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俄〕冈察洛夫著 时娜译 前 言 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1812 —化^),俄国十 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于一八一二年六月十八日出生于 辛比尔斯克(现在的乌里扬诺夫斯克〉一个商人家庭里,七岁时 丧父,在教父当地贵族尼古拉,特列古博夫的教育影响下长大。 冈察洛夫先后在贵族寄宿学校及莫斯科商业学校学习,于 一八三一年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毕业后回乡在省长办公厅 做过秘书,后又入彼得堡财政部外贸司任翻译,一八五二年至一 八五四年他以海军中将普佳京秘书的身份参加了战舰巴拉达号 的环球考察,后又出任过图书检察官和官方报纸的编辑,一八六 七年以四品文官官衔退休,一八七九年起,他隐居在里加湾的杜 别利恩,一八九一年九月二十七日他在彼得堡青台街寓所因肺 炎去世,根据遗愿,他被安葬在彼得堡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 院墓地的悬崖上。 冈察洛夫在大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一八四四年开始创作 的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使他一举成名,并受到了别林斯基的 赞誉。《奥勃洛莫夫》是冈察洛夫的代表作,小说塑造了典型的 "奥勃洛莫夫性格",揭示了奥勃洛莫夫自我毁灭悲剧的深刻社 会根源和人生根源。此外冈察洛夫还出版了长篇小说《悬崖》以 及随笔《战舰巴拉达号》,尤其是后者对研究近代后进民族发展 史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因中年时追求外省姑娘伊丽莎白,瓦西里耶芙娜,托尔斯 塔娅失败,冈察洛夫终生未娶,独居至死。但他在文学史上却有 崇高地位,屠格涅夫曾说:"纵然到了只剩下一个俄罗斯人的时 候,他都会记得奥勃洛莫夫的。"当然也会记得冈察洛夫这个名 字的。 0 《奥勃洛莫夫》是冈察洛夫的代表作,小说构思于一八四七 年,一八四九年三月他在涅克拉索夫主编的《现代人》杂志上发 表了《奥勃洛莫夫的梦》引起极大反响,这一章也成为全篇小说 的核心部分,一八五七年八月,小说最后定稿,并于一八五九年 发表在《祖国纪事》杂志上,反响极为强烈。这部巨著也使得冈察 洛夫声誉大振。 这是一部以腐朽没落的俄国农奴制社会为背景,描写了以 奥勃洛莫夫为其典型代表的一批贵族地主由懒散、无所事事终 于走向灭亡的小说。小说重点刻画了奥勃洛莫夫、奥莉加和施托 尔茨三个人物形象。 奥勃洛莫夫的主要特点是麻痹、慵懒和无所作为,是俄罗斯 文学史上"多余人"蜕化到极限的代表;他的生活理想是"像他周 围的那些成年人那样生活",而这些成年人的理想就是安宁和无 所事事,所以他真正的悲剧就在于明知"奥勃洛莫夫性格"正在 腐蚀自己,也清醒地看到许多像他这样的人被毁灭,但这个天赋 甚高、聪明有教养而又心地善良的人却因为缺少具体现实的生 活目标,对一切厌倦而甘心于慢性自杀。奥莉加的形象是小说的 亮点,她热情聪明、意志坚强,敢于追求新的生活方式,而商人施 托尔茨精明强干,富有进取精神,带有作家理想化的色彩,与奥 勃洛莫夫比,他显然进了一步。但他也没有具体的社会理想,而 给妻子奥莉加的也是一种舒适平静的生活。此外小说中房东太 太的淳朴宁静、富有人情味,但她没有意识到正是她的爱促使了 奥勃洛莫夫的毁灭,加速了他在精神上的死亡。 整部小说虽无离奇曲折的情节,但故事发展从容不迫,朴素 自然,对细节的选取与处理极为细腻娴熟,例如描写奥莉加对奥 勃洛莫夫的吸引力是如何被房东太太的家务活动所抵消的;加 之语言优美、流畅、纯正,给人留了极深的印象,无怪乎赫尔岑称 之为"杰作',。 一九九九年五月 2 第一部 第第—早 戈罗霍夫大街①上住的人口真抵得上一个小国家;沿街几 幢大高楼里,每一幢都密密匝匝地塞满了人,其数量决不亚于一 座小县城。伊利亚,伊利奇,奥勃洛莫夫就住在这样拥挤的一 幢楼房里。这天清晨,他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醒过来了。 这人三十岁出头,身材不高不低正中等,一眼看去,即知他 是个平和的人,但你却不可能读出他的心思,也不可能知晓他的 爱好。他的表情平静得如静止的水面,只有那满池碎萍提示着微 风曾经来过;这思想的微风从他深灰色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然后 停憩在他那两瓣微张的唇上,又隐身于额头的皱紋里,终于再也 没有出现,只是似乎从内部吹到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之后又渗 出了睡衣的每一条褶皱。 偶尔,他的眼睛会暂时失去光彩,那是因为那一刻他的脸上 挂出了 ^懈怠"或"空虚"的招牌。但是,这种懈怠或空虚都只是转 瞬即逝,并不能取代那似乎已成为他面孔一部分的表情一平 和;而且,不能取代的不仅是表情,还有他平和的心态,他的心态 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他的眼神里、笑容里、每一点头每一举手投 足里。如果你是一个容易轻信表面印象的人,那么你和奥勃洛莫 夫见上一面就会得出这样的评价:"他应该是个很亲切温和的人 吧,多么忠厚的样子!"而如果你的眼光有足够的洞察力,那么你 在仔细研究过他的面孔之后会抿着嘴角思索着走开。 他还不到发福的年纪,但从他的肤色来看,他已经发福了 , 这也许是因为他不爱运动或不爱呼吸户外清新空气,或是因为 二者兼而有之,反正他的脸色不能说是红润,也不是黝黑,说它 ①戈罗霍夫大街:由商人戈罗霍夫而得名,位于圣彼得堡市的中心地区。 3 白晳更不够,你很难确切地说是什么颜色。总之,他脖颈、小胖手 以及软软的肩膀的肤色过于苍白了 ,将他男子汉的味道削减了 好多。 即使你有办法吓着他,他也不会失掉那种从容平和的风范, 一举一动仍然不慌不忙。当心底的忧虑浮现到脸面上来,他的目 光就一时间失去了光彩,额头会现出一条条细密的紋路,而神色 则成了迷惑不解、惶恐不安、萎靡不振的混合物。但这种迷惘往 往不会深入到他的内心深处,而是以一声叹息告终,隐匿在无所 谓的、朦朦胧胧的思想里。 奥勃洛莫夫似乎就是以这种平和的相貌和不够阳刚的身子 来选择家居衣服的,看上去非常协调。他身上穿一件特别肥大的 袍子,波斯布的质地,基本谈不上什么款式,也无任何类似流苏 或天鹅绒滚边的装饰,直筒筒地下来,他的身子在里面只占了一 半的容积,另一半,是呼扇呼扇的空气或风,这是一件充满东方 情调的衣服,让人丝毫联想不到欧洲。这件袍子显然已有些年头 了 ,有些地方的色泽已褪去了不少,但它仍结实,仍浓浓地向人 展示着东方的味道。 对于奥勃洛莫夫来说,这件东方大袍是再合适不过的东西, 柔软、舒适,穿上它没有一点儿一般衣物所给人的束缚感,你可 以随意行动,而它则忠实地伏在你身上,舒卷由你。 奥勃洛莫夫生性喜爱自由,因此他在家时,从来不愿用领带 扎住喉咙,也不愿让西服背心限制自己的举动。就连他穿的便鞋 都是大好几码的,既松软又肥大。每当他从床上垂下脚来,根本 不用往下看,一双脚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会立刻觅到便鞋的 入口 。 如果不是睡觉的时间,躺在床上一般有这几种解释:要么是 病人需要休养,要么是困了的人需要多睡一会儿,或者是一个人 偶然需要休息一下,或者是懒汉度日的方式,但奥勃洛莫夫与他 们都不同。就像站或坐一样,躺着只不过是他的正常姿态而已。 4 只要他不出门(他差不多每天都不出门〉,他就总是躺着,而且总 是躺在这间卧室、书房、客厅三合一的屋子里。其实他还有三个 另外的房间,但他几乎不去,除非早晨佣人来打扫他的"三合一', 时。佣人并不是每天早晨都来打扫,他也就不是每天都离开这个 房间。那三间屋子只好整天挂着窗帘,用布蒙起家具,如同尘封 多年一般。 一眼看去,奥勃洛莫夫的"三合一"房间摆设得还挺入眼。一 张红木制的写字台,两张锦锻花面的长沙发,精致的绣屏上是一 些地球上不存在的鸟类和果实,还有地毯、丝绸窗帘、油画、青铜 制品、瓷器,和其他许多漂亮的小东西。 但是,这房间却经不起一个老练又高雅的人的目光扫描,它 在这种精明人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极力矫饰的花架子而已,一切 的目的都只为了体面。奥勃洛莫夫当初设计摆设时,心中也只有 体面二字。其实,这些红木做的桌椅过于蠢笨,书架也一摇三晃, 考究的人们对此类物件是不屑一顾的。长沙发中的一个,那靠背 已深陷下去,木头接合处的胶漆有些已斑驳脱落了 。 其他那些油画、花瓶、小东西的情形也大抵是这样。 不管外人评说什么,房主人兀自岿然不为所动,他冷冷的眼 神像是在问:"这是谁给我布置的房间?"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 东西毫不在意,也许是因为他对佣人扎哈尔更不在意,仔细看看 这个房间,真是糟糕得使人不堪入目。 墙上的画框周围灰蒙蒙的,盘根错节纵横交错,定睛一看, 是粘满灰尘的蜘蛛网,倒像是增添了一种图饰。镜子因积了厚厚 灰土早已不能映出人影,却可以拿来用作记事牌。地毯上脏兮兮 的痕迹东一块西一块。沙发上胡乱扔了一条毛巾。桌子上撒些 他吃早饭时留下的面包渣,还放着他晚饭后忘记收起的盘子,里 面摆着盐坛子和早已风干了的光骨头。 多亏了这只盘子,那根立在床头刚刚抽完的长烟袋,还有摆 在床上的这个人,否则,这间没有一点生气的房间真会让人以为 5 没有人住,所有的东西都被尘土遮住了原有的光泽。虽然那书架 上也有两三本打开的书和一张旧报纸,桌上有一瓶墨水和几支 笔,但那书已被灰尘蒙去了文字,纸页早已泛黄,不知是几百年 前翻开的;报纸的日期是去年的;那瓶墨水则似乎正藏了 一只慢 慢挪动的苍蝇,若插一支笔进去,它准会被惊飞。 这天早晨,奥勃洛莫夫醒得比往常都早,才八点钟左右。他 似乎有很多烦心事儿,脸上一会儿是惊恐,一会儿是忧郁,一会 儿是绝望。很显然,他内心里在思考什么,但他还没有用到理智。 原来让奥勃洛莫夫心忧的是昨天收到的那封信,那是他那 个庄园的庄主写来的,有一些让人不高兴的消息。其实还能有什 么呢,无非是一些年成不好啦、交不成租、收入降低啦之类的话, 谁都能想像得到。这样的信,奥勃洛莫夫已不是第一回收到了 , 但眼前的这封,却如同一个前所未有的坏消息一样给了他前所 未有的打击。 这可不是开玩笑呀。得想个法子了。说实在的,奥勃洛莫夫 对于自己的事儿还是挺牵肠挂肚的。他也不是没有想法子,自从 几年前第一次收到庄主写来这种信时,他就开始想各种法子来 让他的庄园起死回生了。 他有很多想法,比如经济手段、暴力手段,或其他方面的措 施,但他还都没有考虑周全哪,远远不够周全。可是那庄主却每 年都写来这样的信,让他心烦,让他心焦,也让他不得安宁。他认 识到在形成系统计划之前,必须先采取一些当机立断的行动了 。 奥勃洛莫夫从一醒来就在脑中设计着自己的日程:起床、洗 漱、喝水,然后坐下来好好整理整理心中那些计划,无论如何也 要想出一个办法,端端正正写在一张纸上,反正,要好好理一理 这件事。 但是,他这么设计了半个小时,身子仍躺在那儿不曾移动 过,他只是一味地为这件麻烦的事而烦恼着,后来忽然想道,先 喝水再去做事也完全不耽误呀,而水仍是可以躺在这儿喝,况且 躺着也一样可以思考嘛。 他倒是想到做到了 。喝完了水,他将半个身子撑了起来,看 样子要起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子,一只脚都快从床上伸下去 了 ,却又被烫着似的收了回来。 钟声敲过九点半,奥勃洛莫夫为之一震。 "我这是怎么了?"他不禁说出了声,失望透顶。"真不成样 子,应该做些事情了 !稍微放任一下自己,就……', "扎哈尔!"他大叫一声。 只听传来一声似乎是一只被拴住的狗的暴吠,然后是"咚', 的一声,好似两只脚从什么地方跳落了地;从奥勃洛莫夫的书房 出去,穿过一条小走道,就可以看见有一个房间,那些声音就是 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扎哈尔一般都靠倚在他的炕头打嗑睡来 打发光阴,刚才是他听到主人叫他才一翻身从炕上跳下来。 他走进了书房,这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身着灰色礼服和 带黄色铜扣儿的灰色马甲。从他腋下礼服的破裂处可以看见里 面的衬衣。他的头顶光溜溜的,让人想起膝盖,两旁腮边都长有 浅褐色的连鬓胡子,间或有几根白毛,这胡子长得又宽又多,每 一边都顶得上三把胡须。 扎哈尔并不以为自己的相貌和穿着有什么妨碍,也不想改 变它们,这相貌可是上帝赐予的,而衣着,他原先在乡下时一直 都这样。后来置办的几件衣服也都是以他从乡下带来的那些衣 服的式样为样本。他常常穿这套灰色的礼服和马甲,像以前陪同 已逝的老爷太太去做弥撒或外出访友时那样,每当穿起它们,他 就有一种穿上大公馆门房制服的感觉,在他看来,这门房制服是 惟一能提示奥勃洛莫夫家曾经荣耀过的东西。 这套衣服的确是这个年迈的佣人对从前庄园主们在遥远的 乡间所过的那种逍遥富足的生活的惟一纪念。老爷太太早已不 在人世,前辈人的遗像还在这个家里,但也许已在阁楼的某个角 落里沉睡了多年。这个家族从前辉煌的生活方式已随着先人们 7 的逝去而被人淡忘了 ,成为一个古老的传说,像琥珀一样,也许 只有乡下几个还活着的老人记得。鉴于这些原因,扎哈尔视这套 灰衣服为宝物。当他看到这套衣服,看到少爷的举止和神情中那 些很像他父母的部分,看到少爷的骄慢,扎哈尔就会记起奥勃洛 莫夫家族往日的显赫。对于少爷的骄慢,扎哈尔虽然总是以抱怨 或沉默的方式表示反对,但他仍很尊重少爷的这点个性,在内心 里把它看做了等同于老爷的指令、主人的权威的东西。 如果缺少了这种骄慢,那么扎哈尔就没有主人压顶的感觉 了。正因为有了这种骄慢,他才能不时回忆起自己的韶华时光, 回忆起那个久违的乡村,还有关于这个家族的故事,这故事已由 那些老佣人、老奶妈、老保姆们一代代口耳相传下去,成为一种 独一无二的历史。 奥勃洛莫夫家族曾拥有过一方鼎盛的时代,而至于它的衰 败、衰败到不曾闻名于后起贵族的阶层,其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 往曰全盛的情形,只有一些白发老翁们还记得,挂在嘴边、埋在 心底,一辈辈地传为神话。 这也就是扎哈尔如此珍视自己的灰礼服的原因。另外,他喜 欢自己的这部络腮胡,也许也与他时常回忆的这段历史有关,那 时候的许多老佣人都是这种模样,给人一种古朴的高贵感。 奥勃洛莫夫正暗自愣神,好长时间里没有在意扎哈尔的到 来。扎哈尔开始还能沉默地立在那儿,后来实在耐不住,咳嗽了 一声。 "怎么了 ?"奥勃洛莫夫问。 "您叫我了呀!" "我叫你了 ?我为什么要叫你呢?我都忘了 !"奥勃洛莫夫说 着,懒洋洋地伸伸腰,"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我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再叫你。 扎哈尔退出去了 ,奥勃洛莫夫继续躺着,脑中仍只有那封讨 厌的信。 8 时间悄悄流逝,又一刻钟过去了 。 "够了 ,不能再躺了 !"他说,"该起来了……噢,还是等我再 细细看一遍那封信再起来吧。扎哈尔!" 又是"咚"的一声双脚落到了地上,那声咆哮也更响了 。扎哈 尔走进书房,奥勃洛莫夫的心思却又到别处游荡去了 。扎哈尔站 了两分钟,拿眼角瞟了一眼少爷,实在不耐烦了 ,就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奥勃洛莫夫突然开了口 。 "您又不说话,我为啥还在这儿干等?"扎哈尔的声音很沙 哑。他说是曾经有一次,他带着狗、骑着马随老爷外出打猎时,遭 遇了大风,冷风吹进了喉咙才把他的嗓音给弄哑了 。 扎哈尔就站在房间正中,侧面对着奥勃洛莫夫,始终用眼角 的目光瞅着他。 "难道你的腿坏了?站一会儿又有什么?又不是不知道我在 思考问题,就不能等一下!整天睡还没睡够?给我把昨天收到的 那封庄主的信找出来。你放在哪儿啦?" "哪封信? 我没见过什么信。 扎哈尔说。 "就是那封,脏兮兮的信,还是邮差递到你手里的呢。', "是您自己放的,我怎么会知道?"扎哈尔用手拍打着桌子上 的纸张和杂物。 "问你什么你总是说不知道。去翻翻那只废纸筐!再不就往 沙发后面瞅瞅?你看,那个沙发靠背坏了这么久也没修好,怎么 不去找个木工来修修?你把它弄坏就撒手不管不问了 ?" "不是我弄坏的,',扎哈尔说,"是它自己坏的,什么东西能用 一辈子呀? 总有坏的时候! 奥勃洛莫夫觉得不必拿话回他了 ,就只是问: "找到了吗?" "倒是有几封信。 "不是那些。 "别的再没了。 扎哈尔说。 9 "算了 ,你出去吧!"奥勃洛莫夫失去了耐心,"等我起来了自 己找吧。,, 扎哈尔进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刚刚准备上炕,就听见两声很 急的叫喊:"扎哈尔!扎哈尔!" "上帝!"扎哈尔再次往书房挪动着脚步,边走边嘟囔着,"可 真会折腾人!还不如早点死了呢!" ^您有什么吩咐?"扎哈尔侧身站在门口 ,斜眼看着少爷,只 给了少爷他的半边脸上的茂盛的络腮胡,根本不把正面转过去, 他用这种姿态表示着愤怒,而那部胡子里似乎藏了两三只扑棱 扑棱的鸟儿。 "手帕子,快点!你自己就该想到的嘛,又不是瞎子!"奥勃洛 莫夫苛责地说。 扎哈尔听见少爷这样下指令、这样怪罪他时,脸上丝毫没有 表现出什么惊奇或不耐烦的情绪,也许对于他来说,这种指令、 这种怪罪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手帕子在哪儿我怎么知道?"他嘟囔着,一边还在房间里乱 转,明明椅子上没放什么东西,他也走过去一一搗鼓一下。 "您总是把东西放在找不到的地方!"他又说,说着还把通往 客厅的门打开,似乎想找找有没有在那儿。 "你还上哪儿去找? 就在这屋找! 我两天没去那边了。 你快 点儿! 奥勃洛莫夫说。 "手帕子在哪儿啊?找不到啊!',扎哈尔把手一摊,眼光扫着 四周说。突然,他用生气的沙哑嗓音大叫:"瞧,不是在那儿吗?您 正压着它呢!看,就留一个角在外面。您这不是骑着驴找驴吗!" 扎哈尔不等奥勃洛莫夫有什么反应,就打算出去了。奥勃洛 莫夫觉得自己错了一回,脸面上挺过不去的。他连忙转动脑筋, 再找扎哈尔的一个岔子。 "你自己看看,这屋里又脏又乱,你是怎么打扫的,我的天! 那儿,你瞧瞧那墙角!你简直是什么也不做!" 10 "我什么也不做……"扎哈尔一副被冤枉的样子,"可是我已 经尽我所能了 ,连命都不顾了 !每天都擦擦扫扫的……# 说着,他指了指房间中央的地面和奥勃洛莫夫那张饭桌。 "您看看这儿,这儿,"他继续说,"我都扫过,拾掇过,好像有 大喜事儿要办一样……您还想要怎么样呢?" "那么那是什么?"奥勃洛莫夫用手一指墙壁和屋顶,打断了 扎哈尔的话。"还有这个,这个呢?"他又指指在那儿扔了 一天的 毛巾,和饭桌上残留的那只盘子和一块面包。 "哦,这个收走就是了 。"扎哈尔拾掇起盘子,很不计较地说。 "就这一样吗! 还有墙壁上的灰呢? 蜘蛛网呢? …… 奥勃 洛莫夫说着,又拿手指划了一下四周的墙壁。 "那些,到复活节再说吧,到那时我得打扫圣像,顺便就把蜘 蛛网给弄掉了……# "那么那些书画你收拾不收拾呢?…… "书画我圣诞节前收拾好,到时候我叫上阿尼西娅,我们把 整个书柜都给打扫干净了。现在哪儿有时间打扫啊?您整天都 在这儿。 "我去看戏、去做客的时候,你怎么不……# "黑乎乎的怎么打扫啊!" 奥勃洛莫夫不满地看了一眼扎哈尔,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了 一声。扎哈尔毫不在意地看着窗外,也长叹了一声。主人似乎在 说:"唉,你怎么比我更像奥勃洛莫夫。"佣人则好像在想:"算了 吧!你也就知道说几句漂亮的废话,这儿脏不脏、有没有蜘蛛网 你才不关心呢。 "蛀虫就是从灰尘里长出来的,知道吗?"奥勃洛莫夫说,"我 还在墙壁上看见过臭虫呢!" "我那边还有跳蚤哪!"扎哈尔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是好事吗?多恶心呀!"奥勃洛莫夫说。 扎哈尔放声笑了起来,笑得满脸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奔 涌到脸上来,反倒把眉毛和胡子挤到一旁去了 。 "这世界上有臭虫也是我的不是吗?"他做出天真无邪的表 情,惊奇地问,"臭虫是我创造的?" "是不卫生造成的。"奥勃洛莫夫打断他的话,"你别胡说八 道!" "不卫生也不是由我开始的。,' "你那屋老是晚上闹耗子,我都知道。,' "耗子也不是我创造的。耗子、猫、臭虫,这些玩意儿哪儿都 有。 "为什么别人家里就没有蛀虫或臭虫? 扎哈尔露出不相信或者说是不十分相信的神情来,世界上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我那屋什么都有而且什么都多。"他坚持着说,"臭虫这玩 意儿你有什么法子,又不能跟着它钻到缝子里去。,' 同时他却似乎在心里说:"睡觉没有臭虫,那还是睡觉吗?" "你把屋子扫扫,把垃圾清理出去,不就什么都没了 。"奥勃 洛莫夫教给他。 "今儿清出去,明儿又满了 。"扎哈尔说。 "不会的,"主人说,"也不应该呀。,, "肯定会满,我还不知道。"佣人很固执。 "满了你再来扫呗!" "什么?每天都来扫墙角?"扎哈尔问,"那还怎么过日子?还 不如早些去上帝那儿报到呢! "别人家里怎么能那么干净? 奥勃洛莫夫不同意扎哈尔的 话,"你去对门调琴师家看看吧,进门就让人心情愉快,人家只有 一个女佣……', "德国人会有什么垃圾?"扎哈尔突然反问了一句,"您看看 他们怎么生活吧! 一家人每周就吃一根骨头。老子和儿子两代 人换着穿一件衣服。老娘和女儿们的裙子都短了 一截儿,走起路 】2 来都不敢迈大步,母鹅一样……他们会有什么垃圾?谁像咱们, 衣橱里成年堆着一橱破烂衣服,墙角里整个冬天都堆满面包皮 儿……面包皮儿在他们家可不是垃圾,他们拿去做成面包脆,就 着啤酒一块吃!" 扎哈尔说起这种小气的生活,不由得吐了一 口唾沫。 "别口?嗦了 !你就给拾掇拾掇吧。"奥勃洛莫夫说。 "有时我要拾掇,可您却不让啊。"扎哈尔说。 "又这么说!看来是我不让你工作了 。,' "就是嘛,您老是在这屋里,叫我怎么拾掇?要是哪回您一整 天都不回来,我肯定把它拾掇得好好的。 "你怎么想出这种话来,你给我出去!你还是回到你那儿待 着吧。 "本来就是嘛!"扎哈尔丝毫不松口 ,"如果您今儿个不在家, 我和阿尼西娅肯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可光我们俩可忙不 过来,您还得再请几个清洁工,帮着把里里外外全都擦一遍。,' "哟,你可真想得出来,还请清洁工哪!你出去,出去!"奥勃 洛莫夫说。 他现在觉得,把扎哈尔叫来讨论这件事真是一个失误。他老 是没记性,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总会废很多口舌。 其实奥勃洛莫夫是讲究卫生的,只是在他理想中,清扫工作 应该悄悄地完成。可每当他说起让扎哈尔擦擦灰呀、拖拖地呀什 么的,扎哈尔总是有话反驳,总是努力让主人相信如果打扫就得 把整个家都翻个底朝天才好,他自己心里明白,大干一场的情形 主人连想都不敢想。 扎哈尔回他自己住处去了 ,奥勃洛莫夫又开始思考什么事 情。 几分钟过去了,时钟又敲了一个半点。 "怎么搞的?"他几乎是惊恐地说,"马上就十一点了 ,可我还 在这儿躺着,十^一点了还没有洗漱?扎哈尔!扎哈尔!" "噢,天哪!"前屋传来一声叹气,然后又是那"咚"的一声双 15 脚落地。 "预备好洗脸水了吗?"奥勃洛莫夫问。 "早预备好了 !"扎哈尔说,"您怎么不起来?" "预备好洗脸水了你就说一声啊?要不,我早就起来了。你 先出去,我就来。我要干点事再去,先写封信吧。,' 扎哈尔出去了 。几分钟后,他又进来了 ,手里拿着一本油乎 乎的记事本和几页纸。 "您是要写信吗,那不如趁这个功夫瞅一眼账本吧,是交钱 的时候了。 "什么账本?交什么钱?"奥勃洛莫夫不高兴地问。 "买肉、买菜、买衣服、买面包的钱还都欠着呢,人家都要 了。 "你就知道钱!"奥勃洛莫夫责备道,"平时你怎么不花一笔 就给我看一次,偏要这时攒到一起拿给我?" "我告诉过您,可您总推说明天、明天再说吧,然后就把我打 发了……', "那这次不能也等明天再说? "不能了 !那些卖东西追的得紧着呢,已经不再给我赊账了 。 今儿是这个月第一天。,' "嗨!"奥勃洛莫夫烦躁地说,"又一件麻烦事。你还愣着干 吗?搁桌上吧。我马上就起来洗漱看账……洗脸水预备好了吗?" "啊! 扎哈尔说。 "那么我这就…… 他哼哼唧唧地撑起上半身,要下地了 。 "哦,我差点儿忘了告诉您,',扎哈尔又说,"刚才您还没醒的 时候,这房子主人的管家差人来通知咱们得赶快搬走了……他 们要用这房子。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要用这房子,咱们搬出去是没说的 事。你还跟我叨叨什么?你已经是第三次跟我说这事了 。,' 】4 "他们就是这样跟我叨叨的。# "你告诉他们,我们肯定不妨碍他们用房子。# "他们说您一个月前就说要搬,可到现在也还没动。他们还 说要到警察局告您哪。,' "随他们告去!"奥勃洛莫夫坚决地说,"等天气暖和了 ,不用 说我们也会搬的,也就三个多星期吧。,' "还说什么也就三个多星期!那管家说两个星期以后,就派 工人来拆这房子……他说,'你们这一两天之内就搬吧……',' "嘿!也不能这么急吗!到底还要怎样,马上赶我们走吗?你 以后别跟我说这房子房子的了 。我都告诉过你了 ,你还在这儿口 罗嗦。你记着点儿!" "可我怎么说?"扎哈尔问。 "怎么说?他们就是这样为难我的!"奥勃洛莫夫说,"还来问 我怎么说!有我什么事儿?你也少来讨我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能不搬就行。这点儿事都给主人办不好!" "我能做什么,伊利亚,伊利奇少爷?"扎哈尔沙哑的声音柔 和了许多,"这房子的主人是他们,而不是我,人家让搬,不搬行 吗?如果是我的房子,我自然甘愿……#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你可以说我们是老住户了 ,而且从 不拖欠房租。# "我已经说过了。 扎哈尔说。 "那对方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还是那句:'请搬走吧,我们得翻修这房子。'房 主人要给儿子办喜事,因此想把我们的这间房跟大夫的那套打 通,合成一套更大的。# "噢,天哪!"奥勃洛莫夫失望地说,"世界上还有这样蠢的东 西,怎么还结婚!" 他把身子转过去,面朝上躺着。 "您还是给房主人写封信比较好,"扎哈尔说,"说不定他会 15 让工人先修那边的房子",扎哈尔指了指右边,"而不来烦扰您 了 。,, "嗯,我这就起来写……你先回去吧,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你 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屁大一点事都拿来劳我的神。,' 扎哈尔走了 ,奥勃洛莫夫又陷入了沉思。 想些什么呢?庄主的信,还是搬家的事?或者先看看账本? 他拿不定主意了 。生活成了一盆糊涂浆,各种麻烦事一齐朝他压 来,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地唉声叹气:"唉, 老天爷!这生活真烦、真累,可又无处可逃。,' 他不知还要这样翻腾多久时,门铃响了 ,有人在门口 。 "人家客人都找上门来了 !"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把袍子 裹紧,"可我还在这儿躺着,真没面子!谁会这么大清早上门呢?" 他于是躺在那儿疑惑地盯着门口。 第第一早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由于身体健康 而容光焕发,笑容浸在脸上、嘴唇上、眼睛里,那快乐看起来真让 人羡慕。 他的发型和服饰都无可挑剔,面孔、衬衣、手套、礼服都焕发 着夺目的光彩。西装马甲外面有一根漂亮的表链坠着一些装饰 性的小玩意儿。他拿出一块细致的麻纱布手絹儿,先闻了闻上面 的东方牌香水的味道,再拿它在脸上轻轻按了按,然后拂了拂他 的丝锻礼帽和油光发亮的黑色长筒靴。 ^啊,原来是沃尔科夫,您好啊!"奥勃洛莫夫说。 "您好,奥勃洛莫夫。"这位光彩夺目的先生说着,就朝他走 近来。 "请别靠近我,请别靠近,您刚从外面进来,一股子冷气!"奥 化 勃洛莫夫说。 "这么娇气,跟锡巴里斯①人似的!"沃尔科夫说着,眼睛已 在为自己的帽子寻找安身之所了。可他视力所及之处到处是尘 土 ,他于是把帽子拿在手里;他捺起礼服的后摆正欲就坐,先细 细看了看那椅子,最终没有坐下。 "您怎么还在睡着!您穿的是什么衣服啊?这样的睡袍几百 年前就被淘汰了 。"他的语气不乏嘲讽。 "不是睡袍,是大袍。"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炫耀地拎起 肥衣襟又裹了一下。 "您身体向来可好?"沃尔科夫问。 "什么呀!"奥勃洛莫夫哈欠连天地说,"不好!这脑充血可把 我害苦了 。您怎样?" "我?不错呀,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挺快乐的!"年轻人神采飞 扬地说。 "这么一大早您从哪儿来呀? 奥勃洛莫夫问。 "从裁缝店来。您瞧,这件衣服还合身吧?"年轻人在奥勃洛 莫夫面前旋转着展示他的新装。 "真不错!做工很细致,"奥勃洛莫夫说,"只是后背故意做这 么宽的吗?" "这是骑马时穿的,是骑装的款式。&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您还骑马哪?" "当然喽!这套礼服就是为今天而特地订做的。今天是五一, 我和戈留诺夫要骑马去叶卡捷琳娜宫②。啊,您还没听说吧?米 沙,戈留诺夫新近被提拔为军官了 ,所以我们今天是不同寻常 的。&沃尔科夫的喜悦溢于言表。 "是吗! 奥勃洛莫夫说。 ① 锡巴里斯:古希腊的城市,以富有著称。 ② 叶卡捷琳娜宫:彼得大帝为其妻在圣彼得堡城郊修建的别墅,十九世纪每 年五一都在这里举行游园活动。 】7 "他到时候骑一匹棕红色马,"沃尔科夫继续说,"他们兵团 的人都骑棕红色的马,而我则骑黑骓。您呢,是步行还是坐车?" "哦……我不步行,也不坐车。"奥勃洛莫夫说。 "五一您竟然不去叶卡捷琳娜宫!伊利亚,伊利奇,您这是 怎么啦!"沃尔科夫惊异万状,"我还没有听说有谁不去呢!" "怎么会每个人都去呢!不可能每个人都去!"奥勃洛莫夫懒 懒地说。 "去吧,我亲爱的伊利亚,伊利奇!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 和利季娅俩人的车上还闲着一条凳子,您可以与她们……# "不不不,我不习惯坐凳子。而且,我去干吗呢?" "既然这样,就让米沙再给您准备一匹马来,您看行不行?" "他还真有办法!"奥勃洛莫夫好像在跟自己说话,"您好像 是戈留诺夫家人的影子啊?" "唉!"沃尔科夫脸红了 ,"告诉您吗?" "告诉我吧! "您能保证为我保守秘密?"沃尔科夫说着,坐在了奥勃洛莫 夫身边。 "当然。 "我……爱上利季娅了 。"他低声对奥勃洛莫夫说。 "是吗,太好了 !有多久了 ?她看上去挺招人怜爱的。# "都三周啦!"沃尔科夫长长地叹了 一口气,"米沙爱上了达 申卡。# "哪个达申卡?" "奥勃洛莫夫,您怎么会不知道达申卡?全城的人都被她美 丽的舞姿迷住啦!我今天还得领米沙去看她跳芭蕾,米沙还想给 她送一束花呢。可米沙毕竟没有经验,胆小,非得让我带他去 ……啊!我要去买茶花了……', "你还往哪儿去呀!得了得了 ,就在这儿吃饭吧,我们两个人 说说话。 我心里压着两件麻烦事…… 】8 "不不,我,戈留诺夫一家,都去秋梅涅夫公爵家吃饭,还有 她,她……利季娅。"他几乎嗫嚅着说出了最后几个字,"您怎么 总也不去了呀?在公爵家多么快乐呀!那么气派!还有那别墅! 被花木整个掩映住了 。回廊也修了 ,还是哥特样式。据说夏天要 在那儿举行聚会、演戏。到时候您去吗?" "我应该不会去的。 "唉,那种人家是多么的优秀啊!今年冬天他们每个星期三 都有至少五十个客人,多的时候有一百人……', "老天! 那多没意思呀! "没意思,怎么可能?人多了才好玩嘛!利季娅就常常去,原 先我也没怎么太注意她,可就在刹那间…… 我尽力忘记她的容颜, 徒然用理智克制冲动……', 他说到这儿竟然激动得唱了起来,得意忘形之时随便就坐 在了那张扶手椅上,刚坐下又腾地跃起,掸掸衣服上的尘土 。 "您这房间真脏,哪儿都是灰!"他说。 "扎哈尔太懒了! 奥勃洛莫夫不满地说。 "嗯,我要走啦!"沃尔科夫说,"我得替米沙买茶花去。再 见!" "晚上看完芭蕾就来这儿喝茶吧,我听一听你的见闻。"奥勃 洛莫夫说。 "不成啊,我已经说好了晚上去穆辛斯基家,他们今儿也待 客。您也跟我们去吧!需要我给你介绍介绍吗?" "不去,去那个地方干吗?" "去那个地方干吗?您真问得出来!这城里的人有一半都去 他们家。您竟还问'干吗7?人们在那儿谈天说地,无所不及 "无所不及就没意思了。 奥勃洛莫夫说。 "那您可以去梅兹德罗夫家呀,"沃尔科夫答道,"那儿的人 】9 们只谈论一种东西一艺术。他们只说什么威尼斯派呀、贝多芬 呀、巴赫呀、达芬奇呀……', "每天都说这种东西多没劲呀!都是一群学者吧!"奥勃洛莫 夫张大嘴巴打着哈欠。 "您也太难招待了吧。这个城里大户家族还少吗?现在他们 可都有固定的时间来待客呀,萨维诺夫家是星期四,马克拉申家 星期五,维亚兹尼科夫家星期日,秋梅涅夫公爵家星期三。我都 没有闲功夫了 !"沃尔科夫眼睛晶亮起来。 "您整天忙着去这家去那家的不烦哪?" "烦!怎么会呢?这样最好了 !"沃尔科夫快活地说,"早起读 读报纸,要关心国事呀,了解一些新闻。多亏上帝赐福,我的工作 不是每天都必须待在屋里的,每周两次去将军家闲坐坐。吃点饭 就够了 ,剩下的还有拜客,久违的地方去走一走,再去……俄国 或法国剧院看看新的女明星啦!有新歌剧上演的时候,我就去预 订一些票。我现在正沐浴着爱情……快到夏天了 ,米沙已经请好 了假,去他们的乡间别墅消遣一个月,我也要去,换一种生活方 式嘛。乡间能打猎呢。那儿附近的人家都特别好,还可以聚在一 起开舞会哪。而我可以邀请利季娅去林间走一走,去划划船、摘 些野花……啊!……"他为自己的美妙幻想打动了 ,不由得旋转 了 一圈儿。"可是现在,我得走了……再见!"他说着,又站到了灰 蒙蒙的镜子前装模作样地照了又照。 "请等一下,"奥勃洛莫夫挽留着,"我原先是想和你说一说 我的事情。 "很抱歉,我的时间不允许,"沃尔科夫匆匆忙忙地说,"下次 吧!您愿意跟我一起吃牡蛎吗?到时候我们再说吧。去吧,米沙 请客。 "啊不,您请吧! 奥勃洛莫夫说。 "那只好说再见了! 他才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 20 "您知道这个吗?"他伸出自己的手问。那手好像箍了 一层手 "这是什么?"奥勃洛莫夫疑惑地问。 "这是最新流行的系带细羊皮手套!看看吧,它多合适呀!以 后再也不用费两个钟头的功夫去系那讨厌的扣子了 ,只要轻轻 一拉带子就齐了。才从巴黎进来的。您要不要试一试,我可以效 劳? "嗯,那就有劳您啦! 奥勃洛莫夫说。 "您再看这个,漂亮极了是不是?"他从那一堆装饰的小玩意 中捞起一个,"是把一张名片的角折起来做成的。# "上面是什么字呀,我看不清。# "? 1.是公爵的意思,滅.就是米哈伊尔,姓氏秋梅涅夫写不 下了 。是公爵送我的复活节礼物,相当于复活节彩蛋。再见啦! 还有十个地方要我去跑呢。上帝,这样活着真是太好啦!" 说着他就走了。 "一会儿就得跑十个地方,真累!"奥勃洛莫夫心想,"这过的 是什么日子!"他狠狠地耸了 一下肩,"这样下去,他还是个完整 的人吗?都被分成多少块儿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去戏院看歌舞, 恋上了个利季娅……这倒是不错,她长得满招人喜欢的!还可以 跟她在乡间划船摘花,也不错。可是,一天跑十个地方也够悲惨 的!"他这样总结道,仍是仰躺着,暗自为自己庆幸没有这么多乱 糟糟的想法,他不用跑来跑去,他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彻底体 会着安宁与尊严。 又有人揿门铃,他的思绪只好从半路回来。 第二位客人进来了。 是一位高贵的先生,身着一件深绿色礼服,扣子是镀了金色 的,缀有双头鸟标记,这人的脸修得干干净净,深色的络腮胡对 称地从脸旁边包抄上来,他的神情在慵懒之中又似乎有所思索, 眼神里满是勉强与平静。 21 "你好啊,苏季宾斯基!"奥勃洛莫夫看见他很高兴,"难得你 来看我这老同学呀,可算来啦!请先别走近我,别走过来!你刚 从外面来,一股子冷气。', "你好,伊利亚,伊利奇!老早就说要来看你,"那来人说, "可你也知道我们那该死的工作!你看,我这儿带了一箱子资料, 就只为了一个报告,如果上司要了解什么,我告诉办事员立刻到 这里来。我一点自由也没有。,' "你现在才去上班?这么晚吗?"奥勃洛莫夫问,"你不是一直 都十点钟……', "一直是,可如今不是了, 十二点才去上班。 他的最后两个 字说得很重。 "啊,知道了 !"奥勃洛莫夫说,"你升为处长了 !做多久了 ?" 苏季宾斯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从复活节前就开始了 。"他说,"可是忙多了 !八点到十二点 在家,然后在办事处呆五个小时,晚上还有事情做。我好像不属 于这个世界了 !" "啊!做了处长!好啊!"奥勃洛莫夫说,"祝贺祝贺!当年咱 们还一起当过小职员呢。明年你就该晋升五品了吧!" "说什么哪!我今天就可以得到贵族身份①了 ,原先我还以 为上面会给我填上政绩卓著作为申请的理由呢,如今我都上任 新职了 ,两年之内怎么可能连着……', "今天中午来这儿吃饭吧,咱俩为你高升的事喝几杯!"奥勃 洛莫夫说。 "不成不成,中午我得去副局长家吃饭。报告得在星期四之 前预备好一烦死人了 !从省里下来的信儿不可信,我必须自己 去查对那些表格。福马,福米奇偏偏又不大相信别人,什么事都 ①贵族身份:一八五六年以前,俄国的文职官员若非世袭贵族,就须官至五品 才有贵族身份。 22 要自己做。今儿吃饭后我还得到他那儿办公事。,' "吃完饭还有公事要做吗?"奥勃洛莫夫不大相信。 "你以为呢?巴不得早一分钟解脱呢,还得留出时间赶到叶 卡捷琳娜宫……我来原先是想问你去不去游园呢,我能……', "恐怕不行,我觉得身体不适!"奥勃洛莫夫皱了皱眉头。"而 且也没空儿……唉,恐怕不行呀,去不成啦!" "真是个遗憾!"苏季宾斯基说,"今天天儿好,早就想着等今 天轻松一下了 。', "你那儿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奥勃洛莫夫问。 "新鲜事还多哪,比如说吧,如今写信署名都把'最忠实的部 下'改成'谨祝'怎么怎么样;简历也不交一式两份了 ;还有我们 那儿又多了三个科室,两名特别办事员。而且,我们那个委员会 被取消了……啊,新鲜事可多哪!" "那些老伙计过得如何?" "都还可以。只是斯温金搞丢了一份资料!', "啊?局长说什么了 ?"奥勃洛莫夫被这个消息吓得声音都发 抖了 ,不由得想起过去的情形。 "局长说了 ,资料找不回来他就别想得奖金。那份资料是关 于'处罚条例'的,挺关键的。局长觉得,"苏季宾斯基说这几句话 时声音轻极了 ,"他是……故意弄丢这份资料的。', "怎么会呢!"奥勃洛莫夫说。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搞错了 ,"苏季宾斯基严肃的口气有 所偏向,"斯温金呀就是太粗心了 ,有的时候会把办公材料弄得 颠三倒四,根本想不到他会得出什么决定。我可领教他的厉害 了 ,可这件事肯定是个误会,他从来都没做过这种事呀……他不 可能这么做的,不可能,不可能!那份资料一定是随手夹在哪儿 了 ,总能找的出来!" "看来,你真够忙的!"奥勃洛莫夫说,"马不停蹄地工作。', "可不是忙吗!可是再想想,做福马,福米奇这种人的部下 23 倒是挺开心的,奖金是少不了的!连那些没有什么作为的人他都 会照顾到。只要你的工龄够了 ,或者是有突出贡献,他准会给你 申请提升;即使工龄不够,又没得到十字奖章的,他也会给你发 一笔奖金……', "你现在每月工资多少?" "工资嘛,一千二百卢布,伙食补贴七百五十卢布,还有房租 津贴六百,补助费九百,再加上交通费五百,奖金还有一千吧。& "哇!"奥勃洛莫夫说着,猛地坐了起来,"你的声音特别好 吗?都快赶上意大利的歌唱家了 。&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什么佩列斯韦托夫,啥都不懂,干活 儿也没我多,他还得那些额外的补助呢。不过,大家还是对我评 价高一些。上头也很看重我。"然后苏季宾斯基垂下眼睛不好意 思地说,"前几天部长还说起我,说我是'部内骨干 "真棒!"奥勃洛莫夫说,"可就是太累了 ,从八点到十二点, 从十二点再到五点,在家也没闲功夫^唉呀! ^ 他晃了晃脑袋。 "可我不工作,又做什么呢?"苏季宾斯基问。 "能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吗?读书呀、写东西呀……"奥勃洛莫 夫说。 "我每天做的可不就是读读写写。 "这不一样的,我说的是创作、发表……', "并不是每个人想当作家就能当上的,你不也没有创作吗?" 苏季宾斯基反诘说。 "但我眼下有庄园的事情,"奥勃洛莫夫叹气道,"我正在策 划一个新计划,想推行许多改革,太让人费神了……可你不是在 为自己做事,而是在为别人。 "我又能怎样!拿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办事。夏天我得喘口 气儿了 ,福马,福米奇已特地应允我可以出趟差……这回又可 以得一笔旅游费了 ,有五匹马的津贴和一天三卢布的补助,还有 24 另外的奖金……', "那么多!"奥勃洛莫夫不无羡慕地说,然后又叹了 一口气, 低头沉思不语。 "我正要用钱呢,秋天就要办婚礼。"苏季宾斯基又说。 "什么?你真的要结婚了 ?她是谁?"奥勃洛莫夫对这个问题 极为关注。 #没骗你,我就要和穆拉申娜小姐结婚啦。就是在避暑别墅 里住我隔壁的那家人,你应该有印象吧?那次你去我那儿喝茶, 似乎与她见过面。', "我忘了 !她漂亮吗?"奥勃洛莫夫问。 "满可爱的。 要不咱 去她家吃饭吧, 如果你不反对的 话 奥勃洛莫夫动摇了 ,犹豫起来。 "嗯……也行吧,可是……', "下周去吧。"苏季宾斯基说。 "成,成,就下周去,"奥勃洛莫夫兴奋地说,"到那时我的衣 服也该做好了 。怎么样,这桩婚事不错吧?" "哦,她父亲官职四品,给她一万卢布陪嫁,房子是公家的, 我们可以分到一半,十二间,家具、取暖费、电费都由公家出,还 可以吧……', "可以可以!真是太好啦!苏季宾斯基,真有你的!"奥勃洛 莫夫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伊利亚,伊利奇,到时候你可得去参加婚礼,给我当伴郎, 一定要去……', "那是肯定的,肯定要去!"奥勃洛莫夫说,"库兹涅佐夫、瓦 西里耶夫、马霍夫他们呢,怎么样?" "库兹涅佐夫早就娶妻了 ,马霍夫现在做的是我以前的职 务,瓦西里耶夫被调到波兰了 。伊万,彼得罗维奇获得了圣弗拉 25 基米尔奖章,奥列什金嘛,都成了 '钧座'①了 。', "嗯,那可是个好人!"奥勃洛莫夫说。 "好人,好人,真正的好人。,' "他心地好,性格又好,没一点儿脾气。"奥勃洛莫夫说。 "待人又那么热情,"苏季宾斯基又说,"而且从来都以不折 损别人而抬高自己……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准伸手相助。,' "真是个大好人!有时起草公文时,你要是有什么疏忽,或者 是遗漏了什么,或者是摘录有问题,或者是引用法律条文不规 范,都没关系,他会再找个人重新起草。这个人太好了 !"奥勃洛 莫夫说。 "我们那个谢苗,谢苗内奇可是不改初衷,"苏季宾斯基说, "老是喜欢夸张,咋咋呼呼的。前几天他还做了这样一件事呢:从 省里下来一个批示,说要在我们单位下属部门的门口建个狗窝, 好看护公物;我们的建筑师是老手了 ,很干练,也知道节约,就写 了 一份很合乎情理的经费预算,可他却嫌用钱太多,非得亲自核 实建一个狗窝的实际费用,最后才查出来在其中一个环节可以 节省三十戈比,结果就立刻写申请……',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我得告辞了 ,',这位"大官儿"说,"我跟你谈的时间太长了 , 如果上头找我有什么事…… "再多聊一会儿嘛,"奥勃洛莫夫不想让他走,"我还想跟你 说点事儿呢,我最近有两件事特别不顺心……', "不行,不行啊,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他一边说,一边走了 出去。 "太投入了 ,我亲爱的,"奥勃洛莫夫眼看着他走出门去,不 禁在心里说,"除了功名,他对世上的什么都不管不问了 。可他这 样却可以平步青云,一天天地大权在握,官也越做越高……这就 ①钧座:俄国称三、四、五品官员为"钧座"。 2(5 是平日里说来说去的仕途!在做官这条道上,人的思想、理智、感 情又有什么用?形同虚空罢了 !到这世上走了一遭,身上还有许 多东西是完完全全地带了回去……却是从十二点到五点坐在办 事处,从八点到十二点在家工作一太悲惨了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快乐的,这种平静的生活多好呀,从九 点到三点,从八点到九点,他都属于自己,可以在自己家里安安 稳稳地呆着。他不必起草公文,不必写申请,他可以随心所欲地 任思想在浩渺天地间奔腾,他越想越为自己骄傲。 奥勃洛莫夫只顾胡思乱想,竟没发觉又一位客人已经走到 他床前了 ,这也是一位绅士 ,黑瘦黑瘦的,满脸胡子没刮干净,衣 饰也刻意地不整齐,显得拖拖沓沓的不利落。 "您好!您好,伊利亚,伊利奇!" "啊!您好,片金!请暂时别靠近我,请别靠近我,您才从外 头进来,一股子冷气!"奥勃洛莫夫说。 "嗨,您可真怪!"来人说,"还是不改老脾气,一个万事不关 心的懒汉。,, "哼,万事不关心!"奥勃洛莫夫说,"我这就给您看庄主写来 的信,让我费尽了心思,您还说什么万事不关心的话!您这是从 哪儿来呀?" "刚去了书店。想看看期刊出来了没有。我的作品您看到了 吗? "没有。 "回头给您寄来看看吧。^ "写的什么?"奥勃洛莫夫哈欠连天。 "关于贸易、女权运动、今年这样晴朗的四月的天气,以及一 项新的发明一灭火剂。您怎么不看报纸杂志呢?都是一些我 们生活中的东西呀!我特别赞成写实主义的风格。,' "您事情多吗? 奥勃洛莫夫问。 "挺多的。每周要完成两篇稿子给报社,还得写书评。我刚 27 完成一篇短篇小说……', "写的什么?" "是一个市长打市民耳光的事……', "这个内容倒贴近现实。"奥勃洛莫夫说。 "就是呀?"作家兴奋地说,"我一直都在以这种现实主义作 为指导思想,我知道它是一种新鲜的、大胆的流派。我那作品讲 的是一个人正好在路上看见了市长打市民耳光,他后来见到省 长,就向省长报告。省长于是委派一名官员在下去办公事时顺便 了解了解这件事和这位市长。那公差官员就找来了一些商人,问 他们一些贸易的情况,顺便也就打听了一下市长的情况。但商人 们又怎么能说呢?他们异口同声地一个劲儿地夸市长。那公差 只得另外旁敲侧击,才知道这些商人都是十分狡猾阴险,打他们 耳光是活该的,因为他们贩卖过期的食物,缺斤短两欺骗百姓, 还蒙骗官府,尽做些不积德的事情……', "那么,您作品中的市长打人耳光就跟古代那个悲剧'天命 执法'差不多?"奥勃洛莫夫说。 "是的,"片金继续说,"您真是一点即透,伊利亚,伊利奇, 您真应该从事创作!同时我还写出了市长的独裁专断和百姓的 风气太坏,以及下级官员的昏庸无能,指出必须进行坚决而严厉 的整治……这论调……很独到吧?" "嗯,特别是对于像我这种人,"奥勃洛莫夫说,"我这种书看 得太少……', "也是,您家里似乎没有几本书的踪迹!"片金说,"但是我建 议您无论如何也得读一读《贪官与荡妇之恋》这篇东西,在不久 的将来这部诗篇就要出版了 。它的作者嘛,我先不告诉你,还是 个秘密。,, "写的什么? "用诗一般的语言将我们整个社会的运行机制都揭露无遗。 涉及到了每一个社会层面、每一条内部原因。作者就像是记录了 25 对一个无能又臭名远扬的大官和一群欺骗他的作奸犯科者的审 讯词,而且写到了各种淫荡的妇女……那些法国的女人呀,德国 的女人呀,芬兰的女人呀,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太真实了 ,活 灵活现,叫人看了心惊肉跳……我听人朗读过其中的片段,那作 者太伟大了 !他简直是但丁、莎士比亚的缩影……', "看您说到哪儿了 !"奥勃洛莫夫动了动身子,诧异地说。 片金也觉察到自己确实离题太远了 ,于是马上闭口 。 "您去看一看就相信我的话了 。"他又说了一句,话语中的热 情已消退了几分。 "片金,我才不想去看它呢。 "为什么呢?这本书可是当前议论的焦点呀,反应挺强烈的 "让那些评论家去议论吧!那些人会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议 论。这也算是一种乐趣或志向吧。,' "你也可以出于好奇去看一看嘛! "我什么书没看过呀?"奥勃洛莫夫说,"那些人为什么写书 呀?还不是自己消遣……', "怎么会是消遣!多贴近生活呀!太真实了 ,几乎逗人发笑。 就是活泼泼的一群人物肖像嘛。那些人都跟真人差不多,那些商 人呀,官员呀,军官呀,站岗的兵呀,都特别形象。',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写呢?也许是为了好玩,想叫别人知道 他们可以将任何事物都写得形象逼真吗?可他们心里却没有对 生命和人的理解、怜惜,没有你们叫做人文的实质性东西,因此 笔下的人物是死板呆滞的。这些作家惟一擅长的就是狂傲。他 们把盗贼、娼妓写进作品,就好像把他们在大街上抓住并送进监 牢一样。在这样的书里,你看不到'无形的泪水7 ,只看见满篇都 是粗俗不堪的下流玩笑和不满情绪……', "你还想要看什么?好就好在您自己都已表达得很清楚了 : 洋溢着不满,充满着对邪恶的强烈抗议和抵抗,还有对不求上进 25 者的嘲讽……这已经足够了 !" "不够,远远不够!"奥勃洛莫夫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盗 贼、娼妓、不求上进者,你们尽可以去写,只是要记住一点,他们 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人文精神到哪儿去啦?你们写作只会用脑 袋!"奥勃洛莫夫吼得声音都快沙哑了 , ^你们以为思考只用脑袋 而不用心灵吗?错了 ,只有爱心才能让思想之树硕果满枝。那些 不求上进者需要的正是你们的援助之手啊。如果他自甘堕落,你 们应该为他高唱悲歌,根本不该落井下石地嘲讽他。你们应该设 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把他当做自己考虑一下,应该以满腔仁爱去 对他。你们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读你们写的东西,并向你们表达 崇敬之情……"他一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往后一靠,轻松地躺在 了沙发上。"那些作家写盗贼、娼妓,"奥勃洛莫夫又开口道,"只 是没有写人,或者说是不会写人。这还算什么艺术?在您看来竟 是诗一般的语言?你们当然可以去写社会上那些肮脏的方面,但 是请别叫它诗。# "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写那些浪漫的玫瑰啦,可爱的夜莺 啦,或者清冷的冬晨啦,是吗?可您不知道如今我们的世界在一 日千里地变化、激荡着吗?我们需要的只是解剖这个社会,而没 有功夫去吟诗作歌……# "人,你们写人!"奥勃洛莫夫说,"你们要有爱人之心……# "你要我们去爱坑害百姓的商人,还是虚伪庸俗的'君子\ 或是恶贯满盈的蠢官?您说的什么话! 一听就知道您不是搞文 学的!"片金也激动起来,"不能这样,我们应该惩罚这些人,将他 们驱赶出公民行列、驱赶出这个社会……# "驱赶出这公民行列!"奥勃洛莫夫腾地站在了片金面前,顿 悟非常地说,"也就是说否认这些没出息的家伙的本质仍然存在 无上尊贵的东西,否认了他们的本质到底还是人,就是否认了你 们自己。驱逐!你们怎么可能把他们驱逐出人类,驱逐出社会, 驱逐出上帝仁爱宽厚的臂膀?"他的声音几乎高到了咆哮的程 30 度,眼睛里闪闪发光。 "看您也说得太远了吧!"片金惊呆了 。 奥勃洛莫夫也觉察到自己将事实夸大得过于严重了, 于是 马上闭口不言,又站了几分钟后,终于打着哈欠又缓缓倒在了沙 发椅上。 好一会儿俩人都没有说话。 "那什么书才能入您的眼呢?"片金问。 "我么……大部分是些游记7 又是一阵无言。 "那么《贪官与荡妇之恋》上市后您到底看不看?"片金问, "您若看的话,我可以给您一本……', 奥勃洛莫夫摇摇头。 "把我的短篇小说寄来,您会同意吗? 奥勃洛莫夫点了点头。 "好了 ,我要去印刷厂了 !"片金说,"我还没说今天来这儿干 什么呢,是想邀您一起搭我的车去叶卡捷琳娜宫。一起去了 ,如 果我有什么地方观察得不够,您还可以提示我,我明天要写一篇 游园感想哪。再说一个人也没啥意思。您就去吧……', "不了 ,我有些不适,"奥勃洛莫夫皱皱眉说,又把被子拉到 自己身上,"我这身子受不住潮气,外面还有些潮湿吧。您要是今 天能留在这儿吃饭就好了 ,跟我说说话……我有两件事特别不 顺心…… "恐怕不行,今天我得去圣乔治饭店跟我们出版社的同事们 会面,再一起去游园。晚上回来要赶稿子,天明得送到印刷厂。回 头再说吧。 "再见,片金。 "晚上赶稿子,"奥勃洛莫夫心说,"那几点钟休息呀?他一年 下来赚的有五千卢布吧!不少哪!可是得付出自己的知识和心 智,改变自己原本的性情,为了一点儿小事就煞费心思,激动,愤 31 怒,疯狂,一刻不停地跑来跑去,还要一刻不停地写呀写……不 停地写、写、写,像一根上足了劲儿的发条,或者一架永不停歇的 机器。明天,后天,过年,过节,冬天,夏天,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 字一写!得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悲惨呀!" 他回头去看写字台,墨水已凝固,鹅毛笔也不见了 ,只剩空 空的桌面。他不由得一阵喜悦,这喜悦来自于无忧无虑的轻松, 如单纯的婴孩一般,不用考虑任何东西,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那封庄主的信呢?房子呢?"这两件倒霉的事打扰了他 的喜悦,将他拉入了思考之中。 门铃又响了起来。 "今天都来我这儿开会还是怎么着? 奥勃洛莫夫一边等待 客人出现,一边想。 这位客人的年纪很难从外貌上一眼就判断出来。相貌平平, 个头一般,头发介于黑与黄之间,生来并没有一点儿特别的标 记,于好于坏都马马虎虎。有人叫他伊万,伊万内奇,有人叫他 伊万,瓦西里奇,也有人叫他伊万,米哈伊雷奇。 甚至于别人都搞不清楚他的姓氏,不知是伊万诺夫还是瓦 西里耶夫,还是安德烈耶夫,或者阿列克谢耶夫。第一次见到他 的人在听人说过他的名字之后,一转脸就忘得一干二净,连他长 什么样都一并忘记了 。而他的言语,更是如风拂过,无人能记起。 他的在与不在,不会给社会以任何不同的感觉。他的思维正和他 的外形一样,平凡至极,既不特别聪颖也不非常愚笨。 如果他游历较广的话,还可以讲述一些见闻以吸引更多的 关注,可惜他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他生在彼得堡,也长在彼得 堡,他的生活圈子从来没有超出这个城市,他所见到的听到的自 然是再平常不过的。 人们会喜欢这样的人吗?这种人有爱憎恨恶吗?应该有吧, 既然他也是个平凡的人。 只是他竟然没有理由地可以爱所有的 人。无论你对他怎样,他都不会对你怀有敌视之心,世界上真的 32 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总是拿仁爱的心胸对待你,不论你投给他的 是琼琚还是木瓜。可是说老实话,他们所持有的这种爱,是永远 不会很热烈的。尽管这种人在人们看来是博爱之人,是慈善心 肠,但他们其实谁也不爱,他们的慈善充其量只是不凶恶罢了 。 比如在一个乞丐面前,假使别人给乞丐施舍,那么这种"博 爱"之人也会丢下一枚硬币;而假使别人欺侮嘲笑这个乞丐,那 么这种人也会加上一拳一脚或一个白眼、一句脏话。 他当然不是有钱人,相反,他属于较贫寒的一类。但你也没 有充分的理由将他列入穷人之行,因为他远远不是最穷的。 他有一份小小的工作,工资也可以度日,而且每年可以额外 收入三百卢布左右,故而可以供养自己的吃穿用度,不用向别人 讨借,而别人更不会向他讨借。 同事和上司们根本搞不清楚他到底擅长哪方面的工作、不 擅长哪方面工作,因此他在单位里也就没有什么特定的职位。对 于别人交给他的任务,他总是做得模模糊糊,领导既不赞扬也不 批评,想了半天只好说:"嗯,暂且放着,回头再细看吧……也许, 还可以。,, 他永远不会露出思考或幻想的表情,你从他脸上不会觉察 出他正在同自己交谈。他也从来没有过热烈地盯着一件事物,似 乎对它产生了好奇。 如果跟他相识的人在街上遇见他,问他去哪儿,他会说:"我 去上班",或者"去逛逛街",再不就是"去拜访一位朋友"。而如果 这个人跟他说:"你还是陪我去邮局走一趟好了 ",或者"不如一 起去裁缝铺里",或者"去随便走一走",他就会放弃原先的目标, 随着这个朋友去邮局、去裁缝铺、或者彻底调转身去随便走一 走。 他来到这个世上似乎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他的 母亲。而他作为一个生命存在的时候,也没有几个人搭理他,也 许他的离世也不会引起什么关注吧。别人即使偶然提起他的死 55 亡,也不会微笑或唏嘘。认识他的人挺多,但与他结怨或亲密的 人却几乎没有。惟一可能引人注意的也许只是为他送葬的队伍, 旁观者会第一次向这位陌生人脱帽躬身,即使对这位死者的外 貌和性格都不甚明了。也许还有好事者会跑上去打听是为谁送 葬,但也就是问一下,这名字不会在他记忆中存留长于一秒钟。 无论叫他阿列克谢耶夫,还是瓦西里耶夫,还是安德烈耶 夫,还是其他的什么姓氏,他都是茫茫人海中一个模糊的、毫无 显著特征的标号,一声微弱的回音、一种看不清的倒影罢了 。 扎哈尔经常对挤在大门口或小卖店的街坊邻居详详细细地 讲述到他家来做客的各种各样的人,可就连这位仆人说起这个 ……我们就权当他叫阿列克谢耶夫吧,也经常无话可说。他抓耳 挠腮地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怎么形容这个毫无特征的人,最后 往往把手一摊,说:"这个人嘛,没法说!" &啊,您来了 ,阿列克谢耶夫!"奥勃洛莫夫喊着,^您好啊!您 打哪儿来?请先别过来,请先别过来!您从外面来,一股子冷气, 就恕我不跟您握手啦!" ^看您说到哪儿去了 ,什么冷气呀?"阿列克谢耶夫说,"原先 我并没打算想着来您这儿,可我刚刚遇着奥夫奇宁,他非要我去 他那儿。这不,我不是来请您了吗,伊利亚,伊利奇。,' "去哪儿?" "去奥夫奇宁家呀,快起来吧。他们都在那儿,马特维,安德 烈伊奇,阿利亚诺夫、卡济米尔,阿尔贝特奇,普海洛、瓦西里 ,谢瓦斯季扬内奇,科雷米亚金他们。,' "这些人都去那儿干什么? 你又为什么来请我? "是奥夫奇宁邀请您去赴宴哪。', "哦!赴宴……"奥勃洛莫夫冷淡地说。 "吃完饭再一起去叶卡捷琳娜宫。他们要我告诉您,需要雇 一辆马车。,, "去那儿做什么? 34 "做什么!您难道还不知道今天是五月一日,那儿有游园活 动吗?" "咱再商量一下,您先坐这儿……"奥勃洛莫夫说。 "您倒是起来嘛!衣服还没穿。,' "急什么,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还没关系!下午大约两点钟就去游园,他们说午饭要提前 吃,还叫咱们十二点就赶到呢。快点吧!是不是非要我喊人来给 您穿衣服? "穿衣服?脸还没洗哪。,' "您倒是洗呀!" 阿列克谢耶夫于是在房间里散起步来,一会儿端详那幅他 看过无数次的画儿,一会儿凝视窗外,一会儿又从书架上抄起一 件东西研究半天,再搁回去,一会儿又慢慢地晃悠着、吹着口哨。 他这是想让奥勃洛莫夫能够不受干扰地起床洗脸。这样过了大 约十分钟,阿列克谢耶夫忽然冒出了一句: "您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还不动? "我非得起来吗? "当然! 一屋子人就等着咱俩。您刚才不是想去吗?" "去哪儿呀?我哪儿都懒得去……', "可您刚刚说过跟我去奥夫奇宁家赴宴,再与大家一起去叶 卡捷琳娜宫的呀,伊利亚,伊利奇……', "我怎么可能愿意去那儿,湿气这么重!那儿有什么我没见 过的稀罕物?您看,天这么阴沉,八成要下雨啦。,'奥勃洛莫夫有 气无力地说。 "您怎么看的出来要下雨了 ,天上可是一丝儿云彩也没有 呀。您觉得阴沉是因为您这窗户拉着窗帘哪,而且几百年没擦 过,脏得不透亮啦。,' 35 "您去找扎哈尔说去,他肯定会立刻召来一帮清洁工,叫我 过一天无家可归的日子!" 奥勃洛莫夫的思绪又不知沉到何处了,阿列克谢耶夫坐下 来,漫不经心地弹着身边的桌子,眼睛四处打量着,沉默了好几 分钟,才说: "那咱俩怎么办呢?您是打算起床,还是这么一直睡着?" "干什么?" "去叶卡捷琳娜宫游园呀……', "您怎么把叶卡捷琳娜宫挂在嘴边了 ,"奥勃洛莫夫不满地 说,"在这儿就不能坐一会儿?这儿哪点不顺您意了 ,太冷,空气 污浊,还是怎么着?" "您在说什么呀,我觉得跟您坐在这儿挺好的,我很快活。', 阿列克谢耶夫答道。 "既然这么说,那您怎么还老催我起床去别处?我看您就在 我这儿待一天,咱一起吃顿饭,晚上您就爱干吗干吗!……啊,差 点儿忘了 ,我不能出去!塔兰季耶夫说要来吃饭,就是今天,星期 六。,, "原来这样……那行……您就…… 阿列克谢耶夫说道。 "我的事儿跟您说了吗?"奥勃洛莫夫赶紧问。 "您有什么事儿?没说呀。',阿可列克谢耶夫瞪着眼睛问。 "我之所以这么老半天还不起来,就是一直在这儿思考,思 考我如何克服困难。', "什么困难?"阿可列克谢耶夫问,努力故作诧异状。 "两件特别不顺心的事! 真让我无所适从。 "到底发生什么了? "人家催我搬走哪。您想,我要是搬走的话,这一屋子乱七八 糟的东西多闹腾……一想起来我就麻头皮!我都在这儿住八年 了 。房主人偏偏现在来跟我頃嗦,还说'这两天就得搬!〃' "还说这两天就搬!不过人家催一催也不是不应该,"阿列克 36 谢耶夫说,"可搬家确实很让人头疼,常常是这个不见了 ,那个给 碰坏了 ,特别讨厌!您这房子还挺好的……租金多少钱?" "让我上哪儿找这样好的地方,还就在这两天?"奥勃洛莫夫 又说,"这房子地气好,一点都不潮湿,冬天也不冷,而且邻居们 也都挺好,只有一次发生过盗窃的事!虽说天花板看起来很老 了 ,石灰也一直往下掉,可毕竟这么多年了也没塌呀。& "就是嘛!"阿列克谢耶夫摇着头表示同情。 "叫我怎么样才能……才能不搬走呢?"奥勃洛莫夫烦恼地 自 言自 语。 ^您当初租的时候应该有契约吧? ^阿列克谢耶夫一边问,一 边拿眼睛上下打量着房子。 "有的,但是契约的租期已经过了 ,后来……到底是什么时 候起也记不清了 ,我一直都按月给他付钱。& "您下一步怎么做?"阿列克谢耶夫沉默半晌才问,"搬走,还 是继续在这儿?" "根本没想下一步,"奥勃洛莫夫说,"我根本就懒得废那个 脑子。丢给扎哈尔去考虑算了 。& "有种人就特别喜欢搬家,"阿列克谢耶夫说,"简直把不停 地换环境当作一种乐事了……', "让他们搬去吧。我可经不起一点儿折腾!这事还不算什么, 只是房子!"奥勃洛莫夫又说了起来,"您再看看庄主写来了一封 什么信! 我马上给您看……放哪儿啦? 扎哈尔! 扎哈尔! "唉,上帝!"扎哈尔一边沙哑地哀叹,一边从炕上跳下来, "您什么时候收我上天去呀? 他步入书房,望了主人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你为什么找不出那封信? "我到哪儿找? 谁知道您要哪封? 我又不认识字。 "认不认字没关系,你倒是找找看嘛! 奥勃洛莫夫说。 "昨晚您不还看的吗,"扎哈尔说,"后来我就没看见过了 。& 57 "那信会在哪儿呢?"奥勃洛莫夫快要发火了 ,"难道被我吃 了?明明是你后来拿走的,不知放哪儿了 ,我记得一清二楚。啊, 瞧,信在这儿哪!" 他掀了掀被子,从中掉出一封信来。 "看看,您还说什么都是我干的!……""算了 ,算了 ,你去吧, 去吧!"扎哈尔和奥勃洛莫夫同时向对方大叫。 扎哈尔出去了 ,奥勃洛莫夫打开信来,那信的纸页是灰色 的,字像是用克瓦斯写的,还加了棕红色的火漆印章。那些零散 的字母松松垮垮地自左上角倾斜着俨然而下。其中时常阻塞着 一大堆淡淡的色块。 "老爷,"奥勃洛莫夫念着,"哺育我们的伊利亚,伊利奇大 人…… 以下是一段恭维的话,奥勃洛莫夫直接从中间念了下去: "小人谨向老爷禀报,您的庄园一切平安。也许是我们在什 么地方惹上帝生气了 ,所以四个多星期以来都没有雨水。老一些 的人根本不记得以前有过这样干旱的天气,春麦像被火烤过一 样。我们把秋麦也换成春麦了 ,不知还能不能收获,因为那些秋 麦有的闹虫灾,有的遭了霜。我们这些人都无所谓,饿死就算了 , 只愿宽厚的上帝能赐福于老爷您。圣约翰节①前,拉普捷夫、巴 洛乔夫,还有尤其是铁匠儿子瓦西卡这三个农民逃走了 。我叫他 们的妻子去把他们找回来,谁知连这些女人也一去不回,据说都 住在了切尔基。我一个远房亲戚从韦尔赫廖沃村到切尔基去了 , 听说那儿新引进了 一种犁,管家派他去看守。我叫那亲戚帮着给 问问那几个逃走的人的信儿,我还去跟县警察局局长求过情,可 他只是喊着:'拿公文来,谁都能打听的到,让农民回去也行。,可 我后来没拿公文给他。这里根本找不到人干活,都去伏尔加河上 拉纤去了 ,一这里就是只有这么一些傻瓜,伊利亚,伊利奇老 ①圣约翰节:即七月七曰。 55 爷,哺育我们的大人!咱们的粗麻布今年不会上市了 ,烘烤房和 漂染房我都锁上了 ,叫瑟丘格寸步不离地看着,您放心,他不喝 酒。我也不停地监视着他,以防他偷您的东西。其他农民不但整 日喝酒,还吵吵着要改收代役租。租金没有交够,我们今年给您, 亲爱的大人、恩人,今年比去年少交了两千左右,如果天没有旱 得叫我们颗粒无收,我们就交上我们说的这个数目。,' 然后是表示忠诚的落款:"您的庄主,最低贱的下人普罗科 菲,维佳古什金谨上。"庄主不识字,就在下面画了一个十字。 "以上由庄主口述,其内弟单眼焦姆卡代笔。,' 奥勃洛莫夫往下看了看说: "曰期都没有,一准儿是去年写的,还有什么圣约翰节和旱 灾的事呢!在他那儿放了这么久!他到如今才记起来!" 奥勃洛莫夫又开始想事情。 "听到没有,"他继续说,"他说交的租子要'少两千左右7 !总 共才多少呀?而他们去年才交多少呢?"他盯着阿列克谢耶夫质 问,仿佛眼前就是那可恶的庄主。"我没向您提过?" 阿列克谢耶夫正瞅着房顶愣神儿。 "回头问问施托尔茨吧,"奥勃洛莫夫又说,"是不是七、八千 呀……真是,也没记!今年只交来六千喽!想把我饿死呀!叫我 怎么生活? "别急嘛,伊利亚,伊利奇。"阿列克谢耶夫说,"总会有办法 的。 "您听见他都写些什么话了吧?不仅不想着把钱送来,宽宽 我的心,反而这样惹我生气!每年都这样!我真是给搞晕了 ,怎 么办呀!'少两千左右7 !" "也是,这个数目不小,"阿列克谢耶夫说,"两千可不是开玩 笑!不过据说阿列克谢,洛金内奇今年也只收到了一万二 ,以前 不是一万七吗……', "一万二跟六千还不同吧? 奥勃洛莫夫没等他说完就接了 39 上去,"这个庄主真叫我头疼!即使真的有旱灾、收成不好之类 的,也不应该提前告诉我,叫我费神嘛!" "哦……真是的……"阿列克谢耶夫说,"确实做的不对。可 话又说回来了 ,农民做事,哪里有什么道理!他们知道个什么。,' "如果您是我,您该怎么办?"奥勃洛莫夫满怀希冀地望着阿 列克谢耶夫,希望从阿列克谢耶夫口中能听到一些好的办法。 "得好好想想,伊利亚,伊利奇,不能莽撞行事。"阿列克谢 耶夫说。 "实在不行就给省长写封信吧!"奥勃洛莫夫沉思着说。 "省长是哪个?"阿列克谢耶夫问。 奥勃洛莫夫已陷入思考,没有答话。阿列克谢耶夫也默不作 声地想了起来。 奥勃洛莫夫把双肘支在双膝上,捧着脑袋傻坐了半天,那由 揉在手里的信引发出的麻烦问题一阵阵地涌入脑际,让他心烦。 "施托尔茨怎么不快点来!"奥勃洛莫夫说,"他信上还说马 上就来, 可是这么久了 天知道他在哪儿! 这事交给他肯定没问 题。 他又为难了。 好一会儿,俩人都没说话。 后来还是奥勃洛莫 夫打破了沉默。 "就这样做!"他斩钉截铁地说,几乎要坐起来,"必须得快, 越快越好,决不能迟疑……第一步……', 正在这时,又传来一阵叫人惊悸的门铃声,奥勃洛莫夫和阿 列克谢耶夫都禁不住浑身一抖,扎哈尔马上跳下地来。 第第二早 "在不在呀?"来人在门房里毫无礼貌地大叫。 "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扎哈尔的口气更加生硬。 40 这位客人大约有四十岁,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五官粗 糙,眼睛鼓鼓的,嘴唇厚厚的,短脖子上撑着个大脑袋。他给人的 第一印象就是粗俗、窝囊。虽然对于外形他毫不在乎,不讲究穿 着也没有兴趣刮脸。他认为自己的不修边幅是一种玩世不恭的 表现,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意思。 这人就是米海,安德烈耶维奇,塔兰季耶夫,是奥勃洛莫 夫的老乡。 塔兰季耶夫冷眼看待周围的一切,公然与外界的一切为敌, 对之既不屑一顾又满腔不满,好比一个被世界不公正地对待了 的或者被世界遗忘的人,又像一个虽因命运不济而哀叹但并没 有完全灰心的坚强的人,他就这样诅咒着这个世界。 他是不拘小节的,行动毫不顾忌,说话像大嗓门的机关枪, 极具挑衅性。若在几米之外听他说话,就会让人觉得像三辆空卡 车从桥上轰鸣而过。他从来没有因陌生人在场而拘束,说话从来 都是滔滔不绝。他常常给人一种粗鲁的印象,无论是对其他人还 是对朋友,同时他又让你感觉到,能与他交谈或者一同进餐,是 自己很大的荣幸。 不得不承认塔兰季耶夫有足够的聪明,平时谈论一些曰常 生活问题或者情节复杂曲折的案件,他总是能打败所有对手,他 会不假思索地列举出一大堆事实论据,然后说出在不同的情况 下应该怎么做,简直自成一套理论,最后那些来请教他主意的人 往往是得了他一顿数落才回来。 但是,就是这样的人,在某个部门做小职员竟一直做了二十 五年,如今鬓发斑白也仍是个小职员。似乎人们从未想过委他以 重任 别人没想过 连他自己也没想过。 事实上塔兰季耶夫只是空有三寸如簧之舌,特别是在关于 别人的问题上,他总能轻松自如地发挥口才,将问题说个明明白 白。而如果再进一步,要他拿出一点点行动来,将自己的话转化 为行动,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和效率,他就傻眼了 ,立刻成了完 4】 全束手无策的一个人。他会忽然变得搪塞起来,胡乱找一些借 口 ,什么身体不适呀,另有他事呀,不方便呀等等,其实即使真有 其他事他也不会动手去做,就是做了 ,也是稀里糊涂地不了了 之。顷刻间他就成了一个小顽童,手脚慌乱,连最基本的规则都 不懂得,不是拖拖拉拉、中途而止,就是乱七八糟弄上一通,留下 一个破烂摊子等人来收拾,而他则还在一旁骂骂咧咧。 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当地的一个文书,原打算把自己这一套 办案的方法和经验都传授给儿子,好让儿子也进机关去像他一 样得心应手地干一番,可是后来并没有如愿。这位父亲只是略懂 俄文,为了使儿子能够跟上时代,他想着只懂得办案方法还远远 不够,还应该广泛涉猎,于是把儿子送到一位神甫那里,让他学 习了三年的拉丁文。 儿子生来资质就高,在这三年内已学完了拉丁文的初级读 写课程和高级句法结构课程,正准备着手研读科尔内利,内波 斯①的作品时,父亲却认为具备这些知识已足够儿子超越父辈 了 ,如果继续深入学习恐怕对儿子的前途不利。 然而十六岁的米海在父母的呵护下,将学来却无用的拉丁 文渐渐清除出了脑海。当他待业在家,等候人家邀请他去参加地 方自治法庭或县级法庭审判会的这段日子里,常常尾随其父去 各处赴宴。就在宴会上人们纵情的谈笑间,米海的思想一步步成 熟起来,社会实在是个大课堂。 当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谈论那些由这些文书们办理的各种民 事、刑事案件时,作为一个年轻的听众,米海时常能收获一些精 彩曲折的故事情节。 但是这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努力。父亲倾尽才能,仍没能够 将米海锻造成一名出色的辩论师。其实老人的理想原本是可以 ①科尔内利,内波斯(公元前约100 — 25〕:罗马历史学家,革命前的俄国,学 校用他的著作作拉丁文教材。 42 实现的,只是命运从中作了梗。米海也已经掌握了父亲的一整套 做事理论,接下来就是用行动去实践了 ,可父亲却在这时离开了 人世。米海还没有等到进入法庭工作的那一天,一位父亲的老朋 友就把他送到了彼得堡一个机关的小职员的位子上,从此再也 不管不问 。 这样以来,塔兰季耶夫做了一辈子的理论家。他早年学的拉 丁文,他后来学到的那些办案一且不论它是否公正一的精 彩理论,在他的日常工作中全无用武之处。然而连他自己也知 道,他的体内蕴藏着一股子力量,没有机会喷发,如同童话故事 里被监禁在用魔咒封住了的小屋里的妖怪,虽有害人的能力却 没有害人的机会。也许正因为塔兰季耶夫意识到自己体内有这 么一种与众不同无处施展的力量,才会在人们面前表现得如此 粗野、不客气,整日愤怒地唠唠叨叨吧。 对于自己目前这种抄写公文并将它装订成册的工作,他感 到既苦恼又不屑。他还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在远方,那就是跳槽 去征收酒税。他觉得,既然他没有按照父亲的希望去继承那办案 的事业,那么就只有这收酒税的工作是有利可图的了 。在他对这 丝希望的期待中,他自觉不自觉地将父亲传授下来的那一套为 人处事的奸诈理论,从原打算用来在家乡法庭上一展风采而转 到了他在彼得堡过的平凡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而他又几乎没有 什么官场上的应酬,因此,那套理论就被他用在与私人的交往上 了。 他内心已烙上了贪官污吏的印子,且有一套理论作指导,只 是没有人来找他写上诉状,也没有案子供他应用那些理论,他于 是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欺骗坑害身边的同事、朋友们。谁也不知 道他如何能够在任何一个场合、对任何一个人施以软磨硬泡的 手段,最终蹭得一顿饭。而且他还蛮横无礼地要求拥有所有人的 尊重。他不会因为自己衣着褴褛而羞愧,如果哪天他觉得惶恐不 安,只是因为那天他没指望大吃大喝一通。 43 所以,他的朋友们都把他看做一条大狼狗,见人就扑上前咬 住,让人动弹不得;而如果看见一块肉从空中飞过,不管它是从 哪儿来要往哪儿飞,他肯定会一跃而起将它捉住。 而这样两个人却是在奥勃洛莫夫家出现得最频繁的客人。 这两个一无所有的俄国人来这里干吗?他们显然有着明确 的目的,那就是奔着酒、肉和好烟来的。他们发现无论何时来到 这里,总能得到款待,虽称不上非常热情,但也已够意思了 ,因此 这里可算得上是一个很舒服的去处。 可奥勃洛莫夫让他们来又图的是什么呢?也许连他自己也 不大清楚,可能是因为即使时至今日,在偏远像奥勃洛莫夫庄园 的乡下,每一个大户人家都有这么一帮子混吃混喝的人,这些人 虽然往往是有地位的,但他们既没有生活来源,又没有任何本 领,也没有劳动的愿望,而只有一张专事吃喝的嘴巴。 同时恰恰有这么一些安于享乐的人,需要这些"吃客"。如果 少了这些吃闲食的人,他们会百无聊赖的。想一想吧,需要鼻烟 壶而又不知把它丢在哪儿的时候,谁去找出来送到面前,或者手 帕掉在地上又懒得弯腰时,谁来为自己捡起来?当他们头脑昏昏 沉沉时,向谁倾诉并从谁那里获取安慰?从噩梦中醒来,应找谁 去诉说、让对方解梦?睡不着的时候又找谁来念些枯燥的书来帮 助入梦?而且,有时需要去城镇采购或有一些庄园琐事急需处理 时,也可以委派他们去嘛^总不至于亲自去做这些事吧! 塔兰季耶夫一进屋就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倒是把奥勃洛莫 夫从昏沉的无聊中惊醒了 。懒洋洋的主人并不必说什么或做什 么,客人自己滔滔不绝,成了惟一的主角。这个房间原本到处充 斥着困意,可是塔兰季耶夫把生活和运动以及时事新闻都带了 进来。奥勃洛莫夫则能够充当忠实的观众,一动不动地欣赏眼前 这个家伙如何演独角戏。而且他看上去憨憨的,好像他将解决问 题的希望全都寄予了塔兰季耶夫。 其实,奥勃洛莫夫对阿列克谢耶夫的到来没有表示出过分 44 的冷淡,这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奥勃洛莫夫没有改变生活 方式的意思,而只想傻躺着或者在房间里稍微走动一下,那阿列 克谢耶夫也会傻坐着或者死瞅一本书,或者研究屋里的装饰物, 或者不停地打哈欠,搞得满脸泪水,屋里有他跟没他毫无区别。 他可以这样过上三天三夜。而如果奥勃洛莫夫烦了 ,不想再这么 呆下去了 ,想跟人说说话,想读读书,跟人聊聊天或者耍耍性子, 那阿列克谢耶夫又成了他最听话的听众。这个人会永远顺从,不 论他是默不作声,还是慷慨激昂,也不论他对问题是怎么个看 法。 除了这两个人,其他人很少上门,即使来了也只是稍坐一 坐,就像刚才来过的那三个人一样。奥勃洛莫夫与人群越来越陌 生了。偶尔,会有某条新闻或几分钟的交谈让他兴趣盎然,不过 也就只是这样了,过了这一阵儿,他又闭口不言了。但是客人却 是需要你与他交谈,需要你参与他的话题呀。他们畅所欲言,纷 纷发表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一谁像奥勃洛莫夫那样根本不想了 解生活。他们也曾努力过,想培养起他谈论的兴趣,可他对此很 不高兴,很反感,觉得不对自己的胃口 。 倒真有这么一个人跟他投缘,虽然这个人也吵得他不得安 生,也喜欢新的东西,喜欢交际,对科学和生活充满爱心,但他的 感情似乎比其他人更真诚更强烈。 虽然奥勃洛莫夫跟谁都好声 好气的,但能让他打心眼里喜欢和信任的,也只有这一位,也许 是因为他俩是从小就在一起的伙伴,一同走过童年、读书时代, 一起承受过生活。这个人就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施托尔茨。 他如今不在家,奥勃洛莫夫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 第四章 老乡,最近可好啊,"塔兰季耶夫一边朝躺在床上的奥勃洛 45 莫夫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一边瓮声瓮气地寒暄道,"这都几点 钟了 ,你还不起床?" "别,别!你刚从外面进来,一股子冷气!"奥勃洛莫夫拉了拉 被子,说。 "你说什么,一股子冷气!"塔兰季耶夫说,"我都伸出去了 , 你就握握手嘛!都快十二点了 ,怎么还躺着不起!" 他正想把奥勃洛莫夫拽起来,奥勃洛莫夫却抢先一步将脚 放在地上,准确地说是放在了鞋里。 "人家正打算起呢。 他仍是哈欠连天。 "你所谓的打算起我还不知道,肯定得磨蹭到吃正餐①的钟 点。嗨,扎哈尔!老混蛋,你跑哪儿去了 ?快来侍候老爷穿衣服。', ^您要嚷嚷就请一个您自己的扎哈尔呀!"扎哈尔走进书房, 恼怒地盯着塔兰季耶夫说,"看您把这地上踩的,简直是个卖杂 货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哼,死东西,还顶嘴!"塔兰季耶夫一边说,一边抬起一只脚 来,想从背后踢扎哈尔,可扎哈尔走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 转向他恶狠狠地咆哮: "您踢呀!您怎么不试试?我可不在这儿了……"他说着就 退向门口 。 "算了 ,米海,安德烈伊奇,你省点儿劲儿吧!干吗跟他过不 去?"奥勃洛莫夫说,"扎哈尔,去给我拿东西!" 扎哈尔又回来,拿眼睛瞟着塔兰季耶夫,像只猴子一样敏捷 地从他身边跳过。 奥勃洛莫夫像一个精疲力尽的人,在扎哈尔的搀扶下摇摇 晃晃地下了床,步履艰难地挪到一张大藤椅旁边,一屁股坐在上 面,像泥塑般不动了 。 扎哈尔走到一张桌子前,把上面放的头油、梳子、发刷拿来, ①正餐:指下午五时吃的那顿饭。 4(5 先给奥勃洛莫夫搽了一点儿头油,然后用梳子分了缝,再拿发刷 细细地刷齐。 "这会儿洗脸吗?"扎哈尔问。 "一会儿再洗,"奥勃洛莫夫说,"你先出去!" 就在扎哈尔为奥勃洛莫夫摆弄头发时,塔兰季耶夫猛地转 过身,对阿列克谢耶夫说:"咦,您也来了 ?刚才竟没看见。您来 这儿做什么?您那个亲戚可真不像样!老早我就想告诉您 "哪个亲戚?我一个亲戚也没有呀!"阿列克谢耶夫气弱地瞪 着眼睛,问塔兰季耶夫。 "就是那个呀,他还在那儿做事,姓什么?……哦,是阿法纳 西耶夫,难道不是亲戚? 明明是嘛。 "可是我姓阿列克谢耶夫呀,不是阿法纳西耶夫, 阿列克谢 耶夫说,"我一个亲戚也没有。,' "唉,您怎么不承认!那人也叫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就跟您 一样的不入人眼。 "真不是亲戚,千真万确不是,我叫伊万,阿列克谢伊奇。', "不管怎么说吧,他跟您很像,只不过他太不像样。要是您见 了他,就这么转告他。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更从没见过他。"阿列克谢耶夫说着, 打开了鼻烟盒。 "把鼻烟给我一点!"塔兰季耶夫说,"嗨,您用这么平常的 呀,不是法国货?嗯,不是!"他凑上去嗅了嗅,得出鉴定。"怎么 不买法国货?"他批评说,"我还是第一次遇着像您亲戚那样不像 样的人。两年前我曾借过他五十卢布。都两年了。五十卢布还 不是小意思?要我还不早忘了 ?他可不,人家记得清楚,每个月 都要问我一遍:'您借我的钱怎样了 讨厌死了 !这还不算什么, 昨儿他竟找到我办公室,说:'您发工资了吧?那钱该还了 。'我就 把工资给他,然后当着大家的面羞了他一顿,羞得他落荒而逃。 47 嘴里说着'我自己就没钱嘛,是穷人家难道我富裕呀!我也不 是财大气粗,能把五十卢布当赏钱赏他!喂,老乡,给支烟。,' "在那个小盒子里。"奥勃洛莫夫手指书架。 他坐在藤椅中早已走了神,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也 不知道另外两个人刚才说了些什么,他看上去闲闲散散的,却是 很优雅的样子。他正一边欣赏一边把玩自己那双白白嫩嫩的手。 "喂!怎么还没换牌子?"塔兰季耶夫取出一支烟,连瞅了奥 勃洛莫夫几眼,又开始指责。 "嗯,没换。 奥勃洛莫夫呆呆地说。 "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要换一换,用进口货!你这记性!这 回别忘了 ,下周六之前必须换一种,否则这一段时间我就不来 了 。看看这是什么烟!"他燃着烟吸了一口 ,将烟圈吞吞吐吐,"叫 我怎么抽。,, "今儿这么早,米海,安德烈伊奇。"奥勃洛莫夫的嘴巴一边 打哈欠一边说话。 "怎么,你烦了 ?" "怎么会,我只不过说说而已。 以前你一向都是踩着吃正餐 的点儿来的,可今天这才十二点多一点儿。', "我特地来早一会儿,问你给我准备什么吃的。你都是拿什 么招待我的呀!我得来看看你叫他们给我弄什么了 。', "去厨房看吧!"奥勃洛莫夫说。 塔兰季耶夫真的去厨房了。 "饶我一回吧!"他回来后说,"你这儿只有牛肉!喂,奥勃洛 莫夫老兄,你太不会生活了 ,亏你还是地主!地主有你这样的吗? 真小气,对朋友太吝啬了 !马德拉酒有没有买?" ^谁知道,问扎哈尔吧,"奥勃洛莫夫仍是漫不经心,"酒,应 该还有吧。 "还是上回喝的,从德国人那儿买来的?不成!必须买英国 人的。 48 "凑合就够了 ,"奥勃洛莫夫说,"总不能再派人专门去买。# "慢,你把钱给我,我一会儿刚好出去,路过那儿,帮你买来 好了 。# 奥勃洛莫夫拉开抽屉翻腾半天,找出一张在当时作十卢布 的红色纸币。 "马德拉酒七卢布一瓶,"奥勃洛莫夫说,"这张是十卢布。# "拿来吧,人家知道找钱,怕什么!" 塔兰季耶夫极迅速地从奥勃洛莫夫那里抢走那张纸币,塞 进自己口袋。 "行,那我走啦!"塔兰季耶夫说着,把帽子戴在头上,"有人 说可以给我找一份收酒税的活儿,我得去那儿找找他看一看,大 约五点钟回来……哦,你今天租车子去叶卡捷琳娜宫吗,伊利亚 ^伊利奇?带上我吧。# 奥勃洛莫夫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为什么,不想去还是不舍得去?嗨,有这样的地主吗!得了 , 再见…… "慢着,米海,安德烈伊奇,"奥勃洛莫夫拦住了塔兰季耶夫 往外走的脚步,"我有事还得请你出主意。# "麻烦!我没时间,你快点。# "我这里一下子遇上两件麻烦事。这房子的主人要我搬走 "那就是你不按时交钱,怪谁呢!"塔兰季耶夫说了一句,又 想走。 "什么呀!每次我都提前交。关键是人家要用这房子,得拆 了改建……你先别走!急着去干吗?那边逼得急,限我们一星期 之后搬走,你好歹给出个主意……# "为什么非缠着我出主意?……你以为……', "我什么也没有以为,"奥勃洛莫夫说,"先别生气,帮我想一 想好吧。我知道你遇事沉着冷静,总能把事情弄好……# 45 塔兰季耶夫已在为自己打着小算盘,并没听他说什么。 "好哇,可你得表示表示,"他一边说,一边又回来,取了帽子 坐下来,"如果正餐桌上有香摈,你就不用担心这事了 7 "什么?"奥勃洛莫夫不大相信。 "给不给我喝香摈?" "得看你的办法值不值……', "值不值,就是你这个人还抵不上我的办法呢。想让我白出 力呀?你去问他好了,"塔兰季耶夫指向阿列克谢耶夫,"要不问 他那个好亲戚也可以。 "行了行了 ,你就说吧!"奥勃洛莫夫几近恳求。 "我是想,你明天就搬…… "这个呀! 我自己也知道…… "住口 ,别插话!"塔兰季耶夫咆哮着,"你明天就搬到我干岳 母那儿,维堡区①……,' "什么!搬到维堡区!那边冬天有狼啊!" "只是偶尔从岛上跑过来一两只,你怕它作甚!" "可那儿人太少,太孤单了 。,' "谁说的!我干岳母就在那儿,不仅有房子,而且有面积开阔 的菜地。人家可是身为贵族,虽是寡妇可带着两个孩子,另外还 有一个单身汉哥哥也跟她一起住,他可是很有本事的,比墙角窝 着的这位,"塔兰季耶夫指了指阿列克谢耶夫,"比你我,都好多 了! "他们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奥勃洛莫夫早已烦了 ,"总之我 不搬到那个鬼地方。,' "如果你有能耐不搬,我倒愿意看看。本来嘛,别人给你出了 点子,你就不能不听。 "就不搬!"奥勃洛莫夫斩钉截铁地说。 ①维堡区:地名,在当时彼得堡的远郊,人烟稀少。 50 "那你就不搬好了 !"塔兰季耶夫抓起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 往外走去。 "你这人真是!"他忽然又转身说,"这个地方哪点儿好?" "哪点儿好?去哪儿都方便!"奥勃洛莫夫说,"去买东西,看 戏,访朋友……都方便,地处市中心嘛……# "你还说这个?"塔兰季耶夫插嘴道,"想想吧,你多久没有出 去了?上回去看戏是几百年前的事?你都访了哪几个朋友?请 问 , 这个市中心对你来说有个屁用?" "有什么用? 总之是有用的吧?" "看看,你自己都没词儿了吧!你再想想,要是搬去跟我那个 干岳母一起住,她可是个有身份的人,日子会过得安静又舒适, 保管没有一丁点儿烦扰,没有一丁点儿麻烦事,任何东西都是井 井有条的。再看看这个地方,是财主老爷住的吗,简直就是住旅 店呀!而那边环境好,人又少,同时又有人给你解闷,使你不至于 寂寞。去找你的也只会是我一个人。还有两个小孩儿,就像是玩 意儿一样随你摆弄!这还不够吗?而且也便宜呢!给你省了多 少呀!你现在房租多少?" "一千五。 "可是那边租一套房子也就一千卢布左右!而且那屋子又大 又明亮又漂亮!她老早就想找一个省事儿的、不爱闹腾的人作房 客,所以我才跟你说…… 奥勃洛莫夫还是摇头不语,脸上一片茫然。 "不成,你必须搬过去!"塔兰季耶夫说,"好好考虑考虑,能 给你节省一半的开支,只房租一项就能省五百卢布,而且吃的也 会好多了 ,并且干净,到那时候,什么厨子呀,扎哈尔呀,都休想 再偷你的东西……', 从前厅传来了愤怒的吼叫。 "生活会规律多了 ,"塔兰季耶夫接口说,"现在真没胃口在 你家吃饭!连胡椒和醋都没有,餐具都油乎乎的,以前你好像还 51 说过连内衣都常常找不到,到处脏兮兮的,活见鬼!到那边,是女 人持家,无论是你,还是那个老混账扎哈尔……', 前厅里的吼叫声又高了八度。 "那个死猪,都不用管了 ,"塔兰季耶夫继续说,"你只管享福 就好了 。还操什么心?搬到那边一切都好了……', "好好的,我怎么会去维堡区……', "真没法说你!"塔兰季耶夫一边擦汗一边说,"夏天已经到 了 ,权当度假嘛!要不然大热的天儿你就闷在这戈罗霍夫街的楼 上?……那边好多了 ,有别兹博罗德金花园①,有奥赫塔区②,离 涅瓦河也很近,而且自己也有菜地,那里没有的只是灰土和炎 热!别再犹豫了 ,一会儿我就去她那里走一趟,明天就搬,你把路 费给我……', "你这人!"奥勃洛莫夫说,"发哪阵子神经突然要叫我搬到 维堡区……这么出主意倒是省事。不成,我需要的是能够留在这 里的办法。这儿我已经住八年,都有感情了……', "你别说了 ,就按我说的定了 ,搬到维堡区。我现在就去干岳 母家。本来要去看那份新工作的,算了 ,以后再说吧……', 他说着就往外走,奥勃洛莫夫又把他叫住了 : "你先别走,先别走!慌什么呀?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哪。喏, 乡下庄园的庄主来了 一封信,你说我该怎么办?" "看看你吧!"塔兰季耶夫说,"什么事都找我,自己一事无 成!你会做什么?简直不像个人,蠢猪一个!" "信在哪儿?扎哈尔!扎哈尔!你又把信扔哪儿了 ?"奥勃洛 莫夫说。 "那封信在这儿。"阿列克谢夫捡起一张皱巴巴的纸。 "啊,就是。"奥勃洛莫夫接过去,开始读。 ① 别兹博罗德金花园:别兹博罗德金伯爵家的园林,在维堡区附近。 ② 奧赫塔区:彼得堡市的牛奶供应地。 52 "你说叫我怎么办?"念完信,奥勃洛莫夫说,"天灾,又欠租 "没治了 ,你真没治了 !"塔兰季耶夫说。 "什么没治了 ?" "不是吗?" "行行行,就算我无可救药了 ,可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报答我?" "已经说好了,给你喝香摈! 还想要什么? "那是我给你找房子的报酬。求人办事不给人面子,还来说 这种没心肝的话!你自己做做看呀!找到这房子并不难,难得的 是妥当,跟住在自己姐姐家有什么两样。两个小孩儿,一个单身 哥哥,我每天都会去的……# "行行行,"奥勃洛莫夫打断他的话,"现在你告诉我,该如何 处理这封信?" "正餐桌上再加黑啤,我才告诉你。,' "还要加上黑啤!有完没完……', "那就算了 !"塔兰季耶夫又抓起帽子往头上扣。 "唉,天哪!庄主写信说收入'少了两千左右',你这里又要黑 啤!好吧,就依你。', "再给我些钱! 塔兰季耶夫说。 "刚才给你的红票子不是没用完吗?" "去维堡区要雇车的,不花钱?"塔兰季耶夫说。 奥勃洛莫夫只好再掏出一卢布银币,无奈地递给塔兰季耶 夫。 "我看那个庄主是个大骗子,"塔兰季耶夫一边往口袋里塞 那枚银币,一边说,"而你还傻乎乎地相信了 。再看看他是怎么说 的!天旱,收成不好,收不着租子,佃户都逃了 。胡说,都是胡说! 据说我老家舒米洛夫世袭领地用去年收的粮食还清了所有的欠 债,可你那边却闹旱灾,收成不好。为什么舒米洛夫世袭领地的 53 庄稼都好好的,你们的却旱死了,不是才隔了五十俄里①吗?还 有什么收不上来租子,也是假的!要他庄主做什么?为什么不管? 怎么可能收不上租?家里是没事可做,还是东西滞销?这个骗子! 若是我,非给他点厉害尝尝不可!佃户跑了 ,肯定是给了庄主好 处,庄主是放他们走的,还说去警察局长那里告状,瞎掰。,' "嗨,你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骗子写信根本不露马脚,你 就相信我吧!比如这位,"他指着阿列克谢耶夫说,"老实得不得 了 ,像只驯服的羊羔,他能写出那种信?不会嘛!可他那不像话 的亲戚就能写出来。就是你也不行!所以我才说那庄主是个大 骗子,撒谎撒得跟真的一样。看他还用新词儿呢。', "那我怎么做呢? 奥勃洛莫夫问。 "立刻撵走他7 "那谁来管庄园?我如何知道那些佃户怎么样?没准会换一 个更大的骗子。 我都十二年没回老家了。 "这回你得回去走一趟了 ,非去不可。在庄园里待一个夏天, 秋天回来就搬家。新房子我就在这儿给你忙乎,做好准备。,' "搬家,去庄园! 你这些办法真是叫我活不成。 奥勃洛莫夫 埋怨道,"别太过分呀,折中一些……', "伊利亚,伊利奇老弟,你是完了 ,真完了 。要是把我换到你 的位子上,我早把庄园卖了 ,另置一份田地,或是在城里买个好 房子,多划算。再把这房子也卖了 ,另外重买……如果我有那个 庄园,我就会出名的。', "别瞎吹,你还是给我想一个既不搬家也不回老家、又能解 决问题的办法吧……"奥勃洛莫夫说。 "你这人是不是动不了了 ?"塔兰季耶夫说,"看看你自己,能 做什么?你对国家有什么贡献?自己的庄园都不去!" "现在还不是去的时候,"奥勃洛莫夫说,"我首先得确定一 ①1俄里大约等于1.06公里。 54 下在庄园进行改革的计划……这样算了,米海,安德烈伊奇," 奥勃洛莫夫突然说,"你替我走一趟吧。你在这方面比我行,地方 也摸得清,钱的问题我自然会解决的。', "把我当成你的管家了 !"塔兰季耶夫骄傲地说,"何况我早 已不跟那些佃户们来往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奥勃洛莫夫沉思着说,"真是愁死我 了 。,, "依我看,"塔兰季耶夫说,"你先给你们县的警察局长写封 信,求他到你家庄园去一趟,顺便证实一下庄主有没有跟他说过 佃户逃跑的事。写完这封信,你再写一封信给省长,让他责令县 警察局长打一份报告反映庄主的品格。信嘛,就这样写好了 :'恳 请阁下不吝厚爱,以宽广之怀体察因庄主品行不端而造成吾家 难逃之灾难,体恤吾及贱内及哭天喊地之一十十二名儿童身处水 深火热之中……+' 奥勃洛莫夫大笑不止,说: "可人家要是非要看我的孩子们,这一十二名儿童我到哪儿 弄呀? "笨蛋!"塔兰季耶夫说,"只管写,一十二名儿童,你以为人 家会这么认真,还要来查呀,才不会呢,看起来像就行了……省 长肯定会让秘书来处理这信,那么你在信封里还应当附加一个 小信封,对秘书关照几句,总是要由秘书来办这事的吧。另外,那 些邻居们也都得打招呼,你老家还有哪些邻居?" "多布雷宁就住在附近,"奥勃洛莫夫说,"他在这儿的时候, 我常见到他,如今他已回老家了。 "给他也写封信,客气点儿,比如说'劳驾帮我这次忙吧,我 会一生惦念您的,亲爱的基督徒、朋友和邻居。'顺便随信寄去一 件彼得堡的小玩意儿……像雪茄烟之类的。就这么着好了 ,你可 真笨蛋,什么都不会!要是我的话,那个庄主可倒霉了 !我一定 给他好果子吃。什么时候有去乡下的邮车?" 55 "后天。"奥勃洛莫夫说。 "那你现在就来写信。# "邮车是后天的嘛,用不着这么急是不是?"奥勃洛莫夫说, "还有明天嘛!这样吧,米海,安德烈伊奇,你干脆好人做到底! 正餐就全依你,再上一盘鱼或者鸡,或者别的。# "干吗?"塔兰季耶夫问。 "你来替我写这三封信吧,小菜一碟。你说起来那么头头是 道……"奥勃洛莫夫说着,似乎想笑,可他克制住了 ,"伊万,阿 列克谢伊奇还能帮着抄一遍……# "嗬!真会想!"塔兰季耶夫说,"这个也叫我做!我这些日子 可能是受风了 ,一坐下来左边眼睛就流泪,即使在机关里我也三 天没提笔了 ;而且也不能弯腰,否则就头晕……你可懒得可以! 伊利亚,伊利奇老弟,你没救了 ,根本没救了 !" "唉!安德烈他怎还不回来呀!"奥勃洛莫夫说,"只有他能把 这些都弄好…… "快别指望他那个大好人了 !"塔兰季耶夫插嘴说,"那个混 账德国人,你都不知道有多么虚伪!……# 塔兰季耶夫从骨子里就讨厌外国人。以他的哲学,法国人、 德国人、英国人简直就是野蛮刁钻的同义词。而且在他眼里,只 要是外族,就都是这样,毫无例外。 "我得再一次告诉你,米海,安德烈伊奇,"奥勃洛莫夫十分 庄重地说,"我以前跟你说过,说话得小心点儿,特别是涉及到跟 我交往深的人……# "交往深!"塔兰季耶夫咬牙切齿地说,"他是你的知音?可人 人都知道他是德国人!" "何止是知音,简直就是亲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上学、成 长,你不能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塔兰季耶夫气得满脸通红,连呼吸都急促了 。 "哼!要是你为了那个德国人而跟我翻脸,就别想再让我来 56 这儿!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朝外走去。奥勃洛莫夫立刻被这一招 给制伏了 ,口气软了许多: ^何必呢,我的意思是叫你说话不要太激愤,就把他当做我 的一个朋友吧,和你一样的朋友,给他公平的评价!这总可以 吧?" "公平地评价一个德国人?"塔兰季耶夫不屑一顾地重复道, "凭什么?" "我刚才说了 ,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 一起上学的呢。" "那又有什么! 一起上过学还不是极其平常的事情!" "要是他在,他早就给我想出好办法来解决这些难题了 ,我相 信他不会跟我要黑啤,也不会跟我要香摈……"奥勃洛莫夫说。 "哼!你拐着弯儿骂我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谁稀罕你的 黑啤和香摈!钱也还给你……我把它放哪儿了?这死记性,鬼钞 票 !" 他摸了半天,却摸出一张油乎乎的纸来,上面还密密麻麻写 满了字,说: "不是这个 不是!……我放哪儿了……" 他浑身上下逐个口袋摸着、找着。 "别瞎摸了 ,别找了 !"奥勃洛莫夫说,"我又没有骂你,只是 提醒你注意,在说起跟我感情深厚、帮了我很多忙的朋友时,稍 微控制一下感情……', "帮了你很多忙!"塔兰季耶夫气哼哼地说,"那你就等着吧, 听他的好主意吧,他还会再来帮你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奥勃洛莫夫问。 "怎么可以?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候你已被那个德国 人剥掉了 一层皮,你会知道为了一个德国穷鬼而跟自己的俄国 同胞翻脸……', 57 "不是这样的,米海,安德烈伊奇……"奥勃洛莫夫说。 "还能怎样,你的话我早听够了 ,还嫌气我不够吗?只有上天 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他老子当年在萨克森还挨饿呢,可却 来这里炫耀。,' "干吗扯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他父亲有什么过错?" "两代人都有错,"塔兰季耶夫一摆手,狠狠地说,"看来爸爸 叫我要当心这些德国人是很明智的,还是他见多识广,什么样的 人没领教过!" "他父亲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你倒说来听听,不行吗?"奥勃 洛莫夫问。 "怎么得罪的?你想想,他是九月来我们这儿的吧,那时只穿 了一套极普通的礼服、一双半高的靴子。可如今怎样,他一夜之 间却有一笔遗产留给儿子,他是怎么搞的?" "他留给儿子的遗产也不过是四万卢布左右,其中有他夫人 的嫁妆,也有他教书和管理庄园挣来的,他的工资不低呢。现在 你知道了 ,父亲没有错。那你再说说,儿子是怎么个错法呢?" "好一个儿子!他能将父亲留下的四万摇身一变成了三十 万,又做了七品官,还'满腹经纶,……现在又外出旅游去了 !他 什么都得做一做!这像是一个正派的俄国人吗?我们俄国人做 一件事就只是一件事,认认真真不紧不慢地好好做。而他呢!假 如他的财富来自于做买卖,那也没啥好说的。可他做了些什么 呀?呸!恶心!叫我说这种人就应该进监狱!现在天知道他在 哪儿游荡?他怎么老是去别人的地盘瞎转悠?" "人家是想开拓眼界,增长见识,借鉴借鉴嘛。', "开拓眼界!他的眼界还不广?还往哪儿开拓?他把你当孩 子骗呢,你也相信,这全是谎话!这个岁数的人谁还去到处借鉴? 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他(塔兰季耶夫手指着阿列克谢耶夫〉怎 么不去借鉴?他那个亲戚怎么不出去逛?只要稍微像个样子,谁 还到处乱跑着借鉴?现在他在德国哪所学校里听课?净胡说!我 55 倒听说他是想买一种机器,先去看看。我猜,那机器是印制俄国 钞票的!叫我说他就应该去坐牢……还有什么股票……唉,说起 来股票我就想吐!" 奥勃洛莫夫大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哪点说错了 ?"塔兰季耶夫说。 "得了 ,你闭嘴吧!"奥勃洛莫夫说,"你愿去哪儿就去哪儿 吧!我和伊万,阿列克谢耶夫来写这几封信,正好一块儿把我的 计划给制定出来…… 塔兰季耶夫都走到前厅了 ,又返回来。 "竟然忘了!我这一大早来找你是有事的。"此刻他的火气不知 跑到哪儿去了,"明天有人邀请我去赴喜宴,罗科托夫的大喜日子。 老弟,借你的燕尾服穿一穿吧。你也知道我那件不太新……', "不行不行!"奥勃洛莫夫听他又提出了一项要求,不禁锁起 了眉头。"我的燕尾服你不能穿……', "能穿,怎么不能穿!"塔兰季耶夫不等奥勃洛莫夫说完,就 插言道,"你忘了 ?你的日常礼服我穿过,合适得不能再合适!扎 哈尔,扎哈尔!你出来,老东西!"塔兰季耶夫叫着。 扎哈尔那边只传来一声狗熊一样的咆哮,他并没有出现。 "伊利亚,伊利奇,你叫他呀。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塔兰季 耶夫很不满地说。 "扎哈尔! 奥勃洛莫夫叫了一声。 "挨千刀的!"伴随着这句话,从前厅里传来双脚跳落在地上 的声音。 "您怎么了 ? ^他问塔兰季耶夫。 "去把我的黑色燕尾服拿来!"奥勃洛莫夫说,"给米海,安 德烈伊奇试试,看穿上怎么样,他明天去赴喜宴……', "我才不给他拿燕尾服呢。"扎哈尔的态度十分坚决。 "主人的话你都不听?"塔兰季耶夫大叫,"伊利亚,伊利奇, 55 干吗不把他送到感化院①?" "你怎么说的出口 ,把这么一个老人送进感化院!"奥勃洛莫 夫说,"扎哈尔,去拿燕尾服,听话!" "不去!"扎哈尔冰冷地说,"除非他还回咱们的马甲、衬衫, 当时说是穿了去参加命名日宴会,可都四个多月了 ,仍没有还的 意思。那个马甲是天鹅绒做的,衬衫是上等洋布的质地,从荷兰 进口的,要说价钱还二十五卢布呢。这回又要燕尾服,不给!" "那就算啦!你他妈的!"塔兰季耶夫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还 朝扎哈尔挥动着拳头。然后他又对奥勃洛莫夫说:"你听好,伊利 亚,伊利奇,我现在就去给你租房子!" "去吧去吧!"奥勃洛莫夫敷衍着,巴不得他快点走。 "你在这儿把那些东西都写好,"塔兰季耶夫又说,"给省长 写信时别忘了那一句,一十二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五点钟给 我做好肉汤,端到桌子上!你没叫他们做馅饼吗?" 奥勃洛莫夫没吱声,他早已闭上眼睛不再听他说话了 ,不知 在想些什么。 塔兰季耶夫走后,房间里总算有了十几分钟的清静。想到庄 主的信以及搬家的事,奥勃洛莫夫仍是心烦意乱,塔兰季耶夫的 一阵闹腾更是忙里添乱,他不由得叹了 一口气。 "您还不动手写信吗?"阿列克谢耶夫试探着问,"我来给您 整整笔尖吧。,, "您整吧,尽管整,随您! #奥勃洛莫夫说,"我自己先写,吃了 饭您再帮我整理、抄写。# "太好了 ,阁下,"阿列克谢耶夫说,"我也许真的打扰您了 ……我这会儿赶紧去跟他们说一声,要去叶卡捷琳娜宫就不必 等我了 。再见,伊利亚,伊利奇。# ①感化院:是俄国惩治奴仆的场所,存在于一八八四年前的俄国,专门收容贵 族地主家不听话的奴役,对其进行整治。 60 伊利亚,伊利奇也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把两条腿弯起来,看 起来是躺在了那个藤椅里,一阵忧愁之后,他就呆滞不动了 ,不 知是入了梦乡,还是在思考事情。 /^: ^五早 奥勃洛莫夫出身十品小官①,也算是贵族出身,十二年来一 直住在彼得堡,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父母还在的时候,他过日子还知道将就一些,房子只有两 间,身边也只留一个从乡下带来的扎哈尔侍候着。父母去世后, 留给他三百五十名农奴,可他独掌的这笔遗产却在很远很远的 地方,几乎是在亚洲的界内。原先他每年收入五千卢布,后来正 升到七千至一万卢布。这样,他的日子也宽裕些了 。他于是又买 了这一处较大的房子,增添了一个做饭的,又买了两匹马。 想当年,虽然他称不上是积极向上,可那时他年轻,总是比 现在有些精神,还存在一些理想,意兴盎然地准备干一番事业, 对生活和自身前途都怀有挚情与热望,他还打算演好自己的角 色,至于什么角色,他最热衷的就是做官,他也正是为了这一目 的而来到彼得堡的。另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如何在社交界应付 周旋。想到最后,遥远的处于幼稚和成熟交界处的美好景象一 暖融融的小家庭也慢慢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朝他招手。 可是光阴流逝,眼见着他的胡子由初见端倪而渐渐地硬挺 起来,一双眼睛由炯炯有神而变得黯然无光,头发不可挽留地相 继脱落,越来越粗壮的却是腰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还在十 年前的老位子上徘徊,始终没有入得门来,更没有在任何一行上 做过任何成就。 ①十品小官:俄国当时的官职共有十四品。 6】 在时光的流转中,一年年长大的他,从未停止过脑海中对未 来生活的设计,时刻准备着成为生活的主人,可是时光不等人, 他的设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改。 以他的观点,生活只有两个部分:忙碌和空虚一他认为忙 碌和空虚在实质上是相通的,另外一部分就是轻松快乐的幸福。 所以,当他一踏入仕途时,他觉得非常迷惑不安。 他在偏远的故乡度过了 二十年,沐浴着淳朴的乡情,生活在 亲人的怀抱及朋友们的簇拥中。他受家庭的熏染极深,即使是未 来的工作在他看来也只是家务一样,就像他父亲从容又从容地 在记事簿上收进、支出。 他认为,既然在一个机关工作,就像一家人一样,和和气气, 亲亲密密,有难同当,有福共享,而不必把去机关上班当做一种 压力,一种不得不执行的程序。下雨刮风,路途难走,酷暑难当, 甚至心情不好,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上班。 而后来他才发觉,一个健健康康的职员从来不可以不上班, 除非是发生地震或类似的大事情,他真是烦死了 ,偏偏不走运, 彼得堡这鬼地方从未闹过地震。不地震,闹洪水也行啊,可洪水 也极罕见。 而当标着"机密"或"绝密"的档案袋摆在他面前,当他不得 不去翻阅、查询、摘录文件,用去了不知多少个二指厚的本子(真 不知这也叫"摘录"①)时,他就更加茫然了。更要命的是办事情 都像有催命鬼在身后一样,拼命地往前赶呀赶,完成这一件事就 立刻着手第二件事,就好像第二件事才真正重要,同样,还没完 成第二件事,手里又抓上了第三件事,就这样一刻也不停歇地忙 下去,忙下去! 他曾经两次被人从梦中叫醒,起来写"摘录",也曾几次被办 事员追到正在做客的朋友家中,仍是为这些破"摘录"。他对这些 ①"摘录":原是简单的摘要。 62 害怕极了 ,也厌烦极了。"到何时才真正生活呢?到何时才真正 生活呢?"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很早以前,父母就教导过他,上司就是下属之父,所以他把 上司真的想得如同父亲一般亲切慈祥,不管手下有无功劳,都时 常鼓励乃至奖励,不但痛其所痛而且乐其所乐。 奥勃洛莫夫原以为,上司总会对下属体贴入微,以至于会询 问他们是不是夜里没睡好,否则怎么双目失神,有没有不舒服之 类的话。 可是,头天上班就叫他失望透顶。上司一进门,办公室里马 上乱成一窝蜂,所有的职员都惟恐被上司挑出毛病,诚惶诚恐地 瞎跑一气,一会儿绊了这个,一会儿跌了那个,还有人整理衣饰。 奥勃洛莫夫经过悉心观察,终于明白这种情景出现的原因, 这些上司都喜欢看那些慌忙起来恭迎他们的下属那种吓呆了的 样子,他们把这种表情当做对自己尊重的表示,当做热情的表 示,甚至以此衡量他们的办事能力。 奥勃洛莫夫原本并不需要惧怕上司到这种地步,并没有什 么呀,这位上司既亲切又和气,从不开罪人,下属们都很开心。他 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任何重一些的话,也没有大声叫嚷或 发过火。他说话从来都是用恳求的口气,而不是命令或要求。要 找人办事,他恳求。请人去家里做客,他恳求。即使是逮捕人,他 也是恳求。他对任何人说话都从不用"你",无论跟谁都是"您", 是称呼一位官员,也是称呼所有在场的人员。 可是,无缘无故的,任何一个下属在上司面前总是惶恐不 安。上司说话时明明是用和气的语调,可下属的回答却是颤着嗓 子,与跟别人聊天儿时完全两样。 当上司踏进办公室,奥勃洛莫夫没来由地也感到一种无形 的压力。而当上司跟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就低下去了,细细的打 着颤,他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在说话,而至于为什么,他也弄不 清楚。 63 上司宽厚和气,奥勃洛莫夫尚且还被恐惧和压抑折磨成这 样,若换一个苛刻严厉的,真不敢想他会成什么样! 奥勃洛莫夫凑凑合合地做了两年,也许再做一年,就会轮到 给他晋升,可他后来遇上了 一件意外的事,不得不提前离职了 。 有一次,他负责发送一份重要文件,本应发到阿斯特拉罕, 可他却发往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后来上头传下话来,追究责任。 办公室里的人们都眼瞅着好戏上演,看上司如何把奥勃洛 莫夫叫进他的房间,如何面无表情地问是不是他把文件发到了 阿尔汉格尔斯克。而至于奥勃洛莫夫将以怎样的声音作答,没人 能想得到。 有人心想他始终会保持沉默,因为他回答不了 。 奥勃洛莫夫环视四周,自己早已给吓蒙了 。虽然他和大家都 知道,上司最多也只是训斥几句,可是内心里的自责比外界的责 难强烈多了。 奥勃洛莫夫不等上司惩罚他,就自动回了家,然后差人送去 了一份医生写的证明。 那份证明写道:"十品文职官员伊利亚,奥勃洛莫夫患有心 脏肥厚兼左心房扩大症,同时有慢性肝疼,病势不容恶化,否则 患者之健康及生命将无保证。此疾发于每日操劳公事。为防止 疾症发作、恶化,应令患者奥勃洛莫夫先生暂停赴机关上班,停 止一切脑力活动,特此证明,签字及印章于后。,' 但这样折腾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疾病自有好的那一天,他也 就有重返工作之时。奥勃洛莫夫实在忍受不住,就写了辞职报 告,于是他的工作生涯暂告一段落,而且后来再也没有继续。 他的社交还比较令人满意。 刚到彼得堡时,他还是个年轻人,时常会有灿烂的笑容停驻 在他安详的面孔上,他的眼睛也神采奕奕,里面荡漾着对未来、 对理想的追求。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会为成功而激动,会对未 来充满憧憬,为一丁点小事而欢欣,也为一丁点小事而烦躁。 64 但这些事都已过去很久了 ,那时的他还正单纯,会将任何一 个男子延为莫逆,也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动心乃至向她求婚。真有 那么一些人,就由着这股子单纯而去做了 ,结果却是痛苦地抱憾 终身。 在那段美妙的时光里,奥勃洛莫夫也曾收获了许多妙龄少 女投来的温情脉脉的、可人可意的、甚至滚烫的秋波,也曾收获 过不计其数的含羞默许的微笑,以及偶尔的偷偷甜蜜一吻,而最 多的是友善地握手,他时常为这份友善感动得几乎流泪。 但他从没有做过爱情的俘虏,从没有拜倒在哪一条石榴裙 下,甚至没有热烈地追求过哪一位女子,原因嘛,只一个就足够 有力了 ,即他怕麻烦,追求女人太麻烦。对于她们,奥勃洛莫夫总 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躬身寒暄,从未超越过一步。 上天并没有安排奥勃洛莫夫在社交界邂逅一位日后可以堕 入情网或者说有以身相许的愿望的女子。所以,他与那些女子的 故事都没有发展成"大气候",最多也只是结束于萌芽状态,那种 朦胧与单纯简直可以与高中小女生的初恋相比。 他特别不情愿与那些面色白晳的深沉的少女打交道,她们 的眼睛总是黑黑亮亮的,迸射着"忧伤的白昼和罪恶的黑夜"的 光芒。谁也洞穿不了她们心底藏着的悲喜。她们时常会请求你 相信她们,或是倾听她们的诉说,可真让她讲时,她又突然颤抖 起来,泪流满面,然后伸开臂膀拥住男友,呆呆地注视着他的眼 睛,良久才仰头叹天,说着她们就是这么可怜的命,有时竟然会 晕倒在地。他一向对这一类女子避而远之。那时他还是一个纯 洁的少年,或许在内心里还企盼着那一份未知的爱情、那一个属 于自己的瞬间、那一种自己特有的感受的到来。而再后来,光阴 飞逝,似乎把他的心封闭起来了 ,将它圈在四壁中麻木地守望, 而遮去了所有期待的阳光。 奥勃洛莫夫一旦脱离了他那群朋友,对世界就更加不闻不 问了 。当庄主第一封告知欠租的信来到的时候,他就马上换掉了 65 那个厨子,也是他第一个朋友,请了 一位大嫂做饭,然后就卖了 马,再然后辞退了所有其他的"朋友#。 现在他可以安坐屋里了 ,外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得动 他的脚步。 开始他觉得大白天捂得严严整整的实在别扭,于是就不再 去别人家赴宴,除了几个好朋友之外,这些人几乎都是"光杆司 令",在一起时可以不拘礼节,随你脱去外套,敞开马甲,爱躺哪 儿就躺哪儿,愿意睡上一觉也没人反对。 但是没过多久,他连朋友家也懒得去了 ,天天得穿燕尾服, 天天得刮脸,太烦琐了 。 他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这么一种养生之道,说早晨的水 汽对人体有好处,晚上的则相反,于是他开始惧怕晚上出去,说 是怕地气。 只有他的朋友施托尔茨有办法克服他这些奇怪的毛病,能 将他带出家门。但是施托尔茨却不常呆在彼得堡,不是去莫斯科 就是去尼日尼,或是克里木,有时还去国外。他不在的时候,奥勃 洛莫夫就缩回他的蜗居里,简直不知道要发生多么重大的事情 才能让他走出屋来。但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近段时 间内也没有准备发生的意思。 另外,他虽是越长越大,但是幼儿的那种胆小却一点点地回 复在他身上,他怕一切在日常生活涉及范围之外的事物,这正是 由于他离五彩缤纷的世界越来越远的缘故。 举个例子吧,每当他躺在床上,总能看见天花板上有一条裂 缝,但他并感到恐惧,因为习惯了。而说起他屋里空气又潮又污 浊,他还常常紧闭门窗,这种空气对人体的害处其实并不亚于晚 间潮湿沉重的地气,而且每天饮食过量而不运动也相当于自我 残害,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从未想过,只因为早已习惯了 ,太习惯 了 ,自然不会害怕。 只有运动、生命、人群、社会让他倍感不习惯。 身处人群中,他会觉得压抑,坐在船上,他就猜想船会中途 出事、不能顺利抵岸;乘马车时他不停地幻想着马会狂奔起来, 将他跌成碎片。 或者有时候他就神经质地毛骨悚然,因为周围的死寂让他 惊惧,有时他索性连自己担心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没来由地一阵 阵心悸。有时他小心地瞅瞅黝黑的角落,觉得稍微一动脑筋,就 会有鬼怪从那阴影里窜出来。 他就是这样应付着社会,维持着社交。他甚至不愿去回忆, 不愿重温久远时代的那些骗人或受骗的往事,那些美好得令人 神伤的感动,尽管它们是最美丽的财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太 懒,可是对于这些童年的往事,有的人就是在青年时回想起来, 还会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呢。 第^ 八早 他如何打发在家的日子呢?读书?写作?学习? 他不会拒绝书刊报纸的,假如它们就刚好在手边的话。 当他得知有好书问世时,也会想找来先睹为快。这时他会托 人找,向朋友借。如果很容易就拿到了那书,如果他果真认真看 了 ,以自己的观念去理解书中的内容,形成独到的见解,一 口气 将它读完,也许还可以从中汲取一些精神养料。然而恰在这时, 他躺下了 ,呆呆地盯着屋顶,那本没看完的书扔在一旁,不清楚 写了些什么。 他的热情冷却下来所需要的时间远远比他当初形成热情时 短的多,一本书一旦被他丢下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他手中。 说起来他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上住宿学校一直上到十 五岁。然后,父母亲在长久的考虑争吵后,终于下决心把他送到 莫斯科进一步学习,他才总算上完了学。 67 他生来就胆小又内向,学校里又不特殊对待富家子弟,所以 当时他的懒惰和娇纵还没有为更多的人知道。上课的时候就只 能听课,所以他只好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认真地听讲。下课 后他还不得不忙着复习,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叹天慨地也 没有用。 而他所遭受的这一切,他认为应当是上帝惩罚罪恶的人们 的方式。 他做作业写字从来都在老师用手指比划过的那一行里,他 从不举手提出任何异议,也没有提出过质疑。他觉得笔记里记的 那些就足够了 ,就是老师说的话不大明白,他也不会提出来,他 觉得那种好奇与逞强会惹人讨厌。 他如果能磕磕绊绊地看完一本统计学,或历史,或政治经济 学,就会很满足了。 每次当施托尔茨给他一些书让他务必要读时,他总是先对 着他发一阵呆,然后才叹着气伸手,把书拿在手中说: "布鲁图,你也背叛我!"① 读书竟是如此没完没了 ,奥勃洛莫夫对此觉得疲惫不堪,半 点儿都不情愿。 干吗要浪费这些纸张、精力、笔墨去记那些笔记?干吗需要 课本?当一个人还是活人的时候,却将他限制起来,用一条条苛 刻的制度去束缚他、惩罚他,非把他固定在那里整天整天地学 习,学上个六七年,不能说笑不能走动,这到底是在干吗呀? "何时才能成为生活的主人?"他不由得再一次问自己,"现 在积累下这些知识,到何时才能用到呀?而且,这些知识很多都 是毫无用处的。那些政治经济学、算术、几何,即使是在奥勃洛莫 夫庄园上也用不上呀?" ①"布鲁图,他也背叛我!":这是古罗马大帝凯撒跟企图谋反的他的朋友布鲁 图说过的话。 68 而历史书,读起来只会让人窝一肚子火。那纸上写着哪年哪 年灾难临头、人类吃尽了苦头。人们咬紧牙关坚持,辛辛苦苦地 奋斗,只为了云开雾散的那一天。那一天终于姆姆而来,历史总 可以有片刻轻松了吧?可是不,光明只是一闪而逝,黑暗又包围 上来,刚刚初见眉目的好场景又烟消云散,人们只好从头做起 ……好场景转瞬即逝,生活也如同长流的水,一刻不停地奔流、 奔流 带走了所有的东西。 他认为花心思看书太累了。他真不知道那些哲学家为什么 那么喜欢思考,他一点儿都不想了解那些拗口的真理。 可是他却对诗歌倾心倾意。和别人一样,他一天天地长大, 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年青时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它不会辜 负任何人 它友好地对待所有人。 它又是充满着生机和活力的 对一切都抱有极大的热情,它不放过任何一个为社会做贡献、为 人类献身的机会。就在这个时段,人们最容易激动,心跳和脉搏 似乎也更有韵律感,说起话来更是慷慨激昂,以至于眼睛闪亮, 好像总是噙着快乐的泪珠。人们开始从混沌和懵懂中觉醒,猛然 间有了开始行动的欲望。 奥勃洛莫夫在施托尔茨的协助下,将青春期尽最大可能地 延长、延长,到了他所能支撑的极限。施托尔茨知道奥勃洛莫夫 喜爱诗歌,就逼着他用一年半的时间去阅读、研究。 施托尔茨也知道年轻人的思想活跃,因而在好友读诗时就 在一旁暗示,读诗不只是为了欣赏,还应当与未来何去何从联系 起来,他义正辞严地与他探讨将来。他们时常同时激动得流泪, 庄严而又异口同声地说将来一定要过一种充满理性的正道的生 活。 奥勃洛莫夫也曾被施托尔茨对生活的热情所感染,也曾悄 悄渴望工作,渴望有所追求,尽管目标是那样遥不可及却又诱人 前往。 遗憾的是这株生命之花并没有结出果实。奥勃洛莫夫渐渐 69 成熟起来,隔很长时间才应施托尔茨的要求找来一两本书,慢慢 地、从从容容地翻阅,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读完了 。 他才不管是读到多么吸引人的地方呢,只要一到吃饭或休 息的时间,他就毫不犹豫地合上书,起来吃饭或躺下睡觉。 如果他只看了第一卷,那就别指望他会来要第二卷。而如果 你把第二卷送到他面前,他也会接过来,以蜗牛的速度看下去。 发展到后来,他干脆连第一卷也不读了 ,没事儿就趴在桌子 上发愣,有时候胳膊下压的书就恰好是施托尔茨逼他读的那一 本。 奥勃洛莫夫就这样熬来了他的毕业。听完最后一节课的时 候,他的求学阶段也就画上了句号。像以前老师用手指在他书上 划过一道一样,校长也在他的毕业证上签了名字,他把这些都看 做边界,学业的边界,从此后再也不用读什么书或研究什么了。 我们这位先生的脑子里堆放着各种各样没有生命的历史事 件、历史人物、年代、数字、宗教名称,以及一些在任何地方都用 不着的政治经济学、数学等学科的定律、观点、问题等,简直就是 一个成分齐全的杂货仓库。 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图书馆,只不过存放的是各种门类的知 识的零散卷页。 知识对于奥勃洛莫夫的作用是奇怪的,他所拥有的知识与 现实生活是两个世界,他从不想去打破这两个世界的隔膜,以他 的观点,学到的知识和现实的生活是完全两码事。 他学过法律条文,有些是现在还用的,有些是已经失去效力 的,他也学过民事诉讼法,可当他自己的家被盗后,警察局要他 打个报告来,他对着一张白纸,咬着一支笔苦思冥想,到头来还 是请人去找文书来写。 他让庄主给他管理所有的庄园账务。"知识在这些事情上会 有什么用?"他想不明白。 他于是摆脱了知识的负担,又离开人群,过上了与世无争的 70 生活。他的思想就在他的脑子里悠闲地游荡,再不就闷头昏睡, 他原可以用知识为它点明一条出路的。 可他每天都干什么呢?他只是一味地空想,想自己应当怎样 生活,他觉得做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书本或知识,它本身就是其乐 无穷、浪漫无比的。其实这种观点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离开了官场和社交界,开始为自己的生存问题寻求另外 一种解决方式。他一遍遍地思考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后来他终于醒悟,他来到这个世上就只为了他自己。 他知道了 ,享受家的快乐和管理庄园是他应尽的责任。直到 现在他还不大熟悉自己应该做的这些事情,有时候是施托尔茨 帮他的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收入多少钱,花了多少。他压根 就没有算过账。 奥勃洛莫夫的父亲从祖辈那里接过这个庄园,又把它传给 了儿子。老奥勃洛莫夫虽说世代都是农民,可却从不想着搞什么 新玩意儿,不像如今的农民,老是动着脑筋怎么才能提高产量, 再不就是将祖传秘方大加宣传和强调。他什么都学前人的样子, 包括种什么东西,如何种,收获了之后怎样卖出去,等等。而如果 遇上丰收年,或者因粮价的收购价抬高而使他卖得更多的钱,他 就会很高兴地感谢上天恩赐。他才不动脑筋去想办法致富呢。 如果有人向他提出一些建议,而他认为是坑害自己的,他会 说:"前辈们比我们聪明得多,他们既然都能平平安安地过,我们 当然也过得去。只要上天恩赐,我们就不愁吃不饱。,' 他这么循规蹈矩地就能让庄园有赢余,供应自己一家人包 括一帮各种客人毫无节制的费用,能够这样他已经对上天感恩 不尽了 ,而且觉得若是收入再多,他就会有罪于上天了 。 假如管家自己藏起一千卢布,而将剩下的两千卢布交给他, 并且涕泪横流地说今年收成不好是因为挨了冰雹,又遇上天旱 等等,老奥勃洛莫夫也会陪着掉眼泪,一边还在胸前画着十字: "上天的安排呀,谁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感谢上天让 71 我们收获这些。', 自从父母去世,据庄主来信反映,庄园的境况非但没有好 转,反而更差了 。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作为庄园主人的奥勃洛莫 夫理应回家调查调查收入渐少的原因。 他原本是想这么做的,可是每当想到它,他就觉得自己会付 出巨大的代价去做这件事,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做这件事。 长这么大,他只有过一次旅行,那次他是带着几个贴身仆 从,坐着备有羽绒坐垫的长途马车,并且备有许多箱子、大量的 火腿、面包、肉片、熟肉。 他那次旅行的起点是乡下,终点是莫斯科,后来他自以为一 切旅行都不过如此。可是现在他听说旅行与以前不同了,是没日 没夜地赶路啊! 奥勃洛莫夫长时间不回乡下,追究起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 是他还没有想好对策。 毕竟,他与前几辈人稍有不同了。 他是有知识的,也有一些 见识,所以他的许多怪异的想法是前人们想也不敢想的。他很清 楚,收入增加并不是有罪于上天,而正是每一个公民通过诚实劳 动去获取正当权益的行为。 所以,他就试图想出一些时新的、最能跟上时代潮流的方 案,来管理庄园和佃户,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想的差不多都是 这个。 他早已酝酿好了这个方案的指导论调、各部分的具体规则 及主要框架,余下的任务只是往其中填好具体的数字及一些细 节了。 几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方案大伤心思,走着坐着都 在想,即使在同别人说话时,脑子里也还是这件事,他不时地补 充着、删改着,重温昨天刚想好、一夜之后又遗忘的条款,并且增 添一些刚刚在他头脑中闪过的念头,他的思想时常会因又冒出 一个新念头而兴奋,他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将这项规划工程延续 72 下去。 他要使自己的思想有所创新,并努力实践它,而不愿简单地 执行别人现成的指令,他不屑于那样。 他早晨起床后,先喝早茶,然后就坐在长沙发椅上,单手托 腮沉思,直到脑子昏昏欲睡、同时自我也得到诸如"今天已经为 公共事业贡献得够多了 "之类的安慰,他才停止这种思考。 到了这时,他才打算放松放松,仍是躺着,只不过换一种躺 法,以求更舒适、更随意、更有利于胡思乱想。 从那些伤人脑筋的烦事中解脱出来,奥勃洛莫夫总是躲进 自己的小天地,享受完全由自己创造的一切。 当他进行伟大的思考时,他会觉得快慰,但他对于人世间的 冷暖也不是没有感觉。有时候,他的心会为人间各种灾难的发生 而涕泣,有时他自己也会感受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和烦躁,有 时他竟会对一个遥远的未知世界产生向往一也许那正是施托 尔茨要引他进入的地方吧…… 他潸然泪下…… 在人们的毛病、虚伪、流言和泛滥成灾的罪恶面前,他时常 会激愤不已,一心想引导人们认识自己的不善之处,这时他的头 脑里会因一些思想而异彩四射,那些思想会奔流如水,慢慢流成 潜意识,于是他的血液流动会加速,他的肌肉会躁动,关节也会 紧张,后来潜意识终竟成了有意识,他就会因此而激动,在沙发 上翻来覆去,甚至会从床上坐起半个身子,一只手伸了出来,两 只眼睛放射着光芒、焦躁地东张西望……似乎他的这种有意识 立刻就要在眼前变成行动、变成功绩……如果真是那样,老天! 这种奇迹会带来何等伟大的结果呀!…… 但是一上午很快就被消耗掉了 ,窗外已是日薄西山,奥勃洛 莫夫的头脑累了 ,他要睡觉。随着心头浪潮的平息,他逐渐恢复 了理智,血液也回复了原先的流速。奥勃洛莫夫翻身成仰卧的姿 势,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眼睛里因流露出思索而显得忧伤,他就 75 这样无限叹惜地眼看着夕阳从容消失在那幢不知名的四层楼房 后面。 他这已是无数次目送太阳落山了 ! 一觉醒来,又是重复昨天的程序,生活、激动、追求!他有时 会将自己高高供奉起来,作为一个大英雄,就是拿破仑,就是叶 鲁斯兰,拉扎列维奇①也不过是在他脚下膜拜的小卒。他幻想 着,战争起于一个未知的原因,欧洲充斥着非洲侵略者;再不然 他就再组织一次十字军远征,自己率领着队伍扫平几座城池,杀 死和解救一些人,改写几个国家的历史,让自己因慈爱博大而流 芳百世。 他还将自己幻想成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或艺术家,拥有无数 人的尊崇。他英名远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高呼:"快看,快看呀! 那就是我们的奥勃洛莫夫,伟大的伊利亚,伊利奇!" 有时他感到极度的痛苦,他得去想那些要他命的讨厌事,于 是他坐立不安,怎么都躺不安稳,甚至会趴在那里,差点儿就完 全失掉了主意。这时他就爬起来,跪在床边祷告,虔诚而强烈地 请求上天赐福于他,使得近在眼前的灾难化为乌有。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上天,然后他就能将一切都看淡, 也就平静下来了。而那些灾难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思想变化就是这样发挥着作用,常常是白天里激情澎 湃,而当太阳步履从容地消失在那座四层楼房后面之后,当夜幕 降临,他也就从梦幻及思索中醒来,长长地叹息一声。 再一次地,他思索着目送夕阳西下,心潮渐趋平静,只有脸 上还留着伤感的笑容。 奥勃洛莫夫内心里这种思想变幻是鲜为人知的,所有的人 都以为他只会吃喝睡,生来就是这副样子,谁也别想让他做点别 的什么事情,即使是发愣,也没准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 ①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古俄罗斯传说中的勇士。 74 有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认为。 只有施托尔茨,了解他的本领,他那在容易发热的头脑和善 良的心地里发生的这种深层的活动,而且了解得一清二楚,并可 以证明,但遗憾的是,他总是在彼得堡以外的地方。 扎哈尔也更为知悉他家少爷的这种思想斗争,他是围着少 爷转了大半生的,但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他自己以及他的少爷都 在做事情;而要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也只好这样了 。 第第 七早 扎哈尔已年过五十了 。他并不能称作是地道的俄国仆人的 嫡系后代。地道的俄国仆人是仆人中的英雄,义胆忠心又正气浩 然,可以为主人出生入死,置自身于不顾。所有的美好品质都在 他们身上得到体现,而没有一点坏习惯。 扎哈尔这个仆人却缺少义胆与正气。他处在两个时代的中 间,前后两个时代对他都有影响。他兼有前一个时代的赤诚,对 奥勃洛莫夫家忠心耿耿,以及后一个时代的诡计多端和浪荡不 他对主子的忠心是无可挑剔的,可却又从来没有不撒谎的 时候。以前做仆人的总会监督着主人不乱花钱,可扎哈尔倒好, 他自己有时还拿主人的钱去跟伙计们玩乐。以前做仆人的都纯 洁得像个太监,可扎哈尔倒好,三天两头去找一个行为不端的寡 妇。以前做仆人的替主人管账,胜过任何保险箱,可扎哈尔倒好, 替主人付账时总想方设法给自己捞点儿,哪怕是个十戈比的硬 币,而要是看见有个三戈比或五戈比的铜钱散落在桌上,他也会 揣进自己腰包里,替主人买东西回来,永远不说找钱的事,除非 主人当下就问他要 说起来他也并不曾偷过什么大数目的钱,但这绝对不是因 75 为他还有良心,而只是因为他对钱财的需求往往都只是几十戈 比,或者他担心太过分了会露馅。 以前的俄国仆人忠实得如同一只经过严格训练的警犬,就 是饿死也不会打他负责看守的食物的主意,可扎哈尔不是这样, 他不停地寻觅食物给自己享用,即便那食物并不归自己看守。以 前的俄国仆人一心想让主人吃饱,主人若吃不下去,他会比自己 挨饿更难受,然而扎哈尔难受的是,主人每次都将盘子里的东西 吃得一干二净。 另外,扎哈尔还有编造瞎话的毛病。无论是在厨房,还是在 小卖铺,或者是在大门口和一群闲人聊天,他每天总在唠叨没办 法生活,抱怨他的主人是所有的主人中最难侍候的,比其他任何 主人都坏,整天变着法子折腾,不但吝啬而且脾气暴躁,侍候他 还不如早些去见上帝。 扎哈尔说话这么刻薄,并不是刻意诋毁,也不是成心出主人 的丑,无聊时说说主人的坏话,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从他的前 辈开始就有了。 有时候实在闲得难受,想引起一个大家谈笑的话题,或仅仅 是为了过一把嘴瘾,他会临时瞎编些故事,栽到主人头上去。 他会压低声音、无限神秘地凑到对方跟前说:"我们家那个, 动不动就往那小寡妇家跑,昨儿还给她写了封信哪。& 再不然就告诉别人,他的主人是个无人能及的赌鬼、酒鬼, 赌起钱来可以不睡觉,喝起酒不醉不休。 事实上压根不是这样。奥勃洛莫夫从来没有去过寡妇家,也 从来不赌博,一到晚上就老老实实地睡觉。 扎哈尔很不讲究。很少见他刮脸,每天倒还洗手洗脸,但完 全是敷衍,再说他无论用什么香皂都无法把手洗干净。他的一双 手只在每次洗过澡后的一两个小时里看起来是红的,片刻就又 成了黑的。 他无论做什么都拖泥带水的,开门总是开了这扇、那扇又自 7(5 己合上了 ,他忙不迭地去开那扇,手中这一扇又合上了 。 要是他弯腰去捡地上一块手帕之类的东西,没有一次是一 下子就捡起来的,总要三次四次才能干好,就好像是那东西会跑 一样。而即使他第四次终于将它捡在手中,有时也会再一次飘落 在地上。 他端着餐具或类似的东西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时,一 抬脚,托的东西就开始往下掉。他本想在第一个还没落地时就眼 疾手快地抓住它,但却慢了一拍,反倒又有两个往下掉。他只顾 目瞪口呆地看它们接二连三地往下落,却没注意手里端着的托 盘已倾斜了 ,上面的东西继续往下掉。待他终于走过这一间房子 的距离,手中的托盘里只剩下一个酒杯或一只盘子,有时他还发 着牢骚索性扔掉这幸存的惟一一个。 他在房间里活动时,一会儿脚磕在椅子上,一会儿腰碰在桌 子上,从门那儿经过时,肩膀总要和那扇关着的门相撞,于是他 会骂那门,骂木匠,甚至骂请木匠的房主。 扎哈尔将奥勃洛莫夫书房里那些精细制作的东西不是弄坏 了,就是打碎了。他不管拿什么东西都用那么大的劲儿,才不管 拿的是什么呢。 举个例子吧,他剪灯花或者倒水时所用的力气,足够打开一 扇大门。 如果扎哈尔突然来了干劲,三下五去二地将主人的房间彻 头彻尾地打扫一遍,把东西整理整理,那可遭殃了 !他这一壮举 所带来的损害难以计数,其程度远远超过遭到一名敌军的抢劫 破坏。只见满屋的东西不是跌倒就是弄坏,或者成为碎片,椅子 全部人仰马翻,最后不得不将扎哈尔轰出去,或者他自己嘟嘟囔 囔地拍屁股走人。 幸好,他还没有过如此能干的时候。 扎哈尔会成为这样,自然归功于他自身生活习惯的形成过 程,那是以乡下无拘无束的广阔空间和自由空气为土壤的,而不 77 是到处摆设着各种既珍贵又抽象的艺术品、让人觉得莫名地紧 张的光线昏暗的客厅或书房。 在乡下,他所接触到的用品大部分都是些又大又笨的,铲 子、铁棍、铁门栓或沉重的椅子什么的,所以他养成了放手干活 的习惯。 可是这些烛台、油灯、影格、吸墨纸之类的东西可不同,它们 已平安度过了三四年,可一旦经过他的手,喏,坏了 。 有时候他弄坏了东西,会马上故作惊讶地对奥勃洛莫夫说: "嗨,您来看,这真稀奇了 !这东西我还没碰,它就碎了 。"有时则 一声不吭地赶紧把东西放到原位,日后瞅个机会硬赖到主人自 己头上,而有时他就像这部小说刚开始那样,跟主人狡辩,说什 么东西都不可能用一辈子,即使是铁铸成的,也总有用坏的那一 天。 当他采取前两种方式时,还可以跟他理论理论。而一旦他上 了拧劲儿讲起歪理,那你除了认输别无他法。 扎哈尔早已明确了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从来都不 想着干那些他认为不该干的事。 早晨他烧水做饭,给皮鞋上油,给主人要穿的衣服刷灰尘, 可他打死也不会刷主人没提起的衣服,即使它已经积了十年的 灰尘。 然后是扫地,只是有时候扫,并只管房间中央的那一小块 儿,四个墙角完全不看。擦桌子也只擦没摆东西的空桌子,因为 嫌挪东西太麻烦。 干完这些活,他觉得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炕上打嗑睡, 或者去厨房找阿尼西娅聊天,再不然就去大门口跟其他仆人闲 谈,反正是没事了。 如果主人叫他去做些另外的事,他就老大不情愿,总要犟几 句嘴,并且努力说明派他做那件事毫无益处,或者根本没想办 到。 75 不管以何种方式,都无法使他在已确定的服务项目之外再 做一件日常的家务。 要是派他去清洗什么东西,或者把这个拿走,换成那个,他 也不拒绝,只是一边干一边唠叨个没完。如果要指望他将此项工 作列入以后的工作范围,那是休想。 你要叫他天天这样干,就得天天跟他说,跟他打嘴仗。 虽然扎哈尔有这些爱编瞎话、爱喝酒、爱占主人小便宜、老 弄坏东西、笨手笨脚等等毛病,但无论如何不能否认他对主人是 忠心不二的。 只要是为了主人,那怕闯刀山下火海他都在所不辞,而且认 为这样做是份内的事。他觉得原本就应该这样做,也只能这样 做,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考虑,只是出于本能这样做了 。 关于此类问题,他从未仔细考虑过。他才不去推究与伊利亚 ,伊利奇少爷的感情已到了何种程度,或者与他是何种关系呢。 这种感情这种关系又不是由他开始的,他只是把他从小拉扯大 的前辈、兄长和其他仆人那里继承过来罢了 ,就像继承他自己的 肉身一样。 如果叫扎哈尔替主人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因为他觉得本 就应该这么做,他甚至认为,只不过像一只狗在森林里看见猎物 就扑上去一样,他就这样扑向死亡,丝毫用不着细究为什么扑上 去的是他而不是他的主人。 可是,如果说要扎哈尔整夜不眠地守护着主人,否则主人就 会有健康危险或生命危险,那么很抱歉,他扎哈尔一定会不顾一 切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外人看起来,他在主人面前不但不表现出一点点低眉顺眼 的样子,反而显得蛮横无礼,真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 火,再不然就像上面写到的,跑到大门口去鼓吹主人的坏处。可 这毕竟是偶然发生的,丝毫不影响他对主人的赤诚之心,那是掺 入了亲情与血缘因素的;他的赤诚不只是对主人这一个人,而是 79 所有姓奥勃洛莫夫的人们或事物,他对他们总是又敬又爱又珍 惜。 也许扎哈尔的这种感情跟他对他主人奥勃洛莫夫的感情并 不太一致,也或许是他在彻底了解了主人之后已经改变了内心 一些想法,如果有人说扎哈尔对他主人是如何如何的依恋,那么 多半会遭到他的反对。 扎哈尔对奥勃洛莫夫庄园的感情就好比是猫对它的小窝, 马对它的马圈,狗对它的狗窝一样,是那样的深厚、真挚一那 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扎哈尔的许多与众不同的喜怒哀乐都发源 于此种感情。 举个例子吧,奥勃洛莫夫庄园的马夫和厨师比起来,他更喜 欢前者,而马夫和饲养人瓦尔瓦拉比起来,他更喜欢后者,若将 三人跟少爷放在一起,他最讨厌的是伊利亚,伊利奇少爷。而且 他认为,奥勃洛莫夫家的厨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厨师,即使是他 不喜欢的伊利亚,伊利奇少爷,也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主子。 即便是他最不喜欢的餐具管理员塔拉斯卡,他也觉得比别 人都好,只因为塔拉斯卡是奥勃洛莫夫家的仆人。 他对奥勃洛莫夫说话的口气是那样不拘礼数,近乎野蛮,如 同萨满教的神甫对待他的神像,可以顺手擦擦抹抹,可以随便将 它丢在地上,甚至可以拿它当出气筒打上几下。但是尽管如此 说,他却从未否认过那神像的灵性比他高的多。 扎哈尔内心里存在着这种想法,因而潜意识下他会极其恭 敬地对待主人,有时还会流出感动的泪水。在他眼里,别人家的 主人永远不会比他的主人更高尚,连一样高尚都达不到!他更不 允许别人看低了他的主人! 扎哈尔在给所有的其他先生,所有他主人的客人倒水递烟 时,总是一副傲然的神情,似乎已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更像是要 让他们知道,能够在他主人房间里稍坐一坐就是他们莫大的光 荣。而如果少爷暂时不能见客,他会一边肆无忌悌地拿眼睛上上 50 下下打量着对方,一边生硬地说:"少爷还没起哪。,, 他在小卖店和大门口也并不是全都说主人的坏话,有时他 突然来了兴致的时候,就会对他的伊利亚,伊利奇少爷大加吹 捧,越说越来劲,一五一十地说出他家少爷的诸多优点:聪明又 亲切啦,慷慨又宽厚啦。而如果说完了他家少爷的优点仍觉不过 瘾,他就从别人身上借来一些,什么出身豪门呀,富可敌国呀,权 势遮天呀,如何如何。 如果需要吓唬吓唬那些看门的、管家、甚至房东,他就打出 他的主人的招牌。"我会告诉我们家少爷的,"他威胁着,#咱们走 着瞧!"他认为他家主人便是这世界上头号厉害的角色。 然而,在别人看来,奥勃洛莫夫和扎哈尔之间总是充满着敌 意。他们俩人在一块儿住了这么多年,早已彼此厌烦了 。俩人每 天不知见多少次面,如果要想只看到对方的长处,不使对方因为 自己的短处而厌恶,也不去厌恶对方的短处,那么俩人都得付出 巨大的努力;那就是他们都必须具备丰富的社会阅历、正确的生 活态度和活泼热情的心地。 奥勃洛莫夫已经感受到了扎哈尔有这么一个无比优越的地 方,即对主人的赤诚,并且他已经习惯于享受这种赤诚了。 对于 这一点,他也与扎哈尔有着同样的观点,那就是认为事实原本应 该是这样的,没有其他任何可能。当他已经习惯于扎哈尔这个过 人之处,也就对之熟视无睹了 ,虽然他对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不 在乎,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扎哈尔浑身的毛病。 扎哈尔在品质的最深处有以前的俄国仆人对主人的忠诚, 但他除此之外又新添了许多时新的毛病。奥勃洛莫夫虽欣慰于 扎哈尔的一片赤诚,但却不像以前的主人对待自己仆人那样亲 热、近乎亲情。有时气极了 ,他会失控地大骂扎哈尔。 对于奥勃洛莫夫,扎哈尔早已烦透了 。扎哈尔小时候就进了 老爷家作仆人,后来被提拔为伊利亚,伊利奇小少爷的跟班,他 于是觉得自己成了家中尊贵的人们之一,地位提高了好多,由一 8】 件普普通通的日用品成为了肩负着这个古老家族名誉的人。每 天早上,他服侍小少爷穿戴整齐,到了晚上,再给小少爷脱去衣 服,这便是他一天的所有工作。 他生来并不是这般懒惰的,而是在做奴仆之后才慢慢养成 的懒惰。在其他仆人面前,他爱摆摆架子,不愿去烧水做饭,不愿 打扫房间,他只是蹲在过道里打嗑睡,或者去到杂物房或厨房里 找人瞎侃,或者干脆拢着袖子傻傻地站在大门口 ,一站就是几个 小时不动。 他这么享受了一段时间后,突然不得不承担起管理整幢房 子的任务来!他要服侍主人,要打扫房间,要搞清洁,还要随叫随 到!他于是性格更加暴躁,脸色更加阴沉了 ,每当听到主人叫他, 他都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无可奈何地从炕上跳下地来。 尽管这样,仍不能否认扎哈尔是一个亲切的人。他还爱跟小 孩子玩呢。他常常和一群小孩儿在院子里或者大门口玩。他们 闹架了 ,他就来劝解,哄他们开心,教他们新的游戏,有时索性与 他们坐在一起,将两个孩子抱在膝头,还有一个淘气的孩子趴在 他背上搂着他的脖颈,或者拔他的胡须玩儿。 奥勃洛莫夫总是不停地有事叫扎哈尔做,使得他不得安宁, 不能走远一步,可扎哈尔偏偏生来喜爱与人交往,又喜爱独处, 同时嘴里还得不时有东西可以吃着,所以他总时不时地去那个 寡妇家,再不就去厨房、小卖店、或者大门口 。 这一对主人与仆人在一起可是有年头了。 当奥勃洛莫夫还 在襁褓中时,扎哈尔就负责照顾他。奥勃洛莫夫依稀记得,一开 始扎哈尔是嘴馋又滑头的,可却干事利索。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依靠的关系,这关系是由来已久、 割舍不了的。奥勃洛莫夫必须在扎哈尔的协助下才能完成穿衣、 脱衣、梳头吃饭;而扎哈尔也只能忍受服侍伊利亚,伊利奇这一 个主人。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给这位主人端饭穿衣,跟 他玩一玩闪烁其辞的"捉迷藏",而且心底里充满尊敬与畏惧,他 82 不能想像出如果换一种方式,该如何生活。 第第八早 塔兰季耶夫和阿列克谢耶夫走后,扎哈尔把门锁上,并没有 马上回到自己的地方,因为他听见主人说要写信,就特地等了一 会儿,等主人叫他。可是书房里毫无动静。 扎哈尔趴在门缝里往里瞅,哦,伊利亚,伊利奇少爷躺在沙 发上了,一手捧着头,面前推着一本书。 扎哈尔走了进去。 "您怎么又躺这儿啦?"扎哈尔问。 "别打岔,没看见我在看书么!"奥勃洛莫夫说起话来结结巴 巴。 "你还没洗脸没写信呢。"扎哈尔不依不饶地说。 "啊是啊,该起来了 。"奥勃洛莫夫猛然醒悟,"你先出去。我 这就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他倒又睡下了 !,'扎哈尔嘟嘟囔囔地上了 炕,"真麻利!" 奥勃洛莫夫却用这一眨眼的功夫看完了那本他一个月前撂 下的书的一页,那纸页都泛黄了 。他把书搁回去,打了一个哈欠,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久久不肯散去的"两件麻烦事&。 "太讨厌了 !"他咕哝了一句,把两条腿一会儿伸展开,一会 儿又弯起来。 