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 作者: [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著   在美国的历史上,很少有一本书能像《秘密花园》这样成功,近百年来,为它拍摄各种各样的电影、话剧。可以说,为了最大可能地体现这本书的力量,美国好几代文化精英都在为此而工作。这说明,美好的心灵是人类永远舍不得丢弃的,《秘密花园》正好讲的是一个关于大自然的魔法和美好心灵的故事。  秘密花园 作者: [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著 第一章 一个人也没剩下   玛丽·伦诺克斯被送到米瑟斯韦特庄园她舅舅那里,每个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小孩。确实是这样。她的脸蛋瘦削,身材单薄,头发细薄,一脸不高兴。她的头发是黄色的,脸色也是黄的,因为她在印度出生,不是生这病就是得那病。她父亲在英国政府有个职务,他自己也总是生病。她母亲是个大美人,只关心宴会,想着和社交人物一起寻欢作乐。本来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小女孩儿,玛丽出生的时候,她把玛丽交给印度奶妈,奶妈知道,如果想让女主人高兴的话,肯定是把孩子带得越远越好。当她是个多病、烦躁、难看的婴儿,她被带 到不妨碍大人的地方;当她长成一个多病、烦躁、蹒跚学步的小东西,她仍然被带到不妨碍大人的地方。她从不记得见过任何熟悉的东西,除了印度奶妈和其他印度仆人的黑脸,他们总是服从她,让她随心所欲,因为女主人被她的哭声打扰的话会发怒。到她六岁的时候,她是世界上最自私、最专横的小猪崽。一个年轻的英国家庭教师来教她读书写字,非常讨厌她,三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别的家庭教师来应聘,呆的时间比第一个更短。如果不是玛丽自己很想读书的话,她恐怕根本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这天早晨,天热得恐怖,她差不多九岁,她醒来觉得心里很不顺气。她看到站在床边的仆人不是她的奶妈,就更不顺气了。   “你来干什么?”她对陌生女人说,“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把我奶妈叫来。”   女人看着很害怕,但是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奶妈不能来。玛丽怒火中烧,对她又打又踢,她看着更害怕了,反复说奶妈确实不能到小姐这里来。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些神秘。没有一件事是按常规办的,几个土著仆人不见了,玛丽见到的仆人们都面如死灰,不是开溜,就是四处乱窜。可是没有人告诉她任何事情,她的奶妈没有来。那天早晨,慢慢只剩她自己了,最后她漫步来到花园里,在游廊旁边的一棵树下自己和自己玩。她假装在造花坛,把一朵朵深红的木槿花插进一个个小土堆里,心里越来越生气,自言自语嘟哝着奶妈回来时要骂她的话。   “猪!猪!猪养的!”她说,因为叫印度土著猪是最具侮辱性的。   她正咬牙切齿地反复骂着,听到她妈妈和人一起来到游廊上。她和一个漂亮小伙子一起,他们站在一起低声谈话,声音奇怪。玛丽认识这个年轻人,他长得像个小男孩。她听说过他是个年轻军官,刚刚从英国来。小女孩瞪着他看,不过更瞪着她母亲看。一有机会见到她母亲,她就这样,因为女主人——玛丽对她最常用的称呼——是如此高挑、苗条,穿着如此美丽的衣服。她的头发如同卷曲的丝缎,小巧玲珑的鼻子好像对任何东西都瞧不起,她的大眼睛像在笑。她所有的衣服都轻薄飘逸,玛丽说它们“满是花边”。这天早晨,它们的花边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满。大大的花边害怕得张开,高耸到年轻军官的脸上,哀求着。   “这么糟糕吗?噢,真的吗?”玛丽听见她说。   “坏透了,”年轻人声音颤抖地回答,“坏透了,伦诺克斯太太。你两个星期之前就该到山上去。”   女主人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哦,我知道我应该!”她喊着,“我是为了那个傻头傻脑的宴会。我真是个傻瓜!”   就在那时,响亮的嚎哭声从仆人宿舍破空而来,她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臂,玛丽站起来,从头抖到脚。嚎哭声越来越疯野。“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伦诺克斯太太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死了,”年轻军官回答,“你没有告诉我在仆人那里也爆发了。”   “我不知道!”女主人哭喊着,“跟我来!跟我来!”她转身跑进房子里。   然后,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了,玛丽明白了这个早晨里一切神秘的东西。   一种最致命的霍乱爆发,人像蚊蝇一样纷纷死去。奶妈夜里发病,刚才棚屋里的嚎哭就是因为她死了。一天之内,另外三个仆人丧了命,其他的人都惊恐地逃走了。到处都是恐惧,小平房里到处都是死人。   在一片混乱和狼藉之中,第二天玛丽藏到她的幼儿室里,被所有人遗忘。没有人想起她,没有人想要她,奇怪的事情发生着,而她一无所知。那段时间,玛丽时哭时睡。她知道大家在生病,她听见神秘的、急迫的声音。她爬进饭厅,发现空无一人,尽管桌子上的饭只吃了一半,仿佛吃饭的人因为什么原因突然站起来,椅子、盘子被慌张地推开。小家伙吃了点儿水果和饼干,她觉得渴,喝了一杯酒,那杯酒几乎是满的,而且是甜的,她不知道那酒有多烈,很快她就觉得非常困,她回到幼儿室,把自己又关起来,棚屋里的喊叫、匆忙的脚步声,让她害怕。酒让她太困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躺到床上,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沉睡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小平房里东西抬出抬进的各种声响不再打扰她了。   她醒来以后,躺在床上盯着墙看。房子里一片寂静。她从没听到这座房子这么安静。她听不到说话声,也听不到脚步声,她猜想着大家是不是都从霍乱里恢复过来了,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她也猜想着,她的奶妈死了,现在谁会来照顾她呢?会来一个新奶妈,也许能讲新故事。那些旧故事玛丽已经非常厌倦了。她不是个有人情味的小孩,也从来没关心过谁。霍乱带来的各种嘈杂、忙乱和嚎哭把她吓坏了,她非常生气,因为看来没有任何人记起来她还活着。恐慌击垮了每一个人,没有人有工夫去想起一个“万人嫌”。霍乱来的时候,人们似乎什么都记不起,除了他们自己。不过,如果大家都好起来了,肯定会有人记起,然后来找她。   但是没有人来,她躺着等待,房子好像变得越来越安静。她听到地毯上窸窸窣窣地响,她低头看到一条小蛇爬过,看着她,眼睛如同宝石。她不觉得害怕,因为它是个与人无害的小东西,正急于离开这个房间。她看着它溜过门缝。   “这里多么奇怪,多么安静啊,”她说,“听上去好像这房子里只有我和那条蛇。”   差不多一分钟之内,她就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到了游廊上。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他们进了房子,低声说话。没有人去接待他们,跟他们讲话,他们好像打开门,朝一个个房间里看。“一片废墟!”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么一个美人啊!我猜那个孩子也……我听说有个孩子,不过从来没人见过她。”   几分钟之后,他们打开门的时候,玛丽站在幼儿室的正中间。她看上去是个难看、不顺心的小东西,皱着眉头,因为她开始感到饿了,觉得被可耻地忽视了。第一个进来的男人是个高级军官,她有一次看到过他和她父亲谈话。他看上去疲惫不安,可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吃惊得几乎往后跳。   “巴尼!”他惊叫起来,“这儿有个小孩儿!就小孩自己!在这么个地方!老天见怜,她是谁?”   “我是玛丽·伦诺克斯,”小女孩说,硬邦邦地想站直。她觉得这个男人很粗鲁,把她父亲的房子说成“这么个地方!”“大家染上霍乱的时候,我睡着了,刚刚才醒过来。怎么没有人来啊?”   “这是那个谁都没见过的孩子!”男人惊呼起来,转向他的伙伴。“她竟然被忘记了!”   “为什么我被忘记了?”玛丽跺着脚问,“为什么没有人来?”   那个叫巴尼的年轻人悲伤地看着她。玛丽甚至觉得她看到他眨眼精,想把眼泪眨掉。   “可怜的孩子!”他说,“没有人剩下,没有人能来。”   就这么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玛丽得知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他们已经在夜里死去,被抬走了,那几个没有死的印度仆人已经尽快逃离了这座房子,没有人想起还有个玛丽小姐。所以房子里这么安静。真的,这座大房子里,只有她和那条窸窸窣窣的小蛇。 第二章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玛丽曾经喜欢远远地看着她的妈妈,觉得她很美。然而,她去世以后,不能指望玛丽爱她,想念她,因为玛丽对她的了解太少了。她压根儿不想念她,实际上,她是个专注于自己的孩子,她所有的思维都是关于自己的,一贯如此。毫无疑问,如果她年纪大一些的话,孤零零一个人被留在这世上,她一定会焦虑不安,可是她还很小,总是被人照顾,她料想一切自然照旧。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去的是不是好人家。好人家会像奶妈和其他印度仆人一样顺着她。   开初她被送到一个英国牧师家,她知道她不会留在那儿。她不想留下来。英国牧师挺穷,有五个孩子,几乎同龄。他们穿着破旧,总是争吵,相互抢夺玩具。玛丽讨厌他们邋遢的小房子。她脾气很坏,难以相处,一两天之后就没有谁愿意和她玩了。第二天,他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让她火冒三丈。   是巴兹尔最先想起来的。巴兹尔是个小男孩,一双蓝眼睛冒失无礼,鼻子上翘,玛丽很恨他。她自己在树下玩,就像霍乱爆发那天一样。巴兹尔过来,站在旁边看她垒小土堆,造花园里的小径。这会儿他觉得感兴趣了,突然提了个建议。   “你干吗不在那里垒一堆石头当假山?”他说,“在中间那儿,”他俯到她头上方指着。   “滚开!”玛丽喊叫,“我不要男生。滚开!”   巴兹尔脸色愤怒了一阵子,然后开始捉弄人。他总爱捉弄他的妹妹们。他围着玛丽一圈圈跳着舞,做鬼脸,又唱又笑。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你的花园,长得怎样?   银色风铃,鸟蛤贝壳,   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他一直唱到其他孩子听见,也跟着哄笑起来。玛丽越是觉得不顺气,他们唱得越是起劲,“玛丽小姐,非常倔强”。从那以后,只要她和他们在一起,相互之间他们就称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有时候对着她这么叫。   “你要被送回家去,”巴兹尔告诉她,“这个周末。我们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玛丽回嘴,“哪里是家?”   “她不知道家在哪里!”巴兹尔说,一副七岁小孩的蔑视神气。“当然是在英国。我家奶奶住在那里,还有我姐姐梅布尔,去年被送到她那里去的。你不是去你奶奶那里。你没有奶奶。你要去你叔叔那里。他的名字叫阿奇博尔德·克兰文。”   “我根本不认识他。”玛丽顶回去。   “我知道你不认识,”巴兹尔答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女生永远是这样。我听到爸爸妈妈谈论他。他住在乡下一个又大又荒凉的老房子里,没有人接近他。他脾气很坏,所以不准别人接近,不过就算他准,人们也不愿意来。他是个驼背,很吓人。”   “我不相信你。”玛丽说,她转过身,手指堵着耳朵,因为她不想再听下去。   可是后来她对这事儿想了很多。那天晚上克劳福太太告诉她几天后她会乘船去英国,去他叔叔阿奇博尔德·克兰文住的米瑟斯韦特庄园,她看上去铁石心肠,毫无兴趣,夫妻两个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们试着温和地待她,可是克劳福太太想亲她一下,她只是把脸转开;克劳福先生轻轻抚拍她的肩膀,她只是全身紧绷着。   “她真是个平庸的孩子,”克劳福太太可惜地说,“她母亲是那么一个漂亮人儿。她的风度也很美,可玛丽的举止是我见过的孩子里最乏味的。孩子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虽然他们调皮了些,不过真是没法不理解。”   “如果她母亲能把自己的俊脸和优雅举止多带些到幼儿室的话,玛丽可能已经学到一些了。很可惜,现在那个可怜的美人已经走了,要知道很多人从来不知道她有个孩子。”   “我相信她连看都没看她几眼”,克劳福太太叹息,“她奶妈死了,就没人想到这个小东西了。想想,仆人都跑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荒屋子里。麦克格鲁上校说他差点儿吓得灵魂出窍,他开门时,发现她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   在一个军官妻子的照看下,玛丽长途航行去英国。军官妻子带着自己的孩子们,要把他们留在一所寄宿学校。她的心差不多都在自己的小儿女身上,所以在伦敦,她很乐意地把玛丽交给阿奇博尔德·克兰文派遣来接玛丽的妇人。妇人是米瑟斯韦特庄园的管家,名叫莫得劳克太太。她是个壮实的女人,脸蛋很红,眼睛黑而锐利。她穿着一件深紫裙子,一件黑色丝斗篷,黝黑的镶边,带着一顶黑色女帽,上面有些紫色的花朵。她的头动的时候,那些花朵就伸出来,颤动着。玛丽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不过鲜有她喜欢的人,所以这不足为奇,再说莫得劳克太太显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我的天!她是这么一个平庸的小玩意儿!”   她说,“我们听说她母亲是个美人。她没有把美丽传给后代,是不是?”   “也许年龄大些的时候,她会长好看。”   军官妻子好心地说:“要是她脸色不是这么灰黄,表情好一些的话……她的脸形其实不错。小孩子改变会很大。”   “那她得改变很多才行,”莫得劳克太太回答,“而且,米瑟斯韦特没有能让孩子改善的地方——你要是问我的话!”   他们以为玛丽听不见,因为玛丽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来到这个私人旅店后,她一直站在窗户那儿,看着来往的公共汽车、出租车和行人,但是她听得很清楚,开始对她叔叔和他住的地方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会是什么样呢?什么是驼背?她从来没见过。可能印度一个都没有。   自从她没有奶妈,开始住到别人家里,她渐渐感到孤单,产生各种以前没有的奇怪念头。她开始疑惑为什么她好像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哪怕在父母都活着的时候。其他小孩好像都属于他们的父母亲,可是她似乎从来不是哪个人的小女孩儿。她有过仆人、食品和衣服,但是从没有谁注意过她。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脾气很坏,不过那时候,她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脾气坏。她经常觉得别人脾气坏,可是并不知道是自己脾气坏。   她觉得莫得劳克太太是自己见过的最别扭的人,她颜色深重的脸显得低俗,精致的帽子也显得低俗。第二天她们踏上旅途去约克郡,她穿过火车站走向列车车厢,头高高抬起,尽量和莫得劳克太太离远些,因为她不想别人以为自己属于她。她一想起别人可能以为自己是莫得劳克太太的小女儿,就觉得生气。   但是莫得劳克太太毫不在意玛丽和她的想法。她是那种“绝不容忍年轻人胡闹”的妇人。至少,如果有人问起,她就会这么讲。她本来不想去伦敦,她妹妹玛丽亚的女儿要结婚了,但是,米瑟斯韦特庄园的管家这份工作高薪而舒服,要保住这份工作,惟一的做法就是马上执行阿奇博尔德·克兰文先生的要求。她连问题都没敢问一个。   “伦诺克斯上尉和他夫人得霍乱去世了,”克兰文先生简短而冷淡地说,“伦诺克斯上尉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是他们女儿的监护人。小孩要接过来。你必须自己去伦敦把她带回来。”   于是她打点好她的小皮箱,走了这一趟。   玛丽坐在列车车厢角落里,显得平淡而焦躁。没有东西可看,也没有东西可读,她把带着黑手套的一双瘦小的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她的黑裙子衬得她显得更黄,稀疏的头发没精打采地从黑色皱丝帽下散落出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破’的小孩儿。”莫得劳克太太想。(“破”是约克郡话,指惯坏了,任性。)   她从没见过见过一个小孩可以这么僵坐着,什么也不做。终于,她看玛丽看累了,开始说话,声音又快又硬。   “我琢磨我也该跟你讲讲你要去哪里,”她说,“你知道你叔叔吗?”   “不知道。”玛丽说。   “从来没有听到你父母提起他?”   “没有。”   玛丽皱着眉。她皱眉头,因为她记起她父母从来没有和她谈起任何事情。他们肯定没有告诉她什么东西。   “嗯”,莫得劳克太太嘟哝着,瞪着她古怪的、毫无反应的小脸。有一小会儿,她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又开始了。   “我琢磨你该知道一些——可以做好准备。你要去一个古怪的地方。”   玛丽一言不发,莫得劳克太太似乎对她明显的冷漠感到不舒服,不过,她吸了一口气,继续。   “虽然那是一幢宏伟的大房子,大得有些阴森。克兰文先生用他自己的做法为房子骄傲,不过他的做法也够阴森的。房子有六百年,在牧尔边上。里面有将近一百个房间,不过大部分锁了起来。里头有画、精致的古家具,还有其他各种东西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房子周围是个大园子,树木的枝子拖到地上。”   她停了停,换口气,“但是别的啥都没有了”。她骤然停止。   玛丽开始不由自主地听着。听起来一切都和印度不同,任何新鲜东西都相当吸引她。但是她不愿意显得感兴趣。那是她不高兴、不听话的做法之一。于是她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么,”莫得劳克太太说,“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答道,“我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样儿。”   莫得劳克太太短促地笑了一声。   “嗯!”她说,“但是你看着像个老女人。你不在意吗?”   “我在不在意,”玛丽说,“无关紧要。”   “这你倒是说对了,”   莫得劳克太太讲,“无关紧要。你为什么要待在米瑟斯韦特庄园我不知道,除非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他是不会为你麻烦自己的,这是定而又定的。他从不为任何人麻烦自己。”   她停下来,似乎刚好记起什么。   “他的背驼了,”她说,“这把他害了。他年轻时不开心,他的钱、大房子开始有了用处,是在他结婚之后。”   玛丽想显得不关心,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她。她从没想到驼背会结婚,她小小吃了一惊。莫得劳克太太看到了,她是个爱聊的人,兴致更高接着讲。这也许多多少少是个打发时间的法子吧。   “她是个亲切、漂亮的人儿。为了找到一棵她要的草,他可以走遍全世界。没有人相信她会嫁给他,但是她嫁了。有人说她是为了他的钱。但是她不是——她不是。”   口气决然。“她去世的时候——”   玛丽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   “哦!她死了吗!”   她惊呼起来,非常不情愿地惊呼。她马上想起一个法国童话。童话里有一个穷驼背和一个美丽的公主,她突然可怜起阿奇博尔德·克兰文先生来。   “是的,她死了,”莫得劳克太太回答,“这让他比以前更古怪。他谁也不关心。也不见人。大多数时候他出门去,在米瑟斯韦特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到西边楼里,除了皮切尔不见任何人。皮切尔是个老人,但是他从小照顾他,知道他的脾气。”   听起来像书里的故事,这故事让玛丽觉得不愉快。一幢房子里房间上百,几乎全部关着,门上了锁——一幢牧尔边上的房子——听着阴沉。一个驼背男人,把自己也关起来!她盯着窗外,嘴唇紧缩在一起。这个地方看起来仿佛大雨是完全正常的,无数灰线下泻四溅,顺着窗玻璃往下流。如果那个美丽的妻子还活着,或许她会像她母亲一样把一切弄得有生气,她会跑出跑进,参加宴会,像她母亲一样穿着“满是花边”的长袍。可是她不在那里了。   “你不用指望见他,因为十有八九你见不到他,”莫得劳克太太说,“你绝对不要指望有人来和你聊天。你必须自己玩,自己照顾自己。会告诉你哪些房间可以进,哪些不能进。有很多花园。但是你在房子里的时候,不准四处乱逛,东摸西碰。克兰文先生不会容忍这个。”   “我不想东摸西碰。”乖戾的小玛丽突兀地说,就像她对克兰文先生的可怜之情一样突然,她马上觉得他很讨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活该。   然后,她把脸转向雨水川流的列车窗玻璃,凝视着灰蒙蒙的暴雨。暴雨好像无休无止直到永远。她定定地看了很久,那片灰色在她眼前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她睡着了。 第三章 跨过牧尔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莫得劳克太太已经从一个车站买来了装在篮子里的午饭。她们吃了些鸡肉、“冷牛肉”面包抹黄油,又喝了些热茶。   瓢泼大雨似乎下得更大了,车站上的每一个人都穿着湿漉漉、亮闪闪的防水衣服。保安点燃了车厢里的灯,莫得劳克太太喝了茶,吃了鸡肉和牛肉以后,情绪好了很多。然后睡着了。玛丽坐在那儿,盯着她,看着她精致的帽子滑到一边,直到她自己在雨水泼窗的安抚 声中又一次入睡。等她再醒过来,外面非常黑。火车已经停在一个站台,莫得劳克太太正在摇她。   “你已经睡够了!”她说,“该睁开眼睛啦!到斯威特站了,我们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玛丽站起来,尽力睁开眼睛,莫得劳克太太收拾着她的行李。小女孩没有提议帮她的忙,因为在印度,总是土著仆人拿东西搬东西,别人伺候自己是很合适的。   车站很小,除了她们没有别人下车。车站长粗嗓门、好脾气地和莫得劳克太太说着话,他的口音奇怪,扁宽发瓮,后来玛丽得知他说的是约克郡话。   “我瞧着纳回来乐,”他说,“纳把小达带回来乐。”   “啊,是她。”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也带着约克郡口音,她把头往玛丽一甩,“纳的太太好吗?”   “还成。马车在外边等纳门。”   在外边的小站台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玛丽看到车厢时髦,扶她进车厢的车夫也挺时髦。他身上的防水长大衣、帽子上盖的防水布都滴着雨水,发着光,一切东西都如此,包括那个魁梧的站长。   他关上门,和车夫一起堆好行李箱子,他们开车了。小女孩发现自己坐的角落有垫枕,不过她不准备再睡了。她看着窗外,这条路正带她前往莫得劳克太太说过的那个古怪地方,她好奇地想看看这条路。她决非胆小怕事的孩子,不能说她被吓着了,只不过她觉得前路难测,在一座有将近百个上锁房间的大房子里——一座牧尔边上的房子。   “什么是牧尔?”她突兀地对莫得劳克太太说。   “往窗外看上十分钟你就能看到,”女人回答,“我们得跑五英里穿过米瑟牧尔才能到庄园。你看不到多少,因为今晚天很黑,不过你也能看到一些。”   玛丽不再问了,只是在角落的黑暗里等着,眼睛望着窗外。马车灯在她们前面投下束束光线,经过的一些事物让她抓住匆匆一瞥。离站后,她们驶过一个极小的村庄,她看到白粉农舍,农舍里有灯光。而后她们经过了一座教堂,牧师的房子,农舍里橱窗模样的小窗,有玩具、糖果和其他零碎东西出售。然后她们上了公路,她看到灌木篱笆和树木。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她觉得时间很长。   终于马开始慢下来,好像在上坡,现在没有灌木篱笆和树木了。除了两边的浓黑,她不见一物。马车来了个大颠簸,她身体前倾,脸压到玻璃窗上。   “嗯!现在可以肯定我们上牧尔了。”莫得劳克太太说。   马车灯的一道黄光照上粗糙的路面,这路看来是从灌木和低矮植物中穿过,那些植物终止于茫茫的黑暗里,那黑暗在植物前后左右蔓延开来。一道风起,声音单调、荒野、低沉、急促。   “那是——那不是海,是不是?”玛丽说,转过去看着她的旅伴。   “不,不是。”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也不是田野和山脉,那是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荒地,什么也不长,只有着石楠、荆豆和金雀花,什么也不生,只有野马驹和绵羊。”   “我觉得可能是海,要是上面有水的话,”玛丽说,“刚才听着像海。”   “那是风刮过灌木丛,”莫得劳克太太说,“对我来说,那地方够荒凉够阴沉的了,不过很多人喜欢它——特别是石楠开花的时候。”   她们在黑暗里一直一直行驶,尽管雨停了,风急急掠过,呼啸着发出怪声。路时高时低,马车过了几座小桥,桥下水流很急,噪音大作。玛丽觉得这路程永远完不了,那宽广、荒寒的牧尔是一片茫茫的海洋,她正沿着一线干地穿过它。   “我不喜欢这儿,”她心想,“我不喜欢这儿。”她的嘴唇缩得更紧了。   马正在一段上坡路的时候,玛丽看到了亮光。莫得劳克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啊,看到那点子灯光闪我心里高兴,”她宣布,“那是门房的灯。等一下我们无论如何得好好喝杯茶。”   确实要“等一下”,就像她说的,因为马车进了庄园大门后又在林荫道上走了两英里,两旁树木在头顶几乎相接,犹如穿行在一道昏暗的圆顶拱廊中。   她们的车从圆顶拱廊驶进一片开阔地,停在一栋长不可测但修得很低的房子前面,房子似乎松散地围着一个石头院子。起初玛丽以为那些窗户里没有灯,但是她下马车后看见楼上一角有暗淡的红光。   入口的巨门用厚重的橡木嵌板做成,嵌板形状新奇,装饰着大铁钉,镶着大铁棍。它开向一间巨大的厅堂,灯光昏暗,墙上画像的脸、穿铠甲的人体都让玛丽不愿多看一眼。她站在石头地面上,成了一个渺小、奇怪的黑影。她外面的形象和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微小,迷失,古怪。   一个整齐的瘦老人站在为他们开门的男仆旁边。   “你带她去她的房间,”他的声音沙哑,“他不想见她。他明天早晨要去伦敦。”   “很好,皮切尔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只要告诉我要我做什么,我就会照办。”   “你要做的,莫得劳克太太,”皮切尔先生说,“是保证他不被打扰,不让他看到他不想见的东西。”   然后玛丽·伦诺克斯被领着去她的房间,上一段宽楼梯,沿着一段长走廊下去,上一小截台阶,穿过一个走廊,又一个,直到一道门从墙上打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有炉火,晚饭在桌上。   莫得劳克太太冷冰冰地说:   “行了,你到了!这个房间和隔壁的一间归你住——你必须只住在这两间。不要忘了!”   就这样,玛丽小姐来到了米瑟韦斯特庄园,恐怕她这辈子从没有觉得比现在更不顺气了。 第四章 玛 莎   早晨她睁开眼睛是因为一个女仆来到房间里,她正跪在炉毯上声音很大地往外扒煤渣。玛丽躺着看了她一阵,然后巡视房间各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觉得它新奇而幽暗。墙被挂毯盖着,上面绣着森林景色。树下是盛装的人物,远处隐约露出一个城堡的角楼。画里有猎人、马、狗和淑女。玛丽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起置身在森林里。一堵深陷的窗户外,她可以看到一大片上坡地,上面看不到树木,显得怪像一片无边无际、阴暗、泛紫色的海。   “那是什么?”她说,指着窗外。   那个年轻的女仆,玛莎,刚刚站起来,瞧过去,也指着说:“那里吗?”   “对”   “那是牧尔,”好心地露齿一笑,“你喜欢吧?”   “不,”玛丽回答,“我厌恶它。”   “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它,”玛莎说,走回火炉旁,“你现在觉得它太大太空了。不过你会喜欢它的。”   “你呢?”玛丽询问。   “啊,我喜欢。”玛莎回答,兴致勃勃地把搭柴火的铁架子擦光,“我非常喜欢它。它才不光秃秃。在它上面盖满着活的东西,闻着是香的。春天和夏天的时候爱死个人——荆豆花、金雀花、石楠都开花了,闻着跟蜂蜜似的,到处都是新鲜空气——天显得那么的高,蜜蜂和百灵鸟叫得又那么好听——哼着唱着。啊!牧尔啊,拿什么我都不换。”   玛丽听着,表情阴暗而困惑。这和她习惯的印度仆人完全两回事。他们像奴隶一样谦卑巴结,不敢和主人讲话。他们向主人行一种弯腰额手的礼,称主人是“穷人的保护者”之类。印度仆人做事是被命令,不是请求。那里不习惯说“请”和“谢谢”,玛丽生气的时候总是搧奶妈脸。她稍微捉摸了一下,如果有谁搧这个姑娘,她会什么反应。她是个圆滚滚,玫瑰色,模样好心的生灵,可是她有一种坚强的态度,让玛丽小姐推测她甚至会搧回去——要是搧她的人只是个小女孩儿的话。   “你是个奇怪的仆人。”她在枕头上说,颇为傲慢。   玛丽跪着坐起来,手上拿着鞋油刷,笑起来,看着一点儿也没有要发脾气。“啊!我知道,”她说,“要是米瑟韦斯特有女主人的话,我连个手下仆人都永远当不上。他们没准能让我当伙房里涮洗仆人。我长得太一般,约克郡土音太重。但这栋房子有意思,这么大,好像除了皮切尔先生和莫得劳克太太,没男主人,也没女主人。克兰文先生,他在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关心,再说他差不多总在外头。莫得劳克太太是好心才给我这个差事的。她告诉我要是米瑟韦斯特像其他大庄园的话,她永远不可能这么做。”   “你是我的仆人吗?”玛丽问,仍然一副专横跋扈的小印度样。   玛莎又开始磨光她的柴火架。   “来这儿干仆人的活儿,顺带服侍你一点。但是你不需要很多照顾。”   “谁来给我穿衣服?”玛丽要求。   玛莎又跪直起身来瞪着眼睛。吃惊之下,她满口宽扁含混的约克郡话。   “八会自己穿牙服!”她说。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玛丽说。   “啊!我忘了,”玛莎说,“莫得劳克太太告诉过我,我得小心,不然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你难道不会自己穿衣服?”   “不会,”玛丽非常愤慨地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当然是我的奶妈给我穿。”   “那么,”玛莎说,显然丝毫不知道自己多么鲁莽,“你该学了。你该早些开始学。你自己照顾自己一些,对你有好处。我妈妈常说她明白大人物的孩子不长成傻瓜才怪呢——那些护士啊,别人给他们洗澡啊,穿衣服啊,然后带出去散步,就跟他们是小狗似的!”   “印度不一样。”玛丽鄙视地说,她简直受不了了。   可是玛莎根本纹丝不动。   “啊!我看得出是不一样,”她回答时几乎带着同情,“我敢说是因为那里黑人太多,可尊敬的白人太少。我听到你是从印度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狂怒地坐起来。   “什么!”她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土著!你——你个猪养的!”   玛莎瞪着眼睛,脸发热。   “你在叫谁?”她说,“你没必要这么大动肝火。这不是小姑娘说话的样子。我没有一点儿看不起黑人。你去读小册子,里头的黑人总是很虔诚。你总是读到黑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黑人,还很高兴地想着要挺近地见到一个咧。我早晨进来生火的时候,溜到你床边,小心把被子拉下来瞧你。你就这个样儿,”语带失望,“比我黑不了——除了黄得多以外。”   玛丽的怒火和屈辱连忍都不想忍。“你以为我是土著!你竟敢!你根本不懂土著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仆人,必须对你行额手礼。你对印度一窍不通!你对一切都一窍不通!”   她如此的怒火中烧,在这个姑娘单纯的注视之下无能为力,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非常孤单,远离了所有她熟悉也熟悉她的东西。她埋头扑到枕头上,突然发出愤怒的啜泣。她的呜咽如此难以克制,好心肠的约克郡玛莎有点儿吓着了,十分可怜她。玛莎走到床边,对她弯下腰。   “啊!你不要这么哭啊!”她恳求着,“你真的不要啊。我不知道你会生气。我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我请你原谅,小姐。不要哭了啊。”   她奇怪的约克郡话里,有一种抚慰,有一种真正的友好,有一种坚定,对玛丽起了作用。她渐渐停住了哭声,安静下来。玛莎松了口气。   “你该起床了,”她说,“莫得劳克太太说,我要把早饭和茶端到隔壁房间里。那个房间改成你的幼儿室了。你要是起来的话,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自己扣不上的话。”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的时候,玛莎从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不是她昨天晚上和莫得劳克太太到的时候穿着的。   “那些不是我的。”她说,“我的都是黑的。”   她察看着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连衣裙,加了句冷冷的肯定:   “那些比我的好看。”   “这些你一定得穿,”玛莎回答,“克兰文先生吩咐莫得劳克太太从伦敦买来的。他说‘我不想让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到处游荡,像个游魂野鬼。’他说,‘那会让这个地方更加凄凉。给她穿上颜色。’妈妈说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妈妈总是知道男生想什么。她有话从不犹豫。”   “我厌恶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们两个都学到了东西。玛莎以前常常给她的弟弟妹妹们“扣上扣子”,但是她从没见过小孩子站着不动,等别人来为她做,仿佛她自己没有手脚。   “你干吗不自己穿上你的鞋子呢?”当玛丽安静地伸出脚的时候,她说。   “由我的奶妈做,”玛丽瞪着眼回答,“这是风俗。”   她经常这么讲——“这是风俗。”土著仆人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去做一件他们的祖先几千年没有做过的事,他们温和地凝视着对方,说:“这不是风俗。”对方就知道这事到此为止了。   让玛丽小姐做事不是风俗,她洋娃娃一样站着让别人穿衣服才是风俗。