荔枝;而且韦斯洛夫斯基则又发出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想必是在重复一个农民对他说的话:“你最好还是想法娶个老婆吧!”列文半梦半醒地嘟哝说:“先生们,我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就睡着了. 黎明醒来,列文试着叫醒了他的同伴们.瓦先卡俯卧着,一只穿着袜子的脚伸出去,睡得那么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声是绝对不可能了. 半睡半醒的奥布隆斯基这么早一动也不肯动.连缩着睡在干草堆角落里的拉斯卡也不大愿意起来,它懒懒地先伸直并且站稳了一条后腿后再伸另外一条. 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即吱吱作声的仓库大门,走到大街上. 昨晚马车夫睡在车旁,马群们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马在无精打采地嚼燕麦,喷着鼻息,把燕麦弄得整个马槽边上都是. 外面的天色仍是暗的.“你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亲爱的?”上了年纪的女主人由木屋里走出来,就像对交情很深的老朋友一样友好地说.“我去打猎,老大娘. 我能打这条路到沼泽地去吗?” “你顺着房子后面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再穿过大麻地,那里就有一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动她那晒得黑漆漆的赤脚,并且为他开开打谷场的栅栏门.“一直走,你就会走到沼泽地.昨天夜里我们家的孩子们赶着牲口也到那里去了.” 拉斯卡高兴地顺着小路奔跑着,列文迈着迅速而轻快的步子紧跟在后面,不住地观望天色. 他希望在他没有到达沼地之前,太阳不要出来. 但是太阳却不延迟. 月亮,在他刚出门时还放射着光芒,现在却只像一块水银似的闪着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远处黎明的粉红色闪光,现在要细细找寻才能发现;先前遥远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也已经一清二楚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麦.太阳出来之前还看不见的、那已经授了的高大而芳香的苎麻上的露珠,弄湿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 在清晨明显的寂静中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得见. 一只蜜蜂从列文的耳边飞过去,呼啸着像一颗子弹. 他仔细观看,看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是由养蜂场的篱笆后面飞出来,飞过苎麻田,在沼泽地那边消失了踪影. 羊肠小径一直通到沼地. 沼地可以从上面升起的水气中辨认出来,有的地方雾气浓些,有的地方雾气淡些,因芦苇和柳树林看起来仿佛是在云雾中摇曳的岛屿.在沼地边上和大路上,躺着夜里放牧马群的小伙子们和农民们,身上盖着衣服,黎明时已经全都睡着了. 离他们不远,有三四匹脚拴在一起的马在走来走去. 有一匹把脚弄得叮啷作响. 拉斯卡在它主人旁边走着,恳求让它跑到前面去,四下里张望着. 走过睡着的农民们身边,到了头一处苇塘的时候,检查一下枪上的信管筒,放了猎狗.一匹饲养得肥壮光滑的两岁口的栗色马,一看见猎狗就惊了,撅着尾巴喷着鼻子.其余的马也受惊了,拴在一起的脚趟过塘水,蹄子从浓泥浆里拔出来,哗啦哗啦地响着,挣扎着跳出泥塘. 拉斯卡已经站住不动了,带着讥笑的神情盯着马群,探问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了拍拉斯卡,吹了一声口哨,作为它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行动的信号.拉斯卡又高兴又焦虑地跑过它脚下动荡不定的泥地.拉斯卡一跑进沼泽,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茎、水草、烂泥以及和它所不熟悉的马粪味中,闻出了那弥漫在整个地区的飞禽气味,这种强烈的飞禽气息比什么都刺激得它厉害.在藓苔与酸模草中间,这种气息非常强烈;但是不能断定哪里浓些哪里淡些.要搞清楚这一点,那它必须顺着风走远点.拉斯卡简直觉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动,脚不点地地狂奔着,用这种跑法,在必要时它可以一跃跳而停,它向右方跑去,远远避开日出以前从东方吹来的微风,然后转身朝上风前进. 它张大鼻子吸了一口空气,立刻发觉不但有气息,而且它们本身就在那里,就在它面前,不止一只,而且有好多只. 它放慢了脚步. 它们在那里,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是不能断定. 为了肯断定地点,它开始兜圈子,突然间它主人的声音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在这里!”他说,并且向它指着另一边. 它站住不动了,仿佛在询问是否还是照它开始那样做的好. 但是他声色严厉地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一面指着什么也不有的一堆被水淹没的小草墩. 它听从了,为了讨他喜欢,它装出了寻找的模样,围绕着草墩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立刻又闻到它们的气味. 现在,当他不再打扰它的时候,它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看看自己脚下,使它烦恼的是被大草墩绊了一跤,跌到了水里,但是用它的柔韧有力的脚爪克服了这种困难,它开始兜绕圈子,好把一切都弄清楚.它们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地、越来越清晰地送过来,。.突然间它完全明白了这里有一只,就在这草墩后面,在它前面六步远的地方,它站住不动,浑身都僵硬了. 因为腿太短,前面什么它都望不见,但是它由气味闻出了它离开不到五步远. 它站住不动,越来越认识到它的存在,而且以这种期待为最大的乐事. 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笔直,只有尾巴尖在战栗. 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两耳竖着. 它在奔跑的时候一只耳朵倒向一边,它沉重地、但是小心地呼吸着,与其说扭过头去,不如说斜着眼睛,更谨慎地回顾它的主人. 他带着它看惯的脸色和老是那样可怕的眼神,跌跌撞撞地越过草墩,但它觉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觉得他走得慢,然而他是在跑着.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寻觅姿态,身子几乎整个贴着地面,好像是拖着后腿大步向前走,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他知道它给山鹬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时候,他心里祈祷着他成功,特别是在这头一只鸟上. 走到它身边,他以居高临下的位置朝前面望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东西.在草墩中间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只山鹬.它扭着脑袋,正留神细听.它刚刚展开翅膀就又收拢了,它笨拙地摇摇尾巴,随即就在角落里消失了.“快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从后面推了推拉斯卡.“不过我不能去,”它暗自想.“我该往哪里去呢? 从这里我嗅得到它们,但是如果我往前动一动,我就完全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他又用膝盖撞了它一下,用极兴奋的低声吼:“抓住它,拉斯卡,快去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这样,我就这么办吧,不过现在我不能负什么责任了.”拉斯卡想,突然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丛中间冲了过去. 现在它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听一听罢了.距离原来的地方几步远,传来一阵山鹬所特有的咯咯的啼声和拍击翅膀的响声,一只山鹬飞起来了. 紧接着一声枪响,它扑通一声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湿漉漉的泥淖里. 另外的一只,没等猎狗去惊动就在列文身后飞起来.等列文扭过身子,它已经飞去了. 但是他的子弹射中了它. 第二只山鹬飞了十几步的光景,斜着飞上去,又倒栽下来,像抛出去的球一样连接翻了两个斤斗,就扑通一声落到干地上.“这就一帆风顺了!”列文想,把还有暖气的肥山鹬放到猎袋里.“哦,我亲爱的拉斯卡,会一帆风顺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弹,动身往远处去的时候,太阳虽然还是被乌云遮着,但是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月亮失去了光辉,宛如一片云朵,在天空中闪着微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 以前在露珠里发出银白色光辉的水草,现在闪烁金黄色. 烂泥塘像一片琥珀. 青翠的草现在已经变成黄绿色. 沼泽的鸟在那露珠闪动、长长的影子投在溪边的树丛里骚动起来. 一只鹞鹰刚醒了,停在干草堆上,它的头一会扭到这边一会扭到那边,不满地望着沼泽. 乌鸦正飞向原野,一个光脚的男孩把马群赶到老头身边,这个老头撩开了大衣坐起来搔痒. 火药的烟雾像牛奶一样,散布在葱绿的青草边上.有个小孩赶忙跑到列文跟前来.“叔叔,昨天这里还有很多野鸭哩!”他冲着他喊叫着,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走.列文在那个赞不绝口的小男孩面前一连打死了四只山鹬,因此觉得倍加地高兴. 如果第一只飞禽或者走兽没有被放过,那么一天一切都会万事如意,猎人这种说法果然对.又疲倦,又饥饿,又快活,列文在早晨十点半钟,走了约莫三十里的光景,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带上还系着一只大野鸭(因为猎袋里已经没有容纳的余地) ,就返回寄宿处去了. 他的同伴们早就醒了,并且早就觉得饥饿了,;因此已经吃过早餐了.“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又一次数起那些山鹬和松鸡,它们已经没有飞翔时的神气活现的姿势,缩作一团,干蔫了,身上凝着血块,脑袋也歪到一边.数目是对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嫉妒使列文非常快乐.他一回到寄宿处,就看到基蒂派来的信差已经送来了信,因此更加快乐. 我十分健康,很快活. 若是你为我担心,现在你可以比以前更放心了. 我已有个新的护卫,就是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这是一个接生婆,在列文的家庭生活中是一个新的很重要人物)。她来探望我,说我十分健康,我们留她住到你回来的时候再走. 大家都很高兴,都很健康,你千万不要太着急,如果打猎很顺畅,那么可以再逗留一天也行. 这两件喜事,他的成功的游猎和他妻子的来信,使他非常痛快,以致后来发生的两桩煞风景的小事列文也就马马虎虎地放过了. 一桩事情是那只栗毛副马,昨天显然是疲劳过度了,不吃草料,显得有气无力. 车夫说它劳累坏了.“昨天把马累得精疲力尽,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他说.“啊哟,毫无目的地赶了十里路!” 另外一桩扫兴的事——最初曾破坏了他的快乐心境,可是随后又使他笑了很久的——是这样:基蒂准备得那么丰盛的、似乎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食物,居然一点不留了. 列文打完猎又累又饿地回来,津津有味地想着肉馅饼,以致他走近寄宿舍的时候仿佛已经闻到香味,尝到了那种滋味——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味一样——马上就吩咐菲利普去拿来. 哪里不但没有肉馅饼,连烧鸡都没有了.“他的胃口真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指着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我并没有食欲不振的毛病,但是他的胃口可够惊人哩……” “嗯,没有办法!”列文说,一面不高兴地望着韦斯洛夫斯基.“菲利普,那么给我拿些牛肉来吧!” “牛肉吃光了,骨头喂了狗,”菲利普回答道.列文气得发冒三丈说: “哪怕给我留下一点也好啊!”他像要哭出来了.“那就收拾点野味,放上点荨麻,”他用发抖的声音对菲利普说,极力不看着韦斯洛夫斯基. “至少他得给我要点牛奶.” 后来,他喝足了牛奶的时候,觉得对生人露出不耐烦很不好意思,便开始讥笑自己饿得那副凶相.黄昏时分他们又出去打猎去了,韦斯洛夫斯基也打了好几只飞禽,夜里就动身回家了.归途上他们也像来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 韦斯洛夫斯基一会唱歌,一会绕有兴趣地回忆起他在农民家里的猎奇事件,他们请他喝伏特加,并且对他说,“请多多包涵” ;一会又回想起那一夜的奇异事件、游戏、使女和一位农民,那农民问他结过婚没有,听说没有,就对他说:“不要羡慕别人的老婆,还是自己想办法娶一个好.” 这些话使韦斯洛夫斯基觉得非常有趣.“总之,这趟旅行我十分满意. 您呢,列文?” “我也很满意,”列文十分诚恳地说,他特别高兴的是他不像在家里那样,不仅对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不怀着敌意,而且反倒对他抱着很大的好感. 第二天清晨十一点钟的时候,列文巡视过农庄,就敲敲瓦先卡寝室的门.“Entrez!”韦斯洛夫斯基大声说.“真是对不起,我刚刚结束ablutions哩,”他笑着说,只穿着一件衬衣站在列文跟前.“请别客气,”列文坐到窗口.“您睡得好吗?” “睡得就像死人一样.今天真是多么好的打猎的日子啊!” “您想喝什么呢,茶,还是咖啡?” “两样都不要. 我要吃早点. 我的确很难为情,我想夫人们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去就好极了. 让我瞧瞧您的马吧.” 他们沿着花园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甚至还一齐在双杠上做了一会体操,列文陪着客人回到家里,同他一同走进了客厅.“猎打得好极了,有那么多新鲜的感受!”韦斯洛夫斯基说,向坐在茶具旁边的基蒂走过去.“可惜妇女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嗯,这又有什么呢,他总得跟女主人寒暄几句,”列文自言自语. 他又觉得这位客人跟基蒂说话的时候流露出的微笑和洋洋自得的表情里有点奇怪…… 同玛丽亚. 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边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跟前,同他谈着为了基蒂生产转移到莫斯科去住和准备房子的事. 对于列文,正像结婚时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准备,破坏了正在进行的事情的庄严性,反而使他很不高兴那样,现在为了那马上就要来临的生产而做的准备使他越发不痛快了. 他总是极力不听她们议论用襁褓包裹未来的婴儿的最好方法,总是极力扭过头去不看多莉所特别看重的那种神秘的、没完没了的、编织绷带和麻布三角巾的工作和诸如此类的事.已经有了希望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的儿子(他确信是个儿子)的降生,这件事是那么奇怪,以致他一方面觉得是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获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不可理解,因此这种对于马上发生的事情的强不知以为知,因而把它当作人间的什么平凡的、人为的事情来作各种准备,他觉得这是一种岂有此理和侮辱人格的事.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这种心情,认为他的不闻不问是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因此不容许他安静一下. 她吩咐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现在就把列文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哩,公爵夫人.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你决定一下什么时候搬家.” “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千千万万的婴儿没去莫斯科,也没请医生,可是也生下来了……那么为什么……” “哦,如是这样……” “噢,不!按基蒂的意思作吧.” “但是这事千万不能跟基蒂谈呀! 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吓坏了她吗?今年春天,纳塔利. 戈利岑娜就是因为请了个庸医死掉的.“ “您说怎么着,我就怎么办,”他愁眉苦脸地说.公爵夫人开始对他讲,但是他并不进去听她的话. 虽然同公爵夫人的这场谈话使他心乱极了,不过他郁郁不乐倒不是因为这场谈话,而是由于看到了茶炊旁边那种情景的原因.“不,不可能的,”他沉思着,有时望望瓦先卡,后者正带着美丽的微笑探着身子靠近基蒂说些什么,有时望望满面绯红、神态激动的基蒂. 在瓦先卡的姿态上,在他的眼色和笑容里有些不纯洁的地方,甚至在基蒂的姿态和眼光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纯洁的地方. 他的眼睛又阴暗无光了. 他又像从前一样,突如其来地,丝毫没有变化,他觉得自己从幸福、宁静和尊严的顶端被扔到绝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渊里. 他又觉得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是讨厌的了.“那么,公爵夫人,您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他说,又扭过头去察看.“莫诺玛赫冠是沉重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跟他开玩笑说,明显不仅暗指公爵夫人的话,而且也指对他观察到的列文激动的缘由.“你今天多么晚呀,多莉!” 大家都起来迎接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 瓦先卡走了一走,带着现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种对待妇女缺乏礼貌的态度,只欠了欠身,就又说笑起来.“玛莎可把我折腾坏了.她睡不好,而且今天早晨淘气极了.“多莉说.瓦先卡和基蒂所谈的话题像昨晚一样又牵扯安娜以及爱情是不是超然境外的问题上去了.这种话题基蒂极不喜欢,使她心烦意乱,一方面由于话题的本身,一方面由于谈话的声调,特别是因为她已经了解这对于她丈夫会有多大影响. 但是她太纯真太幼稚了,不知道怎样来打断这种议论,甚至也不知道如何来掩饰由于这位年轻人的明显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来的欣慰神情. 她想结束这场谈话,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无论她做什么,她知道,她丈夫都会看到的,都会往坏处想的. 不出所然,当她问多莉玛莎出了什么问题,而瓦先卡等待着这场他觉得枯燥无聊的谈话赶快结束,漠不在意地望着多莉的时候,列文觉得她的问题是不自然的,狡猾得使人作呕的.”怎么样,我们今天还去采摘蘑菇吗?“多莉说.”去吧,我也要去哩,“基蒂说,脸涨得通红. 为了礼貌的关系,她很想问瓦先卡去不去,但是忍住了没有问.”哪里去,科斯佳?“当她丈夫迈着坚决的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就带着羞愧的神情问. 这种负疚的神色证实了他所有的猜疑.”我不在的时候机修工来了,我还没有看着他,“他说着,看都不看她一眼.他走下楼去,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便听见妻子的熟悉的脚步声迈着不小心的快速步伐紧跟着他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他不高兴地问她.”我们忙得很.“ “对不起,” 她对那位德国机修工说.“我有几句话和我丈夫谈一谈.“ 那德国人正要走开,但是列文对他说:“请放心好了!”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到.“我可不能误了车.” 列文不回答,就与他妻子走出去了.“嗯,你有什么话还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他不想看她的面孔,也不愿意注意她处在怀孕的状况下,整个脸都在抽扭,流露出逗人怜爱、不知所措的神情.“我……我要说,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在受罪!”她低声抱怨.“饭厅里有仆人,”他气忿忿地说.“你别大吵大闹.” “那么,我们这边来吧!” 他们站在过道里. 基蒂正想要走进隔壁的房里去,但是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在那里辅导塔尼娅功课.“哦,还是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上一个打扫小径的农民. 再也顾不得那位农民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他的激动神色,也顾不得他们那副样子像逃难人一样,他们飞快地往前走,觉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为了把一切误会都坦白开,就要单独待一会,借此摆脱掉两个人都遭受到的痛苦.“决不能这样过下去!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 这到底为了什么呀?” 在他们终于到了菩提林荫路的角落上的静的长凳旁的时候,她说.“不过你倒跟我说一说:他的声调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体统的、不正经的、卑鄙得可怕的地方?”他说,又带着那天晚上的姿势,两只拳头紧贴在胸膛上,站立在她面前.“有的,”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科斯佳,难道你真看不出这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一种……但是这些人……他为什么要来呢? 过去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她说,因为那种使她的膨胀的身体战栗不已的呜咽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园丁惊讶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要躲避,而且在那条长凳上也不可能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可高兴的事,但是,他们走过他身旁回家去的时候他们脸上却是又平静又快活的. 列文把妻子送上楼以后,随后就来到多莉的房里去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天也苦恼得不得了.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对缩在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女孩怒冲冲地说:“罚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罚你一个人吃午饭,一个娃娃也不会让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让你做.” 她气极地数地落着,也不知道怎样处罚她才好.“唉哟,她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孩子哩!”她对着列文说.“她这种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呀?”列文相当冷漠地问. 他本来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后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树那里去,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便说出口来. MisEliot没来真叫人遗憾万分. 这一个什么都不肯管,就像一架机器…… Figurezvous,quelapetite……“ 于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讲起玛莎的罪行来.“那又算得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习惯,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劝慰她说.“但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你来做什么?“多莉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 从这问题的腔调列文听出来,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说出他心里想要说的话来.“我没有在那里,我同基蒂到花园里去了.这是我们第三次口角了,自从……斯季瓦来了以后.” 多莉用聪明而通情达理的眼光看着列文.“哦,你说说,凭着你的良心,有没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这位先生的言行上,有没有使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仅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到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说,唉我怎么说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里!”她对玛莎说,她看见她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便转过身来.“社交界的人会说,他的行径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径一样.Ilfaitlacouràunejeunetjoliefeme,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只会因此觉得受宠若惊哩.” “是的,是的,”列文悻悻地说.“但是你看出来了?” “不单我,斯季瓦也看出来了.喝过茶以后他就坦率地对我讲:jecroisque韦斯洛夫斯基faitunpetitbrindecourà基蒂.”噢,对了,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马上要把他赶走.“列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疯了?“多莉大吃一惊,喊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科斯佳,你想想吧!“她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会告诉斯季瓦. 他会把他带走的. 就说你们家要来客人就行了. 总而言之,他在我们家的确很不谐调.“ “不,不,让我自己来办.” “但是你会吵起来吧?……” “决不会的. 这对我会是一桩乐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然闪耀着愉快的光芒.“哦,饶了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 他替那个没有到芬妮那里去,迷惑地站在她母亲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竭力想迎住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说到.母亲看了她一眼.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掩藏在她母亲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纤细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 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就赶到车站去.“昨天轿车的弹簧坏了,”仆人回答说道.“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快点.那客人在哪里呢?” “他已经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皮箱里的东西,摊开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系绑腿,马上准备骑马去.是列文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发动的cepetitbrindecour在这家庭里很不得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许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您打绑腿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索多了,”瓦先卡说,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欣慰并且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他确是个好脾气的人,列文一看见流露在瓦先卡脸上那种羞耻的表情,因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难过起来,而且非常愧疚.桌上摆着半截手杖,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的时候,试着扶正弯曲了的双杠而弄断了的.列文拣起这截断了的木棍,动手拉下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我想要……”他停下不作声了,但是突然间想起基蒂以及发生过的一切纠纷,于是坚定不移地目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惊慌地开口说.“这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闷闷不乐地说,把手杖上的碎片弄掉了.“是您要走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正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的强有力的手指越来越迅速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 随便您怎样理解我这种无礼的举动吧.“ 瓦先卡直起身体.“我请求您解释明白……”他庄重地说,终于明白了.“我不能对您解释,”列文轻轻地、慢悠悠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下颚的颤抖.“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经弄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手杖劈成两半,小心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半.大概是那极度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操时他摸过的筋肉、那有神的眼光、低沉的声音和颤抖的下颚的景象,胜过千言万语,使瓦先卡相信了. 他耸耸肩膀,轻蔑地冷笑一声,行了一个礼.“我能不能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含笑并没有惹恼列文.“他还想干什么勾当?” 他想.“我立刻就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见他的朋友说他接到逐客令了,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的时候,这么说.“Maisc‘estridicule!你是不是被什么蝇子盯了? Maisc‘estdudernieridicule! 你想,假如一个年轻人……“ 但是列文被蝇子咬的地方显然还很痛,因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要跟他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发青了,于是连忙打断他的话:“请你千万别跟我讲道理! 我没有什么办法! 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觉得羞耻. 不过依我看他走了也不会太难过的,而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不愉快.“ “但是他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 Etpuisc‘estridicule!“ “我也觉得侮辱和痛苦哩! 我什么过错都没有,不应该这样受罪.“ “好吧,简直是出乎我意料之中! Onpeutêtrejaloux,maisàcepoint,c‘estdudernieridicule!“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的深处,又有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的隆隆声,从树丛里看见瓦先卡坐在一捆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 ,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顺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奔过去.“又是什么事?”当仆人从房屋里跑出来,拦住车子的时候,列文惊奇地想到. 原来是为了列文完全忘记了的那个机修工,机修工行了个礼,对瓦先卡说了几句,就爬到马车里,于是他们一齐坐着马车走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不满,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粗鲁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过的罪,他拧心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回答他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尽管如此,但是将近日暮的时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原谅列文这种行为以外,所有人都变得非常高兴了,就像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难受的官场应酬以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赶走的事当成陈年旧事一样大谈特谈起来. 继承了她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俯,她三番几次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讲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马车的轰隆声. 到底是谁坐在车里?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唱着情歌,打着绑腿,坐在干草堆上.“哪怕替他套上一辆轿车也好啊! 但是没有,随后我听见有人喊:‘站住! ‘哦,我以为他们发了慈悲哩. 细看,原来是让一个又肥又胖的德国人坐到他身边,车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结完了!……“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实现了去拜望安娜的意图. 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同时惹得列文不高兴的事情,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觉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龙斯基有任何来往是当然的;不过她认为拜访安娜,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永世不变.为了使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支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派人到乡村里去租马;但是列文一听说这件事,就过来责怪她.“你为什么认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呢?即使我不高兴的话,如果你不用我的马,我就会越发不高兴的,”他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准定要去. 再说,你要在乡村里租马,一来会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包下这桩差使,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送到地方的. 我有马. 如果你不想让我难受的话,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只好答应,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给他的姨姐配备好了五匹马,作为轮班驾驶的驿马,是由耕马和乘骑拼凑起来的,虽然一点也不实用,但是却能够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 目前,要起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妇都需要马,这对列文说来是一件困难事,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让住在他家里的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到外边去租马,而且,他清楚她为了这趟旅行而要花费的三十个卢布,对她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列文对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手头紧的经济状况,就像对自己的事情那样关心.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了列文的劝告,在黎明以前就出发了. 道路很好走,马车很舒坦,马匹跑得很起劲,在驾驶台上车夫旁边坐着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为了安全起见而派来的事务员.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睡着了,直到到了换马的小旅店才醒过来.在列文那次去斯维亚日斯基家中途逗留过的那家蒸蒸日上的农家喝过茶,同女人们聊了一阵孩子,和老头谈了谈他非常佩服的弗龙斯基伯爵,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十点钟就继续赶路了. 在家里,由于要照料孩子们,她没有思索的时间. 但是现在,在这四个钟头的旅程中,她以前压抑住的千头万绪突然都涌上了她的心坎,她开始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回想她自己这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觉得惊奇.最初她想到了孩子们,尽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较更信赖她一些)答应了照顾他们,她还是放心不下.“但愿玛莎不要又调皮,格里沙不要被马踢了,莉莉不要再闹肚子就好了.” 但是一下子眼前的问题又被不久将来的问题代替了. 她开始静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要搬到一幢新房子里去,把客厅的家具更换一新,为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 随后更远的未来的问题——她怎样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也出现了.“女孩子们还好办,”她思虑.“可是那些男孩子们呢?” “好在现在我在教格里沙,但是这只是因为我现在没有牵累,没有怀孕. 当然什么都不能指望着斯季瓦. 靠着好心人的照顾,我会把他们培养成人;但是万一我又生儿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话——说加在妇女身上的诅咒是生育的痛苦——是多么不正确.“分娩倒没什么;可是怀孕却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想她最近的一次怀孕和最小的婴儿的夭折,她回想起刚才在休息地方她和一位年轻女人说过的话.为了回答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年轻俊美的农妇快活地回答说:“我有过一个女孩,但是老天爷愚弄了我.我去年四旬斋把她埋葬.” “那么,你很难过吗?”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问她.“有什么可难过的哩? 老头的孙子孙女本来就很多了.儿女只不过是个多余罢了.害得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虽然这个年轻女人脸上流露着一种温柔和蔼的神情,这回答却使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现在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句话. 在这句豁达的话里倒也不无理由.“总而言之,”她沉思,回顾她这十几年的结婚生活.“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都不起劲、而主要的是丑得不成样子. 基蒂,就连那样年轻美丽的基蒂,也变得那么难看了. 我怀孕的时候,我知道我变丑了. 生产、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后的关头……随后就是哺乳、整夜不能睡,那些恐怖的痛苦……”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几乎哺乳每个孩子都害过一场奶疮,她一想起那份罪就全身打战栗.“接着就是孩子们的疾病,那种接连不断的担忧;随后是他们的教育,坏习惯(她回想起小玛莎在覆盆子树丛里犯的过错) ,学习,拉丁语…… 这一切是那样困难和不可理喻. 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 那种永远使慈母伤心的痛苦回忆又溢上了她的心头:她最小的婴儿,一个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礼,大家对那淡红色小棺材所表示的冷漠,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那满鬓鬈发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诧异神色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破裂的的悲痛.“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会有什么样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安顿,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又要哺乳,总是闹脾气和爱发牢骚,折腾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我丈夫觉得厌烦,我过着这样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和乞儿一样的孩子. 就是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到列文家来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应付过去了. 当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但是不能老这样下去的. 他们会有儿女,就不能帮助我们了;实际上,他们现在手头也很困难. 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遗产,怎么能管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大孩子们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支助.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终于勉勉强强把他们抚养成人. 充其量也不过是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期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贯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惨了!“她又回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个回忆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些话里是有几分明白的真理.”还很远吗,米哈伊尔?“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事务员,为的是驱赶那种恐吓得她胆战心惊的思想.”听说这儿离村庄还有七八里.“ 马车顺着村里的大街驶上一座小桥. 一群开心的农家妇女,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纤绳,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 农妇们停在桥上不动,好奇地看着这辆马车. 所有朝着她看的面孔,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来都是健康而欢快的,以她们的生活的情趣刺激她.“人人都活着,人人都在享受着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浸在凝思中,那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斜坡顶上,马飞快地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上舒坦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牢里,从一个苦恼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释放出来,现在才定下心想了一会儿. 人人都生活着:这些女人,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独独没有我!” “他们都攻击安娜. 为什么? 难道我比她强吗? 我至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并不是很满意的,不过我会永远爱他的;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 她有什么可责怪的地方呢?她要生活. 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种需要,我很可能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在那可怕的关头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这一点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开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许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些吗? 我并不尊敬他. 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是容忍了他,那样做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当时还可能有人欢喜我,我还有姿色.“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下去,她很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样子. 她的口袋里有一个旅行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瞥了一眼车夫和坐在她旁边晃来晃去的事务员的身影,她想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转过头来,那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虽然即使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又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照看过他们,而且很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很善良的图罗夫岑. 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她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认为她在姊妹中是最漂亮的. 于是最激情的和最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她. 她是很幸福的,使另外一个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一样娇丽、聪颖和坦率,“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么想着,一丝狡猾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样给自己和一个爱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备的男子虚拟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 她,像安娜一样,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供认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听了这场自白流露出的惊讶而狼狈的神情使她微笑起来.一味沉醉在这样的梦想中,她到达了大路上通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拐弯的地方了.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有几个农民坐在大车旁. 事务员本来想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个农民叫喝,做手势要他走过来. 在马车行驶时感到的微风,车一停就停止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忿怒地想把蝇子驱赶. 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 有个农民站起身来,向着马车走来.“唉呀,你的动作太慢了!”事务员向着那个赤着脚慢腾腾地跨过踩硬了的干路的车痕走来的农民怒喝道.“快点!” 那个鬈发的老头,头上绕着树皮绳索,伛偻的脊背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马车跟前,用他的晒黑了的胳膊扶住挡泥板. “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老爷的庄园吗?要到伯爵家去吗?”他三翻五次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就往右拐.沿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 不过你们到底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你想他们会在家吗,朋友?”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毫无意思地说,甚至向不知道农民怎样打听安娜才好.“一定在家的,”农民说,把体重由一只赤脚上倒转到另外一只上,在尘土里留下清清晰晰的五个脚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他们聊聊.“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哩. 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转过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啊,不错! 不久以前他们赶着马车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到家了.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远路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台上.“那一定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 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探着马车的挡泥板.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胖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什么,是不是要雇佣工人去割麦子?”他问.“上帝或许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右边的时候,就到了,”农民说,显然不想让他们走掉,想聊聊.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但是他们刚一拐过弯去,就听见农民们叫嚷起来:“停下,嗨,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叫喊. 车夫勒住马.“他们来了!那就是他们啦!”农民喊着说,指着顺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人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览马车里坐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效游回来,并且看了一架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骑手们以散步的速度走过来. 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面. 她稳当地骑着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 看到她那散落在高帽里外面的一绺绺的乌黑鬈发的美貌动人的头,她的丰满的肩膀,她的穿着黑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个的雍容典雅的风度,多莉不禁为之倾倒了.最初的一刹那,她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 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而轻浮的卖弄风情的看法有关联的,照她的见解,这对于处在安娜这种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适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觉得安娜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她也具有翩翩的风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态、服饰和举止——是那样圣洁、沉静和高贵,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飘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专用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往前伸着,和安娜并着肩,显然正在自我陶醉,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认出他,就忍不住笑起来.骑着马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弗龙斯基,他骑着一匹纯种的赤骝马,那匹马显然奔驰得烈性大发,他揪着缰绳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赛马骑师服装的身材矮小的人.斯维亚日斯基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坐着一辆崭新的游览马车,车上套着一匹乌骓骏马,紧跟在骑马人的后面.安娜一眼认出那娇小的、躲在旧马车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烁烁.她喊了一声,在马上挺了一下身体,让马奔驰起来. 奔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提着骑马服,朝着多莉走过去.“我就知道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侥幸!太让人高兴了! 你简直想像不出我有多么高兴!“她说,一会儿把脸紧贴着多莉吻她,一会又闪开,带着微笑审视她.”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阿列克谢!“她说,转身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顺着多莉走过去.”您想像不出,您来了我们有多么高兴哩!“他特别加重了腔调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并没有下马,摘下帽子照顾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动着他的缎带.”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 当游览马车靠近来的时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询问的目光.“啊呀!”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不满的表情.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她早就认得她,但不尊重她. 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赖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居然到弗龙斯基家——一个完全非亲非故的人家——作食客,因为她是她丈夫的亲戚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 安娜感觉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红晕,骑装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绊了一下.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漠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 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 他不住地打听他那行径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近况若何,眼光扫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马车上那千疮百孔的挡泥板,便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哩.” “不,请您坐在原处别动,”也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着多莉的胳膊,领着她走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见那辆她从未享受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壮悍的骏马和环绕着她的那一群优雅而华丽的人,搞得眼花缭乱了. 然而最使她感到惊讶不止的还是在她所熟悉而钟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眼光不那么敏锐、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个没有起过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路上起过的那种念头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的. 但是现在多莉被那种仅仅在恋爱期间女人身上才特有的,现在她在安娜脸上所看出的那种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动了. 她脸上的全部:她脸颊和下颚上的鲜活的酒窝,她嘴唇的曲线,她面孔上微微洋溢的笑意,她眼里的光彩,她的动作优雅,她的声音的圆润,甚至她用来回答韦斯洛夫斯基的那种半怒半笑的神态,——他请求许他骑她的马,好教它跑时用右脚起步——这一切都特别令人神魂颠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感到融兴.当两个女人在马车里坐稳了的时候,两个人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安娜因为多莉那样聚精会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难为情;而多莉,在斯维亚日斯基批评过“这辆车子”以后,因为安娜陪她一齐坐上这辆又肮脏又破旧的马车不由得惭愧起来. 车夫菲利普和事务员也有这种感觉. 事务员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搀扶夫人们上车,但是菲利普变得愁容不展,拿定主意将来决不再受这种外表上的气派的影响. 他嘲弄似地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游览马车的那匹乌骓骏马,心里已经肯定这匹马只适于散步之用,热天一口气肯定走不了四十里路.大车旁的农民们都立起身来,一边好奇而快活地偷望着客人们的会晤,一边说东道西.“他们很高兴啊,好久没有会聚了!”头上着草绳的鬈发老头说.“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把黑骟马套上拉麦捆,干起活来就更快了!” “你瞧!那个穿马裤的难道不是女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不,是男人. 看,他跨得多么灵活啊!” “唉呀,小伙子们,看起来我们今天不能腾出时间歇晌啦?” “今天还有什么时间歇晌哩!”老头说,斜着眼看了看太阳.“看看,过了晌午了!拿起镰刀,干活去吧!” 安娜望着多莉的面孔消瘦、憔悴、皱纹里满是灰尘,本来打算把心里想的话对她说,就是:你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相比之下美貌动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似乎这么说,于是她叹了口气,谈起自己的事情来.“你看着我,”她说.“心里在纳闷,处于我这种境地,我是不是很幸福呢?哎哟,你有什么想法呢?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却幸福得令人不能忍受呢!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事,就像一场噩梦,正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突然间醒了过来,感觉得一切恐怖都是假的.我醒过来了.我历尽了很多恐惧和痛苦,但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特别是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说,带着害羞的微笑探究地凝望着多莉.“我多么高兴呀!”多莉微笑着说,语气却不由得比本来的意思冷淡了些.“我真是替你高兴哩.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记了我的处境……” “你不敢给我写信?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我以为……”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准备说说她今天早晨想的那些,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现在又觉得很不适合了.“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 那是什么? 那些建筑都是什么?“她问道,想要转换话题,指着映入眼帘的一道相思树和紫丁香树构成的绿色天然篱笆后面的红绿相映的屋顶.”真象是一座小城市呀!“ 安娜没有回答.“不,不!你对于我的处境到底有什么看,你怎样想?怎样想?”她追问.“我认为……”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刚要开口说下去,但这时已经把马调教得会先迈右腿奔驰的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穿着短皮外套飞奔过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马鞍上一颠一颠的.“行了,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叫道.安娜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但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突然觉得在马车里不便谈论这么大的问题,因此她简单地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想法,”她说,“我一向爱你,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全部的他,真心真意地照他本来的面目去爱他,而不是脱离实际,希望他这样那样的……” 安娜扭过头去,不去看她朋友的面孔,眯缝着眼睛(这是她的新习惯,多莉从前没有见过) ,沉思起来,竭力想要完全领会这些话的意思.而且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会了,她瞥了多莉一眼.“如果你有什么错,”她说:“因为你来了而且说了这一番话通通会得到宽恕的.” 多莉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的. 她默默地牢牢握住安娜的手.“这些到底是什么房子?怎么这么多啊!”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又旧话重提了.“那是仆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说道.“从这里起是花园.本来全都荒了,但是阿列克谢又全部修整一新.他非常爱这庄园,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他对经管农业痴心得很. 当然这是由于他天份高!不论他干哪一样,他都会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干得起劲极了.他——据我所知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细算的庄园主;他甚至在农事上都斤斤计较了. 不过只是在农事上才这样. 但是真碰到要用几万的场合,他又不打算盘了,”她说,脸上呈现出那种愉快而调皮的微笑,那是妇女们谈到只有她们才能发现得了的她们的爱人的隐蔽特性时特有的表情.“你看见那一幢大建筑吗?那是一家新医院. 我想要值九万多卢布哩. 这是他目前的dada。你知道想这是怎么开办起来的?农民们请求他廉价出租一些牧场,我想是这样的,而他一口拒绝了,于是我就责备他太吝啬.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而是许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动手修建了这个医院,好证明,让你知道,他并不吝啬. 可以说,c‘estunepetitese,于是我就更爱他了.现在你立刻就会看到房子了.那还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观上什么也没有变动.”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用一种极自然的惊诧光观看着在花园里的古树的深浅不一的绿荫掩映当中耸立着的、有着一排排圆柱的富丽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吗?在房子里,从楼上眺望,风景美得惊人哩.” 她们的马车驶进了铺满砂砾、鲜花环绕的院子,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绕着耙松了的花床砌花坛,她们驶进去停在有顶的门廊下.“啊,他们先到了!”安娜说,望着正由台阶旁牵走的马匹.“这匹马棒极了,对不对? 这是矮脚牝马,是我最喜欢的.牵到这里来,给我些糖. 伯爵在哪儿?“她向冲出来的两个衣着讲究的号衣的仆人说.”哦,他们来了!“她说. 看见弗龙斯基和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你准备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个房间里?“弗龙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没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带凉台的大房间吗?“ “噢,不!太远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间里,那我们就能常见面了. 哦,我们去吧,”安娜说,把仆人拿来的糖喂了她的爱马.“Etvousoubliezvotredevoir,”她对也出来立在台阶上的韦斯洛夫斯基说.“Pardon,j‘enaitoutpleinlespoches,”他微笑着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Maisvousvenezrtoptard,”她说,用手帕揩揩喂糖时被马舐湿了的手. 安娜转身向多莉说:“你可以久住吗? 只待一天?那可不行!“ “我答应了的,还有孩子们……”多莉说,因为她得从马车里取出行李,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满面风尘,不由得觉得狼狈起来.“不,多莉,亲爱的……好,再说吧!来,来吧!”于是安娜拉着多莉到她的房间里去了.这不是弗龙斯基所说到的那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一间安娜请她将就着住的房间. 这间需要道歉的房间也非常豪华讲究,这样的房子多莉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使她回想起国外最好的旅馆.“哦,亲爱的,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她穿着骑装在多莉身旁坐了一会儿.“和我谈谈你自己的事.我只大致地见过斯季瓦一会. 因此他不可能告诉我孩子们的事情. 我的小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我想,她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短地回答,关于她的孩子们的事情她竟也能够这样冷淡地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呀.“我们在列文家过得愉快极了.”她补充说.“哎哟,要是我知道,”安娜说.“你并不轻视我……我早就想邀请你们都到我们家来了.你们也会很愉快的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谢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补充说,突然间涨红了脸.“是的,可是我们过得很好哩……” 多莉心慌意乱地回答.“不过,我高兴得说傻话了!只有一点,亲爱的,见了你我多么兴奋呀!”安娜说,又吻吻她.“你还没有说你对我怎么看法呢,我什么都想知道. 我很高兴你照我本来的面目对待我. 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想澄清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澄清,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 我有权利这样做,是吗?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 现在我去换衣服,打发使女来伺候你.“ 剩下一个人,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以主妇的眼光审视这个房间. 在她进入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的时候,还有她现在置身于这间屋子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给予了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富丽堂皇的印象,这种气派她仅仅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她在俄国和乡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 从新式的法国糊墙纸到整个房间满铺的地毯,全都是焕然一新的. 床上有着弹簧床垫,摆着式样新奇的靠垫和套着丝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架、梳妆台、卧榻,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门帘,一切都是昂贵而崭新的.那个梳着时髦发式、穿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来听她使唤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样豪华而别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很喜欢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仪表,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自己不幸错放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 她在家里以那些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感到骄傲,而现在却不胜羞愧. 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计要花十三个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包括在内,于是她把这十三个卢布都节省下来. 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或许是不舒服.当她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房里的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放松多了. 那个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呆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房间里.安努什卡显然很期待这位夫人的光临,她不停地叨唠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她的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一下看法. 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小心地制止住她.“我同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贵. 哦,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而且看起来他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衣服拿去洗洗吧,”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阻止她的话.“好的,夫人! 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这件衣服都是机器洗的. 伯爵一切都安亲自过问. 多么好的丈夫……“ 安娜走进来,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饶舌告一段落时,多莉觉得很高兴.安娜换了一件非常朴素的麻纱连衣裙. 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 她知道这种朴素要用多少钱.“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安娜现在已经不慌张了. 她完全放松了. 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的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平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封锁了通向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安妮吗? (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 很好,好多了.你想看看她吗?来,我带你去看看. 保姆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奶妈. 人挺好,但是太笨了!我们想把她辞掉,但是小孩和她处惯了,所以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样安排的? ……“多莉本来想开口问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到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转换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你想问她的姓? 对吧? 这使阿列克谢伤透了心. 她没有姓. 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起眼睛,眯得只看得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走,我带你去看看她.Elestrésgentile。她已经学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惊奇的豪华气派,育儿室越发使她大为惊讶了. 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具,特意用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的沙发,摇篮和式样别致的崭新的澡盆.全都是英国货,结实、质量好、而且显然非常昂贵. 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了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洒得满胸都是. 一个俄国使女一边喂小女孩,一边显然也在分享她的饭食. 还是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闲聊的声音,那是还是她们唯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一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放荡的表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摇摆着她的金色鬈发,马上就找话辩解,但是安娜并没有责问她. 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Yes,mylady。” 黑眉毛、黑头发、粉红色的身上起着鸡皮疙瘩的面色红润的小女孩,逗得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欢喜得了不得,虽然她露出难受的神情注视着生人;她甚至有点嫉妒这小孩的健康漂亮. 小女孩爬的姿势也使她高兴得很,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像这样爬的.