他的思绪又慢慢扩展开来,忘了身在何处,他将目光转向天 空,搜寻着他所熟悉的那个天体,它已经在正当空了 ,正将夺目 的光辉洒向对面那幢用石灰砌墙的楼房上,奥勃洛莫夫每天都 在傍晚时分目送他沉入那幢楼房后面。"不行,我有任务,"奥勃 洛莫夫正告自己,"我还得……', 如果是在乡下,早已不是早晨了 ;即使是在彼得堡,也已临 83 近早晨的尾声。院子里有人在喧闹,那是几个流浪艺人在唱歌, 也掺和着非人的嘈杂,那是狗在汪汪乱叫。似乎有人带着一只海 里生的怪物来表演,好像还有小商小贩在叫卖着各种各样的点 心。 奥勃洛莫夫双手托着脑袋躺在那里。他又在思索对庄园的 改革计划了 。他迅速地回忆了一下那几条有关代役租、劳役租的 重要并且关键的条文规定,他又思考了一番如何以更新、更严厉 的措施来惩罚农民的懒惰、喜好流浪,然后他又开始打算自己怎 样度过在乡下的日子。 他对自己在乡下的住宅很热心,他用几分钟的时间来轻松 地规划着房间的布局,考虑了餐厅、弹子房的面积,想了 一下书 房应往哪个方向开窗,甚至还想到了该如何摆放家具、该配置哪 种地毯。 他还计划了待客室的布局,大致算了 一下可能接待的客人 数量,而且还留出一块地,供盖马厩、小棚子、仆人们住房及杂货 仓用。 他将天然花园的规划放在最后才考虑,他打算将所有的老 椴树和老橡树留下,将苹果树和梨树砍去,代之以槐树。当他正 打算人工建一个小花圃时,大约地算了一算,觉得太贵,就先撂 下了 ,将心思转到了苗圃和温室的建筑规划上来。 想到这儿,他仿佛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丰收时硕果累累 的情景,好诱人啊,他仿佛一瞬间就到了几年以后的时空,那时 候,他已按照预定设计建成了自己的住宅,那他就可以定居乡下 了。 他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么一幅图画,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他坐 在一张小桌前,小桌放置在阳台上,头顶有浓浓的树阴,他悠悠 闲闲地吸着旱烟,沉浸在这浓荫遮蔽下的静寂里,目光透过树枝 树叶的间隙投向远方,那儿是一块田地,庄稼快要成熟了 ,夕阳 一步步走向他熟悉的白桦林后面时,把仅存的余光撒在了一池 84 平静的水面上,于是满池通红,有淡淡的水汽正自田地升腾,空 气渐渐地透出夜的凉,夜幕一点点降临,农夫们三三两两两地收 工回家了 。 仆人们都轻松自在地围坐在庄园门口 ,互相开着玩笑,有三 角琴的声音伴奏着女孩子们的游戏,奥勃洛莫夫的孩子们正围 绕在他身边,膝头上,怀抱里,都是他的孩子,而正在准备晚餐的 是……这幸福美景的缔造者,他全心崇拜的天使……一个女人! 他的妻子!那时她正在收拾得干净又大方的餐厅里燃起蜡烛,让 人觉得明亮又温馨,扎哈尔已成为仆从领班了 ,他正往一张巨大 的圆桌上摆刀叉,他已须发全白,不时将玻璃杯和银制刀叉碰撞 在一起,还不时把杯子或餐具失手掉在地上,听起来叮叮当当好 不热闹。这一席盛大的宴席终于开始了 ,举目望去皆是熟悉的面 孔,包括他的秋千伴侣、他的忠实的朋友施托尔茨,以及其他一 些人。晚饭过后他们各自散去休息…… 奥勃洛莫夫的脸上因幸福而微微泛红。这想像的场景多么 诱人,多么活灵活现而浪漫啊!他感到不可抑制地激动,于是把 脸埋在了枕头里,心底正升起对爱情、对安详的幸福的隐隐渴 求。一种强烈的欲望袭上心头,他要去看故乡的田地和山峰,他 要拥有自己的家、妻子和孩子…… 他将脸埋在枕头里大约五分钟,才缓缓地翻身向上,表情是 那样温柔妩媚:他太幸福了 。 他满意地把腿伸直,根本没有感觉到裤管往上缩了一些。奇 妙的幻想为他插上了翅膀,他正在一片未知的天空中自由自在 地飞翔,好舒服啊。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喜欢的事:他和他的朋友们自 成一体,他们的家应该在十五至二十俄里以内的圈子里,散落在 农庄或牧场上,他们不断地串门,今天在这家聚会,明天去那家 聚会,大家一起聚餐、跳舞。在他的世界里,每一个日子都是艳阳 天,面前都是圆圆的红润的笑脸一没有忧愁,没有皱紋,只有 55 年轻,只有笑容,而且都有双下巴,都有最好的胃口 ,连季节也停 驻在夏天,快乐也永远定格,每一天都美美满满、悠悠闲闲…… 他难以控制自己幸福的感觉,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天哪,上 天!"这才稍微清醒了 。 有五个人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卖土豆口? !谁要砂糖?木 炭!木炭!……发发善心吧,仁慈的大人们,为修建教堂出点儿 钱吧?"有一家邻居在修缮房子,听得见斧头砍东西的声音和工 匠们的喊叫。 "嗨!"奥勃洛莫夫丧气地叹息着,在心里说道,"这也叫生 活!这城市也太吵了 !我何时才能过上我想像中的生活呢?何 时才可以回到故乡的田里林间啊?现在若是躺在树阴下,睡在草 地上,沐浴着漏下来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细数栖息的鸟儿, 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呀!你只需要这样躺着,女佣会给你送来饭, 那个女佣有着红润的脸庞,两只圆圆软软的胳膊肘露在外面,脖 子晒得黝黑,一副温温顺顺的样子,还带着甜甜的微笑,这个小 妖精……我何时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呢?……', "得写出方案!还有庄主的信呢?搬家的事呢?"他猛然想了 起来。 "对,对!"他赶紧说,"这就来办!" 奥勃洛莫夫很快地从长沙发上坐起身子,将两只脚垂下来, 准确无误地放进了拖鞋里,然后又发了 一阵呆,才下决心站了起 来,又傻傻地站了两分钟左右,不知在想什么。 "扎哈尔,扎哈尔!"他大叫,同时往写字台和墨水瓶瞧了瞧。 "您又有什么事?"随着这句话传来的,还有那一跳。"我这两 条腿可真够累的!"扎哈尔哑着喉咙又咕哝了一句。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的目光仍停留在写字台上,似乎又陷 入了沉思,"这样吧……"他伸出手指向墨水瓶,才说了这三个字 又沉默了 ,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时他的双臂向上伸展开去,然后屈下了膝盖,他开始伸懒 8(5 腰,打哈欠…… 他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说:"我们的奶酪干还有吧……再拿 来点马德拉甜酒,虽说还不该吃正餐,可让我先吃着吧……', "哪里还有奶酪干?"扎哈尔说,"全吃光了……', ^谁说的?"奥勃洛莫夫打断他的话说,"明明还有这么大一 块,我记得一清二楚……', ^没剩,没剩!全吃光了 !"扎哈尔固执地说。 "还有!"奥勃洛莫夫说。 "没有。"扎哈尔说。 "那你买去吧。', "给钱。 "那,钱在那儿,自己拿。,' "只有一卢布四十戈比,还差二十戈比。,' "那儿还有些铜板。,' "没看见!"扎哈尔换了一只脚站着,"这只有银币,你看,是 不是? 哪里有铜板! "有,昨儿那个卖东西的亲自递给我的。', "当时我也看见了 ,"扎哈尔说,"我是眼见着他给您零钱,可 并没有铜钱…… 奥勃洛莫夫不大相信地想:莫不是塔兰季耶夫拿的?不能 啊,他要拿的话还不都拿走。 "那么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呢? 奥勃洛莫夫问。 "什么都没了 。可能昨儿的火腿还没吃完,一会儿问问阿尼 西娅。您要吗?"扎哈尔说。 "有什么就拿来吧。 奶酪干怎么可能没有了呢? "就是吃光了嘛!"扎哈尔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 奥勃洛莫夫在书房里一边想事情,一边走来走去。 "唉,真麻烦,',他小声埋怨着,"就说那个方案吧,有多少事 得做呀!……奶酪干明明还有,只不过被扎哈尔偷吃了 ,他还硬 87 说没有!可是那些铜钱呢?"他自言自语着,还伸手摸了摸桌子。 大约过了 一刻钟,扎哈尔走了进来,双手托着一个盘子。他 原想用脚把门踢关上,却踢空了 ,托盘里的酒杯于是掉出一个 来,接着,酒瓶盖儿和一块面包也纷纷落在地上。 "你一动就坏事!"奥勃洛莫夫说,"把地上的拾起来嘛!你还 在那儿看,好看哪! 扎哈尔手捧托盘屈膝去捡,可刚一弯腰,就发现两只手里都 有东西,动不了。 "捡呀!"奥勃洛莫夫一副看热闹的神情,"你怎么了 ?不动 了 ", "该死的,烦死了 !"扎哈尔对着地上的东西发起火来,"有谁 在吃正餐之前吃早饭?" 他只好先放下托盘,然后才拾起刚才掉的东西。他朝面包吹 了一吹,就放在桌子上了 。 奥勃洛莫夫开始吃东西,扎哈尔在离他稍远的距离之外站 着,瞅着他吃,似乎有话要说。 然而奥勃洛莫夫所有的心思都在面前的食物上,根本没有 觉察到他。 扎哈尔干咳了两声。 奥勃洛莫夫仍没有什么反应。 扎哈尔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刚才那个管家又派 人来过,建筑队已经问过他可不可以来看咱们这套房子。还是说 要改建……', 奥勃洛莫夫只是吃,并不说话。 "伊利亚,伊利奇!"扎哈尔半晌没说话,然后小声说。 奥勃洛莫夫装作没听见。 "他们说咱们下周必须搬。"扎哈尔沙哑着声音说。 奥勃洛莫夫将一杯甜酒一饮而尽,仍然不答话。 "咱们究竟怎么办呀,伊利亚,伊利奇?"扎哈尔的声音低到 88 了极点。 "我告诉过你别再跟我提这个。"奥勃洛莫夫正色道,同时站 起来,踱到扎哈尔面前。 扎哈尔往后退了几步。 "扎哈尔,你比毒蛇还狠毒!"奥勃洛莫夫愤怒地说。 扎哈尔一脸无辜的样子,他说: "哼,毒蛇!我怎么狠毒了 ?我又没坑害过谁。# "谁说没有?"奥勃洛莫夫又说,"你搅得我无法生活。# "我不是毒蛇!"扎哈尔坚决地说。 "那你为什么老是房子房子的烦我? "可我又能怎么办? "那我能怎么办? "您不是说给房主写信吗? "已经写好啦!别着急嘛,信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写完的!" "您这会儿怎么不写呢。 "这会儿,这会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你以为是劈木头 呀,呼噜呼噜就干完了 ?看吧,"奥勃洛莫夫说着,端起插有一支 干涸了的鹅毛笔的墨水瓶摇了摇,"都没有墨水!让我拿什么 写? "我马上找些克瓦斯泡在里面。"扎哈尔说着,就接过墨水瓶 快步走到前厅里去了 ,奥勃洛莫夫开始翻着找信纸。 "唉,连信纸也没有!"他一边自己咕叽着,一边继续在抽屉 里和桌子上摸索。"真的没有!哼,这个扎哈尔,把什么都搞得一 塌糊涂!" "你还说不是毒蛇?"当扎哈尔再次走进来时,奥勃洛莫夫对 他说,"你怎么当的仆人!怎么可以没有一张纸?" "您不能这样说话,伊利亚,伊利奇!我是信基督的,您怎么 总说我是毒蛇?动不动就:'毒蛇我是老爷亲眼看着出生、长 大的,他老人家曾骂我是兔崽子,也揪过我耳朵,可却从没用过 55 '毒蛇"这两个字,没有这么时髦!造孽呀!纸不是在这儿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架上拿起一片灰色的纸递给奥勃洛莫 夫。 "这是写信的纸?"奥勃洛莫夫问,顺手把它扔到一边儿去 了 ,"这是我夜里用来盖杯子的,防止那些……有毒的东西落进 去。 扎哈尔转过身去,面壁站着。 "好了 ,拿来吧,我先拟个草稿,让阿列克谢耶夫来了再给我 修改抄写吧。& 奥勃洛莫夫在桌前坐下来,飞快地写下几个字:"尊敬的先 生!……" "这墨水没法用!"奥勃洛莫夫说,"以后当心着点,扎哈尔, 干好你的事!" 他稍一思忖,接着写下去: "贵府拟改建之房屋,即吾现居之二楼公寓,完全适合吾之 习性及吾入住以来所养成之习惯。近日知悉贵府数令贱奴扎哈 尔,特罗菲莫夫转告吾,谓吾现租之公寓……', 奥勃洛莫夫写到此处停了下来,回头念了 一遍这几句话, 说: "语句不通,句意重复。& 他一边低声读一边修改,有些字几经删改,最后他被一个用 得过多的关联词难住了。 他删掉又恢复,恢复又删除,如此反复两三次,仍不满意,不 是不通顺就是不恰当。 他烦躁地说:"竟被一个关联词难住了 !哼!讨厌的信,见鬼 去吧!这种屁大的事情还来耗费我的心神!我不会写这种应用 文了。 看看,都快三点了。" "扎哈尔,你拿去吧。"奥勃洛莫夫将衞成四片的信撒在地 上。 90 "看见没有?"他问。 "看见了 。"扎哈尔一边弯腰捡纸片,一边回答。 "那么你永远不要再提房子的事。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啊,账本。# "噢,老天!你真不想让我活了 !欠多少,你快说吧!" "欠肉店八十六卢布五十四戈比。# 奥勃洛莫夫吓了一跳: "没搞错吧?光肉店就欠了这么多?" "欠三个月了 ,不是这么多还怎么着?这儿写得清清楚楚,不 信,您自己看!" "你还说你不狠毒?"奥勃洛莫夫说,"买了上百万的牛肉!你 怎么就光会吃?钱要花在正当的地方。# "不是我自己吃的! 扎哈尔回敬道。 "是吗,你没吃? "您是说我光吃不做? 您怎么不自己看! 扎哈尔说着就把账本塞到了奥勃洛莫夫手里。 "还欠哪儿的?"奥勃洛莫夫丧气地把那油乎乎的账本推在 一边,问道。 "买面包和买菜欠了一百二十一卢布十八戈比。# "我要倾家荡产了 !太不像样了 !"奥勃洛莫夫怒不可遏,"除 非你是头母牛,才吃的下这么多菜……# "不!我是毒蛇!"扎哈尔忍气吞声地说,同时将侧面对着主 人,"您以后不让米海,安德烈伊奇进门,就少了一大笔开支。# 扎哈尔又说。 "别说了 ,别说了 ,告诉我一共是多少!"奥勃洛莫夫问,然后 自己也算了起来。 扎哈尔数着指头计算。 "天知道怎么搞的,每次算的结果都不一样!"奥勃洛莫夫 说,"你算的是多少? 二百?" 9】 "您等一下,"扎哈尔眯缝着眼睛噘着嘴说,"八个十加上十 个十,是十八个,再加两个十,是……# "嗨,你这样算呀,一辈子也别想算出来。"奥勃洛莫夫说, "你去吧,明天再把账本拿来,记住带些纸和墨水……怎么这么 大的数目!我早告诉过他们,要分开来付,可他们偏偏非要一次 付清……他们都是什么居心啊!" "二百零五卢布七十二戈比。"扎哈尔终于有了结果,"给钱 吧。 "说给就给你!我明天还要检查一遍……', "您就看着办吧,伊利亚,伊利奇,人家要找上门来的……# "好了 ,好了 ,别烦我了 !说过了明天就算数的!你去吧,我 奥勃洛莫夫坐在一把椅子上,刚刚并拢双脚,还没有开始思 考,门铃就响了 。 门开之处进来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人,微微腆着肚子,面色白 里透着红润,头顶油光发亮,只有一些厚密的黑发披在后脑勺 上,点缀的花饰一般。那秃秃的头顶像一个精致的半球。他看起 来似乎关心一切在他周围发生的事,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微笑, 目光既不松散也不圆滑,浑身流露出一种从容大方而又井井有 条的味道。 他身着一套量体定做的燕尾服,开叉很大,好似两扇大门, 稍微一触就会洞开。白衬衫白得发亮,正配他的秃顶。右手食指 上有一颗硕大的戒指,镶有墨色的宝石。 "医生!您怎么有空来这里呀!"奥勃洛莫夫十分高兴,说着 就主动跟来人握手,还挪过一张座椅来。 "近些日子阁下身体健康,我就没事了 ,闲得无聊,这不送上 门来了吗!"医生开玩笑说,然后说起了正事,"其实,我是要去您 楼上那家,顺路就进来了 。# "多谢惦记,多谢!我楼上这位怎么样了 ?" 92 "还有三、四周的时间吧,也许会挨到秋天,或许更长……胸 腔积水,还能有什么希望。您还好吧?" 奥勃洛莫夫黯然摇头道: "唉,不行呀,医生,我还正说要找您呢。真是不知道该怎么 办。我这胃好像形同虚设,胃以上的部分胀得不行,可胃里面又 火烧火燎的,连透口气都艰难……"奥勃洛莫夫哭丧着脸说道。 "给我你的手!"医生说着,就给他诊脉,闭目半晌没言语,然 后问:"有没有咳嗽?" "夜里咳,晚饭后更厉害。,' "噢!心慌吗?头疼呢?" 医生又问了一些这样的问题,就歪着秃脑袋想了起来。大约 过了两分钟,他抬起头,坚定地说: "您如果还要在这种屋子里住两、三年,整天也不运动,只吃 些肥肉或油腻的食品,那么您就一定会死于中风。,' 奥勃洛莫夫不由得一激灵,说: "我该怎么办呢?您教教我吧,为了仁慈的上帝!" "按照惯常的做法,出国去。,' "出国!"奥勃洛莫夫不大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 怎么了? "医生,您别逼我了 ,出国,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 奥勃洛莫夫沉默着,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看看这书房, 喃喃地又说着: "出国! "有什么困难吗?" "有什么困难?什么都困难……', "什么叫什么都困难?没钱?" "是啊,是没钱。,'奥勃洛莫夫赶紧接着说,他对这个天然的 借口很满意。"您看看庄主给我写的什么信吧……信呢?我把信 93 放哪儿了 ?扎哈尔!" "好了 ,好了 ,"医生说,"我不管这个,我只管告诉您,您必须 换换环境,换换住处,换换工作,换一种生活。# "那好吧,容我想一想,"奥勃洛莫夫说,"可是我能去哪儿, 又做什么呢?" "去基辛根,埃姆斯也可以,"医生说,"去那儿过六月七月, 喝矿泉水,到九月十月再去瑞士 ,或蒂罗尔,享受葡萄治疗……# "去蒂罗尔,天哪!"奥勃洛莫夫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或者可以去一个干燥的地方,比方埃及啦……# "原来如此! 奥勃洛莫夫想道。 "不要操心,也不要烦恼……# "说起来简单,"奥勃洛莫夫说,"庄主没有给您写这样的信 "您就尽量别想事。"医生继续说。 "不想事?" "对,让大脑放松。 "可我的庄园怎么办?您别逼我了 !我不是木头疙瘩! "您就自己处理吧。我只管给您提个醒儿。您一定要清心寡 欲,否则不会取得预期效果。你要想方设法放松,时常去骑马,跳 舞,或者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再不就跟人们,尤其是女士们聊 一些让人轻松的话题,让您的心按照快乐的节拍跳动7 奥勃洛莫夫低头不语,等着医生把训导说完。 "然后呢?"他问。 "不要看书写字一上帝保佑!您选择一幢别墅,窗户向南 开的,让周围环绕着花草,并且让您的生活中充满着音乐,有女 人的影子……', "我的食物呢? "戒肉,拒绝一切动物性的食物。还有,面食、布丁也都别吃。 94 可以吃一些蔬菜,喝一些清淡的肉汤。还有您要当心,一定得当 心,外面正流行霍乱……每天坚持八小时左右的散步。准备一支 枪……', "老天!……"奥勃洛莫夫说。 "最后,"医生说,"在冬天到来之前去巴黎,去尽情享受那儿 繁华丰富的生活,穿梭于戏院和舞厅中间,再不就去市郊聚会, 总之别操什么心,只享用友谊和欢乐……',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奥勃洛莫夫越听越失望。 医生想了半天,接着说: "还有嘛,就是呼吸海洋上的空气,您可以买张船票,从英国 医生要走时,又说道: "您要是听我的劝告……', "好了 ,好了 ,我听您的劝告。"奥勃洛莫夫陪他往外走,恶声 恶气地说。 医生走了 ,奥勃洛莫夫又呆在那里发愁。他闭上眼睛缩成一 团,把两只手盖在头顶,坐在那把椅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有人小声地在身后叫他: "伊利亚,伊利奇!" "哦?"他回答。 "究竟怎么对付那管家呀?" "什么? "房子呀! "你又来了是吧?"奥勃洛莫夫诧异地问。 "伊利亚,伊利奇少爷,您叫我怎么办?我就这么命贱,半截 子都在土里头了……', "哼,你是想用这事来催我入土是吧!"奥勃洛莫夫说,"医生 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 扎哈尔哑口无言,只好重重地叹息一声,呼出的气吹得他胸 95 前戴的那个颈巾的两个角都晃悠起来。 "你不把我逼死不罢休是不是?"奥勃洛莫夫又问,"你厌烦 我了 ,是不是?是不是呀!" 俩人的谈话竟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真出乎扎哈尔的 预料,他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谁要逼 您呀?" "就是你!"奥勃洛莫夫说,"我让你别提房子的事,可你偏偏 不每天对我唠叨五遍就活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烦这事!而 且我的身体已经坏得不成样儿了 。,' "我想,少爷……我觉得,为什么不搬呢?"扎哈尔颤抖着说。 "为什么不搬!你说得轻巧!"奥勃洛莫夫这样说着,带着座 椅一块儿转向了扎哈尔,"什么叫做搬家,你知道不,嗯?你想过 没有? "没想过!"扎哈尔息事宁人地说,他打定了主意不管主人说 什么,自己都决不再拂逆,只求主子不发脾气;要是主子真发了 脾气,他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没想过,你就好好给我听着,完了你再考虑考虑搬不搬。什 么是搬家呢?也就是让你的主人一大早就全副行头地武装好,去 外面一天不能回家…… "那就去呗,没什么大不了 !"扎哈尔说,"为什么不在外面呆 一天呢? 老也不出去对您并没好处。 看看您都成什么了! 以前 您多娇嫩水灵啊,像个小黄瓜,现在呢,老在屋里闷着,天知道您 成什么样了 。您本来就该出动逛逛街,见见街上的行人,见见 "别瞎说了 ,"奥勃洛莫夫说,"出去逛逛街!" "就是嘛,"扎哈尔仍然不服输地坚持着,"我听说有一个听 都没听过的怪物现在在这儿表演,您不看看去吗?要不您去看 戏,或者去参加假面舞会,好让我们有空儿搬家。,' "别口?嗦了!你可真会替主子着想呀!把我赶到外面呆一 9(5 天,我上哪儿吃午饭,吃什么,午休到哪儿解决?你说说看,这都 跟你没关系?……给你们搬家的空儿!我要是不在跟前,这东西 还有一件完整的吗?我可知道什么是搬家!"奥勃洛莫夫越说越 激昂,"搬家就是这个碎了那个坏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地上狼藉 一片,什么纸箱子,坐垫,画框,烟锅,旧书,以及那些不知在哪个 角落里睡了一百年的玻璃瓶儿,全都出来了 ,满屋子闹哄哄的! 要不看着,所有的东西都得给砸了或者扔了……这屋里还只是 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外头的大车上、新房子里。要是想抽口烟,可 拿起烟斗找不着烟草,已经给运走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 着,摸哪儿都是一手灰,动都不能动,也不能洗手,只得黑着两只 手,就像你一样,到处走动……', "我的手可不脏。"扎哈尔说着,把两只灶底一样的手伸了出 来。 "你别摆在我面前!"奥勃洛莫夫转过脸不愿再看。"口渴的 时候,"他接着说,"拎起水瓶又没有茶杯……', "你可以就着水瓶口喝呀!"扎哈尔提着建议。 "你们就是这样,不扫地,不擦桌子,也不拍打地毯。等到了 新房子呀,"奥勃洛莫夫继续说着,新房子的情形在他脑中愈来 愈清晰,"够你收拾个三五天,什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画框 靠在墙角,鞋摆在床上,靴子跟茶叶和蜡头裹在一起。这个椅子 断了腿,那个画框碎了玻璃,那边沙发上又脏兮兮的。想找什么 都找不到,谁都说不出来到底是没搬过来还是给搬丢了 ,还得跑 来跑去地折腾……', "人家跑十个来回的也有哪。"扎哈尔插言道。 "看看!"奥勃洛莫夫接过话岔,"大清早在新房子里起来,更 糟糕啦!没水没煤,冷得要命却只得傻乎乎地坐着,甚至连柴禾 都没有,整个家冷得像冰窖,还得跑去向邻居借……', "那还得看上天安排怎样一个邻居呢,"扎哈尔又说,"遇上 吝啬的,连一口水都舍不得给,更别说柴禾了 。', 97 "就是呀!"奥勃洛莫夫说,"搬了家,你以为忙到晚上就完事 了 ?早哪,得折腾两周左右。你想着没事了吧……可根本不是那 么回事,看看吧:没挂窗帘,没钉画框,麻烦死了 ,简直没法子过 ……还不停地花钱,花钱……', "上次,八年前那次,好像花了两百多卢布。"扎哈尔为主人 的话寻求着证据。 "可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啊!"奥勃洛莫夫说,"刚住到一个新 环境会不习惯的!要好长时间才能适应过来!换一个地方我得 连着五夜合不了眼。清晨一睁眼,窗外那个车工的牌子突然变了 样,那该多恐怖。还有,如果看不见那个短发老太太总在午饭前 把头伸到窗外,我也会失落的……"奥勃洛莫夫然后埋怨道:"你 知道给主人带来什么麻烦了吧?" "知道了 。"扎哈尔小声地嗫嚅着。 "可你怎么还说搬家搬家,还叫我活吗? "我是想着,咱跟人家差不多,人家都能挪来挪去的,咱也可 以…… 扎哈尔说。 "什么?你说什么?"奥勃洛莫夫听了这话,吃了 一大惊,差点 儿从椅子中跳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扎哈尔给吓蒙了 ,不知道哪点儿让主子这么生气。他不敢说 话了。 "跟人家差不多!"奥勃洛莫夫不相信地说,"啊,你连这种话 都说得出口 !我算是知道了 ,在你眼里,我跟'人家7并没什么两 样! 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万分委屈而又满含嘲讽地给扎哈 尔鞠了一躬。 "您别逼我,伊利亚,伊利奇,我怎么可能觉得您跟人家没 有两样? …… "滚!"奥勃洛莫夫指着门大吼,"别在我眼前转悠。哼!'人 家,!说的好啊!" 95 扎哈尔重重叹了 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 "这是人过的吗!"他一边上炕,一边抱怨。 "老天!"奥勃洛莫夫也叹了 口气,"我还打算用上午的时间 做点儿事呢,可现在全乱套了 !谁搞的?就是我的仆人,我忠实 的仆人!听听他的话吧!他敢这样?" 奥勃洛莫夫半天不能平静,坐立不安。刚才扎哈尔把他和 "人家"相提并论,他感到无比屈辱,他认为扎哈尔眼里只能有他 一个,而不能容纳第二个人,可是扎哈尔的话却伤害了他这点骄 傲。 他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体会着将他与人家对比的意义, 思考着"人家"是什么概念,他自己又是什么概念,两者究竟有多 少相同之处,扎哈尔到底有几分侮蔑的意思,归根到底,扎哈尔 是不是故意瞧不起他,换句话说,他是心里原本就这么认定了伊 利亚,伊利奇跟"人家"没啥两样,还是只是一次口误呢?奥勃洛 莫夫为这些问题而感到羞辱,他一定要证明给扎哈尔看,什么是 他、什么是"人家",一定要让扎哈尔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 误。 "扎哈尔!"他拖着长长的腔严厉地叫道。 这一声呼叫之后,扎哈尔磨磨蹭蹭地下了炕,不得不一声不 响地往书房走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吼叫着从炕上跳下来了 ,而且 这回路也走不好了 ,一会儿手碰着了这个,一会儿腰撞上了那 个,那样子就如同一只做错事的狗,从主人的声音中听出了暴风 雨的味道。 扎哈尔没敢立刻进去,只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半边。 "进来!"奥勃洛莫夫说。 那门原本是开关自如的,可扎哈尔却把身子挤在门缝里,并 没有进来,好似他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一样。 奥勃洛莫夫坐在床边。 "过来!"他命令着。 55 扎哈尔很费力地挨了进来,然后立刻往后顶着,将门紧紧地 关上。 "到我跟前!"奥勃洛莫夫指了指自己近旁的地方。 扎哈尔挪了半步,可是距离主人指的地方还差四米多。 "再往前!"奥勃洛莫夫说。 扎哈尔依言动了动身子,脚蹭了几下,看起来是要往前走, 可仍停留在原地。 奥勃洛莫夫见这次扎哈尔死也不肯到身边来,只得任由他 站在那儿,自己拿严厉的眼光盯着他,一言不发。 扎哈尔被主人默默的目光看得浑身别扭,他尽力装作视而 不见,身子比平常还侧得厉害,眼睛连瞧主人都不瞧。 他倔强地把目光投向左侧,是跟主人相反的那一侧,那儿是 他早已熟悉的东西:蜘蛛网盘绕在画框四周,而那蜘蛛似乎正生 动地证明着他的懒惰失职。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装腔作势地轻轻喊着。 扎哈尔却没有说话,他仿佛在想:#你说什么?扎哈尔是谁? 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吗?"他只是将目光转到右侧来,但并没有看 主人。而右侧,有一面镜子,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他能够看见,在 这层灰尘下面,依稀有自己那张丑陋又刻板的脸在拧着眉毛愤 怒地瞧着自己,这灰尘也是与他有关的。 他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丑得像苦瓜一样 的东西,他想还不如看一眼主人呢。于是,俩人的视线交汇了 。 主人的目光流露出埋怨,扎哈尔实在承受不住,赶紧低下眼 睛盯自己的脚尖,然而映入眼帘的是脏兮兮的地毯,他又多了一 层内疚,主人怪罪是应该的,自己的确没有尽心。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的这一声呼唤竟是蕴含着感情。 #您有什么吩咐?',扎哈尔用极小极小的声音问,一想到接下 来就是一顿可怕的训斥,他禁不住地打颤。 "去拿一点克瓦斯!"奥勃洛莫夫说。 彻 扎哈尔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跟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跑到厨 房,把克瓦斯拿了过来。 奥勃洛莫夫喝了之后,端着杯子和颜悦色地问:"你感觉如 何?不好受是吗?" 这话像一道强光,将扎哈尔脸上堆积的狂傲不羁融化成了 一摊悔恨。扎哈尔觉得内心里蕴藏的对主人的尊崇正慢慢地奔 流、升腾。他猛地抬眼看着主人。 "你知道你犯错误了吗?"奥勃洛莫夫问。 "'错误'?这么叫人难受,"扎哈尔有苦难言地暗想,"他一动 真格的,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弄哭。,' "怎么了 ,伊利亚,伊利奇,"扎哈尔的声音低到了极点,"我 没说什么呀,只是……', "闭嘴!"奥勃洛莫夫不让他再说下去,"你还不清楚自己做 了些什么?先把杯子给我放到桌上再说!" 扎哈尔没有回答,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仍 旧无限崇敬地看了主人一眼。然后他稍稍低下了头,像是在认 罪。 "你还不够狠心吗?"奥勃洛莫夫说。 扎哈尔始终一言不发,惟一的反应是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 "你让主人太伤心啦!"奥勃洛莫夫慢慢地说,并且目光丝毫 不离扎哈尔,他的狼狈样子让自己很满足。 扎哈尔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让我伤心了,不是吗? 奥勃洛莫夫问。 "是!"扎哈尔小声说。他对于这个新的词一无所知,只知道 是让人听了难受的。他把目光转到右边,又挪到左边,又移到前 边,想方设法解脱,可目光所及处只有蜘蛛网、灰尘、他自己的样 子,以及主人的脸。 他觉得自己是在劫难逃这场暴风雨了 ,心想着:"哪怕有个 地洞给我钻也好啊!唉,还不如死了呢!',他越想越动情,眼睛眨 2 0】 巴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都快眨出泪水来了 。 最后他用快要哭的声音对主人说:"我如何使您伤心了 ,伊 利亚,伊利奇?"这是句很流行的歌词。 "噢?"奥勃洛莫夫说,"那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家'?" 他停了一下,目光仍旧没有离开扎哈尔半寸。 "难道还要我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扎哈尔笨拙地转过身,面对整间书房叹息,那动作使人想起 狗熊在树洞子里翻身。 "你所谓的'人家'也就是无家可归的穷光蛋,粗俗而野蛮, 在人家楼顶窝窝囊囊地住着。他们只要有一块毯子,就能在马路 上任何一个地方安身,倒头便睡。他能有什么感觉?狗屁感觉也 不会有。有人施舍给了土豆、鱼排,他就猛吃。他什么也没有,只 得整天跑来跑去,到处流浪。他们当然到处搬家。你看利亚加耶 夫,他的搬家也就是拿上一把尺子,卷起两件衣服……要是问 他:'去哪儿?,他会说:'搬家!,知道了吧,这就是'人家,!在你眼 里,我就是这种'人家,?嗯?" 扎哈尔瞧了主人一眼,将身子的重心挪到另一只腿上,仍是 不说话。 "什么是'人家'?"奥勃洛莫夫继续说道,"'人家'就是那种 擦鞋、穿衣服全得自己干的人,即使有时候也会摆出老爷的架 势,可那是假的,他压根就不懂得仆人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 仆人,什么都得自己干,烧火啦,擦桌子啦……', "好多德国人都这样。"扎哈尔板着脸说。 "可不是!可我呢?你觉得我也是'人家'吗?" "您跟他们根本不一样!"扎哈尔哀求地说,他还是听不懂主 子的意图,"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上帝……', "我跟他们根本不一样,是吧?你这是什么话呀!仔细想想 看,'人家'过的是什么生活?'人家'马不停蹄地奔命,完全靠工 作吃饭。'人家'得点头哈腰,'人家'得低声下气,得当别人的孙 102 子……可我呢?你说说看,我是不是'人家'呢,嗯?" "少爷,您饶了我吧,别再用这些扎耳朵的词儿来让我难受 啦!"扎哈尔求饶说,"唉,上帝呀!" "我是'人家,!我每天都奔命,工作?我每天吃不饱?瘦骨 嶙峋一把干枯样儿?我一无所有?我记得我还有仆人嘛!上帝 保佑!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自己穿过袜子!我自己做过什么事?我 需要做吗?我跟前站的是谁呀?我一生下来不就是你侍候吗?你 明白这一切,你知道我是怎样长大的,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到现 在不知道什么是饿,什么是冷,不知道什么是穷,不知道什么叫 挣钱,不知道怎么干重活。你怎么可以把我跟'人家'相提并论 呢?我生来跟'人家,有相似之处?那些活儿、那些苦是属于我的 吗?" 扎哈尔对于奥勃洛莫夫的话越来越迷茫了。他紧张得噘起 了嘴,扎哈尔知道,暴风雨就要到来了 ,他用沉默来迎接。 "扎哈尔 "奥勃洛莫夫又叫了一声。 ^您有什么话?"扎哈尔的声音仍然极低。 "再去拿一些克瓦斯。" 扎哈尔又去拿了些克瓦斯,站着等主人喝足之后,接过杯 子,便想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别急,别急!先站住!"奥勃洛莫夫说,"告诉我,你怎么能用 这种话来侮辱我?我不是你抱大的,不是你养大的吗,我对你不 够礼遇吗!" "礼遇"这两个字对于扎哈尔来说有如泰山压顶,太沉重了 , 他的眼睛更快地眨动着。他对主人这莫名其妙的话越来越糊涂, 因此他越来越难受。 "我错了 ,伊利亚,伊利奇",他愧疚地说,声音沙哑着,"只 因为我太笨,真的,是我太笨了……" 扎哈尔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就语无伦次了 。 "然而我,"奥勃洛莫夫无限委屈地继续说着,仿佛别人误解 而 了自己的一腔真诚,"我没日没夜地忙着,有时候想得头都疼了 , 心脏也几乎不跳了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肚子心事,只想找 出个好办法来……我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们佃农,自然包 括你。有时候你见我裹在被子里,你以为我在睡觉呀,其实我是 在想问题,想我怎么才让自己的佃户过上好日子,让他们在别的 佃户面前挺起腰杆,让他们在天堂的入口处不是对上帝哭天叫 地地告我的状,而是赞美我,数说我的好处,我只顾想这些,哪里 睡得着啊!"最后,奥勃洛莫夫沉重地说:"唉,这些不知好歹的 人!" 这一大段让人难受的话把扎哈尔给彻底感动了。他竟哭了 起来,那哭声找不出一种乐器的声音来形容,如果非要找出来的 话,也只能是中国或者印度的锣铩。 "伊利亚,伊利奇少爷!"他央求着,"求您别这样!上帝知道 您都说了什么话!唉,仁慈的圣母啊!怎么会搞成这样……', "可是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奥勃洛莫夫仿佛没听见他 的话,继续说自己的,"看吧,我身上是不是有一条毒蛇呀!" "毒蛇!"扎哈尔一拍掌,哭声震天地响了起来,好似飞进来 几十只硬壳虫,吵得人耳朵轰鸣,"我何时想过它呀?"他边哭边 说,"我压根没想过那种东西呀!', 这对主子与仆人已完全不懂得对方的话,到此时连自己的 话都不懂得了。 "你怎么会说出来?"奥勃洛莫夫接着说,"我还打算着给你 宅子、菜地、定粮和工资呢!你可是我的管家,我的大管家,我的 贴心人哪!所有的佃户见了你都得哈着腰,恭恭敬敬地叫一声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你竟不知好歹,把我叫做'人家你对 我可真好! 真尊敬你的主人!" 扎哈尔仍在抽泣着,奥勃洛莫夫也被自己的话感动了 。他从 刚才自己说给扎哈尔的话里意识到了自己为了那些佃户而付出 的辛苦,最后责怪扎哈尔时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带上了哭 104 腔。 "算了 ,你走吧!"他以息事宁人的姿态对扎哈尔说,"等一 下,再给我拿点克瓦斯!你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的喉咙都干了 !你 没听出来主子的声音哑了 ?都是你!" 扎哈尔取来克瓦斯之后,奥勃洛莫夫又说开了 :"你现在应 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吧,我想,以后再不会把自家主人跟人家 相提并论了 。你要是想弥补过失,就去跟房主说说,咱不搬家。你 看你是怎么侍候我的!只知道惹我生气,气得我都糊涂了 ,想不 出一点儿办法来。到头来谁吃亏呀?还不是你们。我为了你们 什么都不顾,工作不要了 ,也不出门……行了 ,你出去吧!快三点 了 !离吃饭还有两小时时间,两小时够干什么呀?干什么都不够。 可我的事儿多着哪。算了 ,信就等下一趟邮车吧,明天再写改革 方案。我快累死了 ,得赶紧睡一会儿。你去放下窗帘,关好门,别 放任何人进来打扰我。如果幸运的话,我还能睡上一个钟头,你 四点半叫我吧。,' 扎哈尔先给主人盖上被子,再把四个角掖好,然后放下窗 帘、关好门,把主人密封在书房里,才回自己的房间。 "死东西,早一天死了才高兴呢!"他咕咕哝哝地往炕上爬, 一手擦着脸上的泪,"真是个该死的!什么宅子、菜地、工资!"扎 哈尔听明白的只有这几句。"就拣扎耳朵的说,简直就是用刀子 剜我的心嘛……等有了宅子、菜地,我早该上西天了 !"他生气地 敲打着炕铺,"还有工资!要不是我平时得空就捞点儿,十戈比五 戈比的,我连烟都抽不上,更别提照顾那个寡妇了 !太不像样了 ! ……我什么时候才死啊!" 奥勃洛莫夫面朝上躺着,也没睡着。他满脑子的事儿,想了 好多好多…… "两件麻烦事一块儿来!你就坚持吧!"他一边说,一边把被 子蒙在头上。 其实此刻,奥勃洛莫夫已不再为那两件麻烦事,也就是庄主 105 的信和搬家的事而忧心忡忡了 ,他有更多的事情去忧愁。 "庄主瞎吹的那些灾难还不定有多远呢,"他想,"在这期间, 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比如老天突然下了场好雨,庄稼都丰收 了 ,庄主把欠的租子也给补齐了 ,逃走的人也给送回来了 ,就像 他写信说的那样。', "可那些佃户究竟要跑到哪儿呢?"他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不 知不觉已将它当做一个创作的素材了 ,"他们也许是夜里出发 的,可外头湿气那么重,还没有吃的。晚上睡哪儿呢?不会在树 林里吧?太危险了 !茅草屋里虽然空气不好,可起码没风没雨呀 "我急什么?"他转念一想,"方案都快弄好了 ,干吗还瞎想, 吓自己?嗨,我呀……', 一想到房子,奥勃洛莫夫又紧张起来。虽然它就发生在几天 以前,可是在奥勃洛莫夫看来,它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过一天是 一天嘛。尽管他感觉到迟早要搬家,但仍心甘情愿地把这件让他 讨厌的事想像为一周之后才会发生,哪怕只是一周就够了 ,如此 一来他又为自己创造了一周的安宁生活! "也许扎哈尔会有办法搞定,我们就会在这里不用动了。 也 许改建工程会拖到明年夏天,或者索性不搞了 。车到山前必有 路!说实话要搬家也真不行!……', 他又像平常一样,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宽慰,最后从"也许\ ^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实话"这种自我安慰的词语中得到了无 限的安慰,看到了希望之所在,这些词语帮他抵御着不受那两件 麻烦事的烦扰,就如同很久以前我们的约柜①。 他觉得有一种舒适的电流流过他全身,给他微微的麻醉,就 像头一场霜冻笼上水面一样,他逐渐神情恍惚,恐怕一分钟之 ①约柜:《圣约,旧约,出埃及记0中载,摩西遵照上帝的指示制作了一个镶 金壳的木柜子,存放法板,后来约柜被用来指教会放经书、圣物的箱子或柜子。 搞 后,灵魂也要出体了呢。可是他却猛地醒了,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有洗脸哪!我怎么这样?我的事情还多呢,"他自言 自语,"我打算写改革方案,还没写出来。还有给县警察局长、省 长的信。那封给房主的信也只写了两句。还要核对账目,付清欠 的钱,一上午马上就过完了呀!" 他陷入了思索…… "怎么搞的?要是换成'人家,,也许都处理好了吧?"他稍微 这么想了一下。"人家,人家,究竟什么是'人家7 ?" 他一心要找出自己跟"人家"的不同,渐渐地,他想出了一些 眉目,但却是与刚才责备扎哈尔的话截然不同的。 他很无奈地想,要是换成"人家",早把那些信写出来了 ,根 本也不会发生拿不准用哪个连词的蠢事,什么搬家呀,改革方案 呀,下乡呀……早都搞定了 。 "本来我也能把这些事……"他想,"我也许还能写些东西, 我以前写过多少复杂的材料,何况这小小几封信!我以前那些本 事呢?再说搬家也算什么大不了的吗?敢想就是成功了一半! '人家7从没穿过大袍子,'人家7……"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不需要多少休息……'人家,懂得从生活中寻找乐趣,四处走走 逛逛,什么东西都是新鲜……可我呢?我……跟'人家,没法比!" 他越想越丧气,思绪越飘越远,忍不住把头探出了被子。 这一刻的奥勃洛莫夫是清醒而有思想的。 人的生存及使命这些问题猛然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他于是联想到自己的人生,这时,仿佛有一束阳光射进他的头 脑,惊醒了那些如同停滞在废墟上的鸟儿一样沉寂的有关生活 意义的问题,它们在刹那间展翅远去了 ,给奥勃洛莫夫留下的是 恐惧。 而想到自己的心智在还不够完善的时候、就已被懒惰阻住 了发展的路时,他尤其灰心而难过。一想到自己前行的路原本就 是羊肠小道,可还偏偏遇着这么一个讨厌的拦路虎,而人家呢, 107 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他禁不住一阵阵地妒忌。 他胆小的心里有一种认识正在慢慢苏醒,即他正认识到自 己还有许多潜力未得到开发,那些潜力有的只是被开发了一点 点,实际上他的才能都没有得到充分发挥。 而且,他还忧郁地意识到,他体内藏着一些珍奇的东西,如 同古墓中的陪葬品,如同矿床中的黄金,也许是一些已丧失了生 命的东西,放着明明是一种浪费,早就应当发掘出来铸成钱币 了。 可是这些珍贵的东西被一大堆废弃物和积了好几年的垃圾 淹没了 。这些东西似乎是被某个人偷走的,又给埋在了他心灵土 壤的深层。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阻挡了他走上人生舞台尽情描绘 自己蓝图的道路。好像暗地里躲了一个仇人,当他的人生刚刚开 了个头时,就向他伸出了黑手,这样一来,他就与人生的使命那 条正道永远地绝缘了…… 他好像被困在了荒山野岭中,再也回不到正道上来了 。他的 身心都在日益阴暗、日益浓密的树林里越陷越深,那生活的路也 渐渐地复杂起来,他只有很少的时候能够清醒,也只有在清醒的 时候,他体内的潜力才活动起来。他的头脑中早已不再有智慧和 思想的活动,而且估计永远也不会有了 。 其实他生活中的事情已经细碎到极点了 ,只有借助放大镜 才看得见,然而他却连这些事情都觉得招架不住。那些事情对于 他来说不是一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而是一个浪尖、一个浪尖, 把他跌得落花流水。他的思想没有伸缩性,不足以处理一件事, 他的理智也不够去对付另一件事。 他的心在默默仟悔的同时感到痛苦异常。他的心痛苦着,为 那些逝去日子里的碌碌无为而惭愧,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于是 他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让别人去承受这良心的谴 责,这谴责的刺痛。可又能让谁来承担这责任呢? "都是因为……扎哈尔!"他喃喃地说。 105 刚才与扎哈尔吵架的每一个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他觉得热 浪一阵阵地往脸上涌来。 "要是被别人听到了 ,怎么办?……"想起这一点,他呆住了 。 "上帝保佑,扎哈尔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他不能做这种事,再说也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上帝保佑!" 他感天叹地地诅咒着自己,并想找一个人来替自己承担责 任,可是翻来覆去,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连扎哈尔都听到了 他叹气的声音。 "哼,看吧,克瓦斯灌多了 ,肚子不舒服了吧!"扎哈尔气呼呼 地嘟哝着。 "我怎么会这样呢?"奥勃洛莫夫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又 把头藏到了被子里面。 他空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不能像 "人家"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只好叹了 一口气,将眼睛闭上了 。过 了几分钟,他又陷入了混沌中,所有的感官也都停止了活动。 "本来我也……要……"他艰难地挤巴着眼睛说,"做一番事 业的……也许是我天性驽钝……上帝保佑,这不是……我不能 怪谁……', 随后他无奈地叹了 一口气。激动的情绪平定了下来,又像往 常一样了 :心境平和,不热衷于任何事情。 "看起来这是命中注定的……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他 含糊不清地说着,慢慢睡着了 。 "收入要少两千……"正沉睡的他突然叫了起来。"别着急, 我马上……"他悠悠地清醒过来。 "可是……谁能告诉我……我怎么会……成这样?……"他 又咕唧了几句,然后才闭上眼睛,"真的,究竟是为什么?……肯 定……是因为……"他努力要把话说完,却最终停了下来。 他没想出要找的原因,舌头和嘴唇却猛地刹住了车,就那样 半张着凝住了 。他没说出原因,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沉入了梦乡, 105 像每一个熟睡的人那样发出了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声。 是睡眠让他停住了缓慢地往前挪动的思绪,他进入了另一 个时代,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有另外一群人,而至于他去了什 么地方,下一章我就要告诉读者们。 第第九早 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我们被奥勃洛莫夫的梦带进了哪 个乐园,这个乐园真美妙啊! 是的,这片乐园中没有高耸的山峰和辽阔的大海,没有幽深 的悬崖绝壑,没有茂密的森林以及其他一切伟大、粗野甚至是阴 冷的东西。 为什么要有那些伟大和粗野的东西呢?就像大海和上帝那 样。大海带给人们的只能是忧郁,站在海边眺望往往会使人泪湿 罗衫。而且,和一片无际的汪洋对峙着,又会使人的心灵因胆怯 而紧缩起来。而这种连绵不绝的单调的景象也会使人的眼睛不 堪重负,却不能找到任何东西使之稍事休息。 狂涛和巨浪的隆隆呐喊不可能让脆弱的听觉得到丝毫慰 藉,而且它吟唱的调子总是那样单调,阴沉沉的,不可捉摸,从这 个世界诞生以来就从未变更过,好像是个天生就要受尽苦难折 磨的巨大怪物在嘶叫和哭诉,还伴随着谁不吉利的声音冲进人 的耳膜。身边没有鸟儿在歌唱,只有那些海鸥像被上帝惩罚一 样,默默地在靠岸的水面上垂头丧气地低徊着。 在自然的呻吟面前,野兽的怒吼是那样苍白无力,人的话语 也是如此不值一提,就是人本身也是这样地怯懦和微不足道,毫 无声息地在这宽广的画面的任何一个细节之处消失殆尽!或许, 正是有缘于此 人们总是异常沉重地面对着大海。 不,我不需要大海!就算它风平浪静,人们看着它也不会觉 ^0 得有多少轻松快乐。因为我们仍然可以从那几乎是不能用肉眼 看到的海水的动荡中,感觉到它那不可遏制的力量;即使此刻, 它已静静地睡去,却仍会不时地用恶毒的口吻去嘲笑人们高傲 的意志,将人的伟大设想和一切劳动的成果吞入腹中。 高山和绝壑的存在,也不是为了让人们心情舒畅。它们同样 残酷、阴险,就像是野兽伸向人们的獠牙利爪。我们很容易会因 此而联想到自己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并且开始为自己而惴惴不 安。而那悬崖之上的一片蓝天也是那样遥远,好像要弃人而逝。 忽然,我们的主人公来到这样一个静谧的乐园,这儿所有的 景物较上文的描绘完全相异其趣。 这儿,蓝天好像在向大地无限靠近,不是为了残暴地撞击 它,而是为了用一片爱心更紧紧地去拥抱它。这样一道蓝天,就 像我们值得信赖的老屋的屋顶遮护着这块土地,使之免于天灾 横祸一样,弯在我们的头顶。 在这里,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阳光都是明亮的、煦暖的。 即使是它打算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是不声不响地离去,而是依依 不舍,别绪千番;就是在霪雨霏霏的秋季,它也仍然执着地给这 块它依恋的地方带来温暖的晴日。 这儿的山,好像仅仅就是其他地方那些耸入云天,让人叹为 观止的崇山峻岭具体而微的模型。成串的丘峦,调皮地躺在那 儿,从山坡上滑下来,就像在兴高采烈地做着游戏似的。坐在山 坡上沉思冥想,看西天的落日,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河喧闹地、开心地走去,有时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池,有时 又好像在那儿静静地思索,缓缓地穿过小石,从两旁伸出几条细 细的枝桠,这潺潺的水声正好带来一个恬静酣美的梦。 在这十五或二十里见方的地域里,是一幅幅安宁欢愉的画 面:清亮的小河以及小河两边的沙岸;从小丘顶端一直蔓延到水 边的小灌木丛;山谷中那条蜿蜒游动的小溪,和那一片片的白桦 林。所有的这些似乎都是经过一位丹青高手的精心搭配和选材 而描摹出来的一样。 渡尽劫波的心灵,或者是无忧无虑的心灵,都会很乐意隐身 在这片世外桃源,过着一种不关世事的快乐生活。这儿,所有的 东西都会让你安度生活,一直到你的须发由白变黄,最后像沉入 梦乡般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里四季分明,节气有条不紊。 如历书所言,三月份春天来临的时候,一道道掺着泥沙的山 溪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大地脱去冰冻的装束,开始在大地上打着 水濛濛的哈欠。农户们也都将羊皮老袄脱去,穿着单薄的衣衫走 了出来,手搭凉蓬,耐心地端详着日头,并开心地耸耸肩。然后, 他们便把那底儿朝天放置着的大车拖出来,摸摸这儿,又摸摸那 儿,还仔细察看了 一下躺在屋檐下休眠了一冬的犁耙,用脚用力 地踹踹,打算像平时一样去田地干活了。 这儿的春天,暴风雪不再会杀个回马枪,用厚重的积雪覆盖 大地,再将树的枝桠压断。 冬天,这位不易亲近的冷面美人,她的风姿只能在固有的大 地变暖期之前展现。她不会用突兀而来的雪释冰消来挑逗人们, 也不会倚仗严寒来对人们施以折磨。所有的行动都会按照大自 然早已安排好的顺序来进行。 落雪的日子,最早开始在十一月份。主显节①前天气已经很 冷了 ,甚至冷到只要农民们在房子外面呆一会儿胡子上就会挂 满冰霜。一到二月份,敏感的人已经能从空气里嗅出春天温馨的 气息了 。 夏天,可是这儿最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空气清爽,充满着 艾草、松树和稠李的味儿一而不是什么柠檬和月桂花的香气。 天总是晴和的,但阳光却并不强烈,几乎一连三个月都会看不见 一片云彩。 ①主显节:耶稣受洗节,在一月十九日,即俄历一月六日。 】】2 这种晴朗的天气能一连持续三至四个星期。傍晚,人们感觉 异常温柔,然而夜间却又闷热非常。亲切而友善的星星们会在夜 空中冲你调皮地眨着眼睛。 如果能下点儿雨,那倒真不错!又快又猛,雨滴儿满怀欢欣 地跳动着,恰似一个人在喜极之时眼眶中滚出的颗颗晶莹的泪 珠。但只要两脚一收,太阳便又微笑着注视着那田野和山峦,用 自己的热量吸干它们的水分,而大地也会以甜蜜的微笑来作为 回报。 农人看见天降甘霖总是很高兴,会说:"雨把他淋湿了 ,太阳 再来晒干!"于是便会惬意地让那饱含温暖的雨水来将他的脸、 肩和背冲洗一番。 这儿也有雷电,但并不可怕,相反,倒颇受欢迎,因为总是在 圣以利亚节①这一规定的时间内发生的,从无差谬,就好像仅仅 是为了证实那个民间传说的真实性似的,而且,雷电发生的次数 和强弱每年都很相似,好像是政府每年都给这儿配给等量的电 力似的。 这里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可怕的暴风雨 或者是暴风雨所带 来的任何天灾。 没有人能够从报纸上获悉这块上帝庇护的乐土的消息,或 许再也不会有谁对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进行任何报道:除 了某位农民二十八岁的孀妻,马林娜,库里科娃会一胎生下四 个孩子。当然,这种事情人们不可能不知道。 上帝也从来都没有降临任何瘟疫,沉重的或是较轻的,来惩 罚这个地方。②那儿的人谁都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如巨大的火球 和突发性的昏天黑地等如此类型的骇人天象。这儿没有阴郁的 ① 圣以利亚节:俄罗斯民间传说,以利亚无疾而逝,在天堂中驾车驰骋,车轮 辘辘的声音,便是雷声。 ② 见《旧约,出埃及说》第九章。上帝命摩西带领受压迫的以色列人走出埃 及,遭到阻拦,上帝便使埃及的牲畜都染上瘟疫。 】】3 森林,所以这儿也没有毒蛇,没有蝗虫,没有气吞河山的虎狮,甚 至连熊和狼也不见一只。这儿只有成群的不停咀嚼的母牛,咩咩 叫的绵羊和咯咯乱叫的母鸡在田头或村庄中晃悠着。 不知道诗人或者是梦幻者对这个恬静安宁的乐园是否满 意。任何人都很清楚,这类大人先生们只会看看天上的月亮,再 听听夜莺的啼鸣。他们的那位酷爱搔首弄姿的嫦娥在一层淡黄 色的裙幅中,透过枝条的缝隙,贼兮兮地向人间窥视着,再将自 己身上一丝丝的毫光射入贪恋她的人的眼中。 这里的人们从来不知道嫦娥是什么东西,他们只会叫月亮。 她是如此晶莹剔透,如一面擦得锃明瓦亮的铜盘,温柔而友善地 睁大双眼,用目光来抚摸着这儿的田野和村庄。 要是诗人们以一种欣喜若狂的眼光去扫视她,那也毫无意 义,她会像一个脸庞圆润的美丽的乡下姑娘对待城里花花公子 们的调情一样,对他投以极为纯朴的一瞥。 这儿也没有夜莺婉转的歌声,可能是因为这儿找不到它们 最爱呆着的灌木林和玫瑰丛罢。但鹌鹑却能随处可见,在夏天收 获的季节里,小男孩都可以轻易地用手把它们抓住。 千万别认为这儿的人们会把鹌鹑当做饭桌上的一道美味佳 肴,不是的,这儿的人还不能接受这种腐化堕落的风气。鹌鹑虽 然尚未走进人们的菜谱,却是人们所欣赏的音乐的源泉,几乎是 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一只用细绳编成的养鹌鹑的笼子。 诗人和梦幻者不会对这里有什么非常好的印象。因为这儿 没有他们所喜欢的瑞士或者是苏格兰风味的黄昏:树林,一片水 面,一道道茅屋的围篱,像被落日镀了 一层火一样红的沙丘,而 在这赭色的环境中,突然出现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她被一群骑在 马上的绅士们簇拥着,刚刚从一片阴冷的废墟中走来,正沿一条 蜿蜒曲折的沙道向一个森严壁垒的古堡走去,而在那里边年老 的祖父将要给他们描述一件发生在白玫瑰战争期间的轶事,他 们还把野山羊肉作为晚餐,听一位姑娘一边弹琴,一边唱着叙事 门4 诗。瓦尔特,司各特①在他的小说里为我们描绘了很多诸如此 类的情景。 但是我们这儿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种情景的。 这个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只是由三、四个小小的村庄所组 成。它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大距离,就好像一个巨人不经意从手 中漏了下来,便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悬崖边上恰好有那么一座小屋,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它 一直呆在那儿:一半在崖上,另一半则悬在深谷之上,凭三根杆 子在那儿支持着。已经有三代或四代人在这座小屋里度过了他 们平静而幸福的一生。 看起来好像连鸡都害怕走进这所小屋,但在这里面却住着 人高马大的奥尼西姆和他老婆。屋子很矮,在家里,他甚至连身 子都不能站直。 并非是每个人都清楚我是如何走进奥尼西姆家的大门的, 想进去的人总得先祈祷一声:"转到森林那边,面向着我吧。"② 进门的台阶也悬于绝壑之上,要跨上那个台阶,就得一只手揪着 野草,而另一只手则应扶着屋檐。 还有一座小屋像个燕窝似的紧靠在小山之畔,在它旁边还 有两座,它们都是很偶然出现的。深谷的底部也有两座小屋。 村子里一切的一切都沉沉地睡着。每一间房子都门户大开, 在那儿默默地立着,悄然无声,你只能见到一群群苍蝇嗡嗡地在 闷热的空气中胡乱地振动着翅膀。 你走进任何一座房子都不必大呼小叫,因为能够给予你回 答的只是那出奇的静。很难得会听见一两声呻吟或干咳,那是躺 在炕上等死的老太太发出来的;也很难得看见一个只穿着一件 小裤衩,头发又长又乱约摸三岁的孩子,从墙后面磨蹭摸出来, ① 瓦尔特,司各特0771 —1832〕:苏格兰著名历史小说家、诗人。 ② 俄罗斯民间传说,巫婆们住的地方是位于森林中的鸡脚小屋,人想要进去, 须得念一声咒语,小屋才会转过来开门。 】】5 傻愣愣地盯着客人看看,又羞涩地躲了进去。 田野里也是一样的宁静平和,你只能在不经意间看见一个 农民犹如蚂蚁似地在烈日下的黑土地上缓缓蠕动着,他正扶着 犁,汗流浃背。 这儿民风淳朴,人们相安无事,从来不曾有诸如抢劫、谋杀 等暴力事件,无论什么强烈的欲望或铤而走险的事儿都不会使 他们动过任何心思。 又有什么样的欲望和铤而走险的事能打动他们呢?他们都 很聪明,这块土地几乎与世隔绝,连最近的村庄和城镇起码都是 在二十五或三十里以外。 在每年一定的季节,这儿的农民们都会把自己收获的粮食 运送到离这里最近的伏尔加河的码头上,他们所能到过的最远 的地方也就是这儿了 ,有人还一年赶次集市,除此以外,更无其 他往来。 他们所有的期望只在于他们本身,这不关他人的事。 他们所说的"省",应该指的是省城,距这儿有八十里的路 程,但去过的人仍然很少。他们也知道远方有萨拉托夫或尼日 尼,也曾经听说过莫斯科或彼得堡,而彼得堡的那一边则是法国 或德国。再走开去,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对于古人的不可理解那 样,那是个不可知的、迷茫的世界,而在那儿生活着的,都是些奇 形怪状的东西:巨人,两头怪物,再就是一片漆黑,而最边缘的则 是那条背着大地的鱼。 几乎没有谁会打这儿经过,因而这儿的人没有办法得到更 新的消息,也不能及时地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那个住在二十里 外赶车卖些木制碗勺的人,想来也不会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 找不到谁可以让自己作一下比较,好让自己思考一下生活究竟 是好是赖,是贫是富,是不是可以追求一下那些自己没有而别人 却有的东西。 这些安于天命的人都想像着自 己的生活本应就是这样 而 门6 且不可能不是这样。他们深信这样一条,其他人的生活也是这 样,要不然就是罪大恶极的事了。 他们压根儿就不会相信会有人告诉他们,这种耕种、收获和 卖粮食的方法和他们的不一样。他们还可能会有怎样冲动和欲 望呢? 他们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一样,也会因某些事而大为烦恼,纳 税呀、服劳役呀什么的;他们也有自己不足的地方,爱睡懒觉、偷 懒等等。但他们却很少为此付出代价,从来不会盲目地冲动。 近五年来,这里的几百口人一个都没有过世,无论是死于非 命的,还是安然而去的,都没有。 要是有谁因为长时间地卧病于床或是衰老而死去,他们也 会将之视为奇事,从而惊奇万分。 但铁匠塔拉斯在自己的地窖里因为洗蒸气浴而差点儿憋死 自己,使得人们不得不用凉水来浇醒他,这倒没有使他们感到任 何惊奇。 偷他人菜畦里的豌豆、胡萝卜或芫荽,是这儿最时尚的犯罪 行为。但如果某天谁家丢失了两只小猪,或是一只母鸡,并且邻 居们都因此事而义愤填膺,他们就会一致认为这是前几天那个 因赶集而路过这里的那个卖木制碗勺的人所干的。总的来说 任 何一件意外的事在这儿都是极难发生的。 只是有一天,人们还是发现了 一个仿佛是打算去进城打工 却掉了队的人,他躺在村外那座小桥旁边的沟中。 最先发现他的是一群小男孩,他们张皇失措地跑回来报告 说,在那条沟里发现了 一条很大的蛇,要么就是一个鬼怪,声称 它还在后面追逐着,几乎把小库兹卡吞了下去。 胆子稍大点儿的老爷们抄起斧头和叉子,闹哄哄地向那条 沟走过去。 &你们想干什么?"老人们连忙阻拦,"活腻了是不是?去哪 儿?别去惹那东西,没有谁强迫你们去!" 1*7 但他们仍然赶了过去。在离那儿还有五十丈①远的地方,便 开始七嘴八舌地喊着那个东西,却没有听到任何反应。稍停了一 会儿之后,他们便又继续向前走去。 有个男人躺在沟底,他将头枕在稍微高点儿的地方,身边有 一只布袋和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一双树皮做的鞋。 人们不敢靠近他,更不敢去碰他。 有人在挠着后脑勺,有人在搔背,一个挨一个地冲那个人喊 道: "喂!乡亲!你叫啥?嗨,你为啥躺在这儿?" 沟里的人动了动,想抬头,却抬不起来,看起来这人不是劳 累过度就是身体有病。 有人正准备用手中的木叉来捅他一下,大家伙马上便齐声 叫道: "别碰他,别碰他,天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看,他却不吭声 儿,保不准是……我说大家伙儿可别惹他呀!" 一些人还说:"咱们回去吧,真的,回去吧!我们和他毫无瓜 葛,他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于是,大家便都回到了村里面,告诉老人们,那儿有个外乡 人躺在沟里,谁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坐在屋基土墩上的老人们,将双肘拄在膝盖上,说道:"他既 然是外地人,那就别去招他惹他!让他在那儿吧,你们跑这一遭 毫无意义可言! 奥勃洛莫夫被梦幻突然引导来到这儿。 疏疏落落的三四个村庄横在这片土地上,有两个村庄,一个 叫松树村,另一个叫瓦维洛夫,两村相隔约一里左右。 松树村和瓦维洛夫又统称奥勃洛莫夫庄园,它们都是奥勃 洛莫夫家族世代受封的领地。 ①五十丈:即五十俄丈。1俄丈约合2.13011。 1 + 8 奥勃洛莫夫家的房子处于松树林中;距松树村不远,约五里 路吧,有个叫韦尔赫廖沃的村子,还有村子附近几家散居的农 户,很久以前也属于奥勃洛莫夫家族,但早就划归别人所有,这 人是个很富有的地主,他把它交由一个德国人来经营,而自己却 从不下乡。 这块地方的环境大致如此。 只有七岁的奥勃洛莫夫清早从他的小睡床上醒转过来,心 情很愉快。 这个孩子胖乎乎的,皮肤红润健康,两颊鼓鼓的。有些淘气 的孩子故意去鼓自己的腮帮子,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 奶妈守在床边,一等他醒来,便伺候他穿袜子。他却不乐意 穿,只是用两只小脚乱踢一气,如此顽皮了 一小会儿之后,奶妈 终于揪住他的脚,最后俩人都咯咯笑个不停。 终于,奶妈总算将他抱下床来,帮他洗脸梳头,然后带他去 见他母亲。 奥勃洛莫夫和已经去世了的母亲见了面 虽然是在梦中 他 仍然欣喜异常,他那两颗因对母亲的爱而在睡梦中流淌出来的 泪珠仍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原地。 母亲用力地把他一吻再吻,然后便是对他更仔细的检查:检 查他的小眼睛是否仍然清澈可爱,看他有无不适的地方;又再三 盘问奶妈,这小子夜里睡得是不是很踏实,醒过没有?踢被子吗, 有没有发烧……等等。然后才牵着他的小手,带他到圣像前作祷 土 。 母亲跪了下去,用一只手搂着他,并领着他念祷告词。 小孩儿的眼神落到窗户外边,闻那飘进屋子里夹杂着一股 丁香气味的空气,心不在焉地跟着母亲念诵着。 忽然,他打断了母亲的祷词问:"妈妈,今天我们出去玩吗?" "是的,亲爱的。"母亲赶紧回答,双眼仍旧盯着那圣像,连忙 把最后一段祷文念完。 1*5 尽管母亲念的时候是虔诚的,孩子却总也认真不起来。 再后来,他们便去向父亲请早安,再用早餐。 餐桌旁,孩子注意到住在他们家的那位已经八十多岁的老 姑奶奶,在那儿不住口地责骂她的女佣,而那位女佣已经老得只 会摇脑袋了,还在她身后立着伺候。还有三位远房姑妈,以及一 个疯疯癫癫的男人一母亲的小叔子,还有一个来做客的地主, 他有七个农奴,叫梅尼奥夫,此外一块吃饭的还有几个老头儿和 老太太。 奥勃洛莫夫家的这些成员和客人们都过来拥抱这个孩子, 边吻边夸他,并亲昵地呼他为伊利亚,伊利奇。而这个孩子则手 忙脚乱地擦着脸上的吻痕,因为这些他并不欢迎。 接着,便有人用面包、面包干和奶酪来喂他。 吃完饭,母亲和他稍微亲热之后,便让他去院子里、花园里 的草地上嬉戏,并一再告诫奶妈不能撂下孩子不管不问,而且不 能让他和马呀、狗呀,甚至是山羊离得太近,也不要离家太远了 , 最主要是不能让他跑到深沟那边,那儿可是这一块最让人担心, 最让人感到头痛的地方。 有人某一天在那里面发现了 一条狗,等到他们拿着斧头和 木叉准备去打它时,它已经避开,跑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 。因此, 人们都认为这是一条疯狗。而且谁都会把自家暴死的牲畜拖来 扔在这道沟中。还听人说,这儿还有野狼、强盗什么的,以及其他 一些古里古怪的东西 但这儿的人们什么都没见过。 等不及母亲嘱托完毕,小孩儿已经跑到外面去了 。 好像他活这么大第一次怀着一种惊喜的情绪绕着他们家这 所大房子跑着看了一圈。大门稍有些倾斜,木制屋顶的中部也塌 了下来,而屋顶上则覆盖着一层碧绿的苔蘚,房子门前的木制台 阶也在左摇右晃,房子的上面以及四周又都加盖了一些房子,房 子后面还有一个芫杂的大花园。 他非常想让自己跑上那绕在房子四周悬垂在那儿的走廊上 120 去,俯视一下从门前流过的小河。但这走廊的木材早已腐朽不 堪,在那儿强自支撑着,只有家中的那些奴婢们才可以在上面 走,主人们是不能在上面走的。 他正要把家人的强调抛诸脑后,爬上那极有诱惑力的栏杆, 而此时,奶妈已站到台阶上,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他逮住。 他努力挣脱开来,又快步跑向那边的一堆干草垛,打算登上 一段很陡的梯子。奶妈刚赶到草垛边试图阻止,又得阻止他去爬 鸽笼或闯进马厩。上帝保佑!他甚至想去那沟底玩呢! "哦,上帝!看看这孩子,就像陀螺一样!真差劲!难道你就 不能老老实实地呆会儿,少爷?"奶妈叨咕着。 奶妈不分昼夜地为这孩子忙活着:为他高兴,为他受罚,也 为防止他摔破鼻子而胆战心惊,或者为他的天真举动而动情,或 操心这孩子将来的前途和发展问题。只有这件事才能让奶妈真 正放在心上,只有为他忙碌才能让老太太的血液重新热腾起来, 从而持续她那单调枯燥的生活,要不然的话,她恐怕早就弃世而 去了。 这孩子倒也并不是一直都那么顽皮,有时他也能安安静静 地坐在奶妈的身旁,细心地对身边的一切事物加以观察。他用自 己的小脑袋瓜子仔细研究身边所有的事情,并把它们深深地烙 在意识之中,让它们伴随着自己逐渐长大起来。 清晨当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时,天清气爽,感觉非常美妙。 这所老房子,周围的树木、鸽笼还有走廊,所有的东西都投射着 一道道黑影。而且花园里和院子中都有一些阴凉的催人遐思而 且引人入睡的角落。那远处的黑麦田,却在阳光下闪现出火一样 的光芒,小河也泛出点点金色的波紋,刺人眼目。 "奶娘,为什么现在这儿很黑,而那儿很亮,再过一会儿,都 会亮堂呢?"孩子问道。 "少爷,这是因为太阳总打算和月亮亲近,却总也看不见它, 所以就黑着脸呀。一旦大老远看见了 ,立即就会眉开眼笑的啦。& 22】 孩子观察着周围所有的东西,思考着。他看见安季普拉车去 汲水时,地上还有一个安季普在走着,而且要比真实的安季普大 十倍。而那水桶的影子几乎和房子一般大小,马在地上的影像则 会遮住整个草地。可这个影子只在草地上走了几步,还没有等到 安季普跨出院门,便已经移到小山的那一面去了 。 这孩子也跨出了两步、三步,而他的影子也移到山的另一面 去了。 他很渴望能到山的另一面去走走,去寻找那马的踪迹。可他 刚向大门口迈去,便听到窗户里边母亲的声音传入耳膜: "奶妈,难道你没有发现这孩子已经跑到太阳下面了吗?快 领着他回阴凉的地方去。把头晒坏了会恶心、生病,吃不下东西 的。要是不盯紧点,他会溜到沟里的!" "哦,我的小宝贝!"奶奶低声嘟哝着,把他领上了台阶。 小孩儿用他那善于观察并易于接受的眼睛注视着大人们的 所有行为举止,注意揣摩着他们早晨都在干些什么。 任何事情甚至任何细节都逃不过孩子追寻的眼神。家庭里 常规的生活深深地烙在他的大脑中,无法抹掉丝毫。他那尚未开 发的大脑汲取了诸多生活中的实事,无意识地根据目前的生活 环境来描绘他以后的生活状况。 我们不会说奥勃洛莫夫一家整个早晨都是无所事事的,他 们家厨房里不时会有一阵阵剁肉切菜的声音传到村子当中。 还可以听见从奴仆们的卧室里传来的纺织的声响;还能听 见一个声音孱弱的女佣在低吟着,不知道是在啜泣还是在唱着 一首伤感的歌谣。 安季普拉着一车水刚回来,便有好些女佣和车夫们或提着 水缸水罐,或端着洗衣服的盆,从四周走上前去,迎着水车过来。 一个老太婆弄了碗面粉和一些鸡蛋走进厨房,而厨房里突 然有瓢水从窗户中泼了出来,淋得那只叫阿拉普夫的狗一身都 是水,这让它整个早上都狠狠地盯着厨房摇尾吐舌。 122 老奥勃洛莫夫先生也有他要做的事,就是整个早晨都在窗 户前坐着,从而能完全监视院子里所有人的行动。 "哎,那个伊格纳什卡吗?这个蠢货!你手上的是什么?"看 见一个男佣从院中走过,他问。 "刀,我打算去厨房里磨磨。"那人答道,一眼都没有瞧他。 "去,去吧,仔细点儿,磨得锋利些!', 然后他又冲一个女佣叫道: "暧,老婆姨,老婆姨,干吗去?" "老爷,我要去地窖,"那个女佣停下来,手放在眉上遮住太 阳冲窗户这边道,"去取午餐用的牛奶。& "那你去吧!"他说,"小心点儿,别弄洒了 !" "哈,扎哈尔卡,你这个调皮的家伙,又想去哪儿?"他大声叫 道:"我让你乱跑,我可在这儿盯着呢,你这可是第三次了 。回门 厅里去!" 扎哈尔卡便又回到厅房里迷糊去了。 母牛从地里被牵了回来,这一家之主第一件事就是关照它 有没有喝够了水;而且一旦发现狗在追着鸡玩,他马上便会采取 必要严厉的措施坚决杜绝这种现象。 夫人也很忙。她为了如何将老爷的一件毛质衣服改为一件 儿童式上衣给小少爷穿,而与裁缝阿韦尔卡商量了三个小时。她 自己在料子上画了粉线,并在旁边对他施以监视,以防他偷工减 料。之后,她便去女佣那边告诉她们每人在这一天中应该织多少 东西,然后再找上个食客,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或斯捷潘 尼达,阿加波夫娜都行,陪她一起去花园里逛上一逛,很显然 地,这种蹓跶只是为了看一看树上的苹果熟到几分了 ,地上是不 是已经有了昨天便发现的成熟的苹果,还有哪些需要嫁接或需 要修剪等等。 但她最伤脑筋的仍然是厨房以及每顿的饭菜。一家人在一 块儿商讨着该吃些什么,连那位年迈的姑奶奶也参与讨论。每人 123 都提出一样自己想吃的东西,羊杂碎汤,面条,猪肚子或牛肚子、 羊肚子也可,红盖浇饭或白盖浇饭。 大家都会仔细考虑每一项建议,但最终还是由家中主妇作 出决定。 她东指使一下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西指使一下斯捷 潘尼达,伊万诺夫娜,让她们去厨房增添什么菜或者不要什么 菜了 ,拿上做饭需要用的蜂蜜、白糖或酒什么的,并去监督一下 厨子们是不是将这些作料都用上。 奥勃洛莫夫庄园中的第一生活大事就是吃饭。喂养得又肥 又壮的那些小牛犊都是为了那些一年才一次的节日!还有那些 家禽,喂养它们,可也花了不少功夫!命名日或是别的什么喜庆 曰子所需的火鸡和鸡仔得用棒子来喂,要把鹅圈起来不能让它 们随意走动,在节日来临之前,还要把它们用麻袋吊上几天,让 它们的皮下脂肪越来越丰富,果酱呀,腌咸菜,干粮,点心什么 的,更得准备得充足。奥勃洛莫夫家的蜂蜜是那么香甜可口 ,克 瓦斯饮料是那样清爽怡人,而那蛋糕又是如何地吸引人! 整个庄园的人半天都在这儿像辛勤的蚂蚁似地忙碌着,过 着一种实在的、为人知道的生活。 就算是周末或节假日,人们在这之前的半日劳作也不会因 此而稍作停顿,而且他们会忙得更欢:厨房里剁肉切菜的声音更 加急响,而女佣们会从库房内拿出比平时多上一倍的鸡蛋和面 粉匆匆赶往厨房,甚至光做这件事就得来回好几次,鸡圈里哀鸣 声越来越大,血也洒得更多了 。特大号的蛋糕让主人们在第二天 还不得不接着去吃,直到第三四天才可以送给女佣们去吃。第五 天后,它仍然会剩有残余,尽管已又干又硬,没有馅,仍可以作为 赏赐恩典给安季普。这时,他便先画了个十字,然后不嫌麻烦把 这些硬梆梆的东西敲碎,美滋滋地吃下去。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 美味珍馐,而是想到这是主人们吃的蛋糕,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 个考古者用年代久远的瓦罐喝酒,就算那酒如何低劣,他也会甘 124 之如饴。 小奥勃洛莫夫用他那稚嫩的思维去观察身边所有的人和 事,一丝一毫也不愿意丢弃。他发现等那忙碌而卓有成效的上午 过去之后,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刻。 中午的天气燥热异常,而天空也无一片云朵。太阳笼在人们 的头顶上,紋丝不动,而强烈的光热却在烤炙着小草。树木和水 面也都静静的,田野和村庄也都沉睡在一片安宁之中,犹如死去 似的。远处空旷的地方不时回荡着一些人的声音,还能听到不远 处一只甲虫飞过时发出的嗡嗡之声,连绵不断的鼻息声从草丛 中传来,仿佛有谁躺在那儿进入了酣甜的梦境一般。 这时刻属于午睡,整座房屋都陷入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小奥勃洛莫夫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和所有的食客们及年 迈的姑奶奶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而没有自己房间的那些人,就 睡在草垛上、花园或过道的阴深之处。还有人抵挡不住酷暑和饱 餐一顿之后的困倦,拿一块方手絹盖在脸上随地躺下,以防苍蝇 来骚扰。管理花园的佣人挨靠着他的铁锹,四肢尽量伸展地躺在 一丛灌木的阴凉之下;而马伕则就地在马厩里困一会儿。 小孩儿往厢房里瞅了瞅,看见那屋子里的长凳子上、地上和 走道上,随处都有人卧眠,小孩子们因为没人照看,他们便在院 子里来回爬着,或在那儿堆沙子。狗也因为没有谁值得恐吓而老 老实实地缩回自己窝里。 在整座房子里蹓跶一大遍,也不曾碰见一个人。要是这儿有 小偷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里所有的东西搬去一空,就算是 在院子里装上大车,也不会有谁来阻挡。 这种睡眠可以吞没一切,无法遏制,就像死去一般。任何一 处都了无生机,只有从各个不同的角落里传来高低不同,音调也 不相同的呼噜声。 间或也有人从梦中突然抬起头来,毫无意识地用一种莫名 其妙的表情四周看看,再翻上一个身,迷迷瞪瞪地吐了 口唾沫, 125 叨咕一声谁也不明白的话,又径自睡去,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还有些人好像是害怕耽搁了睡眠的那弥足珍贵的几分钟, 不做任何准备工作,便从他卧着的地方弹起,随手抄起那盛有克 瓦斯饮料的缸子,吹一吹浮在上面的苍蝇(:它们本来是安静地呆 在那儿的,这时便使劲挣扎着,努力改善一下自己的命运、然后 饮上几大口 ,润润嗓子,便像被枪击过似的,重新倒了下去。 小奥勃洛莫夫仍在观察着 并不停息。 用过午餐,奶妈又把他带到屋外。尽管主人有严令,而且她 也极愿意恪尽职守,但她也同样会染上流行于奥勃洛莫夫庄园 内的病症,无法抵抗睡魔对她的侵袭。 一开始,奶妈还可以精神抖擞地看着这个孩子,阻止他跑 开,并呵斥他别再调皮。但接着睡魔便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近,她 只能希望这小子别走出院去,不要去碰山羊,不要爬到鸽子笼中 去 也不要上那条走廊。 她找一块阴凉点儿的地方,如台阶上,地窖的门槛上,或直 接是在草坪上,自己坐了下来,边织袜子边看孩子。但没过一会 儿,她便不得不放松对孩子的看管,打起了盹。 "只要我稍不注意他便会到处乱爬,这个小陀螺已爬上了走 廊。或许……他还会跑进沟底……"迷迷糊糊中,她仍在这样想。 而此时 她手中正拿着织的袜子也已经掉到地上了 头快碰 上了膝盖,眼前早已不见了孩子,一阵轻微的鼾声从她微微张开 的嘴里发出来。 孩子正在热切地希望这种幸福时光的到来,因为此时他便 获得了自由。整个宇宙好像只有他这么一个东西,于是他便蹑手 蹑脚地从奶妈身边跑了开去,去巡视一下哪些人睡在哪些地方。 如果要是有谁突然醒来说一句梦话或者吐一口唾沫,让他注意 到,他便停下来仔细察看,再胆战心惊地爬上那走廊,吱呀吱呀 地踩着那木板走上一圈;再爬到鸽笼边,钻进花园的深处聆听着 甲虫嗡嗡的吟唱声,并眼睁睁地看着它离自己而去;又竖起耳朵 , 听那从草丛里发出的唧唧声,努力追捕着使这周围静谧的环境 遭受破坏的罪犯;逮着一只蜻蜓后,便揪下它的双翅,或把它穿 在一根麦秸杆上,看它还怎样飞;又摒住自己的呼吸,饶有兴趣 地观察一只作为俘虏的苍蝇怎样被蜘蛛吸去鲜血,看那只在蜘 蛛利爪之下的苍蝇如何进行垂死挣扎,直到最后,孩子才把迫害 者与被迫害者一并消灭。 接着,他便到沟底去翻土疙瘩,找到了一些草根。他将草根 的皮都剥尽,放入嘴里品咂,结果发现这比母亲给他的苹果或果 子酱味道还要好。 他还会跑出院去。桦树林很好玩,而且它好像就在眼前似 的,只要一直向前走,越过那些沟呀渠呀,篱笆呀以及一些大大 小小的坑,而不必另走弯路,到那儿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吧。但他 因为听说桦树林里边有可怕的树怪和强盗,还有许多吃人的野 兽而也有些害怕。 那个山沟离花园还不到五十丈,他很想去那儿逛逛。当他跑 到那沟坎上,像观察火山口似地眯缝着眼睛往下看时……突然, 所有的关于这个山沟的古怪传说和讨论都一齐出现在他的脑海 当中,他顿时浑身一激灵,急忙跑了回去,颤栗着扑到奶妈的身 上,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 奶娘醒后,先收拾了一下包头巾,再把那散落出来的一绺绺 的白发塞到头巾里面,并装出一副压根儿就没有睡去的样子,用 质疑的目光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孩子,再瞟瞟主人的窗户,便拿起 袜子,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织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酷暑的炎热正慢慢消逝,周围的一切都活跃 起来,而太阳也偷偷溜到树林的另外一边去了。 房子里的沉寂也正渐渐消解。随着一声吱呀的开门声,院子 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而且草垛上躺着的人中也不知是谁打了 个喷嚏。 一会儿之后,便有人从厨房里端着巨大的茶具急急忙忙地 127 走了出来,那东西太沉了,因而他不得不猫着腰。家中所有的人 便又聚到一起,在桌边喝着中午茶。有的人还紧皱着脸皮,眼睛 里水汪汪的;有的人的一边脸颊和太阳穴那块儿被压红了 ;还有 人说话都不对劲,还没有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呢。这些人打哈欠 的,哼唧的,挠头皮的,伸懒腰的,许多人都没有彻底从梦中醒 来。 午餐和睡眠让人口渴得要命,就算一 口气灌下十二杯凉茶 也于事无补。我们只能听见一个个在那儿唉声叹气,而他们则只 能通过桔汁、梨汁或克瓦斯才能使嗓子感到滋润,有的人甚至还 需要吃些药。 每个人都在像为了寻找能够躲避上帝惩罚的办法一样寻找 着最有效的解渴办法。他们折腾着,就好像是一群行走在阿拉伯 大沙漠中却没有任何水源的客商一样,难以忍受。 这小孩儿却呆在母亲身边,看着身旁这些莫名其妙的面孔, 听他们睡意绵绵的聊天之语,觉得非常有趣。他会对人们说的任 何废话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喝完中午茶,大家便分头忙自己的事儿:或者在小河的岸边 闲步着,偶尔向水中踢一两块小石子;或者在窗边坐着,仔细观 察眼前瞬息万变的物象,他们的目光会随着猫在院子里跑过,随 着飞鸟在空中划过,鼻尖和头都随这些东西而不停转动。有的时 候,狗也喜欢像这样,在窗台上蹲着,脑袋伸到阳光底下,聚精会 神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它身边的人。 母亲将儿子的小脑袋放在自己的膝上,慢慢地梳弄并欣赏 他柔软的头发。她还非得拉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和斯捷潘 尼达,阿加波夫娜来和她一同欣赏,并和她们共同讨论起有关 这孩子前途的事情,就好像这孩子是她自己创作的一首非常伟 大的史诗中的英雄。这两位女士都一致声称这孩将来一定会家 财万贯。 天色越来越暗了 。厨房里又生上了火,并再一次传出准备晚 125 餐的切菜声。 佣人们都聚在院子门口 ,玩抓小鸡的游戏。整个院子里满是 笑声和三角琴声。 太阳已经被树林吞没,仅仅遗落几道稍温的余辉,像几条金 色的腰带,把整片松树林分成好几块,又将树梢煱上一层赤金色 的油,然后又渐渐消散。而那最后一道金光存在的稍长一些,像 根细细的绣花针那样,直直地插入那茂密的叶子当中,最后也消 失了 。 所有的东西都丧失了它们原来的形状,一开始是灰濛濛的 一片,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而小鸟的歌声也越来越稀落,一会 儿之后,便都安静下来,或许仍会有那么一只偏执的鸟儿,仿佛 非要和其他鸟儿唱反调似的,也不管那环境是否适宜,孤独但却 很高昂地叫着,但是每次鸣叫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而且声音 也越来越弱。最终,它会抖擞一下身子,静静睡去,弄得周围的树 叶瑟瑟发抖…… 四周一片静谧,人们只能听见纺织娘忙乱的叫嚷声。从河面 上升腾起来的缕缕白色的水汽,慢慢地弥漫在草场和地面上。河 水也息去了白天的喧闹,只是偶尔不知什么东西碰了它一下,一 会儿之后便又无声无息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味道。天色越来越暗了。 一丛丛 的树木变成许许多多可怕的精怪,又忽而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 声响,就像这些精怪当中有哪一个迈开大步,踩在干枯的树枝上 弄出的动静。 当天上闪现出第一颗晶亮的星星时,屋子里终于点上了灯。 那星星很像一只会眨巴的眼睛。 这个时候的大自然最为庄严肃穆。此时,人们拥有更加敏捷 的大脑,更为汹涌的情思和更为旺盛的欲火,而烦恼也加倍地折 磨着人的灵魂。恶毒的思想里更加有力、更为理智地筹划着罪恶 的念头……但是,奥勃洛莫夫庄园里的人们是那么酣甜、那么沉 129 醉地进入了自己的梦乡。 "妈妈,我想出去玩。"小孩儿说。 "胡说!上帝保佑你,这个时候你还想出去玩!"母亲开始训 斥并恐吓孩子,"外面很潮,出去脚上会着凉的,而且树林里还有 树精,真可怕,他会把小孩拐走的。', "他长的什么样?住在哪儿?他会把小孩子拐到什么地方去 呢?"孩子问。 于是,母亲便按照自己的想像随意叙述。 孩子就在那儿听着母亲慢慢叙述,眼皮儿上下打着架,终于 被嗑睡虫儿征服了。奶娘便过来从母亲的膝上把已完全进入梦 乡的孩子抱到他的床上去,孩子的小脑袋瓜子垂在她的肩上。 奥勃洛莫夫农庄上的人临睡之前,都会用手在胸前画一个 十字,慨叹道:"感谢我主,又过了一天!今天万事平安,但愿明天 也是如此。荣归我主,荣归我主!" 奥勃洛莫夫的梦又转换到另一段时间内。冬夜漫漫,他听着 奶妈给他轻声地讲述一个神秘的地方,胆怯地偎依在她的身边。 在那个地方,没有黑夜,也没有寒冷,每天都可以看到许多蜂蜜, 流淌成河的牛奶以及神的足迹。一年到头人们都快乐逍遥,那儿 有许多像伊利亚,伊利奇这样的大英雄①都从未听说过或见过 人们描述出来的美女,他会只知道成天地玩乐戏耍。 那儿有一位很善良的女巫,她经常会变成狗鱼的模样到我们 村子里来挑选一个她最喜欢的人,这个人得恭顺、本分,总之是个 常被大家欺负的懒人。谁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而 他则只知道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并有一位美丽的老婆。 小孩儿瞪圆了双眼竖起耳朵,贪婪地听着奶妈讲的故事。 这个即如传说本身的奶妈,巧妙地避开了一切实际的东西, ①俄罗斯民间传说中有个家喻户晓的英雄伊利亚,穆罗梅,这样说是为了让 孩子高兴。 130 让杜撰的话浸透在小孩子的想像和理智当中,并控制它们,一直 到老。奶妈还出于善意讲了叶梅利亚①的故事给他听,那是一个 对我们的祖先甚至是我们本身的辛辣讽刺。 当小奥勃洛莫夫长大以后,他也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既不会 有蜂蜜河和牛奶河,也不可能有善良的女巫。尽管他也曾经为奶 妈当年讲过的这些故事开怀大笑,但在这不真实的笑声后面有 一层阴郁的叹息。对于他而言,童话已经完全渗入了他的生活, 和他的现实已经融为一体。他还有一种潜意识的思维:为什么童 话和现实不能是相同的呢?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自己能够拥有那位美女,他对那种 逍遥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充满憧憬,他已经养成一种永远都不 会丢掉的习惯,在炕上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 他的祖父和父亲也都在孩提时代听过这些永恒的传说,都 是老仆人们口耳相传的,世代不变。 只是奶妈给小奥勃洛莫夫勾勒出来的已经是另外一幅不同 的画面了。 她给孩子讲的是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②的辉煌业绩,是伊 利亚,穆罗梅茨、多布雷尼亚,尼基季奇和阿廖沙,波波维奇 的英勇,她还讲了壮士波尔康,过路人科列奇谢的故事。她给孩 子描述这些人当年是怎样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游历,击败了无数 的异教徒;还告诉他这些人如何赌喝伏特加酒,条件是得一口喝 下许多而且不能够发出任何声响;她的故事里还有残暴的强盗, 沉沉睡去的公主,幻化为石头的城镇和人们,还有许多精灵、僵 尸、怪物、变幻的妖魔等等。 奶娘的精神正如古代荷马那样纯朴而单纯,而她的叙述方 法也如荷马那般生动有趣,这些都将俄罗斯的伊利亚特留在孩 ① 叶梅利亚: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傻子形象。他成天无所事事,却最走好运。 ② 阿喀琉斯和奧德修斯:都是荷马史诗《奧德修记》中人物。 23】 子的记忆之中。这些故事都是由很久很久以前无数位俄罗斯的 荷马们创造的,那时,人们无法更多地解释大自然带给他们的神 秘和恐惧,他们会在一些变幻的妖魔以及树精林怪面前束手无 策,只能祈求阿廖沙,波波维奇来替他们消除灾难。在那个时 代,空气、水、树林和田野,任何一样东西都是一个奇迹。 人们活在那样一个时代,真的很可怕,危险随时会来找着他 们:野兽的衞啮,强盗的肆虐,会抢去你所有东西的鞑靼人,甚至 是莫名其妙的失踪等等,人们毫无安全的感觉。 要不就是天空中一些怪异的现象会令人恐惧万分:出现火 柱、火球,一座新垒的坟茔上会闪出磷磷鬼火,树林中一手提着 灯笼并偶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缓缓走动的什么人,黑 暗中可以看见他的双眼发出熠熠光芒。 自然界的许多现象,人类始终无法理解。例如说,一个人已 经活了很大年纪,而且很健康,可突然间便满口胡言乱语,或者 是大声嘶嚷,甚至梦游;而另外一个人也突然间抽风,满地打滚。 而在此之前,一只母鸡竟也像公鸡似的打鸣儿,屋顶上还站着只 乌鸦胡乱叫了几声。 本已非常脆弱的人们便开始忧心忡忡,惶惑地看着周围,努 力要用自己的思维去解开这种大自然及人类本身的种种神秘内 或许是因为梦幻,永远都不思进取的懒散的作风,缺少锻炼 以及一切实际上客观存在着的恐惧、冒险和困难的压迫,人又在 自然的世界之外创造出另外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在那儿,他们 可以为自己的进取之心寻找到消遣和安慰,可以为一些极为平 常的偶然巧合和其他一些现象之外的东西寻找存在的依据。 不停的摸索过程,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祖先们的生活历程,他 们从来没有学会将自己的意志精神放飞,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控 制这种精神。在一些生活中的邪恶和龃龉面前,他们所能做的仅 仅是表示一下天真的惊讶和恐惧,仅仅是向默默无言、人们难以 读懂的自然索要答案。 前一次抬死人出门时因为没有让他的脚先出去,而是让尸 体的脑袋先出去,从而为人的继续死亡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因 为一只狗曾经连续三个夜晚都在他的窗下吠叫,于是便有了火 灾。 正是基于此,当他们在抬尸体出门时,脚和头出门的先后顺 序绝对不能搞错,但是还是吃和以往一样多的东西,一点儿都没 有改变,而且还和往常一样径直睡在干草地上。要是有狗在窗户 下狂吠,他们便会揍它或将它赶出去,但是照明用的火把上的火 星依旧可能会落入早已朽枯的木地板的缝中。 不会在任何一种虚拟的残酷的现实中生活的俄罗斯人,直 到今天还对那些很有吸引力的故事坚信不疑,甚至可能会一直 相信下去。 小奥勃洛莫夫在听奶妈讲俄罗斯的金羊毛①和火鸟②的故 事,讲神秘古堡的密室和机关的故事时,他一会儿觉得自己会成 为一位建功立业的大英雄,尽管有些担惊受怕,但仍是兴高采烈 的;一会儿又因为那些英雄的曾经失败而痛苦不堪。 奶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因为连她自己都 对这些故事有点儿相信。老太太因为兴奋而双目炯炯有神,说的 时候手舞足蹈,嗓音也异常地高亢激昂。 孩子沉浸在那种神秘恐怖的气氛当中,他紧紧地靠在奶妈 的怀里,眼眶里充盈着大颗的泪珠。 当奶妈叙述到死去的人能半夜从坟墓中走出来,或者是青 面獠牙的妖怪将人囚禁起来,再有是一只腿被砍断的大熊装着 一只木制假腿挨家挨户找它的真腿等故事时,这孩子就会吓得 毛骨悚然。他那简单的想像被这些故事刺激得忽而冰冻,忽而沸 腾,他的体验,是一种夹杂着痛苦和愉悦的病态感觉,神经像琴 ① 金羊毛:古希腊神话。伊阿宋带领五十多人远渡重洋,直到黑海东岸柯尔希 达才得到金羊毛。 ② 火鸟:俄罗斯童话中的英雄经常历尽艰难去寻找的一种奇特的鸟。 133 弦一样被绷得紧紧的。 奶妈有时会压低嗓子,装出狗熊的样子说:"笃、笃、笃,我用 我的椴木假腿,走过了许多村庄。所有的女人都已进入梦乡,只 有那一个还没有上床,她垫着我的皮,煮着我的肉,再将我的毛 儿纺……"接着便是熊瞎子摸进茅屋,眼看着那个拿着它的腿的 人就要被抓住了 。这时,小孩儿可不能再忍受了 ,他尖声叫着,扑 进奶妈的怀里哆嗦着。他被这个故事吓哭了 ,但很快便又笑了起 来,因为他很庆幸没有叫熊瞎子抓去,而是偎依在奶妈身边,在 自家的大坑上。 多年来,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幻像、压抑和恐惧深深埋在他的 思想之中,或许已经生根发芽。他用一种悲哀的目光扫视了一下 身边的世界,所看到的全都是生活中常见的痛苦和磨难,他总在 幻想能有那么一个世界,那儿没有罪恶、劳累和恐惧,而只有那 摄人心魂的美女和伸手即来、张口即到的衣食…… 这些童话对奥勃洛莫夫农庄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孩子身上, 还体现在成年人身上,有时甚至能够影响他们一辈子。无论是主 人家的人,还是村里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铁匠塔 拉斯,他们都会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个漆黑的夜晚,觉得随便哪 棵树都可能变成巨人,随便哪丛灌木底下都有可能藏着一窝贼。 百叶窗"咔"的一声响,甚至是风在烟囱里的喘息声,都会使 全村男女老少吓得够呛。主显节的晚上,刚过十^一点,便没有一 个人敢单独去门外;而复活节的前一天晚上,为了避免碰见家 神,谁都不敢去马厩。 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人关于鬼怪、僵尸什么的,异常迷信。要 是有人说见到一拥麦秸在地里来回走动,根本不用什么考虑,他 们便会坚信不疑。要是有谁宣称这只绵羊并不是绵羊,或说玛尔 法或者斯捷潘妮达是个女巫,他们根本连这是为什么都不问,便 开始感到恐惧。要是谁对此提出质疑,大家伙儿反而会蜂拥而 上,共同攻击他。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人们竟是如此相信鬼神之 134 当然奥勃洛莫夫后来也会发现,这些事情本来很简单:死了 的人不可能从坟墓中走出来;如果谁要是发现了巨人,马上便会 把他拉到马戏团去;强盗是有的,但他们可以被关进大狱。但是, 无论他是否已经大大减轻了对鬼怪的恐惧,都总有那么一种不 舒服的阴影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遗留了下来。 他已经很清楚,没有什么魔怪可以导致天灾人祸,可他并不 明白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他仍时时刻刻地都在担心 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就是现在,如果让他一个人在一间黑屋 子里呆着,或者是让他看一眼死尸,他还会吓得瑟瑟发抖,这都 是因为受到了他小时候早已种在思想深处的恐惧感的影响。 尽 管他在早上还会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可一到晚上,他又害怕得浑 身哆嗦。 此刻,奥勃洛莫夫猛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 年了。 他读书的地方是离奥勃洛莫夫农庄大概有五里路的韦尔赫 廖沃村。那个农庄的德国管事,施托尔次先生,在那儿开办了一 所小规模的贵族子弟寄宿学校。 这位德国管事有个名叫安德烈的儿子,和奥勃洛莫夫年纪 相仿,也在这所学校里上学。还有一个男生,患了淋巴结核病,因 此几乎不来上课,这个孩子在他的那个时代里成天不是用绷带 扎着眼睛,就是扎着耳朵。他的外婆并没有在他的身边,因此可 谓是寄人篱下,他周围的人都很凶恶,没有谁来疼他、爱他,给他 烤他最爱吃的馅饼,因此他常常会暗自垂泪。 那时,这所寄宿学校里只有这么几个学生。 父母亲不得不让孩子去上学,尽管他哭闹了一场,但仍是被 送进学校。 施托尔茨先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办事情很务实,德国人差 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要是奥勃洛莫夫农庄离韦尔赫廖沃有五百 155 里的话,或许小奥勃洛莫夫还能学到点东西。但是现在他又学到 些什么呢?奥勃洛莫夫农庄里的环境氛围和生活习惯的遗毒还 是被带到了那儿。大家都清楚,这儿原来就是奥勃洛莫夫农庄的 一部分,这儿随处可见的那种懒洋洋、纯真、朴实和沉寂的原始 之风和奥勃洛莫夫农庄并无两样,只有施托尔茨家不同。 小奥勃洛莫夫在接触到他的第一本书之前,他的脑子早已 被奥勃洛莫夫农庄里的各种风俗和景物充满。有谁能够知道这 孩子大脑中一生下来就已种下的智慧的种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发育的,又怎样才能检查出最初的概念和形象在孩子思维中的 产生发展历程呢? 或许,孩子刚会说话,不,不会说话,甚至连路也不会走,只 能以大人们所说的傻傻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身边一切事物 的时候,他已经渗透了围绕在他四周的各种现象的意义及它们 之间的相互联系,只是不会对自己和别人说出来而已。 小奥勃洛莫夫或许早就注意到而且很清楚人们所说的、所 做的。例如,他的父亲穿着一条灯芯绒裤,一件咖啡色呢子面的 棉衣,每天都在那儿从这个角落里踱到那个角落里,再嗅一嗅鼻 烟,擤擤鼻涕;而他的母亲则只知道喝完咖啡就应该喝茶,而喝 完茶就应该吃饭了。父亲从来都不琢磨着去核实一下该收多少 粮食,也不去操心对那些办事不力的人施以惩诫。但如果他需要 手絹而你不立即递给他,他便会大发脾气,骂你一点儿规矩都不 懂,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小奥勃洛莫夫或许早就能凭自己简单幼稚的大脑作出判 断:人就是应该活得像他周围的那些成年人一样。此外,他还能 有些什么想法呢?而奥勃洛莫夫农庄里的那些成年人又究竟过 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鬼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生命的意 义到底是什么? 而他们又是怎样将这个问题解决的呢?他们大概不会对这 压 个问题作出回答,因为他们认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 。 至于有人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辛勤劳作或颠沛流离的 人,他们更是闻所未闻。 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人们很不习惯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他 们像害怕火灾一样害怕自己的热血沸腾,他们只是觉得那种对 生活的不懈追求反而不叫生活。这么说吧,要是说其他地方的人 的身躯被地火般的心灵的激情所焚毁的话,那么奥勃洛莫夫农 庄的人却能将柔软的躯体沉浸在一片平和的心灵之中。 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脸上并没有过早地为自己 的生活刻下累累皱紋,而且他们的精神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 沉重的打击或创伤。 这些人们安静的生活很偶然地才会为病痛、歉收、争端或者 过度的劳动所破坏。他们很善良地乐于把除此以外的无所事事 的生活视为人生理想。 劳动被他们看做是上帝对他们祖先施加的惩罚来承受,他 们不爱劳动,一旦有机会便尽量逃避劳动。他们的观点是人可以 不用劳动,而且人应该不劳动。 他们健康快乐,也能活很大的岁数,因为他们从来不用任何 不明不白的思想或者是道德问题来强人所难。四十多岁的男人 像小伙子一样棒,而且他们都是善终,大限来临时便溘然而逝, 在人们的不经意当中,他才咽下自己最后一口气,慢慢地僵在那 儿。怪不得人们总是说,以往的人总比如今的人身体好。 这句话千真万确,因为以往的人们从来不认为生命是一个 复杂得了不得的东西,当然更不急于宣示它们到底有何意义,不 着急让孩子们作好踏上人生旅途的充分准备,不强迫孩子们去 死抱着书本不放。大家都清楚,书会让人的大脑产生数不清的问 题,而这些问题会侵害人的大脑和心灵,从而让人的寿命缩短。 他们有现成的生活准则,那是由父辈们传给他们的,而父辈 们则又是从祖父辈那里传下来的,祖父辈又是由曾祖父辈那里 & 37 传下来的……而且每人都必须严格遵循先辈的遗训,努力保持 这种准则的完整性,好似古代罗马人守护他们的灶神维斯塔① 的圣火一样,不能让它受到任何形式的侵犯或变更。祖先们一直 是这样做着的,而奥勃洛莫夫的父亲健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做,保 不准奥勃洛莫夫农庄到目前为止仍在沿用着祖宗的旧制。 又有什么能够值得他们思考、不安、查问或追求呢? 他们不需要任何东西。生活就像一条从他们身边潺潺流过 的小河,是那样的平静。他们只需要坐在岸边,那些无法避开的 必然的现象,一定会按照它们本身的顺序呈现在他们每个人的 眼前。 奥勃洛莫夫似乎在梦中看到了一幕幕生活的戏,最开始便 是人生的三场大戏:降生、婚娶和治丧。所有这些在他自己家里, 或是在他的亲戚朋友家中,都是同样的做法。 接着便是一连串各式各样,或喜或悲的小场戏,比如说受洗 礼、命名、家庆、斋前宴、斋后宴、盛宴、亲友相聚、问安、恭喜以及 一些礼节性的微笑和眼泪等等。 每一场戏都是那样隆重地上演,显得很生活化,又不失庄 他甚至还可以见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在不同的仪式中显 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大家伙儿是怎样地操劳着、忙碌着。不管 你让他们办怎样隆重,怎样棘手的事,如婚礼或命名日,他们都 会做得有条不紊,无可指摘。客人的座位、各道菜肴的上法、车辆 的搭配、避讳等等。这些事在奥勃洛莫夫农庄上办从来都不会出 任何差错。 我们可以说那儿的人不会照料孩子吗?只要你去看一看,那 儿的母亲们将她们那个脸色红润、沉甸甸的小崽子或牵着或抱 着的那副神态,就会很快明白过来。她们认为自己的孩子都应该 ①维斯塔:古罗马神话中的女灶神。 155 是健康的、白白胖胖的。 春回大地之时,如果还没有烤云雀形的面包@ ,那他们是不 承认春天已经回来了 。基于此,他们能不懂得这些,不去按时做 面包吗? 他们不关心其他的事情,也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悲和喜,因为 这其中已经是他们全部生活知识的蕴含,也将他们一生中全部 的悲哀和欢乐包含在其中。只有这些才是他们生活中最主要的、 非做不可的事情,也只有这些,才是他们心灵和思维食粮的根本 源泉。 他们很激动地等待着将要举行的典礼、宴席或其他什么仪 式。等待着谁或受洗,或结婚或入土,那么这个人的所有生活便 会被他们抛诸脑后,重新进入往常最正常的那种平和心态之中 去,一直等到再一个命名日、婚礼等等诸如此类的事,他们才会 从那种平和的心态中走出来。 一个孩子刚出生,他的父母最操心的首要事情就是:尽可能 准确地、丝毫不被挑剔地举行那约定俗成的礼仪,就是孩子在施 洗过后,父母应设宴招待客人,之后再开始仔细地把那个婴儿照 顾好。 母亲定给奶娘的任务便是希望她能护养出一个不生病的孩 子,不要让他感冒、害眼睛或患上其他什么病。她们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让孩子无忧无虑,吃得多多的。 男孩子们一旦长大了 ,即不再需要奶妈的照料。此时母亲便 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偷偷地物色个儿媳妇,当然得尽可能的健康、 红润。 接着又有的仍是一系列的仪式和宴会,一直到成亲以后才 算完,人们都把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热情投入到这件事当中。 再接下来的仍是一些已有的循环:孩子出生、举行礼仪、整 ①俄旧时风俗,每天春分云雀飞来的那天,要烤制云雀形状的面包。 155 治宴席,一直到葬礼的出现才可以改变一下活动的色彩。只是时 间都很短,前面的人把位子让给后面的人,孩子一到婚嫁年龄, 便要结婚,再生个和自己相像的孩子。他们的生活就是在这个亘 古不变的单调的程序中毫不停息地延伸下去,这样一根单调的 线只有伸到坟墓边时才能不知不觉地断掉。 是的,他们仍然会遇到一些非得让他们用点心思去办的事, 但这儿的人们大多会用斯多葛派的那种顽强态度去面对,最终 还是那些烦人的事儿主动烟消云散,正如一只鸟儿飞过来碰在 一片光溜溜毫无立足之地的墙上,便只好展翅飞去一般。 比如说吧,奥勃洛莫夫家那所老房子的悬直式走廊突然坍 塌了 一部分,而正巧有一只母鸡和一窝小鸡被压在底下。安季普 的妻子本来正坐在走廊下纺织着,幸好她那时候正好站起来去 取那已梳理妥当的亚麻,要不,她肯定得遭殃。 家里所有的人都叫嚷起来,男女老少都跑过来围观,都暗自 琢磨,要是刚才在走廊下走动的不是那只母鸡和它的那窝小鸡, 而是夫人或者少爷,那又如何是好?真可怕! 惊叫之后,人们便开始相互埋怨,为什么在这么长的时间内 谁都没有意识到应该提醒一下大家,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谁都 没想起来请人来把长廊修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谁都没把它 修好。 大家都很奇怪这走廊竟然塌倒了。但是就在前一天他们还 感到很惊讶地说,这条长廊怎么竟能支持这么长时间! 然后,便是各人都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该怎样处理 这事,为压死的母鸡和小鸡惋惜一阵之后便各自散去,只是大家 都指明:以后一定要严禁少爷到廊子下面去。 大概是三个星期之后,佣人们才受命将那些塌下来的木板 和栏杆搬进柴棚,以免挡道,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那些 木头都一直堆放在柴棚里。 每回老奥勃洛莫夫从窗户中看见这段垮掉的长廊,就要为 140 整修的事考虑一番。最后,他把木匠找来商议对策,是重新修补 那垮下的一段呢,还是连那没垮的也拆了。 一会儿之后,他对木 匠说:"你先回去吧,我再仔细琢磨。', 这件事因此就一直被搁置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个佣人过来 给老爷报告:他早上从剩余的那段长廊走过时,发现拐角处已经 与墙体发生了分离,撑不了多久了 。 于是他又把木匠找来,作了最后一番商量,最终决定把那垮 塌下来的残木临时支撑一下,计划是在当月月底完工。 老奥勃洛莫夫和他的老婆说道:"哈!这长廊又成新的了! 看,木匠把那几个作支撑的木头摆放得多恰当,和首席贵族家的 长廊柱子似的!这一下,可以又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 有人向他建议,也该乘机把这大门和台阶修葺一番,要不, 不仅仅是猫,就连小猪都能从这台阶之间的破洞中,钻到地窖中 去。 "是的,是的,该修一修了 。"老奥勃洛莫夫显得很关注这事 儿,连忙走过去仔细察看。 他用脚将那摇篮般的台阶来回晃荡着:"真的,哎,看,它直 在我的脚下晃悠7 这时有人提醒道:"刚做好时,它就摇晃。,' 但老奥勃洛莫夫却道:"摇晃又碍什么事了?十六年了都没 有修理过,它也没有散架!卢卡把这东西做得真不错!……他才 是个真正的木匠呢……只可惜他却死了 ,但愿他的灵魂能进入 天堂!而现在大家都不肯踏踏实实地做了 ,不会做出这样的好活 计了 !" 他的目光于是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那个台阶,据人所说 到如今还是依然晃悠着,只是仍然没有散架。 这个卢卡看起来的确是位很棒的木匠。 我们也得替这儿的主人们说句公道的话,当遇到灾难或其 他什么不如人意的事时,他们也会焦急万分,甚至还会大发雷 141 霆。 他们会指出,岂能由它这样?应该尽快想方设法使问题得以 解决。我们会听见他们说需要修好小渠上的那座桥,还需要把园 子边那段倒地的篱笆扶起来,否则的话,牲畜们会闯进园子把树 毁掉。 有一次,老奥勃洛莫夫在园子中散步时,他的思想竟涉及到 了那段倒地的围篱,气喘吁吁地把它亲自扶起来,又让花匠用两 根杆子插上以支撑它。幸好,老奥勃洛莫夫有能力这样做,才使 这道围篱又坚持了一个夏天,不过可惜得很,冬天大雪一压,它 又倒了下去。 最终是安季普连他的马带水桶从那小桥上摔到了水里。于 是,很快地,那座小桥便又被铺上了三块新的木板。还没等到安 季普的伤势痊愈,那座桥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 在园子的那道围篱再度倒下之后,母牛和山羊们也没有从 中收到多少实惠。它们只是吃光了茶苗,正打算啃第十棵椴树的 皮,当然还没赶上去啃苹果树,主人便发出命令,把那道围篱重 新埋得结结实实,甚至还要求在围篱的四周挖出一道护园沟。 而那被当场逮住的两头母牛和一只山羊可算触足了霉头, 当下被暴揍一通。 伊利亚,伊里奇少爷的梦境中还出现了父母的家中那间光 线晦暗的大客厅,里面的那些白惜木制成的扶手椅一直安睡在 椅套之中,显得古色古香。一张笨重的又大又硬的长沙发,上面 套着一条已经褪色的污渍斑斑的淡蓝色的厚毛巾;屋子里还有 一把巨大的皮圈手椅。 漫长的冬夜已经到了。 母亲在长沙发上盘腿坐着,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织着一只儿 童袜子,偶尔打个哈欠,再把铁针在头皮上蹭蹭。 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和佩拉盖娅,伊格纳季耶夫娜坐 在她的身旁,也正在低头干活,全神贯注地缝制着小奥勃洛莫夫 142 节曰的礼服,或替老爷和自己缝些什么。 父亲则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 踱着,或者是在那皮圈的手椅中坐上一会儿,再起来继续边听着 自己的脚步声边慢慢踱着。然后再嗅一下鼻烟,擤擤鼻涕,再闻 一次。 屋子里只能点一支蜡烛,而且必须是在秋冬这两季。而夏 天,人们都应该在天黑之前睡去,而在天亮之后才起床。 这样做倒也并不完全是出于节约的心理,而是一种习惯。奥 勃洛莫夫农庄的人对那些只要不是自己农庄所出产的而是从外 面买来的东西总是非常吝啬。 他们心甘情愿地去杀上一只肥大的火鸡或十几只小鸡来款 待客人,却舍不得多放一粒葡萄干。而受到他们热情款待的客人 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他们便会急得脸色发白。 但是那儿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这种任意吃喝的事,因为会这 样做的人仅仅只是那些不规矩的无赖,而他们是绝对不会请这 种客人上门的。 那儿的确没有这种大吃大喝的风俗,他们就算是外出做客, 也得等主人再三请他们动手之后才会动手。他们很清楚这一点: 简单的客套只是请你别吃敬让的酒或菜。 因为蜡烛是用钱从城里买回来的,所以并不是任何客人来 都用两支蜡烛。它和所有由城里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是由主妇锁 着的,连剩下的蜡头也都要一一数清,再把它们收藏好。 总而言之,那儿的人都很少用钱。 无论什么东西,他们如何 需要,只要是因为买它而不得不掏腰包的话,就算是付的钱不 多,他们也要心痛懊恼半天,而要是得花更多的钱呢,那他们就 要叹息、叫嚷甚至是骂街了 。 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人普遍认识是:宁可忍受各种不便,也不 愿去花钱,他们甚至早已习惯了各种不方便。 客厅里的那张大沙发早已浑身污渍,而那包在老奥勃洛莫 143 夫坐的圈手椅上的皮子早已名不副实,像根绳子似的,除了椅背 上的那块皮子之外,其余地方的早在五年以前就掉了 ,大门的门 板歪斜着,台阶仍然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可能都是他们不愿意花 钱的缘故罢。就算是要买一件他们最必需的东西,而要他们破费 个两三百或者是五百卢布,这无疑是让他们去自杀。 当老奥勃洛莫夫有一次偶然听到附近有一位年轻的农奴主 去莫斯科的时候花了三百卢布买了一打衬衫,用二十五卢布买 了 一双长筒皮靴,并用四十卢布买了一件为婚礼而准备的背心 时,脸上的神情竟然满是恐怖,连忙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斩钉 截铁地宣称:"这小子应该去坐牢。,' 他们并不想去弄明白那些如资本的快速流通、生产效率必 须提高、产品交换也应该扩大等政治经济学的原理。他们天真得 只懂而且也只能采用的惟一的利用资本的方法,就是放入大木 箱中。 客厅中的圈手椅被姿态各异的客人和主人坐着,他们都喘 着粗气。 大多数人都会保持沉默,因为所有的人几乎天天在一块儿, 肚子里的东西早已掏了个精光,而又没什么新的东西钻进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 ,只听得老奥勃洛莫夫踱方步的脚步声,墙 上的挂钟在木匣子里笃笃地摇着摆槌,还有佩拉盖娅,伊格纳 季耶夫或者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有时用手或牙扯断线头的声 立 。 有时他们像这样一呆就是半个钟头,至多就是有人伸伸懒 腰,打个哈欠,接着在嘴上画一个十字,咕哝一句:"上帝饶恕!" 坐在他旁边的人也打一个哈欠,然后是第三人,好像听到了命令 一般,慢慢张开大嘴。于是就这样一个一个接下去,从肺里喷出 的气流使这种带传染性的游戏没有放过在场的任何人,有的人 竟被它逼出了眼泪。 或者就是老奥勃洛莫夫走到窗前,往外一瞟,不无惊讶地 144 说:"怎么!才五点钟,天就这么黑了 !" "可不是,"有人附和道,"这个季节就这样,天短了 。,' 春天一到,他们又惊喜地发现天长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也不 想知道天长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们又只能让空气的每一分子充满沉默的气息。 如果谁去剪烛花,烛火忽然灭了 ,昏昏欲睡的人们就会忽然 清醒,这时准有人道:"稀客来啦!" 这往往成为话题,引出一番议论。 "这稀客能是谁呢?"女主人问道:"不会是纳斯塔西娅,法 捷耶夫娜吧?哦,是她就好了 !不,不可能,不到节前她不会来的。 唉,要是她来了 ,该多好啊!我们老姐俩又能开开心心地说悄悄 话儿了!还可以一起去做做礼拜……但我跟她可不能比!我虽 年轻些,站功可不如她呀!唉!" "上次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老奥勃洛莫夫问,"是圣以利亚 节后吧? "什么,你说什么呀,伊利亚,伊万内奇!总是这样,颠三倒 四的!不等过七七节①她就走了 。"太太纠正道。 "不过,好像把圣彼得节斋②的时候她还在的。"老奥勃洛莫 夫又说。 "你怎么总是这样?!"太太责怪道,"死鸭子还硬嘴巴,没好 结果…… "是这样啊,把圣彼得节斋的时候她是在吗?难道烤蘑菇馅 饼的不是她吗?她喜欢……', "那是玛丽亚,奥尼西莫夫娜,就是她喜欢吃蘑菇馅饼的, 连这都忘了 !她是圣普罗霍尔和尼卡诺尔节前来的,而不是圣以 利亚节前来的。 ① 七七节:即降灵节,在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② 圣彼得节斋: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公历七月十二日,节前为斋期。 145 很特别,他们计算时间从不问月份和日期,而是根据节日, 根据季节和家中发生的大小事件。形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之一也 许在于,大多数人说不准月份的名称,也搞不清楚日期的顺序, 但老奥勃洛莫夫除外。 老奥勃洛莫夫让太太说得就像个哑巴,有口难言,于是大家 就又陷入恹恹欲睡的状态。小奥勃洛莫夫也趴在母亲背上睡着 了,甚至已在梦中玩得正酣呢。是的,也许只有在梦中才可以这 样! 呆了会儿才有一位客人长叹一声道:"唉,真难想像,玛丽亚 ^奥尼西莫夫娜的丈夫瓦西里,福米奇已经死了 !上帝保佑,他 身体那么结实,本该活到一百的,但还不到六十就走了 ,唉。,' "人总是要死的,是上帝来安排人究竟什么时候死的!"佩拉 盖娅,伊格纳季耶夫娜也叹着气道,"这家的人去世了 ,那赫洛 波夫家又在忙着给孩子洗礼,又听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生了 第六胎……,' "又何止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会生!"主妇说道,"谁知道 她那兄弟一结婚,还会生多少个呢?小孩子长大了 ,又要结婚。要 把女儿嫁出去,上哪儿能找到好的女婿?而今都需要好的嫁妆, 还要现成的钱……。,' "你们又在谈论什么?"老奥勃洛莫夫过来问道。 "我们说的是…… 大伙就把刚才的谈话如此如此地又说了一遍。 "这就是生活!"老奥勃洛莫夫意味深长地说,"生生死死,分 分合合,而我们,却一天天衰老,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 人不同啊!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多么希望岁月的流逝不会带走 任何东西呀!……更恼人的还是,一想起……', "老人正走向坟墓,而黑发正慢慢变白!"有人在墙角用充满 浓浓睡意的声音说。 "说这些顶个屁用,你该多多地向上帝祈福!"女主人声色倶 厉地说。 "是,是,"老奥勃洛莫夫忙止住将要涌出口的一番人生哲 理,连连赞同女主人的话,然后在房间里迈起方步来。 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惟一的声音就是那做针线的人拉线 的"嗤嗤"声。女主人于是出来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哦,太阳都落山了 。现在就盼着圣诞节早些到来吧,到时候 客人们也该来了 ,大家一玩起来,一晚上的时间简直就跟一分钟 似的。如果马拉尼娅,彼得罗夫娜也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她最 有趣!熔化锡呀熔化蜡呀占卜呀,一眨眼又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我这些疯丫头简直不成体统。她什么有趣的事都做得出来…… 就是这样! "哦,那是上层的贵妇!"有人插言道,"记得前年她突发奇想 要去高坡滑雪,结果卢卡,萨维奇还为此伤了眉骨……', 大伙儿在愣了一下之后,哄堂大笑,一齐把目光转向了卢卡 ^萨维奇。 "卢卡,萨维奇,你是怎么摔伤眉骨的?说吧,说出来听听!" 老奥勃洛莫夫都快笑岔气了。 孩子被大家的笑声吵醒了 ,也随着一起傻乎乎地笑。 "嗨,没什么好说的!"卢卡,萨维奇很不好意思地说,"那是 阿列克谢,纳乌梅奇胡编的,完全是胡编的。', "喂!"大家一齐说,"谁说是胡编?我们都没长眼睛?……看 你的脑瓜吧,那道疤多清楚呀……', 又是一场开怀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卢卡,萨维奇很艰难地瞅了个说话的机 会,"本来我……就不会嘛……就瓦里西那个死东西……拿一把 又小又破的雪橇来害我,一动就全坏了……我就那么……',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努力想说清楚自己 是怎么摔的,可大家的笑声太大,浪潮一般冲进了前厅、下房,简 直要震撼整幢房子,他也只好作罢。这件可笑的事激起了大家共 147 同的兴趣,他们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可笑之处,只是笑啊笑,笑 了好久好久,就像奥林波斯圣山①上诸神的笑声一样。这笑声好 不容易稍稍平静了一下,但只要有人说上一句话,又会爆发出笑 声来。 过了好久,他们才控制住自己的笑声。 老奥勃洛莫夫沉吟半晌,问:"卢卡,萨维奇,今年圣诞节还 滑雪去吗?" 又是一阵爆笑,十分钟之后才恢复平静。 "我先跟安季普说一声,叫他提前把滑雪场收拾好,好吗?" 老奥勃洛莫夫冷不丁又说,"就说卢卡,萨维奇酷爱滑雪,早就 盼着……', 他的话再次被大家的笑声淹没了。 "那个又小又破的雪橇……还能用吗?"有人问,他笑得话都 说不好了。 笑声再次爆发。 许久许久,大家才算平静下来,抹眼泪的抹眼泪,擦鼻子的 擦鼻子,还有人一边费力地咳嗽一边说: "啊,老天!我差点给这口痰憋死……太可笑了 !罪过呀!仰 面摔在那儿,外套扣子都拉开了……', 于是又是一场大笑,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然 后大家才丢下这个话题。偶尔这边一声叹息,那边一个哈欠,夹 杂几句低语,只是大家都不说话了 。 像刚才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房间里又只听得到钟摆晃 动的声音,老奥勃洛莫夫的高腰长靴踱来踱去的声音,以及做针 线的声音。 突然,老奥勃洛莫夫走到房间中央时停住了 ,一边摸着鼻尖 一边惊慌失措地说: ①奧林波斯圣山: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聚集之地。 】48 "怎么搞的?啊,肯定有人死了,我的鼻尖这么痒……', "哦,上帝!"他夫人一拍掌说道,"哪儿跟哪儿呀?鼻梁痒才 是有人死了呢。看你这记性,伊利亚,伊万内奇!幸好是在这儿, 要是在外面,或是在座的有客人,你可就太丢人现眼了 。,' "可是,鼻尖痒是预示什么呢?"老奥勃洛莫夫有些尴尬地 问。 "闻到酒香就鼻尖痒嘛,跟死人有什么关系?" "我的记性老是这么差!"老奥勃洛莫夫说,"再说这也太复 杂啦!什么鼻子一侧痒怎么样,鼻尖痒怎么样,眉毛痒又怎么样 "鼻子一侧痒是有新闻,"佩拉盖娅,伊万诺夫娜接上去说, "眉毛痒是要流泪,太阳穴痒是要鞠躬一右边太阳穴痒是向男 人鞠躬,左边痒呢,是向女人鞠躬,耳朵痒是有雨,嘴唇痒是要亲 吻,胡子痒是有礼物上门,胳膊肘痒是要换个地方住宿,脚底板 痒是要远行……', "喂,佩拉盖娅,伊万诺夫娜,你真棒!"老奥勃洛莫夫说, "要是后脑勺儿痒,是不是说奶油要降价……', 夫人们都笑着凑在一起议论着。有些男人也笑了。看起来 又是一场大笑在际,可就在这时,有一种吱吱唔唔的声音传进大 家的耳朵,好像有一只猫和一只狗要打架一样,原来,是钟表要 报时了 。 ^呀,快九点啦!"老奥勃洛莫夫喜形于色,^啊,时间真好打 发。 喂,瓦西卡! 万卡! 莫季卡! 出来了三个睡意朦胧的仆人。 "为什么还不准备晚饭?"老奥勃洛莫夫又惊又气地质问, "把主人的事稍稍上心一点好不好!还愣着挺尸?去拿伏特加酒 来呀! "怪不得刚才鼻尖痒!"佩拉盖娅,伊万诺夫娜赶紧说,"可 不是要闻酒香了。 149 晚饭后,他们互致晚安、彼此亲吻之后,就各回各屋睡觉去 了。他们很快就沉入了睡梦中。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正如 奥勃洛莫夫在梦中怀念的那样。 这种无聊的生活没有改变的机会,奥勃洛莫夫庄园的人们 也都安于这种生活,在他们的意识中,所有的日子都应该是这样 过。如果他们能想像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也会远远地避开 的。 他们根本不想改变自己过日子的方式,也不喜欢别的方式。 如果他们的日子不得不变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觉得 恋恋不舍。如果日子过得每天跟每天都不一样,那他们才觉得别 扭呢。 他们不像别人那样一心要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充满幻想, 而只想安于现状。无论别人怎么生活,那都是别人的事,与他们 奥勃洛莫夫庄园的人们毫不相干。 反正,只要是意料之外的事,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总得要你 去费心费劲地操劳:得跑来跑去,为各个环节操心,坐立不安;又 写又算,一会儿买进一会儿卖出,总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那可 不是开玩笑! 他们就这样打嗑睡、打哈欠,再不就讲些乡野小幽默来引人 发笑,或者围在一起谈论各自做的梦,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年。 要是说出来的是个噩梦,那么大家都会沉思不语,认真地不 安起来。而若是有所预示的梦,或凶或吉,大家就为之或悲或喜, 没有半点做作。若是梦要求他们禁忌什么,他们一定遵守。 不谈论梦的时候,他们就用纸牌玩捉傻瓜、钓主之类的游 戏,若赶上过节,就跟客人玩波士顿,玩大牌阵,或算计婚事一 要是红桃王碰上了梅花后,那就预示要成婚。 偶尔也有纳塔利娅,法捷耶夫娜之流来往一两个礼拜。老 太婆们先坐在一起拉一番家常,什么谁谁近来怎样呀,谁谁在做 150 什么事呀。她们谈论的不仅有别人的家务事和别人的隐私,而且 还有别人内心所想的那些未与人道的秘密,她们会骂那些没出 息的男人,特别是不老实的丈夫。然后就历数那些喜庆日子,比 如命名、受洗、接生之类,谁请了客,请了谁,没请谁,拿什么请 的。 说完了这些事,老太婆们开始互相展示自己刚买的衣服,包 括连衣裙、披风、还有衬裙和长袜。女主人还要拿出自家做的布 匹、线、花饰来显示一番。 在这个话题之后,她们能做的就只是喝咖啡、喝茶、吃果酱, 以此打发时光。 到最后,只是一言不发地干坐着。 她们就这样坐着,面面相觑,很久很久,偶尔长长地叹息一 声,也许有一位老妇人还会流出泪来。 "您怎么了 ,我亲爱的?"另一位于是惊慌地问。 "亲爱的,我心里难受啊!"流泪的那个又叹了 一口气,"我们 都是有罪的,上帝会惩罚我们的。& "嗨,我的太太,别瞎说了 !"女主人打断了她的话。 "是真话,"那一位继续说,"时机到了 ,人与人相争,城与城 相攻……世界要灭亡了 !"①纳塔利娅,法捷耶夫娜终于把话说 完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放声痛哭。 纳塔利娅,法捷耶夫娜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根据,那一年里 并没有发生战争,连着星都不曾有过,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这么 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 偶尔,也会有事情来打乱这种生活秩序,比如,举家上下全 都煤气中毒。 煤气中毒似乎是这个庄园,乃至整个村庄,所能听说的惟一 的病症,除此之外就是某人夜里被尖东西擦破了皮,某人从柴禾 堆上滚了下来,或者某人被从屋顶坠落的木板砸伤了头。 ①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与《马可福音》。 但这种事发生的机率很低,而且每家都自有一套对付方法, 比如,用一种叫海绵针的水草或当归按摩伤口 ,可以治跌打创 伤,此外给伤者喝些圣水或念几句祈祷文,也可以见效。 最常发生的是煤气中毒。中毒者在床上叫唤,一个人先在脑 瓜上贴上黄瓜片,再用毛巾包起来;一个人在耳朵里塞上酸果 秋,在鼻子下面放着洋姜;还有人拿着一件单衣到雪地里乱跑; 也有人索性昏倒在地板上。 每个月都有一两次这种事件,原因是他们不想让热气过早 地从管道当中散掉,所以在火苗还没有全熄时就关上火门。那火 烧得炕铺烫人,炉子更不能摸,一不小心就会在手上烫出泡来。 这种无聊的生活被一件真的意外事故打乱,只发生过一次。 那天午后,他们刚吃过饭,歇过神儿,正准备聚在一起喝茶, 突然,有一个奥勃洛莫夫庄园的农民从城里回来了 ,他在怀里摸 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封揉得皱皱巴巴的信,是写给奥勃洛莫夫老 爷的。 大家一下子愣住了 ,女主人的脸色都变了 ,大家全都转向那 封信,甚至把鼻子也凑了上去。 "真奇怪!谁写的?"女主人强作镇定地说。 老爷把信接过来,疑惑地翻了几下,不知所措地问那个农 民: "你从哪儿拿来的?谁给你的?" "我在城里住的那家小旅店,"农民说,"邮差来了两回,来打 听有没有奥勃洛莫夫家的农民,说有一封写给东家老爷的信。 "是吗?……,' "是呀,一开始我没承认,那穿军装的就又把信拿回去了 。但 是韦尔赫廖沃村的诵经士看见我了 ,他去跟人家说,人家就又来 了一回,骂骂咧咧地把信给了我,还找我要了五戈比。我说,这封 信该怎么办?给谁去?那人说交给老爷。,' "你压根就不该接。"女主人生气地说。 152 "我原本是没接。我说拿这信干吗,不拿。我还说老爷并没 叫我拿信,我就不拿,要送您自己去送!可那当兵的骂得特别凶, 还口口声声说要告到官府去,我不得已才接了过来。,' "笨蛋!"女主人说。 "到底会是谁写的呢?"老爷若有所思地仔细研究那地址, "这字还真熟悉!" 大家都传着看了那信封,然后一起来讨论和猜测,会是谁写 的呢,写的会是什么呢?结果谁也想不出来。 老爷叫人去找眼镜,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他刚刚戴上眼 镜,要把信拆开,他夫人忽然疑虑重重地挡住了他。 "哎,别拆,伊利亚,伊万内奇,"她说,"你知道这会是封什 么信?说不定是什么害人的东西,真可怕!你也知道现在的人都 变成什么样子了。 先放着吧,过两天再拆,它又不会跑。 于是大家把信和眼镜都锁了起来,然后开始喝茶。那封信原 本有可能永远地呆在那里,多少年也不得知,但这件事情太与众 不同了 ,奥勃洛莫夫一家人都操着这个心呢,后来在茶桌上,以 至于在第二天,他们仍在说着那封信。 到了第四天,大家的忍耐已被好奇耗尽了 ,他们鼓足了勇 气,围在一起拆开了那封信,每个人的心都加速地跳动。老奥勃 洛莫夫看了信尾的签名,禁不住念了出来:"拉季谢夫7 "呀!是菲利普,马特维伊奇!"他说。 "噢!是他呀!"老奥勃洛莫夫身边的人们纷纷叫了起来。 "什么,他没死吗?啊,他还活着!谢天谢地!他都写些什么?" 老奥勃洛莫夫开始大声地读信。原来,老奥勃洛莫夫庄园的 酿酒特别出名,菲利普,马特维伊奇写这封信就是讨教啤酒配 方的。 "给他,给他! ^大伙嚷嚷着,"给他回封信吧。^ 又过了两个星期。 "回信,应该回信!"老奥勃洛莫夫几次三番地对他夫人说, 155 "配方呢,放在哪儿?" "放在哪儿?"他夫人说,"找呗。这么急干吗,先等着不行?等 过了节再写,它也没长腿,跑不了……', "你说的也对,在信里告诉他我们过节的情况倒是更好。"老 奥勃洛莫夫说。 过节那天,他们又说起了那封信。老奥勃洛莫夫终于准备好 最后一道工序,下决心行动了 。他独自来到书房,坐在桌子前,戴 上了眼镜。 偌大一幢房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早有人对奴仆们再三申 明不能重踏地板、不能大声说话。"老爷在写回信!"所有的人们 都压低了声音惊恐地互相说着,那种庄严与肃穆仿佛是家里在 办丧事。 老奥勃洛莫夫更是如履薄冰,用颤抖的手极其小心、极其谨 慎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亲爱的先生",正要往下写的时 候,他夫人突然出现在房间里,说: "到处都找了 ,就是没有配方。可能还得去搗腾卧室的衣橱。 这信写好了怎么办呢?" "让邮车送去呀。"老奥勃洛莫夫说。 "寄这封信要多少钱?" 老奥勃洛莫夫翻出一本发黄的书查了一下,说:"四十戈 比。 "啧啧,屁大一点儿事,就得浪费四十戈比!"夫人说,"不如 先搁着,等有人进城时让他给带去。你派个人去问问。', "你说的有道理,让人带去更好。"老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 边用笔尖轻轻敲了几下桌面,然后把笔放到墨水瓶中,摘下了眼 镜。 "真是的,那样更好,"末了他说,"那就不着急了 ,来得及。', 天知道菲利普,马特维伊奇后来有没有收到啤酒配方。 老奥勃洛莫夫偶尔也会抓起一本书来翻一翻,而并不关心 154 是什么书。在他看来,读书对于人生来说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就像墙上是否挂画,人是否出去散步一样,完全凭个人的兴趣。 所以,读书对于他只是一种无聊时的消遣,至于看什么书也就无 所谓了。 "好长时间没读书了 ,"有时他这样说,"我还是来看看书 吧!"有时他也这样说。有时只是无意间看见了他哥哥留下的那 些书,就顺手取出一本。不管是戈利科夫①的《详梦新解》,或是 赫拉斯科夫②的长篇叙事诗《罗斯记》,还是苏马罗科夫③的悲 剧,有时还会是隔年的期刊,但一到他手中都成了有趣的东西, 他会边读边说: "哟,亏你想的出!该死的!嗨,真是!" 他发这番感叹是以作者为对象的。他对"作家"这两个字不 但不尊敬,反而有几分看不起。这就是当时人们对作家的普遍态 度,这些耍笔杆子的人在公众眼中只不过是跟小丑、懒汉、酒鬼 相差无几的角色。 有时他也会对着大伙儿朗读隔年报纸上的东西,还当成是 新闻。 "听好了 ,来看海牙的新闻,国王陛下短途旅行之后,平安返 回。"读完这一句话,他还从眼镜上方瞅一眼大家。 再不就是: "乂国驻维也纳大使递交了白皮书。,' "你看,这儿说让莉斯④的作品已经译成俄文了 。,' 席间马上有个小庄园主说:"照我看哪,他们译来译去的,还 不是想从我们这些有钱人口袋里掏钱。,' 可怜的小奥勃洛莫夫每天还要去施托尔茨的学校去上学。 ① 戈利科夫21735 — ^(^):俄国历史学家,全名伊,伊,戈利科夫。 ② 赫拉斯科夫:米,马,赫拉斯科夫,俄国作家。 ③ 苏马罗科夫:原名是亚,彼,苏马罗科夫,俄国作家。 ④ 让莉斯:法国女作家。 055 每到周一早晨,他一醒来就满心不情愿,偏总是在这时听见瓦西 卡在门廊外面大叫: "安季普!备好马车,送小少爷上学!" 孩子的心立刻乱成一团。他满面委屈地走到母亲房间。母 亲懂得孩子的心情,就想办法逗他开心,实际上,一星期不能见 到孩子,也是母亲极不情愿的事。 孩子出发的那天早晨,家人总是给他塞各种各样的东西,比 如刚烘好的小面包啦、咸菜啦、饼干啦、果酱啦、干的湿的小甜点 心啦,有时还叫他带粮食,因为他们总觉得在德国人那里吃不上 什么东西。 "在那儿纯粹是饿肚子,"奥勃洛莫夫庄园的人说,"午饭就 是一碗汤、一份土豆炒肉,午茶呢只有一丁点奶油,而晚饭,只好 抽抽鼻子,勒紧裤带坚持到第二天上午了 。,' 但是出现在奥勃洛莫夫梦中的星期一,极少听到瓦西卡大 叫着备马车,而大多是母亲笑眯眯地坐在早餐桌前,把天大的好 消息告诉他: "这周不用去上学了 ,周四过大节,这三天就不值得再跑来 跑去的了 ,是吧?" 或者母亲对他说:"这周祭祖,我们得做烙饼,你也别去读书 了。 再或者,周一起床之后,母亲把他细细研究半天之后,说: "孩子你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不对劲。"她还边说边摇头。 那孩子精明得很,明明没事儿,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就在家住一周吧,"母亲说,"看看再说。', 家里的人也都知道,祭祖节是不能读书的,而周四过节是天 经地仪,自然也要耽误一周课。 这些仆人们只有在替小少爷受责罚时,才低声嘀咕: "哼,娇生惯养的宝贝蛋!要在家赖多久才肯去你德国老师 那儿呀。 156 除了这些情况,有时候正当一周的开头或中间,安季普会赶 着那辆花马拉的车突然出现在学校,说玛丽亚,萨维什娜,或纳 塔利娅,法捷耶夫娜,或库佐夫科夫一家子来了 ,老爷太太让把 少爷接回去。 孩子这一回家就是三个星期。然后一看日历,就快要到耶穌 受难周了 ,复活节也紧跟在后面,而且有家人无理无据地认为, 复活节之后的圣多马周也不能读书。这个节那个节的,再过两周 就是暑假了,这两周也不值得再跑一趟。而在暑假,连那德国老 师都要休息,那就等到秋天再说吧。 眨眼之间,孩子已在家住半年了。这半年间,他长得又高又 壮!几乎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完了 !家里人联想起往常星期六他 从德国老师那里回来时那黄瘦黄瘦的模样,更加喜欢他现在的 样子了。 "要是那样念下去,不要几年,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给毁 了 !"他父母亲说,"书自己不会跑,什么时候念都行,身子骨可是 生来只有一副,再没有比身体更金贵的了 。你瞧他从学校回来那 阵儿,跟大病初愈一样,瘦得皮包干骨头……而且还特别爱乱 跑,不听大人的话!" "就是,"父亲补充道,"在读书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理由好讲, 任凭是谁都逃不了遭那罪!" 心疼儿子的双亲努力找着各种理由,不放儿子去念书。过节 只是这众多理由中的一个。其他的比如说,冬天天冷,夏天又热, 下雨了路不好走。最可笑的是,他们有时还以担心车夫安季普为 理由,说他总是醉眼迷离,没准会在路上出事一比如把车赶进 泥潭,或是赶下山崖,那还得了 !! 施托尔茨老师无论在什么场合都非常反对父母对孩子的这 种娇惯,于是这对父母亲就想方设法让他们的理由有说服力,不 仅是在自己看来,更是让施托尔茨老师觉得,孩子不上学的确是 有正当原因的。 157 如今早已不是崇拜普罗斯塔科夫①和斯科季宁②的年代了 。 书商到各个村庄卖的书早已教会了人们"学则明,不学则暗"的 道理。 上一辈的人虽知道教育的种种好处,但却只停留于表面认 识。他们是这样推理的:如今任何人要想做官,或是立功、挣大 钱,也就是要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来,只有读书这一条惟一可行 的路。至于那些不名一文的穷文书,他们早已被时代远远地抛在 了后面。 近来又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读写也已不够应付, 得明白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才行。要从九品官晋升到八品,就必 须通过那道名叫文凭的天桥,否则必将栽在深涧中。 那些已习惯了偷工减料、欺下谄上的老式官员们日复一曰 地沉寂了 。仍存活于世上的或被上级找了岔子罢官,或被告到了 法院,他们之中最好的下场也只是从新的社会生活中抽身而出, 在自己花钱买来的小小天地中安度余生。 奥勃洛莫夫的父母也看懂了这种变化,他们认识到了受教 育的重要性,但只是浅浅的一层认识。而他们并不清楚读书应是 人的本质要求,因而他们让心爱的儿子去读书,只是为了在人前 有炫耀的资本而已。 他们梦想着爱子有一天会成为政府的重要官员,掌握着中 央机关,做母亲的甚至还希望他当省长,但在有一点上父母是一 致认同的,那就是要尽量快捷简便地达到这些目标,能巧巧妙妙 地绕开求学与做官路上的那些阻碍最好,尽可能不去花大力气 克服困难,换句话说,也就是读那么一点书,轻轻松松的,别累了 身子也别耗了心神,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到最后既有发福的身子 又有学问的"合格证书&。 ①②普罗斯塔科夫和斯科季宁:都是十八世纪俄国喜剧《纨绔子弟》中的人物 这部喜剧是冯维辛(^化一 1792〕所作一他们都反对文明施教。 155 但施托尔茨的教育观与奥勃洛莫夫式的教育观发生了极其 强烈的冲突,且双方都不肯让步。施托尔茨采取的进攻战略是公 开、直接而长久的,对方却迂回曲折地用上述种种手段一味回 避。 这场冲突怎么也分不出个高低。德国人不屈不挠的坚强性 格原本是取胜的保证,因为对手奥勃洛莫夫是愚昧的,可是问题 就出在德国人这边,才致使冲突难分难解。 原来,施托尔茨老师 的儿子偏向着奥勃洛莫夫,课堂提问时给他"打电话",课下替他 写作业。 当年在自己家中与在施托尔茨家的生活,至今还在奥勃洛 莫夫的脑海中清晰地存留着。 在自己家中,奥勃洛莫夫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站在床头的扎 哈尔卡,即他日后的随从,那个"著名的"扎哈尔,特罗菲梅奇。 扎哈尔卡要做从前那个奶妈做过的事,包括给少爷穿鞋穿 袜。少爷虽然已经十四岁了 ,可就只会仰面躺着,把脚伸给扎哈 尔,稍感不舒服就照着扎哈尔鼻子踹一脚。 扎哈尔虽满心不快,也得忍着,因为若告了状,挨打的还是 他自己。 然后扎哈尔要给少爷梳头、穿衣,极其小心地把衣服套在少 爷胳膊上,生怕打扰他;而且还要告诉少爷早上该做的事,比如 起床后要洗漱之类的。 少爷若需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就会有三四个仆人马上去 为他效劳。本来他生性开朗,要是碰掉了什么东西,或是拿不到 想要的东西,或是想挪个东西、取个东西,他总愿意自己去做。然 而父母亲以及三个姑姑阿姨,总会在这时同时叫嚷起来: "用得着吗?你干吗呀?瓦西卡、万卡、扎哈尔卡都是吃闲饭 的?嗨,瓦西卡!万卡!扎哈尔卡!你们都是呆子呀? 一会儿再 跟你们算账!……', 这样一来,伊利亚,伊利奇少爷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做。 155 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对下人招来唤去的,并乐此不疲:"哎,瓦 西卡!万卡!给我这个东西!还有那个!唉呀我不是说那种,而 是这个!快去嘛!" 有时他还会讨厌父母亲对他过分的爱护。 如果他想跑下楼梯,或是在院子里快速地跑,身后就会有十 来个人呼天喊地:"哎呀!找人去扶着他!拉着他!他会摔倒的 ……别动,别动!" 而冬天,他要是想去没有火炉的走廊里,或是打开窗透透 气,又会有人叫:"哎呀!去哪儿呀?怎么行呢?别去了 !就在这 儿!别开窗!会摔着的!会得感冒的……', 小奥勃洛莫夫就像一朵宝贵的花,在花房里被数人悉心照 料着,但他整日闷闷不乐,这朵花就开得无精打采。他的精力既 然无法往外扩展,就只好向内运行了 ,于是越来越衰微。 有时他从梦中醒来,觉得有一股力量在体内蠢蠢欲动,拼命 想冲出来,他的全身都充满力量,心情是那样愉快,他真想顺着那 股力量的作用去爬到屋顶上,或去草场上骑骑马,再去墙头吹吹 风,或者跟邻居的狗玩一会儿,然后一时兴起奔跑到村子的另一 头,跑到田地里,再顺着小溪跑进白桦林,蹦蹦跳跳地跑到山洼 里,或者跟小伙伴们打打雪仗,较量一下谁是大力士。 体内那股力量不停地涌动、沸腾着,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于 是连帽子也不戴就在冬天的早晨跑出了屋子,到了大门外,团起 两个雪球,向一帮孩子跑去。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的疼,冰冷的空气把他的 耳朵冻得火烧火燎,并且被他吸进了嘴里、喉咙里,但他的心却 被快乐充满着。 他尽情地边跑边叫,尽情地笑着。 看吧,那儿有一群孩子。他把一个雪球扔了出去,却因枪法 不熟而没有成功。他刚准备再度发起进攻,脸上却早挨了重重一 击,打得他摔倒在地上;他从没有过这种体验,虽然很疼可是很 高兴。他放声笑着,笑得眼睛里泪光盈盈…… 1(50 正当他玩得高兴时,他家里却开了锅:小少爷不见啦!所有 人都在大喊大叫。扎哈尔卡、瓦西卡、米季卡、万卡一个接一个地 奔出房子,像丢了魂一样满院子里跑。 