但是不及吃早饭,她已经开始猜度,她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生活会最终教她学习好些很新的东西——比如自己穿鞋,自己穿袜子,捡起自己掉下的东西。假如玛莎一贯服侍的是年轻精巧的小姐,而且训练有素,她可能会更顺服、恭敬,会知道该她梳头,扣上靴子的扣,把东西捡起来放好。然而,她只是一个约克郡农家女,没受过训练,淳朴单纯,在牧尔上农舍里和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一群孩子从没有梦想过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同时照顾下面的小的——小的或是臂弯上的婴儿,或是蹒跚学步,随处绊倒。   假如玛丽是个爱乐的孩子,她也许早已开始笑话玛莎多话,可是玛丽只是冷漠地听着,疑惑她的态度怎么这样自由无拘。开初她毫无兴趣,可是慢慢地,随着那姑娘好脾气的叮叮当当、如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无拘无束,玛丽开开始留意她在说什么。   “啊!你去瞧瞧他们那一帮子,”她说,“我们一共十二个,我爸爸每周只有十六个先令。我可以告诉你我妈妈把它们都用来给娃娃们买粥了。他们在牧尔上跌跌撞撞,成天在那儿玩。妈妈说牧尔上的空气把他们喂胖了。她说她相信他们和野马驹一样,也吃草。我们家迪肯,十二岁,他有匹野马驹,说是自己的。”   “他在哪里找到的?”玛丽问。   “他在牧尔上找到的,在野马驹小的时候——和它妈妈在一起。他开始和它交朋友,喂它一点面包,给它拔嫩草。马驹慢慢喜欢上迪肯,跟着他走,准他骑到自己背上。迪肯是个好小伙,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拥有过宠物,总想着要一只。于是她对迪肯有了一丝兴趣,因为她从未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感兴趣,这初次的健康情感如同拂晓慢慢拉出的缕缕晨光。她走进为她改成幼儿室的房间,发现和她睡觉的那间很相似。这不是孩子的房间,而是成年人的房间,墙上是幽暗的老画,摆着沉重的橡木椅子。中央的桌子上丰盛的早餐。但是她的胃口一贯很小,玛莎给她摆上第一盘,她盯着盘子的眼神比漠不关心还要糟糕。   “我不要。”她说。   “你不要这个燕麦粥?!”玛莎不敢置信地喊道。   “不要。”   “你不知道它有多好。放点糖浆,要不白糖。”   “我不想要。”玛丽重复道。   “啊!”玛莎说,“我受不了眼看着好好的粮食被浪费掉。要是我们家的孩子坐在这张桌子上,他们要不到五分钟就能吃干净。”   “为什么?”玛丽冷淡地说。   “为什么!”玛莎摹仿着,“因为他们几乎从没有填饱过肚子。他们和小鹰、小狐狸一样饿。”   “我不知道什么是饿。”玛丽说,因为无知所以冷漠。   玛莎愤慨起来。   “那么,试试挨饿对你有好处。我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率直地讲,“我没耐心,对坐在那里只是瞪着好面包好肉的人。我说呢!我倒是希望迪肯、菲利普、简他们全都在这儿围着围兜。”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拿去呢?”玛丽建议。   “这不是我的。”玛丽坚决地说,“今天不该我休息。我每月休息一次,和其他人一样。然后我就回家清扫,让妈妈休息一天。”   玛丽喝了点茶,吃了点烤面包加果酱。   “你穿得暖暖和和的,跑出去玩儿吧。”玛莎说,“对你有好处,让你有胃口。”   玛丽走到窗前。有一些花园、小径、大树,可是万物萧条,寒气钝暗。   “出去?这样的天气我出去干什么?”   “那,你要是不出去的话就只有待在屋里,你能干什么呢?”   玛丽四处扫了几眼。没事可干。莫得劳克太太准备幼儿房的时候没有想到娱乐。也许出去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要好点儿吧。   “谁陪我去?”玛丽询问。   玛莎瞪着眼睛。   “你自己去,”他回答,“你必须得学着自己玩儿,就像其他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我们家迪肯自己到牧尔上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他就是这样和马驹交上朋友的。他得了一只绵羊,绵羊认识他,鸟儿到他手上吃东西。不管吃的是多么的少,他总省下一点面包去哄他的动物。”   正是迪肯的故事让玛丽决定出去,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就算外面没有马驹和绵羊也会有小鸟。它们该和印度的鸟不一样,也许看看它们会让她高兴。   玛莎为玛丽找来外套和帽子,一双坚实的小胖靴子,领着她下楼。   “你顺那条路绕过去,就是花园。”她指着灌木织成的墙上的一道门说,“夏天的时候有很多花,可是现在没有花在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加了一句,“有一个花园是锁起来的。十年没有人进去过。”   “为什么?”玛丽不由自主地问。这幢古怪房子里有一百道上锁的门,现在又来一道。   “克兰文先生的妻子去世后,他让人把花园锁上了。他不准人进去。那花园以前是她的。他锁上门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莫得劳克太太在按铃了——我得赶快去。”   她走了以后,玛丽沿着小路下去,走向灌木墙打开的门。她忍不住不停地想着那个十年无人涉足的花园。她想知道那花园会是个什么样子,里面是否还有活着的花。当她穿过灌木门以后,她便置身于一个大花园里,草坪宽阔,蜿蜒的小径边缘被修剪过。有一些树,花床,常绿植物被修剪成奇怪的形状,一个大池塘中间是灰色的喷泉。可是光秃秃的花床显得萧瑟,喷泉没有开。这不是那个锁起来的花园。花园怎么能锁起来呢?你总是可以走进一个花园去。   她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在脚下的这条小路尽头,似乎有一道长长的墙,长满了常春藤。她对英格兰还不够熟,不知道她遇到了菜园,用来种蔬菜和水果。她向墙走去,常春藤中有一道门,打开着。显然不是那个上锁的花园,她可以进去。   她穿过门,发现一个四周围着墙的花园,而且这只是几个有墙的花园之一,几个花园的门似乎互通着。她看到另一扇打开的绿门,露出灌木和花床间的小径,花床上种着冬季蔬菜。果树枝条被驯成一片,平坦地贴着墙。一些花床盖着玻璃罩。这地方可真够光秃丑陋的,玛丽想,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环顾着。夏天有绿色,也许能好看些,但是现在没有任何漂亮处可言。   一会儿,一个肩扛铁锹的老人从第二个花园的门过来。他看到玛丽,一脸惊愕,然后碰了碰鸭舌帽。他的脸色苍老而乖戾,碰到玛丽毫无喜色——不过那时她正对他的花园生气,挂着一副“非常倔强”的脸,肯定也显得不乐意碰到他。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菜园。”他回答。   “那是什么?”玛丽指着另一道绿门的那边。   “另一个菜园,”他稍微停顿,“墙那边还有一个,那个菜园的墙那边是果园。”   “我能进去吗?”玛丽问。   “要是你愿意。不过没有什么可看的。”   玛丽没有回应。她沿着小径穿过第二道绿门。在那儿她发现更多的墙、冬季蔬菜和玻璃罩子,但是第二堵墙上有个关着的门。也许通往那个十年没人见过的花园。因为玛丽可不是个胆怯的孩子,总是随心所欲,她走到绿门前扭动把手。她盼望门打不开,这样一来她找到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花园了——可是门却轻易就开了,她走进去,是个果园。四周也围着墙,树木驯服地贴着墙,冬天的褐色草叶间是光秃秃的果树——不过那里都看不到绿门了。玛丽找着,等她来到花园高处的尽头,她注意到墙好像没有终止于果园,而是延伸到果园之外,似乎围住那边的另一块地。她能看到墙上的树梢,正当她静静地站着,就看到一只胸脯鲜红的小鸟站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突然它开始了冬之歌——几乎像是它发现了她,正在呼喊着她。   她停下来听着,不知怎的,它兴高采烈的友好鸣叫给她欣喜的感觉——坏脾气的小女孩也会觉得孤单,紧闭的大房子、光秃秃的大牧尔和光秃秃的大花园让这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觉得,好像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她自己了。假如她是个柔情的孩子,习惯于被爱,她可能已经心碎了。尽管她是“玛丽小姐非常倔强”,尽管她孤寂,这胸脯亮丽的小鸟给她的小苦瓜脸差不多带去了一个微笑。她听着它,直到它飞走。它和印度的鸟不一样,她喜欢它,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它。也许它住在那个神秘花园,知道一切。   可能因为她无事可干,所以她念念不忘那个废弃的花园。她对它感到好奇,想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阿奇博尔得先生把钥匙埋起来了呢?要是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恨她的花园呢?她想她会不会见到他,可她知道如果见到他,她不会喜欢他的,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只会站在那里瞪着他,不说话,虽然她一定想问他想得要死:为什么他会干这么一件奇怪的事?   “大家从来不喜欢我,我也从来不喜欢大家,”她想着,“我永远也不能像克劳福家的小孩一样说话。他们总是不停地说啊笑啊,制造噪音。”   她想着那只知更鸟对她唱歌的样子,当她记起它栖息的树顶的时候,她在小径上骤然停下来。   “我相信那棵树在那个秘密花园里——我感觉肯定是,”她说,“那块地方周围都是墙,而且没有门。”   她走回刚才去过的第一个菜园,看到那个老人在挖地。她走到他旁边站着,看着他有一阵子,一副冷淡的小模样。他对她毫不搭理,所以最后还是她开口对他讲话。   “我去了其他的花园。”她说。   “没人拦你。”他老气横秋地回答。   “我去果园了。”   “门口没狗咬你。”他回答。   “没有门通往另一个花园。”玛丽说。   “什么花园?”他粗声粗气地说,停了一下没有挖。   “墙那一边的花园,”玛丽回答,“那边有树——我看得见好多树梢。一只红胸脯的小鸟站在树梢上唱歌。”   她吃惊地看到那张乖戾的、饱经风霜的老脸变了表情。一个微笑慢慢舒展开来,花匠显得大不一样。这一幕让她心想,真奇妙,一个人微笑的时候要好看多了。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转到花园靠近果园的那边,开始吹口哨——声音低柔。她弄不明白一个这么乖戾的人怎么能发出如此殷勤耐心的声音。几乎转瞬之间,有趣的事儿发生了。她听到一道小小的、柔软急促的声音破空而来——是红胸脯的小鸟朝他们飞来,它竟然停在花匠脚下不远的一堆土上。   “这不是它吗,”老人轻声笑起来,他对小鸟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孩子。   “纳到哪里去啦,你个厚脸皮的小乞丐?”他说,“到今天才看到纳。纳是不是,今年这么早就开始追女生啦?这也太性急了。”   小鸟把丁点儿大的头偏到一旁,抬头看着他,明亮柔顺的眼睛像两颗黑露水。它好像很熟,一点儿不害怕。它跳来跳去,利索地啄着土,寻找种籽和虫子。这在玛丽心里唤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它这么漂亮、快乐,这么像人。它有个饱满的小身子,一枚精巧的喙,一双纤细精巧的腿。   “你一叫它就来吗?”她低声私语般问。   “当然,它一准儿来。它长毛学飞的时候我就认识它。它从那个花园的巢里来,它第一次飞过围墙的时候,太弱了,飞不回去。那几天我们交上了朋友。等它再飞过围墙,它们那一窝幼鸟都走光了。它觉得孤单就回来找我。”   “它是什么鸟?”玛丽问。   “你不知道?它是只红胸脯知更鸟。这是世上最友好、最好奇的鸟。它们简直和狗一样友好——要是你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的话。瞅它一边四处啄土一边看我们。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这个老家伙看来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一景。他瞧着那只身穿鲜红背心的鼓鼓的小鸟,仿佛他既为它骄傲,又珍爱它。   “它是个自满的家伙,”他轻声笑,“它喜欢听到别人谈起它。一个好奇的——上帝保佑我,除了好奇和管闲事,它没有别的喜好。它总来看我在种什么。克兰文鲁爷不想劳神的事情,它全知道。它是这儿的园林总管,它是。”   知更鸟忙碌地跳来跳去,啄着土,不时停下来瞅他们一眼。玛丽觉得它凝视自己的黑露水般的眼睛里全是好奇。真好像它想知道她的一切。“其他的雏鸟飞到哪里去了?”她问。   “没人知道。大鸟把它们赶出鸟巢,让它们自己飞。你还没注意它们就四散开了。这个是懂事的,它知道自己孤单了。”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走近了一步,使劲地看着它。   “我觉得孤单。”   她以前并不知道,这正是让她觉得厌烦不顺心的原因之一。知更鸟看着她,她看着知更鸟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   老花匠秃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盯了她一阵。   “你是从印度来的小娃子?”他问。   玛丽点点头。   “怪不得你会孤单。你在这里会比你以前更孤单。”他说。   他又开始挖地,把铁锹深深插入花园肥沃的黑土里,知更鸟忙碌地在周围跳来跳去。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询问。   他站起来回答她。   “季元本,”他回答,然后附了一声怪笑,“我自己也孤单,除了它陪我的时候。”他大拇指冲知更鸟一甩,“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我一个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没有过。我的奶妈不喜欢我,我从来没和谁一起玩过。”   无动于衷地直言想法是约克郡的作派,老季是个约克郡牧尔上的人。   “纳和我还挺像,”他说,“我们是一种材料做的。我们两个都不好看,都是样子也古怪,脾气也古怪。我们两个脾气一样凶恶,两个人都是,我敢保证。”   这是大实话,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听到对她自己的真相。土著仆人总是最你额手行礼,顺从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她以前从没怎么想过自己的样貌,但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季元本一样不招人爱,她还怀疑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和他在知更鸟来之前一样乖戾。她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脾气凶恶”。她觉得不舒服。   突然一阵细小的声音波浪般在她附近响起,她转过身。她离一棵小苹果树有几尺远,知更鸟飞到一根枝条上,歌声突发。季元本放声大笑起来。   “它想干什么?”玛丽问。   “它决定跟你交朋友,”老季回答,“它要不是迷上你了,就咒我好了。”   “我?”玛丽说,轻轻走向小树往上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像对一个人一样对知更鸟说,“你愿意吗?”她说话的态度不是硬邦邦的小样儿,也不是专横跋扈的印度样儿,而是轻柔殷勤,季元本和她初听他吹哨时一般地惊讶。   “怎么,”他喊道,“你说话像一个人一样亲切,好像你真是个小孩,不再是个硬邦邦的老婆子。你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和迪肯对他的那些牧尔上的野东西说话时一样了。   “你知道迪肯?”玛丽问,匆匆回过头来。   “谁都认识他。约克郡到处游荡。连每丛黑莓、石楠都认识他。我敢担保狐狸会把他领去看自己的小崽,百灵鸟的窝都不对他藏着。”   玛丽本来想多问些问题。她对迪肯几乎和对那个废弃花园同样好奇。可就在这当口,刚才已经唱完歌的知更鸟稍微抖了抖身子,展开翅膀飞走了。它的访问已经结束,还有别的事儿要办。   “它飞过墙去了!”玛丽喊起来,观察着它,“它飞进果园了——它飞过另一道墙——到没有门的花园里去了!”   “它住那里。”老季说,“它是从那里孵出来的。要是他在求爱的话,它正在讨好一只年轻的知更鸟女士,她住在那里的老玫瑰树丛里。”   “玫瑰树丛”,玛丽说,“那里有玫瑰树丛?”   季元本抽出铁锹,又挖起来。   “十年前有。”他嘟囔着。   “我愿意去看看它们,”玛丽说,“绿门在哪里?什么地方一定有道门。”   老季把铁锹深深下戳,显得和初见时一样不合群。   “十年前有,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叫起来,“一定有。”   “没有人找到过,也不干谁的事。不要像个多管闲事的娃子,无缘无故东闻西嗅。好了,我要干活了。走开自己玩。我没时间了。”   他竟然停止挖地,把铁锹甩到肩膀上,走了,瞥都没瞥她一眼,更不要提说再见了。 第五章 走廊里的哭声   开初,对玛丽·伦诺克斯来说,一天和另一天完全没有区别。每天早上,她在挂着壁毯的房间里醒来,看到玛丽跪在壁炉前升火;每天早上,她在毫无趣味的幼儿房里吃她的早餐,每顿早餐后,她凝视着窗外巨大的荒野,那荒野仿佛向每个方向扩展着,爬到天上去,等她瞪着荒原瞪上一会儿,她意识到要是不出去的话,就只有待在室内无事可干——于是她就出去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她并不知道,当她渐渐快走,甚至沿着通向干道的小径奔跑起来的时候,她缓慢的血流正在活动起来,顶着牧尔上来刮来的风正让她强壮起 来。她跑只是想暖和,她讨厌刺脸的风,咆哮着拖住她,好像一个无形的巨人。然而,石楠上涌来的一大股一大股猛烈的新鲜空气,给她肺里灌满了某种东西。这东西对她整个瘦小的身子有好处,把一些红晕搅到她脸颊上,让她无神的眼睛发光,而她一无所知。   可是,整整在户外待了几天以后,一天早晨她醒过来,知道什么是饿了。她坐下来吃早餐,不再鄙视地扫一眼她的粥然后推开,而是拿起勺子开吃,接着吃,直到碗空。   “今天早晨的粥顺纳口味啊,是不?”玛莎说。   “今天吃起来味道好,”玛丽说,自己觉得有点吃惊。   “是牧尔上的空气给了你胃口,”玛莎回答,“你有福气,有胃口也有吃的。我们家物里有十二个,有胃口可没东西喂他们。你每天坚持出去玩,骨头上就要长肉,也不会这么黄了。”   “我没有玩,”玛丽说,“我没有玩的东西。”   “没有玩的东西!”玛莎惊叹起来,“我们家孩子玩树枝、石头。他们就到处乱跑、叫喊,瞧瞧各种东西。”玛丽没有叫喊,只是瞧各种东西。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围着那些花园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庭院里的小径上游逛。有时候她去找季元本,但是她见着他那几次,他都忙得对她不屑一顾,要不就非常乖戾。一次她正朝他走去,他拎起铁锹转身就走,好像是故意的。   有个地方她比较常去。是墙围着的那个花园外的长走道。走道两侧是裸露的花床,墙上长满了密实的常春藤。墙上有一处,蔓延的墨绿叶片比别处更为浓密。看起来这一带无人过问很久了。其他地方修剪过,弄得整齐,但是走道低的这一头完全没有修剪过。   在她和季元本讲过话几天以后,玛丽停下来注意到这个,奇怪为什么这样。她驻足抬头,正看着一蓬长长的常春藤在风里摇摆,突然她看到一瞥鲜红,听到一声清亮短促的鸟鸣——就在那儿,在墙顶上,季元本的红胸脯知更鸟,停在那儿,俯身看着她,小脑袋歪在一边。   “噢!”她喊出来,“是你吗——是你吗?”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自己对它讲话,仿佛她肯定它会明白,会回答她。   它真的回答了。又是婉转迭声,又是短促清啼,在墙头跳来跳去,好似在告诉她各种各样的事情。玛丽小姐觉得自己似乎也明白他,虽然它讲话用的不是言语。好像它说的是:   “早上好!这可不是好风吗?这可不是好太阳吗?一切可不都好吗?我们来鸣叫吧,跳吧,啭啭声音吧!来啊!来啊!”   玛丽笑起来,它顺着墙头飞飞跳跳,她就跟着它跑。可怜瘦小的、面呈菜色的丑玛丽——有一刻她竟然显得好看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大声喊着,嗒嗒地顺着走道快跑下去;她唧唧鸣叫着,还试着吹口哨。她根本不会吹口哨。可是知更鸟好像很满意,鸣叫着,吹口哨回应她。最后它展开翅膀,一下子飞到一棵树顶上,停下来大声唱歌。这让玛丽想起初见它时。那次它在一棵树顶上摇荡着,而她站在果园里。现在她在果园另一边,站在墙外的小径上——这道墙要低多了,而里面是同一棵树。   “这是那个没人准进的花园,”她自言自语,“这是那个没有门的花园。它住在那里。要是我能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该多好啊!”   她顺小径往上,跑到第一天早晨她进过的绿门。接着她沿小径跑过另一道门进入果园,她站在那儿抬头,看到墙那边是那棵树,知更鸟刚刚唱完那首歌,开始用喙梳理羽毛。   “就是那个花园,”她说,“我肯定那就是。”   她四处走动,仔细近看果园墙壁的那一面,但是她的发现和以前一样——墙上没有门。然后,她再次跑过菜园,来到盖满常春藤的长墙外面那个走道上,她走到尽头查看,但是那里没有门。她又走到另一头,再看,但是那里没有门。   “这太奇怪了,”她说,“季元本说没有门,确实没有门。但是十年以前一定有过门,因为克兰文先生埋过钥匙。”   这事够她好好想的,她开始感到大有兴味,觉得来了米瑟韦斯特庄园不可惜。在印度她总是觉得热,倦怠得万事不关心。实际的情况是,荒野上的新鲜空气已经在吹去这个年轻头脑里的蜘蛛网,让她清醒了点。   她几乎在户外待了整整一天,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觉得又饿又晕又舒服。玛莎闲聊的时候,她不觉得不顺气了,最后她想该问玛莎一件事。她吃完晚饭,坐到炉火前的石楠毯子上,这才问。   “克兰文先生为什么恨那个花园?”她说。   她让玛莎留下来,玛莎丝毫不反对。玛莎很年轻,习惯了农舍里挤满了兄弟姐妹,觉得楼下的仆人大厅沉闷。大厅里的脚夫和高等女佣们取笑她的约克郡口音,把她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他们一群坐在那儿自己自顾自窃窃私语。玛莎爱聊天,这个在印度住过曾被“黑人”服侍过的古怪小孩,传奇得足以吸引玛莎。   她不等人让请,自己就坐到石楠地毯上。   “你在琢磨那个花园吗?”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为什么恨它?”玛丽追着问。   玛莎把脚叠到身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听听房子周围这风呜啸的,”她说,“今天晚上你要是在外头,牧尔上站都站不稳。”   玛丽不懂“呜啸”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去听,然后才懂了。一定是指那空洞、颤栗般的咆哮声,它绕着房子一圈圈地狂奔,仿佛一个隐形的巨人在猛击着墙和窗户,想闯进来。但是人知道它进不来,不知怎的,这让屋里的人守着红红的炭火前,觉得非常安全而温暖,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恨它?”她听了风声之后,问道。她打算看看玛莎是否知道。   于是玛莎献出了她的情报存货。   “说真的,”她说,“莫得劳克太太说过这事不能讲。这个地方很多事情不能讲。那是克兰文先生的命令。他说他的麻烦不关任何仆人的事。但是要不是那个花园的话,他不会像现在这样。那原来是克兰文太太的花园,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造的。她爱极了那个花园。他们自己照顾里面的花草。没有一个花匠进去过。他和她过去常常进去把门关上,在里面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读书、说话。她有点儿像个小女孩儿,那里有棵老树,一根弯树干像是个座位。她让玫瑰长满树干,她经常坐在那儿。可是有一天她坐在上面的时候,树干断了,她跌下来,伤得很重,第二天就死了。医生以为克兰文先生会发疯,然后也会死。这就是为什么他恨那个花园。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人进去过,而且他不准任何人提起。”   玛丽不再问了。她看着红色的炉火,听着风声“呜啸”。听着好像不用说“呜啸”得比以前更大声了。那一刻,一样很好的事正在她身上发生。实际上,自从她来到米瑟韦斯特庄园,在她身上发生了几件好事。她感到自己明白知更鸟,知更鸟也明白她;她在风里奔跑直到血液变热;此生她第一次健康地感到饥饿;最后,她知道了什么是同情一个人。   然而,当她听着风声的时候,她渐渐开始去听别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刚开始她几乎无法把它和风声区分开。那是个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像一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哭。有时候风声很像孩子的哭声,但是这时候玛丽小姐相当肯定这声音在房子里,不是在房子外面。隔得远,可是在里面。她转过身看着玛莎。   “你能听到有人在哭吗?”她问。   玛莎一下子迷惑起来。   “没有,”她回答,“那是风。有时候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荒原上迷了路在嚎哭。风能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   “但是你听,”玛丽说,“是在房子里面——在哪个长走廊那一头。”   就在那一刻,楼下哪里的门一定打开了,因为一道猛烈的穿堂风沿过道而来,她们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她们两个都跳起来,灯被吹灭了,哭声从远处的走廊横扫过来,听得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那儿!”玛丽说,“我告诉过你!是有人在哭——而且不是大人。”   玛莎跑去关上门,扭转钥匙,但是她关上门之前,她们两人都听到哪里远处过道的门被“砰”的一声撞上,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因为连风声都停了一阵没有“呜啸”。   “那是风,”玛莎顽固地说,“如果不是风的话,就是小贝蒂。巴特华斯,洗碗的下手仆人。她今天牙疼。”   但是她的神色里有些担心、别扭的东西,让玛丽小姐盯着她使劲看。她不相信玛莎在说真话。 第六章 曾经有过的哭泣   第二天又是大雨滂沱,玛丽往窗外看的时候,只见荒野几乎隐藏在灰蒙蒙的云霭中。今天晚上没人会出去。   “这样下雨的时候你们在农舍里做什么?”她问玛莎。   “主要是想办法不要相互踩到,”玛莎回答,“啊!那个时候我们确实显得人太多了 。妈妈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可是她也觉得担心。最大的孩子就出去到牛棚里玩。迪肯不嫌湿。他一样出去,好像太阳很好似的。他说雨天他能看到晴天看不到的东西。一次他发现一只小狐狸崽,在洞里被淹了一半,他把它放到胸口的衣服里暖着,带了回来。它的妈妈在附近的地方被杀死了,整个洞都淹平了,其他的幼崽都死了。现在他把它在家养着。另一次他发现一头快淹死的小母牛,把它也带回家来驯养了。它取名叫煤烟,因为它很黑。它整天围着他四处又跳又蹦。”   渐渐地,玛丽已经忘记去厌憎玛莎的老生常谈了。她甚至开始觉得玛莎的闲聊很有趣,玛莎停下来走开的时候,她还觉得可惜。她在印度时,奶妈讲的故事和玛莎的讲的大不相同,玛莎的故事里是荒野上的小农舍,很多人住在几个小房间里,吃的永远不大够。孩子们到处跌跌撞撞,像长毛牧羊犬的小崽一样,粗放,好脾气,自得其乐。这些人里最吸引玛丽的是妈妈和迪肯。玛莎说起“妈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听起来总是那么舒服。   “要是我有一只乌鸦,要不然一只小狐狸,我就可以和它玩了,”玛丽说,“可我什么都没有。”   玛莎显得很困惑。   “你会织东西吗?”她问。   “不会。”玛丽回答。   “你会缝东西吗?”   “不会。”   “你会读书吗?”   “会。”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呢,要不然学点儿单词拼写?你年龄已经够大,能够看好些书了。”   “我没有书,”玛丽说,“我以前的书都留在印度了。”   “可惜了,”玛莎说,“要是莫得劳克太太肯让你进书房的话,那里倒有成千上万的书。”   玛丽没有问书房在哪里,因为一个新点子突然照得她心头一亮。她决定自己去找到书房。莫得劳克太太没给她什么麻烦。莫得劳克太太好像总待在她舒适的起居室里,那是专门在给管家用的,在楼下面。这个古怪的地方经常不见人影。其实,除了仆人就没有别人。他们的主人不在的时候,仆人们在楼下享受着奢侈的生活。楼下有个奇大的厨房,四处挂着锃亮的铜器和锡镴器皿。还有个宽敞的仆人大厅,那里每天要吃四五顿丰盛的饭。没有莫得劳克太太挡道的时候,那里经常有兴高采烈的耍笑。   玛丽的饮食按时供应着,玛莎服侍她,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她稍有关心。每过一两天,莫得劳克太太来看看她,但是没有人问她做了什么,告诉她要做什么。她猜想这种对待小孩的方式可能是英国式的。在印度,奶妈总是一手一脚地伺候她,随时随地跟着她,等候她的吩咐。她经常被奶妈跟烦了。现在没有人跟着她,她还学着自己穿衣服,因为她想让玛莎把东西递给她、给自己穿上的时候,玛莎像看傻瓜笨蛋似的看着她。一次,玛莎站着等她给自己戴手套,“你手脚不灵吗?”她说,“我们家苏珊·安只有四岁,比你机灵两倍。有时候看着你脑子挺不顶事的。”   后来玛丽的怒容挂了一个小时,不过这让她思考几样全新的事。   玛莎把石楠炉毯扫了最后一遍,下楼去了,玛丽在窗前站了十分钟。她在盘算着那个听到书房时想到的新点子。她不怎么关心书房本身,因为她只读过很少几本书,但是听到书房让她记起那上锁的一百个房间。她好奇地想它们真的都锁上了吗,要是她能进去随便一间,能发现什么呢?真的有一百间吗?她干嘛不自己去数数有多少?今天早晨她不能出去,这样也有点儿事做。没有人教过她做事要得到准许,她根本没有“许可”这个概念,所以她不觉得有必要问莫得劳克太太自己是否可以在房子里到处走,尽管她见到了她。   她打开房间门走到走廊上,开始她的漫游。走廊很长,分岔与别的走廊相连,一个分岔把她引上一小段上升的台阶,这种台阶一段搭上另一段。一道门又一道门,墙上有一幅幅画。画上有时是阴暗神秘的风景,但最多的是男男女女的肖像,身着缎子和天鹅绒做的古怪华丽的服装。不知不觉她来到一个长长的画廊,墙上挂满了这样的画像。她从没想到这座房子里有这么多画像。她慢慢往下走,盯着那些面孔,那些面孔好像也盯着她。她觉得他们在纳闷:这个印度来的小女孩在他们的房子里做什么。有些画像是儿童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缎质裙子,宽松的裙子拖到脚边,立在她们周围。男生的袖子膨胀,衣领带蕾丝花边,留着长头发,要不然就脖子上就套着一圈大轮子般的皱领。她总是停下来看那些小孩,猜想他们叫什么名字,都去了哪里,为什么穿着这些古怪的衣服。有个小女孩,脸紧绷绷的,面目单调,相当像她自己。她穿着一件绿色裙子,锦缎上用金银丝织着浮花,手指头上举着一只鹦鹉。她的眼神敏锐而好奇。   “你现在住在哪儿?”玛丽大声对她讲,“我但愿你在这儿。”   其他小女孩肯定没有过这么奇怪的早上。这座巨大的房子四处胡乱蔓延,里面好像空无一人,只有小小的她形只影单,上下乱走,穿过窄的过道、宽的过道。除了她,这些过道似乎从没人走过。既然修了这么多房间,就该一定有人住过,但是看着全都是空的,她不大能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她爬上三楼,才想起去扭门把手。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正如莫得劳克太太说的,但是当她最后把手放到一个把手上转动,把手毫不费力地转起来,她推门,门缓慢而沉重地自己开了,她一时吓住了。门很大很厚,通向一间大卧室。墙上有刺绣的挂饰,房间四处摆着带镶嵌的家具,像她在印度见过的。一扇宽阔的窗户镶着彩色带铅玻璃,面向下面的牧尔;壁炉台上是那个紧绷、单调的小女孩的另一幅画像,小女孩盯着她,眼神比以前更加好奇。   “也许她在这里睡过。”玛丽想,“她盯着我看,好让我觉得不自在。”   然后她打开了越来越多的门。她看到很多房间,开始觉得有些累,心想这里的房间一定有一百个,尽管她没有数过。所有的房间里都有老画,不然有旧挂毯,上面织着奇怪的场景。几乎所有房间都有精致的家具和精致的装饰。   有个房间,看着像女士的起居室,全部挂饰都是带刺绣的天鹅绒,壁橱里大约有一百只象牙做的小象。尺寸不一,有些带着赶象人,或者驮着轿子。一些要大得多,一些小得如同大象宝宝。玛丽在印度见过象牙雕刻,对此无所不知。她打开壁橱门,站在一个踩凳上,玩了好久。等她累了,就把大象依次放好,关上壁橱门。   她游荡在那些长走廊和空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她看到了。她刚把壁橱门关上便听到细碎的窸窣声,她跳起来,四处查看火炉附近的沙发,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来的。沙发一角里有个靠枕,天鹅绒面料上有个洞,洞里探出一丁点儿脑袋,带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玛丽轻轻地摸过房间去瞧。明亮的眼睛属于一只小灰鼠,小灰鼠已经在靠枕里咬出个洞,做了个舒服的窝。六只小老鼠蜷在一起,睡在她旁边。如果这一百个房间没有一个活人的话,那这里有七只老鼠,毫不孤单。   “要是你们没这么害怕的话,我会把你们带回去的。”玛丽说。   她游荡得够久了,累得不想再游荡,就往回走。两三次她走错走廊迷了路,被迫上上下下乱窜一气,直到找对走廊,不过最后她来到了自己那一层,尽管离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一段,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   “我相信我又拐错弯了,”她想,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短走道的尽头,墙上有挂毯,“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一切都多么安静啊!”   就在她站在那里的一刻,刚刚想着多么安静,安静被打破了。是哭声,但是和她昨晚听到的不大一样;这个只是很短一声,焦躁的、孩子气的哀怨声,穿过墙时被捂得低沉模糊。   “比上次要近,”玛丽想,心跳加速,“这是哭声。”   她碰巧把手放到身旁的挂毯上,挂毯马上就弹开来,她大吃一惊。挂毯后有一道门,门往后一沉打开来,现出走廊的另一部分。莫得劳克太太正从那里走来,手上是她那一大串钥匙,脸上是一副很不顺气的表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完,抓起玛丽的胳膊就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拐错了弯,”玛丽解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然后听到有人在哭。”这一刻她很恨莫得劳克太太,不过她更恨的时候在下一刻。   “你根本没有听到那种声音,”管家说,“你这就回你自己的幼儿房,不然我就要搧你耳光。”   她抓着她的胳膊,半推半拉,在众多过道里上上下下,最后把她推进她的房间里。   “现在,”她说,“你待在让你待的地方,不然就把你锁起来。主人家最好说到做到,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是个要有人看严的孩子。我的事情够多的了。”   她出去时把门重重摔上。玛丽去石楠地毯那里坐下来,气得脸都白了。她没有哭,而是咬牙切齿。   “有人在哭——有人——有人!”她自言自语。   现在她已经听到两次了,早晚她会弄清楚。今天早上她已经弄清楚很多了。她觉得好像在一个漫长的旅途上,至少她总有东西来自娱自乐。她曾经玩过象牙大象,曾经看到灰老鼠和她的宝宝,它们的窝在天鹅绒靠枕里。 第七章 去花园的钥匙   两天以后,玛丽睁开眼,马上笔直地坐起来,叫玛莎。   “快看牧尔!快看牧尔!”   暴风雨停了,一夜的风扫净了灰色的雾霭和云翳。风也住了,一片明朗的深蓝色天空高高拱跨在原野之上。玛丽做梦都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在印度,天空火焰般灼 热;而这种凉爽的深蓝,闪亮如一面无底的湖水。这里,那里,在高高拱着的蓝色里,飘浮着朵朵小云彩,像雪白的羊毛一样。牧尔上遥不可及的世界现在是温柔的蓝色,不再是阴郁的紫黑,或者凄凉得可怕的灰色。   “啊哈,”玛莎咧嘴一笑说道,“暴雨得停上一段时间了。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这样。雨停上一晚上,装得好像从来没来过,也不会再来了。这是因为春天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不过正在来。”   “我原先以为也许英格兰总是下雨,黑着天。”   “噢!不是!”玛莎说,在一堆黑色的铅刷子中间坐起来,“根罢是这响。”   “你说什么?”玛丽好奇地问。在印度,土著讲不同的方言,很少有人懂,所以玛莎的话她听不懂也不觉得惊奇。   玛莎笑起来,就像第一天早晨那样。   “这样的,”她说,“我刚才讲的是宽扁的约克郡话,莫得劳克太太说我绝对不能讲的。‘根罢是这响’是说‘根本不是这样的,’”她慢慢地,小心地说,“可是这么说要说好久。约克郡天晴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晴朗的地方。我告诉过你,过些时候你会喜欢牧尔的。等你看到金色的金雀花,石楠花——全是紫色的铃铛,成百上千的蝴蝶拍着翅膀,蜜蜂嗡嗡着,百灵鸟一飞冲天,唱着歌。你会太阳一出来就想出去,像迪肯一样整天待在牧尔上。”   “我能到上面去吗?”玛丽小心希求地问。她透过窗户看着远方的蓝色。它是那样新,那样大,那样奇妙,天堂般的颜色。   “我不知道,”玛莎回答,“你从生下来就没有用过腿,我看着你走不了五英里。我家的小屋离这儿五英里。”   “我想看看你家的小屋。”   玛莎好奇地瞪着她看了一阵,然后拿起她的抛光刷子,重新开始磨壁炉架。她在想,刚才这张平板的小脸显得不像第一天早上她见到的那么酸溜溜。这张脸看着有那么一点点像小苏珊。安非常想要什么的时候。   “我去问问我妈妈,”她说,“她是那种人,总能给事情找到条出路。今天该我外出,我要回家。啊!高兴。莫得劳克太太很想妈妈。也许她能和妈妈聊聊。”   “我喜欢你妈妈。”玛丽说。   “我该想到你会的。”玛莎同意,一边擦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玛丽说。   “是,你没有。”玛莎回答。   她又坐起来,用手背揉揉鼻子,似乎一时迷惑了,但是她最后态度很肯定。   “嗯,她那么明理,又勤快,又好心,又干净,不管见没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喜欢她。轮到我的外出日,我走在回家看她的路上,过牧尔的时候我都忍不住高兴得跳起来。”   “我喜欢迪肯,”玛丽补上,“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喔,”玛莎坚决地说,“我告诉过你每只鸟都喜欢他,还有兔子、野绵羊,还有那些狐狸。我在想啊,”玛莎若有所思地瞪着她看,“迪肯会怎么看你呢?”   “他不会喜欢我,”玛丽用她刻板冷漠的小样子说,“没有人会。”   玛莎又显得若有所思了。   “你自己喜欢自己吗?”她询问,好像真的很想知道。   玛丽犹豫了一阵,反复想。   “不喜欢——真是,”她回答,“但是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   玛莎微微咧嘴一笑,好像回想起什么家常事。   “有一次妈妈这样跟我说,”她说,“她在洗衣盆边上,我心情不好,说着别人的坏话,她回身来对我说:‘纳个小泼妇,纳!你就站在那儿,说你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你喜欢你自己吗?’把我逗笑了,马上就让我清醒了。”   她照料玛丽吃完早饭就走了,兴致很高。她要跨过五英里的牧尔,回到小屋,她要帮妈妈洗涮,帮她烘烤下一周的吃食,她要彻底享受、自得其乐。   玛丽知道她不在房子里以后,更加觉得孤单。她尽快出去赶到花园里,第一件事就是围绕带喷泉的花园跑上十圈。她认真数着圈数,完成以后觉得精神好些了。阳光让这地方整个变了。牧尔上的深蓝色高天也拱跨在米瑟韦斯特庄园之上,她不停地仰起脸来往深处望,想像着,躺在那些雪白的小云朵上四处飘会是什么样。她走进第一个菜园,看到季元本和另外两个花匠在干活。看来天气变化对他有好处。他主动和她说话:“春天来了,”他说,“你闻不到?”   玛丽嗅了嗅,觉得自己能闻到。   “我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新鲜的,潮湿的。”她说。   “那是肥沃的好土,”他一边答话,一边挖,“它现在心情正好,准备长东西。播种的时候到了,它心里乐意。冬天它无事可干,就闷得很。那边花园里头,地底下的东西会暗中长。太阳把它们烤暖和了。过一下,你能看到一些绿色的尖芽冒出来。”   “会有哪些东西?”玛丽问。   “番红花,雪花莲,(黄)旱水仙。你见过这些花吗?”   “没有。在印度一切都是又热又湿,下雨之后到处是绿色的,”玛丽说,“我以为东西都在一夜长出来。”   “这些花不会一夜长出来,”季元本说,“你一定得等。它们会这里戳出来高一点,那里冒出个长钉。你能眼看着它们长。”   “我会的。”玛丽回答。   很快她听到柔弱的振翅声,她立刻知道知更鸟来了。它非常齐整,活泼,紧挨着她的脚四周跳来跳去,把头歪到一边,狡猾地看着她,她不禁问了季元本一个问题。   “你觉得它记得我吗?”她说。   “记得你!”季元本愤愤不平地说,“它清楚园子里每个卷心菜桩子,别说人了。它从没在这里见过小姑娘。你什么事都没有必要瞒它。”   “在它住的花园里头,地底下的东西也在暗中长吗?”玛丽询问。   “什么花园?”老季嘟哝着,又变得乖戾起来。   “有老玫瑰树的那个。”她忍不住要问,因为她实在太想知道。“那些花都死了吗,还是有些夏天会活过来?有玫瑰花吗?”   “去问它,”季元本说,朝知更鸟一耸肩,“它是惟一知道的‘人’。过去十年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十年是很长一段时间,玛丽想。她是十年前出生的。   她走开了,一边慢慢地想。她开始喜欢那个花园,就像她渐渐喜欢上了知更鸟、迪肯和玛莎的妈妈。她也开始喜欢玛莎了。看来让她喜欢的人有好些——要是你不习惯喜欢人的话。她觉得知更鸟是一个人。她到那道盖满常春藤的长墙外散步,越过墙顶她能看到树梢;她来回走第二趟的时候,一件极端有趣、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了,全都靠了季元本的知更鸟。   她听到一声短鸣,一道啭声,朝左边的空白花床看去,它正到处跳跃,假装在土里啄食,劝她相信它没有跟踪她。可是她知道它一直在跟踪她,这个意外让她满心喜悦,她几乎有点颤抖了。   “你真的记得我!”她喊起来,“你真的!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她发出短鸣,说着话,哄逗着它,而它跳着,卖弄着尾巴,婉转啼叫。它好像在说话。它的红马甲缎子一般,它把小小的胸脯鼓起,如此精致,如此庄严,如此漂亮,它好像真的在显示一只知更鸟可以是多么重要,多么像一个人。当它允许玛丽小姐靠她越来越近,玛丽小姐忘记了自己别扭不顺心的时刻,弯下腰,说着话,想法子发出像知更鸟的声音。   哦!想想它竟然能让她靠的那么近!它知道任这世界上什么原因都不会让她对它伸出手,或者惊吓着它。它知道,因为它是个真正的人——只会比世界上其他的人更善良。她高兴得几乎不敢呼吸。   花床不完全是空白的。上面没有花,因为多年生的植物都割了过冬,但是花床往里还有高高矮矮的灌木丛,知更鸟在下面跳的时候,她看到它跳过一小堆新翻的泥土。它停下来找虫子。土被翻起来,因为有一只狗想挖出鼹鼠,抓出一个颇深的坑。   玛丽去看,不太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个坑。她看到什么东西几乎埋在新翻的泥土里。好像是一环生锈的铜铁,知更鸟飞上附近一棵树,她伸出手,捡起圆环。但不止有圆环,那是一把旧钥匙,似乎埋了很久。   玛丽小姐站起来,几乎一脸恐惧地盯着悬在她手指上的钥匙。   “也许它已经被埋了十年,”她耳语般说,“也许这是通往那个花园的钥匙!” 第八章 领路的知更鸟   她看着那把钥匙很久。她把它翻来覆去,思量着它。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她这个孩子不曾有人教她要取得准许,或者遇事要问大人。对这把钥匙,她想的只有它是不是通往那个上锁的花园,她能不能找到门在哪里,她也许可以打开门,看墙里面是什么,那些陈年的玫瑰树都怎么样了。正因为它被紧闭多年,她更想去看看。似乎那一定与其他地方不同,十年里里面一定有奇异的事情发生。除此之外,如果她喜欢它,还可以每天进去,把门在背后关上,她可以自己发明玩法,一个人玩,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还以为门仍然锁着,钥匙仍 然埋在地下。这个想法让她很高兴。   像那样的生活,完全就她一个人,在一座上百间紧闭的神秘房子里,无事聊以自娱,让她迟钝的头脑开始工作,她的想像力竟然被唤醒了。毫无疑问,牧尔上新鲜、有力、纯净的空气与此大有关系。就像风给了她胃口,与风抗争搅动了她的血液,同样的东西也搅动了她的头脑。在印度她总是太热,太无精打采,太虚弱,没力气关心任何事情,但是在这里,她开始关心,愿意尝试。她已经觉得不那么“别扭”了,尽管她还不知道为什么。   她把钥匙放到口袋了,沿着走道走来走去。除了她自己,这里似乎从无人来,所以她可以慢慢走,看着墙,或者不如说,看着墙上长的常春藤。常春藤是让人迷惑的东西。无论她看得如何仔细,除了密密麻麻的、光滑的墨绿叶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相当失望。她在走道上踱着步,看着那里面的树梢,那么一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这真是愚蠢,她心想,近在咫尺却进不去。回房子的时候,她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带着。她决定出去时总是带上钥匙,这样一旦她发现了隐藏的门,她随时做好了准备。   莫得劳克太太准许玛莎在她家农舍过夜,可是她早晨就回来上班,脸蛋红过任何时候,精神好极了。   “我四点起来,”她说,“啊!牧尔可好看了,小鸟都起来了,兔子到处活蹦乱跳,太阳正升起来。我不是一路走来的。一个男的用马车顺路搭了我一段,我很快活。”   她装满了出门一天里发生的各种快乐故事。她妈妈很高兴见到她,她们干完了所有烘烤食物和洗涮的活儿。她甚至还给每个孩子做了面团蛋糕,加了点红糖。   “他们从牧尔上玩儿回来,我让蛋糕都热气腾腾的。整个房子闻着都是喷香的、干净的、热腾腾的烘烤味道,火烧得很旺,他们高兴得都叫起来。我们迪肯说我们家的农舍好得可以给国王住。”   晚上她们围坐在火旁,玛莎和她妈妈给破衣服打上补丁,缝补袜子,玛莎告诉他们一个小女孩从印度来,曾经伺候过她的人是玛莎所说的“黑人”,一直说到她不会自己穿袜子。   “啊!他们真的很喜欢听你的事呢,”玛莎说,“他们想知道一切关于黑人的,你来时坐的轮船。我怎么讲他们都听不够。”   玛丽稍微想了想。   “下次你的轮休日之前,我还要跟你讲很多,”她说,“这样你有更多的可以讲。我敢说他们想听骑大象,骑骆驼,还有军官出去打猎捕老虎。”   “我的天!”玛莎快乐地惊呼起来,“这要让他们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你真的会这么做吗,小姐?这可像我们有一次听说的约克郡有一个野生动物展览了。”   “印度和约克郡很不一样,”玛丽慢慢地说,因为她在仔细想这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迪肯和你妈妈喜欢听你谈到我吗?”   “当然了,我们家迪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变得那么圆,”玛莎回答,“不过妈妈不乐意你好像就自己一个人。她说,‘克兰文先生没有给她找个家庭教师,或者保姆?’我说,‘没有,不过莫得劳克太太说,克兰文先生想起来的时候会的,但是她又说他可能两三年都想不起。’”   “我不想要家庭教师。”玛丽硬邦邦地说。   “但是妈妈说这个时候你应该自己学看书了,该有个女人来照顾你,她又说,‘那么,玛莎,你就想想自己在那么大一个地方什么感觉,一个人到处游荡,没有妈妈。你要尽你的力让她高兴起来。’她这么说,我说我会的。”   玛丽久久地、镇定地看着她。   “你确实让我高兴起来,”她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玛莎马上出了房间,回来时双手握着什么东西,放在围裙下面。   “你觉得怎么样,”她愉快地咧着嘴笑,“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一件礼物!”玛丽小姐大叫起来。一家农舍挤满了十四个饥饿的人,怎么还能给出一件礼物!   “一个男人骑着车穿过牧尔,”玛莎解释,“他在我们家门口停下来。他有锅碗瓢盆,杂七杂八,可是妈妈没有钱买任何一样。他刚要走的时候,我们家伊丽莎白·爱伦喊,‘妈妈,他有根跳绳,把手是红的和蓝的。’妈妈她突然出声喊,‘哎,停一停,先生!那个多少钱?’他说‘两便士’,妈妈她开始在口袋里摸索,她对我说,‘玛莎,你是个好闺女,一直把工资给我,我一分钱要掰成四瓣花,不过我得从里头拿出两便士,给那个孩子买根跳绳。’她买了一根,这儿就是。”   她从围裙下面拿出跳绳来,很骄傲地展示着。那是一根结实、细长的绳子,两端的把手带着红蓝两色条子,但是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见过跳绳。她表情迷惑地凝视着它。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好奇地问。   “做什么的!”玛莎大声说,“你的意思是印度没有跳绳,因为他们大象、老虎、骆驼都有了!怪不得他们多半都是黑人。是用来做这个的,看着。”   她跑到房间中心,一手拿一个把手,开始跳、跳、跳,玛丽从椅子上转过身去盯着她看,老旧画像里那些奇怪的脸好像也在盯着她看,琢磨不透这个普通的小泥腿子公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厚的脸皮。但是玛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玛丽小姐脸上的兴趣和好奇让她很高兴,她一直跳啊数啊,直到满了一百。   “我本来可以跳更多,”她停下来说,“我十二岁的时候跳满过五百个,不过那时候我没有现在这么胖,而且那时经常练习。”   玛丽从椅子上起来,感到自己渐渐兴奋起来。   “看着不错,”她说,“你妈妈是个好心人。你觉得有一天我能跳成你那样吗?”   “你试了再说,”玛莎鼓励,把跳绳递给她,“刚开始你跳不到一百,但是只要你练习就会增加。这是我妈妈说的。她说,‘对她,没有比跳绳更好的了。这是小孩玩具里头最和情理的。让她到新鲜空气里蹦跳,舒展她的手脚,让她的手脚长些劲。’”   玛丽小姐刚开始跳的时候,手脚明摆着没有什么劲儿。她不是那么灵巧,可是她很喜欢,不愿意停。   “穿上你的衣服,跑出去跳。”玛莎说,“妈妈说我一定要告诉你尽量多待在屋外头,就算有点儿下雨,只要你穿得暖和。”   玛丽穿上外套,把跳绳放在臂上。她打开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慢慢转回身来。   “玛莎,”她说,“那是你的工资。其实是用了你的两便士。谢谢。”她僵硬地说,因为她不习惯谢人,也不会注意到别人为她做的事。“谢谢,”她说,伸出双手,因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做。   玛莎别扭地略微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她也不习惯这种事。然后她笑起来。   “啊!纳是个怪人,像个老太婆。”她说,“纳要是我们家伊丽莎白·艾伦的话,就会亲我一下。”   玛丽更加僵硬了。   “你要让我亲你吗?”   玛莎再次笑起来。   “不,不是我要。”她回答,“要是纳不是这种脾气,恐怕纳自己就会想来亲我。但是你不想。跑出去玩纳的跳绳吧。”   玛丽小姐走出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别扭。约克郡的人好像很奇怪,对她玛莎一直是个谜团。开初她非常讨厌她,但是现在她不了。跳绳是件宝贝。她数着,跳着,跳着,数着,直到她的双颊通红。她出生以来从没有感到如此有趣味。阳光明媚,一阵微风吹来——不是粗暴的风,而是一道愉快的阵风,带着新翻泥土的新鲜气味。她围着喷泉花园跳,顺着这条走道跳上去,顺着那条跳回来。最后她跳到菜园里,看到季元本一边挖地一边和他的知更鸟说话,知更鸟正围着他蹦跳。她沿路朝他跳去,他抬起头,表情好奇地看着她。她原本拿不准他能否注意到她。她想让他看到她跳绳。   “哎哟!”他惊叫,“我的天。恐怕你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恐怕你血管里流的是小孩的血,不是发酸的剩牛奶。你肯定把脸蛋子跳红了,不然我不叫季元本。我原来不相信你能做这个。”   “我以前从没跳过。”玛丽说,“我刚刚开始。我只能跳到二十。”   “你接着练,”老季说,“就你和不信上帝的人一起呆过,你的身体算好的,能够跳绳。瞧它怎么观察你,”他把头朝知更鸟一甩,“昨天它跟踪你。今天还要跟。这下它可发誓要弄清楚跳绳是什么东西。它从来没见过。啊!”对小鸟摇头,“你要是不加倍留心,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送了你的命。”   玛丽围着所有的花园,又围着果园跳,几分钟休息一下。最后她来到自己的特别走道,决定试试看能不能跳完全程。这段路好长,她起得慢,然而没跳到一半,她又热又气紧,被迫停下来。她不太在乎,因为她已经数到三十了。她停下来,发出一声愉快的轻笑,那里,快瞧呀看呀,知更鸟随着一枝长长的常春藤摇曳。它刚刚跟踪了她,用一声短啼向她问好。玛丽朝它跳去,觉得每跳一下,口袋里有重物打一下,当她看到知更鸟,她又笑起来。   “昨天你指给我钥匙,”她说,“今天你该把门指给我,可是我不相信你知道!”   知更鸟从它那蓬摇曳的常春藤枝条飞上墙头,张开喙,响亮地发出一道可爱的颤音,纯为炫耀。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炫耀的知更鸟更让人倾慕了——它们几乎随时随地在炫耀。   玛丽·伦诺克斯从她奶妈的故事里听到很多魔法,她后来总是说那一刻发生的是魔法。   一道那种可爱的小小阵风沿走道扫过来,要比别的阵风强。强得足以摇动树枝,更足以摇摆墙上拖下的一蓬蓬未修剪的常春藤。玛丽已经走近知更鸟,突然那阵风把一些蓬松的常春藤条拂到一边,玛丽更加突然地往前一跳,把什么抓在手里。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看到下面有东西——一个圆形的手柄,一直被挂在上面的叶子盖住。这是门把手。   她把手放到叶子下面,把枝叶推扯到一边。常春藤如此浓密,几乎织成一道松散的帘子,荡着秋千,而有些已经爬满了木头和铁。玛丽的心开始怦怦跳,快乐兴奋得手微微发抖。知更鸟一直唱着歌,鸣声婉转着,头歪到一侧,似乎和她一样兴奋。她手下面这是什么,方形的,铁做的,她的指头摸到上面有个洞?   那是封闭已有十年的门上的锁,她伸手到口袋里,抽出那把钥匙,发现它正合锁孔。她把钥匙插进去扭转。要两只手才够劲,然而它的确转动了。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看背后走道那头有没有人来。没有人来,看来如此,她又深吸一口气,因为她实在忍不住,她把摇荡的常春藤帘子往后抓着,朝后推那道门,门慢慢、慢慢地——开了。   接着她滑过了门,在身后关上它,背靠着门,环顾身周,呼吸加快,由于兴奋、惊奇和快乐。 第九章 谁都住过的最古怪的房子   这是一个任何人想像所及的最美好、最神秘的地方。锁住它的高墙盖满了攀缘玫瑰空无一叶的枝子,枝子浓密得纠缠到了一起。玛丽·伦诺克斯知道这些是玫瑰,因为她在印度看到许多玫瑰。整个地上铺满了冬气肃杀的褐色枯草,褐色里长出一丛丛灌木,它们要是还活着,一定是玫瑰丛。有好些嫁接到树干上的玫瑰,枝条蔓延得很开,好像小树。花园里有其他树。这个地方极端奇怪又极端可爱的原因之一,是爬满这些树木的攀缘玫瑰。它们垂下的长蔓成了轻轻摇摆的帘幕,处处相互扭结到一起,要不扭结到一条伸得远的枝条。玫瑰枝条 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把自己造成一座座好看的桥。现在枝条上没有叶片也没有玫瑰花,玛丽不知道它们是死是活,但是它们纤细的灰褐色枝干和小树枝,看着犹如一种烟霭般的罩子撒盖在万物之上,墙,树,甚至褐色的草上——它们从拴扣上落下,在地上蔓延。正是这些树木之间烟霭般的纠缠让一切显得神秘。玛丽早就想到,这里一定和其他未被长期遗弃的花园不一样,这里的确与她此生所见的任何地方不同。   “这儿真安静啊!”她喃喃地说,“真安静!”   然后她停了停,听着此刻的安静。知更鸟早已飞上它的树梢,此刻静止如同它周遭的世界。它连翅膀都不鼓一鼓,一动不动,看着玛丽。   “怪不得这里这么安静,”她又开口喃喃地道,“我是十年里第一个在这里说话的人。”   她从门边挪开,轻手轻脚仿佛她担心会吵醒谁。好在她脚下有草,她的脚步全无声响。她从一个树木间的灰色拱门下走过,如同童话,她仰视着搭出拱门的四洒枝蔓。“我想知道它们是不是都是死的,”她想,“整个都是个死花园吗?我但愿不是。”   假如她是季元本,她就能凭观察,辨别树木是不是活着,可是她只能看到褐色灰色的小枝子和枝干,没有任何叶芽的踪迹,哪怕是丁点大的。   然而她已经在这个奇妙花园里面了,而且她可以随时从常春藤下的门进来,她觉得发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四墙之内,阳光明媚,高耸的蓝天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这一带,似乎比牧尔之上更加亮丽温柔。知更鸟从树梢飞下,时而在她周围蹦跳,时而跟着她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它很叽叽喳喳了一通,一副很忙的模样,仿佛是在为她导游。一切都那么奇怪而沉默,她仿佛远离任何人有千百里,可是不知怎的她丝毫不觉得孤单。惟一困扰她的,是她想知道这些玫瑰是不是死了,或者有些也许还活着,天气转暖时可能会长叶、出蕾。她不愿意这是个死花园。假如它是个生气勃勃的花园,该是多么美妙,四边会长出怎样千万朵玫瑰啊!   她进来时跳绳挂在她手臂上,她四处走了一阵后,心想她可以围着整个花园跳绳,想看东西的时候就停下来。这里那里似乎都有草径,一两处角落里有凉亭样的常绿植物,里面有石凳,或是长满苔藓的高脚石花瓶。   她来到第二个这样的常绿植物凉亭,停下来。这里面曾经有一个花床,她似乎看到什么从黑土里冒出——一些尖尖的灰绿小点。她记起季元本说过的,跪下来察看它们。   “是的,这是些小点点会长,可能是番红花,要不雪花莲,要不旱水仙。”她喃喃地说。   她弯腰紧紧靠近它们,使劲闻着湿润泥土的新鲜气味。她非常喜欢这气味。   “也许还有别的正从其他地方长出来,”她想,“我要在整个花园到处看看。”   她没有跳绳,而是走着。她慢慢地走,眼盯着地上。她察看旧日的花床里,草丛中,待她走了一圈,努力毫无遗漏,她发现许许多多尖尖的灰绿点点,她再次变得非常兴奋。   “这个花园不是太死,”她柔声对自己呼喊,“就算玫瑰都死了,有其他东西活着。”   她对园艺一窍不通,可是她看到有些地方草太深,绿点点挤着往外长,她觉得它们没有足够的空间生长。她到处搜索,找到一块很尖的木头,跪下来挖草锄草,直到她在绿点点周围弄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现在它们看着能呼吸了,”弄完第一处,她想,“我要再做很多处。我要做完所有我看得见的。要是今天我没有时间,明天我还可以来。”   她从这里走到那里,挖土锄草,无法言喻地自得其乐,她从一个花床走到另一个花床,走到树下的草地上。运动让她暖和得先甩开外套,然后帽子。毫不自知地,她一直对着那边的草和灰绿点点微笑。   知更鸟极端忙碌。它很高兴看到园艺在它自己的地产上开展起来。它经常捉摸季元本。有园艺的地方,各种美味的东西都随泥土翻出来。现在这里有个新品种的动物,尺寸不到季元本一半,不过懂得一进他的花园就马上开工。   玛丽小姐在她的花园里一直干到中饭时间。实际上,她很晚才记起。她穿上外套和帽子,拿起跳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干了两三个小时了。她竟然一直很快乐,十几个十几个灰绿的小点点在辟清的地方显出来,显得比杂草窒息它们的时候有两倍的生气。   “下午我要回来。”她想,环顾她的新王国,对树木和玫瑰丛说,仿佛它们能听见她。   然后她轻巧地跑过草地,慢慢推开那道老旧的门,从常春藤下溜出门。她的脸蛋如此红,眼睛如此亮,吃的饭如此多,玛莎很高兴。   “两块肉,两份儿米布丁!”她说,“啊!我要告诉妈妈跳绳对你的作用,她会高兴的。”   玛丽小姐用尖木头挖的时候,惊奇地挖出了一个像洋葱的白根。她把它放了回去,小心地把泥土轻拍下去。这时她想玛莎是不是能告诉她那是什么。   “玛莎,”她说,“那种像洋葱的白色的根是什么?”   “那是球根,”玛莎回答,“许多春季开的花从里面长出来。很小的有雪花莲、番红花,大的有水仙花,长寿花,旱水仙。最大的是百合和紫菖蒲。啊!很漂亮。迪肯在我们家那边的花园里种了好多。”   “迪肯认得所有的花吗?”玛丽说,一个新点子占据了她的心。   “我们家迪肯能让铺砖的走道长出花来。妈妈说他能从地里轻声细语地把东西说出来。”   “球根能活很久吗?要是没有人管,它们能活很多很多年吗?”玛丽焦急地询问。   “它们是自己照管自己的,”玛莎说,“这就是为什么穷人能买得起。要是你不打扰它们,大多数会一辈子在地底下长着,播种新的小苗。在公共林区里有个地方,雪花莲成千上万。春天来的时候,那是约克郡最漂亮的一景。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我但愿现在就是春天,”玛丽说,“我想看所有在英格兰长的东西。”   她吃完饭,到她最喜爱的座位,在石楠地毯上。   “我但愿——我但愿我有一把小铲子,”她说。   “你要铲子来干什么?”玛莎大笑着问“你要挖地啊?我得把这个也告诉妈妈。”   玛丽看着火,衡量了一下。要是她打算保留她的秘密王国的话,她一定要仔细。她没有搞破坏,可要是克兰文先生知道门打开了,他可能会愤怒得吓人,换把新钥匙,把花园永永远远锁起来。她真的经受不了。   “这个地方又大又冷清,”她慢慢地说,好像她把事情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房子冷清,院子冷清,花园冷清。许多地方好像都锁了起来。我在印度从没做过多少事,可是那里可以看的人要多一些——土著士兵在行军——有时候乐队演奏,我的奶妈给我讲故事。这里我找不到人说话,除了你和季元本。你要工作,季元本不经常和我说话。我想要是我有一把小铲子,我可以像他那样找个地方挖坑,要是他肯给我一些种籽,也许我能造一个小花园。”   玛莎脸色亮起来。   “对了!”她大叫,“妈妈可不是这么说来着吗。她问,‘那个大地方有那么多空地,他们为什么不给她一点自己的地,就算她什么都不种,就种点芹菜和小红萝卜呢?她会一直耙个不停,一心一意地高兴。’这是她的原话。”   “是吗?”玛丽说,“她知道这么多事情,不是吗?”   “啊!”玛莎说,“就像她说的:‘一个带大十二个小孩的女人除了知道一、二、三,还知道点儿别的。小孩子让你明白事理,就像算数一样灵验。’”   “一把铲子多少钱——一把小的?”玛丽问。   “嗯,”玛莎的回答深思熟虑,“在斯威特村有个把店,我见过一套小园艺工具,有铲子,耙子,叉子,绑在一起卖两先令。几样也都够结实可以用。”   “我钱包里不止两先令,”玛丽说,“莫瑞森太太给了我五先令,莫得劳克太太交给我克兰文先生的一些钱。”   “他还这么记得你?”玛莎惊呼。   “莫得劳克太太说我每周有一先令(1先令=12便士=1/20镑)零花。她每周星期六给我。我不知道怎么花。”   “我的天!那是一笔财宝,”玛莎说,“你可以买世界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农舍的租金只有一又三分之一便士,简直就要卖眼拔牙才能挣够。我刚刚想起来,”她把手放到胯上。   “什么?”玛丽急切地说。   “在斯威特村的店里有包好的花籽,一便士一包,我们家迪肯他知道哪种是最好看的,怎么种。他走路去斯威特村好多次,就是为了好玩。你知道怎么一笔一笔描印刷体的字母吗?”问得突然。   “我知道怎么写连笔。”玛丽回答。   玛莎摇头。   “我们迪肯只会认印刷体。要是你能描印刷体,我们可以给他写封信,叫他去把园艺工具和种籽一起买来。”   “哦!你真是个好人!”玛丽喊,“你是,真的!!我不知道你这么好心。我知道我可以试着描印刷体。让我们问莫得劳克太太要一支笔、墨水,一些纸。”   “我自己有一些,”玛莎说,“我买来,星期天可以给妈妈描一点信。我去拿。”她跑出房间,玛丽站在炉火边,扭着她细小的双手,满足透了。   “要是我有一把铲子,”她低声说,“我可以把泥土弄好弄软,挖出杂草。要是我有种籽,就可以让花长出来,花园就完全不会是死的了——它会活过来。”   她那天下午没有出去,因为玛莎拿回纸笔墨水后有责任清理饭桌,把碗碟拿下楼去,她进了厨房,莫得劳克太太在那里,告诉她做什么事,所以玛丽觉得等了很长时间她才回来。接下来,给迪肯的信是一件严肃的作品。教给玛丽的东西很少,因为她的家庭教师太不喜欢她了不愿意留下来。她拼写不是特别好,不过她居然发现自己努力的话能描字母。这是玛莎口授给她的信:   “我亲爱的迪肯: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希望你读信时一切安好。玛丽小姐有很多钱,你能不能去斯威特村为她买些花籽、一套做花床的园艺工具。选最漂亮的,最容易用的,因为她以前从没做过,她住在印度,那里不一样。转达我的爱给妈妈和你们其他人。玛丽小姐要告诉我更多,这样我下次轮休你们可以听到大象、骆驼和先生们出去猎捕狮子和老虎。   爱你的姐姐,玛莎·菲比·索尔比。”   “我们把钱放到信封里,我让肉店伙计用马车带去。他是迪肯的好朋友。”玛莎说。   “迪肯买了东西以后我们怎么去拿呢?”   “他会自己送来给你。他会喜欢一路走到这边来。”   “哦!”玛丽惊呼,“那我要见到他了!我从来没想到我能见到迪肯。”   “你想见他吗?”玛莎突然问,因为玛丽显得那么高兴。   “是的,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狐狸和乌鸦喜欢的男生。我非常想见他。”   玛莎身体小小地骤然一动,好像她记起什么来。“想想看,”她嚷起来,“想想我就这么忘了;我本来说今天早上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我问过妈妈——她说她自己要去问莫得劳克太太。”   “你是说——”玛丽开始说。   “我星期二说的。问她能不能哪天把你带到我们家,尝尝妈妈的热腾腾的燕麦蛋糕,加黄油,再喝杯牛奶。”   好像一切有趣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发生。想想,在白日里蓝天下穿过牧尔!想想,到一个容纳十二个孩子的农舍里去!   “她觉得莫得劳克太太能让我去吗?”她相当紧张地问。   “当然,她觉得她会的。她知道妈妈是多么整齐的一个人,她把我们家收拾得多干净。”   “要是我去了,我可以看到你妈妈,还有迪肯,”玛丽说,反复想这事,很喜欢这个主意。“她和印度的妈妈不一样。”   花园里的劳作和下午的兴奋最终让她感动宁静而沉思。玛莎一直待到下午茶,但是她们舒服地坐在安静之中,很少说话。然而就在玛莎下楼拿茶盘之前,玛丽问了一个问题。   “玛莎,”她说,“那个洗碗仆人今天又牙疼吗?”   玛莎肯定轻轻骤然一动。   “什么让你这样问?”她说。   “因为我等你等久了,就打开门到走廊那头看你来没有。我又听到远远的哭声,就像我们家另一个晚上听到的。今天没有风,所以你看不会是风声。”   “啊!”玛莎不安地说,“你千万不要在走廊里到处走,到处偷听。克兰文先生会生气得要命,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我没有偷听,”,玛丽说,“我只不过在等你——然后就听到了。有三次了。”   “我的天!是莫得劳克太太在摇铃,”玛莎说,她差不多已经跑出房间去了。   “这是任何人住过的最古怪的房子,”玛丽昏昏欲睡地想,她的头垂到旁边扶手椅子座位上的靠枕上。新鲜空气和跳绳让她如此的舒服,她睡着了。 第十章 迪 肯   太阳洒到秘密花园里有一周了。秘密花园是玛丽想起它的时候的称呼。她喜欢这个名字,她更加喜欢那种感觉:美丽的老墙把她围起来,无人知晓她在何处。就好像被关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她读过的几本书都是童话故事,在有些故事里她读到过秘密花园。有时候人到里面睡上一百年,她觉得实在很蠢。她毫无睡意,事实上,在米瑟韦斯特庄园她一天比一天清醒。她渐渐喜爱在户外,她不再厌恶风,反而很享受。她跑得比以前快些,远些,还能跳满一百个绳。秘密花园里的球根一定非常惊愕。它们周围开辟出了这么干净的空地, 它们想要的呼吸空间都有了,真的,要是玛丽能知道的话,它们在黑暗的土里兴致变得高起来,起劲地干着活儿。太阳可以照到它们,温暖它们,雨水落下时可以立刻直接抵达它们,于是它们渐渐觉得非常有活气。   玛丽是个古怪、有决心的小人儿,现在有让她感兴趣的事情来用决心了,她真个被吸引进去了。她干着,挖着,有力地拔出杂草,只是干得越来越为她的工作高兴,而不是觉得疲惫。这对她是一种着魔的玩耍。她发现了更多的灰绿点点冒出来,她从没指望能发现。它们似乎到处涌现,每一天她都确信发现了新的小不点,有些小得刚够勉强探出泥土来窥视。那么的多,她记起玛莎说的“成千上万的雪花莲”,球根怎么延伸播种新的。这些球根被遗弃已有十年,也许它们已经播散了——像雪花莲——成千上万。她琢磨它们要多久才展示她自己是花。有时候她停止挖掘,看着花园,努力想像这里会是什么样儿,被成千上万可爱的东西开着花,覆盖着。   在那一周的阳光里,她和季元本亲密起来。她几次从他身边忽然冒出,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实际情况是,她担心他看到自己过来,会捡起工具就走开,于是她总是尽可能悄悄向他走去。可是,其实,他不再像开初那么反感她了。没准儿她明显想要他这个老人做伴儿,偷偷地取悦于他。另外,她也比以前文明。他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到他,用对一个印度土著的态度对他说话,她不知道一个别扭、坚定的约克郡人是不知道向主人行额手礼的习俗,不知道要接受命令去做事。   “你像知更鸟,”一天早晨他抬头看到她站在身边,对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你,你会从哪边来。”   “它现在是我的朋友。”玛丽说。   “这像它,”季元本厉声说,“讨好女的,虚荣轻浮。为了显摆尾巴上的毛,它没有不肯干的。它填满了骄傲,就像蛋填满了肉。”   他从不多说话,有时甚至不回答玛丽的问题,只是嘟囔一声,可是今天早上他比平常说得多。他站起来,把一只穿钉靴的脚歇在铁锹上,仔细瞅她。   “你来多久了?”他冲出一句。   “我想大概一个月。”她回答。   “你开始给米瑟韦斯特带来好名声了,”他说,“你要比刚来胖点,没那么黄。你刚进这个花园的时候像个拔过毛的乌鸦。我心说我眼里从来没有见过更丑、更酸的娃娃脸。”   玛丽不虚荣,因为她从不多想她的样子,她没怎么觉得不平衡。   “我知道我胖了,”她说,“我的袜子变紧了。过去要起皱。