当这个婴儿穿着一件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她简直可爱极了. 她像一只不怕人的小动物一样,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受到大人们的叹赏,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弯着,胳臂有力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整个后身用力地往前一纵,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但是整个育儿室的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保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点也不喜欢. 只是按照正经女人不会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的理由,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样有先见之明的安娜会雇用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国女人做她女儿的保姆. 除此以外,从她无意中听到的两三句话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是互不接触的,她到这里来是很少有的事情.安娜想要给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按照最让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儿长了多少颗牙齿的时候,安娜都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她的女儿长了两颗牙齿.“我有时候很难过,我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走出育儿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绊住放在门口的玩具.“同和第一个孩子完全两样了.” “可能,正相反吧,”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噢,不!你要知道,我见过他,谢廖沙,”安娜说,眯着眼睛,好像在眺望远处的什么东西.“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 你不会相信的,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面前摆了一桌丰富的午餐,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才好. 那丰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谈的那场我不能跟别人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才好!Maisjenevousferaigrabcederien! 我要把所有都说出来.是的,我应当把你会在这里遇到每一个的人概括地介绍一下,“她开口说.”我先从夫人们谈起.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 斯季瓦说她这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比卡捷琳娜. 帕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都是实话;她心地善良,我对她真是感激不尽. 在彼得堡有一个时候,我需要unchaperon。 恰好那时候她出现了.她真是热心的人哩.她使我的处境轻松多了. 我看你并知道,在彼得堡,我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她接着说.”在这里我是十分平和和幸福的.哦, 不过这个以后再说吧. 我得再说说人名. 然后就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我们的贵族长,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谢. 你知道,靠着他的家产,现在我们在乡村里定居了,阿列克谢可以起很大的作用哩.再就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跟贝特西总是在一起的. 现在他被甩了,因此他来看望我们. 正像阿列克谢说的,他这种人,如果他们想装成什么样,你就会把他们当成什么,那他们就是特别讨人喜欢的人了,etpuis,ilestcomeilfaut,如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所说的. 还有韦斯洛夫斯基……你认识他的. 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不是吗? 她说,淘气的微笑使她的嘴唇撅起来.“他和列文家闹了什么矛盾? 韦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过,但是我们简直不敢相信.Ilestrèsgentiletnaif,“她又带着同样的微笑接着说.”男人们需要快活,阿列克谢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这帮人. 我们得把这里搞得又热闹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谢不要心不在焉. 你确实看见我们的管理人. 他是一个德国人,人很好,是个精通业务的人. 阿列克谢对他的评价很高. 还有医生,一个年轻人,他不一定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饭哩……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 还有建筑家…… UnePetitecour。“ “哦,多莉来看你,公爵小姐,你是那么想见到她,”安娜说,她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一齐走到石砌的大凉台.那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树荫里,在绣花架前面帮弗龙斯基伯爵绣沙发椅套.“她说她午饭以前什么都不需要,但是请您吩咐人给她准备早饭吧,我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全都带引到里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地,但是以姑妈的身份接见了多莉,并且立刻就开口解释她住在安娜这里,是因为她一直比她妹妹,那个把安娜抚养大的卡捷琳娜. 帕夫洛夫娜更喜爱她,现在,当所有人都抛弃了安娜的时候,她认为帮助她度过这段最难受的时期是她的义不容辞的必务.“她丈夫会让她离婚的,那时我就隐居起来;不过现在我还有作用,我就尽我的义务,不管是多么难的差事,决不像别人那样……你多么可爱呀,你来得太好啦!他们过得就像最美满的夫妇一样!裁判他们的是上帝,而不是我们. 难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罗夫,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莫诺娃,还有丽莎. 涅普图诺娃……就没有人讲过他们坏话吗? 结果还不是又都招待了他们……而且,c‘estunintérieursijoli,sicomeilfaut,Tout-à-faitàl‘anglaise。 Onseréunitlematinaubreakfastetpuisonsesépare,午饭以前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七点钟开晚饭.斯季瓦叫你来做得对极了. 他需要他们的帮助. 你知道,通过他母亲和哥哥,他什么都办得到.办了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告诉你关于医院的事吗? Ceseradmirable,一切都是从巴黎来的.“ 她们的谈交谈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带着他们到凉台上来了. 因为还要很久才吃午餐,加上天气晴朗,因此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法来消磨余下的这两个钟头. 在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有许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大相径庭.“Unepartiedelawntenis,”韦斯洛夫斯基带着迷人的微笑建议.“我们再来合伙吧,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不,天气太热了;还不如到花园里散散步,划划船,让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看堤岸的荏.”弗龙斯基提议说.“随便怎样都行,”斯维亚日斯基说.“我想多莉最喜欢的还是散步,是吧? 以后再去划船.“安娜说道.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到浴场去,答应准备好船,在那里等他们.两对人——安娜和斯维亚日斯基、多莉和弗龙斯基——沿着花园的小路走过去. 多莉因为置身于完全新奇的环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思想中的理论上,她不仅原谅,而且赞成安娜的所作所为. 就像一贯的情形一样,一个厌倦了那种乏味的道德生活的、具有无可指责的美德的女人,从远处不仅宽恕这种违法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得不得了呢. 况且,她从心里爱安娜. 但是说到实际上,看到她置身于这些与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间,看见他们那种对她来说是非常陌生的时髦风度,她又觉得难过得很. 她特别觉得不愉快的是看见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这人竟然为了她在这里享受到的舒适生活而宽恕了他们的一切行为.总之,在理论上多莉赞同安娜的做法,但是看见那个男人——为了他她才采取了这种做法——她觉得很不愉快. 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欢弗龙斯基. 她认为他很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丝毫值得骄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财富. 但是,他无形中的,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使她比以前越发令人敬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自由自在. 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补丁短上衣一样,体验到一种羞涩的心情. 就像她在使女面前为那件补钉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局促不安.多莉感到不自在,于是竭力找些话题. 虽然她认为,以他那种高贵,他一定不喜欢听人家赞赏他的宅邸和花园,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她还是说了她非常喜欢他的宅邸.“是的,这是一幢非常美观的房子,仿照优美的古色古香的样式.”他说.“我非常喜爱门廊前面的庭院. 以前就是这样子吗?” “噢,不是的!”他说,他高兴得喜上眉稍.“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见了这个院落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最初有些拘谨,但是越来越洋洋得意,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园的各种各样装饰的细节. 很明显,弗龙斯基在美化和装饰自己的庄园上用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对新来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赞美使他从心坎里感到满意.“要是您想看看医院,而且不太累的话,那么并不太远.我们去吧?”他说,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便弄清楚她真的并不厌烦.“你来吗,安娜?”他对她说道.“我们就来. 我们去吗?”她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Maisilnefautpaslaiserlepauvre韦斯洛夫斯基et图什克维奇semorfondrelàdanslebateau.要派人去通知他们.是的,这是他在这里立的纪念碑.”安娜对多莉说,带着她以前说到医院时所流露出的那同样的聪明调皮的微笑.“噢. 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事!”斯维亚日斯基说. 但是为了表明他不是在奉承弗龙斯基,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微微指责的评论.“不过我很奇怪,伯爵,你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不少事情,却会对学校这样漠不关心.” “C‘estdevenutelementcomunlesécoles,” 弗龙斯基说,“自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是碰巧,我对医院太热心了.这就是通向医院的路,”他对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由林荫路上分出去的小路.夫人们打开遮阳伞,拐上了旁边的小路.转了几个弯,穿过一扇门,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就看到前面高地上耸立着一幢高大的、红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样新颖的建筑. 还未油漆的铁板屋顶在阳光下耀眼地反着光. 在完了工的建筑旁边,另外一幢还环绕着脚手架的建筑已经开始动工了. 系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从木桶里倒灰泥,用瓦刀抹墙.“你们的工程进行得真快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屋顶还没有盖好哩.” “到秋天就完工了. 里面差不多也都装修停当了.”安娜说.“这一幢新建筑干什么的?” “那是医生的诊疗室和药房,”弗龙斯基说,当他看见穿着一件短外套的建筑师朝着他走过来时,向夫人们道了一声歉,迎着他走过去.绕过工人们正在搅拌泥浆的土坑,他停住,兴奋地同建筑师谈论着什么.“正面的山墙太低,”安娜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这样回答.“依我说,地基还应该垫高些.”安娜说.“是的,那样当然会好一些,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建筑师说,“是当时没注意.” “是的,我很感兴趣哩,”安娜对斯维亚日斯基说,他对她的建筑知识表示惊异.“新建筑应该和医院搭配,但这都是事后聪明,事前毫无计划地就施工了.” 同建筑师谈完以后,弗龙斯基就又回到妇人群里,带着她们到医院去了.虽然外边还在从事着建筑飞檐的工作,底层里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楼上却差不多全完工了. 顺着宽阔的铁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第一间宽绰的房子. 墙壁仿大理石涂上了灰泥,镶着玻璃的大百叶窗已经安装完毕,只有镶花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镶花木块的木匠们放下工作,解下绑头发的发带,对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这是候诊室,”弗龙斯基说.“那里摆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和一口橱,此外就没有什么可摆设了.” “请到这边来,我们从这边走过去. 不要挨近窗户,”安娜说,摸摸油漆干了没有.“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说道.他们由候诊室走进回廊. 在这里弗龙斯基指给他们看安装完毕了的新式通风设备. 然后他引他们看大理石澡盆. 和安着特殊弹簧的床. 随后又引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了储藏室、洗衣房、然后参观新式锅炉房、沿着走廊运送必需物品的无声的手推车,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斯维亚日斯基,作为一个精通最新式改良设备的人,对这一切不住的赞叹. 多莉看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只感到惊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清楚,一切都详细地问问,这显然使弗龙斯基洋洋得意.“是的,我认为这在俄国是唯一无二的、设备是十全十美的医院,”斯维亚日斯基说.“你们不设产科吗?” 多莉询问.“乡村里非常需要这个哩.我时常……” 虽然弗龙斯基礼貌周到,但是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产科医院,而是一所病院,专为治疗一切疾病而设的,除了传染病以外,”他说.“不过看看这个……”他把刚从国外运来的、为恢复期间的病人而设的轮椅推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里,动手示范.“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他还虚弱,或者腿有什么毛病——但是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坐着这个,出去……” 一切都使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兴奋,一切都使她高兴,特别是那个流露着自然而天真的热情的弗龙斯基本人.“是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想,没有倾听他的话,而是在凝视他,注视着他的表情,心里在设身处地替安娜着想. 现在那样生机勃勃的他竟使她欢喜到这种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么会爱上他. “不,我想公爵夫人一定累了,不会对马感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去养马场,斯维亚日斯基想到那里看一看匹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陪着公爵夫人回家去,我们聊一聊,”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他对多莉说.“我很高兴,对于马我一窍不通,”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感到有些惊呀.她从弗龙斯基的表情看出来他有事有求于她. 她并没有猜错. 他们刚一穿过大门又走回到花园里,他就朝着安娜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弄确实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他才开口.“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谈谈吧!”他说,眼里含着笑意看着她,“我没有弄错,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擦一擦秃了顶的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没有回答,仅仅吃惊地望着他.单独和他在一起,她突然觉得惊恐:他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和严厉的表情把她吓坏了.猜想他要说什么的各式各样的想象掠过她的脑海:“他也许要请我带着孩子们到他们家来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绝;可能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搞一个社交集团……要不就是关于韦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关系? 也可能是关于基蒂的事,他觉得惭愧?“她想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却没有猜中他实际上想要谈的问题.”您对安娜有那么大的影响,她那样喜欢您,“他说.”帮帮我的忙吧.“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胆怯的疑问神情看着他的精神饱满的面孔,那面孔有时被透过菩提树林的阳光照着,有时部分地遮着,有时又被阴影遮暗了. 她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讲;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戳着砂砾.“既然您来看我们,您,在安娜从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没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内) ,所以我就明白,您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知道这种处境的所有难处,您还像从前一样爱她,而且愿意帮助她.我说的对不对?“他问,回头望了她一眼.”噢,是的!“多莉回答,收起了她的遮阳伞,”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忘记了他把对方放到尴尬的处境,他突然止住脚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安娜的处境的困难;如果承您的情认为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这一点您应该是很明白的.这种处境全都怪我,因此我会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地叹赏起他说这话时那种坦率而坚定的语气.“不过正因为您觉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过其实了.”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尴尬的,这我很明白.” “社交界简直是地狱!”他愁眉紧锁,冲口说出来.“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两个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请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这儿,只要不论您……还是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话……” “社交界!”他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干什么?” “到目前为止——或许永远如此——你们是幸福而宁静的. 我在安娜身上看出来,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笑着说,无意识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怀疑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但是弗龙斯基,看上去,对此却丝毫不否认.“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历尽千辛万苦,她已经恢复过来;她是幸福的. 她目前是幸福的. 可是我呢?…… 我怕,我考虑我们的未来……请您原谅,您想再往前走吗?“ “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们坐在这儿吧.”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坐在花园林荫路转角的椅子上. 他站在她前边.“我看得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怀疑安娜是否真的幸福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但是能够永远这样吗?我们做得正确与否,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事已至此,没有后悔的余地.”他说,由俄语改成了法语.“我们是终身伴侣.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起来的.我们有孩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几个孩子. 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是这样一种情况,以致于它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的纠葛.而这在现在,当她经历过各种苦难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意注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儿并不属于我,却是卡列宁的. 我憎恨这种虚伪!”他说,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带着一副忧郁的询问神情看着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她没有回答,只凝视着他. 他继续说下去:“有一天也许会生儿子,我的儿子,而在法律上他却是卡列宁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继我的姓氏,也不能继承我的家产,无论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无论我们有多少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法律上的关系. 他们全是卡列宁的. 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痛苦和难过!我试着跟安娜谈过,但是这惹得她很生气. 她不了解我这一切无法跟她往明里说. 反过来再看看.我因为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业.我找到了,我为它而感到骄傲,而且认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所从事的事业要高尚得多. 我确实不愿意用我的事业来换他们的事业哩. 我在这里工作,在这地方住了下来,我又幸福又满足,除了幸福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我喜欢我的活动.Celan‘estpasunpis-aler,相反地……“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在这一点上他的解释就有点含糊其词了,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改变了话题,但是她感觉到他开口说出了他不能对安娜讲的心事,于是他现在就把什么都吐露了,他在乡村里的工作,就像他同安娜的关系一样,都是属于那一类的心事范畴的.“哦,我接着往下说吧,”他说,定了定神.“我工作的时候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要有继承人——但是我却没有. 你就想想这个人的处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的!这多么可怕啊!” 他停顿下来,很显然激动得很厉害.“是的,当然,这个我明白的. 但是安娜有能怎么办呢?” 多莉问.“是的,这就使我说到正题上去了,”他继续说下去,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有办法,这全靠她……甚至为了要呈请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为嫡子,离婚也是必要的. 而这全靠安娜. 她丈夫本来同意离婚的——那时您丈夫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就是现在,我认为,他也不会拒绝的. 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 当时他回答得很果断,说如果她表示了这种愿望,他就照办. 当然啰,“他忧郁地说.”这种法利赛人的残酷行径,只有无情的人才干得出来. 他知道,一想起他就会勾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要她写一封信不可.我了解这对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这么重要的原因,因此非得paserpardes-sustoutescesfinesesdesentiment。 IlyvadubonheuretdeI‘existenced’Aneetdesesenfants。 我不提我自己,虽然我也很苦,苦得很,“他脸上带着这样一副表情说,好像他正在胁迫一个让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顾羞耻地把您当做救命的铁锚抓住不放.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吧!“ “是的,当然可以,”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平静地说,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她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的会见.“是的,自然可以.”她想起了安娜,坚决地重复说.“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 我不愿意,我根本不能跟她提这事.” “好的,我跟她谈谈. 不过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忆起安娜眯起眼睛的奇怪的新习惯. 并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触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问题的时候,安娜就眯缝起眼睛.“好像她眯着眼睛不肯正视生活,好不看见一切现实哩.”多莉沉思.“一定是的,为了我自己和她的缘故,我要跟她谈谈.”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如此说.他们站起来,朝着宅邸走去. 看到多莉回来了,安娜留心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询问她跟弗龙斯基谈了些什么,但是她却没有用语言来问.“好像快开午饭了,”她说.“我们彼此还没有好好地谈过呢. 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 现在我去换衣服. 我想你也要换吧. 我们在这些建筑物里浑身都弄脏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里,觉得很好笑. 她没有衣服可换,因为她已经穿上最好的衣服了;但是为了设法对午餐作些准备的表示起见,她让使女替她刷刷衣服,她换上了干净的袖口和蝴蝶结,头上系上一根发带.“我只能如此了,”她微笑着,对换了第三套还是非常朴素的衣服走进来的安娜说.“是的,我们这里太注重形式了,”她说,好像因为她自己那一身盛装道歉似的.“你来了阿列克谢很高兴,他难得这么高兴哩. 他确实喜爱上你了哩.”她补充说.“但是你不累吗?” 午餐以前她们没有谈论的时间.当她们走进客厅的时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已经在那里了. 男人们都穿着大礼服,除了建筑师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 弗龙斯基把医生和管理人介绍给他的客人们. 建筑师在医院里早已介绍过了.身圆矮胖的管家,圆圆的刮净胡须的脸孔和浆得笔挺的白领带若人注目,通报饭菜摆好了,于是夫人们站起身来.弗龙斯基请斯维亚日斯基陪着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进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韦斯洛夫斯基比图什克维奇抢先了一步,把胳膊献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图什克维奇同医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地走进去.午餐、饭厅、餐具、听差、酒和佳肴不仅和宅邸里的总的现代豪华气派协调一致,甚至更豪华和更现代化.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着这种在她说来是非常新奇的奢华排场,作为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她不由得仔细观察所有细节,——虽然她并不指望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应用到自己家里,因为这种豪华富丽的气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尘莫及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一切都是出自谁的手,怎样安排的.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维亚日斯基以及她所认识的很多人,从来没有按排过这些事,他们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所有礼貌周到的主人都愿意让客人们觉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十全十美的家庭并没有费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却知道,即使给孩子们做早点的牛奶粥也不是轻易来的;因此这样复杂而壮观的机构一定需要什么人细心照料;由弗龙斯基注意餐桌的摆设,对管家点头示意,和请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挑选冷汤或者热汤这些细节看起来,于是她归结出这一切全靠主人经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 显然,这一切并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韦斯洛夫斯基一样. 安娜、斯维亚日斯基、公爵小姐和韦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接受着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仅仅在谈话上安娜才是女主人. 而这在这个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顾谈话,对于女主人说来可不是一桩容易事,因为参加的人居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筑师这一类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个阶层里的人,极力不要被这种不熟悉的豪华气派弄得手足无措,大家的谈话他们根本插不上嘴. 如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的,安娜运用她一向的随机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地、甚至还乐趣融融地,照顾着这场困难的谈话.话题转到图什克维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去划船的问题上,图什克维奇开始描述彼得堡快艇俱乐部最近举行的划船比赛.但是安娜,趁着他刚一停顿的空隙,马上转向建筑师,把他由沉默中引出来.“尼古拉. 伊万内奇非常奇怪,” 她说的是斯维亚日斯基,“自从他上次到这里以后,新建筑工程进展得那么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里去,而每一天我都惊呀怎么进行得那么迅速.” “同阁下一起工作很愉快,”建筑师微微一笑说道.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谦恭而安静的人.“这可不像跟地方当局打交道. 一样的工作那些地方得缮写一令纸的公文才行;在这里我只要向伯爵报告一声,我们商量一下,三言两语事情就解决了.” “美国式的工作方法!”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是的. 他们那里建筑房子都是十分合理的……” 谈话转移到合众国的政府滥用权力的问题上,但是安娜立刻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好让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见过收割机吗?”她问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们遇见你的时候,才见过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 “怎样工作?”多莉问.“完全像剪刀哩. 有一块板和好多小剪刀. 就像这样……” 安娜用她那戴着戒指的纤纤玉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开始表演.她显然知道别人从她的解说中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说得很悦耳,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继续往下解释.“还不如说像铅笔刀哩!”韦斯洛夫斯基开玩笑说,目不转睛地紧看着她.安娜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却不回答.“不对吗,卡尔. 费奥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样?”她对管理人说.“Ohja,”那个德国人回答. “EsisteinganzeinfachseDing,”于是他开始解释机器的结构.“可惜不会打捆.我在维也纳展览会上见过一架能用铁丝捆麦的机器.”斯维亚日斯基评论说,“那种用起来就划算多了.” “Eskomtdraufan……DerPreisvomDrahtmusausgerechnetwerden.” 被人引得开了口的德国人向弗龙斯基说.“Daslacstsichausrechnen,Erlaucht。”德国人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放着他老用来计算的笔记本和铅笔,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饭,并且注意到弗龙斯基的冷漠眼色,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Zucomplicirt,machtzuvielKlopot。”他结论说.“WünschtmanDochots,sohatmanauchKlopots,”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说,开那个德国人的玩笑.“J‘adoreI’alemand,”他又带着以前那种的笑容对安娜说.“Cesez,”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还以为会在田野里碰见您哩,瓦西里. 谢苗内奇,” 她对医生说,他是一副病态的人.“您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在那里,但是又逃走了,”医生用忧郁的诙谐语气说.“那么您又好好地运动了一回?” “好得很!” “那位老妇人怎么样?不是伤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伤寒,不过病情恶化了.” “真可怜!”安娜说:她对家里的门客们尽了应尽的礼节以后,就转向她的朋友们.“反正按照您的描述是难以制造收割机的,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斯维亚日斯基打趣说.“噢,为什么不行?”安娜说,脸上带着微笑,这说明,她知道她在描绘收割机上一定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被斯维亚日斯基看了出来. 这种少女般的卖弄风情的新特征使多莉很不痛快.“不过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却丰富得吓人哩,”图什克维奇说.“噢,是的! 我昨天听见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说过柱脚和墙内防湿层的问题,“韦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就我耳闻目睹而论,这一点也不奇怪,”安娜说.“而您,大概,连房子是什么材料造的都不知道吧?”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欢她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的那种挑逗语气,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这种腔调中.在这件事上,弗龙斯基同列文的做法大相径庭. 他显然并不把韦斯洛夫斯基的戏言当真,甚至还鼓励这种玩笑.“喂,韦斯洛夫斯基,请您讲讲,怎么把砖砌到一起的?” “当然是用水泥啰!” “好啊!水泥是什么东西?” “哦……有点类似浆糊……不,像灰泥!”韦斯洛夫斯基说,引起一阵大笑.用餐的人们——除了又陷入沉默中的医生、建筑师和管理人以外——都不住地谈着,时而很流畅,时而纠缠什么问题,说不定伤害了哪个人的感情. 有一次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感情也受到伤害,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了,事后记不起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和煞风景的话了. 斯维亚日斯基提起列文来,叙述他的古怪观念:他认为机器对俄国农业是有害无益的.“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 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不过大概他没有见过他所批评的机器,要是他见过,而且试用过,那也一定不是舶来品,而是俄国制造的什么玩意儿.这还谈得上什么见解?” “总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见解,”韦斯洛夫斯基含着微笑对安娜说. “我不能为他的见解辩解,”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怒气冲天了.“不过我可以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若是他在这里他就知道怎样答辩解了,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爱他,我们是好朋友哩!”斯维亚日斯基友好的微笑着说.“Maispardon,ilestunpetitpeutoqué:譬如,他坚持说地方议会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就不愿意参与.” “这就是我们俄国人的令漠的态度,”弗龙斯基说,一边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进一只精致的高脚杯里,“不理解我们的权利所赋予我们的义务,所以拒绝这种义务.”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他更尽责的人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被弗龙斯基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声调激怒了.“而我,正相反,”弗龙斯基接着说下去,显然被这话题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这样的人,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这种光荣,由于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的举荐(他指着斯维亚日斯基) ,选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认为参加大会和审判农民之间的马匹纠纷案件和我能做的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 假如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做议员,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 只有这样我才能支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 不幸的是人们还不明白大地主在国家里应该起的作用.“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为是的想法,觉得很奇怪.她想起抱着相反见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这样的过分自信. 但是她喜欢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会我们就等着您来啰,伯爵?”斯维亚日斯基问.“但是您得早点来,好八点钟到那里. 您要肯赏光到我家里住宿就更好了?” “我倒有些赞同你的beau-frére的意见,”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偏激罢了,”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恐怕我们现在的公共义务太多了. 就像从前有那么多的官,什么事都要设个官一样,现在所有事情都有社会活动家. 阿列克谢来了还不到半年时间,我想,他已经当上了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慈善救济委员、治安推事、地方自治会议员、陪审员,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委员.Dutrainquecelava他的全部时间就都用在这上面了. 但是事情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 您是多少机关的委员,尼古拉. 伊万内奇?”她对斯维亚日斯基说.“我看有十多个吧?” 虽然安娜是开着玩笑说的,但是在她的声调里却辨别得出生气的意思. 留心观察着她和弗龙斯基的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就觉出了这一点. 她也注意到,谈这些话的时候弗龙斯基的面孔马上就流露出严肃而固执的神情. 看到这些,还有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为了改变话题连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而且回想起弗龙斯基在花园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自己的生活,于是多莉明白了,这种社会活动同安娜和弗龙斯基的私下的争论有关系.宴席、酒、餐具都是最好的,但是这些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然而她已经不习惯了——以前在宴会上和舞会上看到过的完全一样,而且也像那些宴会一样,带着一种难接近的紧张性质;因此在平日的场合中和朋友的小圈子里, 这一切都给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午餐后他们在凉台上坐了一会. 以后他们就去打lawnten-nis。 球员们分成两组,站在仔细碾平的槌球场上,分别站在系在两根镀金杆子的球网两边.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试着玩了一阵,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等她刚摸着一点门路,却已经十分累了,于是她坐在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身边看着别人打. 她的对手图什克维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却打了很久. 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两人打得又好又认真. 他们仔细地盯着对方打过来的球,不慌不忙,毫不迟延,灵活地跑上去,等着球一跳起来,就用球拍准确地、极有分寸地由球网上打回去. 韦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别人都差. 他急于求成,但是他却用欢乐的情绪激励着同伴们的情绪. 他的笑声和闹声一会也没有停过. 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样,得到妇人们的许可,脱掉了上衣,他的穿着白衬衫的魁伟而健壮的身材,红润的浮着汗珠的脸和冲动的举动,牢牢地印在人们的记忆里.那天夜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睡觉的时候,她刚一闭拢眼睛,就看见瓦先卡. 韦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四处奔跑的身影.打球的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不高兴. 她不喜欢打球时安娜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不断的调笑态度,也不喜欢孩子不在场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戏这种不自然的事.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心情,而且消磨一下时间起见,她休息以后,又参加了游戏,而且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一整天她一直觉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员在剧院里演戏,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个好戏都给弄砸了.她本来打算如果住得惯就多逗留两三天. 但是傍晚打球的时候她决定第二天就走. 折磨人的母亲的想念,她在路上曾那样怨恨过,现在刚清静了一天就使她的想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牵挂起来.用过晚间茶点,夜里划过船以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独自走进卧室,脱了衣服,坐下来梳理她的稀少的头发准备睡觉,她感到如释重担一样.甚至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都使她不高兴. 她愿意单独地好好想想.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多莉已经想躺下睡了.那一天安娜好几次谈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说了三言两语就停下来,说:“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吧.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你说.” 这是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安娜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坐在百叶窗前,看着多莉,心里回想着所有那些以前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心里话,现在却什么也找不着了. 这时她觉得好像所有都谈过了. “哦,基蒂怎么样?”她长叹了一口气说,用气求的眼光望着多莉.“说实话,多莉,她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不!”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回答.“但是她恨我,瞧不起我?” “噢,不! 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轻易宽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说,转过身去望着敞开的窗户.“但这不是我的过错. 这怪谁呢?怨来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能够是另外一种样子?喂,你怎么想?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吗?” “我真不知道. 不过这就是我愿意你告诉我的……” “是的,但是我们还没谈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吗? 听说他是很好的人.“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高兴啊! 我太高兴哩!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她重复说.多莉微微一笑.”跟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且我已经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称他为阿列克谢. 基里雷奇.”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话. 但是我要坦率地问问你,你对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想法?“ “我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呢?我真的不知道.” “不,反正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看见我的生活.但是千万别忘了,你是夏天来看望我们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并不孤独……但是我们开春就到这里了,只有我们两个单独过活,我们又要两个人独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了. 但是你想像一下,没有他,我单独过日子,孤孤单单的,这种情况将来会发生的……我从一切预兆看出这会经常发生的,而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她说,站起身来挨着多莉坐下.”自然喽,“她接着说下去,打断了想表示不同看法的多莉.”自然我不会阻拦住他的. 我不会拖住他. 快要赛马了,他的马要参加赛跑,他会去的. 我很高兴,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现状吧……不过谈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好啦,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谈的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因此我很容易成为他的辩解人;谈的是能不能够……能不能……”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吞吞吐吐地说.“补救,改善你们的处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还是那一句话,可能的话你们应该结婚.” “那就是说要离婚吧?”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 特维斯卡娅?你自然认识她了? Aufondc‘estlafemelaplusdépravéequiexiste。 她和图什克维奇有暧昧关系,用最卑鄙的手段骗她丈夫,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认我这个人. 千万别认为我在跟别人做比较……我了解你的,亲爱的. 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来了……好了,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重复说.“他说,他为了你和他自己的缘故很难过.可能你会说这是利己主义,但这是多么正当和高尚的利己主义啊! 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对你有合法的权利和义务.“ “什么妻子,是奴隶,有谁能像我,像处在这种地位的我,做我这样一个无条件的奴隶呢?”安娜愁苦满面地打断她的话.“是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这是不可能的!还有呢?” “哦,他最基本的愿望是——希望你们的孩子们要有名有姓.” “什么孩子们?”安娜说:眯着眼睛,却不看多莉.“安妮和将来的孩子们……”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你不会生了?……” “我不会了,因为我不想要了.” 虽然安娜非常激动,然而看见多莉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好奇、惊异和恐怖的天真表情,她还是微微笑了一笑.“我害了那场病以后,医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的!”多莉瞪大了眼睛说. 对于她,这是一个发现,它会得出那样严重的后果和推论,以致使人在开始一瞬间觉得简直完全不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这种发现突然说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存在的原因,在她心中唤起了千头万绪、无限感触和矛盾情绪,以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安娜. 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还在想的,可是现在一听说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 她觉得问题太复杂,而解决的方法却又太简单了. “N‘estcepasimoral?” 她停了半天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你想想,我二者必择其一:要么怀孕,就是得病,要么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无区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故意用一种轻浮的语气说.“是的,是的,”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听着她自己正好引用过的论证,但是发现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具有说服力了.“对于你,还有别人,”安娜说,仿佛在猜测她的想法,“可能还有怀疑的余地;可是对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爱的时候他还会很爱我. 我怎样维持他的爱情?就用这种方式吗?” 她把白皙的胳膊弯成弧形放在肚皮前面.迅速得出奇,就像激动时候的情形一样,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一时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我,”她沉思,“吸引不住斯季瓦;他抛弃我去追求别人,但是头一个女人,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却也没有迷住他,虽然她始终是妩媚动人的. 他抛弃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个. 难道安娜能用这种方式勾引和抓牢弗龙斯基伯爵吗?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事,那么他会找到一些服装和举止更优美动人的女人.无论她的赤裸的臂膀多么纤美白皙,无论她的整个姿态和她的环着长发的红晕盈溢的面孔多么优美秀丽,他照样会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个可恶、可怜、而又可爱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样!” 多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口气. 安娜注意到这表示没有共同点的叹息,于是接着说下去.她还有其他的论证,而且有力得使她毫无反驳的余地.“你说这不好吗? 但是你得想想,“她说.”你忘记我的境况. 我怎么能要孩子们呢? 我不是说那种痛苦:那我并不怕.但是你要想一想,我的孩子们会成为什么人?会是一群只能顶着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罢了!由于他们的出身,他们就不得不因为他们的父母,和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离婚啊!” 但是安娜并没有听她的话. 她希望把她曾经用来说服了自己那么多次的那些证据讲完.“给予我理智干什么,如果我不利用它来避免把不幸的人带到人间来?” 她看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说下去:“在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远会觉得问心有愧的.” 她说.“如果他们不存在,他们至少是幸运的;但是如果他们是不幸的,那我就责任重大了.” 这恰好也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自己引用过的论证;但是现在她听了却什么也不理解了.“人怎么能在并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觉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间她心头浮上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莎根本不存在,对于他是否无论如何会好一些?在她看来这问题是这样奇怪,以致她摇了摇头要驱散萦绕在她脑海里的亳无头绪的胡思乱想.“不,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对头,”她带着厌恶的表情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但是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况且,”安娜补充说,虽然她的论证非常丰富,而多莉的很贫乏,但是她似乎还是承认这是错误的.“不要忘了主要的问题:我现在的境地和你不一样. 对于你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对于我却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 这有很大的区别哩.你要明白,处在我这种处境中,我不能存着这种念头哩.”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沉默. 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娜距离得那么遥远,有些问题她们永远也无法沟通,因此还是不谈的好.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更需要使你的处境合法化了,”多莉说.“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安娜突然用一种迥然不同的、平静而悲伤的语调说.“难道离婚不行吗?我听说你丈夫答应了……” “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痛苦的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未免得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满意足哩. 你看,jefaisdespasions。韦斯洛夫斯基……” “是的,说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转换话题.“噢,我也一点不喜欢.这只不过要使阿列克谢觉得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纵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他. 对我来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了.“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 你不明白的. 这太可怕了!我倒想不看哩.” “可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 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 难道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满脸绯红了. 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房里转来转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考虑,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 快把我逼疯了的!“她不停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 不过,好吧. 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 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 他现在是在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表情,扭动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安娜说,很明显她在说明她曾经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想法.“这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大度——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而为了:我要么收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 就假定我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站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东西.“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不会给我的. 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成长,会看不起我. 你要知道,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站在多莉面前. 穿着雪白的睡衣,她显得十分的庄严高大. 她低下头,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用珠泪盈盈的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看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 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渴望. 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无论如何总会结果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 因此千万不要责怪我,千万不要为难我!你的心地那么圣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身边,带着负疚的表情紧盯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你对我怎么想法? 不要看不起我! 我不该受人轻视. 我真是不幸. 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转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 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底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说什么也不能想她了. 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情绪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力量涌进了她的想象里. 她的这个世界目前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份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卧室.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 他想探听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 但是在她这种有所隐瞒的矜持而兴奋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信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会打动他的心的自信. 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 但是,她只说:“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 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纯洁,maisexcesive-mentere-à-tere。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他拉住安娜的手,问问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把这种眼色解释成另外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尽力挽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离开了. 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套,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孔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满砂砾的院子里.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愉快的事. 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缘,还不如不相逢的好. 只有安娜很伤心. 她明白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灵里激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情感了. 唤醒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份,而这种成份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消灭了.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感觉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他们倒是很有钱,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完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三十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担心,要喂多少就有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附和说.“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那些马?没有的说,真好啊!吃的也好. 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 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转过来面向她.“我也这种感觉. 喂,傍晚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能到.” 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人都平安无恙而且格外愉快,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把她这次拜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谈她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弗龙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华高雅,他们怎么消遣,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应该认识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对他了解得清楚一多了,——才能知道他们有多么可爱,多么优雅哩,”她实心实意地说,忘记她在那里体验到的种种不满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了. 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一直没变,还没有想办法离婚,就这样在乡下过了整个夏天和一部分秋天. 他们商量好哪儿都不去;但是他们两个越是安静地过下去——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越觉得受不了这种生活,非得有所改变不可.他们的生活好像美满得不了得: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体,有小孩,两个人都有事做. 没有客人的时候,安娜还是一心一意地修饰打扮,只读了许多书籍,全是一些流行的小说和很严肃的书籍. 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了,而且以只有在孤独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 她也研究同弗龙斯基所从事的事业相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方面的问题. 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吃惊,最初他对她还表示疑问,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医院的建筑工程她感到莫大兴趣. 她不但帮忙,而且很多事情都是她亲自安排和设计的. 但是她关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关心到能够博得弗龙斯基的爱情和补偿他为她而牺牲的一切的地步. 弗龙斯基很欣赏她这一点,这变成了她唯一的生活乐趣,——这就是不仅要赢得他的欢心,而且要特意侍奉他的那种愿望;但是同时他又很讨厌她想用来擒住他的情网. 日子越过下去,他越是经常地看到自己为情网所困绕,他也就越时常渴望着,倒不一定想摆脱,而是想试试这情网是否妨碍他的自由. 若不是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为了到城里去开会或者去赛马都要吵闹一场,——弗龙斯基一定会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了. 他所选择的角色,一个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罗斯贵族的中心应该由这个阶层构成——不但完全适合他的口味,而且目前他这样过了半年的时间,给了他越来越多的乐趣. 他的事业,越来越占有了他的全副的事业,发展得棒极了. 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钱,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产.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坚硬得像燧石一样,一毛不拔.在动用大量资金上面,无论在这个还是其他的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花费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方法, 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打得高于实际的要求,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得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 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只有在订购的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 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笔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 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倒增加了财富.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竞选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全在这个省份里.由于种种原因,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关注. 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 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参加.选举以前,经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次计划中的旅行几乎打起来. 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季节,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漠的口气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奇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审视她,不理解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 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 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领,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决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我想你不会觉得没意思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邮来的一箱子书. 不,我不会无聊的.” “她打算采用这种口气,那更好!”他想.“要不然,搞来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没有要求她作一番明确的说明就动身去参加选举了. 这是自他们结合以来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解释明白他就和她分别了. 这件事一方面扰乱了他的情绪,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最初,像现在这样,是会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 总之,我可以为她放弃一切,但决不放弃我作为男子汉的独立自主,”他沉思. 八月里,为了基蒂的生产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 当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他在卡申省拥有田产,而且对于就要召开的选举大会怀着极大兴趣——准备参加大会的时候,列文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呆住了整整二个月了. 