狗是最爱追奔跑的人的,于是两条狗就紧紧跟上了这几个 小仆人。 村里跑过了这么一支队伍,有叫天喊地的人,还有汪汪狂吠 的狗。 他们好容易才找到了这群打雪仗的孩子,盛怒之下对他们 逐个惩罚:拽这个孩子的头发,揪那个孩子的耳朵,打另一个孩 子的后脑勺儿,有些孩子的父母也因此而受到牵累。 然后这几个小仆人一轰而上将小少爷包围,给他裹上小羊 皮袄,他父亲的大皮衣,再裹两层厚毡毯,把他当做战利品一样 地抬了回去。 家里人还正在伤心欲绝呢,以为他自此消失了 ,再也见不到 他了 。当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父母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第一个反应便是感谢圣主,然后就是给儿子灌下薄荷水、接 骨木茶,晚间再逼他喝下马林果茶,并勒令他休养三天,不准下 床,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对待儿子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放他出去再 打一场雪仗…… 第第十早 扎哈尔的耳边传来了奥勃洛莫夫的鼾声,他赶忙轻轻跳下 炕,轻手轻脚地走到过道里,把主人的房门锁好,走向大院门口 。 "喂,扎哈尔,特罗菲梅奇,多日不见,你来了真高兴!"在大 院门口站着的几个马车夫、男女仆人和小孩子向他打招呼。 "你家主人呢?出门了吗?"看门人问。 "正睡着呢?"扎哈尔阴着脸答道。 化】 "你说什么?"有个马车夫问,"现在就睡了 ,时候还早呢! ……莫非是病了 ?" "咳,哪儿病了 !喝多了呗!"扎哈尔肯定地答道,好像对此毫 无疑问,"你信么?他自个儿喝下了一瓶半马德拉酒,还有两俄升 克瓦斯,这不现在躺下了 。# "呵!"那马车夫应了一声,不无羡慕。 "他今天这是干什么,一下子喝这么多? 有个女仆问。 "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扎哈尔斜了她一眼,说:"哪是从 今天啊!早不像人样儿了 ,一说起来就让人倒胃口 !" "跟我们家太太一个样!"那女仆叹道。 "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今儿太太要出门吗?"马车夫问, "我想去趟那边,路倒是不远。 "出门?"塔季扬娜说,"太太正守着她的宝贝呢,俩人腻个没 完! "这男人是常客,"看门人说,"半夜里都吵得人睡不好,真该 死!老是最晚来、最后走,还抱怨说不该锁正门……想让我到正 门台阶上候着听他使唤,没门儿! # "他是个地道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塔季扬娜说, "给我们太太什么都送!我们太太打扮起来,跟只孔雀似的,一走 起路神气活现的!可要是仔细瞅瞅她的衬裙和袜子,那才丢人 呢!两个礼拜不洗脖子,还照样往脸上涂脂抹粉……还有的时 候,天哪,我心想,看看你那副德行!快去修行朝圣吧,给自个儿 赎点儿罪……# 大伙儿一听,全笑了,扎哈尔除外。 "嗯,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说得还真是!"大伙儿都点头。 "可不,"塔季扬娜接着说,"谁知道老爷们怎么就瞅上这种 女人了?…… "您这是要去哪儿?"有人问她,"手里拿一包儿什么呀?" "上裁缝铺送衣服去,替我们那赶时髦的太太送的,说是衣 服有点肥,可天知道,每回我和杜尼亚莎给她束腰都累得手臂酸 疼,抽了筋似的,两三天干不了活儿!行了 ,我得走了 ,再见!" "再见,再见!"人们应着。 "再见,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马车夫说,"晚上你可来 啊! "我可没准儿,可能来吧,回头再说!……# 大伙儿都说:"回头见!" 塔季扬娜边走边喊:"回头见……都走运啊,你们!" 马车夫对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句:"回头见,塔季扬娜,伊 万诺夫娜," 都走远了 ,还传来她的大嗓门:"回头见!" 她走了,扎哈尔却像是还在等着机会说话。他往大院门口的 铁墩子上一坐,两条腿晃悠着,脸色阴沉,漫不经心地看着过往 行人和车马。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今儿个你家主人怎么样?"看门人 问。 "跟往常一样,油水太多了 ,火气旺,"扎哈尔说,"还不是你 的事,我可替你受罪了 ,就为了挪房子!一说就火冒三丈,听到搬 家就烦得不行……', "这怪得着我吗?"看门人说,"你住上一辈子也不关我的事, 我又不是房东!人家让我去催……我要是房东,哪儿有这美事, 我本来就不是……" "你家主人是怎么回事?还骂人?"马车夫问。 "骂起来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上帝给我力量,我早 受不了啦。 "那算什么?会骂人就是好老爷了 !"一个男仆一边插话,一 边慢悠悠地打开一个圆形的鼻烟盒,人们都伸手去捏一摄儿,放 到鼻子边闻一闻,打起喷嚏,吐着痰,只有扎哈尔没动。 "光骂人,也就罢了 ,"男仆接着说,"骂得越厉害越好,因为 1+3 他一骂人,至少就不会打人了。我侍候过一位老爷,你还没弄清 楚是怎么回事呢,他早一把把你的头发揪住了 。# 扎哈尔听他发议论,一脸不屑的神气,然后才说: "不讲道理地折腾人,这他倒不当回事!" "不好服侍吧?"看门人问。 "咳!"扎哈尔意味深长地眯起眼,哑着嗓门说:"那难服侍劲 儿就别提了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骂你走路不好看,不知道如何 上菜递东西,还说什么砸坏东西啦、不爱清洁啦、偷吃偷拿…… 呸!太可恶了 !……今儿又把我臭骂一顿,简直不堪入耳!你当 为什么?为上礼拜剩的一小块儿干酪,给狗吃都拿不出手,可人 吃就不行!他朝我要,我说没了 ,他可就骂开了 ,什么'真该绞死 你、'该让你下油锅,拿红铁钳衞烂了你、'拿杨木橛子把你钉 死,!他骂个没完没了……你们猜怎么着,前两天我用开水把他 的脚给烫了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暴跳如雷!要不是我躲得快, 他那一拳准打在我胸口上……他真是瞅准了打的!没错……# 马车夫摇了摇头,门房说:"哟,这老爷看来够劲儿,可不含 糊!" "光骂人还算是不错的老爷呢!"男仆说,语气平平的,"换了 不骂人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揪头发,都不容你有功夫弄清为什 么!" "骂也是白骂,"扎哈尔不理会男仆,接着说,"到这时他的脚 还没长好呢,一直在抹药。活该!" "这老爷还挺特别的!"门房说。 "快饶了我!"扎哈尔继续说,"他到时候杀人都敢,我先把话 说下!为芝麻大的事就骂人'秃驴,……底下的话我都出不了口。 今儿还骂出了个新词一'恶毒简直是扯淡!……', "这算什么?"男仆又说,"要是光骂人,真该谢天谢地,上帝 保佑这样的老爷身体健康……要是老不吱声,等你一过他身边, 他就会扑上来,就跟我侍候过的那位似的。骂人可真不算什么 1(54 "你活该,"扎哈尔气不打一处来,对多嘴的男仆说,"要是 我,可不是光揪你头发的事。', "他为什么骂'秃驴"阿,扎哈尔,特罗菲梅奇?说的是魔鬼 吗?" 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伙计问。 扎哈尔逐渐把头转过去,看着小伙计,眼神混浊不清。 #你给我当点心!"他声色倶厉地喊道,"想来两句俏皮话,你 还嫩了点!我可不在乎你是不是将军的人,瞧我揪你的头发!滚 小伙计倒退两步,站在那看着扎哈尔,依旧嬉皮笑脸。 #你还咧嘴?',扎哈尔动怒了 ,"你等着,瞧我揪你耳朵,敢跟 我咧嘴!" 正在这时候,楼里冲出个人高马大的男仆,脚上穿着双半高 腰皮鞋,套着件有肩饰的仆役制服,敞着怀,跑到小伙计面前,上 来就是一耳光,紧接着骂了句笨蛋。 "这是干吗?马特维,莫谢伊奇?"被搞昏了头的小伙计捂着 脸,挤着眼问。 "哼!你还敢问?"男仆说,"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 他一手揪住小伙计的头发,按住他的头,一手攥成拳头,在 他后颈上有节奏地熟练地揍了三下。 "老爷拉了五遍铃,"男仆训斥他,"害得我替你小狗崽挨骂! 快滚回去!" 他指着台阶对小伙计喊。小伙计吓得不知怎么办好,眨眨 眼,又看看男仆,弄明白了再等会儿只可能多挨几拳头,便不再 犹豫,甩甩头发,冲上台阶去。 扎哈尔见状乐坏了。他幸灾乐祸地说: "猛劲地揍,使劲打,马特维,莫谢伊奇!接着打!打得少! 马特维,莫谢伊奇真是好样儿的!多谢多谢!那小子真他妈多 嘴……哼!'秃驴看他回头还敢损人!" 瓜 仆役们大笑起来,他们都站在打小伙计的马特维和幸灾乐 祸的扎哈尔一边,没一个向小伙计表示点同情。 "我以前那老爷就这样,丝毫不差,"刚才总抢扎哈尔话的男 仆又说,"有时候你刚想找点乐,他像是看透了你心思,上来就揪 你头发,就像马特维,莫谢伊奇揪小安德留什卡似的。光骂人算 不了什么!骂句'秃驴'有什么要紧的!" "揪你好揪,"马车夫接着说,"你头发又密又厚!揪扎哈尔, 特罗菲梅奇哪那么容易呢?他脑袋像个南瓜……揪他脸两边的 胡子还行,那儿还有点东西可揪!……', 大伙轰的大笑起来,扎哈尔却被马车夫给闹蒙了 ,本来他俩 谈得一直很友好。 "等着我告诉主人,"扎哈尔压不住火了 ,哑着嗓子对马车夫 吼道,"他知道如何揪你,他能把你的胡子都揪光,瞧你那胡子, 少得都成冰溜子了 !" "你们主人本事大!能扯光别家车夫的胡子!你们哪,还是 自个儿先雇几个赶车的,回头扯他们的胡子吧!照你说,是不是 有点手伸得过长了 ?" "你这种混蛋也配雇来赶车?"扎哈尔说,"我们主人都看不 上你&" "哟,你那位宝贝主子,还说不定是哪儿挖出来的呢?"马车 夫挖苦道。 在场的人,包括马车夫本人、看门的门房、理发匠和那个说 骂人不算什么的男仆,都笑了。 "笑吧,笑吧,等我到主人那儿告你们去!"扎哈尔说。接着, 他又转过身对门房喊:"你该管管这群无赖,你还跟着笑!让你在 这儿是干什么吃的?是管事的。可你干了些儿什么?回头我跟 主人说,吃不了让你兜着走!" "行了 ,行了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门房尽量安慰他,"人 家没对你怎么着哇!" 摘 "他竟然敢那么说我们家主人!"扎哈尔指着马车夫气鼓鼓 地说,然后换了满是恭敬的口吻,"我们家主人是怎样一个人,他 清楚吗?"接着又对着马车夫说:"你做梦都找不着这样的东家, 他心地善良、头脑聪明、仪表堂堂!你们家主人倒像是匹饿瘪了 的驽马!出门驾上匹母马拉车,跟要饭的似的,那穷酸气真让人 受不了!饭食嘛只有小萝卜和克瓦斯。再看看你身上这层皮,网 眼儿多得都数不清!…… 说句公道话,其实马车夫穿的那件外套没有一个窟窿眼。 "嗯,你这样的还真少见。"马车夫打断扎哈尔的话,敏捷地 扯出了扎哈尔腋下露出的内衣。 "够了 ,够了 !"门房连忙说,赶紧把他俩拉开了 。 "嗬!你拽我衣服!"扎哈尔叫起来,一边又把内衣多拽出一 截儿,"等着瞧,我去让东家看看!伙计们,你们看看,看他这野蛮 劲儿,把我衣服都揪烂了 !……# "我揪烂的?"马车夫觉得底气不足了 ,"怕是你们家主人揪 的吧……', "我们家主人揪的! #扎哈尔说,^他那么仁慈,哪像老爷,简 直是金子,上帝保佑!祝他身体安然无恙!我跟着他,像进了天 堂,不缺吃不少穿,他从来不用什么蠢货之类的词儿骂我,要什 么有什么,自在得很,主人吃啥我吃啥,上哪儿去也随便,嘿! ……我在乡下还有自己的房子,带菜园子的,能有定量的收成, 农民见了我还向我鞠躬呢!我不光是个管事的,还是个大管家! 瞧你,跟着你们主人……# 他气极了 ,嗓子发不出声来,能给对方造成致命伤害的话竟 然没说出来。他稍微停了停,想重新振作精神,想句恶毒的话;可 是肝火太盛,最终也没想出来,只说了句: "走着瞧,有跟你算账的时候!让你衞!……# 他主人挨骂,就等于他挨骂,这可伤了他的自尊心和要强 心,他对主人的忠心被唤醒了 ,他要尽情表现一番。这股火不仅 烧向了对手,还烧向了对手的主人以及对手主人的亲友,尽管事 实上对手主人的亲友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这当口他准确无误 地说出了以前同马车夫谈话听来的诅咒和诋毁主子老爷们的话 语。 "你和你们家主人是穷光蛋,是下贱的犹太人,连德国人都 比不上!"扎哈尔说,"我知道你家主人祖上的老底儿,是卖旧货 的伙计。你们家昨天晚上送走的那些客人,简直像一群无赖似 的,真让人看不上!他妈也在旧货市场卖破烂儿,不管是偷的还 是捡的全都卖!" "够了 ,快别说了 !……"门房劝他。 "哼!"扎哈尔说,"上帝保佑,我家主人可是世袭的贵族!他 那些朋友,都是些将军、伯爵、公爵,也不是个个伯爵都有幸能见 到他呢,有的想见还得在前厅恭候着……登门的差不多全都是 作家……', "作家是做什么的,老兄?"门房问,他想终止这场争吵,"是 不是官员?" "不是,这些老爷想要什么,就能自个儿想出来。"扎哈尔作 了解释。 "他们在你们家都干点啥? 门房问。 "干啥?这个抽烟,那个喝赫列斯特白葡萄酒……"扎哈尔发 现在场的人都对此嗤之以鼻,稍停了一下,瞟了众人一眼,又放 开了嗓门骂起来: "你们都是他妈的混蛋! 扯人家衣服! 我去主人那儿告你 们!"说完,他急匆匆地走回去。 "算了吧,你!别走哇!"门房喊,"扎哈尔,特罗菲梅奇!走, 咱们喝啤酒去……', 扎哈尔走到半道,停住了 ,他飞快地转过身,看都不看那些 仆人们一眼,加快了步伐朝大街上奔去。他径直走到街对面的啤 酒店门口 ,然后转过头,黑着脸瞅了众人一眼,然后更加阴沉地 , 朝大伙摆摆手,叫他们过去,然后进了啤酒店。 人群散开了 ,有的进了啤酒店,有的回了家,只剩了男仆一 个人。他慢腾腾地打开鼻烟盒,小声嘟囔着,若有所思:"告到他 们主子那儿,又能怎么样?不过,那位老爷倒是怎么看都像个心 眼好的人,最多挨顿骂。骂骂算是不错的!有的老爷动不动就揪 头发……', 第十--"早 下午四点多,扎哈尔倍加小心地用钥匙打开前厅门,轻手轻 脚地溜进来。他走到主人书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 的动静,又蹲下身,从锁孔往里看了看。 一阵均匀的鼾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还睡着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得把他叫醒,都快四点半 了 。,, 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走进了书房。 "伊利亚,伊利奇!嗨,伊利亚,伊利奇!"他站在奥勃洛莫 夫枕头旁边,轻轻地呼唤着。 鼾声依旧。 "嗬,怎么睡得跟干重活的似的那么死!"扎哈尔继续喊他, "伊利亚,伊利奇!" 扎哈尔轻轻拽了拽奥勃洛莫夫的衣袖,说道: "快起吧,都四点半啦! 伊利亚,伊利奇"嗯"了 一声,照样睡着。 "快起吧,伊利亚,伊利奇!太丢人啦!"扎哈尔把声音放大 了喊道。 还是没反应。 "伊利亚,伊利奇!"扎哈尔拽着主人的袖子,连声嚷嚷。 1+9 奥勃洛莫夫终于转过脸,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扎哈 尔,眼神惺忪迷离。 "是谁在这儿?"他哑着嗓子问。 "是我呀,您该起了 。', "滚开!"奥勃洛莫夫迷迷瞪瞪地说了一句,又呼呼地睡过 去。 这回他不打呼噜了 ,而是发出尖利的啸声。扎哈尔扯扯他的 衣襟。 "你干什么?"奥勃洛莫夫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 "按您吩咐把您叫醒啊!" "行了 ,知道了 。你尽了责了 ,走吧!余下的事儿我自己处理 吧……', "我不走。 扎哈尔又拽了拽主人的衣袖。 "呀,别动我!"奥勃洛莫夫语气缓和了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 差点儿又打起呼噜来。 "别,伊利亚,伊利奇,"扎哈尔说,"我是盼着您能继续睡下 去,可是不管怎么样您这会儿不能再睡了。 他又推了推奥勃洛莫夫。 "行了,你行个方便吧,别再胡闹了。 奥勃洛莫夫睁开眼,几 乎带着乞求的语气。 "要是现在我给您行了方便,过后您又该说我不叫您,把责 任都推到我身上,冲我发脾气了……', "天哪!你这人怎么回事!"奥勃洛莫夫说,"行了 ,让我再睡 一小会儿,就一会儿,我心里明白…… 困倦又一次战胜了奥勃洛莫夫,他一下子就又不出声了 。 "除了睡懒觉,你还知道什么,"扎哈尔说,他知道主人这会 儿听不见,"瞧你,赖在床上,就跟个杨木疙瘩似的!你活着是干 什么吃的?" "快起来呀,说你呢……',扎哈尔气得要吼起来了 。 170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奥勃洛莫夫把头抬起来,恢复了威 严。 "我是说老爷您怎么还躺在床上?"扎哈尔语气立刻缓和下 来。 "不是,你刚才说什么了 ^嗯?吃了豹子胆啦^嗯? # "我怎么啦?" "你敢这么无礼?" "您睡迷糊了吧?……上帝,您准是睡迷糊了 。 # "别以为我睡着了 ,我没有,我全听得见……# 说完,他居然又睡了过去。 "唉,这人没救了 !"扎哈尔感到绝望极了 ,"一天到晚在床上 躺着像什么样子?真让人看不惯。让大伙儿都来看看!……呸!" "伊利亚,伊利奇!您快起来吧,快起来吧!"扎哈尔吓唬他, "您快看看四周的人在干吗呢……# 奥勃洛莫夫连忙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又躺下,哀叹 了一声。 "你让我安静会儿!"他郑重其事地说,"我的确是命令过你 叫醒我,现在我把这道命令收回,听清了吗?我什么时候愿意醒, 自 然就会醒的。 有时扎哈尔遇到这种情形只好罢手,临走他会气哼哼地说 句:"睡吧,真是见鬼!"这回他却不想让步,打算坚持到底。 "起来吧,快起来吧!"他放开嗓门大声叫起来,两手抓着奥 洛勃莫夫的衣襟和袖子往上拽。 奥勃洛莫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来,扑向扎哈尔,嘴里 吼道: "瞧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知道知道,主人想要睡觉的 时候,你该不该去找他的麻烦!" 扎哈尔转身就想往外跑,刚迈了三步,奥勃洛莫夫就已经驱 散了睡意,彻底醒了过来,他开始伸懒腰,打哈欠。 "给我拿瓶……克瓦斯……"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蹦出这样 几个字儿。 就在这时候,一阵响亮的笑声从扎哈尔身后迸发出来,主仆 二人一齐转过身去。 "施托尔茨!施托尔茨!"奥勃洛莫夫兴奋地大叫起来,朝着 进来的这个人跑过去。 "安德烈,伊万内奇!"扎哈尔开口叫道。 施托尔茨把刚才的一幕看了个完完全全,笑得腰都直不起 来了。 172 第二部 第第—早 从血统来看,施托尔茨算是半个德国人。他母亲是俄罗斯 人,因此他信东正教,并将俄语看做他的母语,对此的掌握,来自 于母亲之口 、书本、大学课堂、同乡间孩子的游戏以及同他们父 亲的交谈当中,还有莫斯科的市井俚语。他的德语则纯粹是从父 亲那里学会的,当然又在书本的学习过程中获得了提高。 施托尔茨的父亲在韦尔赫廖沃庄园做过管事,施托尔茨是 在那里长大、并接受教育的。从八岁开始,他就坐在父亲身旁,和 他一块看地图,一句句地听他读赫尔德①和维兰德②的作品、念 《圣经》中的诗,整理农民、商人、工人所记下的乱七八糟的账目, 还和母亲一块儿读圣经故事,背克雷洛夫寓言,咬文嚼字地念诵 《泰雷马克历险记》@。 功课一结束,他就跑出门和小朋友们一起去掏鸟窝。有好几 次,在上课和祈祷时,他的口袋里传出了小寒鸦的叫声。 吃过午饭,父亲通常是坐在花园树下抽烟,母亲坐在屋里打 毛衣或刺绣。这时偶尔会有吵叫声从外面传进来,既而就会有大 群人涌到门口。 "出什么事了 ?"母亲会慌忙问道。 "肯定是安德烈又被扭送回来了 。"父亲则显得异常平静。 于是大门打开,一伙村夫、村妇和小孩冲进花园。果然是安 德烈被人扭送了回来,快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 :皮靴跑丢了 ,衣 服衞了个大口子,鼻子里的血直往外流。当然也有的时候,是人 ① 约,戈,赫尔德11744 —化!^):德国哲学家、作家、诗人。 ② 弗,马,维兰德11733 — 1813〕:德国诗人、作家。 ③ 《泰雷马克历险记》:十七世纪法国天主教大主教、文学家费奈隆所作喻世 小说。 175 家的孩子被打得鼻孔滴血。 每次要是安德烈出去半天没回来,母亲就要提心吊胆,要不 是父亲坚决不让干涉儿子的行动,母亲准会把他拴在身边,一步 不让走开。 被人送回来后,母亲只能去给儿子洗澡换衣服,这样的活, 安德烈还可以有半天是干干净净的,像有教养的样子。可天色一 黑,有时是一大早,就又会有人把脏猴儿似的安德烈扭送回来, 或是被放在拉干草的大车上由农民拉回来,要么就是被渔夫们 用小船载回来一他早在渔网上睡着了。 母亲急得总是掉眼泪,父亲却不以为然,还觉得满开心。 "赶明儿肯定是个好小子,好小子①!"有时候他会不无赞许 地这样说。 "得了吧,伊万,波格丹内奇,"母亲有点抱怨,"你瞧他哪天 回来不是身上带伤,前两天鼻子都让人打出血来了 !" "不把别人鼻子打破,或者自己不被揍得挂彩还能叫孩子 么?"父亲笑着反问。 母亲心疼地哭上一会儿,就坐下来弹上一曲赫尔兹②的曲 子,让心情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让泪珠儿轻轻敲打在琴键上。 但是当儿子一回来,确切点儿说,被人送回来,把他稀奇古怪的 经历眉飞色舞地侃上一通,母亲就会被逗得破啼为笑,毕竟这是 个精通人心思的机灵鬼,于是小家伙赶忙坐下来,认真读起《泰 雷马克历险记》,要不就和母亲来个四手联奏。 有一回,他出门整整一个星期都音讯全无,母亲急得眼睛都 哭肿了 ,父亲照样没事似的该散步散步、想抽烟抽烟。 母亲催父亲去找儿子,父亲却说:"要是奥勃洛莫夫的儿子 不见了 ,我不光要发动全村村民,还要报告警察局,但安德烈用 ① 原文为德文。 ② 亨利,赫尔兹("(^ 一 1888〕:奧地利作曲家、钢琴演奏家,作品在当时颇受 欢迎。 不着,到时候他自然会回来。嘿,我儿子真棒,好小子!" 第二天果然发现安德烈安然无恙、稳稳当当地睡在自己床 上,床下面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步枪,还有一磅火药和一 些霰弹。 "你上哪儿了 ?枪是从哪儿弄的?你倒是说话呀!"母亲的问 题一股脑丢出来。 儿子只有一句回答:"没事!" 父亲问他是否把内波斯作品中某一章译成德语了 。 他说:"没有。,, 父亲一把抓起他的脖领,把他拖到门外,又把帽子往他头上 一扣,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说: "滚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等你把文章译出来、把你母亲让 背的法国喜剧的台词背熟了再回来见我们,不然的话别想进 门!" 过了一星期,安德烈回来了,译文带来了,台词也背熟了。 等安德烈又长大了点,父亲就让他陪着坐有弹簧的马车,还 由他来握缰绳,让他赶车到工厂去,后来又到地里,再后来让他 赶车到城里,逛街,上府衙,还带他去见识一种特殊的粘土 ,父亲 先抓一点儿放到鼻子前嗅一嗅,有时候舔一舔,他让儿子也闻 闻,然后告诉他这叫什么土 ,是干什么用的。他还带儿子去看草 碱、焦油、油脂的制作过程。 当儿子长到十四五岁时,就经常背上包袱,赶着车或骑着 马,一个人进城为父亲办事,而且办得相当周到,不会疏忽、也不 会出错,一切都按父亲的旨意办得妥妥当当。 "太棒了 ,我的好儿子、我的宝贝!"①每次听完儿子的汇报, 父亲总是这样自豪地称赞,还会用他宽大的手掌拍拍儿子的肩, 奖励他两、三个卢布,完成的任务重大就多给几个,小就少给几 ①原文为德文。 177 个。 儿子每回办完事回来,母亲都会费大力气给他洗身上的煤 灰、污泥和油渍。 她不赞成这种通过实践教育儿子的方式。她暗地里担忧儿 子会变得像父亲一样,一身的德国市民气。在她眼里,德意志民 族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小市民,她厌恶他们的粗俗、独立和狂妄, 厌恶他们对形成已久的市民权的炫耀,这好像母牛总是顶着头 上的两只角,不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把它们藏起来。 她的想法是:整个德意志民族都难得有一个绅士 。在德国人 当中,她找不出温和柔顺、不温不火、宽宏大量的性格特征,也没 有哪些特征有助于活跃教养良好的社交生活、让人们不去墨守 成规、不受刻板的程式制约。 德国人总是蛮横无理,对于约定俗成的东西,他们一旦接受 了 ,就再也不思改变,即使因此付出惨痛代价,也是一往无前。 她给富佬作过家庭教师,到过国外,足迹也遍及整个德国。 在她印象里,德国人无非就是抽着短烟袋、不时从嘴里吐出一口 唾沫的管事、工匠、商人,站得笔挺的军官,和庸庸碌碌的官人。 他们只会干粗活、卖苦力、守规矩、尽职责,生活枯燥呆板。这些 小市民手掌粗大、举止粗鲁、面色发红、讲话粗声大气,举止行为 毫无风度。 她觉得,德国人再细心打扮,不管穿上多好的白布衬衣、漆 皮靴,再戴上黄手套,照样还是个粗人,只要看看那双白袖口外 面露着的粗大的红手,就会可惜那精致的西装竟穿在了 一个面 包铺老板或小吃铺老板的身上。那双粗手只适合拿锤子,最多是 举举提琴的琴弓。 她梦想中的儿子可是要做标准的贵族老爷的。虽说出身卑 微,父亲只是德国小市民,母亲毕竟是俄国贵族!而且儿子从头 到脚一副和气儒雅的模样,皮肤细嫩,面容白净,目光清亮,这样 的孩子在俄国贵族公子中是常见的,其他国家也有,但德国人除 178 外。 想不到他竟要求去磨房干粗活,还想亲自去推磨,一从工厂 和地里回来,就浑身沾满油污和牛粪,跟他父亲一样,两只脏手 又红又糙,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 她整日操劳着给儿子修指甲、鬈头发、做漂亮的衣领和衬 衫,外衣则需要进城订做,还用赫尔兹富于沉思的音乐熏陶他, 用赞美花朵和诗意生活的歌曲感染他,用某个武士或作家的辉 煌生平激励他,与他一同沉浸于某些人注定要扮演的高贵角色 的幻想中…… 这种光辉的前程难道要断送在拨拉算盘珠儿、整理农民的 浸渍油污的收据、与工人纠缠不清等等诸如此类的龌龊事上吗? 她一看到那些作为劳动生活的证据比如进城的工具一大 马车、父亲给他的胶布雨衣,和那绿麂皮手套就厌恶得要命。 儿子的学习成绩却出奇地好,于是父亲把他安排在自办的 小寄宿学校做辅导老师。 并且父亲按德国人习惯,一个月付给儿子十卢布,像对雇来 的帮工一样,让儿子在账本上签字。 其实心地善良的母亲啊,用不着这么顾虑重重。你儿子在俄 国土地上长大,没有生活在头上长角、只知推磨的庸俗的市民中 间。不远处就是奥勃洛莫夫庄园,那里整日像过节一样,劳动可 以轻轻松松地逃避掉;主人用不着一大早起床,也不必到工厂察 看那些油污遍体的车轮和弹簧。 再者说,韦尔赫廖沃也有一所常年空着的大房子。她的淘气 包儿子常去那儿玩,里面有一间间长长的过道和宽敞的客厅,墙 上挂着色调黯淡的古旧的画像,画上人面孔不粗陋,手也不粗 糙,而是有着略露倦意的蓝眼睛,涂了白粉的头发,柔嫩的皮肤, 丰盈的胸脯,纤纤玉手上的青筋隐约可见,从袖口伸出的手傲慢 地握住佩剑手柄。这种人会在优裕的生活中度过无忧而又无益 的一生,一代又一代。 175 儿子在这些肖像身上了解了那些光荣的年代、战争和人物 的历史,接触到了另一种古代故事,这故事不同于父亲吸着烟满 嘴唾沫星子飞溅时给他讲的,父亲讲述的是萨克森的生活,故事 里有的只是萝卜、地瓜、菜园和市场…… 大约每隔三年会突然来一批人,于是日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在温暖明亮的烛光中,人们像过节一样开舞会;长长的走廊彻夜 通明。 这时候公爵及夫人携家眷赶来了 。公爵是一位白发老者,脸 色蜡黄,两眼昏花,脑门上光秃秃的,他的衣服上佩戴着三颗星, 一只金制的鼻烟壶和一根镶宝石的手杖拿在手里,脚上穿双天 鹅绒的长筒靴。公爵夫人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容貌、身材和体 型都无与伦比,但让人望而生畏,似乎从来没人亲近过她、吻过 她、抱过她,甚至连公爵都不曾做过,尽管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 亲了。 她是凌驾于这个环境之上的人,三年来此一次,并且从不理 睬这里的人,也不出门,要么和三位老太太在拐角的绿色房间闲 坐,要么沿着穿过花园的有顶的长廊,走到教堂坐在一把带屏风 的椅子上休憩。 除去公爵和公爵夫人,其他人在大房子里却显得快活极了 。 小安德烈的绿眼睛向周围扫上三四圈,转得飞快的小脑袋瓜不 由自主地琢磨起这群身份、形象千奇百怪的人物,眼前的世界仿 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戴假面具的舞会。 这里面有公爵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米舍尔。皮埃尔迫不及 待地教给安德烈骑兵和步兵天亮时怎么击鼓,骠骑兵和龙骑兵 的马刀和马刺有什么名堂,各个团队的马都是什么毛色的,功夫 学成了应该加入什么部队才算荣耀。米舍尔一结识小安德烈,就 让站好,自己则朝着他的鼻子和肚子变着法儿的挥拳头,之后告 诉他这就是英国拳术。 大概过了三天,小安德烈以他练就的乡下人的硬梆梆的身 環 体,凭他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不经指点就用英国拳术加上俄国 散打将米舍尔打得鼻孔出血,这样一来,他的威望在两位小公爵 心中树立起来了 。 公爵还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十一岁,另一个十二岁,都是 身材苗条、衣着华丽,不跟外人讲话,也不和人打招呼,对乡下人 还有点怕。 公爵小姐们的法国女家庭教师欧内斯蒂娜小姐常到安德烈 母亲这里喝咖啡,还劝母亲给安德烈鬈头发,有时候欧内斯蒂娜 小姐还亲自动手给他鬈,常常扯得他发根生疼,鬈完了就用她雪 白的手捧起孩子的脸,印上一串温柔的吻。 公爵家还有一个德国人,专门用车床来车鼻烟盒和纽扣;还 有一个音乐教师,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再就是一大群女佣和一群 大大小小的狗。 有了他们,房子里和村子里就满是喧哗声、吵闹声、呼喊声 和弹琴声了。 那边有奥勃洛莫夫庄园,这边是公爵的豪华宅邸和奢靡生 活,两方面的影响加上德国人的特征,使安德烈长大成人后,既 没成为德国"好小子",也没成为"庸人? 安德烈的父亲兼农艺师、技师、教师于一身。父亲经营农场, 使他有了农艺实践,在萨克森的工厂里他又学到了工艺技术,在 离家最近的大学,他获得了里面约四十位教授的亲传,并学会了 将他们所讲解的东西进行再传授的技能。 他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一心想着到父亲身边大干一场。 于是他回来了 ,父亲却交给他一百个塔列尔、一个新背包,让他 走出门去闯荡一番。 从那以后,安德烈再没回来过,也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整整六年,他流浪于瑞士和奥地利,来到俄国已有二十个春 秋,他对自己的命运总是满怀感激。 他进过大学,因而决心送自己的儿子进大学,就算不是德国 28】 的大学,俄国大学也可以;而且即便是俄国大学会使儿子发生彻 底的变化,会使他脱离父亲为其设计的人生轨道,也不要紧。 他在做这些时,方法极其简单,就是按照老辈人的做法进行 下去,一直到自己的孙子降生。令他备感欣慰的是,赫尔茨的音 乐、母亲的故事和梦想,还有公爵府的长廊和夫人客厅,所有这 些将德国人要走的小窄道扩展成了宽阔的大路,这条大路是他、 他父亲、祖父不曾梦想到的。 关于此事他却丝毫不固执己见,而且不准备着手参与儿子 的另一种人生设计。 他没有为此多费心思。儿子大学毕业回家才三个月,他就说 韦尔赫廖沃已经没有儿子可做的事,连奥勃洛莫夫都去彼得堡 了,他也该离开此地才是。 德国人习惯把儿子放出门。孩子的母亲此时已经谢世,也就 没有人提出异议了。 辞行那天,他给儿子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并对他说: "你骑马到省城去,找卡林尼科夫,从他那儿取三百五十卢 布,马就留给他吧。要是找不到他,你就把马卖了 ;省城的集市就 要开了 ,这匹马起码能卖四百卢布。你到莫斯科大约得花四十卢 布,从莫斯科到彼得堡还得花七十五卢布,余下的钱够你抵挡一 阵子的,再往后你就要靠自己了。你跟着我做过事,知道我有点 资产,但我死之前,这笔钱你别想动用分文。如果没有意外,我还 能活上二十来年不成问题。目前长明灯还亮得很、油也足。你有 良好的教育背景,能做的事很多,公务、经商、耍笔杆子都有出 路,看你想干什么,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我真愿意什么都试试。"安德烈说。 父亲听到这话开怀大笑,对着儿子的肩使劲拍了几下,就是 匹马恐怕都受不了这几下,安德烈却毫不在乎。 "要是你觉得能力达不到,不知从何入手,需要人指点的话, 你就去找赖因霍尔德,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父亲晃晃头,举起 182 手指强调说,"他可是……他可是……"想赞美两句,又找不到合 适的词儿,"我们从萨克森一起来的。他有一幢四层的小楼,我马 上就告诉你他的地址……', "用不着了 ,"安德烈说,"等我也有了一幢四层的小楼,再找 他去吧,现在我还能行……', 于是父亲就又朝儿子厚实的肩膀捶了几下。 安德烈飞身上马。马鞍上绑着两个行李包,一个装着件胶布 雨衣、一双钉了铁掌的肥筒靴子,还有几件粗布衬衫,父亲坚持 要让他带上这些。另一个包装着一套精致的细呢子燕尾服、一件 毛皮大衣、一打细布衬衣和一双皮鞋,这是按母亲遗愿专门从莫 斯科订做的。 "行了 !"父亲说。 "行了 !"儿子答。 "都妥当了 ?"父亲问。 "都妥当了! 儿子答。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久久地凝视对方,似乎要洞穿彼此的身 体里。 这时,邻居们聚拢过来,呆呆地立在他们旁边,他们对德国 管事如何打发儿子远走他乡充满了新奇。 父子二人紧紧地握了握手。安德烈扬鞭而去。 "这小子一滴眼泪都没掉!"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瞧,墙上 的两只乌雅直冲着他叫,走着看吧!……', "乌鸦会吓着他?他一个人圣约翰节①夜里敢在树林里瞎蹓 跶,德国人什么都不在乎;要是俄国人,怕是没那么简单喽! "那老异教徒也够可以的!"一位母亲说,语气中分明含着责 怪,"把儿子跟小猫似的一丢,也不抱抱,连个泪星儿都没有!" ①圣约翰节:圣约翰节也是巫师巫婆节,此时有魔力的植物会开花。 ^55 "停一下!安德烈!"父亲突然喊道。 安德烈把马勒住。 "哟!有点心疼了 !"人群中有人说。 "怎么了 ?"安德烈问。 "马肚带有点松了 ,紧紧吧。# "我到沙姆舍夫卡会自己弄好的。不耽误功夫了 ,我得赶在 天黑前到那儿。# "好吧! 父亲挥了挥手。 儿子点了 一下头,也说了句:"好吧!然后俯下身准备策马扬 鞭,这时邻居们嚷开了 : "唉,你们哪像父子啊!简直不通人情! # 人群中有个老婆婆突然哭出声来: "好宝贝!"她一边拽过头巾角擦眼泪,一边说,"小家伙,我 的孩子,你亲妈不在了 ,不能为你祝福……让我来给你画个十字 吧,好孩子!……# 安德烈驱马到她身边,下马拥抱她。老婆婆给她画了个十字 并且亲吻了他,在她的祝福声中,他依稀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眼 前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他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他又紧紧拥抱了老婆婆一下,匆匆收了泪,跳上马,狠狠地 往马肚子上抽了两鞭子,急驰而去,不一会儿就在滚滚飞尘中消 失了 。这时三只看门狗从两边窜出来,狂叫着箭一样追了过去。 3第一早 施托尔茨和奥勃洛莫夫年龄一样大,都是三十多岁。他当过 公务员,退职后又办起了实业,现在真的拥有了一幢楼房,钱也 不少,目前他是一家出口公司的股东。 他四处奔波,无暇驻足。公司需要一名代理人到比利时或英 184 国,于是派他去;需要拟订方案或实施新策略,也是找他。他还要 交际应酬,博览群书,别人实在搞不懂他的时间是如何利用的。 他体格健壮,像匹纯种英国马。颀长的身材,刀削一样的脸 颊,棱角分明。面色棕黑匀净,没有红晕。淡绿色的眼睛,炯炯有 神。 他的动作极合规范,坐有坐相,行有行姿,没有多余的表情 和手势。 他的精神生活同样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努力调节着实 际需要和心灵需要之间的平衡。两种需要在他的妥贴安排下并 行不悖,从不会紊乱出错。 他步伐坚定,气宇轩昂,按计划生活,惜时如金,对自己的时 间、劳动、心智和感情控制严密、无懈可击。 悲伤和喜悦似乎他都能够支配,像支配手脚的行动,或者说 像支配自己在好坏天气时不同的情绪一样。 天若下雨,他必撑伞。或者说,若是悲哀拂不去,他就会伤 心,但这并不是逆来顺受,大多数时候是带有自尊的懊恼。他可 以坚强地忍耐,任何痛苦的起因他都归咎于自己,而从不无端由 地埋怨别人。 欢乐之时,他尽情享受,随意得如同在路旁摘一朵小花,但 他从不饮尽欢乐杯中的酒,因为他知道那最后一滴必然苦涩。 他用正视人生来要求自己,也就是以单纯的态度对待人生。 他自己心里清楚能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所以每次他绕过弯 路直达目的的时候,内心总是洋溢着自豪和幸福。 他时刻告诫自己:"想活得单纯并不容易!"同时他总是要及 时摸清,哪里有荆棘暗礁,哪里有乱线纽结。 他最怕的是"想像"这个双面人伴侣一一面是朋友,一面 是敌人。不信任它时,它是朋友;相信了它的甜言蜜语,它又成了 敌人。 他还怕空想,一旦被它俘虏了 ,就像进了幽深的洞穴,上面 185 悬挂着"我的孤居我的幽室我的憩所"①的匾额。这时心中 必须明白该几时几刻走出来。 迷梦和神秘在他心中没有位置。他觉得如果经不起经验和 实践的理性分析,那必定是错觉,是眼前的幻影,要么就是不曾 体验过的事实。 他亦无暇涉奇猎怪,对渺远的事情从不费力想入非非。他执 着地远离神秘之宫,既不孩童般地轻信,也不公子哥般地轻疑, 而是耐心地等待规律去求证,他认为只有规律才是打开神秘宫 门的钥匙。 同样的谨慎也体现在他对自己情感的态度上。他深知自己 容易在这方面失误,于是他把情感命名为未知的领域②。 他觉得只要能在这个未知领域中及时分清哪些是涂了脂粉 的谎话、哪些是不加修饰的真言,就该对命运满怀感激。哪怕是 他真的掉进了鲜花掩盖的陷阱,只要她为此激动过,他就无怨无 悔;只要是心儿并未因此淌血、额头上没有冒冷汗,生活没有因 此而长时间地蒙上阴影,他就知足而且欣悦了 。 他能很好地驾驭情感的野马,从不跨越真情与假意、真实与 荒谬的界线,而奔回原地时,也不致跑到生硬、猜忌、斤斤计较、 不留退路的荒滩上。他为此而认为自己算得上幸福。 全心投入时,他不会得意忘形;身处绝境时,他又有勇气与 力量拔地而起。他以男子汉的尊严为上,不迷恋女色、不做美人 儿的奴仆,当然他也就没有机会体验火焰一般的激情了 。 他不崇拜偶像,但是他有内心的坚忍和机体的强健。他的自 豪感源于他的贞洁。他浑身上下清新自然,这种魅力使那些不知 道害羞的女子也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明白这些品质非常珍贵,因而从不轻易炫耀,这使得别人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原文为拉丁文。 而 常说他吝啬、冷酷。他善于克制冲动,让精神轻松随意,然而却因 此倍受谴责,可笑的是,受到人们称赞的往往是那些不问青红皂 白一头栽进泥坑、使人心倶焚的冒失鬼,有时人们竟带着羡慕和 惊奇去赞美他们。 周围的人都在说:"激情造成的后果,都是可以原谅的。您这 个利己主义者,只知爱惜自己,我们倒想看看您是为了谁爱惜自 己。,, "珍惜自己应该是为了某个人吧。"他凝视远方,沉思着,但 却依旧不相信激情真的如诗般美好,更不赞成激情的不顾后果 的喷薄而发,他坚持认为人生的理想和奋斗的目标应该是对生 命严肃的审视和支付。 就这个问题,人们越同他争论,他越偏执于自己的看法,有 时竟陷入清教徒般的狂热。他说人活着就该按顺序过好春夏秋 冬四个人生阶段,捧好生命之杯,不让生命之水白流一滴,直至 老死。他说,与其让生命之火富于激情和诗意地燃成烈焰,不如 让它平静地燃烧。最后他强调,如果他能以自己的一生印证自己 的观点,他会觉得很幸福,但他不存此奢望,因为这一点很难做 到。 不过他还是执著地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看不到他为什么 事苦恼焦虑。因为他内心充实健康,没做过亏心事,用不着自责。 面对复杂、艰难的新环境,他没有手足无措过,而是像重遇旧友 一样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旧梦重温、故地重 游。 碰到任何情况,他都能立刻想出解决办法,仿佛一个女管家 随手一拿就能在大串钥匙中挑出打开门的那一把。 他最推崇的和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韧劲儿。有这种精神的人,即使追求的目标再渺小,也不肯有一 丝疏忽大意。 "这样的才叫人!"他说。 157 用不着说,他就是这样,为了达到目的,他会勇敢地破除一 切障碍,除非前面是堵墙或跨不过去的万丈深渊,否则他决不会 放弃。 他并不欣赏蒙着头去跨越深渊或撞墙而心存侥幸的鲁莽勇 士。他会量一量深渊究竟有多宽、墙到底有多高,如果没有可能 越过去,他扭头就走,不去在乎别人在后边怎么说。 大概这种性格的形成需要构成施托尔茨这个人的多种混合 因素吧。历来,活动家都要经过五六种模子的浇铸,他们懒洋洋 地,眯着眼望望四周,手摸着社会大机器,踩着先人的脚印,一边 打盹,一边向前推进。当他醒来时,会发现有人已阔步向前、在兴 致勃勃地讲话……有俄国姓氏的施托尔茨们是注定要出现的 啊! 奥勃洛莫夫为什么能和这种人沟通交好呢?以他的性格、行 为、他的整个存在,都与施托尔茨格格不入!不过这个问题仿佛 又不成其为问题,两个极端虽不可能产生感应,可也不会妨碍感 应。 更何况把他俩拴在一块儿的还有两根强有力的纽带:童年 和学生时代,当然还有奥勃洛莫夫一家为这个有德国血统的男 孩提供的慷慨厚待,以及施托尔茨对奥勃洛莫夫所具有的精神 和肉体两方面的强烈影响。更重要的一点是,奥勃洛莫夫天性善 良,纯洁,品格高尚。这种天性的人,从内心里向往美好事物,喜 爱适宜他那单纯质朴、依赖他人的心灵的东西。 任何人一旦瞥见他那颗纯真的心灵,再怎么情绪恶劣、牢骚 满腹,也会将心比心,如果没机会接近那颗心灵,至少会对它保 留一个永久的好印象。 安德烈常忙中偷闲,离开社交场,离开晚会、舞会,到奥勃洛 莫夫的大沙发上坐一坐,听听他懒洋洋的谈话,让躁动和疲惫的 心绪从中得到抚慰,他每次来都能收到这样的效果,仿佛一个人 走出华丽的厅堂,回到简朴的居所,或是告别南国的缤纷景致, 155 回到幼时酷爱的朴质的桦树林。 3第二早 "你好,伊利亚!真高兴见到你!过得如何?身体好吗?"施 托尔茨问。 "唉,安德烈,不怎么样,不怎么样。"奥勃洛莫夫轻轻叹口气 说,"身体不大好!" "怎么,生病了吗?"施托尔茨很是关心。 "麦粒肿弄得我难受极了 ,上礼拜右眼那个才消了 ,现在又 长出来了。" 施托尔茨听完,不由得笑了 ,说: "就这点小事儿,是你睡得太多了 。& "什么,'这点小事',胃里也烧得慌。你猜大夫怎么说,他说 '您得去国外,要不很可能中风。^'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去。 "为什么? "快放过我吧!他竟然说:到山上去住,去埃及或美国……', "这算什么?"施托尔茨语气平静,"两个礼拜能到埃及,三个 礼拜就能到美国。" "天啊,安德烈,你怎么也这么说! 你一向是个明白人,这会 儿怎么也说胡话了 。美国、埃及,谁去呀!英国人去,那是上帝的 意思,况且在他们国内呆不下去。我们俄国人谁会去?除非无路 可走了,那时候的人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有什么难的?坐坐马车、或是乘乘海船,呼吸着新鲜空 气,到异国他乡观光游览,见识见识那里的风土人情和奇风异俗 ……唉 怎么说你呢! 好了 说说看 你的事怎么样了 奥勃洛莫 155 夫庄园情形如何?" "唉!……"奥勃洛莫夫摆摆手。 "发生了什么事?"施托尔茨问。 "什么事?太烦人了 !" "感谢上帝!"施托尔茨说。 "你怎么还感谢上帝!生活要是老护佑我还行,可它偏偏像 个淘气包,总爱欺侮乖孩子,冷不丁掐你一把,要不就突然撒你 一脸沙子……真够呛!" "你未免也太顺从了吧!到底有什么事如此烦扰你?"施托尔 茨问。 "两件坏透了的事。,' "什么事?" "我破产了。" "怎么可能呢?" "等着,我给你念念村长的来信……信呢?扎哈尔,扎哈尔!" 扎哈尔拿来了信。施托尔茨匆匆过目,忍不住笑了 ,可能信 中用词太滑稽了。 "村长够狡猾的!"他说,"放了农民,他反咬一口 !还不如把 身份证发给农民,让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你放过我吧!他们个个都盼着这样!"奥勃洛莫夫说。 "那就都放他们走!"施托尔茨不以为然,"谁要是觉得在这 儿呆着有好处,他是不会走的。要是他认为没油水可捞,你也同 样没油水可沾,干吗还拉着他不放呢?" "你在瞎说什么!"奥勃洛莫夫说,"奥勃洛莫夫庄园的农民 都勤劳本分,不愿意离家在外,怎么能让他们到处流浪呢? "你还没听说吧?"施托尔茨打断他,"韦尔赫廖沃村准备修 码头了 ,还有公路,这样的活,奥勃洛莫夫庄园就离大路很近了 , 县城里也会有集市……', 150 "呀,上帝!"奥勃洛莫夫说,"竟有这种事!奥勃洛莫夫庄园 可是个世外桃源,现在竟然要办集市、修公路!农民跑进城里,商 人成帮结伙地到我们那里一这不全乱套了 !真是灾难啊!" 施托尔茨听了他的话,大笑起来。 "难道不是灾难?"奥勃洛莫夫接着说,"农民生来是只要管 好自己的,外面的事与他们无关。现在,他们要被引诱了 !乡下 一有了茶叶、咖啡、天鹅绒裤子、手风琴、要打鞋油的长筒靴…… 天下就太平不了了! "嗯,按你所说,好处确实不多,"施托尔茨说,"不过你可以 在乡下办所学校……', "办学?现在是不是还太早?"奥勃洛莫夫说,"农民学文化有 什么好处? 一有了文化,他们就不会老老实实种地了……', "他们可以看关于种地的书嘛!你这古怪脑筋!话说回来, 你得听我的,今年你该回乡下去住些日子。,' "说的是,但是我还没计划好……"奥勃洛莫夫有点底气不 足。 "计划什么?"施托尔茨说,"你尽管去,到了那儿你就知道该 如何做了。 你不是早就在做计划吗? 还没作好? 你整天在做什 么?" "唉,兄弟!你以为只有庄园让我费心?还有件事也糟糕透 了! "什么事? "人家让我搬走。', "这是什么话? "人家真是这句话:搬走吧!" "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 ?我发愁啊,愁得翻来翻去,后背和侧身都磨掉了一 层皮。我一个人,要做这事,还要做那事,又要结账,付了这笔款 子付那笔,还得想着搬家!钱像流水一样就花光了 ,我都不知道 , 花到哪儿去了 !眼看一分钱都没了……', "你真是少爷胚子,搬家也发愁!"施托尔茨惊奇地说,"正好 你说到钱,手头还活络吗?先借我五百卢布,我马上就要寄走,明 天我去账房取……# "等等!容我想想……前些日子乡下送来了一千,现在还剩 下……让我看看……', 奥勃洛莫夫打开抽屉找起来。 "有……十、二十,是二百卢布……还有二十。还应该有几个 铜板的……扎哈尔、扎哈尔!" 扎哈尔还和以前一样从炉炕上翻身下来,走进书房。 "桌子上不是有两个铜板吗?我昨天放在……# "伊利亚,伊利奇,您怎么一张口就是那两个铜板!我跟您 禀告过了 ,一个子儿都没有……# "不可能没有!买桔子时找的零钱……# "怕是您早送给谁了 ,您自个儿已经忘了 。"扎哈尔说完,就 打算扭身出去。 施托尔茨又笑起来。 "唉,看着你们奥勃洛莫夫家的人!"他说,"自己口袋里有多 少钱都搞不清!" "您刚才给了米海,安德烈伊奇多少钱?"扎哈尔提醒他。 "哦,想起来了 ,还让塔兰季耶夫拿走了十卢布,差点忘了 。# 奥勃洛莫夫忙对施托尔茨说。 "你怎么允许那个混蛋来你这儿?"施托尔茨问。 "不光让他来!他一来,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扎哈尔插嘴 道,"拿这拿那,少爷的衬衫、背心都拿走了 ,肯定不会送回来了 ! 刚才他还要拿燕尾服,说什么'让我穿一下^安德烈,伊万诺维 奇少爷,您得想法治治他……# "没你的事,扎哈尔,回屋去!"奥勃洛莫夫厉声喝道。 "我想写张字条,给我拿张信纸。"施托尔茨说。 192 "扎哈尔,找张信纸来,安德烈,伊万内奇想……"奥勃洛莫 夫说。 "没有纸了 !刚还找过呢。"扎哈尔没进书房,在前屋回答。 "那就随便找一张吧!"施托尔茨说。 奥勃洛莫夫在桌子上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张纸来。 "有张名片也可以。,' "名片也早就没了 。"奥勃洛莫夫说。 "怎么回事,你?"施托尔茨略带讽刺地说,"还想做事情、订 计划呢。说吧,你出过门吗?都去了哪儿?和什么人打交道了 ?" "去哪儿?很少出门,一直在家里,这个计划搅得心烦意乱, 还把房子腾出来。 好在塔兰季耶夫答应帮我找房子…… "你这儿有客人来吗?" "有……塔兰季耶夫、阿列克谢耶夫,刚才大夫也来过…… 还有片金、苏季宾斯基、沃尔科夫……', "你这儿连本书都找不着。"施托尔茨说。 "这不是吗?"奥勃洛莫夫指了指桌上的一本书。 "是什么书?"施托尔茨看了看,1非洲旅行记》,你看到这页 了 ,这页纸都长毛了 。也没报纸一你看报吗?" "不看,字小,看起来费劲……看不看也没啥要紧的。要是有 新鲜事,整天都能听见人们议论这事。,' "放过我吧,伊利亚!"施托尔茨惊异地看着奥勃洛莫夫说, "你整天还有什么可干呢?简直像个生面团,团好了一丢,再也无 事可做了。 "谁说不是,安德烈,跟个生面团一样。 奥勃洛莫夫说道,话 语里透出说不清的悲哀。 "光承认就完了吗?" "这叫什么话,我可没为自己开脱,不过是就你的所问作答 罢了 。',奥勃洛莫夫说完叹了 口气。 "这种昏昏欲睡的情形该结束了 。,' 155 "我不是没试过,可是不行,现在……哪用得着呢?没有这份 要求,我心如止水、理智沉睡!"奥勃洛莫夫的话里含着些许苦 涩,"算了 ,不说这些……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刚才去过哪儿?" "从基辅过来。两个礼拜以后我就出国。你一块儿去吧 "可以呀…… 奥勃洛莫夫说。 "那你快起来,写份申请,明天递上去……', "明天就交上去!"奥勃洛莫夫转过神来,"着什么急?又不是 催命!先想想、商量一下,到时候就由上帝做主了 !或者先回乡 下,出国嘛……以后再说吧…… "以后?大夫不都说了让你出国吗?最要紧的你该减肥,身 体轻爽了 ,自然就不嗑睡了 。我该让身体和脑子都动起来。,' "错了 ,安德烈,一运动我就累得慌,我身体有问题。你不用 管我,一个人去吧…… 施托尔茨看了 一眼躺在那里的奥勃洛莫夫,奥勃洛莫夫也 瞅瞅他。 施托尔茨摇了摇头,奥勃洛莫夫叹了 口气。 "我看你活着都没劲,是不是? 施托尔茨问。 "谁说不是,安德烈。 安德烈端详着奥勃洛莫夫,默不作声,一边用心琢磨,如何 才能击中他的痛处,他的痛处到底在哪儿,忽然,他哈哈大笑起 来。 "你看看你脚上的袜子,怎么一只是厚的,一只是薄的?"施 托尔茨指着奥勃洛莫夫的脚问,"衬衣也反穿着。,' 奥勃洛莫夫朝自己的脚看了看,又看看穿反的衬衣。 "确实是,"他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扎哈尔,他简直是上帝派 来惩罚我的!我受够了 ,你不会相信!他除了顶嘴、撒野,什么事 都做不好! "唉,伊利亚啊,伊利亚!"施托尔茨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过 194 一星期你连自个儿都认不出了 。今天晚上,我要仔细跟你说说今 后我的打算和与你合作的事,你赶快穿衣服吧!我得让你打起精 神来。扎哈尔!快给伊利亚,伊利奇穿衣服!" "你想怎么样?快放过我吧!塔兰季耶夫和阿列克谢耶夫马 上要来吃饭了 ,我们还得……', "扎哈尔',,施托尔茨没心思听他的,接着对扎哈尔说,"给他 穿衣服。,, "是,安德烈,伊万内奇少爷,稍等,我把皮靴擦好。"扎哈尔 痛快地答应道。 "怎么回事,都五点钟了 ,皮靴还没擦好?" "本来擦过的,不过是上礼拜擦的,少爷一直没出过门,已经 不亮了……,' "就这么穿吧。替我把箱子拿到客厅去,我要在你们这儿住。 我现在去穿衣服,伊利亚,你也快起来,把衣服穿好。咱们去外面 吃饭,再去走访两三个朋友,还有……', "你……干吗一下子……等一下……让我考虑一下……我 的胡子也没刮呢……,' "坐在那儿想什么……我送你到理发店,顺便不就把胡子刮 了吗。 "我们去走访谁?"奥勃洛莫夫可怜兮兮地问,"是生人吗?你 怎么想出来的!我还不如去看看伊万,格拉西莫维奇,我大约有 三天没见他了。 "伊万,格拉西莫维奇是谁?" "以前和我一起做事的…… "哦,是那个管总务的老头儿!去他那儿有什么事?你和这 种呆头呆脑的人在一块儿能有什么收获!" "安德烈,你这张嘴太尖酸了 。他是个地道的好人,不过是没 有穿荷兰细布衬衫……', "你去他那儿做什么?都能和他聊些什么内务?" 195 "他家里哪儿都让人觉得舒服。小小的屋子、高高的沙发,坐 上去人就陷在里头。窗户上爬满常春藤,加上仙人掌,给遮得严 严实实的,他还养了十几只金丝雀、三条狗,都很招人喜欢!桌子 上老有小吃,墙上挂的板画生活气氛特别浓。你一到那儿就不想 走了 。坐在那儿可以什么都不想,就知道身边有个人……他头脑 简单,不能和你交流,但是他心地善良、老实本分、又非常热心, 更不会蓄意害你!" "那你们到底干点什么?" "干什么?我到他家,跟他盘着腿对面坐着,他抽烟……', "那你呢? "我也抽烟,还有,听金丝雀唱好听的歌儿。过一会儿玛尔法 就端上茶点。 施托尔茨耸耸肩:"呵,塔兰季耶夫,伊万,格拉西莫维奇!" 然后接着催他:"行了 ,快点穿衣服吧!"又转向扎哈尔:"等塔兰 季耶夫来了 ,你就跟他说,我们不在家吃饭,伊利亚,伊利奇一 夏天都不会在家吃饭,秋天里他忙得很,没时间跟他见面了 "我告诉他,我肯定告诉他,"扎哈尔应道,"那我今天的饭 呢?" "你爱跟谁吃就去吧。 "好吧,先生。 过了十分钟,施托尔茨收拾妥当,胡子刮了 ,头梳好了 ,衣服 也穿戴整齐,可奥勃洛莫夫依旧坐在床上,神色黯然,他慢腾腾 地扣着扣子,却怎么也不能把扣子塞进扣眼儿里。扎哈尔单腿跪 在他跟前,手里捧着一只没有亮光的皮靴,像举着一盘菜。他等 着主人系好扣子再给他穿皮靴。 "靴子都没穿好!"施托尔茨无比诧异,"嘿,伊利亚,加快速 度,抓紧点!" "着什么急?"奥勃洛莫夫有些懊恼,"我什么场面没见过?现 压 在是有点落后了 ,实在是不想…… "抓紧,抓紧!"施托尔茨催他。 第四章 天色已晚,他们还是去办了点事,然后施托尔茨约了 一位金 矿老板一起吃饭,吃过饭到这位老板的别墅喝茶,在那儿遇到了 很多人,奥勃洛莫夫终于从蜗居又落入了人海。那天他们回到 家,已是深夜了 。 接下来的两天情形类似,就这样过了 一星期。奥勃洛莫夫不 情愿、牢骚不断,但每天还是被拉出去,陪着安德烈东跑西颠。 终于有一天,奥勃洛莫夫不能忍受了 ,深夜到家后,他强烈 抗议,表示再也不愿这样东奔西跑了。 他一面换睡袍,一面抱怨:"整天穿皮靴,脚真不好受!这种 彼得堡生活方式,我受够了 !"说完,一头栽进沙发里。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施托尔茨问。 "不是这种。 "这样哪儿不好呢? "哪儿都不好,人们跑来跑去,惟恐落了后,不过是受欲望驱 使,特别是贪欲。他们争来抢去、污蔑诽谤、暗箭伤人、个个都是 是非坑,看见谁都要从头到脚地打量。再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 头晕脑胀、思想停滞。看上去他们都绝顶聪明,心高气傲,可整天 挂在嘴边的无非就是:这位有了什么,那位承租了什么。有人会 跟着大叫'这凭什么?'。要么就是说这位昨天在倶乐部输了钱, 那位拿到了三十万! 没劲,真没劲,没劲透顶!……他们里头有 算得上人的吗? 有个完完全全的人吗? 真正的人跑到哪儿去了? 一张大票怎么就变成了 一堆乱哄哄的钅崩子?" "社会上总该有点事做吧?"施托尔茨说,"人人都有需要,生 197 活就是这样……', "社会!安德烈,你越把我往社会上带,就越加重了我对它的 厌恶。生活!这样的生活!那里有什么?能满足头脑和心灵的 需要吗?所有那一切有个中心吗?都围着什么转呢?没有中心, 没有任何有分量的关键之物,那些成员有气无生命,都是些行尸 走肉,连我都不如!他们为了什么而奔波?虽然不像我,躺在床 上,可整天像苍蝇似的乱飞,又有何益呢?客厅里,他们两两相 对,专心致志地坐着一打牌。这就是生活交给他们的光荣任 务!是想动动脑子的人最好的活动!他们不是行尸走肉吗?他 们不也是坐在那里睡大觉吗?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家里,不借纸牌 消磨时光,我哪一点比他们更应受责备呢?" "总是这一套,你都说了多少回了 ,"施托尔茨说,"你说点新 鲜的行不行?" "那些杰出的人儿在干什么?跳舞、在涅瓦大街闲逛,难道这 不是在睡觉?虚掷光阴!奇怪的是,他们却自命非凡、傲气十足, 谁不像他们那样装扮、谁没有他们那样的门第和封号,就冷眼相 对。可怜的家伙,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无聊地说什么'我们所做 的无人能做,我们坐池座第一排,我们才有资格参加公爵的舞 会,……他们像群野蛮人,结伙打架、麵酒闹事!难道这不是在睡 觉?他们难道算得上活人?不只是年轻人,再看看那些一把年纪 的人!他们搞聚会、请晚宴,可是互相之间没有一点儿亲热的感 觉,各藏心计!他们出席宴请的场面,像是例行公事,毫无乐趣可 言,不过是为了向人们展示自己的厨师、客厅,过后又互相看不 起。前天的宴会上,他们肆意贬低缺席的人,说这个笨,那个贱, 这个是小偷,那个是小丑,简直是诽谤!听到这些,我眼睛都不知 道瞅哪儿了 ,真想到桌子下面躲起来。他们说话时,彼此交换眼 光,仿佛在说:等你一走,这些话就是说你的了……这样一群人, 聚的哪门子会?竟然还要紧紧握手?没有一次笑是真心的,没有 一点善意!都在为了名利拼杀。事后给自己丰富一些谈资:谁曾 環 经来过我家,我曾到谁家去过……这哪里是生活?这样的生活我 可不想要。这于我有何益处?" "知道吗,伊利亚,"施托尔茨说,"你这通牢骚前人早说过, 古书上都写着呢。不过,也罢,发议论至少省得睡觉了。还有何 高见? 接着说吧。 "还说什么?你瞧瞧,人们个个脸色灰暗,不大健康……', "跟气候有关,"施托尔茨打住他的话,"你不也是一脸疲惫 相儿,虽说你整天总赖在床上,不出去奔走。,' "每个人的眼睛里的光芒都晦暗焦躁,"奥勃洛莫夫接着说, "每个人都把焦虑的情绪四处发泄,都在痛苦中无目的地寻求。 要是他们能为自己、为他人求真理、求福利,也倒好了 。问题在于 一旦看到自己的朋友成功,他们立刻恨得牙根痒痒。有人一心装 着他拖了四年多的案子,决定明天就上法院去,因为对方占上风 了 。四年多里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打倒对方,踩着对方的头建 造自己的华屋大厦。四年多的时间,他的生活理想和目的就是在 会客室来回踱步,不耐烦地等待、频频地叹气。而有人则为他必 须每天去上班、一坐坐到下午五点苦恼不堪。还有人却因为不能 享这样的福而长吁短叹……', "你这是无的放矢,伊利亚!"施托尔茨说,"人人都在为了点 什么而努力,只有你毫无企求!" "有个戴眼镜的黄脸先生盯住我,"奥勃洛莫夫接着说,"问 我是否看过某议员的讲话。我说,我从不读报纸,他立刻睁圆了 眼睛。他又大谈路易,菲力普①,那神情仿佛是在谈他亲爹,之 后还一个劲儿地问我,照我的看法,法国公使干吗离开罗马?奇 怪,难道人活着脑子里非塞满世界各地的新闻才行吗?一议论就 是一星期,非到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才肯罢休!今天穆罕默德,阿 ①路易,菲力普;:1773 — 185(0:—八三〇至一八四八年间法国国王。 199 里①向君士坦丁堡派遣了一只军舰,他就得费一番脑筋:这样做 的目的是什么?明天唐,卡洛斯②战败了 ,他会害怕得要命。这 里挖运河啦,那里向东方派兵啦,可了不得!他吓得脸色灰白,四 处奔跑呼叫,仿佛军队是专门派来打他的。人们只是在胡乱猜测 胡乱议论,其实他们对此并不真的感兴趣,心里也烦得很。虽说 他们是在又吵又嚷,实际上脑子却昏昏欲睡!这些事本来与他们 没有关系,只是他们太无事可做了 ,只好去管闲事,无目的地耗 费精力。兴趣广泛的外衣下掩藏的是内里的空虚和对一切的漠 不关心。若要他们过得平凡、深刻一点,他们又耐不住寂寞、做不 了无名英雄,而且若选择那样的生活,广博就派不上用场,无法 再对人吹嘘了 。', "那么伊利亚,你和我没有空耗精力,问题是我们通向平凡 深刻的生活的路又在哪儿呢?"施托尔茨问。 奥勃洛莫夫一时间答不上来了。 "要是我作出……计划……"他说,"他们爱怎么着吧!"他有 些丧气,"我没心思管他们,也不想追求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的 生活没道理。那种生活不合常理,也违反自然向人类展示的理 想 。 "你说的这理想、常理又是什么?" 奥勃洛莫夫没做声。 "那你告诉我,你打算让自己过什么样的生活?"施托尔茨 问。 "我早设计出来了 。,' "到底什么样?跟我说说。,' "什么样?"奥勃洛莫夫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两眼盯着天花 ① 穆罕默德,阿里("卩卩一 182〕:十九世纪初至二十世纪中叶统治埃及的王 朝的创建者。 ② 唐,卡洛斯: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口化一 1819〕之子,谋求西班牙王位,发 动卡洛斯战争,失败后,于一八四〇逃亡法国。 200 板,"就这样!去乡下。,, "没人拦着你吧?" "还没完全计划好。再者说,我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去,最好 是带上老婆……', "啊,原来是这样!好主意呀。那你还等什么?再过三四年, 还有谁会嫁给你……', "又能怎么办?命啊!"奥勃洛莫夫叹了 口气,"我经济状况不 行啊!" "哪儿的话?奥勃洛莫夫庄园呢?可是有三百名农奴啊!" "那又怎么样? 我跟太太拿什么过活?" "就两个人,还为拿什么过日子发愁?" "有了孩子呢?" "你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学会独立生活,要引导他们……', "不成?贵族怎么可以变成工匠?"奥勃洛莫夫一 口否定,"而 且除去孩子,也不止两个人。'我和太太俩人'只是这么一说,等 结了婚,家里女人就多了 。谁家里没几个说不清是亲戚还是管家 的女人?就算不是常年住在家里,也要每天喝个咖啡、吃个中饭 ……三百个农奴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啊! "那好,如果有人送你三十万卢布,你又有什么打算?"施托 尔茨满是好奇。 "我立刻把它放到钱庄去吃利息。"奥勃洛莫夫说。 ^钱庄给的利息是很低的,你还不如把它投资到一家公司, 比方说我们公司,怎么样?" "得了吧,安德烈,你别想骗我。^ "怎么,你连我也不相信?" "绝对不信你。不是不信你本人,而是事情的发展各种可能 都有,万一公司破产了 ,我可就成穷光蛋了 。把钱存到钱庄就不 同了 。,, "那你到底如何打算? 20】 "我想搬进一幢新的舒服的房子……周围的邻居友好相处, 就像你这样的……不行,你不会总在一个地方呆着……', "你难道要一辈子不离开那个地方?哪儿都不去?" "打死我也不离开!" "照你所说,一生在一个地方生活就是理想的生活方式,那 人们又为什么忙着四处铺铁路、造轮船?伊利亚,不如我们提个 建议,让他们别弄了 ,反正我们又不上哪儿去。,' "天下没有固定的家的人多着呢,像总管、办事员、商人、官 吏、四处游荡的旅行家,让他们去奔走好了 !" "那你又算什么人呢?" 奥勃洛莫夫不说话。 "你该属于什么阶层的呢?" "你去问扎哈尔吧。 奥勃洛莫夫说。 施托尔茨真的按他说的喊了声:"扎哈尔!" 扎哈尔睡眼朦胧地走进屋,施托尔茨问他: "这个在这儿躺着的人是谁? 扎哈尔清醒了 ,带着疑问看着施托尔茨、又看看奥勃洛莫 夫,说: "谁?您没瞧见?" "没有。 施托尔茨说。 "这可怪了 !这不是老爷吗,伊利亚,伊利奇。,'一丝讥笑爬 上了扎哈尔的脸。 "行了 ,你出去吧!',施托尔茨说,"老爷!',他忍不住大声笑起 来。 "也就是绅士。,'奥勃洛莫夫不无恼火地给他作了更正。 "错了 ,错了 ,你是老爷!"施托尔茨笑着说。 "有什么不同吗?"奥勃洛莫夫说,"绅士就是老爷7 "绅士是自己穿袜、脱靴的老爷。,'施托尔茨定义道。 "对,英国绅士的确自己动手,他们仆人少,俄国绅士嘛 202 "接着给我描述你理想的生活方式吧……接着刚才的说,你 周围都是好朋友,然后呢,你怎么过活?" "我嘛,起床后,"奥勃洛莫夫说着,两手枕到脑后,一脸惬 意。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乡下,"天气很可爱,湛蓝的天空,万里无 云。我将来的房子,朝东的一面有个阳台,在上面可以看到花园 和田野;另一面朝向村子。趁我太太还在睡,我穿上睡袍去花园 里散步,做做深呼吸,早晨的空气真新鲜。我在花园里遇上花匠, 就跟他去浇花、剪枝。我还要为我太太采一束花。然后我到浴室 或小河里洗个澡,回来时,阳台门已经打开,我太太穿件宽大的 上衣,秀发被一顶轻柔的包发帽包着,一阵微风吹过,帽子飞扬 起来……她在等我回来。一看到我,她就说:'茶已准备好了 。'她 的吻是多么甜蜜啊!茶是多么香醇啊!沙发椅又是多么舒服!我 坐在桌旁,桌上有面包干、酸奶酪、鲜黄油……', "然后呢?" "然后我换上宽松的常服或别的上衣,搂着太太的腰,走向 看不到头的幽深的林间小径。我们慢慢踱着、默默地思想,彼此 不交谈,或者畅谈我们的思想和梦幻,像数脉搏的跳动一样,数 着美妙的一分一秒,倾听心跳的律动,在自然中寻求息息相通的 感受……不知不觉走到小河边、走向广阔的田野……水波荡漾, 麦浪翻滚……我们乘上小船,太太轻轻摇起桨……', "伊利亚,你的描述太有诗意了 !"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 "对,在生活中我是个诗人,生活本来就是首诗,只是人们不 知珍惜!"奥勃洛莫夫为自己想像中的理想生活陶醉了 。这种生 活在他心中早已勾画成形,说起来令他兴奋不已。 "之后就到花房里看看桃儿、葡萄等水果,"他说,"再让仆人 安排早点,进屋享受一顿清淡的早餐,等客人来访……不大会儿 功夫,有位叫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派人给我太太送来张便条、 或一本书或是乐谱。仆人还会送来菠萝,我们自家温室里有个特 203 大的西瓜已经熟了 ,我派人给一位好友送去,明天我到他那儿吃 中饭……厨房里此时真热闹:厨子系着雪白的围裙、戴着雪白的 高帽子,跑过来、跑过去,抓起这只锅又放下那只,和着面、用力 揉着,还一边倒水……刀剁得震天响……有切菜的……有调冰 淇淋的……吃饭前我要到厨房里转一转,掀开锅闻闻,看看馅饼 和酸奶油是怎么做成的,这些都让人心情愉快。回来我往沙发床 上一躺,听太太读些新发表的东西,就某些问题我们会停下来做 一些争论……但客人一来,比方说你和你太太一来。& "哟,你安排我也结婚了 ?" "当然!还有两三位,都是常客。我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聊,要 么开玩笑,要么静静地沉思,彼此心照不宣,不是因为谁丢了官, 也不是因为担忧参政院的事,恰恰是因为我们心满意足。我们自 得其乐……在这儿没人胡乱指责缺席的人,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别人看你的眼光,也不是说你一走就有人这样骂你。你用不着和 你厌烦的人硬缠在一块儿。你与你的谈伴儿亲切交流,人们的玩 笑发自真心、毫无恶意……彼此坦诚相对!心里想什么,眼里就 看得到!吃过饭,大家聚到阳台上,喝着上等的穆哈①咖啡、吸着 哈瓦那雪茄……', "这种生活多像父辈、祖辈们的生活!"施托尔茨说。 "不,不同,"奥勃洛莫夫差点儿生了气,"哪儿相同呢?难道 我太太得去做果酱、腌蘑菇?还得去数线卷、查看织土布?她难 道会动手打女仆耳光?你难道没听到我说的是乐谱、书、钢琴、精 美的家具?" "那你又怎么样? "我不看旧报、不坐旧马车,不吃通心粉和烤鹅,我要把厨子 送到英国倶乐部②或公使馆接受培训。& ① 穆哈:是北也门的城市。 ② 英国俱乐部:指帝俄时代的贵族俱乐部。 204 "还有什么?" "还有,等天气凉爽了 ,我们赶着辆大车,带上茶点和甜食到 桦树林子里,或到刚刚修整过的野外草地上,把毯子往草垛之间 一铺,就在上面慢慢享受上天赐予的福分,一直休闲到吃晚饭。 农民们该回家了 ,肩上扛着大草镰从地里走下来,有辆大车堆着 高高的干草,慢悠悠地走着,草堆上放着顶农民的帽子,上面插 着几朵花,还露出一个孩子的小脑袋;一群农妇光着脚,手里拿 着镰刀、一边走一边高声唱着……他们一看到老爷和太太,立刻 停住脚,给主人毕恭毕敬地鞠躬。有个村妇皮肤黝黑,露着两只 胳膊,羞涩地低垂着眼,偷偷扫过来的目光表明她是多么渴望老 爷的爱抚,可她偏做出忸怩的回避的样子……嘘!……上帝保佑 别给太太瞧见!" 说到这儿,奥勃洛莫夫和施托尔茨笑得前仰后合。 "暮气已重,"奥勃洛莫夫开始安排他的结尾,"天色渐黑,黑 麦田上的白雾翻涌,马儿不时踢踢蹄子、抖抖肩背,该回家了 。家 中已点上了灯,厨房里五把刀在剁菜,平底锅中烧了一大锅蘑 菇,还有肉饼、草莓……和音乐……"讲到这里,奥勃洛莫夫用意 大利语唱起歌来:"圣洁女神……圣洁女神①!"他说:"我一想起 这段咏叹调,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静,这女人多伤感,她在哭泣!这 音乐多悲苦!……无人知晓她的心……她好孤独……心中的秘 密有千斤重,又与何人诉说?只好对月神倾吐……', "你喜欢这段咏叹调?"施托尔茨说,"我太高兴了 ,奥莉 加,伊林斯卡娅唱这段最拿手。那嗓音、那用气,棒极了 !我把 她介绍给你认识!她可爱极了!也许我夸她夸得有点过分,因为 我特别喜欢她……不过不说这些,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奥勃洛莫夫说,"全说完了 !……客人们 ①圣洁女神:此系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0:1802 —1835〕所作歌剧《诺尔玛》中女 祭司诺尔玛的咏叹调头两句。 205 各自回客房休息。第二天,大家各玩各的,有的钓鱼、有的打猎# 有的闲坐着……', "闲坐着?手里空空的?"施托尔茨问。 "你说该干什么?好吧,手里也可以拿块手帕。你难道不愿 意这样过日子?"奥勃洛莫夫说,"这种生活难道不好吗?" "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施托尔茨问。 "就这样活到老死。这才叫生活!" "不对,生活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少点什么?你想,这里没有苍白的面孔、痛苦的 表情,没人为参政院、交易所、股票、报告、部长的接见、职位、薪 水等琐碎之事烦心。只有心与心的诚恳交流!你用不着颠沛动 荡^光这点就不难得了 !这还不叫生活?" "不叫!"施托尔茨一 口咬定。 "那是什么? ^是……',施托尔茨想了想,推敲着用哪个词确切,"这叫 ……奥勃洛莫夫精神。"施托尔茨终于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表达 方式。 "奥一勃一洛一莫一夫一精神!"奥勃洛莫夫一字一顿地说, 觉得这个词很怪异,"奥一勃一洛一莫一夫一精神! ^ 他以古怪的目光盯着施托尔茨,漠然而胆怯地问: "你说,人生的理想该是什么? 什么不属于奥勃洛莫夫精神 呢?我向往的不是人人都在追求吗?"他胆子大了些,"算了吧!你 们忙这忙那,疯狂地追求,从政、打仗、经商,目的不是为了拥有 一份安宁?安享那失去的乐园中的幸福?" "你的空想都是奥勃洛莫夫式的。 施托尔茨说。 "休息和安宁是人人渴望的7奥勃洛莫夫竭力辩护。 "不是人人,连你也有十年时间不以此为目标来追求。,' "那时我到底追求什么了 ?"奥勃洛莫夫想起往事,一脸困 惑。 206 "你仔细回想一下吧。你的书呢?译稿呢?" "不知扎哈尔弄到哪儿去了 ,"奥勃洛莫夫说,"大概在哪个 角落吧。,, "在角落里!"施托尔茨责备他,"角落里放着的是你的志向, 你说过:'要为俄罗斯倾尽全力,因为俄罗斯无尽的资源需要人 们的智慧和劳动;工作为的是让休息更舒适,休息就等于优雅、 精致的生活,也就是艺术家的生活、诗人的生活。'莫非你这些志 向都被放到角落去了?还记得吗?你曾经想过学成之后去游历 世界,为的是更好地认识、更深切地去爱祖国。那时候你常说: '生活的全部就是思想和劳动。劳动,也许默默无闻,却不知倦 怠,为的是离开世界时,你可以无愧地对自己说:我曾经做过。, 这些你也统统放到角落去了 ?" "唔……唔……"奥勃洛莫夫不安地仔细听着施托尔茨讲过 的每一个字,"我记得,我确实……可能……就是啊!"他一下子 进入了往事的回忆,"安德烈,我们曾计划过要由东到西、从北向 南游遍欧洲,徒步漫游瑞士 ,攀登炽热的维苏威火山,然后下山 参观赫库兰尼姆古城①。可真疯狂,那些想法太愚蠢了 !……', "愚蠢!"施托尔茨责备他,"难道不是你两眼含泪地看着拉 斐尔②的《圣母像》、柯勒乔③的《夜》、观景殿中阿波罗雕像的印 版画发出惊叹:'天!我再也没机会看到这些作品的原作,没机会 诚惶诚恐地站到跟前欣赏米开朗琪罗2和提香3的作品、没机会 驻足罗马的土地了吗?我只能终生在花房里看看桃树、柏树、酸 橙树,却不能到它们的祖国亲眼目睹它们的神韵吗?不能去呼吸 一下意大利的空气、沉醉那天空的一片蔚蓝?'多少灿烂的火花 ① 赫库兰尼姆古城:此城在今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于公元七十九年埋没于 维苏威火山喷发时的火山灰中。 ② 拉斐尔(!^^〗一 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 柯勒乔(约889 —1530:意大利著名画家。 ④ 米开朗琪罗(!。?一 1560:意大利著名雕刻家、画家。 ⑤ 提香(!化^八^!) 一 1576〕:意大利著名画家。 207 曾在你头脑中闪现!现在你竟说这是愚蠢!" "对,对,我当然记得!"奥勃洛莫夫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你还曾经拉住我的手、对我说:'让我们一块儿许个愿,看不到 就不离开这个世界……," "我记得,"施托尔茨接着说,"有一天你把一篇萨伊①作品 的译文送给我作命名日礼物。译文还在我那里保存得完好无损。 你还把门关好非让数学老师说清楚,为什么你一定得弄懂圆和 方,可惜的是你没坚持到底就放弃了 ,对吗?你还开始学英文 ……最终也半途而废!后来我决定出国,约你一块到德国的高等 学府去见识见识,你跳起来热烈拥抱了我,还郑重其事地对我 说:'安德烈,我是你的,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这些话都出自你 的口 。你无时无刻不在演戏,结果呢?我已两度出国。完成了国 内的高等教育,我到波恩、耶拿、埃尔兰根②的大学课堂认认真 真地听过课,还像研究自己的庄园一样详细地研究了欧洲文化。 就算出国游历是奢侈之举,不见得人人都有此财力,有此必要去 做,那么对俄国作一番考察总是可以的吧?我到过俄国的各个城 市、乡村。我不停地工作……', "总有一天你会停下来的。"奥勃洛莫夫说。 "永远不会。我为什么要停下来?" ^等你的资本翻一番的时候。"奥勃洛莫夫说。 "我的资本即使增加三倍,我也不会停止工作。^ 奥勃洛莫夫沉吟片刻之后,说道:"你这样努力地干,不是为 了有充足的物质保障之后安享晚年,又为的是什么?……', "你这是乡下的奥勃洛莫夫精神!"施托尔茨说。 "那就是要在壮志已酬之后,功成身退……', "这是彼得堡的奥勃洛莫夫精神!"施托尔茨又说。 ① 萨伊11769 —1832〕:法国经济学家。 ② 波恩、耶拿、埃尔兰根:都是德国的城市。 205 !那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生活呢?"奥勃洛莫夫懊恼地反问道, "何苦要累自己一辈子?" "什么也不为,为的是工作本身。工作就是生活的方式、生活 的内容、生活的元素和目的,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你看,工作被你 挡在自己的生活之外,结果你的生活成什么样了 ?我得让你站起 来,也许这是我为此做的最后一次努力。要是你还准备成天赖在 床上、卧在躺椅里,和塔兰季耶夫、阿列克谢耶混日子,你就彻底 完蛋了 ,会让你无法承担自己。所以,现在,你要么就站起来,要 么就永远别起来!"施托尔茨说道。 奥勃洛莫夫听施托尔茨说完,吓得慌了神儿。他的朋友把一 面明亮的镜子摆在他的面前,他看清了镜子中的自己,为这种真 实震惊了 。 "安德烈,别骂我,还是帮帮我吧!"他无奈地叹道,"我现在 为此苦恼至极,我在自我毁灭、为自己饮泣,就算你今天才发现 这一点,也不该这么狠心地骂我。你说的我心里全明白,可就是 没有恒心和毅力。我要有你那样的毅力和头脑,让我干什么都可 以。有你领着,或许我还能朝前走,光是我自己我是动不起来的。 你说得对:'要不现在就起来,要不永远别起来7—年之后就来 不及了 !" "眼前这个人是你吗,伊利亚?"安德烈说,"我记得你少年时 是清瘦的,活泼开朗,每天从圣母堂街步行到库德林村①,在那 里有个小花园……你还记得那姐妹俩吗?还有卢梭、席勒、歌德、 拜伦呢?你把他们的作品带给小姐俩,向她们借科坦@ 、让莉斯 夫人的感伤爱情小说……你在她们面前摆出行家的样子,要提 高她们的鉴赏力……# 奥勃洛莫夫从床上一跃而起,说道: ① 圣母堂街:就是现在莫斯科的克鲁泡特金街,库德林村在今莫斯科起义广 场一带,两者相距三公里。 ② 科坦(^?!) 一 18077法国女小说家。 205 "怎么,这些你都记得,安德烈?对,我和她们一起做美梦,向 她们畅言我对未来的向往,描绘我的宏伟蓝图,让我的思想和感 情得以发挥。这些都瞒着你,怕你见笑。不过这些思想感情生在 那里,也死在了那里,之后再没重现过!它们都去哪儿了 ?又为 什么死掉了?我想不通!我的生活没有出现过大的挫折,我没丧 失过什么,良心也无负担一我的良心清清白白,我的自尊心也 没受过致命伤。天知道为什么一切都是徒劳!" 他叹了 口气,接着说: "安德烈,你知道吗?我的生命中从未烧起过熊熊烈焰,不管 是复活的火,还是毁灭的火。我的生命不同常人那样,开始时像 清晨,接着逐渐增添光和色,等到正午,烈日炎炎,一切都沸腾起 来,然后再渐渐归于平静,变得苍白,光和色一点点减弱,黄昏一 步步走近。而我的生命一开始就已熄灭。说起来令人难以致信, 但事实如此!从我觉出自己的存在,就已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之火 在渐渐熄灭。我在法院写公文时,火苗就已减弱,后来读到书中 不知如何运用的原理,听到朋友们攻击诽谤、互相嘲讽、恶语相 向,看到友谊的维系仅仅是无目的、无好感的聚会,火苗更弱了 。 与米娜交往的日子里,我的精力一点点耗干:我以为我爱她,把 一半以上的收入都给了她。游荡在涅瓦大街那些穿海狸皮领和 浣熊皮大衣的人中间时,在定期的晚宴上当受到一个还说得过 去的求婚者所能受到的款待时,我照样在熄灭。像别人似的,我 任由自己的生命和智慧消亡,从城里搬到别墅,又从别墅搬到戈 罗霍夫大街,看到市场上有了牡蛎和大虾才知道春天来了 ,而到 了可以外出散步游玩时才知道已是夏天了 ,秋季、冬季也都有固 定的日子做标记。生活,它的含义就是慵懒地、舒舒服服地打嗑 睡……甚至于自尊一用到何处了呢?做衣服一定要有名气的 裁缝吗?必须去名士家里抛头露面吗? 一定要找机会和公爵握 手吗?自尊是支撑生命的东西,它到哪儿去了 ?或许是我不理解 生活,或许是它毫无意义,怎样又能有意义些,我不知道,也没看 2】0 见过,更无人指点过我。你像着星,到来时光芒万丈,但转瞬即 逝。我逐渐忘记了一切,只慢慢烧光、熄灭……', 对奥勃洛莫夫的话,施托尔茨没觉得是玩笑。他听得相当认 真,沉默而阴郁。 "刚才你说我脸色不好,打不起精神,"奥勃洛莫夫说,"是 的,我振作不起来,像件穿够了的睡袍,原因不是我经历了太多 或过分劳作,而是我心中之光已被紧紧关闭了十二年。它曾经试 图找机会放射,结果是未能冲破心牢,在这紧闭的空间里无望地 燃烧过后,就悄然熄灭了 。我亲爱的安德烈,整整十二年啊,我已 经无力让自己醒来。,' "你为什么不摆脱束缚,到别处去,而要走向毁灭呢?"施托 尔茨语气急迫而恳切。 "去哪儿?" "去哪儿?和你的农民去伏尔加河也行啊,总可以多运动运 动,而且有利可图,又有目标,又可以工作。要是我,我可能去西 伯利亚、去锡特卡①。" ^你的药方总是烈性的!"奥勃洛莫夫沮丧地说,"像我这样 的多着呢,不只我一个人,米海洛夫、彼得罗夫、谢苗诺夫、阿列 克谢耶夫、斯捷潘诺夫……数都数不过来!" 施托尔茨没有回答,他还感慨于刚才奥勃洛莫夫的自白。呆 了 一会儿,他长叹一声说: "是的,时间太长了 !可我不能再让你放任自流,我得带你 走,先去趟国外,再去乡下。等你瘦一点,你就不至于这样倦怠消 沉了,那时候再找点事做…… "对,我们得离开这儿!"奥勃洛莫夫喊道。 "明天我们就去办护照,然后收拾行李……我怎么说就会怎 么做的,听见了吗,伊利亚? ①锡特卡:北美洲阿拉斯加东南巴拉诺夫岛上的一个城市。 2+1 "要等到明天!"奥勃洛莫夫一下子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沮 丧地说。 "你想'今天就做,不等明天'?来劲儿了 !但今天的确是来 不及了 。"施托尔茨说,"不过等两礼拜后我们就已远离此地了 "兄弟,你说什么,两礼拜后,太快了 !……"奥勃洛莫夫说, "让我好好想想,准备准备……得买辆旅行马车……要不再过三 个月吧。# "要旅行马车做什么!我们坐驿车到国境,或坐轮船到吕贝 克,怎么方便就怎么干。到那边,就有好多地方通铁路了 。# "还有房子呢?扎哈尔呢?奥勃洛莫夫农庄呢?都要考虑一 下啊!"奥勃洛莫夫给自己找借口 。 "又是奥勃洛莫夫精神!"施托尔茨笑了 。他拿起一支蜡烛, 跟奥勃洛莫夫道完晚安,要回房就寝。"记住,要么现在就起来, 要么永远别起来! 走出房门前,他又向奥勃洛莫夫重复了一遍。 /^: ^五早 "要么现在就起来,要么永远别起来! 奥勃洛莫夫第二天一 睁开眼,这句沉重的话就一直紫绕在耳边。 他起了床,在屋里转了两三圈,朝客厅里望了望,看见施托 尔茨正伏案写着什么。他哦了声: "扎哈尔! 没听到扎哈尔从炉炕上重重跳下来的声音,施托尔茨已经 派他到邮局去了。 奥勃洛莫夫坐到蒙了一层灰的写字台前,拿起鹅毛笔伸进 墨水瓶里蘸墨水,但里面已经早就干了 。他想找张纸,也没找到。 他久久地思考着,伸出一个手指头下意识地在桌上画起了 2】2 字,画完一看,写的是"奥勃洛莫夫精神#。 他赶忙用衣袖把这几个字擦掉了 ,夜里做梦时,这几个字用 火写在四壁上,就像伯沙撒王宴请时看到灯台对过的粉墙上有 人在用指头写字一样 扎哈尔回来之后,破天荒地发现奥勃洛莫夫起床了 ,心中很 是纳闷。在他那惊奇而呆滞的目光中,分明是写着"奥勃洛莫夫 精神"几个大字。 "这样几个字,"奥勃洛莫夫暗自思忖,"可有点……够人受 的!……', 扎哈尔习惯地拿起梳子、刷子、面巾,走过来打算给主人梳 头。 "走开!"奥勃洛莫夫没好气地说,一把打落扎哈尔手中的刷 子,扎哈尔没拿住,连梳子也掉在地上。 "您是否还准备上床?"扎哈尔问,"那我马上去铺床。# "把墨水和纸给我拿来。 奥勃洛莫夫说。 "要么现在就起来,要么就永远别起来!"奥勃洛莫夫还在思 考这句话。 这是理性和朝气的呼喊。他边侧耳倾听,边掂量自己残存的 毅力,考虑把它用到哪里。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抓起一支笔,抽出一只冷落很久的 书,那样子仿佛要一下子看完他十年没看的、写完十年没写的、 考虑好十年没考虑过的东西。 现在他该怎么做?往前走,还是保持原状?对奥勃洛莫夫来 说,这个难题比起哈姆莱特的难题更难以回答。往前走,就要他 立即脱下睡袍、不光是身上的、还有心智和灵魂上的。另外,不仅 要打扫四壁的灰尘蛛网,还要清除罩在眼睛上的网,以便重新看 到光明! 首先要做什么?从哪儿下手?我不知道,我不行的……不对 ……这是假话,我明白……而且施托尔茨就在我身边,他能立刻 2*5 告诉我。 他会讲什么?他会说:"在一星期以内,写一份详细的委托 书,派委托人到乡下去,把奥勃洛莫夫农庄抵押出去,再买进一 块地皮,把设计好的蓝图送去,退掉城里的套房,拿到护照后去 国外旅行半年,把多余的脂肪减掉,呼吸我俩一度向往过的新鲜 空气,过一种没有睡袍、没有扎哈尔和塔兰季耶夫的生活,自己 动手穿袜脱靴,到了晚上才睡觉,去群聚之所,乘火车、坐轮船, 然后……然后……定居奥勃洛莫夫田庄,研究一下播种和脱粒, 搞清楚农民为什么有穷富之分,去田里巡查,参加竞选,到工厂、 作坊、码头去。还要看大量的报纸杂志,若是英国人派军舰到东 方,我也像人们一样担忧……', 他肯定会这么说!这就是往前走!……一生这样度过!永 远告别诗意的理想生活!但这种生活不能叫生活,倒像铁匠铺, 有的只是熊熊烈火,一身臭汗、叮当的响声……那么到何时才能 真正生活呢?不如保持原状吧? 保持原状就是反穿着衬衫,听见扎哈尔跳下床,和塔兰季耶 夫一块儿吃饭,脑子里空空荡荡,永远只读一本结束不了的《非 洲旅行记》,在塔兰季耶夫干亲家母出租的屋子里静静地等老 "要么现在就起来,要么永远别起来!""要么活下去,要么别 活了 !"奥勃洛莫夫想从沙发椅里站起来,脚却插不进便鞋里,于 是又坐下了。 两星期后,施托尔茨去了英国,奥勃洛莫夫答应去巴黎与他 会合。奥勃洛莫夫把护照也办好了 ,还订做了一件旅行时穿的大 衣,买了顶帽子。事情确实有了些变化。 扎哈尔此时也有了真知灼见,建议他只订购一双长筒靴就 行了 ,那双旧的可以去换一副新掌。奥勃洛莫夫还买了一床毯 子、一件绒衣,一套洗漱用具。他还准备买只布袋用来装食品,但 至少有十个人说,国外是不流行带食品旅行的。 214 扎哈尔一家又一家地跑店铺,汗流浃背,不停地骂施托尔茨 少爷和所有那些想出旅行这主意的人,尽管他背地里往自己的 腰包塞了不少十戈比、五戈比的零钱。 "我担心他一个人出门是不是真受得了 ?"扎哈尔在小铺里 说,"听说那边都由女佣侍候老爷。女佣能脱得下来靴子吗?又 怎么往老爷的光腿上穿袜子?……', 他摇了摇头,咧开嘴笑了 ,两颊的胡子直往上翘。奥勃洛莫 夫这次也没闲着,把带走带不走的都列了一张清单,又托塔兰季 耶夫把家具和其他剩下的东西搬到维堡区他干亲家母出租的三 间屋子,放起来锁好了 ,等奥勃洛莫夫回国以后再做安排。 奥勃洛莫夫的熟人们都说:"他快走了 。真没想到,奥勃洛莫 夫要离开这儿了 !"人们这么说着,还有人半信半疑,有人笑得前 仰后合,还有人惊骇万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三个月也过去了,奥勃洛莫夫还呆在屋 子里。 临行前一天晚上,他的嘴唇肿起一个大包。他说:"苍蝇咬了 我一口 ,这副难看的样子怎么走!"因此他留下来等待下一班船。 眼看都八月份了 ,施托尔茨早已到了巴黎,好几封来信催促他甚 至责骂他,但没有用,他连信都不回。 原因可能是奥勃洛莫夫的墨水又干了,或者纸没有了?还是 写出来的句子中总出现两个连接词?要么就是他喊完了 "要么现 在就起来,要么永远别起来",就枕着双手沉沉睡过去,扎哈尔再 也叫不醒他? 这些原因都不是。他的墨水瓶里的墨水装得满满的,也有 纸,还是印着国徽的公文纸,他亲手在上边写满了字。 他已写了几页公文纸,没出现重复使用连接词的现象。他写 得很流畅,有些地方也颇有文采。与"往日"相同,那时他同施托 尔茨一起向往过劳作和旅行。 他早上七点起床,看一会儿书,然后带上几本书出门。他不 2+5 再一脸倦容,而是面色红润、两眼有神,似乎多了一点勇气,至少 是有了自信。他脱下了睡袍,塔兰季耶夫已把他的睡袍和其他物 品搬到了干亲家母那里。 现在奥勃洛莫夫再伏案时,穿着便服,脖子上系一块薄薄的 三角巾,雪白的衬衫、配上别致的领带。出门时,穿着做工精致的 礼服,戴着一顶高贵的帽子……他有藏不住的喜悦,嘴里哼着小 曲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看吧,此时他坐在宅邸的窗下(别墅离市区有几俄里远、一 束花放在身旁。他匆匆地写着什么,运笔如飞,不时地抬起头看 看小树林那边的一条小路,然后接着写。 忽然,小路上传来踩沙砾的脚步声,有人走过来了。奥勃洛 莫夫扔下笔,抓起那束花,向窗口跑去。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是您来了吗,我马上来,我马上 来!"一边说着,他一把抓起帽子和手杖,跑到栅栏外边,伸出胳 膊,一位漂亮女子便挽住了他,俩人一同走进枞树林浓密的树阴 里…… 扎哈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看看他的背影,锁上房门,进了 厨房。 "走了 !"他对阿尼西娅说。 "还回来吃饭吗?" "鬼才知道?"扎哈尔像是没睡醒。 扎哈尔没变样儿,胡子乱糟糟的,还穿着那件灰背心,灰礼 服腋下还开着口 ,不同的是他和阿尼西娅结了婚,不知是因为他 和大嫂子吵架了 ,还是因为男人到岁数本来就得娶媳妇。婚是结 了,但一切还是老样子。 奥勃洛莫夫认识奥莉加和她婶娘是施托尔茨介绍的。奥勃 洛莫夫在施托尔茨的带领下头一次去奥莉加的婶娘家,碰巧还 有别的客人在。奥勃洛莫夫与往常一样,显得很拘谨。 "要是能摘了手套就好了 ,"他想,"屋里太暖和了 ,我对这种 21(5 环境已经陌生了 !……# 奥莉加独自坐在离茶桌稍远点的灯下,靠在沙发椅背上,对 周围的一切漠然置之。施托尔茨坐在她身旁。 她非常乐意见到施托尔茨,虽说她没有因此两眼发出异样 的光彩,脸上也没有泛起两片红云,但面容柔和而安详,嘴边挂 着一缕温馨的笑。 她把他当做朋友,她喜欢他,因为他总能让她忘掉烦恼、使 她开心。不过她对他也有一丝畏惧,相形之下,她认为自己过于 幼稚。 心生疑惑时,她不是立刻对他说,她觉得他高不可攀,这给 她的自尊带来了压力,有时还为自己的幼稚、与他悬殊的智慧和 年龄差而苦恼不堪。 施托尔茨欣赏她,但无丝毫杂念,他认为她是个有着纯真思 想和感情的小可人。在他眼睛里,她只是个有着美好未来的乖巧 的孩子。 和其他女子比起来,施托尔茨更喜欢和她交谈,自然和她谈 话的时间也多些,因为她生活在一个朴素、自然的状态中。她快 乐的天性,她受到的健康的、而不是事与愿违的教育,使她率真 地表达思想、感情、意愿,就连眼睛、嘴巴和手的微细的小动作也 毫无矫饰之感。 她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坚定,保持着这些个性,恐怕也是 受感染于身边这个"朋友"的更加坚定的步伐吧。她信任"他",总 是以他为目标。 一句话,这种待人处世和举止谈吐如此朴实大方的女子实 为罕见。她的目光从来没表示出这样的想法:"现在我得抿着嘴 沉思一这个样子会让人着迷。我得瞅一眼那边并表示出惊讶。 我如果轻轻叫一声,他们就会跑到我跟前。我要是坐到钢琴前, 要稍微把我的脚尖露出一点……# 她从不矫揉造作、卖弄风情,也不说谎、不假惺惺、不捉弄 2+7 人!然而欣赏她的却只有施托尔茨一人,舞会上她常常被人冷 落,只在一边干坐着时她并不掩饰自己的寂寞。连最殷勤的年轻 人在她面前也拘束得要命、不知如何开口…… 有人认为她单纯、肤浅,因为她从不说什么关于人生和爱情 的至理名言,或是什么骇世之语,或是道听途说的对音乐以及文 学的见解。她言语不多,说的全是自己的想法,引不起任何注意, 这使充满智慧的"骑士们"望而却步;沉默寡言的"骑士们"又觉 得她过于深沉、也不敢接近她。只有施托尔茨不停地与她交谈, 逗她开怀大笑。 她爱好音乐,大多数时候只是背地里给施托尔茨或一个女 校同学唱歌。据施托尔茨说,她唱得比任何一个歌唱家都动听。 只要她身旁有施托尔茨,屋里就有她响亮而富有感染力的 笑声,那笑发自内心,听见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不过施托尔茨不是一直逗她笑,过半小时,她已充满好奇地 听他讲话了 。当她看到奥勃洛莫夫时,她的好奇心翻了一番。在 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奥勃洛莫夫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忐忑不安地用眼瞟着她想。他正准备 走,奥莉加的婶娘邀他到茶桌边和她坐在一起,那位置正在人人 瞩目的中心。 他有些胆怯,扭头找施托尔茨,施托尔茨却不在屋里。他又 看看奥莉加,看到的仍是坦率而好奇的目光。 "她还盯着我!"奥勃洛莫夫想,同时不好意思地检查一下自 己的着装。 他甚至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生怕鼻子上沾上什么污迹,又扯 了扯领带,曾经有一次他的领带松了 ,让他出尽了丑。还好这次 一切正常,可她居然还在盯着他! 一个男佣给他端来一杯茶和一盘小点心。他想掩盖一下自 己的拘谨,尽量放松一点,结果他伸出手去一下子抓了一大把面 包干、饼干和小甜面包圈儿,邻座的小姑娘见了格格直笑,其他 2+8 人也很奇怪地看着他抓的那一大把点心。 "天,她也看到我出丑了 !"奥勃洛莫夫想,"抓了这么一大 把,可怎么办呢?" 他不用看也知道,奥莉加已站起身走到屋子另一个角落了 。 他稍微平静了点。 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小姑娘瞪大了眼,看他怎么处置那一大 把点心。 "我得赶快把它们吃了 。"奥勃洛莫夫下定决心,就一块紧接 着一块地往嘴里送,还好饼干很松软,到嘴里就化了 。 只剩两块面包干了 ,他暗地里松了口气,这才有胆量朝奥莉 加那边望一望…… 天!她正站在一尊雕像旁,倚在扶雕像的底座旁,端详他呢。 她好像看出了他被点心弄得出了洋相,就离开了原来呆的角落, 走到这里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更充分地观察他! 用晚餐时,她坐在餐桌另一端,有说有笑,似乎完全不注视 他了 。可是,只要奥勃洛莫夫壮着胆子朝她那边一看,却总触到 那目光,虽那目光中有好奇,却充满了善意…… 吃过饭,奥勃洛莫夫急忙告辞。婶娘请他次日来吃中饭,还 请他拉施托尔茨一起来。奥勃洛莫夫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也 不敢抬地从客厅往外走。他走过三角大钢琴旁边,再向外走便是 屏风和房门了 ,这时,他偷偷看了看奥莉加,她正坐在钢琴前好 奇地看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冲他微笑。 "一定是安德烈跟她讲了我昨天穿错袜子或是我穿反了衬 衫的事!"带着这样一个失望结论,还有他鞠躬所表示的已接受 的婶娘的邀请,他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从此奥莉加专注的目光深深印在了奥勃洛莫夫的脑海。他 开始失眠,把腿伸直仰面朝天地躺着睡不着,换任何一种懒洋洋 的姿势也睡不着。他再也看不惯睡袍,觉得扎哈尔太粗蠢,更忍 受不了灰尘和蛛网了。 215 他叫佣人把一个穷画家的庇护人硬塞给他的几幅糟糕的画 拿到房间外边去。还亲自动手把多日没拉开过的窗帘整理妥当, 叫阿尼西娅把窗户擦干净,把蜘蛛网清扫掉,然后侧着身躺下, 沉思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心里面全是奥莉加。 起初他细细地回味她的容貌,一点点地忆起她的轮廓。 客观地说,奥莉加称不上美人儿,她没有雪白的肌肤、粉嫩 的脸蛋、红润的双唇,眼睛也纯净无波,手也不像孩童那么纤小, 指不像葡萄那样圆滑,不是樱桃小口 ,也不是齿如含贝。 不过若把她塑成雕像,那必是无可指摘的优美和谐之作。她 的头部和五官的安排与头的大小都十分合乎比例;这些部分同 双肩、双肩同身体都是协调的…… 不管是谁,即使是粗心大意之人,一见到她,也会在这尊精 致的艺术塑像面前驻足,凝神欣赏。 她鼻子高耸、线条优美,嘴唇很薄、总是紧紧地闭着,表明她 在思考。眼睛呈暗灰蓝色,目光敏锐、充满生气,并富有洞察力, 并能诉说思想。未加修饰的眉毛虽不是弯如新月,却衬得眼睛更 美了。这是两道淡褐色的粗眉毛,非常平直,而且一边比另一边 微高一点,高得一道上有着一条浅浅的褶皱,仿佛那里面也藏有 某种思想。 奥莉加走路时,自尊的纤颈上端放的高贵的头总是微微低 垂着,步姿平稳,步履轻盈…… "昨天她为什么要盯着我?"奥勃洛莫夫想,"安德烈已经发 了誓,他没说过我穿错袜子和衬衫的事,只跟她说了他对我的友 情,告诉她我们怎样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总之都是些好事。不过 他说了我目前的状态,说奥勃洛莫夫很不幸,对周围事物失去了 兴趣,不大爱活动,使自己与生倶来的良好素质白白浪费,生命 之火正在熄灭……', "她笑什么呢?"奥勃洛莫夫接着想,"要是她还有点同情心 的话,她该难过,该惋惜才是呀,可她……算了 ,随便她怎样想 220 吧!我不想费力气猜了 !今天我再去那儿吃顿饭,这之后我决不 进那门半步。,, 话虽这样说,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两只脚、两只手、还有 头,都长在了那里,再也离不开了 。 这天上午,塔兰季耶夫把奥勃洛莫夫的家搬到了维堡区他 干亲家母那里。 连着三天,奥勃洛莫夫没有床可睡,没有长沙发 可以安坐,吃饭都在奥莉加婶娘家。这种常人的日子奥勃洛莫夫 已经多年不曾享受了。 凑巧的是,她们对面有一幢空着的套房。他看都没看一眼就 租了下来,搬了进去。 于是他可以整天和奥莉加呆在一起,和她 一同看书,给她送花,陪她到湖边和山上去散步…… 世界上的事千奇百怪!为什么会有如此情形?原来是这样 的。 有一天他和施托尔茨到奥莉加婶娘家吃中午饭,奥勃洛莫 夫难受得像前一天一样,在奥莉加的注视下,他感到食物难以下 咽;说话时,他也能感觉到那火辣辣的目光,这令他激动万分,却 又张皇失措。只有在阳台上,在动听的吉他声里,在缭绕的香烟 云雾中,他才能与那默默无语的专注的目光暂时隔开。 "这是干什么?"他私下里想,同时扭动着身子,"这不是折磨 人吗?我在她看来不成了戏弄的对象了吗?她不这样看别人,我 猜想她不敢。一定是觉得我比别人老实木讷,她才这样……我得 去找她谈谈!"他决心已定,"我要亲口告诉她,她的眼神让我的 心灵不能安宁。', 忽然,阳台的门口出现了她的身影,面朝着他。他拉过一把 椅子,让她坐到了他身旁。 ^您真认为活着很没意思吗?"她问。 "是,"他回答,"不过,也不是很……我也有事可做。,' "安德烈,伊万内奇说,您已经有了新打算,是吗?" "对,我打算去乡下住,可还没完全准备好。,' 22】 "还打算出国吗?" "当然,只等着安德烈,伊万内奇收拾妥当。# "你非常愿意去吗?"她问。 "是,非常愿意……# 他抬起头,定睛一看,发现她脸上洋溢着微笑,这笑忽而闪 亮在她的眼睛里,忽而又爬上她的双颊,只是嘴唇仍一如往昔地 紧闭着。他再也没有勇气自欺欺人了。 "我其实……挺懒的……"他说,"可是……# 他有点懊恼了 ,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不发一问就让他承认 了自己懒惰,但他心想:"她能把我怎么样?难道我还怕她吗?" "懒惰!"她对此不以为然,神情中透出一丝顽皮,"真的吗? 男人会懒惰? 我不明白您说的。" "不明白?"他想,"其实很简单嘛。', "我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奥勃洛莫夫说,"所以让安德烈 觉得我……" "那您可能总要写东西、看书什么的吧。"她说,"是不是? 她紧紧盯着他。 "不,没看!"他连忙回答,生怕她接着问。 "没看什么? 她笑了。 他也笑了…… "我以为您想问哪部小说呢,我不看小说。 "您想错了 ,我要问的是游记……', 他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仍是一脸笑容,只是嘴巴还紧 闭着。 "哼……和她讲话还是小心点儿为妙……"他心想。 "那您都看什么书? 她好奇地问。 "我是挺爱看游记的…… "非洲游记?"她压低了声音问,那样子顽皮极了 。 222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立刻猜到她一定清楚他都看什 么书,还知道他怎么看,这个猜测绝对有道理。 "您喜欢音乐吗?"她接着问,想帮他解围。 恰在此时,施托尔茨走了过来。 "伊利亚!我跟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讲了 ,你十分爱好音 乐,你想请她唱……圣洁的女神。', "你瞎说什么?"奥勃洛莫夫说,"我哪里算得上十分爱好 "你干什么?"施托尔茨打断他,"他还委屈!我把他当正经人 介绍给你,他倒好,自己就先让人家对他失望了 !" "我只是觉得音乐爱好者这个称呼实在不敢当,这个称呼概 念不明确,这种角色也不好当!" "那您对什么音乐比较感兴趣呢?"奥莉加问。 "这可不好说!哪种音乐我都喜欢!有时使我会津津有味地 听一架破手摇风琴演奏一支印在灵魂深处的曲子,有时候就是 听歌剧我也会中途退场。这次被梅耶贝尔①感动,下次被货船上 的小调吸引,这得看我当时的情绪!心烦意乱时甚至连莫扎特的 音乐我都不愿意听…… "这么说,您确实是喜好音乐。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您就为我们唱一段吧。"施托尔茨 请求她。 "要是奥勃洛莫夫先生此时没情绪听,怎么办?"奥莉加转过 脸,对着奥勃洛莫夫说。 "此时我想应该说句恭维话,"奥勃洛莫夫说,"可这不是我 的专长,就算有这本事,也不愿意……', "为什么? "万一您唱得不好,"奥勃洛莫夫天真地回答,"我那样说了 , ①梅耶贝尔0791 —1860:德国歌剧作曲家。 223 反而心里别扭……', "就跟昨天吃点心似的……"奥莉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之 后她脸刷地红了 ,后悔不迭。"对不起,实在抱歉!……"她又说。 她的话的确出乎奥勃洛莫夫所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故意揭我的短儿!"他小声说。 "不,只是个小小的报复,而且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谁让 您连句好听的话也不说呢。', "先听吧,听完了或许我能找出一句。', "您希望我唱吗?"她问。 "不是我,是他。"奥勃洛莫夫指了指施托尔茨。 "您呢?" 奥勃洛莫夫摇了摇头: "我不敢期待我毫无把握的东西。', "你太过分了 ,伊利亚!"施托尔茨说,"就是因为你老躺在家 里,穿袜子都……', "放过我吧,安德烈!"奥勃洛莫夫赶忙打断他的话,让他住 嘴,转过脸对奥莉加说,"要让我说出'哦,太高兴了 ,我真荣幸! 您唱得一定棒极了 7这种话,其实很容易,但有必要非得说吗?" "您总该有所表示,愿意听我唱……就是出于好奇也好。', "我不敢,"奥勃洛莫夫说,"您又不是优伶……', "好吧,那我只唱给您听。"她对施托尔茨说。 "伊利亚,把你的恭维话准备好。,' 此刻天色已晚,屋里上了灯,灯光如月光般透过爬满常春藤 的花墙缝隙,洒满阳台上。在柔和的灯光笼罩下,奥莉加像披了 一层轻纱,面庞和身子渐渐变得朦胧,黑暗之中传来她柔情、激 动而有力度的歌声。 按施托尔茨的要求,奥莉加一支接一支地演唱,这些咏叹调 和抒情曲,有的表达痛苦之中对幸福将至的微妙预感,有的表达 欣悦之情,而欢欣中又暗含着淡淡而来的愁绪。 224 这歌词,这曲调,这少女纯洁而富有力度的嗓音,使听到的 人心灵震颤,泪水不由得爬上眼角,目光莹莹,在此情此景下,只 愿长醉不愿醒,同时又更加恋眷生命…… 奥勃洛莫夫心潮澎湃,一动不能动,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眼眶 里的泪水,按捺住要从心底冲出的狂喜的呼喊。许久以来,他已 对这种振奋有力的感觉生疏了 ,此刻这股力量就要从心底奔涌 而出,他有一种要大干一场的冲动。 要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等上车就出发,他甚至可以马上登 车出国。 最后她唱的是圣洁女神。种种亢奋情绪、一闪即过的念头, 刺激得他浑身战抖一奥勃洛莫夫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今天的表现还令您满意吗?"奥莉加忽然停下来,问施托 尔茨。 "您问问奥勃洛莫夫,看他想说点什么? 施托尔茨说。 ^啊!"奥勃洛莫夫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 他突然握住奥莉加的手,又马上放下了 ,露出万般羞愧的神 情。 "请原谅……"他口中喃喃地说。 "听到他说了么?"施托尔茨对奥莉加说。"伊利亚,"接着他 又问,"说老实话,你多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 ?" 奥莉加接过话茬:"今天早上要是有人在他窗下奏破手摇风 琴,他也一样会……"她的话是善意的,语调也柔和,不含有讽刺 的意味。 奥勃洛莫夫瞅了她一眼,眼神中含着责怪,施托尔茨则加了 一句: "他的窗户现在还闭着呢,外边的声音是听不见的。 奥勃洛莫夫又不满地看了看施托尔茨。 施托尔茨握住奥莉加的手…… "我真的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一边温柔地吻她的手 225 指头,"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你唱得太好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 听到过了 。这是我真心的恭维话!" 施托尔茨要告辞。奥勃洛莫夫也准备走,施托尔茨和奥莉加 都希望他再留一会儿。 "我回去是因为有事,"施托尔茨说,"你要是回去又该躺到 床上去了……时候还早……', "安德烈!安德烈!"奥勃洛莫夫近乎哀求,"不,今天我得走, 不能留下。"他最后还是走了 。 他整夜未眠,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愁肠难解,思绪起伏。天刚 蒙蒙亮,他就出了门,沿着涅瓦河和一条条街道走下去,没有人 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三天,他又去了奥莉加那儿。晚上,当别的客人围坐着 打牌的时候,他就来到钢琴旁与奥莉加做伴。她的婶娘有些头 疼,在书房坐着闻酒精。 奥莉加问他:"您想不想看看安德烈,伊万内奇从敖德薛带 给我的画集?您还没看过吧?" 奥勃洛莫夫却说:"您大概觉得自己是女主人,才想法让我 开心的,对吗?那您可白操心了 !" "怎么是白操心?我想让您快活,让您觉得在这儿就像在家 里一样放松、自在,别又回去躺着……', 奥勃洛莫夫心想:这小家伙真爱捉弄人!可是又情不自禁地 对她的举止言行流露出仰慕和欣赏。 "您想让我感觉轻松、自在、有兴趣?"他问。 "对。 她看着他说,那样子比昨天有更多的好奇和友善。 "要真是这样,首先,您别这样看着我,也别像那天那样看着 我…… 她眼神里的好奇更多了。 "您这样看着我,我就会觉得很不自在……我的帽子呢? 2,5 "不自在?为什么?"她问,目光中流露出善意和温存,取代了 那种好奇。 "不知道,可您这样一看我,就仿佛我什么都瞒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您是安德烈,伊万内奇的朋友,他又是我的 朋友,所以……# "所以您没必要像安德烈,伊万内奇一样知道我的一切。# 他接着她的话说。 "的确没理由,但很可能……# "那就是利用我这位朋友的坦率一他这么做可不应该! "您有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她问,"难道是犯了罪?"她笑 着说,退后几步。 "大概是吧。 他叹道。 "对,不是小罪,"她有些畏怯地小声说,"袜子穿成一样一 只 。 奥勃洛莫夫抓起帽子: "太过分了 !您还说要让我觉得自在呢!我再也不理安德烈 了……连这事他都告诉您了 ?" "今天说的,差点把我笑死。"奥莉加又说,"他就爱讲笑话。 对不起,我不提了 ,不提了 。我得努力换一副眼光来看您……# 她顽皮地装出严肃的表情。 "这只是其一。"她接着说,"好吧,我不像昨天那样看您了 , 您说觉得自在了吧?那么其次我又要怎么做才让您感到有兴趣 呢? 他盯住她那双灰蓝色的温柔的眼睛。 "您现在的眼神倒是怪怪的…… 她说。 他现在不是在用眼睛看她,而是着了魔般,集中了自己的心 志看着她,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能不看。 他那目光满是惊诧,心想:天,她真美啊!世界上真的有这么 227 可爱的人儿!皮肤锻子般白晳,眼睛深邃而有光辉……这肯定是 她心灵在闪光!她的微笑颇有深意、耐人寻味,一笑起来,露出整 齐洁白的牙齿,她的头……在温柔的双肩之上,仿佛一朵花,轻 轻摆动、散发着清香…… "是啊,我好像从她身上在吸取什么,有什么东西从她那儿 传到了我这儿。我的心,在沸腾、在躁动……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天,看着她是多幸福的一件事!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 他思绪万千,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望着没有尽头的 远方,或没有底的深渊,他忘我地望着,眼里满含着温柔。 "噢,奥勃洛莫夫先生,这会儿可是您盯着我了 !"她不好意 思地扭过头,但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移开一仍然是好奇心在作 怪。 他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在看着她,听不到任何东西,而是默默地审视自己 的内心。他摸了摸头,那里面也在翻滚和奔涌。一个个念头飞鸟 般一闪即逝;他的左胸,安放心脏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您也别怪怪地看着我呀!"她说,"我也不自在起来了…… 您别是也想从我心里掏出点什么东西吧……,' "我能掏点什么?"他不由得问道。 "也是一些计划,刚想出来,还没成形。"她说。 一听到"没成形"这个暗示,他忽地明白过来。 ^奇怪!"他说,"您尽管厉害,眼神倒还是善意的。难怪人们 都说,不能相信女人。女人说谎可以有意一用言词,也可以无 意一用目光、微笑、红晕、还有昏厥……', 她不愿让他这种印象更深刻,悄悄地从他手中拿过帽子,坐 到了一把椅子上。 "不说了 ,不说了 ,"她连连说,"对不起,我的舌头不听话!不 过我发誓,我决没有嘲笑您的意思!"说这话时,让人感觉像在唱 歌,声音由于激动而有些发抖。 228 奥勃洛莫夫放下心来。 "这个安德烈……"他责备地说道。 "您快说,这第二 ,我该怎么做,才让您觉得感兴趣?"她问。 "再唱一支歌!" "这正是我要听的恭维话!"她接着说,高兴得脸都涨红了 , "您知道吗,要是前天我唱完了歌,您没喊'啊'那一声,我一定晚 上睡不着,说不定还会哭。,' "为什么?"奥勃洛莫夫吃了一惊。 她沉思了 一会儿,说: "我也不清楚。 "肯定是因为您自尊心太强。,' "当然,"她一手按着琴键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自尊心的表 现有很多种,可以表现在很多地方。安德烈,伊万内奇说,惟有 它才可支配意志。您大概是缺少这种动力,才……', 她的话没有说完。 "才怎么样? 他问。 "没怎么样。"她岔开话题说,"我爱安德烈,伊万内奇,不是 因为他喜欢逗我开心,其实有的时候他说的话还引得我掉眼泪 呢;也不是因为他爱我,原因似乎在于……他爱我远远超过爱其 他的人。 这也是一种自尊心的表现。 "您爱安德烈吗?"奥勃洛莫夫紧张起来,目光在她脸上打探 "是这样的,既然他爱我远远地超过爱一般人,我就更是 了。 她严肃地回答。 奥勃洛莫夫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也默默地、用纯净的目光 望着奥勃洛莫夫。 "他同时也爱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和季娜伊达,米哈伊洛 夫娜,不过对她们的爱远远赶不上对我的。"她继续说道,"他不 会和她们一呆就是两个小时,不会费心地去逗她们开心,不会跟 225 她们讲心里话。他只对她们说他的事业,谈论戏剧和新闻,但是 他对我就像对待他的妹妹一样……不,像对女儿一样,"她急忙 补充,"有时我不能马上弄懂他的意思,或不听他的劝告,不同意 他的观点,他甚至会骂我。可是他会不骂她们,就为这让我更加 爱他。自尊心的作用!我不知道,自尊心在我唱歌时为什么也要 表现?别人早就夸我歌唱得好,您竟然不想听,那天几乎是硬逼 着您听的。万一您听完了 一声不吭就走,万一我没看到您脸上有 一点儿反应……我很可能要生一场大病……这就是自尊心!"最 后她强调了一句。 "那么,您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了 ?"他问。 "泪水,虽然说您努力克制住了。羞于真情流露是男人的通 病。这也是自尊,但这种自尊很虚伪。他们若是耻于炫耀自己的 智慧,反倒更好些,因他们的智慧经常出问题。连安德烈,伊万 内奇也羞于表达真情。我对他讲过,他表示同意。您呢?" "在您面前我还能不同意什么! 他说。 "又是恭维话,而且还…… 她不知该说什么。 "俗气!"奥勃洛莫夫替她把话说出来,同时注视着她。 她微笑了一下,表示她就是这个意思。 "那天我不愿意请您唱歌,就怕这个……头一回听人家唱, 说点什么呢?不说也不好。话要想说得既中听又出于真心,可是 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事关感情,当时又是那样印象深刻 "那天我发挥得确实不错,很久没有那样的效果了 ,或者说 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别再让我唱了 ,我再也唱不出那天的水 平了……等一下,我再唱一个……"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两眼 放射出了光芒。她坐到钢琴前面,用力弹了两三个和弦,紧接着 唱了起来。 天哪!这歌声的内蕴竟是如此丰富!有希望,有暴风雨来临 230 前的忧虑,有急风骤雨的降临,还有幸福的冲动,这些不在她的 乐曲中,而在她的歌喉里。 她接着唱下去,偶尔转过头看一看奥勃洛莫夫,好像在天真 地询问:"还满意吧?接着听,还有呢!" 出于激动,她的脸上布满红云,心灵的光辉时不时地出现在 她粉嫩的脸颊上,迸发出成熟的激情的火,仿佛在她内心正对未 来的生活作细细体验。只是这火光一闪而逝,歌声恢复了银铃般 的清纯。 同样的生活也在奥勃洛莫夫的内心沸腾。他觉得这一切不 是发生在一两个小时以内,而是发生在几年的时间里…… 两人貌似平静地坐着,但在他们内心却燃烧着烈焰,都在为 相同的理由微微颤抖,眼中含着因同样情绪而引发的泪水。这些 充满激情的表现是迟早要在她那颗年轻的心里爆发的。目前这 颗心尚在沉睡,只是受到了一些暗示,开始了勃发的前奏。 她以一个随意延长的悦耳的和声结束了演唱,美妙的声音 消失在袅袅而逝的旋律之中。她停下来,两手搁在膝上,兴奋地 看着奥勃洛莫夫,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心底唤起了一种苏醒的幸福感,朝霞般升上来,照得他容 光焕发,两只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她,噙着晶莹的泪水。 这一次是她不自觉地握起了他的手。 "您怎么了 ?"她问,"看您这样子!怎么回事?" 其实她心里非常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暗地里为自己的感 染力而骄傲,暗自得意。 ^您快照照镜子!"她指着他镜中的面容,笑着说,"您两眼闪 着晶莹的光芒,天,那是泪水!您对音乐的感受力是多么强啊! "不,我感受到的……不是音乐……是……爱情!"他低声 说。 她立刻放下他的手,脸色大变。射向她的是他凝固的、快要 发疯的目光。注视她的不是奥勃洛莫夫,是激情。 奥莉加知道,这脱口而出的话是他无法控制的真心话。 他清醒过来,抓起帽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目送他出 门,目光不再好奇,然后像雕像一样呆呆立在钢琴旁,两眼盯住 地面,胸脯剧烈起伏…… 第^ 八早 不管奥勃洛莫夫是在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做白日梦的时候, 还是精神高亢的时候,总有一个女子占据着他的意识,这幻像大 多时候被他认为是未来的妻子,有时是情人。 这个幻像中的女子身材修长,双手持重地放在胸前,眼神安 宁、自重。她在以意大利方式种植的屋旁小树林间随意散坐,或 是轻轻踩在地毯上,或走在林间的沙石小径上,轻摆腰肢,双肩 上优美地竖着玲珑的头,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这形象正是他理 想中的人儿,是安逸、庄严、宁静的生活的化身,是安宁本身。 开始时他梦见她全身戴着花,站在祭坛前边,身披长长的婚 纱;后来梦见她在合欢床枕边,脉脉含情;最后在美梦里,她做了 一群孩子的母亲。 在梦中,她双唇含笑,不是热恋中的笑,而是使做丈夫的他 无比欣悦和宽慰的笑,眼神中的不是欲望,而是款款的深情,对 别人则有些羞涩、甚至厉害。 他不想梦到她心怦怦直跳,听到她颇为迫切地渴望什么,看 到她一下子流下眼泪 神情先是忧愁 又忽地转为喜不自制。 不 要月亮,也不要哀愁。她不应该会突然脸色惨白,雷击般昏倒在 地…… "这样的女人都是有情夫的,"他说,"还会给我找一大堆麻 烦:得请医生、去温泉疗养,以及对付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让你 232 无法安睡!" 而有位自重、害羞、本分的妻子守候,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睡 下的时候,他可以自信地认为醒来之后身边依旧是那温柔可亲 的目光。哪怕二十年、三十年,与他温存目光相对的仍是那双平 静地闪着温馨爱意的眼睛。至死不变。 奥勃洛莫夫心想:"大概这就是男女婚配的最终目的吧?许 久以来,他们要在配偶身上寻找的就是对方永不改变的永恒平 静、永不枯萎的稳定情感。这原来是爱情的理想境界,有一点点 偏差一无论是变心,还是日渐淡漠一就会带来难过。这样说 来,我的理想也是人人共同向往的理想吧?是不是这就是对两性 关系的完美诠释和理想境界呢?" 为全局着想,让情欲合理发泄,让它像河水沿一定路线服服 帖帖地往前流,这是人类的责任,是进步的顶峰,这顶峰乔治, 桑①之辈一直在攀登又苦于无路。一旦这责任完成了 ,就不会再 有变心和淡漠,只有平静、幸福和永恒,生活将永远充实、永远甜 美、永远健康。 不是没有这种幸福的实例,只是太少,反而被人们视为不正 常的现象。被说成是前世注定的。也许应该通过教育,有意识地 向这个方向迈进,天晓得呢?…… 激情!在诗歌中使人感觉不错,在舞台上也大受欢迎,演员 们身上披着大氅、手里拿着宝剑去决斗,戏演完了 ,死者和凶手 可以拉起手去吃宵夜…… 要是现实当中,激情过后也是类似的结局可能会更好,可惜 往往剩下的全是硝烟和腐臭,根本谈不上幸福!留给人回味的, 只有空白哀叹罢了。 最后,一旦激情这灾难降临,就像人骑马走上一条荆棘丛生 的路,马儿一再被绊倒,人被搞得筋疲力竭,终于看到盼望已久 ①乔治,桑(化!^一 1876〕:法国女作家,主张妇女解放、婚姻自主。 255 的家了 ,就再也不肯让它从视野中消失,只盼着尽早脱离险境 确实,必须节制欲望,将它用婚配来疏导和掩盖…… 奥勃洛莫夫如果碰到一个女子突然投给他含情脉脉的眼 神,或者闭着眼叫一声靠到他肩上,醒来之后用胳膊死死缠住他 的脖子,他一定会大惊失色地逃掉……这可是烟花爆竹,是火药 桶,结果会怎样?耳聋、眼瞎、烧焦头发! 现在再让我们看一下,奥莉加是属于哪种女性! 奥勃洛莫夫无意中表白真情后,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他像 个小学生,一看到奥莉加就跑。她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但并不 回避他,也没冷淡他,只是比以往更沉默寡言了 。 她好像对上次的事感到有些惋惜,这使她不能再因为好奇 而使他受折磨,不能再用善意的嘲讽使他受刺激一嘲讽他终 日卧床、懒惰笨拙…… 她更喜欢笑他了 ,不过就像母亲看到儿子穿着滑稽的衣服 而忍不住要发笑一样。施托尔茨走了之后,没人听她唱歌了 ,钢 琴盖上了盖子,她感到寂寞。总之,在她和奥勃洛莫夫之间,总觉 得有些别扭,不大自然。 刚开始时多好啊!他们的相识多么单纯!走到一起多么自 由!奥勃洛莫夫比施托尔茨更纯洁、也更善良。奥勃洛莫夫虽然 不像施托尔茨那样逗她发笑,但他本身就令她开心,而他又能宽 容地对待她的嘲讽。 而且,施托尔茨临走前把奥勃洛莫夫托付给了她,请她多关 照一下,不要让他总是在家里闷着。在她玲珑的小脑袋里,已经 酝酿出一个详细的计划,要让奥勃洛莫夫改掉午睡的习惯。她白 天不让他睡觉,也不让他在长沙发上躺着,要求他必须照她的话 去做。 她还准备"命令他看"施托尔茨留下的书,让他每天看报纸, 给她讲报上的新闻,给村长写信,拟好整顿田庄的计划,准备出 234 国一总之,不让他打嗑睡。她要给他定个目标,强迫他对已经 冷淡的一切再产生热情,让施托尔茨回国后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从未驾驭过别人、从未真正开始生活的羞涩的沉默寡 言的少女,要创造一个奇迹!她要促成一个伟大的转变! 这个转变已经开始,只等她一句话,奥勃洛莫夫就要变一个 人…… 他要去积极生活、行动起来,去赞美生命、赞美她。对一个善 医绝症的医生,"妙手回春"意味着至高的荣誉,那挽救精神趋于 消亡的善良人又该得到什么样的荣誉呢?…… 她内心洋溢着自豪和快乐,这使她不由得微微发抖。她将此 看做上天赐与的使命。她已将他算做了自己的私人秘书和图书 管理员。 忽然,这一切马上要完结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看到奥 勃洛莫夫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奥勃洛莫夫以为自己吓着她了 ,让她受了委屈,心里很难 受,做好了准备接受她闪电般的目光和冷冰冰的态度的准备,看 见她就战栗着躲开。 这期间他已搬进了别墅,一连三天他独自一人经过小丘和 沼地去树林散步,或到村子里,闲坐在农家门口 ,看着牧童和牛 跑来跑去,看鸭子在池塘戏水。 离别墅不远有一个小湖和一个很大的公园。他不愿一个人 去那儿,生怕撞见奥莉加。 "我干吗那么冒失!"他心想,甚至都没问问自己,那话究竟 是真情的流露,还是因为受了音乐的感染。 他感到难受,不好意思,或者按他自己说的,太"丢脸"了 ,因 而无心去搞清楚那股冲动到底是什么性质,奥莉加对于他又意 味着什么。他也没用心去思考,自己心里究竟生出了什么一是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所有的感觉都化作了一团羞愧。 每次奥莉加在他想像中闪过的一刹那,另一个形象,体现安 235 宁幸福的生活理想的形象也一起出现,这形象和奥莉加完全相 同!二者融为了一体。 "我太唐突了 !"他说,"把事情搞坏了 !好在施托尔茨走了 , 她来不及跟他说,不然的话我真要羞死了 !爱情和眼泪与我有关 系吗?奥莉加的婶娘那边也毫无动静,再也没派人来请我,她一 定是告诉他们了……天哪!……', 他一面走向公园深处一条靠边的林阴路,一面想。 奥莉加也觉得为难,下一次相遇该如何做才能避免这场尴 尬呢?一是只字不提、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对他说些什 么? 那么该怎么说?摆出严正态度,盛气凌人,还是干脆看都不 看他一眼,只干巴巴地说一句,她可没想到他会有这种举动,他 拿她当什么人了?他怎么能如此无礼?……索涅奇卡跳玛祖卡 舞时,就这样跟一个骑兵少尉说了这样的话,虽然她实际上是使 出浑身解数要迷倒对方。 "那又叫什么无礼呢?"她问自己道,"他如果真这么想,说出 来又有什么不对?……不过他才认识我,怎么会突然……换了别 人,见过一个女子两三面,是肯定不会这么说的。再者说,别人是 不会这么快就产生爱情,只有奥勃洛莫夫才会……', 她又想起了她听过、读过的一见钟情的故事,心里琢磨: "他大概是一时冲动,无法自已,现在一定不好意思,不敢露 面了 。从这一点看来,就算不上非礼了 。而且到底是谁的错呢?" 她又想,"要归罪于安德烈,伊万内奇。都是他,非要我唱歌。', 不过开始时奥勃洛莫夫并不愿意听她唱歌,她还不高兴呢。 是她……竭尽全力……想到这儿她脸红了 一没错,是她想竭 尽全力让他打起精神来。 施托尔茨说他没精打采,对什么都失去兴趣,心如死水…… 所以她好奇,看他是不是真的是一潭死水。她唱啊、唱啊……从 来没有这么投入过…… "天!"她想,"其实罪过在我,我得去请他原谅我……原谅什 么呢?难道要对他说:奥勃洛莫夫先生,都是我不好,是我引诱了 你……太丢人了 !也不是这么回事!"她脸红了 ,跺了跺脚,"谁敢 这么想?……我哪里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要是不发生这事,要是 他没有脱口而出……又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于是她心里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很委屈……甚至于 会浑身发烧、双颊泛红…… "您受刺激了……心火有些旺。"医生这样下结论。 "这个奥勃洛莫夫!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以后别做蠢事! 我得让婶婶不再请他上门,他真不该得意忘形……胆子也太大 了 !"她一面在公园里散步一面想,她的两眼在放光……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奥勃洛莫夫想。 他俩撞了个正着。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打了声招呼,浑身像风中的树 叶一样颤抖。 "伊利亚,伊利奇!"她有些心虚,回了个礼,两个人都站住 了。 "您好! 他说。 "您好! 她说。 "您去哪儿? 他问。 "唔……"她还是低垂着眼睛。 "我打扰您了吧?" "这是哪儿的话……"她好奇地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我陪您走走好吗?"他试探着看了看她,突然问道。 俩人沉默着沿小路走下去。奥勃洛莫夫的心在剧烈跳动,这 在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即使是在教师戒尺的威胁下和校长怒目 而视下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他想说句话,好让自己情绪稳定下 来,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心在狂跳,仿佛大祸临头一般。 237 "安德烈,伊万内奇有信来吗?"她问。 "有。"奥勃洛莫夫回答。 "都写了什么?" "让我到巴黎去。,' "您怎么打算?" "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最近……不,明天……一准备好就走。,' "干吗这么急?"她又问。 他没答话。 "是不是您不喜欢这别墅,或者是……您能告诉我吗,为什 么要走?" 在她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太过分了 !他想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心里很难受,不自在。,'奥勃洛莫 夫看着别处,小声说。 她没言语,折了一枝丁香嗅了嗅,用花枝遮住了自己的脸和 鼻子。 "您闻闻,可香了 !',她说着,把花枝送到他鼻子前。 "这儿还有铃兰花!我去采一些来,"说着,他弯下腰,在草丛 里寻找起来,"这种花更香,多了点大自然的气息,也更有野趣。 丁香却是长在房前屋后的,枝条都凑到窗户跟前,香得让人发 腻。您看,这铃兰花上还沾着露水呢。,' 他采了几枝献给她。 "您喜欢木犀草花吗?"她问。 "不,味太浓了。木犀草花和玫瑰花我都不大感兴趣。一般 说来,我不喜欢花,长在野外还好,一挪到屋里,是很烦人的…… 像是一堆废物……', "您忍受不了废物垃圾,愿意您屋里干净整洁,是吗?"她顽 皮地看着他,问道。 238 "是,可我的男仆太……"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却想:"她的 嘴可真厉害!" "您直接到巴黎去吗?"她问。 "嗯,施托尔茨早到那儿等我了 。', !我想请您帮我给他带封信。"她说。 "那您今天就给我吧,明天我就进城了 。', "明天?"她问,"这么急?好像有人赶着您走一样。', "是有人赶……', "谁? "羞愧…… 他低声回答。 "羞愧!"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心想:"我这就跟他说:'真想不 到,奥勃洛莫夫先生……," "对,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奥勃洛莫夫终于稳定住情 绪,"我想您肯定会有些诧异……有点儿生气……', "到时候了……现在就跟他说。 奥莉加心想,可是她的心突 突直跳,"天,还不行!" 他想看看她的反应,可是她只顾闻她的铃兰花和丁香花,自 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了……该说什么、做什么。 "唉,要是索涅奇卡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有办法应付,"她想, "可我笨得要命! 什么也不知道……真该死!" "我差点忘了……"她说。 "请您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无法控制自己……"他 鼓足勇气说,"那天即使是天打雷劈,我也会那么说。任何力量都 无法阻挡……看在上帝份上,别以为我想……我马上就后悔了 , 我愿意以一切代价收回那句冒昧的话……', 她垂下头,一边闻着她的花,一边往前走。 "忘掉这事吧!"他接着说,"千万别当真……', "别当真?"她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花散了一地。 她即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讶的神色…… 239 "为什么别当真?"她又问了 一遍。 "看在上帝份上,您别生气,忘掉这一切吧。我向您发誓,那 是一时冲动……是受了音乐的感染。# "只是受音乐感染!……# 她的脸上变了颜色,红晕消失了 ,眼睛也失了神。 "这一切原来是假的!他冒失的话已经收回了 ,还生什么气! ……也好……反而更平静……可以回到从前了 ,又可以自在地 聊天、讲笑话了……"她一面这么想,一面顺手扯下一根路边的 小树枝,又咬下一片树叶,然后把树枝和树叶丢到小路上。 "您的气消了吧?忘了吧?"奥勃洛莫夫弯下腰问她。 "什么?您想让我怎么样?"她闪开身,有些激动和懊丧地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这人记性差!" 他闭上嘴,不知下面该怎么做。 他看出了她的懊丧,却不知 原因。 "天!"她想,"现在一切恢复正常,那一幕就当没发生过,感 谢上帝!那好吧……噢,天!这是怎么回事?唉,索涅奇卡,索涅 奇卡!瞧你多幸福!" "我要回去了。 她说了一声,加快步子走向另一条小路。 她感到喉头里哽着什么,泪水浸湿了眼眶。她怕自己哭出 来。 "别往那边走,这边要近一点。"奥勃洛莫夫喊,接着垂头丧 气地骂起了自己:"我真愚蠢,干吗要表白!现在我是一错再错。 其实用不着提,它自然会过去、被淡忘。这回可好,只有求她原谅 了。 "我之所以懊恼成这样,"她想,"肯定是因为我没先对他说: 奥勃洛莫夫先生,我真想不到……他就抢先说了……'千万别当 真他还真会撒谎!胆子也太大了 !" "您真忘了 ?"他轻声问道。 "忘了,一切都忘了! 她连声说,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着。 240 !那您把手伸给我,说明您气全消了 。', 她没瞅他,只伸出几个指尖,可他刚一碰到它们,她立刻又 缩回了手。 "您还生气呢!"他叹气道,"我怎样才能让您相信呢?我真的 是不由自主,我不是那种不懂礼法的人。……当然,以后我不能 听您唱歌了……', "说什么都没用,我用不着您保证……"她激烈地说,"我也 不会再唱了 !" "好吧,我不说了 ,"他说,"不过看在上帝份上,您别就这样 走了 ,要不我心里会觉得堵得慌……', 她放慢脚步,仔细听他说什么。 "那天要是我不对您的歌声赞美几句,您说您就会哭,今天 要是您不对我笑一笑,不和我友好地握握手,就这样走开,我会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我会一病不起,现在我两腿就直发 软,站都站不稳……', "为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突然发问。 "我自己也不清楚,"他说,"现在我感到的不是羞愧了 ,也不 为自己的冒失害臊了……我觉得那话里有……', 他的心又乱得一团糟了 ,好像又多了一样东西,他又觉察到 她温柔好奇的目光。她优雅地转过身,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什么?"她问,语气急切。 "我不敢说,担心您又要生气。,' "说吧!"她下了命令。 他依旧沉默。 "什么? "看着您,我又想哭了……您瞧,我没有自尊心,我都不为心 里有什么感到害臊…… "为什么要哭呢? 她问,脸又红了。 "我耳边总响起您的声音……我觉得……', 24】 "什么?"她问,从心底涌出一股泪水。她紧张地期待着。 他们走到台阶前。 "我觉得……"奥勃洛莫夫欲言又止。 她慢慢地、仿佛很艰难地登上台阶。 "那音乐……那种激动……那种……感觉……对不起,请原 谅,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奥勃洛莫夫先生……"她语气依然严厉,但脸上却露出了 微笑,"我不再生气了 ,我原谅您了 ,不过以后……# 她没转身,把手向后伸给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掌 心,她用掌心在他嘴唇上轻轻按了按,一眨眼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面,剩下他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 3第七早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又久久地凝望着小树林。 那边过来了几个陌生人,又一只鸟儿划破了天空。一个农妇 路过他身旁,问他是否要浆果,他却依旧愣在那儿。 他慢慢地沿着那条林阴小道走着,走到一半的时候;却看到 奥莉加遗落在地上的铃兰花,还有她扯下来却又恼怒地扔弃的 丁香花枝。 "她这样是为什么呢?"他于是思索,回忆起来…… "笨蛋,笨蛋!"他猛地捡起铃兰花和丁香树枝,大声说着,然 后差点儿奔跑起来,"我渴求她原谅,而她……哦,真难以置信? ……太美妙啦!" 他喜滋滋地回到屋里,正如奶妈说的,"前额上挂着月亮。# 他坐在长沙发的一角上,拿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飞快地写 下"奥莉加"三个大字。 242 "唉,这么多尘土 !"他从欣喜中惊醒过来以后才发觉,"扎哈 尔,扎哈尔!"他叫了好久,由于扎哈尔正跟马车夫们在朝巷子开 的大门旁边坐着。 "还不快去!"阿尼西娅扯扯他的衣袖,严厉地对他小声说 道,"主人叫你好久了 。,, "扎哈尔,瞧瞧这是什么?"奥勃洛莫夫此时并没有心思生 气,而是以柔和的语调好心地问道;"你想把这儿也搞得乱作一 团,灰尘和蜘蛛网处处可见?抱歉,我可不答应!奥莉加,谢尔 盖耶夫娜早已不客气地说'您喜欢垃圾卩。" "她说这话倒轻巧,可她们家用了五个人哪。"扎哈尔背过身 去,向着房门说。 "你去哪儿?还不快擦干净了 ,这儿哪能坐呀,靠也不行…… 可真恶心,这是……奥勃洛莫夫精神!" 扎哈尔气得鼓着腮帮,瞥了主人一眼,心里咕哝着: "听!又琢磨出让人恶心的字眼!听着还挺耳熟!" "还不快擦;干什么呢?"奥勃洛莫夫说。 "擦什么擦?我早擦过了 !"扎哈尔执拗地说。 "擦过了 , 那这些灰尘呢? 看这儿! 还不赶紧擦了! 立刻就 "我已经擦过了 ,"扎哈尔还那样说,"有必要再擦吗?灰尘从 街上来……这周围都是菜地、别墅,灰尘到处都是。,'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阿尼西娅忽然从一个房间伸出脑 袋来说,"你先扫地然后收拾桌子,这不是白忙了吗?那灰尘又落 一地……你应该先…… "我还用你教?"扎哈尔压着嗓子喝道,"你滚!" "从没见过先扫地后收拾桌子的!……怪不得主人发火 "再说,再说,再说!"扎哈尔一面吼着,一面挥动着胳膊肘儿 向她胸前甩过去。 243 她扮了个嘲笑的鬼脸,躲开了这一下。奥勃洛莫夫也挥了挥 手,让扎哈尔出去。他枕着靠枕半躺在那儿,把手放在胸前,开始 聆听心脏的跳动。 "这对健康可没好处,"他对自己说道,"怎么办呢?应该和医 生商讨商讨,有可能他会叫我到阿比西尼亚①去。,' 扎哈尔与阿尼西娅结婚以前,是各管各,互不干涉,也就是 阿尼西娅负责采购和做饭一边,只有一年一次的擦地板时,才干 打扫房间的活儿。 他们成婚后,她上主人房里机会多了一些,就经常跟扎哈尔 一起干,屋子也就比以前清洁多了。总而言之,她帮助她丈夫干 活儿,既因为自愿,也因为扎哈尔的专制。 "拿地毯出去抖一抖!"扎哈尔扯着嗓子叫道,或者说:"那个 角落堆不下东西了 ,你把它整理一下,没用的搬到厨房里去。,' 这种幸福时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这间屋子颇为整洁干 净,主人不抱怨了 ,也不再说那些"让人心里恶心的字眼儿了 ", 扎哈尔整天无所事事。但好景不长,原因在什么地方呢? 自打扎哈尔和阿尼西娅共同管理主人上房以来,扎哈尔不 管做什么事都显得蠢笨不堪,不管干什么都干不好。他已在世上 活了五十五年,自认为自己所做的完美无缺。 而今才两周还不到,阿尼西娅突然让他感到他这不行,那也 不行,而且是柔声细语,用一种让人尴尬的宽容来让他感受到这 一点,如同对一个小孩子或者地道的傻瓜一样,脸上还带着笑 容。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她柔婉地说,"你不应该先把烟道 关了 ;再打开气窗,这样的话屋子就会变冷。,' "那该怎么办呢?"他不耐烦地问:^你说什么时候开? ^ "生火的时候,把空气换一换,然后再烧热。"她轻轻说道。 ①阿比西尼亚:指现在的埃塞俄比亚。 244 "傻瓜!"他说,"我二十年都这么干的,能因你就改变了吗? 他把茶、糖、柠檬、银具,和鞋油、刷子、肥皂统统都放在柜子 里的一块搁板上。 一天,他偶然发现肥皂被摆在了洗脸台上,刷子和鞋油都被 放在了厨房窗台了 ,茶和糖被收在了五斗橱的一个抽屉里面。 !你自作聪明给我帮什么忙,嗯? #他粗声粗气地盘问阿尼西 娅,"我特意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一伸手就能够着。这可倒好, 东一样,西一样地放。# "怕茶叶有肥皂味。"她温顺说道。 还有一次,阿尼西娅把主人衣服上几个被虫蛀了的窟窿指 给扎哈尔看,并说,每周一定得把衣服拿出去抖搂抖搂,而且要 擦干净。 "我想用小扫帚拍打拍打。"阿尼西娅温柔地说。 扎哈尔却一把夺回小扫帚和燕尾服,把它们又放回原处。 有一天,扎哈尔又像平时一样,抱怨主人因为蟑螂的事无端 责骂他,原因是蟑螂"不是他创造的"。阿尼西娅默默地把放在搁 板上好长时间的黑面包渣和其它残羹冷炙打扫了 ,又抹了柜子, 洗了餐具,蟑螂也就无影踪了 。 怎么搞的,扎哈尔还是不能理解。他只承认阿尼西娅是个勤 快人。但有一天,他端着一托盘的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两个,就 又照他的旧脾气骂开了 ,恨不得把托盘全砸了 。阿尼西娅接过他 手里的托盘,又放上两个杯子,又加了糖罐和面包,摆得端端正 正,稳稳当当。然后向他示意怎么用单手托起,用另一只手扶稳, 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还把托盘晃来晃去,而托盘上连勺子也紋 丝不动。扎哈尔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一阿尼西娅比他聪明! 他从阿尼西娅手中一把抢过托盘,杯子摔在地上。他为这事 儿始终不肯原谅她。 "你明白了 ,该怎么端托盘!"她轻声说。 245 他摆出一副傻瓜式的傲慢神气,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但她却 仍然在微笑。 "你这臭婆娘,没见过世面,还想露脸!我们在奥勃洛莫夫农 庄,哪是这样!大小佣人就十五个,全是我一人管着!像你这样 的,多得数不清……你在这儿倒……哼,你呀!……', "可我是为了你……"她说。 "去,去,去!"他粗声粗气地说,威胁地用胳膊肘儿向她胸前 甩过去,"滚远点,从上房滚开,滚回你的厨房里……干你分内的 事儿去!" 她走了 ,他却阴着脸,呆在那儿瞄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打击,所以用老婆当了出气筒。可是每当 主人要东西他找不到或者已经被打碎时,每当屋里被弄得乱糟 糟而那伴着"让人听了恶心的字眼儿"的风暴快降临到扎哈尔头 上时,扎哈尔就暗示阿尼西娅,向主人书房努努嘴,同时伸出大 拇指向那边一指,小声命令阿尼西娅:"你去少爷的房间看看他 需要什么。& 阿尼西娅进去后,简要地讲几句,风暴就会过去。只要奥勃 洛莫夫的话里跳出"让人听了恶心的字眼儿",扎哈尔就把阿尼 西娅叫过来。 幸亏有了她,否则奥勃洛莫夫的几间屋子又该一片狼藉了 。 阿尼西娅已把自己看做奥勃洛莫夫家的人,不自觉地像她丈夫 一样把自己和主人的生活、主人的家庭以及主人自身紧密连在 了一起。她用女性的细心和勤劳,在这几间无人照看的房间里精 神抖擞地操劳着。 只要扎哈尔不在房间,阿尼西娅就去掸桌上和沙发上的尘 土 ,把气窗打开,把窗帘拉好,将放在屋子中间的长筒靴和搭在 大沙发椅上的裤子搁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把所有的衣物,甚至 写字台上的纸张、铅笔、削笔刀、鹅毛笔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弄好 乱七八糟的床铺,放好枕头。她几下弄完这些事之后,再把整个 24(5 房间瞥上一眼,挪挪椅子,关上抽屉,收好桌上的餐巾,听见扎哈 尔的鞋声,就赶忙跑回厨房里去。 她性情爽快,动作利索。大约四十七岁,脸上挂着关怀的微 笑,眼睛溜溜地转个不停,脖子粗粗的,胸脯结实,两手红通通 的,放下一个,又拿起另一个,总之闲不住。 她的脸颊极其窄小,只显出一个鼻子,那个鼻子不算大,却 异常突出,也许放的不是地方。而且,她的颌骨向上翘着,这也使 她松弛而惨白的面颊很难被看出来。结果,你对她的鼻子一目了 然,却忽视了她的面颊。 像扎哈尔这样的丈夫世上多得很。人们常不把妻子出的主 意当一回事,听了只是耸耸肩罢了。可事后又悄然按此行事。行 政官在听妻子唠咕一件要事时也会吹吹口哨,做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苦相,可第二天却煞有介事地向上级汇报妻子的原话。 这些先生都态度蛮横地或轻贱地对待妻子,很难有心情与 妻子说话,就算不像扎哈尔那样把妻子看成臭婆娘,也把她们当 成花儿,供他们在家里消遣,作为枯燥生活的调剂品而已。 中午的骄阳已把园里的小石路晒得烫人。人们都坐在阴凉 的地方和凉蓬下,只有佣人们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地,在烈曰下 走来走去,或者就坐在草地上。 奥勃洛莫夫依然卧在长沙发上。早晨他和奥莉加的一席话 究竟代表什么,他心里没底。 "她爱我,为我动了真情。这是真的吗?她挂念着我,为我唱 得那么热烈,音乐让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他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起,生命的光辉和光明的前程大放 异彩,这些耀眼的色彩几天前还不存在。他似乎看见自己和她已 在国外,在瑞士的湖上划船,在意大利罗马的遗迹中漫步,乘威 尼斯的游船观光,然后在巴黎、伦敦大街的人群中销声匿迹,接 着……接着回到自己的天堂一奥勃洛莫夫农庄里。 她是仙女,声音悦耳,五官秀丽,皮肤白净,脖子纤娇柔媚 247 农夫们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人儿,他们像见到天使一般拜 倒在她脚下。