知更鸟来了,季元本。”   那边,真的是知更鸟,她觉得它比任何时候更漂亮。它的红马甲光滑如同缎子,它玩弄着翅膀和尾巴,歪着头,跳来蹦去,作出各种活泼优雅的姿态。似乎决意要让季元本钦慕。可是老季态度冷漠。   “当然,这是你的艺术!”他说,“没有别的更好的人,你还能拿我将就些时候。这两周你一直在弄红你的马甲,梳理你的羽毛。我知道你要干啥。你在讨好那个冒失的年轻女士,对她瞎扯什么自己是米瑟牧尔上第一号精致的公知更鸟,准备好了要和所有公知更鸟打架。”   “哦!看它!”玛丽惊呼。   知更鸟显然正有兴致去施展魅力、大胆冒险。它跳得越来越近,越来越专注地看着季元本。它飞上最近的茶藨(biao)丛,歪歪头,正对着他唱一首歌。   “你以为你做这个就能让我算了,”老季说,皱起脸来,玛丽觉得他肯定努力不要露出愉悦来。“你以外没有谁会站出来反对你——你就是这么想的。”   知更鸟伸展开翅膀——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飞上季元本的铁锹柄,停在顶端。老人的脸随之慢慢皱出另一种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不敢出气——仿佛给他整个世界,他也不会稍微动一动,以免他的知更鸟突然飞走。他完全是耳语般说。   “好吧,我被咒了!”他说得那么轻柔,好像他说的是大不一样的话。“你确实知道怎么收买人——你知道!你标致得不像人间,你太晓事了。”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几乎没有吸气——直到知更鸟玩弄了一下翅膀,飞走了。然后他站着看着铁锹柄,好像里面有魔法,然后他开始重新挖地,几分钟没说话。   可是他不断慢慢咧嘴一笑,于是玛丽不怕对他讲话。   “你有自己的花园吗?”她问。   “没有。我是单身,和马丁住在大门口。”   “如果你有一个,”玛丽说,“你会种什么?”   “卷心菜,洋芋,洋葱。”   “可是如果你想种个花园,”玛丽追问,“你会种什么?”   “球根和好闻的东西——不过主要是玫瑰。”   玛丽脸色一亮。   “你喜欢玫瑰吗?”她说。   季元本连根拔出一棵杂草扔到一边,才回答。   “嗯,是,我喜欢。是一个年轻女士教的,我是她的花匠。她那里有很多,她溺爱,她爱它们像爱孩子——要不像爱知更鸟。我看见过她弯下腰亲玫瑰花。”他慢慢拔出另一棵杂草,对着它皱眉。“那都有十年了。”   “她现在在哪里?”玛丽很有兴趣地问。   “天堂,”他回答,把铁锹强行深深推入土壤,“按人的说法。”   “那玫瑰怎么样了?”玛丽再问,更加感兴趣。   “它们自个儿跟自个儿呆着。”   玛丽变得相当激动。   “它们都死了吗?玫瑰自己呆着会死吗?”她冒了一险。   “嗯,我曾经很喜欢它们——我喜欢她——她喜欢它们,”季元本不情愿地承认,“一年有一两回,我去做一点——修剪,在根周围松土。它们长疯了,不过种在肥土里,所以有的活下来了。”   “它们没有叶子,又灰又褐又干,你怎么知道它们是死是活?”玛丽打听。   “等春天到它们——等太阳照进雨水,雨水落进太阳,然后你就知道了。”   “怎么做——怎么做?”玛丽喊,忘记了要仔细。   “顺着细枝和枝条看,要是你看见到处有一点褐色的小包隆起,春雨之后再来瞧发生什么。”他骤然停止,好奇地看着她迫切的脸,“怎么你对玫瑰什么的这样关心,突然间的?”他要求回答。   玛丽小姐感到脸发红。她几乎害怕回答。   “我——我想玩那个——那个我有个自己的花园,”她结结巴巴,“我——在这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做。我没有东西——也没有人。”   “嗯,”季元本缓缓说,一边瞅着她,“真是这样。你没有。”   他用奇怪的口吻说,玛丽怀疑他是不是竟然有点可怜她。她从来没有可怜过自己,她只是厌倦、不顺气,因为她那么的讨厌人和事。但是现在世界看来在变,变好了。如果没人发现秘密花园的话,她会一直自得其乐下去。   她和他又呆了十到十五分钟,问了所有她敢问的问题。他回答所有问题,用他古怪的嘟囔,他看来不是真的不顺气,没有捡起铁锹离开她。正当她要离开,他说了什么关于玫瑰花,让她想起他说的自己曾经嗜爱过的那些玫瑰。   “你要去看那些玫瑰吗?”她问。   “今年没有。我的风湿让关节僵硬得不行了。”   他声音嘟囔地说,非常突兀地,他似乎对玛丽大为光火,尽管她看不出他为什么要。   “你听着!”他严厉地说,“你少问这么多。我碰到的娃子里数你问题最多。走开玩儿去。今天我跟你说够了。”   他口吻大不顺气,她知道没有必要再呆。她沿着外侧走道慢慢跳绳走着,反复琢磨着他,对自己说,说来奇怪,他身上有另外一个人让她喜欢,不管他多乖戾。她喜欢老季元本。是的,她确实喜欢他。她总是努力让他和自己讲话。而且她开始相信他知道世上一切关于花草的事。   秘密花园外蜿蜒围着一条带月桂篱笆的小径,终止于一道门,门通往公地上的一个树林。她想也许能沿这条小径溜去,看树林里有没有兔子四处蹦。她很享受跳绳,当她来到那道小门,她打开门穿过,因为她听到一道低沉的、奇异的哨音,想找出那是什么。那真的是一件怪事。她停下来看时,几乎停止了呼吸。一个男孩子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吹着一只粗糙的木笛。他是个模样快乐的男孩子,大约十二岁。他看上去很干净,鼻子翘起来,他的脸深红得像罂粟花。玛丽小姐从来没有在男生脸上见过这么圆、这么蓝的眼睛。在他靠着的树干上,抓附着一只棕色松鼠,观察着他,近旁灌木丛后面,一只公野鸡优美地伸着脖子探看,离他很近有两只兔子坐起来,鼻子翕动着吸气——看情形,它们竟然都被吸引着靠近他,听着他的笛子发出奇怪的低声呼唤。   当他看到玛丽,伸出手,对她说话,声音低得几乎和他的笛声一样。   “不要动,”他说,“会吓走它们。”   玛丽保持不动。他不再吹笛,从地上起来。他动作慢得简直看不出来他在动,不过最后他站起身来,然后松鼠窜入上面的枝叶里,野鸡缩回头,兔子四腿落地,跳开了,不过它们丝毫不显得畏惧。   “我是迪肯。”男孩说,“我知道你是玛丽小姐。”   这时玛丽意识到不知怎么她刚才一开始已经知道他是迪肯。谁能像印度土著迷惑蛇一样迷惑兔子和野鸡呢?他有宽宽的、弯弯的红嘴,他的微笑铺开满脸。   “我慢慢爬起来,”他解释,“因为你要是做个快动作,会惊吓它们。有野生动物在旁边,身体移动要慢,说话要低。”   他对她讲话不像他们素未谋面,反而像他和她很熟。玛丽一点儿都不懂男生,她对他说话有点僵硬,因为她觉得很害羞。   “你收到玛莎的信了吗?”她问。   他点点一头红褐色卷发,“这是我为什么来。”   他停下来捡起地上的什么,他吹笛时放在他身旁。   “我拿来了园艺工具。这有一把小铲子、耙子、叉子和锄头。啊!都是些好的。还有把泥刀。我买下其他种籽的时候,店里的女人送了一包白罂粟和一包蓝色飞燕草。”   “你能给我看种籽吗?”玛丽说。   她但愿自己讲话能像他那样。他说得快速而容易。听起来好像他喜欢她,根本不担心她会不喜欢他,尽管他只是个平常的牧尔男孩,穿着补丁衣服,脸面可笑,头粗糙棕红。   “我们坐到这根圆头上看花籽。”她说。   他们坐下,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粗笨的小牛皮纸口袋。他解开绳子,里面是许多个整齐些的小袋子,每个上面有一个花的图形。   “有很多木犀花和罂粟花,”他说,“木犀花是能长的东西里最香的,随便你撒到哪里它都会长,就像罂粟也能长。只要你对它们吹声口哨,它们就能开花,它们好看极了。”   他停下来,很快掉头,他罂粟样深红的脸一亮。   “叫我们的知更鸟在哪里?”他说。   短啼来自冬青丛,猩红的浆果鲜亮,玛丽以为她知道那是谁。   “它真的在叫我们?”她问。   “哎是,”迪肯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它在叫它的哪个朋友。等于在说‘我在这儿。看着我。我想聊聊。’它在灌木丛里。它是谁?”   “它是季元本的,可是我想它认识一点儿我。”玛丽回答。   “哎是,它认识你,”迪肯又低声说,“而且它喜欢你。它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它马上会告诉我你的一切。”   它靠近那丛灌木,动作缓慢,如同玛丽早先注意到那样,然后它发出一声,几乎像知更鸟自己的啭音。知更鸟注意地听了几秒钟,然后应对,犹如它在回答一个问题。   “哎是,它是你的朋友。”迪肯轻声暗笑。   “你觉得它是?”玛丽急切地叫。她真的很想知道。“你觉得它真的喜欢我?”   “它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靠近你,”迪肯回答,“鸟儿是挑人的,知更鸟蔑视一个人的时候会比人类更厉害。瞧,它在讨好你。‘你没看见一个家伙吗?’他在说。”   看来这一定是真的。它一边在灌木丛上跳着,一边这样那样侧身走,啭鸣着,歪着头,   “你明白鸟说的一切吗?”玛丽说。   迪肯的笑在脸上铺开来,直到他只剩下一张宽宽的、弯弯的红嘴,他揉揉他粗糙的脑袋。   “我想我知道,他们觉得我知道,”他说,“我在牧尔上和它们待了这么久了。我见过它们破壳出来,长毛,学飞,开始唱歌,直到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个。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准儿就是只鸟,要不狐狸、兔子,要不松鼠,甚至一只甲壳虫,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笑起来,回到圆木上,重新开始说花籽。他告诉她它们开花时是什么样的,告诉她怎么栽种它们,照看它们,怎么给它们喂肥、浇水。   “你瞧,”他突然说,“我能自己为你种上这些花。花园在哪里?”   玛丽纤细的双手在大腿上紧攥成一团。她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整整一分钟她什么也没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她觉得倒霉。她觉得自己脸变红了又变白。   “你有一点儿花园,对吧?”迪肯说。   她的确变红了又变白。迪肯看着她这么变,她仍然不发一言,他开始困惑了。   “他们不肯给你一点儿?”他问,“你还没有得到吗?”   她把手握得更紧,眼睛转向他。   “我一点不懂男生,”她慢慢地说,“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要是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大秘密。要是有人发现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相信我会死的!”最后一句她说得十分凶狠。   迪肯更加困惑,用手再次揉着整个粗糙的脑袋,不过他脾气颇好地回答。   “我一直保守着秘密,”他说,“要是我不能对其他兄弟保守秘密,狐狸幼崽的秘密,鸟的巢,野生动物的洞,牧尔上的安全就等于零了。哎是,我能保守秘密。”   玛丽小姐没想要这样,可是她确实伸出手抓紧他的袖子。   “我偷了一个花园,”她说得很快,“它不是我的。它不是任何人的。没有人要它,没有人在乎它,甚至没有人进去过。也许里面的一切都已经死了。我不知道。”   她渐渐觉得发热,觉得心里和曾几何时一样乖戾。   “我不管,我不管!没人能把它从我这儿夺走,我在乎它,它们不。它们让它死,任它自己锁起来。”她满腔怒火地说完,双手甩到脸上,放声大哭——可怜的小玛丽小姐。   迪肯好奇的蓝眼睛变得越来越圆。   “啊——啊——啊!”他说,慢慢拖出一声惊叹,表示既是惊奇也是同情。   “我无事可做,”玛丽说,“我一无所有。我自己发现了它,我自己进到它里面。我只不过就像那只知更鸟,他们不会把花园从知更鸟那里夺走。”   “它在哪里?”迪肯放低声音说。   玛丽小姐立刻从圆木上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又感到乖戾,而且顽固不化,她毫不在乎。她傲慢,印度做派,同时愤怒而悲伤。   “跟我来,我给你看。”她说。   她领他绕着月桂小径,到常春藤浓密的走道。迪肯跟随着她,脸上一副近乎怜悯的奇怪表情。他觉得自己被领去看一只陌生鸟儿的巢,必须动作轻柔。当她向墙踏步,抬起垂拂的常春藤,他惊得一动。那里有一道门,玛丽慢慢推开,他们一起进入,然后玛丽站起来,挑衅地挥舞着手。   “就是这儿。”她说,“它是一个秘密花园,我是世界上惟一想让它活着的人。”   迪肯对着它一次次环顾,又一次次环顾。   “啊!”他几乎是耳语,“这是个奇怪又漂亮的地方!好像是一个人在做梦。” 第十一章 米瑟原画眉鸟的窝   有两三分钟,他站着环顾四周,玛丽观察着他,接着他迈步柔和地走动,甚而比玛丽自己初次惊觉自己置身于四墙之内时还要轻巧。他的眼睛好似正摄入一切——灰色的树上爬满灰色的匍匐植物,从树枝上挂下,墙上和草丛里缠结,常绿植物搭成凉亭,里面有石凳,高脚石花瓶高高地站着。   “我从没想到我能看到这个地方。”终于他耳语般说。   “你以前知道它?”玛丽问。   她说得大声,他对她作个手势。   “我们说话必须低声,”他说,“不然有人会听见我们,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   “哦!我忘了!”玛丽说,感到害怕,手猛地掩住了嘴。“你以前知道这个花园?”她回过神来以后再次问。迪肯点头。   “玛莎告诉我有个花园从来没人进去过,”他回答,“我们常常好奇地想它是什么样儿?”   他停下来环顾着他周围那些可爱的灰色缠结,他的圆眼睛看上去异样地快乐。   “啊!春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很多巢,”他说,“这里该是英格兰最安全的搭巢的地方。从来没人走近,这些缠结、树木、玫瑰里面都能搭巢。我奇怪怎么全牧尔的鸟没到这里来搭巢。”   玛丽小姐不知不觉又把双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这些会是玫瑰吗?”她低语,“你认得吗?我原来想也许它们都是死的。”   “啊!不!它们不是——不是全部!”他回答,“看这儿!”   他挪步到最近的一棵树——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皮上长满灰色的地衣,但是高举着一帘纠缠的花枝和枝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厚实的刀,打开其中一把刀片。   “这里很多死树应该割掉,”他说,“这里有很多老树,不过它去年长出些新的。这,这里有点新的,”他摸着一个尖芽,不是干硬的灰色而是绿中带褐。玛丽她热切而虔诚地摸了摸它。   “那个?”她说,“那个活得非常吗?”   迪肯弯起他微笑的嘴。   “它跟你和我一样灵,”他说,玛丽回答记得玛莎告诉过她“灵”是说“活着”或者“活泼”。   “我情愿它是灵的!”她低声呼喊,“我希望它们都是灵的!我们到全花园数数有多少个是灵的。”   她带着热情气喘吁吁地说,迪肯和她一样热情。他们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丛灌木到另一丛灌木。迪肯手上拿着他的刀,对她展示各种东西,她觉得他了不起。   “它们长疯了,”他说,“但是强壮的在这上面长繁旺了。较弱的都死光了,但是别的一直长、长、长,蔓延、蔓延,直到变成一个奇观。看那儿!”他拉下一根灰色、模样干枯的粗枝,“人会以为这是死木头,但是我不相信它死——到根儿了。我来割低来看。”   他跪下用刀割穿貌无生气的枝条,离地面不远。   “那儿!”他欣喜若狂地说,“我告诉过你。木头里还有绿色。瞧瞧它。”   他还没说,玛丽已经跪下,用尽力气凝视着。   “看着像那样发绿含汁的,就是灵的。”他解释,“心子干了,容易折断,像这根我割下来的,就完了。这里有丛大根,既然这儿冒出一蓬活芽,如果把枯枝割了,周围的土松了,有人照顾,会是——”他停下来,抬脸看着头顶攀缘着、垂挂着的蓬蓬枝条——“这儿会是喷泉似玫瑰花,今年夏天。”   他们从这灌木到那灌木,这树到那棵树。他很有劲,用刀灵巧,知道怎么割去枯死的植物,能认出一根没有希望的主干或小枝里面还有绿色生命。半小时过去,玛丽以为她也能辨认了,他割断一根无生气的枝条,她一眼抓住极浅的湿绿,便会憋着气欢快地叫起来。铁锹、锄头、叉子很有用。他向她演示,当他用铁锹在根周围挖土、拌土让空气进去,她可以怎么用叉子。   他们选了嫁接在树干的玫瑰里面最大的一株,在周围勤奋地干着,突然他看到什么,发出一声惊奇的感叹。   “怎么!”他指着几米外的草喊,“那里是谁做的?”   那是玛丽自己围绕着灰绿点点的一处小小打扫。   “我做的。”玛丽说。   “怎么,我本以为你完全不懂园艺。”他惊呼。   “我不懂,”她回答,“可是它们那么小,草那么浓密实足,它们看着像没有地方呼吸。所以我给它们弄出块地方。我连它们是什么都不知道。”   约克郡过去跪在它们旁边,露出宽宽的微笑。   “你是对的,”他说,“真正的园丁也就能告诉你这么多。现在它们会像杰克的魔豆(Jack’s bean-stalk:欧洲神话故事。农村饥荒,男孩杰克从市场上用奶牛只换回几颗豆种。豆种是魔豆,一夜长入天上,杰克顺豆茎上爬入天,见到巨人。正是巨人夺走了家乡的宝贝,导致饥荒。杰克战胜巨人,夺回宝贝,顺豆茎而下回到家乡)一样长。它们是番红花和雪花莲,那里有棵水仙,”他转向另一条小径,“这里是旱水仙。啊!它们会是一景。”   他从一处清出的空地跑到另一处。   “对这么小个女娃来说,你干了很多。”他说,查看着她。   “我在长胖,”玛丽说,“我在长结实。以前我总觉得累。挖地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累。我喜欢闻翻开的土的味道。”   “这对你特别有好处,”他说,智慧地点点头,“没有什么像干净的好土那么好闻,除了雨水落到正长着的新鲜植物上头。下雨天我出去过很多回,我躺在灌木丛下,听着落在石楠上柔和的沙沙声,我就闻啊,闻。末了,我的鼻子抖得像兔子一样,妈妈说。”   “你从不着凉吗?”玛丽询问,如见奇迹般盯着他。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男生,或者说这么好。   “我不会,”他咧嘴笑着说,“我从生下来从没着凉。我没被养得那么精细。我和兔子一样,不管天气地在牧尔上追来追去。妈妈说我吸了十二年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吸冷气。我结实得像带白刺的圆头飞棍。”   他一直不停在干活,他一直在说话,玛丽跟着他,用她的叉子、泥刀帮助他。   “这里有很多活儿可干!”他一时说,非常欢欣鼓舞地四处望。   “你能再来帮我干吗?”玛丽企求,“我肯定也能帮上忙。我能挖,拔出杂草,做你让我做的任何事。哦!来吧,迪肯!”   “要是你想,我天天来,风雨无阻。”他坚决地回答,“这是我玩过的最好玩的——关在这里唤醒一个花园。”   “要是你来,”玛丽说,“要是你能帮我把它活过来我会——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她无力地说完。这样一个男孩儿,你能为他做什么呢?   “我来告诉你你能做什么,”迪肯带着快乐的微笑说,“你能长胖,能像年轻狐狸一样爱饿,能学会怎么和我一样同知更鸟说话。啊!我们会有很多乐子。”   他开始四处走,仰视树,看着墙和灌木丛,表情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话,我不想把它造成一个花匠式的花园,一切都修剪过,一丝不乱,你觉得呢?”他说,“这样更好看,东西野长,摇荡着,相互缠结到一起。”   “我们不要把它弄整齐,”玛丽紧张地说,“整齐了就不像一个秘密花园了。”   迪肯站在那里揉锈红色的头,样子很迷惑。“这肯定是个秘密花园,”他说,“但是,看来除了知更鸟,还有别的人,在上锁之后的十年里来过。”   “可是门锁着的,钥匙埋了起来,”玛丽说,“没人能进来。”   “是这样,”他回答,“这地方奇怪。我看着像有人四处干过点修剪,在这十年里头。”   “可是怎么干呢?”玛丽说。   他察看一枝嫁接玫瑰,摇摇头。   “是啊!怎么能呢?”他嘟哝,“门锁着,钥匙埋了。”   玛丽小姐一直觉得不论她能活到多老,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晨,当她的花园开始生长。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花园似乎是开始为她而长。迪肯着手清扫地方下种籽的时候,她记起巴兹尔捉弄她时冲她唱的歌。   “有什么花看着像铃铛吗?”   “铃兰①最像,”他回答,一气用泥刀挖着,“坎特伯雷风铃,其他各种风铃草”   “我们来种一些,”玛丽说。   “这里已经有铃兰了,我看到过。它们会挤得太紧,我们得把它们分开。其他的种籽要两年才能开花,不过我能从我们家的花园里给你带一些。你为什么想要铃铛花?”   于是玛丽告诉他印度的巴兹尔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她那时多么恨他们,恨他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他们经常围着我跳舞,冲我唱。他们唱——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你的花园,长得怎样?   银色铃铛,鸟蛤贝壳,   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我就记得这歌,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像银色铃铛一样的花。”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把泥刀往土里一插。   “我不像他们那么故意作对。”   然而迪肯笑起来。   “啊!”他说,一边弄碎肥沃的黑土,她看到他嗅着它的气味。“没有人有必要故意作对,当周围有花一类的东西,有许许多多友好的野东西到处跑,建造自己的家,筑着巢唱着歌吹着哨,对吧?”   玛丽正拿着种籽跪在他旁边,看着他,这时候停止皱眉。   “迪肯,”她说,“你和玛莎说得一样好。我喜欢你,你是第五个。我从没想到我会喜欢五个人。”   迪肯坐起来,和玛莎刮炉架时一样。他确实显得好玩、快乐,玛丽想,圆圆的蓝眼睛,红脸蛋,快乐地翘鼻子。   “你只喜欢五个人?”他说,“另外四个是谁?”   “你妈妈和玛莎,”玛丽掰着指头数,“知更鸟和季元本。”   迪肯笑得大声,他被迫用胳膊捂到嘴上来止住声音。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他说,“但是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女生里最奇怪的。”   这时候玛丽做了件怪事。她身体前倾,问了一个做梦也没想到会对别人问的一个问题。而且她努力用约克郡话问,因为那是他的话,在印度土著总是高兴你懂他们的话。   “纳喜欢我吗?”她说。   “啊!”他实心实意地说,“我喜欢。我觉得你非常好,知更鸟也觉得,我的确相信!”   “两个,那么,”玛丽说,“这算我的两个。”   接着他们干得更加卖力,更加喜悦。当玛丽听到大院里的大钟敲响中饭时间,她吓了一跳,觉得可惜。   “我必须走了,”她悲痛地说,“你也必须走,是不是?”   迪肯咧着嘴笑。   “我的饭容易随身带,”他说,“妈妈总让我在口袋里放点什么。”   他从草地上捡起外套,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凹凸不平的小包裹,用一张干净利落、粗糙的蓝白手帕包着。里面裹着两片厚面包,中间夹着薄薄一片什么东西。   “经常只有面包,”他说,“可是今天我有一片油汪汪的咸猪肉。”   玛丽想这顿饭看着怪怪的,但是看来他准备就绪,要好好享受。   “快跑去吃你的饭,”他说,“我会先吃完。我回家之前还能再干一些活。”   他坐下来背靠着树。   “我会把知更鸟叫来,”他说,“把咸猪肉的硬边儿给它啄。它们很爱吃点油。”   玛丽几乎不忍离开他。忽然之间,他仿佛像一个什么森林精灵,等她在到花园里来的时候他就会不见了。他好得不像真的。她慢慢地往墙上的门走去,走到半路,她停下来折回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你都绝对不会说?”她说。   他罂粟般深红的脸蛋被第一大口面包和咸猪肉撑了起来,但是他想设法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要是你是只米瑟原上的画眉鸟,领我去看你的窝,你觉得我会告诉别人吗?我是不会的,”他说,“你就和画眉鸟一样安全。”   而她相当肯定她是。   ①铃兰:多年宿根,草本,深绿叶片围聚成丛,夏天开小白花,一串垂挂在花茎上,形如铃铛,非常香。 第十二章 “我可以要一点泥土吗?”   玛丽跑得很快,当她抵达房间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额前的头发蓬松着,脸蛋是鲜亮的粉红色。她的饭在桌子上等着她,玛莎在旁边等着。   “你迟到了一点儿”她说,“你去哪儿了?”   “我见到了迪肯!”玛丽说,“我见到了迪肯!”   “我知道他会来,”玛莎欣喜地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我觉得他很美!”玛丽声调绝决地说。   玛莎往后一错身,但也高兴。   “嗯,”她说,“他是个再好不过的小伙子,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他英俊。他的鼻子翘得太厉害了。”   “我喜欢鼻子翘。”玛丽说。   “还有他的眼睛那么圆,”玛莎说,略有一丝犹疑,“虽然颜色是好看的。”   “我喜欢它们圆,”玛丽说,“它们的颜色和牧尔上的天是一模一样的。”   玛莎高兴得神采奕奕。   “妈妈说他把眼睛弄成了那种颜色,因为他总抬头看鸟和云朵。可是他有一张大嘴,不是吗,现在还是?”   “我喜爱他的大嘴,”玛丽执拗地说,“我但愿我的嘴就像那样。”   玛莎快乐地笑起来。   “在你那么点儿的小脸上,那会显得稀罕、好笑,”她说,“不过我知道你见到他会是那样。你觉得种籽和工具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他给我送来了那些?”玛丽问。   “啊!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不给你送来。只要约克郡有,他肯定会给你送来。他就是那么可靠的一个小伙子。”   玛丽担心接下来她可能会问棘手的问题,但是她没有。她对种籽和工具很有兴趣,只有一个时候吓坏了玛丽。就是她开始问花准备种在哪里的时候。   “你向谁问了吗?”她询问。   “我还没来得及问人,”玛丽犹豫着说。   “嗯,我不会问总园艺师。他太装模作样,饶奇先生就那样。”   “我从来没见过他,”玛丽说,“我只见过下手花匠和季元本。”   “我要是你,我就问季元本,”玛莎建议,“他没有看起来的一半坏,所有人都觉得他很阴沉。克兰文先生留下他,随他做想做的事,因为克兰文太太在世的时候他在这儿,过去他经常逗得她笑。她喜欢他。也许他能在哪儿给你找个角落,不挡道的。”   “要是不挡道,没人要的,没人会在乎那块地归我所有,是不是?”   “没有理由会,”玛莎说,“你不会妨害谁。”   玛丽用最快速度吃完饭,从桌旁起身要跑去房间再戴上帽子,但是玛莎止住了她。   “我有事告诉你,”她说,“我想让你先吃完饭。今早克兰文先生回来了,我觉得他想见你。”   玛丽脸色变得苍白。   “哦!”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刚来时他不愿意见我。我听皮切尔说他不愿意。”   “嗯,”玛莎解释,“莫得劳克太太说是因为妈妈。妈妈走去斯威特村,遇到了他。她以前从没跟他讲过话,不过克兰文先生去过我们家农舍两三次。他忘记了,可是妈妈没有,就冒昧地叫住了他。我不知道关于你她对他说了什么,可是她说的让他记起来看看你,在他又要走之前,就在明天。”   “噢!”玛丽呼喊,“他明天就走吗?我真高兴!”   “他要走很久。他可能要秋天冬天才回来。他要去国外旅行。他总是这样。”   “噢!我真高兴——真高兴!”玛丽感激地说。   如果他冬天才回来,就算是秋天,就有时间看着秘密花园醒过来了。即使那时他发现了,从她那里夺走,到那时她至少也有过那么多了。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想见——”   她没有说完,因为门开了,莫得劳克太太走进来。她穿着她最好的黑裙子和帽子,领子用一枚大领针紧扎,领章上有一个男人的脸。那是去世多年的莫得劳克先生的彩色照片,她盛装是总是戴上。她显得紧张而兴奋。   “你的头发毛糙了,”她说得快,“去梳梳。玛莎,帮她套上最好的裙子。克兰文先生派我把她带去他的书房。”   所有的红晕从玛丽脸上褪去。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她觉得自己正变成一个僵硬、乏味、沉默的孩子。她甚至没有回答莫得劳克太太,而是转身走进她的卧室,玛莎跟在后面。玛莎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一言未发,头发梳了,等她相当齐整之后,她跟着莫得劳克太太在走廊上往下,沉默不语。她有什么可说?她必须得去,去见克兰文先生,他不会喜欢她,她不会喜欢他。她知道他会怎么看她。   她被领到房子里她从未到过的一带。最后莫得劳克太太敲门,有人说:“进来。”她们一起进门去。一个男人坐在炉火旁。   “老爷,这是玛丽小姐。”她说。   “你可以走了,让她在这里。我要你带她走的时候,会按铃叫你。”克兰文先生说。   等她出去关上门,玛丽只有站着等待。一个乏味的小东西,细小的手缠在一起。她能看出。椅子里的男人不是怎么驼背,就他的肩膀又高又斜而言,他的黑发染上了一根根的白发。他从高高的肩上转过头来,对她说话。   “过来!”他说。   玛丽朝他走。   他不丑。他的脸要是没有这么悲苦的话,可算英俊。他那样子,仿佛见到她让他苦恼、烦躁,他不知道到底该那她怎么办。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玛丽回答。   “他们好好照顾你吗?”   “是。”   他烦躁地揉着前额,一边查看她。   “你很瘦。”他说。   “我正在长胖,”玛丽回答,自觉从没比现在更生硬。   他的脸多么不开心!他的黑眼睛几乎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他几乎难以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我把你忘了,”他说,“我怎么能记得起你?我本想派个家庭教师或者保姆给你,要不是这一类的什么人,但是我忘记了。”   “请你,”玛丽开口说,“请你——”这时,喉头一团气呛住了她。   “你想说什么?”他询问。   “我——我要保姆已经太大了,”玛丽说,“请你——请你先不要给我家庭教师。”   他又揉了揉前额,瞪着她。   “这是那个索尔比家的女人说的。”他心不在焉地说。   这时玛丽聚起余勇。   “她是——她是玛莎的妈妈吗?”她结结巴巴。   “是,我想是。”他回答。   “她懂得小孩,”玛丽说,“她有十二个。她懂。”   他好像醒过来。   “你想做什么?”   “我想到户外玩,”玛丽回答,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从来不喜欢印度的户外,这里让我觉得饿,我正在长胖些。”   他观察着她。   “索尔比太太说这对你有好处。也许是吧,”他说,“她想给你家庭教师之前,你要先长强壮些。”   “我在牧尔上来的风里玩的时候,我觉得强壮。”玛丽理论。   “你在哪里玩?”他接着问。   “到处,”玛丽喘息,“玛莎的妈妈送了我一根跳绳。我跳着绳跑——我还到处看有没有东西开始从土里冒出来。我没有什么妨害。”   “不要显得那么害怕,”他声音苦恼地说,“你不会有什么妨害,像你这么个孩子!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玛丽把手放到喉上,因为她怕他看到自己喉管里冒上的兴奋的结。她朝他跨近一步。   “我可以吗?”她瑟瑟地问。   她焦虑的小脸似乎让他更为苦恼。   “不要显得那么害怕,”他呼喊道,“你当然可以。我是你的监护人,虽然我对任何孩子都是个蹩脚的监护人。我不能给你时间或者心思。我病得太重,太沮丧,太心烦意乱;但是我希望你快乐、舒服。我对孩子一窍不通,但是莫得劳克太太会照看你,让你该有的都有。我今天派人带你来,因为索尔比太太说我应该见你。她的女儿谈起你。她觉得你需要新鲜空气,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她懂得小孩的一切,”玛丽不由自主地说。   “她按理应该,”克兰文先生说,“我觉得她在牧尔上截住我相当唐突,但是她说——克兰文太太曾经对她仁善。”让他说亡妻的名字似乎是艰难的,“索尔比是个可敬的女人。看来你觉得她说的东西合情理。到户外尽你喜欢玩多少。这个地方大,你可以随便想去哪里,随你怎么让你自己开心。你想要什么东西吗?”一个念头似乎击中了他。“你想要玩具、书、布娃娃吗?”   “我可以,”玛丽颤抖着,“我可以要一点泥土吗?”   情急之下,她没有意识到这话听来多么奇怪,而且这不是她本来想说的。克兰文先生大为吃惊。   “泥土!”他重复,“你是什么意思?”   “用来种种子——长东西——看它们活过来。”玛丽支吾着。   他凝视着她一阵,然后迅速地把手覆上眼睛。   “你——这么关心花园吗?”他慢慢地说。   “在印度我不懂花园,”玛丽说,“我总是生病、疲倦,天气太热。有时候我在沙里做些小花床,把花插到里面。但是这里不同。”   克兰文先生起来,开始慢慢在房间里踱步。   “一点泥土,”他对自己说,玛丽想不知怎的她一定让他回忆起什么东西。待他停下来对他讲话,他的黑眼睛显得几乎温柔而仁慈。   “你可以想有多少泥土就有多少,”他说,“你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深爱泥土和生长的东西。你看到你想要的一点泥土,”表情近于微笑,“拿去,孩子,让它活过来。”   “我可以从任何地方拿吗——如果没人要?”   “任何地方,”他回答,“好了!现在你必须走,我累了。”他触铃唤莫得劳克太太,“再见。我整个夏天都外出。”   莫得劳克太太来得很快,玛丽想她一定在走廊外等着。   “莫得劳克太太,”克兰文先生对她说,“现在我见了孩子,明白索尔比太太的意思了。她开始上课之前必须没那么柔弱。给她简单、健康的食物。让她在花园里乱跑。不要过分照看她。她需要自由、新鲜空气、到处蹦蹦跳跳。索尔比太太时而要来看她,什么时候她可以去她家农舍。”   莫得劳克太太显得高兴。她听到不需要过分“照看”玛丽,如释重负。她早觉得她是个累人的差事,尽着胆子尽量少照看她。除此以外,她很喜爱玛莎的妈妈。   “谢谢,老爷。”她说,“苏珊·索尔比和我一起上过学,你走上一整天才能遇到这么个明理、好心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孩子,她有十二个,都是再健康、再好不过的孩子。他们不会对玛丽小姐有任何坏影响。我自己在管孩子上,总是采纳苏珊·索尔比的意见。你可能会称她为‘心智健全’——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克兰文先生回答,“把玛丽小姐带走,让皮切尔来。”   当莫得劳克太太在走廊尽头离开玛丽,她飞回她的房间。她惊觉玛莎在那里等她。其实,玛莎拿走饭菜后早就急急赶了回来。   “我可以有自己的花园!”玛丽喊,“可以在我想要的地方!很长时间我都不会有家庭教师!你妈妈要来看我,我可以去你们家的农舍!他说我这样的小女孩不会有妨害,我可以随便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任何地方!”   “啊!”玛莎快乐地说,“他很好心,对吧?”   “玛莎,”玛丽庄重地说,“他是个很好心的人,只不过他的脸那么悲苦,他的前额都皱到一起了。”   她尽最快速度跑到花园。她离开的时间远远长于她预想的,她知道迪肯需要早早起来走五英里。当她从常春藤下溜进门的时候,她看到,她离开时他在的地方没有人。园艺工具一起放在树下。她跑过去,环顾那一带,但是不见迪肯。他走了,秘密花园空了——除了知更鸟刚刚越过墙飞来,停在嫁接的玫瑰丛上,看着她。   “他走了,”她悲伤地说,“噢!他只是——他只是——只是一个林中精灵吗?”   嫁接的玫瑰丛上钉着一样白色东西,她看到了。是一张纸,确切讲是她为玛莎描的寄给迪肯的那封信中的一张。纸钉在一根长刺上,立刻她就明白是迪肯留下的。上面有潦草的字母和一幅图。起初她认不出是什么。然后她看出意思是一个巢里蹲着一只鸟。下面是描出的字母,说:   “我还会回来。” 第十三章 “我是柯林”   玛丽去吃晚饭的时候,把图带回房子里,给玛莎看。   “啊!”玛莎大为骄傲地说,“我从不知道我们家迪肯有这么聪明。