他邀请他弟弟——他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有选举权——和他一起去. 除此以外,列文还要在卡申省代他的侨居国外的姐姐处理一桩重大事务,那是关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列文还在犹豫,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没意思,因此劝他去,而且一声不响就帮他定购了一套在那种场合穿的贵族大礼服,共值八十五个卢布. 为买这套礼服而花去的八十五个卢布,就是促使列文终于决定前去的最终原因. 于是他到卡申去了.列文到卡申已经七天了,他天天参加会议,而且为了他姐姐的事四处奔忙,然而事情仍旧没有眉目. 贵族长们都忙着选举去了,就连和托管权有关的最简单的事也办不了. 另外一件,就是收押金的事,也碰到同样的困难. 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钱终于准备偿还了;但是那位书记——一个非常乐于为人效劳的人——却不能签发许可证,因为上面需要会长签名盖章,而会长正忙着开会,没有指定代理人. 所有这些麻烦,这种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清楚这位申请人的处境的不痛快但却爱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交谈,这种白费力气毫无结果的努力,使得列文产生了一种近似人在梦中想用劲的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难受的感觉.当他同那位好心肠的律师商议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这一点. 这位律师似乎用尽全力,绞尽脑汁好使列文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试试看,”他说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试试,再到某某那里去试试,“于是律师就制订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避开妨碍一切的致命的原因. 但是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会推三阻四的;不过试试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试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蔼可亲的,但是结果他要克服的困难又在别处冒出来了,又挡住路. 列文感到特别烦恼的是,他简直不清楚他在和谁对垒交锋,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律师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为什么在火车票房前要站队买票那样了解这件事,他也就不会感觉委屈和灰心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难,谁也解释不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不过列文自从结婚以后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有忍耐力,如果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就暗自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下结论,大概事情非这样不可,于是拚命不动声色.现在,列席了会议而且参加了选举,他也极力不指责,不争论,尽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样严肃而热情地从事着的事情. 自从他结婚以后,那么多新颖而严肃的生活面目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态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次选举中他也期待着和寻找着重大的意义.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通过这次选举会产生的变革的意义和重要性. 省贵族长——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业交付在他手中:如托管机关(就是现在正跟列文为难的部门) 、贵族们巨大款项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学、军事学校、接照新章程设立的国民教育、最后一项是地方自治会——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守旧派的贵族,他挥霍光了巨大的家产,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某种意义上看,他自有他诚实的地方,但是对于现代的需要却一窍不通. 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偏信贵族,公开反对普及国民教育,使本来应该起巨大作用的地方自治会带上了阶层的性质. 因此必须在他的位置上安排一个新的、现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擅于处理事务,好从授予贵族(不把他们当成贵族,要把他们看成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中取出可以从中获得的对自治有利的一切精华. 在这富饶的卡申省里,总是事事走在别人前面,现在这样的优胜力量已经聚集在一起的了,如果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可以作为其他省份和全俄国的典范. 因此这事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为了要改选一个贵族长来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经提出了斯维亚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选涅韦多夫斯基,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在讲话中他对贵族们说:选举官员不应该讲留情,要以成绩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申省尊贵的贵族,象在历届选举会上一样,能够严格地执行这种任务,不辜负沙皇对他们的的信任.讲完了以后,省长离开大厅走了,于是贵族们,喧哗地、热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若狂地——尾随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皮衣服和省贵族长友好地交谈的时候都簇拥在他周围. 列文想要摸清一切细节,什么都不想放过去,于是也站在人群里,听见省长说:“请转告玛丽亚. 伊万诺夫娜一声,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儿院去.”随后贵族们兴致勃勃、争先恐后拿了衣服,都乘车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别人一起,举起手来重复大司祭的话,用严肃得怕人的誓词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长所期望的一切. 宗教仪式一直打动着列文的心,当他说:“我吻十字架” 这句话,而且朝着也在说这句话的那些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环视了一眼的时候,他十分激动了.第二天与第三天讨论的是关于贵族基金与女子中学的问题,如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所讲,是不很重要的;因此列文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跑,没有为这事费心. 第四天,在省贵族长的桌边进行了审核省内公款的工作. 那时新旧两派之间第一次发生冲突. 受命审查公款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帐目丝毫不差. 贵族长站起身来,连连感谢贵族们对他的信任,流下泪来. 贵族们向他大声欢呼,同他紧紧握手. 但是正这时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那一派的一个贵族说他听说委员会并没有审核过公款,认为检查会触痛贵族长的威严. 委员会里有个人不小心证明了这一点. 随后一个很矮的、样子很年轻的、但是非常恶毒的绅士开口讲,大概省贵族长十分愿意说明公款的用处,但是由于委员会的委员们过分客气,因而拒绝了他这种道义上的满足. 于是委员会的委员们撤销了报告,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开始条理清楚地证明说,他们要么必须承认审核了帐目,要么就得承认没有审核,而且把这两段论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对派的一个发言人反驳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 随后斯维亚日斯基讲话,以后又是那个狠毒的绅士发言.一直争论了很久,而且并没得出任何结果.列文很惊异他们竟然会在这问题上争论那么久,特别是,当他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打听他是不是以为公款被私吞了的时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回答说:“噢,不!他是一个诚实的人. 但是这种沉旧家长制的管理贵族事务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县贵族长的选举开幕了. 在好几个县里,这都是一个争论相当激烈的日子. 可是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面,斯维亚日斯基却是全体一致选举出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摆了酒席请客. 第六天,省选举会议召开了. 大大小小的厅堂里都拥满了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贵族们. 许多人是特别为了这个日子赶到这里来的. 长年未见的人们——有的来自克里木,有的来自彼得堡,有的来自国外——都聚到一起了. 围绕着贵族长的桌子,在沙皇的画像下,讨论得正激烈.在大小厅堂里贵族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他们眼光中的敌意和猜疑,从陌生人走过来时就停止谈论,从有的人甚至躲到远处走廊上交头接耳事实看来,显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之的秘密. 从表面上看,贵族们鲜明地分成两派:老派与新派. 老派,绝大多数,不是穿着老式的扣得紧紧的贵族礼服,佩带着宝剑,戴着帽子,就是各人穿着自己有资格穿的海军、骑兵、步兵军服或官服. 老派贵族们的衣服是按照旧式缝制的,带着肩章,腰身很明显是又短小又狭窄的,好像穿的人渐渐胖得穿不下去了. 新派穿着长腰身宽肩膀的宽大潇洒的礼服衬着白衬衣,不然就穿着黑领和绣着桂叶——司法部的标志——的衣服. 穿宫廷衣服的也属于新派,到处给人群增添了生机.但是老少之分和党派的分别并不相同. 有些年轻人,如列文所观察到的,属于老派;反过来,有些年老的贵族正在和斯维亚日斯基说悄悄话,显然是新派里的热心的成员.列文挨着自己的朋友们,站在抽烟和吃点心的小厅里,仔细听他们在讲什么,费尽心思想了解全部,但是徒劳无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是剩余的人拥护着的焦点人物. 这时他正在倾听斯维亚日斯基与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县里的贵族长,也属于他们这一派——讲话. 赫柳斯托夫不愿意他自己那一县的人,去邀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而斯维亚日斯基正在劝说他这样做,并且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很赞同这种计划. 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反对党要邀请一个他们打算放弃的人来作候选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刚刚尝过点食物,穿着他那套御前侍从的衣服走过来,一边用洒了香水的镶边麻纱手帕着嘴.“我们正控制阵势,”他说,捋平了他的络腮胡须,“谢尔盖. 伊万内奇!” 听了谈话以后,他就支持斯维亚日斯基的见意.“一县就可以了,斯维亚日斯基明显属于反对的一派,” 他说,除了列文大家都明白他的话. “喂,科斯佳,你也来了,好像你也很感兴趣呀?”他说,转向列文,搂住他的臂膀.列文本来倒高兴对它感兴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问题所在,于是由人群里走到一边去,告诉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邀请省贵族长作候选人.“Osanctasimplicitas!”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于是简单明了的向列文解释了一遍.如果像以往历届的选举一样,所有的县都提出省贵族长作候选人,不用投票他就当选了. 这是绝对行不通的. 现在有八个县同意提名他为候选人,如果有两县反对,那么斯涅特科夫也许会拒绝参选了,而老派也许会另外推选出一个人来,那么整个计划就全都落了空. 但是如果只有斯维亚日斯基那一县不说他作候选人,斯涅特科夫还会作候选人的. 甚至还要推选他,故意使他获得相当多的票数,那么就会使反对党乱了手脚,当我们的候选人提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投他一些票的.列文清楚了,但是还不完全明白,还要再问些问题的时候,忽然间所有的人都同时地连说带嚷地叫起来,朝着大厅里走去.“怎么回事? 什么? 谁? 委托书? 给谁的? 什么? 否决了! 没有委托书!不要让弗列罗夫进来!受过控告又算得了什么呀? 照这样,什么人都可以被拒之门外了! 这简直是卑鄙! 要守法呀!“列文听见四面八方喊叫起来,他跟着那一批恐怕错过什么紧赶慢赶的人一齐向大厅里涌去.挤在一群贵族中间,他走近省贵族长的桌子,在那里,省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与其他的领袖们正在激昂慷慨地争论着. 列文站在远一点的地方. 因为他附近的一位贵族的粗重而沙哑的呼息声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响声,使他听不清楚.他只能远远听见贵族长的柔和的声音,随后是那个狠毒的贵族的尖锐的声调,接着就是斯维亚日斯基的声音.他们在争论,就他听得出的,关于一段法律的条文和在待审中这句话的含。. . .义.人群散开,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让路,好让他走近主席台.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等那位狠毒的贵族讲完了话,就开口说他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翻阅一下法令条文,于是就请秘书找出这段原文.法令上规定说,如果意见分歧,必须投票表决.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朗诵那一段法令,并且开始说明它的含义,但是一个高大肥胖、有点驼背、留着染色的髭须、穿着一件高领子紧夹住他的后脖颈的紧身衣服的地主阻止了他的话. 他走近主席台,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声喊道:“投票表决!不必多费口舌了!投票表决!” 那时忽然好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的地主越来越抑制不住,喊声越来越大了. 简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他要求的正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所提出的;但是显而易见他是憎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与他那个党派,而这种怨恨情绪影响了他那一派的人,反过来也引起了反对党派一种近似的、但却表现得很得体的愤怒情绪. 四面八方都发出叫喊声,一时之间混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使贵族长不得不高叫请大家安静.“投票表决! 凡是贵族都会清楚的! 我们流血牺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贵族长;他不是店员! ……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请投票表决吧! ……真可恶!“满处都听得见这种狂暴而愤怒的声音. 眼光与脸色比话语来得更狠毒更热烈. 他们流露出不共戴天的愤怒. 列文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见他们那么热心地讨论弗列罗夫的问题该不该付表决不禁大为惊奇. 他忘了象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以后解释给他听的那种三段论法: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换省贵族长才行;但是要推翻贵族长就必须获得多数选票;而要获得多数选票就必须保障弗列罗夫有选举权;而要使弗列罗夫取得选举资格就非得说明法律条文不可.”一票就可以决定胜负,因此如果想要为社会服务,就要严肃和贯彻到底.“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结尾上讲.但是列文忘了这个,看见他所敬仰的这些善良的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凶残的激动情绪中,心里很悲痛. 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情绪,他走出去,也不等着听听辩论的结果,就走进大厅,在那里除了餐厅里的侍者们没有一个人. 当他看见侍者们忙着擦拭瓷器,摆设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见他们的安静而生气勃勃的面孔,他体会到一种意外的轻松,好像由一间沉闷的房子里走到露天里一样.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愉快地望着侍者们. 特别博得他的欢心的是一个髯须斑白的老头,他正一边对嘲笑他的年轻人们流露出看不起的表情,一边在教导他们怎么折叠餐巾. 列文刚要和那位老侍者交谈,贵族监护会的秘书长,一个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贵族的姓氏和父名的特长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请来吧,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他说:“令兄正在找您. 投票了.” 列文进入大厅,接到一个白球,跟着他哥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近主席台,斯维亚日斯基正带着意味深长和嘲讽的脸色站在那里,他把胡子集拢在手里闻着.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把手塞进票箱里,把球投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让开给列文让出地方,站在那里不动了. 列文走过去,但是完全忘记是怎么回事了,因而不知所措了,他转过身去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投到哪里?”趁着附近的人们交谈的时候他放低声音说,希望人家不会听见. 但是谈话停顿下来,他的不成体统的问题大家都听见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皱眉头.“那全看个人的意见而定了,”他疾言厉色地讲.好几个人微笑起来. 列文脸涨得通红,连忙把手伸到盖着票箱的罩布下面,因为球攥在右手里,于是随手就投到右边去了. 投了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左手也应该伸进去的,连忙伸进去,但是已经晚了;于是越发心慌意乱了,赶快走到房间最后面去.“同意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对的九十八票!”传来秘书长的咬字不清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哄笑声:票箱里发现了两个核桃与一个钮扣. 弗列罗夫获得了选举资格,新派取得了胜利.但是老派并不服输. 列文听见有人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看见一群贵族围绕着正在讲什么的贵族长.列文凑过去.在致答辞中,斯涅特科夫讲到感谢贵族们信任和爱戴,实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对贵族无限忠心,为他们效忠了十二年之久. 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我鞠躬尽瘁,不遗余力,你们的盛情我感激不尽……”突然他被眼泪哽咽住,说不下去了,于是走出去. 这些眼泪是由于他感觉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落出来的呢,还是由于对贵族满腔热情,或是由于他所处的紧张处境,感觉到四面受敌而洒的呢? 总之,他的激动情绪感了大会的气氛,绝大多数贵族都感动了,列文对斯涅特科夫感到亲近了. 在门口贵族长和列文撞了个满怀.“对不起! 请原谅!“他说,好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一样;当认出列文的时候,他羞涩地微微一笑. 列文觉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说什么,只是激动得说不出来. 他脸部的表情和他那穿着挂着十字勋章的衣服和镶着金边的雪白裤子的全部姿态,在他匆匆走过的时候,使列文想起一头意识到大势不妙而被追捕的野兽.贵族长脸上的神情特别打动了列文的心,因为,刚好昨天他还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过,看见他还是一个神气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 那一幢沉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敞房屋;那个根本谈不上衣着漂亮的、不整洁的、但是毕恭毕敬的老仆人——显而易见是留在主人家里的以前的农奴;他那戴着缀着飘带的帽子和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正抚爱着她的美丽的小外孙女的肥胖而和蔼的妻子;还有那刚刚放学回来、正亲他父亲的大手、向他致意的在中学六年级读书的小儿子;主人的娓娓动听的诚恳言语和手势——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唤起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敬佩和同情. 现在列文仿佛觉得这个老头又使人感动,让人可怜,因此很想对他说了一些安慰话.“显然您又要做我们的贵族长了,”他说.“不见得吧!”贵族长回答,带着惊异的表情四处看望了一下.“我累了,老了. 有很多人比我年轻和有能力,让他们来干这工作吧.” 于是贵族长穿过一扇小门消失了形踪.最庄严的时刻到来了. 选举就要开始了. 两派的首脑人物们都在掐着指头算计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 关于弗列罗夫那件事进行的争辨不仅使新派获得了弗列罗夫那一张选票,而且也争得了时间,因此他们又有机会带来了三个由于老派的阴谋而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 两个贵族,都有视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得烂醉如泥,而第三个的衣服消失的无影无踪.新派一听说这消息,趁着争论弗列罗夫事件的空子,连忙派人乘马车给那个贵族送去一套衣服,而且把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也带来开会. “我带来了一个. 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去带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维亚日斯基跟前说:“没什么,他还行.” “醉得不太厉害,他不会摔倒吗?”斯维亚日斯基说,摇着头.“不,他好得很哩.只要这里不再给他什么喝就行了…… 我告诉餐厅里的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喝什么!“ 他们喝酒抽烟的那间狭窄的小房里挤满了贵族. 激动的情绪不断上涨,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 特别激动的是首脑人物们,他们是知道整个底细和选票数自的.他们是即将来临的战斗的指挥员. 其他的人,就像打仗前的战士一样,虽然做好了战斗准备,同时却在寻欢作乐. 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桌边;还有些人在抽香烟,在长长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同久别重逢的亲友们攀谈着.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烟;他不愿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斯维亚日斯基与其他的人们——里面,因为弗龙斯基身穿侍从武官的衣服正和他们站在一道投机地谈论着. 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就看见他了,但是尽量躲着他,不愿意和他碰头. 他走到百叶窗跟前坐下来,观察着一群群的人,倾听着他的周围在讨论些什么. 他觉得很伤心,特别是因为他看见人人都是气势蓬勃,满腹心事,忙碌着;只有他和一个嘴里嘀嘀咕咕、没有牙齿的、穿着一身海军服坐在他旁边的小老头是莫不关心和无所事事的.“他是那样一个流氓! 我告诉过他不要这么做.可不是吗! 他三年都不能收全!“一个矮小、驼背、油亮的头发耷拉在礼服的绣花衣领上的地主,正在有力说着,边说边用那显然是为了这个场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后跟猛烈地跺. 那地主用不满的眼光瞅了列文一眼,就猛地转过身去.”是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是无耻的!“一个小矮个儿用尖细的语调说.紧跟着这两个人,一大群地主,像众星捧月一样,拥着一个肥胖的将军,匆忙地走近了列文. 这些地主分明在寻找一个人家偷听不到、可以放心说话的地方.”他居然敢说是我指使人偷了他的裤子! 我想他是当了裤子买酒喝了. 他,还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看不上眼!他敢这么说,真下流!“ “不过请谅解!他们是以条文为依据的,”另外一圈里的一个人说“妻子应该登记为贵族的家属.” “我管他妈的什么条文不条文的? 我说的是良心话.我们都是高贵的贵族. 要有自信.“ “来呀,阁下,喝一杯finechampagne。” 另外一群人紧紧尾随着一个高声喊叫的贵族. 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那一个. “我老劝玛丽亚. 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她从上面总也得不到好处.”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穿着从前参谋部陆军上校的军服的地主用刺耳的声音说. 这就是列文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见过的那个地主. 他马上就认出他来. 那地主也认出了列文,于是他们就握手打招呼.“真高兴看到您呀! 可不是吗! 我记得您很清楚. 去年在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家里.“ “喂,您的农事怎么样?”列文打听说.“噢,还是老样子,总是亏本,”那个地主停留在列文旁边回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笑容和确信一定会这样的表情.“您怎么到我们的省里来了?”他问.“您来参加我们的coupdétat?”他说下去,这个法文字他说得很果断,但发音却不a标准.“全俄国都集聚在这里了:御前侍从,几乎大臣们都来了.”他指着走在一位将军身旁、穿着白裤子和侍从制服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仪表堂堂的身姿.“我应该承认,我不大了解贵族选举的含义.”列文说.那个地主打量他.“不过有什么可了解的呀? 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种没落的机关,只是由于惯性而继续运动着罢了. 您就看看这些制服吧——那只说明:这是保安官、常设法庭推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会议而已,但是却不是贵族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呀?”列文问.“一来是习惯成自然了.再则必须保持联系.这是一种道义上的义务. 还有,跟您说老实话吧,有我个人的利害冲突.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务委员候选人.但是他们的现状不大宽裕,得帮助他一下才成.但是这些先生为什么要来呢?“他继续讲下去,指着那个曾在主席台上讲过话的恶毒的绅士说.”这是新贵族里的一员.“ “新倒是新的,不过却不是贵族. 他们是土地所有人,而我们才是地主. 他们,作为贵族,正在自取灭亡呢.” “不过您讲这是一种没落的机构.” “没落的倒确实是没落的;不过还得待它客气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说吧……我们好也罢,歹也罢,总也发展了一千多年了. 您要知道,如果我们要在房前修花园,我们就得规划一下;但是万一那地方长着一棵一百多年的古树……虽然苍老又长满木瘤,但是你也不忍心为了花坛把这棵古树伐倒,却要重新设计一下花坛,好将就着利用一下这株古树呀!树一年可长不起来.”他小心谨慎地说,迅速就改变了话题.“喂. 您的农事怎么样?” “不大好. 百分之五的利益.” “是的,但是您还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价值吗?就拿我说吧. 我没有经营农业的时候,一年可以拿三千卢布年利. 现在我可比当官差卖劲,可是像您一样,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这还算走运呢. 而我的劳劲全白费了.” “如果纯粹是亏本的事,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干呀?” “哦,就是干吧! 您说还有什么呢? 这是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并且人人都清楚非这样不可. 况且,我对您说吧,“ 他把胳膊肤倚在百叶窗上,一打开话匣子,就不停地谈下去.“我儿子对农业根本也没有兴趣.显然他会成为学者.因此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 但是我还是干下去. 目前我还培植了一个果木园呢.“ “是的,是的,”列文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老觉得我在农业上得不到真正的收获,可是我还是干下去……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跟您讲件事吧,”那地主接着说下去.“我的近邻,一个商人,来拜望我. 我们一起到农场和花园里绕了一圈. 他讲:‘不,斯捷潘. 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园荒废了.’其实,我的花园好得很呀.‘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这些菩提树,不过要到树液升上去的时候才砍. 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一棵树可以锯成两块好木板. 如今木板可以卖大价钱,最好还是大量地破伐菩提树.’” “是的,用这笔款项他就可以买牲口,跟白白捞来一样买地,租给农民去种了.”列文微笑着补充说,显然类似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碰见过很多次.“他会发财致富. 而您和我,只要保全住我们所有的,有东西留给子孙,那就谢天谢地了.” “听说您结婚了?”那个地主说.“是的,”列文怀着得意的满足心情答道.“是的,真有点古怪呀,”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无所得地过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卫火的灶神一样.”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掩盖下偷偷地笑了.“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比如说我们的朋友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安顿下来的弗龙斯基伯爵,他们都想要把农业当成工业那样来经营;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蚀本一无所得.”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样办呀? 我们为什么不砍伐菩提树做木材?“列文说,又回到那个打动了他的心的话题上去.”为什么,就像您讲过的,我们守卫着火啊! 那不是贵族干的事. 我们贵族的工作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选举大会上做的,而是在那边,在各自的地盘里.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有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有时也看到这一点:一个好农民总千方百计地想多弄点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还是耕作. 结果也没有收益. 净亏本罢了.“ “就像我们一样,”列文说.“见着您真是十分高兴呀,”他补充说,看见斯维亚日斯基走过来.“自从在您家里见过面以后,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哩,”那个地主讲.“而且尽情地谈了一会儿.” “哦,你们骂过新制度吧?”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我们不否认.” “痛痛快快地谈了一回.” 斯维亚日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膊,带着他来到自己那一群里去.现在没有躲避弗龙斯基的可能了. 他跟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列文走过去的时候他注视着他.“非常高兴! 我以前好像曾有幸见过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说,把手伸向列文.”是的,那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脸涨得通红,立刻扭过身去同他哥哥聊起来.弗龙斯基微微的笑了一笑,继续和斯维亚日斯基谈着,显然并没有和列文攀谈的想法;但是列文一边和他哥哥交谈,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弗龙斯基,拚命想找点话跟他谈谈,好冲淡一下自己的鲁莽.”现在为什么还在拖延呢?“列文说,看着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因为斯混特科夫. 他要么应选,要么不应选,“斯维亚日斯基答道.”他怎样,应选呢还是不应选?“ “问题就在于他不做的确的回答.”弗龙斯基说.“如果他不做候选人,那么谁做候选人呀?”列文追问,望着弗龙斯基:“愿意做候选人的人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回答.“您愿意做候选人吗?”列文问.“当然不,”斯维亚日斯基说,有些紧张不安,用惊异的眼光朝站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身边的一个凶狠的绅士瞟了一眼.“那么是谁呢?涅韦多夫斯基吗?”列文说,觉着他糊涂了.但是这样一来更坏了. 涅韦多夫斯基与斯维亚日斯基是两个大有希望的候选人.“无论如何我也不干的!”那个凶狠的绅士说.原来这就是涅韦多夫斯基呀!斯维亚日斯基帮他和列文介绍了一下.“喂,你也动了心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对弗龙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赛马同样. 很想赌个输赢.” “没错,真让人动心哩,”弗龙斯基说.“一旦动了手,就非干到底不可. 这是斗争!”他说,皱着眉头,咬紧他那强有力的牙关.“斯维亚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 什么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的.“ “噢,是的,”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在这期间,弗龙斯基因为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就看着列文:望望他的脚、他的衣服、随后又望望他的脸,注意到他的忧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没话找话说:“你怎么长年累月都住在乡下,却不当治安推事呢? 您没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 “因为我认为治安裁判是一种愚蠢的制度,”列文沉闷地说,他一直在找机会跟弗龙斯基谈话,好冲淡刚见面时的无礼.“我并不那么想,正好相反哩,”弗龙斯基带着平静的吃惊的表情说.“那简直是小孩子的鬼把戏,”列文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并不需要治安推事. 八年里我没有出过一件纠纷,出了事的时候,结果又给判错了. 治安法庭距离我家大约四十里. 为了解决两个卢布的事我就得花费十五个卢布请一位律师.” 于是他就谈起来:一个农民怎么偷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跟他说理的时候,那个农民却怎么递呈子大肆诬告. 这些话说得既不合时宜又愚蠢,就连列文说的时候自己也感觉到了.“噢,他是这么一个怪家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他那种最安慰人的像杏仁油一样的微笑说.“不过走吧,我想选举可能开始了……” 于是他们就分开了.“我真不明白,”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他注视到他弟弟的愚蠢的举动. “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缺乏政治手腕!这就是我们俄国人欠缺的地方. 省贵族长是我们的反对派,而你倒和他amicochon,还请他做候选人. 而弗龙斯基伯爵呢……我并没有与他交朋友;他要请我吃饭,我是不会去的;但是他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化友为敌呢? 后来你又追问涅韦多夫斯基愿不愿意做候选人. 这种事做得简直不应该!“ “噢,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列文满面愁容地说.“你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是什么事你一着手,就弄得一团糟.” 列文默不作声,他们一起走进大厅.省贵族长,虽然隐约地感觉到已经布置好坑害他的陷井,虽然不是全体都请他做候选人,却还要孤注一掷,决定来应选. 大厅里一片静寂,秘书长声音洪亮地宣布近卫队上尉米哈伊尔. 斯捷潘诺维奇. 斯涅特科夫被提名为省贵族长候选人,现在就投票表决.县贵族长们端着装着选举球的小盘子,由自己的席位上走到主席台,于是选举开始了.“投在右边,”当列文陪着他哥哥跟着县贵族长走到主席台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他小声说. 但是列文忘了人家向他解释过的计划,唯怕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右边”是说错了. 斯涅特科夫无疑是他们的反对派!他走近票箱的时候,球本来在右手里的,但是以为错了,于是刚一走到票箱跟前就到换到左手里,而且确实是放到左边去了. 一个内行人,站在票箱跟前,只要每个人胳臂肘一动他就知道球放到哪里了,不痛快地皱了皱眉. 这一次没有东西可以让他锻炼他那明察秋毫的视力了. 一切又归于静寂,只听见数球的响声. 接着有个声音宣布了同意和反对的票数.贵族长获得了相当多的票. 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人人都想冲到门口去. 斯涅特科夫走进来,贵族们簇拥到他周围向他祝贺.“好了,现在完了吧?”列文问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不过刚刚开始呢!”斯维亚日斯基笑着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回答.“别的候选人可能获得更多的票数哩.” 这一点列文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手法,但是他厌烦得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了. 他觉得郁闷得不得了,很想远离这一群人.因为谁也不关注他,谁也不需要他,于是他就悄悄地到了小茶点室里,看见那些侍者,他又觉得轻松极了. 那个矮小的老侍者请他吃些东西,列文允许了. 吃了一盘青豆炸牛排,同那老侍者讲了他以前的主人们,列文不愿意回到和他的意趣很不相投的大厅里,就到旁听席上去了.旁听席里拥满了装束华丽的妇女们,她们伏在栏杆上,竭力不放过下面所讲的一言一语. 妇女们身边是一群风度优雅的律师、戴着眼镜的中学教师和军官,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满处都议论着选举,都在谈论贵族长多么心灰意冷,争论多么有意思;列文听到有一群人在赞美他哥哥. 一位贵妇人在对一个律师说:“我听到科兹内舍夫的演说有多么高兴呀!挨饿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们法庭里谁也讲不了这样. 除了迈德尔,这样的口才,就是他也远远没有哩!” 在栏杆旁找到一个空地方,列文伏在上面,开始仔细的看,仔细的听.所有贵族都坐在按着县份划分的栏杆里面. 厅堂中间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用高昂而响亮的声音向大家宣布说:“现在表决陆军上尉叶夫根尼. 伊万诺维奇. 阿普赫京当省贵族长!”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听到一个老年人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谢绝了!” “现在投票表决枢密顾问官彼得. 彼得罗维奇. 博利,” 有个穿礼服的人叫喊.“谢绝了!”有个青年人的尖声说.于是又从头开始,又是“谢绝了”。这样继续了一个小时的光景. 列文斜倚在栏杆上,冷眼旁观着和谛听着. 最初他觉得极为惊奇,很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断定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因此就觉得枯燥无味了. 随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昂慷慨和满面怒容的神情,他觉得悲哀起来,因此决定离开这里到楼下去. 当他走过旁听席的走廊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走来走去的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的中学生. 在楼梯上他遇到一对人儿:一个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上来的妇人和一个扬扬得意的副检察官.“我告诉过您晚不了的,”当列文闪开一边给那位妇人让路的时候,副检察官说.列文已经下楼走到出口的地方. 正在掏取衣服的号码的时候,一个秘书就把他抓住了.“请来吧,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正在选举呢!“ 正在投票表决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绝参选的涅韦多夫斯基.列文走进大厅的门口:门已经反锁上了.秘书敲敲门,大门打开了,两个面色通红的地主由列文身边冲出去.“我忍受不了了!” 脸涨得通红的地主里的一个大喊大叫.紧跟在地主们的后面,省贵族长的头探出来. 由于疲惫和恐惧,他的面孔露出可怕的表情.“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对门房斥喝道.“我是放人进来,大人!” “天呀!”省贵族长长叹了一声,拖着他那穿白裤子的无力的腿,耷拉着脑袋,向着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哪过去.涅韦多夫斯基,果然不出所料,获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他现在当上了省贵族长. 好多人兴高采烈,好多人满意而愉快,好多人欣喜若狂,可是也有好多人不如意,很伤心. 前任贵族长处在绝望的心境中,掩盖不住失改之后的痛苦. 当涅韦多夫斯基离开大厅的时候,人群簇拥着他,热情地跟随着他,就像第一天省长致开幕辞人们尾随过他那样,而且也像从前斯涅特科夫当选的时候人们尾随过他一样. 新选出来的省贵族长与获得胜利的新派里的很多人当天晚上部在弗龙斯基家欢聚一堂.弗龙斯基来参加选举,一方面是因为在乡下觉得无聊,而且为了向安娜宣布一下他的自由的权利,也因为要帮助斯维亚日斯基竞选,好回报他在地方自治会选举会上为弗龙斯基所花费的那番苦心,主要是为了严格地履行他所承担作为贵族和地主的全部责任和义务. 但是他丝毫也没有想到选举这件事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兴趣,会使他这样动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这样好. 在地主贵族圈子里,他完全是个新人,但是他显然很成功;而且他认为他在他们中间已经获得一定的影响力,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而这种权势是由于他的财富、爵位,由于他的老朋友希尔科失——一个在财政部供职而且在卡申省开办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银行的金融家——借给他的城里那幢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富丽堂皇的房宅;由于弗龙斯基从乡间带来的手艺高超的厨师;由于他和省长的交情——他们从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龙斯基甚至还袒护过他;而主要是由于他待人接物不分薄厚的那种单纯的风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数贵族改变了认为他傲慢无礼的偏见. 他自己感觉,除了娶了基蒂. 谢尔巴茨卡娅的那个狂妄家伙,怀着偏激的恶意àproposdebot-tes对他讲过一大堆不得要领的蠢话以外,他所结交的每个贵族都变成了他的拥护者. 他看得明明白白,而其他的人们也都承认,涅韦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帮了不少的忙. 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庆祝涅韦多夫斯基当选,弗龙斯基由于他的候选人获得成功而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感. 选举这件事使他感到那么大的兴趣,以致他开始想在三年后再选举的时候,如果他结了婚,他自己就要参加竞选,就好像赛马师为他赚了一笔赌注,他期望亲自去赛马一样.现在他在欢庆他的赛马师的胜利.弗龙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着年轻的省长——侍从将军.对其他的人说来,将军是一省之王,郑重地致过开幕辞,讲过话,而且像弗龙斯基看出来的,在好多出席会议的人身上唤起了肃然起敬和卑躬必敬的心理;但是对弗龙斯基说来,他是小“马斯洛夫.卡特卡” ,——这是他在贵为军官学校里的外号——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自在,而弗龙斯基尽力设法metreàsonaise的人. 在弗龙斯基的左首坐着的是少年气盛、性子执拗、相貌阴险的涅韦多夫斯基. 对这人,弗龙斯基是坦率而有礼的.斯维亚日斯基近乎于轻松地忍受了他的失败.对于他说,甚至都不算什么失败,像他端着香槟酒杯亲口对涅韦多夫斯基讲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担当得起贵族应该遵守的新方针的代表人物了. 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说的,都站在今天胜利的这方面,为了这种胜利而感到荣幸和庆幸.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也很愉快,因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满意足. 在佳肴美味的宴席上,又纷纷提到了选举大会上的插曲. 斯维亚日斯基令人发笑地模仿前任贵族长的声泪俱下的讲话,而且转身对温韦多夫斯基评论道:阁下应该采取一种没有的、比眼泪复杂的审核基金的办法! 另外一个善于说俏皮话的贵族描摹前任贵族长如何为了打算举行的舞会,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长统袜子的佣人,倘若新贵族长不举行由穿长袜的仆人侍候的跳舞会的话,现在只好把他们都打发回去了.在宴会中间,他们不断对涅韦多夫斯说:“我们的省贵族长” ,而且称他为:“阁下”。 这话说得很使人愉快,就像新娘被人称为“madame”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样. 涅韦多夫斯基故意装出不仅毫不在乎而且很瞧不起这种官衔的表情,但是他显然高兴得飘飘欲仙了,而且在克制着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们所处的这种新的自由主义环境很不适合的喜悦神情.用餐的时候发了好几个电报给那些关注这次选举的结局的人. 兴高采烈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发了一个电报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内容如下:“涅韦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当选. 祝贺. 请转告别人.”他高声口授了一遍,说:“得让他们高兴一下!” 但是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收到这封急电,只叹息一声又浪费了一个卢布,而且知道这又是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干的事. 她知道斯季瓦有个毛病,每逢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就“fairejouerletèlégraphe”。 全部,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从俄国商人那里买的,而是直接从国外输入的舶来品——都是名贵、纯粹而可口的真品. 那一小圈人,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是斯维亚日斯基从思想一致的、自由主义的新活动分子里挑选出来的,也都是聪明而体面的人物. 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了新贵族长,为了省长,为了银行家,而且也为了“我们的和蔼可亲的主人”而干杯.弗龙斯基心满意足. 对于他本人来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省里会这样有趣.宴会既将结束的时候,大家越发欢畅了. 省长邀请弗龙斯基去为了弟兄们而举行的义演音乐会,那是由他那位想和。. .弗龙斯基认识的夫人一手安排的.“那里要开舞会,你可以见识见识我们省里的美人! 说真的,真是妙极了!“ “Notinmyline,” 弗龙斯基回答,他很喜欢这种说法,但是微微一笑,答应要和他们一起去.当大家都已经离开餐桌,在吸香烟的时候,弗龙斯基的佣人端着摆着书信的托盘走到他跟前.“是由沃兹德维任斯科耶专差送来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暗示着什么的眼光说.“真奇怪,他多么像副检察官斯文季茨基呀,”有个客人用法语品评那个听差说,同时弗龙斯基皱起眉头,在看信.信是安娜邮来的. 还没有看信,他就猜到内容了. 原来期望选举大会五天之内会结束,因此他答应了星期五回去.现在是礼拜六了,他知道信里一定是责怪他没有准时回去. 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可能还没有到.信的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却是出人意料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 医生说可能是肺炎. 我一个人心如乱麻.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帮不了忙,却是个麻烦. 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现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我本来想亲自来的,但是知道你会不愿意,因此又变了主意. 给我个回信,我好知道怎么办.”弗龙斯基怒不可遏.孩子病了,她反倒想亲自来!女儿病了,还有这种敌对的语气! 选举单纯的欢乐和他必须返回去那种永远没有激情的的、使人觉得成为负担的爱情,以其鲜明的对照使弗龙斯基感到惊奇. 但是他非回去不可,于是乘上头一班火车,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 弗龙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以前,安娜考虑到每次他离开家他们都要大闹一场,这只会使他疏远她,却拉拢不住他,因此下定决心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以便镇静地接受这次离别.但是他来向她告别时注视着她的那种冷酷而冷峻的眼光,刺痛了她的心,他还没有动身,她的宁静的心境就被撕毁了.后来,独自一人又回想了一阵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动的权利的眼神,她,像往常一样,结果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不但可以离开,而且可以遗弃我. 他有一切权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最不可能容忍的是,他既然知道这个,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带着一副冷酷严峻的神气看着我. 当然这是不明确、不可捉摸的,不过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种眼光却意味深长得很哩,” 她沉思.“这种眼光表示他开始冷淡了.” 虽然她确信他已开始对她冷淡了,但是她依然是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能改变她和他的关系. 就像以往一样,她只能用爱情和魅力维系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样,她只有白天用事务,夜里用吗啡才能压制住万一他不爱她了、她会落个什么下场的那种害怕的想法. 没错,还有一个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却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丢弃她的处境中.那种方法就是离婚,再与他结婚. 她开始渴望办这件事,而且拿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允许.抱着这种想法,她孤独地过了五天,就是他去参加选举大会的那五天.散步,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谈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看书,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打发了时光.但是第六天,马车夫没接到他空车回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她再也抑制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头了. 刚巧那时她的小女儿病了. 安娜照顾她,但是就是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尤其是因为病情并不严重. 而且无论她怎样努力,她却不爱这小女孩,甚至不能装出爱她的样子. 将近黄昏的时候,孤单单一个人,安娜为了想他而胆战心惊,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仔细想了一想,就写了弗龙斯基已经收到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没有再看一遍就派邮差送走了. 第二天她收到他的信,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 她深恐又看到分别时他投给她的那种冷酷眼光,特别是当他了解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十分严重的时候. 但是她还是高兴给他写了那封信. 安娜现在已经承认他烦她了,知道他就要怀着惋惜的心情抛弃自由回家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他要回来了. 随他厌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好让她看见他,了解他的一举一动.她坐在客厅里,在灯光下阅读泰纳的一部新著,倾听着外面的风声,时时刻刻期望着马车的来临. 好几次她都认为听到了车轮声,但是每次都错了;终于她不但听到车轮声,而且还有车夫的吆喊声和门廊里沉闷的轰隆声. 就连独自玩牌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证明了这一点,于是安娜,脸泛红晕,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下楼去,像她前两次那样,站住不动了. 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感到惭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对待她. 受了伤害的心情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只害怕他的不悦的神情. 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痊愈了. 因为她刚一发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气. 随后她又想到他来了. 想到整个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 忘记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哦,安妮怎么样了?”当安娜跑下来的时候,他仰望着她,胆怯地问. 他坐在一把登子上,一个听差正替他脱暖和的长统靴.“噢,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说,身子抖动了一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她用两只手拉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嗯,我非常高兴哩,”他说道,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她的发型、她的衣服,他知道这都是为了他而打扮起来的.这一切都使他颠倒神愧,但是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那么多次了! 她怕得要命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神色又落在他的脸上.“哦,我很高兴哩!你身体好吗?”他说,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湿的髭须,亲吻她的手.“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爱我的.” 当着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欢乐而愉快地度过了,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不在的时候安娜吃过吗啡.“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睡不着……每天想着他害得我睡不着. 他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吃过,几乎没有吃过呢.“ 他对她讲述选举的事,而安娜善于运用各种问题引他谈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问题——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 她对他说他感兴趣的一切家务事;而她所说的消息却是令人愉快的这就是她的精明之处.但是深夜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娜看见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不禁十分高兴,于是想要消除他为了那封信而投给她的眼色中那种令人悲伤的印象,便开口说: “老实说,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气,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说了这话,她就明白,不论他心里多么喜欢她,这件事他可没有宽恕她.“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 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想亲自去.” “这全部是实情.” “我并没有怀疑.” “不,你确实怀疑过!我看出你很不满意.” “一会儿也没有. 我不满意的只是,这是实话,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人总有一些不得不尽的义务……” “去音乐会的义务……” “我们不讲这个,”他道.“为什么不谈这个?”她说.“我不过想说,人可能碰到一些义不容辞的责任. 现在,比如说,我为了房产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呢?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吗?” “如果这样,”安娜的声音忽然变了,说.“那就是说你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是的,你回来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们那样……” “安娜,这太残忍了. 我愿意献出全部生命……”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了,她想用自己的办法解决.“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 我不留在这里. 我们要么各奔东西,要么在一块生活.“ “你要知道,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啊!要不是……” “要离婚吗? 我给他写信! 你瞧,我不能像这样过下去了……但是我要与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我再也没有比希望永不分离更大的愿望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但是他说这些柔情蜜语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不仅闪耀着冷淡的眼光,而且有一种被逼得无路可走和不顾一切的凶恶的光芒.她看出了这种眼色,而且猜对了它的含义.这种眼色表明:“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不幸!”这是转眼之间的印象,但是她永远也忘不掉了.安娜给她丈夫写信要求离婚;十一月末,他们和必须去彼得堡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分别了,她和弗龙斯基一齐责迁到莫斯科.天天盼望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信,和随之而来的离婚,他们现在像已婚夫妇一样安居下来.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经逗留三个月的时间了. 基蒂的预产期,按照经验丰富的人的最准确的估计,早已过了;但是她还没有生,也没有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的任何迹象.医生、接生婆、多莉、她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将要来临的事就不能不慌恐的列文,都开始焦燥不安了;只有基蒂一个人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即将诞生的(对于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已经存在的)婴儿产生了一种爱,她怀着喜悦感受到这种新的感情. 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有时过着独立的生活了. 时不时这使她悲痛,但是同时她又因为这种不寻常的欢快心情想大笑.所有她关心的人都同她自己在一起,都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照料得那样周到,给予她的一切又是那样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觉到这一切不久就要离她而去,那她就不会再期望更美好更快乐的生活了. 唯一使这种生活的魅力减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以前爱他的那种样子,不像他在乡下那种样子了.她爱他在乡下的那种沉着、亲切和热情好客的样子. 在城里他总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备一样,仿佛唯恐什么人会欺侮他,特别是她. 在那里,在他的庄园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他从来没有忙着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从来也没有空闲的时间. 在这里,在城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错过什么似的,但却无所事事.她替他难过.在别人看来,她知道,他并不像一个可怜的人物;正好相反,当基蒂留意他在交际场中——就像有时一个人竭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珍爱的人,以便观察他给别人的印象——的时候,她甚至带着妒嫉恐惧心理看出来,他非但不是个可怜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优秀修养,他对妇女的那种有点古板而又羞涩的文雅态度,他的魁伟强壮的身姿,还有,像她认为的,他那特别富于表情的面颊,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人. 但她不是从表面,而是从内心里去分析他,因此她看出来,在城里他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他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有时她心里暗暗责怪他不会过城里的生活;有时她又承认要他在这里把生活安排得一切顺利的确是困难的.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喜欢打牌. 他又不去俱乐部. 她现在明白了跟奥布隆斯基那一类花天酒地的人往来是一种什么局势了——那就是喝酒和酒后找个地方去寻欢作乐.她一想到在这种场合男人们去的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惧.去交际场吗?但是她知道这么做的话,他非得觉得同女人们接近才有乐趣,这她又不愿意. 跟她,她母亲,和姐姐们一起待在家里吗?但是不论那套反反覆覆讲个不休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 ,这是老公爵给她们姊妹间的谈话取的名字——她觉得多么快乐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毫无兴趣的. 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那部著作吗?他的确试过的,最初到公共图书馆去作笔记和查他所需要的参考书;可是,如他对她说的,他越没有事做,他就越没有时间做事. 除此以外,他还抱怨道,他的著作在这里讲得太多了,结果他的一切观念都杂乱无章了,因此他对它已经失去了兴趣.在城里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 不知道是城里的情况大不相同呢,还是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明白事理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没有为了妒嫉发生过口角,那是他们搬家到城里的时候一直害怕过的.在这方面甚至还发生了一件对他们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龙斯基的见面.基蒂的教母,玛丽亚. 鲍里索夫老公爵夫人,一直非常疼爱她,下定决心要见她一回. 虽然基蒂因为怀孕哪里都不能去,但她还是跟着她父亲一同去看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于是在那里偶遇了弗龙斯基.在这次拜访中基蒂唯一可以责备自己的是,当她认出那个穿着便衣的、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弗龙斯基的身影的时候,她透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心脏里涌,而且她感觉到红晕涌上了她的面孔. 但是这只是一转眼的事. 她父亲故意大声和弗龙斯基闲扯,他还没有说完话她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能够面对着弗龙斯基,必要的话,可以像她同玛丽亚. 鲍里索夫公爵夫人谈话一样同他聊天,而最主要的是,要做到连最无关紧要的语调和微笑都能获得她丈夫允许的地步才行,她仿佛觉得那一刹那她丈夫无形的深影就在她身旁.她同弗龙斯基交谈了三言两语,甚至还因为他取笑选举会议,称之为“我们的国会”而沉稳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 但是她马上转过身去对着玛丽娅. 鲍里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才瞧了他一眼;那时她望着他,显然只是因为在人家对你行礼告别时不望着人家未免失礼的原因.她很感激她父亲,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同弗龙斯基的这次相遇;但是由于拜访之后,他们照常散步的时候他对她显得特别慈爱,她看出来他很满意. 她也很满意自己. 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有能力把她对弗龙斯基的旧情全部封锁在内心深处,不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泰然自若.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 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家碰见弗龙斯基的时候,他的脸比她的红得还要严重. 要她对他讲述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讲述这次相会的细节,因为他并没有追问,只是皱着眉头注视着她.“可惜你没有在那里,”她说.“不是说你没有在那个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的谈吐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比那时脸红得还厉害,更加,更加厉害了,”她补充说,脸红得淌出眼泪了.“可惜的是你不能从门缝里偷看真是很可惜.” 她的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满意自己,因此虽然她羞容满面,他马上就放心了,开始像她所愿望的那样询问她.当他听到了一切,甚至一直听完了当初一刹那她不由得脸红起来,但是以后就像和一个初次会面的人那样自然的细节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说这事使他很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像在选举大会上那样失礼了,下一次遇见弗龙斯基就要尽可能地对他友好.“一想起来有个人快要成了我的敌对,我厌烦遇见他,真痛心得很哪.”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 “那么,请你去拜访博利夫妇一下吧,”十一点钟的时候列文出门以前进来看她的时候,基蒂对她丈夫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午饭.爸爸给你登记了.但是清晨你去哪里呀?” “不过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罢了,”列文回答.“为什么这么早呢?” “他同意给我介绍梅特罗夫.我想和他谈谈我的作品.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威望的学者,”列文回答.“没错,你上次赞不绝口的就是他的著作吧? 哦,以后呢?“ 基蒂问.“以后也许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欣赏音乐会吗?” “哦,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呀!” “不,去吧! 要演奏许多新作品哩……你总觉得那么有意思的. 要是我,我一定会去的.“ “哦,无论如何我午饭前会回来的,”他说,看了看表.“可要穿上礼服,这样你就可以直接去看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难道非去不可吗?” “啊,肯定得去. 她拜访过我们. 唉,有什么为难的呢? 你顺路去一趟,坐一坐,花五分钟谈谈天气,就走了.“ “喂,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是那样不习惯于应酬,我真难为情呢.这有多么烦人呀! 一个陌生人进来,坐了一阵,没事坐上半天,既打扰了人家,自己又心不在焉,才见了又走了.“ 基蒂大笑起来.“但是你做单身汉的时候不是常去看望人家吗?”她说.“没错,拜望过,不过我老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现在我对这一套很不习惯了,说实在的,我宁愿两天不吃饭,也不愿意去拜访人家.简直窘得不得了! 我总觉得人家会生起气来,说:‘你没有事来做什么? ‘“ “不,他们不会生气的. 我保证!”基蒂说,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脸. 她拉住他的手.“好吧,再见!……请你一定去一下!” 他亲了他妻子的手刚要走,她就拦住了他.“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九十卢布了.” “呀,这又有什么,我到银行去取. 要多少?”他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不满意的神态说.“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谈一谈,我心里很着急.我好像并没有多花一分钱,但是钱却像流水一样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总办理不好.“ “没有一点关系,”他说,咳嗽着,皱着眉头看着她.她很懂得这种咳嗽声,这是他非常不满意的标志,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 他的确很不满意,倒不是因为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件事使他想起一件他明知道有问题的、很想忽略的事情.“我告诉过索科洛夫出售麦子,先提取磨房那笔钱款.无论如何我们会有钱的.” “没错,不过总起来看,恐怕还是不多……”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他重复说.“好了,拜拜,亲爱的!” “不,真的,有时候我很后悔听了妈妈的话! 在乡间有多好啊!照现在这样子,我把你们都折磨坏了,而且我们又在浪费钱……“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有关系! 自从结了婚,我一次也没有说过,要是事情能比现在这样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吗?”她道,看着他的眼睛.这话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讲出来的,不过安慰她一下罢了.但是一望见她那可爱而真诚的眼神疑问般紧盯在他身上,他就从心眼里又重复了一遍这话.“我完全把她忘了,”他苦想,想起不久他们就要面临的事情.“快了吗? 你觉得怎么样?“他悄声说,握着她的两只手.”我想得太多,以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想知道了.“ “你不害怕吗?”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一点也不!”她回答.“嘿,万一有事,我就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别胡思乱想. 我要和爸爸在林荫路上散步.我们要去多莉家里坐一坐.希望你午饭前能回来.噢,行! 你知道多莉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吗? 她浑身是债,分文皆无. 妈妈和我跟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派你与他去说说斯季瓦.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的. 这事不能跟爸爸商量……不过如果你和他……“ “唉,我们能办得了什么?”列文说.“你反正要到阿尔谢尼家去,和他卿卿,他会告诉你我们是怎样决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尔谢尼的见意.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去听音乐会,我就和纳塔利娅一齐去. 好了,拜拜!” 在台阶上,他单身时侍候过他、现在经管着城里家产的老仆人库兹马拦住了他.“美人(这是由乡间带来的那匹左辕马)换了马磅铁,但是仍旧一瘸一跛的,”他说.“您认为怎么办呢?” 列文刚到莫斯科的那一段时间,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 他想要尽可能地把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利;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多,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内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 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小时,每次得付五个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那么吃惊了. 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了.“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便利条件,这么容易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力气的麻烦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辆雪橇,坐上去朝着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关于钱的事了,却在考虑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讨论他的著作.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不习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了的浪费,使列文大为惊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在这方面,他的情景和一般人所说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一样畅通无阻了. 