她在草地上翩翩行走,与他一起漫步于白桦树林 中,为他高歌…… 于是奥勃洛莫夫感觉到了生命的价值,生命之河在缓慢地 流动。生命之泉泛着层层涟漪多么甘甜,……奥勃洛莫夫感到非 常满足,周身洋溢着幸福,他沉思着…… 顷刻间,他的脸上又阴云笼罩。 "不,不可能!"他大叫道,并且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屋里走来 走去,"爱我这个精神委靡的滑稽的人……她总在讥笑我。 他走到镜子前面,看了很久,起初并不太欣赏,后来竟然笑 起来了 。 "我似乎气色好多了 ,"他说,"眼睛有点神了……以前的麦 粒肿,现在也没了……肯定是这里空气清新的原因,我活动的时 间增加了 ,酒也不喝了 ,也不整天躺在床上……不用再去埃及 了。 奥莉加的姨娘玛丽亚,米哈伊洛夫娜叫人来请他去吃饭。 "来了 ,来了 !"奥勃洛莫夫答道。 佣人正要走,奥勃洛莫夫叫住了他,说: "给你的。 他给了送信的佣人一点钱。 奥勃洛莫夫的心情轻松愉快。眼前一片豁亮。人人都很善 良,自得其乐,都感到很幸福。只有扎哈尔阴着脸,斜视着主人。 阿尼西娅也是面带笑容。奥勃洛莫夫决定:"养只狗或猫……还 是养猫吧,猫较温顺些,还会打呼噜。& 他跑向奥莉加那儿。 "不过,不过:……奥莉加确实是爱我的呀!"他一路上这样 想到,"这年轻的全新的生命呀!"人生最美妙的天地此刻在她的 幻想中已铺开,她在梦里见到的应该是一个伟岸的青年,他有一 245 头黑色鬈发,身上焕发着力量,神态英武,自豪的微笑经常闪现 脸上,眼里闪着动人心弦的火花,有着金属般柔美的嗓音。但终 究有人不爱青年,不爱英武的神情,不爱灵活的舞步,也不爱骑 术……如果奥莉加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打动的平凡女子,那么就 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能让一个女子倾心还能博得社会名 流敬仰的才华……或者是有名的艺术家……可我呢?只是奥勃 洛莫夫。施托尔茨可就不一样了 ,他集智慧、力量于一身,他能支 配自己,也能支配别人,包括命运。不论到哪儿,不论遇见谁,他 都能很快就适应,就好像掌握了弹奏乐器的技巧……而我呢? ……我连扎哈尔都指使不了……也左右不了自己……我是奥勃 洛莫夫!可施托尔茨!哦!……她肯定是爱他,他惊恐地想,"她 说像爱一位友人一样,这不是说谎吗,或许她是不自觉的……男 女间没有友谊……', 他的步伐慢下来了 ,满肚子疑问。 "万一她在戏弄我呢?……只要……', 他停下来,愣了 一会儿。 "如果是诡计,是阴谋……我凭什么肯定她爱我?她没讲过, 这一定是虚荣心在作祟!那么,会是安德烈?……不会的,她是 的,是的……"奥勃洛莫夫远远地看见奥莉加迎面走来,一下子 又高兴了 ,心道:"看,她是怎样的女人啊!" 奥莉加满面春风地向他伸出手。 奥勃洛莫夫断定:"不,她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骗人,会骗 人的女人是不会有这么温柔的目光, 不会有会心的笑容……她 们总是在故作姿态……可是……她并没说过她爱我呀!"他接着 又惊慌地想:定是我主观的推断。"不过,她又懊丧什么呢?…… 天啊!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拿着什么呢?"奥莉加问。 "是一枝花。', "什么花? 249 "您看,丁香花。,' "您从哪儿摘来的?这儿没这种花啊!您到哪儿去了 ?" "这是您早上折下来又丢掉的。,' "你捡它干吗?" "不干吗,您……沮丧地扔了它,我感到很高兴。,' "沮丧会让人高兴,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 "我不说。 "请您告诉我吧!……', "不行,不管给我什么好处! "我求您还不行吗?" 他拼命摇头。 "要是我唱歌给您听呢? "那……或许…… "这么说,只有音乐能让你改变主意了 ?"她皱了眉头问道, "是吗? "对,只有您唱的歌…… "好吧,我就唱……圣洁女神,圣洁女神……',她唱了 一段咏 叹调之后停下来。 "好了 ,您说吧!"她催促道。 他犹豫了半天,坚决说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说……我不会说!万一不是真的,是 我错觉怎么办?……我永不会说,永远不!" "怎么回事呢?很重要吗?"她心里琢磨着这个问题,双眼却 祈求地望着奥勃洛莫夫。 渐渐地她脸上露出领悟的神情,起初脸上泛出思索和若有 所悟的神采,顷刻间整个地充满了会意的光辉……就如同太阳 出现在云层后面,刚开始的时候把它的光芒投到灌木上,渐渐才 展开,照射到其他树上,甚至屋顶,忽然间把全景展现在人们面 前。奥莉加早已看透了奥勃洛莫夫的心思。 250 "不,不,我说不出来……"奥勃洛莫夫执拗地说,"别再逼我 了 。,, "我并没有逼您啊!"她轻轻答道。 "怎么没有,您刚才还……, "咱们回去吧,婶子还等着呢。"她肃然说到,好像没听见似 的。 她径直走开,回自己房间了 ,把奥勃洛莫夫留给了婶子。 3第八早 对于奥勃洛莫夫来说这天是个希望幻灭的日子。他一直和 奥莉加的婶子在一块。那个妇人是个聪明人,衣着华贵,经常穿 着一件得体新丝绸衣,领口是滚了边的,戴着别致的软帽,帽子 上的锻带衬托出一个年近五十的人滋润的脸,还戴了一副有链 的金丝边长柄眼镜。 她雍容华贵,华丽的斗篷巧妙地搭在肩上,一只胳膊恰到好 处地靠着绣花垫,气质非凡地坐在沙发上。从未见她干过事儿, 比如弯腰、缝纫、处理杂事这些事,都和她的容貌与尊严不符合。 她使唤佣人们时,用的也是不经意的语气,简短而冷漠。 她偶尔翻翻书,却从不写点什么。她善言辞,却多半讲法语。 当她发现奥勃洛莫的法语不太顺畅时,第二天跟他谈话就改成 俄语了 。 交谈中她既不天马行空,也不故作聪明。 她思想里仿佛有条理智的从不逾越的界限。总之,感情,甚 至爱情,在她生活中与其他因素没什么两样,而别的女人,爱情 在她们生活的任何事中都会插上一脚,而别的事是次要的,要以 爱情留下多大空间来决定。 就算事实上不是这样,嘴上也这样。 这位太太尤为重视安排生活,自我控制、保持思想与意愿以 25】 及意愿与实践之间的平衡关系。她从未露出过毫无准备和措手 不及的神情,如同一个机警的敌人,当你偷窥她时,她总是在警 觉地反窥你。 她天性就喜欢与上流社会交往,所以,她思考任何事时,言 行都谨遵分寸和缜密的原则。 她的内心向来隐藏颇深,她的隐秘从不示人。她身旁没有可 以促膝谈心的密友和妇人。只有冯朗瓦根男爵经常与她单独相 处,晚上有时到夜半,当然这时总有奥莉加在。他俩大部分时间 在沉默中度过,但是这宁静却意味深长,似乎暗示别人不知的事 而他们相知相怜,仅此而已。 他俩愿意相互陪伴,人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对他既 殷勤和善,又不冷不热。 爱嚼舌根的人臆测他们是老情人,说他俩一块儿出过国,可 从她对他的态度中却丝毫不见蛛丝马迹,按理说那种事儿是纸 里包不住火的。 还有,男爵是奥莉加名下一处小农庄的代理人,后来那农庄 不知何时成了抵押品,到现在都没拿回来。 男爵帮忙提出诉讼,也就是,叫一个官吏起草文稿,写好之 后,男爵凭借长柄眼镜审批,签字,再让这名官吏把文件递交法 庭,他则利用他的裙带关系让诉讼得以成功。他说肯定能画个圆 满的句号。这件事使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把 男爵当做她们一家看了。 虽已界五十,可男爵精力仍很旺盛,只是嘴边的胡须花白 了 ,一条腿行走不便。他的礼节很到位。他从不在女人面前抽烟# 跷腿,并严肃地指斥在公众面前仰八叉半躺在沙发椅里并且把 膝盖和长靴翘得老高的年轻人。他甚至在室内也不摘掉手套,除 了吃饭的时候。 他打扮时髦,缀了许多丝带在燕尾服的扣眼里。出门坐轿式 马车,万分珍爱他的马,上车以前习惯审视一遍,查看马具,甚至 252 连马蹄也不放过,不时还用白手帕擦擦马背或肩胛,看清洗干净 没有。 碰到老友,他会展现出彬彬有礼的微笑;碰着生人,则表情 冷淡,不过若经人介绍后,他也会换成微笑,以后再见时,就笑颜 相待。 他喜欢议论一道德、物价、科学、社会,观点均很明晰,三 言两语就把意思明确完整地表达出来了 ,好像是在引用早已写 入教材并成为通用的社会原则的名言一样。 时至今日,奥莉加和她婶子的关系还很简单,也很融洽。她 们不太亲热,但也没有矛盾。 这是因为婶娘的性格,同时双方也没理由不那么做。婶娘从 来不让奥莉加做她违心干的事,奥莉加连做梦都会按婶娘意思 去办,不会违背婶娘的意愿。 这些愿望和忠告是什么?不外乎穿衣、发式,以及去法国剧 院或歌剧院那些事情。 婶娘说什么,奥莉加就做什么,不多不少,而婶娘说话言语 极少,度量着分寸,从不逾越作婶子的职权范围。 她们的关系平淡得很,婶娘要不要奥莉加听她的话,跟她亲 热;奥莉加是不是真的听婶娘的话,跟她亲热,这些别人都无从 知道。 可是,当你看见她们在一起时,就可确定,他们不会是母女。 "我要出门,你要带点什么?"婶娘问。 "哦,婶娘,我要换那丁香色的裙子。"奥莉加说。于是一起出 门了。要么奥莉加说:"不,婶婶,我刚去过。"于是婶娘用手指抚 摸奥莉加的双颊,吻过她的额头,奥莉加也吻吻婶娘的手,于是 一个出门一个看家。 "这次我们还租那幢别墅吗?"婶娘说这话时口气平淡,不像 决定,却像是自言自语,犹豫不决。 "那儿很好啊!"奥莉加说。 253 于是租下了别墅。 要是奥莉加说:"哦,婶婶,你不觉得那密林和沙地很无聊 吗?另找一幢吧。& "再商量吧!"婶娘说,"奥莉加,去看那戏吗?别人早看开 了 。,, "好吧。"奥莉加说,但却不慌不忙,没有行动的表示。 她们有时也争论。 "哦,亲爱的①,绿色适合你吗?"婶娘说,"淡黄的比较好。& "唉呀,婶婶,淡黄色我用过六次了 ,太频繁了 !" "那用深紫吧②。" "你喜欢吗这种吗?" 婶娘细看过之后,缓缓摇着头。 "看你的吧,宝贝儿@ ,我若是你,就挑深紫④或淡黄的。& "婶婶,我就挑这种了 !"奥莉加柔和地说,选了她自己想要 的那种。 若奥莉加有事问婶娘,不像请教专家一专家的意见你必 须要听,而是像问一位稍有经验的女士。例如她问: "婶婶,你看过这书了,觉得怎么样? "哦,不怎么样!"婶娘边说,边把书推到边,却也并不把它藏 着,或不给奥莉加看,奥莉加听了也不再对这本书感兴趣了 。若 她俩均评价不出来就去问冯朗瓦根男爵,或问施托尔茨,要是他 在的话。看,或不看,就由他们俩人决定。 偶尔婶娘会说:"亲爱的奥莉加,那个在扎瓦茨基家常来和 你搭腔的年轻人,有人曾提到过他的一件傻事。& 话说至此便打住,下面奥莉加是否要她讲下去,就看奥莉加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原文为法文。 ③ 原文为法文。 ④ 原文为法文。 254 自个儿了 。 奥勃洛莫夫的出现并没掀起太大波澜,婶娘,男爵,就连施 托尔茨,均没太在意。施托尔茨把自己旧友引荐给这个家庭的目 的是因为这里太拘束,不仅饭后不能睡,连跷腿也不行,又要衣 着得体,注重谈话。总之,不许打嗑睡,更禁止躺下,还要不住地 进行时事论谈。 同时,施托尔茨觉得把一位年轻、美貌、天真、热情而又调皮 的女子,引到奥勃洛莫夫那混沌的生活中,就如同把一盏灯照进 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使它那柔美的光辉照亮他黑暗的角落,使 室温上升,屋里气氛也活跃一点。他介绍的目的仅此而已,却万 没想到他带来的不是明灯,而是炮仗。奥莉加和奥勃洛莫夫就更 难以预料了。 奥勃洛莫夫陪着婶娘静静地坐了两小时左右,一直没敢跷 脚,话也有分寸,甚至还讨好地给婶娘递了两次踩脚凳。 男爵一进门 奥勃洛莫夫就微笑示意 并热情地握住他的 手。 此后奥勃洛莫夫的言行更加彬彬有礼了 三人之间满意之 极。 那么对奥勃莫洛夫与奥莉加一起谈话,出去散步,婶娘的看 法是……不如说,婶娘根本没意见。 如果奥莉加是同一个青年人、一个浪荡公子出去散步,那就 另当别论了。就算是这样,婶娘也不会多言,而只是以她一贯的 适切度在人们不经意之中另作打算,比如她会跟他们一块散一 两次步,或者打发别人盯着他们,他们自然就知趣了 。 与奥勃洛莫夫绅士去散步,同他单独坐在大客厅的一角或阳 台上……那又怎么了?他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不会对奥莉加讲 出过分的话 或给她看些不好的书……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再说,婶娘亲耳听见施托尔茨临走之前叫奥莉加别让奥勃 洛莫夫感到无聊,更别让他犯困,得憋憋他,给他点压力,让他去 干其他事儿,一句话,要让他听命于你。施托尔茨还央求婶娘多 255 多关心一下奥勃洛莫夫,如果他在国内就多请他出来玩,拉他去 散心或去兜风,调动他的积极性。 奥勃洛莫夫陪着婶娘坐时,一直没看见奥莉加,时间显得太 漫长了。奥勃洛莫夫又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现在他有点明白奥 莉加为什么情绪不稳定了 。不知怎的,这次的变化比头几次更令 他难受。 他只因上次的过错而感到恐惧和惭愧。而这次,他心有千斤 重,烦闷、焦躁、不安,仿佛遇上了梅雨天气。他已经向她暗示过, 他猜想到她对他的爱,要是猜错了 ,那她可就颜面扫地了 ,再也 无法挽救。即便事实真是如此,那也够傻的!真是轻浮狂妄! 他或许吓坏了那害羞地叩击少女心灵的情感,那情感如小鸟 一般小心翼翼、轻巧地落在枝头,一有动静,就会逃得无影无踪。 他七上八下地等着奥莉加下楼来吃饭,想着她的反应,看她 的神情…… 她终于来了 ,像完全换了 一个人,不仅只是面孔,还有倒退 的嗓音。这令他万分震惊。 她嘴上再也没有露出过天真、活泼的孩子般的微笑,她再也 不因迷惑或好奇而睁大着眼睛,好像她已没有什么要求,或一些 想知道的东西,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了 ! 她也不再追随他的身影了。她的眼神使人觉得她早已把他 看穿,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男爵和她一样。总之,他们 仿佛分离有一年之久,而她也长大了似的。 昨天的沮丧和严峻神态全消失了 。她谈笑风生,甚至大笑出 声。对于从前她不想回答的问题讲得有条有理。看来,她是在强 迫自己干她以前从未尝试过的事。她的随和、坦诚、消失了。这 些跑哪儿去了呢? 饭后他邀请她去散步。她避开他,转过头去问婶娘: "咱们去散步吗?" "就在周围转转吧。"婶娘说,"叫他们拿上阳伞吧。,' 25(5 一伙人出门了 ,路上都耷拉着脑袋,偶尔向远处张望,望着 彼得堡,走到树林边上,就折回来向阳台走。 "您今天没有心情唱歌,是吧?我不敢求您高歌啦。"奥勃洛 莫夫想试探一下,这种僵持的局面何时才能结束,她能不能高兴 起来,是否还能从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里,从歌声中现出真诚、天 真、信任的光辉来。 "天气太热!"婶娘说。 "没事儿,我试一试吧。"奥莉加说着,就唱了一支抒情歌。 那声音让他难以置信。 她变了 ,那热情奔放的声音在哪儿? 她嗓音纯正,一字一句地唱着,然而……然而……就像所有 应邀在公众前唱歌的小姐一样,毫无感染力,她没有付出感情, 也没有使听者的任何一根神经颤动。 她是不是表里不一,却强装镇静,而实际上在生气?怎么也 猜不出,虽然表面热情,说话亲切,但也跟所有小姐一样……到 底怎么啦? 奥勃洛莫夫还没到下午茶时就告辞了。 婶娘说:"一般家里人少,若你喜欢热闹,就常来玩吧。星期 天总会有人来,那时你就感到有趣了 。', 男爵有礼貌地起身,向他鞠了躬。 奥莉加只点了点头,像礼貌性地对每一个熟人一样。他走出 去时,她背了身去眺望窗外,冷冷地听着奥勃洛莫夫的脚步声消 失在远方。 这两小时以及后来的三四天,甚至一周时间,都对她产生巨 大的影响,使她发生了长足的进步。只有女人才能成熟得如此迅 速,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 她上生活课不是在一天天地提高,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上 升。每小时中那细小的让人易忽略的经验和事件,对于男子会像 小鸟一般掠过,而女孩却以惊人的敏捷逮住它,随它而去,那曲 257 折的路线,会作为一个永恒的烙印,提示或教训,永留在她脑海 里。 男人需要有指示路标的地方,而女人则只需有微风过后耳 边轻微的颤动就够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那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笑脸忽然有了严 肃的思考?这是怎么样的思考?她想了些什么?这里面好像囊 括了所有的东西,有男人的逻辑、思维和经验的哲学,是整个生 活系统! 表兄以前离开的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现在他学成归 国,有肩章了 ,一看见她就欢天喜地奔过去,还想跟从前一样拍 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打转,在一把把椅子和一张张沙发间跳来 跳去……忽然,当他审视她的脸时,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感 到自己像一个不懂事的莽撞小子,于是害羞地躲到一边,因为她 已是一位女士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悲惨经历吗?遭遇过什么 大事吗?听到过什么惊人的新闻吗? 妈妈①,叔叔②,婶婶,奶妈,女佣,谁也不清楚。从时间来算, 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她只不过跳了两次马祖卡舞,几次对 舞,就说头有点痛,夜里睡不着了…… 后来好了,可神色并未变多少,看人的眼光大不如前,也不 大声笑了 ,一只梨分好几次吃,闭口不谈学校里的事儿……她也 毕业了 。 第二天、第三天,奥勃洛莫夫就如上所说的表哥,几乎不认 识奥莉加了 。他见她很尴尬,而她却大大方方,只是不如从前那 么好奇,那么柔情蜜意,对待他和任何人一样了 。 "她怎么回事儿?她脑袋里起什么变化了 ?"这些问题困惑着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原文为法文。 258 他,"我可真弄糊涂了 !" 他怎能知道!她的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需要花二十五 年,还得有二十五位教授以及图书馆的帮助,在人世间流浪一段 时间,有时还要失去一些道德、思想和若干头发,才能完成。这变 化是,她已经步入自觉的阶段,这么轻松,却又不需要太多的代 价。 "不行,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抑制不住地说,"我要搬到 维堡区去,我要去工作,我要读书,我要去奥勃洛莫夫农庄…… 我一个人去!"转尔他又万分懊丧地说,"不能和她相伴!永别了 , 我的乐土 ,我那理想的光辉、宁静的生活啊! ^ 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没去找奥莉加,也没读书、写字。 想出 去散散步,走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时就回来了 ,因为再往前走就 是上坡了 。 "真热,还有心情散步!"他自言自语道,于是打了 一个哈欠, 转身倒在沙发上,安然睡去了 ,正如他在戈罗霍夫大街上那间灰 尘充塞,蒙紧窗帘的书房里一样。 他的梦千奇百怪。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满桌的香喷喷的 饭菜,有冻鱼汤、肉排。扎哈尔睡眼朦胧地站在那里,向窗外看, 阿尼西娅在隔壁房间把盘碟弄得咣啷作响。 吃完饭,他又坐回窗前。孤单一人,真无聊啊!不行!又犯 懒病了 ,没有任何欲望。 "少爷,邻居把一只小猫送过来,您昨天要的。您瞧瞧,行 吗?"阿尼西娅说,把小猫放在他的腿上,想让他高兴高兴。 他抚摩着小猫,可还是没趣儿! "扎哈尔! 他叫道。 "你有事儿吗?"扎哈尔有气无力地答道。 "我打算搬回城里住!"奥勃洛莫夫说。 "回哪儿? 哪儿有房子啊? "去维堡区呀。 255 "这算什么事儿呀!从这儿搬到那儿?那边什么没见过?米 海,安德烈伊奇吗?" "这儿不太方便……', "又要搬家了 ?天哪!这次真给累坏了 ,还有两个茶杯、一把 地板刷没找到,不是让米海,安德烈伊奇拿走了 ,就是丢了 。,' 奥勃洛莫夫沉默着。扎哈尔刚走出去,又把一只皮箱和一个 旅行包拽回来。 "这些东西放哪儿?还不赶快卖掉?"他踹了箱子一脚道。 "你发疯了 ?我最近两天要出国。"奥勃洛莫夫大发雷霆。 "出国!"扎哈尔笑开了 ,"好在您只是说说罢了 ,有那么简 单! "这有什么?我两脚一迈,不就行了……我连护照都办好 了。 奥勃洛莫夫说。 "到那儿之后,你会自己脱靴子吗?"扎哈尔嘲笑道,"叫女佣 来干? 没有我,您不行! 他又咧开嘴笑了 ,笑得颊须和眉毛都变了形。 "你净说胡话!把东西拿走,快走!"奥勃洛莫夫急躁地说。 第二天九点多了 ,奥勃洛莫夫刚醒,扎哈尔就端着茶进来 了 ,告诉他说买面包时看见小姐了。 "谁? 奥勃洛莫夫问。 "谁?当然是伊林斯基家的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啊!" "怎么样? 奥勃洛莫夫慌忙问。 "她让我替她问候你,关心你身体近况,还有在做啥。', "你如何回答的? "我说:身体不错,他还能做啥?……"扎哈尔答道。 "你干吗乱说一气?"奥勃洛莫夫叫道,"'他还能做啥'!你怎 么断定我做不了啥?还有呢?" ^小姐问您昨天的午餐在那儿吃的。^ "你怎么回答呢?…… 細 "我说您呆在家里,夜宵也一样。小姐还说:'他还吃夜宵?, 我说只是两只小鸡而已……', "呆一子!"奥勃洛莫夫狂吼道。 "怎么呆啦!我说假话了吗?"扎哈尔说,"我还可以把鸡骨头 找到……', "真愚蠢!"奥勃洛莫夫说,"她又如何呢?" "小姐笑了 ,她说:'这点够吗?〃' "看你呆不呆,你还应该告诉他,你给我穿反了衬衣。,' ^小姐没问,我就不说。"扎哈尔说道。 "她还问什么了吗? "她问您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啥也不做,老睡觉。,' "唉!……"奥勃洛莫夫气得扬起拳头,大声叫道"滚!"他又 厉声说,"你要再这么瞎说,看我怎么打发你!你这恶棍!" "那我怎么办?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睁眼说瞎话吗"扎哈尔 将了他一军。 "滚出去!"奥勃洛莫夫厉声喝道。 扎哈尔根本就不怕,只要主人别说让人心里恶心的字眼儿 就成。 "我还说,你就要搬到维堡区了。 扎哈尔说。 "滚出去!"奥勃洛莫夫怒斥道。 扎哈尔走了 ,在客厅里长叹了 一口气,奥勃洛莫夫于是端起 了茶杯。 他品了 一口茶,看见一大堆配餐面包和甜面包圈,只拿一个 吃了 ,却再怕扎哈尔出去给他丢脸。接着他点了一支雪茄,在桌 前坐下,翻开一本书,看完一篇,正待翻页,发现书页合在一块 了。 奥勃洛莫夫用一个手指把书页裁开,纸边留下了锯齿形,这 , 书是别人的,是施托尔茨的。他可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做任何 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尤其是对待书籍!他的纸、铅笔,所有小物件 必放在一定的地方,不准乱动。 奥勃洛莫夫原打算用骨制的小刀来裁的,可是他没找着。本 来,也可用餐刀来裁的,但是奥勃洛莫夫宁愿把书放归原地,走 到沙发跟前。他刚用一只手抵着靠垫,想用更舒适的动作躺下 去,扎哈尔突然闯了进来: "对了 ,小姐叫你上那什么……叫什么来着……唉!……', "你,刚才两个钟头之前为什么不说?"奥勃洛莫夫忙问。 "你叫我出去,我被打断了……"扎哈尔强辩说道。 "你坏事了 ,扎哈尔!"奥勃洛莫夫激动地说。 "瞧,又来了 !"扎哈尔用左颊对着主人,眼睛看着墙想道, "同上回一样……又要说那恶心的字眼了 !" "上哪儿去?"奥勃洛莫夫急切地问道。 "是一个什么地方来着?好像是花园……', "去公园是吗?"奥勃洛莫夫又盘问道。 "去公园,对了 ,小姐说:'走走吧,如果他愿意去的话。我要 去那儿……',' "还不快给我换衣服!" 奥勃洛莫夫找遍了整个公园,花坛和亭子全都搜寻过了 ,也 没瞅见奥莉加。他又朝着他曾剖心吐露的小路走去,突然发现她 坐在一张长椅上,在她那天摘丁香又丢掉的地方附近。 "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她亲切地对他说。 "我在到处找你。 他说。 "我知道您会来,所以一直坐在这儿,我想您一定会从这儿 路过的。 奥勃洛莫夫原打算问她:"您怎么会这样想呢?"但看了她一 眼后,就什么也没说。 她的神情已不像早些时候他俩在这儿散步的那天,而像最 近他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她而去的那一回。她的态度十分谨 慎,面部表情专注明朗。他终于懂了,以后再也不能跟她玩捉迷 藏了 ,不能再向她提那种天真幼稚的问题了 ,快乐的童年时光已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许多没点破而又可以委婉表白的心事,在他们之间不知怎 的已有了答案,不必再多说,但若想回到以前的境况已属幻想 了。 "好久不见了 ?"她先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很想再用试探的方法来让她知道,他们那深 藏的美好情感已破灭了 ,如今她这种令人迷惘的沉默让他感到 内疚,他不知如何是好,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不过他有预感,只要他暗中提示,她就会感到吃惊,此后对 他会更加冷漠,那刚刚闪现就被他熄灭的火花或许就永远消失 了 。应该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让它重新展现光芒。可具体怎么行 动,他却不知所措。 他朦胧地感觉出,她长大了 ,比他还高,今后不再对他有孩 子似的幼稚言行了。为了重寻往昔的幸福,必须渡过鲁比肯 河①。 "怎么过去呢? 若只他一人过去了,怎么办? 他心里的打算,她比他更了解,她对此是心中有数的。她观 察他的内心,看出他内心感情的产生、活动、表现。她很明白,女 人的办法,比如女性的狡猾、把戏、妩媚,在奥勃洛莫夫面前,根 本就是徒劳。 她还发现,虽然她很年轻,但在他们的感情漩涡中,她是主 导,而他只能在心里产生难忘的印象,表现出带着热情的软绵绵 的服从,他的心永远随着她的心一起跳动,却永远不会有自己的 思维活动,永远不会有主动的思想。 ①鲁比肯河:古代意大利与高卢之间的界。 她立刻就衡量出自己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了 ,她非常偏爱 起支配力的作用,爱把自己的光辉洒到一汪死水上,再由它反照 出来。她因自己在这场游戏中占了上风而暗自欣幸。 不管这是喜剧,还是悲剧,男女主角们几乎从头至尾都扮演 着同样的角色,不是你折磨我,就是我折腾你。 奥莉加跟任何一个女主角一样,但她比别人仁慈一点,她不 是有意的,却仍然有时要像猫捉老鼠似的捉弄一下对方。偶尔她 也会有瞬间的感情喷发,就像任性的发作一样,然而又在顷刻间 收了回去。大多的时候是她拉着他向前,因为她明白他是永远不 会自己向前跨步的;她若不拉他,他就永远站在那儿。 "你似乎很忙?"她问,一边又继续绣着她的十字花。 ^我也想说忙啊,可是扎哈尔那乌鸦嘴!"奥勃洛莫夫默默地 在心里叹气。 "对,我读了点书。"他附和答道。 "是不是小说呀?"她接着问,并且抬起眼睛望着奥勃洛莫 夫,看他怎么圆谎。 "不,我从不看小说。"奥勃洛莫夫神色镇定说道,"我看的是 《发现与发明史、:' 说完,他暗自庆幸着:"上帝保佑,今天我多少还是看了一 页! "是俄文版本的吗?"她又问。 "不,是英译的。& "你能看英文?" "能是能,但是比较费劲。你去过城里吗?"奥勃洛莫夫这样 问起, 打算转开话题。 "不,我一直都呆在家里。我经常在这儿,在这林阴下做针线 活。 "经常在这儿? "是啊,我非常喜欢这林阴道,谢谢你把我引到这儿来,这儿 行人稀少……', "不是我带你来的,"他插了一句,"还记得吗,我们是在这儿 邂逅的。,, "对,是在这儿。', 他们谁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你的麦粒肿好了吗?"她审视着他的右眼问。 他有点害羞,顿时红了脸,说: "早就好了 ,上帝保佑。,, "如果再有搔痒的感觉,你就用一般的酒涂一涂,就不会再 长了 ,"她说道,"是奶妈教我的。, "怎么她老讲什么麦粒肿?"奥勃洛莫夫纳闷。 "还有, 不要吃夜宵。,她正经地说道。 他差点跳起来大怒道:"该死的扎哈尔!, "要是您夜宵吃得太多,再睡上几天,尤其是仰面躺着,就肯 定会出麦粒肿了 。"她接着说,可眼睛却直盯着手中的活儿。 "傻一瓜!"奥勃洛莫夫在心里怒骂着扎哈尔。 "你在做什么呢?"想转移话题,于是他那样问她。 "唤人铃铛的外套,"她边说,边把卷成一卷的十字布展开, 向他展示上面的绣花,"送给男爵的,漂亮吗?" "哦,还行,花色很吸引人。这是不是丁香?" "可能……是的,"她随便地答道,"我胡乱挑的……"她赶忙 卷好那块布,脸上泛起红晕。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这样下去,也太没趣了吧。"奥勃洛莫 夫想,"若换作其他人,比如施托尔茨吧,一定能有收获,我真笨 啊。" 奥勃洛莫夫皱起了眉头,茫然地望着四周。她瞅了瞅他,把 手中的东西塞进了小提篮里。 "我们去小树林那边吧。"她说着,同时把小提篮顺手递给了 他,自己打开了阳伞,理了理衣裙,向前走去。 2+5 "你好像很不开心?"她询问道。 "我也不清楚,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我有什么好快乐的 呢?怎么才快乐得起来呢?" "多干点事,多参加些社交活动。# "找事做!没目标怎么做事呀。我的目标呢?什么也没有。 "生活就是目标。# "如果漫无目的地活着,那只能得过且过;看到白天消失,夜 晚来临,就兴奋,在梦中就可以把今天为什么活,明天为什么活 这些乏味的问题掩埋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目光冷静,两道蹙起的眉宇间带着严厉的色 彩,嘴唇在蠕动,像是疑惑,又像蔑视…… "为什么而活!"她说道,"生命难道就真的没有价值吗?" "对,就像我一样。 他正色说道。 "现在你还没个生活的目标?"她停下脚步问他,"我才不信 呢,你这是妄自菲薄,要不然就是你真白活了一遭……# "我早已过了有生活目标的阶段了 ,以后就什么也不会再有 了。 他吁了口气,而她却笑开了 。 "真的什么也不会有了 ?"她再次问他,可语气中有高兴调皮 的意味,伴着笑声,好像不相信他的鬼话,而且看到他往后要干 的什么了。 "让你笑不够吧!"他说着,"我可没骗你。', 她低下了头,慢慢地向前走去。 "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呢,为了谁而活下去呢?"他自言自语 着跟在她身后,"我该追求什么呢,让自己的思想和意愿趋向何 处?生命中的鲜花早已枯萎,只剩下满身的刺了 。 他们缓缓地走着,她不经意地听着,随手摘了一朵丁香,瞧 也不瞧,就递给他了。 "什么花?"他颇感意外地问她。 篇 "你看吧,是枝花。', "到底什么花?"他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她。 "当然是丁香花了 。,' "我知道了……可它代表什么呢?" "生命之花和……', 他立即停了下来,她也立住了 。 "和什么?…… 他又问。 "我的沮丧。"她答道,专注的眼神直望着他的双眼,可脸上 却挂着微笑,这表明她是有意这样做的。 她周围的迷雾已散尽。她的眼睛在说话,而且是显而易见的 话。她仿佛故意打开了书本中的一页,让他看见了那心神领会的 一段。 "我还没有失去希望……"他突然神采飞扬地说。 "还有机会拥有一切!只是……', 她没有往下说。 他顷刻间得到了重生。这回该她对奥勃洛莫夫感到陌生了 , 只见他那张倦意的脸刹那间变了 ,眼睁大了 ,脸上泛起了红潮, 思维也敏捷了 ,目光活现出了希望和信心。从这张面孔的变化 中,奥莉加清楚看到奥勃洛莫夫找到了生命目标。 "生活啊,美好的生活之门又向我敞开了 。"他喃喃地说,"它 就存在于您的眼中,您的微笑里,在那枝丁香花里,在圣洁的女 神中……所有的一切全在这里了…… 她摇摇头。 "错了 ,不是全部……是一半儿。,' "好的一半。,, "可能就这样吧。 她说着。 "可剩下的一半儿呢? 此外,还有别的吗? "得靠你自己寻找了。 "为了什么目标?" 2(57 "为了不会失掉另一半。"她终于说清楚了 ,接着便向他伸出 手去,在他的挽扶下,他们一块往回走。 他一会儿激动得悄悄打量着她的惹人怜爱的头、她的身材 和鬈发,一会儿理一理手中的丁香花。 "这全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了又 说,简直难以置信。 "你不会搬到维堡区去了吧!"当他准备回家时,她又问道。 他傻乎乎地笑了 ,也不再骂扎哈尔是笨蛋或傻瓜了 。 第第九早 从那以后,并没有突然的意想不到的变化在奥莉加身上发 生。在婶娘和外人面前,她表现得平静如水,但她觉得自己只有 同奥勃洛莫夫呆在一起时,自己才能够真正地体验生活,感受生 活。她自己该做什么,如何才能举止得体这些问题她再也不向人 讨教,少女应遵奉的权威和教条她也不再理会。 生活的各个发展阶段在她面前依次展开,她的情感也经历 着各个阶段的变化,对各种生活的现象她开始有了敏锐的观察, 她开始聆听自己生命的呼吸声,而且她还把新观察到的现象与 以往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进行比较,总之她开始学会小心翼翼 地试探着向生活的未来迈步前进。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人可以讨教的了 。难道把这些问题拿去 问婶娘吗?婶娘对于这一类的问题一向轻描淡写地回答,显得不 痛不痒,奥莉加从中根本得不出什么刻骨铭心而又具有教育意 义的结论。施托尔茨又不在身边。奥勃洛莫夫吗?他就像神话 里的伽拉忒亚,而奥莉加却扮演着皮格玛利翁的角色①。 奥莉加的生活就这样慢慢地充实起来,既没有感情阵阵勃 发的焦躁,也没有情绪低落的抑郁不安,一切都显得毫不引人注 目,在别人毫无觉察中,她已进入了新的生活天地了。但在旁人 的眼中,她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实际上却完全两样。 她去法国剧院看戏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但现在她看戏的 内容与自己的生活联系了起来。她依旧看书,但不像以前那样机 械单调,她的思想的火花总是在字里行间迸发,有些情节内容甚 至会引起她情感火焰的熊熊燃烧,仿佛这些情节在为她昨天刚 说过的话呼应一样,她甚至感觉到了与作者如何在沉默与阅读 中心灵仍然息息相通。 树林里依旧是那些树木,但在奥莉加看来它们的沙沙声中 却包含了某种特殊的含义,因为她和它们之间能够产生充满灵 韵的和谐。连唧喳的鸟叫声也不同平常,它们似乎在低语轻谈。 在奥莉加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有思想,都在说话,和自己的心情 一样。 花儿开了,她仿佛就听到了它生命的呼吸声。 她的梦中也出现了生活的图景。许许多多的幻影和人物在 梦中出现,她和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只是他们说话的声 音太过模糊,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她向他们说话、讨教也 倍感吃力,很模糊。早晨一醒过来,卡佳就会告诉她,夜里她又说 了一宿梦话。 这时她想起了施托尔茨对她说过的话,他常对她说,她的生 活还没真正开始,有时她听到这话心里十分不高兴,认为他这是 把自己看成幼稚的小娃娃了 ,可她已经二十岁了 。现在她才明白 了一些,施托尔茨的话是有道理的,她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开始。 "只有等到你把身上全部的力量调动起来,您才能感觉到自 ①皮格玛利翁:传说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玛利翁创作了海神伽拉忒亚的象牙 雕像,并且对它很钟情。后来爱神阿佛洛狄忒把生命注入雕像,使神女做了王后。 己周围的生活是活跃的,到那时您看到、听到的东西就会和现在 完全两样了 。精神奏响了属于自己的乐章,您才会去留心万种天 籁,小草生长的声音才会传入您的耳中。千万别着急,耐心等待 吧,那种时刻会自然而然地降临!"他伸出一个指头说道。 现在是施托尔茨描述的那个时刻了。"力量在身体内部勃 发,机体从沉睡中苏醒了……"她把施托尔茨对她说的话又说了 一遍,她对那些前所未有的心灵悸动也抱认真倾听的态度,对那 些正在苏醒的新的力量的每一种新的表现她都以一种忐忑不安 的心警觉地观察和注视着。 对虚无的幻想她不再沉湎,也不会因为树叶的突然抖动以 至于眼前出现幻影或是在漆黑的夜里好像有人在她的耳畔神秘 地耳语,虽然这些含糊而又费解的话她也不甚了了 ,所有这一切 她都不再心动了。 "都是心理作用的结果! 她有时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自己说, 边说边笑,甚至眼里满含着泪水,她试图克服自己心里由于新情 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她觉得自己应该有力量去振奋自己的精神 去控制自己略显脆弱的神经。有时她从床上猛然坐起来,咕嘟咕 嘟喝下一杯水,然后推开窗户,坐在窗台前用手帕扇扇脸,渐渐 地她从睡梦和幻觉中清醒过来了。 而奥勃洛莫夫每天早晨醒来,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形 象就是奥莉加手拿着丁香花枝的全身形象。他每时每刻都在想 着她,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散步和读书时都如此。 他曰夜都在沉默中和奥莉加谈天,从奥莉加的外貌和性格 中他总有新的发现,他甚至把自己的这些发现融合到《发现与发 明史》这本书中去。他还为同她不期而遇设计出了许多机会,例 如送书给她,送她小礼品什么的。 每当回到家里,他心里仍然在把同她见面时的谈话继续下 去,有时扎哈尔进来侍候他的时候,他也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向扎 哈尔说道:"看看你这秃头鬼,又给我穿没有擦过的皮靴,小心我 270 和你屁股算账……', 可是,自从奥莉加第一次为他一展歌喉以来那种挂在他脸 上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感到自己在和以前的 生活告别了。那个时候,不管他是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天花 板,还是阿列克谢耶夫坐在他跟前,或者他坐在伊万,格拉西莫 维奇那里,无论怎样,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时候他 从来没盼望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白天、夜晚,每时每刻,他都以不同的 面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是充满七色光的灿烂,有时是抑郁 黯淡的阴霾,这一切都是由奥莉加是不是在他眼前决定的。 他的身体对这一切都有反应。每时每刻他都在思索、猜测、 判断,因前途的迷茫而苦恼焦灼,他头脑里翻滚的总离不开这些 问题,比如能不能看见奥莉加?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对他有什么 看法?会吩咐他去做些什么?会向他提哪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自 己的回答是否让她满意?现在思索这些问题已经成为他生活中 必需的部分了。 ^如果只有爱情的温暖,而不必有其他烦人的忧虑,那该多 好啊!"他这样幻想着,"哎,生活总是让人觉得心烦,不管你躲到 什么地方去,都不会有太平日子!一下子竟有这么多新的活动和 事情跳入我的生活!人生最难的课程就是恋爱啊! 他已经把几本书读完了 ,奥莉加恳求他谈一谈其中的内容, 对她这种难以置信的耐心和洗耳恭听的态度他十分惊讶。另外 他还给庄园写去了几封信,撤换了村长,又经过施托尔茨的介绍 与一位邻居建立了联系。假如他认为自己可以离开奥莉加的话, 他大概早就回乡下的庄园去了。 他不吃夜宵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而且白天午休时他根本就 睡不着。 他们趁着这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游遍了彼得堡的各个郊区。 现在郊区的音乐会和大节日的游园会上不止一次出现婶娘、奥 27】 莉加、男爵和奥勃洛莫夫的身影。他们甚至还提起要到著名的芬 兰伊特急流去看看。 其实要让奥勃洛莫夫作决定的话,他是没有决心到比公园 更远的地方去玩的,这一切都是奥莉加拿的主意。只要他对她发 出的邀请没有明显的拒绝,这次出游就算敲定了 。奥莉加也因此 而志得意满,喜不自胜。别墅附近周围五俄里以内的小山丘,每 座山丘奥勃洛莫夫都登过几次。 与此同时,他俩之间的感情也依照自己确定不移的规律增 长和发展着,一切都显得自然合理。奥莉加在这个过程中精神愈 加焕发,每天神采照人。她的外在形态发生了显著变化,眼睛更 闪亮了 ,仪态更优雅了 ,胸脯也饱满起来了 ,一呼一吸间显得那 么协调和谐。 "奥莉加,你到别墅以后变得更加漂亮了 。"婶娘这样称赞 她。男爵也以微笑表现着同样的夸奖。 奥莉加于是羞红着脸把头靠到婶娘的身上,让婶娘爱抚似 的轻拍着她的脸颊。 有一天,奥勃洛莫夫来到小丘下他们约定一起散步的地方, 小心谨慎,几乎是耳语般地叫着奥莉加的名字。 但是没有回声,他有点着急地看了看表,核对一下他们约好 的时间。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又轻轻地喊了一次,可是还是 没有人回答。 此时此刻奥莉加正在小丘上面坐着,她听到了奥勃洛莫夫 的呼唤,但她强忍住笑,不作回答。她想以此逼迫奥勃洛莫夫上 到小丘上去。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边穿过灌木林,边往半山腰上 爬,同时还往山上张望。"是她自己定的五点半呀!"他迷惑地自 言自 语 。 听到他的这番话,奥莉加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她哈哈大声 02 笑起来。 "哎呀,奥莉加,奥莉加!你原来在这儿呀!"他一边说,一边 喘着气登了上去。 "您竟然躲到山上来了 ,亏你想得出!"他坐在她身边说,"你 本想让我受点罪,结果你自己不也爬了一趟山丘吗?" "您从什么地方到这儿的?是直接从家里过来的吗?"她问 道。 "不,我先到你家一趟,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出门了 7 "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她又问。 "今天吗……', "是不是又和扎哈尔吵架生气了 ?"她接着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不作回答,表示决不可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情。 "没有,我只翻了翻《评论》^ ,但是,奥莉加……,' 他边说话边专注地观察着奥莉加的一举一动,她的侧面、她 的头部,以及那只灵巧的手一上一下的运动。他发现只要自己的 目光对准她,就像针遇上磁石一样,无法再移开,因此他连话也 说不下去了。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追随她的手的运动时左时右、时上 时下地转动着目光。有种积极的变化在他的体内进行着:血液循 环加速,脉搏跳动剧烈,心脏扑嗵扑嗵地狂跳不止。这些生理的 变化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开始感到呼吸急促,就像临刑时 的囚犯一样感到窒息,又像人之灵魂升入天堂时的那种极乐感 觉。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甚至动弹不得,只剩一双因动情而 无法自制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她。 奥莉加也时常投过来深深的一瞥,表明她已经领会到了明 ①《评论》原文为法语。这是指法国十九世纪出版的杂志《两个世界的评论》。 275 明白白写在他脸上的那层并不深奥的情思,她心里有种声音在 响:"上帝啊!他爱我爱得多么深厚,多么温柔啊!"对这个匍匐在 她的脚下以及魅力下的男人她持一种倾慕欣赏的态度,她为自 己得到这个男人的爱倍感自豪。 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步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那种靠象 征性的暗示,靠嘴角间传情送意的微笑,靠丁香花的诱惑的阶段 已经过去了 。爱情脱下了梦幻虚无的粉色外衣,变成了一项日渐 严肃而苛刻的事物,变成双方共同承担的一种义务。自然而然, 伴着义务的产生,他们双方各自拥有了自己的权利,彼此间很多 事情越来越不掩饰隐瞒了 ,误会与猜疑接二连三地从生活中消 失,一些更为明确和肯定的问题迅速填补了空白。 以前,对于奥勃洛莫夫的虚度光阴,她总以轻松的讥讽进行 谴责,同时也进行不留情面的如判决般的指责,她的这种态度对 他的消极处世态度的惩罚比施托尔茨更深刻,也更为有效。等到 他们俩人距离越来越近,对他的萎靡不振她就从一味的讥刺发 展为专横的教育。她向他大胆地指出人生应有的目的和义务应 是人追求努力的方向,并严格地要求他积极行动起来,不断地提 醒他运用自己的智慧,让他对一些她熟悉而又微妙的实际问题 进行思考,或者用一些她不清楚、不明白的问题向他请教。 在她的这种督促下,奥勃洛莫夫开始拼命地努力,拼命地绞 尽脑汁思考问题,以免让她小看了自己,对他来说这既是为了帮 助她排忧解难,也使他在为她剖开疑团时获得一种英雄般的自 豪感。 奥莉加把自己全部的女性战术都加上柔情的外表,而奥勃 洛莫夫也因为她的努力提示而不断地喷发着火一般的激情和泉 水般的智慧。 但是常常有这样的情景出现,当他精疲力尽地在她的脚边 躺着,手按在心口上,倾听着自己的心脏是如何跳动时,他的目 光却满含着惊喜和赞美痴痴呆呆般地注视着她,从不移开。 274 每当这种时刻到来时,她就满心喜悦地欣赏着他,心里一遍 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是多么爱我啊!"奥莉加善于探视奥勃洛 莫夫心灵深处的东西,一旦她发现了一丝一毫疲乏困倦的影子 在他脸上掠过一这是隐藏在他心灵中的"旧我",她就要严厉 地责难他,这种责难有时难免夹杂着悔恨和因为走错一步而带 来的苦涩情绪。 于是这样的情景就出现了 ,奥勃洛莫夫一张开嘴准备打哈 欠,一碰到她惊讶的目光,就顿时吓得闭上了嘴,甚至于由于慌 张牙齿还碰得咯咯作响。她连他脸上出现的一丝困意也不放过。 不仅要盘问他目前正在干什么,还要刨根问底问他以前干了什 么,将来准备干什么等一系列的问题。 每当他意识到由于自己的倦意而使奥莉加也产生疲倦的感 觉,并且情绪一落千丈,对他敷衍几句,态度极为冷淡时,他觉得 这种惩罚比受到她的责备时更加振作,更加兴致勃勃。他积极地 调动他的生命、精力,使自己的活动充满生机,懒散的阴影从生 活中消退,像清澈的泉水般喷涌的爱河成了生活的主流。 但是尽管如此,他的这些顾虑和担忧仍然没有逃脱爱情魔 方的摆布,消极的活动仍然占据着他的生活:他用读书取代睡 觉,有时又幻想如何制订一项宏伟的计划,有时又常跑出去见见 世面。而一些重要的问题,例如今后的人生方向,生活的意义,以 及事业的规划等,都还没有提到他思考的日程上。 "安德烈究竟期望未来我怎样生活呢?干什么样的工作呢?" 午饭以后,奥勃洛莫夫躺在床上但又担心自己睡过去,于是就瞪 大了眼睛说,"难道现在这样不是真正的生活吗?难道不能把谈 恋爱当做工作吗? 让他来像我这样生活一下吧! 每天我要步行 十俄里的路。昨天晚上害得我投宿在城里一家糟糕透顶的旅店 里,被褥脏得要命,我只好和衣而卧,草草蹬掉了皮靴了事,扎哈 尔又没在身边,这都是拜她的恩赐啊!" 奥莉加要给他提出一大堆专业性的问题,而且要求他像大 275 学教授一样回答得使她完全满意,这是奥勃洛莫夫最受不了和 最头疼的;但是奥莉加却偏偏喜欢这样折腾他,她这样还不是全 部出于学究气太浓,她只不过真的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 了 。很多时候她甚至对问题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把她对奥 勃洛莫夫这种做的目的抛到脑后去了 。 奥勃洛莫夫常讲一些人们习惯认为女子应该无须懂得的知 识,奥莉加对此极为热衷,听得十分仔细。她有时就抱着遗憾与 失落的心情思索道:"为什么没有人教我们这些东西呢?" 有一次,她忽然把一些有关双星的问题向奥勃洛莫夫提出 来,他一个疏忽,引用了赫歇耳①关于双星的一些说法,奥莉加 马上就让他到城里去查相关的书籍,回来详详细细讲给她听,直 至她完全弄明白为止。 又有一次,在和男爵谈天的时候,奥勃洛莫夫又粗心地遗漏 几句与画派相关的评论,他不得不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去看书 和向奥莉加讲解,又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埃尔米塔日宫@,向她 用实实在在的东西证明书上读到的东西没有问题。 假如没有认真查书只要胡说一气,她马上就能够觉察,并且 不会放过他。 因此他不得不又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到商店里转转,搜寻 一些名画。 奥勃洛莫夫每天不是温习旧书,就是出去跑书店买新书,有 时甚至彻夜不眠,为的是能够潜心读书,弄懂问题,这样第二天 早上他就能够作出突然想起以前读过某书的样子,去回答奥莉 加昨天向他提出的问题,这些使奥勃洛莫夫每天处于紧张和忙 碌之中。 ① 威廉,赫歇耳;:1738 —1822〕:英国天文学家,一八〇三年他制作的望远镜 首次发现双星现象。 ② 埃尔米塔日宫:这座宫殿与彼得堡的冬宫构成了 一个建筑群,是十九世纪 最大的欧洲名画博物馆之一。"埃尔米塔日"是法语音译,这里有"隐修处"的意思。 奥莉加向他提出这些问题是想急不可待地弄个清楚,知道 其中的缘由,并非由于女性天生的无心,也不是心血来潮,一时 兴起想为难他。如果奥勃洛莫夫对她的提问不予回答,她就用考 问责备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他,让他觉得心里极不好受;有时在 这种目光长时间的注视下,奥勃洛莫夫会吓得发抖。 "您怎么不开口说话了 ?"她问道,"是不是您觉得有些厌倦 了 ?', "哎!"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自己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 来,回答道,"我太爱你了 ,怎么会厌倦呢?" "是真心话吗?如果我不这么问您,您可不会这样说的。"她 不依不饶地说。 "您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心里已经起了剧烈的变化吗? 他 有些委屈地说,"我连说话都感到有些困难,这里,心口……您摸 摸……觉得堵得慌,好像有块重重的石头压在这里。这种感觉人 们往往在极度悲伤时才会有的。但是对于痛苦和幸福,肉体竟作 出同样的反应,都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一呼吸就觉得胸疼,而 且让人鼻子发酸,想哭出来,这不是非常奇怪的吗?我想假如能 够开怀大哭一场,流出些眼泪也许会使我觉得好受一些,就像在 痛苦中需要痛哭流涕来发泄一样……', 奥莉加看了看他,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好像想检验他是不是 在说真心话。她把他说的话和他面部痛苦的表情对照起来,心里 一琢磨,得出了令她满意的答案,于是就轻轻地冲他笑了一笑。 平静幸福的神情在她脸上洋溢着,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扰乱 这份平静。显然,她心中不会感到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自己, 她只感受到了这宁静的清晨大自然给人的美好怡人的舒适感。 "我究竟怎么啦?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奥勃洛莫夫自言自 语,仿佛是向自己发问。 "要听听我说吗? "您说说吧!" 277 "好,您……您恋爱了 ,陷入爱河了 7 "那是当然的。"他肯定地说道,边说边把她那只正在绣花的 手拉起来,紧紧地把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却不去吻它, 好像他打算永远握下去一样。 奥莉加试着要抽回手,可是没抽动,他握得紧紧的。 "好啦,您放手吧!"她轻轻地说道。 ^您呢?"他红着脸问道,"难道您……没有陷入爱河?……^ "我也恋爱了 ,不……我不愿意这样说。我喜欢您!"她一口 气说完,端详了他许久,好像在审视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喜欢 他。 "喜欢!"奥勃洛莫夫重复了一句,"但是您也可以说喜欢父 母、奶妈、甚至小狗,这个概念太一般化了 ,而且太笼统了 ,好像 每个人都可以穿在身上的…… "还有您的大袍子?"她打趣他道,"对了 ,您别忘了您的大袍 子! "什么大袍子? 我还有什么大袍子。 您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奥莉加瞥了他一眼,微笑着,目光里有些责备的意思。 "您又把大袍子搬出来了 !"他有些明白,"我迫不及待地想 知道您的内心情感是如何爆发的,您却把它冠以什么怪怪的名 称,您……上帝啊,奥莉加!我想我是不可救药地爱上您了 ?我 想只有这样的感觉才称得上爱,一个人对父母、奶妈只能说得上 喜欢,而不能说爱…… "我也不太明白,"她若有所思地回答,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心 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似乎想一下子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全发掘出 来,"是不是真的爱上您了我也说不太清楚。假如不是,我想那大 概是由于时间还不到。 我只知道我没有像喜欢你这样喜欢过我 的父母、奶妈……', "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在您的感觉中有哪些特别的地方 吗?…… 他又问道。 275 "您真的想知道究竟吗?"她有些调皮地问,似乎根本不知道 他内心的焦灼。 "对,我真的想知道,您难道没有表白内心情感的迫切愿望 "为什么您非要知道我怎么想的不可呢?" "我想真的知道,因为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时时刻刻 得靠它生存,今天,明天,直到我们下次相见……我想我活着全 为这个。 "您看,您要做的是每天必须把新的柔情蜜意注入自己的生 活!恋爱与喜欢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我……# "您是怎样想的?……"奥勃洛莫夫有些急不可耐地问。 "我和您的感觉不一样,"她说道,边说边往后靠在椅背上, 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上的浮云。"您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 生活单调枯燥,没有一点意思。要说与您暂时分开,我也舍不得, 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痛苦。 您爱我,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并且相 信这是真心话,我觉得非常幸福,即使您以后永远不再对我说您 爱我,我想有比这更多更好的爱我也不会理睬。# "您说的好像是……考狄利娅①的话。"奥勃洛莫夫在心里 对她说道,边说边满目深情地凝视着奥莉加…… "如果您……死去,"她有些羞涩,说话也结结巴巴地,"我会 永远为您服丧守灵,让微笑永远随您而去。如果您再爱上别的女 子,我决不抱怨,决不诅咒您,而且会在心里向上帝祝福您幸福 ……爱对于我来说就是……人生,而人生……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怎样把自己的思想准确地表达 出来。 "在您看来人生是什么呢?"奥勃洛莫夫追问道。 "人生就是义务,和爱一样,义务就是要承担责任,就像是上 ①考狄利娅:莎士比亚名作《李尔王》中主人公李尔王的小女儿。 275 帝指派给我的神圣职责一样,"她边说边举目望天。"是上帝叫我 去爱的。,, "考狄利娅!"奥勃洛莫夫忍不住说出声来,接着又陷入了沉 思说,"她当时也只有二十一岁!原来这就是爱在您心目中的样 子!" "没错,而且我觉得我有活一辈子、爱一辈子的力量……', ^这种思想是谁给予她的啊!"奥勃洛莫夫用几乎是尊敬的 目光望着她,"她对人生和爱情有如此明确而朴素的认识,但她 并没有亲身经历过磨难和坎坷啊!" "但是爱情中还有狂喜,还有激情呢!"他急忙补充了一句。 "这个我倒不清楚,"她说道,"我可没有体验过狂喜与激情, 所以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哦,但我现在可是知道的啊!" "大概我以后也会慢慢地体会到,您那样的冲动我也许会有 的,当您站在我面前,我也许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这一定 很可笑,是不是?"我笑嘻嘻地说道,"有时您那样向我眉目传情, 暗送秋波,我猜婶婶一定注意到你了 。', "假如我体验过的那种狂喜您还没有体验过,那么爱情究竟 给您带来了什么幸福感呢?……"奥勃洛莫夫又问道。 "是什么呢?对,就是这些!"她边说着,边用手指了指奥勃洛 莫夫,又指了指自己和周围静谧的环境,"难道这还不叫幸福吗? 难道我以前这样幸福地生活过吗?从前我呆在这些树木中间,如 果没书和音乐,我想自己连一刻也坐不住的。那时候除了安德烈 ,伊万内奇,任何男人和我说话我都感到厌烦,跟他们什么也不 想说,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可是现在呢……两个人默默 地静坐让我觉得很愉快。', 她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看看身边的树木和小草,然后把目光 转向奥勃洛莫夫,微笑着把手伸向他。 "您和我告别时,我心里难道不觉得痛苦吗?"她继续说道, 280 "我难道不是在床上默默地躺着睡觉,以免眼睁睁地独守寂寞长 夜?难道不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派人给您送信吗?难道 奥莉加每说一次"难道",奥勃洛莫夫就多一分喜色,两只眼 睛也开始闪烁着光辉。 "对,你说得对,"他说,"每天晚上我盼着早晨赶紧到来,对 夜晚厌烦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紧派人到您那里去,有时 候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多说一遍,多听一 遍你的名字,而且如果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一点您的生活细节,我 就会羡慕他们居然能够见到您……奥莉加,我们想的,盼望的, 赖以支撑生活的,共同寄予厚望的,全部相同,请您原谅我以前 的多疑。我现在可以确定了,您爱我超过了您爱自己的父亲、婶 娘……', "您还没说小狗呢。"她说着就笑出声来了 。 "请您相信我,"她最后说道,"要像我信任您一样相信我。不 要为疑心病困扰,不要用无缘无故的怀疑吓跑了我们的幸福。既 然我已经把它视为自己的幸福了 ,我就不会轻易放弃,除非有人 想夺去。我心里对这一点很明白,虽然我现在这么年轻……您还 不知道吧,"她的声音里透露出自信的气势,"我认识您这一个多 月时间,我想到了很多东西,体验到了新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 像在独自地按部就班地读完了 一本厚厚的书……您相信我说的 话吗?……', "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打断了她,说道,"请您 千万别强迫我接受这一点。只要是当着您的面,我什么都可以相 信,您的目光和眼睛会泄露您内心的秘密。只要您看着我,我就 觉得您在和我说话,语言有时候是不必要的,我能够从您的目光 中明白一切。但是如果您没在我身边,我就会被种种疑惑折磨, 只有重新跑到您那里去看看您,我心里才会踏实些。你告诉我这 是为什么呢?" 28】 "但是我是信任您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她反问道。 "您没有理由不信任我!在您面前我已经是个被激情弄得疯 疯癫癫的人了 !从我的眼睛里我想您就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就像站在一面光洁的镜子前一样,更何况您现在仅仅二十岁。您 仔细看看自己吧!任何一个有感情的男人也会因为遇见您而激 动万分的……即使很多人没有说出,他们只以火辣辣的目光来 表示。等待能够与您相识,长时间地凝视着您,爱抚您一哦,我 简直不敢想像,这会使我发疯的!但是您还是如此地沉稳而平 静,不露声色地面对这一切。只要有一天您不对我说,'我爱 ……7我心里就止不住地惊慌失措起来……"奥勃洛莫夫边说边 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好吧,我爱,我爱,我爱!行了吧,这足够您用三天了吧!"奥 莉加顽皮地说,边说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您在我面前总是说玩话,但我对您一直是认认真真的!"他 轻轻地叹了 口气,随着她往山坡下走去。 这个调子在他们中间经常演奏,但每次节拍都不一样,花样 总是层出不穷,让人有新鲜的感觉。不管是幽会、谈天,他们中间 总是荡漾着相同的歌,相同的音调,闪烁着相同的光源,这种光 源虽然晶莹明亮,但是经过曲曲折折的反射,分解成了五彩斑斓 的颜色,有玫瑰色,有绿色,还有淡黄色,在空气中颤动扩散。在 他们的感觉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声音和新的色彩出现,但光源 只有一个,主旋律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俩都仔细聆听着这些声音,试图把握住它们,尽快把它们 吟唱出来,唱给对方听,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明天总和今天的 声音不同,明天总有新的色彩,而待到明天真的到了,他们就会 把今天究竟唱的什么歌忘得一干二净。 奥莉加把她此时此刻脑海里散射出来的光环披在他们流露 出来的心声上,并且认为它们是理所当然的,她有种急迫的心情 希望把这身美丽的衣服穿在身上,这样在现在的朋友面前她就 252 可以用一种浑然不自知的媚态出现了。 奥勃洛莫夫对这些神奇的声音、迷人的光源更加相信,他因 此急于向她展示自己全部的激情,他想让奥莉加看清楚在他灵 魂深处熊熊燃烧的爱情火焰所发出的眩目夺魄的光辉和由此产 生的强烈魅力。 其实他们没有相互欺骗,他们没有以一种虚伪的面目出现 在对方面前。他们彼此间说的话都源自他们的内心,是真心话, 并且他们是通过想像散发心灵的旋律的。 奥勃洛莫夫实际上对奥莉加是不是就是考狄利娅的化身而 且永远不改变形象这一点毫不在意,也不在乎奥莉加是否会因 为走上另一条道而改变形象,他认为只要她在他心目中永远具 备那种灿烂的色彩,他就会觉得心中为幸福所充盈。 奥莉加也不会煞费苦心去考验自己的爱侣,看他会不会为 她从狮子嘴里抢出手套,会不会由于她而跳下万丈深渊,她的要 求十分单纯,只希望在他身上感受到有激情在流动,只希望对方 是个理想的男子,是一个由于她的出现而重新焕发了生命活力 的男子,只要他能因为自己的顾盼与微笑而变得生机勃勃,只要 自己始终成为他生活的目的,那么她就别无所求了 。 所以,脑海里考狄利娅那一闪即逝的形象,奥勃洛莫夫的情 欲火焰,都只是她爱情的短暂呼吸,是恋爱里程的小小驿站。而 到明天,明天一切都会不同,光与色彩会更美丽灿烂,但是一切 毕竟不同了…… 第第十早 奥勃洛莫夫现在心绪极佳,就像一个人沐浴在夏日的余晖 里,抬头凝望天际五彩的云霞,目送落日慢慢地西沉,他从不回 头去看黄昏的夜色是否已经笼罩在他的身后,他心里只想着明 283 天又能看到太阳的光和热重新降临大地。 他仰面躺在椅子上,昨天与奥莉加会面的情景又从脑海里 浮现出来。奥莉加顽皮地对他说的"我爱,我爱,我爱!"一遍又一 遍地在他耳边回荡,在他听来,这种声音比她唱的任何一首歌都 悦耳动听。他感觉到她深情的目光仍然把余波留在了他心里。他 开始调动自己的心思去继续研究这种余波里究竟还有什么意 思,掂量她对自己的爱究竟到了哪种程度,慢慢地他被睡意拖 垮,双眼朦胧模糊起来,忽然…… 仅仅过了一天的功夫,奥勃洛莫夫完全变了样,他早上一起 来脸色就显得苍白而忧郁,失眠的痕迹刻在了上面;额头上被皱 紋占据了 ,眼睛里也没精打采的。一个有事可做的人的全部精神 气质,例如自尊自信,快活而又有朝气的目光,适度的有意识的 忙碌等等,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他喝茶时一点精神劲也提不起来,既对看书没有丝毫的兴 趣,又坐得离书桌远远的,相反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地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从前要遇到这种情况,他肯定又躺回床 上了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这样做的习惯了 ,甚至连靠靠垫子的 想法也没有。不过他把胳膊支愣在一个靠垫上的动作还是使人 隐约回忆起他过去的癖好。 他的心情极为恶劣,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突然耸耸 肩,伤心地摇着头。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剧烈地骚动着,但它肯定不是爱情。奥 莉加的形象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的心里,仿佛她是在浓雾里飘 动,浑身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他的奥莉加 了。望着这种形象 奥勃洛莫夫痛苦地叹气 全身没有一点精神。 "俗语说得好:人要做事,要依照上帝的旨意方能万事吉利, 靠自己的心思去一味地蛮干,是根本没有出路的,可是……"浓 浓的愁思弥漫在他周围,直接向他内心渗透。 "没错, 要生活下去就不能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愿任意胡为, 284 这一点明白清楚得很,"有个阴郁执拗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生 活就难免会与困难和矛盾遭遇,但是一个人无论他有多大的智 慧和勇气,单靠一己力量根本解决不了这么多矛盾!尽管你曾在 昨天发下凌云壮志,今天还拼尽全力去争取让它成为现实,但是 也许到了后天你就会为自己的举动羞愧脸红,最后只好自怨自 艾,抱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其实这恰恰就是人们单凭自己的 力量在人生道路上胆大妄为的后果。人就应该小心谨慎,对许多 事情要视而不见,不要对什么幸福之类的话经常挂在嘴边,每天 为它的溜走而后悔不迭,生活就是如此真实残酷。是谁说过生活 就是幸福,生活就是享乐?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奥莉加说:'生活 就是它本身,是无尽的义务,是对未来事务的承诺,有时这种义 务还显得十分沉重。即使尽了义务……"他想到这里禁不住长叹 一声。 "我再也不与奥莉加见面了……我的上帝啊!你让我睁开了 迷惘的双眼,为我指明了人生的义务,"他仰望着天空,"但是我 从哪里获取生活的力量呢?现在就果断地分手吧!即使刚开始 双方都会感到痛苦,但时间会磨平一切伤痕的,这样将来谁也用 不着为自己当初没有做出决定而后悔诅咒了。过一会儿她就要 派人过来了,她要把什么给我……她根本就不可能想到我会 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什么风触动了奥勃洛 莫夫身上敏感脆弱的神经呢?他头顶上吹来了什么样的乌云呢? 为什么他打算承担起如此沉重的悲哀呢?他昨天还认为自己探 视到了奥莉加心灵的深处,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未来光明的世 界和幸福的命运的影子了 ,以为自己从浩如烟海的星空中找出 了属于自己和她的星座。那么今天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了呢? 发生了什么事? 肯定是由于他吃了夜宵,或者仰面睡的时间太久了 ,所以他 头脑充满了诗意般的幻想情绪被恐惧和忧郁代替了 。 285 这样的事倒经常发生,夏天,在万里无云繁星闪烁的静夜里 你安然睡去,认为明天田野会沐浴在晨光下,一切显得十分美妙 动人,那时再跑进树林深处去消暑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 但是突然间,你的美梦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 ,抬头望见的却 是灰暗的天空,乌云笼罩,又冷又湿的气息四处扩散…… 每天晚上奥勃洛莫夫都要仔细倾听自己心脏是如何跳动 的,这可是他的老习惯了 ,他用两只手抚摩着心口 ,猜测里面的 肿块是不是又变大了 ,最后一项工作就是专心致志地把他的恋 爱解剖开来,仔细品尝,突然他尝到了一滴苦汁,便中了毒。 这种毒汁的毒性来得十分猛烈和迅速。在回顾了自己一生 走过的岁月后,奥勃洛莫夫不止一百次地对已经逝去的日子捶 首顿足,追悔莫及,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牢牢地控制住他。他想 像假如自己一开始就勇往直前,不小心翼翼地瞻前顾后,那么现 在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假如自己工作积极努力,想必现在的 生活也会充实丰富些。最后他还向自己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现在究竟算什么,奥莉加这种好女孩怎么可能爱上他呢?他自 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爱? "这难道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吗?"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闪烁 了一下,直落到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然 后是阵阵刺痛传遍全身。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一个错误,爱情 就是一个错误!哦……原来就这样简单!"他反反复复地这样想。 突然间,他耳际又仿佛响起了奥莉加那顽皮清脆的声音: "我爱、我爱、我爱!"他的心顿时因为感动而变得热乎乎的,但是 眨眼间又冷却平息了下去。奥莉加说了三遍的"我爱",究竟有什 么意思?是不是她的眼睛被我的外表欺骗了?是不是因为她那 仍然空虚的心灵在怂恿作怪:这肯定不是因为爱,而仅仅是爱的 一点预感而已。 这种耳语般的声音早晚都会传播开去的,就像教堂顶楼的 钟声发出嗡嗡的声响,世界都会为之震撼的。婶娘和男爵早晚会 28(5 知道的,因为连最小的耳朵也会听到这种轰鸣声。孕育在心底的 情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藏在小草间静静流淌的涓涓细流, 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潺潺声。 对奥莉加来说,现在的爱就像她绣十字花那样,花的模样形 状不慌不忙,懒洋洋地慢慢呈现在十字形的布片上,她欣赏着逐 渐展开的东西,动作毫不慌张,随后又把它随手扔在一旁,再也 想不起来了。没错,她只不过准备去恋爱罢了 ,这仅仅是一次实 战前的演习,而他碰巧是她第一个可以到手的试验品,虽然勉强 可用,但也可随手丢弃…… 把他俩拉到一起的机会十分偶然,让他们接近亲密起来也 是在有意无意间进行的。本来她是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这个人 的,只是因为施托尔茨向她大力介绍了一番,用一种热情的情绪 让她那颗年轻而又善感的心灵受到了感染和触动,于是她才对 他萌发了丝许的怜悯,同时为了让自己自我欣赏的心理要求得 到满足,她又打算把这个委靡不振的人身上的睡魔驱除,然后让 他自寻生路。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他惊骇地满头冒汗,同时从床上坐了 起来,颤颤巍巍地点燃了一支蜡烛,"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可 说的了 !对她来说,接受成熟的爱情的时候到了 ,她敏感的心正 在焦灼地等候着,但一个傻乎乎的男人与她偶然邂逅,大错由此 酿成……现在只要有另一个稍好的男人出现,她就会从错误的 梦魇中清醒,然后惊慌失措地从他身边走开!到那个时候,她将 会用何种眼光来看待眼前的这一个呢,她会以怎样不屑的姿态 转过脸去呢……真是可怕到了极点!我是个窃贼,我正干着偷取 别人东西的罪恶勾当!上帝啊,瞧我干了些什么啊?我真是害了 失心病了 !一上帝啊!" 他往镜子前面一站,镜子里出现的自己神色苍白而焦黄,两 眼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的神采。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其他一些幸运 的年轻人,他们也有和奥莉加一样水汪汪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目 287 光深邃而有力,有火星在里面闪烁,他们的微笑里流露出必胜的 自信,让人不容置疑,他们昂首阔步地走路,说起话来声音也洪 亮得很。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总有一天会在奥莉加面前出现,那时 她会因羞涩而忽然涨红了脸,同时轻轻地瞥一眼奥勃洛莫夫,于 是她会……放声大笑起来! 奥勃洛莫夫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嘲地说道:"没有人会爱 我这样的人!" 然后他又躺了下去,把脸深深地扎进枕头里,心里说道:"再 见了 ,奥莉加,祝你获得永生的幸福。,' "扎哈尔!"早晨醒来他就大声喊道,"要是有伊林斯基家的 人来请我出去,你就告诉他们我不在家,进城办事去了 。,' "是,老爷!" "哦……还是不要这样的好,"奥勃洛莫夫自言自语地唠叨, "要不然奥莉加会觉得奇怪的,她会为我的突然失踪绞尽脑汁 的。我一定要向她解释清楚原因。', 一想到这里,他马上坐到书桌边,急切地写起信来,动作迅 速,感情冲动,这种情形和他五月初写信给房东时却完全不一样 了。整封信没有出现一次连接词重叠的现象。他在信里写道: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虽然我们经常见面,但现在您 看到的是一封信,而不是我,您一定会有些诧异。如果您能 耐着性子看完信,我想您会明白其中的原因,我不能再去见 您了。一开始我就应该给您写这样一封信,这样一来我们的 良心日后就不会为自责和悔恨折磨了。不过现在写信也来 得及。您看我们相爱得太突然太迅速了,就好像有两个人一 下子全病倒了,这使得我没能尽快清醒过来。 但话又说回 来,能够长时间地目睹您的芳颜,能够在您温柔的声音下沉 思,谁也不愿意主动承担起把自己从迷人的幻觉中清醒过 来的义务,这毕竟太过沉重和残酷了。但是什么地方才能够 255 获取足够的谨慎与勇气,以求能够在爱的深渊面前悬崖勒 马,以免铸成大错呢?每天都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地回荡: "再也不能一错再错了 ,赶紧停止脚步,这只取决于我的决 心。"但是我不能自己,继续不停地走下去。现在正有一场激 烈的斗争在我心里进行,我想自己需要您的帮助和指点。最 近两天,今天和昨天,我才认识到自己向下滑落得多么迅 速。直至昨天我才朝自己跌进去的深渊望了一眼,于是我明 白了自己的处境,决心停止向前了 。 我在这里一味地谈自己的感觉和想法,这并不是因为 我自私,而是因为即使我不幸坠入了这深渊的下面,您依然 会毫发不损,依然是在天空自由翱翔的纯洁美丽的天使,到 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您还愿不愿意向陷入深渊的我送 来一丝注视的目光。请恕我直言:您其实并不爱我,也没有 爱我的可能。请静下心来听听我切身的感受和体验,而且不 带任何成见和保留地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吧!我早就对您动 心了,即使其中有假相,或根本没那么回事,但这却给了我 一个学习的机会,让我学会辨别什么是真的动心,什么是偶 然的触动;您却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有我可能而且应该知 道孰真孰伪。警告那些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的人是我的义 务。那么就让我现在警告您吧:您弄错了 ,赶紧回头吧! 当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爱情的飘忽、微笑般的幻影时, 当它通过"圣洁的女神"传递出它的声音时,当它在丁香花 的芬芳中彼此心心相印共鸣时,当它在羞涩的目光注视下 翩翩起舞时,我在心里并不相信它,只把它看成想像的游戏 和自我欣赏的耳语。但是玩笑终归是玩笑,当它烟消云散 后,我发现自己惹上了相思病,狂热的种种症候在我身上显 露出来。您变得既沉默又严肃。您的空闲时间都被我占据 了 ,于是您渐渐地产生了厌烦的感觉。烦躁不安开始游荡在 您的心底,直到现在,我才满怀惊骇地认识到,就此打住,停 289 止咱们之间的往来是我的责任,而且我有义务说清楚原因。 我对您说过,我爱您。而您也这样回答我,但是我在这 中间听出了不谐调的音符,您听到了吗?没有听到什么吗? 那么,好吧,等我坠入深渊以后,一切都会清清楚楚的。您看 看我这个人,仔细琢磨琢磨,您能爱上我吗?您是真的在爱 着我吗?昨天您对我说:"我爱,我爱,我爱!"现在我要毅然 地回答:"不,不,不&" 其实您并不真正爱我,但也没有故意用谎言来欺骗我 ―这点我得做出补充,一事实上您并没有想欺骗我。在 您内心想着对我说"不,'的时候,您口里决说不出"是"的。我 这里只想向您证实,现在您所说的"我爱"仅仅是未来的爱, 并非现实中真正的爱。这仅仅是您内心对爱的一种下意识 的需求而已,因为没有真正养料的滋养,没有火种它就燃烧 不起来,所以它只能散发出一种虚假的没有温度的光;这种 情况的外在表现,有时是女性对幼儿的疼爱和关怀,有时是 对另一位女性的温情脉脉,有时干脆是歇斯底里般的大哭 大闹。一开始我就十分认真地告诉过您:"您错了 ,您现在面 对的并非您期待和梦寐已久的人。但您千万别灰心,只要等 一下,他会出现的。到那时,您就会彻底从迷幻中清醒过来, 会因为自己犯下了错误而倍感懊恼和羞愧,但我会为您的 这种懊恼和羞愧而痛苦万分的。"假如上帝能够赐给我一副 更颖悟敏锐的头脑使我心胸更宽广豁达些,假如我能够表 现得更真诚些,其实我就早该把这些话告诉您了……其实 我也说过了 ,但是,您还记得我是如何说的吗?我一边说一 边又担心如果您相信了我的话会怎样,担心我自己的话会 被不幸言中。别人要等到以后才说的话我提前告诉您了,目 的是让您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不相信这些话。而且我盼 望与您见面的心情又十分焦灼,心里还这样想:"您的另外 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现,幸福暂时还是属于我的。"热 250 恋的逻辑就是这样。 我的想法现在有了改变。我现在的想法是:如果等到我 对她已经割舍不下,等到我觉得和她见面已经不再是生活 的奢侈,而仅仅是生活的必需品,等到我的心为爱情牢牢占 据(难怪我总感觉有一块东西堵在我心里〉,到那时我会变 成什么样子呢?到那种时候,我如何摆脱一切呢?这种巨大 的痛苦我能够经受得住吗?我想到那时我的情况肯定会糟 糕透了 。即使是现在,一想到这点,我就禁不住心惊胆寒。您 的经验如果更老练一些,年龄如果再大一些,我就会为上帝 赐予我能把手永远幸福地伸向您而感激涕零。但是…… 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为什么不向您当面说:我盼望见 到您的愿望与日倶增,但我却又不应该去见您呢?您想想, 我有当面对您这样说的勇气吗?我有时心里想对您说类似 的话,但话一到嘴边就完全变了味。大概是我不忍心看到哀 戚的神色在您的脸上呈现(假如您对和我在一起真的不厌 烦的话〉,我也不愿意您由于不理解我的一番好意而觉得委 屈,我无法忍受这两种情况。所以我一直没对您说出真心 话,真诚的意图在忧惧中烟消云散,到头来再和您约定第二 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但此时此刻我的跟前没有了您,情形 就大不一样了。您的温柔的眼睛和充满善意的美丽的面孔 再也不能呈现在我面前,我面对的仅仅是能够容纳一切、一 声不吭的信纸,所以我能够平心静气(:这纯粹是撒谎〉地在 纸上写道:"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 如果是别人,大概还要加上一句"我一面写,一面痛哭 流涕?但这种装腔作势般的故作悲戚状我不愿意做,也不 想以此加重自己的痛苦,白白地增加自己的惆怅与伤感。因 为这种装腔作势往往具有把根更深扎入情感的沃土中的企 图进行掩饰的作用,而我现在想做的是要把您我心目中已 经萌芽的情感种子灭绝掉。而且照我看来哭泣仅仅适合于 29】 那些不谨慎的自我欣赏心理的诱惑者,他们凭借花言巧语 去打动女人的心,或者是那些构筑空中楼阁的人,他们神思 倦怠,一遇到挫折只知道痛哭流涕。我把这些向您告别的话 说出来,自己感觉就像人们在为一位即将远行的好友慷慨 送别。要等到三个星期或一个月以后再说,那就太晚了 ,也 太让人难受了 ,因为你知道爱情有着不可思议的进展速度, 就如同一个在精神上患上了坏疽病一样不可救药。我现在 已经神魂颠倒了 ,头脑里形不成清晰的时间概念,对于曰出 曰落分辨得不太清楚,只想知道一件事,见到您了 ,没见到 您,或者是会见到您,不会见到您,您来过这里了 ,您还没有 来……年轻人对此可能没什么切身的感觉,因为他们能够 承受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猛烈刺激。而我却不一样,我适合 生活在平静中,即使是百无聊赖,单调枯燥,毕竟还是我熟 悉的。我这个人没有能力应付狂风暴雨。 许多人会为我的行为而诧异,他们会指责我:"他为什 么只知道逃跑呢?还有一些人可能会借机对我冷嘲热讽。对 此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既然做出不再见您的决定了,理所当 然就有决心承担一切后果。 我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我们之间 这段短暂的情感插曲会在我心里留下永远纯洁、温馨的记 忆,它足以使我向以前那种心灵昏睡的状态永远诀别,而这 可以说于您没有一点害处,反而会对您将来依照常规谈情 说爱时有所裨益。再见吧,我的天使,您赶紧飞向天空吧!如 果一只小鸟误栖到某根树枝上时,它会很快地满心惊骇地 弃它而去,这就是您的榜样,您也像它那样离开吧,也像它 那样轻盈、矫健、快活地飞翔吧! 奥勃洛莫夫边写边心潮澎湃,手中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 流动。他的两眼喷射着火花,双颊也越来越红。信写得很长很长, 292 这和所有其他的情书一样,热恋中的情人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 语',。 "真是奇怪!现在我既不感到烦闷,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了 !"奥勃洛莫夫思忖道,"可以说我差不多很幸福了……究竟是 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因为我把自己心上的包袱都扔进这封长长 的信里去了吧!" 他重新读了 一遍信,叠好,用封漆封好。 "扎哈尔!"他叫道,"等伊林斯基家有人来时,就把这封信交 给她,是我写给小姐的。# "是,老爷! 扎哈尔回答道。 吩咐完毕后,奥勃洛莫夫的心情确实又好了许多。他在沙发 上盘腿坐下,他竟然问仆人早饭还有什么可吃的。吃完两个鸡 蛋,点燃一支雪茄后,他马上觉得心灵和大脑里洋溢着前所未有 的轻松感和充实感,他确确实实在生活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 想像奥莉加如何接到这封信,如何惊讶地猜测他的目的,看完信 后脸上又有怎样的表情。然后是什么呢?…… 从展望这一天的前景和情况的变化中他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每一次传来敲门声他都提心吊胆自己是否听到,伊林斯基 家究竟有没有人来,琢磨奥莉加是不是已经在看信了……但是 门厅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是为什么呢?"他有些忐忑不安地想,"怎么会没有人来 呢? 有个声音在暗中对他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这样不自在呢? 没有人来不是正中您的下怀吗?你不是要断绝和她的关系吗?" 但是他努力把这个声音压制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的功夫,他把扎哈尔叫了进来,当时扎哈尔 正在和车夫闲坐在院子里聊天,问道:"有人来过了吗?" "来过了 。"扎哈尔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295 "我按照您的吩咐,说您不在家,进城办事去了 。', 听到这里,奥勃洛莫夫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扎哈尔。 "谁让你这样说的了 ?',他恼怒地问道,"我吩咐你等那边来 人了做什么来着?" "可他们家来的是个女佣人①。"扎哈尔一点也不惊讶,满不 在乎地说。 "那么,你把信交给她了吗? "没有,怎么能给她呢?开始时您吩咐我说您不在家,然后再 叫我交信。 等有人来了,我再把您的信交给他。 "哎呀呀……您怎么敢这样做呢,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信在 哪里?给我拿出来!"奥勃洛莫夫冲着他大声吼道。 扎哈尔摸索了半天,终于把信拿了出来,但信已经脏得不堪 入目了。 "你不能把手洗干净一点吗?你看这成什么样子了 ?"奥勃洛 莫夫指着污渍生气地训斥道。 "我的手明明干净得很!',扎哈尔把头别到一边,狡辩着说。 "阿尼西娅,阿尼西娅!"奥勃洛莫夫再也不理会他,回头喊 道。 从门厅里阿尼西娅探进半个身子来。 "你过来看看扎哈尔干了些什么好事?"他向她抱怨道,"你 去把这封信拿去交给伊林斯基家来的人,不管是男仆还是女佣, 叫他们转交给奥莉加小姐,听清楚了吗?" "我明白了 ,老爷。您给我吧,您放心,我去交。',阿尼西娅接 过信刚走出去,扎哈尔又来了劲,他一把从她手里夺走了那封 信。 "走开,一边去!"奥勃洛莫夫冲他怒吼道,"别在这儿给我再 ①上文曾提到的"人"在俄语中是表阳性的单数名词,在旧俄时还可以用来特 指男仆;在这里扎哈尔就把"人"理解成了男性仆人。 294 添乱找碴了 ,到一边去干娘们儿的活去吧!" 过了一会儿功夫,伊林斯基家的女仆又上门来了 。扎哈尔跑 去给她开门,阿尼西娅拿着信正要走上前去,谁知扎哈尔凶神恶 煞般地向她瞪了一眼,女仆心里不禁一惊。 "你来有何贵干?"扎哈尔压低了嗓子用沉闷的语调问道。 "小姐让我来听听你们……# "得了 ,别说了 !"扎哈尔不容她说完就一边向阿尼西娅挥动 胳膊儿,一边粗暴地向女仆吼道,"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 阿尼西娅抿嘴一笑,闪到一旁去了 ,但很快她又从另一个房 间从门缝里向大门外张望,看看扎哈尔是不是会依照主人的吩 咐做。 正坐在沙发上沉思的奥勃洛莫夫听到有人在外边说话,就 从房间里跑出去。 "你有什么事啊,卡佳?"他轻轻地问道。 "小姐吩咐我来的,让我问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哦,原来您还 没动身,在家哪! 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小姐。 女仆卡佳边说,边作 势往回跑。 "谁说我出去了 ?我在家呢,没离开过!"奥勃洛莫夫叫住她 说道,"你把这封信带回去交给你家小姐吧!" "好的,我这就去交! "你们小姐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姐到村子里去了 ,让我来传个话,说要是您看完了书,就 请您一点多钟去花园和她见面。# 女仆说完就回去了。 "不行,我不能去花园……既然这一切注定都要结束,我又 为什么再动感情呢?…… 奥勃洛莫夫边这样想着,边向村子所 在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望见奥莉加正朝山坡上爬去,她的女仆卡佳匆忙 地追了上来,把信交到了她手里。接着他又望见奥莉加停了下来 255 看了看手中的信,满脸迷惑,随后她向卡佳点了点头,自己直接 朝公园的林阴路上走去了。 奥勃洛莫夫赶紧绕过那个山坡,从另一头走上那条林阴路,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就坐在了草地上的 小灌木林中等候奥莉加。 "她肯定会打这儿经过的。"他想道,"我只要再在背后偷偷 地看一眼,然后就永远地走开,再也不回来了 。,' 奥勃洛莫夫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奥莉加的脚步响起,心里 满是忐忑不安,周围也一片静寂,没有一点声音。大自然正忙于 自己的生活,在自己营造的苍茫中热火朝天地工作着,但表面上 没有一点响动,一切都处于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中。 但是草丛里这时候有活动的东西一直在跳动,在爬行,在忙 碌。看,那些一排排的蚂蚁正四处奔跑,匆匆忙忙地时聚时散,从 高处观察它们就好像任何喧闹的人类市场一样,那是一群人,他 们东拥西挤,熙熙攘攘,显得凌乱而热闹。 快看,在一朵花的周围有一只丸花蜂正在嗡嗡地飞行,试探 了一阵以后它爬进了花萼里面去了。瞧,一群苍蝇蜂拥而至,像 是粘在从椴树裂缝里冒出来的一滴汁液。在树丛的深处有只小 鸟长时间地重复着一种叫声,大概它也是在呼唤它的情人吧!两 只蝴蝶你追我赶地在空中转着小圆圈,偶尔还围着小树枝跳华 尔兹舞。青草发出的浓郁香气四处弥漫着,唧唧的虫鸣声不停地 从草丛里传出来…… "它们可真是忙碌啊!" 一边观察大自然这种忙忙碌碌的生 活,奥勃洛莫夫一边聆听着它发出的细微的喧闹声,心里又在 想:"即便如此,它的表面上却如此寂静而安详……', 他一直没有听到奥莉加的脚步。直到最后……听……"哟", 奥勃洛莫夫从树丛中轻轻扒开树枝说道:"没错,是她……但她 怎么了 ?啊,她哭了 ,上帝啊,这……,' 缓步走来的正是奥莉加,她边走边不时地用手帕擦着眼泪。 29(5 刚把脸上的泪水擦完,又涌出了更多的眼泪。她感到十分的难为 情,想努力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去,不想让别人,甚至周围的树木 看到她流泪,但她又做不到,眼泪仍然一个劲儿地往下流。以前 奥勃洛莫夫从来没有看到过奥莉加哭泣,这次也根本没有预料 到她会这样伤心地哭泣。她脸上迷蒙的泪水如烈火般烧灼着他, 但是他心里感觉到的不是炙火般的刺痛,而是阳光烘烤般的温 暖。 他赶紧坐起来跟了上去。 "奥莉加,奥莉加!"他在她身边温柔地呼唤道。 奥莉加全身如触电般地震颤了一下,蓦然回过头来,满脸诧 异地瞥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向前继续走。 他赶上去与她并排前行。 "您怎么哭了 ?"他问道。 听到他的这句话,奥莉加更是泪如雨下,忍不住用手帕捂着 脸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随即坐了下来。 #请您原谅,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啊!',见到这种情景,奥勃洛 莫夫更加恐慌,他屈身低声地说道,同时用力地试图把她的手拉 开。 "您别管我!"奥莉加大声说道,"走开!您在这儿干什么呀? 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失态的,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您说得有道 理,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是我要怎样做才能让您停止哭泣呢?"奥勃洛莫夫半跪 在她面前,诚惶诚恐地问道,^您吩咐吧,只要您不再哭泣,我做 什么都行……', "是您把我的眼泪引出来的,但是您不能让它说停止就停止 ……这种巨大的力量您还没有!您还是别管我了 !"奥莉加呜咽 着用手帕捂着脸说道。 看着奥莉加这个样子,奥勃洛莫夫心里又气又急,直骂自己 无能。 257 "还是那封倒霉的信不好!"他满脸懊恼地说。 听到他这样说,奥莉加打开了装女红的提篮,从里面抽出那 封信,气冲冲地还给了他。 "您还是把它拿回去吧,免得我一看见它就伤心想哭!"她说 道。 奥勃洛莫夫把信接过来,一声不吭地塞进衣服口袋里,然后 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垂下了头。 "至少您该相信我的动机是好的吧,奥莉加?"他低低地说 道,"这起码是我非常珍惜您的幸福的证据。# "哼,您还敢提珍惜这个词!"奥莉加长长地吁了一 口气说 道,"伊利亚,伊利奇,您对我生活得如此平静和幸福一定嫉妒 了 ,因此想尽办法来破坏它!" "破坏!您难道没看完我的信吗?我想对您再说一遍……# "我承认我没看完,既因为我伤心看不下去了 ,又因为泪水 模糊了我的双眼,您看,我竟然是这样一个傻气未尽的人。但是 即使这样我也可以把下面的内容猜出来,求您别再说信了 ,不然 我又该流泪哭泣了…… 说着这话,晶莹的泪珠又在奥莉的脸上滚动下落。 "我是预测未来才会出现您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才愿意牺牲 掉自己,才决定不再和您见面,这都是为了您的幸福着想! ……"奥勃洛莫夫满头大汗地解释道,"难道据此就可以说我这 样做是残酷无情,无动于衷吗?难道我的心里就不痛苦吗?难道 我就不想哭泣吗! 您想想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听到这里,奥莉加突然停止了哭泣, 转过脸来 冲他说道,"您居然还问我您这样做的目的,让我告诉您吧,这和 刚才您藏到小树林里偷看我会不会哭泣、怎么哭泣的目的是完 全相同的。假如您按照您在信上说的去做,假如您确实认为咱俩 应该断绝关系,那么您就不会再跑到这里来偷看我了,您应该到 国外去了 。# 298 "您竟然这样想!……"他本来还想责备她几句,但突然又把 话头打住了 。奥莉加的这个尖锐的假设使他大吃了一惊,因为他 突然明白了 ,他确实应该这样的。 "没错!"她肯定地补充道,"昨天您还说您是多么需要我说 '我爱',您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我你需要我的眼泪吧;那么明天 呢,您又会要求我做什么呢?大概您还想看看我是如何被您活活 气死的吧!" "奥莉加,您怎么能这样糟践我呢!难道您真的以为我只是 为了折磨您,为了让您伤心痛苦吗?难道您不知道,为了能听到 您的笑声,而不是看到您流泪的样子,我愿意把我这半条命豁出 去吗?……', "是啊,您该心满意足了 ,现在您不是已经亲眼目睹了一个 女子正为您伤心地哭泣了吗? 您可能……不,不对,您是没心没 肺的。您说自己不想看到我在这里流泪哭泣,那么,我问您,您为 什么这样……', "我事先要是能够预料到这种后果我就不会这样做了 。"奥 勃洛莫夫双手按着胸口 ,大声地惊呼道,语气里充满了疑问和无 奈。 "在恋爱时一颗心是很聪明敏锐的,"她反驳道,"它清楚它 期盼的是什么,它也会对将要发生的事未卜先知。昨天我们家有 客人忽然前来拜访,我抽不开身出门,但是我清楚您会因为等我 而心烦气躁,甚至晚上也可能睡不好。今天我来这里是由于我不 希望您那样烦恼……但您,您却……看到我伤心地痛哭你却很 高兴。好吧,让你看个够吧,这下您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大哭起来。 "即使是这样,昨晚我照样没睡好,为没有与您见面苦恼了 一宿……', "那么就因为我昨晚睡得好,因为我不为此苦恼,您就觉得 遗憾,是吗?"她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刚才如果我没有哭,今晚 299 您会不会睡个好觉?" "您说,那我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您才能原谅我呢?',他温顺 地问道。 "请求原谅是小孩子做的事,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小心 踩了别人的脚。对我们的这种情况,仅仅原谅是没有任何用处。', 奥莉加边用手帕扇脸边说。 "奥莉加,假如事情真的不幸被我言中,假如碰巧我的想法 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以后有机会证明您爱我是犯了一个错误,那 又该怎么办呢?我是说,万一将来您真的和别人相爱了,到那个 时候,咱们又见面时,您看见我时会脸红吗……', "脸红?那又怎么样呢?"奥莉加望了望他,目光包含着讥刺 和其他的深意。这种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内心,使他感到了压抑 般的局促。 "她这是想考问我吧!"奥勃洛莫夫心里暗自思量,"伊利 亚^伊利亚,在这个当口 ,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你说的'怎么样7是什么意思啊?"他机械地重复道,眼睛里 闪烁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想不出奥莉加究竟在转什么念头,想知 道她对'那又怎么样7做出什么样的解释。假如她认为他们之间 的这段情愫是个错误,那么她显然无法为这错误的后果作出清 晰的解释。 逐渐地他发现她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自信起来了 ,看来 有一个明确而中心的观点正在她心里形成。 "您心里惟一担心的是怕自己掉进了 '深渊底下,,"她满口 讥讽地说道,"害怕自己将来承受我不再爱您的屈辱!……在信 中您还说'我的情况会很糟,,就是这个……', 奥勃洛莫夫满头雾水地听着奥莉加说,仍然不知道她究竟 想说些什么。 "是不是这样的,假如以后我又爱上别人了 ,那么我的情况 当然会很好,我会非常非常的幸福。 但是如是听说的,我在未来 300 的幸福您已经完全预料到了 ,而且您还希望为了我的幸福而牺 牲掉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是不是?" 奥勃洛莫夫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 她。 "您竟然从中得到这样的结论,竟然用这种逻辑来推演我的 话!"他喃喃地说,心里一片茫然,"说真心话,我根本就没有料到 奥莉加恨恨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而那种您曾经为之神魂颠倒的幸福,"她又接着滔滔不绝 地说下去,"在这个公园里有多少个早晨和晚上,有多少次我说 的'我爱、现在这些都变得毫无用处,不再值得为它们付出一丝 一毫的代价了 ,根本没有必要为它们做出任何牺牲,承担一点点 的痛苦,是不是?" "哎,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要是有条地缝让我钻进去就好 了 !"奥勃洛莫夫面红耳赤地想。对奥莉加的意思越明白他的心 里就越痛苦。 "假如您自己确实对这次恋爱厌倦了呢,就像您对书本、公 务、社交界也厌倦了一样呢?假如以后没有了竞争对手来威胁 您,没有了您所谓的下一次恋爱,那么您就会在我身边安然睡 去,就像在您家里的沙发上一样,连我的声音也不能把您从沉睡 中唤醒吗?假如堵在您心头让您倍受折磨的那股东西消失后,您 却发现不仅仅是我,甚至还有别的女人也比不上您的那件大袍 子呢?……', "奥莉加,我告诉您,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奥勃洛莫夫气呼 呼地打断了奥莉加,向一旁退了几步,满脸不高兴。 "这有什么可不可能?"奥莉加不理他,继续说道,"您说我做 错了 ,因为我以后还会爱上别人。但是我有时却有种感觉,假如 以后您不再爱我了 ,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向其他人 证明现在我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正确的呢?就要先不提别人,先不 501 提社交界,您想我又如何向自己作出交待呢?……因此我也有睡 不着觉的时候,但是我和您不一样,我没有用自己对将来的种种 推测来折磨您,因为我确信美好的东西一定有个好的结局。我感 觉到幸福的力量已经超过了恐惧的压抑感了。我为您的一切变 化而满心欣喜,您为了我而两眼充满神采,为了找到我而努力爬 上山坡,为了给我买一束花或者一本书你冒着酷暑匆匆忙忙赶 到城里去,完全把自己身上的慵懒忘掉了 ,你因为我而充满笑 容,产生了去生活去努力的愿望,所有的这些都让我倍感自豪和 安慰,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盼望着,我寻觅 着一样东西,那就是真正的幸福,而且我确信自己已经真正找到 了 。假如我这样认为错了 ,假如以后我真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伤 心哭泣,起码我这个地方(她边说边用手按在心上〉会谅解我,因 为那只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我将来不害怕流 泪,因为我认为我的眼泪不会白流,因为我的付出会得到报答 ……因为我曾经……曾经幸福过……,' "希望您以后还能够再获得一次幸福!"奥勃洛莫夫忘记了 自己的处境恳切地说。 ^但您就只会用阴暗悲观的目光去看将来,"奥莉加继续说 下去,"对于您来说,幸福是不名一文的……您这是忘恩负义,这 不是真正的爱情,这是…… "自私自利!"奥勃洛莫夫忍不住接过话头。但他不敢看奥莉 加的脸,怕和她的目光接触,不敢再吭声,也不敢再请求她原谅。 "您还是走吧,"奥莉加压低了声音说道,"到您盼望向往的 地方去。,, 奥勃洛莫夫朝她看看。奥莉加正沉思地看着脚下,用阳伞在 沙地上画着圆圈,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稍停顿了 一会儿,她 又说: "您再回去躺着吧,睡着了谁也不会再犯错误的,再也不会 ^ !34入':&樹,了 ,, 502 "我害了自己,也伤害了您,本来我是有机会成为一个很幸 福的人的……"奥勃洛莫夫满脸悔恨,喃喃地低语。 "您还是回去喝您的克瓦斯吧,那对您没什么害处。"她又尖 刻地说道。 "奥莉加!您这样说胸怀可不够宽广啊!"奥勃洛莫夫焦急地 说,"我已经严厉地处罚过自己了 ,我也已意识到……', "没错,口头上您对自己的处罚可够严厉的了 ,您要往深渊 里跳,要把自己的半条命牺牲掉。但是您只要一有疑虑,就会夜 不能寐,辗转反侧,您看您把自己照顾得多好啊,多么小心谨慎 啊,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真不愧为深谋远虑啊!……', "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啊,真理是多么朴素单纯 啊!"奥勃洛莫夫心里这样想着,但却羞愧得不敢说出来。他为什 么不能向自己讲清楚这个浅显的道理呢,而是要由一位刚跨进 生活门槛的女孩子来讲明白呢?看她领悟得多快啊!不久以前 她还只是个孩子呢! "我们之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奥莉加最后站了起来说道, "再见吧,伊利亚,伊利奇,您……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舒坦曰 子吧,您幸福就是这样的! "奥莉加!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别再这样折磨我了 。大家现 在既然把话说清楚了 ,您就别再把我赶走了……"他上前拉住她 的手说。 "您希望我怎样做呢?我爱您您担心这是个错误,我们分开 您又割舍不去,我对消除您的疑虑束手无策。这大概本身就是一 个错误,我不太清楚……', 他马上放下她的手,似乎觉得又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您竟没有一点感觉吗?"奥勃洛莫 夫仓皇地问道,怀疑的神色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您难道认为 "我什么也不以为,你别再瞎猜疑了 。我昨天对您说了现在 5*5 的感觉,一年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说不太清楚。难道说 经历一次幸福后,人还能够接二连三地遭遇幸福吗?"奥莉加睁 大了眼睛望着他问道,"您应该比我有经验,您给我说说吧!" 对她的这种想法奥勃洛莫夫不愿意进一步做出判断,他只 把身边的一株槐树拍了拍,没有回答。 "人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他像小学生背圣书一样 干巴巴地说。 "我也相信您说的这一点,"奥莉加说道,"不然的话以后我 大概真的不会爱您了,大概我会因为这次错误的爱而痛苦伤心, 和您的感觉没有两样。大概我们也有分手的那一天!……要爱 两次、三次……不,不……再怎么说我也不愿相信这点!" 奥勃洛莫夫轻轻地叹了 口气。"大概"这个词语如此频繁地 在她口中说出使他心里翻腾了半天,他若有所思地在她身后紧 跟着。不过每向前迈一步,离她每近一分,他的心情就轻松一点, 昨天夜里他花了整夜时间琢磨出来的那个"错误"慢慢被抛到了 身后,变成了不可触及的遥远的未来……"恐怕不仅爱情是这样 的,全部的生活也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忽然冒出 来,"假如每一次机会都被当成错误从身边推开,那么到什么时 候才不会有错误呢?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似乎像盲人一样 "奥莉加,"他轻轻地用两个指头碰了碰她的腰部,她马上停 下了脚步,说道,"您比我聪明。', 奥莉加摇了摇头,说: "不,我没有您聪明,只是比您更单纯些、勇敢些。您究竟害 怕的是什么呢? 难道您真的认为不相爱是可能的吗? 她的语气 里流露出了坚定的自尊和鲜明的自信。 "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他开始振作了精神,"只要能和您 在一起,命运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您说的这话最近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对,好像是 304 在欧仁,苏①的小说里,"奥莉加突然转过身来,用讥讽的口气 对他说道,"在书里这句话可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说的……', 奥勃洛莫夫不理会她的讽刺,哀求着说: "奥莉加,让我们之间的一切恢复到昨天的状态吧,我不再 为'错误'而忧心忡忡了 。,' 奥莉加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好不好?"他继续问,语调有些胆怯。 她还是不说话。 "好吧,既然您不愿意开口说话,那么您就给我一个暗示 ……比如说摘一支丁香花……', "丁香花吗?……它们已经凋谢枯萎了 !"她说道,"您自己看 看,什么都没有剩下,全部褪色凋零了 !" "凋零了 ,枯萎了 !"奥勃洛莫夫边看那枝丁香花边说道,"那 么那封信也让它成为过去!"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奥莉加使劲地摇了摇头。奥勃洛莫夫在后面边走边思考着 自己的那封信,回忆着昨天的幸福和今天已经褪色的丁香花。 "丁香花确实已经凋谢了 !"他思忖道,"那我写这封信究竟 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宿未眠早晨一起来就写信呢?为什么 现在心里反而平静了……(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现在我 真是疲倦得不行。假如没有写过这封信,今天的这些事情就无从 谈起,奥莉加也不至于哭成这个样子,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没有改 变,我俩还像往常一样坐在这林阴路上,安安静静地您望着我我 望着您,谈论着幸福或其他话题。今天这样,明天亦如此……"想 着想着他又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哈欠。 随后又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如果他的这封信真的达到了 目的,如果奥莉加一下子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如果她像他那样 害怕犯错误,担心在遥远的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风雨雨,如果她听 ①欧仁,苏(化!)"! 一 1857〕:法国小说家。 505 从了他所谓的经验和理智的判断,同意分手,同意彼此把对方忘 掉,那么又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呢? 上帝啊!这样和她分了手,独自回到城里,搬到新居去住!然 后便是空守漫漫的长夜,苦熬百无聊赖的明天以及无法忍受的 后天,还有接下来的一长串越来越黯淡晦涩的日子…… 这怎么能够忍受呢?这无异于是自寻死路啊!假如真的变 成了这个样子,他肯定大病一场的。因为他心里并不想分手,这 种日子他肯定受不了 ,他一定会来求见奥莉加的。"我究竟为了 什么原因写这封信呢?"他反复地问自己。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叫道。 "有什么事吗? "我想我还要向您说一句…… "什么? "我想其实这封信完全没有必要写…… "不,您错了 ,这封信完全有写的必要。"她语气坚决地回答。 奥莉加突然转过身来,一看到奥勃洛莫夫的脸色,看到他脸 上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两只眼睛由于吃惊而瞪 得大大的,她不由得哑然失笑。 "真的有必要吗?"他盯着她的背脊,显得十分惊讶,吞吞吐 吐地说,但他看见的只是奥莉加披肩上的两条穗子。 既然完全必要,那么她的伤心流泪和尖刻的责难又意味着 什么呢?难道是她在玩弄花招吗?但是奥勃洛莫夫清楚地知道, 奥莉加可不是那种耍花招的人。 耍花招是那些智能有限的女子的武器,她们只有凭借耍花 招才能生存下来。因为没有头脑,她们只好在处理日常生活琐事 时靠耍花招应付。对待家庭事务她们的态度就像在织花边,周围 生活的主流在什么地方她们不知道,流向何方,又在哪里汇合, 她们更是一窍不通。 花招的价值就一枚铜板,根本买不到多少东西。依靠一枚铜 30(5 板可以勉强支撑一两小时,耍花招也可以把某些真像暂时掩盖 起来,但这种歪曲事实、欺世盗名的伎俩却对人们放开眼界去瞭 望远方的地平线没有任何帮助,对弄清重大事件的来龙去脉更 是最大的敌人。 花招就像患了近视眼一样,只看得清楚自己鼻子周围的事 物,所以经常掉进自己为别人设下的陷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 脚。 奥莉加可是个聪明灵慧的姑娘。她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 楚;您看今天这件事,她的处理方式多么干脆轻松啊!其他事情 也无不游刃有余!她一下子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然后寻找单刀 直入的办法加以解决。 这种事情要是耍花招的话,就会变成一场耗子兜圈的游戏, 到处是躲躲闪闪的影子,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再说奥莉 加也没有这种耍花招的性格。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怎么会 变成这种结果呢? "那么您为什么说这封信有写的必要呢?"奥勃洛莫夫继续 追问道。 "为什么?"奥莉加猛地扭转身子,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望着 他,对奥勃洛莫夫的这种困惑与摸不着头脑她似乎很高兴,然后 她一字一顿地说,"仅仅是因为您虽然一夜未睡,全是为了我,也 为我个人写了这么长的信,您知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自私的女 人!这是第一点……', "现在您既然已经对我的看法表示了同意,那么刚才您为什 么责备我呢?"奥勃洛莫夫打断了奥莉加。 "我责备您是由于您臆造痛苦,而我却没有,我的痛苦全是 心里自己产生的。令我高兴的是,现在这些痛苦都已经过去了 , 但您却是预先制造痛苦,并且以此为乐。您的心真狠,所以我才 责备您。第二点原因是……从您的信里可以看出您仍然是个有 思想有感情的人……只不过今天早晨和昨天夜里您是按照您的 307 朋友们和我希望的那样生活思考了 ,而没有按照属于自己的方 式去生活。第三点……', 奥莉加离奥勃洛莫夫越来越近,这使他的血液直朝心脏和 大脑里冲,他的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直视 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 "第三点原因是您的这封信像一面镜子一样,把您的温柔谨 慎清楚地反映了出来,让我知道您是真正关心我的,是在为我的 幸福思虑的,你的心地是纯洁无瑕的……总之一句话,安德烈^ 伊万内奇向我提过的优点您都表现了出来。所以我能够爱上您 而把您的慵懒……没精打采……等缺点全部忘掉……您通过这 封信无意间表白了自己。平心而论,伊利亚,伊利奇,您不是一 个自私的人!您写这封信的目的根本不是打算想和我分手,您从 心里并不想这样做,而仅仅是怕自己欺骗了我……这其实是诚 实的表现 不然的话这封信就会深深地伤害我 而我如果受到了 伤害出于自尊是不会号啕大哭的!您现在明白了吧,我是多么多 么地爱您,是因为什么原因爱您了吧!我并不担心会犯什么错 误,因为我没有看错人…… 奥勃洛莫夫觉得奥莉加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种大放异彩的感 觉。爱情得胜的光芒在她眼睛里闪烁,她自觉是个强者的光辉显 露在了脸上,她的两颊飘上了红晕。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他的 缘故。他诚实的心灵向她投过了爱的火种,使它在心灵里燃烧, 引发了这种动人眩目的光亮和色彩。 "奥莉加!……您……超过了所有的女子,您是世界上举世 无双的女子!"奥勃洛莫夫兴奋地夸奖道,同时双手有点忘乎所 以地张开了 ,向她俯下身去。 "上帝作证……请您吻我一下吧,以此作为无以言述的幸福 的保证吧!"他如梦呓般呢喃道。 就在这一刹那,奥莉加紧退了一步,脸上胜利的光辉消失 了 ,红晕也不见了踪影,风暴前的呼啸又在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 305 闪动。 "绝对不可以!您别过来!"她十分惊骇,几乎是满怀恐惧地 说,并且还用两胳膊和阳伞阻挡他,她屏住了呼吸,像一尊凛然 不可侵犯的塑像伫立在那里,怒目斜视着他。 奥勃洛莫夫马上被驯服得服服帖帖了。他感觉到站在他面 前的再也不是那个温柔的奥莉加了 ,而是一个受辱的高傲的女 神,她充满了愤怒,双唇紧紧闭着,雷电般的火光从眸子里喷射 出来。 "请您原谅我的鲁莽!……"奥勃洛莫夫沮丧得无地自容,嘴 里喃喃地说道。 奥莉加缓缓地转身向前走去,她心里也如一团乱麻,很想回 头去看看他这时变成什么样子了,她不想把他伤害得太厉害。其 实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奥勃洛莫夫没有一点事,他像一条被 掐断了尾巴又打瘸了腿的哈巴狗一样慢慢地跟在她后面。 她本打算疾步向前,但一想起他的那种神态,就拼命地忍住 笑,慢慢往前走,只是偶尔身子还感到有些发抖,两颊也青一阵 紫一阵。 随着她慢慢往前走的脚步,她的情绪开始恢复平静了,脸色 逐渐开朗了 ,呼吸也顺畅了许多,步伐也变得矫健轻盈了 。她心 里慢慢升起一股得意的感觉,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她的"决不"二 字在奥勃洛莫夫眼里是何等的神圣与庄严啊,想到这一层,她心 中的怒气便一点一点地散去,慢慢地被怜悯取代了 ,所以她的步 伐也因此越来越慢…… 她打算让她造成的紧张气氛缓和缓和,但一时也想不出好 的办法开口。 跟在后面的奥勃洛莫夫这时候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边走 边望着路边调零了的丁香花,心里想道:"又全让我弄砸了 !这才 是要命的'错误'呢!'决不!'上帝啊,您瞧我干了些什么? 丁香 花枯萎了 ,昨天的幸福褪色了 ,信也失去了光彩,我生命最优美 509 的时候一有一个女子用像来自天堂的声音第一次告诉我我的 优点是什么^这个时刻也黯然失色了 !……', 他胆怯地望了望奥莉加,她正低垂着眼帘在前面等着他。 "您把信给我保存吧!……"她低低地说。 "可是信已经没有色彩了 !"他一边把信递给奥莉加,一边满 含悲哀地说。 奥莉加再一次靠近他,这一次她的头垂得更低,眼帘几乎全 部垂了下来……她几乎快要发抖了 。奥勃洛莫夫把信递给她,她 既不抬头,也不走开。 "刚才您吓了我一大跳。"她柔柔地抱怨道。 "请您原谅我的鲁莽吧,奥莉加。"他再一次喃喃低语。 她没有作出回答。 "您的'决不,好厉害呀!……"他见这种情景,心里十分难 过,又轻轻地叹了 口气。 "它也会'褪色'的!"她涨红了脸,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说道。她微微地抬起了头,用羞涩的目光向他投去亲切的一瞥, 接着又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您感觉到它的跳动了吗?它跳得多厉害啊!"她说道,"您又 让我担惊受怕了 !您让我回去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过身顺着小路向家跑去,边跑边轻轻地 提起衣裙的前摆。 "您别着急?小心别摔了 !"奥勃洛莫夫大声说道,"我累极 了 ,我赶不上您了……', "您别管我了 。我想赶紧回去,回去唱,唱,唱!唱它个够 ……"她满面通红,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羞涩,"现在我心里憋 闷得慌,甚至还有些疼痛。,' 奥勃洛莫夫呆呆地站在原地,长时间地目送她如天使般地 飞去。 "难道这一刻也会褪色,也会失去光环吗?"他悲哀地想道, 510 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前走,还是仍然留在原处。 "丁香花已经褪色,成为过去了 ,"他想道,"昨天也已经逝 去,为幻影所充盈,令人窒息的夜晚也成了过去……没错!这一 时刻也必定会成为过去,像丁香花的凋零一样!但是这并不可 怕,因为昨夜慢慢消失的同时,灿烂的今晨之花也已经慢慢绽放 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心里有些犯糊涂,竟然说出声来 了 ,"这爱情也……是真正的爱情吗?我一直以为爱情与酷热的 正午的太阳差不多呢,它只高高挂在热恋人们的头顶上,不管遇 到什么情况,它也不会移动,甚至也不喘气。原来爱情也要经常 向前移动的,原来爱情也没有片刻的宁静……'就像全部的生活 一样,,施托尔茨这样说过。能够控制它,命令它停止不动的约书 亚①还没有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呢。但明天又会碰到什么情况 呢?"他又有点担心,随后若有所思地迈开步子回去了 。 他经过奥莉加起居室的窗下时,听见她正在唱舒伯特的歌, 从歌里能够听出,她那受到压抑的心胸已经舒畅起来了 ,似乎有 点像为幸福而流泪。 上帝啊! 在这个世上活着多好啊! 第十--"早 当奥勃洛莫夫回到家里后,看到了施托尔茨写给他的信,信 头和信尾都写道:"要么,现在就起来,要么,永远别起来!"除此 之外,全都是埋怨他太懒的话,要他务必去一趟瑞士 ,施托尔茨 本人是要去的;终点站是意大利。 ①约书亚:典出《圣经,约约,约书亚书》。据说约书亚是摩西的继承人,在他 与敌人作战时,眼看太阳快下山了仍然没有取得胜利,便向太阳说:"停下来,别动!" 3】】 否则的话,奥勃洛莫夫就要到乡下,为施托尔茨管理庄园的 事务,并要激发农民的干活热情,最后,要核算出自己究竟有多 少盈余,并呆在那里负责建造新房子。 "别忘了 ,我们的话是算数的:要么,现在就起来,要么,永远 别起来。"施托尔茨在信尾写道。 奥勃洛莫夫想:"现在,现在,现在!安德烈真是太可笑了 ,他 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正在发生着剧变,他想让我做的事,我确实 感到没趣。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投入过,这种投入,他是体会 不到的,那些书上所描述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去 工作,好像生活中除了工作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工作呢?把整个欧洲逛遍了 ,现在可好, 又逛到了亚洲和非洲,所到之处,他们也没有做过什么光彩的 事,要么画画,要么挖掘古代的文物,要么打猎,要么捉蛇,最后, 这一切都腻了 ,就在家中享清福,找几个朋友和小姐共进晚餐。 这些就是他们所谓的工作!安德烈就是这种人,只知道让别人拼 命地干活,要像牛马那样卖力,可是这种苦差使为什么要让我去 干呢?我不愁吃喝,这样干活是不是太没道理了 。但话又说回来, 奥莉加也问我是否要去奥勃洛莫夫农庄……', 他快马加鞭,办事效率极高,新房子和花园的设计方案不久 就弄出来了 ,当然了 ,他也曾经去拜访过建筑师。这种新宅子可 供一大户人家住进去,很宽敞,还带有两个阳台。 奥勃洛莫夫幸福地想着:"我和奥莉加住在这里,这是我们 的起居室,这是孩子们的房间……但是,农民怎么办呢?他们住 在哪里?"想到这里,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额头上堆满了愁容。 "邻居也真讨厌!什么耕地啦,脱粒啦……在信上口? 口?嗦嗦全 是些无聊的话,甚至还要我出资三千卢布,修一条通往商业大村 的路,还要架一座桥,末了 ,他竟然希望我把奥勃洛莫夫农庄抵 押出去,可是,对这件事的必要性,我还不清楚呢!……将来会有 什么好处? 他靠得住吗?……就算施托尔茨了解他,他是个诚实 3*2 的人,但那也有上当的可能性,如果这样,我的钱就白搭了 !三千 卢布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到哪里筹集呢?不行,太可怕 了 !这个邻居还说要把几户农民迁到别的荒地上去,而且还要抓 紧时间办,越快越好。至于抵押田庄的事,我只需寄给他一份经 法院认证的委托书就可以了 ,其他的一切文件,由他负责送到监 护院①去。他对我提出的要求就这些,可是,我连法院的门朝哪 边开都不知道!" 两星期过去了 ,奥勃洛莫夫对此事没有反映,奥莉加也有些 急不可待,问奥勃洛莫夫去法院了吗?随后,施托尔茨分别给他 们俩写了信,打听此事的进展情况。 事实上,奥莉加对奥勃洛莫夫的观察只停留在表面上,而且 观察的范围也很有限。她的观察只停留在诸如:他今天是否高 兴,是否愿意随便走动走动,是否能准时到达约会的小树林,对 城里发生的事情和大家感兴趣的话题给予多大的注意等等。她 问他是否去过法院,只不过是为了给施托尔茨在回信时有话可 说而已。对奥莉加来说,她最感兴趣的是他是否对生活的目的予 以足够的重视。 奥勃洛莫夫和奥莉加的关系像盛夏的七月一样火热,偶尔 的几块乌云,也会在盛夏的阳光照耀下,匆匆过去。他们已经如 胶似漆了 。晴天,公园里留下了他们相会的脚印,炎炎烈日的正 午,小树林的树阴下成了他们休憩的天地。他经常坐在她的身 边,轻轻地给她读些什么,而她一边听他读,一边绣着十字布,第 一块已经绣好了 ,这是第二块,他们看上去幸福极了 。 使奥勃洛莫夫感到不安的是,他的脑海中不时地掠过莫名 其妙的疑虑,有时使得他整夜做噩梦。但是,只要奥莉加那清澈 明亮的眼睛看上他一眼,那饱含激情的眼光就会把他心中的一 ①监护院:旧俄管理孤儿院、教养院、养老院的机构。一八〇八年后,开始成为 以农庄作抵押的地主发放巨额贷款的机构。 515 切不快抹去,她就像天使一样守护在他的身旁,他们心中的感 情,像小桥流水一样,缓缓地向前流淌,走向一个新的世界。 奥莉加身上已经起了明显的变化,她对未来的恐惧消除了 , 她判断事物的能力更强了 ,对生活、对爱情、对一切事物都显得 充满了信心。她的性格有了新的特点,像一首绚丽多彩的小诗, 有时光彩耀人、活力四射,有时又平静如水、含而不露,她似乎进 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她的身上,天生有一股倔劲儿,这使她能够应付任何风吹和 浪打,连奥勃洛莫夫身上的懒散和颓废,都被她的这股倔劲儿征 服了。她只要认定了某件事,就会勇往直前地走下去,而且会风 风火火,经常挂在她的嘴上,即便她嘴上不说,从她的行动上也 看得出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这件事,而且还会全力准备,她一点 儿也不慌乱,而是深思熟虑,沉着冷静,一到最终完成此事才罢 休。 无论什么事情发生,她都有办法解决,而且做得恰到好处, 这一点,使奥勃洛莫夫很是疑惑:她的这股倔劲儿是从哪里来 的? 他想:"也许,她的这股倔劲儿就藏在她的脸上,因为,她的 眉毛总是微微耸起,上面有一丝淡淡的皱紋,这些皱紋就是她的 倔劲儿的发源地7 她的大家闺秀气质并没有因为她的坚强和倔劲儿而有丝毫 的逊色。她的那丝皱紋是永远紧蹙的,不论是她平静时还是高兴 时。她显得不卑不亢,没有什么过激的做法,你决不会认为她是 个任性的小姐。 她不想在社交圈内赢得某些人的称赞,她对她的仰慕者从 不使用过激的话语,也不凭借她的机智而哗众取宠,她就是这样 一个不外露的女人。 胆怯,是女人的通病,她也不例外。她处处怀着戒备之心,虽 然她看见耗子时并不大喊大叫,椅子倒地时也不惊慌失色,但 314 是,她从来不敢出远门,当遇见她认为诡异的男人时就会立即赶 回来,在夜里睡觉从来不忘关窗户,不给盗贼以可乘之机,这些 都是女人胆小的心理表现。 同情心和怜悯心在她身上也有明显显露。引起她的同情,让 她流泪,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在恋爱中,她对一切人都那么友好, 那么关心,真是温柔极了。 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但偶尔也能从她的话语中听出略带讥讽的碎片,但她的华 贵的气质,温柔可亲的态度,又会使这些讥讽听起来合情合理, 人人都愿意接受它。 她是个健康的女人,食欲不错,对她喜欢吃的几样菜都能亲 自做出来,在黄昏的余辉中,她经常穿着单薄的外衣在外边散 步,享受傍晚凉风的吹拂,而且不会有什么身体不适。 事实上,这跟大多数的女人没有多大区别,但许多女人在遇 到具体问题时就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使有点主意,她 们的主意也是道听途说,往往把七大姑八大姨的言论奉为经典, 只知道这样做,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经不起任何的质疑推敲 这些女人,即使决定了要做什么,做起来也会心不在焉,随 时都可能放弃,因为她们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你看,她 们的眉毛像两道弯月,多么匀称,多么淡雅,没有一丁点儿的皱 纹,也许,这就是她们不如奥莉加的秘密所在吧! 奥勃洛莫夫和奥莉加之间的关系越发变得神秘和有趣起 来。他们俩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会在和别人不经意的谈话中发出 甜甜的火花,他们的每一次对视,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世界 上的万物,在他们看来,都流露着爱的光泽、爱的启示。 奥莉加的自信此时显得很脆弱,当她听到议论某人的罗曼 史,就会敏感地跟自己联系起来,认为与自己的相似,每当此刻, 她就会面颊緋红。可是上帝为世间造出的恋爱模式并不多,这样 的场面使她脸红,已经多次了 。 3】5 奥勃洛莫夫更有趣,当大家一起喝茶谈论到某种爱的示意 时,他会惊慌失措地胡乱抓起一把面包片,引起一阵的轰然大 笑。 他俩变得极其敏感而又小心翼翼了。有时奥莉加就瞒着婶 娘与奥勃洛莫夫见面。奥勃洛莫夫也以进城为借口去跟奥莉加 在公园相会,不肯对家里人说实话了 。 奥莉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她身上往往有种说 不出的异样感觉,这使她感到新奇和不安,虽然她是个聪明、有 主见、富有活力的姑娘,但这种感觉来临时,经常把她带入一种 无法描述的境界。 中午,在烈日的浓荫下,她挽着奥勃洛莫夫的胳膊,把头疲 倦地偎依在他的肩膀上,毫无目的地向前挪着步,什么话也不想 说,只想就这样傻傻地偎依着,既有些睡意,又有些清醒。她真的 有些失常了 ,她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上好长时间,而眼 中充满了倦怠,往日的生机和活力逐渐消失了 ,心思总在某个让 她困惑的地方打转。 她不安起来,有时很烦躁,好像心中憋着什么东西,让她的 情绪很难高涨起来。有时,她索性扔开披肩和三角巾,可是没有 用,往往使她更烦躁,心里更加难受。她真想到树下去躺上几个 小时以安静一下。 奥勃洛莫夫这时显得笨手笨脚,忙不迭地拿起一片树叶给 她扇一扇,但她马上扭开了头,让他别碰她,而心里却又难受得 不行。 但马上她又回过了头,满含愁绪地打量着他,轻轻地叹口 气,把他的手握住,微笑着,脸上的朝气和活力又荡漾开来。她又 一次用理智控制住了自己。 有一天晚上,她的惶恐和不安达到了新的高潮,像一个患了 梦游症的恋爱女人,展现在了奥勃洛莫夫的面前,这种情况以前 从未有过。 那天晚上,乌云密布,黑压压地罩在天空,燥热的风从树林 里吹来,发出呼呼的声音,让人感到闷热得很。 "要下雨了 。"男爵扔下这句话就回家去了 。 婶娘也回到了屋里,奥莉加坐在钢琴前,怅然若失,不停地 拨弄着琴键,最后弹不下去了 ,对奥勃洛莫夫说: "我累了 ,手指都发颤了 ,一点儿也弹不成了 ,我想透透气, 咱们到花园中散散步吧。', 他俩手挽着手,在通往公园的林阴道上走着,谁也不说话。 奥莉加的手软软的,汗津津地放在奥勃洛莫夫的手里。 公园里漆黑一片,高大的树木和矮小的灌木丛在黑幽幽的 夜色里沉寂着,所有的东西都戴上了黑纱巾,只有在沙土小径上 弯弯曲曲地泛着些许白光,点缀着黑夜的静谧。 他们俩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奥莉加紧靠着奥勃洛莫 夫,不时地张望着什么。 "我害怕!"她打了一个冷颤,突然说道。此时,他俩好像走在 夹缝中,两边都是密不透光的墙,他们就在这个幽暗的通道里摸 索前行。 "奥莉加,不用怕,有我呢。 奥勃洛莫夫说。 "我连你都怕!不过心里很愉快!我的心脏快承受不住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你来摸摸看!"她的声音很低。 她抖动着,不安地向四下环顾。 "你看,噢!有个人影在晃动,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她 浑身发抖,紧张地用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小声地说。 她偎依着他更紧了。 "什么人也没有,别怕……"他说,但心里也有些恐惧。 "噢!把我的眼睛蒙上,我怕,……蒙紧点!"她低声说,"好 了 ,过去了 ,……是我神经过敏。"接着她又害怕起来,紧张地说: "你看!他又来了 ,他是谁?……我们找张凳子坐一会儿吧。,' 他摸到一张凳子,搀着她坐下。 3*7 "奥莉加,你今天不舒服,我们回去好吗?"他劝说道。 她把头偎在他的肩上,说: "不,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呼吸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我 的心里很憋闷。 她的呼吸变粗了 ,呼出的热气使他的面颊发烫。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热乎乎的,她的呼吸更加粗重,而且不 停地叹气。 "我们还是回去吧!要不,你躺一会儿……"奥勃洛莫夫有点 儿慌张地说。 "不回去,不!你别管我……"她显得很疲惫,声音低得像蚊 子的低鸣,"我心里像火烧一样热……"奥莉加用手指着胸膛说。 "我们回去吧,不要耍脾气了……"奥勃洛莫夫越来越紧张 不安了。 "不!我还要呆一会儿,等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紧紧地靠近他, 一句话也不说。随后,她便低声地抽泣起来,后来越来越难受,竟 然失声痛哭起来。这一下,他完全慌了手脚。 "啊!奥莉加,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你还是回去吧!"他不安 地说,好像自己也快哭出来似的。 她一边哭泣,一边说:"我没有事,你别劝我了 ,让我哭个够 好了 ,眼泪能使我心中的烦躁释放出来,它会让我感到舒服些 的,这都怪我神经作乱……',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热乎乎的,他能清楚地听见她那 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她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他像一个钉子一样呆立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尽管她的头紧 偎依在他的肩上,呼出的热气使他的面颊发热……但是,他没有 勇气用嘴唇去吻一下她的面颊。 很长时间过去了 ,她的呼吸均匀了 ,情绪也平静下来了 ,默 默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猜想,她会不会睡着呢?怎么连动也不 3*5 动一下? "奥莉加!"他温和地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她的声音也很柔和,并且懒懒地叹了 口气道:"现 在,我好多了 ,一切都过去了 。,' "走吧。 他说。 "走吧!"她恋恋不舍地说,"我的宝贝!"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 紧握他的手,把头紧贴着他的肩膀,不情愿地缓缓地走回去。 回到客厅里,他看到她的神情很特别,脸上挂着微笑,眼睛 中有一种柔柔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事情使她感到特别的满足,就 像在梦中幸福地体会着春风的沐浴。 他轻轻地扶她到沙发上,跪在她的身边,激动地亲吻着她的 手。 她的脸上始终含着迷人的微笑,柔顺地由他摆布着双手,无 声的目光伴着他走到门口。 他在门口停下,转身望了她一眼,她依然凝视着他,脸上那 种迷人的、热烈的又略带倦意的微笑让他久久地难以忘怀,深深 地映在了他灵魂深处…… 他终于离开了 ,心中总感到缺少点儿什么。这种微笑,他好 像在哪里见到过,这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画上的女人就 带着这种微笑,不过,那不是考狄利娅…… 第二天,他派了名仆人到奥莉加那里询问她的健康状况,仆 人捎回来的信说:"感谢上帝!平安无事!她今天请你过去吃饭, 晚上,大家要到五俄里外的地方去观看烟花。,' 对此他有些怀疑,他就亲自到奥莉加那里探望。奥莉加像一 朵盛开的鲜花,脸上呈现出让人心醉的红晕,声音清脆悦耳,眼 中充满了活力!但当奥勃洛莫夫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突然惊慌 失措,差点儿叫出声来。当问她昨天晚上分别后是否有什么不舒 服时,她脸颊红涨,赶忙垂下了头。 "那是我的神经出了点儿问题,婶娘说我不应该这么晚才休 3+9 息。这个问题最近几天越来越严重了……"她急忙解释道。 话还没有说完,她却停下了,为什么她会失态?这连她自己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想起昨天晚上的表现,她的心里就有种热 烘烘的感觉呢? 她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不想再提起,甚至还抱怨着什么 人,不知是怪自己,还是怪奥勃洛莫夫。她越来越感到奥勃洛莫 夫在她心中可爱了 ;他对自己的关心和体贴,使她迷恋。有时,想 着想着,她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从昨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 系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确实,昨天夜里,她竟夜不成寐。早晨起床后,在家里通往公 园的林阴路上,她来来回回地蹓跶着,不知为什么,心里很茫然, 冥思苦想,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她越发感到心乱如麻。她时而愁 眉不展,时而羞涩难言,时而笑容满面,总之,她对这一切找不出 一个合理的答案。最后,她无奈地想:"唉!幸福的索涅奇卡,如 果是你,你肯定会很快找到答案的。# 此刻,奥勃洛莫夫又出现在她面前。昨天夜里,她偎依着他, 呼出的热气吹拂着他的面颊,眼泪滴在他的手上,对他又说了那 么多不得体的悄悄话,最后,他几乎是抱着她回去的,那他为什 么在我面前如此沉默不语呢?也许他太胆怯了 ,如果换一个人, 会怎么样呢?…… 是的,奥勃洛莫夫的青年时代的确与众不同,他生活在一个 理智的生活环境中,他对什么都懂,对什么都怀疑,他的冷静与 漠然都与他的生活氛围有关。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仍然对友谊、 对爱情、对人格有热切的信仰。他对善良和对善良的信仰从未动 摇过,不管他已经犯了多少错误,今后还要犯多少错误。他对待 女性的态度也是善良的,他从心底里愿为女性的纯洁作出最大 的牺牲,并赋予它某种神圣的权利。 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是双重的,有时,为了证明自己是一 个玩世不恭的人,他会在众人面前附和着说些轻佻的话,但他的 520 内心却充满了对贞洁的向往,他的这种不敢明确宣扬善良和为 贞洁争辩的矛盾态度,是由他的个性所决定的。 他对那语言大海中的只言片语的真、善、美,从来没有考虑 到它们的分量,而这些只言片语又要经过很多曲折的途径才能 显露出来。同时,对于那些真实的、大胆地在生活中被揭示的只 言片语,他也没有仔细地思考过,他没有意识到,这些语言中的 金子,是决不会被上流社会中的那帮色情狂所玷污的,它们最终 会像珍珠一样,沉入社会生活的最底层,找到它们的最好归宿。 往往会有这种现象,在说善良的话时,许多人语无伦次,面 红耳赤,而当说轻佻的话时,则伶牙俐齿,滔滔不绝。他们绝对不 会想到,这些轻佻的话也会留下让人厌恶的印象的,并且有时的 印象难以消除。 但我们的奥勃洛莫夫不是这类人,他行为端正,内心平静, 没有任何劣迹,他决不是玩世不恭者,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善 良,他对事物是有感情的,决不是冷酷无情者。他对那些关于花 钱买马和买家具的话题,对那些花边新闻是不感兴趣的,他对这 类话的态度是讨厌的。 他在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地为某男子的堕落而悲伤,为某个 与他毫无关系的女子的沦落而痛苦。但他对上流社会有种恐惧 感,所以对此他只能保持沉默。 这一点,人们应该猜得到,奥莉加就清楚地知道。 这种人,在男人面前是奚落的对象,而在女人面前则不然, 女人们会发现他迥于常人的特点。这种人,在贞洁的女人和堕落 的女人面前都会受到青睐,前者是为了与他共鸣,后者是为了洗 涤灵魂。 时光飞逝,夏季完成了自己的旅智,秋季悄悄地来临了 ,天 气变得阴沉和潮湿起来。丁香花谢了 ,椴树花也谢了 ,连浆果都 收进了农民的果筐里。但奥勃洛莫夫和奥莉加的见面却一天也 没有间断过。 32】 奥勃洛莫夫重新搭上了时代的列车,那些他早已生疏的东 西又渐渐熟悉起来,他对外界的事物充满了兴趣,如法国公使为 什么要离开罗马,英国人用军舰运兵到东方去干什么,德国和法 国何时要修建一条铁路等等。然而,有趣的是,对于修一条经过 奥勃洛莫夫农庄到大村的路,他却抛于脑后,给施托尔茨写的回 信他撂在了一边,更懒得去法院认证委托书了 。 他所熟悉的就是在奥莉加家里谈到的那些事,那里有许多 报纸,这也是他所熟悉的东西。在奥莉加的一再要求下,他对当 代外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刻苦地研读起来。其他的东西 便在爱情中失去了应有的地位。 他们爱的基调是一帆风顺的,尽管不时有一些小插曲。