这里画的是一只米瑟原画眉鸟在巢里,大小和真的一样,比真的自然两倍。”   这时玛丽明白了,迪肯是用画传递消息。他的意思是她应该放心他会保守她的秘密。 她的花园是她的巢,她像一只米瑟原画眉鸟。噢,她多么喜欢那个奇怪而又普通的男生!   她希望他第二天马上就回来,她入睡时盼望着早晨。   可是你永远不知道约克郡的天气将会怎样,特别是春天。夜里,她被雨点重重敲打窗户的声音吵醒。瓢泼大雨如注而下,风声在这座巨大古老的房子拐角处、烟囱里“呜啸”着。玛丽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倒霉又愤怒。   “这雨和我以前一样专爱作对,”她说,“它知道我不想要它,所以要来。”   她栽回枕头上,埋着脸。她没有哭,而是躺着恨重重击下的雨声,她恨风,恨风的“呜啸”声。她再也睡不着。丧气的声音让她醒着,因为她自己觉得丧气。如果她觉得高兴,风雨声很可能已安抚她入睡。风“呜啸”得啊,大雨点泼得,击打着窗玻璃啊!   “听着就像一个在荒野迷路的人,不断流浪,不断哭泣。”她想。   她已经醒着辗转反侧了大概一小时,突然有什么让她从床上坐起来,头转向门听着。她听啊,听啊。   “现在这不是风,”她出声地低语,“那不是风。不一样。是我以前听到过的哭声。”   她房间的门稍微开着一点,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一种遥远模糊的焦躁哭声。她听了几分钟,一刻比一刻肯定。她感到必须找出那是什么。这似乎比秘密花园和掩埋的钥匙更加奇怪。也许其实是造反的情绪让她大胆。她脚离开床,站在地上。   “我要去查出那是什么,”她说,“大家都在睡,我才不在乎莫得劳克太太呢——我不在乎!”   床边有一支蜡烛,她拿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间。走廊很长很黑,但是她太兴奋,不顾了。她想她记得在哪个角拐去那个门上盖挂毯的短走廊——她迷路那天,莫得劳克太太出现时穿过的那个走廊。声音是从那个走廊来的。于是她在微光里继续走,几乎是凭感觉找路,她的心跳得很响,她想像自己都能听见了。遥远模糊的哭声持续着,引导着她。有时它停顿一下,又开始。该在这个角拐弯吗?她停下来思考。是,是这个。走到这个走廊尽头,然后左转,然后上两段宽台阶,再右拐。对,挂毯盖着的门。   她轻轻推开门,在身后关上,她站在走廊里,哭声听得明明白白,尽管不响亮。声音在左边的墙那一侧,再走几码有道门。她能看到门下微微透出光。那人在那个房间里哭着,是个相当年轻的人。   于是她走到门前,推开门,她站到了房间里!   宽敞的房间里有古老、堂皇的家具。暗火微弱的红光染在火炉前的砖地上,一盏灯点在一架四角带柱、挂着锦缎的雕花床旁边,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焦躁地哭着。   玛丽惊疑不定,不知自己是不是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还是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在梦中。   男孩的脸尖瘦、细致,色如象牙,他的眼睛衬着脸显得太大了。他也有很多头发,大卷大卷跌在额上,让他的瘦脸显得更小了。男孩看上去病了很久,但是他哭似乎更是觉得疲惫别扭,而非疼痛。   玛丽手拿蜡烛站在门旁,屏住呼吸。然后她溜过房间,随着她靠近,亮光吸引了男孩的注意,他在枕上扭头瞪着她,灰眼睛睁得那么大,似乎大不可测。   “你是谁?”终于他半是恐惧地低语,“你是个鬼吗?”   “不,我不是,”玛丽回答,她自己的低语听着半是恐惧,“你是吗?”   他瞪啊瞪啊瞪。玛丽忍不住注意到他有多么奇怪的一双眼睛。玛瑙灰,在他的脸上显得太大,因为它们周围满是黑睫毛。   “不是,”他大概等了一阵才回答,“我是柯林。”   “柯林是谁?”她支吾着。   “我是柯林·克兰文。你是谁?”   “我是玛丽·伦诺克斯。克兰文先生是我叔叔。”   “他是我爸爸。”男孩说。   “你爸爸!”玛丽倒吸一口气,“从来没人告诉我他有个儿子!他们为什么不?”   “过来,”他说,奇怪的眼睛仍然盯着她,表情焦虑。   她走近床,他伸出手摸她。   “你是真的,是不是?”他说,“我经常做这么真的梦。你可能也是一个。”   玛丽离开房间时套上了一件羊毛袍子,她把一片袍子放到他的手指之间。   “揉一揉,看多厚多暖和,”她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掐你一下,给你显示我有多真。有一下我也以为你是个梦。”   “你从哪里来?”他问。   “从我自己的房间里。风呜啸得我睡不着,我听到有人哭,想找出来是谁。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也睡不着,我头疼。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玛丽·伦诺克斯。没有人告诉你我来这里住吗?”   他仍然在捻着她的袍子,不过他显得有些相信她是真实的。   “没有,”他回答,“他们不敢。”   “为什么?”玛丽问。   “因为我会害怕你会看到我。我不准人看到我,和我说话。”   “为什么?”玛丽又问,觉得一刻比一刻迷惑。   “因为我总是这样,生病,必须躺着。我爸爸也不准别人和我说话。仆人不准谈论我。如果我活下来,我也许会驼背,但是我不会活下来。我爸爸憎恨去想起我可能会像他一样。”   “哦,这是多么古怪的一座房子!”玛丽说,“多么古怪的一座房子!一切都是个秘密。房间锁起来,花园锁起来——还有你!你是不是被锁起来的?”   “不。我待在这个房间,因为我不想被搬出去。那太累我了。”   “你爸爸来看你吗?”玛丽冒险问。   “有时候。一般我睡着的时候。他不愿意见我。”   “为什么?”玛丽忍不住又问。   一种愤怒的阴影掠过男孩的脸。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去世了,让他厌恶看到我。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到人们在说。他几乎仇恨我。”   “他仇恨花园,因为她死了。”玛丽半是自言自语。   “什么花园?”男孩问。   “哦!不过是——不过是一个她过去喜欢的花园,”玛丽结结巴巴,“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几乎是一直。有时候我被带到海边的地方,但是我呆不下去,因为大家都瞪着我看。我过去戴着一个铁环,撑直我的背,但是一个伦敦来的大医生来看我,说那很愚蠢。他叫他们取掉,让我待在户外的新鲜空气里。我讨厌新鲜空气,我不愿意出去。”   “我刚来这儿时不喜欢。”玛丽说,“你为什么不停地那样看我?”   “因为那些梦太真实了,”他相当焦躁地回答,“有时候我睁开眼睛,不能相信我醒着。”   “我们两个都醒着,”玛丽说。她扫了一圈高高的天花板,阴影满布的角落,微弱的火光。“看起来真像个梦,半夜三更,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睡了——除了我们。我们清醒得很。”   “我不愿意这是梦。”男孩焦虑不安地说。   玛丽一下子想起什么来。   “要是你不喜欢别人看到你,”她开口道,“你想要我走开吗?”   他仍然拿着她的那片袍子,他略略拉了一下。   “不,”他说,“要是你走了的话,我肯定会觉得你是个梦。如果你是真的,就在那个脚凳上坐下来聊天。我想听你的事。”   玛丽在床边的桌子上放下蜡烛,在带褥垫的脚凳上坐下。她根本不想走。她想留在这个神秘的、远远隐藏的房间里,和这个神秘的男孩说话。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她说。   他想知道她来米瑟韦斯特庄园多久了;他想知道她的房间在哪一个走廊上;他想知道她一直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和他一样讨厌牧尔;她来约克郡之前住在哪里。她回答所有这些问题,还有别的许多问题,他躺在枕头上,听着。他让她讲了很多印度和越洋旅行。她发现因为他一直是残疾人,其他孩子知道的事情他不懂。他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护士教会他读书,他总是在读书,在华丽的书里看图画。   虽然他醒着的时候,爸爸很少看他,各种各样奇妙的东西都给他,来娱乐他自己。然而,从未能取悦于他。他可以有要什么有什么,从不必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每个人都必须让我高兴,”他漠不在意地说,“我发脾气都觉得恶心。没人相信我能活到长大。”   他说这话,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念头,它完全不再要紧。他似乎喜欢玛丽的声音。当她接着说下去,他昏昏地、有趣味地听着。有一两次她怀疑他正渐渐打起了瞌睡。可是最后他问了一个问题,打开一个新话题。   “你多大?”他问。   “我十岁,”玛丽回答,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烦恼,“你也是。”   “你怎么知道?”他声带惊奇地讯问。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花园门被锁上了,钥匙被埋起来。已经锁了十年了。”   柯林半坐起来,转向她,身子撑在双肘上前倾。   “什么花园门被锁起来?谁干的?钥匙埋在哪里?”他呼喊,似乎突然间非常感兴趣。   “是——是克兰文先生仇恨的那个花园,”玛丽神经紧张地说,“他把门锁起来。没人——没人知道钥匙埋在哪里。”   “是什么样的花园?”柯林热切地追问。   “任何人不准进去已经有十年了,”这是玛丽小心地回答。   可是小心已经太迟了。他非常像她自己。他也无事可想,这个密藏着的花园的念头吸引着他,正如曾经吸引了她。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它在哪里?她去找过门吗?她问过花匠吗?   “他们不肯说,”玛丽说,“我想有人告诉他们不准回答问题。”   “我能让他们回答。”柯林说。   “你能吗?”玛丽支吾道,渐渐感到恐怖。要是他能让人们回答问题,谁知道什么会发生?   “每个人都必须让我高兴。我告诉过你的。”他说,“要是我活下来,这地方有一天会属于我。他们都知道。我能让他们告诉我。”   玛丽原本不知道自己被惯坏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这个神秘的男孩被惯坏了。他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他多么怪僻,他说起活不长的态度多么冷漠。   “你觉得你活不长?”她问,半是好奇,半是希望他忘记花园。   “我相信我不会。”他像刚才说话一样漠不关心地回答,“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听到人们说我不会。起初他们以为我太小不懂,现在他们以为我听不见。但是我能。我的医生是我爸爸的表弟。他很穷,要是我死了,我爸爸死的时候整个米瑟韦斯特庄园都归他。按理我以为他不会希望我活下来。”   “你想活吗?”玛丽询问。   “不,”他回答,一副乖戾、厌倦的样子。“但是我不想死。我觉得病的时候,我躺在这儿,想这件事,直到我哭了又哭。”   “我三次听到你哭,”玛丽说,“但是我不知道是谁。你是在为那个哭吗?”她这么做,想让他忘记花园。   “我敢说多半是,”他回答,“我们来说别的。说说花园。你不想看到吗?”   “想。”玛丽回答,声音很低。   “我想,”他固执地继续,“我觉得我以前从没真的想去看什么,但是我想看那个花园。我想把钥匙挖起来。我想把门打开。我也许可以让他们把我放在椅子里抬过去。算是呼吸新鲜空气。我打算让他们把门打开。”   他已变得相当激动,他奇怪的眼睛开始星星一样发光,更加大不可测了。   “他们必须让我高兴,”他说,“我会让他们抬我去那里,我会让你也去。”   玛丽的手相互紧抓。一切都毁了——一切!迪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永远不能再感到像一只米瑟原的画眉鸟有一个安全隐藏的巢了。   “噢,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那么做!”她喊出声来。   他瞪着她,好像觉得她发疯了(神经短路)!   “为什么?”他惊呼,“你说你想看到它的。”   “我是想,”她几乎喉头呜咽地回答,“可是如果你让他们打开门,就那样抬你进去,它永远不再是秘密了。”   他更加往前倾。   “一个秘密,”他说,“你什么意思?告诉我。”   玛丽的词句几乎跌跌撞撞。   “你看——你看,”她断断续续地说,“假设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假设有一道门,藏在常春藤下什么地方——假设有门——假设我们找到它;假设我们能一起从门那里溜进去,在身后关上,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人,我们叫它我们的秘密花园,假装——假装我们是米瑟原的画眉鸟,它是我们的巢,假设我们可以几乎每天在那里玩,挖土种种子,让它全部活过来——”   “它死了吗?”他打断她。   “很快就会死了,要是没有人关心它的话,”她说下去,“球根还活着,可是玫瑰——”   他又止住她,和她一样兴奋。   “什么是球根?”他迅速插话。   “是水仙、百合和雪花莲。它们现在正在土里长——冒出灰绿的点点,因为春天要来了。”   “春天要来了吗?”他说,“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生病,在屋子看不见。”   “就是太阳照进雨水,雨水落进太阳,东西往上冒,在地下生长。”玛丽说,“假设花园是个秘密花园,我们能够每天进去,观察东西每天越长越大,看有多少玫瑰是活的。你看不到吗?噢,你看不到假如是个秘密该好多少?”   他跌回枕头,躺在那里,他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我从没有过秘密,”他说,“除了那个活不到长大的。他们不知道我知道,所以算个秘密。但是我更喜欢这一种。”   “如果你不会让他们抬起去花园,”玛丽企求,“也许——我觉得几乎可以肯定我能找出怎么进去。那时——如果医生想让你坐在椅子里出去,如果你总能做你想做的,也许——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男生来推你,我们可以单独去,那里会一直是个秘密花园。”   “我应该——喜欢——那样,”他说得非常慢,眼睛朦胧似梦,“我应该喜欢那样。我应该不会介意一个秘密花园里的新鲜空气。”   玛丽喘过气来,感到安全些了,因为让花园保持秘密的点子看来取悦于他。她几乎确定,如果她接着说,会让他在脑海里看到花园,就像她看到的那样,他会非常喜欢它,便不能忍受每个人都能随时踩进去。   “我会告诉你我想的它会是什么样子,假设我们能进去的话,”她说,“它被锁起来这么多年,东西也许都长成了结。”   他静静地躺着,听她继续说玫瑰。玫瑰可能已经笨手笨脚从这树爬到那树,垂挂下来——附近可能有很多鸟儿筑了巢,因为那里安全。然后她告诉他知更鸟和季元本,关于知更鸟可说得很多,说它又容易又安全,她不再担心。知更鸟让他那么快乐,他微笑着,直到他显得可算美好,刚开始玛丽曾觉得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乏味,巨大的眼睛,大卷的头发。   “我不知道鸟可以那样,”他说,“但是你要是待在屋里,你永远看不到东西。你知道这么多东西。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到花园里去过似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就什么也没说。显然他不期待回答,下一刻,他让她吃了一惊。   “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你看到墙上挂着的玫瑰色丝帘了吗,在炉台上方?”   玛丽原先没有注意到,然而她抬头看见了。是一道柔软的丝帘,似乎挂在什么画上。   “对,”她回答。   “上面垂着一根细绳,”柯林说,“去拉它。”   玛丽起来,非常迷惑不解,找到细绳。她一拉,丝帘在环上后退,一后退,露出一幅画。是一个带笑脸的女孩。她闪亮的头发用蓝色丝带束起来,她快乐可爱的灰眼睛和柯林不满的眼睛一模一样,他的眼睛是玛瑙灰,看起来有实际两倍那么大,因为周围满是黑睫毛。   “她是我妈妈,”柯林抱怨地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有时候我恨她那么做。”   “好奇怪!”玛丽说。   “假如她活下来了,我相信我不会总是生病,”他嘟囔,“我敢说我也会活下去。而且我爸爸也不会厌恶看到我。我敢说我会有个强壮的后背。再拉上帘子。”   玛丽依言行事,回到脚凳。   “她比你漂亮多了,”她说,“可是她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至少形状和颜色一样。为什么用帘子盖着她?”   他不舒服地挪了挪。   “我让他们做的,”他说,“有时候我不喜欢她看着我。我生病倒霉的时候,她笑得太多了。另外,她是我的,我不要别人看到她。”   “要是莫得劳克太太发现我来过这里,会怎么说?”她询问。   “她会照我说的办,”他回答,“我会告诉她我想要你每天来和我聊天。我高兴你来了。”   “我也是,”玛丽说,“我会尽量经常来,可是”——她犹豫——“我要每天去找花园门。”   “对,你必须去,”柯林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   他躺着想了几分钟,就像他曾经做过的,然后他又说。   “我想你也必须是个秘密,”他说,“我不会告诉他们,直到他们发现。我总可以叫护士到房间外去,说我想一个人呆着。你认识玛莎吗?”   “认识,我和她很熟,”玛丽说,“她服侍我。”   他朝外层的走廊点点头。   “她就睡在另一间房里。护士昨天走了,和她姐姐过夜,她想出去的时候总是让玛莎来照看我。玛莎会来告诉你什么时候来这儿。”   这一刻玛丽明白了她问起哭声时,玛莎为难的表情。   “玛莎这些时候一直知道你?”她说。   “是,她经常照顾我。护士喜欢离开我,然后玛莎来。”   “我来这儿很长时间了,”玛丽说,“我该走了吧?你的眼睛看着困了。”   “我但愿我能在你走以前睡着。”他颇为害羞地说。   “闭上眼睛,”玛丽说,把脚凳拉近些,“我会像在印度我奶妈做的那样。我会轻拍你的手,低声唱着什么。”   “我或许会喜欢那样。”他昏昏欲睡地说。   不知怎的她可怜他,不想他醒着躺在那里,所以她背靠在床上,开始拍打他的手,吟唱着一首很低的兴都斯坦语歌谣。   “很好听,”他更为昏昏欲睡地说,她继续吟唱、轻拍,然而当她再看她时,黑色的睫毛紧贴在脸颊上,因为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轻轻地起来,拿起她的蜡烛,没有半点声响地溜走了。 第十四章 小王爷   早晨到来时,牧尔隐藏在雾霭之中,雨仍然不止。不能出门了。玛莎很忙,玛丽没有机会和她说话,不过下午她叫她来幼儿房和她一起坐坐。她来了,带着没事做时总是织着的袜子。   “你怎么了?”她们一坐下她就问,“你看着像有事情要讲。”   “我是有。我查出哭声是怎么回事了。”玛丽说。   玛莎任由针织活儿落到膝盖上,用震惊的眼睛盯着她。   “你不会!”她惊呼,“不可能!”   “我夜里听见哭声,”玛莎接下去说,“就起来去看是从哪里来的。是柯林。我找到了他。”   玛莎的脸惊恐得变红了。   “啊!玛丽小姐!”她半哭着说,“你不应该那么做——你不该!你会让我倒霉的。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起他——但是你会让我倒霉的。我准会丢工作的,妈妈该怎么办啊!”   “你不会丢工作的,”玛丽说,“他高兴我来了。我们聊啊聊,他说他高兴我来了。”   “是吗?”玛莎叫,“你肯定?你不知道,随便什么惹着了他,他是什么样子。他是个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婴儿,可是他发火的时候,他会尖叫,专门吓我们。他知道我们不敢由着自己的心意。”   “他没有被惹恼,”玛丽说,“我问他我该不该走开,他让我留下。他问我问题,我坐在脚凳上,跟他讲印度、知更鸟、迪肯。他不肯让我走。他让我看他妈妈的画。我离开之前,唱歌哄他睡着了。”   玛莎明显吃惊得屏息。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她提出异议,“就像你径直走进狮子笼。要是依他平时,他早就勃然大怒,把整个房子掀了起来。他不准生人见到他。”   “他允许我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瞪眼看!”玛丽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焦虑不安的玛莎喊着,“要是莫得劳克太太发现了,她会以为我破坏规矩告诉了你,我就要被送回妈妈那里。”   “他一点儿都不会告诉莫得劳克太太。开始会是个秘密,”玛丽坚定地说,“而且他说每个人都必须按他喜欢的办。”   “哎是,那肯定是真的——坏孩子!”玛莎叹气,用围裙擦着额头。   “他说莫得劳克太太必须这样。他想我每天去和他聊天。他想叫我的时候,你要来告诉我。”   “我?!”玛莎说,“我准会丢工作的——我肯定会!”   “你不会的,要是你做他要你做的,每个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玛丽辩解。   “你难道想说,”玛莎双眼圆睁,喊道,“他对你好?!”   “我想他差不多像我。”玛丽回答。   “那你一定是蛊惑了他!”玛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说魔法吗?”玛丽询问,“我在印度听到过魔法,但是我不会。我只是走进他的房间,见到他我很吃惊,就站着瞪眼睛。然后他转身瞪着我。他以为我是个鬼或者梦,我以为他也许是。那真是奇迹,半夜单独在一起,相互不认识。我们开始相互问问题。我问他我是不是必须走开,他说必须不走。”   “世界末日到了!”玛莎屏息。   “他怎么回事?”玛丽问。   “没有人知道能肯定无疑,”玛莎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克兰文先生像没了脑子似的。医生们以为他得进疯人院。因为克兰文太太死了,我告诉过你。他不愿意瞧一眼那孩子。他只是胡言乱语,说这会像他一样又一个驼背,死了好些。”   “柯林是驼背吗?”玛丽问,“他看起来不像。”   “他还不是,”玛莎说,“但是他打头就都错了。妈妈说这房子里麻烦和怒气太多,任何孩子都要出错。他们担心他的背不结实,一直小心照料——让他躺着,不让他走路。一次他们让他戴上一个支架,可是他气恼得一病不起。然后一个大医生来看他,让他们把支架取了。他狠狠地训了其他医生一顿——用礼貌的态度。他说药用得太多了,太顺随着他了。”   “我觉得他是个被惯坏的男生。”玛丽说。   “从来没有他这么坏的孩子!”玛莎说,“我不是说他没怎么病过。有两三次,咳嗽和感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得了一次风湿病,一次伤寒。啊!莫得劳克太太那次真的惊恐。他昏迷着,她正和护士讲话,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她说:‘这次他肯定要死,对他对大家都最好。’然后她去瞧他,他就在那里大眼圆睁,瞪着她,像她自己一样清醒。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就瞪着她,说:‘你给我水,住嘴!’”   “你觉得他会死吗?”玛丽问。   “妈妈说,随便哪个小孩,不呼吸新鲜空气,除了躺着看图画书、吃药,什么也不做,怎么会活下来。他体弱,憎恨把他抬出去的麻烦,他很容易感冒,就说出去让他恶心。”   玛丽坐着注视着火。“我怀疑,”她慢慢说,“到花园里看东西生长不会对他有好处。对我有好处。”   “他最厉害的一次发病,”玛莎说,“是他们把他抬出去,到喷泉旁的玫瑰那里。他在文章里读到人得一种什么他叫‘玫瑰寒’的,他开始打喷嚏,说自己染上了,然后一个新来的花匠经过,不知道规矩,好奇地看着他。他勃然大怒,他说花匠看他因为他要长成一个驼背。他把自己哭得发烧,病了一夜。”   “要是他对我发脾气,我永远再不去见他。”玛丽说。   “他会得到你的,要是他要你。”玛莎说,“你可能也一开始就知道了。”   很快,铃响了,她裹起针织活儿。   “我敢说是护士想让我和他呆一会儿,”她说,“我但愿他情绪好。”   她出了房间大约十分钟,然后表情迷惑地回来了。   “嗯,你已经蛊惑了他,”她说,“他已经起来了,在沙发上和图画书在一处。他告诉我护士会远远呆着直到六点。我要去隔壁房间等话。她一走他就把我叫去,说:‘我要玛丽·伦诺克斯来和我聊天,记住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最好尽快去。”   玛丽很愿意快快去。她想见柯林不如想见迪肯那么厉害,不过她很想见他。   她进入他的房间时,炉子里有一堆旺火,在日光里她看到这真的是个美丽的房间。地毯、窗帘、墙上的画和书有着丰富的颜色,不顾灰天与落雨,这些颜色让房间熠熠生光,显得舒适。柯林看着像一幅画。他裹在一件天鹅绒晨袍里,坐靠着一个锦缎大靠枕里。他双颊各有一个红团。   “进来,”他说,“我一早上都在想着你。”   “我也在想你。”玛丽回答,“你不知道玛莎有多害怕。她说莫得劳克太太会以为她把你告诉了我,然后她就会被打发走。”   他皱眉。   “去叫她来,”他说,“她在隔壁房间。”   玛丽去把她带来。可怜的玛莎从头抖到脚。柯林仍然皱着眉。   “你是不是必须做我高兴的事?”他询问。   “我必须做你高兴的,先生。”玛莎支吾着,脸变得很红。   “莫得劳克是不是必须做我高兴的事?”   “每个人都必须,先生。”玛莎说。   “嗯,那么,要是我命令你把玛丽小姐给我带来,要是莫得劳克发现了,她怎么能打发你走?”   “请您不要让她知道,先生。”玛莎祈求。   “要是她敢对这事说一个‘不’字,我就把她打发走,”柯林少爷庄严地说,“她不想那样,我可以告诉你。”   “谢谢您,先生。”玛莎飞快地行了个屈膝礼,“我是想尽我的职责。”   “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职责,”柯林更为庄严地说,“我会照看你。现在出去。”   门在玛莎身后关上,柯林发现玛丽小姐盯着他,仿佛他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那样看着我?”他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两件事。”   “什么事?坐下来告诉我。”   “这是第一件,”玛丽说,到大凳子上坐下,“有次在印度我看到一个男孩,是个王爷。他浑身镶满了红宝石、绿宝石、钻石。他对他的手下说话就像你对玛莎一样。每个人都必须做他说的任何事——立刻。我觉得要是他们不做会被杀头。”   “我过一下会让你告诉我印度王爷,”他说,“不过先告诉我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在想,”玛丽说,“你和迪肯多么不一样。”   “谁是迪肯?”她说,“多么奇怪的名字!”   她不妨告诉他,她想可以只谈迪肯不提秘密花园。她喜欢听玛莎说迪肯。另外,她热切地想谈迪肯。这样好像离他近一些。   “他是玛莎的弟弟。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能够魅惑狐狸、松鼠、小鸟,就像印度土著魅惑蛇一样。他在短笛上吹出非常柔软的调子,它们都跑来听着。”   他那一侧的桌子上有些大书,他突然拖过来一本,“这里面有一幅耍蛇人的画,”他大声说,“过来看。”   书很漂亮,带着极其华丽的彩色插图,他翻到其中一幅。   “他能那样做吗?”他热切地问。   “他吹着笛子,它们听着,”玛丽解释,“但是他不称之为魔法,他说他在牧尔上呆的时间长,懂得它们的道道儿。他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只鸟或者兔子,他就那么喜欢它们。我想他对知更鸟提问题。好像它们柔软地叽叽喳喳相互说话。”   柯林躺到靠枕上,眼睛越来越大,脸颊上的两团火烧着。   “再跟我讲他。”他是。   “他懂得一切蛋和巢的事儿,”玛丽继续,“他知道狐狸、水獭、獾住在哪里。他保守秘密,这样其他男生就不能找到它们的洞,吓着它们。他知道牧尔上长着的、住着的所有东西。”   “他喜欢牧尔?”柯林说,“他怎么会这么个又大、又空、又阴沉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玛丽抗议,“上面长着成千上万可爱的东西,有成千上万的小动物在忙着筑巢、挖洞造穴、相互蹦跳、唱歌、吱吱尖叫。它们非常忙,玩得非常开心,在地底下、树上,还有石楠丛里。那是它们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柯林说,挪到肘上注视着她。   “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其实,”玛丽突然记起来,“我只在黑夜里坐车经过。我觉得丑陋得骇人。玛莎先跟我讲,然后迪肯。迪肯讲牧尔的时候,你觉得你看到各种东西、闻到它们,好像你站在石楠丛里,阳光明媚,金雀花闻着像蜂蜜——到处满是蜜蜂和蝴蝶。”   “你要是生着病,就什么都没见过。”柯林不安宁地说。他看着如同一个人听着远处的某种陌生的声音,捉摸着那是什么。   “要是你待在屋子里,就见不到。”玛丽说。   “我不能到牧尔上去。”他声带怨怼。   玛丽沉默一下,然后她说了大胆的话。   “你可能会——某一天。”   他动了动,仿佛被吓了一跳。   “到牧尔上去!我怎么行?我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玛丽毫不同情地说。她不喜欢他谈起死的态度。她不觉得怎么同情。她反而觉得他几乎是在拿这个炫耀。   “噢,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听说,”他不顺气地回答,“他们总在窃窃私语,以为我注意不到。他们也希望我死。”   玛丽小姐觉得非常非常倔强。她抿紧了两片嘴唇。   “要是他们希望我死,”她说,“我就不死。谁希望你死?”   “仆人们——当然还有克兰文医生,因为他可以得当米瑟韦斯特庄园,脱贫致富。他不敢这么讲,可是每次我病情加重,他就显得兴高采烈。我得风湿病的时候他的脸长得可胖了。我想我爸爸也但愿我死。”   “我不相信他希望。”玛丽相当顽固地讲。   这让柯林再次转身看着她。   “你不相信?”他说。   然后他躺到靠枕上,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他们两个都在想着奇怪的事情,小伙子通常不会想的事情。   “我喜欢伦敦来的大医生,因为他让他们把铁家伙取了下来。”终于玛丽说,“他说了你会死吗?”   “没有。”   “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窃窃私语,”柯林回答,“可能他知道我恨人窃窃私语。我听到他说一件事,声音很大。他说:‘要是这个男孩儿下了决心,他就可能会活下来。要让他心情舒畅。’听起来他好像在发脾气。”   “我来告诉你谁能让你心情舒畅,可能吧,”玛丽思索着说。她觉得似乎她想让这件事非此即彼地解决掉。“我相信迪肯能够。他总是谈着活的东西。他从来不谈死的东西,或者生病的东西。他总在抬头望天观察飞鸟——要不低头看地上生长着的东西。他有那么圆那么蓝的眼睛,总是大大地睁开着到处看。他大笑起来嘴巴咧得那么开——还有他的脸红得——红得像樱桃。”   她把凳子朝沙发拉近,一想起那张弯弯的宽嘴和大睁的眼睛,她的表情大为改变。   “瞧,”她说,“我们不要讲死;我不喜欢。我们来讲活着。我们来讲,讲迪肯。然后我们来看你的图画。”   这是她可能说的最好的东西。谈迪肯意味着谈牧尔,谈农舍,谈里面住着的十四个人,每周靠十六先令过活,孩子们像马驹似的被牧尔上的草喂肥。还有迪肯的妈妈——还有跳绳——还有阳光照耀的牧尔——还有黑色草皮上冒出的灰绿色点点。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玛丽从没说过这么多话——柯林又说又听,也从没这样过。他们两个都开始没来由地大笑,就像小孩们在一起高兴时那样。他们笑的那样,到最后他们那么吵闹,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两个正常、健康、自然的十岁小生灵——而非一个僵硬、瘦小、无爱心的小女孩;一个生病的、自认将死的小男孩。   他们自得其乐,忘记了图画,忘记了时间。他们为季元本和他的知更鸟放声大笑,柯林突然记起什么,竟然坐了起来,仿佛忘记了他后背软弱。   “你发觉没有,有件事我们从来没有想起,”他说,“我们是表兄妹。”   真奇怪,他们聊了这么多,却从没记起这么简单的事,他们笑得更加大声了,因为他们现在有心情为任何事情大笑。正在欢乐之中,门开了,走进来莫得劳克太太和克兰文医生。   克兰文医生伴着警铃声突然一跳,莫得劳克太太差点儿朝后摔倒,因为他碰巧撞到了她。   “老天爷!”可怜的莫得劳克太太惊呼,眼睛几乎鼓得几乎要掉了,“老天爷!”   “这算什么?”克兰文医生说,朝前来,“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再次回想起印度小王爷。柯林回答,仿佛医生的警铃、莫得劳克太太的恐怖都毫无影响。仿佛进来的是一只老猫一只老狗,他丝毫不为所扰、不为所惧。   “这是我的表亲,玛丽·伦诺克斯。”他说,“我让她来和我聊天。我喜欢她。我派人叫她的时候,她必须随时过来。”   克兰文医生责备地转向莫得劳克太太。   “噢,先生,”她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地方没有哪个仆人敢说——他们都被命令过。”   “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柯林说,“她听到我哭,自己找到了我。我高兴她来了。别犯傻,莫得劳克。”   玛丽看出克兰文医生不高兴,但是很明显他不敢反对他的病人。他坐到柯林旁边给他把脉。   “我担心你激动过度了。激动对你不好,我的孩子。”他说。   “她要是不来,我就会激动。”柯林回答,眼睛开始危险地冒光。“我现在好些。她让我好些。护士必须带她来我这儿。我们要一起喝茶。”   莫得劳克太太和克兰文医生为难地对视,但是显然无计可施。   “他确实显得好多了,先生,”莫得劳克太太试着说,“不过,”——仔细考虑着这件事——“今天早晨她进房间以前,他显得好些了。”   “她昨天晚上来过。她和我呆了很久。她给我唱了一首兴都斯坦歌,让我睡着了。”柯林说,“我醒来时觉得好些。有胃口吃早饭。现在我想喝茶。告诉护士,莫得劳克。”   克兰文医生没有久留。护士进房间的时候,他对护士说了几分钟,对柯林警告了几句。他一定不能多说话;他一定不能忘记他有病;他一定不能忘记他很容易累。玛丽想,看来有很多不愉快的事他不能忘记。   柯林显得烦躁,奇怪的黑毛毛眼睛盯在克兰文医生脸上。   “我想忘记,”终于他说,“她让我忘记。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要她。”   克兰文医生离开房间时显得不高兴。他对坐在大凳子上的小女孩儿困惑地一瞟。从他一进来,她就又变成一个生硬、沉默的孩子,他看不出吸引力在哪里。男孩确实显得明朗些,然而——他沉重地叹着气,沿着走廊走了下去。   “他们总想让我吃东西,在我不想吃的时候。”柯林说,那时护士把茶端进来,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现在,要是你吃的话我也吃。那些小松糕看着挺热、挺不错。给我讲印度王爷。” 第十五章 筑 巢   又一周的雨之后,高耸的蓝色苍穹重现,洒下的太阳光非常热。虽然没有机会见到秘密花园和迪肯,玛丽小姐一直很自得其乐。这一周不显得长。每天她都和柯林在他房间里共度很多小时,聊印度王爷、花园、迪肯、牧尔上的农舍。他们一起看华丽的书和图画,有时玛丽读给柯林听,有时柯林读一点给她。当他被逗乐、感兴趣的时候,玛丽觉得他根本不像一个残疾人,除了他的脸没有颜色和总是在沙发上。   “你是个狡猾的小孩,像那天晚上那样去窃听,从床上起来跟踪。”莫得劳克太太一度说,“不过也不能不说,这对我们好多人是个福音。自从你们交上朋友,他从来没有发过一次脾气,犯过一次病。护士本来正打算放弃工作,因为她受够了他,可是现在她说不介意留下来,要是你和她一起值班。”她有点笑起来。   玛丽和柯林聊天时,对秘密花园非常谨慎。