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随从和门房购买号衣时候,他不由自主他算计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开销,但是他稍稍提了一下没有号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花的了. 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 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地割在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十石燕麦的工钱,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 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 不知是不是用钱带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动,反正他早就不去想了. 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却了. 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六十戈比. 甚至照这样花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打算,也失掉了意义. 只要银行里有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 直到现在他都遵循着这条原则:银行里总存着钱. 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弄一笔钱来. 每当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然而,他没有时间考虑了. 一边坐着车,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面临的会面.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没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叙旧情了. 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纯朴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 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物质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想法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来的. 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合列文的意,而列文的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经常见面,争辩一番.列文朗读过他的作品中的几篇文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迎合他的心意. 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上卡塔瓦索夫偶然遇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闻名的梅特罗夫现在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很乐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机会.“你确实大有进步,老兄,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从小客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响,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怎么样? 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发生了什么事呀?”列文打听说.卡塔瓦索夫用简单的话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带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健壮、面貌可亲的人. 这就是梅特罗夫. 谈话一度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近来事件的看法. 梅特罗夫引用了可靠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说的话. 但是卡塔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矛盾的话. 列文极力想象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个话题就抛开了.“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与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作品,“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成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 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改变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呀,”梅特罗夫说.“我的确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作品,只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翼翼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观点. 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篇反对众所承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倾向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这神态也猜测不出来.“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比如说,是从他的生物学上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在的环境?” 列文察觉出这问题里已经包含着一种他不同意的见解;但是他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说俄罗斯的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截然不同. 为了说明这个理论,他补充说,根据他的见解,俄罗斯人民的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意识到移民到东方的广阔无人地区是他们的责任.“根据一个民族的一般职责来下结论,是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说,打断列文的话.“劳动者的情况永远是以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为转移的.” 于是不容列文阐述他的观点,梅特罗夫就开口讲叙他自己的学说与众不同的特点.列文不明白他的学说的独特究竟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根本不花费脑筋去了解. 他看出梅特罗夫也像别人一样,尽管他曾在文章里大肆反驳经济学家们的理论,但他照常还是仅仅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考察俄罗斯劳动者的状况的.虽然他必须承认在俄国东部——在俄国最大的一块土地上——地租仍然等于零,而工资——对俄国八千万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说来——也不过刚刚够维持生活罢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资本还不存在,但他却从这种观点来研究所有的劳动者,虽然在好多观点上他和经济学家们并不相同,自己有一套工资理论,就是他向列文阐述的.列文勉强地听着,最初还表示有点异议. 他想要截断梅特罗夫的话,说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样会进一步阐明梅特罗夫的见解是多余的. 但是后来确信他们的看法是那样矛盾,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了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而已.虽然对梅特罗夫说的话他现在根本也不感兴趣了,但是听着他说仍然觉得有点自我满足. 由于这么一位博学多识的人竟然会这样甘心情愿地、这样用心地对他讲述他的观点,而且那么相信列文在这个论题方面的学识,以致有时只用一点暗示来说明事情的全面,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 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跟他接近的人们谈来谈去都谈烦了,因此特别愿意跟每个生人谈谈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还不大明确的题目.“恐怕我们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说,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他立刻就看了看表. “没错,今天业余协会举行庆祝斯温季奇的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卡塔瓦索夫说,回答列文的探问.“彼得. 伊万内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起去. 我答应朗诵一篇论关于他在生物学方面的成就的文章. 跟我们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确到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跟我们去吧,那里,如果你乐意的话,请到我家里坐坐. 我十分高兴听听你的作品.” “噢,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呢!不过我倒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您听说了吗,朋友?我单独送去一份报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间房里嚷道,他正在那里穿大衣.他们讨论起大学里的辩论.大学的问题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情. 委员会的三个老教授不愿意接受年轻教授们的意见;而年轻人们就单独交上去一份意见书. 这份意见书,按某些人的想法,是荒谬绝伦的,但是依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却是最简单和最正确的. 于是教授们分裂成两派.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认为对方玩弄卑鄙的出卖和欺诈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年少无知和不尊重威望.列文,虽然不是大学里的人员,但是自从到了莫斯科他一再听说和谈论这件事,因此对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了一定的见解;他也参与了谈话,这场谈话在路上一直持续着,直到他们三个人到达古老的大学校舍才停止.大会已经开幕了. 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坐的那张铺着桌布的桌子边坐着六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看着手稿,正宣读什么. 列文在桌子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声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学生问了问宣读的是什么. 那个学生不乐意地瞟了列文一眼,说:“传记.” 虽然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不感兴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而且听到这位名声显赫的人物一生中前所未闻的一些趣事.那位朗诵的人读完的时候,主席向他道了一声谢,就大声诵读了诗人孟特为了庆祝这个纪念日而特地寄来的一篇诗作,附带还说了一两句感谢那位诗人的话.随后卡塔瓦索夫,以他那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朗诵了一篇论人们正在庆祝他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位人士科学成就的文章.卡塔瓦索夫读完的时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两点钟了,想到去参加音乐会以前怎么也来不及向梅特罗夫宣读他的手稿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想读了. 在听朗诵的时候,他还考虑了他们以前的那场谈话. 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虽然梅特罗夫的观点也许有意义,但他自己的见解也有意义;而且这两种见解只有按照各自特定的方向各自进行的时候,才能弄得清楚和得出结果,如果相互交流意见是有会得出什么结果的.列文拿定主意,谢绝梅特罗夫的邀请,因此,一散会马上走到他跟前. 梅特罗夫把列文介绍给主席,他正和他谈论政治消息.梅特罗夫顺便又对主席讲了一遍他跟列文讲过的话,而列文也发表了今天早晨他发表过的意见,但是为了避免重复起见,也表示了一点新的见解——那是刚刚浮现在他的脑海的. 以后他们就又谈起大学的问题. 因为这一套列文都听过了,他连忙对梅特罗夫说,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深感抱歉,于是握手告别了,就坐着车到利沃夫家去了. 同基蒂的姐姐纳塔利娅结婚的利沃夫,一生全在各国的首都和国外度过,他在那里接受教育,在那里当外交官.去年他辞去了外交官,倒不是因为什么不高兴(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不愉快的事情) ,而是因为调到莫斯科的御前侍从院. 为的是能够使他的两个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尽管在习惯和见解上他们迥然不同,而且事实上利沃夫比列文年纪长,但是那年冬天他们非常投缘,而且彼此非常要好.利沃夫在家,列文未经通报就走进去了.利沃夫穿着一件束着腰带的家常便服、一双麂皮靴,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的pince-nez,坐在安乐椅上,正在阅读摆在书桌上的一本书,他的手里夹着一支一半已化为灰烬的雪茄,小心地伸得离身子远远的.他那漂亮、优雅、还很年轻的相貌,再加上他的光滑鬈曲的银丝发,使他更显得仪表出众,他一看见列文就高兴得容光焕发了. “好极了!我正要派人去请您呢. 哦,基蒂怎么样了?坐这吧,这里舒服些.”他站起身来,移了移摇椅.“您看过最近一期《JournaldeSt。 -Pétersbourg》吗? 我认为挺棒,“他带着轻微的法国口音说.列文说了他由卡塔瓦索夫那里听来的彼得堡的话题,短短谈了谈政治以后,列文就又叙述他和梅特罗夫的结识,以及他去赴会的情景. 这引起了利沃夫很大的兴趣.”这就是我羡慕您的地方,您有资格进入这种有意思的科学界,“他说. 而且,一开口,像往常一样,就用上了法语,这样他说起来更流利.”我真抽不出时间.我的公务和孩子们让我无法顾及了;况且,说出来不怕难为情,我受的教育太有限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列文带着微笑说,像往常一样,由于利沃夫把自己估计过低而不免有些感动,他一点也不是为了要显得谦虚,甚至也不是谦虚,而确确实实是肺腹之言.“唉,真的! 我现在觉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 甚至为了教育孩子我都得重新复习,甚至得学习好多东西. 因为单单有了教师还不够,还得有人监督才行,就像您的农业上既需要劳动者又需要管家一样.这就是我正在看的,“他指着摆在书桌上的布斯拉耶夫文法给列文看. ”他们指望米沙会懂得这个,难得很那……您给我讲讲好不好?这里他说……“ 列文极力说明这是不可能明白的,只能死记;但是利沃夫却不这么认为.“噢,您在取笑我了!” “恰恰相反,您想像不出,当我看见您的时候,我总是在学习我将要面临的工作——我的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哦,算了吧! 您从我这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利沃夫说.”但我知道,“列文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的孩子们更有修养的,而且也不认为有些比你们的孩子更棒的孩子了.“ 利沃夫显然极力要抑制住他的愉快表情,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他们比我有出息就好了!我只希望如此. 您还不知道,对付我的男孩们那份麻烦,他们由于国外那段生活而变野了,”他说.“这全会弥补的.他们是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 主要是道德教育. 这就是我观察你们的孩子们的时候,学习到的一些心得.“ “您还提道德教育呢! 您想像不出有多么困难! 这个毛病还没有去掉,另外的毛病就又冒出来了,于是又得重新斗争.非得借助宗教的帮助不行——您记得我们谈过的话吧——任何做父亲的,没有这种帮助,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孩子教育成人的.“ 这种永远使列文觉得很有趣味的话题,因为打扮好了准备出门的美人纳塔利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进来而中断了.“噢,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显然不仅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还高兴中止了她早就听过、而且听厌了的话题.“基蒂怎么样了? 我今天要到你们家里去吃饭.喂,阿尔谢尼,“ 她对她丈夫说.“你坐车去吧……” 于是夫妇二人开始讨论这一天都要做些什么. 因为丈夫有公事要去见一个人,而妻子要去赴音乐会,随后要去参加东南委员会的大会,因此有很多事情要作出决定和安排. 列文,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参与了安排工作. 结果决定列文和纳塔利娅一道乘车去听音乐会,以后再去参加大会,他们由那里再派马车到衙门里去接阿尔谢尼,随后他再去接他的妻子,和她一路到基蒂家,如果他公务脱不开身,他就把马车打发回来,列文就陪她去.“你知道,他可把我奉承坏了,”利沃夫指着列文对他妻子说.“他一直说我们的孩子们好极了,但我在他们身上却发现很多缺点.” “阿尔谢尼总爱趋于极端,我一直这么说的,”他妻子说.“如果你事事都要尽善尽美,那就永远也不会称心如意了.爸爸说得很对,教育我们的时候,他们走了一个极端,让我们住在顶楼,父母住在二楼,但是现在又颠倒过来了,父母住在贮藏室,而孩子们却住在二楼!如今做父母的简直没法活了,什么全为了孩子们着想.” “如果这样好些,为什么不呢?”利沃夫带着他那迷人的微笑说,拍拍她的手.“不认识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不是亲娘,而是一个后妈呢!” “不,反正走极端是不好的,”纳塔利娅沉静地说,把他的裁纸刀放在桌上.“啊唷!到这里来,你们这些完美无缺的孩子!”利沃夫对走进来的两个漂亮男孩说,他们对列文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到他们的父亲跟前,显然想问他些什么.列文想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和父亲说些什么,但是纳塔利娅跟他聊起来,随后那个穿着御前侍从礼服他是利沃夫的僚属马霍京走了进来来接利沃夫去会晤某人的;接着他们就不停地谈论起黑塞哥维那、科尔孙斯基公爵夫人,杜马以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列文连他所负的使命都忘了. 他向前厅走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啊唷,基蒂叮嘱我和您谈谈奥布隆斯基的事,”当利沃夫送他妻子和列文下楼去,停在楼梯口上的时候,他说.“是的,是的,maman要我们,lesbeaux-frères,去向他问罪,”利沃夫说,脸都涨红了.“不过为什么偏偏要我去呢?” “好了,那么我去问问他吧!”他的妻子微笑着说,她披着雪白的轻篷等着他们谈完.“喂,我们出发吧!” 在午前音乐会里,演奏了两个非常有趣的曲目.第一支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第二支是为了纪念巴赫而谱写的四重奏. 两支乐曲都是新的,风格也是新颖的,列文很想对此形成一种见解. 他把他的姨姐护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后,就在一根圆柱旁边站住了,打定主意尽量聚精会神和诚心诚意地倾听. 他尽量不让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去望那总是散人家欣赏音乐的注意力的、系着白领带的乐队指挥的胳臂的飞舞,不去望那些戴着帽子、为了听音乐那么小心地把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妇女们,不去望那些对什么都无兴趣,或是对什么都有感兴趣、只是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 他用心避免遇见音乐专家和善谈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凝视着前方,留心倾听着.但是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他就越觉得不能形成明确的见解了. 音调永远逗留在最初的乐句上,好像在积垒表现某种感情的音乐表情一样,可是一下子又破灭了,分裂成破碎的新乐题,甚至有时只不过是作曲家一时兴趣所至,非常复杂,但是一些互不关联的声音. 就是这些时断时续的旋律,虽然有时很动听,但是听起来也很不顺耳,因为都是突如其来和冷不防的乐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像疯子,没有理由地出现,而且也像疯子的情绪一样,这些情绪又变幻莫测地消失了.在此演奏期间,列文感觉得就像聋子看舞蹈一样. 音乐演奏完毕时,他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劳无益地过于集中而感到非常懊丧. 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走来走去,高谈阔论着. 想听别人的印象来明确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专家,看见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高兴.“妙极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画得很生动,而且很柔和,很动听,就是说,音色也有很丰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娅,dasewigWeibliche来临了,她开始和命运搏斗的那一节,不是吗?“ “什么,跟科苔莉娅有什么关系?”列文有些无知地问,完全忘了这支幻想曲是描写荒野里战斗的李尔王.“科苔莉娅出现……看这里!”佩斯佐夫说,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手里的光泽的节目单,递给列文.这时列文才突然回想起这幻想曲的题目,于是匆匆扫了一遍印在背面,引自莎士比亚的,已经译成俄文的诗句.“没有这个你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对列文说,因为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走了,他没有别的人可说了.在休息的时候,列文和佩斯佐夫讨论瓦格纳那一派的音乐的优缺点. 列文坚持说瓦格纳和他的所有跟随者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入其他的艺术领域,正如诗企图描写本来应该由美术描绘的内容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而且,为了举例说明这种错误,他有一个雕刻家为例,想用大理石雕出飘浮在诗人雕像台周围的诗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点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列文说. 他很赞赏这句话,但是记不起他以前是否说过,而且也记不起跟佩斯佐夫说过没有,说完了以后,他有些难为情了.佩斯佐夫反驳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融合了各种各样的艺术才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音乐会的第二支乐曲列文不能再听了. 佩斯佐夫站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三道四,吹毛求疵说这支乐曲采取了过分虚伪的朴实,并且拿来和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绘画的风格比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见好几个熟人,和他们谈了政治、音乐和彼此共同的朋友;同时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望他那回事.“哦,那么您现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说,他对她讲了这件事.“也许他们不能接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去找我.您还会在那里找到我的.” “也许他们今天不见客?”列文一边走进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门厅一边说.“他们见客的,请进,”门房说,主动地帮助他脱掉大衣.“真讨厌!”列文叹了口气暗自说道,摘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进来做什么? 我跟他们又说些什么呀?“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板着脸正对一个仆人下什么命令.看见列文,她微微一笑,请他到隔壁的小客厅里去,那里传来了吵闹的人声. 在那间房里,安乐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 列文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搁在膝头上.“您的夫人好吗? 您听音乐会了吗? 我们不能去. 妈妈得料理丧事.“ “是的,我听说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坐在沙发上,问候了一声他的妻子,还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列文回答了,又再次问了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她体质一向都很弱.” “您昨晚听了歌剧吗?” “是的,听了.” “露卡很不错哩.” “是的,很不错,”他回答,因为他不在乎他们对他的想法,因此他就模仿了一遍他们听过百遍的关于那位歌手的特色. 博利伯爵夫人装出在倾听的样子. 等他说够了,停顿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上校开口说起来. 他讲的是关于歌剧和歌剧院的灯光的问题. 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举行的foleournée以后,上校发出笑声,站起身来,就走了. 列文也立了起来,但是从伯爵夫人的脸色看来还不到他走的时候.他得再呆一两分钟,于是他又坐下了.但是,因为他尽在想这有多么无聊,因此找不到话可说,于是就默不语.“您不去参加公开集会吗?据说很有意思,”伯爵夫人开口说道.“不,我答应去接我的bele-soeur,”列文说.接着一阵沉默,母亲和她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眼神.“哦,我想现在到时候了,”列文想,站起身来. 妇女们和他握手告别,请他向他妻子致意.门房一边伺候他穿大衣,一边问:“请问您住在哪里?”一边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精致的大簿子里.“自然,反正怎么都一样,不过使人很难为情,无聊透了!” 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来聊以自我安慰;于是他就到委员会去. 他得在那里找到他姨姐,然后陪着她到他自己家里去.在委员会的公开集会上有许多人,几乎整个社交界都聚集一堂了.列文正好赶上听到人人都认为非常有趣的谈论.评论完了的时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起了,列文看见斯维亚日斯基,他请他晚上一定要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那儿要宣读两篇出色的报告. 他也遇见了刚从赛马场回来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还有许多熟人. 列文又说了而且听了那一套会议,新的幻想曲和公审的几句观点. 但是由于他开始感觉到精神太疲劳了的缘故,谈到公审的时候他无意中说错了几句话,以致于后来好几次他一想起这次失言就十分着愧.谈到一个在俄国受了审判的人所受的处罚,和把他驱逐出境的做法有失策的时候,列文重复了一遍他昨天听见一个人所说的话.“我认为,把他驱逐出境就像用放鱼入水的方法来处罚鱼一样,”列文说,说出口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而实际上这句话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过重复了报纸文栏上的话罢了.列文把姨姐送到他家里,看见基蒂又高兴又健康,他就到俱乐部去了. 列文到俱乐部正是时候,他到的时候,会员们和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乘着车到了. 他好久不到那里去了——自从他迈出大学的对门,住在莫斯科,进入社交界的时候起就没有去过了. 他记得俱乐部和俱乐部的详细情节,但是完全忘记了他以前记忆中的印象.但他坐车驶进那宽敞的半圆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台阶,对面碰见一个静悄悄地打开门向他行礼的、佩着肩带的门房的时候,当他看见会员们认为脱在楼下比穿着上去更方便因此脱在门厅里的大衣和胶皮套鞋的时候;当他听到通报他上楼了的神秘铃声,在他踏上铺着地毯的不陡的楼梯发现楼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楼上看见一个熟识的、但是变得老态龙钟穿着俱乐部的制服的人,不慌不忙替他打开门,望着来客的时候;旧日的俱乐部的,那种恬静、舒适而体面的印象又涌现在列文的心头.“请把帽子交给我,老爷,”门房对列文说,他几乎忘了俱乐部那套规矩,帽子必须放在门厅里.“您好久没有来了.公爵昨天给您登记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公爵还没有来哩.” 这个门房不但认识列文,而且也熟知他所有的亲友,立即就提起了他的几个比较亲密的朋友.穿过一个隔着许多屏风的厅堂,又走过一间在右边隔开的地方坐着一个卖水果的商人的房间,列文赶过了一个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的老头,走入了一间人声喧哗的餐厅.他走过几张差不多全有人入了的桌子,观察着宾客们.到处他都能遇见各种各样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一面之交,有的是他的积年好友. 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气愤和烦恼. 好像全把愁思苦虑和帽子一起丢在门厅里了,准备逍遥自在地体会和感受一下人生的快乐. 斯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涅韦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龙斯基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全都在这里.“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老公爵微笑着说,把手由肩膀上伸向他.“基蒂怎么样?”他补充说,抚平了塞到背心钮扣里去的餐巾.“没有什么,她很好;她们三个人一齐在家里吃饭.” “啊呀!又要‘东家长西家短’了!哦,我们桌上没地方了. 到那张桌上去吧,赶快占个座位,”老公爵说,转过身去小心地接过一盘鱼羹.“列文,到这里来!”有个离得远一点的人用亲切的声音喊他. 这是图罗夫岑. 他和一个年轻军官坐在一起,他们旁边躺两把翻倒的椅子. 列文高兴地走到他们面前. 他一直很喜欢那个善良、挥金如土的图罗夫岑——一见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目前,经过了那些紧张的要动脑筋的谈话后,图罗夫岑的和颜悦色的面孔更加惹人喜爱. “这是给你和奥布隆斯基留的. 他马上就来.” 那位眼睛里永远有着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笔直的军官是彼得堡来的哈金. 图罗夫岑给他介绍了一下.“奥布隆斯基总是来迟.” “啊,他来啦!” “你刚来吗?”奥布隆斯基说,加快步子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好吗?喝过伏特加吗?好,来吧!” 列文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到一张摆着伏特加和各式各样冷盘的大桌子面前. 也许有人认为从这二、三十种佳肴里总可以挑得出一样对胃口的,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却指点要了一份特别稀有的,一个站在旁边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刻把点的东西端了上来. 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他们还在喝汤的时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斟满四只玻璃杯.列文没有拒绝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饿,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兴高采烈地参与了同伴们那种随便而又极有趣味的谈话. 哈金压低声音,讲了彼得堡的几件新的轶事,轶事本身虽然很不像话而且很没意思,但是那么可笑,引得列文放声大笑,以致附近的人都回过头看他.“这正和‘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样! 你知道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啊唷,简直妙不可言!再来一瓶!……“他对侍者喊道,立刻就讲起那件故事来.”彼得. 伊里奇. 维诺夫斯基敬的酒,“一个老侍者打断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话,用托盘端来两只盛着泡沫的香槟酒的精致玻璃杯,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头的一个秃头红胡髭的人互换了一下眼神,微笑着对他点点头.“那是谁?”列文打听.“你在我家里见过他,记得吗?是一个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样子,也端起了酒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讲的轶事很有趣. 然后列文讲了一个,也博得了大家的赞赏. 接着他们就谈,当天的赛马,以及弗龙斯基的阿特拉斯内多么潇洒地赢得了冠军. 列文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午餐的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啊,他们来了!”饮宴快结束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越过椅背把手伸向伴着一个身材魁武的近卫军上校向他们走过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也因为俱乐部的那种一致的欢腾而愉快的气氛而容光焕发. 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肩膀上,对他私语了几句什么,而且带着同样快活的微笑把手伸向列文.“很高兴看见您,”他说.“那天我在选举大会上找过您,但听说您已经离开了.” “是的,我当天就走了.我们正在谈您的马.祝贺您!”列文说.“真是一场飞一样的奔跑.” “是的,您也养着比赛用的马?” “不,我父亲养过. 但是我还记得,懂一点.” “你在哪里吃的饭?”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在圆柱后面,第二张桌子.” “大家都在向他祝贺!”那个魁武的上校说.“这是他第二次获得了皇帝的奖赏. 要是我玩牌像他赛马那么走运就好了!“ “哦,为什么浪费这么宝贵的时光?我要到‘地狱’里去了,”那个上校说着就走开了.“这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回答图罗夫岑的询问,坐在他们身边的一把空椅子上. 他把他们敬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瓶. 不知是受了俱乐部气氛的影响呢,还是酒性发作的原因,列文和弗龙斯基畅谈起良种牲口来,发现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怀着任何敌意觉得很愉快. 他甚至还顺便提了他听他妻子说她在玛丽亚. 鲍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见过他.“噢,玛丽亚. 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个妙人儿!”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大叫说,于是讲了关于她的一桩轶事,使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是弗龙斯基那么温厚地大笑着,以致列文觉得和他完全和解了.“喂,完了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站起身来,微笑着.“我们走吧!” 一离开饭桌,列文觉着他走起来两只胳膊摆动得特别和谐和轻盈,同哈金穿过一间间高大的房间到弹子房去了. 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碰见了他岳父. “喂,你喜欢我们这座自由宫吗?”公爵说,把胳膊伸出来让他挽住.“来,我们去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去散散步,到处观光一番呢. 太有趣了!” “没错,你觉得有趣,但是我的兴趣可跟你的大不一样! 你看看这些老头子们,“公爵说,指着一个好容易才拖着两只穿着软皮靴的脚蹒跚着迎面走过来的、瘪嘴驼背的俱乐部会员.”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废蛋吗?“ “废蛋!这是什么?” “你看,你连这个词都不懂得! 这是俱乐部的行话. 你知道滚蛋的游戏吗,一个蛋滚得次数多了,就变成废蛋了. 我们也是这样: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到俱乐部来,最后就变成废蛋了. 你瞧,你笑了,不过我们已经预感到轮到自己变成废蛋的时候了. 你认识切琴斯基公爵吗?“公爵问,列文从他的面部看出来他要讲什么好笑的事.”不,我不认识.“ “哦,你不认识,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个名人呢. 喂,没关系!你要知道,他总是打弹子的. 三年前他还不是废蛋里的人,而且表现得神气十足.他自己还管别人叫废蛋哩.但是有一天他来了,我们的门房……你认识瓦西里吧?哦,就是那个胖子. 他很会说俏皮话. 切琴斯基公爵问他说:‘喂,瓦西里,都来了些什么人?有废蛋吗? ‘于是瓦西里回答说:’你是第三名哩! ‘没错,老弟,就是这么回事哩!“ 一边谈一边和遇见的熟人闲卿着,列文与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大厅里,那里已经摆好牌桌,一些老赌客在玩输赢不大的牌;客厅里,有些人在下棋,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坐在那里同什么人聊天;弹子房里,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沙发边一群有说有笑的人,哈金也在里面,正喝香槟酒. 他们也参观了一下“地狱” ,桌子旁拥挤着一群赌鬼,亚什温已经在那里就了座. 他们极力不要弄出动静来,走进那间光线朦胧的阅览室,那里,在盖着灯罩的灯下,坐着一个满面怒容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浏览着杂志,还有一个秃头的将军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他们又进入了公爵称之为“智慧室”的房间. 那里有三位绅士正在热烈地谈论最近的政治话题.“请进来吧,公爵,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一个伙伴来找他说,于是公爵就走掉了. 列文坐下听了一会,但是回忆起他早晨听到的所有谈话,他突然觉得无聊透顶. 他马上站起身来去找奥布隆斯基和图罗夫岑,跟他们一起他觉得很快乐.图罗夫岑端着一大杯酒,坐在弹子房的高沙发上,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正和弗龙斯基在遥远的角落里的门房边谈天.“她倒不一定是烦闷,不过这种不明确的、难以弄清楚的处境……”列文无意中听到了,想要赶快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住了他.“列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列文发觉他的眼睛里并非是眼泪充斥,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通常喝了酒,或者很激动的时候那副样子. 而今天这两种情形都有.“列文,别走,”他说,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显然无论如何也不情愿放他走. “这是我的真诚的、而且是最知心的朋友了,”他对弗龙斯基说.“而你也是我的越来越亲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彼此一定会很和睦,和蔼相处,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哦,那么我们除了接吻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啰!”弗龙斯基和蔼地开玩笑说,一边伸出手来.他连忙拉住他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我非常,非常高兴,”列文道,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侍者,来一瓶香槟酒,”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我也很高兴哩,”弗龙斯基说.但是尽管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他们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希望,但是他们相互却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感觉出来这一点.“你知道吗,他并不认识安娜,”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弗龙斯基说.“我很想带他去瞧瞧她. 我们去吧,列文!” “真的吗?”弗龙斯基说.“她会高兴得很呢. 我很想马上就回家去告诉他,”他补充说.“不过我不放心亚什温,想留在这里等他赌够了再走.” “噢,他的情况不好吗?” “他老是输,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台球怎么样? 列文,你喜欢吗? 噢,妙极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摆好台球,“他对台球记分员说.”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说,他已经把弹子摆成了三角形,正滚着红球来打发时间.”行,来吧!“ 打完一局以后,弗龙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按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建议,列文打起纸牌来. 弗龙斯基有时坐在桌子边,被接连不断地到他跟前来的朋友们包围着,有时就去“地狱”里看看亚什温. 列文摆脱了早晨那种精神上的废乏,感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心情. 他很高兴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敌对情绪已经告终了,而那种心平气静、温文尔雅和欢畅的印象一直环绕在他心头.打完牌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脯.“哦,那么我们去看安娜吧.马上去吗? 啊? 她会在家的.我早就答应过她要带你去哩. 你今晚原本打算到哪里去?“ “噢,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我答应斯维亚日斯基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 也好,我们去吧,”列文回答.“好极了!我们去吧!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一个仆人说.列文走到桌子跟前,结清了他打纸牌输掉的四十个卢布,而且把俱乐部的花销付给一个站在门口的好像凭借着难以知晓的方式知道款项总数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种奇别的姿势挥动着胳膊,穿过所有的房间到出口去了. “奥布隆斯基公爵的马车!” 门房用愤怒的男低音叫喊.马车驰过来,他们两个坐上去. 仅仅走最初的一刹那,在他们离开俱乐部的庭院的时候,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的宁静、欢快和周围那种不容置疑的彬彬有礼的印象. 但是马车一驶到大街上,他感觉到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听见迎面驶来的马车夫的吆喝声,望见光线朦胧的大街上一家酒馆与一间小店的红色招牌,这种印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他的行动,自问他去看安娜究竟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基蒂会怎么看法昵?”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等他深思熟虑,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样尽力想消除它.“你会认识她,我有多么高兴呀.”他说.“你知道,多莉老早就这么希望了. 利沃夫也看望过她,有时去她家里. 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继续讲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你会看到的. 她的处境非常痛苦,特别是现在.” “为什么特别是现在呢?” “我们正跟她丈夫讨论离婚的事.他也允许了,但是关于他们儿子的问题却困难重重,这件事本来早就应该了结,可是却一直拖延了三个来月.她一离了婚就与弗龙斯基结婚.那种陈旧的仪式多么无聊,绕来绕去吟颂着:‘欢呼吧,以赛亚! ‘那一套谁都不相信,妨碍着人家幸福的没有用的仪式!“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插上一句说:”哦,那时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的一样正常了.“ “有什么困难呢?” “啊,说起来话长,真让人厌烦呢! 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那样不清晰. 问题是她已经在人人都认识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个月了,等待着离婚,哪里也不去;除了多莉其他任何女人也不见,因为,你明白的,她不愿意人家像发慈悲似地去看望她. 连那个愚蠢的瓦尔拉公爵小姐也认为这是有失体面的呀丢下她走了. 哦,你看,随便什么女人处在她这种境况下都要一筹莫展是她……你且看看她怎么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么沉静和高贵!向左转,就在教堂对面那条巷子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喊了一声,弯着腰由马车窗口里探出身来.”呸,好热啊!“他说,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经解开钮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不过她有个女儿,她可能是忙着照看她吧?“列文说.”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couveuse!“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假如做什么,一定是为孩子们操劳.不,我想安娜把她抚养得好极了,但是我们听不见她谈论到她.她所从事的工作,首先,是写作. 我看你在嘲讽地冷笑呢,但是你错了.她在写作一部儿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但是她念给我听了,我把原稿拿给沃尔库耶夫看过……你认识那个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 他很内行,据他说,是一部异常精采的著作.不过,你认为她是女作家吗? 一点也不是的! 她首先是一个富于情感的女人,你会看到的! 现在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女孩,她得照管一大家子人呢.“ “什么,这倒有点像行善?” “你瞧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 不是行善,而是富有同情心. 他们——我是说弗龙斯基——有一个英国调马师,那一行中的能手,不过是个视酒如命的酒鬼.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tremens,扔下家庭不去照管.她看见了他们, 就帮他们的忙,越来越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由她负担;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费点钱就算了;她亲自为那些男孩子报考中学补习俄语,并且把那个小姑娘带养到家里.到时候你会亲眼看到的.“ 马车驶进庭院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门口用劲按铃,门前停着一辆雪橇.也不向开门的仆人问一声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走进了大厅. 列文跟着他,但是越来越疑心他做得是否合适.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列文察觉出自己的脸通红;但是他确信他并没有喝过头,他跟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 在楼梯口上有一个佣人像对什么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向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向他问了问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说沃尔库耶夫先生在.“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有些阴暗的书房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盖着暗色大灯罩的灯. 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视起来. 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为他画的. 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注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仿佛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 得打眼睛移开. 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议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 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宁静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注视着他. 她不是活的,恰恰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我非常高兴哩,”他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欣赏的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本人的声音. 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暗淡光线中看见画里的女人本身,她穿着闪色的深蓝衣服,同画中人体态不同,神态也两样,但还是像画家表现在画里的那样个绝色美人. 实际上她并不那样光彩夺目,但是在这个活人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诱人的风彩,这却是画里所没有的. 她站起身来欢迎他,并不掩饰看见他而产生的愉快心情.她伸出有力而且纤巧的手,给他介绍沃尔库耶夫,指着坐在屋子里作针线的一个红发的漂亮小姑娘,说她是她的养女,她那种雍容风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亲切而且很喜欢的上流社会的妇女的举止,永远是那样安详与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兴,”她重复一遍说,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列文听来似乎包含特殊的含义.“我早就认识您,而且很喜欢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情以及您妻子的原因……我只跟她认识了不长的时间,但是她留给我像可爱的鲜花一般的印象,简直是一枝鲜花哩. 而且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她流利地、从容不迫地说着,有时眼光从列文身上转移到她哥哥身上. 列文感觉到他给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变得仿佛从小就认识她那样随便、自然和愉快了.“我和伊万. 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里来,”为了回答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可不可以抽烟的问题的时候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吸吸烟呢.”瞥了列文一眼,没有问他抽不抽烟,就把一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卷.“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还好. 精神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时不时地注视那幅画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让人吃惊呢,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 当安娜发觉到他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彩. 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很久没有见过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先开口说了.“我跟伊万. 彼得罗维奇刚才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作品呢. 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不过请谅解,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有没有见过多莉.“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呢. 拉丁文教师似乎对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作品. 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说道的话题上去.列文现在讲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无味了. 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含义. 同她谈话是一件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件乐事.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聆俐,而且说得又灵俐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观点.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画的新插图上去了. 沃尔库耶夫指责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规,因而认为返回到现实主义是特别有意义的事. 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呢.列文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使他这样心满意足的机智语言. 当安娜忽然赏识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了. 她笑了.“我笑,”她说,“就像人看见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笑起来一样!您所说的话完全描述出现代法国艺术、绘画、甚至文学——左拉,都德——的特点. 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他们先根据想像的假设的人物来conceptions,等到把一切combinaisons都安置好了的时候,又放弃了这些虚构的人物,开始构造一些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了.“ “是的,的确是这样,”沃尔库耶夫说.“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她哥哥说:“是的,没错,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完全走了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突然间完全变了色的、美丽的、善于变化的容貌. 列文没有听见她转过身去对她哥哥讲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呆了. 她的脸,一瞬间以前悠闲恬静中还显得那么优美端丽,突然显出一种特别的好奇、气愤和傲慢的神色. 但是这都是转眼之间的事. 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唉,不过,谁都不感觉兴趣的,”她说,于是转身对那英国女孩说:“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m.” 那女孩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唉,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追问道.“好极了!她是个很有才的女孩,而且性格温柔可爱.” “如果你爱她会胜过爱你自己的孩子哩.” “这是男人的说法.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我爱我的孩子是一个样,我喜欢她是又一个样.” “我刚刚还跟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呢,”沃尔库耶夫说,“假如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在给俄国儿童的普及教育事业上,那她就是做了一件伟大而有益的事了.” “是的,不过,随便您怎么说也好,我不可能那样做. 虽然阿列克谢. 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励我.(她一边说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个词,一边用祈求的胆怯的眼神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报之以尊敬和许可的眼色.) 他鼓励我致力于乡村学校的教育事业. 我去过好几次. 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孩子,但是我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喜欢上这个事业. 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爱为基础的.爱是不可强求,勉强不来的.我爱这个小女孩,我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 她的笑容和眼神——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话只是对他讲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事先就知道他们是可以互相了解的.“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列文说.“人决不可能把心完全投入这一类学校或机关里去,我想这就是慈善机关之所以总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是的,没错,”她证实说.“我永远也办不到.Jen‘aipaslecoeurasezlarge,没有办法爱整个孤儿院里的讨厌的小姑娘.Celanem’ajamaisréusi。 有那么多妇女曾经用这样手段取得positionsociale。特别是现在,“她带着忧愁和信赖的表情说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对她哥哥说,但是显然仅仅是说给列文听的,”在目前我十分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却做不了!“她猛然间紧锁愁眉(列文明白她是因为谈到自己的事而皱起眉头的) ,转换了话题.“我听见人家议论过您,”她对列文说,“说您是一个不好的公民,我还尽力为您辩护过呢.” “您怎样为我辩解?” “那要看攻击的形势了. 不过,请来喝点茶吧?”她立起身来,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书.“交给我吧,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说,指着那本书.“很有价值呢.” “噢,不,不过是一部草稿罢了!” “我跟他说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指着列文对她说.“你做得毫无道理.我的作品有点像丽莎. 梅尔察洛娃平常向我出售的那些在监狱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篮. 她在这个协会负责管理监狱的事.”她对列文说.“这些可怜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迹呢.” 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种特色. 除了智慧、文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性.她并不想对他掩饰她的处境的辛酸苦辣.她说完长叹了一声,马上她的脸上呈现出严肃的表情,好像石化了似的. 带着这副表情她的面孔变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了. 但是这是一种奇怪的神色;完全不在画家描绘在那幅画像里的那种闪烁着幸福的光辉和散发着幸福的神情范围以内. 在她和她哥哥臂挽着臂穿出高高的门口的时候,列文又看看那幅画像和她的姿态,他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之心.她请列文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待下说几句话.“是谈离婚,谈弗龙斯基,谈他在俱乐部做什么,还是谈我?”列文想知道.安娜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谈论什么的问题使他这样激动不安,以致于他几乎都没有听见沃尔库耶夫正在叙述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为儿童写的那部小说的优点. 饮茶的时候,那种妙趣横生的愉快的谈话一直没有间断.没有一个时候需要找寻话题. 恰恰相反,他觉得时间太不充足,说不完心里想说的话,因而甘愿抑制住自己,好听听别人说些什么. 列文觉得所有说过的语言,不仅是她说的,还有沃尔库耶夫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讲的,由于她的注意和评论都获得了特别的含义.谛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列文一直在欣赏她:她的美貌、聪明、良好的修养,再加上她的单纯和真挚. 他一边聆听一边谈论,而不无既往地想着她,她的内心生活,极力揣测她的心情. 而他,以前曾经那样苛刻地批评过她,现在却以一种奇妙的原因为她辩护,替她难过,而且生怕弗龙斯基不完全了解她. 将近十一点钟,当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沃尔库耶夫早已走了) ,列文觉得仿佛刚才来似的. 依依不舍,列文站起身来.“再见!”她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迷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我很高兴,quelaglacestrompue。” 她放了他的手,眯着眼睛.“请转告您的妻子,我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如果她不能理解我的遭遇,我就希望她永远也不再饶恕我. 要饶恕,就得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才行,但愿上帝保佑她不用受这种痛苦!”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转告她……”列文说,脸涨得绯红.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惹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进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完全全被征服了.“是的,”列文静静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不但聪明,而且还那么真挚……我真替她怜惜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都会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结论,”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门.“再见!我们要告别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谈论过的一切话语,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忆她脸上的一切细微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境况,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了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平安无事,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一会儿,而且交给他两封信. 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起来,免得过后使他分心. 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买不出去,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可以筹钱了. 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指责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头目来.“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卢布卖出去.” 列文当机立断,很容易的就把头一件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理. “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 他觉得这件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办的事情.“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空.”于是下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此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投入. 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 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对安娜抱着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 .列文发现他妻子不太高兴. 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愉快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走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喂,你都干了些什么?”她问,直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 但是为了不妨碍他说出全部实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颜观色的目光,故意带着一副欣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打发的.“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 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消失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想。.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 . . . . . . . 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最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农民过年过节才喝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喝酒的问题丝毫没兴趣. 她发现他脸上的红晕,于是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嗯,过会儿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看望一下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发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虑终于解开了. 他现在才明白他本不应该去的.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特别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闪闪放光,但她尽力控制住自己,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并且瞒过了他.“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声.“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会生气吧! 斯季瓦让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我这样哩,“列文接着说下去.”嗯,不!“她说,但是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她在尽力压制着自己,兆头很不好.”她非常可爱,非常,非常惹人怜惜,而且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哩,“他说,于是就讲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转达的对她的问候.”是的,她自然很惹人怜惜啰,“等他说完,基蒂这么说.”你接到谁的信?“ 他告诉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静骗得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去换衣服.他返回来的时候,发现基蒂仍然纹丝没动地坐在原来的安乐椅上. 他走近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呜咽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 . .了.“你爱上那个可恶的女人了! 她把你迷住了! 我从你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 是的,是的!这还会得出什么结果?你在俱乐部喝了又喝,还赌博,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明天就走!“ 列文很久都劝不好他妻子. 最后他承认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同情心使他忘乎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诱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躲开她,总算才把她劝得平静下来. 他真心诚意地承认了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之外什么也没干,他简直变得糊涂了. 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 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 送走客人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虽然整一晚上她都在漫不经心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招唤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管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然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 ,但是当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苦苦地纠缠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对这个爱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如此冷漠呢?……倒不一定是。 冷漠,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 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让我们发生隔阂. 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 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实话. 他是从来不撒谎的. 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别的原因. 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责任. 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 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 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碍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个证明;我需要的是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的有多么苦. 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 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而我也绝不能再写信了. 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压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快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 他应该同情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睛.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擦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一定要让他知道,他没有在定好的时间回家她很不高兴,仅仅是不高兴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难过,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 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 她不愿意争吵,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神态.“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 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 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旁边坐下.“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赌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神情是冷莫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留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淡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 主要的是,我想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来了,” 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方法. 