但当 奥莉加冷静时,她会自然地评价一下奥勃洛莫夫,思考一下他们 之间的爱情,当这种爱情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痕迹,当他不能 完全地为她的问题提供答案,他对她的感受不能积极地回应,她 的兴奋和生机碰到的永远是他的痴情的凝视,她的情绪就会一 落千丈,像一条蛇盘踞在她心头,冰凉冰凉的,这会使她一下子 清醒过来的,而她编织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爱情世界就在瑟索的 秋风中荡然无存。 她真的想弄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幸福缺憾的感觉?她需要 什么呢?真的缺少什么吗?也许,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她是要爱 奥勃洛莫夫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温柔体贴、善良真诚的男 人,他的多情的目光,让他感动不已,他的那些品质,就值得她 她这样想着,立即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是的,不应该胡思乱 想,应该摒除心理的作用,怎么能要求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心 领神会呢?他的声音跟梦里听到的或想像到的不一样,那又有什 么关系呢?这些都是神经过敏,不应该念念不忘。 最后,她想:"一生不能爱两次,据说爱两次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说,她不能摆脱这爱情,因为事实已经这样了 ,她已 322 经陷进去了 ,怎么能把爱情当做一件衣服一样随便脱掉呢?她怎 么能做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呢? 于是,她开始努力地学习爱一个人,每迈出一步,她都反复 思索,不管是好还是坏,都坦然地接受,把一切不快和烦恼都埋 在心里。她的这种专注的态度,使得奥勃洛莫夫十分担心。 她的内心想法和情绪的波动,对奥勃洛莫夫从来不提起,因 为她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奥勃洛莫夫与她相反,他在曾经给施托尔茨描述过的幻觉 中恹恹欲睡,相信生活永远是碧空万里,没有一片乌云,他经常 梦见奥勃洛莫夫农庄,那些善良的、亲切的、天真的面孔在他眼 前晃来晃去,他幸福地坐在阳台上,遐想着人世间的美好与祥 和。 现在也不例外,他会痴痴地回忆那些美好的感觉,有两次, 当奥莉加来晚了 ,他竟然在树林里独自想着睡着了……不料突 然飘来一片云。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俩手拉着手,从某个地方回来,看 上去有点儿疲惫,谁都懒得说话。当要穿过大路时,一辆马车急 驰而来,路上的尘土飞扬,马车上坐着索涅奇卡和她的丈夫,还 有另外一对夫妇。 马车上的人大喊:"奥莉加!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 车停下后,那些先生和太太们围着奥莉加问长问短,十分亲 热,而奥勃洛莫夫却被冷落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滔滔不绝 地谈着话。当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时,就把目光全都转向了他, 有一位先生甚至戴上眼镜去审视他。索涅奇卡小声问道: "他是谁?" "伊利亚,伊利奇,奥勃洛莫夫!"奥莉加向众人介绍道。 他们一起走向别墅。奥勃洛莫夫感到和这群人之间的距离 很大,跟他们在一起很别扭,于是他就想伺机溜走,当他跨过篱 笆,正要从黑麦地溜走时,奥莉加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脱 323 离大伙。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是那些太太和先生们却把他当做怪 物。就算把他当做怪物,他也不必放在心上的,因为从前他总是 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穿得松松垮垮,办起事来漫不经心,确实给 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但是,让奥勃洛莫夫感到寒心的是,那些太太和先生们同样 以这种怪异的眼光去打量奥莉加,这一点儿使奥勃洛莫夫痛苦 不堪。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衞咬着他的心,一种从未有过 的痛楚涌上心头,后来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不论奥莉加怎样跟他开玩笑,他的兴致就是高涨不 起来,奥莉加问他原因,他就假装头痛得厉害,奥莉加不信他的 这话,就拿价值七十五戈比的花露水往他头上浇,他也不加反 抗。 到了第三天,他们俩从外面回来得很晚。婶娘意味深长地瞥 了他们一眼,尤其是特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垂下了眼皮,她 的眼帘虽然有点儿肿大,但是眼睛似乎能穿透一切,边打量着他 俩,边嗅酒精,嗅了好大一会儿。 奥勃洛莫夫什么话也不说,尽管他心里很难受。他想向奥莉 加说出心里的疑虑,但又惟恐这会使奥莉加担惊受怕,更让他担 心的是,这也许就会使他们平静的生活激起层层波澜,他是鼓不 起这种勇气的。 此时,他感到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不仅仅是一个 她爱上他是不是一个错误,而且从根本上说,他俩之间的恋爱, 树林里的约会,深夜的单独相见一甚至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彻 底的错误! "我还有吻她的念头,这真是太可怕了 ,在道德法典中这可 是罪大恶极啊!握手、表白、写信……,这些都有罪过,而我都做 出来了 。"他心绪不宁地想着,"可是,从我内心来说,我是绝对诚 挚的,我没有任何杂念,我……', 324 突然,在他的眼前闪耀出了一道光亮,乌云慢慢退去,奥勃 洛莫夫农庄温柔地进入他的眼际,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倍感亲 切,山是那么绿,水是那么清,小鸟在欢快地鸣叫,他和奥莉加亲 昵地偎依着,在长长的林阴道上缓缓地走着,累了 ,就在亭子下 或露台上坐一小会儿…… 他们走到那里,所有的人都露出羡慕的目光,衷心向他们致 意。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给施托尔茨描述过的。 "嗯!是的,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他又有点儿恐惧地想,"可 我,扮演了 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对着丁香花 枝,曾经有过三次的'我爱,,这应该是终生幸福的保证,哪一个 贞洁女子会反复说这些话呢?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 低级下流吗?"这个疑问像小锤一样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头。 "是的,我是一个善于勾搭女人的家伙!只不过没有无赖到 底,不像老流氓塞拉东①那样无耻,还没有把从女人那里偷到的 玫瑰花当做在朋友面前吹嘘的资本,还没有……上帝啊!我是不 是太离谱了 !这不是走向深渊吗?奥莉加也不例外,这不是危险 之至吗?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此时,爱的光环已被阴霾所覆盖,他痛苦不堪,奥莉加竟成了 爱情的殉葬品,他的这次恋爱,纯粹是罪恶,就好比一把尖刀,狠 狠地刺在他的心坎,留下了永远难以抹去的伤痕,他的良心将受 到永无休止的谴责,他无法解脱,只有伤心地嚎啕大哭。 过了 一会儿,当他混乱的思绪开始清晰下来时,理智告诉 他:他并不是走投无路,他还有一条光明大路可走,那就是为什 么不向奥莉加求婚呢?…… "是呀!为什么不呢!……"他为这个发现而欣喜若狂,"想 想吧,当我向她求婚时,奥莉加会怎样呢?她一定会羞红了脸,站 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绝对不会拒绝的,她会很甜蜜的,甚 ①塞拉东:法国作家于尔菲0568 —1625〕的小说《阿斯特雷8中的主要人物。 325 至会流下激动的眼泪……', 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手牵手、心连心的,既有辛酸的泪水,也 有幸福的微笑,既会打打闹闹,四处奔波,也会长久厮守,甜言蜜 语,这是情感的撞击,两颗心灵神圣而伟大的融合。 在日常琐事中,在日常生活的闲聊中,他俩的主题永远是爱 情,爱的色彩装点他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没有人会用鄙夷的眼光 去看待他们…… 他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严肃起来。 "是的,"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爱的世界,它纯洁、高尚 而又平静如水,让人向往,让人陶醉!可我现在真是幼稚极了 ,把 心里话紧紧地隐藏着,找各种可笑的借口 ,一块散步,一起聊天, 听奥莉加的心跳,猜测她的一举一动,并且乐此不疲……上帝 啊!真让人羞愧!" 他满脸通红。 "爱情,给了我们多么严肃的义务,今天晚上,我就让奥莉加 真正明白这句话。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约会,是的,最后一次 他感到心跳加快,把手按在了胸口 ,奇怪,跟每一个真诚人 的心跳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很有节奏。他想像着,当他说出中 止他俩的单独会面时,奥莉加肯定会伤心的,接着就会问他为什 么,他在等她问完了之后,才郑重而又有点儿颤抖地告诉她一 切,然后呢……想着想着,他又激动了…… 之后,他沉醉于他的想像中,奥莉加会羞涩地答应嫁给他, 她眼含热泪,默默地把手伸给他,他们亲密地低语着、偎依着,情 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 第第十一早 他跑到奥莉加家里去找她,可是她家人说她不在,他只好又 到林子里去找,结果也没发现。远远地,他忽然看见奥莉加正在 向坡上走去,步履轻盈如鹿,腰肢柔曼似柳,如天使一般。 他在后面紧紧往前追,可是她像飞行一样前进,双脚几乎不 沾地。追到半山坡,也没有追上,他开始向她呼喊。 她站住了 ,看着他又向前走了两俄丈,便又独自向前走去, 从而拉大俩人间的距离。然后再站在那儿,瞅着他微微地笑。 他确信她不会再离他而去,便停了下来。 她伸出双手,笑着 向他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往前走。 两个人走进一片树林。他把帽子摘了下来,她用手帕细心地 擦掉他额头上的汗珠,然后用阳伞在他面前轻轻地为他扌扇风。 奥莉加今天显得特别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在停止嬉笑的时 候,她忽而柔情似水,忽而沉默无言。 "猜猜看,我昨天做什么了 ?"他俩在一片树阴下坐好以后, 她发问。 "看书? 她摇了摇头。 "写文章了 ?" "没有。 "唱歌吧?" "也不对。我算了一命!"她接着说,"昨天,伯爵夫人的女管 家来了 ,她很会用纸牌算命,我请她给我算了算命。', "什么结果? "也没什么。说是先要出远门,会碰到一大群人,每个地方都 有一个金发男子……当着卡佳的面,她忽然说,有个方块王心里 327 正在想我,把我羞得满脸通红。她还想说我心里正想着谁呢,我 急忙把牌一推,离开了那里。"这时奥莉加忽然问:"你心里想着 的是我吗?" "唉!"他回答,"少想你一点我也做不到啊。# "我呀!"奥莉加说,"除了像现在这样生活,都不知道该怎么 办了 。上周你生了气,两天没来找我,你还记得吗?我忽然变得 凶巴巴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就像你跟扎哈尔吵架一样,我也 跟卡佳吵了一架,看到卡佳在偷偷哭,我却毫不怜悯她。对于婶 婶问我的话,我也装作听不见,也不想去回答,干什么都没劲,哪 也不想去。 可当你一出现在面前,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竟然 鬼使神差地把一件丁香色连衣裙送给了卡佳。# "这就是爱情啊!"奥勃洛莫夫忍不住喊道。 "什么? 那丁香色连衣裙? "是这样的,从你说的这些话中,我看到我自己。离开你,生 活对我而言是一片黑暗,我真的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连晚上 做梦的时候都会看见你那样花般的微笑。看见你,我就会变得活 泼爱动,善良真诚;看不见你,我就会变得郁郁不欢,百无聊赖, 只想到梦乡中打发时光……爱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忽然他打住了 ,闭上了嘴。心想:"我在胡乱说些什么呀?我 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这个呀!"他皱着眉头干咳了几声。 "要是我突然死了 ,你怎么办?"她问。 ^亏你想得出!"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真不是开玩笑,"她说,"要是我突然受凉感冒发高烧了 , 你在这里没碰到我,然后就到我家里去找,家里人说我生病了 , 第二天仍不见好转,我的卧室百叶窗关着,大夫也感到束手无 策,卡佳蹑手蹑脚地从家里走出来,见到你,满脸泪水,默默地 说:她已经不行了 ,病得很重,马上要离开人世了……# "唉!……"奥勃洛莫夫不无伤心地叹了口气。 她爽声大笑起来。 328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会怎样做呢?"她直盯盯地看着他 问。 "那还会怎样?我肯定会变得疯疯癫癫或者自杀了。但是你 突然又好起来了 !" "快别再瞎说了 ,真吓死人了 !"她很害怕地叫道,"我们不该 扯那么远,不过,假如你死了 ,不要来找我,我最害怕死人了 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上帝啊!我们俩真是太幼稚天真了 !"她终于从这种无聊的 逗笑返回到现实当中。 他又大声咳嗽了一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赶紧转身问道。 他不安地低下了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讲呀!"她温柔地拉着他的袖子说。 "没什么可讲的……"他语无伦次地说。 "不对,你心里一定有事!" 他沉默不语。 "要是非常可怕的事,你最好别说了 ,"她说,可是她一下子 又改变了主意,继续追问道:"不行,你一定要说!" "确实没什么,我在胡说呢。 "不,不对,一定是有事的,你得告诉我!"她使劲抓住奥勃洛 莫夫的上衣,并把他拉向自己,使他不得不把脸扭来扭去,免得 吻着她。 从他内心讲,他是很想吻她一下,也是不情愿把脸扭过来扭 过去的,但耳畔那令他心悸的"千万不要"声使他打消了这个念 头。 "你倒是快说呀!……',她紧追不舍。 "不!那全无必要……',他推辞着。 325 "'相互信赖是幸福的基础,心里的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要让 朋友的眼睛看到',这话不是你说的吗?难道你忘了吗?" "我想说的是,我太爱你,以至于……', 说到这,他把话停了下来。 "以至于什么?……"她急不可待地问。 "以至于你不再爱我,爱上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给你更多的 幸福和欢乐,我会自动走开,把心里的苦水默默地咽下去……', 她不解地松开了抓住他上衣的手,迷惑地问: "这是为什么?我弄不懂。可是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让 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感到很幸福,我是不情愿的。 这个道理太 深奥了 ,我弄不明白。,' 她的目光在树林里寻觅着,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这样说来,你并不爱我? 她问他。 "不,我太爱你了 ,爱到了为你牺牲我自己的地步!" "谁请你牺牲呢?为什么要去牺牲?"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假如你不爱我了 ,又爱上了别人。,' "我爱上了别人! 你太神经质了! 既然我爱上了你,我还会 爱别人吗? 是不是你又爱上了别人? "噢,上帝呀!请你别听我的胡说八道了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 思,你肯定误会了,我想说的只是…… "只是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对不起?为什么呀?"她问,"你只是跟我开了个 玩笑,而你从未爱过我,对吗? 你说呀! "不!完全不是!"他哭丧着脸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 我们的每次相会,都是偷偷摸摸的……',他吞吞吐吐地说。 "偷偷摸摸?怎么是偷偷摸摸?我们的每次相会,婶娘都知 道,我亲口跟她说的……', "每次都这样吗?"他忐忑不安地问。 330 "当然了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我太对不起你了 ,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这样做的后果 "你说过。"她说。 "我说过?哦!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说过,但只是暗示,这样 的话,也说明我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他为此而轻松了很多,压在他心头的重负让奥莉加不费吹 灰之力给他解除了。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哦! 没别的事了,就这些! 他说。 "你又在撒谎,"奥莉加不假思索地说,"你肯定还瞒着其他 的事,你没有完全说出来! "哦,让我想一想……"他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但却没有了 下文。 他沉默着,她耐心地等待。 "我想,我们的约会应该少些……"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 睛。 她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这样?"她想了一会问道。 "因为,我们约会的时候,我往往会激动得忘乎所以,有时,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而你也很兴奋,我的良心不时地受到谴责 ……我害怕会……"他支支吾吾地费了好大的劲,才讲了这么 多。 "有什么可怕的?" "奥莉加,你不知道,我们真是太天真了 ,看不到社会中的邪 恶和罪过,有时,在这张大网面前,一不留神,就会被卷进难以自 拔的泥潭,心中的美好信念顷刻间会一败涂地,人,会变得像失 去理智的野兽,完全受情欲的支配,那时,无底的深渊离我们就 不远了。 551 一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这又能怎样呢?深渊有什么可怕的?"她直盯着他说。 他低头不语了。 确实,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已经无话可说 了。 她久久地端详着他,好像在极力弄懂他那莫名其妙的话,她 仔细地体味他的言外之意和那吞吞吐吐的态度,脑海中也浮现 出他们交往的一幕幕景象,对他们的恋爱进行了重新估计,当想 到那晚在花园中的失态时,她的脸蓦地红了 。 "你说的全是废话!"她回头对他急切地责怪道,"我从来没 想到过什么黑暗的大网,看你的那个模样,好像是我的祖母库兹 明尼奇娜……"她说着说着又大笑起来。 "奥莉加!你不要把这当做玩笑,我可是认真的……况且,我 还有下文呢! "下文?"她问,"是深渊加深了吗?" 他无奈地叹了 口气。 "就是,就是我们不要再见面……在暗地里……', "你说什么? "我是说…… 她顿时陷入了沉思。 "是的,我听说过,这样影响不好,"她自言自语道,"可是,我 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事弄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不知别人会说些什么……', "别人能说什么呢?"她问,"我的母亲已不在了 ,只有母亲, 才会关心我们的见面,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向她保证,我们绝 对没做出对不起她老人家的事,我是不会撒谎的,她也一定会相 信我的。 除了母亲外,还有别人吗? "你的婶娘。 奥勃洛莫夫说。 "我的婶娘? 奥莉加悲戚地摇头否认说: 332 "她对我们的事从来不管不问,即使我离家出去,她也会置 之不理的,当然了 ,我也不会回来后,向她说我到哪里去了 ,跟谁 在一起,干了些什么事。还有别人吗?" "大家是这样的,你想一想前几天索涅奇卡的态度,对我们 俩进行了讥笑,还有跟她在一起的先生和太太,也都这样……', 随即,他就把那件事发生后,他心中所承受的压力全盘托给 了她。 "我不在乎她怎样看待我,"他说,"可我,受不了她用那种目 光看你,你可知道,当时我心里真是哀痛极了……', "这样又如何?"她冷冰冰地问道。 "那件事之后,我彻夜不眠,心慌意乱,真怕这件事会传出 来,给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使你不安……其实,我早就想把这 念头告诉你的…… "你别费心了 !"她说,"你当我是什么,我早就知道你的想法 了…… "你知道了 ?"他惊骇极了 。 "是的,索涅奇卡跟我谈过此事,她特别好奇,还教给我一些 方法,如何和你相处……', "可是,奥莉加,你从未对我提起此事!"他不满地说。 "那你对我坦露心扉了吗?" "噢,上帝啊!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 他紧张地问道。 "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有些难为情罢了 。,' "噢!情况到了如此程度,上帝啊!你竟然如此表现,我们真 是太粗心大意了 ,这样的结果会如何呢?"他害怕极了 。 他想从她的目光中得到答案。 "不知道! 她不假思索地说。 奥勃洛莫夫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完全没有了 一点儿 信心。他本想从奥莉加那里汲取一些力量,但她的态度和表现使 他很失望,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555 他的眼前开始恍惚起来,奥莉加的形象渐渐模糊了 ,取而代 之的是索涅奇卡和她的丈夫,还有那些客人,他们都在滔滔不绝 地谈论和嘲讽着什么,这种声音使他惊恐,使他不安。他的脸色 阴郁,没有一点儿生气,好像是寒热症在他体内猛烈地发作起 来。 奥莉加也冷冷的,一反常态,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道"这 句话的弦外之音,对于奥勃洛莫夫而言,是很难体会到的。 他也沉默了 ,没有别人的出谋划策,他很难有自己成熟的思 想和想法,就好比一只没有熟透的苹果,你根本不能企盼它从树 上落下来一如果你不去摘的话。 奥莉加看了他几眼,然后搭上披肩,戴上三角头巾,拿起阳 伞,这些动作做得有条不紊,轻松得很。 "你要走吗?还早着呢!"他忽然缓过神来,大声问道。 "我必须走了 ,真的,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我们是没有 结果的,这样下去,对你我都不利,分手是最好的选择,过去的一 切会随着时间的脚步而消逝的。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再见!"她的 这些话既冷酷而又苦涩。说完此话,她沿着小路,低着头走远了 。 "奥莉加!不要这样!我不能见不到你,况且我……奥莉加!" 她装作没听见,加快了步伐,脚下的砂子被踩得吱吱作响。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大叫道。 她仍旧向前走,好像没听见。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奥莉加!你回来吧!"他的声音已经呜 咽起来,"就算我是一个杀人犯,也该听我辩解几句呀!上帝啊! 为什么如此残酷地对我……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悲伤地哭着,无助地坐在了地上,奥莉加的脚步声已经听 不见了。 "她真的走了 !"他不敢面对这可怕的事实,眼睛瞪得大大 的。 奥莉加直直地站在他面前。 334 他兴奋得一跃而起,紧紧握住她的手。 "噢,你没走!这太好了 !千万不要离开我,奥莉加!你走了 , 我会痛苦死的……"他忙不迭地说。 "伊利亚,别忘了 ,如果我不走,我们俩都是罪人。& "唉,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不能这样呢?再遇见索涅奇卡和她丈夫,我们就完蛋 了 !" 他颤抖了一下。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说……"他结结巴巴地又停了下来, 没有了下文。 如果这些话能像他在家里时那样,能轻松地说出来,没有丝 毫的困难,这样就好了 。可是,站在奥莉加面前说这些话,好比站 在深渊前,使他有些发抖,勇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应该果断而 坚强地迈出这一步! "嘘!有人!"奥莉加说。 果然,附近的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难道是索涅奇卡? 奥勃洛莫夫一想到此, 吓得眼睛都直 了。 还好,是三个陌生人,两个男子和一个夫人。奥勃洛莫夫顿 时放下心来。 "奥莉加,我们还是去那边好了, 那里不会被人发现。 他紧 拉着她的手说。 他把她安顿在凳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凳旁的草地上。 他说:"奥莉加!你不要生气,我确实还有话说。& "这次如果再戏弄我,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她说,"那天,你 说喜欢我流泪的样子,也许今天,我跪在你面前你才会高兴呢! 你用心良苦,一步一步地把我驯服成你的奴隶,对我恩威并施, 最后又拿出你的杀手锏,痛哭流涕,使我完全被唬住了 ,然后再 问我:该如何是好?伊利亚,你听着!"她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来, 335 神圣不可侵犯地说,"自从认识你后,我突然懂了许多,看穿了你 玩弄的把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再也不会看到我哭泣 了……', "哎!你完全误解了 ,我绝对没有耍把戏,这一点我可以向天 发誓!"他诚恳地说。 "那对你就有点儿过分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为了解除这 些顾虑、警告、暗示对你造成的不利影响,我只能说:从前我爱 你,但不知道怎么去爱。今天,我了解了你的心情,那么,也就是 说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分手了! 她说完后又想尽快离开这个使她 心烦的地方。 "奥莉加!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她坐 下,经过一番内心的激战,他鼓起勇气,说道: "奥莉加,我内心确实有一个想法,有一个美好的设想,可不 知为什么,我的舌头不听大脑的指挥,想说又想不出来。其实这 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噢!奥莉加!你帮帮我吧。,' "鬼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请你别这样,你的话太让我寒心了,我 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请收回你那傲慢的目光吧,奥莉加!……', 她大笑起来。 "你神经病!"她用手轻打着他的头说。 "奥莉加,你真伟大,我的思维和表达能力好极了 !"他说着, "嗵"地一声跪在她脚下,"奥莉加,做我的妻子吧!" 她没有反应,只是把头扭过去了 。 "把手给我,奥莉加! 他又说。 她站着没动。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握起,放在唇边,她温柔地 顺从着。她的手发热,摸上去滑滑的,柔软而细腻。她把头扭得 远远的,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你不同意?"他不安地亲吻着她的手说。 "我同意!"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敢看他。 33(5 "能把此时的感受和想法告诉我吗?"他渴望地说,他真想看 到她那脉脉含羞的样子和泪珠划过脸颊的样子。 "跟你相同。"她回答着,胸脯在猛烈地起伏着,说明她的情 绪很激动,她的眼睛还是不看他,只是盯着小树林。 "她哭了吗?"奥勃洛莫夫思忖着,但她低垂的头使他找不到 答案。 "你没有感觉吗?你不在意吗?"他问,努力地把她拉近自己。 "不!我很在意!但没什么感觉。# "为什么?" "因为这是迟早的事,我早就预料到了 。# "预料到了 !"他很吃惊。 "是你,当你把那朵丁香花捧在手里时,我就把你作为……# 她说不下去了。 "真的吗?"他伸出双臂向她扑来。 "噢!小心闪电,深渊来了 !……"她很顽皮、轻巧地用阳伞 挡住了他的双臂,逃出了他的包围圈。 一想到她那严肃的"决不",他就马上打消了再次拥抱她的 念头。 "你从未对我提起此事啊?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你真善于 伪装……"他说。 "我们女人就是被人娶过来、嫁过去的,从来都不能自作主 张,想嫁谁就嫁谁。# "真的是从那时起就…… 他认真地问。 "别傻了 !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会整天跟你在一起吗?我会 跟你单独见面、晚上约会吗?我会跟你滔滔不绝的聊天吗?"她郑 重地说。 "这么说…… 他神色大变,她的手也被放开了。 一个怪诞的想法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所渴盼的不是她 的这副胸有成竹的神态,他不想看到她那威严和刚强的样子,他 337 所向往的是激情,是电光闪烁,是醉人的微笑,此时,哪怕只有一 点儿,他也会心满意足地在今后的生活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回忆。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所设想的眼泪和羞涩并没有因幸福 的降临而降临,他很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他真的很迷惑! 在内心深处,一股使他不安的疑虑蠕动起来,好像一条蛇, 使他在沉睡中惊醒……她爱自己吗?还是只仅仅想嫁人? "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幸福。"他说。 "哪条路?"她问。 "恋爱,并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样,两个人在一起,卿卿我 我,对于女人而言,不可能去感受什么坚韧、什么拥有,她就像一 团燃烧的火,完全沉醉,什么也不能辨别,只有这样,她才能体会 到痛苦的快感……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女人,必须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再用爱情换回自己的一切, 她的平静的生活,别人对她的赞誉,都要经过爱情的洗涤……', "我们没有他路可走吗? "没有! "你想牺牲我的一切去换回那幸福的生活吗?" "不!绝对不是!我向上帝发誓。"他面红耳赤地说。 "那你为何告诉我这条路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 "我全明白了 ,原来你想试探我是否肯为你牺牲一切,是否 肯跟你走这条路,对吗?" "噢! 也许是这样的……你不愿意吗? "决不! 她坚定地说。 他无奈地叹了 口气。 "确实,这条路很艰难。如果一个女人能够与一个男人走这 条路,她必须刻骨铭心地去爱,为了他,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在 所不惜!" 335 他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她的眉毛上的皱紋抖了 一下,但一点儿也不慌乱。 #你可以设想一下,"他说,"小小的索涅奇卡,再次见到你 后,会惊讶得不敢认你了 !" 奥莉加未置可否,只是笑笑,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明亮。让奥 莉加为爱作出牺牲,而奥勃洛莫夫从中得到满足,使他的自尊心 受到维护,这就是奥勃洛莫夫的初衷。 "你再设想一下,那些男人们在你面前时一反平常的敬畏神 态,而是对你有点儿放肆地凝视着……', 他又看了看她,她拿着阳伞,不住地敲打着地上的小石头。 "还有,当你出现在客厅时,那些戴包发帽的女人会说长道 短,比手画脚,坐得离你远远的……而你丝毫不会在意,一点儿 也不丢面子,你会明显地感觉到比她们高出一筹,她们看起来很 可怜!" "请不要给我灌输这些可怕的思想了 ,"她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会走这条路的。" "不会吗?"他失望地问。 "是的,决不!"她重复了一遍。 "奥莉加!告诉我,"他冷静地说,"你不敢面对耻辱吗?死, 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刑前的反应,你面对那一小时一小时 的折磨,你怕了 ,你垮了 ,你屈服了 ,对吗?" 他盯视着她的反应。 她一点也不害怕,你看,她嘴角还挂着微笑呢,他描绘的恐 怖画面并没有使她惊惧,相反,她看起来很开心。 "我既不会害怕,也不会垮下去,更不会有屈服,你完全搞乱 了 ,我们可以去试一试另一条爱得更热烈的路。"她说。 "既然不是这样, 干吗不走这条路…… 奥勃洛莫夫还想坚 持自己的想法。 "我怕,走这条路的后果……是分手……"她说,"上帝啊!我 555 怎么舍得跟你分手……', 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把手搭在他肩上,深情地注视着他, 蓦地把阳伞扔到一边,紧紧地抱住他,吻着他,然后满脸通红地 伏在他怀里,轻声说: "决不!" 他欣喜若狂,大叫一声扑倒在她的脚下。 一八五七年 340 第三部 第第—早 奥勃洛莫夫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里。他幸福得似 乎要爆炸了:全身的血液在燃烧,眼睛熠熠生辉。他兴冲冲地走 进了自己的房间。突然,他呆住了 ,喜悦一扫而光,可恶的塔兰季 耶夫竟然坐在他的沙发椅上。 "到哪儿蹓去了 ?我等得烦死了 !"塔兰季耶夫手背上长满黑 毛,指着他叫道,"你这里的老家伙也太不像话了 。喝的、吃的,他 都不给我准备,真让我恼火!" "我在附近树林里随便散一散步。"奥勃洛莫夫头也不抬地 说。这个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真使他恼 奴 。 是的,他对以前的压抑生活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他确 实不愿想起那段让他伤心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目前这种生活。 但这可恶的塔兰季耶夫,竟在眨眼之间把他拉回到了痛苦的回 忆中。他不停地问自己:"塔兰季耶夫会赖着不走吗?他到底想 干什么呢?"如果留他吃饭的话,那就去不成伊林斯基家了 。这真 让他犯愁,他想马上把塔兰季耶夫撵走,以便去办自己的事。为 此,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塔兰季耶夫开口 。他满脸愁容,一言不 发。 "喂!老乡,不想去看看房子吗?"塔兰季耶夫问。 "现在没心情去!"奥勃洛莫夫烦躁地说,懒得去看塔兰季耶 夫,"我……不准备搬到那里住了 。,' "你说什么?不住了 ?"塔兰季耶夫气势汹汹地问,"你不去 住!那好,我不强求,但租约昨办?" "哪来的租约?" "你疯了吗?那可是你订的一年租约!不管你住不住,都必 343 须付八百纸卢布。你不租倒好,我已经拒绝四个房客了 ,甚至有 一个想租三年的呢。# 奥勃洛莫夫想起来了 ,搬进别墅的那天,塔兰季耶夫让他签 一份文书,他看都没看就稀里糊涂地签了字。 "上帝啊!我尽干些蠢事!"但他口头上却说: "我就要到国外去了 ,根本用不着那些房子了……# "到国外!"塔兰季耶夫打断了他,说道,"是不是跟那个德国 佬一块去?你别做梦了 ,你那是痴心妄想!" "我没有!护照都办理好了 ,不信,我拿给你看,还有我的旅 行箱!" "你不能走!"塔兰季耶夫蛮横地说,"你一定要先交半年的 租金才行!" "我身无分文! "那我不管,哪怕你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借钱都与我无关。我 干亲家母的哥哥伊万,马特维伊奇可不好惹,他办事一向是很 不讲情面的,他马上会把你告到管理局。你根本斗不过他,再说, 你的钱我已经替你垫上了 ,你可不能赖账啊!" "你哪里有那么多钱?"奥勃洛莫夫问。 "这你就多管闲事了 !我发了一笔小财,替你垫上了 ,这样行 吧!好了 ,费话少说,快还钱,我不能空手而归!" "两天后我把房子转租给别人,这样行了吧!我现在有事要 出去…… 他开始系扣子。 "这么好的房子你都不住,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况且, 你看都没看过呢。 塔兰季耶夫说。 "我在这里住得挺好,何必再折腾到那里呢?那地方也太远 了…… 奥勃洛莫夫答道。 "离哪儿远了 !"塔兰季耶夫厉声道。 奥勃洛莫夫没有立即回答。 344 "市中心!"他想一想后说。 "一派胡言!你离市中心那么近干吗?躺在那里睡觉吗?" "不!我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到底昨回事? "是这样的,我想……去……"奥勃洛莫夫说。 "别吞吞吐吐的!"塔兰季耶夫打断了他。 "我今天到外边吃饭…… "那好说,把钱给我!我马上离开!" "别烦我!过两天我去跟房东太太亲自谈谈这事。"奥勃洛莫 夫很是恼奴。 "房东太太?我干亲家母吗? 一个妇道人家,她懂什么?这 事你跟他哥哥谈就行了! "行! 我跟她哥哥谈。 "一言为定!我会等你的,现在,先付给我钱!" "我真的没钱,必须去借! "那你至少先给我三个银卢布@作为车马费。#塔兰季耶夫 耍起无赖来。 "哪来的车夫? 用得着三个银卢布? "哼!还不相信,三个银卢布他还不愿拉我呢,他说沙路太难 走了 。如果返回去的话,还得这个价格,总共要二十二个纸卢 布! "如果乘公共马车的话,半个银卢布就够了 ,#奥勃洛莫夫 说,"给你吧!" 他掏出四个银卢布,递给塔兰季耶夫,塔兰季耶夫兴冲冲地 把钱塞入口袋里,接着说: "这是车马费,你还要给我七个纸卢布作为饭钱! "饭钱? ①银卢布:当时三个银卢布等于十^一个纸卢布。 345 "是的,现在要到城里去已经太晚了 ,我只好在路边的饭馆 吃饭,价格挺高的,我必须付五个卢布才行!" 奥勃洛莫夫随手抛给他一个银卢布,他的心情糟透了 ,恨不 得塔兰季耶夫马上消失,可他就是死皮赖脸地纠缠着不肯离去。 "老弟!是不是再给我拿点儿吃的?"他说。 "你不到饭馆吃饭了 ?"奥勃洛莫夫说。 "那是正餐!现在刚一点多钟。,' 奥勃洛莫夫无奈,只好吩咐扎哈尔给他拿吃的。 "什么食物也没有!"扎哈尔阴沉着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噢!米海,安德烈伊奇,你是否应该把少爷的衬衫和坎肩送回 来了 ?这事你不会忘记吧!" "什么?衬衫和坎肩?我早就还给你了 ?"塔兰季耶夫矢口否 认。 ^你什么时候给我的?',扎哈尔追问道。 "你忘了吗?在搬家时,我是亲自送给你的啊!你肯定想自 己拥有,却往我身上栽赃……', 扎哈尔气得说不出话来。 "上帝啊!这真是太荒唐了 !伊利亚,伊利奇,你一定要说 句公道话呀!"他大叫着转向奥勃洛莫夫。 "别装了 !你一定是换酒喝了 ,还诬陷好人……',塔兰季耶夫 反唇相讥道。 "不!我忠心耿耿,我绝对从未做过对不起少爷的事!更不 会拿东西换酒喝!而是您……"扎哈尔声音嘶哑地说。 "别说了 !扎哈尔! ^奥勃洛莫夫制止住了他。 "地板刷和碗不是你拿走的吗?"扎哈尔又说道。 "刷子?碗?鬼才知道到哪去了 ?你这个老不死的,快拿吃 的东西给我。,'塔兰季耶夫气急败坏地叫道。 "伊利亚,伊利奇,这你听到了吧!他在诅咒我!"扎哈尔说, "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吃的,连个面包渣都没有,阿尼西娅也不 34(5 在。"说完,他扬长而去。 "你准备到哪儿吃饭?"塔兰季耶夫问道,"真是不可思议,你 上午在树林里散步,中午又不在家吃饭……噢!我劝你还是搬过 去吧,秋天到了 ,先去看看房子,何时搬由你决定。,' "好吧,过几天就准备……', "可不能空手去啊! "好!全依你……"奥勃洛莫夫努力克制着自己。 "还有,你的新居也被修饰了一番,地板、天花板、门窗都油 好漆了 ,花了一百多卢布,还需要什么吗?" "哦!好!很好,不需要了……"突然,奥勃洛莫夫想起一件 事,说道,"你去法院认证一份委托书可以吗?" "你把我当仆人使用?"塔兰季耶夫说。 "我额外付饭钱!决不让你吃亏!"奥勃洛莫夫说。 "还有跑腿费呢,你那点儿饭钱怎么够?" "我给你提供车费!" "可惜,我去不了法院。"塔兰季耶夫愁眉不展地说。 "为什么?" "有仇人呗!他太凶狠了 ,一直想置我于死地!" "还是我自己去吧!"奥勃洛莫夫拿起他的制帽,就准备出 发。 "老弟,你搬过去后,伊万,马特维奇会热烈欢迎你的,他比 那个德国佬暴发户强多了 !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官吏出身,在自己 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十年,上上下下都听他使唤。他一点儿也不 出风头,虽然有钱,但是从不摆阔,出门都不坐车,身上的燕尾服 还没有我的好呢。他说话时轻言细语,也不到外边闲逛,比你那 位……" "住口 !塔兰季耶夫!"奥勃洛莫夫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喝 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塔兰季耶夫有点儿诧异,奥勃洛莫夫从来没有如此大动肝 347 火,这比施托尔茨粗暴多了 ,尽管他被大家认为是个君子。 "老弟!你今天哪根筋不对劲……"他拿起便帽准备走,嘟嚷 道,"今天真是活见鬼!" 他掸了掸自己的便帽,又瞧了瞧桌上奥勃洛莫夫的便帽, 说: "你有制帽戴着,用不着便帽。"说着拿起奥勃洛莫夫的便帽 罩在头上,"嗯,挺合适,送给我了 ,夏天肯定能派上用场……', 奥勃洛莫夫不说一句话,上前把帽子从他头上揪下来,放在 桌上,双手交叉于胸前,等着他滚蛋。 "真没劲!"塔兰季耶夫拙笨地走出屋门,说道,"老弟!你今 天有点儿……神经质……我告辞了 ,你去跟伊万,马特维奇发 威去罢,记住,别忘了带钱!" 第第一早 塔兰季耶夫终于走了 ,而奥勃洛莫夫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 他坐在沙发椅里,久久地紧锁着眉头,丑鄙的塔兰季耶夫使他感 到太郁闷了 。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以脱离这丑恶的一幕。当 他想起早晨发生的事后,脸上又堆满了微笑,那真是太幸福了 。 他微笑着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整理着穿戴,甚至想找到奥莉 加在他脸上留的吻迹。 此时,幸福的波涛在他心里翻滚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说:"这 两个'决不7真是天壤之别。一个是枯萎的花,而另一个却芳香四 溢……', 随后,他又埋头陷入沉思之中。他感到,爱情已经变得很遥 远了 ,它已经转换了自己的角色,它正逐渐地溶入到世俗的生活 中去,就像一条小溪,最终会流进波浪滔天的大海,他要为爱而 担负一种责任,一种从未有过的重担。 548 也许,从今以后,光辉四射的爱情之光会渐渐失去往昔的辉 煌,就爱一颗小草,它必须去经历生活的磨炼,它毕竟是生活的 一部分,如果不去精心护理,它最终会在生活中失去醉人的魅 力,而变得单调而乏味。 好了 ,罗曼蒂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真实的生活要降临了 : 上法院,去奥勃洛莫夫农庄,建造房屋,抵押田产,修筑道路,排 解纠纷,安排农活,收割脱粒,结算账目,安慰家佣,参加选举,旁 听审理案件等等。 奥莉加柔情似水的目光也会渐渐变少,爱神的歌喉,甜蜜的 亲吻只能如过眼烟云,匆匆而过。监督干活,入城办事,调解矛 盾,结算盈余,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 客人来访也算不了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你看他们整天都 唠叨些儿什么,像谁酿的酒多啦,谁交的粮食少啦……这是些多 么无聊的事啊!这就是生活吗?难道他们所追求的就是这些吗? ……但是人们乐此不疲,好像这就是生活的真谛、人生的价值。 施托尔茨就是这种人。 成家立业,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生 活,那才叫做甜蜜的花朵呢。在婚礼上,他幸福地和奥莉加走向 祭坛,奥莉加如仙女下凡,身披长纱,头戴花环,娇美无比,人们 为她的美丽而赞不绝口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显得有些儿激动, 把头稍微低一些,优雅而又彬彬有礼,有点儿羞涩地把手伸给 他,在众人的目光下有些不自然,但内心却幸福无比。她一会儿 微笑,一会儿落泪,一会儿忧伤…… 客人刚刚离去,她顾不上换装,就情不自禁地偎依在他的怀 里 就像今天早晨那样…… "不能这样了 !我要立即见奥莉加去,我要让她了解我此时 的心情,"他想,"我要向所有的人宣布,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最应该先知道的是婶娘,其次是男爵。此外,我要给施托尔 茨写一封信,他肯定会惊喜不已的。扎哈尔知道此事后,不知会 349 乐成什么样子,他肯定会又哭又叫的,甚至给我下跪,我会当场 赏钱给他的。阿尼西娅会拉起我的手狂吻不停的,我也会赏她十 卢布的,然后……然后,我将向全世界高呼,每个人都会啧啧称 赞说:'奥勃洛莫夫结婚了 ,他真是太幸福了 ,娶了如此美丽的奥 莉加!,所以,我必须马上找到奥莉加,幸福地告诉她这些悄悄 话,我们将约定:今后我们生死相许,永不分离……', 他一路小跑,来到奥莉加那里。奥莉加无言地听着他的倾 诉,微笑着。当他起身想跟婶娘谈论此事时,奥莉加的眉头皱了 起来,制止住了他,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 "注意!这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警惕地说,甚至蹑手蹑 脚地听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看婶娘是否听到了 ,然后严肃地 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不成熟?这事我们俩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他焦急地说,"你 说,现在我们总应该做些什么吧?难道就这样呆坐着?别忘了, 生活的重担已经撂在了我们肩上,我们就要互相承担义务了 "是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她神色凝重地说。 "因此,第一步,我要到婶娘那里……', "不! 这是最后一步! "那第一步该怎么办呢? "去法院……你不是要写委托书吗? "是的,我准备……明天去……', "今天不行吗? "今天?那不行!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怎能离开你呢?" "也好,就明天去。 之后呢? "让婶娘知道此事,同时给施托尔茨写信。,' "错了 ,要去奥勃洛莫夫农庄……安德烈,伊万内奇在信上 不是说要到乡下去吗?是不是盖房子的事?我看这是第二件要 办的事! 她看着他说。 350 "哎呀!"奥勃洛莫夫大声说,"如果听从施托尔茨的安排,什 么修建房屋、修路、办学,还有……这些杂事太多了 ,我们能干完 吗?即使我们都老死了 ,我们的事婶娘也不会知道,这太遥远了 ! 奥莉加,别管这些,我们还是一块去吧,那时……# "去哪儿?有地方住吗?" "噢!没有,那些房子糟透了 ,也许门窗都支离破碎了……# "那我们住哪儿?"她问。 "可以租一套房子呀!" "那你不进城一趟行吗?"她说,"进城是第二步……# "那么再往后是…… 他追问道。 "走完这两步再说……', "今天怎么回事?"奥勃洛莫夫失望地想,"与我想像的完全 是两回事,为什么没有俩人的悄悄话?为什么没有那激越的海誓 山盟?这些都是为什么呢?奥莉加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她一会儿 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像浮云一样游来荡去,这么幸福的时光她 竟然毫无觉察,又让你去法院又让你租房子,完全是施托尔茨的 活灵活现,心中没有一点儿浪漫的情怀,他们活在世上,就好像 是来如何忙碌奔波的!" 第二天一大早,奥勃洛莫夫带着公文坐上了进城的马车,他 坐在车上,恹恹欲睡,说实话,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迫于无奈才 去法院的,他对法院太陌生了 ,根本弄不清它在哪儿,应该到哪 个机关认证,看来,只好先到伊万,格拉西莫维奇那里打听一下 了。 见到奥勃洛莫夫,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很开心,非留他吃饭 不可,又特地请来一位朋友打探有关事宜,毕竟他已不再工作 了。 等吃完饭和商量完此事后,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去法院已 经太晚了 ,只好推到明天。而明天又是礼拜天,不办公,看来不得 不等到下周再说了。 35】 奥勃洛莫夫闲着没事,就想到维堡区去看看新居。他坐在马 车上,看到大街两边都是围栅,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 如何走,只好请交通警帮忙了。那位交通警说快到了,他要找到 的房子就在旁边的另一个街区,一直走下去就行了 。警察又指的 那条街道,两侧空荡荡的,只是零乱地有些围栅和野草,两道深 深的车辙很明显,这是一条泥土路。 奥勃洛莫夫继续向前走,围栅边的杂草和伸出来的花楸树 枝使他稍微有点儿满意。最后,车子在一座破旧的小屋前停下 了 ,交通警说:"就是这里!" 屋前的大门上写着:"十品文官普舍尼岑遗孀之宅",奥勃洛 莫夫让车夫把车驶进院内。 由于院子很小,车辕不小心碰到了墙角,这下可热闹了 ,院 子里的老母鸡被惊得四处乱飞,咕咕乱叫。那条被铁链子锁着的 大黑狗也狂吠不已,左蹦右跳,甚至想狠狠咬比它大得多的马。 窗户内露出几张惊恐的面孔,尽管有盏菊花、木犀草在窗前 掩饰。由于屋子很低,还没有马车的座位高,这使奥勃洛莫夫费 了好大的劲,才从马车上下来,见到陌生人,狗叫得更起劲了 。 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太站在门前,一脸的皱紋,上身穿一件 无袖大衫,束在了腰里,奥勃洛莫夫刚好跟她打了个照面。 "您找哪位?"她问。 "女主人!普舍尼岑太太。,'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接着又问: "是找伊万,马特维奇吧?很不巧,他去上班了 ,现在还没回 来。 "不! 我找女主人! 奥勃洛莫夫说。 刚才引起的骚乱此时还没能平息,此时屋里还是乱糟糟的, 窗口中不断伸出各种各样的面孔,尤其是老太太身后的屋门,几 个脑袋不时地晃来晃去,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奥勃洛莫夫四下环顾,看见两个可爱的孩子,正用好奇的目 352 光打量着他,他们可能是兄妹俩。 一个没有睡醒的农夫,不知何时冒出来,外面罩着皮袄,手 里握着一把遮阳扇,眯缝着眼,上下端详着奥勃洛莫夫,还不时 地扫一眼他的马车。 那条大黑狗的叫声一直持续着,奥勃洛莫夫稍微动一下,或 者他的马弹踢一下地面,都会惹得它更加疯狂地窜来窜去,同时 带动着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奥勃洛莫夫向围栅外望去,看到一片很大的菜园,园中的白 菜绿油油的,园的左侧有一座小亭子,周围有几棵树,一派田园 景色,看上去很悦目。 "您是找阿加菲娅,马特维夫娜吗?找她有什么事呢?"老太 太问。 "麻烦你通报一下女主人,"奥勃洛莫夫说,"我想跟她谈谈, 我是她的房客,在这里租了一套房子……', "噢,您是新来的房客,肯定认识米海,安德烈伊奇啦!好 吧,我马上去通报,请您稍候!" 她一推门,几个人轰地一下散开了 ,赶紧向里屋走去。此时, 奥勃洛莫夫看见一位身材丰满的女人,她的胳膊和脖子很白,也 没有戴帽子,金黄色的头发散露在外边。那女人发觉奥勃洛莫夫 看她时,马上和蔼地一笑,扭头走开了 。 "请屋里坐!"老太太回答说。她在前面带路,奥勃洛莫夫跟 着她,穿过前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子里,老太太让他等一会 儿,说道:"女主人马上就到。& "这狗真烦人!叫个不停!"奥勃洛莫夫想道,同时他随意浏 览了一下屋里的摆设。 突然,他眼前一亮:这不是我的家具吗?怪不得看上去如此 眼熟呢。只不过很久没打扫过了 ,桌子上积沉着厚厚的灰尘,床 上堆满了破旧的椅子,被子和餐具被弄得乱七八糟,柜子被挤到 了墙角。 353 "怎么如此糟糕?难道就没人打扫?至少也要摆放整齐嘛!" 他说,"太乱了 !" 此时,门"吱"地一声开了 ,他回头一看,刚才跟他微笑的那 位女人走了进来。 她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点儿胖,但很白净,这使得她 脸上的红晕很难被看到,她的眉毛很稀疏,只有淡淡的几根,使 整个眉骨看上去又高又亮,眼睛跟她的表情一样,朴实善良,流 露出淡然的随和。她的手并不光滑,青筋隐约可见,但也很白净。 她很注意自己的装束,为了不显得臃肿,她穿的衣服很紧, 几乎贴在了身上。如果不披围巾,她完全可以做一名健美模特, 她的胸部比起任何画家和雕塑家所想像的都毫不逊色。只是这 身衣服,跟华贵的围巾和有档次的发帽放在一起,就显得有点儿 不协调了 。 客人此时来访,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所以当奥勃洛莫夫 要见她时,她慌慌忙忙地胡乱穿上两件衣服就奔了出来,为此,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看着奥勃洛莫夫,很不自然。 他上前行礼。 "能见到普舍尼岑夫人,真是很幸运!"奥勃洛莫夫说。 "先生!"她说,"您是和家兄有事要谈吧?他不在,去上班了 , 到五点钟以后才回来。"她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不!我想跟您谈谈!"奥勃洛莫夫答道。女主人离他远远地, 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着她的围巾,围巾很长,一直拖到地板上, 像一张毯子覆盖住了她的身体,她把双手也放在了围巾下面。 "是这样的,我不想租您的房子了 ,由于情况有变,我必须在 市内其他地方另外找套房子,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过了好大一会儿 才淡淡地说: "你找家兄谈吧! "这难道不是您的房子? 奥勃洛莫夫说。 354 "不错!是我的。"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此我跟你说一声就可以了 ,我想您能自作主张的……^ "不!我们家的事家兄说了算,必须等他回来才行。"她自言 自语,好像有什么事使她感到痛苦一样,她抬头看了奥勃洛莫夫 一眼,又马上垂下了头,这是第一次主动看他。 奥勃洛莫夫产生了一种敬佩的心情,突然对她产生了一丝 儿好感:"是的,她相貌很平常,但却让人感到舒适,这种女人属 于心地善良的人。"这时,从门缝里伸出一个小脑袋,是个女孩, 女主人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那个女孩马上溜走不见了 。 "家兄在哪工作?" "厅里。,, "什么厅呢?" "我也搞不清楚,听说管农民的,整天登记什么……', 她嘿嘿笑了一声,马上又恢复到了原来的表情,显得有点儿 "就您自己跟令兄生活在一起吗?"奥勃洛莫夫问。 "不!我和前夫生下了一男一女,女孩六岁,男孩八岁,他俩 都在我的身边。"说到此,女主人的话多起来,脸上也充满了喜悦 之情,"还有老奶奶,她身体不太好,经常有病,走动也不方便,教 堂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以前她还去过市场,由阿库林娜陪着, 但圣尼古拉节之后,就不行了 ,两条腿也浮肿起来,难以走动了 , 上教堂也是勉勉强强,能坐在台阶上就不错了 。这是家庭主要成 员,此外,小姑子也不时来看望一下,噢,还有米海,安德烈伊 奇。 "米海,安德烈伊奇经常光顾吗?"奥勃洛莫夫问。 "是的,他跟家兄关系很好,在一块儿很投机,有时来了 ,一 住就个把月……', 一股脑儿说完这些使她兴奋的话,她就无话可说了 ,又呆在 那里沉思起来。 355 "这里真安静!"奥勃洛莫夫说,"如果没有狗的叫声,大家准 会以为这里荒无人烟呢。# 她只是点点头,算作是答复。 "您喜欢四处走走吗?"奥勃洛莫夫问。 "夏天还行。去过火药厂,那已经好些天了 ,好像是圣以利亚 节那天。 "感觉如何,挺热闹吗?"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 视了一下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看上去挺坚实,很迷人。 "如果那天早晨不下雨的话,去的人会多些,也会更热闹,但 不巧,碰上了雨天,去的人不太多,显得有点儿冷清。# "还去过什么地方? "很抱歉,其他地方就没有去过了 ,家兄和米海,安德烈伊 奇挺忙的,有时去渔场,在那里煮鱼汤,我们也只好在家里收拾 一下了。 "总呆在家里? "是的。去年去过科尔皮诺①一趟,有时闲着没事,就到附近 的小树林里走走。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日,是家兄的命名日,我们 会在家举行盛大的宴会,同时也要邀请厅里的官员,来庆贺一 番^^ ,, "你们也做客吗? "那是家兄的事,只有在复活节和圣诞节,我才领着孩子们 去亲戚家里吃顿饭,其他时候就很少出门做客了 。#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我看见院子里有花,你喜欢花吗? 他又问起来。 她微笑着说:"哪里有时间去养花呢?这都是伯爵家的园丁 给的,孩子们和阿库林娜经常到那里玩。至于天竺葵和芦荟,那 是前夫留下的,很久了。 ①科尔皮诺:位于彼得堡郊区,有一些著名的工厂。 35(5 这时,阿库林娜冲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公鸡,公鸡不停地 挣扎着,扑扇着翅膀拼命乱叫。 "阿加菲娅,马特维夫娜,就把它交给店铺老板吗?" "赶快出去!你没见我正跟客人谈话吗?"房东太太不好意思 地说。 "我是说,那个老板仅出七十戈比!"阿库林娜把公鸡拎在手 里说。 "送到厨房去!"女主人催促道,接着又补充道,"我说的不是 这只, 是那只麻灰色的! 她感到在客人面前说这些话, 很不礼 貌,忙低下了头,把双手掩盖在围巾里。 "是家务?"奥勃洛莫夫说。 她看了奥勃洛莫夫一眼,突然有了勇气,清楚地说道:"不 错!我们养了 一些鸡,经常卖鸡蛋,卖小鸡,这条街上的人,包括 伯爵和别墅里的人,都买我们的东西。&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当谈到她所感兴趣的人和事时,她就神 采飞扬,反应敏捷,而且滔滔不绝;如果是那些她不关心的事或 者是她根本就不想知道的人时,她就沉默少语,不想多说一句 话,显得反应迟钝。 "这些家具应该打扫一下才是。 奥勃洛莫夫指着自 己的家 具说。 "我本想整理一下,但家兄反对!"他的话被她中途打断了 , 而且还被她有力地看了一眼,"他说:这样做不妥,如果他的东西 少了怎么办呢?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如何交待呢……。"她莞尔一 笑,不说话了。 "你兄长做事真周到! 奥勃洛莫夫说。 她笑了笑,收回了脸上的表情,又沉默起来。 当她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经常用微笑来掩饰,这是心地善良 的女人所共有的。 "好了 !我要告辞了 。"奥勃洛莫夫说,"请转告令兄,我想另 557 租一套房子,至于这套房子,让他找别的房客吧,我也留意一下, 看是否有人租它……# 她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显得很平静。 "关于租约,也要您转告一下……# "你最好自己亲自来一下,这事我做不了主,家兄明天不上 班!他肯定在家……"她说。 "我太忙了 ,恐怕明天不能来!"奥勃洛莫夫装作一副疲惫的 样子说,"请您一定要转告他,定金已给你们了 ,那么,我负责找 房客……# "哎!家兄怎么还不回来呢?"她向门外张望了一下,喃喃道, "他应该回来了 ,以前他总要从窗前走过的,可是今天怎么啦?到 现在还不回来?" "好了,我只好告辞了…… 奥勃洛莫夫说。 "哎!我该如何跟他说此事呢?您何时要搬到这里呢?他肯 定会问我的……"她从沙发上站起,满脸的无奈。 "您把我刚才说的话转告他就行了, 说我不准备…… 奥勃 洛莫夫说。 "我劝您明天还是亲自跟他谈吧……"她不安地说。 "明天我确实没空儿!" "后天也行!后天是礼拜天,上午礼拜后,我们总要喝点儿伏 特加酒,做些小菜,米海,安德烈伊奇也会来的。# "米海,安德烈伊奇也在?" "是的! 他肯定在! 她说。 "可惜,后天我也腾不开身。"他赶忙拒绝道。 "那下星期有空儿吗?您什么时候搬来,请告诉我们一声,我 们会把您的房间打扫干净的。"她说。 "我很抱歉! 我不来住了。 "什么? 那您的东西怎么办? "请转告令兄,"奥勃洛莫夫大胆地打量着她丰满的胸脯,一 355 字一句地说,"我不准备搬了……', "真糟糕!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又重复了一句,同时两耳仔 细地听着房外的动静,"是的,从他的脚步声中,我就能听出他回 来了 ,他走路总是那样的,我一定能听得出来的……', "别这样了 ,还是劳驾您转告令兄吧?"说完,奥勃洛莫夫施 了个礼,抬脚向门外走去。 "哎!再等一会儿吧!他马上就回来了……"女主人的声音 有些变调,她是真心想留住奥勃洛莫夫的。 "抱歉!我必须走了 。"奥勃洛莫夫已不再犹豫,跨步走出了 屋门。 他一出门,那只大黑狗又狂叫起来,带着铁链前窜后伏。在 一边打盹儿的车夫立即惊醒了 ,牵着马就向门外倒车,那群母鸡 也轰地乱作一团,引得屋里的人在窗口看来看去,满脸好奇的神 色。 "我转告家兄,说您今天来过了。 奥勃洛莫夫坐上马车后, 女主人紧张地说。 "是的,但您别忘了告诉他,我不准备搬过来了 ,我必须另外 找一个地方,这套房子请他转租他人,或者是…… "他这时候回来了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在喃喃自语,接 着说,"我给他说您不会来!" "是的,过几天我再来看看! 奥勃洛莫夫说。 马车摇摇摆摆地出了院门,顺着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向前 驶去,狗吠声渐渐消失在后边…… 马车驶到街的拐角处,碰见一个中年人,一件破旧的大衣裹 在身上,腋下夹着一个袋子,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一双胶皮鞋, 手中的拐杖很粗,看上去很滑稽。 他步伐轻捷,脑袋不时地扭来扭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木板 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似乎能把脚上的木板压碎。他走到普舍尼 岑夫人门前,迈步进去了 。 355 "这一定是他哥哥无疑!"奥勃洛莫夫思忖道,"是不是返回 去呢?还是回去吧,我现在又饥又饿,天气又这么热,我真懒得跟 他再唠叨了 ,再说奥莉加还在等我回去呢……只好有空儿再说 了 。,, "请快点儿!"他对车夫道。 他转身又看了一眼两侧的围栅,心想:"这样回去?是否该看 看其他的房子?如果这样的话,还要返回去,到其他街道去逛逛 ……哎! 还是走吧!, "快点儿!, 第第二早 八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濛濛的细雨使气温骤降,别墅里已经 生起了炉火,没有取暖设施的穷人只好咬紧牙关受冻了 ,最后抵 不住的只好纷纷离去。 奥勃洛莫夫一直呆在屋里,也不到城里去转转,很懒散。这 天早晨,他的心里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一种没有依托的感觉,尽 管他处处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那些搬家、吃饭、玩乐之类 的事,统统被他斥之为无聊的行为,根本算不上什么轰轰烈烈的 大事,但他看到别人搬家时,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还是捕获了 他,尤其当伊林斯基搬家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 他呆在屋里,突然感到无比的压抑,他的大脑像要膨胀一 般。他真不知该如何发泄才好,公园里没有人,树林里静悄悄的, 奥莉加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好像平日杂乱的人群一下子从世界 上消失了。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感到没趣,又来到公园,但仍然感到莫 名其妙的怅然若失。 他一个人进了城,把扎哈尔和阿尼西娅安排到了维堡区,先 3+0 暂时在那里住着,找到合适的房子后再搬走。他在城里的小饭馆 里胡乱填了一下东西,就到了奥莉加那里,整整坐了 一晚上。 城里可不比乡下,他跟奥莉加的交往少了许多,不能像以前 那样在公园里、在树林里频繁地见面了 。秋天的夜晚更是冷冷清 清,他的爱情之火似乎已受了感染,随着秋天的来临而失去了夏 曰的热烈和温情,每次见面,让卡佳或扎哈尔捎个信都觉得很麻 烦,哎!也许爱情就是这样,激越过后便是低潮。 他和奥莉加在一块儿时,往往无话可说,长久地对视,却找 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有时,奥莉加做她的针线活时,完全忘记 了他的存在;而他的思绪也是四处漫游,恍然生活在另一个世 界。 当然了 ,有时他随意地看上她一眼,心头会怦地冒出一道爱 的火花,而当她从他眼光中体会出那种脉脉的温情时,会不由自 主地笑一笑,毕竟,他们还是心灵相通的。 他去奥莉加家的次数多起来,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他现在还没有固定的住处,新居算不上自己的家,再说如果搬的 话,也要一星期之后。就这样,奥勃洛莫夫一连三天,每天都进城 到奥莉加那里做客。 第四天,他感到不好意思再去了,再到伊林斯基家,人家肯 定会议论的,他只好在门外蹓跶了一圈,就闷闷不乐地回来了 。 第五天,他们在外边吃的午饭。 第六天,他陪奥莉加上商店,这是他们早就想去的商店,逛 完商店后,他和奥莉加步行回家,没有坐马车。 总之,在干这些事的时候,不时地遇见熟人,不是她打招呼, 就是他上前问好,还少不了互相问候一番,这使他感到很不痛 快。 "真是活受罪!"他应付这种场面又紧张又恐惧,甚至会手心 冒汗。 婶娘的态度也让他忐忑不安,她的那双富有诗意的眼睛,会 36】 上下打量他,好像他的出现刺痛了她的某根神经!路真长呀!他 也真有毅力,来回要花三个多小时呢。 "还是让婶娘知道真相吧!"奥勃洛莫夫说,"这样的话,我就 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你这里,别人也不会说长道短了……', "去过法院了吗?"奥莉加问。 奥勃洛莫夫本想撒谎,说一切都办好了 ,但他知道在奥莉加 面前,他的表演会立即让她瞧出破绽的,还是实话实说好,所以 他无奈地叹了 口气,表示事情没办成。 "你不知道这事有多难!"他说。 "那另一件事呢?跟房东太太的哥哥商量妥当了吗?有没有 找房子?"她此时已知道答案了 ,所以就没去看他的窘态。 "噢,上午他去办公,下午我陪你。"奥勃洛莫夫感到此话理 由充足,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奥莉加看他这样,叹了 口气,没再说什么。 "明天吧,我一定会跟女房东的哥哥谈妥此事的,明天他肯 定在家,因为是星期天嘛!"他安慰她说。 "这些事不办利落,我们就不能对婶娘讲我俩的事,而且也 不便多见面……"她担忧地说。 "好吧!我赞成……"奥勃洛莫夫应和道。 "星期天,你可以来吃饭,那是个小型的宴会,许多客人都会 来的。星期三,你自己可以单独过来。当然了 ,我们还可以去看 戏,如果你也去的话,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 。,'这是她的安排。 "好吧! 我肯定来! 他为她的主动安排而高兴不已。 "天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到公园去散步,一想起那个公园,我 就会……',她沉醉于美好的回忆之中…… 他激动地亲吻了她的手,约好星期天见面,他就离开了 。望 着他远去的背影,奥莉加心里很寂寞,开始坐下来忘情地弹钢 琴,不知为什么,她想大声哭泣、大声歌唱,以发泄积压在胸中的 郁闷。 3*2 第二天起床后,奥勃洛莫夫让扎哈尔把他的大袍子锁在衣 柜里,又穿上了那件在别墅里穿过的礼服,看上去怪怪的。 扎哈尔端着咖啡和面包,一步三晃,像平常那样,放在了桌 上。阿尼西娅习惯性地紧随其后,看扎哈尔是否会出错,如果不 小心托盘没放稳,她会冲上去帮忙的。当然,如果不发生意外,她 会安静地走开的。扎哈尔对阿尼西娅很粗暴,如果有东西从桌子 上滚下来,他就会大发雷霆,对他的老婆拳脚相加。 "这咖啡味道不错!是你煮的吗?"奥勃洛莫夫问。 "不!是房东太太煮的,"扎哈尔说,"这几天亏她帮忙,她还 说煮咖啡时菊苣粉不能放得太多了 ,煮的时间也要长些。她是自 愿做的!" "真应该谢谢她才是!"奥勃洛莫夫倒了一杯咖啡,开心地说 道。 "她正在那里忙活呢!',扎哈尔指了指隔壁的门说,#他们的 茶叶、咖啡、糖、餐具,好像都放在那里,也许是他们的餐厅呢?" 门半开着,奥勃洛莫夫只能部分地看到女房东的后背、后脑 勺、脖颈和白净的胳膊肘儿。 "她把胳膊肘儿甩过来甩过去干吗?"奥勃洛莫夫问。 "不知道!不会是熨什么东西吧。& 奥勃洛莫夫看她把胳膊摆来摆去,感觉很有趣,当她把腰弯 下时,洗得很干净的衬裙、袜子和丰满的小腿就露在了外边。 "不错!虽然是小官吏的太太,可她的胳膊又白又长,比伯爵 夫人的都毫不逊色,那些小窝儿也很可爱。"奥勃洛莫夫想。 中午,扎哈尔跑进屋,说房东太太让他们尝一尝她做的馅 饼。 "今天,他们烤馅饼,是个星期天!" "噢!馅饼!是洋葱和胡萝卜馅吗?"奥勃洛莫夫兴致勃勃地 问。 "不!是笋鸡肉和鲜菇馅,比我们奥勃洛莫夫农庄的馅好。& 5(55 扎哈尔说。 "是吗!那敢情好,尝一尝也可以。是那个老太太烤的吗?" "她哪有这本事!"扎哈尔不屑地说,"全仗女房东的手艺。那 个糟老太太连面都发不好,没有女房东这馅饼就吃不成。 当然 了 ,是阿尼西娅一块儿跟女房东烤的馅饼。& 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馅饼就端了过来,奥勃洛莫夫一抬头便 又看见了那只裸露的手臂,盘子上的馅饼看上去十分精致,那块 他所熟悉的围巾也随意地搭在胳膊上,但他并没有看清女房东 脸上的表情。 "太感谢您了 !"奥勃洛莫夫接过馅饼后,由衷地说。他把头 向前伸了伸,从侧面看到了她那曲线毕露的背影,但门马上就关 上了。 "喝点儿什么?伏特加可以吗?"从隔壁传来的声音问。 "哦!不!谢谢!我不喝酒!"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您这 里还有伏特加酒? "不是买的,是自制的,醋栗叶泡的。"隔壁回答说。 "那倒挺希罕,我没有喝过这种伏特加酒,可以弄一小杯品 尝一下! 随即,一杯酒从隔壁房间端了过来,还是那只裸露的手臂。 奥勃洛莫夫兴致高涨起来,酒的味道很纯正。 "太感谢了 !"他说着这话,又伸头向门里看去,但门又旋即 关闭了 。 "您躲在门后,我想问候一下都不方便。"奥勃洛莫夫说。 他听到一阵低笑声。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穿着便装呢,又在厨房里忙活,样子很 狼狈。我换好衣服再聊吧,家兄做礼拜也该回来了 。"她答道。 "提起令兄①,"奥勃洛莫夫说,"我还必须跟他商量一件事, ①提起令兄:在原文里是法语。 3(54 回来后请他到我这里,我们谈一谈。# "没问题!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我听到有人咳嗽,是谁呢?"奥勃洛莫夫问。 "是我婆婆,她一直这样,有很长时间了 。# 门又关上了。 "她多么纯洁啊!……"奥勃洛莫夫内心赞叹道,"你看,她把 自己打扮得多利落啊!身上有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 是的,提起女房东的哥哥,他现在还是很陌生,只是早晨能 见到他,他总是在腋下夹着个大纸袋,匆匆地去上班;下午五点 钟时,又匆匆地返回,进到他的房间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好像 他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色彩。 当然了 ,早晨这里是很乱的,厨房里的忙碌声,窗下洗衣服 的声音,孩子们的打闹声。夹杂着老太太的咳嗽声,明显给人一 种嘈杂的感觉。 各自的住房是这样的:四间正房归奥勃洛莫夫住,两间偏房 是女房东一家子,她哥哥住楼上。 奥勃洛莫夫的住处位置最好,卧室和书房正对着前院,小花 园在他起居室的后面,而种满白菜和土豆的菜园紧挨着客厅。花 布窗帘垂在起居室窗户上,由于时间长了 ,花布有些褪色。窗户 上挂着四个鸟笼,里面是吱吱鸣叫的金丝雀和黄雀,窗台上则是 盛开的鲜花,有天竺葵和万寿菊等。几个胡桃木椅子靠墙摆放 着,一张呢面桌子的上方是一面镜子。这一切都显得整齐大方。 这时女房东的哥哥走了进来。奥勃洛莫夫上前给他行礼,他 连忙频频回礼。他穿戴很严肃,连制服的钮扣都扣得严严实实 的,领带很一般,只在制服下露出一点点,是否穿着衬衣,都让人 怀疑,看上去有点怪。 他大约四十来岁,头发很乱,有一小撮儿长长地盖在额头 上,两鬓头皮上也一样,像两只狗耳朵,散乱在两侧。他看什么东 西的时候很奇特,先是用眼角扫视一下,然后才大胆地看,就好 3+5 比小偷在偷什么东西一样,先扫视一下四周,再下手。 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短,而且还红红的,不时地抖动,这让人 看见了很不舒服。他也忌讳这一点儿,从来不把手放在外面,不 是揣在怀里,就是放在背后,或者插在口袋里,当必须露出来时, 他也是迅速地一露出来再马上缩回去。比如他向上司呈送文件, 需要说明时,他总是一只手放在背后,另一只手只伸出一小截中 指,尽量不让它抖动,看准了所要指明的内容,就会小心地点戳 一下,然后像碰到火一样迅速缩回去,显得毕恭毕敬。 "您找我有事?"他用他那奇特的看人法打量了一下奥勃洛 莫夫,问道。 "是的,是关于租房子的事,我想坐下来跟你谈谈!"奥勃洛 莫夫一副绅士的风度。 在奥勃洛莫夫的再次邀请下,伊万,马特维奇,穆霍雅罗 夫只好坐了下来,他把身子向前探着,手放在衣服下面,装出聚 精会神的样子。 "是这样的,由于情况特殊,我不想在这里住了 ,想把房子退 出去。 奥勃洛莫夫说。 "这不好办吧!"穆霍雅罗夫干咳了一声,用手捂了 一下嘴, 又迅速缩到衣服下,"如果您早些时候,比如夏末时,那时退房 子,肯定没问题,也不愁找不到人住,可现在……', "那时我来过一趟,可是您不在呀!"奥勃洛莫夫连忙说。 "是的,我妹妹提起过。"穆霍雅罗夫说,"说实话,住在这儿 是很舒服的,我会尽力把您安排好的。是不是母鸡使您很难清 "您说什么?" "我是说母鸡! 先生! 奥勃洛莫夫心中暗自好笑,心想,我心中全是奥莉加的影 子,除她之外,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些吱吱喳喳的老母鸡和 小鸡,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哪里谈得上打扰他的清静呢?真是好 笑! "不!我没那个意思,"他解释道,"我以为您指的是整天鸣叫 的金丝雀呢。,, "金丝雀马上可以拿开!"穆霍雅罗夫说。 "不!不必麻烦了 !"奥勃洛莫夫说,"我确实有些特殊情况, 不能住下去了 。', "好吧,请你好自为之,"穆霍雅罗夫说,"但丑话说在前面, 如果您找不到房客,按照租约,您要赔偿的,这样的话,您肯定不 乐意……', "我要付多少钱?"奥勃洛莫夫问。 "好吧,我拿账目看一看。', 他把租约和算盘都拿来了 ,说: "租约上说,房租八百纸卢布,一百纸卢布的定金你已预付, 还欠七百纸卢布。,' "先生!我才住了两星期,难道要付一年的租金吗?"奥勃洛 莫夫不满地说。 "那我也没办法!"穆霍雅罗夫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耸 了耸肩说,"您想想,我妹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全靠房租维 持生活了 ,有时,还要卖鸡卖蛋,换些儿零花钱,给孩子们买几件 衣服,您不想想,让她受损失,您心里过得去吗?" "这我不管!反正我不会付这么多钱!"奥勃洛莫夫气愤地 说,"您就不想想,我住两个星期,就要付一年的租金,这合理吗? 我真的想不明白,会是这样!" "租约明明是这样写的,您看,"穆霍雅罗夫又颤抖着露出一 截中指指了一行文字,又缩了回去,说道,"您自己看:'我奥勃洛 莫夫若不到期而退房,必须按同样条件转租给他人,否则,就要 向普舍尼岑夫人赔偿,即付全年的租金到明年六月一日。,"一读 完这段话,奥勃洛莫夫就愤怒地说: "岂有此理!这真是无法无天!" 5(57 "先生,一点儿也不违法!"穆霍雅罗夫说,"这是您亲手签的 字,难道不是吗?" 那截中指在签字上点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一共要付多少钱?"奥勃洛莫夫大声问。 "好吧!我算一下,七百卢布……"穆霍雅罗夫一拨起算盘, 那截中指马上灵活起来,一会儿伸,一会儿缩,让人眼花缭乱, "噢!一百五十卢布的马厩和马棚租金,还有……"他又拨了一下 算盘。 "什么? 马厩和马棚? 我根本没有马,为什么要付租金? 奥 勃洛莫夫着急地问。 "但租约上说你养马,"穆霍雅罗夫又用指头指着一行字说, "这是米海,安德烈伊奇说的。,' "真是胡说八道!我要看一看这可恨的租约!"奥勃洛莫夫恨 恨地说。 "好吧,副本由您保管,正本归我妹妹保管!"穆霍雅罗夫拿 起租约正本,一字一句地念道,"菜园一包括白菜、萝卜和其他 蔬菜,按每个人计算,共折合二百五十卢布……', 他那抖动的中指又想拨下去,奥勃洛莫夫几乎气昏了 ,大叫 道: "什么?哪儿来的菜园?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租约上是这样写的,米海,安德烈伊奇说,您租菜园 "胡说!我为什么不知道?我的饮食用他操心吗?我根本不 吃白菜和萝卜,真不像话!"奥勃洛莫夫气极了 ,禁不住站了起 来。 穆霍雅罗夫也起身说: "不会吧,您是应该知道的,要不,您怎么会签字呢?"他说。 他那讨厌的中指又在签字上指了指,由于激动,竟然抖个不 停。 "您算出来我一共要付多少钱了吗?"奥勃洛莫夫郁闷地说。 "噢!我看看,加上油漆房门、油漆天花板、修理窗户、安门 环,这一共是一百五十四卢布二十八戈比纸币。# "这些钱我也要付?"奥勃洛莫夫吃惊道,"这本该是房东份 内之事,如果房子破破烂烂的,谁还来住!" "这不能怪我!租约上说由您付钱,"穆霍雅罗夫边说边指着 文书上的某个部分说,"喏!在这里!您一共要付一千三百五十 四卢布二十八戈比纸币!"他态度和蔼,满脸笑容,那双让人不舒 服的手也藏在了身子后面。 "我根本没这么多钱!也没地方去借!"奥勃洛莫夫在屋里踱 来踱去,一筹莫展地说。 "我要吃你们菜园里的卷心菜和萝卜!" "可以!"穆霍雅罗夫随口答道,"你也不用发愁,我们其实并 不想让你搬走,钱也不必马上付,舍妹一向是很大度的……# "我确实不能呆在这里了 ,难道我骗你不成?" "好吧,我不阻拦你,随你便!"穆霍雅罗夫平静地说。 "这样吧,我再想一想,也许会把房子转让出去的! 奥勃洛 莫夫冲这位官员说。 "但愿如此!"穆霍雅罗夫说完后,举手行了礼,然后退出了 房门。 奥勃洛莫夫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数了数,才三百零五卢 布,他不禁呆住了。 "钱呢?怎么只剩下这么点儿了 ?"奥勃洛莫夫几乎不敢想下 去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 ,"那一千二百卢布从夏末到现在,才几天 啊! 怎么就剩下三百卢布了? 他从头到尾算了 一笔账,结果仅仅想起二百五十卢布的花 费! "钱不会飞了吧?"他自言自语道。 "扎哈尔! 你过来! 3*5 "什么事?主人!" "我们的钱呢?怎么现在我们竟没钱了呢?"他叫道。 扎哈尔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可怜兮兮地掏出一个半银币和 几个戈币,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搬家时丢下的,现在如数交给您!"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那八百卢布! "这我就不清楚了 ,再说了 ,是您花的钱,又不是我花钱!我 想在车费上花的不少吧?" "嗯!是花了不少!"奥勃洛莫夫拍着脑袋说,"还记得那次在 别墅给了车夫多少钱吗?" "早就忘了 !"扎哈尔说,"有一次我记着,给了马车夫三十卢 布。 "你真笨,如果当时拿笔记下来不就好了吗!这就是不识字 的坏处!"奥勃洛莫夫责备他说。 "不识字又怎么啦?我照样活了 一辈子,而且过得也很舒 服! 扎哈尔不服气地说。 奥勃洛莫夫没有理他,内心思忖道:是该在村里办个学校, 要不,今后还会有许多傻事呢。施托尔茨言之有理! "听人说,伊林斯基家倒有个识字的仆人,结果,他竟然把主 人的银器给偷走了……"扎哈尔得意地说。 "有这等事!"奥勃洛莫夫惊骇地说,随后又想到,"也难怪! 这些识字的人大多道德败坏,不学无术,整天只会吃喝,闲聊,或 者拉拉风琴,就这样打发时光,唉!看来办学校还为时过早 "还有花钱的地方吗? 他说。 "噢!我记得上次在别墅里,您给过米海,安德烈伊奇一些 钱…… "噢!我想起来了 !"奥勃洛莫夫庆幸自己又找到了一笔钱的 出处,"车夫三十卢布,塔兰季耶夫二十五卢布……还有吗?" 370 他意味深长地盯视着扎哈尔,而扎哈尔则低沉着脸,一副不 屑的样子。 "阿尼西娅应该知道钱怎么花的。"奥勃洛莫夫说。 "她?别开玩笑了 ,一个臭婆娘,知道个屁!"扎哈尔讽刺地 说。 "不会吧,难道是被人偷走了 ?"奥勃洛莫夫忧伤地说。 "绝对不是!如果有小偷,我们的东西还不是洗劫一空!"扎 哈尔说着就出去了。 奥勃洛莫夫呆坐在沙发椅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想到, "到哪弄这么多钱呢?乡下能送钱来吗?就算能送一些钱,也不 会有多少……"想着想着,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两点钟了 ,该去奥莉加那里吃饭了 ,一想到此,他的情绪又 高涨起来,立即吩咐去叫一辆马车,穿戴整齐后,直奔海员街。 第四章 见了奥莉加,奥勃洛莫夫说,关于房子的事已经谈过了 ,有 可能在这个星期就可以退出,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找到房客再住 进去。 由于离吃饭时间还早,奥莉加和婶娘就一块儿出去逛街了 , 奥勃洛莫夫也趁机到周围去找一找房子。他看了两处就跑回来 了 ,一处四间套房,租金四千纸卢布;另一处五间房,租金高达六 千卢布。 "天啊!太可怕了 !"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奥勃洛莫夫赶忙捂 住了耳朵,撒腿就跑,清洁工不解地望着他的狼狈相,不知发生 了什么事。是的,这太可怕了,加上普舍尼岑夫人的一千卢布,他 要付多少钱呢?这个数目太庞大了 ,以至于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一溜烟儿地返回到了奥莉加那里。 37】 奥莉加家里一片热闹景象,许多客人陆续到来,奥莉加异常 兴奋,又说又唱,不时地引起众人的一片喝彩声。说实话,奥莉加 这样做也是用心良苦的,这都是为了不让奥勃洛莫夫情绪低落 而已,并想借此感染他,让他也与众人打成一片,说说笑笑,可奥 勃洛莫夫呆在那里无动于衷,好像是一个局外人。 "明天看戏去,我已经订了包厢。"她兴冲冲地对他说。 "可是晚上呢?又要走那么长的泥路!"他内心想,可一碰到 奥莉加那神采飞扬的目光后,他便无声地答应,毕竟,她的微笑 太迷人了 。 "你最好订一张池座的长期票!"她补充说,"下周,马耶夫斯 基全家要来,婶娘已答应跟他们一块看戏的,而且要在包厢里。 她注视着他的脸色,想从中窥探出他内心的想法。 "可怕呀!我只有三百卢布了 。"他不无恐惧地想。 "你去问一下男爵,他明天要去订票,他对那里是很熟悉 的。 他望着她的眼睛,俩人同时笑了 。他彬彬有礼地请男爵照应 一下,男爵欣然同意了 。 "现在先委屈你坐在池座,"她安慰道,"等一切办妥后,你就 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我坐在一起看戏了 。,' 她笑了 ,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甜美。 奥勃洛莫夫被奥莉加关切的话语和幸福的微笑打动了 ,他 的内心油然生起一股幸福的暖流,使全身感到舒适无比,是的, 那幸福的一刻就在眼前! 奥勃洛莫夫当晚睡得很香,他陶醉在幸福的漩涡中,直到第 二天醒来,才稍微缓过神来,他瞧见穆霍雅罗夫在窗前走过时, 突然想起了要认证委托书,便请穆霍雅罗夫去法院认证一下。这 位官员仔细地看了一遍委托书,说有一个地方需要改动一下,并 亲自颤抖地拿起笔帮他改了过来,他感到很感激! 文书改好后,去认证,然后邮走。奥勃洛莫夫又兴冲冲地奔 572 到奥莉加那里,十分得意地说这件事已经办成了 ,从此以后,他 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他们的惬意生活了 。 他感到欣慰的是,在等回信的这段日子里,他不用再去找房 子了 ,这样的话,那一千多卢布的冤枉钱,他又可以捞回来一些。 "话又说回来,其实这儿也不错,"他想,"除了远点儿外,其 他还都可以,这家人的日子过得不错,每天井然有序,热火朝天 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奥勃洛莫夫经常受到女房东的照顾,虽然 他们不在一块儿吃饭。 有一天,他到厨房找什么东西,看见女房东和阿尼西娅俩人 谈得十分投机,好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我们不能否认心灵的交融在交往中的巨大作用,如果两个 人能从心灵深处去彼此接受对方,那他们一定会成为莫逆之交, 女房东和阿尼西娅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虽然她俩接触不多,但一 接触,马上就感受到了对方的吸引力,并从内心愿意为对方奉 献、倾诉,以后的交往更是一天胜似一天,俩人的关系马上就达 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在女房东眼里,阿尼西娅确实是干家务的得力助手,你看她 的一举手一投足,多么麻利干净,她抄起火钩和抹布,眨眼之间 就把停用半年的炉子摆弄得服服帖帖,拎起板刷,几个回合下 来,搁板、墙壁、桌椅又都光亮如初了 ,扫地和拖地板就更不用说 了 ,在她手中,这些活计好比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这给女房 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眼中,阿尼西娅的位置是没有人能取 代的。 同样,在阿尼西娅眼中,女房东的一举一动也让她感到由衷 地钦佩。她在厨房里,俨然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阿库林娜 的每一个笨拙的动作都在她的监视之下,取放东西,烧饭洗擦, 在她的调教下,阿库林娜做得不能有丝毫闪失。她还亲自到市场 去买菜,对一切物品的好劣她了如指掌,她用眼光扫视一下,就 373 能准确地断定这只老母鸡是否太嫩,那条鱼是否够肥,这些蔬菜 是不是还新鲜……这种能力,让阿尼西娅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深 深地为自己没能碰到这样的一位女主人而遗憾,真的,在奥勃洛 莫夫的厨房里,她整天累死累活,用尽全力,还要受到野蛮的丈 夫的呵斥,在那里,她一直未感到自己只是一个不中用的仆人被 人呼来唤去,即在厨房里的巨大潜能就被这样给埋没了 。从女房 东的目光中,她又重新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一个善于持家的能干 女人。因此,她们俩互相欣赏,互相交流,成了最好的伙伴。 奥勃洛莫夫不在的时候,阿尼西娅就泡在房东太太那里,在 厨房里她忙里忙外,大显身手,笨拙的阿库林娜只有看的份儿, 你看!她在眨眼之间就能把东西从柜子里取出来,然后再放进 去,像变戏法,弄得阿库林娜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当然了 ,阿尼西娅也得到了优厚的回报,她可以吃一顿午 饭,早晚喝几杯咖啡,最让她舒心的是,她可以跟女房东在一块 儿推心置腹地说些悄悄话,唠叨一些只有她们女人才能懂的事。 如果奥勃洛莫夫在家里吃饭,房东太太也不袖手旁观,她也 会过来帮阿尼西娅的忙,但她不动手,只是指点一下阿尼西娅如 何做饭,例如烤肉和炖菜时不要在炉子上放很长时间,在葡萄酒 和酸奶油中要少量加点儿调味品,鱼要过油之后再做等等。 真让人不可思议,她们交流的领域真是太广泛了 ,除了做饭 烧菜外,还谈论织布、纺线、裁衣、熨衣、打手套、如何洗衣物、曰 常家用药品,甚至还谈到了草药的效用,真是包罗万象,可以说, 每个善于观察、善于总结经验的妇女所涉及到的话题,她们都谈 得津津有味,而且都有了新的体会。 奥勃洛莫夫起床后,九点钟,他总能从窗户内看到穆霍雅罗 夫腋下夹着纸袋,匆匆忙忙地去上班,之后他会喝上一杯咖啡, 味道不错,香气扑鼻,奶油既新鲜又甜稠,面包也做得清香爽口 。 享用完这一切,他悠然地点上一支香烟,聆听着各种声音, 有母鸡的咕咕声,有小鸡的吱吱声,有黄雀的唱歌声,还有金丝 574 雀的欢叫声……每当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乡下的田园生 活,想起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乡土气息。 疲倦的时候,他可以随意地翻阅几本书,那都是在别墅里没 有读完的书,读得困了 ,就倒在沙发上,胡乱地想像一番,或者干 脆睡上一会儿。 一切都那么安逸清静!这就是他所梦寐以求的场所。有时, 有士兵或农民从门外经过,会暂时打断一下这里静谧的环境。小 商小贩们是很少光顾这里的,碰巧来一次,他们会在栅栏外高声 地吆喝:"苹果,卖苹果!阿拉斯特罕西瓜来了……"如果没人出 去买,他们会一直叫下去的,直到你买上一点儿,他们才会心满 意足地离开。 碰到这时,房东太太会叫女儿玛莎来问奥勃洛莫夫,是否要 买一些蘑菇,要买多少;当然,房东太太的儿子万尼亚来时,也总 要请教奥勃洛莫夫一些学习上的事,比如他读了些什么书,能否 给他讲讲,或者写一写。 如果孩子们离开时忘了关门,房东太太那丰满的身材便会 映在他的眼前,她那光洁的脖颈,修长的胳膊和丰腴的后背,总 让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她总是忙个不停,要么熨衣服,要么擦地板,要么准备做饭, 由于接触时间长了的缘故,她在奥勃洛莫夫跟前已经大方多了 , 当她注意到他在看她时,只是微微一笑,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继续忙她手中的活儿。 有时,他会主动上前跟她搭话,倚在她门旁跟他聊上一会 儿。 "您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他随意地对她说。 她听后没有作答,只是低头笑笑,手中的活仍然不停,她飞 快地把胳膊摇来摇去,划出一条条弧线,这让他目不暇接,眼神 随着她的动作也一荡一荡地。 "噢! 这样下去会累坏的。 他关切地说。 375 "不会的,我早已习惯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使劲地摇,咖啡 在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活儿干的时候,您会怎么样呢?" "没活儿干?那是不可能的!我要做的事可多了 ,每天都忙 不过来呢。准备一日三餐,吃完饭后还要做些针线活,每天哪有 闲的功夫?" "你们还吃晚饭吗?" "当然了 ,我们天天吃晚饭。遇上个节日,我们还整夜地祈祷 呢。 "太好了 !"奥勃洛莫夫称赞道,"在哪个教堂做祈祷?" "我们教区的教堂,圣诞教堂!" "您会看小说吗? 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您这里有书吗? "有一些,都在家兄屋里,他也不看。有时从饭馆买来的报 纸,家兄倒给大家读一读……噢!对了 ,万尼亚那里有些书。', "您从不出去玩一玩吗? "是的,很少出去玩。 "也没看过戏? "家兄看过,那是在圣诞节期间。 "那您呢? "我根本脱不开身,我去看戏,那谁来做晚饭呢?"她反问道。 "阿库林娜可以代劳啊!" "什么?她?"她张开嘴,吃惊地说,"别说笑话了 ,她哪里有这 本事!我不在这里,一顿晚饭够她忙上一天的!钥匙都在我这 呢! 沉默了一会儿后,奥勃洛莫夫把目光放在了她那修长而又 光洁的胳膊上。 "啊!真是太美了 !"奥勃洛莫夫突然说,"您的手臂如果画下 37(5 来的话,肯定会更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现在的衣服都是这样的,没有袖子,这样在干活时就不会 碍手碍脚的了 。"她这样解释道。 她突然感到说得太多了,马上停住,奥勃洛莫夫也不知该说 什么话才好。 "磨完了这些咖啡,还要把糖弄碎,"她打破沉默说,"还得记 着让人去买些桂皮来才是。# "您真是一个好妻子,应该再结婚!"奥勃洛莫夫直截了当地 说。 她还是笑笑,随即把咖啡使劲地倒进了玻璃缸里。 ^您不想吗?"奥勃洛莫夫追问道。 "我这个样子,谁愿意娶我?再说,我还有两个孩子。"说着这 话,她低下了头,似乎触动了她的什么心事。 "是二十……"她自言自语说,"这些东西都要放进去吗?"她 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玻璃缸推到柜子里,撒腿向厨房奔去。奥勃 洛莫夫也感到一个人很无聊,就来到自己的房间,随手拿起一本 书,翻阅起来…… "噢!不错!她显得很年轻,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又能干又能 操家务,这样的女人,真的应该再找一个人家……"他一边嘟嚷 着,一边想起了自己亲爱的奥莉加…… 难得有好天气,所以每当天气晴朗,奥勃洛莫夫总不放过到 外边走走的机会。但是他很不幸,每次出门散步,不是弄一身烂 泥,就是碰到讨厌的疯犬,这使他很气恼,只好扫兴地转悠回家 里。 家里的气氛很让他满意,满满一大桌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 味,摆放得有条有理,吃起来食欲大增,房东太太不时地送来一 些拿手的食物,让他换换口味,每当这时,他就会看见女房东那 让人着迷的双臂,他的心情会莫名其妙地高涨起来。 577 "这里真不错!多安静啊!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儿寂寞!"奥勃 洛莫夫在去歌剧院的路上动情地说。 当然,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有一次,他从歌剧院回来得很晚, 敲了 一个多小时门,才进去。惹得狗狂叫不已,最后狗的嗓子都 叫哑了 。这让他非常气愤,他发誓第二天就要搬出这个鬼地方,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一个星期都过去了 ,他最终还是平静地住 在这里。 离开奥莉加后,奥勃洛莫夫倍感孤单和无聊,因为奥莉加那 动人的声音,温柔的目光,甜美的微笑,都让他久久难以忘怀,甚 至会痴痴地想上几个小时。 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如痴如醉地听 她唱歌,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窃窃私语地谈一些 动人的情话。如果周围有人,他俩就稍微收敛一下,她的每一个 眼神,就好比一首诗,让他从心里感到舒适,虽然在常人看来,这 根本没有什么,而对于奥勃洛莫夫而言,却意义非凡。 但现在麻烦的是,由于冬天的脚步渐渐近了 ,他们一块儿出 动的机会不知不觉就减少了。而且,伊林斯基家也客流不断,这 使奥勃洛莫夫被晾在了一边,很长时间搭不上话,奥莉加也无可 奈何。他们只好互相对望几眼,传递一下内心的感受,但奥莉加 对此往往会流露出冷淡的神色。 她腻烦地看着屋内的客人,真想把他们赶走,奥勃洛莫夫也 感觉很没趣,对这种应付也大伤脑筋,有一次饭后,他拎起帽子 就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要走吗?"奥莉加飞快地奔到他面前,随手夺回他的帽 子,不解地说。 "我还是回去吧……', "怎么了 ?"她问,同时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你有急事要 做吗? "没有!我只是……"他装作困倦不堪的样子说。 375 "是不是想回去睡觉?难道我赶你走了吗?"她目不转睛地直 视着他,显得很生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到有些无聊,想到外边散散 步。"他急忙辩解,"大白天的,我才不去睡觉呢!" 她把帽子放在了他手中。 "我们看戏去! 她说。 "可我们不能坐在一块啊!"他无奈地说。 "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对望一眼就行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你 可以到包厢里跟我聊天,戏散了之后,你可以陪我一块儿回来, 您说,这难道是很无聊的事吗?"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就是 想让您陪我!你还不同意吗?" 奥勃洛莫夫无精打采地跟随着奥莉加来到戏院,戏刚开演, 他就困得前仰后合,恨不得躺在地上大睡一场。他不时地变换着 坐姿,他就是摆脱不掉困乏的纠缠。 "天啊!快结束这烦人的戏吧!我一点儿也顶不住了 ,我再 也不想跟她离这么远看戏了 !"他这样想着,不时又反问自己, "如果我跟奥莉加结了婚,我还会这么辛苦地陪她看戏吗?我想 我一定不会来的,这个戏我已经看过几遍了 。今天之所以这样, 是因为我现在仍扮演着一个疾情少年的角色,我们的约会还不 能光明正大的缘故……# 中间休息时,他强打精神,来到了奥莉加的身边,有两个花 花公子也在奥莉加旁边。匆匆问上几句话,他又溜了回来,站在 池座人群中,戏开始后,人们又坐在了老位置,那两个在奥莉加 包厢里出来的花花公子就坐在奥勃洛莫夫附近,他们在小声地 议论着,其中一个问道: "刚才那位到奥莉加包厢里的先生叫什么?" "听说叫什么奥勃洛莫夫。"另一个答道。 "奥勃洛莫夫! 是干什么的? "噢!是个地主……施托尔茨跟他很熟!" 375 "是吗!原来是施托尔茨的朋友。"那人显出一副不解的样 子,"他来这儿干什么?" "鬼才知道①!"话到此就停止了 ,奥勃洛莫夫听得一清二 楚,内心又翻涌起来。 "他叫什么?……叫什么奥勃洛莫夫……他来这儿干什么 ……鬼才知道②……"不知为何,这些话又像一只讨厌的蚊子, 在奥勃洛莫夫的耳畔响过来响过去,"叫什么?干什么?鬼才知 道③!他们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能干什么,我是爱奥莉加才来 这里的,难道这……是的,周围的人早就注意到我们了,他们已 经议论纷纷了……天哪!我怎么会这样呢?我一定要向他们证 明,我俩是真诚的相爱……', 伴随着这种心理斗争,舞台上的戏在奥勃洛莫夫眼前已茫 然一片,他完全进入到了自己的沉思中,他惊恐地发现,坐在他 周围的人都是熟人,都拿疑惑的眼光看着他,最后,他们异口同 声地叫道:"那位去奥莉加包厢里的先生叫什么?""叫奥勃洛莫 夫,一个地主……"人人都互相转告着。 "是的,我叫奥勃洛莫夫……"他想,心中瑟瑟发抖起来。"我 是施托尔茨的朋友,我到奥莉加那里,是因为我想……噢!天哪! 我到底又干了些什么!瞧!这些讨厌的家伙,一会儿看我,一会 儿看奥莉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了…… 他缓过神后,抬头看包厢里的奥莉加,天啊!她正在用观剧 镜向自己观望呢。 "真倒霉!她一定发现了我刚才的失态,要不!她为什么会 看我呢?"他不安地想着。"噢!坏了 !她在指手画脚了 ,那些花 花公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正在看我呢。这怎么办……真是糟糕 ① 原文是法文。 ② 原文是法文。 ③ 原文是法文。 350 透了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的睡意全部消失了 ,紧张地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既 而又烦躁地放下来。 奥莉加挺能交际,她已经答应了那几个花花公子,散戏后一 块儿喝茶,然后她要唱戏里的那支曲子,而且让他陪着。 "不!我必须回去了 !"他肯定地想,"想尽快把事办妥,这样 才能跟奥莉加……也怪,乡下的代理人怎么还不回信?难道有变 化?唉!我早点儿动身就好了 ,那可爱的奥莉加就可以跟我订婚 了……不好!她还在瞧我,我必须离开了……', 说走就走,戏还没散,他就打道回府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 心胸又开阔起来,剧场里的不快又被抛在了脑后,他心中又装满 了奥莉加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柔的眼神又像闪电一样,在他心中 激起了幸福的狂澜,到家后,他一头倒在沙发上,既不急于睡去, 也不准备干别的,而是静静地再一次回味跟奥莉加在一起的动 人时刻,梦想着婚后他们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奥莉加光彩照人的 形象,会让人刮目相看的,他经常会为此而自豪不已的,会轻轻 地握起她柔嫩的小手,在嘴上亲吻一下。但是,在憧憬这些美好 未来时,他会有意无意地向隔壁房间瞧上几眼,好像那裸露的胳 膊对他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有一天,整个院落里一片寂静,只有金丝雀在不时地鸣叫几 声,偶尔也能听到前院屋子里钟表的嘀嗒声,静寂之中,也呈现 出某种生机和活力,过往的马车声和烦人的关门声此时也不知 躲到哪儿去了。 奥勃洛莫夫此时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玩弄着他的便鞋,他 不时地把鞋扔在地板上,然后用脚趾夹起,尽力往上举,鞋落下 来后,再夹,再举,……如此循环不已,好像是一个孩子。扎哈尔 此时走了进来,倚在门边。 "有事吗?"奥勃洛莫夫问。 扎哈尔没吱声,却用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看。 38】 "怎么了 ?"奥勃洛莫夫感到奇怪,不解地说,"馅饼做好了 ! 是吗?" "房子有着落了吗?"扎哈尔冷不丁问道。 "还没有。这关你什么事?" "我想知道用不用收拾东西,因为杯盘、衣服、箱子等这些杂 物都在贮藏室里,我还没顾得上收拾。# "这不着急!"奥勃洛莫夫释然道,"乡下还没有回信呢。# "噢!我想婚礼要推迟到圣诞节之后了 。# "婚礼?哪来的婚礼?"奥勃洛莫夫忽然站起来问。 "这不是明摆着吗,当然是您的婚礼啦!"扎哈尔用一种不容 辩驳的口气说,好像这事每个人都知道一样,"难道不是吗?" "我结婚?跟谁结婚?"奥勃洛莫夫用惊讶的口气说,同时把 目光死死地盯在了扎哈尔的脸上。 "不是伊林斯基家的那位……"扎哈尔的话音未落,奥勃洛 莫夫已经向他猛扑过来。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胡说什么?是谁给你说这些无聊的 话的?"奥勃洛莫夫愤怒极了 ,他紧紧地抓住扎哈尔的衣领,恨恨 地说。 "我哪儿该死了 ?"扎哈尔转身向门外走去,"谁说的?当然是 伊林斯基家的下人说的,他们早在夏天就这样说了 。,' "住口 !……',奥勃洛莫夫指着扎哈尔,一字一句地说,"马上 闭上你的狗嘴!" "我不是胡说,是别人说的。 扎哈尔争辩道。 "别说了 !',奥勃洛莫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门外,让扎哈 尔滚出去。扎哈尔甩手出去了 ,奥勃洛莫夫大叫一声,整个房子 都轰轰作响。 奥勃洛莫夫愤怒极了 ,他坐在沙发椅里,久久地说不出话, 他绝望地望着窗外,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崩溃了 。 "噢!太可怕了 !周围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奥勃洛莫夫反 382 复地回味这句话,他的脑海中已经完全被众人的七嘴八舌给弄 糊涂了 ,"你瞧!他们多放肆啊!在厨房里,在戏院里,在聚会上, 都津津乐道地谈论不休,还有扎哈尔,他竟然当面问他何时结 婚,真是不得了了 ,我不知道婶娘会怎么想,她一定也听到人们 的风言风语了 ,还有,可怜的奥莉加,她心中会有什么感想呢?哎 呀!天啊!怎么会这么糟糕透顶呢……', "我真是太笨了!我简直不可饶恕!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无 聊的事啊!"他在沙发上烦躁地翻来滚去,拿起坐垫死死地蒙在 了脸上,"结婚!对于相爱的恋人们,是多么神圣和庄严啊!可我 倒好,跟奥莉加相处了这些日子,尽管小心翼翼,可还是弄得满 城风雨,我们的关系还是停留在相恋的阶段,至于婚姻,根本就 没有什么进展,再说,我有钱吗?有房子?能娶得起奥莉加吗? 随着这一连串的疑问,婚姻的幸福光环马上被残酷的现实 击得粉碎,他犹如一下子跌坐在冰窖中,躺在那里彻底地绝望 了 ,真的,他已经痛苦得想要去自尽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腾地 一下坐起,但想了一会儿后,又无助地萎缩在沙发上。 "哼!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扎哈尔在外面不安地想,"我真 是见鬼了 !" "噫?真奇怪!他们为什么都那么了如指掌呢?"奥勃洛莫夫 开始不解地思考起来,"应该肯定,奥莉加是不会说的,我更不 会,我连大声说话都避讳。可这些下人却把我俩的婚事给敲定 了 !噢!这么说来,是频繁的幽会、深情的注视、欢乐的歌唱、迷 人的微笑引来的这些麻烦事。对!肯定是!我早就意识到了 ,偷 偷摸摸的婚前接触从来是不会结什么好果的,只有先举行了庄 严的婚礼,才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在爱的海洋里翱翔!否则, 只能是自找苦吃!……现在我就去告诉婶娘,说我爱奥莉加,我 要跟奥莉加订婚!可如果她问我:'你拿什么结婚呢那就糟了 , 我现在几乎是个穷光蛋,身无分文,连房子都没有,乡下的来信 353 也迟迟收不到,这怎么能行呢?不行,还不能这么做,现在首先要 把扎哈尔脑袋里的这些可怕的念头打消掉,要把这些流言蜚语 扼杀在摇篮里,让它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至于婚礼啊!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啦!" 是的,在他的印象中,婚礼是庄严而肃穆的,幸福而又充满 诗意的。新婚会穿上洁白的婚纱,长长地拖在身后,头戴美丽的 花环,幸福地走在众人中间,人群里会发出阵阵的称赞声,他会 情不自禁地把新娘的手更紧地挽住的…… 可是,经过刚才扎哈尔的一通胡说,婚礼在他的想像中已经 完全面目全非了 ,参加婚礼的人看起来流里流气,粗野的扎哈尔 会不停地喊叫,一辆辆的婚嫁车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摇摇欲倒, 送新娘的仆人一个个都显出毫无教养的样子,最后,他会在沉 闷、乏味、无聊的气氛中进行完各种仪式…… "对! 一定要把扎哈尔脑袋中的这个可怕的念头消除掉,要 他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念头是要不得的!"为此,他坐卧不安地苦 苦思索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决定要把扎哈尔唤进来,于是,他 大叫扎哈尔进来。 扎哈尔知道没什么好事,装作没听见,想溜到厨房里偷偷地 躲起来,他由于太激动,不小心碰到了门沿上,结果门发出砰的 响声,要想躲已经不可能了 ,只好灰溜溜地出来了 。 "扎哈尔!怎么啦?"奥勃洛莫夫不满地问道。 "没什么!您需要什么吗?"扎哈尔赶忙答应着。 "我让你进来! 奥勃洛莫夫说。 "您如果需要什么,我去替您拿,现在就去!" "少口罗嗦!请进来!"奥勃洛莫夫威严地说,心中已隐隐发 火。 "唉!又该我倒霉啦!"扎哈尔走进屋里,嘟囔着说。 "什么事?"他远远地站在奥勃洛莫夫旁边,低声问道。 "请离我近一点儿!"奥勃洛莫夫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用手 384 指了指前面,让扎哈尔走过来,这离他也太近了 ,扎哈尔几乎要 踩在他的脚上了。 "我在这儿就挺好,您说什么我都能听得见。"扎哈尔也突然 倔了起来。 "听见没有?离我近一点儿!"奥勃洛莫夫厉声喝道。 扎哈尔无奈,沉重地向前挪动着脚步,脸上没有一点儿表 情,他把脸扭向一边,用那长满胡须的脸侧对着奥勃洛莫夫。奥 勃洛莫夫此时突然火气加大,嘴唇不停地发抖,他怒视着扎哈 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哼!看你能怎么样!"扎哈尔内心想到,同时脸色也越来越 难看。 "我问你,你怎么能如此没有分寸,竟然敢跟我说这种话?" 奥勃洛莫夫喝问他。 "唉!怎么没完没了呢?"扎哈尔一边想,一边眨着眼,做出了 一幅豁出去的样子,"随你怎么说都行!" "我说你听见没有?谁告诉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的?" 扎哈尔一声不吭。 "扎哈尔!你聋了吗?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算了吧,伊利亚,伊利奇,我跟你说不清楚,还是叫阿尼西 娅来一趟吧……',扎哈尔说完就想离开。 "不能走!我就想问你,这事跟阿尼西娅无关。',奥勃洛莫夫 坚持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没边没沿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伊林斯基家的仆人都这么说。 "他们又从谁那里听到的呢? "不清楚!也许是这样,卡佳说给谢苗,谢苗说给尼基塔,尼 基塔说给瓦西里萨,瓦西里萨说给阿尼西娅,阿尼西娅再说给我 …… 扎哈尔一口气说完了。 "噢! 天哪! 原来是这样! 你们都在议论纷纷! 奥勃洛莫夫 惊骇极了 ,大嚷道,"造谣,胡说八道,流言,诽谤,都是无中生有, 385 你听懂了吗?"奥勃洛莫夫愤怒地用手拍着桌子,冲着扎哈尔叫 道,"这是诬蔑!" "说您结婚又怎么啦!"扎哈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没有 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的,这又不是什么坏 "大惊小怪!"奥勃洛莫夫说,"你呀你,就知道胡乱比较,我 怎么能跟别人相比呢?这事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眉目,好像你什么 都懂一样,你是婚姻专家吗?" 扎哈尔看到主人如此生气,也就不再言语了,把头一低,想 自己的事去了。 "好吧,既然你提到了婚姻,我就从头到尾地说给你听,到底 什么是婚姻。现在,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在街头巷尾,在厨 房,在商店,在市场,大人们、小孩们、仆人们,都在不厌其烦地谈 论着。他们处处都以"未婚夫"来代替伊利亚,伊利奇或者彼得 ,彼得罗维奇,好像昨天他们看到一个索然无味的家伙,可是今 天他们又突然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一个妙趣横生的东西,他们用 一种好奇的目光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他走在哪儿,人们都会立 即认出他来,'瞧!未婚夫来了厂整天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在他面 前讨厌地晃来晃去,就像你现在的这副德性,绕在身边,尽说些 不着边际的废话!"奥勃洛莫夫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仅仅 如此,也就算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你必须在众人的嘲 弄和讥笑中,强作欢笑,每天风雨无阻地赖在她那里,让她高兴, 让她开心,给她面子,给她关心,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靠那么一 点点的微笑和柔情苦苦支撑着,你想过吗?这样要三四个月!你 能体会这里的辛酸吗?我真的快要发疯了 !" 奥勃洛莫夫说完此话,看了看扎哈尔,他没有什么反应,好 像无动于衷。 "我可以走了吗?"扎哈尔平静地问,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门 口挪去。 556 "不行!你必须呆在这儿,你既然敢胡说八道,就要明白什么 是胡说八道,你就要讲出一些道道儿来7 "讲什么?"扎哈尔不解地问。 "你别忘了 ,未婚夫和未婚妻该有多忙呀。谁替我跑鞋店、服 装店、家具店,你能行吗?我没有分身术不能四面八方去跑呀!现 在城里人都会知道;'奥勃洛莫夫要结婚了 ,你知道吗?''有这回 事?新娘是谁?她是怎样一个人?7 "奥勃洛莫夫学着不同的语调, 然后,他心情沉重地说,"生活在这种流言蜚语中,我真是烦透 了 ,光这一点就会使我病倒。然而你竟捉摸出了结婚这个馊主意 来!" 他恨恨地瞪了扎哈尔一眼。 "让阿尼西娅来一下吗?"扎哈尔问。 "她来干什么?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跟阿尼西娅有什么关 系?" "上帝啊!今天我为什么如此倒霉!"扎哈尔无助地说,他双 手合十,不住地抬一抬下巴。 "你想过没有,那需要花多少钱呀!"奥勃洛莫夫继续道,"可 我有钱吗?我有多少钱你是知道的吧?"奥勃洛莫夫说到此,声音 已经变得沉重起来,"我有房子吗?房租也太贵了 ,这里一套得付 一千卢布,如果再租一套就要花三千卢布,这还不包括装修费, 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马车,要有厨师,加上日常开支,天哪!我 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 "别人有三百农奴,不是照样娶妻生子吗?"扎哈尔刚一张 口 ,就知不妙,说走嘴了 ,奥勃洛莫夫一听此话,火气腾地冒出来 了 ,从圈手椅里几乎跳起来了。 "又在胡扯!你说话就不会干净点儿!"奥勃洛莫夫手指着他 的鼻尖,愤愤地说,"别人住两间房就可以了 ,如果人多最多三 间,饭厅还可以做客厅呢,孩子们也无需别人照顾,一个女仆在 家里干活就完全可以了 ,太太会亲自到市场买菜的,但奥莉加, 357 谢尔盖耶夫娜会到市场上去吗?" "我去市场上买菜!"扎哈尔说。 "我们从奥勃洛莫夫农庄的收入你清楚吗?"奥勃洛莫夫问, "村长在信里说,收入要'减少二千卢布'!还要办什么学校啦,修 路啦什么的,如果我们搬回去,连房子都没有,你说,能结婚吗? ……净是一派胡言!" 奥勃洛莫夫懊恼地拍打着脑袋,他的这番对前景凄凉的描 绘,让他自己也惊呆了 。让他向往的布满玫瑰、酸橙花的爱情之 路,此时已布满了荆棘,他站在路边,感到前途是一片渺茫。 他痛苦地陷入沉思之中,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看见 扎哈尔站在他身边。 "你有什么事?"奥勃洛莫夫无精打采地问。 "没有事!是您让我在这儿的!"扎哈尔说。 "走吧!"奥勃洛莫夫不想再跟他说什么,只想静一静,扎哈 尔疾速离去…… "回来!"奥勃洛莫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又怎么啦?"扎哈尔不满地说,他已经走到了门外。 "你为什么要给我造谣?"奥勃洛莫夫又露出了一副愤愤不 平的样子,把声音压低问道。 "伊利亚,伊利奇,您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造您的谣呢?这 都是伊林斯基家的仆人说的,跟我无关呀!他们说少爷要求婚了 "住口 !"奥勃洛莫夫大声斥道,"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提此 事,一个字也不许提,记住了吗?" "记住了 !"扎哈尔害怕地应承着。 "你不要再造谣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扎哈尔轻声地回答着,其实他很纳闷,今天主人 为什么如此反常呢?但为了不惹他再发火,只好都顺从了 。 "还有,如果别人谈论这种事,或者跟你谈这件事,你一定要 555 矢口否认,说这是一派胡言,压根儿就没有的事!"奥勃洛莫夫 说。 "记住了 !"扎哈尔少气无力地回答着。 奥勃洛莫夫还不放心,又挥起拳头在他前面晃了晃,扎哈尔 赶紧屏住呼吸,小心谨慎地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谁先说的这件事?"奥勃洛莫夫又问起来,扎哈尔又垂头丧 气地止住了脚步。 ^卡佳说给谢苗,谢苗说给尼基塔,尼基塔说给瓦西里萨 ……"扎哈尔好像背顺口溜。 "但是!你!却说给每一个人,是不是?看来,非给你点儿颜 色看看不可!"奥勃洛莫夫咬牙切齿地说,"哼!你竟敢造主人的 谣! "您别说得那么刺耳好不好?我是无辜的,看来,还是要让阿 尼西娅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去,把她叫来!"扎哈尔如释重负,飞身朝厨 房跑去。 "别忙了 !到少爷那里去一趟!"他威严地命令阿尼西娅说, 同时手指着大门。 阿尼西娅一声不响地把手中的锅交给阿库林娜,系了系裙 子,活动活动僵直的大腿,抹去了鼻尖上的汗滴,来到了奥勃洛 莫夫的房间。她可真有两下子,不到五分钟,就把奥勃洛莫夫的 火气全消下去了 。她郑重地告诉他:结婚的事,她从来没有听谁 谈起过,如果主人不信,她可以对天发誓,证明她的话全是真的。 别人谈论的跟主人无关,人家说的是男爵,讲男爵跟那位小姐如 何如何…… "男爵!"奥勃洛莫夫好比当头挨了一棒,他惊慌得坐不住 了 ,手脚瑟瑟发抖。 ^别听别人胡说!全是造谣!"阿尼西娅看到这话把他刺激成 这样,赶忙说,"这次是卡佳传给谢苗,谢苗传给马尔塔,马尔塔 385 传给尼基塔时,就以讹传讹了 ,全都说得走了调,尼基塔竟然说: '要是求婚的是你们少爷伊利亚,伊利奇就好了……&' "尼基塔真愚蠢!"奥勃洛莫夫喃喃地说。 "的确如此!"阿尼西娅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他出门跟车的 时候,像没睡醒一样,真笨!瓦西里萨对此也很怀疑,"她解释说, "在圣母升天节那天,瓦西里萨亲口跟我说,老太太从来没有这 种想法,也不想让小姐离开她,还说如果你们少爷想结婚的话, 早就结婚了 ,根本不用拖这么久。她说萨莫伊拉对婚礼的态度是 反对的,声称婚礼就是葬礼,对众人的议论根本理都不理。当然 了 ,老太太很疼爱小姐的,小姐有时也哭哭啼啼的,毕竟,她们的 嫁妆还没有准备齐,小姐也有大堆的针线活要干,连长裤都没时 间自己织补,听说上星期去了一趟典铺,把银器当去了……,' "当银器?她们会如此紧张吗?"奥勃洛莫夫吃惊地四处环 顾,最后,他的目光直直地盯在阿尼西娅的鼻子上,好像阿尼西 娅在说这些话时,是从鼻孔里哼出来一样。 "你此话当真?"奥勃洛莫夫有点儿怀疑,伸出一指头对她警 土 。 "信不信由你!我可是对天发过誓的!"她的嘴巴像机关枪一 样,啪啪啪地说了下去,"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就叫我打入十八层 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刚才您跟我一说此事,我都傻了 ,怎么会有 这种荒唐的事呢?结婚!这不是瞎扯吗!我从来没想到还有这 等事,我整天在厨房里忙碌,从未给别人谈过什么。伊林斯基家 的仆人叫什么都记不清了 ,更别说见面和说话了 ,我惟一能说话 的是跟房东太太,可我们在一起谈的都是家务,从不谈别的事, 老奶奶就别说了 ,不断地咳嗽,我都懒得跟她说话,阿库林娜可 笨了 ,什么都不懂,扫院工每天就知道喝酒,我根本就不理他们。 跟房东太太的孩子们在一起,更不会谈这事了 ,噢!现在这位小 姐什么模样,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好啦!好啦!"奥勃洛莫夫听着她烦人的唠叨,摆手让她出 390 去。 "哼!怎么能这样呢?造谣可不是好事,是要受到谴责的!"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尼基塔是个纯粹的笨蛋,这 种人说的,根本就是放屁!我每天忙里忙外的,顾得上操这份儿 闲心吗?我向上帝发誓,如果我说半句谎话……"她虽然走出去 很远了 ,但仍然能听到她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很大一会儿,才停 了气。 "是这样的!我说也不会到这种地步的!连诚实的阿尼西娅 都这样认为的,真是让我太紧张了 !"奥勃洛莫夫双手合十,不停 地祈祷着。 ^啊!幸福!"他情不自禁地说,"你就像天空的一片浮云,荡 来荡去,你又像一个肥皂泡,经不起任何的碰撞。爱情呀!你真 是让人既喜欢又讨厌。爱情在哪里,钱就在哪里。让人心醉的爱 情啊!离开了钱的装饰,你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的……', 从此刻开始,奥勃洛莫夫开始理智地看待爱情了 ,浪漫的情 怀在一点点地离开,他为此吃不好睡不好,感到惶惶不可终曰, 明显地瘦了下去,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阴郁的神情。 他这次斥责扎哈尔,本来是想吓唬一下他就算了 ,可这样一 来,却把他羞于谈起的结婚事宜给彻底抖了出来,他意识到,婚 姻并不浪漫,它是需要自己承担各方面的义务和责任的,自己必 须做出高姿态不可,要办得风风光光,这样才说得过去,否则 ……他一想到此,会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冒出一股寒气…… 这完全出乎他的想像,他认为与扎哈尔的交谈应该是喜气 洋洋的,当他经过一番筹备,郑重而庄严地向扎哈尔宣布他的婚 事时,扎哈尔会惊喜地抱住他的脚紧紧不放的,他会大方地赏给 他二十五卢布,赏给阿尼西娅十卢布,幸福地微笑着…… 这又勾起了他往昔甜蜜的回忆:他和奥莉加在公园里缓缓 地走着,奥莉加羞涩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他们幸福地偎依着, 热烈地亲吻……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 39】 他的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哀和惆怅,呆呆地任自己的思绪飘向远 方。 "我该怎么办?……', /^: ^五早 奥勃洛莫夫现在有点儿害怕再见到奥莉加了 ,尤其是星期 三,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俩,他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如 果呆呆地坐着,更无聊,还是星期天去吧,那天她家里人多,她会 顾不上跟他说话的,这就会免去许多口舌,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 而欣慰。 但是,他还是不踏实,因为这些仆人们的胡言乱语,会影响 她的情绪的,如果他瞒着她,估计没那么容易,他的那套说谎的 本事在她跟前是无效的,她会厉声喝问他说谎,最后他还会一五 一十十地全盘托出。 唉!管它呢!就星期天去!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坐下来 便给乡下的代理人写了 一封信,要求他办事麻利些,不要拖拖拉 拉,尽早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写完信后,他又为后天的活动犯愁了 ,他真不知道怎样打发 那漫长的一天,如果跟奥莉加在一起的话,肯定会很快活的,他 们可以再一次地进行心灵的交融,可以听她动情地唱歌,甚至可 以温柔地轻吻她的手……都怪这可恶的扎哈尔,把他的好心情 完全给弄糟了。 还是到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家去吧,尽管也没有多大意思, 但总比呆在屋里闷坐着要好。也许到了星期天,乡下的回信就会 来到,他就可以在奥莉加面前表现一下了。 后天是在狗的狂吠声中降临的,当时奥勃洛莫夫正在沉睡, 等他起来后,有个人已经走进了院子,好像在询问着什么。接着, 392 扎哈尔就被叫了出来,一会儿,扎哈尔来到奥勃洛莫夫的屋里, 递给他一封信,是市邮局送来的。 "伊林斯基家小姐的信。',扎哈尔嚷道。 "又在撒谎,你知道什么?"奥勃洛莫夫没好气地说。 "不会错!在住别墅那段时间,她的信总是这样的。"扎哈尔 有理有据地说。 奥勃洛莫夫懒得再理他,但拆信时也纳闷地想: "她不会有事吧? 怎么会写信来呢? 奥莉加的信上写着: 我很寂寞,想早点儿跟您见面,不想再等到星期三了 。 明天三点钟,我在夏园等您,不要迟到。 就这几句话,没有别的内容了。 奥勃洛莫夫又坐卧不安起来,因为,他怕跟奥莉加见面后, 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肯定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些什么的。 "不行,不能去!"他连声说,"噫?去问问施托尔茨也好!" 但一转念,还是算了吧。奥莉加肯定有婶娘相陪,或者其他 的人跟着,玛丽亚,谢苗诺夫娜就是很好的伙伴,她对奥莉加是 相当欣赏和尊敬的,她肯定作陪,一想到这,奥勃洛莫夫悬着的 心又落了下来。是的,有外人在场,他就不会显得拘束,他就会放 松很多,谈起话来也不会结结巴巴的,显得很健谈。 "她也真行!恰好就在吃饭的时间。"他一边想,一边慢悠悠 地向夏园走去。 当他迈进那长长的林阴道时,一个女人,戴着面纱,从长椅 上迅速立起来,直冲他走来。 奥勃洛莫夫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戴面纱的女人竟然是奥 莉加,而且是孤身一人。这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她可从来没 这样过,今天怎么竟然独自一人从家里溜了出来。 595 真的是她!你看,她的脚步多么轻盈,步伐多么匀称,就像一 阵微风一样,轻飘飘地向前移动着;再看她的神态,头高高地抬 着,显出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四处扫视的目光,意味着她在 寻找着什么。这不是奥莉加还能是谁呢? 也怪奥勃洛莫夫太粗心大意,要是换一个人,早就叫出奥莉 加的名字了 ,而我们的奥勃洛莫夫,太可笑了 ,跟奥莉加整整呆 了一个上午,竟连奥莉加穿的什么都没记清楚。 此时,夏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游人。一位老先生在附 近专心致志地大步走着,可能是锻炼身体,另外两位是妇女,看 上去像两个女仆,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还有两个小孩,被一个上 了年纪的保姆领着,由于天冷,小孩的嘴唇发紫。 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使人的视野开阔了许 多,乌鸦在树枝上时不时地叫几声,很是刺耳。庆幸的是今天阳 光很好,并不很冷,倒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噢!是奥莉加!"奥勃洛莫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好久才 清醒过来。 "奥莉加!真的是你!"他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 "我真兴奋啊!你终于来了 ,我刚才还担心你会不来呢,我想 你心中一定很紧张。 她没有直接答复他的话。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况且就你一个人!"他疑虑重重地 问。 "别问这个,这又有什么好问的呢?我想见到你,就来了 ,只 不过如此。 她忘情地注视着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胸前,她轻轻地闭上 眼睛,细细地品尝着相见时的欢乐,即使只有短暂的一刹那,却 包含着无尽的思念和眷恋啊!他看到她如此幸福,不快的心情也 顿时烟消云散了 ,说真的,他不愿看到她那眉头紧锁的沉思状, 显得又老成又泼辣,没有一点儿温柔的感觉。现在很好,她喜笑 394 颜开的神情,看上去多么可爱,多么纯洁啊! 是的,她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幸福的薄雾,透出迷人的色 彩,只有天真浪漫的孩子才会有如此的神情,看上去她真的让人 陶醉了…… "啊!我太高兴了 !我太幸福了 !"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真的 以为你会不来的,我昨天烦得很,鬼使神差地就给你写了信,你 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的脸。 "怎么啦?你怎么垂头丧气的样子?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 你会高兴的,可你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好像没睡醒一样!喂!我 可是你亲爱的奥莉加呀!睁开眼看看我吧!" 她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你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吗?"她盯着他问。 "不,没事!我身体都好!"他赶忙回答,以免她看出什么蛛丝 马迹,"我纳闷的是,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就为这事吗?"她反问道,"你是不是希望婶娘跟我一块儿 来才好?" "是这样的,奥莉加,我是说……。 "哼!早知你这样,我就不一个人来了 。"奥莉加恨恨地甩开 他的手,委屈地说,"我本想你跟我一个人在一起很快乐,是最大 的幸福。 "唉!你别误会我!"奥勃洛莫夫说,"我是说,你一个人会 "别老谈这事好不好!我烦透了 ,咱们谈点儿别的吧!"奥莉 加又装出高兴的样子,"你注意听我讲,噫?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 我怎么忘了…… "还是说一说你为什么独自一个来这儿吧! 奥勃洛莫夫环 顾四周不安地说。 "真烦人! 我不想说这个。 我打算说什么来着?……算了, 355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也许以后会想起来了的。啊!这里真美!多 安静呀!树叶都落了 ,噢!我想起了 一首诗,叫秋叶①,你还记得 吗?是雨果②写的。噢!今天的太阳也不错,暖洋洋的,涅瓦河 也好玩极了……咱们到涅瓦河边去,坐坐船玩玩,好吗?" "别傻了 !天这么冷,我又穿得这么薄,会冻坏的……', "我穿的也不厚呀!就穿了件棉衬衣裙,没有关系的。走!跟 我一块去! 她拉起他的手就跑,他不情愿地跟着,嘴里不住地嘟囔,但 无奈,只好一块上了船。 "说!你为何一个人跑到这里?"奥勃洛莫夫惊恐地再次提出 了这个问题。 "想要听吗?"船划到河中央时,她一吐舌头,故意逗他说,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了 ,在岸上我不告诉你,是怕把你吓 跑了 ,现在我不担心了 ,你想跑都跑不掉……', "到底怎么回事?"他紧紧地追问。 "明天可要来我家啊?"她绕了 一个圈,反问他说。 "坏了 !我的心思被猜中了 ,好像她能算准我不去似的。"奥 勃洛莫夫想。 "一定去! 他大声回答。 "还有,要早早来,并且呆上一天! 他犹豫起来。 "算了 !我也不说了 !"她一噘嘴说。 "好! 就呆一天! "这还不错……',她会心地笑了 ,"今天我来这儿的目的,就 是为了告诉你…… "是这样?"他更加惊异起来。 ① 秋叶:这里是法文。 ② 雨果:法国著名作家,诗《秋叶集》一八三一年发表。 39(5 "是的!让你……明天来我们家……', "瞧你!"他烦躁不安地继续问道,"告诉我!你怎么跑到这儿 来的?" "到这儿吗?"她有点儿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说呢?我也不 知为何,就来这儿啦,……再有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用手使劲一摆,把一些水捺到他身上,他被惊得抖了一 下,她开心地笑起来。 "哎呀!这水好凉呀!手都冻红了 !噢!真有趣,好开心呀!" 她边四处观望,边打趣道,"明天还要来,但我们要从家里直接过 来,这样的话……" "你今天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从家里直接来的!"他马上反 问 她。 "商店!懂了吗?"她说。 "商店?哪家商店?" "你也真是的! 我不是在夏园告诉你了吗? 就在刚才…… "没有!你哪儿告诉我了?我一直在问你呢……"他连忙否 "是吗?这就怪了 !让我想想……噢!是这样的,我带了一 个仆人,到首饰店去…… "真的吗? "瞧!那里有座教堂,你知道是什么教堂吗?"她突然转移了 话题,手指着远处,急切地问船夫。 "哪座? 是这座吗? 船夫不紧不慢地问。 "奥莉加! 你进了首饰店后,又怎么样了? 奥勃洛莫夫显得 急不可耐地问。 "首饰店……噢!有许多好首饰,看上去很漂亮,……有一只 手镯,我特别喜欢!" "别谈首饰好不好!我在问你呢。"奥勃洛莫夫打断了她的 话,"以后呢?" 357 "以后?没有什么啦!"她好像没听他的话,只顾左瞧右看,对 周围的景色啧啧称赞。 "那个仆人呢?"奥勃洛莫夫还不放心。 "当然回家啦!"她随口答道,同时眼睛又盯上了远处的一处 房屋。 "那儿不错!能上去看看吗?"她用伞指着对岸,饶有兴趣地 说,"你不是就住在附近吗?" "不错! "告诉我!是哪条街?" "仆人怎么样了? 奥勃洛莫夫问。 "他?噢!我命他去拿手镯,他离开后,我就赶到这儿等你。 就这样! "你太过分了 !怎么能这样呢?"奥勃洛莫夫不满地怒视着 她。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她也不示弱,也装出一副这样的面 孔。 "奥莉加!别逗我了 ,还是说点儿正经事吧!" "我没有拿你开心呀!咋会呢?"她一本正经地说,"婶娘让我 到首饰店去一趟,让我把手镯也带上,我呢!就故意忘了 ,你说, 这个主意多妙啊!"她为此沾沾自喜。"你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仆人回来后咋办? 他问。 "我告诉商店里的人了,说如果找不到我,就先等一会儿,我 到其他地方转去了 ,其实就跑到这儿啦……', "婶娘如果问你,你逛了哪几家商店,你怎么回答?" "就说服装店! "如果她到服装店证实呢?" "你烦人不烦人?就知道如果!如果涅瓦河的水干了呢?如 果我们翻入河里呢?如果海员街和我们家一夜之间在地球上消 失了呢?如果你是个负心郎呢?哪里来的这么多如果……',她一 355 边说,一边又向他身上捺起水来。 "不行!现在该回去,仆人一定在商店等急了……"他一边躲 闪着水滴,一边跟船夫说,"船夫,我们要上岸!" "不!我不要上岸!"她向船夫喊道。 "别争执了 !上岸!仆人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奥勃洛莫夫坚 持说。 "管他呢!等一会儿又怎么啦?我不要上岸!" 在奥勃洛莫夫的一再坚持下,他们终于靠岸了 。奥勃洛莫夫 想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她却赖着不愿走,偎依在他的肩 膀上,慢慢地踱着方步。 "别这么紧张!"她说,"真的,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她偎依在他的身上,出神地望着他那可笑的脸,一步一步地 向前挪着,至于他谈的什么责任和义务啦,她一句也没有听进 去,心里想着别的什么事。 "奥莉加,说实话,"他严肃地说,"虽然我说的这些话你听不 进去,甚至还会惹你生气,但没办法,我必须告诉你,我们这样的 行为已经很出格了 ,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因为,这是我的责 任,也是我的义务。 "你说些什么呀?"她有些恼火了 。 "我说这样私下见面影响不好。& "这话你早就说过了 ,好像在别墅时就说了 。"她努力地回忆 "不错!我当时鬼迷心窍,口头上说不见面,可行动上还是频 繁地跟你相会,你也太不了解我了 ,我好像一直都在骗你,那时 的感觉真的别有一番滋味的……', "是不是你感到现在很无聊,很乏味,再也没有什么兴趣啦 "奥莉加!你千万别这么说,你完全又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 刚才的话是说,由于我们太投入,太感情用事,所以就忽略了许 555 多东西。我为此常常自责不已。我真怕伤害了你,你是那么纯洁, 对爱又那么地真诚,我真的怕我们二人的交往会带来许多不必 要的麻烦,还会受到许多严厉的谴责,特别是我。# "我们做了些什么呢?"她有点儿惊异地问,同时停下了脚 步。 "是的!你想想,你独自一人,瞒着婶娘,偷偷地跟一个男人 相会……如果这件事星期天当着客人的面说出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不愠不火地说,"也许这个星期天我 就当众说出来……# "噢!天哪!"他紧张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婶娘当场 会被你气晕过去的,那些太太小姐们像会怕染上瘟疫一样地四 散而逃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生们会贼溜溜地四下打量你的 她陷入了沉思…… "可是,我们是未婚夫和未婚妻啊!难道不能这样吗?"她反 问 说。 "是的!亲爱的奥莉加!你别激动。"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轻声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加小心谨慎!我们绝对不能放 松对自己的要求!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做我的妻子,我可以趾高 气扬地拉着你的手,在公园里散步,在商店里购物,而不必像今 天这样提心吊胆地跟你在一起。总有一天,别人在你面前经过 时,会向你投出尊敬和羡慕的目光的,那种流里流气、卑鄙龌龊 的眼神会永远消失的。没有人敢想像你这位高傲、尊贵的公主曾 经为爱而不能自制,甚至于忘掉了耻辱和教养,做出了一些傻事 "你胡说!我干过什么耻辱和没教养的事?"她砰地把手抽回 来,愤愤不平地说。 "我理解你,我可爱的公主,那可不是我说的话,那是别人和 社交界对你的评价,你要明白,他们永远不能原谅你的。你不管 柳 怎样要理解我的意图是什么。我完全是替你着想的。我想让整 个社会都说你是一个纯洁、天真、诚实、安分守己的人……', 她听着他讲,默默沉思着,脚步似乎放慢了 。 "我真怕你不明白我给你讲的这些道理。我为你的前途和幸 福而忧虑,如果你有什么不幸,别人会说我故意把你拖入深渊 的。在你和我的交往中,你是纯洁又稳重的,可是别人相信你 吗?" "这……也许是这样的。"此时她也有些后怕了 ,"我看这样 好了 ,"她转身说,"要让婶娘知道我们的一切,明天就请她给我 们举行订婚仪式……', 奥勃洛莫夫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不行吗?"