有些事情她想从他那里探知,但是她觉得一定不能直接问他。首先,随着她开始喜欢和他在一起,她想看他是不是那种你可以告诉他秘密的男生。他一点不像迪肯,但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花园这个主意显然很取悦于他,她想也许可以信任他。可是她认识他还不够长,不足以肯定。她想探知的第二件事是这个:要是他可以信任——要是他真的可以——不是有可能不让任何人发现,把他带到秘密花园里吗?那个大医生说过他一定要呼吸新鲜空气,而柯林说过他不会介意秘密花园里的新鲜空气。要是他呼吸很多新鲜空气,认识迪肯和知更鸟,看到东西生长,也许他就不会老想着死了。最近,玛丽有时在镜中看自己,已经意识到,她和刚从印度来的那个孩子看起来大不一样了。这个孩子显得好看些。甚至玛莎都看出她的变化来。   “牧尔上来的空气已经对你有了好处,”她曾说,“你没有那么黄了,也没有那么皮包骨了。连你的头发都不那么伏在头上平板板的了。头发有些生气了,所以蓬起来一点。”   “它就像我,”玛丽说,“长得强壮、厚实。我肯定还有更多。”   “看来是,肯定是。”玛莎说,把脸周围的头发梳起来一点,“这样你就没有一半那么丑了,而且你脸蛋上有点红。”   要是花园和新鲜空气对她有了好处,也许它们对柯林也好。然后,可是如果他恨别人看着他,没准他不想见迪肯。   “为什么有人看着你,你会生气?”一天她询问。   “我一直恨那样,”他回答,“甚至我还很小地时候。过去他们带我去海边,我总躺在马车里,每个人总是瞪着我,女士们会停下来和我的护士说话,然后她们开始窃窃私语,我就知道她们在说我活不到长大。然后有的女士会拍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有一次,一个女士那么做的时候,我高声尖叫,咬她的手。她吓得跑开了。”   “她以为你成了一条疯狗。”玛丽说,毫不佩服。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柯林皱着眉说。   “我奇怪我进你房间时,你怎么没有尖叫、咬我?”玛丽说。然后她慢慢地微笑了。   “我以为你是个鬼,要不就是梦,”他说,“你不能咬一个鬼一个梦,要是你尖叫,他们不在乎。”   “你会憎恨吗,要是——要是一个男孩看着你?”玛丽不确定地问。   他朝后躺到靠枕上,思索着踌躇不决。   “有一个男孩,”他很慢地说,仿佛他要字斟句酌,“有一个男孩我相信我不应该介意。就是那个知道狐狸住在哪里的男孩——迪肯。”   “我肯定你不会介意他的。”玛丽说。   “小鸟和其他动物不介意,”他说,仍然反复考虑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应该介意。他像是个动物魔法师,我是个男孩动物。”   然后他笑起来,她也笑起来;实际上,最后他们大笑不止,发现这个男孩动物藏在洞里的点子着实非常好笑。   玛丽后来感觉到的,是她不需要害怕迪肯。   天空再次变蓝的第一个早晨,玛丽醒得很早。太阳穿透遮幕泼进来,光束斜射,这一幕里有一种欢欣的东西,她蹦下床,跑到窗边。她拉起遮幕,打开窗户,一大股新鲜、含香的空气吹到她身上。牧尔蓝蓝的,整个世界仿佛发生了什么魔法。有娇嫩的小小声音如同吹笛,这处,那处,到处,仿佛许许多多小鸟来出席一个音乐会。玛丽把手伸出窗户,保持在阳光里。   “是暖和的——暖和!”她说,“这会让绿点点冒高冒高冒高,会让球根和根在地底下全力以赴地工作、努力。”   她跪下来,尽量远地探身到窗外,大口吸着闻着那空气,直到笑起来,因为她记起迪肯妈妈说他的鼻头像兔子一样颤动不止。   “现在一定很早,”她说,“小云朵都是粉红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天空。还没人起来。我甚至没听到马房的伙计们的声音。”   一个突发的念头让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看花园!”   现在她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她五分钟之内穿上衣服。她知道一到小边门,她可以自己打开插销。她脚穿袜子飞下楼,在大厅里穿上鞋。她打开链子,打开插销,打开锁,门开了,她一纵,一步跃过台阶,在那里,她就站到了草地上,草地似乎变绿了,太阳倾泻到她身上,温暖甜蜜的一股股风围绕着她,,笛声、啭声、歌声从每丛灌木、每棵树传来。她因纯粹的欢悦而紧扣双手,抬头看天,如此的蓝色,粉色,珍珠色,白色,泛着春日的光,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吹口哨、大声唱歌,她知道画眉鸟、知更鸟、百灵鸟不可能忍得住。她跑着绕过灌木丛和小径,朝秘密花园跑去。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她说,“草变绿了,东西到处冒出来,舒展开,绿色的叶芽显现出来。我肯定迪肯今天下午会来。”   长久的暖雨对矮墙下的小径边的药草(香草)苗床发生了奇怪的作用。一簇簇植物的根部有东西冒出、涌出,这里那里竟然有星星点点的深紫红色和黄色,正在番红花的茎上舒展开。六个月以前,玛丽小姐不曾见过世界如何醒来,而现在她什么也没错过。   当她到了藏在常春藤下的门那里,她被一道奇怪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是呱——呱的乌鸦叫,来自墙头,她抬头看,一只羽毛光滑的蓝黑色大鸟站在那儿,着实睿智地俯瞰着她。她从没这么近地看到一只乌鸦,它让她有点紧张,不过下一刻就展开翅膀,拍着穿过花园飞走了。她希望它不会留在花园里,她推开门猜测它会不会。等她进到花园深处,她看出它多半准备留下来,因为它已经停到一棵矮种苹果树上,苹果树下躺着一只微红的动物,尾巴蓬松,它们两个都在注视着迪肯锈红色的头和俯下的身体。他跪在草地上卖力地干着。   玛丽越过草地飞向他。   “噢,迪肯!迪肯!”她喊道,“你怎么能这么早就到了?你怎么能呢?太阳都才刚刚起来!”   他自己也起来,笑着,熠熠生光,挠挠头发;他的眼睛像一小片天空。   “啊!”他说,“我比它起得早多了。我在床上怎么呆得住!今天早晨整个世界都再次开始了,真的是。到处都在干着、哼着、抓着、修管道、筑巢、呼出香气,直到你起来出去,而不是朝天躺着。太阳跳出来的时候,牧尔欢喜得发疯,我正在石楠丛中,我自己也疯了似的跑起来,喊啊唱啊,我径直来了这儿。我没法子离开。为啥,花园躺着在等着呢!”   玛丽把手放到胸口上,喘着气,好似她自己刚刚跑过。   “噢,迪肯!迪肯!”她说,“我高兴得快喘不过气来!”   尾巴蓬松的小动物看到他和陌生人说话,从树下起来到他身边来,而乌鸦,呱了一次,从树枝上飞下,静静地停到他肩上。   “这是那只狐狸幼崽,”他说,一边揉着那微红色小动物的头,“它叫队长。这个是煤灰。煤灰跟着我飞过牧尔,队长奔跑得像有猎狗在追它一样。它们俩和我的心情一样。”   两个生灵都显得一点儿也不害怕玛丽。迪肯开始四处走,煤灰停在他肩上,队长在他近旁小跑着。   “看那儿!”迪肯说,“看这些已经冒起来了,还有这些——还有这些!啊是!看那儿的那些!”   他跪蹲着,玛丽在他旁边蹲下。他们遇到了一丛番红花爆出橙紫金红。玛丽俯下脸对它们吻了又吻。   “你从来不会那么亲吻一个人。”她抬头时说,“花很不一样。”   他显得困惑,但是微笑了。   “啊!”他说,“我曾经那么亲吻妈妈很多次,我在牧尔上游逛一天回来以后,她站在门口那儿的阳光里,看着愉快又舒服。”   他们从花园这里跑到那里,发现了那么多奇迹,他们被迫相互提醒一定要窃窃私语、说话低声。他指给她鼓胀的叶芽,在一度看来似乎死去的玫瑰枝上。他指给他千万点破土而出的新绿。他们把年轻的鼻子急切地凑近地面,嗅着土地温暖的春日气息;他们挖着、拔着、着迷地低声笑,直到玛丽小姐的头发和迪肯的一样乱,脸蛋几乎成了和他的一样的罂粟红。   世上的每种欢欣,那天早上秘密花园都有,其中有一种快乐比其他的都更加快乐,因为它更奇妙。什么东西轻灵地飞过墙,突然穿过树木到一个枝叶四合的角落,如火花般闪耀着一点小鸟的红胸脯,喙上挂着什么。迪肯站着一动不动,把手放在玛丽身上,他们几乎像是突然惊觉自己在教堂里大笑。   “我们角不能动,”他用宽扁的约克郡口音说,“我们角不能大声出气。上次我见到他就知道他在找对象。是季元本的知更鸟。他正在筑巢。要是我们不和它冲突,它会留下来。”他们轻轻地安顿在草地上,坐在那儿不动。   “我们绝不能显得在密切观察它,”迪肯说,“要是它感到我们在干涉它,就会有理由和我们闹翻。它会很反常,直到这一切都完了。它正在建立家庭,会害羞一些,更容易恶意猜度。它没有时间出访、说闲话。我们一定得保持安静,努力显得我们是花草树木(草、树、灌木丛)。然后等它习惯见到我们了,我们再出点声,它就知道我们不会妨碍它了。”   玛丽小姐完全拿不准,自己是否像迪肯那样,明白怎么努力显得像花草树木。但是他讲这么古怪的事情,就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最自然的,而她觉得对他一定很容易。她真的仔细观察了他几分钟,猜想着他是不是能够安静地变绿,长出枝叶。然而他仅仅奇妙地静坐着,当他说话,声音低得那样柔和,难以想像她还能听见他,然而她居然能。   “这是春天的一部分,筑巢是,”他说,“我保证自打这世界开始,就这么每年同样地进行。他们有他们的思考、做事的方式,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要是你太好奇了,在春天你比任何其他季节更容易失去朋友。”   “要是我们谈论他,我忍不住去看他,”玛丽尽可能柔声说,“我们必须谈点别的什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会更喜欢我们谈别的事,”迪肯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嗯——你知道柯林吗?”她低语。   他转过头看着她。   “你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他问。   “我见到他了。这一周我每天都和他聊天。他要我去。他说我让他忘记生病和死亡。”玛丽回答。   一旦惊奇从迪肯脸上消失,他竟然显得解脱。   “我高兴是这样,”他呼喊,“我高兴透了。我原来就知道一点不能说起他,我不喜欢藏着掖着什么。”   “你不喜欢藏着花园?”玛丽说。   “我永远不会讲出去,”他回答,“不过我对妈妈说,‘妈妈,’我说,‘我有个秘密要保守。不是个坏秘密,你知道的。不比藏着一只鸟巢更严重。你不介意吧,是不是?’”   玛丽总是愿意听到他妈妈的事。   “她怎么说?”她问,丝毫不害怕听到答案。   迪肯好脾气地笑了。   “就像她一贯的,她说的,”他回答,“她揉揉我的头,笑起来,她说,‘啊,孩子,你可以想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我知道你已经十二年了。’”   “你怎么知道柯林的?”玛丽问。   “知道克兰文老爷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小男孩,可能会长成瘸子,他们还知道克兰文老爷不愿意人们谈论他。大伙儿都为克兰文老爷可惜,因为克兰文太太是那么个漂亮年轻的女士,他们那么相爱。克兰文先生每次去斯威特村都到我们家农舍歇脚,她不介意在我们孩子面前和妈妈聊天,因为她知道我们都是有教养、信得过的。你怎么发现他的?上次玛莎回来,烦恼透顶。她说,你听到他发脾气,一直问问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玛丽讲出她的故事,午夜呜啸的风弄醒了她,远处模糊的怨声,领着她拿着蜡烛沿着黑暗的走廊走下去,最终她打开门,房间里灯光昏暗,角落里有雕花的四柱床。她描述象牙色的小脸,奇怪的黑边眼睛,迪肯摇摇头。   “就像他妈妈的眼睛,只不过她的总是在笑,他们说的,”他说,“他们说的克兰文先生没法子看到他醒着,因为他的眼睛太像他妈妈的了,可是又大不一样,在他悲伤的一点点脸蛋上。”   “你觉得他想死吗?”玛丽耳语。   “不,但是他宁愿自己从没被生下来。妈妈说对一个孩子,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没人要的很少成活。克兰文老爷会给那个可怜的孩子买任何钱能买来的,可是他活着一天,就愿意一天忘记他。只为一桩,他惟恐有一天,他看见他,会发现他长成了一个驼背。”   “柯林自己也怕得不愿意坐起来。”玛丽说,“他说他总在想,要是他觉得有个包在冒出来,他会发疯,活活尖叫死。”   “啊!他不应该那么躺在那儿想这种事,”迪肯说,“没有孩子能康复,要是想着这样的念头。”   狐狸挨近他躺在草地上,时而抬头要求一下轻拍,迪肯弯腰轻轻揉揉它的脖子,沉默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他抬头环顾花园。   “刚进来时,”他说,“好像什么都是灰的。现在到处瞧瞧,告诉我说你没看出区别来。”   玛丽看了看,有点呼吸不畅。   “哇!”她喊,“灰墙在变。好像有绿色的雾气爬满了似的。简直像绿色的薄面纱。”   “哎是,”迪肯说,“还会越来越绿的,直到灰色消失尽。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我知道是好的,”玛丽热切地说,“我相信是关于柯林的什么。”   “我在想要是他能出来,到这儿来,他就不会守着背上长出个包来;他会守着玫瑰丛里的花苞长出来,而且他很可能会健壮些。”迪肯解释,“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够让他有心情出来到这儿,在他的轮椅里躺到树下。”   “我自己也一直这么猜想着。几乎每次和他聊天,我都想起来。”玛丽说,“我在想他能不能保守秘密,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带他进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想过也许你能推动轮椅。医生说他一定要呼吸新鲜空气,如果他要我们带他出去,没人敢不服从他。他不愿意和其他人出去,也许他们会乐意他跟我们出去。他可以命令花匠们离得远远,那么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迪肯使劲思考着,一边挠着队长的背。   “会对他有好处,我保证,”他说,“我们没觉得他没生出来更好。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小孩,看着花园长,他就是另一个。就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一起瞧春景儿。我担保这比医生的玩意儿强。”   “他一直在他房间里躺了那么长,他一直对他的背忧心忡忡,结果变得古里古怪。”玛丽说,“他从书里知道了很多东西,可是别的他什么都不懂。他说他病得注意不到事情,他憎恨到户外,憎恨花园、花匠。可是他喜欢听这个花园的事,因为它是个秘密。我不敢多告诉他,可是他说想见到它。”   “我们肯定什么时候让他出来到这儿,”迪肯说,“我完全能够推得动他的轮椅。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知更鸟和它的配偶一直在干活儿?瞧它歇在那枝上,琢磨把喙里的衔的小枝子放到哪里最好。”   他一声低哨,知更鸟转头探询地看着他,仍然衔着它的小树枝。迪肯像季元本一样对它讲话,不过迪肯的口吻是一种和善的建议。   “不管你放到哪里,”他说,“都没问题。你孵出来之前就知道怎么筑巢了。接着干,伙计。你没时间可浪费。”   “噢,我真的喜欢听你和它讲话!”玛丽说,快乐地笑着,“季元本责备它,取笑它,它蹦来跳去,显得每句话都明白似的,我知道它喜欢你。季元本说它很自满,宁愿有人对它扔石头,也不愿不被注意。”   迪肯也笑起来,继续说。   “它知道我们不会打扰它,”他对知更鸟说,“我们自己也接近野生动物了。我们也在筑巢,保佑你。小心你别说我们的小话。”   虽然知更鸟没有回答,因为它的喙被占着,玛丽知道,当它带着自己的小树枝飞向它的小角落,它亮如露珠的眼睛黑黝黝的,意味着它不会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世界。 第十六章 “我不会!”玛丽说   那天早上他们发现很多可做的,玛丽回房子晚了,又急着赶回去工作,完全忘记了柯林,直到最后一刻才记起。   “告诉柯林我暂时不能去看他,”她对玛莎说,“我在花园里忙得很。”   玛莎显得相当恐惧。   “啊!玛丽小姐,”她说,“我这么告诉他,可能会大大败坏他的心情。”   但是玛丽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他,而且她不是个自我牺牲的人。   “我不能呆了,”她回答,“迪肯在等我。”她跑走了。   下午甚至比早上更可爱、更繁忙。差不多所有的杂草都已清除出了花园,大多数玫瑰和树周围的土已经松过。迪肯带来了他自己的铁锹,他早先教过玛丽怎么用她所有的工具,于是到目前为止,很明显,这个可爱的野地大约不会成为一个“花匠的式花园”,而会在春天结束之前成为各种东西生长、野趣烂漫之所。   “头顶上会有苹果花和樱桃花,”迪肯说,卖劲地干着,“贴着墙是桃树和李树,草地会变成鲜花地毯。”   小狐狸和小乌鸦和他们一样忙碌、一样快乐,知更鸟和它媳妇时而朝前、时而朝后地飞来飞去,像一道道极小的闪电。有时乌鸦扇扇后翅,飞上公共园地的树梢去。每次它回来栖息在迪肯附近,都要哇哇叫几声,仿佛在讲述它的历险,迪肯对它讲话如同和知更鸟一样。一次迪肯太忙,一开始没有回答它,煤灰飞上他的肩膀,用大嘴壳轻轻地拧他的耳朵。玛丽想休息一下,迪肯和她一起在树下坐下来,一次他从口袋里拿出笛子,吹出柔和奇怪的小调,两只松鼠在墙上出现,注释着,听着。   “你比以前强壮好些了,”迪肯说,看她挖着地,“你开始显得不一样了,绝对的。”   玛丽红光满面,由于运动和好精神。   “我每天都在长胖,”她兴高采烈地说,“莫得劳克太太得给我买更大的衣服了。玛莎说我的头发长密实了。没有那么平板,麻绳似的。”   太阳开始落下,发出深金色的射线,斜照树下,他们分手了。   “明天会是好天气,”迪肯说,“太阳升起之前我就来干活。”   “我也是。”玛丽说。   她脚不沾地尽快跑回屋里。她想告诉柯林,迪肯的狐狸幼崽和乌鸦,告诉他春天是怎么样的。她觉得他乐意听到。所以当她开房间门看到玛莎站着在等她,一脸悲伤,这一幕不那么愉快。   “怎么了?”她问,“你告诉柯林我不能去,他说什么?”   “啊!”玛莎说,“我但愿你去了。他差点儿就要大发脾气。有个护士整个下午都在让他安静下来。他可能一直都在看表。”   玛丽的嘴唇拧到一起。她和柯林一样地不会为别人考虑,她看不出一个坏脾气的男生有什么理由干涉她最心爱的事情。她丝毫不懂可怜人,那种一直生病所以紧张不安的人,不知道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必让别人也生病、也紧张不安。在印度她头疼的时候,她曾经想尽办法去看出别人也有头疼,或者有别的一样糟糕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很正确,可是现在她自然觉得柯林很错误。   她进入他房间时,他不在沙发上。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她进来时他没有把头转向她。这是个不妙的开场,玛丽姿态生硬地朝他进军。   “你为什么不起床?”她说。   “今天早晨我本来起了床,以为你要来。”他回答,不看她。“下午我让他们把我放回床上。我的背痛,我的头痛,我觉得累。你为什么没来?”   “我在花园里和迪肯干活。”玛丽说。   柯林皱起眉头,屈尊地看着她。   “我不会让那个男孩到这里来,如果你出去和他在一起,而不来和我聊天。”他说。   玛丽大为光火。她可以一声不响大为光火。她只是变得敌对而顽固,不在乎发生什么。   “要是你把迪肯赶走,我永远不进这间房子!”她还击。   “你必须得来,要是我想要你。”柯林说。   “我不会!”玛丽说。   “我会让你来的,”柯林说,“他们会把你拖进来。”   “他们会吗,王爷先生!”玛丽怒火冲天地说,“他们也许能把我拖进来,但是把我弄进来以后他们没法儿让我说话。我会坐在这儿,咬着牙,对你一字不吐。我甚至看都不看你。我会盯着地板!”   他们俩相互怒目倒竖的时候,真是配得好的一对儿。要是他们是两个街上的小子,早就扑向对方、混战一场。既然情况如此,他们退而求其次。   “你是个自私鬼!”柯林喊。   “你算什么?”玛丽说,“自私的人总说那样的话。任何没有顺他们心意的人都叫自私。你比我更自私。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男生。   “我不是!”柯林反咬一口,“我哪有你的好迪肯自私!他留你和他一起玩泥巴,他知道我孤零零一个人。他就是自私,管你喜不喜欢!”   玛丽两眼冒火。   “他比世界上任何男生都好!”她说,“他是——他是个天使!”这听起来也许挺傻,但是她不在乎。   “一个好天使!”柯林满腔怒火地冷笑,“他是个牧尔上跑的、粗俗的农家男孩!”   “他比一个粗俗的王爷好!”玛丽反驳,“他要好上一千倍!”   因为她在两个人里要更强壮,她渐渐占了他的上风。其实真相是,他这辈子从没和自己一样的人吵过架,总体来说,这场架对他大有裨益,虽然他和玛丽都丝毫不知。他把头转向枕头,紧闭双眼,一颗大大的眼泪挤了出来,顺着脸流下。他渐渐为自己觉得悲伤、可怜——不是为别人。   “我没有你自私,因为我一直在生病,我肯定有个包正从我背上长出来。”他说,“我会死的。”   “你不会的!”玛丽毫不同情地驳斥。   他大大地睁开眼睛,带着愤慨。他从没听到人说这样的话。他立刻既狂怒又略为高兴,假如一个人能够二者兼有的话。   “我不会?”他叫,“我会!你知道我会!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不相信!”玛丽乖戾地说,“你那么说,不过是让人可怜。我相信你为这个骄傲。我不相信!要是你是个好心孩子,那可能是真的——可是你太难缠了!”   尽管柯林的后背不健全,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带着颇健壮的怒气。   “滚出房间去!”他叫喊着,他抓起枕头,砸向玛丽。他的劲不够扔得远,枕头只是落到她脚下,可是玛丽的脸拧得像个胡桃夹子。   “我这就走,”她说,“而且我不会回来!”   她走到门口,手触到门时,她转身又说。   “我本来要告诉你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她说,“迪肯带来了他的狐狸和乌鸦,我本来要全部告诉你的。现在我一样都不告诉你!”   她雄赳赳走出去,门在身后关上,她大吃一惊,发现一个专业护士站在那儿,仿佛她一直在偷听,更惊人的是,她在笑。她是个大个子、漂亮、年轻的姑娘,根本不该做专业护士,因为她不能忍受残疾人,她总是找借口把柯林留给玛莎或者随便哪个能代替她的人。玛丽从没喜欢过她,就白白地站在那儿,朝上盯着她,她正站着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傻笑。   “你在笑什么?”她问她。   “笑你们两个小孩儿,”护士说,“对这个被宠得恶心的孩子,最好的事情就是有个和他一样被惯坏的人站出来和他作对;”她又用手帕捂着嘴笑,“要是他有个小丫头做妹妹,和他干架,没准儿已经救了他。”   “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护士说,“他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发脾气。”   “什么是歇斯底里?”玛丽说。   “如果你让他接下来大发脾气,你就知道了——不管怎样,你已经给他歇斯底里的由头了,我很高兴。”   玛丽回到她的房间,和从花园里回来是感觉完全不同。她觉得不顺气、失望,可是丝毫不可怜柯林。她本来企盼着告诉他很多事,她不知把重大秘密告诉他是否安全。她本来已经慢慢觉得可以,但是现在她完全改变主意了。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他可以待在他的房间里,永远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要是他想死就死!他活该!她觉得那么乖戾、冷酷,有几分钟,她几乎忘记了迪肯,忘记了弥漫世界的绿色面纱,忘记了牧尔上吹来的柔风。   玛莎一直在等她,她脸上的烦恼暂时为感兴趣和好奇取代。桌上有个木头盒子,盖子被取掉,现出满满的、齐整的包裹。   “克兰文先生寄给你的,”玛莎说,“看起来里面是图画书。”   玛丽记起她去他房间那天他问她的。“你想要什么东西吗——布娃娃——玩具——书?”她打开包裹,一边猜想着他是不是寄了个布娃娃,还猜想着要是他真的寄了,她该拿它怎么办。然而他没有寄布娃娃。是几本和美丽的书,和柯林的类似,其中两本是关于花园的,满是图片。有两三套游戏,一个美丽小巧的写字盒子,带着金色的花样单字母①。   每样东西都那么好看,快乐渐渐把愤怒挤出了她的脑子。她根本没有指望他能记得她,她冷酷的小心肠变得非常温暖。   “我写得比描得好。”她说,“我用那支笔写的第一样就是给他的信,告诉他我欠他的情。”   假如她和柯林是朋友的话,她会立刻跑去给他看她的礼物,他们会一起看图画,读读园艺书,也许还会试着玩游戏,他会享受乐趣,一次也不会想起他会死,或者把手放到脊柱上察看有没有包鼓起来。他那么做的时候,态度让她难以忍受。因为他自己显得那么恐惧,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恐惧感。他说有一天他发觉哪怕很小的包,他就知道他的背开始变驼了。他听到莫得劳克太太对护士窃窃私语,让他有这个念头,他私下里想来想去,直到这个念头牢牢地钉进了他脑子里。莫得劳克太太说他爸爸是孩子的时候,背就显出那种驼样子了。除了玛丽,他从没告诉任何人,多数时候人们所称的“大发脾气”来自他隐藏的恐惧。他告诉玛丽的时候,玛丽曾经可怜过他。   “他不顺气了,累了,就总是开始想这个,”她自言自语,“他今天一直不顺气。也许——也许他今天下午就想着这个。”   她静静地坐着,低头看着地毯,思量着。   “我说我永远不会回去——”她犹豫着,眉头深锁——“可是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去看看——要是他想要我——在早晨。也许他会再用枕头砸我,可是——我想——我会去。”   ①花样单字母:一个人名字或者姓的第一个字母,设计成华丽复杂的花样,代表这个人,玛丽·伦诺克斯的花样单字母就该是M或L。类似中国人的印章,也是设计成独特的样子,印在各种东西上表示所有权。 第十七章 发脾气   她早晨起得很早,在花园里工作得很努力,她又累又困,所以一旦玛莎把她的晚饭拿来给她吃完,她很乐意上床去。她头躺在枕头上,一边对自己嘟哝:   “我早饭前出去和迪肯干活,然后——我相信——我会去看他。”   大概是午夜时分,她突然被可怕的声音惊醒,她一下子跳下了床。那是什么——那是 什么?下一刻她觉得很肯定知道是什么。一道道门被打开又关上,走廊上脚步匆忙,同时有人在哭喊着、尖叫着,以一种恐怖的方式哭喊着、尖叫着。   “是柯林,”她说,“他在发那种脾气,护士叫做歇斯底里的。听起来真吓人。”   当她听着抽泣的尖叫,她不再惊奇为什么他们宁愿一切都顺着他,不愿听这声声尖叫。她把手捂到耳朵上,觉得恶心、发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停地说,“我受不了了。”   她一度想:要是她敢去找他,他会不会停下来,然后她记起他怎么把她赶出房间,心想也许见到她会让他更糟糕。她甚至把手更紧地按在耳朵上,都不能阻挡那可怕的声音。她如此又恨又怕那声声尖叫,突然间她被搞得愤怒起来,觉得自己也想爆发一场脾气,好恐吓他,就像他现在恐吓她一样。她不习惯任何人的脾气,除了她自己的。她把手从耳朵上拿下,跳起来,跺脚。   “他得停下来!有人得制止他!该有人去打他!”她叫喊。   正在这时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几乎是跑着来的,门开了,护士进来。现在她完全没有笑意。她甚至显得很苍白。   “他已经把自己弄得歇斯底里了,”她匆匆忙忙地说,“他会伤了自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你来试试,做个好孩子。他喜欢你。”   “今天早上他把我赶出了房间,”玛丽说,激动地跺脚。   跺脚反而让护士高兴。其实,她刚才担心会看到玛丽藏到床单下哭泣。   “这就对了,”她说,“你的态度很对。你去,呵斥他。让他想起点新东西。去啊,孩子,越快越好。”   直到事后玛丽才意识到事情可笑又可怕——可笑的是所有的成年人害怕得去找一个小女孩,仅仅因为他们觉得她和柯林自己一样坏。   她沿着走廊掠过,离声声尖叫越近,她的火气就积得越高。呆她到门口,觉得非常恶毒。她用手摔开门,跑过房间到了四柱床前。   “你停下来!”她几乎在叫喊,“你停下来!我恨你!每个人都恨你!我但愿大家都跑到房子外头去,让你自己尖叫死!你马上就会把自己尖叫死,我但愿你会!”一个有同情心的好孩子既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但是碰巧了,这些话带来的震惊是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效果最好的,对于这个歇斯底里的男孩,无人曾经胆敢约束和反对的男孩。   他本来一直埋脸躺着,用手扑打着枕头,他听到怒火中烧的小嗓门,竟然差点儿跳起翻身,他飞快转过身。他的脸显得吓人,又红又白又肿,他喘着、喘不过气,但是野蛮的小玛丽丝毫不关心。   “要是你再叫一声,”她说,“我也会尖叫——我能比你尖叫更大声,我要吓死你,我要吓死你!”   他竟然停止尖叫,因为她惊吓着他了。正涌上来的那声尖叫几乎让他窒息。泪水从他脸上顺流而下,他浑身发抖。   “我停不下来!”他喘着气,抽泣着,“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玛丽叫喊,“你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脾气——就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她每说一次就跺一次脚。   “我感觉到那个包——我感觉到,”柯林呛出一句,“我知道我会。我背上会长个瘤子,然后我会死。”他又开始全身扭曲,启动脸部肌肉,抽泣、呜咽,但是没有尖叫。   “你没有感觉到包!”玛丽狂怒地反驳,“要是你觉得了,只不过是歇斯底里的包。歇斯底里能起包。你讨厌的后背什么事也没有——除了歇斯底里!翻过身,让我看看!”   她喜欢“歇斯底里”这个词,觉得不知怎的对他有效果。他多半和她自己一样,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护士,”她命令,“马上过来把他的背给我看!”   护士、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一直站着在门口挤成一团,瞪着她,嘴巴半张。三个人都吓得不止一次屏住呼吸。护士上前,仿佛半是害怕。柯林因为剧烈的无气抽咽身体一起一伏。   “也许他——他不会让我。”她低声犹疑地说。   柯林听见她,然而,他在两声抽咽之间喘出一句:   “给——给她看!然后她就知道了!”   背露出来,瘦得可怜,不忍卒睹。根根肋骨、脊柱上的每个关节,都历历可数,尽管玛丽小姐弯腰检查的时候没有数,她野蛮的小脸庄重严肃。她显得那么酸溜溜的、老模老式,护士转过头去掩饰她的嘴角的抽动。沉默有一分钟,因为就连柯林也努力屏息,当玛丽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脊柱,下下上上,专注得仿佛她是伦敦来的大医师。   “一个包都没有!”最后她说,“针尖大的包都没有——除了背脊骨上的包,你能摸到它们因为你太瘦了。我自己背脊骨上也有包,过去和你的一样凸出,直到我开始长肉,我的肉还不够把它们盖起来。针尖大的包都没有!要是你再说有,我就要笑了!”   除了柯林,没有人知道那些执拗的、孩子气的话对他是什么效果。假如他有人可说他的秘藏的恐惧——假如他敢让自己提问——假如他有孩子气的伙伴,没有一直躺在封闭的巨大房子里,呼吸着沉重的空气,空气里充满了人们的恐惧,他们大都无知,厌烦他,他就会已经发现他一多半的恐惧和疾病是自己编造的。然而他一直躺着,想着自己、自己的疼痛和厌倦,成小时、成天、成月,成年。现在一个愤怒的无同情之心的小女孩顽固不化地坚持说他病得没有他自己想像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觉得她可能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护士小心翼翼,“他以为自己脊柱上有个包。他的背柔弱,因为他不愿意坐起来。我原本可以告诉他那里没有包的。”   柯林猛咽下一口气,略略转过脸看着她,   “是——是吗?”他可怜地问。   “是的,先生。”   “瞧!”玛丽说,她也猛咽一口气。   柯林再次启动脸部肌肉,不过是为了深吸一口气,深呼吸时被打断,这是他发动的抽泣风暴的余波,他静静地躺了一分钟,尽管泪水顺着脸川流而下打湿枕头。实际上,这泪水对他意味着一种奇怪的解脱。这时候他转头再次看着护士,非常奇怪,他对她说话完全不像印度王爷了。   “你觉得——我能——活到长大?”他说。   护士既不机灵也不软心肠,但是她能重复伦敦医生的一些话。   “你很可能会,要是你按说的办,不要毫无自控地屈从自己的脾气,出去多多地待在新鲜空气里。”   柯林的脾气已经过去,他虚弱,哭喊得精疲力尽,也许这让他觉得温柔。他朝玛丽伸出一只手,我可以乐意地说,她自己的脾气也过去了,也柔和下来,伸手在半路与他相遇,于是就算和好了。   “我会——会和你一起出去,玛丽,”他说,“我不会讨厌新鲜空气,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刚刚来得及想起,止住自己说“如果我们找到秘密花园”,结果他说的是,“我会愿意和你一起出去,如果迪肯能来推我的轮椅。我真的想见迪肯和狐狸和乌鸦。”   护士重新整理了乱作一团的床,拉直枕头。然后她给柯林做了杯牛肉汁①,也给了玛丽一杯,玛丽在激动之后真的很乐意有这个。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溜之大吉,待一切都整齐、平静、井井有条,护士也愿意溜之大吉。她是个健康的年轻姑娘,憎恨睡眠被剥夺,她瞧着玛丽,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玛丽已把她的大脚凳推近四柱床,握着柯林的手。   “你回去接着睡,”她说,“他过一会儿就会睡着——如果他不是太生气的话。然后我会到隔壁房间躺下。”   “你愿意我给你唱首歌吗,我从奶妈那里学的?”玛丽对柯林低声说。   他的手轻柔地拉了拉她的手,他疲倦的眼睛转向她,请求着。   “噢,愿意!”他回答,“那首歌多温柔啊。我马上就会睡着。”   “我会哄他睡的,”玛丽对呵欠连天的护士说,“你要是愿意,就可以走了。”   “那么,”护士说,不情愿地徒劳一试,“要是他半个小时还睡不着,你一定要来叫我。”   “没问题,”玛丽回答。   护士马上就出了房间,她一离开,柯林就又拉玛丽的手。   “我差点儿说出去,”他说,“不过我及时住口。我不会说话了,我要睡觉,可是你说过你有许许多多好事情告诉我。你有没有——你觉得你找出哪怕一点,去秘密花园的路了吗?”   玛丽注视着他可怜的、疲倦的小脸,发肿的眼睛,她的心变得怜悯起来。   “是——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去睡,我明天可以告诉你。”   他的手大抖。   “噢,玛丽!”他说,“噢,玛丽!要是我能进去,我想我就能活到长大!你觉得能不能不唱奶妈的歌——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像里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就像你第一天那样轻声告诉我。我肯定这能让我睡着。”   “好,”玛丽说,“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握着他的手,开始很慢很慢地说,声音很低。   “我想它被孤零零放了那么久——到处都长成了好看的缠结。我想玫瑰都已经爬啊爬啊爬啊,直到它们从树枝和墙头上垂挂下来,爬满地上——几乎像是一层奇特的灰雾。有些已经死了,可是很多——还活着,等夏天来了,会有一道道玫瑰帘子、玫瑰喷泉。我想地上满是旱水仙、雪花莲、百合花、鸢尾花,再黑暗里起劲往外长。现在春天已经开始了——也许——也许——”   她温柔持续的低语声正让他越来越安宁,她看到了,继续说着。   “也许它们会从草里长出来——也许会有一簇簇的紫色番红花,还有红色的——甚至现在就有。也许叶子刚刚开始冒出来,舒展开——也许——灰色在变化,绿色的薄薄面正在爬着——爬满了——每样东西。