但是一种奇怪的思想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 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往更为倔强的表情.“在你说这是倔强,”她说,聚精会神地注视了他一会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题目.“不过是倔强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是怎样!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处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于是她扭过身去,掩饰住她的啜泣.“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心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捧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排除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放心呢? 只要能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被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啊! 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独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了!赛马怎么样? 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遮掩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神情,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从他的冷淡的语气和神情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甘愿让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的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来了. 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曾经屈服了一样. 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处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有威协力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 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排除出去. 一个人没有生活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环境下能够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过着漫无目的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恰当的友情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恰当的拜望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诱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的事件以后,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 但是在疲倦、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早晨六点钟,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朦胧.“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派人去……”他慌慌张张地要穿衣服.“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 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声响了. 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表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于他马上又进入睡乡了. 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 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科斯佳,不要害怕. 没有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 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一直做的工作.“请你千万不要慌乱!没有什么. 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衣服;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依然注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 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神情,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伤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亸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泽.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饰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色不由得惊讶不止. 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率的心灵中的她,他所爱的人,比以前更加出色了. 她微笑着注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皱,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 她在受苦,而且是在向他诉苦一样. 最初那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 但是她的眼神里含着温柔的神色,说明了她不但不责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冥想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 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洋洋,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 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明白. 那是超出他的理解力的.“我派人去接妈妈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旁走开,按按铃.“好了,现在就去吧. 帕莎要来了. 我很好.”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开始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 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细致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在移动床铺.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到出租雪橇的时间——他又跑回卧室去,不是轻手轻脚,却像是生了翅膀. 两个使女正忙着移动寝室里的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一边作出布置.“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去接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是的,是的!去吧,”她急着地说,皱着眉头,挥手示意要他走开.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卧室里发传出,瞬间又平静了. 他站住,很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出他嘴里的话. 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只是口是心非. 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还是凭着理性他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叫. 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了出去. 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的紧张,足以支配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出租雪橇匆匆驶过. 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心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仔细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 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身旁.“那么已经有三个钟头了? 就是这么长?“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 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 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 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医生还没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晚,嘱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床的. 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集中在这项工作上. 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一点也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很吃惊,但反过来一想,他马上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事,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才能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充沛.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决定这样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 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醒,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不行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叫醒.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候的马车夫包药粉,不愿意卖给列文鸦片.尽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点. 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允许,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标签,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过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 列文忍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抱过来,就从玻璃大门里冲出去了. 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叫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又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 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 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 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他的气,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叫醒.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等候.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钟头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彼得. 德米特里奇!彼得. 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语气呼喊.“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 您就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惊诧了.“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理头发.“彼得. 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泰然自若的神色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描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停下来,恳求医生马上跟他去.“不要这么慌. 要知道,您没有经验. 我确信用不着我,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不要着急.请坐. 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是否在讽刺他一样. 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 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了. 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会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 德米特里奇? 您认为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吗?“ “从这些症状看来情况很好.” “那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气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土耳其人被打得一败涂地!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生说,咀嚼着面包.“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卧室门口. 公爵夫人眼泪汪汪,两手直颤抖. 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表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 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时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抑制着心里的思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励她. 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样的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长时间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压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时间,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办得到的. 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时,他就越来越频繁地重复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了,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 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 然而才过了一个钟头.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此;他继续忍受着,因为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加越发紧张了.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规律,对列文说已经消失了. 他失去了时间概念. 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旁,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好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多钟了. 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境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 他看见她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竭力安慰他. 他也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头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 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晓. 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卧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的饭桌;随后不是她在那里,而是多莉了. 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 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 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备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 然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一些事情. 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况. 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拿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努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 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要做的,他却忘记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同情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带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庄严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他只知道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形很类似. 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而这是喜事.但是那件丧事和这件喜事同样,都越出了生活正轨;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缝隙,透过这些孔隙隐约露出了一种崇高的境地. 而且,像那种情形一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得那么难过,痛苦,无法理解;在注意它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心灵翱翔直上,升到了从来也想不到的绝顶,那是理智所无法超越的.“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连续不断地暗自呼吁,尽管他长期完全疏远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虔诚地向上帝呼吁.整个时间里,他轮流地处在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中. 一种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当他同那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粗雪茄烟、又把烟头在盛满烟灰的烟缸边上弄灭的医生,多莉,还有公爵在一起,聊着午餐,政治,或者玛丽亚. 彼得罗夫娜的疾病的时候,列文忽然间完全遗忘了发生的事情,如梦方醒一般;另外一种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头边,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没有破裂,他不断祷告上帝的时候.每一次寝室里传来叫声,就把他从暂时的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缠绕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听到尖叫声,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解,但是半路上就记起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想法保护她和帮助她. 但是,一看见她,又感到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他就害怕起来,于是祈祷说:“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时间拖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越强烈;不在她跟前他变得更平静了,完全忘记她,而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痛苦和他的爱莫能助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了. 他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总是跑到她那里去了.有时候,当她三番几次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责怪她. 但是一看见她的温柔的笑容,听见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于是他就责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马上就又祈求上帝饶恕和发发慈悲. 他不知道早晚. 蜡烛全燃尽了. 多莉刚刚走进书房,请医生躺下歇歇. 列文正坐着聆听医生讲一个骗人的催眠术师的故事,注视着医生的烟头上的灰烬.这是一段休息的时间,他沉入忘却之中. 他完全忘记了现在发生了的事情. 他听医生讲故事,而且听明白了. 忽然间传来了一声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尖叫. 这尖叫声那么令人心惊胆战,以致列文都没有跳起来,却屏息静气,带着惊骇和探问的眼光紧盯着医生.医生歪着脑袋,留神聆听着,赞许地微笑着. 一切都那样奇怪,以致于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列文大惊小怪的了.“事情大概应该这样的,”他暗自想到,依然坐着不动.“但是谁在尖叫呢?” 他一纵身跳起来,踮着脚尖冲进卧室里,经过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头边他的老位置上. 尖叫声已经静寂了,但是现在已经发生了变化. 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看见,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但是他从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的脸色上却看出来了: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的脸色苍白而严肃,还像以前一样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战栗,眼睛紧紧盯着基蒂. 基蒂的潮湿的额头上粘着一缕头发,她那发烧的、痛苦的脸扭过来对着他,搜索着他的眼光. 她那举起来的手找寻着他的手. 把他的冰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汗湿的手里,她把它们贴在她自己的脸上.“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说.“妈妈,摘下我的耳环. 很碍事. 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 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神情,她把他一把推开.“不,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开,走开!” 她尖声叫到,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叫喊.列文两手抱着头,跑出屋去.“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喊叫.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他知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把头靠在门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什么人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尖叫和呻吟着,他知道这些声音就是从前的基蒂发出来的. 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现在他恨那个孩子. 他现在甚至都不抱着她会活着的希望,只渴望这种可怕的苦难能够早些结束.“医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声喊到,一把抓住刚走进来的医生的手.“就要完了,”医生说,他带着那么庄严的神色,以致于列文以为他说完了是指她快要死了.精神完全错乱了,他又冲进寝室. 他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的脸. 那张脸越发愁容满面和严肃了. 那里没有基蒂的面孔. 在她的面孔原来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过分紧张的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 他把头伏到床栏杆上,觉着他的心要碎裂了. 这种可怕的尖叫声并不停止,却变得越来越可怕了,直到好像达到了恐怖的极限,才陡然平静下来.列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没有怀疑的余地. 尖叫声平息了,他听见轻悄的走动声,衣服的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若断若续的声音,生机勃勃的,既温柔,又幸福的声音,轻轻地说:“完事了!” 他抬起头来. 她两只胳膊软弱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和恬静,静静地凝视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突然间,从他过了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觉得自己立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正常的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现在闪耀着那么新奇的幸福光辉,以致于他都受不了. 那些绷紧的弦猛然断了,一点也没有想到的呜咽和快乐的眼泪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强烈得使他浑身战栗,以致他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跪在她的床边,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而那只手,也以手指无力的动作,回答了他的亲吻. 同时,在床脚,像盏灯的火花一样,在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的灵活的手里闪烁着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个具有同样权利和同样觉得自己十分重要,一个会像他一样生活下去和生儿育女的人.“活着!活着!还是个男孩!请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说,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后背.“妈妈,真的吗?”基蒂问. 公爵夫人只能用呜咽来回答他了.在安静中,像是对他母亲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样,发出了一种与屋里所有的抑制住的谈话声完全不同的声音. 这是那个不可思议地由未知的国土里出现的新人的大胆,放肆、毫无顾忌的啼哭声.以前,假如有人告诉列文说基蒂死了,说他和她一起死了,说他们的孩子是天使,说上帝在他们面前,他都不会惊奇的. 但是现在,又回到现实世界里,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她平安无事,而这个拼命叫喊的生命就是他的儿子. 基蒂活着,她的悲痛已经成为往事. 而他是幸福得难以表达. 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因此使他快乐无比. 但是那个婴儿,他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来的,他是谁呢?……他怎么也不习惯于这个思想.他觉得这仿佛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他好久也习惯不了. 十点钟左右,老公爵、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见,谈了谈产妇的境况,就聊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列文一边留心听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回忆着昨天未发生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处境. 从那时起仿佛过了一百年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上,他费尽苦心想从上面降下来,免得伤害和他聊天的人们的感情. 他谈着,但是心里却不住想他妻子,她现在的详细情况,和他的儿子——他尽力使自己习惯于有个儿子存在的想法.整个的妇女世界,自从他结婚以后,在他心里就获得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含义,现在在他的心目中达到了那样的程度,以致于他都无法理解了. 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宴会,心中却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睡着了吗?她好吗?她在想什么?我们的儿子,德米特里,在哭吗?”正谈到中间,一句话正说到半截,他忽然跳起来,从房里走出去.“假如可以看她的话,就派人告诉我一声,”老公爵说.“好,立码就来!”列文回答,一步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里去了.她没有睡着,正和他母亲轻轻地谈论着,计划受洗礼的事.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好头发,戴着一顶镶着蓝边的漂亮小帽,两手放在被窝外面,平躺在床上,用一种把他吸引过去的眼神迎住他的视线. 那种眼神,本来就很明亮,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越发明亮了. 她的脸上起了一种像死人脸上那样的、由尘世到卓越境界的转换;不过那是永诀,而在这里却是欢迎. 一种激动的心情,就像婴儿降生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的,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她拉住他的手,问他睡过觉没有. 他回答不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就扭过身去.“我却打过瞌睡哩,科斯佳!”她说.“我现在觉得那么舒坦.“ 她定睛注视着他,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把他抱给我,”她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把他抱给我,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他也要看看呢.” “好,让爸爸瞧瞧,”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说,抱起一个红色的、奇怪的、不住蠕动着的东西,把他抱过来.“不过请等一下,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把那个蠕动着的红东西放在床上,开始解开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来,翻过去,给他身上擦了一些粉,接着又包扎起来.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想在心里找出一点父爱的感觉,但是白费. 他对他只感到反感. 但是当他脱光了衣服,他瞥见了那番红花色的小胳臂小腿,却也长着手指和脚趾,甚至大拇指还跟其余的大不一样;当他看见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怎样把那双张开的小胳臂并拢在一起,好像它们是柔软的弹簧一样,而且把它们包在亚麻布衣服里的时候,他那样怜爱这个小东西,而且那样害怕她会伤害了他,以致于他拉住了她的臂膀.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笑起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当那婴儿穿好衣服,变成一个结实的小玩偶时,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好像炫耀她的手艺似地把他摇晃了一下,就闪到一旁,好让列文看见他儿子的形象.基蒂斜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抱给我,抱给我!”她说,甚至还要直起身子.“你怎么啦,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 你决不能乱动!等一下,我就抱给你.让爸爸看看我们是多么漂亮的小东西!“ 于是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用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托住那个摇摇晃晃的头和脖颈)将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柔软的、红色东西托给列文. 但是他居然长着鼻子、眨着眼睛和咂着的小嘴.“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说.列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漂亮婴儿在他心中仅仅引起厌恶和怜悯的感觉. 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当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把婴儿放到没有喂惯奶的胸脯上时,他扭过身去.忽然一阵笑声使他抬起头来. 是基蒂在笑. 婴儿吃着奶了.“哦,够了,够了!”丽莎韦塔. 彼得罗夫娜说;但基蒂舍不得那个婴儿. 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现在看看他吧,”基蒂说,把婴儿调转过来好让他看见.那张老气横秋的小脸突然皱得更厉害了,小东西打了个喷嚏.微笑间,好容易才忍住激动的眼泪,列文吻吻他妻子,就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对这小东西怀着的感情出乎他的预料. 其中没有一点愉快甚至高兴的成份;恰恰相反,却有一种新的痛苦的恐惧感. 这是一种新的脆弱的心情. 而这种感觉最初是那样的痛苦,唯恐这个无能为力的小东西会遭到伤害,的心情是那样的强烈,使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婴儿打喷嚏时他所体会到的那毫无意义的喜悦与得意的奇怪心情.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处境非常困难.卖树林的三分之二的钱已经花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从商人那里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项也都预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分钱了,特别是因为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开表明坚持处理自己财产的权利,拒绝在领取卖树林的三分之一的款项的合同上签字. 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开销和偿还刻不容缓的小笔债务上. 他简直是一文莫名了.这是一种不愉快的、为难的情况,按照斯捷潘. 阿尔薪季奇的想法,这种情况是不应该继续的.境况薪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为他的年薪太少. 他所任的官职,五年以前显然很不错,但是时过境迁,早就不值一提了. 彼得罗夫,那个银行董事,年俸是一万二千卢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薪是一万七千卢布;而创办了一家银行的米丁,年薪是五万卢布.“我显然是睡着了,人们把我遗忘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想到他自己. 于是他就留神注意,仔细观察,结果那年冬末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于是就开始申请,先通过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们,到那年春天,当时机成熟了的时候,他就亲自到彼得堡去了. 这种官职,现在比以前多得多,是一种年薪由一千到五万卢布,又舒服又赚钱的好差事. 这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的委员的职位. 这差使,像所有这种的差使一样,需要那样渊博的知识和很强的活动能力,以致很难找到一个二者皆备的人. 既然找不到二者兼备的人,那么找一个正直的人担任这个职位总比让一个不正直的人来担任强得多. 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随便称呼的) ,而且还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按照莫斯科给予这个字眼的特殊含义强调称呼的) ,要是人家说,“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杂志,正直的机关,正直的趋势,”的时候,不仅表示那个人或者那个机关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们一有机会就能非难政府.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在使用这种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里出入,而且那儿都公认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别人更有资格担任这个职位.这个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万卢布的薪水,奥布隆斯基不用辞去原来的职务可以兼职. 这全靠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位犹太人来下结论;这些人虽然都已经疏通好了,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还得去彼得堡会见一下他们.况且,他答应他妹妹安娜从卡列宁那里要一个明确的离婚回信. 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个卢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倾听他讲述他的“俄国财政不景气的原因”的报告,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只等着他结束,就谈他自己和安娜的事了.“是的,很正确,”当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摘下那副他现在只要离了就没法阅读的pince-nez,询问地注视着他以前的内兄的时候,他说.“就细节上说是完全明确的,不过现在的原则还是自由.”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种规则,自由也包括在内,” 卡列宁说,强调“包括”这个字眼,又戴上pince-nez,为的是再引读一遍提到这一句的那一段落.翻开、空白宽阔的手稿,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朗诵了使人心服口服的那一段落.“我并不是仅仅为了个人利益而不提倡保护关税政策,而是为了公共福利,所以要对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一视同仁,” 他说,从pince-nez上望着奥布隆斯基.“但是这一点他们却不了解,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爱说好话.”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知道卡列宁一谈起他们——他所谓的他们是指那些不想接受安排的、造成俄国一切不幸的人——怎么想与怎么做的时候,话就快要结束了;因此他很高兴地放弃了自由贸易原则,完全接受他的意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保持沉默,深思熟虑地翻阅着手稿.“哦,顺便提一下,”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我想恳求当你有机会见着波莫尔斯基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极力想获得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委员的机会.”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他所垂涎的职位的官衔已经很熟悉了,因而毫无错误地就说出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打听了一下这新委员会的职务,就冥想起来. 他在考虑这委员会的业务和他自己的计划有没有相抵触. 但是因为这新机构的任务非常复杂,而他的计划所涉及的范围也十分广泛,因此一时间难以判断,于是摘下pince-nez说:“当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过,你为什么偏想要这个职位呢?” “薪俸优厚,将近九千卢布,而且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重复说,皱着眉头.这笔数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所渴望的官职,在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倾向于精简节约的目标是背道而行的.“我认为,关于这点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们政府财政asiete不健全的状况.” “是的,但是你想怎么办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哦,假定银行董事年薪一万,你要知道,他是受之无愧的.或者工程师年薪两万. 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行业.” “我认为薪俸是商品的报酬,应该受规则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忽视了这个法则,比如说,当我看到两个由同一所学院里毕业的工程师,学识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个年俸四万,而另一个薪俸仅有两千就心满意足了;或者看见没有专长的律师和骠骑兵被却任命为银行董事,获得了巨额薪俸的时候,我就断定这种薪俸不是根据供求法则而制订的,是凭着私人交情而来的.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严重的舞弊行为,会给政府事业造成不良的影响. 我认为……”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连忙打断他的话.“是的,但是你必须得承认,创办的是一种毫无疑问很有用的新机构. 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行业!要紧的是这项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经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强调说.但是正直这个字在莫斯科流行的含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知道的.”正直不过是一个比较消极的条件罢了,“他说.”不过你还是帮我这个忙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你在谈话中,在波莫尔斯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过我想,事情主要取决于博尔加里诺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在博尔加里诺夫个人方面来说,他一定完全同意,”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脸红了说.一提望尔加里诺夫,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脸就红了,因为他那天一早心里留下了不的印象.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职位是有生命力的、又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当那天早晨博尔加里诺夫,分明是有意让他和别的申请人们在接待室里等了三个钟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非常.他觉得难堪,是因为,奥布隆斯基公爵,一个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居然会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待了三个钟头,是不是因为他这一生头一次违反了他祖先所树立的只为政府效劳的先例,去寻找新的生存方式呢,总而言之,他觉得非常难堪. 在博尔加里诺夫家的接待室里的三个钟头内,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摸着胡髭,同别的申请人们聊天,想出了一个笑话,说他如何在犹太人家里等待,小心地掩盖着他体会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让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觉得难堪也很烦恼,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是由于他这句双关话:“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 . . . . . . . . . . . .恼”怎么也押不好韵呢,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当博尔加里诺。 夫终于非常和气地接见了他,因为他的委屈显然很满意,而且几乎拒绝了他请求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急于想尽快地忘记这件事. 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他又脸红了. “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关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忘掉了那种不痛快的印象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刚一提到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脸色就变了:脸上以前的那种气愤消失了,露出来厌烦和死气沉沉的神色.“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在安乐椅上转过身来,咔嚓一声折叠起他的pince-nez。 “一个决定,不论是什么决定,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现在对你的谈话,并不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刚要说:“并不是把你当成受过伤害的丈夫” ,但是怕因此破坏了这件事,于是就改变了说法,“并不是把你当做政治家(这话也不妥当) ,只是把你当做一个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去同情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卡列宁压低了声音问.“是的,同情她! 若是你像我一样见过她——我和她整整在一起过了一冬天——你便会同情她了.她的处境真困难! 简直困难极了!“ “依我看,”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更尖细的、几乎是尖叫声反驳说,“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什么都依她所愿了哩.” “噢,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看在老天份上,我们不计较过去的事了吧!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你知道她想要求什么,她等待着什么:离婚.“ “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儿子作借口,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就会拒绝离婚. 我是本着这种看法回答的,而且以为事情已结束.我认为已经结束,”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尖声叫着说.“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千万不要太激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拍拍他妹夫的膝盖.“事情还没有了结. 如果你容许我再简要地说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分手的时候,你是伟大的,真是要多宽宏大量就有多宽宏大量;你同意给她一切:给她自由,甚至离婚. 这个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别的想法!她真是感动哩!她感激到这种程度,以致于最初的时候,她会觉得她对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虑,她什么都不能考虑,她放弃了全部. 但是事实和时间证明了她的境况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对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插嘴说,抬起双眉.“我可不相信这一点,”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回答.“她的境况对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对于任何人都没有益处.‘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你也许会这么说. 她知道这一点,因此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率地说过她到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哩. 但是,我们所有的亲戚,那些爱她的人,恳求你,忠告你! 她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呢? 谁会从中得到益处呢?“ “对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席上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说.“噢,不,不!一点也不是的!请你原谅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又触了一下卡列宁的手,似乎他很相信这种接触会使他的妹夫软化.“我要说的是:她的处境很困难,而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这对你丝毫没有损失. 我来为你计划一切,那就不会麻烦你了. 你看,你本来答应过的.” “以前答应过,我以为,关于我儿子的问题事情已经结束……而且,我希望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会豁达得足以……”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他的嘴唇颤抖,脸色发青.“她完全感激你的宽宏大量! 她只恳求,你一件事:帮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不再要她的儿子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个好人. 替她好好想一想吧. 以她的处境,离婚对于她是生死的问题. 如果你以前没有许诺过,她也就听天由命,继续住在乡下了. 但因为你答应过,所以她给你写信,搬到莫斯科去了. 在莫斯科她一遇见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绞一样,她住了有半年的时间,天天盼着你的结论. 唉呀,这就像把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颈上套着绞索扣押好几个月,好像要处死刑,又好像要释放!可怜可怜她吧,我来负责安排…… voscrupules……“ “我不是谈这个,这个……”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语气打断他的话.“但是,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义务答应的事.” “那么是你答应了又后悔了?” “凡是能办到的事我从来也不后悔,但是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答应过的事到底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布隆斯基跳起来道.“我不相信这个!她的不幸在女人当中是无法再多的了,你不能抵制这样一个……” “只要我所答应的是可能的话.Vousprofesezdêtreunalibrepenseur。 但是我,作为一个教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绝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规行动.“ “但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在我们中间,据我所知道的,准许离婚.”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连我们的教堂也许离婚.我们来看……” “是准离婚,不过不是在这种含义上.”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奥布隆斯基歇息了一下道. “难道不是你(我们不是佩服得很吗?)饶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准备牺牲一切吗?你亲口说过:‘有人拿了你的内衣,那么把外衣也给他’,可是目前……” “我求你,”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突然站起身来,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抖动,“我求你别说了,别说这种话了!” “噢,不!好吧,请你原谅!假如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吧,”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流露出尴尬的微笑,伸出手来.“我不过作为一个传话的人传一个消息罢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请教一番. 明天我给你最后的决定,”他考虑了一会儿以后说.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刚准备走的时候,科尔涅伊就进来报告说:“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到!” “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是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刚要开口问,但是马上就想起来了.“噢,谢廖沙!”他说.“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唉呀,我还以为是一位部长哩!安娜也要我拜望他的.”他记起来.他想起临别的时候安娜脸上带着一副羞怯而凄惨的表情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他. 仔细打听清楚:他在哪里,谁在照管他. 还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话!难道不可能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知道她说:“如果可能的话,” 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如果可能办理离婚,使她得到她儿子的话……但是现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看出来这事连想也别想,不过,他还是高兴看见他的外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他的内兄说,他们从来不跟这孩子谈论他母亲,而且请求他半个字也不要提到她.“他在同他母亲那场意外的碰面以后,大病了一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怕他会死去.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见意,我把他送到学校去了. 同学们的影响实在对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学习得很不错.” “唉唷,多么棒的小伙子啊! 他的确不是谢廖沙,而是完完全全的谢尔盖. 阿列克谢伊奇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穿着蓝外衣和长裤,灵活而潇洒地走进来的肩宽体阔的漂亮小伙子. 这个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认出他来,脸就涨得绯红,连忙转身走到一边去,就像有什么冒犯了他,把他弄生气了一样. 这少年走到他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递给他.”哦,相当不错哩,“他父亲说.”你能走了.“ “他长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却变成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高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你还记得我吗?” 那男孩飞快地回头看了他父亲一眼.“记得,mononcle,”他回答,望望舅舅,又低下眼皮.他的舅舅把他叫过去,握住他的手.“喂,你好吗?”他说,想要和他聊聊天,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才好.这男孩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来.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放开他的手,他询问似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迈着飞快的步子走出屋去了.自从谢廖沙上次看见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信息. 在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渐渐认识了同学们,而且喜爱上了他们. 对他母亲的想像和记忆,在他们会见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场,现在已不再环绕在他的心间了. 当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就尽力排解,认为这是可耻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多愁善感,对于男孩子或者学生可就有失体统了. 他知道他父母因为口角已经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亲这一边,于是他尽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想法.他遇见和他母亲非常相像的舅舅觉得很不高兴,因为这场会见唤起了他认为是可耻的记忆. 更使他不高兴的是,由于他在书房门外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话语,特别是由他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上,他猜出他们一定谈论过他的母亲. 为了不拒绝跟他一齐生活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有伤体面的情感之下,谢廖沙竭力不看那位来扰乱他的宁静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为看见他而回忆起的事情.但是当跟着他走出来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看见他在楼梯上,于是就叫住他,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时候,谢廖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他畅谈起来.“我们现在玩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看,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 还有一个人立在这条凳子上. 别的人都来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等其他工具,然后就满屋子乱穿. 房门事先都打开了. 不过做乘务员可十分不容易哩!” “就是站着的那个人吗?”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微笑着问.“是的. 这得有胆量,而且得灵活,特别是在他们突然停下来,或者有人跌倒的时候.”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盯着那双和他母亲的眼睛那么相像的灵敏的眼睛——已经不是婴儿的眼睛,完全不是幼稚的了. 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提安娜,但是他禁不住又提起她来.“你记得你母亲吗?”他突然地问道.“不,我不记得!”谢廖沙赶紧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来. 他的舅舅从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别的话来了.过了半点钟,那个斯拉夫家庭教师看见他的学生站在楼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明白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伤心.“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受了伤吧?”家庭教师问道.“我跟你说过那是危险的游戏. 我一定要跟你们校长去说.” “如果我受了伤,谁也不会知道的,这是真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了?” “别管我! 我记得不记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为什么要记得? 别管我!“他说,这一次已经不是对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宣告的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像以前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虚度时光. 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离婚问题和他的职位——就像他所说的,过了一阵莫斯科那种无聊的生活以后,像以前往样,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莫斯科,虽然有caféschantants和公共马车,仍然是一潭死水.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总这么认为. 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特别是和他的家庭团聚了一阵以后,他就觉得没有精神.在莫斯科一连住了很久以后,他就会落到这样的境界,以致他妻子的坏脾气和指责,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细小的事,都开始使他心烦意乱;连他负债的事都使他烦恼.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经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里,到人人都生活着,都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过着莫斯科那种死板生活的地方待一阵,他所有的忧愁就都消灭了,像火前的蜡烛一样熔化了.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还跟切琴斯基公爵谈过. 切琴斯基公爵已经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儿子们有的已经做了御前侍卫;还有一个不合法的外室,也养了一群孩子. 虽然第一个家庭很好,可是切琴斯基却觉得第二个家庭更使他快乐.他把长子带到外室那里,并且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他认为这样会使他的儿子增长见识,对他有好处. 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样想呢? 孩子们呢? 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干涉父亲们的生活.孩子们在学校里受教育,一点也没有在莫斯科那么流行的怪异想法——利沃夫家就是一个适当的例子——认为孩子们应该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劳和忧虑一无所有.而在这里,大家却懂得人应该像一个有修养的人一样为自己活着.公务呢?公务在这里也不像莫斯科那样,并不是一桩费劲而毫无前途的苦差事;在这里人们对公务很投入. 碰对了人,为人效效劳,几句适当的话语,有一套玩手腕的本领,转眼之间就会使人飞黄腾达,就像布良采夫一样,他就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昨天提到的人,现在他已经是达官显贵了.像这样的差事是有趣味的.特别是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对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具有一种安慰的作用. 巴尔特尼扬斯基,按照他的train,每年至少要挥霍五万卢布,昨天曾就这点对他发了一番评论.午饭前闲聊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对巴尔特尼扬斯基说:“我想,你和莫尔德温斯基交情很深吧? 如果你为我美言几句,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有一个官职我很想弄到手…… 就是南方铁路银行……“ “别提官衔,我反正也记不住! ……不过你何必要跟这些铁路公司,跟那些犹太人打交道呢?……不论怎么看,都是肮脏的!“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没有对他说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职业,巴尔特尼扬斯基不会明白这个的.“我需要钱,没有钱,我简直无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着吗?” “是的,但是负债累累活的很累.” “真的?很多吗?”巴尔特尼扬斯基可怜地说.“很多,大约有两万卢布左右.” 巴尔特尼扬斯基高兴地大笑起来.“噢,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儿!”他说.“我的债务有一百七十万,而我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一样还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知道这是真的,不仅是由于听说,而且是由于实际.日瓦霍夫的债务有三十万卢布,分文无有,可是他还活着,而且过着多么奢侈的生活啊! 克里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认为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还养着两个情妇. 彼得罗夫斯基挥霍了六百万的家业,依旧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还是财政部的负责人,每年有三万卢布的薪俸. 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生理上发生一丝快感. 它使他年轻多了. 在莫斯科他有时在鬓上发现白发,午饭后就想睡,伸懒腰,上楼走慢步,上气不接下气,和年轻的妇女们在一起觉得无聊,舞会上不跳舞.但是在彼得堡他总觉得年轻了十岁哩.他在彼得堡所感受到的正和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 奥布隆斯基公爵昨天叙述的一样.“我们这里不知道怎样生活,”彼得. 奥布隆斯基说.“你相信吗?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觉得自己就像年轻人. 我一看见年轻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点喝点,觉得身强力壮,精力充沛. 我回到俄国——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况且又得住在乡下——喂,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不出两个星期,我吃饭的时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换礼服了哩. 哪里还有心思想女人呀! 我完全变成老头子了.只想怎样挽救灵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恢复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所体会到的区别和彼得. 奥布隆斯基感到的一模一样.在莫斯科他颓废到那种地步,长此下去,他也就到了考虑拯救灵魂的阶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觉得自己又是非常潇洒的一员了.在贝特西.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之间很早就存在着一种很古怪的关系.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总是开玩笑地挑逗她,总开玩笑地跟她讲一些极其不成体统的完笑话,知道她最喜欢听这些话. 和卡列宁谈过话的第二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去看望她,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以致在这种调笑和胡闹中他放纵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后果竟不知怎样脱身才好,因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实际上反倒使他恶心. 他们相互间谈话的这种语言不容易改变过来,是因为他非常惹她喜爱. 因此当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促膝谈心的时候,他非常舒服. “噢,原来您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哦,您的可怜的妹妹现在怎么样?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坏几百倍的人都抵毁她的时候,我就认为她做得好极了. 我不能原谅弗龙斯基,因为她在彼得堡的时候他没有告诉我一声. 不然我会去看看她,陪着她到处转转. 请代我问候她. 喂,讲讲她的现况吧.” “是的,她的境况很糟,她……”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当她说:“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的时候,他心地单纯得居然把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当成真心话了. 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像她以往的习惯一样,自己开始不停地讲起来.“她所做的是使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不知道的事情,而她却不愿意欺诈,她做得完美极了. 她做得最好的,就是抛弃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 请您原谅. 大家都说:他这么聪明,那么聪明. 只有我说他是糊涂的. 现在他跟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热,以致人人都说他是笨蛋了;我倒情愿和大家意见不相同,但是这一次也不得不赞同了.”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昨天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看望他,跟他要一个确定的答复.但是他没有回答,却说得考虑一下,而今天早晨我没有收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的请贴.” “噢,对了,对了!”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眉开眼笑地开口道.“他们要向朗德请教一下,看看他以为怎么样.” “向朗德请教?为什么?朗德是谁?” “怎么? 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meuxjulesLandau,leclairvoyant? 他也是个傻瓜,但是您妹妹的命运完全由他决定. 这就是住在外省的结果,您什么都不知道哩. 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个comis,有一次去找医生看病. 他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就给所有的病人诊断病情. 而那些诊断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后来,尤里. 梅列金斯基——您知道这个病人吗——的妻子听说这位朗德的大名,就请他为她的丈夫治病. 于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病. 按我看,没有丝毫的效果,因为他还像从前那么虚弱,但是他们信任他,把他带在身边. 而且还把他带到俄国来了. 在这里大家都簇拥到他那里去,他开始为所有的人治病了. 他治好了别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对他宠爱到那种地步,竟然把他收为义子了哩.“ “收为义子了?” “是啊,收为义子了. 他现在再也不是什么朗德,而是别祖博夫伯爵了. 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但是利季娅——我倒很喜欢她,但是她的头脑有些问题——不用说,扑到这个朗德那里去了,现在少了他,无论她,还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就什么都决定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运现在完全控制在这个朗德,现在的别祖博夫伯爵的手心里.” 在巴尔特尼扬斯基家酒足饭饱以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只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走进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还有谁在伯爵夫人那里?