她不解地问。 "奥莉加!不必如此匆忙!等一等再说吧……"他连忙说着。 他嘴唇都有些发青了。 "你两周前不是还急着催我吗?怎么现在又这样?"她盯着 他,想从中找出答案。 "是的!那时是我一时冲动,没考虑那么多,现在想起来应该 做许多准备工作才行!"他无奈地说,"我看乡下有了回信后再说 吧。 "还要等回信?回信有什么用?难道它能让你改变想法吗?" 她还是紧盯着他不放。 "你倒真能想像!我当然不会了 ,但是,总不能什么都不考虑 吧!告诉婶娘我们的结婚日期,至于我们的恋爱我们跟她就不必 说了,只谈我现在一点也没有准备好的事情。 "好吧!等你收到回信后我们就说,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 和你是未婚妻和未婚夫,我们整天在一起,永不分离!"她接着 说,"唉!这段日子过得太漫长了 ,我真的受不了 。周围的人都让 我心烦,他们就会玩着花样儿说这说那,想着法儿把矛头指向你 ……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应付他们才好!" 40】 "说我?"他又一次感到可怕起来。 "是的,索涅奇卡也真是的!" "唉!都是你不听我的话!我每次说给你听,你却偏不听!甚 至还生我的气! "我就是不听! 你都说些什么呀! 什么小心啦,什么谨慎啦, 纯粹是个胆小鬼……我不怕!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不是胆小,我是为了我们好才这样的……奥莉加!这儿 确实不易久留,还是早点儿离开吧!瞧!有马车来了 。千万别碰 见熟人,我紧张得要死!噢!天哪!……快走吧!"他的慌里慌张 的样子,也使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好吧!走!"她低声说。 他们一路小跑地穿过长长的林阴道,来到了夏园门口 。奥勃 洛莫夫四处扫视,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奥莉加赶忙把纱布蒙在脸 上,以免别人能认出自己。 "就到此吧,明天见!"当他俩走到仆人等着她的那家首饰店 时,她对他说。 "我看还是后天好!星期五、星期六也可以……"他回答道。 "又怎么啦?" "噢!奥莉加!你要替我想想,我现在多么希望收到乡下的 回信呀! 所以…… "肯定能收到的。但明天要到我家里吃午饭,千万要记住!" "好吧!我一定去!"他匆匆地应承着。她走进了首饰店。 "啊!怎么会这样呢?上帝呀!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被生 活的重担已经压得喘不过气了 !讨厌的索涅奇卡!可恶的扎哈 尔!流里流气的花花公子!" 402 呆八早 奥勃洛莫夫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扎哈尔端来的饭菜,他 随便地吃了几口 ,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吃完饭后,他便一头歪在 床上,迷迷忽忽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想到要去奥莉加那里吃午饭,便不由自主地 浑身发冷。我要不要去呢?如果去的话,那种场面真是太尴尬了 , 每个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的。 还有那些仆人,对他会格外热情的,都想在他面前表现一 下,他一说喝水,马上会围上来几个人的,都忙不迭地四处为他 端水来,老太太和卡佳、谢苗,会对他笑容满面的,一脸的讨好模 样。 "未婚夫!未来的女婿!"每个人都用这种嗳昧的态度对待 他,而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婶娘对此事还一无所知,他以这样的 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况且,他现在又穷得 叮当响,今年有多少收入还是个未知数,甚至连房子都没有,这 样的未婚夫!真是太荒唐可笑了 ! 他下定决心,在没有得到乡下确切的捷报之前,他是不能去 奥莉加那里的,即便要去,也要凑人多的星期天去看她。有了这 个决定,他就稳稳当当地呆在屋里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作去奥莉 加家的准备。 他很自在,也不用刮胡子,也不用装戴整齐,仰躺在床上,浏 览着从伊林斯基家拿来的报纸,是法文的,也不用注意时间,指 针走慢走快都无所谓。 扎哈尔和阿尼西娅都认为他仍要出门,所以没有准备给他 做饭。 他对此勃然大怒,把他们俩人臭骂了一通,他说我决不是每 405 周三都去伊林斯基家吃饭,说他有时在伊万,格拉西莫维奇那 里吃饭,他郑重向他们俩宣布,从今天起,除星期天外,他每天都 在家吃饭,就算是星期天出门,也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出去的。 阿尼西娅赶紧到市场上去买他喜欢吃的下水,准备做奥勃 洛莫夫最爱吃的杂碎汤。 不一会儿,女房东的两个孩子进来了 ,让他检查作业,他从 万尼亚做的加减运算题中,找出了两个错误,并让万尼亚重新做 一遍,在玛莎的练字本上,划了一条横线,并帮她写上大写字母, 忙完这些后,他就静静地坐在屋里,听金丝雀悦耳的叫声,有时, 还从门缝里偷瞧房间房东太太那只迷人的胳膊肘儿。 将近一点钟时,房东太太已经把香喷喷的奶渣饼烤好了 ,隔 着门问他要不要尝一尝,然后给他递过来一些,还有一杯自制的 醋栗酒。 这给了奥勃洛莫夫一些安慰,但心情还是不太好,仍然呆在 屋里冥思苦想,一直到开饭的时候。 吃完饭,他困得睁不开眼了 ,打起盹来了 ,这时,隔壁房间的 门开了 ,房东太太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大堆长袜。 她不声不响地把长袜放在椅子上,奥勃洛莫夫赶忙请她入 坐,她不肯,就那样站着,也许她整天站着不停地奔波操劳,都已 经习惯了 。 "今天,我抽空儿把你的长袜整理了一下,太乱了 ,可能有五 十多双,"她说,"大部分都破得不能再穿了……',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说着,奥勃洛莫夫上前捏了一下她的 胳膊肘儿,显然是开个玩笑。 她开心地笑了笑。 "真让您费心了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我们就是干家务活的。为您干点儿活,我倒情愿 帮忙!"她继续道,"这二十双太糟糕了 ,补都没法补了 。,' "把它们扔掉算了 ,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可以买新的 404 "为什么要扔掉?这不太可惜了吗?还可以织补嘛!"她耐心 地一双一双地数起这些长袜来,并分好了类。 "您别老站着,坐吧!"他对她说。 "谢谢!还是站着吧!我太忙了 。"她仍然站着,又说道,"今 天我们要洗衣服,还要准备一下内衣。,' "您真能干!是个了不起的家庭主妇!"奥勃洛莫夫把目光在 她的胸脯前扫来扫去,觉得真迷人。 她有点儿不自然地笑了笑。 "您要补袜子吗?"她问,"我可以去买棉纱和线,这是一个老 太婆特地从乡下给我们送来的,特别耐用,比这儿的好多了 !" "既然这样,又要劳驾您了 !"奥勃洛莫夫感激地说,"唉!我 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谢什么!这又不是多累的活,不会忙多长时间的,我和奶奶 每人都织补些,明天小姑子也来,晚上闲着没事,也可以干一些。 亲爱的玛莎现在也会织东西了 ,就是不太熟练,经常掉针,也难 怪,针又那么粗!" "玛莎也能织东西了 ?"奥勃洛莫夫吃惊地问。 "是的! 她进步很快! "太感谢您了 !"奥勃洛莫夫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感激地 看着她,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让人着迷的东西,"我不会亏待您们 的,你们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可爱的小玛莎,我会让你穿上漂亮 的绸衣服的,看上去像一位小公主。,' "您太客气了 !这样就见外了 。千万别给玛莎买什么绸衣服, 您不知道她多么能糟踏衣服,再好的鞋子,穿在她脚上,没几天 就烂了 ,穿绸衣服那不是太奢侈了吗?穿布衣服也就满不错的 啦!" 她拎起袜子,准备离开。 "您再呆一会儿吧!反正我也没事,不会打搅我的!"他说。 405 "改天吧!过节的时候一定到您这里坐坐,现在太忙了 ,要洗 衣服去,还得去给阿库林娜安排一下活儿……', "好吧!请便吧,反正留不住您!"奥勃洛莫夫无奈地说,在她 离去时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后背和洁白的胳膊。 "噢!我倒忘了 ,您贮藏室里的大袍子我也拿出来了 ,"她补 充说,"这料子真不错!为您洗洗、补补还可以穿很久呢?" "别麻烦了 ,我不想穿它了 ,不要了 7 "还是洗洗吧! 这么好的衣服不要多可惜啊! 再说,有时会 派上用场的,也许您结婚时……"她说到此,抿嘴一笑,转身把门 关上离开了。 他顿时又像浇了一盆凉水,睡意全给打消了 ,眼睛瞪得圆圆 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天哪!连她都知道了 !"他坐不住,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心 情低落到了极点,"扎哈尔!你在哪里?进来!" 扎哈尔莫名其妙地进来后,又经历了 一番让他心惊胆战的 场景,阿尼西娅又装出一副对天发誓的样子,从鼻子里哼着气, 说她从没跟房东太太谈过此事,她也是头一次听房东太太谈论 结婚的事,既然众人都没有谈过结婚的事,那肯定是别人胡编乱 造的,根本没必要去理睬!房东太太也对天发誓说,她认为奥勃 洛莫夫要娶的是另外一位姑娘,绝对不是伊林斯基家的那位小 姐…… 阿尼西娅唠唠叨叨地解释了那么多,奥勃洛莫夫心烦地挥 手让她出去了 。第二天,扎哈尔想到外边去串门,奥勃洛莫夫又 把他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通,扎哈尔像躲避瘟神一样,好不容易才 脱了身。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是不是要到外面散布谣言去,让城里 的每个人都知道,想出去,没门!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吧!"奥 勃洛莫夫没头没脸地责骂着他。 星期三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奥莉加的信 40(5 就到了 ,奥勃洛莫夫打开信一看,才知道他的这次失约使奥莉加 太伤心了。奥莉加在信中说,她为此整个晚上都没能睡觉,她问 他不去上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噢!我的天使!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奥勃洛莫夫激动 地叫喊着,"上帝啊!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安宁和幸福呢?我 们为什么如此相爱?为什么我们相逢?这都应责怪安德烈,是他 给我们像种牛瘦一样撒下了爱情,使人总是焦虑和不安,这还算 生活吗?何时才会有宁静和安心的幸福生活?" 奥莉加的这封信,在他心中又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他又平静 不下来了 ,他唉声叹气,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来到街 上,一会儿又转到院中,他脑海中始终在设想、在渴盼着一种平 淡而又真实的生活,一种和谐安静而又充满生机的生活。他一点 也不羡慕施托尔茨的那种生活,他认为生活是一汪平静的水,而 不是惊浪拍岸、直泄千里的大江大河。 "那是不正常的,"奥勃洛莫夫说,"就像洪水猛兽,来得快去 得也快,没有生活的内涵,有的只是伤痕累累。& 他立即给奥莉加写信,说他不是故意不去的,而是由于在夏 园受了凉,身上不舒服,现在正喝汤药,估计马上就会好的,希望 在星期天能够见到她。 奥莉加又写了回信,说她不急着见他,只要他能早日康复, 比什么都重要,她宁愿忍受寂寞和等待,同时,奥莉加告诉他,如 果星期天还没彻底康复的话,就不必到她这里了 。 奥莉加的这封信是尼基塔送来的,前面已经多次提到过他。 照阿尼西娅来看,他是制造风言风语的罪魁祸首。尼基塔随身带 来了几本新书,是奥莉加让奥勃洛莫夫看的,说看后见到她时告 诉她值不值得读。 她很挂念他的病情是否完全好转,希望回信告诉她,奥勃洛 莫夫写完信后 亲手交给了尼基塔 并且一直送他到门 外 等他 在街上的背影渐渐消失后,才回到屋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怕 407 尼基塔跟其他人接触,再制造些风言风语,尤其是扎哈尔,决不 能让他们两个有单独谈话的机会。 一想到奥莉加不让他星期天去她家了,奥勃洛莫夫就十分 高兴,他在信中进一步说,为了彻底养好病,他确实有必要再休 息几天,希望能原谅他的无奈。 这个星期天,奥勃洛莫夫就呆在房东太太那里,悠闲地喝着 咖啡,吃着香喷喷的馅饼,很是惬意,他甚至还派扎哈尔到河对 岸去给孩子们买些冷奶酪和糖果。 当然了,扎哈尔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河对岸返回来。因为吊 桥已经拆掉了,涅瓦河马上就封冻结冰了。所以,奥勃洛莫夫星 期三去奥莉加那里的打算只好泡汤了。 但并不是完全没办法过去,如果他现在就过河,住在伊 万,格拉西莫维奇家里,那他就可以天天跟奥莉加见面了 ,而且 还可以在她那里吃饭。 他的借口也是合情合理的:涅瓦河结冰时,他没来得及过 河,被困在了对岸。 奥勃洛莫夫确有此想法,他甚至已经准备停当了。但他经过 一番细细地思索之后,又改变了主意,认为还是不见面的好,于 是他又六神无主地躺在了床上。 "是的!现在去太不是时候了 ,一想到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 我就发毛,我应该让他们尽可能多地忽视我,转移一下他们的注 意力。等到有一天,我们宣布订婚后,我就可以天天呆在奥莉加 那里了 ,也不怕他们的议论了 。,' "唉!耐心等待吧,现在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他这样想着, 随手拿起奥莉加送来的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刚看了十几页,玛莎就跑了进来,让他到涅瓦河看封冻去, 说大伙都去看了 ,挺热闹的!他闲着也无聊,就去了 ,一直到喝茶 时才疲倦地回来。 曰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飞逝而去,奥勃洛莫夫有时一个人呆 405 坐着,有时翻几页书,有时在街上蹓蹓跶跶,有时就跟房东太太 聊天,不时地看一眼她迷人的胳膊和丰满的胸脯。有一次他兴致 大发,十分卖力地帮女房东磨起咖啡来,不一会儿就磨了三磅, 额头上都冒汗了。 他甚至递给了她一本书,让她看一看,她费力地读了几个 字,似乎仅仅看了看书名,就又还给他了 ,说以后再看吧,她现在 实在太忙了 ,圣诞节时她可以让万尼亚给她朗读,连奶奶都可以 听一听的。 涅瓦河上的木桥,在这几天搭成了 。有一天,狗又狂叫起来, 尼基塔送信来了。奥莉加仍然打听奥勃洛莫夫现在病情如何,是 否已痊愈了 ,并捎来了 一本书。 奥勃洛莫夫害怕到奥莉加那里,所以便装作有病的样子,不 见尼基塔的面。他在回信上说,现在喉头还有些疼,有时还发热, 不敢出门去散步,所以他很伤心,不能马上回到亲爱的奥莉加身 边,这种分离的日子使他好难受。 他严厉地监视着扎哈尔的一举一动,不让他跟尼基塔说一 句话,一直看着尼基塔走出大门才罢休。阿尼西娅想凑近尼基塔 时,他愤怒地挥舞了一下拳头,让她忙她的活去! 第第七早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奥勃洛莫夫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 件事,就是询问桥是不是架好了 ,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还早着呢!"别人这样一说,他便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听 听金丝雀的鸣叫声,钟表的嘀嗒声和磨坊里碾咖啡发出的晔剥 声。 小鸡已经长大了 ,老老实实地呆在鸡圈里,只是偶尔地叫上 几声,并不招人心烦。奥莉加送来的书,他也从未认真看过,现在 409 还摆放在床头,还有一本书他费劲地看到了一百零五页,然后往 那里一丢,便再也不想看它了 。 而他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房东太太的孩子们身上,每天 辅导他们学习,非常用心!万尼亚很让他喜欢,学习提高很快,他 只要念上三遍,万尼亚便能把欧洲的主要城市准确地记住。为 此,奥勃洛莫夫为了奖赏他,答应到河对岸买一个地球仪送给 他。玛莎也没闲着,她现在给奥勃洛莫夫锁手絹边儿,两只小手 在忙乱地锁来锁去,每锁好一个,便兴冲冲地跑到奥勃洛莫夫屋 里,炫耀一番,这不,她已经锁好三个了 ! 他已经习惯了跟女房东谈天说地了 ,只要顺着门隙看到她 的胳膊肘儿,就会主动地跟她搭话,并且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 甚至能从她的动作中,判断出她正在干什么活儿,是筛东西呢? 是磨咖啡呢?还是熨衣服呢?他一看便知道。 当然,他也想跟奶奶沟通一下,但是困难极了 ,谈一会儿他 就受不了了 ,只好作罢。比如,她说话时,刚说半句,咽喉就像被 什么东西卡住了 ,马上弯腰低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如 果继续再谈下去,他内心会内疚不已的,只好马上中断这短暂的 谈话, 让这位老太太休息一下。 只有房东太太的兄长一穆霍雅罗夫,显得很古怪,每天见 不到他几次面,他也总是不声不响的忙自己的事,早晨在窗前一 闪就不见了 。他还有意无意地躲着奥勃洛莫夫,当奥勃洛莫夫跟 他们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找各种借口 ,离开饭桌,回到 自己的房间。 一天,奥勃洛莫夫刚起床,就像往常一样,端起热腾腾的咖 啡,正要独自享用,这时扎哈尔闯了进来,向他禀报说:桥终于架 好了 。他一听此话,心里就咯噔一下,马上紧张起来。 "星期天又到了 ,"他喃喃地说,"明天,就要去奥莉加那里, 真难以想像,整整一天,他却要被众人异样的目光包围着,而他 还要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跟她商议着何时跟婶娘挑明他俩之 4*0 间的婚事,说来也荒唐啊!他现在一切都没有准备,简直是 他眼前立即又映现出这样一幅图画:他在极其尴尬的场面 中,被宣布为未婚夫,接着,奇形怪状的人们会把他团团围住,他 好像成为了一个怪物,被各种好奇的眼睛盯着,打探着他何时举 行盛大的婚宴,何时跟奥莉加生一个孩子……最后,大家在笑声 中;举杯祝他和奥莉加幸福安康,希望他切实履行好丈夫的职 责,并要求他向奥莉加送一件礼物作为永久的纪念…… "噢!天哪!还有礼物?"他大叫起来,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 色。 是啊!要送礼物的!可是,他所有的积蓄才二百卢布!即使 乡下能送钱来,那也是个未知数啊!况且,还要等粮食卖出去才 行,最早也得到圣诞节之后了 ,再说,也不一定会卖多少钱的。可 恨的回信,现在还杳无踪影,两周啊!就在这种焦躁中过去了 。 他一边为此事犯愁,一边又想着奥莉加那楚楚动人的模样, 你看,她的脸多漂亮啊!那机敏的蓝灰色的大眼睛,柔细的眉毛, 小巧的鼻子,还有那金黄色的头发编成辫子披在肩后,整个人就 像仙女下凡,既高贵又典雅,既纯洁又美丽。 是的,他被这种幸福的想像彻底打动了,可是,眼前的这一 系列让人挠头的现实问题,又像千斤重担一样压在他的身上:如 何订婚?到哪儿借钱?怎样结婚?靠什么维持生计?…… "哎!没办法,只好等乡下的回信了 ,也许明天就到了 !"他掰 着手指头算计信的来回所需的时间,几天到乡下,在乡下又耽误 了几天,回信还需几天等等。 "我敢肯定!马上就能收到回信,少至三天,多则四天!我应 该等一等,收到信后见奥莉加也不迟……"他决定就这么办,等 几天再说,况且,奥莉加也许认为桥还没有架好呢!…… "桥架好了吗?"奥莉加在早晨起床后,急切地问卡佳。刚好 也就是这天! 4*1 奥莉加跟奥勃洛莫夫一样,天天问这个问题。这一点奥勃洛 莫夫做梦也没有想到。 "小姐,不清楚!反正尼基塔是不知道的,车夫和扫院工可能 知道,但还没有看到他们。,' "我问你什么, 你就只会说不清楚。 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呀!"奥莉加生气地说,但仍然躺在床上,眼睛盯着胸前挂着的项 链。 "小姐,我现在就去问一下。刚才没去的原因是我怕一离开, 万一您有事就找不到我了 ,所以我才没出去打听呢!"卡佳说完, 就向屋外走去。 奥莉加从床上坐起来,来到小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 条,那是奥勃洛莫夫最后一次写给她的。"他真让人放心不下,不 知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了 。"她充满深情地想,"他独自一人呆在 那边,肯定感到很孤独,唉!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她正漫无边际地痴想时,卡佳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屋里。 "小姐!桥架好了 !昨天夜里架好的!"她兴奋极了 ,上前抱 住了小姐,又赶紧拿起一件外套,披在奥莉加的肩上,顺手把她 的鞋推过去。奥莉加也兴奋异常,她飞快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 币,赏给卡佳。卡佳又上前握起小姐的手亲吻不已。这一切,都 是在瞬间完成的。"噢!真巧!明天又是星期天,他肯定会来的!" 奥莉加幸福地想。她三下两下穿戴整齐,把早茶喝掉,就挽着婶 娘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去逛商店了。 "婶子,明天我们到斯莫尔尼教堂,去做礼拜好吗?"奥莉加 请求道。 婶娘定了定神,缓缓地说: "亲爱的!去倒可以,只是大冷天的你到那儿干什么呢?路 途又那么远!" 其实,奥莉加是想到教堂为奥勃洛莫夫祈祷的,奥勃洛莫夫 在涅瓦河上曾经跟她说过这个教堂,她想到那里去,为她和奥勃 412 洛莫夫的爱情而祝福,为奥勃洛莫夫的健康而祷告,让奥勃洛莫 夫始终如一地爱她……还有,她不想再这样拖拖拉拉地延误时 间了 ,她想早日跟奥勃洛莫夫结婚,请求上帝保佑他们……多么 善良的奥莉加! 星期天,奥莉加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起来,做的全是奥勃 洛莫夫最喜欢吃的饭菜,希望他尽情享用一番。 她还刻意地打扮了一番,身着漂亮的服装,戴上他送给她的 手镯,让它在袖口下时隐时现,今天的发型也是她最喜欢的。为 了使屋里充满浪漫情调,她特地请人重新调了一下钢琴,一大早 就起来动情地歌唱"圣洁女神"。她感到离开别墅后,从来没有今 天唱得这样动听!她幸福地等待着奥勃洛莫夫的到来。 男爵首先来了 ,对她大加赞赏,又说她像夏天那么美丽,只 是看上去瘦了些。 "亲爱的奥莉加,谢尔盖夫娜!您不应该老呆在屋里,您应 该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否则,您这 样毫无规律地生活,会把身体搞坏的!"他关切地说。 他情不自禁地几次吻了她的手,她感到他那硬硬的胡茬子 扎得她的手隐隐生疼。 "不错!能到外面走走就好了 !"奥莉加失神地望着远方,似 乎是在望着她心中的人儿。 "说到①乡下,我倒忘了告诉您一件事。"他忽然说,^您的那 个案子听说在下个月就能了结了 。您乡下的农庄尽管小了点儿, 但那个位置却好极了 ,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您一定会喜欢 的,农庄里有一个花园,亭子高高地建在山上,从亭子上望去,您 会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您可能忘记了 ,您父亲把您从 农庄带出来时,您只有五岁。 "真是太好啦!"她说完之后,又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①原文为法文。 4*5 "既然这样,"她思忖道,"我看,最好一块到那里去,但是,此 事不能急于告诉他,而要先……# "男爵!您敢肯定,是下个月吗?"她着急地问,"您不会骗我 吧!" "小姐,这件事就如同您的花容月貌,您摸一摸您的脸,就感 觉这并不是在梦中!"他有趣地说完,就向婶娘屋里走去。 奥莉加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脑海中飞快地描绘着那 近在咫尺的幸福,她下决心先让奥勃洛莫夫蒙在鼓里,她要把这 个打算最后告诉奥勃洛莫夫。 是的,就该这样,她要使爱情在奥勃洛莫夫的灵魂深处闹一 次革命,彻底荡除他懒散的习性,让他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对 未来的爱情生活信心百倍,当他收到乡下的回信后,会急不可待 地飞奔到她的身边,把信放在她的脚下,然后他们俩手拉着手来 到婶娘的房间,告诉婶娘这一切…… 之后她再突然告诉他,她自己也拥有农庄、花园、亭阁,可以 遥望远处的河流的景色,有即刻就可以搬进去住的房间,他们应 该首先到那儿去,然后再作去奥勃洛莫夫农庄的事。 "不行!我倒希望他收到回信时垂头丧气才好呢!"她转念想 到,"因为他收到信后,会欣喜若狂地奔到我面前,那种得意洋洋 的神情会忽视我的存在的,当我再告诉他我拥有自己的农庄别 墅时,他也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对,应该让他吃些苦头,让 他亲自到乡下去看一下他那乱七八糟的农庄,使出浑身解数,也 理不出一个头绪,最后只好草草了事,再回到我的身边,悲哀地 对我说,亲爱的奥莉加!我真的不行啦!我的农庄彻底完了…… 这时,我会平静地跟他说,不必去经营你那个糟糕的农庄了 ,我 们已经有一个更好的农庄了 ,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会更加 疯狂地爱我的!对、对,就这么办! 一定让他蒙在鼓里,让他经受 一些生活的磨炼,甚至生气都不过分一因为,我这样做,完全 是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啊! 但是,如果他真的要去乡下的话,一 4+4 去就要分开好长时间啊!嗯,不如这样的好,当他真的没有办法, 可怜巴巴地准备到乡下去的时候,我再告诉他,说还是呆在这里 好好陪我吧,等过了夏天我们结伴而行,那时候…… 她考虑完了这些,就走到男爵跟前,让他严守秘密,不向任 何人泄露,其实,她所说的"任何人"实际上指的是奥勃洛莫夫。 "好吧,我听您的。"他回答道,"不过,我想奥勃洛莫夫先生 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吧……', 奥莉加严肃地说: "不!包括他在内!" "好吧!听您的!您的话就是圣旨,我怎么敢……"男爵一副 讨好的样子。 奥莉加也很会演戏,在众人面前,如果她想看奥勃洛莫夫一 眼,就首先看一下其他的人,然后再送上深情的一瞥。 是的!为了奥勃洛莫夫,她是煞费苦心啊!在想起他的时候, 她脸上曾经泛起多少次的红晕啊!她不厌其烦地拨弄的琴键,看 哪种音调更柔和,然而让她失望的是,他还是迟迟不来,真不知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三点钟过去了,四点钟过去了,他仍然没有露面,最后,到了 四点半,她脸上的表情明显的黯淡了 ,就像一朵美丽的鲜花,渐 渐地萎缩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回了餐桌旁。 而别人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情绪 的变化,一个个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特意为没有到场的心上人 准备的饭菜。 饭后,已经是晚上了 ,奥勃洛莫夫仍然是不见踪影。在十点 钟以前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内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恐惧的躁动。到 了十点钟,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开始,她心里恨透了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全部喷射到他的 身上,恨不能用最激愤的言辞诅咒他。 随后,她又感到身体忽冷忽热地颤抖个不停,像是有什么不 415 祥的预兆。 突然间,一个念头又在她的脑海里闪过:他肯定痛得相当厉 害,没有人照顾他,也可能他连写字的劲也没有了…… 有了这个念头后,她彻底失眠了 ,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一 会儿也没能合上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就好像发了高烧一样, 一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早晨起床后,她疲惫不堪,两眼无神,但 她还是坚强地承受这种折磨。 星期一的早晨,房东太太小心地走进奥勃洛莫夫的书房,轻 声说: "外边有个姑娘找您。,' "找我?怎么可能?她在哪里?"奥勃洛莫夫问道。 "是找您,她还走错了地方,走到了我们屋子旁侧的台阶上, 她现在就在那里,请她进来吗?" 奥勃洛莫夫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卡佳已走到了他的面前,房 东太太知趣地走开了。 "是你!卡佳!"奥勃洛莫夫大吃一惊,紧张地问,"发生了什 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姐也来了 !"卡佳小声地说,^小姐让我来是问您……', 奥勃洛莫夫惊慌失措。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来了 !"他不敢往下想了 ,"卡佳!你 一定在开玩笑!别吓唬我了 !"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小姐现在就在茶叶店门口 ,我们是 雇了 一辆马车来的,小姐让我到这里先跟您打个招呼,让您把扎 哈尔支到一边,她半个小时就会到这里的。', "不行!她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呢?我看还是我到她那里去 好! 奥勃洛莫夫说。 "唉!已经来不及了 ,小姐马上就来了 ,她是担心您的病情, 想亲自来看一下!没时间了 ,我必须回去陪小姐,否则,她会等急 的…… 4+6 卡佳离开了。 奥勃洛莫夫赶紧戴好领带,飞快地提上鞋子,披上坎肩,大 喊着扎哈尔的名字。 "扎哈尔!你不是想到戈罗霍夫街去逛逛吗?今天我给你放 假,请你马上就去吧!"奥勃洛莫夫急不可待地说。 "不去! 扎哈尔坚决地说。 "去吧!"奥勃洛莫夫重复道。 "这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才不去瞎逛呢!"扎哈尔很固 执。 "扎哈尔,你还是去吧,别再犯牛劲了 ,今天难得给你这样玩 的机会,还是找朋友去吧……', "我才不想见这些狐朋狗友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们没一个好人!看到他们就不舒服。& "我劝你还是去吧!珍惜这个机会……',奥勃洛莫夫已经有 些语无伦次了 ,他感到自己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算了吧! 我今天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如果是星期天, 或许还出去转转。&扎哈尔还是坚持着不出去。 "我命令你现在就出去!马上出去!"奥勃洛莫夫烦躁地说, "你要听从我的吩咐……', "难道让我跑到七俄里以外的地方去喝一杯果茶吗?" "那么你就在外边逛两个小时就行了 ,瞧你一副没睡醒的傻 样,到外边吹吹风,会清醒一点儿的!" "我又怎么啦?我的脸天生就是这样。&扎哈尔一脸的得意神 态,悠闲地望着窗外。 "天哪!已经来不及了 !"奥勃洛莫夫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水,十分焦急。 "我求你了 ,请你出去一下好不好!瞧!这是二十戈比,拿去 随便喝杯酒吧?" 417 "我还是坐在台阶上好些,这么冷的天,根本就没地方去,坐 在屋门前晒晒太阳也挺不错的……', "不行!你必须马上离开!"奥勃洛莫夫大声说,"你到什么地 方都可以,到花园,到河对岸,到城外,都可以,但是就是不准呆 在这里!" "今天怎么啦?"扎哈尔心里嘀咕,"他可从来没有赶我出去 乱逛过呀!" "伊利亚,伊利奇,星期天吧!我肯定会出去的……', "你滚不滚?"奥勃洛莫夫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火冒三丈,呵 斥扎哈尔立即走开。 扎哈尔赶忙溜走了 ,奥勃洛莫夫又把阿尼西亚唤了进来,对 她说: "请出去买中午的菜吧……', "都买好了 ,饭也准备……"阿尼西娅的声音刚从咽喉里哼 出一半,奥勃洛莫夫就厉声道: "住口 !听我说!" 阿尼西娅顿时呆住了。 "我让你再去买点儿……就买点儿笋片吧……"奥勃洛莫夫 也想不出买什么东西好。 "老爷!现在根本就没有笋片,肯定买不到……', "快去!"他大吼一声,阿尼西娅拎起篮子向屋外奔去,奥勃 洛莫夫在她背后叫道:"不要回头看,一直往前走,要在外面多呆 一会儿,两点钟以前不许回来!听见了没有!" "真怪!"扎哈尔在门外对阿尼西娅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不 仅赶我出去,还给我二十戈比去喝酒,唉!我真不知到哪里去 逛! "少爷自有主张!"阿尼西娅诡谲地说,"去到伯爵那儿吧,车 夫阿尔捷米经常请你喝茶,这次也该你回请一次啦!我到市场买 菜去。 4+8 "阿尔捷米!你说这事怪不怪?"扎哈尔不解地对阿尔捷米 说,"少爷把我赶出来也就算了 ,怎么还给零花钱呢?" "难道他是想一个人喝啤酒?"阿尔捷尔也高不可测地说, "应该是这样,他把你支走,省得你站在一边,碍手碍脚的,馋得 直流口水!好了 !咱们走吧!" 他向扎哈尔使了一个眼色,向一条街走去。 "走吧!"扎哈尔说着,也跟着他向那条街走去。 "真奇怪!竟然赶我出来闲逛!"他暗自窃笑不已。 他们消失在街头后,阿尼西娅敏捷地返回到十字路口 ,躲在 围栅后面,只露出一个头,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奥勃洛莫夫在屋里心烦意乱地等待着叩门声响起来,看家 狗也狂吠不已,带着锁链上窜下跳。 "该死的家伙!"奥勃洛莫夫恨恨地说,像一阵风一样,戴上 帽子奔到了门口 ,把奥莉加轻轻地扶进院里。 卡佳没有进来,就奥莉加一人,奥莉加让卡佳在门外守着马 车。 "我看你好好的! 一点儿也没有病,但是昨天为什么不来我 家?奥莉加一走进他的书房,就劈头盖脸地问了这个问题,并且 不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她甚至连帽子、大衣也没有脱下来。 "我是好得差不多了 ,只不过咽喉还有点儿痛……不过,都 不碍事了 !"他摸着嗓子,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干咳了一声。 "那你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是那样直率地盯视着,他 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 "奥莉加!你怎么胆子这么大,竟敢摸到这里来?"奥勃洛莫 夫不安地说,"你知道,这会引起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先不谈这个!"她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追问道,"你回 答我,你昨天到底是怎么啦? 他低头不语。 "麦粒肿又犯了 ?" 4*5 他还是低头不语。 "你一点儿病也没有,你的咽喉也不疼,对吗?"她肯定地说。 "是的,"奥勃洛莫夫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你在骗我!"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奥莉加!别这么说!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况……"他解释说, "这两个星期以来,我都没去找你,是有原因的,又听到了些…… 我害怕……', "听到了什么?"她摘下帽子,脱掉大衣。 他接过来,放在沙发上。 "我听到了别人的议论,心里害怕……',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会让我担心得彻夜不眠,甚 至差点儿卧床不起……"她生气地说。 "奥莉加!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的心每天 像火烧一样,真是六神无主啊!"他真想把心挖出来让她看。 "有这么严重吗? 她平静地问。 ^我们俩的事被闹得满城风雨!我为你担心,怕影响你的情 绪,所以才不敢到你家里去! 他从头到尾地把扎哈尔的话、阿尼西娅的话都原原本本地 说给了她,连那些花花公子的对话他都没有遗漏,最后说,他痛 苦地感觉到,每个人都用审问的眼光看着他,显得特别诡异,好 像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或者是星外来客,总之,这都是他俩之 间的交往造成的。 "我们不是说这个星期就让婶娘知道此事吗?"她说,"等这 事一公布,别人的议论自然就会打住的……', "说的也是!不过,在没有收到乡下确切的回信以前,我还是 不想提及此事,婶娘是不会问我是否爱你的,她肯定要问我的收 入、我的家业、我的农庄的,而这一切,只有收到乡下代理人的回 信,我才能如实禀明。',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420 "如果换一个不了解你的人,"她眉头紧锁地说,"肯定会勃 然大怒的,她会永远不原谅你的。你就知道仆人的风言风语使我 不安,难道就不知道我会为你的无故不到担心死吗?你呀!真不 知道该怎么说你!" "我认为,这些流言传到你耳朵里,你肯定会忐忑不安。你 看,卡佳、马尔法、谢苗和尼基塔这帮人,整天都瞎说些什么呀! "这些我早就知道!"她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 ?" "当然!卡佳和老太太经常在我跟前提起来,问我俩的事,她 们都祝贺我们……# "噢!祝贺我们?"他大惊失色地问,"你是怎么说的?" "那还不好办!我当面谢过她们就是了。老太太向我保证, 她要步行到谢尔盖教堂为我们祝福,我把一块头巾送给她作纪 念。我还为卡佳张罗婚事,有一个糖果商挺不错的,我准备为她 们撮合一下……# 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你不想想,你频繁地到我家来,佣人们会不议论?"她说, "这些议论,当然是他们挑起来的,索涅奇卡也是这样,但我不解 的是,你为什么如此在乎别人的议论?" "噢!我明白了 ,原来是他们造的谣言!"他若有所失地说。 "难道是凭空捏造?这不是事实吗?" "不错!事实就是如此!"奥勃洛莫夫说这话,不像是在反问, 也不像是反对。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你说的很有道 理,只是我不想让佣人们知道我们的相会,我总有点儿…… "别像小孩子那样胆小怕事好不好?我真不明白,我们俩之 间的事会这样……难道你把我偷偷拐走就好了 ?" 他尴尬极了 ,手足无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感到这事有些蹊跷,"她说,"请你靠近我一点儿,要说实 42】 话,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你深思熟虑也罢,胆小如鼠也 罢,但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的不到我家去吧!就算不去,也该提 前让我知道啊!难道写一个条子的时间都没有吗?再说,我决不 是你想像的那么幼稚,我是不轻易受别人的风言风语所影响的, 我想知道,你无故不到,到底想干什么?" 他静静地听着,叹了 一口气,吻了一下她的手。 "奥莉加,这些天,我想了许多,"他说,"我总感到不幸和灾 难会降临,为此,我提心吊胆,每天都是在希望和绝望的激烈冲 撞中度过的。我常常会患得患失,有时什么也懒得想,只想把自 己彻底麻醉,所以,只好在那片刻的宁静中寻得些许安慰……', "你这样麻醉自己,难道就想不到我会痛心吗?我为什么不 这样麻醉自己呢?" "因为你年轻,有朝气,对爱情是如此的明确……可是我,我 ……我太爱你了 !"他说道,跪在她的脚下,握住她的双手,热烈 地亲吻起来。 "我还是感到很困惑!你总是很古怪,让我摸不着头脑,不知 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对你的困惑,使我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也 迟钝了……这样下去,我们之间会出现障碍的,这真是太可怕 了! 他们沉默不语。 "这些天你都忙了些什么?"她打破了僵局,打量了 一下书 房,问道,"唉!这房子太小了 ,空间真狭窄,你看,窗户都那么小, 这壁纸早就该换了……还有其他的房间吗?" 他巴不得回避她的问话,所以就起身领着她到各个屋子转 来转去。然后他们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他仍然坐在她脚边的地 毯上。 "这两个星期以来,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她继续问道。 "看看书,写点儿什么,再不就是思念你! "我送来的书看完了吗?感觉如何?我今天要把它们拿走 422 了 。,, 她看到桌上有几本书,随手拎起一本看了看,上面落了一层 尘土 。 "你根本没看!"她说。 "是的!没看!"他答道。 她又打量了 一下房间的摆设,枕头皱巴巴地揉成了 一团,桌 椅摆得乱七八糟,窗户上的尘土有厚厚的一层,桌子上放了几页 稿纸,也蒙着一层尘土 ,墨水瓶里早已经没有一滴墨水了 ,钢笔 在上边孤伶伶地插着,她十分吃惊地望着的他。 "你说,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她说,"你既没有看书,也没有 写字。 "唉!时间太紧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一大早起床后,就会 有人打扫房间,影响我的清静;这些忙完之后,就又该准备吃午 饭了 ,我还要给房东太太的两个孩子辅导功课;午饭后呢?…… 唉,我哪来的时间看书哇?" "睡觉了 !对吗?"她一针见血地说,这使他十分不安,低着头 说道: "是的!睡觉了……', "为什么要睡觉?" "奥莉加!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会寂寞死的,生活就好像一潭 死水,没有一点儿生机,真是太沉闷了 ,为此,我就用睡觉来消磨 这无聊的日子……', 他看着她严厉的眼光,赶忙停住了嘴。 "伊利亚,伊利奇!"她严肃地说,"你把公园里说的话全都 忘记!是谁说生命之火在身上熊熊燃烧起来着?是谁握住我的 手,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他生活的动力?是谁在我面前夸夸其谈他 心中的理想?当时,我全部答应了他,我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男 人,值得我依赖的人,你说,你说过这些话吗?" "奥莉加! 我从来没敢忘记我说的话,我感到我的生活已经 423 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不知道我有时会感到多么幸福?" "是吗?我从未看见过!我知道自己被欺骗了 。"她不屑地说, "你不堕落了 ,是吗?" "不! 我从未欺骗过你! 也不敢欺骗你! 我可以对天发誓, 如果我做了这些对不起你的事,我马上就从悬崖上跳下去! "如果现在就让你死,你也许能痛快地答应。但是,如果再推 迟两天,你肯定会变卦,会忘记自己的诺言的!特别是一听到别 人的风言风语,你就会六神无主,惶恐不安……这是爱情吗?" "怎么,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情?"他急切地说,"奥莉加!你 不要以为我很自私,天知道为了你我如何奉献我自己!我爱护你 胜过自己的生命,我要至死不渝地做你的保护神,决不让你受到 任何的伤害,决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的不快,噢!奥莉加……你非 得让我做给你看吗?我现在还是那样,为了让你更加幸福,我不 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使你投入别人的怀抱,只要你幸福就行!我 会默默地为你祝福的。如果你要我付出生命,我会心甘情愿地死 去的!"他说着这些动情的话,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需要这些,我也没有权利要求你这样!我不会要求你 替我而死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有许多 人,就会花言巧语地欺骗别人,如果让他拿出实际行动,他会一 溜烟似地消失的。你不是这种人,这一点儿我是有把握的,可是 令我不解的是……# "操劳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使我的健康受到了严重的破坏!" 他继续说,"从我们相识后,我就铁定了心……这句话我在心里 已经说过千万遍,没有你,我的生活是不可想像的,我活着,就是 为了能与你在一起。如果你离开我,我立刻就会死的。是的,你 已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我通过你的音容笑貌,通过你的言谈举 止,通过你的关心爱护而幸福地生活着。我就像指针,而你就像 钟表,我永远不知疲倦地围着你转,你就是我生活的主宰!"他笔 424 直地跪在她的面前,说着这些令人感动的话。 他又像从前那样了 ,两眼熠熠发光,脸上流露出一股坚毅和 自信。 "现在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会 无条件服从。有你的微笑、你的歌声伴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感 到活着的意义……', 奥莉加紧皱眉头,冷静地听着他这番动人心弦的表白,随后 说道:"伊利亚!我不是怀疑你对我的爱,我也相信,我在你心中 所产生的影响。但使我很难接受的是,你为什么总是犹犹豫豫 呢?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态度会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各种疑问。 你说过我是你生活的主宰,但是你的胆怯,你的畏缩不前,会让 我从心里感到不安,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下去,我们何时才有个 结果呢?我真诚地希望你有远大的目标,还要比我考虑得长远 些。我见过许多恋人们在一起,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他们是真正 地互相投入。"她叹了 一口气,继续说道,"他们在生活中是那样 充满激情,爱得是那么热烈,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是互相诚挚 地注视着,积极地行动着,决不是像你这样,每天萎靡不振、意志 消沉地生活……不!我怀疑自己和爱情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她不信任地连连摇头。 "你这是,你这是……"他喃喃道,又去吻她的手,在她的脚 下颤抖不已。"天哪!我真是太幸福啦!"他恍如在梦中,"可你, 却认为我在欺骗你的感情,相信我不会在醒来之后再度沉睡过 去。你,和安德烈,都会看到,"他用警醒的目光望着窗外,"你这 样的一个女人的爱情,可以使一个人上升到多么高的境界啊!你 看,我不是被你唤醒了吗,我感到我每天都生活在天堂之中!我 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吧!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啦!真的,一秒钟 都不行!我感到耻辱,感到恶心!"他扫视了一下屋内的摆设,厌 恶地说,"请给我力量,让我真正幸福地度过今天吧!啊!……火 425 啊!你燃烧吧!永远在我心中燃烧吧!我希望你一直伴随到我 生命的最后一天!奥莉加,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生命的火焰, 失去你,我马上会在世界上消失的!现在,我的生活是一片光明, 热情激荡,我彻底获得了新生!我永远相信,你!……奥莉加!是 我心中的女神!你是造物主的杰作,你永远是……你是……', 他说不下去了 ,把灼热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她的手上,内心狂 跳不已,两眼喷射出火热的激情,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望着奥 莉加,不能再说下去了 。 "多么热情温柔的人啊!"奥莉加也被强烈地感染了 ,但她随 即又叹了 一口气,不像以前在公园中那样容易相信了 ,她理智地 陷入思考之中…… "我要走了 !"她温柔地说。 他顿时缓过了神。 "天哪!怎么会在这里?"他说着,眼中那激情的光辉也转瞬 即逝,他害怕地环视一下四周,温情的词汇在脑海中突然消失 了。 他慌乱地递给奥莉加大衣和帽子,紧张得要把大衣罩在奥 莉加的头上,很是滑稽。 她"扑哧"一声笑了 。 "我没事的!"她对他说。"婶娘不知道我来这儿,她出远门 了 ,要晚上才回来,只有卡佳和老太太知道我今天的行踪!你送 我出去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中,昂首挺胸地走过院子,一点儿也不理会 狗的狂吠声,然后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马车。 房东太太的窗户中伸出几个好奇的脑袋,阿尼西娅在围栅 后面,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等马车走远以后,阿尼西娅一晃而出,对奥勃洛莫夫说,她 找遍了整个市场,根本就没有卖笋片的。扎哈尔三个钟头后,才 疲惫不堪地晃回来,一进屋就倒头大睡。 奥勃洛莫夫根本没留意到这些,独自在屋里美滋滋地踱着 步,想着想着,有些得意忘形了 。 他的主宰,他的女神,随着马车的轱辘声渐渐消失在街道的 尽头,他的心随着这吱吱的响声而一点点儿地轻松起来……车 子终于看不见了 ,他长长地吐了 一口气,头似乎抬得更高了 ,腰 板也更直了 ,火辣辣的激情又在他眼中喷射出来,眼泪也激动得 溢了出来,真是幸福啊!他感到浑身鼓胀胀的,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必须发泄一下才行!他想到乡下走走,想到施托尔茨那里住几 天,当然,要有奥莉加陪在身边,他还想到雷宾码头转转,读一本 流行的书,修一条笔直的大路,到歌剧院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当然了,这一切都要立即去做才行! 奥莉加今天竟然到他这里来,他应该无所顾忌地去她家里, 跟她大大方方地去看戏!然后……不管如何,今天这一天太值得 纪念了 ,多么的令人神往啊!生活中的奥莉加,真是太迷人了 ,她 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朝气,一股活力,跟她在一起,你能从心灵 上得到升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给你一个重新塑造生 活的动力,在她的动人的风韵下,你肯定会沉醉的!他深深地体 会到了这一点,他浑身被幸福的光环所笼罩,感到了从未有过的 舒适和快感。 "前进!再前进!提高!再提高!"奥莉加的话仍然响在他的 耳畔。"昂起高傲的头,拿出男性的气魄,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她生活的目标多么明确啊!在生活的道路上,她能准确地把 握住自己前进的方向,而且还能给他指明生活中的暗礁和误区! 她和他,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应该融为一体,而且在生活的主航 道上,她会心甘情愿地让他作生活的舵手,带着她去驶向幸福的 彼岸。 她能一眼看出他身上的潜力和力量,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惊 天动地的事业的,她会像一只小鸟一样,柔顺地偎依在他的身 旁。奥莉加!你真厉害!你的沉着、稳健、坚强,就如同上帝的馈 427 赠一样。 "这个肮脏的地方!"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说道"这片令人作 呕的地方,因为天使的降临,也显得高贵和圣洁起来!" 他再一次深情地注视着她坐过的椅子,突然他的眼前一亮, 发现奥莉加的手套丢在这里了。 "噢!这是信物!她的手套,这是预兆……"他情不自禁地把 手套捧在手里,一边亲吻,一边喃喃地说。 房东太太说有人卖麻布,他是否要买一些,挺不错的。 他说了声谢谢,说他没有功夫,太让她操心了 ,态度很是冷 淡,她那迷人的胳膊肘他也懒得看了 。他再一次地陷入到了美好 的回忆之中,细细品味着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动人的心跳,每一 回倾心的交谈,树阴下,草地上,长凳前,田野里,都洒下了他们 爱的脚步,情的神韵,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现在想起来都如此幸 福,如此回味无穷。…… 他幸福得忘乎所以起来,他大声地歌唱,跟阿尼西娅放肆地 开着玩笑,说她真笨,连个孩子都不会生,并答应孩子生下来,他 可以去当教父。他在逗玛莎时,俩人闹得不可开交,房东太太生 气地把玛莎拉到了屋里,以免再闹出出格的事来,影响了房客的 "工作',。 这一天的精彩场面真不少,除了奥勃洛莫夫发疯之外,奥莉 加也兴高采烈,她唱歌、看戏,然后跟他在家里一块喝茶,奥勃洛 莫夫在茶桌上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使婶娘、男爵和奥莉加对他 刮目相看,奥勃洛莫夫感到他已经完全溶入这个家庭了。是的, 单身的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从今往后,他就要开始新的生活 了 !他应该勇敢地驾驭好自己的生活之舟,他终于有了梦寐以求 的温暖的家,这样的生活真是太让人陶醉了 ! 夜里,他兴奋得睡意全无,奥莉加拿来的书,他一口气读完 了 一本半。 他想着:"乡下的回信明天一定会到!"他的心中抑制不住地 425 激动起来……是啊!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 第第八早 第二天,扎哈尔在奥勃洛莫夫的书房收拾东西,他不经意地 在桌子上发现一只女式手套,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然后会心地 笑了 ,拿到了奥勃洛莫夫面前。 "这手套肯定是伊林斯基家的小姐丢在这儿的!"他说。 "什么?"奥勃洛莫夫神经质地大叫一声,劈手夺回了手套, "住口!你又在胡说八道!哪里来的伊林斯基家小姐!这是女裁 缝忘下的,昨天她来这里给我量衬衫的尺寸!你就知道胡说八 道! "什么胡说八道?房东太太亲口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什么了 ?"奥勃洛莫夫惊讶地问。 "他们都在说,昨天伊林斯基家的小姐和女仆来你这里了 "噢!上帝啊!"奥勃洛莫夫顿时惊骇极了 , ^他们怎么能这么 认为呢?真是不可理喻!伊林斯基家小姐怎么能来这里?肯定 又是你在造谣!要不就是阿尼西娅……', 书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一看,原来是阿尼西娅,她有些着 急地说: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你今天又犯什么神经啦!竟说些没 边没际的话!老爷!别听他胡说,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没有人说 什么,也没有人怀疑什么!…… "算了吧,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扎哈尔用胳膊肘狠狠地戳 了 一下她的前胸,嘶哑着嗓门叫道,"快给我滚出去!" 阿尼西娅委屈地走了 。奥勃洛莫夫气不打一处来,他握起拳 头,在扎哈尔的面前比划了一下,甩手朝房东太太的房间走去。 429 房东太太正坐在地板上忙乎,她前面是一大堆破破烂烂的布料、 衣服、纽扣、碎皮料等等,这都是从她的收藏旧物的大箱里倒出 来的。 "尊敬的夫人,听我说几句,"奥勃洛莫夫强抑住心中的激 动,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下人的胡说八道,您是不会相信 的吧!', "噢?他们说什么了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有点儿诧 异地问。 "就是昨天的事!他们说有一位小姐来拜访……', "那又怎么啦?找我的房客跟我有什么关系?"房东太太一本 正经地说。 "这样就好! 我只怕你误会! 说的也是,哪儿来的什么小姐? 其实只不过一个做衬衫的女裁缝罢了……', "噢! 太好了! 您做衬衫了,能告诉我在哪儿做的吗? 房东 太太很有兴趣地问。 "法国裁缝店做的……', "做好以后,一定别忘了让我看看。我知道两个做针线的姑 娘,她们的活做得真是太好了 ,我从未见到如此好的针线活,我 敢肯定,这个法国裁缝肯定不如她们。她们经常给梅特林斯基伯 爵做衣服,真是棒极了 !您身上的那件衬衫,简直没法比……', "好吧!我记住就是了。我只是担心您会盲目相信仆人的话 "嗨!您这说到哪里了 ?我怎么会相信仆人的话呢?" "那太好了 !"奥勃洛莫夫说,"扎哈尔这个笨蛋,把那位小姐 描绘得声音嘶哑,又高又壮,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胡诌出来的!实 际上,这个女裁缝可是说话声音又甜又圆润的那类女子,这个您 也许在昨天已经听到了,千万别相信扎哈尔的胡说…… "我不会无聊到那个地步的!"奥勃洛莫夫快要走出房门时, 房东太太在后面急切地说,"我最讨厌别人说三道四了 !噢!您 430 以后再做衬衫的时候,可一定要通知我一声呀!那两个姑娘的手 艺我是领教过了 ,真是少有啊!……一个叫丽莎韦塔,尼古拉夫 娜,另一位吗?……叫玛丽亚,尼古拉夫娜……', "谢谢您的好意!我会牢记在心的。还是那句话!千万别相 信扎哈尔的胡说!" 从房东太太的屋里走出后,奥勃洛莫夫稍稍整理了 一下衣 服,便上奥利加那里去了 。 晚上回来后,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他拿起一看,正是 他等待了多天的乡下代理人的回信,他忙不迭的趴在灯下,仔细 地看起来,但他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焉了 !只见他的邻居,也 就是他的代理人,在信上写道: 愚兄近来杂事繁多,无力料理贤弟之田产,盼弟另找贤 人委托重任。吾深盼贤弟亲临宝庄视查为上,若弟能长住于 此,则更妙哉!贤弟之农庄为肥沃之壤,因疏于管理而致荒 废。当务之急,吾认为是劳役租与代役租之派定。现农夫不 务农耕,新村长又难得众人拥戴,庄主速回方可解此僵局。 老村长乃奸佞之人,望庄主明察。农庄的收成现仍未知,就 现状而测,三千乃一大关,切盼贤弟亲临督之。仅以谷物为 准,愚兄恐代役租难有起色。缴代役租之农户,不严加管理 则无效,欠租也应及时收缴。凡此种种,约需三月。谷物有 望好收,价亦望好,贤弟亲临催债,现金可望三四月内到位, 眼下则一文不存。关于铺路事宜,因弟久拖未决,愚兄已另 找合作者奥东佐夫和别洛沃多夫,准备铺路,由愚兄农庄至 涅利基,离弟之农庄则甚远,望弟谅之,最后仍劝贤弟速归 为妙,亲理事务,而明年之计划也需贤弟亲定。再有,现地方 正选举,不知贤弟有意出选县法官否?事务紧急! 又及:贤弟之宅院破落不堪,为防意外事故,愚兄已迁 养牛妇、老仆妇及老车夫至农舍居住多日,不知贤弟同意 43】 否?盼速归亲谈。 除此之外,信里还夹有一张字条,列明了谷物的收成情况, 如收了多少,打出多少,入仓多少,卖出多少等等。 "一分钱也没寄来,必须等三个月,要亲自去,要核算明年的 收成,要竞选法官,"一所有这一切,使奥勃洛莫夫仿佛进入冷 森森的地狱,似乎在他面前晃动的全是面无血色的小鬼,狰狞可 怖的催命符,让人望而却步的杀人狂魔…… "这怎么能行呢?我决不能就此罢休!"他强打精神地安慰着 自己,努力想稳定一下自己慌乱的情绪,但说来也怪,他的手不 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脚像踏在海绵上,软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没 有。 这封信太让奥勃洛莫夫失望了,他以前可把所有的希望寄 托于此了 。他美美地为自己打好如意算盘,例如今年又净收入多 少卢布,尽管没有一万卢布,也该有六七千卢布吧!房子也没有 那么破,凑合着还可以住上一阵子,也不用急于盖新房。同时呢, 还会随信寄来三四千卢布,作为今年的费用。总而言之,这封信 里应该含有他所期待的各项内容,但残酷的事实把他和奥莉加 的婚事又推进了杳无踪迹的陷坑。 他再也兴奋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屋里,沉思着今后的 计划。是的,这个事实使他和奥莉加的婚事又无限期地搁置起 来,他至少得花三个月的时间去管理农庄,而三个月后,也不见 得就有钱,婚事只能…… "结婚!一年之内是不可能的啦!"他悲哀地自言自语说,"一 年啊!这其中还有多少事需要处理呀!要规划庄园,要建筑房屋, 要整理财务,还要……"他想着想着,忧愁地闭上了眼睛。 "向人借点款子!"他脑海中闪电般掠过这个想法,但随即又 飞快地消失在无际的迷惘中。 "借钱!根本行不通!借了以后必须按期偿还的,如果还不 432 了 ,那可就糟了!会受到起诉的。清白、高贵的奥勃洛莫夫家族 是受不起这种玷污的……"他的好心情完全被扰乱了 ,上帝啊, 这该怎么办呢?……绝对不能借钱!借了钱,就会坐卧不安的, 就像患了一种怪病使你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挣钱!安全失去了自 由……可怕的债务,就像吃人的恶魔一样,你必须用钱才能填满 它的胃口 。 真奇怪啊!世界上那些借了一屁股债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呢? 你看,他们东拿一把,西抓一下,靠借钱维持生活,一点儿也不感 到耻辱,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还有脸面和人格尊严吗?唉!债务啊! 它随时可以把你送入监牢,随时可以让你名誉扫地,随时可以让 你众叛亲离,多么可怕的后果啊! 把村子抵押出去会怎样呢?算债务吗?肯定是的!这种债 务会让你更加头痛的,你必须对还债一点儿也不含糊,每年支付 的那笔钱是惊人的,也许,到时候连维持生计的钱都荡然无存 了! 婚事推迟一年,意味着幸福生活随着要靠后一年,这让奥勃 洛莫夫太痛苦了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从床上纵身跃起,苦苦思索 着对策……奥莉加那铿锵有力的话又响在他的耳畔,她,最为亲 爱的人,把他看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看做她力量的源泉,她殷 切地关注着他前进的每一步,他要不断地前进下去,给她指明生 活的航向!这话太有道理了 ,可是,现在第一步该怎么办呢? 他苦思良久,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信心百倍地朝房 东太太房间走去。 "令兄在哪?"他问房东太太。 "正在睡觉!有事吗?" "有点儿事!请他明天到我屋里来一下,我想见见他。& 455 第第九早 穆霍雅罗夫跟上次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他的房间,恭恭 敬敬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小心地掩藏在袖口里,等着奥勃洛莫 夫问话。 "乡下的来信让我很不安!您不会忘记吧,前些天我曾邮过 去一份委托书。"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信,"喏!这是回 信,请您过目。,' 穆霍雅罗夫颤抖着双手,把信接了过来,手指有些抖动,职 业性地把信浏览了一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完信后,又轻轻 地放回桌上,迅速地缩回了不太雅观的双手,又轻轻地坐了下 来。 "我现在该怎么办?想听一下您的高见!"奥勃洛莫夫急切地 问。 "他们劝您回乡下,这也没什么困难的,路途也不算太遥远, 才一千二百俄里。"穆霍雅罗夫不以为然地说,"下星期路就结 冰,您就可以起程了 。,' "可是,对我来说,出远门已是很不适应了 ,天气又这么冷。 我不得不承认,对这次乡下之行,我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再说 了 ,一个人呆在乡下,多孤单啊!" "您有多少交代役租的农民?"穆霍雅罗夫不动声色地问。 "这个……我说不太清楚,我很少到乡下去。,' "这您都不知道,太不应该了 !不知道这些,您能弄清楚您每 年的收入吗? "是的,我该清楚!邻居在信上也这么说,但是,冬天已来临 了,我想…… ^您收代役租有什么标准吗?', 454 "这个……噢!代役租啊!我想起来了 ,是有那么一张单子, 是施托尔茨写下的,但现在已不知弄到什么地方了 ,我想是扎哈 尔塞到哪里了 ,以后找到了再让您过目……我记得是每户三十 卢布。,, "您农庄的农民过得如何?生活窘迫吗?"穆霍雅罗夫紧接着 问,"是不是太穷?有富裕的吗?他们要交多少劳役租呢?" "先生!我实话告诉您吧!"奥勃洛莫夫激动地走到他的面 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无比信赖地说。 穆霍雅罗夫有些吃惊,警惕地站起来,奥勃洛莫夫坚定地让 他坐在沙发上。 "是这样的,我值得信赖的朋友!"奥勃洛莫夫的眼睛低垂 着,说话很慢,但字字清晰,"什么是地租,什么是劳役,什么是农 活,我一无所知;农民的生活怎样,是贫穷,还是富裕,我也从未 清楚过;一俄石黑麦值多少钱,一年四季的作物收种,谷物如何 买卖,我也稀里糊涂;就是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是富还是穷,也 许,我很快会成为乞丐,也许,我还能勉强生活下去,但我从来没 有仔细考虑过这些事!"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脸上一副让人 同情的可怜相,抓着穆霍雅罗夫的手也松开了 ,低着头站在一 边,"所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请您 给我指点迷津吧,想出一个好办法……。', "就是!你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怎么能管理田庄呢?亏你还 是一个地主!"穆霍雅罗夫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把一只手悠然 地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满脸露出温顺的笑容,用不 满的口气说,"作为一个地主,应该对自己的田产了如指掌,要熟 悉各种农业方面的事务,要善于管理各种农活,而你……', "别说我了 !我真的太笨了 ,什么也不知道,希望听一听你的 教诲!" "我在这方面也不太熟悉,你应该找一个更有经验的人商议 一下。信里不是提到选举了吗?"穆霍雅罗夫把中指抖动着伸了 435 出来,指着信上的某一行说,"这倒不错!如果您能参加选举,并 且荣幸地选上了县法官,就可以住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管理 农庄,这真是一举两得啊!" "对于县法院,我也陌生得很,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也 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奥勃洛莫夫沮丧着低下头,走过来,低声 地对穆霍雅罗夫说。 "你做一做就好了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刚开始都会不习惯 的。再说,您不是在部里做过事吗?其实,在机关做事都是那套 事务,每天也就是接通知、下指令、看公文……您身边只要有一 名称职的秘书,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只要动动笔,在文件上签 个字就行啦! 您在部里做过事,肯定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真的不知道部里是怎么做事的!"奥勃洛莫夫诚恳地说 着同一句话。 穆霍雅罗夫用他惯有的看人方式,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奥勃 洛莫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那么,您肯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上了 !"他还是不愠不 火地说。 "读书!"奥勃洛莫夫甚至有点儿哭笑不得了 。 真的,他不能再在这个城府极深的文官面前掏心里话了 ,他 总不至于说,"我根本就没有读书!"他真想脱口而出,但想了一 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只是悲哀地叹了 一口气。 "您总该做过什么事吧?"穆霍雅罗夫满脸疑惑地问,他似乎 从奥勃洛莫夫的表情中,已经猜出了他想说的话,"您不至于 "伊万,马特维奇!您别问了 ,我实话说了吧!我就是这样 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关心,我就知道一日三餐,扎哈 尔会把真实的我告诉您的,我就是一个老爷,一个无事可干的老 爷,尽管是自己分内的事,我也不会去做!如果您想帮我一把,就 请您帮我,我不会亏待您的,我会给您很高的酬金的,因为您的 43(5 学问是应该受到报偿的!" 奥勃洛莫夫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穆霍雅罗夫的眼光随 着奥勃洛莫夫的走动而转动,奥勃洛莫夫走到哪,穆霍雅罗夫的 眼睛就跟到哪,就这样,他俩谁也没说话,冷场冷了好大一会儿。 "您在哪里读的书?"奥勃洛莫夫走到穆霍雅罗夫跟前,轻声 问 道。 "我上过中学,念到六年级时,父亲给我找了 一个差,在衙门 里做事。我也没学什么东西,说不上有学问!稍微懂些读写、加 减运算的基础知识,勉强能凑合着应付公事,混口饭吃!您就不 一样了 ,您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别提了 !说来惭愧!"奥勃洛莫夫忧伤地说,"我确实学过不 少课程,比如高等数学、政治经济学、法律等等,可是,这些知识 根本就用不上!我尽管懂高等代数,可连乡下农庄的账务收支都 不懂。我也懂法律,可是到乡下一看,人们根本就不理这一套,对 此不屑一顾,法律当然也派不上用场了 。至于政治经济学,那就 更糟了 ,我本想靠它出人头地,做一番大事,可别人却义正辞严 地告诉我,这种学问,现在根本用不着,也许等上个五十年、上百 年的,才有被使用的那一天。因此,现在最关键的事就是学会写 公文,学会了写公文,就可以做官,做了官,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写公文,所以只能老老实地当老爷了! 您 跟我不同,虽然学问不多,但对差使却能应付自如,比我强多了 ! 所以,我就请您给出个主意,帮我走出困境!" "这没有问题!我会尽力的!"穆霍雅罗夫满口应承着。 奥勃洛莫夫恭顺地站在他面前,请他想一个好方法。 "我想,如果您把农庄的事务托付给一个有经验的人,让他 替您管理账务,这就行了 !"穆霍雅罗夫若有所思地说。 "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 "我有一个很好的人选,就是我的同事,伊赛,福米奇,扎 焦尔特。他虽然说话不利索,结结巴巴的,但做事相当麻利、精 437 明。他很有管理农庄的经验,曾经把一个大农庄管理得井井有 条,但是由于口吃,被东家辞退了 。现在,他就在我们这个衙门办 差 "他靠得住吗?" "这您不必担心,我认为他最诚实可靠了 ,他宁肯花自己的 钱,也要使委托他的人心满意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们共事 近十二年了 ,我对他是相当了解的!" "他在当差,能够外出吗?" "这好办!请四个月的长假就可以了。现在,只要您下定了 决心,我就让他过来,跟您见面,当然了 ,您是要付给他酬金的 "这还用说!"奥勃洛莫夫满意地回答。 "马车费、津贴您必须要预付,事成之后,您必须按规定给他 酬金。 如果条件合适,他肯定会答应的! "我真是太高兴了!多谢您为我找了这么好的人!省了我许 多麻烦!"奥勃洛莫夫友好地伸出手,说道,"我忘了他叫什么了 "伊赛,福米奇,扎焦尔特。"穆霍雅罗夫一字一句地说,又 赶紧伸出右手,跟奥勃洛莫夫的手迅速地握在了一下,又飞快地 缩回到了袖口里,"我明天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同意的话,就把他 带过来,大家见见面。,' "我们一起吃饭吧!在饭桌上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对您的帮 助,深表谢意!"奥勃洛莫夫送穆霍雅罗夫到门口 ,真诚地说。 第第十早 就在当天晚上,穆霍雅罗夫和塔兰季耶夫在一幢二层楼房 的一间屋子里碰头了 ,他们坐在楼上,美滋滋地谈论着什么。这 438 座楼房一面临河,一面正对着奥勃洛莫夫所在寓所的那条街。 其实这里是一个饭店,门口零星地停放着轻便出租马车,车 夫们在高声吆喝着,四处招揽客人。楼上的房间是维堡区"上层 人"光顾的地方,"下等人"是不敢问津的。 在穆霍雅罗夫和奥勃洛莫夫的桌子上,摆放着茶水和一瓶 诱人的罗木酒。 "味道纯正的牙买加罗木酒!"穆霍雅罗夫颤悠悠地斟上一 杯酒,高兴地说,"老兄,今天我请客,请别客气!" "你请客,是理所当然的!"塔兰季耶夫说,"这种房客,就是 打着灯笼也难找到啊!……', "是的!是的!"穆霍雅罗夫换了个话题说,"扎焦尔特下乡管 理田庄,如果成功的话,我们从中又可以捞到不少便宜!" "老弟!你也太吝啬了吧!"塔兰季耶夫不满地说,"我替你找 了这么好的一个房客,你才付给我五十卢布!这太少了吧!" "我现在还有点担心呢!他经常嚷着要搬到别的地方!" "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有地方搬吗?我敢肯 定,现在就是赶他,他也不会搬走的!" "要是他结婚了呢?听说他要成亲了 !" 塔兰季耶夫哈哈大笑起来。 "他?结婚?见鬼去吧!我敢保证,他不会结婚的。如果你 不信的话,可以跟我打赌!就他那点儿德行,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 他会什么呢?连睡觉都需要扎哈尔侍奉,他能结婚吗?对他,我 可是没少费心血,可以这么说,没有我的照顾,他早就饿死在街 头或坐大牢了 。他真是个白痴,警察问他,房主问他,他连一句话 也不会说,全靠我给他打圆场!……', "真是傻到了家!连法院干什么,部里都有哪些事都不清楚, 甚至不知道农民是干什么的! 真让人不可思议! 世上还有这等 笨蛋……我当时差点笑破了肚子。,' "还有那份租约合同,签得多妙啊!"塔兰季耶夫洋洋自得地 455 说,"兄弟,你的文笔真是绝了 !我过世的父亲就是一个文笔干练 的人,你们真是了不起啊!我现在很后悔,把这套本领全给荒废 了 ,否则,我也会有好文笔的!每想起来,我就后悔得想掉眼泪 ……他也真是的!就那么傻,连租约上写的什么都不看,就签了 字。租约上可是白纸黑字地写着菜园、马厩、谷仓呢!" "老兄,言之有理!只要这号笨蛋在俄国还没死绝,我们就会 有好日子过。没有了他们,我们可就惨啦!那本老黄历已经不行 了 ,我们要脑筋灵活点儿才行!就拿我来说吧!辛辛苦苦地干了 二十五年差事,得到什么了呢?只不过吃穿不愁地过着平常的曰 子,每天有面包吃,在维堡区还算过得去。可是,如果想到铸炮厂 街去买套豪华房子,娶一个富家女人作老婆,让自己的孩子也在 众人面前出人头地,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可能了 。再看我这副 德性,丑陋不堪,连手指头都不争气,红红的让人看了难受。现在 为什么要每天喝伏特加酒呢?……我想,不喝又能怎样?我会重 新投胎转世吗?我知道,别人都说我太寒碜了 ,连仆人都不如,仆 人都天天换衬衫、穿时新的靴子呢!可我,不能!我天生就这样, 没有受过那种教育,穿上时新的东西会难受死的。那些流里流气 的臭小子,处处赶潮流,读什么法文书,说一些让人肉麻的法国 话……', "他们这帮臭小子,根本就不会办事!"塔兰季耶夫愤愤地 说。 "老兄!你错了 !他们会办事。现在的世道变化太快了 ,处 处都要效率,要简化,这对我们就大大不利啦。他们强调不要写 得这么口?嗦,要简短一些,就连誊清也说是浪费时间,说根本没 必要……,这真是太糟糕啦!" "可最后租约还是签了字,这没错吧! 塔兰季耶夫说。 "那当然不会出错!来!老兄!咱们喝上一杯,我相信,扎焦 尔特到奥勃洛莫夫农庄后,肯定能大大地赚上一笔,以后,就会 给后继者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尾巴……', 440 "算了吧!"塔兰季耶夫说,"什么后继者!现在没必要考虑那 么远。,, "我就担心他会结婚!"穆霍雅罗夫不安地说。 "对这个,你放一百个心!相信我的话吧,他不会结婚的!" "但愿如此!"穆霍雅罗夫欣慰地说,"可是,他对我妹妹心怀 鬼胎,那双眼睛贼溜溜……"他小声地对塔兰季耶夫说。 "有这等事?"塔兰季耶夫很是吃惊。 "别让人听见!小声点儿!是这样的……# "唉呀!兄弟!"塔兰季耶夫好久才缓过劲来,还是难以置信 地说,"真没想到!太出人意料啦!怎么会发生这等事呢?你妹 妹有什么反应……# "她?你还不清楚!" 穆霍雅罗夫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她根本就不知道保护自己!是头母猪!你对她动手动脚, 她根本就无所谓,只会嘿嘿地傻笑,就会每天像猪遇到饲料一 样,真能把你活活气死!我处处提防着,要是换了别人……哼!我 看他们到底会怎么样!" 第十--"早 "唉!还要演四个月的戏!每天偷偷地见上一面,在众人好 奇和探询的目光中,提心吊胆地生活!"当奥勃洛莫夫踏进伊林 斯基家的大门时,内心在嘀咕着,"我真是烦透了这种生活,总该 有个尽头啦!奥莉加肯定又要怪我了。说我办事不利落,总是拖 泥带水的。亲爱的奥莉加,你有时也太倔强了 ,真让我没办法 今天,院落里冷冷清清,当奥勃洛莫夫走到奥莉加的房门口 时,还没有碰到一个人。他看见奥莉加端坐在她的小居室里,手 44】 里拿着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他的突然出现,把她吓得颤了一下。她柔柔地瞥了他一眼, 脸上荡满了笑意,但眼睛又马上转回到了书上,只对他伸了伸 手。对他的出现,并没有显出多大的热情。 "就你一人吗?"他问。 "嗯!婶婶到皇村去了 ,就剩下我们俩了 。如果玛丽亚,谢 苗诺夫娜不来,今天就不能招待你吃饭了 。今天你对我们俩的事 还是稀里糊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让我扫兴!明天又怎么样 呢?……"她眉毛一挑,笑着说,"如果今天我跟婶婶去了皇村,你 会怎样?"她故意逗他道。 他没有吭声,也没有看她。 "你有心事吗?"她警惕地问。 "乡下的来信收到了 。"他无精打采地说。 "是吗? 在哪儿? 让我看看。 他把信递到了她手中。 "这字太潦草了 ,我根本看不懂!"她看完信后,皱着眉头说。 他把信拿过来,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她听着听着,陷入了 沉思。 "现在如何是好呢?"她呆了好长时间,才闷闷不乐地说。 "我跟房东太太的哥哥商议了一下,他这人挺热心的,向我 推举了一位不错的代理人,叫什么伊赛,福米奇,扎焦尔特,我 决定让他全权处理农庄的事……', "怎么可能呢?委托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奥莉加惊呆了 ,"而 且还要让他收租,处理农民纠纷,出售谷物……', "房东太太的哥哥说,这人最靠得住了,他们共事十二年,这 一点儿他是深信不疑的……惟一不足之处,是他有点儿口吃!" "你了解房东太太的哥哥为人吗?你对他的底细清楚吗?" "这个……不知道。我看他这人挺好的,待人热情,办事能力 很强,再说了 ,我在他那里住着,他应该不会欺骗我的!" 442 奥莉加低下了头,不再理他。 "否则我亲自去也行,"奥勃洛莫夫接着说,"不过,我确实感 到很不适应,我好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天气又这么冷,我想……', 奥莉加还是低着头,有节奏地晃动着脚尖,似乎对他的话一 点儿也不感兴趣。 "就算我亲自回去一趟,"奥勃洛莫夫说,"也不会有什么结 果的。我对什么都不知道,尤其对庄园的事务,是个地道的外行, 农民们不会说实话的,村长在我面前也无所顾忌地胡说八道,我 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蒙骗了 。他想给多少钱, 是他的事,我没法跟他辩驳。唉!要是安德烈在这里就好了 ,他 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摆平的!"说到这里,他懊悔地闭上了眼睛。 奥莉加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好像在嘲笑什么,她内心感到一 片迷茫,还隐隐作痛。她使劲地抬起头,松了 一口气,眼睛向窗外 望去,呆视着大街上匆匆驶去的马车。 "房东太太的哥哥说,这位代理人以前曾把一个大庄园管理 得井井有条,"他继续说,"就因为口吃,东家解雇了他,这说明并 不是他没有能力。我现在把一切委托给他,他会帮我买房料、盖 房子、收地租、卖谷物的,等这些事一办完,他就会把钱送来给 我,到那时……噢!亲爱的奥莉加!我们就能……"他激动地捧 起她的手,亲吻起来,"到那时,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天天陪 在你的身边,多幸福啊! 一想到去乡下,我就难受,我真的一点儿 也舍不得离开你,没有你的日子,那真是……太寂寞了 。不过,我 们现在还要留神些,不能让人看见。,' 她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满脸的惊骇,等待着他的下文。 "噢!是要留点儿神!"他吞吞吐吐地说,"不能经常见面。昨 天,房东太太她们又在议论这件事……真是烦死了 ,我真的不想 让这些议论扰乱您的情绪……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办妥后,比如 让代理人在乡下盖房子,卖完谷物后把钱送来……一年之后,肯 定会大功告成的,那时,我们就郑重地向婶娘说明情况,然后就 445 举行婚礼……然后再……', 他陶醉于他的美妙描绘中,转身一看奥莉加,她竟然昏迷过 去了 ,头歪倒在一边,嘴唇发紫,微微裂了点缝,露出两颗牙齿。 他太激动了 ,太富于幻想了 ,竟没有觉察到可怜的奥莉加的反 应,当他说到"代理人盖房子"时,奥莉加已支撑不住了 ,所以他 后面的话 奥莉加根本没有听见。 "奥莉加!你怎么啦!……上帝啊!她怎么会昏倒呢?"他大 叫着,赶忙拉响了铃子。 ^小姐昏倒了 !"他对慌慌张张跑来的卡佳说,^快去拿杯水! ……再拿些酒精来……', "天啊!到底怎么啦?她整个上午都活蹦乱跳的……"卡佳 嘟囔着,迅速从婶娘屋里的桌子上拿来了酒精,又倒了 一杯水。 奥莉加摇摇晃晃地醒来了 ,卡佳和奥勃洛莫夫赶忙把她从 圈手椅里扶起来,搀进她的卧室。 "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奥莉加虚弱不堪地说,"这是老 毛病了 ,昨晚没有休息好,今天太疲劳了 。卡佳,请关上门!很抱 歉,您要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会出来的。,' 奥勃洛莫夫孤零零地呆在起居室里,急得来回地搓手,他把 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想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听 到,他又眯着眼,从门缝里往里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过去了 ,他穿过走廊,来到使女室,焦急地问卡佳: "小姐没事吧?" "没事!"卡佳低着头说,"她躺到床上后,就让我出来了 。后 来我又进去时,她已经坐在椅子上了。" 奥勃洛莫夫又悻悻地回到起居室,从门缝里向奥莉加的卧 室望去,还是悄无声息。 他轻轻地敲了 一下门,还是没有动静。 他无奈地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起来。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大 脑在飞速地旋转,想出了许多新的主意,对许多不妥的想法也进 444 行了修正。最后的决定是:他要跟代理人一块儿到乡下。但在这 之前他要向婶娘禀明他和奥莉加的事,要求婶娘同意他俩的婚 事,同时,再托付伊万,格拉西莫维奇给他找一套房子,还要借 一笔钱,以操办婚事……。 卖掉谷物后,他可以马上还清这笔借款。呀!真是不开窍, 这事马上不就解决了吗?犯得着这样愁眉苦脸吗?天哪!在眨 眼之间一切都变了样!他到了乡下后,可以收租,可以给施托尔 茨写信求援,他肯定会给他一大笔钱的,然后,用这笔钱,可以把 庄园好好地整理一下,可以修一条路,办一所学校,盖上新房 ……他和奥莉加就可以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噢!这多 么幸福啊!多么令人陶醉啊!……为什么他就这么笨,竟然不会 早一点儿想到这些呢? 他顿时快乐起来,感到又飘飘然了 ,在屋里轻松地踱着方 步,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他兴奋得想大喊大叫。他跨到奥莉加 的卧室门前,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动情地叫道: "奥莉加!亲爱的!我想告诉您一件事!"他故作神秘地说, "这件事您肯定想不到……', 他甚至想一直呆在这里,等候婶娘的回来,然后把一切都告 诉她。"今天,我就让她知道,我爱奥莉加,她肯定会同意我们的 婚事的,今天,我就成为奥莉加的未婚夫啦!" 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奥莉加怔怔地站在门口 。他一看她的脸 色,心里咯噔一下子,感到气氛不对。奥莉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 表情,好像刚刚受到什么沉重的打击一样,让人望而生畏,但她 的眼睛里却射出让人心寒的光芒,她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从 表面上看,她显得肃穆、镇静。 从她的眼神中,他已敏感地觉察到,她已经做出了某种决 定,这种决定,他还猜不到具体内容,但他从未看见过她这种神 情,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奥莉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感到害怕!"他紧张地 445 说,"我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想,这个办法肯定能行得通……', 随后,他的语调一声低过一声,甚至都听不见了 ,他竭力想知道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看着他,"我想好 了 ,我和代理人一块儿到乡下,在那里……', 她一声不吭,就那样直视着他,让他从心里发毛。 他隐约地预感到了什么,对他而言,不啻于判了死刑,他拿 起帽子,做好了接纳它的准备,但从内心深处,他是无论如何也 不想接受这致命的打击的,他不想让自己一下子坠入无底的深 渊,真的,太恐怖了 ,他不想接受这残酷的事实……终于,他鼓足 勇气,用颤抖的声音问: "奥莉加!我们是不是不用再说什么了 ?" 她沉重地点了 一下头,算是同意。残酷的事实虽然已经证 实,但他还难以一下子相信,他面无血色地呆在当场,空气一下 子凝固了 。 她虽然有些疲惫,但平静的外表好像是一潭静静的湖水,没 有一丝的波澜。这种平静,是超自然的平静,它蕴含着一种激烈 的迸发,每个人都有这种体验,当巨大的疼痛突然降临在身上 时,有时会忘记了疼痛,只是痴痴地想着这突来的不幸。就好像 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在临死的时候,他会突然间获得一种神奇 的力量,这种力量会支撑他说完最后的话,然后才会欣然离去。 "恨我吗?"他问。 "为什么要恨你?"她低低地说。 "因为我做的一切…… "你做了什么? "我冒犯了你,不该爱你!" 她苦笑了一声,声音充满了怜悯。 "你不该认识我,这是你犯的错误,你会为此而恨我的……', 他低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也许,你想 到了这句话,心里会好受些…… 44(5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只是痛苦,真的是痛苦……"说到 此,她大口地喘起气来,好像又要昏过去。 "我也很痛苦!"奥勃洛莫夫自责地说,"我这是自作自受,但 是你,不应该为此而痛苦,根本没必要!" "我太自信了 ,为此,我必须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太惨重了 。 自信,是我最大的过错,我并不害怕你所担心的事。我太幼稚了 , 太富于幻想了 ,我以为我会改变你的,你会为我而充满激情地活 着的。我真是大错而特错了 ,我的期待和渴望,在你死气沉沉的 行动中,被击得粉碎,我彻底失败了 ,我真的是绝望了……"她费 力地说完这些话,累得直喘粗气。 她又沉默不语了 ,稳稳地坐在那里。 "我不行了 !我感到浑身发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有气 无力地说,"我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一块石头,也会被我感化的。 可是,我没有能够感化你,我太累了 ,需要彻底地休整一段时间, 哪里都不愿去了 ,也不想去夏园了 ,只愿静静地坐一会儿,因为 一切都是枉然,你在我心中已经完全死去了 !"她停了 一会儿,若 有所思地问,"伊利亚,你对此有其他看法吗?你从来都认为我是 一个能干的女人,不会因自傲或任性才和你分手,对吗?" 他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已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我们之间已彻底完了, 不会再有什么了? "不错,"他肯定地说,"确实如此……"紧接着,他又踌躇着 说,"但是,也许以后……一年后……"他说不下去了 ,他想保留 这最后的一丝幻想,尽管已经不可能了 。 "一年之后会怎样呢? 难道你会变个样子吗? 你有这个自信 吗??" 他低头不语了 ,内心又掀起了激烈的斗争,她一眼就看透了 他的心思,又在犹豫不决了 。 "伊利亚!"她动情地说,"刚才,我在母亲的肖像前想了很 447 久,看着母亲的面容,我真是心潮澎湃啊!从她的眼睛里,我好像 获得了力量和信心,对生活有了更深的体会。伊利亚,你该明白, 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做事就决不要推推拖拖,要有自己的想法和 独立的精神,要勇于战胜生活中各种艰难和险阻。对于我们的婚 姻大事,更不能草率行事,这可关系到俩人的终生幸福啊!你扪 心自问,你这样想过吗?我从不怀疑你说的每句话,因为我理解 你,但是,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就很难让人理解了! 真的,像你 这样活一辈子,我真不敢恭维!伊利亚!请你坚决而勇敢地向我 保证:你能成为我所希望的人!只要说一个'能'字,我就放弃我 的决定,我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的,就是你浪迹天涯,我也会 寸步不离的!" 他喃喃着说不出一句话。 "奥莉加!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他结结巴巴地说。 "现在,我不需要这些空洞的表白,我只想听你果断的承 诺!"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 "奥莉加!别这样对待我!"他低声哀求道。 "伊利亚! 我说的不错吧! 你根本就没有信心。 "不错! 你说的完全正确! 他突然收回了哀求,冷冷地说。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现在这里还没有外人,不会看到这难 堪的场面的! 但他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如果你结婚了 ,会如何呢?"她关切地问。 他没有理睬,好像没有听见。 "你会呆在自己的安乐窝里,每天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从来 不再有奢求,让自己彻底掩藏于生活之中。可我!决不这样,我 永远会忙碌不休的,我不停地追逐着自己的生活,而且一点儿也 不感到疲倦。但是,如果我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就会被你同化的, 我就会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过了圣诞节,再过谢肉节,每天 就知道寻欢作乐,从不打算干点儿什么。我只盼望着这种痛快的 448 日子慢点儿过去,尽情去享受生活的乐趣……伊利亚,我想,这 就是你的追求,你的生活目的!你想过没有,这叫真正的生活吗? 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会像鲜花一样 慢慢枯萎凋零的,伊利亚!你会感到幸福吗?……', 他满脸羞惭,恨不得马上从她面前消失,永远不再见她,可 是,脚就是软软地不听使唤,挪不动半步。他想辩驳几句,可是口 舌发干,咽喉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求助 地向她伸了伸手。 "如此说来……"他蚊蚋般地哼哼着,马上又断了气,用绝望 的目光看着她,无言地告诉她:"我们真的完了 !" 她也想再说点什么,但好像嗓子也哽住了 ,说不出一句话, 费力地把手伸向他,但刚抬起来,就无力地垂下了 。她刚想说: "完了 。"但还没吐出这两个字,就呜咽地失声痛哭起来,她扑倒 在他的肩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她!坚强 的奥莉加,现在已完全变成了 一个悲伤过度的女人,她此时只想 找一个依靠,让心中的苦闷发泄一下。 "我们完了 ,真的完了……"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他一言不发,也不安慰她,像一座雕像,呆立在那里。他此时 已完全失去了感觉,他既可怜奥莉加,也可怜自己,但是,又感到 一切都命该如此。奥莉加坐回到圈手椅里,靠在椅背上,不停地 用手帕擦拭着满脸的泪水。这种奔涌而来的泪水,就好比一场冷 冷的秋雨,滴在脸上,凉在心里,这是委屈、懊悔、绝望、失落长期 积淀的结果,是痛苦到极点的自然爆发。 "奥莉加!"他温和地说,"别这样折磨自己,如果你还爱我, 还不想离开我,就再次接受我吧,别爱我的缺点,爱我身上的长 处吧!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不! 一切都过去了…… 她费了 好大的劲, 才断断续续地 说,"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很快没事的。我现在只想把痛苦发泄一 449 下,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我很明白,发泄出来就好了。现在,请你 走吧……别安慰我了……不!请留步……噢!上帝啊!你为什 么如此惩罚我呀!我太痛苦了……噢!我的胸口好疼……', 她又大声痛哭起来。 "奥莉加!这样哭会伤害身体的,请你想开一点儿吧!"他不 安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 ,不用再想它了 ,犯不着如此伤心…… 噢!我的天使!别哭了……', "不!我要哭!我哭痛苦的过去,太让我伤心了……"她喃喃 道,"过去!太可怕了 ,它已经完全死去了……我在哭,死去的记 忆在哭!……你不会忘记吧,我们的林阴路,我们的丁香花,我们 的公园……太难忘记了 ,可是又必须忘记,真让人痛心啊!" 她再次大哭起来,绝望地大叫: "痛苦啊!太让人痛苦了 !"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他担忧地说,"奥莉 加,你一定要想开点儿…… "不!不会的!"她抬起泪眼,怔怔地盯着他说,"我终于明白 了,我对你的爱,只是一种想像,我一直盼望着我所想像的东西 在你身上显现出来,我为此而编织了无数个美妙的花环,这种花 环,是我和施托尔茨共同幻想的,认为它是应该属于你的。可是, 我完全错了 ,我现在才明白,我爱的只是虚幻的奥勃洛莫夫!现 实中的奥勃洛莫夫不是这样的,他温顺、诚实,没有一丝的野心, 就像一株攀墙草,离开墙的依托,就会匍匐在地,永远不会顶天 立地地向上生长!这种寄生虫似的生活,他永远过也不厌烦…… 可是,我需要的不是这样的人,我需要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但绝对不是寄生虫!希望你能真诚地告诉我,我到底缺少什么, 什么能够使我更温柔,更漂亮……', 奥勃洛莫夫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他惭愧得无地自容,真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局促不安地倒在圈手椅里。 这些尖刻的话,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到了他内心深处,他 450 感到浑身发抖,眼前直冒金星。他笑了笑,既惭愧,又可怜,就像 一个赤身裸体的乞丐,在大街上被众人鄙夷地盯视着,他真的很 累,很疲惫,真想马上睡上一觉,永远不再醒来,他目光呆滞,可 怜巴巴地注视着地面,无声地表明:"打我吧!我是个一文不名的 穷光蛋,我冒犯了纯洁的天使,我罪该万死……,' 奥莉加也猛地感到太过分了 ,慌忙冲到他的面前。 "我的朋友!请你宽恕我吧!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噙着眼泪, 低声地请求道,"我净是胡说八道,我神经过敏!我们仍然是好朋 友,刚才的话千万不要放在心里,我确实不是故意的,请你别在 意,好吗?" "决不!',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必自责,你说的都是真话, 我就该落得如此的下场!请你记住,永远不会跟过去一样了 !" "不要这样!都怪我太冲动,太喜欢幻想!"她歉疚地说,"我 这个该死的脾气,一定要改一改了 。唉!我真羡慕别人,为什么 他们都那么幸福呢?" 她又大哭起来。 "你走吧!我真的难受极了 。"她拿着泪水浸透的手帕,悲哀 地说,"我不会忘记过去的……,' 她说完此话,又擦眼泪,想极力抑住了哭声。 "怎么会这样呢? 伊利亚! 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呢? 她抬起头 来,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你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你正直、善良、高 尚,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果呢?谁会诅咒你呢?……唉!天哪! 是什么毁掉了你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啦!你该到哪里去诉苦 呢?" "是吗?"他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她出神地望着他,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是奥勃洛莫夫精神!"他低声说,然后一步跨到她的面前, 拿起她柔软的手,想最后亲吻一下,可不知怎样,就是吻不下去, 他只好把她的手紧紧地贴在唇上,眼泪也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她 45】 感到手背上热乎乎的。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低头走了出来,再也 没有回头。 第第十一早 这一天,奥勃洛莫夫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四处游荡,只是漫 无目的地向前走,脑海中一片空白,当他转到家里时,已经午夜 了。狗又疯狂地叫起来,房东太太第一个听见了敲门声,赶忙叫 醒了阿尼西娅和扎哈尔,他们的主人奥勃洛莫夫回来了 。 奥勃洛莫夫任由扎哈尔给他脱掉衣服和长靴,好像什么感 觉也没有,扎哈尔又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袍子。 "什么东西?"他看着大袍子,不解地问。 "是大袍子!今天房东太太缝补好了 ,给你送来了 。"扎哈尔 解释说。 奥勃洛莫夫一坐进圈手椅里,便一言不发地呆住了。 他的周围,被寂静和黑暗包围着,他怔怔地坐着,外边的一 切,他都没有感觉,脑海中乱糟糟的,被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 西充斥着,就像天边的浮云,游来荡去,他竭力想抓住一块,可双 手无力,连抬胳膊的劲都没有,只能看着它们到处飘荡。 他的心像死灰一样沉寂了 ,生命的火花奄奄一息,要想重新 点燃希望的火炬,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他必须要进行很长 时间的调整才行。 这种打击太沉重了 ,奥勃洛莫夫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 了身体,没有了任何的欲望和想法,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不动了 , 他要么像木头一样死死地睡过去,要么像机器一样通宵达旦地 旋转,完全失去了自己,感到全身如同一具空壳。 确实,在这种打击下,一个人或者慢慢地愈合创伤,对命运 的安排作出合理的让步,让自己再次充满生机,或者是永远处于 452 阴影的笼罩下,永远生活于暗无天日的悲哀中,再也没有新生的 希望了 ,当然了 ,这要看是何种打击,承受打击的又是哪一类人。 奥勃洛莫夫对外界的事物失去了感觉,他睁着眼,虽然天已 大亮,但他似乎仍然在黑暗中徘徊,老太太又像往常那样,不停 地咳嗽起来,狗时不时地吠上一阵子,院门被关来关去,发出咣 咣的响声,奥勃洛莫夫一点儿也没有听见。房东太太和阿库林娜 谈笑着出门上市场去了 ,穆霍雅罗夫夹着一个袋子在他窗前匆 匆而过,奥勃洛莫夫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 无论发生什么响声,都不能使奥勃洛莫夫从痴呆中清醒过 来,鸡鸣狗吠,门窗吱呀,杯盘叮当,茶壶咝咝,都对他是那么遥 远,那么陌生。 九点多钟,粗鲁的扎哈尔闯进了书房,他习惯性地撞开门, 然后后脚一蹬,想露一手,把门关上,不过蹬空了 ,没露脸,庆幸 的是手中的盘子没有掉在地上。这么多年的习惯,使他或多或少 有了点进步,再说了 ,麻利的阿尼西娅会紧随其后,如果他有什 么闪失,她会从后面冲过来的,使盘中的东西稳稳地落在她的手 上,当然了,这会让他很没面子。 他步伐稳健地走到桌前,把托盘放在上面,然后扭身想到床 上叫醒少爷,但他看到床上被褥齐整,少爷根本不在床上,这太 让他感到意外了 ,怎么少爷会没有了呢? 他心里一慌,一个茶杯便掉到了地板上,糖罐也随着往下 掉,他手忙脚乱,赶忙去接正在下落的茶杯,结果碰到了桌子,托 盘里的东西一震,稀里哗啦就全落在了地板上,只剩一把小勺在 盘中晃动。 "真倒霉!今天怎么啦?"扎哈尔愤愤地说,阿尼西娅赶忙把 地板上摔碎的东西捡起来,"少爷呢?" 奥勃洛莫夫死气沉沉地坐在圈手椅里。扎哈尔惊呆了 ,大张 着嘴,好久没说出一句话。 "伊利亚,伊利奇!你真是吓死我了 ,为什么在椅子上坐一 455 夜呢?"他不解地问。 奥勃洛莫夫缓缓地抬了 一下头,目光呆滞地瞟了一眼扎哈 尔,又瞥了 一眼地板上的碎糖块儿和冒着冷气的咖啡,又低下了 头。 "你把杯子打碎了 ,为什么呢?"他怔了半晌,才冒出这么一 句说,然后摇晃着走到窗前。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地上的万物变成了白茫茫、灰蒙蒙的 一片。 "哦!雪!下雪啦!"奥勃洛莫夫无神地注视着围篱和菜地上 的积雪,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过了一会,他又痛苦不堪地说,"一 切都完了 !埋吧,把什么都埋住……"他终于倒在了床上,沉沉地 睡去了 ,梦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冷酷,他一下子坠进了深渊中。 午后,房门吱地一声响了 ,他被惊醒了 ,哦!是房东太太,她光滑 修长的双臂又映入他的眼帘,手里端着托盘,盘子里是热气腾腾 的馅饼。 "今天,我们烙了馅饼,是礼拜天。"她柔柔地说,"想不想尝 一点儿?" 他没有反应,这次,他病了 ,是热病! 454 第四部 第第—早 时间过得很快,自打奥勃洛莫夫染病以后,一年的时间很快 就过去了。这一年里,世界各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地的 风波此起彼伏,今天这里骚动不安,明天又重归于平静。这里有 一位伟大人物黯然辞世,那里有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光彩照人。 科学家刚在某个领域接近了大自然的新奥秘,但是又有很多人 的家园因为自然灾难而荡然无存,甚至连性命也不保。旧的生命 灭亡的地方,新的生命迅速像幼苗一样脱颖而出茁壮成长,世界 在这种迅速的新陈代谢里循环不止…… 彼得堡维堡区普舍尼岑的寡妇家中,日子如往昔般平淡单 调,没有发生什么剧烈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春夏秋冬像去年一 样周而复始重复着,但是生活并没有停下脚步,它每天的面貌都 焕然一新,只是这种变化的速度十分缓慢,日积月累的,和我们 居住的这颗星球内部的地质变化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山峰在悄 悄地走向坍塌,海浪在逐渐扩张,泥沙在慢慢沉积,苍海桑田,新 的土地在形成。 奥勃洛莫夫的病总算好了 。他的代理人扎焦尔特赶回乡下, 把庄园里出卖谷物的款子全部寄了过来,当然扎焦尔特忘不了 从中扣出一笔钱,作为他自己的车马费、出差费和酬劳金。 扎焦尔特还来信说,代役租还没有收上来,现在也没有办法 收,因为有些农民破了产,有些农民出了远门,究竟到什么地方 去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他说他正在当地尽力调查农民的去向。 他还说,铺路修桥的计划只好暂时放一放了 ,因为农民对此 热情不高,他们宁愿翻山越岭到集市上去,也不愿意为铺路修桥 出工出力。 总之一句话,对奥勃洛莫夫来说,收到了钱和信这一点还是 457 相当满意的,因为至少自己亲自回一趟庄园的必要就没有了 ,所 以他也安下心来,想等到明年再作安排。 代理人扎焦尔特对有关盖房子的事务也做了必要的安排。 他邀请了省里的建筑师作了评估,初步确定了所需的各种材料 的数量,又吩咐村长一开春就着手准备运木材,还要搭建一个贮 存砖瓦的棚子。所以奥勃洛莫夫只要春天回去一趟,上教堂做一 次祈祷就可以开工建房了 。到那个时候代役租按理也该能收上 来了 。另外为筹齐盖房所需的全部款项,也要考虑把整个村子抵 押出去才有可能。 自从生病以后,奥勃洛莫夫总感到精神极为抑郁,有时甚至 陷入病态的沉思长达几小时之久,连扎哈尔的问话他也懒得开 口回答。不论扎哈尔做出什么鲁莽举动,比如把茶杯掉在地上, 让桌子上的灰尘越积越厚从不理睬,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 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每逢过节时房东太太给他端来馅饼或其 他食品时,总是惊奇地发现他潸然泪下,满脸忧戚。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钻心的痛苦逐渐被无言的冷漠所 代替。冬季下雪的日子,奥勃洛莫夫就坐在窗前长时间地看雪片 如何落下,如何在院子和大街上慢慢地堆积变厚,又是如何在柴 堆、鸡窝、狗舍、花圃、菜地、栅栏的柱子上厚厚地筑起一些又小 又尖的金字塔,在他的眼里,冬天里的一切都已死去,下雪天为 所有东西裹上了尸布。 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吸引住了他,他久久地聆听咖啡磨晔晔 剥剥的响声,拴着链子的狗的吠叫声,扎哈尔擦靴子的声音,客 厅里钟摆均匀晃动的滴答声。 房东太太还像以前一样三天两头地到他的房间里来,热心 地问他想买些什么或者想吃什么换换口味。她的两个孩子也常 常跑来玩。到这时奥勃洛莫夫总是打起精神,用亲切而又淡漠的 语调与她说话,向孩子们布置功课,听他们朗读文章,而对孩子 们幼稚天真的饶舌则报以微笑,虽然这种微笑包含了丝许的倦 458 怠和无尽的勉强。 但是冰山也有融化的时候,山峰也有坍塌的时候,海水潮涨 涨落,一切都有变化的那一天,奥勃洛莫夫也慢慢地转回到以前 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 萧瑟的秋冬两季在平淡单调、每天聊赖的光阴里打发过去 了。奥勃洛莫夫枯冷的心也开始复苏,他又重新盼着春天的到 来,盼望着春天的乡村之行。 烤云雀形小面包的三月过去了 ,内层防风的窗框也在四月 被取了下来,涅瓦河的冰也慢慢融化了 ,春天的脚步近了 。 奥勃洛莫夫从屋子走出来,到花园里去散步。菜园里已经有 人开始播种菜籽了。节日也排队似的一个紧接着一个:圣三一 节、悼亡节、五一节,人们兴高采烈地插桦树枝,编织着花环,成 群结队地去小树林里喝茶聊天。 夏日渐渐临近了 ,家里人又开始谈论起马上就到的两大节 曰:圣约翰节和圣以利亚节了 ,前一个节日是房东太太的哥哥伊 万的命名日①,后一个节日恰好又是奥勃洛莫夫的命名日。在大 家心目中这可是两件顶重要的大事。房东太太到市场上买东西 时一看见一块上好的小牛肉,或者烤得又香又好看的馅饼时,总 是念叨:"啊,到了圣约翰节或者圣以利亚节要还能碰上这么好 的小牛肉、馅饼就好了 。,' 在他们每天的谈话中,主要的话题就是圣以利亚节,一年一 度的火药厂狂欢,或者是科尔平诺的斯摩棱斯克公墓的盛大节 日活动。 抱窝母鸡在窗下发出它那低沉的咕哒咕哒声,这宣告了新 一代小鸡仔的诞声。餐桌上陆续出现了仔鸡肉、鲜蘑菇作馅儿的 烤馅饼、新腌的黄瓜这些实惠菜肴。不久,市场上也有叫卖草莓 的声音了。 ①俄文中,"约翰"念成了"伊万" 455 "现在的下水不太好,"房东太太对奥勃洛莫夫说道,"昨天 市场上两小副下水居然要七十戈比才卖。但是新鲜的鲑鱼肉倒 很好,我们可以天天吃冷鱼汤。# 在饮食方面房东太太十分讲究。这其中原因颇多,她不仅是 一个模范的家庭主妇,因此认为做好家务乃是她的本分,同时穆 霍雅罗夫还是一个大美食家、享乐主义者。他在衣着上随便对 付,马虎到了极点,他对花费卢布买新外衣极为反感,往往是一 件外套要在身上穿很多年,即使最后勉强买了件新衣服,也随手 把它扔到角落里,从不好好把它挂在衣架上。至于说到内衣之类 的他只是到了星期六才舍得换一次,与下苦力干粗活的人没什 么两样。但是有一样,他从不在满足自己口腹之欲上吝啬金钱。 他这样做的原因很多,其中有一点来源于他自政府部门供 职以来遵循的一项原则,那就是,人心都是满怀嫉妒的,但肚子 里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因此说闲话眼红的人就少,而一个人要是 挂着沉甸甸的表链,穿着上好的燕尾服,蹬上锃亮发光的靴子出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无疑会招致很多人的嫉妒,流言蜚语、 飞短流长就会四处扩散。 由于他禀有的这条原则,所以上等小牛肉、琥珀鲤鱼、白松 鸡等美味佳肴就不时地出现在房东太太家的餐桌上。有时他还 亲自去市场上或是米柳京的小铺上转转,看有没有新鲜的东西 上市,每到一处地方,他都像机敏的猎犬一样逡视每一个角落, 直到弄上了一只上好的阉母鸡藏在衣服下摆里带回家,或者不 惜为了一只火鸡花费四个卢布,总之,他一出门,从不空手而归。 他还有喝葡萄酒的嗜好,但每一次喝完,都亲自收好,下次 喝再取,餐桌上常出现的是由醋粟叶浸泡的伏特加酒,至于葡萄 酒他把它放在楼上,由自己独自享用,从不许其他人染指半滴。 每当他约塔兰季耶夫外出钓鱼时,总要在大衣口袋里藏上 一瓶上好的马德拉酒。而假如他俩去饭店喝茶时,他总忘不了把 自家酿的罗木酒捎上。 4(50 苍海桑田的变化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十分显著,连阿尼西 娅也不例外。她与房东太太的关系又有了显著发展,她俩由相互 倾心发展到形影不离,甚至融为一体。 房东太太对奥勃洛莫夫的起居十分关心,这一点他早看在 眼里,有一次奥勃洛莫夫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向房东太太提议,请 她把他的饮食全部接过去管理,以免他还要为此操心。 房东太太对此非常高兴,她甚至故意冲着他用眼睛笑了笑。 因为如此一来,她的活动范围就又扩大了很多,从一个家到两个 家了 ,或者也可以说是管一个家一不过这个家是多么庞大啊! 而且令她高兴的是她得到了一个像阿尼西娅这样的朋友兼帮 手。 她把这件事跟她哥哥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奥勃洛莫夫厨房 里的所有东西就被搬进房东太太的厨房里合而为一了 ,他的银 器和餐具也进了她的食橱,而阿库林娜却因此没有了事做,只好 屈尊去喂鸡种菜。 这样一番合并,厨房里的一切都显得气派多了 。无论是购买 白糖、茶叶、食品,还是腌黄瓜、渍苹果、做果酱等什么的,凡此种 种都以庞大的规模运转起来。 房东太太的腰板直了许多,仿佛长高了不少,阿尼西娅也如 老虎展翅般生龙活虎,生活开始喧闹沸腾起来,像滚滚而来的江 河一样川流不息。 每天三点钟奥勃洛莫夫就与房东太太一家人一起吃午饭, 只有穆霍雅罗夫吃饭的时间要稍晚些,因为他下班回来已经很 迟了 ,所以他多半在厨房里自己单独吃。 现在奥勃洛莫夫要喝的茶和咖啡是由房东太太而不是扎哈 尔亲自端到房间里去。 如果扎哈尔愿意,他可以去抹抹灰尘、挪挪椅子,如果他不 爱做,阿尼西娅就会急如旋风般地闯进房子里,用围裙,或者用 手,甚至几乎连鼻子也一块用上,飞快地把灰尘全部吹掉和拂 46】 掉,而且把房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该拉平的拉平,该收拾的收 拾好,然后一溜烟地从屋子里消失。要不然,房东太太也会趁着 奥勃洛莫夫到花园里散步或闲逛时到他屋子里四处看看,如果 发现有什么凌乱的地方,她就边摇头叹气,边自言自语地把枕头 拍得像小山一样鼓,打量着枕头套,嘴里念叨该洗洗了 ,于是她 又扯下枕头套,然后再擦擦玻璃窗户上的水汽,又向沙发背后的 角落里仔细瞅了瞅,这才放心地离开。 海水慢慢地退潮,高高在上耸立的岩石也逐渐风化剥蚀,偶 尔还能远远地看见火山轻微爆炸后的浓烟在飘荡一这个极其 缓慢的过程对房东太太未来的命运影响最大,但是谁也没有注 意到这一点,特别是她自己更是如此。许多年过去了,人们才在 回忆中从许许多多出人意料、意蕴悠长的后果中惊奇地体会到 这一点。 房东太太正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为什么她近来一反常态呢? 如果在以前,菜要是烧焦了 ,鱼煮得太老了 ,或者没有把青 菜放到肉汤里去,那么阿库林娜就要受到她严厉而不失身份的 指责,她的口气似乎很沉着,好像这件事和她的职责密切相关似 的,但很快就会把这个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是现在就不同了, 要是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她就会火冒三丈,甚至从饭桌旁气得 跳起来,亲自跑到厨房里去,把正在忙活的阿库林娜骂个狗血喷 头,甚至也和阿尼西娅赌气,因为她竟没有用心地监督,第二天 她就会小心翼翼地亲自到厨房里去关照一下,看肉汤里放青菜 没有,鱼是不是煮得太过头了 ,总之每件事都叮嘱得仔仔细细 的。那么她这样做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有些人大概会据此推测说,她的这些所作所为表明她视家 务为她的惟一事业,在家庭里包含了她全部的自尊与自信,所以 当有外人在面前,她会为自己管理家务方面的疏忽大意而倍感 羞愧,甚至恼羞成怒。 好吧,我们姑且承认这种说法有道理。但是我们还是有许多 迷惑不解的问题,她从前一到晚上八点钟就嗑睡得睁不开眼,到 九点钟时她就开始打发孩子们上床睡觉,然后自己再去看看厨 房还有没有没熄的火星,烟道关严了没有,东西收拾整理好没 有,一切停当后,她就躺下甜甜地睡过去,早上六点钟以前任凭 什么声音也吵不醒她;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如果奥勃洛莫夫去戏 院看戏了 ,或者他去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家拜访,久留不归,她 就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唉声叹气, 牵肠挂肚好半天,即使她使劲地闭上眼睛也丝毫没有睡意。那些 举动又意味着什么呢?她为什么这样呢? 街上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她便抬起头竖着耳朵倾听一番, 有时甚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窗前打开通风小窗仔细审听:是 奥勃洛莫夫的脚步声吗? 如果听见院子外有敲门声,她便飞速地穿上裙子,跑到厨房 里去摇醒酣睡中的扎哈尔和阿尼西娅,让他们赶紧去开门。 大概有人会推断道,这一切说明房东太太是一位恪尽职守、 体贴入微的模范家庭主妇,她对家里一切没有章法十分反感,也 不希望自己的房客因为喝得醉醺醺的扫院工迟迟不去开门而在 大门外久等,再说长时间的敲门声可能会惊动熟睡中的孩子们 姑且是这样的吧!那么,还有一件事情更让人无法明白了 , 奥勃洛莫夫生病的时候,为什么她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而 是自己亲自在他的屋子里铺上毡子和地毯,挂上合适的窗帘,而 且当万尼亚或者玛莎因此大喊大叫,或者高声喧闹着四处跑动 时,平时那么温柔和善的她又为什么对他们会勃然大怒,把他们 狠狠地训斥一番呢? 尽管有扎哈尔和阿尼西娅照顾奥勃洛莫夫,她还是放心不 下,常常亲自昼夜守护在他的床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直到 中午的祈祷时分,她才匆匆忙忙地披上大衣,在一张纸上写上 "伊利亚"的名字,拿着跑到教堂里去,然后把这张纸放在为病人 4(53 祈福的祭坛,小心翼翼地退到角落里,双膝跪下,长时间地触地 祈祷,求上帝保佑,然后她才满腹心事地赶到市场上去买一些东 西,回家时提心吊胆地向奥勃洛莫夫的房门张望一番,向阿尼西 娅小声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那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有人可以立即说道,这仅仅是女人天生就有的怜悯心 和同情心使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们也许说得对!但是当奥勃洛莫夫痊愈康复了以后,整整 一个冬天都在沉郁中度过,和她很少说话,也不去她的房间里看 望她,对她究竟在做什么也丝毫不关心,甚至绷着脸,不和她开 玩笑,不随她一起笑时,她为什么居然消瘦下去,突然对一切都 失去了兴趣,态度十分冷淡,无所谓了呢?例如她磨咖啡的时候,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有时甚至把许多干菊苣根粉 放了进去,使得咖啡根本没法喝了 ,但她却没有一点觉察,好像 自己嘴里没长舌头似的。又例如有时阿库林娜把鱼烧得夹生了 , 她哥哥唠叨了几句,甚至拂袖而去,但她却像石头似的呆坐在那 里,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以前她从来不沉思默想,谁也没见过她皱着眉头沉思,这和 她的本色不符;她总是在不停地走动,敏锐地观察着身边发生的 一切,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现在她也变了样,当她捧着一 个研钵时会突然停顿下来,好像睡熟了一样,然后又使劲地用杵 搗腾起来,那种声音让看门狗以为有人在大门外砸门而放声狂 吠不止。 但是当奥勃洛莫夫又和以前一模一样,脸上露出善良的微 笑,像从前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向她的房门里张望,和她开玩笑 逗乐时,她便又发福了 ,每天操持她的家务时又生气勃勃,兴趣 盎然了 ,但是仔细留心观察的话,她和以前比较仍然有细微的不 同。从前她整天来回地做着相同的事务,像一台结构精密的机器 一样,均匀而合乎规则地转动着:从容不迫地走路,慢声细语地 说话,磨咖啡、斫糖块、筛东西、甚至缝纫时也如此,缝针一上一 4+4 下的动作也与钟表的指针转动时没什么两样。然后她从容镇静 地站起身来,走向厨房,中途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打开哪个柜子 取东西,把什么器具带到厨房里去……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像机 器运转一样,滴水不落。 但是现在呢,自打奥勃洛莫夫"自愿"地成了她的家庭成员, 她做起搗、筛等一类的活儿来和过去就不同了 。她几乎把织花边 的活儿全扔到一边去了。有时她坐下来准备缝几针或织点什么 东西时,如果突然听见奥勃洛莫夫叫扎哈尔送咖啡去,她就迅速 站起来,三步并为两步地跑到厨房里,瞪大了眼睛飞快地找到自 己要的东西,看准目标,抄起一把小勺子,盛出三勺咖啡,对着光 亮倒进杯子,这样可以保证不洒出去,煮咖啡时亲自守着,看有 没有奶渣飘着,再检查一下酸奶油上是不是有一层奶皮。 如果"碰巧"厨房里正做着奥勃洛莫夫喜欢吃的菜,她就要 亲临现场督察,掀开锅盖仔细闻闻,再尝尝味道正不正,或者干 脆捋起胳膊亲自掌勺儿。如果有他在旁边为她磨杏仁或者搗什 么东西时,她就表现得格外热心,格外卖力,以至香汗淋漓。 这样一来,为奥勃洛莫夫的舒适与方便做出最大的努力就 成了房东太太所有的家务,所有的搗、熨、筛等都有了新的、实际 的意义。从前她把这些事务看做她自己的职责,而现在她却认为 是自己的享受。她开始过一种充实而又丰富多彩的生活,而且是 按照自己思慕已久的方式去生活。 她身上发生的这么多显著变化她本人并不知晓,她也从来 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言谈举止,相反她对无条件地挑起这个担子 感到非常愉快,她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但从不热衷于此,她身 上既没有心灵的战栗和强烈的欲望,也没有那种隐约模糊的预 感和烦恼,总之,这一切对她没有引起多少复杂的情绪变化。 她的表现就像一个教徒突然皈依另外一种教派,但对新教 派的教义却闭口不问,而是盲目和被动地服从它的教规和戒律。 她好像是自然而然地承担了这副担子似的,一切都水到渠 4(55 成,既没有羞涩的退缩,也没有主动的迎合。她爱上奥勃洛莫夫 是那样的简单和鲜明,就像一个人不小心着了凉,患上了无法治 愈的发热病一样,爱就是这样无可救药,降临到谁身上,谁就成 了她的奴隶。 但她自己对这点没有丝毫的觉察,假如旁人有意无意地当 面向她点破真相,她还会把它当成新闻,然后面红耳赤的报以羞 涩的微笑,悄悄地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听自己的心跳。 她对自己承担的对奥勃洛莫夫一切的义务都十分在意;但 从不多饶舌唠叨,她学会了辨认他穿的每一件衬衣,数得出他有 多少双磨破了后跟的袜子,甚至对他起床时是哪只脚先着地,眼 睛是不是又快长麦粒肿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奥勃洛莫夫喜欢 吃什么菜,吃多大分量,每天的情绪如何;高兴还是郁闷,睡眠是 否充足,这些都是她垂询管理的领域,似乎她做这些已经做了很 久,而且还要接着做一辈子,她从不问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什 么原因,奥勃洛莫夫又算她的什么人,她这样奔波劳碌和操劳又 是为了什么。 假如有人向她问起自己爱不爱奥勃洛莫夫,她会轻轻地笑 一下然后做出肯定的回答,似乎与这个人已经有很深的感情似 的。即使奥勃洛莫夫搬到她家才一个星期,她的回答也是这样。 这么多男人她为什么偏偏爱上这个奥勃洛莫夫呢?她为什 么在自己并未迸出爱情的火花就草率出嫁,像这样糊涂地一直 生活到了自己三十岁的当口 ,现在却又像着了魔似的爱上了另 一个男人呢? 人们有种普遍的看法,那就是把爱情说成是一种变幻莫测、 不由自主的感情,类似疾病一样,其实情况并非如此,爱情和自 然界的万事万物一样也有它自己的规律和缘由。当然这些规律 到目前为止还研究得很不够,究其原因,那就是人们一旦染上这 种爱情疾病,就根本顾不上用冷静敏锐的目光去探究它,对一个 人的印象和粗浅感觉如何内潜到灵魂深处,怎样才能随心所欲 地左右自己的感觉,如何先让自己闭上眼睛,静静地倾听自己逐 渐加速的脉搏和心跳声,为什么昨天头脑里萌发了至死不渝和 自我牺牲的念头,但接着便是自我的逐渐消失,变成了他或她的 影子,为什么头脑会一会儿异常迟钝一会儿又敏锐得很,为什么 当爱神占据心灵时,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的意志俯首贴耳,低垂 着头,双腿瑟瑟发抖,夺眶而出的热泪模糊了双眼,而身体却像 患了寒热症一样颤抖不止…… 奥勃洛莫夫这样的人房东太太以前很少见过,即使看见了, 也是远处的惊鸣一瞥。大概打那时候起,她就喜欢他们这种人, 但是他们生活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圈子里,她根本得不到机会和 他们接近。 奥勃洛莫夫身上有股她那个死鬼丈夫十品文官普舍尼岑完 全不具备的气质,他从不像丈夫那样走起路来是匆匆忙忙地踩 着小碎步,每天只知道不停地写公文,老为上班迟到提心吊胆, 甚至于害怕得浑身发抖,也不像丈夫看人时好像对方是骑在他 背上,死死地压抑着他那样唯唯诺诺、卑躬屈膝。恰恰相反,奥勃 洛莫夫无论看任何人和任何事都透出一股唯我独尊和我行我素 的气势,仿佛是在无声的命令别人听他的吩咐似的。 奥勃洛莫夫的面孔是白白嫩嫩的,既不粗糙,也不发红。他 的双手也是小巧白净的,不像她哥哥的那双手又是颤抖又是发 红。他坐下来的时候,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脑袋偏垂着用 手轻轻地托住,动作是那么镇静潇洒,从容漂亮。特别是他讲起 话来,和她死去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塔兰季耶夫更是有天壤之 别了 ,虽然有许多东西她听不明白,但是她感到这是一些聪明、 美妙、不同寻常的话。即使那些她能够听懂和领会的话,在他嘴 里说出来也和别人大相异趣。 他的穿着也十分考究,内衣是细布料子的,每天都得换,洗 脸用香皂,甚至刷手指甲也涂上一点。总之,在房东太太的眼里 他这个人是那么可爱、那么整洁,他可以什么就不用动手,事实 4(57 上他的确是不干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帮他做,除了身边 这个扎哈尔,他还有三百个扎哈尔…… 对,他是老爷,他的光彩夺目照人!还有他有一副好心肠。他 的步态和动作都从容不迫,触到他的手就像碰到天鹅绒一样光 滑柔和,这和她死去的丈夫的手完全两样,他的手碰一下,却像 要打人似的。从他的目光和谈吐看来,他显得那么从容和善良 事实上,上述的一切根本就没有进入过她的思想,她完全没 有想到过这些,对这些感觉没有丝毫的意识,但是如果谁想探明 她内心的真实状态,并对闯进她生活的奥勃洛莫夫在她心目中 留下的印象做出解释和说明时,那么也只好这样说了 。 奥勃洛莫夫对此倒早有意识,他明白自己对这片小天地,从 房东太太及她的哥哥直到拴着链子的看门狗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打他搬进这个院子,那只狗得到的骨头比以前多了两倍。即使 这样,他对自己究竟造成了多么深远的影响却没有清晰的认识, 尤其是自己多么意外地征服了房东太太的心是他始料不及的。 据他观察,房东太太为他的饮食、内衣、房间操劳奔波,只不 过是生为家庭主妇爱操劳罢了 ,没有其他的意思。当他首次造访 这个院子时,她的性格的这个主要特征就被他清楚地注意到了。 那天,鲁莽的阿库林娜倒提着一只拼命挣扎扑腾的公鸡闯进屋 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虽然这种极不得体的热心使房东太太有 些下不来台,但她还是吩咐阿库林娜把那只灰色的公鸡还给店 老板,而不是眼前这只。 房东太太不具备向奥勃洛莫夫调情的这种素质,甚至连以 某种微妙的方式向他暗示她内心的那种剧烈的变化也不可能, 因为上面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对此也不 懂。她甚至连不久以前她自己心里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也忘得 一干二净,当时她眼里的爱仅仅表现为至死不渝的无限忠诚。 奥勃洛莫夫没有认识到她对他的这种热忱态度的实质,仍 4(58 然以为这是她天性如此的缘故。其实她的这种感情十分正常,自 然而没有任何私心,这一点不仅奥勃洛莫夫,她周围的人,甚至 她自己都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的这种感情确实没有私心,因为她在教堂的祭坛插一根 蜡烛为奥勃洛莫夫的病祈祷时,她想着的只是要他尽快地康复, 但他本人就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她通宵在他的床前守候,直到黎 明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但事后她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比较而言,奥勃洛莫夫对房东太太的态度却要简单得多。在 他眼里,房东太太这个人永远晃动着胖胖的胳膊儿,眨巴着关注 一切的眼睛,在食橱到厨房、厨房到储藏室、储藏室到地窖的路 上来来回回地走动,对家务和各种家务相当精通和了解,这一切 对于当时的奥勃洛莫夫来说,都是他理想中那种海洋一样不可 打破的宁静生活的表现。因为他童年时代在父母的庇荫下生活 时,那种宁静而又有序的生活情景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 印象。 在他的故乡,祖辈、父辈、子辈、孙辈和来访的客人们都懒洋 洋、静静地坐着或者躺着,他们心里明白家里有人会无微不至地 照顾他们,有勤快的仆人们为他们缝衣烧茶做饭穿鞋,侍候他们 上床睡觉,甚至在他们咽气以后给他们合上眼睛。房东太太的家 里也一样,奥勃洛莫夫在沙发上坐着一动不动,仔细地注视着许 多人为他敏捷地忙碌奔波着,他心里知道,即使明天太阳不出 来,旋风到处刮,风暴从地球这边刮到那边,早上一醒过来,他的 餐桌上依旧有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汤菜摆得整整齐齐的,他要换 的内衣照样洗得干干净净的,墙上的蜘蛛网也被扫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自己究竟会需要些什么东西,这些都 不是他打听和考虑的事情,到时候自然有人会帮他想到并且按 他的意愿送到他眼皮底下;现在再也不是由扎哈尔那双懒洋洋、 粗鲁的脏手来做这些了 ,而是在神采奕奕、温顺柔和的目光陪伴 下,由一双裸露的、白白净净的手捧来献给他,在房东太太的脸 上会洋溢着无限忠诚般的微笑。 他和房东太太间的距离一天比一天地缩小了 ,但他根本就 没想到爱情这个东西,不久前他才经历过一次令人心颤的爱情, 就像人患了天花、麻疹或者寒热病刚康复一样,一回想起来就战 栗不已。 他和房东太太的靠近就像一个向温暖的火炉靠近一样,火 虽然使人觉得越来越温暖,但是火与人类是不会谈恋爱的。 每顿饭后,他都喜欢留在她房里抽一袋烟,仔细注视着她把 银器和餐具收进柜子里,然后拿出杯子来倒咖啡,给他倒咖啡的 杯子她要挑一只洗得十分干净,擦拭得十分仔细的杯子,给他斟 上咖啡后,她还要歪着脖子留意他是不是满意。 当她的房门开着的时候,他喜欢凝神她那丰满的脖子和浑 圆的胳膊儿,长时间把目光投注在上面。如果房门久久不开,他 甚至会有些焦灼地踢开房门进去,和她说说笑笑,跟孩子们一起 嬉戏玩耍。 假如奥勃洛莫夫有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房东太太,他 也从不感到寂寞和烦躁。中午饭后他常常去睡两个小时而不是 在她房里逗留聊天。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只要他一睡 醒,甚至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想要喝的茶就会准时端上 来。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在平平淡淡中 进行着,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的牵肠挂肚,对能否见到房东太太这 类事情,他从未有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想过,他也没有为房东太 太会想什么,自己该怎样对她说,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才算得体, 她对自己怎样看待问题担心挂怀。 房东太太没有催逼人、严厉地要求人去做什么的习惯。奥勃 洛莫夫碰巧刚好也没有了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他从来不因为 自己在虚度光阴、耗费心智,他既没做过好事也没干过坏事,而 是整天在游手好闲的温柔乡里打发日子而自怨自艾、自惭形秽。 470 他感到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株珍奇的植物,被一双无形 的手种植到阴凉的地里,那里热浪袭击不到,还有遮风避雨的屋 顶在头上,还有人温柔精心地照料他。 "阿加菲娅,马特维夫娜,您的针在鼻子下面一来二去地跑 得飞快!"奥勃洛莫夫向房东太太打趣道,"看您缝得那么麻利, 我真担心您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鼻子缝到裙子上去了 !" 房东太太微微一笑,心里像喝了罐蜜。 "您别着急,等我把这一行缝完,咱们大概就该吃晚饭了 。& 她低低地说道,好像是自言自语。 "晚饭咱们吃什么?"他问道。 "主菜是鲑肉加酸白菜。现在市场上没有鲟肉卖了 ,我走遍 所有的鱼店也一无所获。哥哥下班回来顺路也问过,就是没有。 要是有鲜鲟鱼,马车市场上的一位商人预订了一份,他答应鱼到 了就分一块给我们。还有小牛肉,炒饭什么……', "真是太棒了 !阿加菲娅,马特维夫娜,您真是太好了 ,居然 想得这么仔细。要是阿尼西娅能记住这些就谢天谢地了 。& "她忘了 ,那我是干什么的?您听见厨房里咝咝的响声了 吗?"她起身把厨房门打开了点小缝,回答道,"他们现在正做着 呢。,, 后来她缝完了衣服,就咬断了线头,收拾好所有的活计,拿 回到卧室去。 奥勃洛莫夫就像接近一炉暖烘烘的炭火一样,慢慢地向房 东太太靠近,但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意识到。有一次他俩靠得非常 近,结果几乎酿成火灾,至少火星都已经溅到地板上了 。 那天奥勃洛莫夫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厌烦了 ,他就转身走到 房东太太的房门口 ,远远地看见有一双又胖又圆的胳膊儿在异 常迅速地转动。 "您总是这么忙碌!"他走进她屋里,笑着说道,"这又是在做 什么呢?" 47】 "正搗桂皮呢。"她轻声地回答道,但眼睛使劲地往下垂,像 站在悬崖边往深渊里瞧似的紧贴着研钵,双手用小杵拼命地搗。 "要是我给你添乱呢?"他笑着问道,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她 的胳膊儿,不让她继续搗。 !您快松松手吧!我还要搗糖块,倒酒做布丁呢,晚了就做不 完了。 但是奥勃洛莫夫仍然抓住她的胖胳膊儿不松手,他的脸还 向她的后脑勺儿靠了过来。 "您说说,我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我……如果我爱上了您, 我该怎么办?" 房东太太甜甜地笑了 ,没有作声。 "您会爱上像我这样的人吗? 奥勃洛莫夫又继续问道。 "为什么不会呢?上帝要我们爱世上的每一个人。# "那么如果我想吻一下您呢?"他紧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边说边低下头去,以至于他呼出的热气烤得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等到了复活节再说吧!"她微笑着说。 "来,那么您吻我一下吧! "如果上帝保佑,我们俩都能平安地活到复活节,那我们就 接吻。#她说,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羞涩和胆怯,一切都 显得那么平静而自然。她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 一匹安静的小马驹正等它的主人给它套上颈圈。奥勃洛莫夫忍 不住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您轻一点,您瞧,这样我会把桂皮撒掉的,那样您的点心里 就放不了桂皮了 。#她微嗔着说道。 "没有就没有! 他回答道。 "您瞧,怎么有个污渍在您的大袍子上?"她边说边提起大袍 的下摆,关切地问道,"好像是油渍吧?"她凑着闻了闻说,"在什 么地方弄脏的?是长明灯滴下来的油吗?" "我也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弄脏的。# 472 "哦,我明白了 ,您是在门上蹭的吧?"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 "合页昨天刚上过油,以前门总是轧轧地响个不停。您快把它脱 下来让我洗洗,明天就一点痕迹也见不着了 。,' "阿加菲娅,马特维夫娜,您心肠真好!"奥勃洛莫夫懒洋洋 地脱下袍子,说道,"这样吧,您跟我到乡下去住吧,那儿可有做 不完的家务啊。那儿东西也不少,什么蘑菇呀、草莓呀、果酱呀、 鸡窝呀……', "不,去那里做什么?"她轻轻地叹了 口气说道,"我们在这儿 出生,一直住在这儿,也应该死在这里。,' 奥勃洛莫夫望着她,心里有点激动,但他的眼睛里并未闪烁 出光芒,也没有泪水盈盈,他的心思再也没有攀登高峰、创造奇 勋的打算了 。他最想做的就是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凝视房东 太太的胳膊肘儿。 3第一早 圣约翰节相当庄重地过去了 。就在圣约翰节的头一天,穆霍 雅罗夫便放下了自己的工作,只见他繁忙的身影在城里穿梭。或 是一个精美的皮包,或是一只别致的小筐,或多或少手中总是拿 着点什么。 已经三天了 ,房东太太一直只喝咖啡,只是她还惦记着单单 为奥勃洛莫夫一个人做三种茶,至于其他人,她也顾不上管了 。 圣约翰节前夕,阿尼西娅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是扎哈尔 却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他漠然地注目着周围人们的忙碌,不仅不 愿鼎力相助,眉宇间似乎还有一丝鄙视。 扎哈尔冲着两个厨师一从伯爵家请来帮忙的人吹嘘道, "在我们奥勃洛莫夫田庄里,无论是什么节日,至少也得有五种 甜点心,至于调味汁,更是难以胜数了 !当然人们第一天是不可 473 能吃完的,那么,就留着第二天继续吧!即便如此,接下的来五 天,我们完全可以不做饭了!我们才把这个任务完成,一您也 看到了 ,又来了一位客人,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了 !而在这种地方, 一年,也就只轮了这么一回!" 吃饭时,他总是不亦乐乎地给奥勃洛莫夫夹菜,对于那位戴 着大十字勋章的先生似乎不怎么热心。 "我们家的主人身份可是相当高贵哟,"他的眉宇间总带着 股傲气,"这些人,还能称得上客人么?" 