鸟儿来看秘密花园——因为那里——那么安全又安宁。也许——也许——也许——”实在很温柔很缓慢,“知更鸟找到了媳妇——正在筑巢。”   柯林睡着了。   ①牛肉汁:英国的传统,炖牛肉的原汁,营养丰富,用来给病人补身体。类似中国给病人喝的鸡汤。 第十八章 “你角不能浪费时间”   当然第二天早晨玛丽没能早起。她睡晚了,因为她累了,玛莎拿来早饭时告诉她,虽然柯林相待安静,他病了、发烧,和他大哭大叫把自己弄得紧迫之后一贯的情形一样。玛丽慢慢吃着早饭,一边听着。   “他说他希望请你尽快去看他。”玛莎说,“真奇怪他对你这么着迷。昨晚上你确实给他好看——是不是?没人敢那么干。啊!可怜的孩子!他已经被惯得无可救药了。妈妈说 ,能对一个小孩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有两种:永远不如意,永远如意。她不知道哪一种更糟糕。你自己脾气也不小。不过我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对我说:‘请去问问玛丽小姐她能否来和我说话?’想想他能说请!你会去吗,小姐?”   “我先跑去见迪肯,”玛丽说,“不,我先去见柯林,告诉他——我知道要告诉他什么。”她突然来了灵感。   她出现在柯林房间的时候戴着帽子,有一刹那他显得失望。他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得可怜,眼睛周围有黑圈。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说,“我头疼,全身都疼,因为我太累了。你要去哪里吗?”   玛丽走过去靠在他的床上。   “我不会去很久,”她说,“我去找迪肯,但是我会回来。柯林,是——是关于秘密花园的事。”   他整个脸都亮了,泛起一丝颜色。   “噢!是吗?”他喊出声,“我一晚上都在梦它,我听到你说什么灰色变成绿色,我梦到我站在一个地方,充满了颤抖的绿叶子——到处都是小鸟在筑巢,它们显得那么柔软、安宁。我会躺下想着它,直到你回来。”   五分钟以后,玛丽就和迪肯在他们的花园里了。狐狸和乌鸦又和他一起,这次他带来了两只驯良的松鼠。   “今天早上我骑小马驹来的,”他说,“啊!它是个好样的小伙计——跳跳是!我把这两个装在口袋里带来的。这儿这只叫坚果,这儿这只叫果壳。”   他说着“坚果”,一只松鼠跃上他右肩;他说着“果壳”,另一只跃上他左肩。   他们坐到草地上,队长蜷缩在他们脚边,煤灰肃穆地在树上聆听,坚果和果壳在近旁闻来嗅去,离开这般的快乐,让玛丽几乎难以忍受,然而,当她开始讲故事,不知不觉,迪肯喜气的脸上的表情让她改变了主意。她看得出他比她更为柯林觉得难受。他抬头看天,环顾四周。   “就听听它们鸟儿——满世界都是——都在吹哨、吹笛,”他说,“看它们镖似的四处射,听它们相互呼唤。春天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呼唤。叶子在舒展,你能看到它们了——还有,我的天,味道好闻得很!”他快乐的翘鼻子吸着气。“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躺着被关起来,能看到的太少,就开始想那些让他尖叫的东西。啊!天!我们必兄把他弄出来——我们必兄让他来看一看、听一听,闻闻这空气,让他浸透阳光。我们角不能浪费时间。”   当他很投入的时候,他经常说很宽扁的约克郡话,尽管别的时候他努力纠正方言,好让玛丽听得更明白。然而她喜爱他宽扁的约克郡话,实际上她自己还努力学着说。所以她现在能说一点。   “哎是,我们角对,”她说(想说是“是的,我们绝对”)。“我告诉纳我们首先做什么,”她继续说,迪肯咧嘴笑了,因为小女娃子费力拧着舌头说约克郡话的时候很好笑。“他对你大为着迷。他想见你,他想见煤灰和队长。我回房子和他聊天时,我会问他你能不能明天早上去看他——把你的动物带上——然后——稍微等一下,等更多叶子长出来,有一两个花苞了,我们去把他带出来,你去推他的轮椅,我们会把他带到这儿,给他看所有的东西。”   她停下来,相当自豪。她以前从未用约克郡话演讲过,她觉得很好。   “纳必兄对柯林少爷说点约克郡话,就像那样,”迪肯傻笑,“纳会把他逗笑,对病人没什么比笑声更好的。妈妈说,每天早上大笑半个钟头,能医好一个人要得斑疹伤寒的人。”   “今天我就对他说约克郡话。”玛丽说,自己也傻笑起来。   花园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夜,仿佛都有魔法师经过,从土地和树干里引出可爱来。走开离去这一切是困难的,特别是坚果正竟然爬上了她的裙子,果壳从他们头上的苹果树树干上窜下来,用探究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她回到了房子里,当她在柯林的床边坐下,他开始像迪肯一样闻着嗅着,虽然不如迪肯那么有经验。   “你闻着像鲜花和——和新鲜的东西,”他非常欢欣地呼喊,“你闻着是什么味道?又凉爽又温暖又甜,全在一起。”   “是牧尔上来的风,”玛丽说,“是坐咱树下染来的,哈迪肯、队长、煤灰、坚果还要果核一起。是春天,是户外,是太阳,这嘛好闻!”   她在自己能力之内尽量说得宽扁,你不知道约克郡话听起来有多宽扁,除非你听到谁讲。柯林开始笑。   “你在做什么?”他说,“我从来没有听到你那么说话。听起来真滑稽。”   “我在给纳讲点约克郡话,”玛丽凯旋般回答,“我罢能讲迪像迪肯和玛莎那么好,罢过纳看我能依着样学点。纳听到约克郡话,一点都罢明白?纳自假是个土生土长的约克郡孩子!啊!我倒想知道纳脸红罢红?”   然后她也大笑起来,他们俩笑得忍也忍不住,他们笑得房间都开始有回音,莫得劳克太太开门进来,退回到走廊里,站着惊奇地倾听。   “哦,我的老天!”她说,自己也说上了宽扁的约克郡话,因为没人听到她,而且她如此震惊。“谁听到挂那个!世上哪个想到挂呢!”   要聊的有很多。柯林似乎永远听不够迪肯和队长和煤灰和坚果和果壳,还有叫跳跳的马驹。玛丽和迪肯跑着绕到林子里看过跳跳。它是匹很小的、毛发糙乱的牧尔马驹,缕缕鬃毛挂到眼睛上,一张漂亮的脸,丝绒般的鼻子拱着嗅着。它吃牧尔上的草,相当瘦,可是它精悍得厉害,仿佛那些瘦腿里的肌肉是铁质弹簧制造。它一见到迪肯,就抬头柔嘶,它朝他快步小跑,把头越过他的肩膀,然后迪肯对着它耳朵说话,跳跳用奇怪的嘶叫、吹气、喷鼻回话。迪肯让它把小小的前蹄给玛丽,用丝绒般的口鼻吻她的脸蛋。   “他真的明白所有迪肯说的吗?”柯林问。   “看起来他明白,”玛丽回答,“迪肯说任何动物都能明白,如果你们肯定是朋友,但是你们要肯定是朋友。”   柯林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奇怪的灰眼睛仿佛盯着墙,可是玛丽看出他在思考。   “我但愿我能是动物的朋友,”最后他说,“但是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动物可以交朋友,我不能忍受人。”   “你不能忍受我吗?”玛丽问。   “不,我能。”他回答,“这很滑稽,但是我甚至喜欢你。”   “季元本说我像他。”玛丽说,“他说他敢担保我们两个脾气一样难缠。我觉得你也像他。我们三个是一样的——你、我、季元本。他说我们两个多没啥可看的,我们内心和看起来一样乖戾。但是,我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认识知更鸟和迪肯以前那么乖戾了。”   “你有没有觉得想仇恨人?”   “有,”玛丽毫无感情地回答,“要是我看到你是在遇到知更鸟和迪肯以前,我会痛恨你的。”   柯林伸出瘦手,摸了摸她。   “玛丽,”他说,“我宁愿没有说过把迪肯赶走的话。你说他像个天使的时候,我恨过你,嘲笑过你,但是——但是也许他真的就是。”   “嗯,那么说真是滑稽,”她坦白地承认,“因为他的鼻子确实是翘起来的,他有张大嘴,他的衣服上全是补丁,他说着宽扁的约克郡话,可是——可是如果天使真的来约克郡,住在牧尔上——如果有约克郡天使——我相信他应该懂得绿东西,知道怎么种它们,他应该懂得怎么和野生动物说话,像迪肯那样,野生动物会知道他肯定是朋友。”   “我不应该介意迪肯看着我,”柯林说,“我想见到他。”   “我高兴你那么说,”玛丽回答,“因为——因为——”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她知道这就是告诉他时刻。柯林知道有新东西来了。   “因为什么?”他急切地喊。   玛丽紧张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趋向他,抓住他的双手。   “我能信任你吗?我信任迪肯,因为鸟儿信任他。我能信任你吗?——肯定——肯定?”她恳求。   他的脸如此庄严,他的回答几乎像耳语。   “是的——是的!”   “那么,迪肯明天早上会来见你,他会把他的小动物带来。”   “哦!哦!”柯林快乐地大叫。   “但是还没完,”玛丽接着说,肃穆的兴奋几乎让她苍白,“剩下的更好。有一道门通向花园。我找到了它。在墙上,常春藤下面。”   假如他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孩,柯林多半已经大喊“好啊!好啊!”然而他虚弱而歇斯底里,他的眼睛越张越大,喘不过气来。   “噢!玛丽!”他半是啜泣地喊出来,“我能看到它吗?我能进去吗?我能活到进去吗?”他攥紧她的手,把她拖过来。   “当然你会看到!”玛丽愤慨地一口咬定,“当然你能活到进去!别傻了!”   她这么不歇斯底里、自然、孩子气,她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笑话自己,几分钟以后她又坐到她的凳子上,告诉他秘密花园真的是什么样子,而非她想像的,柯林的疼痛和疲倦被忘记了,他满心欢喜。   “就和你原来想的一样,”最后他说,“听起来就好像你那时已经看到了。你知道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那么说。”   玛丽犹豫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鲁莽地说出了真相。   “我那时已经看到它了——我已经进去过了,”她说,“我发现了钥匙,几周前就进去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因为我实在担心我不能信任你——肯定地! 第十九章 “它来了!”   柯林发威后第二天早上,当然有人去请克兰文医生来。当这种事发生,总是马上有人去请他,他总是发现,当他抵达时,一个苍白、颤抖之后的男孩躺在床上,愠怒、仍然歇斯底里,随时准备为只言片语爆发抽泣、再来一场。其实,克兰文医生畏惧、反感这些棘手的出诊。这一次,他离米瑟韦斯特庄园远远的,直到下午。   “他怎么了?”他抵达时,相当恼怒地问莫得劳克太太。“有一天,哪场脾气就要让 他裂破自己的血管。这个孩子是半疯的,因为歇斯底里、自我纵容。”   “那么,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等你看到他,你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乏味的、苦瓜脸的孩子,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坏,就白白地魔住了他。她怎么干的,没法形容。老天知道,她没啥好看,你几乎听不到她说话,但是她干了我们谁都不敢干的。昨晚上,她就像头小猫似的冲他扑过去,跺着脚命令他停止尖叫,不知怎的她就震住了他,他竟然真的停下了,今天下午——嗯,过来看看,先生。实在难以置信。”   克兰文医生进入他的病人的门时所见的一幕,着实震惊了他。当莫得劳克太太打开门,他听到笑声和絮絮闲聊。柯林在沙发上,身着休息长袍,相当直地坐起来,看着花园书之一里面的一幅画,对那个乏味的孩子说着话,那一刻那个孩子很难说是乏味,因为她的脸快乐得光彩照人。   “那些像长长的螺旋的,蓝色——我们会有很多,”柯林宣布,“它们叫……”   “迪肯说它们是养得大些、鲜艳些的飞燕草,”玛丽小姐大声说,“已经有好多丛了。”   然后他们看到克兰文医生,停下来。玛丽变得非常安静,柯林显得烦躁。   “我很抱歉听到你昨晚病了,我的孩子。”克兰文医生略带一丝紧张地说。他是个相当紧张的人。   “我现在好些了——好多了。”柯林回答,很像个王爷。“过一两天,要是天气好,我要坐轮椅出去。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克兰文医生坐到他旁边,为他把脉,好奇地注视着他。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他说,“你一定要小心不要累着自己。”   “新鲜空气不会累着我。”年轻王爷说。   曾有多次,同一个年轻绅士曾愤怒地大声尖叫,极力坚持新鲜空气会让他着凉,会杀了他,所以他的医生多少觉得吃惊,也就不足为奇。   “我原以为你不喜欢新鲜空气。”他说。   “就我一个人,我不喜欢,”王爷回复,“但是我的表妹会和我一起出去。”   “还有护士,自然?”克兰文医生建议。   “不,我不要护士。”如此高贵,玛丽忍不住记起那个年轻的土著王子浑身镶满钻石、翡翠、珍珠的样子,深色的小手上有一大块红宝石,他挥手指挥仆人们过来行额手礼,接受他的命令。   “我的表妹知道怎么照顾我。她和我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好些。昨晚她让我好些。一个很强壮的男孩我知道的,会来推我的轮椅。”   克兰文医生感到相当警觉。假如这个疲倦的、歇斯底里的孩子有可能好起来,他自己就毫无可能继承米瑟韦斯特庄园了;但是他不是个无道德的人,虽然他软弱,他不想让他陷入真正的危险。   “他一定是个强壮、镇定的男孩,”他说,“我一定知道一点他。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是迪肯。”玛丽突然开口。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每个知道牧尔的人都一定知道迪肯。她对了。她看到转眼间克兰文医生的脸放松为一个宽心的微笑。   “哦,迪肯,”他说,“要是是迪肯的话,你绝对安全。他壮得像匹牧尔上的马驹,是迪肯。”   “而且他可靠,”玛丽说,“他是约克郡贼可靠的小伙子。”她一直对柯林说着约克郡话,她忘记了。   “是迪肯教你的吗?”克兰文医生问,立刻笑起来。   “我把它当法语来学,”玛丽相当冷漠地说,“这就像印度的一种土著方言。非常聪明的人才去学。我喜欢它,柯林也喜欢。”   “好吧,好吧,”他说,“如果它让你开心,也许它对你没有害处。昨天晚上你服安眠药了吗?”   “没有,”柯林回答,“刚开始我不想服,后来玛丽让我安静下来,她说话让我睡着了——用很低的声音——关于春天溜进花园的。”   “听着很安神,”克兰文医生说,更加困惑,斜眼瞟着玛丽小姐,她坐在凳子上,沉默地盯着地毯,“你明显好些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   “我不想记住,”话被打断,王爷重现,“当我一个人躺着,记起来,我开始到处疼,我想的事情让我开始尖叫,因为我非常憎恨他们。要是哪里有个医生能让你忘记自己的病,而不是记住它,我会派人带他来。”他挥挥瘦弱的手,那手上真的应该盖满标有皇室徽记的红宝石戒指。“我表妹能让我好些,正是因为她能让我忘记。”   “发威”之后,克兰文医生从没呆这么短时间,通常他被迫留上很长时间,做大量事情。这个下午他没有给他任何药,留下任何嘱咐,他免遭任何冲突的场景。他下楼时显得颇为深思,当他在书房里对莫得劳克太太说话,她觉得这个人很困惑。   “那么,先生,”她试着问,“你能相信吗?”   “这肯定是个新动向。”医生说,“不可否认,情况比原来的好。”   “我相信苏珊·索尔比是对的——我确实相信。”莫得劳克太太说,“昨天我去斯威特村的时候在她的农舍停下来,我们聊了聊。她对我说:‘嗯,萨拉·安,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孩子,她也许不是个漂亮孩子,但是她是个孩子,孩子需要孩子。’我们以前是同学,苏珊·索尔比和我。”   “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病人护士,”克兰文医生说,“只要我看到她在一家农舍里,我就知道很可能我能够救活我的病人。”   莫得劳克太太微笑了。她喜欢苏珊·索尔比。   “她有自己的道道儿,苏珊,”她口若悬河地继续,“一早上我都在想她昨天说的一件事。她说:‘一次孩子们打架以后,我给他们一点教训,我对他们说,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地理老师说地球是橙子形状的,我十岁以前发现,这个橙子不属于任何人。没人拥有的超过他自己的那块地儿,有时候好像地儿不够分。但是你们不要——谁都不要——以为整个橙子都是自己的,不然你将来会明白自己想错了,而且不碰硬钉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孩子能从孩子那里学到的,’她说,‘是没有理由攥住整个橙子——连皮带瓤。要是你去攥整个,很可能你连果核都得不到,而且果核苦得不能吃。’”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克兰文医生说,穿上外套。   “是啊,她说起话来有自己的道道儿,”莫得劳克太太末了说,非常舒心,“有时候我对她说过,‘啊,苏珊,要是你是个别的女人,说的是这么一口宽扁的约克郡话,我瞧好些时候我都得说,你称得上是聪明。’”   那晚上柯林睡梦中一次都没有醒过,当他早晨睁开眼睛,他静静地躺着,不自知地微笑起来,因为他觉得一种奇妙的舒服。醒来竟然成为美好的,他转身,奢侈地伸张四肢。他觉得捆住他的紧绷的绳子仿佛自己松开了,任由他去。他不知道克兰文医生本来应该说他的神经放松了,得当了休息。他不再躺着瞪着墙祈望自己不是清醒的,现在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他和玛丽昨天制定的计划,充满了花园的图画,充满了迪肯和他的野生动物。有事情可考虑真是好。当他听到走廊上一路跑来的脚步声,刚刚醒来不到十分钟,玛丽站在门口。一眨眼她就到房间里了,穿过房间跑到他的床边,带来一股充满清晨气息的新鲜空气。   “你出去过了!你出去过了!有好闻的树叶味道!”他大声说。   她一直在跑,头发被吹开散乱着,空气让她鲜亮,脸蛋粉红,虽然他没看见。   “真是美好!”她说,速度太快,有点接不上气,“你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它来了!那天早晨我本以为它已经来了,但是现在才开始来。现在它已经到这儿了!它来了,春天!迪肯这么说。”   “来了吗?”柯林大声说,虽然他其实一无所知,他觉得心怦怦地跳。他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打开窗户!”他又说,笑出声来,一半是欢欣激动,一半是他自己的想像。“也许我们能听到金喇叭!”   他笑的当儿,玛丽一眨眼到了窗边,又一眨眼窗户大开,清新、温柔、香味、鸟鸣一起涌入。   “这是新鲜空气,”她说,“躺下去,深深呼吸它。迪肯躺在牧尔上的时候,就这么做。他说他感觉到它在血管里,它让他强壮,他觉得好似可以活到永远的永远。呼吸它,呼吸它。”   她仅仅在重复迪肯告诉她的,但是她抓住了柯林的想像力。   “‘永远的永远’!它让他那么觉得吗?”他说,他按她告诉的做,一遍一遍深深地吸气,直到他觉得某种新的、快乐的东西正在他身上发生。   玛丽又来到他床边。   “东西正从地下蜂拥而出,”她急急忙忙地说,“花朵正在舒展开,所有东西上都有嫩芽,绿色面纱差不多已经覆盖了所有的灰色,小鸟为它们的巢匆匆忙忙,害怕晚了,有些甚至打架争秘密花园里的地盘。玫瑰丛看着灵得不能再灵,小道上、林子里有樱草花,我们种下的种籽冒出来了,迪肯带来了狐狸、乌鸦、松鼠和一只新生的羊羔。”   然后她歇了一口气。新生羊羔是迪肯三天前在牧尔的石楠丛里发现的,它当时躺在死去的妈妈旁边。这不是迪肯发现的第一只丧母的羊羔,他知道拿它怎么办。他把它裹在外套里带会农舍,让它躺在火边,喂它热牛奶。它是个柔软的东西,有一张可爱的、傻乎乎的娃娃脸,相对于它的身体,它的腿很长。迪肯把它抱在怀里穿过牧尔带来,它的奶瓶放在口袋里,和一只松鼠一起。玛丽坐在树下,一团柔软温暖蜷在玛丽大腿上,她觉得自己也充满着奇妙的欢欣,午饭言语。一只羊羔——一只羊羔!一只新生羊羔像婴儿一样躺在你大腿上!   她带着巨大的欢欣形容着,柯林听着,一口口深深吸气,这时护士进来了。她看到打开的窗户,略微一惊。过去许多暖和的日子里,她一贯僵硬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她的病人确信打开窗户让人感冒。   “你肯定你不冷,柯林少爷?”她询问。   “不,”是回答,“我在深深呼吸新鲜空气。它让我强壮。我要起来到沙发上用早饭。我表妹要和我一起用早饭。”   护士走了,藏住一个微笑,去叫两份早饭。她发现仆人的大厅比残疾人的卧室更有趣,而这个时候人人都想听楼上的新闻。不受欢迎的小隐士的笑话有很多,厨师说他“找到了他的主人,对他有好处”。仆人大厅已经厌倦了他一次次发脾气,已婚有家室的司膳长,不止一次表达他的观点,那个残疾人不如“好好藏起来”。   柯林到沙发上,两份早饭放到了桌上,他用最王爷式的态度对护士发表一个声明。   “一个男孩,一只狐狸,两只松鼠,还有一只新生羊羔,今天早上要来看我。我要他们一来就尽快被领上楼来。”他说,“你不准在仆人大厅里开始和动物玩耍,别把他们留在那里。我要他们到这里来。”护士微微喘了口气,努力用咳嗽掩饰。   “是的,先生。”她回答。   “我会告诉你你要做什么,”柯林追加,挥挥手,“你可以告诉玛莎领他们来。那个男孩是玛莎的弟弟。他名叫迪肯,他是个驯兽师。”   “我希望那些动物不会咬人,柯林少爷。”护士说。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驯兽师,”柯林严峻地说,“驯兽师的动物从不咬人。”   “在印度有驯蛇师,”玛丽说,“他们能把蛇头放到嘴里。”   “我的天!”护士瑟瑟发抖。   他们吃着早饭,早晨的空气泼到身上。柯林的早饭吃得很好,玛丽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你会渐渐长胖的,就像我一样。”她说,“我在印度的时候从来不想吃早饭,现在我总想吃早饭。”   “今天早上我想吃,”柯林说,“也许是新鲜空气。你觉得迪肯会什么时候来?”   要不了多久他就来了。大概十分钟之后,玛丽伸出手。   “听!”她说,“你听到一声‘哇’没有?”   柯林去听,听见了,世界上在室内听起来最奇怪的声音,沙哑的“哇——哇”。   “是的。”他回答。   “那是煤灰,”玛丽问,“再听。你听到一声‘咩’了——很小的一声?”   “噢,是的!”柯林大声说,脸红起来。   “是那只新生的羊羔,”玛丽说,“它来了。”   迪肯的牧尔靴子又厚又笨,虽然他尽力放轻脚步,当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它们仍然砰砰响。玛丽和柯林听着他前进、前进,直到他穿过有挂毯的门,踏上直通柯林房间的走廊上铺的柔软地毯。   “如果您允许,先生,”玛莎一边打开门一边通知,“如果您允许,先生,这里是迪肯和他的小动物。”   迪肯进来,带着他最好看的微笑。新生的羊羔在他怀里,红色小狐狸在他身旁轻快小跑着。坚果坐在他左肩上,煤灰在右肩上,果壳的头和爪子从他外套口袋里探出来。   柯林慢慢坐起来,瞪啊,瞪啊——就像他初见玛丽时那样,但是这次是惊奇和快乐的凝视。真相是,虽然他曾经听说过很多,他没有一丝概念这个男孩会是什么样,他的狐狸、乌鸦、松鼠、羊羔会和他亲近友爱到这种程度,他们看着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柯林这辈子从没和一个男孩说过话,他被自己的快乐和好奇所淹没,没有记起来开口。   但是迪肯丝毫不觉害羞别扭。他和乌鸦第一次见面是,乌鸦不懂他的语言,只是瞪着他不说话,他没有因此而困窘。小生灵们在了解你之前总是那样。他走到柯林沙发那儿,静静地把新生的羊羔放到他大腿上,小东西立即转向温暖的丝绒长袍,开始用鼻子往叠层里拱啊拱,用卷发厚实的脑袋边往侧面顶撞着,带着温柔的不耐心。当然这时没有孩子忍得住不说话。   “它在干什么?”柯林大声说,“它想要什么?”   “它想要妈妈,”迪肯说,微笑越来越重,“我把它饿着点儿来带来看纳,因为我知道纳愿意看它喂食。”   他在沙发旁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奶瓶。   “来啊,小当西,”他说,棕色的手轻轻地扭过小小的卷毛脑袋,“纳想要饿是这个。纳会享受更多这个,更多丝绒袍子。对啦,”他把瓶子的橡皮头塞入拱动的嘴,羊羔狂喜,狼吞虎咽般吮吸起来。   这一幕之后,无人想找话来说了。等羊羔睡着了,问题冒涌出来,迪肯全部愿意回答。他告诉他们,三天前的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他怎么发现了这只羊羔。他站在牧尔上听一只百灵鸟唱歌,看它盘旋着越来越高升上天空,直到他成为碧空中的小点。   “不靠着他的歌声,我几乎就跟丢了他,我惊奇地想,他看着都马上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人怎么还能听到他——就在那时我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远远地在石楠丛里。是一声微弱的咩,我知道是一只新生羊羔饿了,我知道它不会饿,除非它已经没有妈妈了,于是我出发去找。啊!真是一趟好找。我在石楠丛里进了又出,一圈又一圈,好像我总是转错弯。不过最后我看到牧尔顶上的岩石上有一点白,我攀上去,发现小当西又冷又饿已经半死。”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煤灰肃穆地从大开的窗户飞进飞出,呱呱评论着景色,同时坚果和果壳到外面的大树短途旅行,沿树干上下跑,探索树枝。队长在迪肯身旁蜷缩起来,迪肯出于偏爱坐在石楠地毯上。   他们看着花园书籍里的图画,迪肯知道所有花的俗名,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哪种已经在秘密花园里生长着。   “我不会念那个名字,”他说着指着一个,下面写着“聚汤花属植物”,“我们叫它耧斗菜,那边的那个是狮子花,两种都在篱笆里野长,但是有一种是花,要大些漂亮些。花园里有一些大丛的耧斗菜。等它们开花的时候,会像满满一花床的蓝白蝴蝶扇着翅膀。”   “我要去看它们,”柯林喊,“我要去看它们!”   “哎是,纳一定要,”玛丽非常认真地说,“纳角不能浪费时间。” 第二十章 “我会活到永远!”   但是他们被迫再等一个星期有多,因为先是大风天,然后柯林被感冒威胁,这两件事接踵而来,无疑本会让他大为恼火,可是有那么多仔细、神秘的计划要执行,差不多每天迪肯都进来,哪怕只是几分钟,讲正在发生的事,在牧尔上、小径上、篱笆里、溪流边上。他要讲的事情,水獭、獾、水老鼠的家,更别提小鸟的巢和田鼠的洞,足以让你兴奋得简直要发抖,当你听到来自一个驯兽师所有深入的细节,带着扎心的热切和紧张,你意识到整个忙碌的底下世界正在工作。   “他们和我们一样,”迪肯说,“只不过他们得每年造房子。这够它们忙的,所以他们手忙脚乱赶着干完。”   然而,最吸引人的事,是把柯林足够保密地运进秘密花园的准备工作。轮椅、迪肯和玛丽会转过灌木丛里某一个弯,然后进入盖着常春藤的墙外的走道,这个弯以后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们。一天天过去,柯林变得越来越坚信他的感觉:环绕花园的神秘感是它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决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它。决不能让任何人怀疑他们有一个秘密。人们一定要以为他和玛丽、迪肯出去,只不过因为他喜欢他们,不反对他们看着他。他们曾经长时间快乐地讨论他们的路线。他们会走上这条小径,下那一条,穿过另一条,在喷泉花床里绕圈子,仿佛他们在看总园艺师饶奇先生叫人安排下的“花床植物”①。那是个合情合理的举动,没人会想到有什么神秘。他们会转入灌木丛围着的走道,失踪,直到他们来到长墙。一切都认真、缜密地考虑过,犹如战争年代伟大将军拟定的进军计划。   关于病人房间里发生的古怪新鲜事儿的谣言,自然从仆人大厅里过滤到马房院儿里和花匠中间,尽管如此,一天饶奇先生接到来自柯林少爷房里的命令,还是惊了一跳。他必须到那些外人从不得见的房间里报道,因为病人自己有话对他说。   “那么,那么,”他忙乱地换着外套,自言自语,“现在怎么样?不准人看他的皇室殿下现在召唤一个他看都不看一眼的人。”   饶奇先生不是没有好奇心。他从未瞟到那个男孩半眼,已经听到一打夸张的故事,关于他神秘的样子和发狂的脾气。他最常听说的是他可能随时会死,有无数个想像描述驼背、无力的四肢,来自从未见过他的人。   “这个房子里情况在变,饶奇先生,”莫得劳克太太说,一边领他从后面楼梯上走廊,走廊通向目前为止仍然神秘莫测的卧室。   “让我们希望往好里变吧,莫得劳克太太。”他回答。   “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她继续说,“就那么奇怪,那里他们都觉得责任容易的些了。你可别吃惊,饶奇先生,要是你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巡回动物园中间,玛莎·索尔比的迪肯比你我还像在自己家里。”   正如玛丽私下里一贯相信的那样,迪肯真的有一种魔力。当饶奇先生听到他的名字,安心地笑了。   “他在白金汉宫和煤矿底层都一样像在自己家里。”他说,“不过也不是冒失无礼。他就是自在,那个孩子。”   要不是他有思想准备,也许他会被吓一跳。当卧室的门打开,一只大乌鸦,停在雕花椅子的高靠背上,似乎像在自己家里,非常大声地“呱——呱”宣布客人的到来。尽管莫得劳克太太警告过,饶奇先生险些逃过因往后一蹦而大失尊严。   年轻的王爷不在床上也不在沙发上。他坐在一把扶手椅子上,一只年轻的羊羔站在他旁边,像吃奶羊羔的样子摇着尾巴,这时迪肯正跪着用奶瓶给它喂奶。一只松鼠站在迪肯弯下的后背上,专心地一点一点啃着一颗坚果。那个印度来的小女孩坐在一个大脚凳上看着。   “饶奇先生来了,柯林少爷。”莫得劳克太太说。   年轻的王爷转头上下打量他的男仆人——至少总园艺师是这么觉得的。   “哦,你是饶奇,是吗?”他说,“我派人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些非常重要的命令。”   “很好,先生,”饶奇回答,琢磨着他是否会得到指示砍去园子里所有的橡树,要不把果园改建成池塘种花。   “今天下午我要坐轮椅出去,”柯林说,“要是新鲜空气适合我,我可能会每天出去。我去的时候,不准任何花匠靠近花园墙边的长廊。不准任何人。我大约两点种出去,所有人都必须离得远远的,直到我发话说他们可以回去工作。”   “很好,先生,”饶奇先生回答,非常宽慰,橡树可以保留,果园安全了。   “玛丽,”柯林说着转向她,“你说过在印度当你说完了想让人走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你说:‘你得到我可以离开的允许。’”玛丽回答。   王爷挥手。   “你得到我的可以离开的允许,饶奇。”他说,“但是,记住,这事非常重要。”   “呱——呱!”乌鸦沙哑但并非无礼地评注。   “很好,先生。谢谢你,先生。”饶奇先生说,莫得劳克太太把他领出房间。   出来到了走廊上,作为一个相当好心肠的人,他微笑着直至几乎大笑起来。   “老天爷!”他说,“他可有好一副老爷架子,是不是?你还以为他是整个皇室成员裹成一个呢——女王的丈夫加上其他所有人。”   “啊!”莫得劳克太太抗议,“自从他长了脚,我们都只有让他践踏我们每一个人,他以为别人生来就是为了让他践踏。”   “也许他会长出这个脾气,要是他活下来。”饶奇先生提示。   “嗯,有一桩是很确定的,”莫得劳克太太说,“要是他真的活下来,那个印度孩子留在这儿,我担保她会教给他不是整个橙子都属于他,就像苏珊·索尔比说的。而且他很可能会发现自己那块地儿的大小。”   在房间里,柯林朝后靠在他的靠枕上。   “现在安全了,”他说,“今天下午我就能看到它了——今天下午我就能进到它里面去了!”   迪肯和他的动物们回花园去了,玛丽留下来和柯林在一起。她不觉得他显得累,但是上午饭之前他非常安静,他们吃的时候他也非常安静。她想知道为什么,就问他。   “你的眼睛真大,柯林,”她说,“当你想事情的时候,它们像茶碟那么大。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忍不住想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回答。   “花园吗?”玛丽问。   “春天,”他说,“我在想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春天。我几乎从不出去,出去的时候我也从不去看。我甚至想都不想。”   “在印度我从来没有见过春天,因为那里没有。”玛丽说。   在幽闭多病的生活里,柯林的想像力比她丰富,至少他好多时间都用来看精美的书本和图画。   “那天早晨你跑进来说‘它来了!它来了!’你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听起来好像东西是列着大队伍来的,伴着一蓬蓬一股股的音乐。像我有幅画像那样,在书里——成群结队漂亮的人和小孩,带着花环和开着花朵的枝子,每个人都在笑着、跳着舞、挤啊、吹笛子。所以我说‘也许我们能听到金喇叭!’,告诉你打开窗户。”   “有意思!”玛丽说,“感觉真的是那样的。假如所有的花朵、叶子、绿色东西、小鸟、野生动物都同时跳着舞经过,会是怎么样一群啊!我肯定它们会跳舞、唱歌、吹笛子,就会有一阵阵音乐。”   他们俩都笑起来。不过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好笑,而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它。   过了一小会儿,护士打点好了柯林。她注意到,穿衣服的时候,他不再像截木头似的躺着,而是坐起来,努了些力自己穿,他一直和玛丽说说笑笑。   “他今天还不错,先生,”她对克兰文医生说,医生顺路来视察他。“他心情很好,让他强壮些。”   “下午我会再召你来问,等他回来以后。”克兰文医生说,“我必须看外出对他是否合适。我但愿,”声音很低沉,“他会让你跟着去。”   “我宁愿现在放弃这份工作,先生,与其等到后来被辞退。”护士回答,突然坚决起来。   “我没有决定真正这么建议你,”医生说,略带紧张。“我们会做这个实验。迪肯这孩子我敢托初生婴儿。”   房子里最强壮的脚夫把柯林抱下楼,把他放到轮椅里,迪肯在轮椅附近的户外等着。等一个男仆安顿好毯子和靠枕,王爷对他和护士挥手。   “你得到我可以离开的允许。”他说,他们两个都迅速消失,等他们都安全到了房子里面,必须坦白,他们咯咯笑来着。   迪肯开始缓慢而稳当地推动轮椅。玛丽小姐在旁边走,柯林后仰,抬脸向天。苍穹高耸,雪白的小云朵像白色的鸟儿,伸展着翅膀飘浮在水晶般清澈的天空下。大股的柔风从牧尔上荡过来,带着野外的清澈香气。柯林不断鼓起瘦小的胸膛,吸进它,他的大眼睛看上去,仿佛是它们在倾听——倾听,而不是他的耳朵。   “有这么多种声音,唱歌的、嗡嗡的、呼唤的,”他说,“风吹来的那种一股股的香气是什么?”   “是牧尔上正在开放的金雀花,”迪肯说,“啊!蜜蜂在那里,今天这么个好天。”   他们走的小路是万径人踪灭。实际上,所有花匠和花匠的儿子都被魔法弄走了。他们在灌木丛里绕进绕出,围着喷泉花床转圈子,按照他们仔细计划好的路线,纯为享受神秘感。但是当他们最后转进常春藤墙边的长廊,正在逼近的刺激让他们激动起来,出于他们难以解释的神秘原因,他们开始低声私语。   “这就是,”玛丽戏了一口气,“这就是我过去常常走来走去、琢磨又琢磨的地方。”   “是这里吗?”柯林说,他的眼睛开始急迫地在常春藤里搜寻,“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他低语,“没有门。”   “我曾经也这么想。”玛丽说。   然后是一阵美好的沉默,呼吸停止,轮椅继续转。   “那是季元本干活的花园。”玛丽说。   “是吗?”柯林说。   再走几码②,玛丽又低语。   “这是知更鸟飞过墙的地方。”她说。   “是吗?”柯林喊,“噢!我但愿他还会来!”   “那里,”玛丽带着肃穆的快乐说,指着一大丛丁香下面,“他停在一小堆土上,指给我钥匙。”   这时柯林坐起来。   “哪儿?哪儿?哪儿?”他喊着,他的眼睛和小红帽③里的狼一样大,就像小红帽被要求描述狼的眼睛时说的那样。迪肯站着不动,轮椅停下来。   “这里,”玛丽说,踏上靠近常春藤的花床,“是他从墙头对我鸣叫,我去和他说话的地方。这是被风吹开的常春藤。”她握住悬挂的绿色帘幕。   “噢!是这儿——是这儿!”柯林喘着气。   “这里是把手,这里是门。