一个法国人吗?”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问门卫,看到大厅衣架上挂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很熟悉的大衣和一件样式奇怪的、平常的缀着钮扣的大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 卡列宁和别祖博夫伯爵,”门房威严地说道.“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猜对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边上楼一边暗想.“怪事!不过,和她攀攀交情也好. 她有很大的权力. 如果她在波莫尔斯基面前美言几句,这差事就稳妥了.” 外边还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经放下窗帘,点上灯了.在一盏挂灯下面的圆桌旁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在促膝交谈. 一个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样,罗圈腿,面色苍白,很漂亮,长着优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礼服领边的长发,站在屋子那一头,盯着墙壁上的画像. 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打过招呼以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不由得又看了这位陌生人一眼.“MonsieurLandau!” 伯爵夫人带着使奥布隆斯基惊异的温柔而小心的口气对他说. 她给他们介绍了一下.朗德匆匆回头一看,微笑着走过来,把湿润的、木然的手放在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伸出来的手里,马上又走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画像去了. 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意味深长地互换了一下眼色.“看见您非常高兴,尤其是今天,”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指着卡列宁旁边的椅子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座下.“我把他介绍给您,称呼他朗德,”她低声说,看看那个法国人,随即又看看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过实际上他是别祖博夫伯爵,您可能知道了. 不过他不喜欢那个称呼.” “是的,我听说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据说他把别祖博夫伯爵夫人的病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望过我,她是那样忧伤,”伯爵夫人转身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这场分离对于她恐怖极了.对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一定要走吗?”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停的追问.“对,他要到巴黎去. 他昨天听到某种呼声,”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望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啊,一种呼声!”奥布隆斯基重复说,觉着他在这一帮人中间一定得尽力地小心翼翼,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要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他还弄不清头绪.沉默了一刻以后,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仿佛谈到最重要的话题似的,带着精明的微笑对奥布隆斯基说:“我很早就认识您,而且非常高兴更进一步了解您.Lesamisdenosamisontnosamis。 但是作为一个朋友,就应当体谅朋友的感受,而就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态度来说,恐怕您没有这么办吧.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她说,抬起她的憧憬梦想的美丽的眼睛.”知道一点,伯得夫人,我了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境地……“奥布隆斯基说,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只好说些笼笼统统的话.”这转变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严肃地说,一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跟踪着正站起身来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获得了一颗新的心,恐怕您还不十分了解他内心所起的转变.“ “哦,大体上说,我可以想像得出这种转变. 我们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目前……”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用亲切的目光来回答伯爵夫人的眼神,一边考虑着两个部长中她和哪一位更亲密,好判断一下请她去跟哪一个替他活动差事.“他心里所起的变化并不能减弱他对左邻右舍的爱;正好相反,他内心所起的变化更增强了他的爱. 不过恐怕您不了解我. 您不喝点茶吗?”她说,以目光示意端着托盘递茶的仆人.“不大了解,伯爵夫人. 当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变成了无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变成了新的,心中装满了他,”她说,用多情的目光望着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我想,可以请她跟两个人都沟通一下,”他想道.“噢,当然啰,伯爵夫人!”他说.“可是我认为这种变化是那样隐蔽,以致于没有一个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愿意告诉哩.” “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说出来,好互相支持.” “是的,当然啰,不过人的信仰大不一样,况且……”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凡是和神圣的真理有关的是不能有所差异的!” “哦,不,当然不啰!不过……”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变得困窘不安,突然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了他们谈的原来是宗教问题.“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跟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耳语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回头一望. 朗德坐在百叶窗前,靠着安乐椅的椅背,扶着椅子的扶手,垂着头. 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不要看他,”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动作轻盈地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推过一把椅子来. “我注意到了……”她开口说,正在这时一个仆人拿着一封书信走过来.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匆匆看了这封信,道了一声歉,就用极其迅速的手法写了封回信,递给那仆人,又回到桌子旁边.“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中断了的话题,“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们,对于宗教最不感兴趣关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 我认为莫斯科人是以最执着的信徒闻名哩,“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反驳.”但是,据我所知,可惜您就是一个不感兴趣的人哩,“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困乏的微笑对他说.”一个人怎么能够漠不关心呢?“ 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在这一点上我倒不见得是不关心,而是有点不所谓,”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带着他的最安慰人心的微笑说,“我认为还没有到我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哩.”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轮到我们了没有,”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严肃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恩惠并不受人类的如意算盘的控制;有时候它并不降临在寻求的人身上,却降临在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像降临在扫罗身上一样.” “不,我想,还没有到时候呢,”注视着法国人的一举一动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朗德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我可以听听吗?” “噢,是的,我不愿意吵您哩,”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亲切地看着他.“在我们这里坐坐吧.” “可是决不能闭上眼睛,以致看不见光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噢,但愿您能感受到我们所体验的幸福,感觉到万世永存的他存在我们的心灵中就好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说.“但有时候人会觉得不可能升到那样高尚的境界,”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意识到承认宗教的崇高境界是违心之论,但又不敢当着那个只要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获得他所垂涎的地位的人的面发表自己的自由见解.“您是要说,罪恶阴碍了他?”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但这错误的想法.对于信徒说罪恶并不存在,罪恶已经赎免了.Pardon!”她补充说,看着那个又拿进来一封信的仆役.她阅读了,口头上答复了一下:“你就说明天在大公夫人那里……对于信徒说来罪恶是并不存在的,”她接着说下去.“是的,但是脱离实际行动的信仰是不存在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回想起教义问答上的条文,仅仅用微笑来维持他的独列见解.“你看,这是《雅各书》里的话,”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用有点指责的口吻对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说. 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曲解了这一节真是太可怕了! 再也没有比这种误解更妨碍人的信仰的了.‘我没有实际行动,因此不能信教.’可是哪里也没有这么说过. 说的恰好相反.“ “用实际行动为上帝工作,用斋戒挽救灵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带着厌恶的轻蔑神情说.“这是我们的修道士们的野蛮想法……可是哪里都没这么说过.那可容易多了,“她补充说,带着她在宫廷里用来鼓舞被新环境弄得惊惶失措的年轻宫女时的鼓励,微笑注视着奥布隆斯基.”我们凭借为我们受苦受难的基督得到拯救.我们是凭借信仰获得拯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眼光中显露出赞同她的言论的神色.”Vouscomprenezl‘anglais?“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问,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就站起身来,开始在书架上的书中间搜寻着.”我要朗读一下《SafeandHapy》,或者《UndertheWing》,“她说,探试地瞟了卡列宁一眼.找到那本书以后,她又坐下,打开那本书.”很短. 是描写获得信仰的方法,和那种超脱世俗一切的、充斥了人的心灵的幸福. 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为他不是孤立的,但是你看……“她正要读,那个仆人又进来了.”博罗金夫人吗? 你说,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接着说下去,用手指在书上指点着地方,于是叹了口气,用她那双深沉的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前方.”这就是虔诚信仰所发生的作用. 您认识玛丽亚. 萨宁吗?您听说过她的不幸吗?她失去了独生子,她处在绝望的境况中. 哦,可是结果又怎样呢?她找到了这位朋友,而现在她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谢上帝了. 这就是信仰所恩赐的幸福!“ “哦,是的,这是很……”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高兴她要朗读了,使他可以有时间定一定神.“不,显然今晚还是不开口要求的好,”他想.“但愿我不要把事情弄坏,能逃出这里就好了!” “您会觉得枯燥烦味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朗德说,“因为您听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会懂的.”朗德带着同样的微笑答到,闭上眼睛.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神,于是阅读便开始了. 斯捷潘. 阿尔卡季感觉得自己完全被他听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论搞得莫名其妙了. 一般地说,彼得堡生活的千变万化对于他具有一种激励作用,把他从莫斯科的死气沉沉中解脱出来. 但是他只喜欢和了解那些在他所亲近和熟悉的圈子里发生的情况;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就觉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了. 听着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朗诵,感到朗德的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敏捷的美丽的眼睛紧盯在他身上,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开始觉得脑子里异常沉重.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乱作一团.“玛丽亚. 萨宁高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抽支烟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获得解脱,修道士们不知道怎么办,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晕晕沉沉?是酒性发作,还是因为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义?反正,我觉得直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失体面的事. 不过,现在请她帮忙还是不行的. 据说他们强迫人祈祷. 但愿他们不强迫我就好了! 那可太可怕了.她在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啊,不过她的声调倒很好听……朗德. 别祖博夫……他为什么是别祖博夫呢?“ 突然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下巴禁不住地想打哈欠. 他摸摸胡髭,好把这个哈欠遮掩过去,并且摇了摇身子. 但是后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而且几乎要发出鼾声. 恰好在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清醒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吓得惊醒过来,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被发现了一样. 但是他看出来“他睡着了”这句话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说的,立刻又放心了. 那个法国人也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样进入睡乡了. 但是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的瞌睡,照他的理解,会得罪他们(其实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说一定,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怪离奇) ,而朗德的睡眠却使他们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Monami,”她说,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满是褶煞的绸衫,免得发出声,在兴奋中得忘无所以地没有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斯. 亚历山德罗维奇” ,却称他为“monami”了,“donezluilamain.Vousvoyez? ……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人说.”我不会见客人.“ 那个法国人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假装睡着了,他的头倚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头上的潮湿的手微微地动着,好象在抓什么东西一样.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虽然尽力想小心,还是撞在桌子上了. 他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伸到他的手里.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也站起身来,睁圆了眼睛,以便万一睡着了的话好清醒过来,先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这绝对不是在梦中.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感觉他的脑袋越来越不舒坦了.“Quelapersonequiestarivéeladernière,celequidemande,qu‘elesorte! Qu‘elesorte!“那个法国人说,始终闭着眼睛.”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 Revenezversdixheures,encoremieuxdemain.“ “Qu‘elesorte!”那个法国人厌烦地又说了一遍.“C’estmoi,n‘estcepas?”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忘记他想求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的事,也忘记他妹妹的事,全心全意只想尽可能快快离开这个地方,于是踮着脚尖,像从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飞奔到大街上. 以后他和马车夫谈笑了好长时间,想要快快地恢复过来.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在法国剧院正赶上最后一场戏,然后在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酒,在这种和他志趣相投的气氛中他多少又恢复正常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十分不自在.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 奥布隆斯基的家里,他发现贝特西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她特别希望把他们已经开始的那场话讲完,请他明天去. 他几乎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正满面愁容地瞧着它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发出一阵人们抬着什么重物的沉重的脚步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返老还童的彼得. 奥布隆斯基. 他喝得醉醺醺的,以致于怎么也上不去楼;等到一看见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就吩咐仆人扶他站起来,于是紧紧地搂住他,和他一齐进到房里去,开始描述他今晚是如何度过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情绪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最使人厌恶的,就像什么丢人的事一样,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的记忆.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拒绝和安娜离婚的确切消息,他明白这个决定是以那个法国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装睡中所说的话为根据的.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罢. 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明确,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付诸任何措施了.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系着那副旧传统,夫妻二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由.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就不像春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满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接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刚开始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依然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使他们不和的因素并没有其他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减轻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内在的因素,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消失,而在他那方面是后悔为了她的原因使自己置身于苦恼的处境,而这种痛苦的处境,她不但不想法排除,却使她更加不可忍受了. 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实一下.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维、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要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理应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这种爱情与日俱减,因此,依照她的想法,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给别的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妒嫉起来. 她并非增恨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少. 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 有一点痕迹,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 有时她很厌恶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身的时候和她们有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们;有时又轻视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 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母亲那么不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 既然怀疑他,于是安娜特生他的气,找寻各种借口来发脾气. 她把她的遭遇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 她在莫斯科没有着落的处境中所忍受的极度的痛苦,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犹豫不决,她的寂寞——这一切她都强加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他就会体会她的境界的痛苦,使她脱离这种困境. 他们住在莫斯科,却不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错. 他不能像她所期望的过那种隐居的生活. 他需要交际,因此把她置于这样可悲的境地中,而这种痛苦的境遇他却不愿意知道.她和她儿子永别了,这也是他的不是.甚至他们之间那种少有的一点温存也抚慰不了她;在他的温存里她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使她恼怒.已经暮色朦胧了. 安娜,孤零零的,等待着他从单身汉宴会上回来,在他的书房(这是最难听到街上嘈声的房间) 里走来走去,详细地回忆着他们昨天吵嘴的话语. 从那场口角的难以释怀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语,又想到吵架的原因上去了,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端. 好久她都不能相信这场纠纷是由一种毫无恶意的、对双方都没有任何冒犯的谈话而引起的.然而事实却是如此. 全因为他嘲讽女子中学,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为之辩护而开始的. 他蔑视地谈到一般的妇女教育,说她所保护的那个英国女孩汉娜简直不需要懂得物理学.这惹怒了安娜.她在这话中看出轻视她的工作的暗示.于是她就想出一句话来报复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并不希望你会像一个多情的人一样,能够了解我和我的心情;不过希望你说话平和一些,”她说. 于是他真的气得面红耳赤,说了一些刻薄的话.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嘴的,只记得他也说了一些显然有意灼伤她的话:“你对那女孩的溺爱我丝毫不在意,这是实情,因为我看出来这是不自然的.” 他残酷地排除掉她为了能够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编织出来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责备她装腔做势和不自然,那种残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愠怒.“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质的东西才能让你了解和觉得是自然的,”她说完了便走出房去了.晚上他到她房里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这场争论,但是双方都觉得问题只是掩盖过去了,并没有彻底解决.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在家,她觉得那么孤苦凄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样地痛心,以致于她愿意忘却一切,愿意谅解他,和他重归于好. 甚至愿意责怪自己,承认他没有不是.“怪我自己. 我太爱固执,嫉妒得毫无道理. 我要和他和解,之后我们就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会平静一些了.”她自言自语.“不自然!”她突然记起那句最让她伤心的话,与其说是那句话不如说是那句话中的含义伤害了她.“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说:不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倒爱别人的孩子,这是不自然的. 他懂得什么对孩子的爱,懂得我对于为了他的而牺牲了谢廖沙的爱呢? 他是存心伤害我! 不,他一定爱上什么女人了,肯定是这样.“ 后来觉察她本来想安慰自己的,结果却又绕上了她已绕了那么多次的圈子,又回到她以前的愤怒心态中,为了自己她恐惧得浑身发抖. “难道我不能吗?难道我不能控制自己吗?”她暗自想道,又从头开始了.“他是诚实的,他是可靠的. 他爱我. 我爱他. 三四天内我就可以离婚了. 除此以外我还要求什么呢? 我需要和平和信任,过错由我担负起来.是的,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都是我的不对,虽然实际上不是这样,我们就要走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让愤怒去支配自己,她按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十一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 “哦,你很快乐吗?”她说,脸上带着后悔和温柔的神色出来迎接他.“还是平常那副老样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情很高兴. 这种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惯了,今天使他特别兴奋,因为他自己也兴高彩烈哩.“这是什么!这还不错!”他说,指着前厅的皮箱.“是的,我们应该走了. 我坐车去兜风,天气那样美好, 以致于我渴望到乡下去哩. 没有什么事防碍着你吧,是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马上就回来,我们再谈一谈,我只是去换换衣服. 吩咐摆茶吧.” 于是他到他的房间里去了.他说“这还不错”那句话里仿佛含着几分侮辱人的意思,就像一个小孩不淘气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说法一样,特别让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语气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两者之间的对比. 一刹时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斗争的想法;但是她尽力控制着,像刚才一样对弗龙斯基笑脸相迎.他进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说,她今天如何度过的,说她准备搬到乡间去的安排,这些话一半是她早在心里准备好了的.“你要知道,我几乎是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来的.”她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离婚呢? 在乡下不是也一样吗? 我再也熬不下去了. 我不愿意再左顾右盼,我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离婚的消息. 我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让它来妨碍我的生活了. 你同意吗?“ “噢,是的!”他说,不安地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有些什么人?“停顿了一下以后,她问.于是弗龙斯基就讲客人的名字.”酒席真是好极了,划船比赛和一切项目都非常好,但是在莫斯科做什么都不能不ridi-cule。 出现了一个女人,据说是瑞典女王的游泳老师,她表演了一番技艺.“ “什么?她去游泳了?”安娜问,皱着眉头. “是的,穿着一件红色的costumedenatation,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哩!喂,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多么荒唐的雅兴!怎么,她游的姿势很奇特吗?”安娜所答非所问地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像我说过的,无聊透了. 喂,你到底想什么时候走呢?” 安娜摇摇头,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想法一样.“我们什么时候走? 当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就走来不及了. 后天怎么样?“ “是的……不,等一下! 后天是星期日,我必须到maman那里去一趟,“弗龙斯基说,变得紧张了,因为他一提到他母亲,他就感觉到她的凝然不动的探究眼光紧盯在他身上. 他的狼狈表情证实了她的想法. 她脸涨得通红,躲开了他. 现在浮现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师,而是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郊外的索罗金公爵小姐了.”你明天可以去吗?“她说.”哦,不行! 我要去拿的那件代理委托状和那笔钱,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要是这样,我们干脆不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这么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则就永远不走了.” “到底为什么?”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奇地问.“这简直没有道理.” “你认为没有道理,因为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不愿意深入我的生活. 在这里我只关心汉娜一个人,但你却说这是装腔做势的!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故意装出爱这个英国女孩的样子,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这里,对于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自然的!” 偶然之间她醒悟过来,因为又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意. 但是虽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毁掉自己,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么不是,怎么也不对他让步.“我从未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不过说我不欣赏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白自夸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过,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小声说,抑制着心头增涨的怒火.“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过是捏造出来,填补应该由爱情占据的地位罢了! 如果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吧!“ “不行,这简直无法接受了!”弗龙斯基大喊一声说,从椅子上起来. 站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验我的耐力?”看上去他好像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抑制住自己.“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喊叫,地盯着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那冷酷吓人的眼睛中那种明显的仇恨.“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口说,但是又停住了.“我倒想问问你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你怎么样呢? 我只求你千万不要抛弃我,如你所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话语.”但是我并不要这个,这是次要的. 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无法拥有. 因此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门口走去.“停一下,停——一下!”弗龙斯基说,仍然愁眉紧锁,可是用手把她拉回来.“怎么回事? 我说我们得推迟三天再动身,而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因为他为我牺牲了一切而指责我的人,”她说,回忆起更早的一场口角里的话,“比一个不诚实的人还要坏!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极限的,”他大声说,很快地放开了她的手.“他恨我,这是非常明显的,”她想,于是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迈着不稳定的步子从房里走出去.“他爱上别的女人,这就是更明显的事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回她自己的房间.“我要爱情,却没有. 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一定要结束!” “可是怎样才好呢?”她问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的安乐椅上.她想着现在到哪里去才好: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母家里去呢,到多莉家去呢,还是一个人出国;想着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干什么;又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争吵呢,还是依旧可能重归于好;想着现在彼得堡所有旧日的熟人会认为她到底怎么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对这件事怎么想法;破裂以后会落个什么结果,千思万绪闪过她的心头,可是她并没有完全陷进这种种思绪之中. 她的心灵中有另外一种唯一使她感到兴趣的模糊想法,但是到底是什么她却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回想起她的产褥病和当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思想.她回忆起她说的话:“我为什么不死呢?”和她当时的想法.突然她恍然大悟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什么了.是的,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廖沙的羞惭和耻辱,和我自己的奇耻大辱——都会因为我的死而消失.假如我死了,他也会后悔莫及,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了我难过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滞留着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戴上去,历历在目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着她死后和他的情形.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心思. 装出收起戒指的样子,她连头都没有回.他走上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安娜,假如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 我什么都答应.” 她默不作声.“怎么回事?”他问.“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她说,同时,再也压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抛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后天就走……我要干出更多事来的. 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 是你的负担!我不想折磨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 你不爱我,你难道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安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依据都没有,并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比以前更爱她了.“安娜,为什么这么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 他的面孔上现在显现出无限柔情,她好像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哭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潮湿. 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 她拥抱着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满了无数的吻印. 感觉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出发的事情. 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发还没有决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可是安娜依然匆忙地准备动身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不重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打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平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我马上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 明天我就准备动身了,”他说.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不舒服.“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刻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 “不,随你的便好了. 去饭厅吧,我马上就来. 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拿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衣服上又搁了几件.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在吃牛排.“你根本不会相信我对这些房间有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chambresgarnies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 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如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 那群马你还没打发走吧?”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出发.你要乘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 她用一种快乐的语气问;但是忽然间她的脸色变了.弗龙斯基的拥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 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很平常的,但是好像要背着她什么,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随后匆匆转身对她说:“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的.” “谁发来的电报?”她追问,不理解他的话.“斯季瓦发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佣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名堂,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可是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 答应日内作出肯定的回答.’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颤抖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很小,不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都不关心.”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 然后她就想:“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背着我和正在背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要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分文皆无,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八万卢布左右.”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转换话题的方式,来表明他看出她发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行?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同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清楚,”他回答.“把关系搞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她说,越来越激动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气.“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天啊!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沉思.“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我们将来不会有孩子了.” “那可太可惜了,”他说. “你为了孩子们,但是你可从没有为我着想,”她接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或者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但也为了孩子们.” 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早就成为他们争执的话题,这使她很生气. 她把他要孩子的愿望误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唉呀,我说了是为了你. 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痛得皱起了眉头,重复一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愤怒大部分是由于处境不好而引起的.” “是的,如今他不再伪装了,他对我怀着冷淡的恼怒是很明显的了,”她暗自想着,不倾听他的言语,但恐怖地注视着从他眼里挑衅地望着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官.“那不能成为理由,”她说,“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的愤怒是由于那个原因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这里还有什么处境不明确呢?恰恰相反!” “你不想了解我,我很难过,”他打断她的话,固执地一心想表明他的想法.“处境不好是由于你认定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答说,转过身去,她开始喝咖啡.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翘着,举到嘴唇边. 饮啜了几口以后,她看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她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嘴唇发出的声音,都是他所讨厌的.“你母亲怎么想,她希望你和谁结婚,我一点也不在乎,” 她说,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可是我们并不是在讨论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无情的人,不管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生人,都和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关系.”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母亲.” “一个女人,倘若她的心揣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在什么地方,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没有礼貌地诽谤我所尊敬的母亲!”他说,提高嗓音,生气地望着她.她不回答. 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和他的热情的爱抚.“这样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曾经用过,并且还会,还想愤怒哩.”她想.“你并不爱你母亲! 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假如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刚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 安娜和他闲聊了一下,就停下了.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并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为何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跟前矫柔造作,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压制住内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聊.“哦,您最近怎么样? 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四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着眼睛看着弗龙斯基,显然已经猜到曾经发生过一场口角.“我想,可能是后天,”弗龙斯基说.“不过你们很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如今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声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色正视着他的眼睛.“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交谈着.“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否同情他. 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身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 您看,谁敢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要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 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快乐就在这里.” “哦,可是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并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最充分的理由.” “葛尔辛格福尔斯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看了笑容满面的安娜一眼.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肃的表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 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她问亚什温.“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可是一到rendez-vous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要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 我就是这么计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希望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站起身来走出房去.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 她想装出在桌上寻找什么的样子,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耻的,于是带着冷冷的神情正望着他的脸.“你要什么?”她用俄语问.“甘比达的证件;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用语言表达得更清楚的口气回答:“我没有时间解释,就是解释也不会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假如她要折磨自己,tantpispourele!”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突然因为动了同情她的心而颤抖了.“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气.“假如没有什么,那就tantpis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过身去,走出去了. 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的苍白的面孔和颤抖的嘴唇. 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抚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 他一整天全在外面打发过去了,深夜回来的时候,佣人对他说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回.而这也不是争吵. 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破烈了. 他到她房里拿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表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漠了,并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很明显的了.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语,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开口的话,于是她越来越生气了.“我并不想挽留您,” 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假如您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 您要多少卢布?” 只要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粗俗无耻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仿佛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前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 难道我以前不是没有理由地绝望过好多次吗?“ 随后她又自言自语.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三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绝的心思中度过去了. 她等了他一整天,傍晚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仆人的话还是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结束了,那么我就要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声音、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说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可见一切全都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重新唤醒,作为对他的惩罚,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方法,鲜明而生动地出现在她的心头.如今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 她一心只要惩罚他.当她找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吞下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以致于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喜爱她的遗容,但是那时就来不及了.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注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注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展示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只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觉.“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可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在哪里……”忽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就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周一片黑暗.“死神!”她想. 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惧. 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颤抖的手好久才找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全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 为了脱离这种恐怖,她忽忙跑到他的书房去.他在书房里睡得很舒适.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注视了他好久. 如今,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可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认为是的眼光看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 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亮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恶梦中,始终没有丧失掉自我的感觉.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几次的恶梦又降临了,惊醒了她. 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爬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目的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她感觉到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非常可怕的事.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了.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六里雾中一样.“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可他没有来看我.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 我得去瞧瞧他,好作动身前的准备,“她暗自想道.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佣人吩咐什么. 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 他迅速地走下楼去. 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 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 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三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便走了;他又飞快地跑上楼来.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灭了. 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苦的心. 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过了一整天. 她到他的书房去表明她的决定.”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经过这里,她们从maman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 昨天我没有收到. 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定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揣测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情.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他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 他还可以把她叫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一声不响,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响声.”喂,顺便问一下,“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早一定走,是吗?“ “您走,但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又说一遍.“这真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便走出去了.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色吓坏了,他跳起来,准备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满面愁容.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要挟,使他大为愤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 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 于是又开始准备坐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 他在客厅门口逗留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 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 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佣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跟他说了句什么. 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经常的姿势,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走了!全都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 作为这个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起,使她的心里充斥了寒彻骨髓的恐惧.“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 她如今这么害怕孤单,以致于等不及佣人上来,就下去迎他.“打听一下伯爵到哪儿去了,”她说.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伯爵让我转告您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好的. 等一下. 我现在写一张条子. 让米哈伊尔拿着马上送到马厩去. 赶快!” 她都便坐下写道: 是我的不是. 回家来吧,让我解释. 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佣人.她如今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 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儿呢?“ 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孩,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希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 ,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想法.小女孩,坐在桌旁,坚强而用力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她母亲. 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便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 可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神态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抑制着呜咽,她匆匆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 不,不可能的,“ 她想.“他会回来的. 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显现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解释,我还是会相信的. 假如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 她看看表. 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 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如果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流过眼泪的眼睛. 我去洗洗脸. 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信任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确实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身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 然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卧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打扫房间.“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仆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 使女说,仿佛很理解她的心思一样.“看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要到了.”她拿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处境中就扬长而去呢? 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 这时候他大概回来了. 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她刚要去依照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 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 可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 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 她下去迎接他.”我没有找到伯爵. 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非常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哦,那么他没有接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那里去,你认识吧?马上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是的,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我还可以发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立刻回来.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 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着的安努什卡的眼睛. 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呜咽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朝安乐椅上一坐.“为什么要如此难过,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这种事是常有的. 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可以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惧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坐上马车.“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没坐到驾驶台上就问.“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天色晴朗. 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 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砾着.这是四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奔驰,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时不时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记忆中,又回想起最近三四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处境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明显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 她现在责骂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境地.“我恳求他饶恕我. 我向他屈服了. 我认了错. 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抛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决定全跟多莉讲了. 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 这是既丢人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要全告诉她. 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 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听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 那时候还没有铁路. 难道那个长着一双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毫无价值了,但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总是油漆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 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 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 我们不能拔掉,可是可以掩盖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 这时她回忆起她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怎样把他从记忆中驱逐出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认为是我不对. 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 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可能是爱情! 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鄙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 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 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 是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大概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 我到多莉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 安娜走上楼去.“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 列文,”佣人回答说.“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非常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后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讨哺育婴儿的事. 多莉独自出来迎接就在这时候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想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收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看着,找寻基蒂.“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但他非得接到回答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 她得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我马上就去取. 