对于那坐在最下首的塔兰季耶夫一这可怜的家伙!扎哈 尔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他几乎没有为他上过菜一如果有, 也是随意扔一些进去,至于数量,听天吧。 入席的还有穆霍雅罗夫的同事,大概有三十人。 主人为了这每年一次的大型节日煞费苦心,他们准备了相 当丰富的食品一从大尾巴的淡水鲑到填馅仔鸡,从美味的鹌 鹑到回味悠长的冰激凌以至于高档的葡萄酒等等等等。 用餐之后,客人们便相互拥抱,同时对主人的安排赞叹不 绝,之后,他们便投入纸牌游戏之中。穆霍雅罗夫也向他们回礼 道谢,为他们的光临感到荣幸,并宣称因了他们这些稀客的大驾 光临,哪怕是花掉比三分之一再多的薪水他也会心甘情愿的。 直到凌晨,客人们才带着醉意歪歪斜斜地各回各家。穆霍雅 罗夫家中,再度被一种沉静的气氛笼罩着,这种日子持续到圣比 利亚节。 圣比利亚节到来时,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与阿列克谢耶夫 ―就是那个惜语如金但又相当温顺的阿列克谢耶夫一在本 书的开头,他便出场邀请奥勃洛莫夫五月一日一道去叶卡捷琳 娜宫,也就是这两位客人前来拜访。奥勃洛莫夫不仅仅是不愿比 穆霍雅罗夫逊色,他还要竭尽全力地搞出些新鲜的佳肴并借此 来自我吹嘘。 他殚精竭虑,用精致的空心包子取代了让人反胃的大馅饼, 474 并一反常规,在上肉汤之前端上牡蛎,用小纸圈点缀菇烤仔鸡, 此外,他还准备了鲜肉、精心泡制的蔬菜以及英式肉汤。 在餐桌的正中央,安放着一只相当大的菠萝,它马上引起了 众人的兴趣。那菠萝的四周,还零零星星地点缀着桃、樱桃、杏等 水果。鲜花在花瓶里静静地绽放。 所有的人都准备品尝肉汤时一也就是塔兰季耶夫责骂厨 师的坏主意(厨师建议不要在包子里放馅儿〉时,狗的狂吠声打 破了这里的气氛。 听到马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有人询问奥勃洛莫 夫是不是在家。这句问话使每个人都深感意外。 "也许是我去年结交的某个人记起了我的命名日吧,"奥勃 洛莫夫低声对扎哈尔说,"对他讲我不在,不在家!" 忘了交代一句,这场宴会是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开始的。就在 扎哈尔跑上前准备回绝来人时,不曾想他在小路上碰上了施托 尔茨。 "是你呀,安德烈,伊万内奇!"他的嗓音低沉,但仍透露着 喜悦。 "安德烈!"奥勃洛莫夫也高声喊道,飞快地迎上前去,紧紧 抱住他。 "我来的可真是时候,正好你们吃饭!"施托尔茨说,"管我的 饭好了 ,我可是饥肠辘辘呢。找着你可真是太难了 !" "那还犹豫什么,入席,入席!"奥勃洛莫夫连连嚷道,手中依 然忙个不停,他请施托尔茨呆在他身旁。 塔兰季耶夫刚刚瞧见施托尔茨的影子时,便一个箭步跃过 那并不算矮的篱笆,潜入菜地。然后,只见穆霍雅罗夫的身影渐 渐消失在凉亭后边一他也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紧 接着,房东太太也挺直了腰身。 施托尔茨敏锐地察觉出这一切,便起身说道,"不好意思,妨 碍你们用餐了 。', 475 "怎么回事?要做什么?伊万,马特维奇!还有你,米海^ 安德烈伊奇!"奥勃洛莫夫忙不迭地嚷着。 房东太太倒是顺从地入席了 ,可是穆霍雅罗夫、塔兰季耶夫 并没有因为这种挽留方式而改变决定。 "你是打什么地方过来的,路过的吗?是不是坐车过来的?大 概要呆多久呢?"他的问题接连不断。 原来,施托尔茨要在这儿呆两周左右一这次回来,纯粹是 出公差,他还要去农村观察,然后,再去基辅以及其他一些城市。 用餐期间他狼吞虎咽,显然是饿坏了 ,因而他的目光更多地 聚焦于食物,很少说话。其余的人更是惜语如金。 他打发了自己的肠胃以后,仆人前来收拾残局,奥勃洛莫夫 便让他们留下矿泉水以及香摈酒,他说要与施托尔茨单独呆一 会儿,叙叙旧。 一阵难挨的寂静。施托尔茨盯着奥勃洛莫夫良久。 施托尔茨总算开了金口 :"伊利亚,这段日子还好吧?"他的 语气相当严肃,仿佛是在责问而非朋友间的问询。奥勃洛莫夫则 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这么看来,你是打算'再也不爬起来的了 '?" "这话什么意思?"奥勃洛莫夫追问一句,似乎不太明白。 "你真是好记性,我讲过的:'或者,马上爬起来,或者,一辈 子别起来'!" "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了……我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安德 烈,"奥勃洛莫夫长叹一声,"感谢上帝,我的日子还过得可以。我 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躺在床上,无聊与空虚从身边滑过,现在, 我订的计划大体上要完工了 ,此外,我还订了两份期刊,你那时 送我的书,我也基本上看完了……', "你怎么没有出国呢?"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 "我之所以不去是…… 他难以言表。 47(5 "为了奥莉加?"施托尔茨脱口而出,语意深长。 奥勃洛莫夫低下了头。 "难道,莫非你听谁提起过……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在 哪儿?"他抬头望了望施托尔茨,结结巴巴地问。 施托尔茨并没有告诉他答案,他紧紧盯住奥勃洛莫夫,好像 这样做便可以看穿他内心深处的隐密。 "有人对我说,她的婶婶带她出国了 ,"奥勃洛莫夫心烦意 乱,"好像是……# "就是在她明白了自己做错了事之后。"施托尔茨接着他的 话说。 "原来,莫非你……"奥勃洛莫夫顿时羞愧难当。 "当然,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我的,哪怕是细枝末节。伊利 亚,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不觉得苦痛,你就没有自责过一为 了那时的冲动?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奥勃洛莫夫急忙打断他的话,^谢 天谢地,那场寒热病没有把我带走,我也知道我和她之间是隔着 千山万水的,我相当清楚我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唉,安德烈! 你若是真的对我好,就请你别再勾起这些往事了 ,别再提这个名 字。我一直对她说,她太天真了 ,但她不愿意相信我……我一直 也坚信,我没有犯太大的错误,这是实话。# "伊利亚,我怎么会责备你呢?"施托尔茨轻轻地说,和善地 望着他,"我见到了你的那封信。是我犯下的错误,然后是她,最 末一个,才是你。 "她现在还好吗?"奥勃洛莫夫低声问道,似乎有些害怕。 "她嘛!她只有忧愁与眼泪,然而泪水怎么可能给她解脱?她 还在恨你……# 从施托尔茨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令奥勃洛莫夫惊惶不 已。 "你在瞎说些什么呀!安德烈!"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与我行 477 个方便,我们还是走吧,马上离开这里,我要跪在她的面前,用一 生的时光请求她的宽恕!" "你还是坐下吧!"施托尔茨狡黠地笑了 ,"她过得很好,相当 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幸福。她托我捎来她的问候,而且她还打算 写封信给你,不过,我劝阻了她,因为这样又会让你难以平静。# "噢,感谢上帝!"奥勃洛莫夫嚷道,眼中还闪烁着泪光,"听 到这些,我是太快乐了 ,安德烈,我想吻吻你,可以么?我们来干 一杯吧,为了她的幸福!" 他们各自干了一杯香摈酒。 "目前她在哪里?" "现在她呆在瑞士 。她打算在秋季与她的婶娘一同回到她的 农庄。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我得去法院把这些手续弄妥,男 爵还没有搞完,便突如其来地提出他要娶奥莉加!" "这是真的吗?"奥勃洛莫夫问道,"她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呢?伤心欲绝的男爵只有一个选择一走人。我 现在必须把事处理妥当。下周就可以弄得差不多了。你的曰子 如何?你怎么想到到这儿来?" "这的确是个好场所一舒适、幽雅,而且也不会有人来打 扰我……', "打扰你什么?" "干事…… "算了吧,这里跟奥勃洛莫夫庄园没什么两样,一没准儿 更差。#施托尔茨打量着四周,"跟我一起去农村吧,伊利亚!" "农村……可能还可以,听说那里要盖新房子了 ,但是,也不 能这么迫切呀,安德烈,你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又是要考虑!我当然明白你的所谓'考虑'是出于何种打 算,与两年前为出国的事犹豫如出一辙,下周就出发。# "为什么这么着急,下周就走?"奥勃洛莫夫依然在遮遮掩 掩,"你还能称之为旅行,可是,我要走,就是真的离开了……我 475 的所有家产,都在这里,我怎么可以全部丢弃呢!我没有任何思 想准备# "根本不需要准备。你缺什么?" 奥勃洛莫夫沉默了。 "安德烈,我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奥勃洛莫夫总算有了借 口 。"我总是喘不过气来,而且,该死的麦粒肿又开始了 ,时而左 眼,时而右眼。我的双腿,也开始浮肿。夜深人静时,我刚刚入睡, 好像便有人猛然在我头上或者背上重重一击,我便跳了起来 "好好听着,伊利亚,我是真心话,你真的应该变换一下这种 生活方式了 ,要不然,你会得水肿病或者中风的。我并没有在你 身上寄予很高的期望。连奥莉加一这人间的安琪儿都没有力 量拖着你远离苦难,我更是束手无策。然而,为自己找一个全新 的生活空间并不是不可能,你尽心管理你的农庄,与农民们聊聊 天,帮助他们劳作、修造、种植一你应该而且一定能干好这一 切的……我决不会丢下你不管。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一 奥莉加也如此说。你给我好好听着,她说一她说你不能这样下 去了 ,不要把你的前程断送在你自己的手中,我已经发誓要带你 离开这片沼泽地……', "她还记得我!我还值得她惦记吗?"奥勃洛莫夫黯然神伤。 "是的,她并没有忘记你,而且我敢保证,这一辈子,她的天 空中都会留下你的踪影。奥莉加决非那种轻浮的女人,有空的 话,你真该到她那儿看看。 "可是,现在不可能,高抬贵手吧一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 我吧,安德烈!让时间来疗救我的痛苦吧!这里,是……', 他指指自己的心。 "是什么?爱情?"施托尔茨问。 "不是,是自责、羞辱与伤透了的心!"奥勃洛莫夫长叹一声。 "那么,我们就去你的庄园吧,你不是一直打算盖房子吗?时 479 节已是初夏,日子在如流水般滑过……# "不必了。我的代理人就在农村。我还可以等段时间过去, 让我好好想想。# 接下来,奥勃洛莫夫便开始自吹自擂,他夸耀自己无需费力 便可以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告诉施托尔茨他的代 理人正忙于调查逃亡农民的具体情况,还说今年的粮食卖得相 当不错,一千五百卢布已经在他手上,而且,过段日子他还能收 上代役租。 施托尔茨一听见这话,"喜悦之情"难于抑制便拍起手来。 "你这个傻瓜!你被骗了 !"他高声叫道,"你手下有三百个农 奴,而你的收入才仅仅一千五百卢布!你的代理人是哪位?他是 何等人物?" "不止一千五百卢布呢,"奥勃洛莫夫试图修正他的看法, "当然,卖粮食的过程中他会捞上一笔的……# "到底是多少?" "我真的记不清了 ,不过,我这儿还有账单,我拿给你看,哦, 该死,我忘了放在哪儿了。 "算了吧,伊利亚,你这次死定了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 瓜!"施托尔茨叫道,"快穿好衣服,来我这里!" 奥勃洛莫夫还没来得及表示他的不同意见,就被施托尔茨 拉东西一般死拖硬拽到他本人的住所,在那里他起草了 一份由 他本人充当委托对象的委托书,然后,逼迫奥勃洛莫夫在上面写 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便煞有其事地宣称,由他施托尔茨租下了奥 勃洛莫夫农庄,一除非奥勃洛莫夫能在农村呆一段时期,而且 业务相当熟练时他才会放手。 "这样的话,你的收入马上便能翻番,"施托尔茨不无得意地 说,"但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并不可能长期照管你的家产。 现在,你最好和我一道去农村,如果你还有事,我可以先去,在那 儿等着你。我得去奥莉加的农庄,那儿到你的农庄还有三百俄里 480 的路程,不过我可以顺路去你那儿,轰走你所谓的'代理人,,为 你处理好一切事宜,等着你亲自来,我不能撒手不管。,' 奥勃洛莫夫长叹一声,说: "生活啊!" "怎么了 ?" "这便是生活!残酷得如此真实!它让你由东奔到西,从南 赶向北,永远没有驻足的时候。我奢望着有一天美美睡上一觉, 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熄灭生活那些许的微光,你宁愿伫于 黑夜里!生活,是多么地可爱呵!伊利亚,振作点!你就是说两 句积极的话语也好呵!生命是如此短暂,可你呢,还想一觉睡到 老!高举生命的火炬吧!如果能多活二百年,不,三百年,我们便 可以多做多少事情呵 " "安德烈,这便是我与你的差别,"奥勃洛莫夫叹道,"你有一 双美丽的翅膀。所以,你可以自由地飞翔而非存在于现实中,你 有天赋,也有理想。你不会胖起来,也不会长麦粒肿,更不会被任 何难题拥住手脚。你天生便是与众不同的……', "当然不是这样!人,从他出生之日起,便开始构建自我,包 括自己的天性。有的人有一个大肚子,他们却认定这大肚子是上 帝对他的惩罚!你的翅膀一你是曾经有过的,只是你悄悄地收 了起来。,, "我怎么会有翅膀呢?"奥勃洛莫夫一脸颓丧,"我什么都没 干过…… "这等于说,你不愿意干,"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世界上哪 儿有什么都不会的人呢? 不可能! "我便如此! 奥勃洛莫夫说。 "你的口气在告诉我,你不会给管理局写文件,也不能帮房 东写封信。可是,你曾经给奥莉加写过一封信吧!那信上,没有 任何的语法错误呵!你还是从英国商店里买来了高级信纸、墨 48】 水,你的文笔也相当流畅,对吧?" 奥勃洛莫夫低下了头。 "思想和语言都是由表达的需要产生的,你一旦有了说的欲 望,它们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甚至可以印成小说来卖,当你 没有这种需要时,你便会推托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你有一双明亮 的眼睛,却什么都不愿看;你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却什么都不乐 于学;在你很小的时候,你与姑妈、姨姑、奶妈、老家的人们同住 在奥勃洛莫夫庄园,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 你丢掉了自己的本领。小到穿袜子,大到生活。# "你所说的一点都不假,可是,安德烈,这些都不可能再有什 么转机了 !"奥勃洛莫夫叹了 口气,神色颓丧,语气坚定。 "什么叫做没有转机!"施托尔茨火冒三丈,"你真是荒唐!你 要听从我的建议,照我说的去做,便会有一片崭新的天空!" 结果依然令人失望。施托尔茨孤身一人踏上返乡的旅程,奥 勃洛莫夫呆在这儿,告诉他秋季再去拜访。 "要对奥莉加说什么吗?"临去前,施托尔茨询问他。 奥勃洛莫夫垂下眼睛,那无助与悲凉的神情让人心痛,却只 是长叹一声。 "不要对她讲起我的名字!"他嗫嚅道,"你告诉她,你没有找 到我,也根本不知道我的下落……', "她不可能相信的。"施托尔茨反驳道。 "那么你便对他讲,我不在了 ,死了 ,消逝了……', "你愿意让她的眼里含满泪水吗?你愿意让她的心不再是一 泓静水吗?你何必要她伤心呢?" 奥勃洛莫夫被打动了 ,他思考着,眼泪渐渐溢出来。 "那么,就这样吧,我就告诉她,说你一直在思念她,而且真 正地有意义地生活着。你听好了 ,生活的终极目的是生活自身与 劳动,决不是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你俩犯了同样的错误。这样, 她应该比较满足吧!" 482 于是两个人相互说了声"再见', 3第二早 圣伊利亚节过去了 ,次日傍晚,塔兰季耶夫与穆霍雅罗夫再 度相见于饭店。 穆霍雅罗夫心绪低沉地吩咐道:"上茶!"茶房马上送来茶水 和罗木酒,他看了一眼,便迅速将那瓶酒甩入茶房手中,生气地 说道:"别耍小聪明,伙计!这是假的,哪是什么罗木酒呢?"边说 边伸手从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摸出一瓶酒,将瓶盖打开,放到伙计 的鼻子下: "好好闻闻,伙计,以后可别再干这种事了 7 那茶房羞愧难当地退了下去,穆霍雅罗夫猛然叫道: "糟了 !" "那可不?他怎么会在这儿呢?"塔兰季耶夫凶态毕露,"这头 狡猾的老狐狸!他不仅将委托书作废了 ,连他的庄园,也全部租 用!上哪儿去找这种人?没准儿他会把那可怜的家伙搞得一文 不名呢。" "老弟,他可不是傻瓜,所以我总预感会出岔子。他若是知道 代役租早已交过了 ,而那些钱也早就落到我俩手中,这样的话, 我们可能得在法庭上相见了……', "上法庭!老弟,你怎么变得这样缩头缩脑!这也不是扎焦 尔特第一回干这种事了 ,他老练得很,一定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的。你觉得他会干那种开收条之类的傻事吗?他收租的时候,旁 边不会有任何一个外人的。咱们就瞧那德国人怎么折腾吧,他骂 一回、闹一阵,也就无可奈何了 ,官司么,不可能!" "你说是真的?"穆霍雅罗夫情绪再度高涨,"来,干一杯!" 他在自己及塔兰季耶夫的杯子里各加了一点罗木酒。 483 "人呵,就是这样,有时候觉得自己无路可逃,可是,你再喝 上几杯酒,便解脱了 !"他长叹一声。 "老弟,现在你倒是应该干点正事了 ,"塔兰季耶夫继续他的 高谈阔论,"你最好搞一个账本,随心所欲地记它几笔,诸如劈 柴、买菜之类的费用,反正奥勃洛莫夫家的事情都是干亲家母管 的,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你记下之后,向他展示最后的花销部 分。到扎焦尔特来的时候,我们便可以说他拿来了多少的代役租 款,不幸的是这些钱早已作为家务费用的抵押金支出了 。,' "可是,有朝一日他让那德国人看到了账本,那精明的人稍 作计算,便不难发现其中的破绽……', "算了吧!鬼知道他能把账单塞到哪个角落里,也许连上帝 还不知道呢!不等德国人找他,他自己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你这话当真?老弟,再干一杯!"穆霍雅罗夫边倒酒,边说 道:"这可是好东西,如果加茶,就不值了 。你好好闻闻,这酒可是 三个银卢布一瓶呢。要点杂拌汤好吗?" "好。 "唉!"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一句话'租给我,!"塔兰季耶夫再次 气冲云霄,"我们俄国人就是缺心眼儿,怎么就想不到这一步呢? 这才是典型的德国人。他们在那儿开农场,搞些租赁之类的活 儿。走着瞧吧,他还会再用股票的,这真会让那傻瓜头疼不已。,' "股票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一直都不太明白。"穆霍雅罗夫 说。 "德国土特产!"塔兰季耶夫没好气的回答,"打个比方吧,一 个骗子发明了一种防火的房子,因而他想建构一个城市。但是苦 于手头没有资金,他便卖出票子一它是对应相应的面值的,就 算一张值五百卢布吧,然后便有人去买,还在民间流通。他向人 们保证如果工程进行的顺利,票价便会上涨,反之呢,便都完了 , 现在,你手中有无数张这样的票子,但是分文不值。你问他,你盖 454 的城市呢?他会说,早被烧了 ,那城市还没修呢,骗子早就腰包鼓 鼓地溜了 。这便是股票!这就是那德国人的诡计,他想骗那傻子! 我真庆幸到现在那人还没有被骗!我却一直在妨碍他的工作,却 为我的同乡开了方便之门!" "唉,以后再也别想指望奥勃洛莫夫了 ,结案,交公,这可是 最后一回指望他的农庄吃饭了……"穆霍雅罗夫已有些许醉意, 唉声叹气。 "别丧气,老兄!你会有很多的钱,想有多少就有多少!"塔兰 季耶夫接过他的话头,他此时也有点神志不清,"财源你不用担 心,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拿便是了 。干杯!" "老弟,这还能称之为财源吗?咱们就这样一个卢布一个卢 布地挣……', "这样的日子,你也过了二十多年了 !别讲昧心话!" "二十年了 !"穆霍雅罗夫说,有些口齿不清。"你该仔细算一 下,我任文官职务也不过九年光景。从前,我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也不过是十戈比、最多二十戈比的银币,说出来不怕您见笑,我 还不屑于攒铜子儿。这还是人的生活吗?唉,大哥!有些人生来 就是有福之人,他们只需要在别人耳朵边嘀咕一句,要么让别人 记下一行话,或者在文件上签下他的大名,他便不愁生计,他的 口袋便能鼓起来一如同一个大枕头,自己可以躺在上面,安然 无忧。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这种好差事呢?"他醉意朦胧,越说越不 着边际,"那些请他帮忙的人根本没有机会目睹他的尊容,他们 只能远远地仰慕这个大人物。他坐在华美的马车里,只消说"去 倶乐部",他到了倶乐部,就会有高贵出身的人与他相见,他们要 玩牌的话,就不是赌五戈比银币的问题了 ,至于饮食,饮食一 唉!他们哪里会提什么杂拌汤呢?他们对这类东西,只会皱皱眉, 不屑一顾地走开。大冬天,人家偏有吃小鸡的兴致,而四月份,他 又想吃草莓!他们的家里,老婆穿着丝织花边的裙子,每个孩子 都请了家庭老师,甚至连婴儿,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们的头 485 发从没有零乱的时候!唉,兄弟!我从不怀疑天堂的存在,可惜, 这不是你我能去得了的地方……来,再喝一杯!噢,我们可爱的 杂拌汤做好了 !" "你哪儿来这么多不满,你该知足了 ,老弟。你的财产还相当 多呢……"塔兰季耶夫也喝多了 ,他两眼血红,醉眼朦胧地说: "三万五千银卢布可不能算少啊!" "你小声点儿说话,当心点儿,老兄!"穆霍雅罗夫慌忙打住 他的话,"你总说三万五、三万五!啥时候我们才会有五万呢?就 算是有了五万银卢布,天堂,也还是向我们紧闭大门的! 一个人 一旦成家立业,便进入一种无形的圈套当中,你得计算好每个卢 布怎么花,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放纵下去了 ,牙买加罗木酒, 你在梦中去品尝吧!这还是生活吗?" "当然,老兄,你也没有必要过于担惊受怕。你可以从这儿捞 一个银卢布,再从那儿要来两三个,这样下来,一天也还是可以 挣七个卢布的。而且,这样悄没声儿地弄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 意,又有谁会想得到呢?反过来讲,如果你不幸被一桩大的生意 拥绑了手脚,你这一生恐怕都过得很辛苦很被动。老兄,可别做 太对不起人的事! 穆霍雅罗夫早已不知他所讲为何物,已经埋头想自己的事 了。 穆霍雅罗夫猛然间收话了 ,"听我说,老兄,"他的两只眼睛 瞪得老大,似乎受了什么事情的刺激,连那丝酒醉也丧失殆尽, "不,我还是不说的好,我的顾虑比较多,我决不能这么轻易地让 我的思想外露。咱们走着看吧,我马上就会有钱了……喝!" 塔兰季耶夫一把推开酒杯,"你若是不讲明白,我是不会喝 的。 "这事可非同小可,老弟!"穆霍雅罗夫盯着门缝,放低了声 立 。 "什么?……"塔兰季耶夫难以按捺自己的好奇心。 碰 "我有一个好办法了 ,你明白吗,这如同一笔大的赌注,说实 话!" "你说吧!" "这里的油水可多呢,你可以想像得出来么?" "你还等什么?"塔兰季耶夫已有些不耐烦了 。 "噢,别着急,我可得好好想想。这事可是相当合乎法律法规 的,因而根本不用做什么手脚。好的,老弟,我就不卖关子了 ,你 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我不能没有你的帮助。要不是这样一 老天有眼,我决不会告诉你,你可得替我保密。,' "你把我当外人看了么,老兄! 这也不是咱们俩第一回合作 了 ,证人、副本……我什么没做过?……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 "老弟,稍安毋躁!你别着急呀!你这样像机关枪一样放个 不停,岂不是满大街的人都要知道了 ?" "在这种地方?谁会留心你说些什么?我是那种不明事理的 人吗?"塔兰季耶夫真的生气了 ,"你何苦要和我过不去呢?拜托 你说个明白吧! "好,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讲。奥勃洛莫夫这个人做事畏首畏 尾,他是办不了大事情的人。那张租约就已经搞得他晕头转向 了 ,如果委托书寄到他手中,他更会不知所措,他根本搞不清楚 自己收了多少代役租,这就如同他本人宣称的那样:'我一无所 知。," "这又怎么了 ?"塔兰季耶夫追问一句。 "他经常进入我妹妹的房间,次数简直太多了 。前两天,他居 然在那儿呆到十二点钟,而且当他在前室撞见我时,竟然装作不 认识我,哼,咱们走着瞧,看他是不是干了……有没有做……你 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他,告诉他最好别在家中干出这种伤风败俗 的事情,我妹妹可是守妇道的,她现在守了寡一这是众所周知 的事情,要想再嫁原本便不容易,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大款看上 457 了她,可是连他也知道,奥勃洛莫夫总在她房中进进出出,便拒 绝了 。,, "然后会怎么样?他会吓得目瞪口呆,直直地躺到床上一 如同一头骟猪,他只会翻腾来翻腾去,自叹时运不济一他也就 这么点本事。这有什么用?又有什么好处可占?" "唉,你怎么是榆木脑瓜不开窍呢?你告诉他我打算打官司, 说大家都注目着他的一举一动,人证都找好了……# "然后呢?" "如果他被你这番言词吓得不轻,你就告诉他有一个比较好 的办法,那便是私下解决,不过,他得出一笔钱。# "他手中还有钱么?"塔兰季耶夫追问,"当然,他会很害怕, 他也会答应,哪怕是让他赔一万卢布……# "这个好说,只需要片刻功夫,我便可以写好一张借据,我可 以交给我妹妹,在上面写道,'兹有立据人奥勃洛莫夫向XX借 钱一万卢布,限定于X天内还清云云。# "这有什么好处,老兄?我还是搞不清楚,这钱是你妹妹以及 她的那些孩子的。 我哪儿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叫我妹妹给我立一张借据,借同样数目的钱,由她 签字。" "如果她本人不同意呢?" "她可是我的妹妹!" 穆霍雅罗夫一阵狂笑。 "我最了解她,就算是在她面前放上一张判她死刑的判决 书,她也会一语不发地乖乖地签字,她会怯怯地笑,然后在右下 方颤颤巍巍地写下'阿加菲娅,普舍尼岑娜7 ,根本不明白她在 写什么。这样,毋需我俩出面,我妹妹便可以要求十品文官奥勃 洛莫夫还账,我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十品文官夫人普舍尼岑娜 要钱。想想那个德国佬会气急败坏到何种程度,让他生气去吧, 我们可是正大光明的!"他举起杯子,双手抖个不停,"干杯! # 455 "完全合法!"塔兰季耶夫也激动不已,"干杯!" "上帝保佑,如果这件事进展顺利,我们可以在两年以后旧 戏重演。这是合乎法律的!" "没错!"塔兰季耶夫频频点头,"来,再干一杯!" "干! 他们碰杯。 "不过,若是你那同乡不肯答应,再告诉那德国人所有这一 切,"穆霍雅罗夫有些不安地说,"这就完了 !咱们还打什么官司! 她已经结过婚了 ,又不是什么处女!" "写信?他?天塌下来他恐怕还不知要写信呢!等着两年以 后吧!若是他坚持不干,就让他挨骂好了 !" "不,不,可千万不能这样冲动!你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的。他会说,那事是一些人逼着他做的,没准儿他还念念不忘地 加上一句,他被人打了,这样的话,这便转为一桩刑事案件了。不 可以!这样干太不划算了 !我们可以先陪他吃顿饭一他酷爱 醋栗酒。等他喝得微有醉意时,你冲我做手势,我便手拿借据进 座。他会稀里糊涂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根本没留心那是多少 钱一如同上回签租约一般,等经纪人认可后,他便无可奈何 了 !像他这样爱体面的人物当然不愿意承认这字是他醉酒时签 的。 这是完全合法的! "对! "到了那时,奥勃洛莫夫庄园的继承人就该更名改姓了 !" "没错!更改吧!干杯!" "为了这群傻瓜的健康! #穆霍雅罗夫情绪高昂。 他们再次干杯。 489 第四章 现在,我们最好来谈论一下那远离维堡区的地方有什么要 事发生。不过,有一点应预先讲明,这件事发生时,施托尔茨尚未 出席奥勃洛莫夫的命名日宴会。在那个地方有许多人物一这 是早已为我们的读者熟悉的,但是施托尔茨缺乏足够的耐心与 细心描绘的本领,因而他未能详尽地告知奥勃洛莫夫事情的来 龙去脉^不过,或许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未可知,也许他由 于某种个人的因素而不方便详尽地向人询问。 某个下午,施托尔茨信步走在巴黎一条静谧的林阴道上,他 随意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各式各样的招牌,并未刻意观察 什么。这段日子,不管是从基辅、从奥德萨,还是从彼得堡都没有 向他送来关切的问候,这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颇感无聊, 就写了三封信寄出去,随后便往回走。 蓦然间,他脸色大变,或许是过于吃惊吧,他的双眼一直在 凝视着某物,持续了相当久,终于,又渐渐回复常态。细细看来, 原来从林阴道上走来两位小姐,在拐弯处她们进入一家店铺。 "上帝呀!怎么可能!"他想,"我是不是看花了眼?若她们来 到这里,总会事先跟我打声招呼的!我一定是看错了7 但是,他依然难以抑压胸中的好奇,终于走到那个店的橱窗 前,透过玻璃窗努力向里张望。不幸的是那两个人恰好背对着橱 窗,他只望见了背影。 他走了进来,向店员打听一件商品的标价。那两位女士中的 一位转了身,他马上认出来了 一那是奥莉加、伊林斯卡娅,可 是,天啊!她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他想走到她身边向她问好,却 呆呆地站在原地。 上帝!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那分明是她,可又叫人难以相 490 信。她还是以前的脸型,可是那红润的面颊、那水灵灵的双眼、那 挂着稚气的笑容的嘴角都消失了 ,更不要提那曾经清纯的、天真 无邪的神情!她的眉头微蹙着,似乎总在忧虑着什么,那眼神比 起以往也复杂了许多。曾经是那样率真、安详、柔和的目光,再也 不见了 ,她的面容为一层伤感或者无助的云雾遮掩了。 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她的眉头依然微皱着,茫然地看着这 个莽撞的小伙子,她还是认出了他,于是她那眉头渐渐地舒展 了 ,她那双眼睛,流露出发自内心深处的安详而非冲动的,但同 样还是欢欣鼓舞的光芒。这目光会使任何一个做弟弟的人明白 什么叫做幸福一如果他眼见自己的出现为姐姐带来了莫大的 快乐。 "上帝呀!真的是您!"她叫道,那满含着兴奋与喜悦的声音 可以使人忘却人世间的一切烦忧。 她的婶娘这时也回转身来,三个人开始聊起来。他先发制 人,埋怨她们为什么不提早告诉他,她们则忙着替自己开脱。说 她们也是刚刚到达,还正在找他。听人说他去里昂办事了 ,正不 知如何是好呢。 他依然不能原谅她们的"过失",&你们怎么说来就来,连招 呼都不打一个呢?" "我们走得也比较匆忙,所以就想等到了这里再和你联系", 婶娘说,"奥莉加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盯着奥莉加,可她的表情分明在印证婶娘的谎言。他更加 专注地望着她,想从中读出些什么,可此时的奥莉加再也不是一 眼就能被人望穿的孩子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施托尔茨自问,"以前我看着她便会 明白她所思所想,可事到如今……全变了……', "真是,离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成熟了 ,奥莉加,谢尔盖 耶夫娜,"他说,"您真让我难以置信!我们相别才不过一年,不, 一年还不到。您在忙些什么,日子过得怎么样?对我讲讲吧!" 49】 "噢……也实在是平淡得很。"她垂下眼睑,注视着一块布 料。 "您还爱唱歌吗?"施托尔茨一边说,一边悉心揣摩奥莉加 ―这与过去反差极大的可人儿,他极力要弄懂那展现在她脸 庞上的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那表情仅持续了数秒钟。 "唱歌?好久没有练过了 ,大概已有两个多月了。"她心不在 "奥勃洛莫夫还好吗?"猛然间他发问道,"他还健在么?你们 还联系么?" 幸好婶娘此刻上前解围,否则奥莉加便再也难以抑制积蓄 心中的情感。 "您应该想像得到,"婶娘一边朝着商店的出口走去,一边 说,"以前,他可是每天都来我们家的,可是,忽然一句话也没有 留便失踪了。我们当时正打算出国,我四处托人打听他的下落。 听他的家人讲,他病得很重,拒绝见任何人,因而打那以后再也 没有来往。 "您也不太清楚了 ?"施托尔茨问奥莉加,作出一副极其关心 的样子。 她带了一个长柄的眼镜,此时正通过它凝视一辆飞驰而过 的马车。 "他的确得了重病。"她慢慢地讲,注意力似乎集中于那辆马 车,"婶婶,你来看,那辆车上坐的是不是与我们同路来的那个 人? ^您可别转移话题,请您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伊利亚的近况 吧,"施托尔茨"咬定青山不放松',,"您与他进展得如何?为什么 你俩没有一起来? "如果我没有忘记的话,婶婶已经跟您讲得很明白了①。"她 ①这句话是用法语讲的。 492 有意逃避。 "这个人真是太懒了 ,"婶娘说,"何止是懒,他相当地不合时 宜,哪天我们家要是进来了三四个人,他抬脚便走。您看,他花钱 买歌剧院的长期票,而演出呢,他恐怕连一半的次数都没看。', "鲁比尼①的音乐会他也懒得去听。"奥莉加补充道。 施托尔茨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们怎么想到要出来的?大概呆多久?长吗?怎么一下子 冒出了这个念头?"施托尔茨又问。 "最初,这是医生的建议,"婶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奥莉 加,"她说彼得堡的气候无益于她的身体健康,所以我们便匆匆 决定出来过寒假,但是现在尚未决定是去尼斯还是到瑞士 。,' "您变化太大了 。"施托尔茨说,作沉思状,他仍然紧紧盯着 奥莉加,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仿佛一定要从中探究出缘由。 奥莉加与她的婶娘呆在巴黎,不知不觉半年时光便过去了 , 这段日子施托尔茨每天必到,他陪她们谈天,带她们去巴黎游 玩,除此以外,没有外人来访。 奥莉加的健康状况已渐渐好转,一至少从表层意义上来 看,她不再孤僻不语,最少看上去平静了许多。至于她的内心曾 掀起了怎样的波澜,那就只好由上帝来回答了 。令人欣慰的是, 施托尔茨以往所熟识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已渐渐回来了 , 虽然他与她开玩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似 乎是娴静了许多。然而,那种因为不能纵情欢乐而产生的烦闷总 难免流露出来。 敏感的施托尔茨在经历过几回之后便明白自己不应该再与 她开玩笑了 。最经常的情景便是,她高挑着一双眉毛,额头蹙着, 木然地听着他的高谈阔论,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 说些什么,她只是那样平和地凝视,那目光中,有着一丝责备,也 ①鲁比尼:意大利歌唱家。 455 有一丝厌倦,抑或对于他的说笑避而不答,却在不经意间为他提 出一个有深意的问题,而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毫无放松的时 候,这目光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一为了自己的轻浮。 偶尔她也会明确地表述自己的厌烦一因为眼见着人们日 复一日无意义的奔波与无聊度日,施托尔茨这才发现自己在还 未发觉时便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一那个他极少也极不乐意与 女人们"同流"的世界。他挖空心思,只不过为了一个目的一为 了奥莉加的那双满是忧怨的眼睛不再悲伤,为了她的天空不再 忧郁,为了让她不再逃避他,向别处寻求安慰! 有时候,他不经意的一句话便使她的表情骤然大变,她的目 光再度尖刻而阴郁,她的眉头再度皱起,而那阴影,那种表现不 满与怨恨的阴影再度打在那张脸上的时候,便是施托尔茨最手 足无措的时候。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便不得不投入新的思索,寻求 更好的办法来扭转时局,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用出他所有与 女人交往的伎俩,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唤回她心中明媚的阳光, 为她撑起一方明朗的天空。 这样折腾一整天,他每次都被搞得筋疲力尽。但是,只要达 到最终的目的,他便什么也不觉得了。 "上帝啊! 我面前的是一个女人了! 这小女孩的变化是多么 大啊!谁有幸做了她的老师?又是哪里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是男爵那儿吗?那个一贯奉行中庸之道的男爵!她从他那华而 不实的言词中学到什么?伊利亚么,当然更不可能!" 他捉摸不透奥莉加,于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第二天再次登门 拜访,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经常处在高度的紧张之中,他调 动所有的脑细胞以及曾有的阅历,一只有靠这些东西他才可 以勉强对付奥莉加的困惑。 他高举着智慧的火把,闯入奥莉加思维与个性的迷宫,每一 天,他都会有新的发现,每一天,他都得到一些新的东西,而这迷 宫,似乎没有走到终结的时候。他不安地发现她对精神食粮的需 494 要是疯狂的,她的心灵一那在愁苦外表下压抑着的心灵仍是 不安分的,它也渴望着交流。 这样以来,施托尔茨的生活便有了相当大的改观一他的 精力与时间愈来愈多地投入到另一个人身上。施托尔茨精心为 奥莉加采来鲜花,送来书籍、乐谱与画册,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他 才会安心离去,从事自己的工作一去矿山参观、或者视察优秀 农庄,要么便是拜望上流社会的大人物,当他再度回去时已经疲 劳不堪,于是他坐在她的钢琴边,听她唱歌。不知不觉中他又从 奥莉加的脸上看出一大堆疑问,他知道她在迫切地望着他的答 复。于是他又抛却一身的疲惫,主动地告诉她自己今天去了哪 里,看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为何要去,详尽地讲给她听。 奥莉加有时候也会对他的描述产生莫大的兴趣,更愿意去 亲自体会他讲的那些新奇的事物。他便会以极大的耐心再次陪 同她去看某座建筑物、参观某个地方、或者细细观察某种机器, 经由那些幸存下来的刻在墙壁上或石头上的遗迹揣摩历史的本 来面目,他又形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一在他面前经由语言的媒 介来体会、思考问题。甚至有那么一回,他在认真思考了之后,蓦 然发现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 ,自从奥莉加到达巴黎那天开 始,他的生活已经是属于两个人了。 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提起他得到了什么珍贵的东 西,而且似乎不刻意掩饰对她及对他本人的惊讶。讲了之后,他 还要看看她的眼睛里是不是还残留了疑问,她的脸上是否洋溢 着因明白而满足而快乐的光芒,她是不是敬佩地目睹他离去。 如果答案是"是",他在离去时,便会带着难以言传的自豪与 幸福感,他会为之兴奋得夜不成寐,而到了晚上来临时,他又会 为了明天更好的表现做好所有的准备。任何枯燥而又不得不做 的事情在他看来已成为一种必然,他再也不去抱怨什么。这种事 情已经渐渐溶入了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构成了他的 生活的根本。那些以前被随意安放在记忆库中的东西一诸如 455 思维、感觉、事实等,如今对他而言已非同寻常,它们存在的意义 便在于给以前的日子增光添彩。 他与她之间早已经达成了默契,奥莉加那好奇的、询问的眼 睛尚未注视他,他便会迫不及待地、满含激情地讲出他那记忆库 里最新存入的信息,看啊,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是怎样突然鲜活 起来了啊! 而她呢,她温和地、默默地迎接他的目光,努力弄懂他的每 句话里的含意,他与她相互敏感地凝视一他关心那双眼睛里 是否还有疑问,她则关注他是不是还没有讲完,他是不是忘了某 些东西,是不是一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事!他的话语有时候像一 个难解的谜,让她无可捉摸,而他又不愿意将谜底揭开一这是 他相当自得的时刻。 他所陈述的问题越是复杂、让人困惑,她的求知欲愈强烈, 当他"不辞辛劳"地对她讲解时,她那感激而温和的目光便自然 而然地长时间地停留,时间愈久,那其中的温情与深厚愈浓。 施托尔茨不由自主地想:"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在以前任何一个时期,他都不曾这样用心地对待他面前的 女孩子。 这年春天,他与她一起到了瑞士。当施托尔茨还在巴黎时, 他便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他已经离不开奥莉加了,当他明白 这一点之后,他便极其迫切地想知道奥莉加是否有相同的感觉。 可是这个谜底,哪能随便揭开呢? 他极其小心地、一步一步地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经常是谨 小慎微,但也有迈步前行的时候,那个机会来临时,他便对自己 说,他与奥莉加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了 ,他只要从她的脸上看到 一个明确的讯息,或者投射温情的一瞥,或者说一两个字,表明 她那要么压抑要么幸福的心情,外加上一个易被人忽视却又是 极其重要的暗示一那舒展的眉头,或者她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这些都会明白地告诉他:她爱他。 49(5 他相当清楚,她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依恋。除了她的母亲之 外,她再也未用过那种信任的目光看待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的频频拜访,他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来讨她欢心的行 为,在她的眼中这些决非恩赐,更非虚假的热心与求婚,在她看 来这些都是他应尽的责任,因为他是她的哥哥、父亲、甚至丈夫。 这些还不够么?这种依恋已经可以包容一切了。当她与他走在 一起时,她是那么的自由自在,那么地恣意妄为,她的言语、她的 行为都是由衷的、不加掩饰的。这便足以说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了。 施托尔茨也相当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与作 用一她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向他说明这些。她说过,他是这世上 惟一值得她信赖的人,只有他,可以让她的心有一个恣意停泊的 港湾一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他以他有这样重要的地位而自豪,当然,任何一个人都会引 以为荣的一只要那人比她年长、富有智慧而又有阅历一哪 怕那人是个男爵,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又不乏个性,都会为此而骄 傲的。 但是最关键的疑问在于,这能否说明他在她的爱情生活中 的地位?这种权威地位也许根本不能说明他对于她的感情付出 能否得到相应的回报?他是不是那种愿意为了女人奉献一切却 没有任何回报的人? 不,这不是真的,她总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听从他的安排,尤 其当他对她陈述某一种理论或者表述对某件事的个人看法时, 她那种兴奋是难以抑压的。她以那样激动的目光望着他,而外人 也能一眼望穿原因之所在,至于她本人,也并不介意说出来。这 便正与爱情的产生相吻合,那是"润物细无声"的,没有理由的, 然而就在这当中,孕育了多少幸福啊。如果她感到受了委屈,这 其中的缘由同样可以讲得明明白白。 她很少发生如下的情形:突然间脸红了 ,或者兴奋得令人难 497 以置信,或者从双眼中流露出哀愁而热烈的光芒。只有那么一 回,他感觉"有点意思",那一天他对她讲近期他要去意大利,她 低头不语,看上去相当痛苦,可是,刚刚过了片刻一这片刻,这 珍贵的片刻打动了他,让他激动不已一那片阴云便飘逝了 ,她 的天空再次明朗了。她笑起来,说道:"我不能与您同去,太不幸 了 !我真的好向往意大利!这样好了 ,您以后一定得把在那儿发 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我听,这样就如同我也去了一回。,' 那个原本应该很精致的场面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为那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必要隐匿的愿望和对他的一句曰常 的通俗的恭维。他刚刚觉得也已经初露端倪,觉得他可以编织一 道世上最美的花边了 ,只要他再打一个结便可以完工了…… 刚刚过了几分钟,她又回复了以前的她一自重、纯洁、谨 慎,抑或可以称之为冷漠。她埋头于手中的针线活儿,安宁地听 他讲述,偶尔还抬起头,好奇地、问话式地、直直地望着他,这目 光经常使他痛苦不安,他难以自制地丢下书本,停止他的讲述, 站起便走。可那不经意间的回首,他又看到她那惊诧与不安的眼 神一这眼神使他不安,也让他不由自主地回转身来,再去寻找 一个新的理由解释刚才的行为。 她只是安详柔和地倾听,毫无疑问他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 都是至理名言,在那张纯真无邪的脸上甚至未曾流露出任何一 丝怀疑。 "她对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反反复复地自问。 若她是动了真情,她又何必这样谨小慎微行事,何必让她的 爱深藏于内心深处?如果她仅仅是依恋,她又何必这样密切地关 注他、听从他呢?他为此设了一个计划,他打算去伦敦一个星期, 但他一直瞒着她,一直到临走那天。 如果她在一刹那间神色大变,所有的谜底便都揭开了 ,那么 乌云散去,世间的一切是多么地美好啊!然而,她只是抓住他的 手不肯放松,她的神情沮丧,这令他大失所望。 458 "我该会多么无聊啊!"她说,"我只好大哭一场了 。你要走 了 ,现在我又无依无靠了 。"然后她愁眉苦脸地说,"婶婶!安德烈 ^伊万内奇马上就离开了 !" 这无疑将他置身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她怎么会向婶娘倾诉!"他对自己说,"她太出乎我的意料 了 !她确确实实不忍心让我离开,或许她是爱我的……可是,这 种内质的爱是可以买到的一它与商店中的商品并无二样一 只要你花点时间、花点精力,便可以达到目的……我不该回来 的。"他情绪低沉,"天哪,奥莉加这个小女孩,曾经是那样地单 纯,如今怎么变了 ?" 他不由得认真思考起来。 她究竟为什么发生了变化?他忽略了极其关键的细节,那便 是她已经有过一次初恋,那情不自禁地突然脸红、那难以掩饰的 洋溢的情感、那难以抑制的狂热等等初恋的症侯她已经有过了 , 那有目的的、冲动的阶段她已经走过了 ,也不会再重复了 。 如果施托尔茨紧紧抓住这一点,即使他无法推究她对他用 情的深度,他至少可以知道,奥莉加为什么成熟了。 他带着她游览了瑞士的各个旅游景点。但他们都青睐那些 幽静的地方。奥莉加与施托尔茨两个人,更确切点说,是施托尔 茨较热衷于生命本体的存在,是他对旅游不甚热情,也由此觉得 疲倦。 他陪着她爬山,陪着她去悬崖远眺,观看瀑布的雄伟气势, 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她都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公。他们相携漫步于 那小路上,婶娘则识趣地呆在山下的马车里。他悉心观察,留心 看她爬上山顶后是如何地气喘吁吁,又是如何带着成就感来看 他,他惟一敢肯定的是她一定会以某种目光来看他,而且要看的 第一个人一定是他。 这原本并不是件坏事,这样他的心灵会温暖明亮许多。然而 当她迅速地看他一眼,继而又扫视她所处的环境之后,她便会出 499 神,这时候他的影子早已经消失了。 他有时会随意做出某个动作,或者对她说句话,所有这些都 会让她料想不到,也会让她尖叫起来。这种种迹象均可说明,她 早已经忘却了身处何方,是在此处还是彼处。换句话讲,她已经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施托尔茨这样一个人。 然而当他们尽兴而归,或者伫立在窗边或者站在阳台上时, 她便又会与他交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会急不可耐地告诉她 今天她的所思所想,而且一定要倾盘托出,她是那样地激动而专 注,偶尔她也会作短暂的停留以选择合适的字词,当他在一旁准 确地为她提示时,她便会向他报以感谢的一瞥,继而接下去。当 她讲累了的时候,她会坐在一把大圈椅上,那苍白的脸色流露出 她的疲倦,而那依然有神的、坚定不移的目光分明在对他讲:请 你继续下去。 她就那样坐着,自始至终持同一个姿势,她认真地听他讲 话,决不放掉任何一个字,或者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已经讲完了 , 可她还想听下去、问下去。这种沉默的语势激励他抖擞精神,再 次以饱满的热情讲下去。 如果你不去悉心探究,这也不算是件坏事情,她从他的谈论 中得到了知识与满足,她的生存有赖于他的存在,她不再奢求别 的什么东西,因为他已经为她带来了她想要的全部:光明、智慧 与理性!但是,接下来的场景或许便是她懒洋洋地站起身,那刚 刚还在求寻的目光现在命令他离去,她说她感到饥饿,并且会吃 得津津有味……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发展就太好了 。他并非浪漫主义者, 在这点上,他与奥勃洛莫夫有相近之处,他们并不想要炽热的爱 ―尽管个中原因不同。但是,他还是希望在感情进入持续发展 的阶段以前,应该有那么一段热烈,好让自己沉睡其中,终生铭 记这幸福的分分秒秒…… "你到底爱不爱我?"他不断地询问,不断地煎熬,这问题常 500 常令他彻夜难眠,甚至为此他的泪水不停地流淌。 这个问题已经把他折磨得忍无可忍了 ,它把他毁了 ,他根本 不知道自己在下一步会做出怎样的块择。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 爱情,将会关系他的一生。现在,他没有任何心思考虑其他的事 情。 以往他与女人间交往时,一直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此来避 免由爱情带来的苦痛与心酸,然而这半年来,从前所积蓄的情感 似乎得以集中,猛然间释放出来。 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心已经不起这种折磨了 一 若是再这样下去几个月,他一定会崩溃的。他至今才明白,理智 与情感的冲突会使一个人经受怎样的折磨,那种无法医治的创 伤怎样深深地铭刻于内心深处,尽管没有流血却是比流血更残 酷的,它让人哀叹得太多,而在这哀叹声中,人的生命也逐渐地 消逝了。 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实力,这种相信已经濒于极限,而在 奥莉加面前,他所有的骄傲也真的是在画里飞了 。在经历了这些 之后,他再次听到某某人因为种种原因,尤其是因为爱情而失去 理智、茶饭不思、茕茕孑立时,他再也不会讥讽他们了 。 一种无形的恐惧向他袭来。 "这件事一定得弄个清楚!"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再次询问 她,要问她对我的感情,如果我不是那个幸运的人,明天一我 就离开这方土地!" "太疲倦了 !"他一面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面说:"我怎么变 成了这副模样……该是尽头了 !" 他径直去找奥莉加。 奥莉加究竟作何反响呢?她是根本不留心施托尔茨的行为, 还是过于冷漠、不作丝毫的展露? 即便她不是一个细心、敏感的女人,她也不可能无视他的诸 种异常行为,她应该可以区别朋友间的友情和关心与另一种爱 50】 情的异同。她的道德观牢固地树立着,那是自发地、而非由他人 教导的,因而她从来不乐于向别人展露自我。这也是她的高尚之 处。 也许下边这种解释可以说明一切,她喜欢施托尔茨之类的 人对她倾吐爱意与崇敬,而她对于他,是毫无情感可言的。她当 然不便于拒绝,因为任何一个女人都还是想望着自己对于男子 的魅力的,当她还在被人追逐时,她便会重新构建她的自信,再 度有了虚荣心。 可是,她会如何对待这种情感发生的结果呢?她可以容忍施 托尔茨的沉默,让他永远苦苦地追寻而自己却毫不动心?最起码 她应该有一点动心,这样以来他便不再是做着没有任何回报的 事情,也让他有一点自信,相信他顽强的追求、自愿为之奉献一 生的牺牲不是流水东逝?难道就让他一辈子这样干着徒劳无功 的事业吗?他的能力与才能能否与奥勃洛莫夫并驾齐驱呢?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已经面临了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她从 来没有丝毫的预感,她只是凭着本能逃避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她 在不停地与自己斗争,并不清楚该如何迈出这泥潭。 让她如何是好?她总不能永久地徘徊在这种境地,那种隐含 在内心深处的感情的变化终有一天会倾泻而出,当那个时刻来 临时,回想过去,她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她如何回顾与奥勃洛 莫夫曾经走过的那段时光,又当如何展望今天与施托尔茨的情 感? 如果,如果她真的爱上了施托尔茨,那么她与奥勃洛莫夫的 情感历程应当如何称呼?没准儿正是卖弄风骚,抑或是比这更卑 鄙的行经,每每触及这种思想,她便不由自主地颤抖,双颊发热, 害羞起来。她不愿想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也不乐意担负这种责 任。 如果,她可以把那段日子当做她情感的第一次付出,那么, 她又当如何解释她对施托尔茨的依恋?―再次背附上玩弄、 502 欺诈、利用的罪名,借助种种手段来促成自己与她的联系,并以 这个结局来掩藏以前的轻佻?……她一旦想到自己竟是这样卑 鄙无耻的人,便禁不住浑身颤抖。 如果不能称之为虚伪、玩弄抑或利用,那么,应该赋予它何 种含义? 可以称之为爱情吗? 如果是爱情的话,她该惊慌失措到何种地步!这第二次恋爱 的开始,距离她的初恋才不过七八个月?有谁可以相信她的情感 呢?她一旦说了出来,人们恐怕不仅仅是以诧异的目光看待她了 ……忍受众人鄙视的目光,在人家的唾沫星里生活!她无法想像 这种日子,她不该生活得如此啊! 她费尽心思、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断定这是她的第 二次爱情。她向那些有阅历的人一包括姑妈、姨妈、老处女、聪 明的女人以及作家、"恋爱问题专家"寻求答案,但无论在何处, 她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女人的恋爱只有一回。"她还记得, 奥勃洛莫夫也曾坚信不疑地讲过类似的话。她又想起了索涅奇 卡,这个女人又当如何评论第二次恋爱呢?据那些来自俄国的朋 友们讲,索涅奇卡又有了第三位男友! 她曾经一 口断定,她与施托尔茨之间是兄妹情谊,决非真正 意义上的爱情! 她的确爱过,可是这爱情已经消逝了,她的激情 也将永远逝去!她与施托尔茨之间,存在着朋友间相互信赖的友 情,这是基于此人的为人以及他对她的百般关爱、照顾基础之上 的。 经历了上述思索,她否认了她与施托尔茨之间会产生爱情 的决断,甚至连可能性也排除在外。 也正是由于上述的原因,施托尔茨才觉得她是那么的变幻 莫测,他难以从她身上捉摸出任何哪怕是一丝丝的迹象表明她 有一丝丝的动心,或者是有一点点超脱温情、超越友情的东西, 哪怕它像火花一般转瞬即逝。 如果她想断绝这种非友情亦非爱情的关系,只有一条出路: 503 一旦她捕捉到施托尔茨,心中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她便立即采取 行动,让他明白他与她只是生活中的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 叉的时候,所以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好。但是,已经为时太晚了 , 她是早该明白的,他对她不可能没有一丝动心,可是她又任其发 展下去,更进一步地说,施托尔茨与奥勃洛莫夫不同,她早已产 生了依恋感。 而且,即使她与他已经分开了,她对于他在情感上的依恋已 是太深了啊!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她把他当做旧日的好友,对他 也和以往的态度没什么两样,她需要施托尔茨来打发她自己的 无聊时光,以之来快乐地生活,有时她又以一种极其敬佩的目光 看着她,一因为他是那样地富有内涵!他关注那发生于身边的 每一件事,并且以一种深刻的方式为她解说。 然而随着时光的推进,他们的交流愈来愈多,在心灵的交流 上也愈来愈多,他对于她的影响也愈来愈大,不知从何时起,他 已经从一个默然注目着她的人变为她的带路人,为她指引前进 的路。在不知不觉中他丰富着她的理性与思维。一条无形的纽 带产生了 ,这纽带牵系着奥莉加的生活,一除去那极其隐秘的 一方,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一方领土 ,不让他发现涉入。 她完全明白施托尔茨在她的生命中已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 色,他时时纠正、补充着她的思维,呵护着她的一生。他们相互交 换了这种权利,而她,在沉默无语中似乎同意了他对她的关照。 事到如今,叫她如何毫无割舍地抛弃这些呢……他们的生 活中曾经含有那样多的情趣……那样多的欢乐……那其中是何 等的五彩斑斓啊!如果在一刹那间要她割舍这一切,她该如何是 好?当她考虑自己是否该退出这种关系时,已经为时太晚,她自 己都没有勇气说再见。 如果有一天他没有陪她,或者她有一个疑问还没有向他请 教,她便会觉得这一天过得索然寡味,生活便变得黯然无光。 "上帝,如果我能成为他的妹妹该有多好!她也惊奇自己竟 504 至于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哥哥一他不仅仅可以 为我指引前进的路程,而且能成为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堂堂正 正地公开相处,且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一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 的事情!现在,我在他身边价值几何呢?他若说走,我没有资格 恳求他为我留下,而且我还得强装笑颜祝福他今后的旅程。如果 我不让他走,我又如何说出口呢?我不是他的女友,又有何资格 要他每时每刻陪伴在我身边,为我挡风遮雨呢?……就仅仅是因 为我耐不住寂寞,或孤苦无依,而他可以帮我解决这所有的不 快,为我解忧,给我带来快乐吗?当然,这是我依恋他的原因,但 我不能因为这些理由来要求他。因为我无法回报,难道能让他永 远无怨无悔地付出而永远得不到吗?的确,生活当中有多少女子 以此为荣啊……,' 她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苦恼之中,她似乎是陷入了 一片沼 泽地,而且是愈陷愈深,前方没有任何希望,有时她也发出一丝 冲动,她好想与他讲清楚,从而解开这些无尽的羁绊,也让自己 的心情平静下来。然而一旦她刚刚张口 ,顿觉难以启齿。她说不 出口 ,这痛苦长时间地折磨着她。 从施托尔茨与他长时期地相处并且不由自主地影响到她的 一言一行,从那天起,她不再想到奥勃洛莫夫了 ,而且一想及这 些往事她便羞愧不已。她倒不在意男爵或者任何其他的人了解 这些事情一当然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觉得羞愧难当,可是问 题的关键在于施托尔茨清楚这一切,这使得她极其不自然。 她不止一次地设想他对她的所作所为会如何看待,他会有 何等反应与表情,他会讲些什么,以后又会如何反应。刹那间,她 破坏了以往在他心中紧张、圣洁、独立的位置。不可以,怎么能这 样呢? 她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剖析自我,袭入内心深处的是一阵又 一阵的内疚,她不知道怎么会谈了一次那样的恋爱,而且怎么会 与那样的人……她责备自己,怎样可以这样对待她的昔日的忠 505 实的朋友?这种内疚日复一日地燃烧于她的内心。 也许,也许她会逐渐地对于这些内疚淡然处之,人不就是这 样渐渐地习惯了所不习惯的事情么?如果她对于施托尔茨只有 友情,不含任何别的东西。 第二次爱情的到来是那样地突如其 来,让她料想不到,可是,那碰撞出了多么明亮、灿烂的火花啊! 她陷入了一种对于美好的未来的幻想之中一这不再是奥勃洛 莫夫与她一同来消磨无聊的时光的时候,但是一个崭新的时刻: 她将与施托尔茨携手迈向丰富多彩的生活舞台,她将会进一步 体验生活,去体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每当这种感觉袭来的时候,她就泪流不止,无法遏止。她似 乎是做了 一场梦,梦醒了 ,便更加小心地保护自己,让施托尔茨 捉摸不透,也正是她的善变带给那可怜的人多少苦痛啊。再过一 段时期,她又忘却了这种反省,她与施托尔茨相处时无需再找任 何理由一她喜欢与他呆在一起,一就这么简单!她在他面前 看上去是那样美丽、温存而依恋,可是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 响:你已经不再是这样的年龄,因而没有这样的权利,你不再拥 有做梦的权利,你的花朵已不再绽放。 如果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或许随着时光的推移,她会与所 有那些当婚而未嫁的女人一样,让心中的波澜逐渐抚平,逐渐地 冷漠,抑或致力于另外的工作,然而她可以分明地从施托尔茨的 言谈中推断出来,施托尔茨于她的感情决非朋友间的友情,相 反,他是那样狂热地眷恋着她,这样以来,她的刚刚沉寂了的情 感又洋溢起来,也许,他们是陷入爱河了 。 当她察觉自己有所变化的那个上午,她面无血色,把自己关 在屋中,神思恍忽,她尽力抑制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反复地思考 她的下一步应当迈向何方,她在这种问题上究竟当负多少责任, 但是,没有人给她回答。她仅仅能想到做到的便是责骂自身的软 弱,怎么没有勇气早些将自己的过去一五一十地告诉施托尔茨, 然而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勇气。 50(5 曾经有几次她鼓足勇气刚刚要说,便觉得胸口憋闷,而眼泪 总是那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好想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说,她 只要大哭一场,以至后来告诉他她的初恋,让他知道这一次她是 真的留下来陪他。 她也曾听说过其他的人遇到相近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举 个例子来说吧,索涅奇卡曾向她的未婚夫提及追过她的那位骑 兵少尉一她以何等轻蔑的口吻说!她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她 欺骗他,她曾经多次把他丢在外边,在寒风中颤抖着等她上车。 换个人,比如索涅奇卡,仍会以同样轻蔑的口吻当着施托尔 茨谈起奥勃洛莫夫,她会说她只不过在与奥勃洛莫夫开玩笑,玩 玩而已一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可能看上呢?没有人会相信的。 但是这种行为只能用于索涅奇卡的丈夫以及其他男人,但是对 于施托尔茨,是无效的。 奥莉加曾经想过讲一个相当体面而充足的理由,她可以理 直气壮地讲她的初衷无非是想挽救奥勃洛莫夫,为了拉起一个 行将坠入深渊的人从而不惜一切代价以至于牺牲"色相",然后 等待着他的生活有一个转机。可是,这种理由?有谁会相信呢? 任何一个稍有理性的人都会觉得太牵强附会,难道不是胡说八 道吗?不可以! "上帝啊,我怎么也会到了无可自拔这一步呢?"奥莉加很是 痛苦,"对他说出一切的一切……不好吧!他不能知道这些,最好 的结果莫过于他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这种行为与欺骗有什么异 样呢?与逃避又有什么区别呢?天啊,快来救我吧!"但是,没有 人来。 无论两个人相处时时光是如何欢快地流逝了,有时候从她 的内心深处还是会迸发出一种抵触情绪,她想,以后我再也不要 见到这个人就好了 ,就好比我们生活中不易觉察的影子,稍纵即 逝,因为过于迅速,也就谈不上什么伤害。 她不是未曾为自己设想一个未来:无数次地回味、思索那初 507 恋的青涩,以长流不止的泪埋葬如梦如烟的往事,将他放在内心 中最完美无缺的位置,之后便……之后便与许多世间的女人一 样,去找个人嫁了 ,做一个传统的家庭主妇一丈夫的好帮手、 孩子的好母亲,想及以往,只是淡淡的笑一笑那时的青春年少 不经事,不再考虑有什么新的开始,只要能将此生过完就算了 。 这不是大多数人的块择么? 问题的症结在于,这决不是她奥莉加一个人的事,她的一生 关系着另一个人何去何从,他不知从何时起,就将自己的命运与 她的未来紧紧维系起来了。 "那时,我怎么会爱上他呢?"她轻声问自己,相当烦躁,她清 晰地记得,那天上午,她在公园里遇见奥勃洛莫夫,这个内向的 小伙子掉头便要跑掉,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如果 奥勃洛莫夫走了,她的一生终将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再也不会迸 发出火花。 于是她主动了,她是那样地不顾一切,似乎爱情与生 命的问题都是不成为问题的,似乎没有任何可怀疑之处。事到如 今呢,她不知所措,看不见任何曙光。 她以为自己是比较聪明的人,认定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 人,注意好自己前行的路,她的未来,一定是一帆风顺的,可是, 现实不正是在同她开玩笑吗?这一切是谁的错?她根本无由推 托! 施托尔茨的到来打断了奥莉加的思路,她吃惊于他的不告 而访,却仍是相当平静地从沙发上站起,撂下书本,迎接她。 "我不算太冒昧吧?"他问她,并随意坐在临湖的窗户旁边, "您正在读书?" "不,没有,天已经黑了 。我正等着您呢!"她说道,依旧是一 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太好了 ,我正有事情想和您说。"他的表情是那样地严 肃,使她惊诧,同时他又搬了 一把椅子在他身边要她坐下。 她有些害怕,木然地呆了 一会儿。然后,驯服地坐进那软手 508 椅中,耷拉着脑袋,也不抬起眼睛看他,那神情,如同一个受了训 斥的孩子。她多么希望此时自己远在千里他找不见的地方啊! 她的脑海中一幕接一幕地闪现着如梦般的往事,她的耳边 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该澄清一切了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愚 弄生活!你决不可以拿这种方式与生活开玩笑,否则你会受到报 应的!" 一阵静寂。他的大脑明显地在进行着高速的运转。奥莉加 望着他那张瘦削的脸庞,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有什么话要说 而犹豫着从而稍稍颤动的双唇。 "涅墨西斯!……"她的脑海中,蓦然冒出这样一个名字。看 来,一场较量势在必行。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想必您相当清楚我要讲些什么, 对吗?"他盯着她,好像在探究她的内心。 当时,他的位置处于两扇窗子中间的墙角,所以她的面部相 当昏暗,她并不能看清楚,而那束光线从外而入直射在她的脸 上,因而她的心思被他一眼望穿。 "我怎么能猜到您要讲些什么呢?"她小声地回答。 平曰里,她与奥勃洛莫夫相处时常常应付自如,她的个性、 敏感度以及控制局面的能力令他无可挑剔,而今,她面临的是与 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她相当清楚,当前她尚能逃避施托尔茨犀利的目光,在这场 较量中暂时不处在被动地位的主要原因在于施托尔茨顽强地三 缄其口 ,一这与她和奥勃洛莫夫的较量大相径庭,那时候主动 权在自己手中。只要施托尔茨打破这种局面,她便毫无主动权可 言,她也只好佯装不懂:"我有什么可能明了您的意思呢?"她以 此来小心翼翼地扩占自己的空间,为了让他更真实地讲明其主 匕 曰。 "您真的不明白?"他诚恳地讲,"好吧,我直说了……', "请您别!"她求他。 505 她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似乎在恳请他手下留情。 #何必呢?您想必是知道的!',他说,"又何必躲躲闪闪的呢?', 他问她,面容哀愁而极其动人。 她一言未发。 "您知道我总有说出口的这一天,当然也就考虑好了对我的 答复!"他说。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答道,将身子靠 在椅子上,绕过那丝亮光,祈望着太阳早些下山,好替她遮掩那 羞怯的容颜。 "您很痛苦!这个词分量太重,"他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几乎 令人听不到,"但丁说过一句话,'抛却那所有的伤心往事吧'叭 我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我仍然要对你说'谢谢7 。"他长 长叹口气,无限惆怅,"我明白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知所措,我 知道我余下的路应该怎么走了 。太好了 ,我解脱了 ,我要尽快离 开这里! 他立起身。 "天哪,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请您留下来!"她几乎是不假思 索地跑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眼睛中闪出惊慌的光芒 ―好像他马上便要离开了 ,"想想我的处境吧!您走了 ,我怎么 办呢?" 他们重新坐下。 "但是我对您的感情并非纯粹的友情,奥莉加,谢尔盖耶夫 娜!"他语气严厉,神情严肃,"你自己目睹了我身上的巨大变化? 您不是不明白?您还要从我这儿索取什么呢,彻底地打败我吗? 让我连自我都丧失了 ,失魂落魄么?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她脸色煞白。 "您可以走了 。"她平静地说,却难以掩藏她心中的哀伤。 ①这句话出自但丁的《神曲》。 510 !请您原谅我,对不起!"他诚挚地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的,我们怎么就吵架了呢?我当然明白您不愿意失去我,可是,您 从来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因而,您对我的突然离去觉 得难以理解、受了委屈。人呵,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变得自私了 。', 她挪动一下上身,看上去她坐得不太舒服,但仍然保持沉 默。 "那么,我答应您,我不离开,但是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说 道,"您当然会无私地赋予我您的友情,可是,我不是想索取这些 呵!我走开一两年以后,这份情谊也不会枯萎的,奥莉加,谢尔 盖耶夫娜,我们之间的友情确实是相当深厚的,一只要你以年 青人之间的爱情的眼光或者从患难夫妻回忆爱情的角度来看。 然而,两个人怀着不同的想法,一个人以为是友谊,另一个人却 至死不渝地爱着,这就比较麻烦了 !我很清楚,您并不是因为百 无聊赖才陪我打发时光的,可是您考虑没考虑过我跟您在一起 的感受?" "您既然这样说,还是马上离开吧,愿您以后的日子永远有 明媚的阳光普照!"她低着头,声音也小得让人难以听清。 "留下来陪你!"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这种关系究竟还能 维系多久?如此危险的友情呵!"他无限感伤。 "您以为,我什么都不曾想,我只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她 打破沉默。 "您的话叫我好生费解!"他紧抓住她不放,"您是不爱……', 她打断他,"我不明白,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也说不清 楚!您若是明白……若是我的生活也开始有了重大转变,我到底 该怎么走? 她相当消沉。 "您叫我怎样明白您的真实意思呢?请您说得再明白些吧!', 他移动自己的那把椅子,挨近她,疑惑地望着她,她说话的语气 以及那副阴郁消沉的神情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他很想看清楚她的面容。然而她那样固执地沉默着。她从 5+1 内心里愿意解除他的忧愁,如果可以,她愿意收回自己已经表露 过的烦闷,抑或作出另外一种解释使他不至于陷入当下的境地, 可是她自己根本不明白应该如何说才能达到理智的结果,直觉 告诉她,她与他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这使得两个人的相 处相当艰难,从而也使得两个人都很痛苦,然而只有施托尔茨才 能帮助她,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弄清楚过去与现在,使得事情稍有 点头绪。但若要这样做,必然得通过那艰难的一关,把她的初恋 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要她鼓足多少勇气,又经受多少不安呵! "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我比您更慌张、更害怕!"她说。 "您坦白地告诉我:您相信我吗?"他紧握她的双手。 "这还用问么?"他低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我无比地信 任您,如同婴儿对母亲的依恋一样。& "既然这样,请您告诉我从上次我们分手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吧!您真的把我搞糊涂了 ,以前我只要看着你的眼睛便可明了你 的心情。只有您都告诉我,我们才可能把事情讲明白,您没有意 见吧? "对……的确应当这样……这种生活应该中止了……"她 说,毫不掩饰心中的烦闷。"涅墨西斯!涅墨西斯!"这声音一直 在她心中回荡,她低下头。 她只是那么固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极其短的几句话 ―尤其是之后她的表情令他无所适从。 "看上去她相当痛苦!上帝!到底能发生什么事呢?"他禁不 住浑身发抖,连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丰富的想像力已把他折磨得 到了极端。可她依然缄默着,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有相当大的压 力。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叫着她。 她在那片静寂里稍稍挪动一下身体,昏暗的屋子使他难以 弄清她究竟在做什么,只有衣服的摩擦声清晰可闻。 "我是想说,可是……"她开口了 ,但断断续续,"太困难了 , 512 您若能够理解……"她侧过身,不让他看见她的激动。 她一直有一个梦想:施托尔茨哪一天忽然知道了整个事件 ―但并不是由她亲口讲出的。此时,天色已晚,他看不清她的 面容,她惟有通过讲话来表白自我,可是她张不开口 ,好像一个 不会说话的孩子。 "上帝!今天我是如此地无地自容、如此地自责,我犯了多少 错呵!"她泪如泉涌。 可是在今天以前她还能那样轻易地"玩弄"别人于股掌间, 是那样地巧妙,又那样地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孩子,居然也会被 吓得不知所措,她的过去只是增添她的羞愧,现在她又要丢弃以 往的自尊,这种尴尬的场景,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如刀绞……她 快要崩溃了。 "让我来试试……您是否恋爱了 ?"施托尔茨话到口边,几次 又咽了下去。 她的沉默表达了她的同意。这不仅又使他紧张。 "可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吧?应该用不着保密吧?"他问她, 竭力装得很平静,然而他知道自己在发抖。 这又增加了她的痛苦。她宁愿那个人不是奥勃洛莫夫,宁愿 无中生有去编一个爱情。她犹豫着,但又不愿这样,就好比一个 人在面临极其危险的场景即将从悬崖上跳下去或投身火海的一 刹那,猛然说出:"奥勃洛莫夫!" 他微张着口 。 一言不发。 "奥勃洛莫夫?"他重复一遍,既而又放低声音,相当自信地 说,"不会吧?" "是的!"她语气肯定而坚决。 "奥勃洛莫夫!"他再度重复,"这怎么可能呢?这中间有多少 层障碍呵,那时您连自己都不理解,也不理解奥勃洛莫夫,更谈 不上什么爱了!" 她不开口 。 513 "我该肯定,你们之间的感情绝对不是爱情,一定夹杂了别 的东西!"他又说。 "是的,是我的错,我卖弄风骚,欺骗了他,让他无可自拔 ……可是现在,我又开始骗人了 !"她平静地说出这些她极不乐 意用的字眼,但是也相当委屈。 "我的好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千万别不高兴,不要用这 样的词讲话,您可是从未这样说过话呵。您很清楚,我怎么会这 样看您呢。 我所怀疑的是奥勃洛莫夫,怎么可能…… "可是,难道像他那样的人只能获得您的同情与怜悯,却从 来不可能与您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难道他就没有爱的权利 么?"她为自己、也是为奥勃洛莫夫讲话。 "我当然相当清楚,爱情与友情是有距离的,"他解释道,"爱 情是毫无理智的,有时候两个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便去相爱 了 ,这就是客观情况。爱情同样要求人有一种素质与眼光,这种 东西变幻莫测,用这个词也许不是很恰当,可是我在与我相处甚 深的奥勃洛莫夫身上并没有感觉出这种东西,换句话说,他好像 还没有爱的资格。请您让我说下去,"他滔滔不绝,"我所谈论的 仅仅是我的个人推测,因而根本不准确。请您务必告诉我事情的 来龙去脉,不必难为情,也不要隐瞒什么,全部说出来,让我来告 诉你这是什么,可能我还会知道以后应当如何做……我只是凭 直觉……觉得你们不像……哦,如若你讲的是真的,我就没什么 好顾虑了 。"他有些激动,"那个人是奥勃洛莫夫,而不是其他的 任何人,这太好了! 您的初恋情人居然是奥勃洛莫夫! 如果这是 真的,那您就可以解脱了,因为您没有过去、也没有爱情、更谈不 上什么负荷了……请您开始吧!"他的语气相当平静,其中也夹 杂了几分愉悦。 "可以,上帝在望着我们呢!"她觉得心境猛然间轻松了 ,长 出了 一口气,"让我单独来面对往事,实在是太沉重了 。一想起这 些,您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不是办了错事, 5+4 甚至连该不该为我的过去负责任都不甚明了 ,至于未来,我也不 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是抱有希望还是绝望呢……您说您处于痛 苦当中,也许您根本不曾料想,我的痛苦与您同等!请听我讲,但 是千万不要用您的大脑来进行分析一它让我恐慌……您要用 您的真心来倾听,希望您可以体味。我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无助地在森林里流浪……"她的声音极其轻微,又说,"不,别对 我寄予同情或怜悯。如果我与奥勃洛莫夫是在恋爱,您……请您 离开这里。"她稍作停留,"到了那一天一您能以平和的目光看 待我和您自身的时候,再来找我吧。如果那一次源于我的不甘寂 寞与故弄风情,您就不要理我了 ,我不值得您爱,离开这里,把我 忘了吧。& 他只能握紧她那冰冷的手,鼓励她讲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奥莉加讲述了整个故事一无论是那折磨她,让她 羞愧难当的往事,还是那曾经捕捉了幸福让她迷恋却在突然间 令她怀疑与悲伤从而无可自拔的往事,她都讲了出来,是那样地 明白,那样地真切 她告诉他,他们一起散步,在公园里相见,她心中的感触以 及奥勃洛莫夫的巨大变化,她还说起那醉人的美丽的丁香花枝, 甚至接吻。一除了那个闷热的夏季的夜晚在花园中发生的事 情一这当然可以原谅,她是那么的单纯,也许时至今日她还没 有搞清楚那是什么 起初,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相当地小,然而,渐渐地她不再 顾忌什么,无拘无束了 ,那声音也大起来,让他相当轻松。当她停 止的时候竟出人意料地平静,似乎在讲述一个美丽的传说。 那许久以来在她面前摇晃的帷幕消失了 ,也就在这之前,她 还不敢正视这些。她刚刚知道,她是可以勇敢地面对她面前的这 个人的,哪怕是与他对视。 她结束了这个故事,等待他的回答 却只有静寂 他究竟怎样想?好像这个人从她的面前消失了 ,他一言不 5*5 发,也没有任何表示一甚至他的呼吸都那么难以捕捉! 她又开始不安。又是长时间的静默。这到底说明了什么?这 个极其睿智,又极其宽容的法官到底要如何判决这桩公案?哪怕 所有的人都在非议她,她也坚信他会替她讲话,她会毫不犹豫地 让他为自己辩护……他很聪明!当然会明察秋毫,权衡利弊,会 比她更正确地做出判断……她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他又为何保 持沉默,莫非…… 一阵恐慌向她袭来…… 门不经意间被人推开,女仆端来两支蜡烛。 她瞟了他一眼一那目光中,有一点胆怯,更多的则是关怀 与询问。他的双手在胸前交互握着,那样温和而真诚地凝视着 她,看到她那副表情很想笑。 她一直悬着的心至此才完全放下,渐渐地也变得温暖了 。她 长出一口气,抑止住那将要下滑的泪水。刹那间,她原谅了自己 的荒唐举措以及对他的依恋。那似乎行将离去的幸福的光芒再 度笼罩在她的头顶。 "是全部吗?"他轻声说。 "是的!" "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于是她伸手从她的包中取出那封信。他靠近蜡烛,借着那丝 光亮读了信,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他又是那么专注地看着 她,一那种目光已是许久不见了的。 她的好朋友一他的脸上一贯挂着自信,颇有些恃才傲物, 然而却相当忠诚的朋友站在她的面前,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 东西。他只是紧紧地握她的手,放在他的唇边,相继吻过,继而深 深地思索。她也从那种起伏不定的情绪中平静下来,专注地望着 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捕捉一些信息。 他蓦然推开椅子。 "上帝,若我知道那人是奥勃洛莫夫,上帝,我还能有这么多 5*6 的苦痛么?"他一边嚷,一边相当温和、信赖地凝视着她,似乎她 什么都没做过,还是一个纯情的女子。她从心深处觉得欢悦,仿 佛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她感到,那沉重的负荷被移去了。因为 她知道,只有面对他的时候,她才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他, 可他呢,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更不必说丢下她不闻不问了 ! 既然如此,她才不管其他人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呢! 他恢复了自制力,看上去相当愉悦,然而她并不知足。她知 道他原谅了她,然而她依然很好奇,极想知道他的具体看法。而 他,拿起他的帽子,打算离开。 "你要去哪儿?" "别担心,我不走,你得好好休息了 ,明天见!" "您打算让我躺到天亮吗?"她打断他的回答,拉他的手,一 把按他在椅子上,"您还没有说清楚……这究竟算什么,现在的 我是什么人,以后又会变成什么人……您没有说,就要一走了之 吗?安德烈,伊万内奇,不要再折磨我了吧?您若不告诉我,还 有谁能说呢?如果我命中注定应遭受报应,那个人是谁?抑或 ……谁愿意宽恕我……"她那副表情既可怜又可笑,不由得他不 动心,终于,他丢下了帽子,坐了下来。 "安琪儿一不要以为我太冒昧!"他说,"不要再没有理由 地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要给您惩罚,又如何谈得上宽恕?您刚 刚所讲的那些,我的确没有任何必要来加以补充。您有什么不明 白的呢?您应该很明白……奥勃洛莫夫的信哪儿去了 ?"他再次 找出那封信。 "请您认真听我念!"他读道,"'您对我所说的'我爱'是脱离 实际的,也是浪漫的。这种表述主要暗示了您对于异性的爱的渴 望与需求,然而,因为它缺少实际内容,便会以扭曲了的方式出 现一或者是女性母亲式的关爱,或者是对同性的关怀,甚至偶 尔以歇斯底里般的哭闹为表现方式……您的确搞错了 〔施托尔 茨将重音放在后两个字上〉,您的初恋情人决非您真正的爱人。 507 您可以耐心等待,等着他再度回来。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您才会 如梦方醒,知道自己是走了错路,并且因为自己的错误烦闷不已 ……'您来看这句话,他多么了解你呵!他说了真话,您却根本不 想信他,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如果当时你们便分手,也许结果比 现在好得多,然而,您太美丽,不由得他不动心……而他那温顺 的态度同样感化了您!"他说道,语气中夹杂几丝讥讽。 "我的确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因为我一直相信直觉。& "您错了 ,直觉有时也会说谎,甚至引你走向歧途。"他接着 说,"幸好您还没有被真正地打动,这其中有两个原因:其一,您 从内心底里觉得你与他是不般配的。其二 ,是您缺乏勇气……您 害怕您终生都得不到幸福,您宁愿用这一丝微弱的光亮笼罩着 你的一生,而害怕面对茫茫无尽的黑夜……', "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哭泣?"她为自己辩解,"当我流泪 时,难道那不是我发自内心的?我并没有骗别人,我是发自内心 的…… "上帝!女人呵,你的名字是脆弱!女人,遇到什么事情不落 泪呢,你会为那凋谢了的丁香花心痛,您同样会为失去了那条长 凳而失魂落魄。同样,您还会觉得有伤您的自尊,因为奥勃洛莫 夫没有因为您而过得更好些,或者是出于天性……多正常呵!" "那么,我是不应该与他约会,跟他一起散步吧?您应该不会 忘记,我还去过他那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尽可能地压低自 己的声音。她尽其所能地为自己加深罪名一无非是为他找出 各种理由更有力地为自己辩护,使自己得到开脱。 "通过你刚才的讲述,我可以体味出在你们最后几次约会 时,已经相当尴尬了 。因为你们的'爱情'缺乏真正的东西,所以, 它的维系也显得尤为艰难。在你们说'再见'之前,就已经再见 了 ,你们并不是爱情的捍卫着,你们捍卫的是在你们的脑海中构 造出来的爱情,这便是我的理解。& "可是,接吻呢?"她相当低声地问,以至于他费力地才弄清 515 楚了她的意思。 "哦,这问题可非同小可,"他有意装得很严肃,"我要为此而 稍稍惩罚您。"他专注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爱意。 "您不要跟我开玩笑!"她同样严肃地说,他是那样地轻松、 那样地不介意一这让她有些生气。"如果您狠狠地骂我一顿, 说我是如此地行为不端,那样的话,我还会更舒服些。,' "若那个人不是奥勃洛莫夫,是随便另外一个人,我便不会 这样讲话,"他说,"与其他任何一个人恋爱都有可能造就不堪设 想的后果,可是,我太清楚奥勃洛莫夫这个人了……', "其他的人?怎么可能呢?"她的脸涨得通红,告诉他她的不 满,"我是相当了解他的!" "那当然!"他没有反驳。 "既然这样,他因此而改变了很多,再度热爱生命,对我百依 百顺……我还能不说爱他吗?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难道我们之 间还不是爱情吗?"她反问道。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不让 任何一丝可疑的或者污秽的东西遗留下来。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除了奥勃洛莫夫以外的任何一个 人,我可以肯定你们之间会渐渐滋生出爱的种子,继而发芽、开 花……然而,这是另外一种浪漫的爱情故事,主人公与我们没有 任何关联。', 她长出一口气,那许久以来郁积于内心深处的一块沉重的 石头也终于被搬走了。两个人都沉默着。 "回复自我……好舒服呵……',她逐字地说出这句话,她深 切地望着他一那目光中,有几许爱意、有几丝温存、还有几丝 感激,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他竟有些无法自持,那其中的感觉 是他已苦苦追寻了一年多而未寻到的。 "更确切地讲,是我回复自我了 !"他回答道,陷入进一步的 思索,"上帝!如果我早一些就知道你是这爱情故事的主人公有 多好!你让我花了多少心思,伤了多少个脑筋?你想要什么呢? 5+9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有些沮丧。 然而,一刹那间,似乎是明媚的阳光再度普照了大地,他也 猛然间从幻想之中挣脱出来。那额角的皱紋也渐渐舒展开来,而 那阴郁在一瞬间被抛入大海。 "当然,这是不可逃避的一个阶段。现今的我,有着何等平和 的心境,又是何等地幸福呵!"他兴奋起来。 "我这是在做梦么?好像从一开始,事情便成为这副模样 了! 她同样陷入了思索, 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 让他颇为费力, "您把我一年以来的羞耻与懊悔全部带走了 ,也带走了我的不安 与烦闷……上帝,你是何等神奇的一个人?"她为自己在瞬间的 转变感到惊诧,又追问他,"难道所有的一切,这……都会如同过 眼烟云吗?" "是的,我认为全都结束了 !"他回答她,那目光中,流露出真 切的爱意。"一切都过去了 。,' "再也不会……犯错误……真的吗?"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好好听着,"他又拿出那封信,"您面前的这个人绝非您 梦中的白马王子。您要耐心地等待,等待他的出现,到那时,您才 会如梦方醒……"我再在这儿补充两句:"您若是爱上一个人,一 年时间太短,甚至用一生的时间也不够,可是我还不清楚,您究 竟爱的是谁?"他紧紧地看着她。 这逼人的目光再次迫使她低下了头,她紧紧抿着嘴唇,但是 掩抑不了双眸中摄人的光芒,也同样难以抑制嘴角的笑意。她偷 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了 。而且笑得使她 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我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您,您的 过去与未来。可是,您还是跟我捉迷藏吗,您不回答我,却又阻止 我说下去。" 她的脸红了 ,"我应当怎么说呢?"她羞怯地看着他,"如果我 说出了您很乐于接受的,也是您所向往的话……如果是我说了 520 出来,我可以说吗?" 那灼热的目光第一次毫不掩饰地从她的眸子里射出而又准 确地被他捕捉到了 ,这再次使得他激动不已。 "您别着急,"他爱怜地望着她,"等一段日子吧,等您觉得一 切真正地过去了,您的心完全平静下来时,您再对我讲您想对我 说的话。这一年,于我而言,是非常有意义的。我现在只想问您 一句话:我是不是该留下来?" "您是在对我好么?"她高兴了 。 "不对!"他神情严肃,"这个问题的含义与以往大大地不同 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留下来,您应该把我当成什么身份的 人来接待我呢? 这问 题使她有些尴尬。 "您明白了吧,这次可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他有些得 意,因为他又看透了她的心思,"您应该很清楚,从现在开始,我 和你都不是昨天的彼此了 ,对吧?" "我……我……"她说不出话,目光中满是哀怜。 "您能接受我的一个建议吗?" "请您直说好了……我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她是那样地不 假思索,又是那样地含情脉脉。 "如果您心中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做我的妻子好吗?" "这么快?"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掩着面颊,却掩饰不了幸 福感。 "为什么?"他反问道,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可爱的女人有了 依托。 "以前呢?"她小声反问他,自然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胸前,如 同一个无助的婴儿终于寻找到了母亲的怀抱。 他温柔地移开那掩着头部的双手,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满 是怜惜地瞧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观察那悄悄溢出的泪水 是如何渐渐消却。 52】 "还记得你的丁香花吗?过去的事情如同那终会枯萎的花朵 ―都会过去的!您的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您应该清楚如何迎 接它。在这新生活行将来临之际,我会给你一个安静的港湾任你 愉快地徜徉,别想那么多了 ,有我在,什么都别想!现在,咱们去 婶娘那儿报到吧。', 那晚,施托尔茨在天将亮时才回家。 "我终于得到我苦苦追求的东西了。 他愉快地思索着,同时 凝视着黑黝黝的树木、阴暗的天空、碧蓝的湖水以及那缓缓升腾 的雾气一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样地可爱,"我等到了这 一天!可这当中,蕴含了多少的期待、苦痛与心力交瘁呵!我又 是何其幸运,我的付出全部得到了回报,这不就是一个人最重要 的东西吗?" 这个时候,他只感到了幸福,其他的任何东西一他的交易 所、爸爸的马车、麂皮手套、密密麻麻的账本一一言以概之,所 有的生意都无关紧要。此时,他浮想联翩:妈妈的香气四溢的卧 室、赫尔茨的曲子、公爵的画室、深邃的眼眸、弯曲的柔柔的长发 ……所有这些又幻化为奥莉加温和的嗓音,她似乎在对他歌唱 "我亲爱的奥莉加,我的未婚妻!"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自言 自语道,"这是我的全部,我还去奔走什么呢?我再也不是流浪歌 手,唱着哀伤的情歌。 幸福的光芒笼罩了他,他随意向回走,不知道走错了方向 奥莉加看着他逐渐远离,站在窗子边,呼吸着那凉气袭人却 也相当舒适的夜间的空气。慢慢地,她的心情平息下来,只见到 胸部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 她放眼望去,越过湖面,越过树丛,望得很远很远,她沉浸在 思索中,如同熟睡的样子,她极力把发生的事情理出头绪,无奈 只是一片茫然。她的思绪在缓缓前行,如同那安于平静的静静流 522 动的血管中的血液。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却难以用一个恰当 的定义来界定,也难以用恰当的言辞来表达。她问自己,她何以 如此平静,如同一泓不起波澜的湖水?她何以如此愉悦,有了全 新的心情?…… "我是她的未婚妻了……"她小心翼翼地告诉自己。 "我要嫁给他了 !"当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等到了转折她一 生的命运的这个时刻,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她会以何等激动而 自豪的心情面对未来,她是真的成熟了 ,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俯 视她的过去,注视那条昨天还是一片漆黑的,她独自行走的羊肠 小道。 既然如此,奥莉加怎么不颤抖呢?她的确曾经孤身一人走在 那条充满艰险的小路上,的确在一个岔路中与他相见,幸运的 是,他友善地伸出双手,拉着她来到波涛汹涌的大河边、一望无 际的田野边以及温和的小山上,他没有使她为难,因而她很平静 地接受了这一切的一切。 她满心欢喜,凝视着生活的前行、生活的无限空间以及满是 生机的山林。她的双肩是那样平静,她的目光也是那样谦卑!然 而,当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广阔的田野、青翠的山林,而是对望 那牵她手的人的时候,她会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睡着了一般。那行将降临的幸福对她 而言是那样安宁,以至于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只是在 悉心体味,她的思绪长了翅膀,自由自在地翱翔……而那幸福, 就缓缓地缓缓地在她的上空飘…… 与大多数处于这个时期的女孩子不同,她并没有梦见自己 穿了婚纱,然后便平庸地过了 一辈子。同样,她也没有梦见那热 闹的场景、辉煌的灯光与喧闹的人群。她一梦见了快乐这是切 合实际的,未加任何掩饰的快乐,正是这快乐使得她再度微颤着 身体,平静地却是坚定地告诉自己:"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 523 /^: ^五早 上帝啊!奥勃洛莫夫庆祝他的命名日那天,距现在也几乎有 一年半了 ,施托尔茨那次是偶然迁到了他的居处一当时,他的 房间乱七八糟、毫无生机,时隔一年,事情居然没有任何改变!看 上去,在时日的流逝中他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皮肤不再像从前那 样富有弹性,而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就如同一种病,望一眼便可 看得清清楚楚。 他已经习惯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处躺下盯着天花板,要 么便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还没读上半页,便早已睡眼朦胧、呵 欠连天,手指还不停地敲着桌子。 扎哈尔,也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他的穿着令人不堪入目,也 更加懒惰。他的上衣袖肘处,已经打上了无数个补丁 ,看上去相 当愁苦,而且好像永远没有过得很舒服的时候,好像他一个人负 担了无数的活儿。 奥勃洛莫夫那件空荡荡的长袍已经破了无数次了 ,不管他 怎样让仆人认真缝补,终究无济于事,断裂的线头随处可见,这 件衣服早该淘汰了。而他床上的被子也满是补丁。再看看卧室 的窗帘吧,鲜艳的颜色已不复存在,尽管仆人们不遗余力地将它 们洗了无数遍,总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 扎哈尔带过来一张破桌布,铺开来,放在离奥勃洛莫夫较近 的那块地方,然后端来一套餐具、一瓶伏特加酒,外加一块面包, 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这时房东太太打开了房门,她端着一个平底锅走了进来 ―那锅中还有刚煎好的鸡蛋,还在发出油溅声。 她也已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然而这变化对于她并没有什么 有利之处。她变得苗条了 ,曾是圆圆的、娇嫩的双颊不见了 ,再也 524 不会有那诱人的红色了 ,连那以前就不太诱人的淡淡的眉毛更 加没有光泽,眼睛也没有神采。 她上身是一件旧的有暗花的衬衫,两只手看上去与以前大 相径庭,变得相当粗糙一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操持 家务与水火的交道打多了的缘故,也许各占一半的原因吧。 阿库林娜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庭。由此,阿尼西娅便肩负重 任:她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一做饭、种菜、喂鸡、拖地板以及洗 衣服。当她自己实在忙得再也腾不出手时,房东太太的意愿便由 不得她自己了一她必须下厨房干活。这钱是不会买咖啡、桂 皮、桃仁等等物品的,因而曾经很娴熟的侍弄这些东西的技巧也 生疏了许多。至于编织花边,那是多少年前的梦想了?目前她的 任务只是切洋葱、洗洋姜、以及其他的调料。她的脸上,常常流露 出怨恨的神情。 然而,这好心的女人从未因为自己的境遇、因为自己连咖啡 都喝不着而怨天骂地,也从未因为自己不能像以往那样随心所 欲地管家、把桂皮搗碎、在调味汁里放香草或者奶油而唉声叹 气,她所伤心的焦点是奥勃洛莫夫怎么能够过这种悲惨的生活 ―他的咖啡再也不能几普特几普特地从最优质的地方买回 来,他吃的奶油再也不是那娇媚的芬兰女人送来的了一她只 能从一个小店里几十戈比几十戈比地采购咖啡,从那个小店里 买质量低劣的奶油!奥勃洛莫夫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嫩肉饼了 ,她 只能为他煎鸡蛋,再补充几片从那家店铺里买来的将要变质的 火腿。 他们何以落入这步田地?这一年以来,由施托尔茨送来的奥 勃洛莫夫田庄的收入,全部如数按照奥勃洛莫夫写给房东太太 的借据付款了。 穆霍雅罗夫"合法的事",竟让人出人意料地成功了 。塔兰季 耶夫刚刚提及这件事,奥勃洛莫夫便感到极大地不安,当即恳求 他私下解决。于是,三个人一起共享佳肴美酒,于是,奥勃洛莫夫 525 便在一张为期四年的借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过了 一个月, 房东太太也写了 一张同样的借据给她的哥哥,她是不会思考这 是什么文件的,更不会质疑为什么要她签字。她只听她哥哥的话 ―这份文件是与房产有相当重要的关联的,她应该写上:"此 借据由某某人签押。,' 她所疑虑的事情只有一件一要写那么多的字,这是件多 么困难的事啊!她请求哥哥,让他允许由她的儿子万尼亚代写, 因为他的水平已经不低了 ,而如果由她执笔一定会适得其反的。 然而她哥哥一定要她亲自动笔,不得已她便写了上去。打这以 后,这件事便再也没被说起来。 当奥勃洛莫夫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面前浮现出的是无家可 归的孩子的面容,他一想到这笔钱可以使他们多少生活得好一 些便感到欣慰。直到第二天他完全清醒了 ,想到昨天的所作所 为,真是无地自容,只好躲着穆霍雅罗夫。而塔兰季耶夫刚刚谈 起这件事,奥勃洛莫夫便有些生气,他告诉他如果再说这事,他 马上就离开这里。 再后来,他收到施托尔茨送来的田庄的收入,又是穆霍雅罗 夫来了 ,对他说他最好的出路便是拿这笔钱抵债,这样,他欠的 债务才可能在三年以内全部付清。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三年后, 他的债恐怕也还没有还清,到那时,奥勃洛莫夫的田庄就会被拍 卖一因为他现在便没有什么收入,更不用指望未来了 。 奥勃洛莫夫如梦方醒,知道自己处在极其不利的环境下,但 凡施托尔茨拿过来的钱他全都交了出去,只剩下一点点维持生 计。 这种境遇的形成自然有赖于穆霍雅罗夫的精心策划:他害 怕夜长梦多,所以将这个约定缩短为两年,这样以来,奥勃洛莫 夫便莫名其妙地忽然陷入窘迫。 刚刚开始时这种危机还没有明白地显示出来,因为这是个 从来不算计自己有多少钱的人。然而穆霍雅罗夫忽然决定要娶 52(5 一个粮商的女儿,所以他搬了出去。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房东太太的家再也不同于以前的雍容 华贵的面貌了 ,鲟鱼肉、嫩嫩的小牛肉及火鸡都随着穆霍雅罗夫 搬了出去,舍下了这可怜的人。 晚上来临时,穆霍雅罗夫的新居里灯火辉煌,穆霍雅罗夫邀 请他的朋友、同事以及塔兰季耶夫吃饭,食物应有尽有,而房东 太太与阿尼西娅只有看的份儿,她们看到那空空如也的灶具,无 可奈何。 生平头一回,房东太太发现她所有的财产无非是一座房子、 一个菜园、几只小鸡,而且这个菜园里只有菜,没有桂皮、香草, 她也觉察出那些市场的店主的态度居然也有所变化一他们不 再笑容可掬地跟她打招呼,一个发福的厨子一在她哥哥新家 工作的厨子一那个胖姑娘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奥勃洛莫夫将穆霍雅罗夫留给他的生活费毫无保留地上交 给房东太太,她最初也丝毫没有察觉那严峻的经济危机,有三四 个月之久,她如同以往,随心所欲地购买磨沦普特出产的咖啡, 心情愉悦地搗制桂皮,烤小牛肉、烤火鸡,一直到最后七十戈比 花得精光。这时她才如梦方醒般告知奥勃洛莫夫,她已经一文不 名了。 奥勃洛莫夫刚刚听到这句话时,没有什么反应,他懒洋洋地 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随即顺手拉开抽屉,才发现里边空空。他如 同刚刚醒来,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的钱到底放在了什么地方,无奈 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又顺手在桌子上乱摸了一阵,希望能摸出一 两个铜子,然后他又询问扎哈尔,扎哈尔则拍着胸脯发誓他一个 子儿也没看到。随即房东太太便去向她的哥哥求助,还天真地告 诉他她家中财政紧张。 "没有钱了 ?怎么可能呢?我是亲手送给了那位大人一千卢 布的生活费,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花完了 ?"他反问她,"我到哪里 拿钱给你们?你也不是外人,我马上就要娶女人了 ,我一个人又 527 如何担负得了两个人的支出?你们家的花销也太大了 ,总得算计 一下# "哥哥,您为什么总是拿他来教训我?"房东太太有些不满, "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吗?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他 只是安分守己地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再说,又不是我邀请他住 在这儿的,是您与安德烈伊奇为此大费口舌呢# 他便送给他的妹妹十卢布,并且对她说就这么多了 。过了不 久,他与塔兰季耶夫在饭馆里吃饭,偶然聊天谈起这件事,才觉 得有些不妥当,他们总不能丢下自己的亲妹妹与奥勃洛莫夫不 管,一旦他们无路可走,施托尔茨便会知道,如果施托尔茨要来 问个究竟,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那就不要说是讨债,不知道我 们自己要付多少损失费呢?尽管这种事情是"合法"的,可是,他 们焉能斗得过那德国人! 经过这样一番算计之后,他决定一个月给奥勃洛莫夫五十 卢布的生活费,从他第三年的收入中扣掉这笔钱,同时他对他的 妹妹指天划地地发誓,说他是一分钱也没有了,一个铜板也不会 多给了 ,告诉他们应该如何精打细算,应该怎样节省地过日子, 甚至规定他们一日三餐应该做什么菜,并且连她养鸡、种菜的收 入都计算在内,再三地强调有了这些收入他们完全可以过得很 不错。 房东太太也有了沉默不语的时候一这对她简单的生活经 历而言还是第一次,一她生平第一次遭遇了贫穷,也是第一次 为之痛苦得泪流满面一不是因为阿库林娜弄碎了杯盘抑或因 为鱼烧得不好而受到哥哥的责骂一而是因为贫穷!她并不害 怕自己的境遇,她所担心的人只有奥勃洛莫夫。 "这位富贵人怎么可以不吃芦笋、不吃松鸡、不吃最优质的 鲑鱼或者琥珀色鲟鱼呢,他怎么能忍受萝卜加黄油、膻味的羊 肉、腌鲈鱼、劣质的肉冻,怎么可以这样呢?……她在想。 这种生活太令人恐慌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便急忙打扮好, 528 叫上一辆马车,奔向亡夫的亲属家一生平第一次,她前去拜 访,不是要参加圣诞节抑或是复活节的晚会,而是在天刚刚亮便 带着满腹的心事去找他们,讨论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向他们寻求 帮助,更确切地讲,是借点钱。 她以为,这些人都是相当富有的,只要知道是奥勃洛莫夫手 头缺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鼎力相助的。如若是她自己缺钱花, 没有钱买咖啡、茶叶,没有钱买新衣服、新鞋以及其她的日用品, 她倒会忍耐着。而今,奥勃洛莫夫过得不好,她必需借些钱给他 买芦笋、买松鸡、买…… 亲戚们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她对于这些人的冷漠反应的震惊 程度,他们倒真的替她出了主意,他们说如若奥勃洛莫夫那儿有 值钱的贵重物品,如金银铜器、或者皮衣等物品,都可以去典当, 这样便可以拿到三分之一的钱,等到以后田庄送钱过来再赎回 来。 如果不是经济濒临于崩溃的边缘,这个不会过苦日子的房 东太太会对这些话置之不理,她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种行为的。当 她已没有任何退路的时候,她明白了 ,她理解了 ,她为他,什么都 可以放弃了。她将自己陪嫁的珍珠当了。 奥勃洛莫夫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第二天,他吃到了优质的 鲑鱼、醇厚的醋栗伏特加酒,还吃到了最喜欢的杂碎以及嫩嫩的 松鸡,与此同时,房东太太与她的孩子们咽着难以入口的冷菜 汤、稀饭,出于礼节应酬,她喝了两杯咖啡。 自打第一串珍珠消失不久,项坠、银器、女大衣……接连不 断地在她的手饰箱里不见了。 又是一次收钱的机会,奥勃洛莫夫把乡下田庄里送到的钱 如数交给她,她便去赎回珍珠,付清她的典当品的利息,接着为 她炒芦笋、松鸡,一仅仅是为了陪他,才一起喝杯咖啡。珍珠, 又回来了。 她的每一天都在挣扎、苦痛、斗争中度过。她卖掉了自己的 529 披肩,派人将她那些高档的服装卖掉,通常情况下,她总穿一件 普通的布衣,挽了袖子,当星期天来临时,她习惯性地用一块三 角巾围住脖子。 这些叙述就显示了房东太太何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瘦得这 么厉害、双眼无神,亲自给奥勃洛莫夫送早点的原因。 奥勃洛莫夫告诉她,请她明天为塔兰季耶夫、阿列克谢耶 夫、伊万,格拉西莫维奇的到来准备一顿晚餐,她假装兴奋地说 没问题。她可以弄出一顿丰盛的晚宴,不让奥勃洛莫夫丢面子。 可是又有谁知道,这顿饭让她怎样地绞尽脑汁,她是怎样地不辞 辛劳地去购物、如何费尽心思地跟商店老板讨价还价,她又是怎 样在漫漫长夜里独自流泪,挨到天亮呵! 她猛然觉得自己被一种生活的巨流卷了进去,在其中,有欢 乐也有悲哀。然而,她喜欢这种生活,尽管其中她忍受了巨大的 苦痛,又操劳不已,但是她无怨无悔,在与奥勃洛莫夫认识之前, 她的生活相当平静,未泛起一丝波澜,而今,她快乐多了 。尽管以 前,她完全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别人的主人,她完全可以威风凛 凛地在那满是食品的、咝咝作响的、香气四溢的锅盆之间穿梭, 做着阿库林娜、扫房子的工人等的长官。 不知为什么,死亡的阴影常常向她袭来,当她一旦想到这个 念头,便会浑身发抖,尽管她自己也相当明白,死亡可以使她完 全解脱,她再也不会流泪到天亮、年复一年地奔碌、终夜难眠。 奥勃洛莫夫吃过早饭后,玛莎在他身边读了一会儿法文,之 后他呆在房东太太的房间,注视着她为万尼亚补衣服^这衣 服在她手中翻来覆去有十余次,她还不时地去厨房看看,为午饭 准备的烤羊肉是不是烤得恰到好处,鱼汤是否该做了 。 "您怎么总是忙个不停?"奥勃洛莫夫说,"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弄,谁会操心这些呢?"她对他讲,"我先在这儿补好补 丁后,便去准备鱼汤。万尼亚,你这淘气的孩子!上周我才刚刚 把你的这件衣服补好,这周,又破两个大洞!你还笑!"她看着万 530 尼亚一他身穿一件衬衣和一条背带裤,"今天,我得一直补到 明天早上了,这样也好,你就不用跑出去疯玩了。这一定是被别 的孩子扯破的,你可不要跟别的孩子打架!" "我没有打架,妈妈,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破了 。,' "你不弄它,它自己就会破?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别去大 街上疯跑!如果下次伊利亚,伊利奇再告诉我你的法文学得不 好,我会把你的鞋子脱下来,不管你高兴不高兴,都得给我坐在 家里念书!" "可是,我真讨厌学法语!" "怎么?"奥勃洛莫夫不解地问。 "法语里有很多贬义词……', 房东太太的脸一刹那间变得通红。奥勃洛莫夫禁不住笑出 声来,这样看来,母子俩以前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 "不要乱说话,你这不听话的孩子,"她呵斥他,"听妈妈的 话,把你的鼻子擦干净,快点做!', 万尼亚也憋不住笑出声来,可是仍然没有听从母亲的吩咐。 "等到田庄送来的钱到了后,我得为他弄两件新衣服,"奥勃 洛莫夫对房东太太说,"万尼亚该上中学了 ,给他做一件蓝色的 小夹克,再加一套中学制服。', "万尼亚还有不少的旧衣服呢,"房东太太说,"钱,还是省点 儿花吧,我们可以买点腌肉,您等着我给您做一些果酱……噢, 我得去看看阿尼西亚是不是把酸奶油买回来了……"她站起身 子。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奥勃洛莫夫问她。 "有棘鲈鱼汤、烤羊肉,还有您爱吃的甜馅饺子!" 奥勃洛莫夫不说话了。 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有人敲门,惹得院中的狗狂吠不 已。 奥勃洛莫夫以为是卖肉的或者小贩这些人向女主人要账 53】 的,于是便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这些人登门拜访的目的无非只有 一个:讨账,房东太太不给的话,要求缓缓,他们便会相当凶地要 胁她。他们放肆的谩骂声、重重地摔门声、加之狗的狂吠声…… 一句话,是相当热闹而又令人难堪的场景。可是,今天一辆马车 来到这儿,又会是谁呢?不可能是那些卖肉、卖菜的小商贩吧?他 们是不会坐马车来的呀! 房东太太跑入他的卧室,难以掩饰她的不安。 "有位客人拜访您!"她对他讲。 "会是谁呢?塔兰季耶夫么,还是阿克列谢耶夫?" "都不是,是在您庆祝命名日时偶然来访的那个人。', "是施托尔茨么?"奥勃洛莫夫相当恐慌,四下打量着他那破 乱不堪的居室,似乎要从这儿逃走似的。"上帝,如果他知道了这 一切……他又会如何想呢?拜托您跟他讲一声,说我不在!"他相 当慌张,躲入房东太太的屋中。 阿尼西娅来的恰是时候,她走上前迎客。房东太太便复述了 奥勃洛莫夫刚刚说过的话。施托尔茨没有怀疑她的话,只是觉得 很吃惊,自问:奥勃洛莫夫怎么可能出去呢? "既然这样,麻烦你告诉他,我过两个小时再来拜访,我还要 在这儿吃饭!"他说完后便转身走向一个公园。 "他说他来吃饭! 阿尼西娅告诉房东太太这句话。 "他要来这儿吃饭! 房东太太转告奥勃洛莫夫。 "我们得准备饭。 他想了一会儿,说出一句话。 房东太太盯着奥勃洛莫夫,有些不知所措。只有半个卢布在 她的口袋里,而距离下个月他哥哥给生活费的时间还差了十天, 谁会乐意再赊账呢? "太迟了 ,伊利亚,伊利奇。"她低声说,"就让他将就着吃点 吧…… "他从不吃这些东西的,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他从不 喝鱼汤,更不用说鲟鱼汤,羊肉也是从不吃的。 532 她忽然想出一个办法,"去香肠店里买点口条怎么样?" "可以,好办法!"他兴奋起来,"我们再买点青菜,嫩豌豆 她差点说出一句话,"豌豆八十戈比一磅呢!"但是没有说出 口 。 "好的,我马上去……"她对自己说,用白菜取代豌豆。 "还有一磅瑞士干酪!"他又发出一句指令一根本不清楚 房东太太的支付能力,"别的,就都算了吧!余下的事情由我来 办,我说我没有料到……', 她马上要走。 "买什么酒呢?" 她的目光中满是不安。 "应该有点拉斐特酒①。"他终于说出。 第^ 八早 施托尔茨在两个小时以后准时回到奥勃洛莫夫家中。 "我的上帝!才多长时间呵,你居然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你的皮肤居然成了这副模样,而你的脸色,怎么又这样不正常? 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施托尔茨问他。 "的确不怎么样,安德烈,"奥勃洛莫夫一边紧紧抱住他,一 边告诉他,"我的左腿好像有些毛病,总是发麻7 "你怎么可以过得这样窝囊!"施托尔茨审视了他的住所,禁 不住说,"老兄,你这件旧袍子早该扔掉了 !你看,上边全是补 丁! "我已经穿出感情了 ,安德烈,所以不忍心丢掉。,' ①拉斐特酒:法国南部拉斐特城堡庄园产的红葡淘酒。 533 "那么,被子、窗帘这些东西你也都用出感情了吗?也不愿意 换掉这些连抹布都不如的东西吗?算了吧,你怎么可以睡在这样 的床铺之上呢?你到底怎么啦?真叫我吃惊!" 施托尔茨上上下下打量着奥勃洛莫夫,随后又看着那破窗 帘与床上用品。 "这并不妨碍我的生活,"奥勃洛莫夫有点不好意思,"你也 了解我,我是从来不太在意我自己的房间,……我们还是吃饭 吧。扎哈尔,快把桌子摆好,你的近况如何?你是从什么地方过 来的? 要在这儿呆上多久? "请你猜一猜,我最近过得如何,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这 里简直是与世隔绝、不为人知,对么?" 奥勃洛莫夫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便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奥莉加还好吗?"奥勃洛莫夫最终难以掩饰内心的情感。 "噢,原来你还一直把她挂在心上!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她。,' "上帝,我怎么可能把她忘掉?安德烈,这个名字!若把她忘 记就意味着我以前有过的美好日子忘掉了……可是现在……你 也知道的……"奥勃洛莫夫长叹一声,"她现在在哪里?" "就呆在自己的田庄上。 "还与她的婶娘住在一起吗?"奥勃洛莫夫问他。 "同样,她与她的丈夫一起生活。,'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使得奥勃洛莫夫瞪大双眼,"她有丈夫 了? "你怎么像走了魂一般?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从前?……"施 托尔茨低声地说,语气相当柔和。 "这是怎么说呢,你怎么这样问我?"奥勃洛莫夫竭力使自己 平静下来,为刚才的失态辩护道,"我还没到那步田地!我是觉得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觉得很奇怪。她早就结婚了吗?过得还好吗? 老实地告诉我吧,安德烈,你的答复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安慰! 尽管你一直坚持说她原谅我了 ,可是,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 534 ……这你很清楚,我现在总是不能摆脱,在遭遇着长久的折磨, ……别跟我绕圈子,安德烈,请告诉我真相,我真心感谢你的!" 那发自内心的愉悦是难以掩饰的,奥勃洛莫夫在沙发上翻 来覆去地变幻姿态,他的身体也随之挪来挪去,这使施托尔茨很 好笑。 "伊利亚,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你的心与她的心是 毫无优劣之分的,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她的。', "上帝!求您住口吧!她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是没有良心的, 听说她结婚了我倒挺高兴的。', "你这样说的话,高兴并不是属于感情的一部分,难道它不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方式吗?你所应该做的,是献给她最 诚挚的祝福。', "的确是如此!"奥勃洛莫夫忙不迭地插了一句:"我都说了 些什么话呵!谁是这个幸运儿呢?唉,我不需要知道的。,' "你想知道那人的名字?"施托尔茨问,"伊利亚,你真的想不 到。 这句话使得奥勃洛莫夫盯着施托尔茨看了良久,又过了一 会儿,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无血色。 "那个人……是不是你?" "你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样子?怎么了 ?"施托尔茨问他。 "安德烈,不要向我开玩笑,我在说正经话。',奥勃洛莫夫颇 为激动。 "我没有骗你,伊利亚。一年前,奥莉加和我结婚了 。,' 奥勃洛莫夫脸上呈现出的那种惊诧的样子渐渐地消退了 , 他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他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可是,时间仅仅 过了有一分多钟,他的沉思已转化为那种沉寂的、却又是发自内 心的欢喜。当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注目施托尔茨时,他的 泪水奔涌而出,其中满是温情。 "我亲爱的安德烈!"奥勃洛莫夫紧紧地抱住他,"可爱的奥 535 莉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再度充满深情地、毫无掩饰地呼唤 她,"上帝没有错待你们!上帝呵,我是何等幸福的人啊!请对她 说……', "我会对她讲,这便是我所尊敬的奥勃洛莫夫!"施托尔茨被 深深地打动了 ,打断了他的话语。 "不,不是这意思,我拜托你对她说,我与她交往的最终结果 便是让她学会爱。我为我与她的相识荣幸,同样为她日后的生活 祝福!可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又当是如何呢……"他说出这句话, 有些不安,但是终于激动起来,"到现在,我才能不为我的所作所 为感到羞耻,也更不要谈什么后悔了 。许久以来紧紧压在我心头 的石头被搬走了 ,我好轻松呵,上帝啊,我真感谢你!" 他是处于一种相当兴奋的状态中,时而流泪,时而欢笑。 他忽然想起来一他们还没有吃饭呢?于是他吩咐扎哈尔 上菜、上酒,根本没想到自己已一文不名。 "我会一字不错地告诉奥莉加一切!难怪她的内心深处,始 终忘不了你。你的心胸是那样宽广,你真配得上她,施托尔茨 说。 扎哈尔突然由前边伸出了头: "麻烦您过来一下!"他望着少爷眨了眨眼睛。 奥勃洛莫夫催促道,"怎么回事?你快去吧!" 扎哈尔小声向他说,^请您拿钱来!" 一句话堵住了奥勃洛莫夫的口。 "那就算了吧!"他小声说道,"你就说,把这事搞忘了 ,也来 不及了 !快去!……不,你过来一下!我告诉你!"他大声对扎哈 尔说,"有件新鲜事你知道吗?扎哈尔,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已经 结婚了 ,你赶快来贺喜吧!" "噢!上帝!我还有幸遇到这种好事!安德烈,伊万诺维奇 老爷,恭喜您啦!让上帝庇护您一生平安,儿孙满堂!这真是让 人高兴的喜事呵!"扎哈尔的嗓音低哑,不停地鞠躬,不停地微 55(5 笑。 施托尔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给他。 "快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他说道,"看你,都快成一个乞丐 了 。,, "老爷,您的妻子是谁家的姑娘?"扎哈尔简直想亲吻施托尔 茨的手。 "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吧,就是奥利加,谢尔盖耶夫娜。"奥勃 洛莫夫说。 "是伊林斯基家的小姐!噢,那可是位人见人爱的小姐!伊 利亚,伊利奇,您那时候真是应该骂我这糊涂老东西,我怎么办 这样蠢的事情?真是罪过呀!我怎么把你与她拉在一起!唉,那 时候是我跟她们家的仆人说的,不是人家尼基塔……真是成了 瞎扯。上帝啊!"他边说边走了出去。 "奥莉加想请你去她那儿。 既然你对爱情已经平静下来,也 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你不会有事的。咱们走吧。,' 奥勃洛莫夫长叹一声: "不对,安德烈。我并不是惧怕我的无法自拔,也并非嫉妒你 们之间的感情,但我目前没有想过去你们那里。', "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害怕对你们的羡慕到了我自己难以自拔的程度。就我个 人而言,你们的幸福如同一块镜子,时时映照着我这一生的痛 苦,我的灭亡的命运,而我又是很难再变换一种生活方式的。', "别这样,可爱的伊利亚! 无论你心底如何想,生活,还是会 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的!你可以学记账、理财、念书、学音乐。她 的嗓音练得相当好!你还记得'圣洁的女神,那首歌吗?" 奥勃洛莫夫摆了摆手,不让施托尔茨提起。 "跟我走吧!"施托尔茨并不打算让步,"这是奥莉加的愿望, 她是不会就此罢手的。也许我会对你失去信心,可她不会。她的 生命之火永远旺盛地燃烧,我,也难免不被她说。你会再次想起 537 从前,那静谧的园林……,' "不,求求你,安德烈,放过我吧,这些事情不要再提起了 !" 奥勃洛莫夫神情严肃,打断了他的话,"这些给我带来了太多的 苦痛,决非你想像中的欢乐。是的,回忆似水流年,追忆幸福时光 可以写成最动人的诗篇,然而,去揭开那以前的伤疤,难免不引 起刻骨铭心的痛楚……我们换个话题谈好吗?噢,我还没有感谢 你为我乡下的事操劳呢。我亲爱的朋友!我难以回报你,只好请 你在你自己的心中,在你的幸福中一在奥莉加,谢尔盖耶夫 娜身上,去寻找谢意吧!现在,我……没有任何办法来答谢你。事 到如今,我还在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幸好,春天马上要来 了 ,我一定听你的话,去我的田庄看看……# "你一定还不清楚奥勃洛莫夫田庄的模样吧?你一定会大吃 一惊的!我没有写信告诉你是因为你从来不给我回信!我已经 把桥造好了 ,房子也早在去年盖好了 。至于室内的装饰,就根据 你的爱好去弄吧,我可不插手了 。我还找了一个新管家,你放心 好了。你看过我送来的开支账目了吧……# 奥勃洛莫夫沉默不语。 施托尔茨有些诧异,"你还没有看过账目?那账目呢?" "等会儿再说吧,吃完饭我把它找出来。这要问扎哈尔 "唉,伊利亚,伊利奇!你真叫人哭笑不得!" "别管了 ,吃完饭再去找,我们先填肚子吧!" 看到桌子上的食品,施托尔茨满脸痛苦。他忘不了一年前那 顿丰盛的晚宴,有牡蛎、菠萝、还有鲜鹬。今天呢,只有破旧不堪 的桌布,调味品的瓶塞都没有,勉强用纸团塞着,每个人面前只 有一块装在盘子中的黑麦面包,连叉子的柄都是断的!给奥勃洛 莫夫是一份鱼汤,给他自己的则是粥、煮小鸡,除此之外便是放 久了的硬口条、烤羊肉。还有,只有一瓶红葡萄酒。施托尔茨倒 了半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便放下杯子,没了胃口 。奥勃洛莫夫 538 却饶有兴致,品了两杯醋栗伏特加酒,便香甜地咀嚼起羊肉。 "这种酒还能喝么?"施托尔茨大为不满地说。 "别介意,我的朋友,时间太紧了 ,没来得及过河买好酒。你 对醋栗伏特加酒没有兴趣吗?很不错的,安德烈,试试吧!"奥勃 洛莫夫又喝了一杯下肚。 施托尔茨看着他,好像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一言不发。 "这可是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亲自酿造的,她可是个少 见的好女人,"奥勃洛莫夫说着已经有些醉了 ,"说心里话,没有 她的照料,我一个人在乡下怎样生活下去!像她这种女人实在是 太难找了 。,, 施托尔茨听到他如此说,有点不高兴,把眉头微微皱起。 "你以为这些东西都是阿尼西娅操持的吗?错了 !阿尼西娅 的事情只有喂鸡,给白菜地除草,再不,就是拖地板。而这些都是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自己做的。,' 施托尔茨面前的羊肉一块未动,也没有吃甜馅饺子。他放好 叉子,悉心观察奥勃洛莫夫如何吃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 "现在,你可再也没有眼福见到我反穿衬衫的样子了 。"奥勃 洛莫夫兴奋起来,手中还拿了块骨头,"她照料我所有的生活,任 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如果一双袜子破了小洞,她也要补好。她 很会煮咖啡的!呆会儿我请你品尝品尝。', 施托尔茨听他说完这一切,难以掩饰内心的一丝惊慌。 "如今她的哥哥准备结婚,搬了出去,这里没有以前那样摊 子大了 。你知道吗?以往,这里热气腾腾从早喧闹到晚。她像飞 一样去商店,再去客商市场,还得去……"我告诉你,这是实话, 奥勃洛莫夫的舌头已经有些僵硬了 ,"如果我有两三千卢布,我 决不会用这样的东西招待你的一如果我有钱!我会让你吃好 的鲟鱼、淡水的鲑鱼、最好的里脊肉!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 一个人完全能弄得很好! 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酒,喝了下去。 539 "干杯吧,安德烈,这可是好酒!"他的话语已不太清晰了 , "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可不能给你调制这种酒!她会唱'圣洁 的女神,,可是,她不会弄这样的好伏特加酒!同样,也不会做小 鸡炖蘑菇!以前,只有在奥勃洛莫夫田庄才能吃到这种烤饼,现 在么,你在这儿也可以烤了 !这还有一个好处:这不是厨子做的。 谁知道厨子会用什么样的手捏馅饼,可对于阿加菲娅,马特维 耶夫娜,你不用担心这个,很干净。,' 施托尔茨耐心地听他倾诉。 "她的手,本来是那样有光泽的,"奥勃洛莫夫如同在睡梦中 呓语,"摸起来感觉真好!现在却不比从前了 ,因为她干了太多的 家务!她连衬衫都给我浆洗!"奥勃洛莫夫无限深情,泪水似乎将 要流出来,"这是我亲眼所见,有的妻子可能还不会这样对待自 己的丈夫吧!上帝!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这样的女人你绝 对找不出第二个!安德烈,我给你们提个建议,你们俩来这儿生 活吧,你们可以在这儿租一座别墅,我们可以生活得快快乐乐! 那时候,我们一起在树林里饮茶,圣得利亚节来临时去火药厂庆 祝,带一辆车装着食品与茶具。然后,我们将毯子铺在草地上!阿 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可以告诉奥莉加,谢尔盖耶夫娜怎样操 持家务,她一定会学会的。当然,这时候不太合适,她的哥哥不在 这儿。我手里要是有三四千卢布,我不会这样对你……。,' "可是,我给了你五千卢布!"施托尔茨忽然说道,"你怎么可 能花得一文不剩呢?" "那我总不能不还钱呵!"奥勃洛莫夫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施托尔茨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 "你欠谁的钱?"他马上问奥勃洛莫夫,"这是怎么回事?" 他紧紧盯住奥勃洛莫夫,如同一位老师盯着一个做了错事 的孩子。 奥勃洛莫夫却一言不发。施托尔茨坐到他身边。 奥勃洛莫夫醉意消失了许多,仿佛一下子清醒了 。 540 "没有呵!"我在瞎说呢。 "你别胡扯了 ,你不会扯谎的。告诉我,你碰到什么棘手的事 情了 ?伊利亚,究竟出了什么事!噢,你过得这么艰苦,吃羊肉, 喝这种酒!你已经没有钱了 !你把那么多钱弄哪儿去了 ?" "我是欠……欠房东一点伙食费……# "你欠了她买羊肉、口条的钱!伊利亚,你跟我说清楚,你这 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哥哥一走,境况就弄到这地步,这里边 ……一定有事。你欠了多少?" "一万卢布……"奥勃洛莫夫低着头,怯生生地说。 施托尔茨从沙发上跳下去,然后又坐下了 。 "你借了房东太太一万卢布?就仅仅是伙食费?" "不错,我们买东西买得多,花销太大了 。我花钱是毫无节制 的……你也知道我,什么菠萝……桃子……所以我就欠了钱 ……"奥勃洛莫夫自己也说不清楚,还反问道,"为什么要谈论这 个问题呢? 施托尔茨没有理睬他的问话。他自问:"为什么她的哥哥走 了之后,家里就大变样呢?―确实是大变样了 ,里面什么都没 有,一副穷酸相。这个房东太太究竟如何,居然能让奥勃洛莫夫 赞不绝口 !她无微不至地关照他,他那样感激地谈论她……# 猛然间,他似乎得到了 一个什么结论,禁不住脸色变得煞 白,手脚冰冷。 "伊利亚!"他说,"你跟我讲实话,你与这位房东太太……是 什么关系?"可是这时,奥勃洛莫夫的头已经靠在了桌子上,他快 要进入梦乡了 。 "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她把他搾干了……这原本是 多么正常的事情,我至今怎么就没有料到呢!"施托尔茨在想。 施托尔茨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推开房东太太的门。房东太 太没有想到他的出现,吃了一惊,竟然把调咖啡的勺子掉了 。 "我想与你谈点事情。"尽管很愤怒,但他表现得仍然很平 54】 静,而且有礼貌。 "好的,请您到客厅等我吧。"她有些怯生生地说。 她随他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她的披肩也拿去当掉了, 只好以三角巾代替,她有点局促,将两只手藏在三角巾下面。 "伊利亚,伊利奇是给您开了一张借据吗?"施托尔茨问道。 "没有!"她回答说,却掩饰不了她的惊讶,"他从来没有开过 借据。 "从来没有吗?" "是的,什么借据都没有!"她相当肯定地说,但是那种呆滞 的惊讶的表情仍停留在脸上。 "是借据!"施托尔茨重复道。 房东太太想了一想"请您还是和我哥哥去谈谈吧,""什么字 据,我没见过。 施托尔茨暗忖道:"这个女人是太忠厚,还是太狡猾?" 施托尔茨又问她,"但是伊利亚确确实实欠您一笔钱,对 吧? 她神色木然地看着他,似乎猛然间悟出点东西,渐渐地感到 不安,在神情上也表露出来,她以为施托尔茨在说,她把自己的 珍珠、银器衣物都当了 ,可是她搞不清楚,这样一个局外人怎么 知道这种事情。她从没告诉过奥勃洛莫夫,还瞒着阿尼西娅一 尽管这个女仆相当清楚她的每一个戈比都花在了什么地方一 她也未必明白这些钱是打哪儿来的。 "他欠了您多少钱? 施托尔茨问她,有点不安。 "没有!伊利亚,伊利奇一戈比也不欠我的!" "好呵,她居然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羞耻了,这不要脸的女 人!"施托尔茨暗骂道,"但是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可是,那一万卢布怎么讲? 他发问道。 "一万卢布?什么一万卢布?"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问。 "按借据,伊利亚,伊利奇欠了您一万卢布,不是吗?" 542 "没有,他不欠我什么。他是欠卖肉的十二个半卢布,可是早 在三个星期前就还清了 。他还欠卖牛奶的女人一笔钱,可是在前 几天也还清了。除了这些,他不欠什么了。,' "可是,他没有在您这儿立过字据吗?" 她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他。 "您最好还是跟我哥哥询问这件事,"她终于开口了 ,"他住 的离这儿不远,就在街对面,他租的是扎梅卡洛夫家的房子,您 看……就是有地窖的那家。,' "对不起,我必须跟您讲明白,"他相当坚定,"伊利亚,伊利 奇认定他欠了您的钱而不是欠了你哥哥的……', "他真不欠我的,"她说,"我当了我自己的银器、珍珠、皮货, 那可与他没有任何关联。我当来的钱都花在了自己身上,玛莎和 我多了两双新鞋,万尼亚添了一件衬衣,又给蔬菜店还了账。这 当中的任何一个戈比都没有花在伊利亚,伊利奇身上。,' 他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听着她说的话想尽力弄清楚其中的 含义。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施托尔茨一个人知道了阿加菲娅 ,马特维耶夫娜的所思所想,当他猜出这些秘密时,他与她说话 时用的那种傲慢的、几近于轻蔑的目光变成了好奇的、以至于同 情的目光。 当他听到她典当自己的物品时,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她自 己付出了 一些代价,他所不明白的是她这样做究竟居心何在,是 为了奥勃洛莫夫的一片忠心还是为了更长远的好处。 他说不清楚他该为奥勃洛莫夫高兴还是为他悲哀。他终于 明白了他不欠女主人的钱,而是她那奸诈的哥哥干的勾当。事情 渐渐明朗了……不过,她居然典当珍珠和银器这些东西,这意味 着什么呢…… "您的意思是说,您对伊利亚,伊利奇没有什么要求?"施托 尔茨问。 房东太太坚持说,"您最好跟我哥哥谈这件事,这会儿他在 545 家家 ,, "您明确,伊利亚并不欠您的钱,这是真的吗?" "是的,一个戈比也没有欠!"她对着圣像发誓。 "如果有证人和别人在场,您会这样说吗?" "不管我旁边是什么人,我都会这样说,不管是什么时候 ……我当了自己的东西,是因为我手头缺钱花。……', "好的!如果明天我带两个人来拜访,您不会不说这句话 吧?" "您还是与我哥哥说吧……"她接着说,"瞧,我穿成这样, ……总在厨房,外人看见不好,会见怪的。', "这没关系的,等您明天在一张字据上签字之后,我会去找 您哥哥……" "可是我已经不会写了。" "只有两行,不需要写很多。', "唉,让万尼亚代我吧。 他写得相当不错呢……" "请您不要拒绝。"施托尔茨有些严肃,"如果您不写,那就等 于承认伊利亚,伊利奇欠您一万卢布。,' "不,他没有欠! 什么也不欠!" "那好,麻烦您在字据上签字,明天见。" 她送他出门,又重复道,"明天最好去跟家兄谈吧……他家 在那拐角处……', "不,我请你在见到我以前,一句话也别跟您哥哥讲,要不 然,这事对伊利亚,伊利奇是会很不愉快的……', "没问题!"我什么也不向他说,她答应的很顺从。 第第七早 第二天,房东太太如约在那张契约上签了字,说明她对奥勃 544 洛莫夫没有债权关系。施托尔茨带着这纸证明站在穆霍雅罗夫 身边,他感到很突然。 穆霍雅罗夫觉得一阵寒意渗入心脾。他找出那份文书,手指 颤抖着指给施托尔茨那上边奥勃洛莫夫的字迹以及经纪人的签 名。 "这是法定了的事情,"他再三强调,"与我并没有任何牵连。 我所能做的,只是维护我亲生妹妹的权益。至于伊利亚,伊利奇 欠了什么钱,那我是不清楚的。,' 施托尔茨对他说,"你等着吧,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的。,' "这是完全合乎法定程序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穆霍雅罗 夫为自己辩白,同时把手缩进袖子。 又过了一天,他早上刚刚进入衙门,将军的听差便来拜访, 告诉他将军有急事请他马上过去。 "将军要见他!"一句话搞得整个衙门上上下下惊惶不已, "出了什么大事?是不是准备调查什么案卷?到底是什么案卷呢? 快点,快点!把卷宗装订好,清单赶快准备好!这究竟是怎么搞 的?', 当曰傍晚,穆霍雅罗夫进了一家饭店,看上去他遭受了重大 打击。塔兰季耶夫也已经等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怎么样了? 他也相当着急地问。 "怎么样了?你觉得事情能好到哪儿去吗? 穆霍雅罗夫神色 木然。 "是不是训了你一顿?" "训了一顿?岂止是训了我一顿?与其训我,还不如把我痛 打了呢!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为什么不说清楚这德国人的为人再 下决定? 他相当气愤。 "可是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这人相当狡猾呢!" "狡猾有什么了不起的?狡猾的人我这辈子也没少打交道! 但是, 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讲清楚他是有来头的呢?他与将军之间 545 的关系与你我之间的关系没什么两样,是不分彼此的。如果我早 点知道,说什么我也不敢这样做!" "但是,我们做的事情是合法的。', ^符合法律的!"穆霍雅罗夫怪声怪气地说,^你倒是去他那 儿摆事实讲道理呀?到那时,有你好受的?你猜猜看,将军是怎 样向我问起的?" "怎么?"塔兰季耶夫有点好奇。 "他说,'我听人说你与一个恶棍合起来把公爵奥勃洛莫夫 灌得酩酊大醉,然后要他签一张借单给令妹,是么?," "他真的说'与一个恶棍'了吗?"塔兰季耶夫有些诧异。 "没错,这可是他的原话……', "那么,他所指的'恶棍'又是谁呢?"他又问。 穆霍雅罗夫盯着他,恶狠狠地看了好几眼,颇有点愤怒: "你装什么糊涂?不是你是谁?" "把我怎么也扯进去了? "你去向那德国人和你老乡道谢吧。那德国人已经全部搞清 楚了! "老兄,你总该说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不该把我也掺进去 吗! "上帝!你倒挺高尚!"穆霍雅罗夫说。 "将军是不是问,你与一个恶棍干了什么,有这件事吗?你应 该怎么回答? 这种时候就应该装糊涂。 "装糊涂?你倒有能耐!我当时便眼前一黑,我心里想说, '大人,并没有这件事,这是别人在诬告我,大人!我从不认识一 个叫奥勃洛莫夫的人,这事都是塔兰季耶夫一人弄的!……,可 是,舌头不听使唤,我便跪倒在地了 。,' 塔兰季耶夫没好气地问,"他们是不是要打官司?我跟这没 关系,可兄弟你……', "与你没有任何牵连?老兄,现在我们可是同一根绳子上的 546 蚱蜢,谁也逃不掉!是谁把奥勃洛莫夫灌醉的?又是谁在一遍遍 地恐吓他、羞他?" "可是这些都是你出的主意。"塔兰季耶夫替自己辩白。 "难道你还是个不辨是非的孩子吗?我可不明白什么。,' "上帝,你扪心自问,你的良心都到哪儿去了 。我总共才得了 三百卢布,而你利用我捞了多少钱……', "你打算叫我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么?你这个滑头!不 可能,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妹妹是个女人,少主见,所以求我帮她 找人作证,这件事就是这么简单。而你与扎焦尔特是证人,你们 担负着责任。', "你该把你妹妹训斥一顿,她怎么敢和你作对?"塔兰季耶夫 恶狠狠地说。 "如果你有一个这样不开通的妹妹,你又能怎么办?" "她现在还好吗? "好?她能好到哪儿去?她也只会哭鼻子,一再地重复同一 句话,'伊利亚,伊利奇一个戈比也不欠我的,这是真的。我从来 没给过他钱,。', "可是,她的字据还在这儿呢,"塔兰季耶夫安慰他,"你的钱 少不了的…… 穆霍雅罗夫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字据,衞得粉碎,递到塔兰季 耶夫手里。 "快拿去,我给你她的字据,你要不要?你还能从她那儿索取 什么?那间屋子、那一小片菜地吗?连一千卢布都不值,那屋子 眼见着要倒了 。进一步说,我能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吗?让我的 妹妹带着两个孩子去要饭? "这样说来,这件案子马上就开庭了 ?"塔兰季耶夫有些害怕 了 ,"兄弟,拜托你行行好吧,能便宜点了事就可以了 。,' "你还指望着立案审讯?根本没这个必要!将军威吓我说, 叫我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后来,那德国佬讲了几句话,他不愿让 547 奥勃洛莫夫太丢面子。', "就这么简单?老兄,我们又可以轻松了 !干一杯!"塔兰季 耶夫高兴了。 "干一杯?干一杯的钱呢?你来请我喝酒吗?" "你挣来的钱呢?说不定你已经捞了七卢布?" "算了吧,你还能指望赚多少钱!别做梦了 ,将军的话你还没 听我说完呢。" "什么?还有?"塔兰季耶夫本已轻松的心境再度沉重了 。 "将军说,我不能再干下去了。" "这是怎么讲?"塔兰季耶夫瞪圆了双眼,"好好好!"他恶狠 狠地说,"等我去找他,我得把我的老乡大骂一顿!" "骂人? 除了骂人之外,你还能干点什么有用的事?" "无论如何,我都得先给他点颜色!不过不能轻举妄动,等一 等,我有一个好办法了,听我说,老兄!"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穆霍雅罗夫有些不明白。 "有个好的办法。只是,你不和他们一起住了……', "怎么?" "'什么?''怎么?'你把奥勃洛莫夫与你妹妹盯紧了 ,看他们 有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一定得找个证人! 这样, 那德国佬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反正现在你已没工作了 ,也可以打 官司!那德国佬,没准也害怕,请求你私了呢。"塔兰季耶夫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穆霍雅罗夫一边说,一边思考着,"你的 确很聪明,可是跟扎焦尔特一样,只会说不会做。不过,我会有办 法的!我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那时候,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可以把我的厨娘安排到我妹妹家里,让她与阿尼西亚亲近,然 后得到些机密消息,然后便成功了 。干一杯吧,老兄!"他相当兴 奋。 "好的!等着我再去训斥我那老乡!"塔兰季耶夫说。 施托尔茨本来打算带着奥勃洛莫夫远离这是非之地,可是 548 奥勃洛莫夫一再地请求他再宽限一段日子,他是那样恳切,不由 得施托尔茨不心软。奥勃洛莫夫告诉他,这一个月内,他必须把 所有的账目理出一个头绪,把房子交出来,将他在彼得堡所有的 事情处理好,以便于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另外,他还得为自己在 乡下的屋子添置家具,同时他还想带着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 娜一同离开一因为他认为自己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好管家 了 ,而且,他还想让她卖房子,随着他住在乡下,帮他管理复杂的 一大摊家务事。 施托尔茨说道,"我正有件事情想问你,伊利亚,你与房东太 太是什么关系……,' 奥勃洛莫夫有点不自然,脸刷的一下红了 。 "你指什么?"他急切问。 "你心里相当明白,要不然你怎么会一下子这样脸红呢?伊 利亚,我以你忠诚的朋友的名义告诫你,请你一定慎重对待你俩 之间的交往,多加小心……, "有什么好小心的!别提了吧!"奥勃洛莫夫不好意思地说。 "因为,你是那样充满激情地讲到她,这不能不使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爱上她了 !算了吧!"奥勃洛莫夫打断他要说的 话,神情有些紧张地笑了笑。 "这样更让我不安,如果你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精神的交流, 而仅止于……,' "安德烈!你见过我放荡、不自重时的样子吗?" "可是,你又为何脸红呢? "因为你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施托尔茨毫不掩饰他的怀疑。 "伊利亚,我必须提醒你小心行事,不要陷进圈套里去。这是 个没有内涵的女人,而且居住在这样庸俗的环境当中一愚昧、 无知! 549 奥勃洛莫夫不说话。 "好吧,我不多说了 !"施托尔茨向他告别,"我回去对奥莉加 讲,我们将在夏天与你见面,或者在我家,或者在你的田庄里。记 住,她不会忘记你的!" "好的,我一定去!"奥勃洛莫夫坚定地回答,"你应该再告诉 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将在那儿呆上一个冬天!" "那真是我们的荣幸!" 当天晚上,施托尔茨离开了彼得堡。 也正是在这天晚上,塔 兰季耶夫气势汹汹地找奥勃洛莫夫"算账?他总是要替穆霍雅 罗夫"主持公道"的,然而,他在这一点上失望了一他不知道奥 勃洛莫夫在与伊林斯基家的人接触了一个时期后,终于无法忍 耐这种类型的人了 ,以往他面对这种粗俗与下流,可以漠然置 之,而今,他则恨入骨髓。这种变化是早已经发生了的,当奥勃洛 莫夫住在别墅时便已初露端倪,只是因为塔兰季耶夫与他好长 时间没有见面,见面时也是有第三者在场,这种潜在的矛盾才没 有暴露出来。 "老乡,你过得好啊!"塔兰季耶夫怪声怪气地说,也不跟他 握手。 "你好!"奥勃洛莫夫漠然地回答道,并没有掉转身子。 "把你的朋友送走了! "对。怎么了 ?" "好一个朋友呵!"塔兰季耶夫话里有话。 "怎么了 ,他招惹你了 ?" "我想把他送上绞架!"塔兰季耶夫凶态毕露,嗓音低沉。 "噢?" "连同你一起! "为什么这样呢? "做人的本分就应当是忠实,欠账还钱,可你呢? "米海,安德烈伊奇,我警告你,以后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生 550 性懒惰,不太关心自己的事情,以为你是个好人,因而对你言听 计从,可天知道我怎么会看错了人。你与穆霍雅罗夫是一丘之 絡,联手来骗我的钱。现在我还不清楚你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更阴 险,但我很清楚,我非常厌恶你们这种人。好在施托尔茨来了 "真不愧是你的好朋友!"塔兰季耶夫话中带刺,"听说他的 妻子是你的未婚妻呀。对,是你的恩人,没错!你真是个彻头彻 尾的傻瓜,老乡!" "请你不要再说好听的了! 奥勃洛莫夫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不,你得听我把话讲完。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翻脸不 认人!别忘了 ,是我帮你找到了住所,又送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 女人,让你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一我对你这么好,你却转眼就 忘!是的,你只记得你的好恩人,那个德国人!是他,租用了你的 田庄。你走着看吧,他会把你的油搾个精光的,然后给你几张股 票,带你去炒股,最终你就等着去过无家可归的日子吧!把我的 话好好想想!你这个蠢货一不,还是个背信弃义的畜生!" "塔兰季耶夫!"奥勃洛莫夫想厉声喝止住他。 "你嚷嚷什么?我还想让所有的人都听到我的话呢,你这个 蠢货,你这个畜生!我和穆霍雅罗夫真心诚意地对待你,我们像 农奴一样以你的生活为中心,当你在场的时候,便低声下气、惟 恐惊动您老人家,每天都对您赞不绝口 ,可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 为吧,你反而恶人先告状,参他一本!现在可好,将军不让他做事 了 ,他连赖以谋生的本钱都没有了 !您都干了些什么无耻的勾当 啊?你扪心自问,不觉得可耻吗?你应该将自己的财产拨出一半 给他,快给他开一张支票吧!趁着现在你的精神还处在正常状 态,赶快行动吧,如果你硬要坚持己见,我就只好赖在这儿了 "米海,安德烈伊奇,您怎么可以这样喧闹呢?"房东太太及 阿尼西娅同时从门后伸出脑袋,"你也太不成体统了 !别人都在 55】 看我们的笑话呢!" "我就是要大声叫嚷,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无耻之徒的丑恶 嘴脸!你就等着吧,等着那德国佬把你搾得一文不名,反正连你 的未婚妻都跟他跑了……', "叭"地一声,奥勃洛莫夫清脆响亮地给了塔兰季耶夫一个 耳光。塔兰季耶夫捂着被打红的脸,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 被推到椅子上,吓得目瞪口呆。 "天哪!这是个什么世道啊!"他脸色变的煞白,胸口 一起一 伏,捂着那半边脸,喊道:"你敢羞辱我的人格!我不会善罢甘休 的!等着吧,我会到总督那儿,告诉他你的所作所为,而且这儿还 有证人……',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上帝啊!这里的人原来都是一伙儿的!好一个贼窝!一群 强盗!无恶不作……', "你才是个强盗,赶快从这儿滚出去!"奥勃洛莫夫的身体不 由自主地颤抖着,他的脸色也变的煞白,"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 看到你!再不走,我就要让你再也迈不出这个门儿半步!" 他放眼巡视四周,开始寻找什么东西。 "上帝啊!要出人命了 !"塔兰季耶夫呼天抢地。 "扎哈尔,把这个混蛋赶出去!不要让他再进这屋子一步!" 奥勃洛莫夫喊道。 "先生,请吧,门在这边,你看到了吗!"扎哈尔用手指着门。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又不是跟你说话,我的干亲家母呢,麻 烦您快出来吧!"塔兰季耶夫叫道。 "米海,安德烈伊奇,我警告你,不要这样叫我,又不是我叫 你来的!"房东太太也相当愤怒,"每次来,你不都是有事要与我 哥哥商量吗?什么时候来找我了!您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除了吃 饭、骂街您还会干什么?" "好啊,干亲家母!那就让您的哥哥告诉您我还会干什么吧! 552 看看你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侮辱我的人格,我还准备告你呢!我 的帽子在什么地方?见鬼去吧!这一伙强盗,这一群丧尽天良的 人!"塔兰季耶夫一边走向大门口 ,一边高声喊着。"等着吧,这件 事没有了结!" 此时,那被拴得结结实实的狗也按捺不住了 ,叫得很凶。 从那以后,塔兰季耶夫与奥勃洛莫夫就没有再见过面。 第第八早 彼得堡的大街上好几年没出现过施托尔茨的身影,他只呆 在乡下的农庄里,很少出门活动,连奥莉加的农庄与奥勃洛莫夫 的农庄也仅仅去过一次,而且停留的时间亦相当短暂。他曾有一 封信给奥勃洛莫夫,在信里他劝奥勃洛莫夫到乡下去接替自己 管理业已打理好的产业,因为他自己准备与奥莉加一起到克里 木岛的南岸去小住,主要处理两件事情:一是他在敖德萨的一些 事情需要办理,二是他妻子生孩子后身体虚弱,想换个暖和的环 境休息一下。 克里木海岸边上有一幢简单朴素的房子,位置远离闹市,有 一种宁静幽远的气氛,这就是施托尔茨全家休养的地方。这幢房 子的设计十分独特,完全体现了主人的审美情趣,无论其外部结 构还是其内部装潢,都别出心裁,匠心独运。他们在屋子里摆设 了各式家具,有自带的,还有从莫斯科和欧洲其他国家运来的具 有异域情调的皮箱、地板及其他成车的新鲜器物,堆得狭小的屋 子满满的。 外表上凌乱不堪、乱七八糟的家具,历经沧桑的旧画,肢体 不全的雕像,能够激发人们甜美的回忆。粗糙原始的版画和其他 一些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在一个喜欢秩序和整齐的人眼里肯定 会变得丝毫没有价值。但是人和人毕竟不同,在具有浪漫幻想和 555 鉴赏家看来,某一幅褪色的油画,某一本枯黄的小书或是古瓷 器、玉石、古钱币什么的,其间充满了洗尽铅华的往事。这时候, 这些鉴赏家眼里就会闪烁着眩目的光芒,这种光芒饱含了强烈 的摄人的魅力。 但是,在奥莉加与施托尔茨看来,这些分属各个时期的家具 绘画,这些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名、视为废物的东西,却有一种独 特的意义。因为这些东西铭刻了那个他俩终生难忘的幸福时刻, 记载了 一段甜蜜温情的生活;在他们的目光里,汗牛充栋的书籍 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如潮涌的乐谱演奏着生命的音符,这既激发 了他们脑海深处的创造力和对美的体验,也在他们面前绘制了 一幅充斥着自由的思想与激动人心的创造的图景,它们充盈着 美的色彩,宛如宁静而幽远的大自然的永恒美。 在这些充满迷幻色彩的东西里,有相当部分是属于安德 烈,施托尔茨的父亲生前使用过的,例如书房里的斜面写字台, 挂在墙上的紧跟时代潮流的鹿麂皮手套,在陈列柜旁的角落里, 挂着一件漆布雨衣,陪伴着它的是各种矿石、贝壳、飞禽走兽的 标本以及各种粘土和商品的样品。屋子里最尊贵的位置摆放着 一台埃拉尔钢琴①,它虽经历岁月的洗礼,但装饰精美的外壳仍 闪烁着金光。 各种藤本植物:葡萄、常春藤、桃金娘,组成了密密匝匝的枝 蔓网,从上到下掩映着小屋。在长廊上极目远眺,可以看见黑海 翻滚的海水,而另一侧则可依稀看见蜿蜒通向市区的道路。 施托尔茨与奥莉加的生活充满了柔情蜜意,当施托尔茨外 出处理事情时,奥莉加总坐在长廊里翘首企盼,等待夫君的归 来。远远看见施托尔茨的马车,她就一阵小跑地冲下长廊,飞速 穿过一片绚丽的花坛和长长的杨树林阴道,小鸟依人般扑到刚 跳下马车的丈夫怀里,脸上充溢着醉人的喜悦,宛如红云飘上了 ①埃拉尔钢琴:由法国十八世纪乐器大师埃拉尔制作的钢琴,故而得名。 554 双颊,激情闪烁的目光里流淌的是股无法自制的幸福和甜蜜,谁 也不会相信,她已经是出嫁几年的少妇了 。 在爱情和婚姻的认识上,施托尔茨的看法也许有点异乎常 人,但却是充满了他个性特征的。他希望能够在自己的婚姻生活 里不附和迎奉别人的观点,而是遵循在他看来十分平常却又独 立不羁的原则,那就是感情是真正个体性的东西,只有人自己才 能主宰和左右它。这个看似简单粗浅的道理得来并不容易,在认 识到这点之前,施托尔茨经过了许多考验,拒绝了许多温柔的诱 惑,最终他抓住了自己爱情和婚姻的命运,一句话,他是自己的 主人。 从父亲老施托尔茨那里他继承了严谨认真的态度,甚至连 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不轻易放过。以后还会怎么样呢?他也许 会继续沿着他父亲的轨迹前进,在那种德国式的思维方式影响 下,开始人生的每一阶段,就像他在结婚时表现出的迂腐般的较 真一样。 没准这父子俩会走向同一个生活终点。 他父亲的一生,任何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去面对,就像碑铭 文字的刀刻斧凿一般,方正规范,没有任何能够隐瞒和令人迷惑 的东西夹杂其中。小施托尔茨本应沿着父亲给他指定的轨道前进 的,但生命中的变数太多,社会中的偶然太多,他母亲甜蜜婉转的 歌声与温柔动人的呢喃,施托尔茨公爵家族各个成员怪异的性 格,以及后来的大学生活,他从书本上和上流社会的沙龙中感受 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这一切构成了施托尔茨的真实生命 他也就偏离了父亲的轨道,摆脱了父亲强烈的阴影,尤其是他在 俄罗斯丰富多彩的生活,使他生命中平淡无奇的铭文涂抹上了一 层无形的浓墨重彩,随着生命体验的丰富深刻,施托尔茨的人生 渐渐幻成了一幅色彩绚丽、宏篇巨著的水彩画。 施托尔茨有一种潇洒的心境,他没有为自己感情的澎湃产 生负罪感、为之套上愚蠢可笑的枷锁。在确认自己人生的基点的 前提下,他甚至用合理的自由去建构自己色彩斑斓的梦想。虽然 555 因为日耳曼人在天性或别的什么原因上,他们总希望为自己确 定一道最终的理智的防线,这多少有些压抑他波涛汹涌的热情, 使他在清醒时,也不得不做些体面正当的事情,以便于盖棺定论 时,铭文上有可资书写雕刻的结论。 他有一副健壮的体魄,而且思维敏捷,头脑灵活。幼年时他 调皮好动,没有多少功夫安静下来,不顽皮时就受到老施托尔茨 的严格管教,老老实实学习做事,那时候,幻想在他的生命视野 之外,但他的想像力却并未因此受到挫伤,心灵也并未沉沦,是 他母亲的机敏与警觉使二者的天真与纯洁得以保存。 凭着一种本能,他在年轻时就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他早早地 就认识到,精力充沛意味着生命力的充盈,这使人生气勃勃,心旷 神怡,一种男子汉气概自然加诸于身。心灵本十分脆弱,它需要不 断地磨砺和锤炼,而男子汉气概正是考验心灵最佳的标准,有了 它,面对意外的情况和糟糕的生活才能镇定自若,从容应对,只有 这样 生活对生命才不是沉重的枷锁和摆脱不掉的十字架 而是 其中的构成物,生命只有在生活中搏击,勇敢地面对生活的挑战, 方才无愧于生命本身,无愧于人类的勇敢天性。 安德烈是个有心人,他留意着自己身边的各种事情,尤其是 有关人类的心灵以及它变幻莫测的运行模式,他更是花了很多 时间去思考和想像。有时候他似乎不经意地注意了某些人和事, 但是这些人和事具备的令人愉悦的美感就自动地浮现在他脑海 里,接着那种日耳曼式的理智就会自动审视这种现象,他发现感 情是来源于人对美的印象或反应,这种印象导致感情带上了某 些色彩 发生了波动 让它受到压抑或刺激 因此感情需要某种 途径的宣泄;当一个人步入真正的人生之前,他的情感会形成一 种定式 那就是爱情处于人类情感的首要位置 它成了人类生命 的支点,能够支撑任何生活的苦难和生命的考验,它促使人类期 盼未来美好的生活,它能够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驱动人们勇 敢地面对各种挑战;同时爱情也并非虚无缥缈的精神因素,它是 55(5 由众多普通平常,确凿无疑的生活真实和俗世幸福构成的,当它 未能被正确理解而泛滥流行时,虚伪和丑恶也就会衍生涌现。因 此就人类而言,思考幸福的真正含义,考察善恶之差异及其存在 的环境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施托尔茨的思考永远是丰富多彩的,在思考真伪这个问题 时,各个时期色彩迥异的假面具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的想像也飞 翔高升,与这些面具一起载歌载舞。他的表情也因此色彩斑斓起 来,有时微笑,有时脸红,有时皱眉,各种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仿 佛一幅长轴画,缓缓地展现在他面前,有佩戴钢手套的唐吉诃德 们,还有他们顶礼膜拜的贵妇们,他们互相忠贞不渝,即使天南 海北,时光飞逝,也割不断彼此的思念与信任;也有美丽迷人的 赫洛亚①们,她们温柔地侍弄着小绵羊,陪伴她们的是一群满脸 羞涩,含情脉脉的牧童们。 有时候,侯爵夫人们的影子也会飘过来,她们眼睛里荡漾着 充满睿智的光芒,身穿花边衣帽,浓妆艳抹,淫荡邪恶的微笑凝 固在脸上,成了永恒的定格,当然就免不了还有那些殉情自杀的 维特们的影子了 。那些为情所困,以相思泪洗面的修女们也接踵 而至,她们已是人老珠黄,昨日黄花了 ,陪伴她们的是那些久浸 情场、欲壑难填的唐璜们,他们老练狡诈,善于摆出一副成熟清 爽的面目勾引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女少妇。画卷的远处是一伙脑 瓜灵活而又疑心重重的家伙,他们暗恋着自己的管家婆,同时又 怕承担别人恋爱的指责,因此老是畏畏缩缩,探头探脑……等 等,总之,简直是一幅恋爱的众生相。 他也为真理究竟存在于何处而绞尽脑汁,苦苦求索,他试图 仅凭肉眼的观察与想像力的触及去寻找真理的证据,比如说那 些纯洁真诚、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的爱情例 ①赫洛亚:古希腊爱情小说《达夫尼斯和赫洛亚》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一个牧 羊女,天真无邪,美丽动人。 557 子,可是往往是徒劳无功,白白耗费精力与激情。有时他似乎觉 得自己抓住了爱情中某些真实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太过模糊,闪 烁不已,让他无所适从,因此他就跌入了失望的深渊,忧郁弥漫 在他的思维里,有时甚至伴随着些许的绝望。 "完美的幸福不存在于世俗的人世。"他总是用这种单薄的 结论来安慰自己,"有的人被丘比特神箭射中,爱情的光芒充盈 他的身体,可惜他过于羞涩,也太过保守,将这种心灵的激情紧 紧地压制,从不主动为自己的幸福辩论和斗争;他们大概还有点 悲天悯人的思想,仅仅因为自己身处蜜罐就无所行动了 ,仅仅对 那些沦落沉坠的人们表示一点点虚弱的同情,这些人生不逢时, 遇人不淑,他们是生活中的浮萍,飘泊零落与遭受风吹雨打就是 他们人生的写照与归宿。 施托尔茨也从一些人的婚姻出发考察人生的各种困境与问 题,例如丈夫对妻子的态度就隐含着很多令人迷惑不已,同时又 令人沉迷兴奋的东西,这种斯芬克斯和它的谜语①就是人生永 恒的魅力所在,没人能够搞得清楚,但谁也不会刻意留心它,大 家都迈步向前,沿着婚姻生活既定的框架走下去,似乎那些众多 的难题均烟消云散似的。 对一部分人来说,谈情说爱的阶段相当短暂,在他们眼里, 恋爱仅仅是夫妻共同生活的第一步,或者就是一种典礼,或有或 无的仪式,只是习俗使然方不得不为之,就像一个人走进客厅 时,只是象征性地与人打个招呼,挥挥手,碰碰帽子,然后就直奔 起居室,忙碌他自己的事情来了。施托尔茨对此看在眼里,但疑 惑却油然而生,"他们这样做对吗!也许就应该这样的,大概也做 不了其他的事了 ?" 这些在恋爱场上来去匆匆的过客,心急火燎地抛开绽放鲜 ①斯芬克斯:古希腊神话中有种狮身女人面的怪物,叫斯芬克斯,它常在悬岩 边叫路人猜谜,失败者会被她杀死。 555 花的春天,对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季节充耳不闻,很多人终其一生 都对他们的妻子侧目横视,视若路人,从他们沮丧追悔莫及的表 情看,他们在悔恨自己的愚蠢;当时为什么会爱上这种人? 但是另外也有一部分人仿佛永远生活在春天里,爱情充满 了生机与灵气。岁月的流逝磨不掉生命的光环,他们从不产生追 悔的想法,脸上总是挂着满足与宁静的微笑…… 物欲横流充斥着人们的爱情生活,相当多的人把结婚看做 一次购置地产的活动,实际的物质利益是他们感情取舍时最重 要的东西;娶一个妻子,这个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这个人能 够带给自己多大的物质利益,对自己有哪些潜在的好处一而 且妻子既是管家婆,她的职责就是管理家庭,让自己生活舒适, 又是社交场合的女主人,孩子的母亲和老师,总之妻子担当的角 色越多越好,就是没有"爱人"这个位置。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不 能产生多少激情的,就像看重收益的主人只关心庄园的收成一 样,秋天一过,就无关紧要了 ,他们再也不会去留意。 施托尔茨对此大为迷惑,"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 天生的无能,还是由于教育上存在缺点和失误?……"他解不开 这个谜团,"既然如此,那么纯真的爱情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是 那种具有天然的魅力,从不虚情假意,而是光芒四射,迷人心魄 的永恒的爱情归宿何在呢?或者说,我们的幸福与充满生机的生 命具有什么样的色彩呢?" 先知先觉的他突然在迷雾的深处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只有 爱情才能解开这一切的缠绕和谜团;爱情就意味一个女人的形 象,她必然具备爱情化身的一切特征,迷幻、耀眼、光彩夺目,而 又纯洁朴素。 有时,施托尔茨也会不由自主地从这虚幻的遐想中解脱出 来,"这不可能是真的,这只是荒唐的梦!"但是他的意识深层仍 然有生命的光芒在闪烁,这些梦幻的碎片与残骸慢慢地积淀和 保存下来。 559 他梦幻中最初的形象仅仅是一个女人,概念化的女人,带着 某些未来的色彩。随着时间的流逝,奥莉加逐渐长大成人,在这 个姑娘身上,他看到了 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一种绽放着生命光 彩的花朵的美丽;她全身心的准备投入生活,在生活中磨砺自己 的力量与他的幻想十分投合。与此同时,那个模糊概念化的未来 爱情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它并没因岁月而褪色减彩,这就是 说,奥莉加填充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形象。他确信在遥远的未来岁 月里,他们彼此间的好感与默契能够营造出那种他渴慕已久、魂 牵梦绕的、真正的、严肃的爱情生活的真实来。 在他的眼里,爱情和婚姻是件严肃认真的事情,需要人慎重 对待,金钱、地位、各种关系等其他任何奢求都应有意识地远离, 他希望自己能够梦想成真。但是他也遇到了现实的麻烦,那就是 他在外面忙碌而又不知疲倦的活动与家庭生活的宁静祥和之间 不相谐调,因此他得想办法把二者调和起来,让自己完成从一个 旅游者和批发商转变成一个顾家的、让妻子有稳定感的男人。他 不想放弃什么,因此,如果他静静地呆在家庭的小圈子里,不再 外出忙碌,那么家庭生活肯定会失去很多乐趣,自己也会感到空 虚,他用什么来支撑这个家呢?当然,教育和培养孩子,为他们的 生活提供有益的指导,这件事情充满了挑战性,也不是举手可得 的小事。但是,现在考虑它还有点早,这之前,他该做什么好呢? 其实这些问题他思考并非一天两天了 ,但让他困惑的是自 己找不出好的办法去解决它。独身生活在他也不是很大的负担, 作为一个成熟而又理智的男人,他也不会对女人一见钟情,饥不 择食地给自己套上婚姻的枷锁,也不会贸然闯入婚姻的领地。所 以他开始似乎无动于衷,没把奥莉加放在重要位置,在他看来, 她仅仅是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孩子,可爱,让人忍不住品头论足 一番。有时,他不注意间用戏谑玩笑的方式向这个渴求知识的小 姑娘灌输了各种新奇大胆的思想,为她敏锐的大脑培养准确而 灵活的思维习惯,这一切恰恰在无意间使奥莉加形成了关于各 5(50 种现象和事务的独立见解,施托尔茨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因为他 很快就忘记了他对奥莉加进行的教导。 奥莉加待人真诚坦荡,从不矫揉造作,也不像俗人一样对什 么东西顶礼膜拜。施托尔茨发现她有许多观点非常奇妙,其中闪 烁着智慧的火花。在她身上,感情流露得十分自然,全没有装腔 作势的模样,而当某种感情消退时,她也毫不掩饰,总显得无拘 无束,落落大方。她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从不鹦鹉学舌, 人云亦云,而且在她的言谈举止当中,总透露出一股鲜活的灵 气,既大胆又不显得幼稚。施托尔茨对此十分困惑,他并不清楚 她是从什么地方学到的这些东西 他肯定没想到正是他有意无 意间对她的濡染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如果他稍稍留心观察一下,他就会意识到,奥莉加几乎是在 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独行,她自己选择方向,自己跨越坎坷。婶娘 是她名义上的监护人,她承担的职责也仅仅是防止她走极端罢 了 。家庭里的保姆、祖母和众多亲戚长辈并没有对她构成什么限 制,甚至连家族与门第的传统,社会的陈旧习惯与迂腐的教条也 对她影响甚微。她完全在一条崭新的人生路上前行,没有人试图 强行去改变她回到过去的老路。当然既然这样,她也要为自己的 选择承担一切责任,要凭借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冲破人生路上的 重要险阻。 而且这方面的天赋在她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婶娘是个 比较宽容开放的家长,她从没有禁锢奥莉加的思维、左右她的思 想的打算,她放手让奥莉加去领悟人生的真谛,学会各种生存的 技能。在这种情形下,奥莉加小心翼翼地投入到了生活的怀抱, 审视着生活,聆听着时代的脉搏,或者是听某位朋友的忠告与悄 悄话。从中她汲取到了丰富的养料,慢慢地成长起来。 施托尔茨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在他的想像中,仅仅 是希望她的未来,她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能够幸福平安,能够达 到新的高度,他从来没有动过要她成为自己爱人的念头。 56】 至于奥莉加,女性的羞怯,独立女孩的自尊,健康向上的思 想导致的自爱,在她脑海里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得他的目 光很难到达她内心的深处。在国外的痛苦经历和心灵挣扎使施 托尔茨蓦然回首,发现这个本大有希望,却在自己的记忆里淡漠 褪色的小女孩已今非昔比了 ,她变成了纯朴、坚强而又真挚的化 身,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震颤。也是在国外,奥莉加心 灵的丘壑才逐渐显山露水,在他的视野里清晰开阔起来,他感受 到一股强劲的吸引力,他必须去拥抱这些沟壑,填平这些山谷, 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永远没有填满的时候。 奥莉加活泼率真的天性耗费了他开始的大部分时间,他强 抑制自己心中澎湃的青春的冲动,掩饰着自己火一般的激情,让 波涛汹涌的山洪尽量平缓蜿蜒地在宁静幽远的河床里慢慢流 淌。他的这种策略很快就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他刚刚满心信任地 把目光稍稍移向别处,或是转向心灵,奥莉加又躁动不安起来。 生活像一个万花筒,五颜六色的花朵纷纷在空中飘荡,她那本就 不安分的大脑时时被激活,达到情绪的顶点,因此新的稀奇古怪 的问题就层出不穷,纷至沓来,他就不得不重新坐下来,让她从 那高涨激昂的想像状态逐渐平静下来,让她找寻到真正属于自 己的位置,让她用自尊与自信去统摄这些杂乱无章的情况。在思 考某个问题时,他又得在一旁指引开导,把理解的钥匙在不经意 间传递给她。 奥莉加逐渐成熟起来,眸子里激情闪烁的光芒多了 一丝自 信与稳重,幻觉的迷雾,偶然的诱惑,这些渐渐远离了她的生活。 她眼前展现的是一幅光明而自由的图景;在通向远方天际的道 路旁,蜿蜒曲折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里面每一块光滑奇特的 石头赫然入目,溪底的每一个坑洼,溪水里自由游弋的鱼儿都散 发出清馨幽远的诱惑力。 "我多么幸福啊!"她反思着自己往昔的生活,一股感激的神 色跃然脸上,她悄悄地私语,"我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为找到了 5(52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展望未来,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次在 瑞士做的幸福之梦,当时她这个充满了玫瑰色幻想的少女,梦里 那静静的夜晚,蓝蓝的夜空成了她永远挥不去的影子,她时常惊 讶地感觉到,那个蔚蓝色的梦正在她的生活里翩翩起舞,轻柔的 袖子拂着她沉醉的脸。 她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这种感觉,"为什么我如此走运 呢?"她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甚至由于担心幸福突然中断而心 神不定。 岁月的流逝磨平了生活锐利的棱角,冲刷走了泥沙土石,但 对生活感到厌倦却再也没在他们身上产生过。经过了惊涛骇浪, 坎坎坷坷的人生航船驶入了宁静的港湾,激情业已消歇,平静复 上心头。他们对人生的困难已经有了充分认识,所以再也没有了 恐惧和惊慌,他们能够用足够的耐心,饱满的情绪去面对它、承 受它,而且不会让他们的生活受到多大影响。 奥莉加终于能够对生活采取一种严肃认真的理解态度了。 她和施托尔茨两个人的生命汇成了 一条涓涓细流,和谐与宁静 在慢慢流淌,放纵与浮躁却已荡然无存。 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们俩人有权利在酣睡中享受安逸与清 闲,就像偏僻地方的居民那样每天见三次面,在无聊的谈话中伸 伸懒腰,打打嗑睡,这样可也算是一种福分,可是也有一样让人 发愁,那就是每天都这样度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让人感到枯 燥乏味,没有情趣可言,就像一句谚语说的,"俗世的生活就是如 此!" 从表面而言,他们也和别人做得没两样。虽然没有起早贪 黑,但从未有过太阳高照还沉睡不起的情况。在喝茶时他们喜欢 多坐一会儿,相互谈几句话,也有懒得说话的时候,然后各自忙 碌自己的事情,有时一起工作、吃饭,到庄园的庄稼地去走走看 看,或是在客厅弹弹钢琴……总之简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像另 外一个人,像奥勃洛莫夫幻想过的那样:简单、宁静…… 5+3 只是有一点,他们从不昏睡,从不沮丧,从来没有感到空虚 无聊或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没有平淡枯萎的目光和有气无力的 言语。他们滔滔不绝地说话,似乎永远说不完,而且经常十分热 烈而投机。 这幢小房子的各个厅室回荡着他们响亮清澈的声音,有时 甚至会飘到花园里去。这种声音时高时低,有时是心灵间的低语 呢喃,在互相描绘的幻景中,心灵得以交流默契,有时是思想间 无声的碰撞,睿智的火花荡漾着思想最初萌动的碎片…… 就连他们之间的沉默也像奥勃洛莫夫苦苦追寻梦想的幸福 那样,面对对方,就像彼此提供永不枯竭的素材供对方审视思考 他们常常面对永远新鲜而又绚丽多彩的自然美而哑然失 笑、惊叹不已。敏感的心灵对这种美不会无动于衷,他们因此经 常为了大地、天空、海洋而心潮起伏,情绪高涨。他们就这样并肩 地端坐着,用同一双眼睛和相同的心灵去感受这一切,心心相 印,光辉的未来由此悄然进入了他们的心灵。 清晨的来临让他们感受到新的开始的期待,而南方海岸那 温暖而又繁星闪烁的傍晚的降临又让他们体验到结束的宁静与 璀璨。自由的思想在他们头脑里流淌,他们的心灵永远在震颤, 因此他们需要一起思索、一起体验,在只言片语中心领神会、息 息相通…… 谁知道他们热烈讨论、轻声低语的问题是什么?出外远足又 抱着什么目的呢? 答案是所有的一切。施托尔茨还在国外的时候就已经不习 惯独自一个人读书和工作了。到现在他甚至连思考也要与奥莉 加一起才行。在他看来,她的思想和决定形成得十分迅速,他总 是跟不上她的节奏。 他在家庭生活中究竟应该做什么的问题已经自然而然地解 决了 。为了不让奥莉加感到压抑,他不得不让她参与自己的工作 5(54 和业务活动,因为没有充满变动的生活就会窒息她身上的灵气, 消退她的生命。 他让她参与所有的事务,所有的建设项目都是在她知情或 者协同参与下完成的,比如他们自己庄园的事务、奥勃洛莫夫庄 园的事务、公司的业务等等均是如此。每一封需要寄出的信他都 要读给她听,每一次计划,尤其是计划的实行,奥莉加都了如指 掌。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兴致勃勃,惟一的原因 是施托尔茨感兴趣。 开始他这样做是由于没有办法向她隐瞒,因为不管是他写 信,还是同代理人或包工头谈话,奥莉加都毫不例外地在场倾 听。后来他就习惯于她的存在,渐渐地不可收拾,终于变成了他 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非这样做不可。 每件事情他都想听她的意见和看法,希望她对自己的建议加 以评论,以便知道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样他就可以检查自己有 没有出差错。他认识到,他俩对问题的理解完全一致,她思考问题 和对事物进行判断的能力跟他相比,没有丝毫逊色……许多人因 为妻子的干练而自惭形秽,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例如扎哈尔就 是这样,可施托尔茨却不这样看,他把这看成他的福分! 思想在读书和学习的滋养下不断发展。奥莉加对此看得很 重,只要有一本书或是一篇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没看,她都嫉妒 得不行。对一些太严肃、太枯燥,或是太深奥的材料,他认为没有 必要给她看,这时她真的会生很大的气,好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 似的,指责他的这种做法既迂腐又庸俗,是德国老朽"落后愚昧 的表现。"为了这种事情,俩人吵过不止一次架,而且每次都很激 烈。 每当她生气的时候,施托尔茨就乐哈哈的,于是她就越发气 的厉害。只有当他不再开玩笑,而是把他的想法、把他的知识、把 他从阅读中获得的东西告诉她时,她才肯善罢甘休,与他和好如 初。这样一来,凡是他需要,想知道、想阅读的东西也变成了她的 5(55 需要,俩人又得到了奇妙的和谐。 他从不把治学之道强加给她,以免她日后误入歧途,愚蠢地 以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妻子"而自豪。要是她在谈话举止中无意 间流露出这种念头,甚至透露出她有这种企图的信号,他就会涨 红着脸,不知所措,他这种羞涩比起她用茫然无知的眼神来回答 一个虽然是普通的,然而即使她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仍不能解 答的问题时的那种羞涩更甚、更厉害。他希望她,也就是她加倍 希望做到的。 并不是因为她知道一切,而只是她能够理解一切。 有些枯燥单调的图表和数字,施托尔茨从不给奥莉加看,但 是他总把其中的内容说给她听,或者径直给她宣读,并不因为她 是妇道人家就刻意不谈严肃而现实的经济理论、社会问题、哲学 问题。每次谈话施托尔茨的兴致都很高,充满了激情,奥莉加听 得也很着迷,宛如沉浸在一幅迷人生动的图画里,知识的符号在 空间中四处跳跃。随着时间的推移,具体的细节慢慢被遗忘,但 是奥莉加那敏锐的大脑却把那知识的图画留存了下来,让它永 远鲜活生动,成为她灵活创造力的源泉和动力。 慢慢地,他逐渐认识到,他亲手为她点燃的智慧的火炬经常 在她的目光里跳跃闪烁,他向她谈论的话题引起了她积极的反 馈,她的言谈举止表明,他的话已为她所理解,并且经过思维的调 节进入了她的意识,而且这种接受显得自然流畅,处处渗透出一 种女性的妩媚,尤其他向她讲解、朗读、描绘过的一切知识都对她 的生命产生了巨大影响,他感觉在她清澈见底的生命深处零星散 落的是他给予她的养料,像珍珠散满海底一般,每当这时候,他就 会被一种骄傲与幸福的感觉笼罩,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 施托尔茨为奥莉加建构的是一种理性的人生,是作为思想 家和艺术家标准要求的理性人生。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和 毅力关注于妻子那永远跳跃,像火山般激烈的心灵活动,他感到 无论是在求学的时代,还是在他与生活搏斗,跨过坎坷波折,经 受生活磨砺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激情。 5&& "我多么幸福啊!"施托尔茨自言自语道。他又用自己的思维 方式提前为自己婚姻生活最美满甜蜜的岁月逝去后的情况勾勒 一幅图景。 岁月的远方有个新的形象向他挥手,这个似曾相识的女性 不是唯我独尊的奥莉加,也不是为情所困,处于热恋中的妻子, 更不是在单调枯燥、无所企盼的生活渐失青春魅力的母亲兼保 姆,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性形象,她崇高、庄严,肃立独行 他好像看到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创造并参与了整整一代 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建设。 他为她没有足够的意志和勇气而忧心忡忡……急切地希望 她能在他的帮助下对生活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为与生活的搏斗 准备足够的力量,因为他们现在都还年轻力壮,生活还没有对他 们提出苛刻的要求,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感觉到生活对生命的 挫伤有多严重,爱情的海洋淹没了一切,包括忧郁和悲伤。 当然,他们的生活中也有阴晦的时光,但是都持续不了多长 的时间。诸如事务上的不顺利,损失大量的钱财之类的事对他们 的触动都不大,只是增添了一些鞍马劳顿之苦,很快他们就会忘 得一干二净。 奥莉加婶娘的去世使她倍受打击,她痛哭流涕,生活中忧郁 的阴影持续了半年之久。 孩子们生病是他们最害怕的事,每天他们总为这件事提心 吊胆。不过阴霾一过去,温暖的阳光又会照耀整个小屋。 施托尔茨最着急的是奥莉加的健康状况,她生孩子后迟迟 不能复元,即使完全如初他也放心不下。他简直不敢想像还有什 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让他恐惧的了。 "我是多么幸福啊!"奥莉加在反思自己的婚姻生活时总是 这么说,而且她还经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的海洋……思绪到 处飞,尤其是婚后第三年、第四年的时候。 5(57 人是奇怪的动物!她越生活在美满幸福中,她越喜欢沉思默 想,甚至……也可以说她越胆怯。她开始认真检查自己,发现使 她局促不安、忧心如焚的还是这种宁静的生活,正是这种死水般 幸福的时光。于是她试图改变这种状态,凭借生活节奏的加快, 对纷扰活动狂热地注意来摆脱这种平静,有时她甚至要求施托 尔茨陪她或允许她进城,去社交场合走走,不过总的说来,时间 都很短。 每次她都是刚碰到一点人世间的浮华就缩回来,回到自己 海滨的小屋里;在这个小天地里消除使她不高兴的印象。每当这 时她总沉浸在家庭生活的琐事里,甚至好几天呆在婴儿室里,坚 守母亲兼保姆的岗位,有时她也与丈夫一起读几页书,谈论一些 "严肃而枯燥的理论问题,"或者读几首诗,稍带讨论一下去意大 利度假的事情。 她心里有些担忧,怕自己变得像奥勃洛莫夫那样萎靡不振。 她努力地消除自己精神的须臾麻木和昏睡状态,但无论怎样,幸 福的梦幻总是时不时地悄然出现,笼罩在她周围,开始像蔚蓝色 的夜晚,使她在小夜曲的悠扬中昏昏欲睡,然后又陷入沉思的海 洋,好像生命停止了呼吸,接着是……她那不安分的大脑里总会 出现许多模棱两可的问题,比如窘困、畏惧、疲倦,或者是某种难 以名状的深深忧伤。 奥莉加仔细地聆听着自己心海的澎湃声、波涛声,总是扪心 自问,但总是一无所获。她搞不清楚她的心灵究竟在寻找什么, 只知道它正在追寻。而且她还有一种深深的惧意,她甚至觉得苦 闷,好像仅有幸福还不够,好像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她渴望 一种新奇的,她全然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她希望未来的岁月会给 她带来惊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满心恐惧地想,"难道我还能有 比现在更多的需要、更多的奢望吗?未来该往哪里去呢?没有什 么地方可去了 !前面已临绝境……难道真的是穷途末路了吗?难 5+8 道我已经在人生的循环中不能自拔了吗?难道生活就仅仅…… 是这些了……吗?"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在这样说,仿佛还有好多 话要说……奥莉加有些张皇失措,她羞愧地向四周张望,担心有 人偷听到她心灵的这些低语……她仰问苍天,俯询大海,她走进 森林……无论哪里她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她面对的仍然是那 遥远、深邃而又幽暗的大自然。 在她的眼中,大自然的语言总是单调重复地诉说着枯燥苍 白的内容,在这种聒噪中,生命在同一模式控制下周而复始,循 环往复。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积存的这些问题该向谁诉说,也不知道 谁能够为自己指点迷津。即使有人向她提供答案,她想也只不过 是些牢骚满腹的怨言,或者更糟糕些,仅仅是那些花花公子并非 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讨女人芳心所做的一切东西!哎呀,真是罪 过!她是他的偶像和宝贝,但是她却没心没肺的,心肠冷酷,东挑 西拣,对什么都不满意!如此一来,她会堕落成一个什么样的女 人呢?难道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女学究?假如她向他表白这一切, 让他知道这些新近产生的,他肯定熟悉的痛苦,那么他肯定用别 样的眼光看她了 ,她的地位肯定也岌岌可危了 。 因此她竭力掩饰自己的言行,她总是为自己的迥乎常态寻 找借口 ,有时她的眼睛会失去天鹅绒般的温柔而透出严厉焦躁 的光芒,有时她满心不高兴却要努力挤出微笑,有时她在漠然倾 听最热门的政治消息,或者是科技方面的最新发展时都要装出 满脸的兴趣,她在与真正的自我搏斗,即使被看出来,她也以自 己身体不适作为托辞。 但是有一点她彻底改变了 ,她再也不像少女时代那些神经 质了,因为她已成熟起来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处在 萌芽和觉醒的边缘。她没有哭泣的欲望,也不再有突如其来的颤 抖。不,对奥莉加而言,今非昔比,情况不同了 。 有时候,在美妙的惹人沉思的傍晚,或者是在摇篮旁边,甚 5(55 至是在与施托尔茨爱抚和说话的时候,她会油然而生一种寂寞 的感觉,对一切东西的激情一下子冷淡下来。每当这时,她总满 心绝望地追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她也会突然呆若木鸡,缄口不语,然后惊慌地意识到 自己的失态,又假装忙这忙那,想掩饰自己的怪念头,或者干脆 就说自己头痛,钻进被窝里躲避尴尬。 但是施托尔茨毕竟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奥莉加的这一切他 早看在眼里了 。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谈 一次,但心里还是有一种忍不住的惊慌,就像准备交待过去的一 切事情一样。 谈话的时刻终于来了。 有一天黄昏,他们俩在杨树林阴道上散步。奥莉加一声不 吭,只是紧紧地靠在施托尔茨的肩上。她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 情绪而痛苦万分。无论他谈什么问题,她都简简单单用一两个字 回答了事。 "保姆说,小奥莉加夜里有点咳嗽,明天让医生来看看怎么 样!"他问道。 "我已经让她喝了点发汗的汤,明天别让她出门玩,免得着 凉,医生以后再说吧!"她干巴巴地回答,没有多少表情。 沉默伴随着他们走到了林阴道的尽头。 "你为什么不给你的朋友索涅奇卡写回信?"他问道,"我一 直在等你写信,差点误了交信的时间。她给你写了三封信,可你 连一封信也没有回。 "哦,是的,没回过信,我想尽快把她忘掉……"她吐出这几 个字,又赶紧闭上了嘴。 "我已经代你向比丘林问好了 ,"施托尔茨又接着说,"你是 知道的,他对你一往情深,你的问候可能会给他些许安慰,使他 不至于由于麦子没有按期运到而伤心难过。& 她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接着,她漠不关心地吐出一句,"唔,是的,你似乎说过一次 570 了 。,, "你怎么啦,是想休息吗?是不是太困了?"施托尔茨问道。 奥莉加的心扑通一下,好像受到激烈的撞击似的,这并非第 一次了 。每一次一涉及正题,她就会有这种紧张的反应。 "没有,不困,"她抖擞精神,做出饱满兴奋的样子回答说, "你在说什么事? "你身体不舒服吗?"他又问。 "没有,好得很。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看你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 她用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否认道:"没 有,我精神好得很!"可是这声音里却把她的百无聊赖显露无遗。 施托尔茨领着她出了林阴道,让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你好好看着我!"他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庄重地说。 "瞧瞧你这副样子,会认为你……不快乐!你的眼睛今天真 奇怪,哦,不仅仅是今天……奥莉加,你究竟怎么啦?" 他爱怜地搂着她的腰,又带她走进林阴道。 "你知道,到这时,我有些……饿了 !"她仍然躲躲闪闪,强颜 为笑。 "不要睁眼说瞎话了 ,不准撒谎!我最讨厌你言不由衷,用谎 话敷衍我!"施托尔茨的脸上顿时为一层严肃的色彩所笼罩。 "你说我不幸福!"她的口气里有些责备的意味,而且还要求 他停下来,"如果说我不幸福,那……惟一的原因就是我太幸福 了 !"她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施托尔茨禁不住亲了她一下。 她的心不太紧张了 。刚才说出的不幸福的假设,虽是随口胡 诌,像说笑话似的,但它却产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让她生出了 一吐为快的想法。 "瞧你说的!并不是我感到无聊,也不能无聊啊,你肯定明白 这点。你刚才居然也不相信自己的话。虽然我没什么病,可是偶 尔我觉得心里有点郁闷……心里有点烦……大概情形就是如 57】 此,当然这难逃你的法眼。没错,我觉得有点烦,也不知道是什么 原因!" 说着她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 "原来如此!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俯下头,向她小声 问 道。 "我也不清楚。"她说。 "总得为了什么吧!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周围的事物,那 么肯定就是你自身的原因了 。嗯,有时这种烦闷预示着某种疾病 的到来……你感觉身体好吗?" "对,"她肃然地附和,"可能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但是我一点 也没有生病的感觉。每天我如何吃饭、散步、睡觉、工作什么的, 你都很清楚。突然我仿佛感觉到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心里有点烦 闷……好像……生活中被抽去了什么……不,这是我瞎说,你别 听,没什么意思…… ^快说,你快说!"他赶紧催促她,"刚才你说生活中少了点什 么,还有其它的吗? "有时候我担心现在的一切都要改变,会无声无息地结束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脑海里总在琢磨这个问题:以后生活 会变得怎么样呢?我知道这个念头有些愚蠢,可我还是为此伤透 了脑筋。幸福,全部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人活着为了什么……"她 越说声音越低,这些古怪的问题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人生的悲 欢忧乐……大千世界……这一切都要求我去追逐更多的东西, 渐渐地我对现时越来越不满足了……哦,上帝!我怎么会有这些 愚蠢的念头呢……这简直是想入非非……我真为自己脸红…… 你不要理我,别老盯着我……"她手足无措,一面和他亲热,一面 向他恳求:"这些不愉快很快会烟消云散的,我马上会高兴起来, 活蹦乱跳,你看现在我不是很高兴了吗?" 她偎依着他,显得胆怯、羞涩、楚楚可怜,而且那种诚恳的神 色好像是在请求施托尔茨原谅她的那些"愚蠢念头? 572 施托尔茨花了很长时间追问她,她也久久地向他倾诉自己 郁闷的症状,就像病人对大夫说的那样,她把心中模棱两可的问 题、自己内心的骚动以及产生的幻觉等全部谈了出来。一句话, 她能够想起的,能够注意的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了 。 施托尔茨低垂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在林阴道上来回走 动,他妻子这番杂乱无章、模糊难辨的表白让他大惑不解,他不 得不全神贯注地对此做全面的考虑。 她好几次想看看丈夫的眼睛,可是却一无所获。他们第三次 穿过林阴道尽头时,她拉住他不让他转身再走,而是让他走进目 光里,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她有点难为情地问,"是在嘲笑我为什么有 这些愚蠢的念头吗?我的郁闷有点傻气,是不是?" 他一声不吭。 "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焦急地问道。 "我早就在注意你的举动了 ,这你一定知道,可是这么长时 间你却一直沉默不语。 现在你也让我考虑一会儿吧。 你给我出 了 一道难 题。 "你现在要沉默,要考虑我给你出的难题,可我却不知道你 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受不了。我不应该告诉你一切的,你还是说 点什么吧,我求求你……', "我不知道该向你说些什么?"他边说边陷入了沉思,"可能 你这样是想表明你神经系统有点紊乱。真是如此,就该由医生来 判定诊断,而不是我在这里喋喋不休。好,明天就去请医生,明天 ……可是如果并非如此…… 他欲言又止,又思考起来。 "怎么样嘛,如果不是这样我该怎么办?你说话啊!"她忧心 如焚,不住地纠缠他。 他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你倒是说呀!"她摇着他的手催促道。 "也许这是你杞人忧天的结果,你的生命力太充沛了……也 575 可能是你真的成熟了……"他声音如游丝,好像是自言自语。 "安德烈,请你声音大点!你这样说给谁听啊?我真受不了 你!"她忍不住抱怨起来,"我对你胡言乱语了一番,你却又低头 自言自语!我有点害怕,你看看这地方黑漆漆的一片……',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你说自己'心里郁闷, 让人心神不宁,,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以后咱们再深究吧,看你 究竟在想什么,哎,下海游泳的季节又到了……', "瞧你说了些什么'如果……也许……已经成熟到……'全 是让人糊涂的话,你究竟怎么看我的呢?"她问道。 "我认为……"他沉思着说,口气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自己 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似的,所以脸上浮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 神色,"你明白……有时……我说的是,假如你健康得很,根本没 有什么神经紊乱,那么,这可能表明你的生命已经成熟到停止发 展的地步了……也就是说世界全在你胸中,生命中已经没有你 解不开的谜团了……', "听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老了 ?"她赶紧打断了他,"你竟敢 这样说,"她甚至向他挥舞了 一下小拳头以示威胁,"我仍当妙 龄,年轻力壮得很呢……"她边说边挺起了胸膛。 他被她的这种敏感举动逗笑了 。 ^你别担心,"他说,"你似乎想永远年轻下去,不想老!不,我 说的不是这样……如果人老气衰,便不再和生活抗争了 。你的烦 闷和忧郁不是这样的,假如我没想错的话,这正是你力量的显现 ……你敏感活跃的大脑偶尔会越出生活的常规去探寻超越的答 案,但常常一无所获,于是你就由失落而生郁闷……接着对现实 生活也不满足,虽则时间短暂……这正是人类的心灵质询生命, 探索它的秘密时产生的郁闷和困惑……你大概就是如此……如 果真的这样,你的那些念头就一点儿也不愚蠢了 。', 她轻叹一下,其中的高兴多于失落。她无需为自己的地位发 愁,她在丈夫的心目中并没有黯然失色,而是相反……这很令她 574 开心。 "但是我很幸福,我并没有无所事事,并没有胡思乱想,我的 生活仍然多姿多彩一这还缺少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有这些念 头呢?"她说,"这是病,是抑郁症。& "没错,对那些蒙昧混沌,虚弱而未经训练的大脑而言这也 许就是抑郁症 很多人会因为这种烦闷和如此杂乱的问题而精 神失常,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种胡思乱想正表明他们思维的灵 动,就像心灵的梦呓一样……', "幸福太充盈就要四处流溢,我真想真正地体验一下呀…… 但是为什么忽然会有种苦涩的东西渗透进来呢……', "对!这大概就是对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①吧!生命不仅 需要忍受郁闷,而且还要拥抱它,要尊重由此而生的疑问与猜 忌。只有生命力太过充盈才会有这种表征,而且它的出现大多数 是在人处于幸福的高峰而又没有庸俗卑劣的念头产生的时候。 由于生活在贫穷不幸中的人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他们 忙碌于果腹充饥上,根本不知道生命中还存在如此的疑惑和迷 惘,所以它们不会产生自庸碌平淡的日常生活……但是对于那 些及时与它们遭遇的人们来说,它们就变成受欢迎的贵宾,而不 是负担和累赘了 。& "可是它们也讨厌得多,让人烦恼忧愁,让人对一切……无 动于衷。"她慢吞吞地说。 "很快就会过去的。然后生活就会由于它们的出现而呈现出 崭新的面貌。"他说,"它们的功能就是把人推到没有退路的悬崖 边缘,让人面临无底深渊时重新审视生活,从而产生对生活的热 爱……各种久经考验的力量经它们的呼唤迸发出来与人搏斗, 似乎仅仅是为了不让这些力量消歇下去……', ①普罗米修斯盗火:古希腊神话中,神普罗米修斯为造福人类而盗天火到人 间,这激怒了宙斯,他被锁在了悬崖上,忍受兀鹰啄食自己内脏的痛苦。 575 "是为了忍受迷雾和幽灵的冲击折磨!"她诉苦道,"原来生 活是阳光灿烂的,但是忽然飘来一片不祥的阴云,让人倍感压 抑!难道人就束手无策了吗?" "不会的,只要依靠生活的支柱人就会勇敢地面对这一切。 没有它,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那该如何呢?人只有屈从和陷入苦闷两种选择吗? # "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坚强耐心地去面对,在自己的路上 顽强地前进就会成功。我们不是提坦巨神①,"他边说边轻轻地 搂着她说,"我们千万别学曼弗雷德②们、浮士德③们那样去向这 些令人困惑的问题挑战,也不能接受它们的挑战。我们要做的是 心平气和地度过艰难,然后就会看到幸福的生活依然在向我们 微笑……# "但是假如它们总是和我们纠缠不放,我们岂不是要忍受更 大的郁闷呢?"她问。 "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应该把它作为生活的一种新 现象来看待……不过咱们不会遇上那种事!郁闷不是你一个人 的问题,而是全人类的通病,只是你不小心沾上一点……当一个 人与生活剥离……又没有精神支柱的话,这是相当可怕的。但我 们……希望你的郁闷与我想像的没什么两样,而不是什么疾病 的先兆……否则就更糟糕了 。遇上这种灾祸,我就会精疲力尽, 孤立无援,最后支持不住而倒下……可是我们的幸福不能被迷 惘、烦闷、疑惑、难题而轻易夺去,我们能够坚持下去……# 施托尔茨还没把话说完,奥莉加就发疯般扑进他的怀抱,搂 住他的脖子一动不动,就像酒神的狂女④在亢奋狂热中忘记了 ① 提坦巨神:古希腊神话中天神与地后的儿子们。后来常把出类拔萃,卓越杰 出的人称为"提坦"& ② 曼弗雷德: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2中的男主角。 ③ 浮士德:德国诗人歌德的戏剧《浮士德2中的男主角。 ④ 酒神的狂女: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狄奧尼索斯外出时,总有一些喧闹、疯癫的 女人相随,这些人被称为酒神的狂女。 57(5 一切似的。 "不管迷惘、烦闷、疾病……甚至连死亡,也不能!"她狂喜地 低语,重复着施托尔茨的话。瞬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女人, 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平静。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热烈 地爱着丈夫。 "小心点,千万别让命运女神偷听你的怨言,"他又体贴入微 地讲起迷信的话,"不要让她以为你忘恩负义!她不喜欢被人轻 视。到现在为止,你还在了解生活,以后你还得经受生活的磨炼 ……慢慢等待吧,那急风骤雨的艰难时刻就要来临了……到那 时,你就没多少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珍惜自己的力量吧!" 施托尔茨低声地,几乎是私语般说完这席话,以回应她那如潮般 迸发出来的热情。有种忧郁的情调在他的话语中荡漾,仿佛他已 经眺望到了未来那段"艰苦时刻"似的。 他的语调里透出忧郁的意味,这马上使奥莉加受到了震撼, 她不说话了。她对他充满了信赖,对他的声音也信任有加。她被 他的思考所感染,自己也不由地沉浸在思考中。 他俩相互偎依着,在林阴道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谁也不说一 句话。她随着他的目光向生活的远方眺望,心里怀着一丝畏怯, 因为到了 "那边",按她丈夫的说法,"磨砺',的时刻就要降临,许 多"艰难困苦"正等候着他们。 出现在她梦境里的不再是蔚蓝的夜空,另一种生活呈现在 她面前,这种生活与她单独和施托尔茨在一起的那种闲逸无愁 而又充满色彩的幽居生活迥然不同…… 不是这样的! 一连串使人潸然泪下的损失、艰难和不可挽回 的牺牲出现在她梦里,她不得不放弃那种因为闲散无事而导致 的悠闲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莫名的新情绪而引起的哀叫和痛 吟纷至沓来。疾病、坎坷,事业的困顿,丈夫的弃世……一切的一 切,全涌现在她的梦幻之中。 这让她浑身战栗、软弱无力,但是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促使 577 她睁开眼睛去面对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满怀惶恐地去审视它,同 时暗中忖度自己的潜能。……梦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如意,惟有爱 情没有抛弃她,而是和她形影不离,像一个忠实的勇士一般,以 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面目出现。 滚烫的呼吸在爱情中消失了 ,眩目的光芒和蔚蓝的夜晚也 隐退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爱情因未来严酷而深邃的生活的考验 而逐渐丰富,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到了那时,在大自然与生 活的狂欢节里再也听不到从小树林和杏花丛中传出来的欢歌笑 语和接吻声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消逝,褪掉表面眩目的色彩。 只有爱情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它永不枯萎,永不泯灭,像 生命一样坚强;当面临共同的悲痛时,爱情就会在他们沉默的眼 神里流动闪烁,而当面对生活的无尽磨难时,爱情又以同舟共济 的面目出现,甚至渗透到那强忍的眼泪和低低的啜泣声中…… 还有一些确定清楚的梦透出一丝严酷在跳动,它们虽显得 有些缥缈,但却在无声无息中进入了奥莉加的迷惘与困惑中 施托尔茨的那番话坚定有力,让人倍感宽慰,并且她对丈夫 无限的信赖也可以对她摆脱那些谜一样的郁闷有所裨益,并不 是人人都能体会到这种郁闷的;她可以不理会有关未来的种种 噩梦般的预测,满怀信心地向前走。 "迷雾"退去是光明的早晨,这意味着又该忙碌于母亲和家 庭主妇的那摊子事情了 。她被花坛、田地、丈夫的书斋深深地吸 收。但是她并不游戏人生,在一种无忧无虑中自我陶醉,她要充 满搏斗的勇气,以高昂的情绪去生活、准备、等待…… 她成长得十分迅速,显得越来越高大……安德烈发现他以 前对女人与妻子所抱的幻想只是一厢情愿,不过他从来没有预 料到,只要奥莉加体现了他理想的一部分,哪怕是极小的部分, 他也倍感满足和幸福。 与此同时,为了在自视甚高、自尊自重的奥莉加心目中维持 575 自己男子汉的威信与尊严,他不得不煞费苦心,绞尽脑汁。这当 然与庸俗的嫉妒与讨好有关,而是为了使他们水晶般的爱情生 活不沾染上灰尘。其实假如她对他的信赖有什么动摇,这种情况 很可能出现。 对许多女人而言,这都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她们一旦嫁人, 就温顺地接受丈夫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毫无保留地容纳, 甚至对为她们准备好的地位以及活动空间也无条件地容忍;有 些人还对第一次偶然发生的恋情抱很大希望,马上认为它是不 可抗拒的,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是情欲使然,女人天生就'软 弱&'等等话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辩解。 即使她们偶然遇上了才智超群的丈夫一男人的魅力正是 因为有才智才有吸引力,这些人会为丈夫的才智自豪感叹,但这 与她们以贵重的项链首饰互相夸耀没什么两样,而且产生这种 自豪感还因为丈夫对她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们的种种自作聪明的 诡计视而不见才行。如果她们意识到丈夫敢于揭穿她们的狡黠、 无聊,即使她们干的是充满邪恶的闹剧,那么她们就会憎恨这种 才智,因为这使她们出丑现形,顿觉渺小了 。 奥莉加对这种盲目信奉命运女神的逻辑没有多少概念,对 所谓的女人的情欲和恋情也不甚了了 。一旦她作出某个块择,并 且相信这个男子的优点和他对她的权利,她就毫无保留地信任 他,因此而爱她。假如她不信赖某个人了,她的爱也就消失了,就 像她对奥勃洛莫夫一样。 不过当时她走得还不够沉稳,意志也有些脆弱。对生活的观 察和思考也刚刚起步,对自己的智慧和性格的影响也只有模糊 意识,而且还在不断积蓄力量;她对生活的创造还没有起步,也 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道路究竟在哪里。 现在她对丈夫的信任已经由盲目进入到自觉的地步了 ,她 把他当成了理想中尽善尽美的男人了 。她对他的信任程度越高, 越发自内心,他的压力就越大,感到自己越难使自己处在一个高 579 度上,他不仅要做她头脑中的偶像,而且还要做她想像中的英 雄。她对他的信赖到了惊人的程度,除了上帝之外,她几乎不承 认他俩之间还能存在什么中间人。 所以,她不能容忍她承认的他身上的优点有一丝一毫的降 低,以至于只要他的性格或是头脑里出现一丁点的不和谐都会 酿成惊人的不愉快。坍塌的幸福大厦会把她埋没,只要她能够把 力量保存下来,她就会从瓦砾堆下站起来,重新去寻求…… 不过,她这样的女人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的,如此深厚的 信赖与如此真挚的爱情瓦解以后,新生只能是奢望。 施托尔茨在充实而热情澎湃的生活中感到非常幸福,他要 小心谨慎,积极主动地去培育这种青春永驻的生活,珍惜它、捍 卫它。但是只要一想起奥莉加差一点掉进生活的谷底,他就感到 现在他们两个生命的交流与融合充满了危机,而且还有不能出 乱子,也可能因为对其他生活方式不理解,而发生不可弥补的错 误,例如像奥勃洛莫夫那样……这简直不堪设想,一想到这里, 恐惧就重新占据了他的心头。 他因这种恐惧的幻想而颤抖不已。这怎么可能呢?让奥莉 加生活在奥勃洛莫夫给她安排的生活里。一天一天地熬日子,像 一位地主太太似的既当保姆又做家庭主妇,仅此而已! 如此一来,她现在所有的难题、困惑和对生活的热情就会被 繁琐的家务所取代,那时她忧心忡忡的就只是节庆、招待客人、 家庭沙龙、孩子们的生日宴会和洗礼酒席一类的事情了 ,她关心 的就只是诸如丈夫的冷漠与昏睡一类无聊的细节了 ! 到了那种地步,婚姻就成了徒具形式而无内容的花架子了 , 仅仅是人们利用来出访、接待、宴饮、聚会、闲聊等一类事情的工 具和固定不变的背景而已。 这种生活她怎么能够忍受呢?开始她也许会抗争,寻找和猜 度一下生活的秘密,接着无力地哭泣,心碎不已,然后就逐渐习 惯了 ,身体慢慢发福,吃睡不误,敏锐的思维逐渐迟钝下去…… 550 不,她不会变成这样的。她会哭泣,悲痛日渐憔悴,生命的烈 火逐渐冷却,最后在那个爱她的,而又善良软弱的丈夫怀抱里死 去……可怜的奥莉加! 只要生命之火不熄灭,休止符还没画上,只要支撑生活的力 量仍然存在并呼唤着自由,只要她仍像一只强壮而又有一双鹰 隼般眼睛的飞鸟,即使暂时为软弱的手所羁绊,如果在远处的山 岩有一只比她更为矫健,目光更为锐利的雄鹰在呼啸召唤,她肯 定会扌扇动翅膀飞向那里,挣脱所有束缚,但这又如何呢?……可 怜的伊利亚! 有一次施托尔茨想起往事,大声说道: "可怜的伊利亚!" 奥莉加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震,正在刺绣的双手顿时垂到 了膝下。她往后仰了仰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施托尔茨的感叹 勾起了她的心事。 "他现在不知如何了 ?"她沉默了 一会儿,又问道,"没有办法 打听了吗?" 施托尔茨无奈地耸耸肩说: "我们好像生活在闭塞的古代,没有邮差,人们各奔东西后, 从此就天各一方,杳然无踪了 ,彼此都以为对方不存于世了 。,' "你看能不能向哪位朋友写信打听一下……', "没有什么好了解的了 ,该知道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朋友也 帮不上多少忙,他肯定还活着,身体棒得很,仍住在那套房子里。 至于他具体的生活状况,他是否还是忍受精神的煎熬,或者已经 了悟一切,这就是旁人不可能知道的了……', "安德烈,求你别这样说他,我听着心里不舒服!我真的想知 道,但心里又怕…… 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那么春天我们去一趟彼得堡,亲自去打听。', "光打听还不够,我们应尽全力……', 58】 "难道我没尽力?我劝过他多少次,为他到处奔忙,打理他的 产业,可他倒好,一点音信也没有!他当面倒满口应承,一转身, 什么都变了 ,他又去睡觉了 。和他打交道就像应付一个酒鬼似 的。,, "为什么要躲开他呢?"奥莉加急急忙忙地说,"对他就应该 当机立断,不能犹犹豫豫。我们可以搬到庄园去住,这样和他的 距离就近些了……或者我们可以带他走。,' "如果这样我们就该有烦心事了! 施托尔茨在房子里一边 踱步,一边大加评论,"而且看不到尽头!" "在你看来这是累赘吗?"奥莉加说,"这倒新鲜得很!以前从 没听到过你埋怨什么,你不想担这份苦差事吗?" ^我没什么埋怨的,"施托尔茨说,"我仅仅是说几句感想而 已。 "你的这些感触是从哪儿来的?你自己很清楚,这种事情单 调乏味而且太费心思,是吗?" 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摇摇头以示否定。 "不,光费心思倒罢了 ,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结果,我有时就这 么看的。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她制止他往下说,"如此一来,我会 像上周那样,整天为这件事担心发愁。如果你和他的友情已经烟 消云散,你也应该由于对人类的怜悯而帮助他。如果你累了 ,我 就独自一人去,不说服他,我就不跨出他的家门。我要用请求感 动他。要是我看到他行尸走肉的模样,我肯定会伤心欲绝,痛哭 流涕的……', "照你这样,他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吗?"施托尔茨打断了 她的话。 "不,这远不能让他振作到干一番事业的程度,可是最低限 度他可以留心一下生活,好好地对待自己。这样他就不能在泥潭 里沉溺太久,而是接近有上进心的人,和我们住在一起。上次我 552 出现在他面前,他马上就醒悟过来了 ,满脸的歉疚……,' "你是不是对他还一往情深?"施托尔茨打趣道。 "不!"奥莉加严肃地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沉思的神色,"我现 在不像以前那样爱他了 ,但他身上仍有一些东西吸引我,让我对 他牵肠挂肚不像有些薄情人那样……# "你说的这些人指谁啊?你说出来,不要把我视为毒蝎!你 想错了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么我就告诉你,是我教会你去爱 他的,而且差点让你们成就好事。没有我,你肯定不会留意他。没 有我,你不会知道他的智慧和其他人一样,只是由于被埋没和压 抑而没有显现出来。你想不想听,你为什么牵挂他,为什么仍然 爱他?" 她点头同意了。 "因为他身上有一颗正直忠诚的心,这比任何智慧都重要。 他天生如此,即使历经生活的坎坷,他的这种禀质仍丝毫不损。 虽然他在生活的磨砺中倒下了,变得心灰意冷,并且满怀幻灭和 绝望,再也没有了生活的动力,但正直和忠诚并没有弃他而去。 他的心灵和谐纯洁,没有其他杂质污染。他不被任何美丽的谎言 欺骗,并不因此沉入虚伪的泥潭。即使他周围全是波涛汹涌的邪 恶之海,全部的生灵因毒害而杂乱无章,他的心也不会向谎言低 头,奉它为偶像,纯洁,明朗,正直一直相伴他的心灵……这是一 颗水晶般玲珑剔透的心灵。这种人是芸芸众生中的骄傲,可遇而 不可求。他的心灵不会被利禄污染,永远值得信赖,因此你对他 一直忠贞不二 。我并不因你对他的永远关心而心怀不满,我遇到 过不少高尚的人,但像他这样真诚持久而又热情洋溢的人还从 未有过。只要见到了他,就再也收不回心了,是吗?我猜到了吗? 奥莉加沉默不语,眼睛凝视着手里的刺绣。施托尔茨又陷入 了 沉思。 "难道我还遗漏了什么吗?是什么呢?哦……!"他顿时清醒 过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忘记了他那'鸽子般的温柔…… 583 奥莉加开心地笑了 。她飞快地放下刺绣,跑过去搂住他的脖 子,凝视了他好久,目光中闪烁着光芒,然后又头枕着丈夫的肩 头思考起来。奥勃洛莫夫又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他那若有所思的 面庞,温柔的目光,柔和的性格,接着是他俩分手时面对她的谴 责,他那满含羞愧的微笑,其间透出些许的辛酸……想到这里她 又开始难过起来,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你真的会对他撒手不管吗?"她搂住丈夫的脖子轻轻地说。 "不,一定不!除非我们被一堵高墙隔开,除非一道鸿沟突然 横亘在我们之间……', 她吻了丈夫几下。 "到了彼得堡,你会领我去看看他吗?" 施托尔茨再次沉默了,满脸的犹豫。 "会带我去吗?"她一定要得到答案。 "听着,"他一边尽力松开妻子的胳膊,一边解释,"奥莉加, 我们首先应该……', "不要回避问题,你说过要带我去的,不要出尔反尔,不然我 饶不了你!" "好,我向你保证!"他回答说,"但是第一次不行,第二次才 带你去。 你的心思我知道,假如他……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他,那么,说定了 ,咱俩一起去 办这件事就一定能够办好。 你独自去做,心里也不愿意! "好吗,就照你说的办吧,但这样你又会心绪不宁了 ,大概时 间也短不了 。"他无奈地回答,奥莉加强迫他如此表态他心里有 些不满意。 "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她边坐下边说,"只有你们俩之 间的'鸿沟和高墙7出现时,你才能撒手不管。我会记住的,你千 万别食言。,, 554 第第九早 维堡区还被安宁与寂静笼罩着,那些光秃秃的街道、木板铺 就的人行道、单调乏味的花园、为荨麻遮蔽的水沟也被这种氛围 所包围,水沟边的篱笆旁有一只山羊在津津有味地吃草,它的脖 子上拖着一小截绳子,吃饱了 ,它就呆呆地嗑睡一会儿。正午时 分,漂亮的皮靴跟在人行道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这 是一个录事走了过来,接着街边的小窗帘动了一下,天竺葵后边 露出一张官太太的脸,她使劲向外张望,园子的篱笆边也出现了 一个姑娘緋红的脸,但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又有一张緋红的脸 闪动了一下,也马上消失了 ,后来这两张脸在园子里来来去去, 大街上就不时传来荡秋千的姑娘们的笑声和尖叫声。 普舍尼岑夫人的院子还是悄无声音。不管谁路过这幢房子, 都会被它那真正的田园风情深深地打动。甚至连在到处游荡的 公鸡母鸡见到有人进来,也羞涩地躲到角落里去。只有拴着链子 的狗又跳又叫,阿库林娜放下手中挤奶的活,扫院工也停止了劈 柴,他们俩人不约而同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来客。 "请问您找谁?"扫院工问道,当听见奥勃洛莫夫或者房东普 舍尼岑夫人的名字后,他一声不吭,用手向客人指了指台阶,就 又去干自己的活去了 。台阶前面的洁净小道上铺满了细沙,梯级 上铺着洁净朴素的小地毯,客人走上去拉了拉门铃的铜拉手,于 是阿尼西娅、或者那群孩子,偶尔是女主人或者扎哈尔,就出来 开门,扎哈尔总是习惯最后出来。 一眼就可看出,家里的一切都呈现出丰盛和兴旺的气息,连 以前女主人与哥哥住在一起的兴盛也逊色许多。 房子里最多的家具是矮柜,遍布在厨房、贮藏室、用餐室里, 柜子里放着许多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器皿:盘子、调味汁缸、茶 555 杯、碟子以及铁、铜、陶瓷做的罐子。 女主人自己和奥勃洛莫夫的银器摆放在显眼的大玻璃橱 里。那些被典当的女主人的银器早已被赎回了。 屋子里茶壶的种类也不少,有几排肚子挺起的大茶壶,也有 精致的小茶壶,还有几排陶瓷茶杯,它们有些形状普通,有些描 着彩绘,有些描着金粉,有些刻着箴言,也有带红心和画着中国 人像的。此外还有一个个大玻璃缸,水晶做的玻璃茶叶罐,里面 装满了咖啡、桂皮、香草或黄油、醋之类的东西。 隔板的几层格子上摆满了各种药品,有家用成药、药草,药 水、药膏、酒精、樟脑、薰香,有肥皂、洗涤花边或去污渍的药剂, 总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句话,任何善于操持家务的外省主 妇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不缺。 这些堆满各种东西的柜子充斥着各种气味,每当女主人猛 然打开它们时,扑鼻而来的刺鼻气味不免让她难受得扭过头去。 贮藏室里也堆得满满的,天花板下面挂着的是各种火腿、干 酪、糖块、干鱼、一袋袋晒干的蘑菇,老鼠对此也只有干瞪眼。 一桶桶的食油,盛了好几大钵的酸奶油摆在了地板上,旁边 是一筐筐的鸡蛋,那里有所有的东西!看来只有荷马再生才能把 这个如小方舟似的家庭的各个角落描述得清清楚楚。 伟大的主妇与她得力的助手阿尼西娅发挥真正创造力的舞 台是厨房。这个家庭里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用起来极为方便。 如果说到处都井井有条、光可鉴人也不算过分。惟一美中不足的 是这幢房子有一个最大的卫生死角,那就是扎哈尔的窝,他那里 黑乎乎的,没有光线和新鲜的空气能够进去,女主人锐利的眼睛 穿不过去,有一双横扫一切的敏捷的手的阿尼西娅对此也无可 奈何。 他的小屋子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使它变成 了黑魆魆的兽穴,没有一丝人味儿。每当房东太太遇到扎哈尔, 想向他提出一些清理这个狗窝的建议时,他便生硬地予以拒绝, 58(5 并说刷子、鞋油、靴子该放在那里、怎么摆放不是娘们儿该插手 的,谁也不准对他把衣服堆在地板上、把被褥放在炉炕后积着厚 厚尘土的角落里说三道四,因为是他而不是别人穿这些衣服、盖 这些被子。至于屋里的那把扫帚、几块木板、两块砖头、一个桶底 和两块劈柴,他宣称这些都是他工作时必不可少的工具。至于究 竟能起什么作用,他从不加以说明。他甚至还说,灰尘和蜘蛛网 并没有妨碍他。总之,因为他没有干涉她们在厨房里的工作,所 以她们最好也别管他的房子。 有一次,阿尼西娅为他收拾屋子时不幸被他发现了 ,他便用 极度蔑视的目光盯着她,同时用胳膊儿向她胸口狠狠搗去,以使 她以后再不会来搗乱。事情到了这一步,奥勃洛莫夫只好亲自出 面调解裁决,但当他打算亲自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对扎哈尔严加 惩治时,他只能在那间肮脏的小屋里忍受一分钟,他恶心地啐了 口唾沫,一言不吭地拔腿走开了 。 "怎么样,瞧瞧是谁得胜了 ?"扎哈尔嘲笑着讥讽着跟奥勃洛 莫夫一道来的女主人和阿尼西娅,她们本希望有奥勃洛莫夫的 介入可能会产生某种变化。结果事与愿违,扎哈尔满脸堆笑,眉 毛和颊须都高兴得向两边分开了。 其他的房间到处明窗净几。褪色的旧窗帘被换掉了 ,女主人 甚至亲手为客厅和书斋缝制了蓝色、绿色的帷幔和带有红色穗 边的透明纱帘。 床上的靠枕雪白雪白的,像小山一样堆着,远远一看,都快 碰到天花板了。被子是由绗过的丝绸做的。 女主人的卧室里有好几个星期被几张拼在一起的呢面牌桌 所占据,奥勃洛莫夫的绸被和大袍子铺在上面。 裁剪、絮棉花、绗棉被的工作女主人都亲自动手。她工作时 十分投入,结实的胸脯紧贴在活计上,两眼凝视着它,甚至把嘴 也贴上去咬断长线头。她对这些活计有很大的兴趣,从不觉得疲 惫,只要一想到这些衣被即将穿在伟大而非凡的奥勃洛莫夫身 557 上,使他感到温暖舒适,她就油然而生一种快慰与满足。 奥勃洛莫夫整天就在沙发上躺着,满心愉快地看女主人忙 碌,看她那裸露的胳膊随着针儿四处转动。在她开始或结束时, 他经常要嗑睡一下,就像以前在自己的花园一样。 "别太累了 ,歇一歇吧!"他有些爱怜地说。 "上帝喜欢劳作的人们。"她边回答边干活,手和眼睛寸步不 离活计。 他喝的咖啡总是香喷喷地端上来,做得十分精细,整理得干 干净净的,与他几年前刚搬进房子时没多少区别。杂碎汤、通心 粉、帕尔玛干酪、肉馅烤饼、冷鱼汤,自家养的小鸡,这些佳肴来 回变换着,从不重样,这里单调枯燥的日子也由此增加不少,让 人心旷神怡。 窗户一天到晚都透进欢乐的阳光,上午照屋子这一面,下午 又换到另一面;房子两面都是菜园,没有什么遮挡阳光的东西。 园子里金丝雀欢快地鸣叫着。孩子们偶尔从伯爵家的花园 里摘来的风信子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它与天竺葵的醇香、纯哈瓦 那雪茄烟味、女主人搗碎的桂皮或香草的气味,连同她挥动的胳 膊儿透出的幽香混杂在一起,令人心情舒畅,流连忘返。 奥勃洛莫夫的生活好像定格在一个金色的画框里,画面除 了昼夜和季节的变换,再也没有其他变动,特别是再也没有重大 的偶发事件发生,这些偶发事件有时足以从生活的底部搅起浑 浊的沉渣,它们散发出苦涩的气味,让人不堪回首。 施托尔茨偿清了奥勃洛莫夫庄园欠穆霍雅罗夫这个盗贼的 债务后,他与塔兰季耶夫就没了踪影,奥勃洛莫夫生活中的一切 敌对的东西由此全部消失。现在单纯、善良、钟爱他的人环绕着 他,他们都愿意为他的生活全力效劳,使他不至于为生活操劳奔 波。 女主人正处于生命的顶峰,她觉得自己生活得比任何时候 都充实,但有一样没有改变,她仍然一声不吭,从来不表达自己 555 的感受,或者说她根本没仔细想过自己的感受。她惟一的愿望就 是向上帝祈祷,让他保佑奥勃洛莫夫长寿安康,躲开所有的"灾 难、愤怒和贫穷",这样她可以把她自己、孩子们和这个家交给上 帝,任他安排。不过即使如此,她脸上流露出的幸福总是相同的。 这是一种完美的、自我满足的幸福,再也没有了别的奢望,所以 这种幸福的感觉也极为罕见,对另外一种性格的人来说,这是根 本不可能的。 她开始变胖了 ,幸福和满足充盈在她那丰富的胸脯和双肩 里,温柔的心态和纯粹的心灵折射到眼睛里,她对家务的操持也 安详宁静;过去尊严而安详的治家态度又恢复了 ,她对阿尼西 娅、阿库林娜以及扫院工得心应手的指挥透出了主宰一切的神 情。她走路的姿态没多少改变,好像轻飘飘的,不管是从食橱到 厨房,又从厨房飘到贮藏室,她都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仆人们在 她清晰的指令下各司其职,一切都井然有序,毫无慌乱之感。 阿尼西娅比以前更加活跃了 ,因为她要干的活更多了 。她不 停地走动、忙碌,从这里跑到那里,当然她干的一切都是按女主 人的吩咐行事。她眼睛里的光芒更灼人了 ,脸上那表情丰富的鼻 子甚至掩盖了她本人的光辉,她的鼻子在她思考、盘算或是关注 某件事情时就会涨得通红,好像在替自己的主人讲话。 女主人与阿尼西娅的衣服与她们的身份职务十分般配。女 主人专门置办了一个大衣柜来存放自己的绸衣、披肩和大衣。她 从河对岸,紧挨着铸炮厂大街的商店订做包发帽,从客商市场而 不是阿普克拉辛大街购置鞋子。至于出外戴的帽子,你猜猜看? 她竟然是从海员街买的。阿尼西娅也不错,每当干完活,尤其是 礼拜天,她居然也穿上毛料衣服四处招摇。 只有阿库林娜仍穿着那件带下摆的衣服 而扫院工也整天 裹着短皮袄,即使酷暑也不例外。 扎哈尔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把灰燕尾服改成了一件短上衣。 他穿什么颜色的裤子,系什么料子的领带,恐怕谁也说不清。睡 555 觉前他随便擦擦靴子,或者到大门口傻傻地看过路人。有时也去 附近的一家小店,重温一下以前在奥勃洛莫夫庄园以及后来的 戈罗霍夫大街上做过的老行当。 有人禁不住要问,奥勃洛莫夫本人有什么变化吗?其实他现 在就是那安逸舒适、宁静悠闲的自然的最好反映和显现。他对自 己的生活进行着不断的审视与思索,得出的答案让他对这种生 活逐渐心安理得。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应该心满意足了 ,没有比 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他的生活理想在这里得到了实现,当然不是 没有缺憾,例如这里没有庄园生活所具有的诗意和色彩,也没有 主仆之间的那种无忧无虑、融洽无间的和谐与悠闲。 在他看来,眼下的生活是奥勃洛莫夫庄园生活的继续,其中 的区别只是地方风情不一样,时间上的感觉也不同。这里和在庄 园一样,他只需付出很小的代价便得以摆脱俗世生活,从生活那 里获得有保证的宁静。 在这里,他可以不再为生活所提出的令人烦恼困惑的要求 和威胁耗费心思,对此他倍感庆幸,他觉得自己远离了那种汹涌 澎湃大悲大喜而又电闪雷鸣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人们容易被 虚假的希望和幸福的幻影所诱惑,人们时刻要忍受思想的折磨 与煎熬,被自己的激情淹没;在那种生活里,理智时胜时败,人们 不停地拼争,即使遍体伤痕地退出来仍不甘心,企图东山再起。 因为奥勃洛莫夫从来没有体会过在斗争中获得的欢乐,所以在 精神上他就抛弃了对它的品味。只有处在没有运动的角落里,这 里再也没有了争斗,他才能从心灵的深处获得安宁感。 假如他又像以前一样思想活跃,假如他又回忆起遗忘了的 过去和未曾实现的理想,假如他因为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地活着 而受到良心的责备,他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他甚至会从 床上坐起,痛哭流涕,为了那光明的,但永远消逝了的生活理想, 从他冰凉绝望的泪珠中,人们会体验到一种痛失至爱而我孤存 的莫大不幸和悲哀。 550 过不了多久,他的这种心境就会平静下来,他向四周张望一 番,脑海里回味着俗世的喧嚣,在夕阳徐缓而平静地为火一般的 晚霞掩没的黄昏反省自己,最后他认识到:他的生命就是如此简 单,而且命中注定如此,这样人类理想生活的平静一面就可以充 分表现。 此外他还认为,人类生活的不安宁方面只能在别人身上体 现,因为这需要创造力和破坏力的推动。芸芸众生,各司其职嘛。 这些充满哲学般的睿智的观点是那个奥勃洛莫夫庄园的柏 拉图炮制出来的。这些哲学观点使他在任何问题和要求面前均 能泰然自若,安然入睡。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他的性格决定他不能 成为竞技场上的角斗士 ,而只是角斗场边一位温文尔雅的旁观 者和看客。幸福的忧虑或者生活的考验使他那怯懦而又慵懒的 心灵不堪重负。因此在他身上呈现的是生活的边缘地带,这种生 活不想探寻些什么,或者去改变生活,也不需要追悔人生。 他的激动和悔恨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退了 。他为他 的余生亲手制作了普通的大棺材,就像修道院的长老在离开人 世前亲手为自己掘墓一样,对此他也没有太多的激动。 建设庄园,让全家人一起搬过去的梦想也没有了 。他家的庄 园是一派繁荣喜庆的景象,施托尔茨雇来的管家每年圣诞节前 固定送来可观的收入,农民们也把谷物、小家畜、小家禽源源不 断地送过来。 他甚至还养了两匹马,只是因为他生性小心,所以马也是非 得抽打几下方能挪步的懒家伙。打过两鞭之后,一匹马摇晃一 下;轻轻地向旁边挪出一步,接着另一匹马也照着挪出一步。要 让他们伸直脖子、脊背和尾巴跑动起来,要打到第三鞭子才行。 它们的职责是把万尼亚送到涅瓦河对岸的中学去,或者拉女主 人出外购物。 每当到了谢肉节和复活节,全家人就与奥勃洛莫夫一起外 出游玩或逛街。偶尔他们去戏院预订几个座位,看看戏。 55 & 夏天的去处是郊外,而圣以利亚节则去火药厂。一个个的普 通事件连缀成了生活的细流。假如没有什么意外的打击降临这 个平静的角落,那么任你破坏性的变化也不会发生。但是即使在 电闪轰鸣中,只有微弱的声音传到了鼠穴,这种低沉的声音也足 以让老鼠们惊惶的。 奥勃洛莫夫与在庄园一样吃饭很多,而且还有滋有味。他的 生活习惯并没改变多少,仍然懒得动弹,很少动脚或工作。同时 他对葡萄酒和醋栗伏特加酒愈发兴趣盎然,完全不满自己年纪 越来越大,也不管自己酒后究竟酣睡多久。 在这一切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 有一天午睡后,他想从沙发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 动弹;想张口说话,舌头也僵硬不听使唤。他只能挥手求救,满脸 的惊恐。 假如他是与扎哈尔生活在一起,他就是用手打手势直至自 己死掉也都没有效果。可是女主人的眼睛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 凭直觉就能猜到奥勃洛莫夫肯定出事了。 女主人一想到这一点,马上吩咐阿尼西娅赶快乘车出门去 请医生。接着女主人用冰块包住他的头,把百宝柜里的各种药品 以及依据习惯需要准备的一切悉数搬来。就连懒惰的扎哈尔也 来不及穿好靴子就赶过来与医生、女主人和阿尼西娅一道照顾 主人。 医生很快使奥勃洛莫夫恢复了知觉,又给他做了放血治疗, 接着告诉他患的是脑溢血,要求他一定要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 医生要求除极少数例外,奥勃洛莫夫不能喝伏特加酒、啤 酒、葡萄酒、咖啡等刺激性饮料,也不能吃一切油腻、香浓的食品 和肉类。另外还规定他每天必须运动,只能在晚上有节制地睡 眠。 如果没有女主人的调度,这些要求只能说说而已。但她竟然 让全家人都服从,并使之成制度。而且她还用柔情蜜意来帮助奥 592 勃洛莫夫抵制酒精、午睡和油腻烤饼的诱惑,有时甚至不得不耍 些小手腕。 有时奥勃洛莫夫刚打嗑睡,一张椅子就在屋里自动倒下来, 或者一只没用的杯盘在隔壁啪嗒一声摔得粉碎,或者碰巧孩子 们大声嚷嚷起来,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入睡。当这些都告无效时, 女主人就亲自出马,柔声地和他说话,或是问他一些事情。 菜园和花园之间有条小路连通,每天早晚这里就成了奥勃 洛莫夫散步的地方,每次有两小时左右。女主人一般陪伴着他, 如果她走不开,就打发玛莎或万尼亚去做伴,再不然就由那位绝 对服从、从无异议的阿列克谢耶夫来陪他,他俩可是老相识了 。 有时,奥勃洛莫夫沿着小路慢慢往前走,双手扶着万尼亚的 肩膀。万尼亚已经差不多长成青年了,身着中学生制服,陪奥勃 洛莫夫散步时,他得努力控制自己矫健急忙的步伐,以与奥勃洛 莫夫步调一致。自从中风以后,奥勃洛莫夫有一条腿就不太灵活 了。 "就到这里吧,万尼亚,咱们回屋歇歇!"奥勃洛莫夫喘着气 说。 在他们朝房子走去时,房东太太迎面走了过来。 "你们到哪儿去?今天时间还很早。"她故作不知地问,就是 不让他们进屋。 "时间还早吗?我们已经走了 二十个来回了 ,从这里到篱笆 有五十俄丈远,我们等于走了两俄里啦。& "你们到底走了几趟?"她盯着万尼亚问。 万尼亚犹豫起来。 "别撒谎,你看着我!"她凝视着儿子的眼睛,带着威胁的口 吻说:"你一说谎我就知道。如果骗我的话,星期天就呆在家里, 哪里也别去! "妈妈,我们真的走了 ,二十……不,十二趟。& ^啊,你这个小骗子!"奥勃洛莫夫不满地抗议道,"你总是心 593 不在焉地揪槐树叶子,我可是数得一清二楚……# "不行,你们再走走吧,再说我的鱼汤还没烧好呢!"女主人 干脆地做出了理所应当的裁决,然后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奥勃洛莫夫只好又折回去,再数八趟才能够进屋。 大圆桌上的鱼汤正冒着热气。奥勃洛莫夫一个人坐在沙发 上,右边紧挨着的椅子坐着女主人,左边是一把有活门的儿童 椅,上面坐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十三岁左右的玛莎紧挨着他 坐,再下去是万尼亚。 碰巧这天阿列克谢耶夫也来了,他坐在奥 勃洛莫夫的对面。 "稍等一下,你再来点棘鲈鱼,你瞧今天的肉多肥啊!"女主 人边说边向奥勃洛莫夫面前的盘子夹棘鲈鱼。 "要是和着鱼吃烤饼就再好不过了! 奥勃洛莫夫有点遗憾 地说。 "唉,我忘做了 ,瞧瞧我这记性,昨天我还念叨呢,今天就给 忘了。 女主人耍了个小花招。 "你的肉丸子我也忘了加点白菜。"她挤着眼睛对阿列克谢 耶夫说,"请多多包涵&" 她又耍了个花招。 "这没什么,我吃什么都香。"阿列克谢耶夫附和道。 "对啊,给他做的火腿加豌豆或煎牛排怎么没有了呢?"奥勃 洛莫夫有点困惑地问,"你知道他爱吃……# "我亲自给你看过了 ,可是碰巧厨房准备的牛肉不好,伊利 亚,伊利奇,真是不好意思!我就自作主张让给你做樱桃糖浆羹 了 ,我知道你爱吃。"她又对阿列克谢耶夫使眼色。 奥勃洛莫夫吃果子羹没什么危险,所以对什么都说好的阿 列克谢耶夫就理所应当地该喜欢吃它。 无论是谁,也不管以何种借口都不能阻止奥勃洛莫夫躺下。 一般来说,他就在那张大沙发上仰卧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女主人 为了怕他睡过去,就亲自在沙发上翻咖啡,或者打发孩子们在地 594 毯上嬉戏,迫使奥勃洛莫夫只好和他们一起玩。 "不要再逗小安德烈了 ,他快哭鼻子!"他责备正在逗孩子的 万尼亚说。 "玛莎,小心点,你看,安德烈差点就撞到椅子上去了 。"当时 孩子正往椅子下钻,他只好满含关切地警告道。 玛莎也顺从地过去拉这个她称为"弟弟"的孩子。 屋子里也会有片刻的沉寂。这时女主人到厨房去问咖啡煮 好了没有,孩子们没了导演,也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了 。鼾声便 从屋里响起,开始像装了消声器一样轻微,后来逐渐变大。待到 女主人兴冲冲地端着热咖啡进屋时,鼾声使她大为惊骇,因为这 种声音只有驿站里疲惫的车夫才能发出。 她不满地向阿列克谢耶夫摇摇头,眼光里满含着责备。 "我不让他睡,可他根本不听! 阿列克谢耶夫红着脸为自己 辩解。 女主人急忙把咖啡放到桌子上,抱起地板上的小安德烈,让 他从奥勃洛莫夫身上轻轻地爬过去,直到他的脸旁,碰到他的鼻 子。 "发生什么事情了 ?谁这么讨厌?"醒来之后的奥勃洛莫夫有 些恼怒。 "小安德烈太调皮了 ,他趁着您睡着的当儿居然爬到你身上 去了 。"女主人温柔地解释道。 "瞧我居然睡着了 ?"奥勃洛莫夫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解释, 一边爱怜地把孩子抱到怀中,"我难道连你这个小淘气鬼爬到我 身上来胡作非为也没有察觉吗?我是在故意逗你玩呢!过来,调 皮鬼,竟敢抓我的鼻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又和孩子亲热起 来,爱怜地抚摸他,然后又放下孩子,大声地叹着气对阿列克谢 耶夫说道: "您讲点什么故事给大家听听吧!伊万,阿列克谢伊奇。,' "我那点故事全掏出来了 ,伊利亚,伊利奇,没有什么新鲜 595 故事了 ! "怎么没有了呢?您常在外边跑,交游广泛,难道就没有听说 过什么好玩的事情吗?我想您也常看点书吧?" "对,偶尔看看,或者听别人朗读和谈话。例如我昨天在阿列 克谢,斯皮里多内奇家,他家的公子是位大学生,他朗读了 "他读了些什么?" "是与英国有关的,他们向什么人运送枪支弹药,据阿列克 谢,斯皮里多内奇讲,又要开战了 。,' "他们运枪支给谁?" "我记不太清楚了 ,西班牙或者印度?只是公使先生似乎对 此很不满意。" "公使先生是哪个国家的?"奥勃洛莫夫追问道。 "这我可真忘了 。"阿列克谢耶夫边说边仰头沉思,尽力回忆 谈话的内容。 "英国要和谁开仗?" "似乎是与土耳其巴夏。,' "哦,是这样的,你还听说过什么政治新闻?"奥勃洛莫夫略 微沉默了一下,又问道。 "还有一篇文章说,地球正越来越冷,照此下去,总有完全冰 冻的那一天。,, "是吗,这与政治有什么关系呢?" 阿列克谢耶夫被问得有点慌张。 "那位大学生少爷提到了政治,"阿列克谢耶夫解释道,"他 接二连三地朗读着,没有告诉我们什么地方不是政治新闻。到后 来我才明白,他又转到文学上去了。" "他读了些什么文学作品?"奥勃洛莫夫问。 "他列举了很多俄罗斯最优秀的作家,像德米特里耶夫、卡 拉姆津,巴丘什科夫和茹科夫斯基……', 59(5 "他没提到普希金吗?" "对,他没把普希金包括在内。当时我也挺纳闷的,他为什么 不提普希金?普希金可是咱们俄罗斯的"颠"才。"阿列克谢耶夫 有些得意,因为毕竟知道普希金,只可惜他把"天"说成了 "颠#。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女主人重新拿起活计做了起来,认真地 缝着什么,偶尔抬头瞅瞅奥勃洛莫夫与阿列克谢耶夫,或是竖起 灵敏的耳朵向四周仔细探听,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出麻烦了 ,为什 么有嘈杂声呢?扎哈尔与阿尼西娅是不是又在厨房吵架呢?阿 库林娜洗完碗了吗?扫院工是不是又打开栅栏门溜到街上的酒 馆里喝酒去了。 奥勃洛莫夫一声不吭,陷了沉思的海洋。他似睡非睡,任凭 思绪四处飘移,从不在一点固定;有时他甚至静静地倾听自己心 脏有节奏的跳动声,或是像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一样,四处张望, 有时或缓缓地眨巴一下眼睛。他的这种状态像谜团一样,不可捉 摸,或许就是幻觉。 人有时会处于一种罕见的缄默中,在幻觉闪烁的瞬间,他会 突然感觉到眼下的景象自己以前在某个地方经历过,可能是在 梦中,也可能曾有其景,但早已从记忆里消失了。但是眼前的人 又坐到原有的位置,说着似曾相识的话,可惜想像力再也无法前 进,使人回复到往昔的岁月,于是人们只好陷入沉思。 奥勃洛莫夫眼下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从前什么地方曾经 经历过的那种寂静又在他周围紫绕,时间的钟摆依稀可见。他的 耳边又飘来咬断线头的声音和熟悉的耳语声: "我怎么也穿不上针眼。玛莎,你来帮帮我,你的眼睛尖!" 他机械地望着女主人的脸,神色中流露出懒洋洋的神色,好 像自己处在昏迷当中。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他 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形象。他竭力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 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些声音…… 他的故居里那间昏暗的大客厅飘过了脑际,厅堂上照明的 557 蜡烛闪烁着火苗,早已辞世的母亲坐在圆桌旁默默地做针线活 儿,周围有一大群客人坐着,父亲背着手静静地来回踱步。往昔 的岁月与现在的光景交织在一起了。 他感到自己似乎到达了天堂乐土 ,那里到处流淌着牛奶和 蜂蜜,人们穿金戴银,不必为了温饱而辛苦劳作…… 人们谈论梦境和预兆的声音,杯盘刀叉碰撞的声音恍恍惚 惚飘过来,他发现自己正紧紧偎依在保姆怀里,聆听着她用苍老 的声音说:"绝代佳人!"战栗的声音在女主人影影绰绰的面容里 荡漾。 他感到现在与当时的情形一样,蓝天上那片白云依旧飘浮 着,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轻轻地拂动着他的头发,一只公火鸡 在窗户下来回踱步,偶尔伸长脖颈大声打鸣。 狗的吠声突然响起,一定是有客人来拜访了 。难道是安德烈 和他的父亲打韦尔赫廖沃村来了?这种时候他最开心了。听脚 步声真的是安德烈,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打开门了……"安德 烈!"奥勃洛莫夫大声叫道。眼前的幻觉烟消云散了 ,站在他面前 的真的是安德烈,只不过他已经成年,而不是小男孩了 。 奥勃洛莫夫顿时清醒了 ,他面前站的是现实中真正的施托 尔茨。他刚才的感觉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 女主人急忙把幼儿抱起来,收拾好自己摆在桌边的活计,领 走了两个大孩子。阿列克谢耶夫也趁机溜走了 ,只剩下施托尔茨 与奥勃洛莫夫俩人面面相觑。施托尔茨凝视着奥勃洛莫夫,连眼 睛也不眨一下。 "真的是你吗,安德烈?"奥勃洛莫夫十分激动,几乎连话也 说不出来,他的这种发问只有久别重逢的恋人才互相这样说。 "没错,是我!"施托尔茨轻声地回答,"你还活着,身子骨还 好吗? 奥勃洛莫夫紧紧地和他拥抱,俩人互相捶着对方的肩头。 "唉,别提了 !"奥勃洛莫夫长吁了 一口气,回答道,"不好也 595 不坏吧!"这一声"唉"把他长久以来来淤积在胸中的忧愁与喜悦 全部吐露了出来,这种情绪的流露可能自打他俩分开以来,奥勃 洛莫夫从未向别人或是由于任何事流露过。 他们俩坐下来,眼睛仍然长久地注视着对方。 "你的身子骨还好吗?"施托尔茨又问道。 "上帝保佑,现在还过得去。,' "照这样说,你曾生过病?" "是的,安德烈,我患过中风症……', "是真的吗?上帝啊!"施托尔茨大吃一惊,赶紧关切地问道, "你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左腿有点不灵活了……"奥勃洛 莫夫轻描淡写道。 "没什么?没什么!伊利亚!你怎么说这种话?你完全沉沦 了 !咱们只分开了四五年时间,你瞧瞧这段时间自己究竟干了些 什么?" 奥勃洛莫夫叹了 口气,没有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回奥勃洛莫夫庄园呢?为什么不写信给我们 呢?" "我在信里对你说些什么呢?安德烈,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 你别再多问了 !"奥勃洛莫夫回答道,声音里满含着悲哀。 "你一直在这间屋子住,从没搬过家吗?"施托尔茨边向四处 环顾,边问道。 "我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过家……再说,现在我也不想搬 了!" "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打算不搬家了吗?" "是的,安德烈……搬来搬去也没什么意思,我早打消了搬 家的念头了。" 施托尔茨端详了他一会儿,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而且来来 回回地踱步。 555 "奥莉加怎么样了?她身体好吗?眼下她住在什么地方?你 知道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施托尔茨就打断了他。 "她好得很,她老惦记着你,就像你们刚分手一样。我可以立 刻把她住的地方告诉你。,' "孩子们好吗? "他们也健康得很……不过,伊利亚,你刚才说你要在这种 鬼地方长久住下去,你是和我开玩笑吗?告诉你,我可是专程来 接你到我们的庄园上去住的……', "不,我不去!"奥勃洛莫夫惊慌失色,看看房门,压低嗓音说 道,"求求你,安德烈,你再也别提这件事了 ,别再说什么……', "为什么不提?你这是怎么啦?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只要 我做出决定,不达目的,从不罢休!我以前为各种俗务缠绕,现在 我也清闲下来了 。你应该住在我们家的附近,和我们一道生活, 我与奥莉加早想着这么办了 。幸亏你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不然就 糟了 。对此我抱的希望本不大……跟我走吧……如果不答应,我 预备拖也得把你硬拖走!你该换种样子生活了 ,你是知道人该怎 么活的……', 对施托尔茨的长篇大论,奥勃洛莫夫听得有点不耐烦。 ^你别大声嚷嚷,声音小点,他们会……', "他们能怎么样?" "他们会听见你的话的……女主人会认为我真的想跟你走 "那有什么的? 她听见就听见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不行,这样可不行!"奥勃洛莫夫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好 好听我说,安德烈!"他的声音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决,"你别花 力气劝我跟你走了 ,这没用,我肯定要留在这里的。,' 施托尔茨看着他的朋友,脸上止不住惊讶的神色。奥勃洛莫 夫却一脸平静而坚决地注视着他。 600 "你完蛋了 ,伊利亚!"他焦灼地说,"这座房子,这个女人 ……这种生活……伊利亚,你真的如此不可救药了吗?……这可 不行,咱们走,跟我离开这儿……', 他猛地抓住奥勃洛莫夫的袖子,把他拉向门口 。 "你能把我拉到哪里去?你凭什么拉我走?"奥勃洛莫夫边反 抗边说。 "我要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脱离苦海,重见光明,到有正常 生活秩序的地方去生活!"施托尔茨严厉地说,口气如命令般坚 决,你住在这么个地方有什么出息?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这难道 就是你追求的那种理想生活吗?你难道愿意像老鼠、像乌龟一样 永远缩头睡大觉吗?你想想自己的豪情壮志吧……', "别提过去,逝者如斯夫!"奥勃洛莫夫痛苦地说道,他脸上 的神色显露出他的思想、理智和意志,"你想怎样对待我呢?你想 带我去的那个世界早和我没有瓜葛了。你没有办法重新焊接两 半裂开的世界。这个火坑已经与我的弱点一样不可分割了 ,离开 了它,我会死的!" "你仔细瞧瞧,这是你呆的地方吗?你怎么能够与这些人住 在一起? "你说的,我都明白……哎,安德烈,什么我都能一清二楚。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早就惭愧万分了 !不过我还是不能跟着你 走,即使我有这个打算……可能,以前,上一次还可以。但现在 ……(:他无声地垂下了眼睑〉现在一切都晚了……你还是走吧, 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时间我很抱歉。上苍可怜我,让我有你这样的 朋友。但是让你为我奔忙我承担不起。 "不要说了,伊利亚,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都说出来吧!但 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带你走。我带你走的主要原因是我怀疑有 人……你听我说,赶紧穿好衣服,到我那儿去住一宿,我要告诉 你好多好多的事,现在外边什么事最热闹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 柳 奥勃洛莫夫看着他,满脸的狐疑。 "我差点忘了 ,你不爱与人打交道。走,咱们边走边说……你 猜猜看,大门外的马车上谁在等我……要不要我去叫进来!" "是奥莉加!"奥勃洛莫夫忽然大叫了一声,神情极为惊恐, 连脸都扭曲得变了形,"求求你,看在上帝份上,别让她进来,你 快走吧。再见,再见,求求你了 。', 他边说边往外推施托尔茨,可施托尔茨紋丝不动。 "我答应她了 ,不把你带出去,我就不能去见她,你明白吗?" 伊利亚,今天不行,还有明天……你可以敷衍我,拖延时间,但你 赶不走我……明天不行,我可以等到后天,我俩总能碰到一起 的! 奥勃洛莫夫没吱声,他垂着头,不敢与施托尔茨对视。 "奥莉加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怎么说呢?" "哎,这个嘛,安德烈,"奥勃洛莫夫紧紧拥抱着施托尔茨,头 枕在他的肩上,用轻柔、哀求的语调说,"你就当我不再人世了 吧,别管我了……把我忘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永远不管你了呢?"施托尔茨 有些惊讶地问道,同时努力从他的拥抱着挣脱出来,凝视着他的 脸。 "是的,请你别管我了 !"奥勃洛莫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 咕道。 施托尔茨惊讶得倒退一步。 "伊利亚,这是你在我面前该说的话吗?"他用谴责的口吻说 道,"为了这个女人,为了这个棚屋,你竟不和我在一起!……上 帝啊!"他激动得几乎叫出声来,仿佛有突如其来的痛苦加诸在 他身上一样,"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小男孩……伊利亚,伊利亚!赶 紧听我的话,咱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想不到你竟然堕落成 这样了 !呣,刚才……这个女人,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什 么人…… 602 "妻子,她是我的妻子!"奥勃洛莫夫毫不迟疑地回答说,神 色十分平静。 施托尔茨呆若木鸡。 "刚才那个小男孩正是我的儿子!为了纪念你和……我把他 取名叫安德烈!"奥勃洛莫夫咬了咬牙,一气呵成地说完了话,而 且由于流露出了自己的心事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口气。 施托尔茨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他向四周张望,目光里满 是惊讶和迷惘。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道鸿沟',,"一堵高 墙"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奥勃洛莫夫从他眼前消失了 ,失去了踪 影。一股刺心的疼痛袭上心头,他这时感觉好像一个人兴冲冲地 去和久别的朋友会面,到头来却发现他早已辞世一样。 "没有指望了 !"施托尔茨咕哝道,张嘴的姿势也十分机械, 声音也低低的,"在奥莉加面前我该怎么说呢?" 听完最后一句话,奥勃洛莫夫似乎有什么要说,但他怎么也 张不开嘴。结果俩人木然而立,最后互相拥抱在一起,就像战斗 前勇士视死如归般的告别,谁也不说一句话。许多的话语、无尽 的泪水、奔涌的感情都在这沉默的拥抱中消散了…… "别忘记我的小安德烈! 这是奥勃洛莫夫的最后一句话,声 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施托尔茨步伐沉重地走出房间,穿过院子,他的沉默与心事 重重反映在他徐缓的步态上。当他坐上马车时,奥勃洛莫夫则瘫 坐在沙发上,在桌子上支着胳膊肘儿,用双手捂着脸。 "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安德烈的。"施托尔茨边走边想, 伤感占据了他的全身,"你完蛋了 ,伊利亚。你的奥勃洛莫夫庄园 不再是穷山沟,它发达的时候到了 ,早晨的阳光转到它那里了 , 唉,现在这些对你说也没用了 。四年后庄园将是铁路边的一个车 站,你的农民就是那路基的建设者,庄园的谷物可以用火车运往 码头了……在那里可以建学校,发展文化产业,再过几年…… 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伊利亚,你会被新的幸福吓坏的,你那不 605 习惯光明的眼睛会因此而被刺痛的。但是你的小安德烈不会走 你的路的,我会把他引上你没能去的道路……与他一起实现我 俩年青时的梦想。"他想到这里,回头最后一次望了望小屋的窗 户,轻声说道,"再会吧,古老的奥勃洛莫夫庄园?你的岁月该翻 过新的篇章了 !" "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 一见到他,奥莉加就紧张地问道,她 的心跳得厉害。 "没有什么好谈的!"施托尔茨没精打采地回答,语气干巴巴 的。 "他身体怎么样? "还好。"施托尔茨回答得有些勉强。 "你这么快就跟他说完了?为什么不让我一块儿进去,也没 把他带出来? 让我去。 "不准去!" "发生什么事了 ?"奥莉加有些惊恐地问,"真的有'一道鸿 沟'出现了吗?不可挽回了吗?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 他仍然一声不吭。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奥勃洛莫夫精神!"施托尔茨说道,脸上罩着层阴郁。然后 仍然没说话,后来无论奥莉加怎么追问,一直到家他都是如此。 第第十早 五年的岁月很快过去了 ,维堡区也发生了很多变化。通向普 舍尼岑夫人家的荒凉的街道两边稀疏地有一些别墅出现,一幢 有长长的砖砌的官宦之家的楼房出现在前面,这幢懒散而又寂 静的人的居室再也见不到欢快的阳光了。 小房子明显地破旧了 ,脏乱的光景浮现了出来,就像一个久 604 不洗澡修面的人一样。院子由于油漆的脱落,排水管年久失修, 所以有好些小泥潭点缀着,来往的人们不得不像以前那样搭条 窄木板。当有人走进栅栏门时,老狗再也没有力气狂吠乱跳了, 只在狗窝里嘶哑几句,就像在懒洋洋地打哈欠似的。 屋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女主人已经换人了 , 在院子里嬉戏的孩子也变了。有火爆性格的塔兰季耶夫偶尔出 现在这里,他那张酒糟脸老在门口晃动,惟命是从的老好人阿列 克谢耶夫也没出现过了 。扎哈尔和阿尼西娅也不见了踪影,新来 的胖厨娘成了厨房里的太上皇,对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轻 声的吩咐从来不放在眼里,而且态度十分生硬。阿库林娜仍旧在 洗好的盆盆罐罐,衣服的下摆仍然掖在腰里,扫院工仍旧穿着那 件破皮袄,整天睡眼惺忪地在他的破屋里打发残年。每天早上和 中午,穆霍雅罗夫的身影又固定地在围栅前晃过,无论什么季 节,他都穿着一双胶皮鞋,挟着一个大大的公文袋。 那么我们的主人公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什么地方成 了他生命的驿站呢?一他的遗体在附近的墓地里安息着,那 块墓地是在灌木丛中的一个地方,十分幽静,墓饰是朴素的瓶 形。在他的坟头由朋友亲自种植的丁香树无声地茂盛着,苦艾的 苦味也四处弥漫。一切都十分静谧,好像是寂静的天使为了让他 安眠而亲自充当他的守护神一样。 尽管有爱妻小心谨慎地照顾他生命的每一分钟,但是他的 生命机器终于在恒久不变的舒适、寂静与慵懒中停止了运转。他 去的似乎没有痛苦,生命的戛然而止就像一座忘记了上发条的 钟停止了走动一样。 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谁也没有见到,也没有谁听见他临终 前的呻吟。第一次中风过后一年,他又一次中风,但好歹安全地 度过了危险,只是他越来越虚弱,脸色苍白得可怕,饭也吃得很 少,去花园散步的时候也少了 。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越来越喜 欢独自沉思,有时甚至偷偷掉泪。他听到了自己死亡的脚步声 605 了 ,而且对此满心恐惧。 有几回他都觉得身体很糟糕,但一切都相安无事。一天早 上,当女主人按习惯给他送咖啡来时,奥勃洛莫夫已经安详地在 床上死去了 ,他死得没有痛苦,就像睡熟了一样,只是脑袋稍微 挪离了枕头,心窝上压着一只痉挛的手,可能是因为血溢出来 时,它就永久地停在那里了。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守了三年的寡。这期间,一切又恢 复了以前的样子。她哥哥又出去承担了几次包工,但每次都血本 无回,只是后来他又磕头作揖,使用诡计,总算恢复了以前的职 务。他的工作就是在"农民登记"部门作秘书,像以前那样步行上 班,挣一些二十、二十五、五十戈比的硬币,带回家来寄放在一个 不引人注目的小箱子里。院子里的伙食也恢复到奥勃洛莫夫来 前的旧模样:简单粗糙,但是油水大,分量多。 现在家里的第一号人物是穆霍雅罗夫的老婆伊琳娜,潘捷 列耶夫娜,这就是说,只有她才能享受晚起床,每天喝三次咖啡、 换三次衣服的权利。至于家务事她只关心把她的裙子尽可能浆 得硬些这一件。其余的她一概不过问。于是阿加菲娅,马特维 耶夫娜又像以前那样变成了家里的大忙人,厨房里的事务和伙 食她要管,全家人的茶和咖啡她要管,甚至连缝缝补补,收拾内 衣,照料孩子,吩咐阿库林娜和扫院工这些事情她也得过问。 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要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奥勃洛莫夫 夫人,是货真价实的地主太太啊。按常理说,她本来能够不依靠 任何人,锦衣玉食地自己单过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为 别人的事情忙碌操劳,照顾人家的孩子呢?大家都知道,身为妇 道人家,如果能够屈身做这种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爱 情而产生的对家庭的神圣的责任感,二是为了混口饭吃。而且阿 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有权利使唤的佣人扎哈尔和阿尼西娅又 到何处去了呢?丈夫奥勃洛莫夫留给她和这个世界的信物,那个 可爱的小安德烈又去什么地方了呢?还有她的前夫的两个孩子 呢? 其实她的孩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去处。万尼亚毕业后在政府 部门谋了个职位,玛莎出嫁了 ,丈夫是一处官家房产的管理员, 而小安德烈则被施托尔茨夫妇接去了 ,他们把这个孩子看做自 己家庭里的一员,让他接受教育。在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的 心目中,她从来没有把两个大孩子与小安德烈的命运等量齐观, 同等对待,虽然她大概在无意识中仍然把他们三人放在相同的 位置,但是她坚持认为小安德烈的教育与生活方式以及本来的 命运应该与万尼亚、玛莎的生活有天壤之别。 "他们两个算什么呢?不过和我一样卑微、邋遢,"她心里不 以为然地说,"他们天生是劳碌命。至于这个嘛,"谈到小安德烈 时,她几乎用尊敬的口吻轻轻地说,日常生活她对他的小心翼翼 地爱抚也夹杂了一丝胆怯,"他可是个小少爷!瞧他长得多么可 爱,既白净又水灵,手脚细长细长的,头发像丝一样。和他故世的 父亲没什么两样!" 因此当施托尔茨提出要亲自抚养小安德烈的建议时,她毫 不争辩,心里甚至有几分高兴地接受了 ,在她看来,这个卑微的 角落,这个她那些邋遢的侄儿侄女们呆的地方不是他应该呆的, 施托尔茨的家才是他真正的去处。 奥勃洛莫夫的去世,使她有半年的时间简直是痛不欲生,每 天和阿尼西娅与扎哈尔在这幢房子里以泪洗面。她几乎哭坏了 眼睛,成天不吃不喝,只靠喝茶维持生命,晚上常通宵睡不着觉, 心力交瘁到了极点,通往亡夫的坟墓的草地,她踩出一条扭曲的 小路。她心中的苦处从不向人诉说,似乎他离开得越久,她的孤 独和忧伤就越浓厚,她变得不爱和人交往了 ,连阿尼西娅也疏远 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你们的女主人还在为她的丈夫整天哭泣吗?"厨娘到市场 上买食物时,摊主这样问她。 "她还在为丈夫悲恸呢!"她再次从墓地回家时,墓地教堂的 607 执事指着她告诉烤圣饼的妇人。这位悲痛欲绝的寡妇为了追忆 她的丈夫每周都要去教堂祈祷,然后伤心地大哭一场。 "她一直在伤心呢!"在家里她的哥哥告诉家里人说。 有一天,她哥哥全家人突然闯进她家里,呼啦的一大群人, 连同那些孩子和塔兰季耶夫,他们宣称登门的目的是吊唁死者。 接着他们照例说了一大堆安慰人的话,这些庸俗的话语劝她"别 因为丈夫去世而毁了自己,要为了孩子们而保重身体";十五年 前他们也对刚失去第一个丈夫的她说过,当时她还倍感安慰,但 是现在听来总有点厌烦和恶心,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很快他们就转入了正题,告诉她现在全家人又可以住在一 起了 ,她心里淡淡的,反倒因为他们对她说了真话而轻松了许 多。他们厚颜无耻地宣称,这都是全家人为了她好,因为让她"在 自家人中间痛苦的日子要好打发一些",当然真正的意图他们有 点含糊其辞,那就是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把家里安排得井然有 序,如此一来,她就没多少时间去想丈夫了 。 她没有立即答应,说自己需要些时间考虑。又孤单地熬过了 两个月的伤心日子后,她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时施托尔茨 已经把小安德烈领回他家住了 ,她再也没有牵挂了 ,而且孤零零 一人她也觉得闷得慌。 她的装束也大大地改变了 ,深色的衣服,脖子上围的是黑色 的毛料头巾,走路飘忽得像影子一样,每天她奔走于内室和厨房 之间,和以前一样做各种杂活,操持家务,只是再也没以前那样 轻盈灵活和专注了 。她说话时声音也轻多了 ,好像努力地下决心 似的。她目光也渐渐地呆滞了 ,常常死盯着东西发愣,内心隐藏 的念头暴露无遗,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地从一件东西转 向另一件东西时的神采飞扬了。她常常久久地注视着丈夫那张 僵死的脸庞,自己陷入长时间的幻觉,忧郁一直挂在她脸上。 她总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做着必需做的事,双手忙个不停, 但她的思想却没有一起运转。奥勃洛莫夫死后,她守在丈夫的遗 605 体旁边时,丧夫的巨大悲痛好像使她忽然开始体悟到了自己的 命运,并且开始思索这样的命运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思索像影 子一样贴在她的脸上。她通过大声哭泣宣泄了自己的极度悲伤, 剩下全部的意念都集中衡量失去奥勃洛莫夫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一问题上。对她而言,除了小安德烈外,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一 切都随丈夫而去了 。只有见到小安德烈时,她的生机与活力才能 被重新唤起,她苦涩的脸上才会活泼起来,生命的光辉重新在目 光中闪烁,然后很快被回忆的泪水所模糊。 周围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家里的烦 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哥哥为白花了一卢布或多花了一卢布而 斤斤计较,因为饭菜烧得不好而生气,她嫂子因为裙子没浆硬或 者茶不浓不热而唠叨,胖厨娘说话粗鲁无礼,这一切她似乎都不 放在心上,似乎他们都在冲着她说的一样,甚至连这样恶毒的私 语:"人家是太太,是地主夫人,那像咱们这等粗俗之人啊。"她也 丝毫不在意。 对这一切的回答就是她那居丧者温顺的沉默和尊严。 每逢重大的节日,比如圣诞节、复活节、谢肉节时,全家人都 兴高采烈地吃喝玩乐,彻夜狂欢,只有她不识时务地在一片欢声 笑语中忍不住潸然泪下,独自一个悄悄地溜开了 。 但是她每次都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有时在她的兄嫂面 前她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和对他们深深的怜悯。 她突然领悟到,上帝取回了曾经注入了她生命中的灵魂,她 生命的辉煌已是时过景迁了 ,曾经照亮过她心房的阳光现在也 已永远地黯淡下去了……没错,永远的黯淡了 。但是她也因此认 清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现在她明白了自己活着的原因、活着的意 义了 ,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麻木不仁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爱究竟有多深多完全,奥勃洛莫夫不仅是 她的地主老爷、丈夫,还是她惟一的情人,只不过她永远不会让 第二个人知道,她沉默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周围没有任何人能明 605 白她的心曲,那么在什么地方她才能够找到这种语言呢?她哥 哥?塔兰季耶夫?她嫂子?不,在他们的词汇里没有这种概念, 他们的脑海里也不会有这种意识。只有奥勃洛莫夫一个人能够 理解她的一切,只可惜她也从来没有向他吐露过衷肠,因为他在 世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点,再说她不知道如何表达。 岁月如梭,时光流逝,她的过去在她的脑海里也越来越充 实、越来越清晰,但这一切也越来越深地埋藏在她心底,悄无声 息。人也愈发沉默寡言,性格更趋内向。七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这七年宁静的光辉照亮了她的一生,她再也没有了奢望,也不希 望到外边去走走。 她惟一激动和开心的时候是施托尔茨全家从乡下到彼得堡 过冬天的时候,每当这时,她总跑到他家里去,贪婪地看着自己 的宝贝小安德烈,像以前那样温柔而胆怯地亲抚他。在施托尔茨 面前,她总想说几句由衷的感谢话,把自己心里郁积的一切向他 吐露出来,她想施托尔茨肯定会明白她的话的,但是她说不出 来,也怕自己说不好,于是她只好跑到奥莉加跟前,把嘴唇紧紧 贴在她的手上,任凭自己的热泪如泉水般奔涌不止,女人共同的 天性使奥莉加也不禁和她一道号啕大哭。施托尔茨鼻子一酸,赶 紧从房间里退出来。 对小安德烈共同的爱,对奥勃洛莫夫水晶般清澈无瑕心灵 的共同追忆,把他们三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每当他们恳求她到 乡下与他们一起,留在小安德烈身边共同照顾他时,她总是推辞 道:"既然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就应该死在那里。^ 每个季节施托尔茨照例把庄园的收支账目给她送去,让她 过目,同时捎去一份她名下的收入,但她一点也不动心,悉数退 回,让施托尔茨代她的小安德烈保管。 "这是属于他的,和我无关,我不能要,"她总是这样固执地 拒绝道,"他以后会用得着的,他不能一直依靠你们,他是少爷, 我就这样也能生活下去。,' 6】0 第十—"早 有一天的中午,在维堡区的木板人行道上有两位绅士在慢 慢地走着,有辆轿式马车紧跟在他们后面。其中一位绅士是施托 尔茨,另一个人是他的朋友,这人是个作家,身子胖胖的,脸上挂 着冷漠的神情,双眼流露出沉思与倦惫。在教堂的前面他们停了 下来。礼拜刚刚结束,教堂里涌出了众多善男信女,和外面形形 色色的乞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乞丐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你能告诉我吗?"作家指 着那些乞丐问道。 "从哪里来的?是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和缝隙里涌出来的 "我不问你这个,"作家赶紧补充说,"我想知道的是一个正 常的人是怎样堕落为乞丐的,他怎么会落到这种下场呢?是天降 横祸?还是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他们真的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难道你想写一本《彼得堡的秘密》 吗? "大概有这意思……"作家打了个哈欠,神情倦惫地说道。 "你得赶紧抓住现在的机会。你随便找一个乞丐,只要付出 一个银卢布就能买下他的全部故事,然后你可以记录下来,转手 出版,如此你就可以赚一笔钱。你看这个老头子,他是那种最不 起眼的乞丐了。喂,老头,你过来一下。,' 那个老乞丐听见有人叫他,赶紧转过身,脱下帽子,恭敬地 走到他们面前。 "大慈大悲的老爷!"他哑着嗓子哀求道,"请施舍一点给打 过三十次仗的又穷又残废的老兵吧,求求你们……', "这不是扎哈尔吗?"施托尔茨大吃一惊,"是你吗,扎哈尔?" 6*1 扎哈尔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用手遮住阳光,定睛仔细看了看 面前的施托尔茨。 "请大人你原谅,你究竟是……请你多担待,我的眼睛看不 见了 !" "你瞧瞧你,把你主人的朋友施托尔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 施托尔茨回答道,语调中满含着严厉的责备。 "哎呀,原来是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上帝原谅我这个瞎 眼老头吧,但我也没办法呀,我一点也看不见!老爷,你是我的救 星啊!" 他急忙冲上前去抓施托尔茨的手,但没有成功,只吻了吻他 衣服的前摆。 "上苍有眼,让我这该死的糟老头子活到了见到老爷您的时 候,我真高兴啊……"他大声地号叫着,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哭 还是笑。现在他的模样全变了样,脸上似乎曾经烫伤过,从额头 直到下巴有一道猩红的疤痕。鼻子青碜碜的。头早就谢顶了 ,脸 上的胡须还像以前那样又宽又乱,像毡子一样,只是变花白了 。 身上穿着一件完全褪色了的破军大衣,下边还缺一边下摆,赤脚 上套着一双破鞋,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皮帽子,它已磨得完全破 了。 "仁慈的上帝呀!多谢你今天赐给我这么大的恩惠,让我又 有好日子过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成这样了呢?这样大叫大 嚷你不觉得害羞吗?"施托尔茨声色倶厉地质问道。 "哎呀,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瞧你说的,我这也是没有办 法呀!"扎哈尔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 口气说道,"我靠什么填饱 肚子呢?阿尼西娅还在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闲逛 过,她还给我一口饭吃啊。但等到她因为霍乱病死了后一愿上 帝保佑这个好心人进天堂一太太的哥哥就说我只会白吃饭, 不干活,就不愿意收留我了 。每当我从米海,安德烈维奇,塔兰 6+2 季耶夫身边走过时,他就挖空心思地从后面狠狠地踢我。日子简 直过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次骂!安德烈老爷,恐怕 你不会相信,我气得连面包渣也咽不下去了 。多亏了好心的太太 ―愿上帝保佑她健康长寿!"扎哈尔一边说,一边比画着十字, "要不我恐怕早给冻死了。她把过冬的衣服给我穿,面包我想吃 多少就有多少,而且让我在炉炕上睡觉一这都她的一番善心。 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家里有些烂舌头的人就开始唠叨和数落 起她来,给她冷脸看,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为了不再连累她,我 只好走了 ,我打定主意,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吧!安德烈老 爷,这种苦日子我已经是熬第二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找个安身之所呢?"施托尔茨纳闷地问道。 "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您瞧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够到什么 地方去呢?我也曾试过,到了两处人家去做事,但人家都不满意。 现在的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眼下的大户人 家流行找能够知书识字的人当跟班仆人,而且现在的大户老爷 也不爱讲求摆设排场,稍有点身份的人都不太喜欢自己的前厅 里挤满了使唤的跟班,大都只要一两个贴身的就行了 。连靴子老 爷们也自己脱,据说这是老爷们新近发现的一种新鲜玩意儿,派 头足得很。"扎哈尔越说越伤心,"这些举动真是丢贵族老爷们的 脸,他们一点老爷气派都没有了 !" 说到这里,他又轻叹了 一口气。 "后来,我好歹在一个人家找到了一份差事,老爷是一个德 国商人,算是有了个落脚之地,我的差事是在前厅侍候应承。刚 开始倒挺顺利的,也没有出什么岔子。但是后来老爷吩咐我到饭 厅去当差,您想想,那儿的活儿是我能够做的吗?有一天我去拿 一种叫做什么波希米亚瓷器作为餐具,碰巧地板刚擦过,滑得要 命,我的霉运又降临了 。我一不留神两腿忽然分开了 ,这下可好, 手里的瓷器和托盘一古脑儿地全部摔在了地上,稀哩哗啦地响 了好一阵,这个家我没法呆了 一人家当场就把我给撵出了大 6+3 门。再到后来,我有幸被一位老伯爵夫人看上了,她说我的相貌 '令人敬重和钦慕、于是就雇我做她府上的看门人。这份差事倒 还说得过去,自古以来就有的,也不用费多大的心思,你只消搬 把椅子神气十足地坐在门房里,跷着腿仰躺在那里养神就行了 。 要是赶上有人来,你就拿腔拿调地凉他一阵子,拿足派头后再大 吼几嗓子,然后再让他进门,或者把他扫地出门,当然,这就要看 这人究竟怎么样了 。要是有尊贵的客人前来拜访,我当然是笑着 向他鞠躬,用槌形杖向他致意敬礼,就像这样!"扎哈尔兴致高了 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这种差事派头十足,又体面又轻松,这 些当然不必提了 。只是有一样,这位伯爵太太可真难侍候,愿上 帝原谅她吧!大概是有一天,不知怎的,她居然到我的小屋里来, 这可出了大事了 ,她一看见一只小小的臭虫就边跺脚边嚷嚷起 来,似乎从来就没见过这玩意儿,在我这里是第一遭似的!老爷, 你说,哪一家里没有几只臭虫呀?这倒好歹平息了下去,还有一 次,她从我旁边经过时,从我身上闻出了点酒味,其实也没什么 大不了的……可这位厉害的伯爵太太啊,她就把我给辞退了 。& "你还别说,扎哈尔,现在你身上真的也有股浓浓的酒气,扑 鼻而来。"施托尔茨皱着眉头说道。 "那全是由于我心里难受,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真的是 由于我万分伤心的缘故。"扎哈尔的那股兴奋劲顿时无影无踪 了 ,痛苦地挤动着眉头,嗓子哑哑地说,"我还试过去赶马车,这 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好歹找到一家主人,但是我的脚却被冻坏 了 ,人因为老了 ,也没有了往日的力气。人不走运时什么倒霉的 事都能碰上,我先是遇上了一匹烈性马,不驯服得很,有一次它 甚至冲到马车下面去了 ,害得我差点没受伤,接着马老实一些 了 ,我又撞了一个老太婆,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关了好几天……', "好了 ,别再说了 ,你也别再到处流浪瞎逛了 ,以后也别麵酒 了 ,这样吧,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在乡下给你找一个安身的地方, 你看这样行吗?" 614 "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我全听见了 ,这是你慈悲的心肠, 但是……',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叹了 口气。 "我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了 ,因为这里有我的恩人伊利亚, 伊利奇的坟啊,我要留在这里一直陪着他,"扎哈尔边哭边说道, "今天我又为他向上帝祈祷过,希望他能够进天堂!这么好的一 个人被上帝召去了 !他活着的时候多么令人高兴啊,他该活到一 百岁的……"扎哈尔使劲地皱着眉头,声音哽咽着说,"刚才我还 到他的坟头那里去过呢。只要我到了这个地方,我就得去他坟头 坐一坐,流着眼泪向他说会儿话……有时候四处静悄悄地一点 声音也没有,我想他想得出了神,突然我觉得有个像他的声音在 叫我的名字:'扎哈尔!扎哈尔"虽然我吓得满身起鸡皮疙瘩!但 心里也安慰了些。这样的主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他还特别 喜欢您呀,安德烈,伊万内奇老爷!上帝啊,愿您在天国里让他 的灵魂安息吧!" "那么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小安德烈少爷吧。你的吃穿我负 责,过一段时间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干涉你。"施托尔茨 边说边掏出一些钱给他,心里升起浓浓的哀伤。 "我一定要去府上拜访,我怎么可能不去看看我的安德烈, 伊利奇少爷呢?他现在大概长大成人了吧!上帝啊,瞧您给我带 来的福音,让我多么高兴啊!我一定去您府上,安德烈,伊万内 奇老爷,愿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扎哈尔跟着渐渐驶去的马 车后走了很久,嘴里喃喃地说个不停。 "你听到刚才的乞丐讲的故事了吗?"施托尔茨问他的作家 朋友道。 "他多次提到的伊利亚,伊利奇是谁?"作家本能地问道。 "哦,就是奥勃洛莫夫,我记得我跟你多次谈过他的事。,' "对,我记起来了 ,他是你的同伴和好朋友。现在他怎么样 了? 6】5 "完了 ,他白白地被毁掉了 。,' 施托尔茨轻叹了 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他和别人比也不笨,心灵纯洁清白,像透明的玻璃一样,人 品高尚,性格温柔,但是一一切全了结了 !"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为什么呢?是奥勃洛莫夫精神在作怪!"施托尔茨 若有所思。 "奥勃洛莫夫精神!"作家跟着重复了一句,还是迷惑不解, 又问,"这是种什么精神呢?" "我会告诉你的,给我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你把我讲的话 记下来,大概对人有点用处。 于是他便向作家讲了本书里写的一切。 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