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恰恰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可我却灰心失望,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安娜说.“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扣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想道.“可能她是对的.但是她不应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处境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可能接见我的. 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刹那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 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 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 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借以自慰吗? 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 跟她谈没有用处. 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 安娜读了,默默无语地递回去.“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 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 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 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 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 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请代我向他致意. 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 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 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 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 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 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 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 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 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 而我的确很情愿. 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 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 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 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 ”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 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 而她嫉妒我,仇恨我. 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 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eur。 Jemefaiscoifer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 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 全都是可恨的. 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 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 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 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有回信吗?”她问.“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 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 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 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 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 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 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 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 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我不需要你,彼得!”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记忆又一个接着一个交叉地浮现在她的心头.“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忆着.“秋季金,coifeur?不,不是的. 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为了生存的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原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轮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没有用! 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向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个好办法,“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方法,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不愿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 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语言,他脸上显现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 现在所有一切都证明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 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 他以我而自豪. 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了. 没有能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全部,现在他不需要我了. 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愿对我显得无情无义. 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个爱法呢! Thezestisgone! 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看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 假如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我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少,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弥补的. 在我,他是一切的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 可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 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道理;不过事实并非这样. 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 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管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可也不愿意是其他的什么人. 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反感,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我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 这一切我全知道,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假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感情,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 这简直是地狱! 事实就是这样. 他早就不爱我了. 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 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 这里像一座座的山,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恨的. 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渴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与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想象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忆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哦,假如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 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会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 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就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让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转变.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 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 她以为人家会同情她. 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视,所以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 谢廖沙?“ 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 可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弃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目光,使她感到兴奋.“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欢迎她.“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弄清了这个问题.“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蓝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当她穿过人群朝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她的境况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安排. 于是希望和绝望,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的伤处. 坐在星形沙发上等车的时候,她厌恶地注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跟他说些什么. 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并且她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笨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 两个大声吵嚷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向另外那个人低声谈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 她踏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 她的手提包搁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且闩上锁. 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身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卡捷琳娜. 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tante!” 那小女孩喊着说.“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矫柔造作了,” 安娜想. 为了不看见别的人,她连忙站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 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爬在车轮上.“这个丑陋的农民看起来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全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 乘务员打开门,走进来一对夫妇来.“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吭. 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神色惊惶. 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 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注意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 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交谈. 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和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透顶的事情. 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而以.安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他们互相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 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清楚,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这种笑声使她很难过,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 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突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挺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 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 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闪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吹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 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拧迫的生活环境;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想尽一切办法地欺骗着自己. 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得以摆脱困境,”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满意她这句话.这句话好像回答了安娜的想法.“摆脱困境,”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 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曲解,她丈夫欺骗了她,所以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 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好像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秘密. 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考起来.“是的,我万分苦恼,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 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厌恶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叫喊?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仿佛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 从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却那样难以接受,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之间. 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注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 回想着假如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挡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弗龙斯基伯爵? 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 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样子?“ 她正在和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满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递给她一封信. 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九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 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让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要换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让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三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注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 年轻不让她安宁. 他们又注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 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 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 四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猛然间回想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知道到她该怎么办了. 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忙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 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测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全部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 可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 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 一种好像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所有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眼前. 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可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 她说,感觉得没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 那根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前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 已经是炎夏,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这期间,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 他那部花费了十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作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另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交流过,因此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颖的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就算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经过仔细修改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虽然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没有对任何人打听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怎样,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影响.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听不到一点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原因,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在意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 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漠的. 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半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而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插进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们的指责,受到统一的嘲笑.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 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碰见过.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有胆量的,但是却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尽管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开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 这篇文章太可怕了.批评家显然完全歪曲了这部著作. 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罗列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所以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无真才实学的人. 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尽管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用来考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可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马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问自己.回想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显现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缘由.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情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东流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由于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可以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谢尔兹. 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并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 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所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可是作为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一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很多闲暇时间和多余智力.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熬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萨马拉的饥荒、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替代了. 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创始人之一,就全身投入到这里面去了.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谈. 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们一向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 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有同情.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评论和作品,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赞同. 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许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为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制对方. 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嚷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好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 他看出来有很多是无知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并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无法不同情的、那种不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 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仇恨. 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兄弟的希望.另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所讲的.他越投入的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项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他一心一意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作品.他的全部时间被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没时间.工作了一春天和大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三个星期,一方面那是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现状,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 很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抵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佣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 妇女们拿着花束迎接他们,并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走进车站.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 到我弟弟家去休息. 您也算来欢送吗?”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说.“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九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九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您瞧! 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回答说.”是不是真的赞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战况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回答. 他们在谈论最近的战况,上面证实了连续五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到处逃窜,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啊,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故意阻拦. 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 他是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况以后,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我听说他要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 他在这里. 只有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行. 这总算是他最好的方式了.” “噢,是的,当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 他们也向前挪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全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干杯!”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 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激动的声音。.说.所有人都高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进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了,高兴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 好极了!谢尔盖. 伊万内奇,您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说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膊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朝前推了推.”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回答道.“那么您会见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的. 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right!她会明白的. 不过,请您妥善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 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petitesmisèresdelaviehumaine,“他对公爵夫人说,好像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三千枝枪和十五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您走掉了太可惜!”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 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 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向那位夫人说.公爵夫人默不做声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 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好象想要甩掉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感到不舒服. 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 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二张五卢布的纸币.“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今天的战况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喊出声来. 一时间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露出愁芒的表情,可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趴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当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他虽然有那么多不是,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 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 在路上跟他聊一聊吧,“公爵夫人说.”是的,可能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掩盖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走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讲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向着门口挤过而去.“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走过去. 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议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正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可能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 他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化石了一样.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进入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乐。.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敬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 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敬礼. 向公爵夫人辞别以后,谢尔盖. 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同走进拥挤不堪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起动了.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动听《斯拉夫西亚》的青年合唱队的迎接.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习以为常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有机会观察志愿兵们,却对他们非常感兴趣,直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打听他们的事.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劝他到二等车里去,亲自和他们谈一谈. 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着这话去做了.车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车厢里,同志愿兵们认识了. 他们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并且显然知道旅客们和走进来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 他显然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的军用外套. 他带着微笑倾听那个年轻人说,而且想要阻拦住他. 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 第四个进入梦乡睡乡.同那个年轻人聊谈起来,卡塔瓦索夫知道他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不满二十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一尽. 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而且身体虚弱;他显然确信,特别是现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他是在完成一项英雄事业,而且他以一种令人最不愉快的情形自夸自擂起来.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也给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好的印象. 他显然是一个样样事都干过的人. 他曾经在铁路上工作过,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讨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第三个,那个炮兵,反而获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欢心.他是一个谦逊而镇定的人,显而易见很崇拜那位退伍近卫军官的知识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点也没谈到他自己. 当卡塔瓦索夫问他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塞尔维亚的时候,他谦虚地回答说:“哦,人人都去呢. 并且塞尔维亚人也需要帮助. 我真为他们难过.” “是的,那里特别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说.“但是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长时间,也许他们会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骑兵队里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时候,为什么要派到步兵队里去?”卡塔瓦索夫说,按炮兵的年龄推断,他一定已经升到相当高的官街了.“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长时间.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这一切凑拢起来给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种好的感觉,当志愿兵们到一个车站上去饮酒的时候,他想同旁的人谈谈来证实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 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年乘客,一直倾听着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们谈话.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交谈起来.“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有区别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词地说,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同时也想探听一下那位老人的见解.这老人是一位军官,参加过两次战役. 他知道一个军人应当干什么的,从这些人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是不好的士兵.除此以外,他住在一个县城里,他很想讲讲那个县城里有一个参军的退伍军人,那是一个谁也不肯雇用的醉汉和小偷. 但是根据经验他知道在目前社会上这种情况之下,发表任何违反公论的见解都是危险的,特别危险的是指责骂愿兵们,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哦,那边需要人,”他说,眼里含着笑意. 于是他们开始谈论最近的战况,互相隐藏着不知明天会和谁交战的疑惑心情,因为根据最近的情报,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打败了.所以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和各自分开了.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告诉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他对志愿兵的想法的时候,不由地说出违心之论,仿佛他们都是最杰出的人一样.在一个大城市的车站上,志愿兵们又受到歌声和欢呼声的欢迎;拿着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现了,省城的妇女们向志愿兵们献花,陪着他们进入餐室;可这一切已经比莫斯科差得多了. 当火车停在省城的时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他第一次经过弗龙斯基的车厢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帘是拉下来的. 可他第二次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 她挥手示意把科兹内舍夫叫到面前.“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库尔斯克,”她说.“是的,我听说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停留在她的窗前,向里望了一眼.“就他这方面说,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啊!”他补充说,注意到弗龙斯基没在车厢里.“是的,遭到那场不幸之后,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唉,我受了多大罪啊! 请进来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当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进来,在她旁边的软席上坐下的时候,她重复了一遍说.“您简直想像不出啊! 几个星期他对谁也不讲话,只有我恳求他的时候,他才吃一点东西. 简直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他. 我们把所有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开了;我们住在楼下,但是万事都难预测. 您要知道,他为了她的缘故自杀过一次,“她说,回想起这事,老妇人的眉头又皱起来.”是的,她的下场,正是那种女人应有的下场.连她挑选的死法都是卑鄙下流的.“ “决断这事的不是我们,伯爵夫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说.“可我知道,这对于您有多么难过.” “唉,别提了! 那时我正住在自己的庄园,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来一封信. 他写了封回信,就送走了. 我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就在车站上. 傍晚,我刚到我的卧室去,我的仆女玛丽就对我说车站上有位夫人卧轨自杀了. 我仿佛受了意外的打击一样!我知道这就是她. 我头一句话就说:不要告诉他. 但是他们已经对他讲了. 他的车夫在场,一切全都看到了. 当我跑到他的房里去的时候,他已经精神失常了,看见他真恐怖啊! 他一句话也不说,骑着马一直奔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把他像死尸一样抬回来.我真快认不出他来了.医生说.Prostrationcomplète,紧接着就差不多发疯了一样.“ “唉! 提这个做什么呢!“伯爵夫人挥了挥手说.”可怕的时候啊!不,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坏女人. 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有什么意思啊! 只不过是证明她有些特殊罢了.嗯,她真的就这样证明了. 她毁了她自己和两个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儿子.“ “她丈夫怎么样?”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问.“他带走了她的女儿,阿列克谢开始什么都满口答应.但是他现在非常可惜把自己的女儿给了生人. 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了. 卡列宁来参加了葬礼. 但是我们设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谢见不着面. 这样,对他,对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可我的可怜的儿子却完全献身于她了.他遣弃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可怜他一下,却存心把他完全毁了. 不,不管怎么说,连她死的方式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可恶女人的死法. 上帝饶恕我,但是我一看见我儿子毁了,一想起她来我就不可能不怨恨!” “不过他目前怎么样了?” “这场塞尔维亚战争,真是天赐我们的拯救啊! 我是个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原由,但是对他说这是天赐的福份.当然,我,作为他的母亲,替他担心害怕;尤其是,据说Cen‘estpaspastrèsbienvuàPetersbourg。 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唯一能够使他振作起来的事情,他的朋友亚什温,把所有一切都输光了,也到塞尔维亚去. 他来看望他,劝言他去. 现在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兴趣. 请去同他谈一谈吧. 我愿意使他散散心. 他是那么悲伤. 不幸的是他的牙齿又痛起来. 可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 请您去和他谈谈吧;他就在那边踱来踱去呢.“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他很愿意,便走到月台那走去了. 在堆积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阴影里,弗龙斯基穿着长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的野兽一样的在踱来踱去,走二十步就突然地转个身.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走上去的时候,觉得弗龙斯基看见了他,却战意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 他已经把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个人恩怨忘的一干净了.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眼里,弗龙斯基这时是一个从事于一种伟大事业的焦点人物,而科兹内舍夫认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赞许是他的义务. 他走到他跟前.弗龙斯基站住了,看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认出他来,就向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大概您不愿意见我,”谢尔盖. 伊万内奇说.“但是我能不能为您做些事情?” “对我来说,不管同谁也不如同您见面那样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说.“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愉快而言了.” “我明白,但仍然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透露着明显的痛苦表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给李斯提奇和米兰写封信?” - “噢,不!”弗龙斯基说,仿佛费了很大劲才理解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 车厢里那么气闷. 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了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只有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 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色.“是的,如果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联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 ,对您总要好一些. 不过,随您的便. 我高兴听听您的意见呢. 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如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 并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击退战死——这一点我都是知道的. 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可恶哩! 它对别的人可能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都说不出来.”我敢预言,您会健康起来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愿望. 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他的剧烈的牙齿的疼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盯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体会,不是痛楚,而是让他非常痛苦的内心的痛楚,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 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并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忽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安然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仿佛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懊悔的.他努力回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么长残酷无情的报复表情的面孔. 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遣忘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 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并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战况了吧? 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之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没有发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 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乘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如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 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便跑下去迎接他.“您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并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没有什么麻烦,就安全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碰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生活的.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便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 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这里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气说,伸出手来,而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 他到农场去了. 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 卡塔瓦索夫说.“可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我们的朋友有什么看法吗?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张地回顾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 他刚从国外回来没多长时间.” 吩咐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准备饭食,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噢,这样的大热天真叫人难受啊!”公爵说.“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喜欢他,”基蒂似乎带着哀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讽刺的表情.“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呼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碰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 他现在肯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跑育儿室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 ,还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明白他要吃奶了.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之前,就知道他在哭闹. 而实际上他真是在哭闹. 她听见他的声音就更加放快了脚步. 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 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响声,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思.“他哭了很久吗,保姆? 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喂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 喂,喂!“ 她照顾婴儿,不答理他母亲.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表情.“他认得我,他认得我! 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盖住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基蒂没有听她的话. 她的焦躁和婴儿的焦躁一样地有增无减.由于她的急躁情绪,事情好久都弄不好. 婴儿吮得不是地方,发起脾气来.终于,经过一阵拚命的、透不过气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逐渐顺利起来,母子同时都安了心,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这个可怜的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声说,抚摸着婴儿.”您为什么认为他会认得您呢?“她补充说,斜眼看着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调皮地望着她,她还注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不可能的!要是他认识人的话,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驳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的说法,而且禁不住微笑了.她微笑,因为虽然她说他不可能认识人,可她心里却确信他不但认识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并且还知道和了解所有的事情,甚至许许多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这做母亲的,由于他的原因才知道和了解了. 对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保姆,对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对于他的父亲,米佳只是一个需要物质上照顾的活物而已;但是对他母亲来说,他早已是一个具有精神活动的人,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系列感情上上的联系.“那您就等他醒来,上帝保佑,您亲自去看看吧. 我这么一来,他就容光焕发了,亲爱的. 像晴朗的早晨一样哩,”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哦,好的,好的,那时我们再瞧吧,”基蒂低声说.“不过现在您可以走开了吧,他睡着了.” 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帘. 从摇篮的纱帐下面赶走了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乱叫的大黄蜂,坐下来,在她们母子身上挥舞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真热,真热啊!老天爷下一点雨也好啊!”她说.“是的,是的,嘘……”基蒂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地轻晃着身体,温和地握住那手腕间好象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的小胳膊,这只胳膊,当米佳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 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亲亲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惊醒了婴儿. 终于那只胳臂不再挥舞,眼睛也闭拢了. 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偶然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母亲. 保姆停止搧动了,打起瞌睡来. 能听到楼上老公爵的深沉的声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声.“我不在他们也许畅谈起来了,”基蒂想.“不过科斯佳不在,终归还是叫人心烦意乱的. 他大约又到养蜂场去了. 虽然他常常到那里去让我很难过,但是我也很高兴. 这会让他开心. 他现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 那时他是多么闷闷不乐,那么苦恼,我都替他害怕哩. 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小声说.她知道是什么折磨着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虽然,要是有人问她,她是否认为如果不信教他在来世就会消灭,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会的,可他不信教并没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认一个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但是同时又爱她丈夫的灵魂胜过世上所有一切,她带着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说他很可笑.”他一年到头总读些哲学做什么?“她想.”要是这一切都记载在那些书上,那他就会明白的. 如果那上面的话是不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读呢?他自己说他很想有信仰. 但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 他之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为他寂寞了. 他总是孤独的,孤独的. 他跟我们什么都谈不来. 我想这些客人会使他高兴起来,特别是卡塔瓦索夫. 他爱同他们辩论,“她想,一转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顿到什么地方睡觉才好的问题上去.”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分开住呢,还是住在一起?“这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她的脑海,使她激动得颤抖起来,甚至把米佳都惊扰得狠狠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妇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回来,而且待客用的床单全都用上了. 假如我不照料,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把用过的床单拿给谢尔盖. 伊万内奇!“ 一想到这个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孔.“是的,我要照顾一下,”她下定了决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忆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还没有想透彻,于是开始回想那是什么问题.“是的,科斯佳是个不信教的人.“她想起来又微笑了.”哦,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 与其要他像施塔尔夫人,就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愿望成为的那种样子,倒不如让他永远像这样好. 不,他决不会弄虚作假.“ 于是最近一件证明他的善良的事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三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讫求她拯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地产来偿还他的债务. 多莉陷入绝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对他又是轻视,又是可怜,拿定主意和他离婚,并且加以拒绝;但是结果是她又同意卖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产. 然后,基蒂带着不由自主的感动的微笑,回忆起她丈夫的羞涩,他一再想要解决他所关心的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可以帮助多莉、而又不伤害她的感情的办法,他建议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给她,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为什么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这样的善心,唯恐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即使是个小孩子的!全都替别人着想,什么都不顾及自己!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完全认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职责,他的姐姐也是这样. 现在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也共同处在他的保护之下. 还有那些天天来找他的农民,好像帮助他们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的,你像你的父亲,真希望你像他就好了!”她说出来,把米佳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颊. 自从列文看见他亲爱的垂死的哥哥那一时间,他第一次用他称为新的信念来看待生死问题,这种信念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的空间,——从那时候起,死使他惊心动魄的限度还不如生那么厉害,他丝毫也不知道生从哪儿来的,它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来的,以及它到底是什么. 有机体及其灭亡、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定律、进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术语. 这些术语和与此有关的概念针对思考问题倒很不错;但是针对生命却毫无作用,列文突然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脱下暖和的皮大衣换上薄纱衣服的人一样,他只要走进严寒里,毫无疑问立刻就相信了,不是凭着推论,而是凭着他的亲身感受,他简直就像赤身裸体一样,并且他不可避免地肯定会痛苦地死去.从这时起,虽然他对这事还没有多加思考,而且照旧像以往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着,但是列文却不断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恐惧.除此之外,他还模糊地感觉到他所谓的那种信仰不但是无知,而且还是那么一种奇特思想方法,传统这种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他结婚后的初期,他所感受到的新的快乐和新的责任完全掩盖了这些思想;可是后来,自从他妻子怀孕之后,他无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时候起,这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越来越经常地、越来越执拗地呈现在列文的心头.对于他,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不接受基督教对于生命问题所做的回答,那么我接受什么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个库房里,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简直找不出一种像样的答案.他的处境正像一个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里寻笕食物的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他现在在每一本书中,在每一次谈话里,在他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探求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寻求它们的答案最使他惊奇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数同他年龄相仿、兴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样用他那样的新信念替代了他们从前的信仰,却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值得苦恼的地方,而且还十分满足和安静. 因此,除了主要的问题,列文还被另外一些问题缠绕着:这些人是诚实的吗?他们不是在做假吧?否则就是他们对于科学所给予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明白?于是他就费尽心血去研究这些人的观点和那些登载着他们的答案的书籍.自从这些问题开始环绕在他的心头以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据他青年时代大学圈子的回忆而设想宗教已经过时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茺谬的. 所有那些过着善良生活的、他所亲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么喜爱的利沃夫、谢尔盖. 伊万内奇,还有全部的妇女都信教. 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好象幼年时候一样,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国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无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另外一件事是,浏览过许多书籍以后,他确信了那些同他观点一致的人也没有任何远见卓识,什么也不说明,只是直接把他觉得没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问题置之不理,却想解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发生兴趣的问题,比如,有机体的发展,灵魂的机械式的解释,等等.除此之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时候,他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他,一个不信教的人,开始祈祷起来,而在祈祷的时候就有了信仰. 可是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够在生活中给予他当时感受到的心情任何地位.他不能承认他那时找到了真理,但现在是错了;因为只要他平心静气地回想一下的话,这一切就全无影无踪了. 但是他又不能承认他那时犯了错误,因为他很珍视当时他的那种心情,如果承认那是意志薄弱的结果,就会玷辱了那种神圣的时刻. 他处在一种痛苦的不能自拔的情况中,竭尽心力要摆脱这种状况. 这些思想折磨着他,苦绕着他,有时松弛些,有时强烈些,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他读书,思索,他读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觉得自己和他所追求的目标越远了.最近在莫斯科和在乡间,既然信服了他在唯物主义者那里得不到答案,于是他就反复阅读柏拉图、斯宾诺沙、康德、谢林、黑格尔和叔本华的作品,这些哲学家并不用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人生,只用唯心主义观点.当他阅读时,或者自己想驳倒别的学说,特别是唯物主义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思想很有效;可当他一读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 当他遵循着类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质这些意义含糊的字眼。. . . . . . .的定义,并且故意陷入哲学家为他布置的或者他自己布置的文字罗网的时候,他似乎开始有所领会. 可只要他一忘记那种人为的思路,从现实生活中又回到他认为满意的思路上去,并且按照这种思路思索,这种人为的建筑物就突然间像座纸房子一样倒塌下来,显而易见这种建筑物是由那一套颠来倒去的字眼构成的没有一点生命力,与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关系. 有一段时期,在读叔本华的时候,他用爱这个字代替了。 意志这个字,在他还未摆脱开这种新奇的哲学的时候,它曾。.经慰藉了他两三天;可是当他用现实生活的观点来研究它的时候,它也立刻瓦解了,变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纱衣裳.他哥哥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劝告他阅览霍米亚科夫的神学著作. 列文读了霍米亚科夫作品的第三卷,尽管他那种能言善辩的、华丽的、妙趣横生的笔调最初曾使他感到反感,但是里面有关教会的学说却打动了他的心. 最初打动他的思想是,领会那份天赋神圣真理并非赐予孤立的个人,而是赐予由于爱而结合起的团体——教会——的. 让他高兴的是,他想到相信一个包罗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为首的,因而是绝对神圣和绝对正确的,现在的教会,从信仰上帝、创造世界、堕落、赎罪等等宗教信念,比从上帝,从一个神秘莫测的、遥远莫及的上帝和从创造世界等等开始要容易一些. 可后来,在阅读罗马天主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和希腊正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的时候,却发现这两个实质上都绝对正确的教会却是互相排斥的,然后他对霍米亚科夫的论教会的学说感到失望了;而这幢建筑物也像那幢哲学建筑物一样倒塌下来了.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时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无法活下去的. 但是这个我又无法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语.“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分化出一个水泡般的有机体,这水泡持续了一会便破裂了,这个水泡就是——我.“ 这是一种人苦恼的误解,但是这却是人们在这方面若干世纪来苦心研究所获得的唯一的最终的答案.这是最终的信仰,差不多所有流派的人类思想体系都是以此为根据的. 这是一种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所有其他的解释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怎么样,偏巧挑选了这个,仿佛这无论如何也是最明晰的.可这不仅是误解而已,这是对于一种邪恶势力——一种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凶恶的、而且使人厌弃的力量——的残酷的嘲笑.必须挣脱这种力量. 而摆脱的方法就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必须停止对这种邪恶力量的依赖.而这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死! 列文,虽然是一个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强力壮的人,但却好几次濒于自杀的境界,以致于他把绳索藏起来,唯恐他会上吊,并且不敢携带枪支,唯恐他会自杀.可列文并没有用枪自杀,也没有上吊,他继续活着. 当列文想到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他找不到解释,便陷入悲观失望;但是当他不再问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反倒仿佛知道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了,因为他坚定而明确地生活着和行动着;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坚定明确得多了.八月初他回到乡间的时候,他又开始了他日常的工作.农务,同农民和邻居们交往,经管家务和他姐姐和哥哥托付给他的家产,妻子和亲属的关系,照顾婴儿和从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恋上新的养蜂爱好,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倒不是因为像他从前那样,根据什么公认的原理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正好相反,现在,他一方面由于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业方面的失败而觉得没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忙于思考和应付从四面八方压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务,所以而他完全不再考虑公共福利,他对这件事情发生兴趣,只是因为他觉得必须做他要的事情,他必须得这么做不可.以前(这差不多从童年就开始了,到他完全成人)当他尽力干一些对所有的人、对人类、对俄国、对全村有益处的事情的时候,他感觉出这种想法倒是使人愉快的,而这种活动本身却总是令人不愉快的,而且他总也不十分相信这种事情确实是必要的,在这种活动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么重大,却越来越微不足道,直到化为乌有为止;但可是,自从他结婚以后,当他越来越局限于为自己而生活的时候,虽然想起自己的活动再也体会不到什么快乐,但是他却坚信自己的事业是必不可少的,并且看出它比以往进展得顺遂多了,而且规模变得越来越大了.现在,仿佛不由自主一样,他像一把犁头似的,在地里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条条犁沟是拔不出来的.像祖祖辈辈那样过着家庭生活,那就是说达到一样的教育水平,并使子女们受到同样的教育,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这就像饿了需要吃饭一样;因此就像需要准备饭食一样,同样也需要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农事经管得能够带来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偿还债务一样,同样一定也需要把祖传的田产保管到这种水平,使得他的儿子继承的时候,会为了他所兴建和培植的全部,感激他的父亲,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样.为了做到这种地步,他必须不出租土地,一定要亲自耕作,饲养家畜,朝田里施肥,而且种植树木.不照顾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已经习惯于向他请教的农民的事务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怀中的婴儿抛掉是不可能的一样. 必须照顾请来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们他的妻子和婴儿的安适,每天不花费许多时间来陪他们是不可能的.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猎的爱好和养蜂的新爱好,就占满了列文的那种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的全部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可除了明确地知道他必须做什么以外,列文同样也知道。.全部事情他必须怎么做,事情当中哪一样是最重要的.。.他明白他一定要尽量廉价雇佣工人;但是用奴役办法来雇人,以预付的方式压低他们应得的工资,却是不应该的,虽然那样有利可图. 在缺货的时候卖给农民稻草是可行的,虽然他替他们难过;但是旅馆或者酒店,虽然很赚钱,也一定要取消. 砍伐树木一定要从严处分,可农民们把牲口放到他的地里却不能处以罚款;虽然这让看地的人很为难,而且使农民们无所畏惧,他却不能扣留人家走丢的牲畜.彼得每个月要付给债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须借给他一笔钱,好把他救出来;但是拖欠了地租的农民们却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 不割草场上的草,而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饶恕管家的;可是种着小树的八十亩地上的青草却不能割. 一个雇工在农忙季节,因为父亲死去回了家,无论他是多么可怜,也是不能宽恕的,并且因为他在那些宝贵的月份他旷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钱;但是却不能不按月发口粮给对他毫无用处的佣人们.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体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个钟头要见他的农民们却是可以再稍候一会的;而且他知道,尽管往蜂房里收蜂群是一种乐趣,但是他却得放弃这种乐趣,让管蜂的老头一个人去收蜂群,自己去和到养蜂场来找他的农民们闲谈.他做得对不对,他可不知道,现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证实,还避免谈论和想这些事.推理和探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阻碍他看清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是当他不动脑筋,就这么活着的时候,他就不住地感觉到他的心灵里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审判官,在评判那可能发生的两种行动,哪样好,哪样不好;而他刚一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他就这样活着,他不知道,并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和他为什么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为这种愚昧无知痛苦到那种地步,以致他简直害怕他会自杀,同时他却在坚决地开拓着他自己特殊的确定了的人生道路.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烦恼的一天.这是一年中最紧张的农忙时节,那时候,所有的农民在劳动中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自我牺牲的紧张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条件下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如果露出这种品质的人们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这样,要是这种紧张劳动的成果不是那么平常的话,那它就会得到很高的评价的.收割或者收获黑麦和燕麦,装运,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种冬小麦——这些看起来好像都是很简单平凡的工作;但是要干完所有的工作,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间歇地劳动四五个星期,并且比往常要艰苦三倍,靠着克瓦斯、葱头和黑面包过日子,夜里打谷和搬运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睡不到两三个钟头. 全俄国每年都是这么干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度过,并且同农民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种大忙的时刻,列文总感觉农民们这种普遍的兴奋之情感染了他.一大早,他就骑马到第一批播种黑麦的地方,随后又到把燕麦堆成垛的地方去,当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时候就回家去和她们一道喝咖啡,接着又步行到农场,那里刚安装好的一架新打谷机就要开始打谷了.一整天,当他同管家和农民们聊天的时候,当他在家中和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们和他的岳父谈话的时候,除了农务以外,列文翻来覆去虽想着他当时非常关心的那个问题,在一切里寻找着同这个问题有关系的东西:“我到底是什么? 我在哪里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列文站在一所新盖好房顶的谷仓——树叶尚未落尽、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板条,茅屋顶用新剥去皮的白杨木做房梁——通过敞开的大门盯着打谷时回旋飞扬的干燥而刺鼻的灰尘,时而凝视着被炎热的阳光照耀着的打谷场上的青草和刚刚从谷仓里搬运出来的新鲜麦秆;时而注视着长着花斑头顶和白胸脯的燕子,它们啁啾着,鼓动着翅膀飞到房檐下,停落在门口的亮处;时而凝视着在阴暗的、尘土飞扬的谷仓里心忙碌着的人们,于是他就心上产生了无数的怪念头:“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想.“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呢?他们为什么全都这样卖力,并且极力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勤奋呢?我认识的这位马特列娜老婆婆这么拚命干什么(失火的时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为她医治过)?”他想,看着一个瘦削的农妇,她正用耙子把谷子耙拢来,她的晒得黑黝黝的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坚硬打谷场上吃力费力地走着.“当时她身体复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内,人们就会埋葬她,于是她什么都不会遗留下来,但那个以那么灵活而细气的动作扬掉麦穗上的谷壳、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人们也会埋掉她,还有那匹斑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沉思着,望着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胀大、呼吸急促的马,它正踏着在它身下转动着的斜轮子.”他们会埋葬了它,而那个正在把谷子放进机器里、鬈曲的胡须上落满糠皮、白肩膀上的衬衫破了一大块的费奥多尔,也会被人们埋葬掉. 但他却还在解谷捆,吩咐什么、对妇女们吆喝着、手脚麻利地把转动着的轮子上的皮带整理好了.而且,不仅仅是他们,我也会被人们埋葬掉,什么也不留下来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着这个,同时看了看表,计算他们一个钟头之内可以打多少. 他必须清楚这个,好据此来定每天的工作数额.“快一个钟头了,他们才开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谷物放进机器里的那个人面前,用压倒机器的轰隆声的声音叫他每次少朝里面放一点.“你一次放进去的太多了,费奥多尔! 你看,都堵塞住了,因此就不顺畅了. 要放得均匀些!“ 费奥多尔,被粘在汗淋淋脸上的灰尘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为回答,但是仍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列文走到机器跟前,把费奥多尔推到一旁,亲自动手把谷物放进机器里去.一直干到农民们快吃午饭的时候,他和费奥多尔才一起离开谷仓,站在打谷场上一堆新收割下来的、留做种籽的、整齐的黄色黑麦旁边,聊起来. 奥费多尔来自一个遥远的村庄,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经营方式出租土地的那个地方. 目前他把那块土地卖给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了.列文和费奥多尔谈起这块地来,打听那个村落里的一个富有的、人品很好的农民普拉东,明年会不会租那块土地.“地租太高,普拉东缴不起,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那个农民回答,从被汗水不浸透的衬衫怀里摘下黑麦穗.“可基里洛夫怎么缴得起呢?” “米秋赫(那个农民这样轻视地称呼那个打扫院子的) ,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他怎么会缴不起呢!这家伙很会欺压别人,他还会从中捞一笔哩. 他连基督徒都不会可怜的!可是福卡内奇大叔(他这样称呼普拉东老头) ,难道他会压榨别人吗?他借钱给别人,有时就算了,有时不要全部归还. 这全是些什么人呀! “可他为什么不要人家还钱呢?” “哦,可见人跟人不同啊! 有一种人只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着,就拿米秋赫说吧,他只想填满肚皮,可福卡内奇可是个老实人. 他为了灵魂而活着. 他心里记着上帝.“ “他怎么记着上帝呢?他怎么为灵魂活着呢?”列文几乎大喊起来.“您知道怎么样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旨意.您要知道,人和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说吧,您也绝不会伤害什么人的……” “是的,是的,再见!”列文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于是转过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 一听到那个农民说普拉东为他的灵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着,一些模糊的、但是些意义重大的思想就涌浮上他的心头,好像从封锁着它们的地方挣脱出来一样,全都向着一个目标冲去,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借它们的光彩弄得他昏沉沉的. 列文顺着大路迈开大步走着,他所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想法(他还不能清理出个头绪) ,毋宁说是那种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心情.那个农民所说的话在他的心里起了像电花一样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环绕在他的心头的、散漫的、无力的、个别的思想突然改变了和融合成一个整体. 这些观念,甚至在他谈论出租土地的时候,就不从发觉地环绕在他的心头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中有某种新的东西,他愉快地寻找着这种新的东西,但是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活着不是为了自己的,而是为了上帝! 为了什么上帝呢? 还有比他所说的话更无意义的吗?他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也就是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我们所认为的、我们所迷恋的、我们所期待的东西活着,而是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谁也不了解吗?谁也无法下定义的上帝活着.这又是什么呢? 我不理解费奥多尔这些荒谬无稽的话? 理解了的话,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吗? 我认为它们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确切的吗? “不,我了解得完全和他了解的一样,比我了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彻,都清楚哩! 这一点我一生都没有怀疑过,并且也不可能怀疑. 非但我一个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这个. 人难免对别的东西产生怀疑,但却没有人怀疑过这个,并且大家总是同意这个的.“费奥多尔说基里洛夫,那个打扫院子的,是为了他的肚皮而活着.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们所有的人,作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为自己的肚皮活着. 而突如其来的,这位费奥多尔却说为了肚皮活着是错误的,应该为了真理,为了上帝而活着,而他略指示我就明白. 我和千百万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现在还活着的人:心灵贫乏的农民们和深思熟虑过、并且论述过这事的学者们,全部用含糊的言语谈论着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们全都同意的:我们应该为什么活着,什么是好的. 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种确切的、不容质疑的、清楚的知识,而这种知识是无法用理智来说清楚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理由,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假如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结果——有报酬,那也就不是善了. 因此善是超出因果关系的.“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们所有的人全都知道的.”而我却一直在寻找奇迹,因为看不见能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莫大的遗憾!物质的奇迹会诱惑我. 但这里,就在我周围,却有一种奇迹,一种唯一可能存在的、永远存在的奇迹,但我却没有注意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奇迹呢? “难道我找到了这一切的答案吗? 难道我的痛苦真的完结了吗?“列文一边想,一边沿着灰尘弥漫的道路大步走着,忘记了炎热,也忘却了疲倦,感到一种摆脱了长期苦痛的轻快之感.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愉快,让人简直都难以置信了.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他离开大路,走进树林里,坐在白杨树荫里未割的草地上. 他把帽子从冒汗的头上拿下来,支着胳膊肘,躺在多汁的、宽叶的树林里的草地上.”是吗?我一定要冷静地想想,弄清楚,“他想,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前面未践踏过的青草,注视着一只绿色甲虫的一举一动,它正沿着一株速生草的草茎爬上去,在爬的时候被茅草的叶子阻挡住了.”一切从头开始,“他自言自语,把茅草的叶片扳到一边,使它不致挡住甲虫的路,又弄弯了一个叶片,使那只虫子可以从上面过去.”是什么使我这么高兴呢?我找到了什么呢?“ “以前我总说,在我的身上,在这棵青草上和那只甲虫(你看,它并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却展开翅膀飞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物学的定律,正在发生物质方面的变化.在我们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杨、云彩和星云在内,都在进化的过程中. 从什么进化来的?进化成什么呢?永无休止的进化和斗争……仿佛在无穷之中可能有什么趋向和斗争似的! 而使我惊奇的是,尽管我尽力沿着这条思路仔细思索,但是人生的意义,我的冲动和欲望的含义却仍然没有向我表明.我的冲动的念头是那么显著,使得我总是按照它生活,而当那位农民对我说他‘为了上帝,为了灵魂活着’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惊异又高兴了.“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我不过发现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我理解了那种不但过去曾赋予我生命、而且现在也在赐给我生命的力量. 我从迷茫中解脱出来,认识了我主.” 于是他简略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他最近两年多来的整个思想进程,那是随着看见他的没有希望痊愈的亲爱的哥哥而产生的清晰而明显的死的念头为念头的.那时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远被世间忘却以外一无所有,于是他断定这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么得把生命弄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么恶魔的恶意嘲讽,要么就自杀.可他既没有做这件事,也没有做那件事,反而继续活下去,继续思考和寻找着,甚至同时还结了婚,体验到许许多多的乐趣,并且当他不考虑他的生命的意义时他还是很幸福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对.他靠着随着他母亲的乳汁一同吸进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着(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认这些真理,并且还费尽心机来回避它.现在他知道了,多亏把他教养成人的信仰,他才便让能够活下去. “假如我没有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个人应该为上帝活着,而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会怎么度过我的一生呢? 我肯定会抢劫、说谎和杀人! 构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乐的东西也就根本不存在了.“ 虽然他拚命想像,可他怎么也设想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活着,他会成为一个如何兽性的东西.“我找寻我的问题的解答.可思想却不给予我的问题一个答复——它和我的问题是不相称的. 生活本身给予了我这个答案,因此我认识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而这种知识我是用什么方法也得不到,可却赐给了我,就像赐给了所有的人一样,可有人却赐给我,就是因为我从任何地方也不能够获得它.”我从哪里得到的呢? 凭着理智我能够做到一定要爱自己的邻居,但不会迫害他们的地步吗?我小的时候人们就对我这么说,而我就高兴地相信了,因为他们对我说的是已经在我的心灵中存在的东西. 可是谁发现的呢?不是理智!理智发现了生存竞争和要求我们迫害所有阻挡我们满足欲望的东西的法则. 这就是理智所作的论断. 但是爱人如己的法则是理智不可能发现的,因为这是不合理的.“ “是的,骄傲!”他自言自语,翻过身去趴在地上,动手把叶片打成一个结子,努力气不要把它弄断.“不光是心灵上的骄傲,而且是心灵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诈,简直是心灵上的欺骗.就是心灵上的欺骗,”他重复说. 列文还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中间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孩子们,没人照管,在蜡烛上煮起覆盆子来,仿佛喷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他们的母亲发现了他们在玩这种把戏,就当着列文的面教导他们说,这种捣乱给大人们添了许多麻烦,都是为了他们费力淘神,假如他们打碎了茶杯,他们就没有东西用来喝茶,要是他们泼了牛奶,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会饿死的.孩子们听他们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所流露的平静的、无精打采的毫不在乎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惊. 他们难过的只是他们的有趣的游戏被中断了,母亲所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们不能相信,因为他们想像不出他们所能享用的分量,并且也想像不出他们所糟蹋的就是他们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这全是自然而然得来的,”他们心里想了.“这一点也没有意思,一点也无关紧要,因为过去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永远都会这样.这事也用不着我们操心,都给我们准备好了;但是我们却要发明一些独特的、新奇的方法. 所以我们就想起来把覆盆子放在杯子里,放在蜡烛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喷泉一样互相倒在嘴里. 这很有趣,并且很新奇,一点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的目的的时候,难道我们,难道我,不都是用这种方法做的吗?”他继续想下去.“当人通过一种对于人来说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导向一种他早已知道的、并且他确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识的时候,一切的哲学理论不都是这样的吗?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义,像那个农民费奥多尔那样确信无疑,而且一点也不比他清楚,只想凭着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尽人皆知的题目上去,这在每个哲学家的理论发展上不都是清楚的了的吗? “哦,丢下孩子们不管,让他们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挤牛奶,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他们还会淘气吗?不,他们会饿死的! 哦,假如丢下我们,让我们怀着满腔热情和观念,却没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种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善,不了解道德上的恶的意义,那将会怎么样! “没有这些概念,就不用去想建立起任何东西来! “我们只想破坏,因为我们在精神上是满足的.我们的确像小孩子一样无知.”我和农民共有的那种可喜的知识,只有它才给了我平静的心情的那种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观念教育大的,是一个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满了基督教所赐予我的精神上的财富,我的身心充满着这种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却似个孩子一样,不了解它,想破坏它,那就是说,我想要毁坏我用来维持生活的必需品. 可只要一到生命的紧要关头,我就像孩子们饥寒交迫的时候一样,我就转向了‘他’,并且我还不如那些因为淘气而挨母亲责骂的孩子,我不觉得我的那种幼稚的胡闹想法对我是不利的.“是的,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不是凭着理智明白,而是因为有人赐给我了,显示给我了,而且我是从记在心里的、由于信奉教会所宣布的主要的东西才知道的.” “教会?教会?”列文重复说. 他翻过身去,用胳臂膊支撑着身子,开始眺望远方,望着正朝那边的小溪走来的一群牲口.“可是我能够相信教会传的全部真理吗?”他想着,想用各种各样能够破坏他现在的宁静心情的事情来考验自己. 他有意回想着一向最使他觉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会的教义.“创造世界? 不过我怎么解释生存呢? 用生存吗? 什么都不用吗? 还有魔鬼和罪恶呢? 我怎么理解罪恶呢? ……救世主呢?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对我和对所有的人都讲过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他现在觉得没有一条教会的教理会破坏主要的东西——就是作为人类唯一职责的、对于上帝和对于善的信仰.教会的每条教义与其说是表示为个人需要而服务的信念,倒不如说表示为真理而服务的信念好. 每一条教义不但不会破坏这种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种在世界上不断地出现的伟大奇迹上是必不可少的,这种奇迹使得每一个人,千百万不同种类的人:圣贤和愚人、儿童和老人、农民们、利沃夫、 基蒂、国王和乞丐都可能确切地明白同样的事情,并且构成一种精神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值得过,只有这种生活才是我们所应该看重的.仰卧着,他现在注视着那高高的、无云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际的空间,而不是圆形的苍穹吗?但是不论我怎样眯缝着眼睛和怎么使劲观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圆的和有限的;尽管我知道无限的空间,可当我看到坚固的蔚蓝色的穹窿的时候,我毫无疑问是对的,比我极目远眺的时候更正确.” 列文不再朝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倾听正在他心里愉快而热切地谈论着什么的、神秘的声音.“这真的是信仰吗?”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谢你!”他说,吞下涌上来的呜咽,用双手擦掉满含在眼睛里的泪水. 列文直视着前方,看见一群牲口,随后又看见套着他那匹乌骓马的马车,还有那个走到牲口跟前,正和牧人说什么话的车夫;随后他听见附近发出车轮的轰隆声和毛色光滑的马的鼻息声;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所以他并不奇怪为什么车夫会到他这里来了.当车夫靠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太太派我来接您. 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到家里来了.” 列文乘上马车,接过缰绳.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列文好久都清醒不过来. 他凝视着那匹肥壮的马,它跑得连被缰绳磨伤的臀部和脖颈都冒出汗来,并凝视着坐在他身边的车夫伊万,于是回想起他正盼望着的哥哥,想起来他妻子大概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担心了,他试着猜想和他哥哥一道来的那位客人是谁. 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觉得他和所有的人的关系现在都将改变了.“我和我哥哥之间现在决不会再有那种老架在我们中间的疏远态度了,不会争论了,和基蒂永远也不会口角了;对那位客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是亲切而友善的;和仆人们,和伊万,一切都会两样了.” 拉紧粗硬的缰绳,勒住那匹焦急得喷着鼻息、仿佛只想要奔跑的骏马,列文不住地转过头来望着坐在他身边的伊万,伊万空着两手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不断地把他那被风吹起来的衬衣按下去,列文极力想找个借口好和他聊天. 他本来想说伊万把马鞍的肚带勒得太紧了,可这听起来好像是责怪的话,而他是希望说些亲切的话的. 但是他又想不起别的话可说.“请靠右边走,那里有一截树桩,”车夫说,揪了揪列文拉着的缰绳. “请你别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说,因为车夫的干涉而愤怒了. 就像往常别人的干预总让他恼怒一样,他立即就忧愁地感觉到,他认为他的心情接触到现实时,他的态度马上就会改变的那种推论是多么荒唐.离家还有四分之一里的时候,列文看见格里沙和塔尼娅向着他跑来.“科斯佳姨父! 妈妈来了,还有外祖父、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一个什么人哩!“他们喊叫着,爬上马车.”那是谁呀?“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两只胳臂总这样,”塔尼娅说,在马车里站起身来,模仿着卡塔瓦索夫.“年纪大的呢,还是年轻的?”列文笑着问,塔尼娅的手势使他想起一个什么人.“啊,但愿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就好了!”列文想.他们刚由路的转弯处转出去,就看见一群人走过来,列文认出来卡塔瓦索夫,他戴着草帽,两只胳臂就像塔尼娅所模仿的那样挥舞着.卡塔瓦索夫爱好谈论哲学,他从那些从来不研究哲学的自然科学家那里得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争论过四五次.列文认出他以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经有过一次争论,在那次争论中,卡塔瓦索夫显然认为自己赢得了胜利.“不,不管如何我现在也不争论和轻易发表见解了,”他思索.下了马车,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过之后,列文就问基蒂在哪里.“她抱着米佳到科洛克(这是房子附近的树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顿在他那里,因为家里太热了.”多莉说.列文一向总劝他的妻子不要把婴儿抱到树林里去,因为他认为那是很危险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很不痛快.“她抱着他到处乱走,”老公爵微笑着说.“我还劝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试一试呢.” “她想去养蜂场的.她还以为你在那里呢.我们也是想到那里去,”多莉说.“哦,你在干什么呢?”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走到后面和他弟弟并肩走着.“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照常忙着经营农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长一些吗?我们早就盼望着你了.” “住两个星期的左右. 在莫斯科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干.” 说了这些话,两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尽管他总是希望,如今更是热烈地希望和他哥哥友善,特别是和他开诚布公,可望着他的时候却觉得尴尬. 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让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感到有兴趣,可以使他不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时就提到了,列文问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作品来.“喂,有评论你的作品的书评吗?”他问.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听出这问题的用意所在,笑了笑.“谁对这问题也没有兴趣,而最不感兴趣的是我,”他说. “您瞧,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要下雨了,”他补充说,用遮阳伞指着飘浮在白杨树梢上空的白云.这些话就足以在两兄弟之间建立起那种倒不一定是敌对的、可却是冷漠的关系,这种关系本来是列文那样盼望排除的.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面前.“您居然想起到这里来,这有多好啊!”他对他说.“我老早就想来了.如今我们可以谈谈了,我们等着看看吧. 您看过斯宾塞的著作吗?” “不,没有看完,”列文说.“不过,如今在也不需要了.” “怎么回事?这可太意思!为什么不需要了?” “哦,我终于相信,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 现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脸上的平和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惊奇,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显然被这场谈话搅乱了,想起他的决心,就不再说下去了.“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补充说.“假如我们要去养蜂场,就到这边来,沿着这条小路,”他对全体的人说.沿着狭窄的小路,他们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浓密的、颜色鲜艳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列文请客人们坐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让他们坐在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可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为大人和孩子们拿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尽量动作从容一些,倾听着越来越多地从他身边嗡嗡地飞过去的蜜蜂,他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 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响声,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 走进凉爽的门廊,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戴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他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排列整齐的、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它们各有各的记录;而沿着篱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 在蜂房入口,让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盘旋着,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做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向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来花蜜.他耳朵里不断地听到不同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着工作快速飞过去的工蜂的声音,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的懒散的雄蜂的声音,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的、保护财产不准敌人侵犯的、准备蜇人的蜜蜂的声音. 篱笆那儿有个老头正在做桶箍,没有看到列文. 列文停在养蜂场中间,没有和他打招呼.他高兴有一个孤独的机会,使他能摆脱现实,暂时平静下来,现实已经使他的情绪低落了.他想起他又对伊万发了脾气,对他哥哥表现了冷淡的态度,并且轻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讲话.“难道这只是一瞬间的心情,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过去了吗?”他想.可同时,当他又恢复了那种心情的时候,他高兴地感觉到他心中起了一种新奇的重要的变化. 现实只不过暂时掩盖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宁静;但是那种平静仍旧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样,绕着他盘旋,要挟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安静,强迫他退缩着闪开它们,同样地,自从他上了马车就缠扰着他的操心事也掠夺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时候才有那种情况. 就像尽管有蜜蜂,他的体力仍然毫无损伤一样,他新近领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样是毫无坏处的. “科斯佳,你知道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跟谁同车来的?” 多莉说,她给孩子们分了黄瓜和蜂蜜.“和弗龙斯基! 他到塞尔维亚去呢.“ “是的,还不是一个人,他自己出钱带去一个骑兵连!” 卡塔瓦索夫说.“这倒像他的作风,”列文说.“难道真的还有志愿兵们愿意去吗?”他望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一眼,补充说.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他用刀背仔细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拣出来.“我也这么想!如果您看见昨天车站上的那种场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说,大声地嚼着一根黄瓜.”哦,这该怎样看法呢? 看在基督份上,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您说给我听听,这些志愿兵都到哪里去,他们在和谁打仗呢?“老公爵说,显然是在继续谈列文不在的时候已经谈开的话题.”和土耳其人,“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回答,镇定地微笑着,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发黑的,爪子无力地乱动着的蜜蜂挑出来,把它从刀子上移到一片坚硬的白杨树叶上.”但是谁向土耳其人宣战了? 是伊万. 伊万诺维奇. 拉戈佐夫和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尔夫人吗?“ “没有人宣过战,可是人民可怜他们的受苦受难的邻邦,想要帮助他们,”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但公爵不是在谈帮助,” 列文来袒护他岳父说.“而是谈战争!他是说,个人不经政府许可是不可以参战的.” “科斯佳,当心,这里有一只蜜蜂! 真的,我们要挨蜇了!“ 多莉说,赶走了一只黄蜂.“不过那不是蜜蜂,是黄蜂,”列文说.“哦,好了,凭着您的见解呢?”卡塔瓦索夫微笑着对列文说,分明想挑他辩论起来.“为什么个人就没有这种权力呢?”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一方面,战争是那样没有人性的、残忍的、可怕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更不用说一个基督徒了,能够凭个人的资格担负起开战的义务;只有的担负着这种责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政府才能够这样.另一方面,根据科学和常识,在国家大事上,尤其是战争的事情上,公民得放弃个人的意愿.“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准备好反驳的话,异口同声地说起来.“问题就在这儿,老弟,当政府不能实现公民的意志的时候,那时社会就来站出来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便发生了这种情形,”卡塔瓦索夫说.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显然并不赞成这种回答. 听了卡塔瓦索夫的话他皱了皱眉,说了一些相反的话.“你这样说法毫无道理.这里根本没有宣战的意思,只不过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现罢了. 我们的同种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们遭到敌人屠杀. 哦,就假设他们不是我们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儿童、妇女和老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绪高昂起来,俄罗斯人赶去支援,好制止这种恐怖行动. 你想一想,假如你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醉汉殴打妇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会停下来考虑有没有对这个人宣战,就会扑到他身上,去保护被欺侮的人!” “可我不会打死那个人的,”列文说.“不,你会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看见这种事情,我可能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事先很难说. 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压迫的事情上却没有,并且也不能有这种的感情冲动.” “对于你可能没有;可对于别人却是有的,”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不满意地皱着眉头.“在人们中间还流传着希腊正教徒在‘不圣洁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传说. 人们听到自己弟兄们的苦难,就站出来.” “大概是这样,”列文搪塞说,“但是我可看不出来. 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我也没有,”公爵说.“我住在国外,而且看到报纸,但是我不能否认,直到保加利亚惨案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俄国人猛然之间这样爱起他们的斯拉夫弟兄来,而我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情感. 我非常难过,以为我是一个怪物,再不然就是卡尔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 可回来以后我就放下心来,我看到只关心俄国,却不关心他们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还有别人. 康斯坦丁就是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个人的意见算不了什么,”谢尔盖. 伊万内奇说.“当全俄国——全体人民——表示了意见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意见的问题了.” “不过请原谅,我没能看出这一点来.人民也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点,”公爵说.“不,爸爸! ……怎么不知道? 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还讲过吗?“多莉说,她一直在听着这场讨论.”请递给我一块毛巾,“她对带着微笑看着孩子们的老人说.”不可能所有的人全……“ “可星期日教堂里讲过又有什么呢?牧师是奉命宣读的.他宣读了. 他们却什么都不明白,像平常传道的时候那样叹着气,”公爵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人对他们说,为了挽救灵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们就每人掏出一个戈比献上去. 然而为了什么,他们就不清楚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总是能感觉到到自己的命运的,像现在这种时候,这种意识就会表现出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瞥了那个养蜂的老头一眼.这个漂亮的老头,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友好而平静地俯瞰着这些绅士,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都不想弄清楚.“事情就是如此,”他说,听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是的,你最好问问他. 他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什么也不想,”列文说.“你听说战争的事了吗,米哈伊雷奇?”他向那个老头说.“他们在教堂里讲了些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应该为基督教徒打仗吗?“ “为什么要我们来想? 亚历山大. 尼古拉耶维奇皇上都已经替我们考虑到了,一切事情他都会替我们想的. 他比我们看得清楚. 我再取点面包来吗? 再给这小男孩一点吗?“他对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我用不着问的,“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我们看见过,如今还看见成千成百的人牺牲一切来为正义送命,这些从俄国各个角落来的人坦白而清楚地申明了他们的思想和目标.他们捐献了自己的一点钱,或者是亲自去,并且直接地讲明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依我看来,”列文说,开始激动起来,“在拥有八千万人口的国家里永远可以找到不是千百个,像现在这样,而是千千万万失去社会地位和不顾一切的人,他们哪儿都愿意去——加入普加乔夫一伙,或者到基辅,或者去塞尔维亚去……” “我告诉你,不是千百个,也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们,而是人民中最优秀的代表!”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恼怒得似乎他在保护最后一点财产似的.“还有捐款呢? 在这上面无论如何全体人民已经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识.“ “‘人民’这个字眼太不明确了,”列文说.“地方上的文书、教师和千分之一的农民,大概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八千万人中其余的,如米哈伊雷奇一样,不但没有表示自己的想法,而且丝毫也不了解什么事情要他们表示想法呢!那么我们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想法?”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对争论是有经验的,他没有反驳,却立即把话题转移到问题的另一方面去了.“噢,假如你想通过数学的方法来测验国民精神,这当然是不能办到的!我们的国家里还没有采用投票方式,因此不能采用,就是因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还有其他的方法. 这在气氛里可以觉察到的,人的心可以体会到这点,且撇开不提那种在静止的人海中流动的、对每个不抱成见的人都是明显的潜流;我们且狭义地看看社会吧!知识界各式各样的团体,以前互相仇视得那么厉害,如今全都融合在一起了. 一切分歧都结束了,所有的社会机构异口同声说的都是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有一种自发的力量抓住了他们,带着他们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是的,所有的报刊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公爵说,“这倒是真的. 不过这就越像暴风雨前的青蛙了!它们鼓噪得一切都听不见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并不办报纸,也不想替他们争辩;但是我谈的是知识界的意见统一,”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对他的弟弟说.列文想回答,可老公爵打断了他.“提到意见统一,还有些事可以说说,”公爵接过去说.“我的女婿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你们都认识他.他现在当了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委员,名字我不记得了. 总而言之,那里无事可做——喂,多莉,这不是秘密!——但薪俸却有八千卢布. 你们且问问他,他的职务有没有用处,而他就会证明给你听这是万分需要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人不能不相信这八千卢布的用处.” “是的,他托我转告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已经获得了这个差遣,”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地说,他认为公爵说的话是离题的.“报刊上的统一意见也是这样的.它曾经向我解释说:只要一开战,他们的收入就会增加. 他们怎么能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和其他的一切呢?” “有好多报刊是我不喜欢的,可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同普鲁士开战以前,AlphonseKarr有几句话写得妙极了.‘您认为战争是不可摆脱的吗?那么好!谁要鼓吹战争,那么就让他到特种先锋队里,走在大家前头,带头去冲锋陷阵! ‘“ “这样一来那些编辑可就有的看!”卡塔瓦索夫说,高声大笑起来,心里想像着他所熟识的编辑们在这支精选部队中的场面.“噢,可是他们会临阵逃脱的,” 多莉说,“结果只会碍事!” “要是他们逃跑的话,那么就用霰弹和拿着马鞭的哥萨克跟在他们后面督阵!”公爵说.“这是开玩笑,请原谅,公爵,并且是个不高明的玩笑,”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说.“我可不觉得这是开玩笑,这……”列文开口说,但是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打断了他的话.“社会上每个成员都接到做份内工作的倡仪,”他说.“而脑力劳动者是表达舆论来尽自己的义务的. 舆论的统一而充分的表示是新闻界的义务,同时这也是一种可喜的现象. 三十年前我们是会沉默的,但是现在我们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准备团结一致地站起来,为了他们受压迫的弟兄们准备流血牺牲,这是一种伟大的壮举,是力量的象征!” “可这不单是牺牲生命的问题,而是杀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说.“人民流血牺牲,或者准备流血牺牲,是为了他们的灵魂,但不是为了杀人,”他补充说,不知不觉地就把这场谈话和他专心考虑的思想联系起来.“什么,为了他们的灵魂? 您要知道,这种说法对于一个自然科学家是很难接受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含着微笑追问.”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对天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说,大笑起来.“‘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基督说,”谢尔盖. 伊万内奇从他那方面反驳说,他从《福音书》里很随便地引用了仿佛是最容易明白的那段话,而列文总觉得那是最费解的.“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老头重复了一句,他就站在跟前,回答偶尔投向他的目光.“不,老弟,您被打败了,被打败了,完全被打败了!”卡塔瓦索夫兴高采烈地叫着说.列文恼怒得涨红了脸,倒不是因为他被打败了,而是因为他忍不住又争论起来.“不,我不能和他们争吵,”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而我却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说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并且还看出要使自己和他们的意见统一是更不可能的. 他们所宣传的正是险些儿把他毁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够接受,根据二百个开到京城里来的、会说大话的志愿兵的话,于是四十个人,他哥哥也在内,就有权利说他们和报刊表达了人民的观念和想法,何况这种思想是表现在复仇和屠杀上. 他不能够接受这一点,因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间他看不出这种思想的表现,而且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认为自己是组成俄国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这种思想. 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还有人民,都不知道,并且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但却明确地知道,只有严格地遵守展现在每个人面前的善的真理,这种公共福利才能获得,所以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他都不愿意产生战争,也不鼓吹战争.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传说中邀请北欧民族来为王的人民一样,都表示:“来当我们的王公,统治我们吧!我们宁愿唯命是从. 一切劳役、一切屈辱、一切牺牲我们都负担下来;但是我们既不评判,也不决定!”可是如今,按照谢尔盖. 伊万内奇的说法,人民已经放弃了他们用那么高的代价取得的特殊权利.他本来还想问一声,假如舆论是绝对正确的评判人,那么为什么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运动那么合法呢? 但是这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观念而已. 可有一件事是无容置疑的,就是这场争论这时已惹恼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因此再争论下去是不利的,因此列文就默不作声了,他让客人们注意乌云聚拢来了,最好趁着还没下雨赶快回家去. 公爵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乘着马车走了;其余的人们加快脚步,走回家去.阴云,时而白茫茫的,时而黑的,来得那么迅速,他们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在落雨以前赶到家. 前面的乌云,低沉并且像浓烟那么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横过天空涌过来,他们离家还有三百步的光景,一阵风就刮起来了,随时都象会降下倾盆大雨.孩子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叫喊声跑在前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吃力地和缠着她的双腿的裙子斗争着,已经不是走路,而是跑起来了,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孩子们. 男人们按着帽子,迈着大步走着. 他们刚走到台阶上,大滴的雨点已打在铁皮水槽的边缘上了. 孩子们和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人们,快活地谈笑着跑到房檐的荫庇下.“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呢?”列文问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她载戴着头巾和披肩到大厅里来迎接他们.“我们认为她和你们在一起哩,”她说.“米佳呢?” “肯定是在科洛克树林里,保姆和他们在一起.” 列文一把夺过来一块披肩,就向着科洛克树林奔去了.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乌云聚拢来了,完全遮住了太阳,使得天色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 风好像固执着要随心所欲似地,顽强地把列文往向后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树的树枝和花朵,把白桦树枝剥成奇形怪状、不像样子的裸体,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树梢全都朝一个方向弯下去. 在花园里干活的农家少女们尖叫着跑到下房里去. 白茫茫水帘一样的倾盆大雨已经在遥远的树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倾注下来,并且迅速地朝着科洛克树林涌来. 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斥在空气里.列文头朝前低着,和想要抢走他手里的披肩的狂风抗争着,已经快跑到科洛克树林了,而且已经看见一棵橡树后面有什么白东西在闪烁着,猛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仿佛都燃烧起来,他头顶上的穹苍似乎裂开了. 睁开眼花缭乱的眼睛,列文透过把他和科洛克树林隔开的浓密的雨帘,心惊胆战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树林中间那棵熟悉的橡树的葱绿树顶已经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姿态.“难道是被雷劈了?”列文还没有来得及想,那棵橡树就越来越快地消失在别的树木后面去了,他听见一棵大树倒在别的树木上发出的轰隆声.闪电、雷鸣和因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头结合了一种惊恐的感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万别砸着她们!”他说.虽然他马上就意识到,他祷告那棵已经倒下去的树不要砸着她们是多么没有用处,但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这些毫无意义的祈祷文以外,再也没什么的好办法了.跑到她们经常的那个地方,他没有找到她们.她们在树林那一头的一棵老菩提树下,正在叫他. 两个穿黑色衣服(她们出门的时候本来穿的是浅色衣服)的人站在那里,弯腰趴在什么上面,这就是基蒂和那个保姆. 雨已经停了,列文跑到她们那里的时候天色亮些了. 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干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却湿透了,整个贴在身上.虽然雨已经住了,可她们站着的姿势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时候那样:她们两个都弯腰叭在一辆遮着绿阳伞的儿童车上. “平安无事吧?感谢上帝!”他说,穿着一只快要掉下去的灌满了水的靴子趟着水跑到她们跟前.基蒂的潮湿而红润的面孔转过来看着他,戴着她那顶走了样子的帽子羞愧地微笑着.“哦,你不觉得难为情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够这么胡来!”他恼怒地指责他的妻子.“说实在的,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刚想走,他就闹起来了. 我们得给他换尿布. 我们刚要……”基蒂开始分辩.米佳安然无恙,身上是干的,平静地熟睡着.“哦,感谢上帝!我简直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们收拾起婴儿的湿尿布;保姆抱起婴儿,跟着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边走着,后悔他发了脾气,便背着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参加的不同的谈话中,列文虽然对于自己心中应该发生的变化感到失望,可是他不断地高兴地感到他内心的充实.雨后地上太潮湿,不能出去散步;并且天边的雷云还没有消散,在天边,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发出雷鸣声,阴云遮暗了天边. 所以大伙在家里打发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阴.再也没有发生什么辩论;相反地,用过午饭以后,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快乐.一开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种别出心裁的笑话来把太太们逗乐,那些笑话总是使初次和他结识的人感到高兴,可是后来,受到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怂恿,他就讲起雌雄家蝇之间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异和有关它们生活的有趣的研究来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兴趣也很高,喝茶的时候,由于他弟弟的逗引,阐述起他对东欧问题的前途的看法,他讲得既简单又生动,使得人人都留神倾听起他的话来.只有基蒂不能听他讲完,她被叫去给米佳洗澡.基蒂走了一会儿以后,列文也被喊到育儿室她那里去了.放下茶点,有些惋惜这场有趣的谈话被打断了,同时又担心为什么让他去,因为只有发生重要的事情才会这样,列文到育儿室去了.虽然列文没有听完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的理论——就是说一个拥有几千万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会应该如何和俄国同心协力来开辟历史上的新纪元,作为一种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兴趣;虽然因为不知道基蒂为什么要叫他去而感到奇怪和不安——可是他一离开客厅,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即又回想起早上的想法. 所有关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论同他心里所起的变化比起来,他觉得是那么渺小,以致他刹那之间就完全忘却了,又回到早晨那种心态中去了.他现在并不像以往那样回忆他的整个思路(他现在不需要那样)。 他立刻就回到那种曾经指引过他的、并且同这些思想有关的丝绪中去,他看到这种情绪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强烈更明显了. 现在他已经无须像往常那样,为了获得这种情绪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论据和反复回想整个的思想过程. 现在,正好相反,喜悦而平静的情绪比以前更活跃了,而他的思想却跟不上他的情绪了.他穿过凉台,仰望在暮色渐浓的天空出现的两颗星星,忽然间他回忆起来:“是的,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认为我看见的穹窿并不是幻影,可是还有一些我没有想通的东西,我避而不敢正视的东西,”他思考着.“但是不论那是什么,决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会变得清晰的.” 正在他走进育儿室的时候,他想起来他避而不敢正视的是什么. 那就是,假如上帝存在的主要证据就在于他对于什么是善做了启示,那么这种启示为什么只局限于基督教教会之内呢?这种启示和同样也谆谆劝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信仰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个问题他已得出答案;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向自己说清楚,就走进育儿室了.基蒂卷着袖子,站在婴儿正在里面玩水的澡盆旁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她就转过脸来,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边去.她用一只手托着仰面浮在水上、乱踢乱蹬的肥胖婴儿的头,另一只手用海绵向婴儿身上挤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规律地摇动着.“哦,你来瞧!你看!”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说.“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说得不错. 他会认人了!” 原来,米佳这一天已经明显地、并且毫无疑问地已经认得出他所有的亲人了.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们立即就试验给他看,而结果非常成功.为了这个目的而特地叫来的厨娘弯腰趴在他身上.他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把头左右摇晃着. 基蒂弯腰俯在他身上,他就非常开心,用小手攥着海绵,吮着嘴唇,发出那样满意而奇怪的声音,不但基蒂和保姆,连列文也意想不到地高兴起来.保姆用一只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又用水给为他冲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来擦干了,让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阵之后,就把他抱给母亲了.“哦,我很高兴你开始爱他了,”基蒂对她丈夫说,那时她舒服地坐在她坐惯了的位置上奶着孩子.“我非常兴奋! 否则我可就要为这事发愁了. 你说过你对他没有一点感情.“ “不,难道我说过我对他毫无感情吗? 我只是说我感到失望而以.“ “什么,你对他感到失望?” “倒不见得是对他感到失望,而是对我自己的情感;我盼望的还要多哩.我本来希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样,一股新的愉快感情会在我心中激荡. 但是,当时不但没有这种感情,反倒觉得憎恶和怜悯……”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一边越过婴儿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时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纤细的手指上.“最重要的是,焦虑和怜悯远远超过快乐的心情.可今天,经过暴风雨期间那一场恐怖以后,我理解到我是多么爱他了.“ 基蒂笑得满面容光.“你非常害怕吗?”她问.“我也很害怕,可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反倒更后怕了. 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树. 卡塔瓦索夫多么有趣啊! 总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快乐的.你高兴的时候,你和谢尔盖. 伊万内奇也可以那么要好…… 哦,去他们那里去吧. 洗过澡以后这里总是又闷热又雾气腾腾的.“ 走出育儿室,列文又是独自一个人了,他立即又回想起那个还没有十分弄清楚的想法.没有回到传来人声的客厅里,他不滞留在凉台上,倚着栏杆注视着天空.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着的南方是晴空万里的. 阴云笼罩着对面那个方向.那里电光闪闪,传来遥远的雷鸣声.列文静静的听着水珠从花园里的菩提树上有节奏地滴落下来的响声,望着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从中穿过的支脉纵横的银河. 每逢闪电一闪,不但银河,连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踪影,可闪电刚一熄灭,它们就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仿佛是被一只万无一失的手扔上去的.“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呢?”列文悄悄地问自己,预先感到这个疑问的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了,虽然他还不明白.“是的,神力的明确无疑的表现,就是借着暗示而向人们显示善的法则,而我感觉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认这个的时候,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就和其他的人们给联合到一个信徒的团体中了,这个团体就叫做教会. 哦,但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他把他认为最危险的这个疑问提到自己跟前.“难道这几亿人口就被剥夺了那种最高的幸福吗?没有那种幸福,人生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了.”他暗自走后寻思,可是立刻又纠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么呢?”他自言自语.“我在寻找人类的各种各样的信仰和神力的关系. 我在探求上帝向这星云密布的整个宇宙所显示的普遍的启示.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对于我个人,对于我的心,已经无疑地显示了一种远非理智所能达到的认识,而我却顽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难道我不明白移动的不是星辰吗?”他暗自追问,注视着已经移到一棵白桦树树梢的一颗明亮的行星.“可我,望着星球的运转,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运转,因此我说星球在移动是对的.”如果考虑到地球的全部复杂而变化多端的运行,难道天文学家还能了解和计算什么吗?他们推论出的一切有关天体的距离、重量、运行和干扰的不可思议的论断,都是借天体环绕着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运转为根据的,这种运转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纪以来对于千百万人说它总是这样的,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并且永远是可以加以证明的. 就像天文学家的结论如果不是以子午线和地平线作为观察看得见的天体的依据,就会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般,我的结论如果不是以那种无论过去或现在对于所有人永远不变的、基督教显示给我们的、而且在我心中永远可以证实的分清善恶的理解力作依据,那也会是空洞和不可靠的. 至于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们和神的关系问题,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可能来解答.“ “噢,你还没有走吗?”他猛然听见基蒂的声音说,她正路过这里到客厅去.“怎么回事,你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她说,借着星光注意地注视着他的面颊.如果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辉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话,她就不会看清他的面部. 借着闪电的光芒她看见了他整个的脸,看出他是平静而快乐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是要不要告诉她?是的,我要告诉她……”但是他刚要说话的时候,她就说:“噢,科斯佳!请你帮帮忙,”她说,“到角落上那个房间去瞧瞧,他们替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布置得怎样了!我去不太方便. 看看他们是不是准备新脸盆了?” “好的,我马上就去,”列文说,站直身体吻了吻她.“不,我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当她从他身旁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想.“这对我个人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语言所能表达的深思秘密. “这种新的感情并没有使我有所转变,没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没有像我梦想的那样突然间使我顿悟,只是像我对我儿子的感情一样. 这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但就是信仰也罢,不是信仰也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感不知不觉地历尽痛苦之后产生了,在我心中坚固地扎下根来.”我照就还会跟车夫伊万发脾气,照样还会和人辩论,照样还会不合时宜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在我心灵最圣洁的地方和其他的人们,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间仍然会有隔膜;为了我自己的恐惧我还会责备她,而且还会因此感到懊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明白我为什么祈祷,但是我照样还会祈祷;可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什么事情降到我的身上,随时随刻,不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没有意义,并且具有一种不可争辩的善的意义,而我是有权力把这种意义贯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1873—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