迪肯把他推进去——赶快推进去!”   迪肯只一推,有力、稳当、耀眼。   但是柯林竟然跌回靠枕上,尽管他快乐得呼吸可闻,他已经用手蒙住眼睛,保持在那里,把一切都关在外面,直到他们都到了里面——轮椅魔法般停下来,门关上了。直到那一刻,他才把手拿开,四处看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看啊,看啊,看啊),就像玛丽和迪肯曾经那样。墙上、地上、树上、摇荡的枝条上、卷须上,已经爬上了小小嫩叶组成的无瑕的绿色面纱,草里、树下、凉亭里的灰色高脚花瓶、这处、那处、到处都是一点一点、一泼一泼的金色、紫色、白色,一棵棵树在他头上捧出团团粉红与雪白,有翅膀扑闪、隐约的甜美笛声、嗡嗡作响、香气、香气。阳光温暖地泻到他脸上,如一只手可爱的触摸。玛丽和迪肯陷入惊奇,站着瞪着他看。他显得非常奇怪而异常,因为一种发光的粉红色正慢慢爬上他全身——象牙白的脸颊,脖子,手,全身。   “我要好起来!我要好起来!”他喊出来,“玛丽!迪肯!我要好起来!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   ①Bedding plant:即将开花的植物被移栽到花床和花盆里,多为一年生,用来营造鲜艳夺目但是短暂的效果,开花后丢弃。   ②码:相当于0.9144米,大概是成年人走两步的长度。   ③欧洲传统童话,一个小女孩总喜欢戴红色帽子,绰号小红帽。她穿过树林去看望外婆,遇到大灰狼花言巧语想吃她,结果小红帽机智勇敢,打死了大灰狼,平安抵达外婆家。 第二十一章 季元本   活在这个世界上,怪事之一是,仅仅是偶尔之间,你才确信无疑你会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在娇嫩肃穆的拂晓时分起来,出去独自站着,深深把头往后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变化、发红、奇迹般的不可知发生着,直到东方让人几欲叫喊,你的心静止下来,为日出那奇怪的、不变的至高无上——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发生,持续了成千上万上亿年。这一刻你就知道了,大约持续片刻。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独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静谧斜穿过树枝、投到树下,仿佛在慢慢地说着什么,一 遍又一遍,听不真切,不论你怎么努力。然后,有时夜里无边的墨蓝色宁静,上面亿万颗星星在等着、看着,让人确信;有时远处一阵音乐让它真实;有时是一个人的一个眼神。   柯林第一次见到、听到四堵高墙里掩藏的花园时,就是这样。那天下午,仿佛整个世界都全心全意地要完美无缺、光彩照人,要对一个小男孩好。也许纯粹出于天坛般的好意,春天来把它所能有的每样东西都倾注到一个地方,满出来如皇冠。不止一次,迪肯打断正在做的事,静静地站着,眼里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浓,轻轻摇头。   “啊!真好!”他说,“我十二岁快十三了,十三年里有很多个下午,可是好像我没有见过一个下午好得像这个。”   “哎是,是好。”玛丽说,她快乐得叹气,“我保证这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个。”   “纳觉不觉得,”柯林做梦般小心地说,“这样发生的一切,都被熊得像是为了我?”   “我的天!”玛丽羡慕地大声说,“这点约克郡话真不错。纳模仿得飞快——纳是。”   快乐统治着一切。   他们把轮椅拖到李树下,李树因繁花而一片雪白,因蜜蜂而悦耳。像国王的华盖,童话里的国王的。附近有樱桃树开着花,苹果树的花苞粉红雪白,这儿、那儿一朵已经绽裂开。在华盖的枝枝繁花之间,是一点点蓝天,像奇妙的眼睛往下看着。   玛丽和迪肯这儿、那儿干一点活儿,柯林看着他们。他们拿东西给他看——正在展开的花苞,紧闭的花苞,一小截叶子刚刚吐绿的细枝,啄木鸟掉在草地上的一片羽毛,早孵的鸟蛋空壳。迪肯慢慢地推着轮椅绕了花园一圈又一圈,不时停下来让他看奇迹从土里冒出、从树上垂下。这就像被带进一个魔法国度,国王和王后展示给你国度里包含的一切神奇富丽。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见到知更鸟?”柯林说。   “过段时间你就能经常看见他了。”迪肯回答,“等蛋孵出来,小家伙们会让他忙得眼冒金星。你会看到他飞过来飞过去,带着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的虫子,他一到巢里,那里就闹嚷得很,他忙乱得简直不知道第一片喂给哪个大嘴巴。每一边都是大张的鸟嘴、呱呱地抗议。妈妈说她看到知更鸟为填满大张的嘴巴要干的活儿,她觉得自己像是无事可干。她说她看到过,那些小家伙好像汗都在滴,不过人看不见而已。”   他们被逗得快乐地咯咯笑,记起来不能弄出声,就之后用手捂着嘴。几天前,柯林被告知低声私语的规定。他喜欢其中的神秘感,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在兴奋快乐之中,很难从不让笑声高于低语。   下午的每一时刻都充满了新东西,阳光的金色每个钟头都在变深。轮椅被拉回华盖下,迪肯坐到草地上,刚刚抽出笛子,这时候柯林看到没来得及注意到的一样东西。   “那边那棵树很老,是吧?”他说。   迪肯越过草地看着那棵树,玛丽看着,一阵短暂的静默。   “是的。”迪肯回答,静默之后,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温柔。   玛丽盯着那棵树,想着。   “树枝灰扑扑的,到处没有一片叶子。”柯林接着说,“它已经死了,是吧?”   “哎是,”迪肯承认,“但是玫瑰爬满上面,等玫瑰长满了叶子和花,会盖住每一丁点死木头。那时候就不会显得死了。会成为最漂亮的。”   玛丽仍然盯着那棵树,想着。   “好像一根大枝子被弄断过,”柯林说,“我想知道是怎么弄断的。”   “很多年前弄断的,”迪肯回答,“啊!”他吓了一跳,骤然解脱,手放到柯林身上,“看知更鸟!它在那儿!它在给媳妇儿找食呢。”   柯林差点儿就晚了,不过刚刚看到一眼,红胸脯一闪,喙里衔着什么。它射过绿色进入角落,不见了。柯林再次往后到靠枕上,带点笑。   “它给她送下午茶。大概五点了。我自己也想喝点茶。”   于是他们是安全的。   “是魔法把知更鸟送来的。”后来玛丽悄悄对迪肯说,“我知道是魔法。”因为她和迪肯都恐怕柯林可能会问起那棵树,十年前树枝折断,他们曾经一起细谈过,迪肯站在那里,烦恼地揉着头。   “我们一定要它显得和其他树没什么不同,”他曾经说,“我们永远不能告诉他是怎么断的,可怜的孩子。要是他提起它我们一定要——我们一定要显得高兴。”   “哎是,我们一定要。”玛丽回答。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盯着那棵树的时候显得高兴。在那几个瞬间,她想了又想迪肯说的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他继续揉着锈红色的头发,样子迷惑,然而蓝眼睛里渐渐露出好看、安慰的神色。   “克兰文太太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士,”他相当犹豫地往下说,“妈妈说她想她经常在米瑟韦斯特庄园一带照看着柯林少爷,和所有的妈妈从这个世界被带走以后做的一样。她们必须得回来,你瞧。她在花园里,是她让我们来干活,告诉我把他带到这儿来。”   玛丽原来以为他说的是魔法。她是魔法的坚决信徒。她悄悄地深信迪肯施了魔法,当然是好魔法,对身边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那么他,野生动物知道他是朋友。她在想,真的,在柯林问出危险问题的关头,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才能招来的知更鸟。她觉得他的魔法整个下午都在作用,让柯林显得完全像另一人。他看着不可能像是一头尖叫着撕咬枕头的疯狂动物。甚至他的象牙白似乎都在变。初进花园是,他的手脸脖颈上隐隐露出的红光从没真正消亡。他显得是血肉做的了,而非象牙或者蜡。   他们看到知更鸟两三次给他媳妇儿运食物,很能让人想起下午茶,柯林就觉得他们必须也吃点。   “去,让男仆用篮子送一些到杜鹃花小道上,”他说,“你和迪肯可以拿到这儿来。”   是个得人心的点子,轻易实现,当白布在草地铺开,有茶、涂了黄油的烤面包、松脆烤饼,一顿饭被愉快地填到肚子里,几只为家务出差的鸟儿停下来调查发生了什么,被引入对面包屑忙碌的研究中。坚果和果核带着一块蛋糕迅速挪到树上,煤灰拿了整整半块抹黄油的烤饼,到角落里叼啄、检查、又翻过来,发出沙哑的评价,直到他决定快乐地一口吞下。   下午慢慢拖尽了它芳醇的钟点。太阳把矛上的金色染得越来越深,蜜蜂回家,小鸟经过得没那么经常了。迪肯和玛丽坐在草地上,茶篮子重新装好,准备拿回房里,柯林躺靠在靠枕上,浓密的发卷从额头往后推,脸显出很自然的颜色。   “我不想让这个下午走,”他说,“不过我明天还要来,还有后天,外后天,外外后天。”   “你会得到很多新鲜空气,对吧?”玛丽说。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他回答,“现在我见过春天了,我要看夏天。我要看着这里的一切生长。我自己也要在这儿长。”   “你会的,”迪肯说,“要不了多久,我们会让你在这儿到处走,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挖地。”   柯林脸红得惊人。   “走!”他说,“挖!我会吗?”   迪肯扫了他一眼,非常微妙谨慎。他和玛丽都从未问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能,”他坚决地说,“你——你有自己的脚,和其他人一样!”   玛丽反而害怕起来,直到她听到柯林的回答。   “它们其实没什么病,”他说,“但是它们太瘦太弱。摇晃得厉害,我都害怕用它们站起来。”   玛丽和迪肯都松了一口气。   “等你不再害怕用它们站起来,”迪肯恢复好兴致,“你很快就会不再害怕了。”   “我会吗?”柯林说,他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想事情。   他们真的很安静了片刻。太阳落得更低。就在那个钟头,一切静下来,他们确实忙碌兴奋了一下午。柯林显得似乎在奢侈地休息着。甚至小动物们都停止到处移动,被吸引到一起,在他们附近休息。煤灰停到一根低枝上,缩起一只脚,在眼睛上昏昏地垂下灰色薄膜。玛丽暗暗想它好像下一分钟就会打起呼噜来。   在这静默之中,当柯林半抬起头,突然惊呼出一声示警的低语,相当吓人:   “那个人是谁?”   迪肯和玛丽手忙脚乱爬起来。   “人!”他们一齐迅速地喊。   柯林指着高墙。   “看!”他激动地低语,“快看!”   玛丽和迪肯四处推着轮椅看。季元本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在墙头、从梯子顶端对他们怒目而视!他竟然对玛丽挥舞拳头。   “要是我不是个单身汉,要是你是我的女娃,”他叫喊,“我就给你一顿鞭子!”   他又爬上一截梯子以示威胁,仿佛表示他积极地意图跳下来对付,但是等她走向他,显然他又想了想,站在梯子顶上冲下面的她挥舞着拳头。   “我从没想到是你!”他慷慨激昂,“我第一次瞅见你就不待见你。一个皮包骨的小丫头片子,一张苦瓜脸,总是问个不停,到没人欢迎的地方东闻西嗅。我从没搞清楚你怎么和我亲厚起来。要不是知更鸟——可恶的——”   “季元本,”玛丽喊,缓过气来。她站在他底下,往上有点气喘地喊着他。“季元本,就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   这时候老季好像真的要手忙脚乱地从他那边的墙上倒下去,他愤怒了。   “你个小恶棍!”他冲她喊下去,“把自己的坏事推到一只知更鸟身上——虽然它脸厚得什么都干得出。它给你指的路!它!啊!你个小……”她能看见出,他突然冒出下面的话,是因为好奇心压倒了他。   “确实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她倔强地抗议,“它不知道它在指路,但是它做了。你冲我挥拳头,我没法从这儿告诉你。”   就在那一瞬,他非常突然停止挥拳,同时下巴竟然掉了下去,抬头瞪着正从草地上朝他过来的什么东西。   柯林开初听到他滔滔不绝,吃惊得只是坐起来,被施了咒一样听着。但是在其间他回过神来,点头用皇帝派头命令迪肯。   “把我推过去!”他发令,“把我推近,就停在他面前!”   这个就是,如果您允许,就是引起季元本注意、让他掉下巴的东西。一个带轮子的椅子,满是豪华的靠枕和袍子,正朝他来,显得像是什么国师,因为小王爷朝后躺在上面,镶黑圈的眼睛里含着皇家命令,消瘦苍白的手傲慢地朝他伸出。轮椅端端停在季元本鼻子下。真的不足为奇,他的下巴掉了合不拢。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爷质问。   季元本眼睛瞪得啊!他发红的老眼钉在眼前,仿佛见了鬼。他盯啊盯啊,强咽下喉咙里一团,一句话都没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柯林继续质问,更加皇帝做派,“回答!”   季元本举起嶙峋多节的手,抹过眼睛,抹过前额,然后用发抖的奇怪声音回答。   “你是谁?”他说,“哎是,我是知道——用你妈妈的脸上的眼睛瞪着我。老天爷知道你怎么来的这儿。不过你是那个可怜的小瘸子。”   柯林忘记他从来没有一个后背。他的脸顿时泛为鲜红,坐得笔直。   “我不是瘸子!”他狂怒地喊叫,“我不是!”   “他不是!”玛丽喊,几乎是带着野蛮的愤慨冲着墙上喊,“他连针尖大的包都没有!我看过,根本没有——一个都没有!”   季元本再次用手抹过前额,盯着,仿佛他永远都盯不够。他的手发抖,他的嘴发抖,他的声音发抖。他是个无知的老人,一个不圆滑的老人,他只记得他刚才听到的。   “你——你的背不驼?”他沙哑地说。   “不!”柯林叫。   “你——你不是罗圈腿?”老季声音抖得更加沙哑。   太过分了。通常柯林发威时的力量,现在以新的方式冲过他全身。他从来没有被指控过有罗圈腿——哪怕窃窃私语——季元本的声音显示出,他理所当然地相信罗圈腿存在,王爷的血肉之躯何堪承受。他的愤怒和被侮辱的自尊让他忘记一切,除了此时此刻,给他注满了一种他从未知晓的力量,一种几乎不自然的力量。   “过来!”他对迪肯喊,竟然动手撕扯下肢的覆盖,挣扎着起来,“过来!过来!马上!”   迪肯眨眼到了他身边。玛丽猛吐一口气,喘过气,觉得自己脸色苍白。   “他能行!他能行!他能行!他能!”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念有词自言自语,声音低到不可闻。   一阵短暂狂暴的手忙脚乱,毯子被扔到地上,迪肯扶着柯林的胳膊,瘦腿出来了,瘦脚到了草地上。柯林站得笔直——笔直——直得像一支箭,高得怪异——他的头后仰,奇怪的眼睛里放出闪电。   “看着我!”他冲上面季元本挥舞手臂,“你看着我——你!你看着我!”   “他和我一样笔直!”柯林喊,“他和约克郡随便哪个孩子一样直!”   季元本的反应,玛丽觉得怪不可测。他呛着,猛咽着,突然,泪水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滚下,一双老手扭在一起。   “啊!”他爆出一句,“人撒的谎啊!你瘦得像个姑娘,白得像个鬼,可是你身上没有一个包。你能长成一个男人。上帝保佑你!”   迪肯有力地抓着柯林的胳膊,但是男孩没有动摇。他站得越来越直,直视季元本。   “我是你的主人,”他说,“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你要服从我。这是我的花园。你敢对它说一个字!你从那个梯子上下来,出去到长走道上去,玛丽小姐会在那儿见你,带你到这儿。我有话和你说。我们不想要你,但是现在你必须参与秘密。快点儿!”   季元本乖戾的老脸仍然是湿的,沾着那阵奇观的泉涌之泪。仿佛他不能把眼睛从干瘦笔直、双脚站立、头往后仰的柯林身上挪开。   “啊!老天!”他几乎是耳语,“啊!我的老天!”然后回过神来,突然花匠式地碰了碰帽子,说,“是,先生!是,先生!”顺从地下梯子,消失了。 第二十二章 太阳下山时   等他的头看不见了,柯林转向玛丽。   “去见他,”他说;玛丽飞过草地,到常春藤盖着的门那儿。   迪肯敏锐地注意着他。他的脸上有鲜红的斑点,他看起来惊人,但是没有跌落的征兆。   “我能站起来,”他说,头仍然高高抬起,他说得相当庄严。   “我告诉过你一旦你停止害怕,你就能够。”迪肯回答,“你停止害怕了。”   “是,我停止了。”柯林说。   这时他突然记起玛丽说过的话。   “你在施魔法吗?”他突兀地问。   迪肯弯弯的嘴巴展开一个高兴的笑。   “是你自己在施魔法,”他说,“和让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魔法是同一个。”他用厚靴子触了触草里的一丛番红花。柯林低头看它们。   “哎是,”他缓缓地说,“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魔法了——不可能有。”   他把身体撑起来,坐得更加笔直。   “我要走到那个树那里,”他说,指着几英尺①外的一棵树,“老季进来的时候我要站着。要是我想,可以靠在树上休息。等我想坐了就坐下,但是不是在我想坐之前。从椅子上拿条毯子来。”   他走向那棵树,虽然迪肯搀着他的胳膊,他完全稳当。当他靠树干站着,不是太明显他靠它支撑,他仍然保持直立,看着很高。   季元本从墙上的门里进来,看到他站在那里,这时候听到玛丽低不可闻地嘀咕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他很不耐烦地问,因为他不愿让注意力从那个瘦高的身型、骄傲的脸庞上分散。   但是他没有告诉他。她说的是:   “你能行!你能行!我告诉过你能行!你能行!你能行!你行!”她在对柯林说,因为她想制造魔法,让他用自己的脚站着,就像那样。要是他在季元本面前屈服,她不能忍受。她突然精神一振:虽然他很瘦,看上去仍然很美。他把眼睛盯上了季元本,带着一种可笑的皇帝做派。   “看着我!”他命令,“上下看清楚了!我是驼背吗?我有罗圈腿吗?”   季元本的激动还没有全过去,不过他恢复了一点儿,几乎态度如常地回答。   “不是你,”他说,“不沾边儿。你都对自己干了些什么——藏起来,让人以为你是瘸子、二呆子?”   “二呆子!”柯林愤怒地叫起来,“谁那么以为?”   “很多笨蛋,”季元本说,“这个世界上蠢驴多得很,蠢驴叫的除了谎话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   “人人都以为我会死,”稍停一下他说,“我不会!”   他说得如此有决心,季元本打量着他,上上下下,下下上上。   “你死!”他带着干巴巴的欢欣,“不沾边儿!你气性儿大着。我看到你把腿放到草地上的着急样儿,就知道你没事儿。到毯子上坐着点儿,再对我发号施令。”   他的态度里奇怪地混合着乖戾的温柔和狡猾的了解。刚刚玛丽和他从长走道过来的路上,她尽快一股子泻出话来。要记住的重点是,她告诉他,是柯林正在好转——好转。花园正在生效。谁都绝不能让他想起他有包、要死。   王爷屈尊到树下的毯子上就座。   “你在花园里做什么活儿,老季?”他查问。   “随便什么叫我做的,”老元本回答,“我是凭人情留下的——因为过去她喜欢我。”   “她?”柯林说。   “你妈妈。”季元本回答。   “我妈妈?”柯林说,他静静地环顾身周,“这过去是她的花园,是不是?”   “哎是,就是那样!”季元本也环顾身周,“她宠爱得它很。”   “现在它是我的花园了。我宠爱它。我要每天来。”柯林宣布,“但是这是个秘密。我的命令,谁都不能知道我们来这儿。迪肯和我表妹一直劳动,让它活了过来。我有时会派人叫你来帮忙——但是你来的时候一定要没人看见。”   季元本的脸扭出一个干瘪老年的微笑。   “我以前就在没人看见时来过。”他说。   “什么!”柯林惊呼。   “什么时候?”   “上一次我在这儿,”他挠挠下巴四周看看,“大概是两年前。”   “可是这里没有人有十年了!”柯林喊。   “没有门!”   “我什么都不是,”老元本干巴巴地说,“我不是从门里进来的。我翻墙进来。过去这两年风湿病拖住了我。”   “你来做过些修剪!”迪肯叫,“我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做下的。”   “她是那么宠爱它——她是!”季元本缓缓地讲,“她又是那么个年轻漂亮人儿。一次她对我说,‘元本,’说着她笑起来,‘要是我病了或者出远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玫瑰。’等她真的出远门了,下来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不过我来,”带着一股不顺气的顽固不化,“我翻墙进来——一直到风湿拦住了我——我每年干一点。她吩咐我在先。”   “要是没有你干活,现在不会有这么灵,”迪肯说,“我确实好奇过。”   “我很高兴你做的,老季,”柯林说,“你会知道怎么保密。”   “哎是,我会知道的,先生,”元本回答,“而且,从门里进来对一个有风湿的人要容易些。”   玛丽把泥刀扔在树下的草地上。柯林伸出手拿起来。一个奇怪的表情来到他的脸上,他开始挖土。他的瘦手够弱的,可是现在当他们看着他——玛丽带着令人屏息的兴趣——他把泥刀尖推进土里,翻转了一些。   “你能行!你能行!”玛丽对自己说,“我告诉你,你行!”   迪肯的圆眼睛充满了热切的好奇,但是他一言不发。季元本脸带兴趣地看着。   柯林锲而不舍。等他翻转了几泥刀土壤,他狂喜地对迪肯说话,用他最好的约克郡话。   “纳说过要让我在这里到处走,和其他人牙样——纳还说纳要让我挖地。我熊你不过是让我高兴。这只是第牙天,我就已经走过了——这儿我又在挖地。”   季元本听到他,嘴巴再次掉下,不过末了呵呵笑起来。   “啊!”他说,“听起来你脑子够用。你肯定是个约克郡小伙子。你也在挖地。你觉得种点什么怎么样?我可以给你拿一盆玫瑰来。”   “去拿来!”柯林说,兴奋地挖着,“快!快!”   确实很快就办了。季元本一路走去,忘了风湿。迪肯拿铁锹挖了个坑,比一个双手瘦弱雪白的新手能挖的要深,要大。玛丽溜出去跑去拿来一个水壶。等迪肯加深了坑,柯林接着把柔软的泥土翻了又翻。他抬头看天,脸红、发光,因为奇怪的新型锻炼,尽管锻炼很轻巧。   “我想干完它,在太阳下山——下山之前。”他说。   玛丽觉得也许太阳故意停留了几分钟。季元本从暖房里拿里了带盆的玫瑰。他一瘸一拐尽快走过草地。他也渐渐兴奋起来。他跪在坑旁,把花盆和里面的沃土分开。   “这里,孩子。”他说,把植株递给柯林,“你自己把它放到土里,就像国王每到一个新地方做的那样。”   瘦弱苍白的手微微发抖,当柯林把玫瑰放到沃土里,用手扶着让老元本弄实土壤。他的红晕越来越深。玛丽手脚着地往前倾。煤灰飞下来,大步前去看在干什么。坚果和果壳在一棵樱桃树上絮絮不休谈着这事儿。   “种好了!”柯林终于说。“太阳才刚刚滑到边儿上。帮我起来,迪肯。我想站着看太阳离开。那是魔法的一部分。”   迪肯帮了他,魔法——或者管它是什么——给予他力量,当太阳真的滑到边缘,结束了这个为他们而设的奇妙的下午,他确实站在自己的双脚上——大笑着。   ①1英尺=0.305米 第二十三章 魔 法   他们回到房里的时候,克兰文医生已经等了一阵了。他着实开始琢磨,派人去花园里探究是不是并非明智之举。   “你不应该在外面呆那么久,”他说,“你千万不能过度疲劳。”   “我根本不累,”柯林说,“我觉得好些了。明天我要早上出去,下午也出去。”   “想阻止我是不明智的。”柯林相当严肃地说,“我要去。”   连玛丽都发现柯林的一个主要怪异之处在于,他丝毫不知道,他到处指使人的时候,是一头多么粗鲁的小畜牲。他这辈子一直住在类似于荒岛的地方,一直是上面的国王,他形成了自己的礼数,无人可以比较。玛丽曾经真的很像他,自从来了米瑟韦斯特庄园,她逐渐发现她自己的礼数既不正常、也不受欢迎。她有了这个发现以后,自然觉得很柯林交往很有意思。于是,克兰文医生走后,她坐着,好奇地看了几分钟。她想让他问为什么她这么做,当然她做到了。   “你看着我干什么?”他说。   “我在想,我很可怜克兰文医生。”   “我也是,”柯林平静地说,但是不带一丝满意,“他得不到一点米瑟韦斯特庄园,现在我不会死了。”   “我为那个可怜他,当然,”玛丽说,“但是刚才我在想,不得已对一个总是粗鲁的男孩保持礼貌,保持十年,一定非常恐怕。”   “我粗鲁吗?”柯林不为所扰地询问。   “假如你是他的孩子,他是个爱掴人的那种人,”玛丽说,“他可能已经掴你耳光了。”   “不过他不敢。”柯林说。   “对,他不敢,”玛丽小姐回答,她不带偏见地把这事考虑周全,“没有人敢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因为你会死什么的。你是个可怜虫。”   “但是,”柯林顽固地宣布,“我不会成为可怜虫。我不会让人以为我是。今天下午我用自己的脚站了起来。”   “让你古怪的是因为你总是能为所欲为。”玛丽接着说,出声地想着。   柯林转开头,皱着眉。   “我古怪吗?”他要求。   “是,”玛丽回答,“非常。不过你不用觉得不顺气。”她不带偏心地补充,“因为我也古怪——还有季元本。但是我没有以前古怪,在我开始喜欢人以前,还有找到花园以前。”   “我不愿意古怪,”柯林说,“我不想要。”他又绝决地皱起眉。   他是个很骄傲的男孩。他躺着想了一阵,然后玛丽看到他美丽的微笑展开,渐渐改变了他的整个脸。   “我会不再古怪。”他说,“要是我每天去花园。那里有魔法——好的魔法,你知道,玛丽。我肯定那里有。”   “我也是。”玛丽说。   “就算不是真正的魔法,”柯林说,“我们可以假装是。那里有某种东西——某种!”   “是魔法,”玛丽说,“但不是黑色的。是像雪一样白的。”   他们总是叫它魔法,下面的几个月份确实显得像魔法——美妙的月份——闪亮的月份——惊人之作。哦!那个花园里发生的事啊!如果你从来没有过一个花园,你不会明白,如果你有一个花园,你就知道,要用整整一本书来描述降临又经过那里的一切。开初,绿色的东西看来像永远不会停止从土里冒挤出来,在草里,在花床里,甚至在墙缝里。然后绿色的东西开始舒展开,现出颜色,每一种蓝色,每一种紫色,每一抹每一痕深红。在欢乐的日子里,每寸地、每个洞、每个角落都藏掖着花朵。季元本见过别人怎么做,自己也刮去墙上砖缝间的泥灰,弄出一袋袋的泥土,用来长好看的攀缘植物。鸢尾和白色百合从草丛里成束冒出,绿色凉亭填满了蓝白花箭,或者是高高的翠雀,或者是耧斗菜,或者是风铃草。   “她宠爱它们得很——她是。”季元本说,“她喜欢它们总是往上指着天,她过去常讲。她不是个低头瞅地的人——她不是。她就那么喜欢,她说蓝天看着总是那么快乐。”   玛丽和迪肯播下的种籽,长得像有仙女在照顾。绸缎样的罂粟花,各种色调,在轻风里成群起舞,鲜艳快乐、满不在乎的花朵已经在这花园里住了多年,坦白地讲,它们似乎非常奇怪这些新人怎么到了这儿。而玫瑰——玫瑰!从草里冒出,围着日晷缠绕,给树干带上花环,从树枝上垂下,爬上墙头,在上面铺满长长的花冠,如小瀑布般挂下——它们每天、每小时看着活过来。分明、新鲜的叶片,和花苞——而花苞——起初微小,但鼓胀着、施着魔法,直到它们爆开,舒展成一盏盏的香气,精巧地把自己从盏边上溅出去,注满到花园的空气里。   柯林看到了一切,观察着每一个变化登场。每天早晨他被带出来,天不下雨时,每天的每个钟头他都在花园里度过。连阴天也让他愉快。他会躺在草地上“看东西生长”,他说。要是你观察得足够久,他宣布,你能看见花苞脱鞘而出。你还能和忙碌的怪虫子混熟,它们为各种各样不得而知但显然要紧的差事四处奔忙,有时搬着微小的干草、羽毛或食物的碎片,要不登上一根草叶,仿佛草叶是树木,从顶上能瞭望,以探索这个国度。一只鼹鼠把土抛出,堆在洞尾,最后用指甲长长、小精灵般的爪子爬出来,把他吸引了整整一个下午。蚂蚁的门道,甲壳虫的门道,蜜蜂的门道,青蛙的门道,小鸟的门道,植物的门道,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世界去探索,当迪肯把它们全部揭示出来,加上狐狸的门道、水獭的门道、白鼬的门道、松鼠的门道、鳟鱼的门道、水老鼠和獾的门道,可以聊可以想的事儿真没个完。   只还不到魔法的一半。他曾经真正站在自己脚上,让柯林思绪万千,当玛丽告诉他她曾经念咒语,他激动起来,大为激赏。他经常说起。   “世界上肯定有很多魔法。”一天他睿智地说,“但是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或者不知道怎么制造。也许开始就只是说着好事会发生,直到你让它发生。我要试试做实验。”   第二天早晨他们到秘密花园,他马上派人去叫季元本。季元本以最快速度来了,看到王爷用自己的脚站在树下,显得庄严,但也美好地微笑着。   “早上好,季元本。”他说,“我要你、迪肯和玛丽小姐站成一排,听我说,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哎是,哎是,先生!”季元本回答,碰了碰前额。(季元本长期掩埋的魅力之一,就是他童年时曾经一度离家出走,到海上航行多次。所以他能像水手一样应对。)   “我要尝试一个科学实验,”王爷解释,“等我长大了我要做出重大的科学发现,我现在要从这个实验开始。”   “哎是,哎是,先生!”季元本马上应答,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听说重大的科学发现。   玛丽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是即使在这个阶段,她已经开始意识到,柯林尽管古怪,却已经读了很多关于独特的东西的书籍,某种意义上是个令人心服的孩子。当他抬头把眼睛盯在你身上,仿佛你会不由自主相信他,哪怕他只有十岁——快十一。此刻他尤其令人心服,因为他突然感觉到诱惑力,要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发表某种演讲。   “我要做出的重大科学发现,”他继续,“是关于魔法的。魔法是件好东西,几乎任何人都不了解,除了古书里的几个人物——还有玛丽懂一点,因为她在印度出生,那里有魔法师。我相信迪肯知道一些魔法,但是也许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他迷住动物和人。我不会让他来看我,要是他不是个驯兽师的话——也算是驯男孩师吧,因为男孩是一种动物。我肯定每样东西都有魔法,只不过我们没有足够的判断能力去抓住它,让它为我们做事——就像电、马和蒸气一样。”   这听起来如此富丽壮大,季元本激动起来,真的有些坐立不安了,“哎是,哎是,先生。”他说,开始笔直地坐起来。   “玛丽发现这个花园的时候,它看上去很死,”演说家继续,“然后什么东西开始把东西从土壤里推出来,凭空造出东西来。前一天没有东西,第二天就在那儿了。我以前从没观察过东西,这让我好奇起来。科学人员总是好奇,我就要讲科学。我不断对自己说,‘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于是就叫它魔法。我从没看过日出,但是玛丽和迪肯看过,从他们告诉我的,我肯定那也是魔法。什么东西推出太阳,拉着它。自从我进了这个花园,我时常透过树看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快乐,好像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推着拉着,凭空造出什么东西。一切都是魔法造的,叶子和树、花和鸟、獾和狐狸和松鼠和人,所以魔法一定是围绕着我们。在这个花园里——在所有的地方。这个花园里的魔法已经让我站起来,让我知道我能活着长成一个男子汉。我要做一个科学实验,想法弄到一些魔法,放到自己身上,让它推我拉我,让我强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做,但是我想要是你不停地想着它、叫它,也许就会来。也许这是弄魔法的幼儿园第一步。我第一次要站起来的时候,玛丽不停地飞快自言自语:‘你能行!你能行!’我就行了。当然了,我也得同时对自己施法,但是她的魔法帮助了我——还有迪肯的。每天早晨和晚上,还有白天只要我能记起,我要对自己说‘魔法在我身上!魔法让我好起来!我会和迪肯一样强壮,和迪肯一样强壮!’你也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实验。你能帮忙吗,季元本?”   “哎是,哎是,先生!”季元本说,“哎是,哎是!”   “如果你每天坚持,像士兵操练一样常规,我们看会发生什么,看实验能不能成功。你要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想着,直到它们永远留在脑子里,这样来学会东西,我想魔法该是一样的。如果你不停地呼唤它来帮助你,它会成为你的一部分,它会留下来,做事情。”   “在印度我有次听到一个军官告诉我妈妈,有些托钵僧念一句话念上成千上万遍。”玛丽说。   “我听到过吉姆·费脱沃思的老婆把同样的话说上成千上万遍——叫吉姆是醉畜生,”季元本干巴巴地说,“肯定有。他给了她好一顿鞭子,跑到蓝狮醉成个大爷。”   柯林把眉目皱到一处,想了几分钟。然后他高兴起来。   “嗯,”他说,“你看是起了作用。她用错了魔法,直到她搞得他打了她一顿。要是她用了正确的魔法,说点好听的,也许他就不会醉成个大爷,也许——也许他会给她买顶新帽子。”   季元本呵呵笑起来,小小的一双老眼里有狡猾的赞赏。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也是个腿打得直的,柯林少爷。”他说,“下次看到贝丝·费脱沃思,我会给她点暗示,魔法都能给她做什么。她可要难得高兴一下,要是科学实验能行的话——吉姆也就能行。”   迪肯一直站着听演讲,圆眼睛闪烁着好奇快乐的光。坚果和果核在他肩膀上,他臂弯里抱着一只长耳朵白兔,温柔地抚摸着它,而它把耳朵伏在背上,怡然自乐。   “你觉得这个实验能行吗?”柯林问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他看到迪肯咧嘴快乐地微笑着、注视着他或者迪肯的“生灵”的时候,他经常想知道迪肯在想什么。   他现在微笑着,笑容比平常还要大。   “哎是,”他回答,“能行。会和太阳照到种籽上一样行。肯定能行。我们要不要现在开始?”   柯林很快乐,玛丽也是。柯林记起托钵僧和插图里的信徒,热情洋溢,建议大家都盘腿坐到那棵华盖的树下。   “这就像是坐在某种庙里,”柯林说。“我累了,我想坐下来。”   “啊!”迪肯说,“你一定不能一开始就说你累了。可能会坏了魔法。”   柯林转身看着他——往他无邪的圆眼睛里面。   “是对的。”他慢慢地说,“我一定只能想着魔法。”他们坐下围成圆圈的时候,一切显得极其尊贵而神秘。季元本觉得仿佛被领进了看起来像是祈祷会的地方。通常在他称之为“代理人祈祷会”的场合,他都非常僵硬,但是参加这个王爷的事儿,他不反感,对自己被召来协助还确实近于感激。玛丽小姐肃穆地满怀喜悦。迪肯手臂里抱着兔子,也许他发出了某种无人听见的驯兽师暗号,因为他坐下,和其他人一样盘着腿,乌鸦、狐狸、松鼠、羊羔都慢慢靠近加入了圆圈,每个都仿佛出于自愿各找地方安顿下来。   “‘生灵们’来了。”柯林庄重地说,“它们想帮助我们。”   柯林真的显得很美,玛丽想。他高高地仰着头,仿佛觉得自己是某种牧师,他奇怪的眼睛里有一种美妙的眼神。光线透过华盖照耀在他身上。   “现在我们开始,”他说,“我们要不要前后摇摆,玛丽,就像我们是穆斯林托钵僧?”   “我不能前后摇摆,”季元本说,“我有风湿。”   “魔法会祛除它们,”柯林用大牧师的腔调说,“不过等魔法除了病我们再摇摆。我们只吟颂。”   “我不会吟颂,”季元本略带一丝暴躁地说,“我只去试过惟一一次,他们把我赶出了教堂唱诗班。”   没有人微笑。他们都太严肃专注。柯林脸上连阴影都没有掠过一道。他一心只想着魔法。   “那么我来吟颂。”他说。然后他开始了,看上去像一个奇怪的男孩灵魂。“太阳照耀——太阳照耀。那是魔法。花朵生长——根儿活动。那是魔法。活着是魔法——强壮是魔法。魔法在我身上——魔法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在季元本的背上。魔法!魔法!快来帮忙!”   他说了许多遍——没有一千次,但也次数可观。玛丽入迷地听着。她觉得同时奇怪又美丽,她希望他一直一直继续。季元本开始觉得被安抚着沉入一个和谐舒服的梦境。蜜蜂在花间的嗡嗡与吟颂的人声混合,昏昏地化为一片瞌睡。迪肯盘腿而坐,兔子在他臂弯里睡着了,他一只手放在羊羔背上。煤灰推开一只松鼠,紧紧依偎在他肩上,灰色薄膜垂下眼睛。终于,柯林停下来。   “现在我要绕花园走一圈。”他宣布。   季元本的头刚刚往前耷拉,他猛地把头一抬。   “你睡着了。”柯林说。   “不沾边儿。”元本低声嘟哝,“布道不错——不过我是铁定要在募捐以前就出去的”①。   他还没醒透。   “你不是在教堂里。”柯林说。   “我没有。”元本说,坐直了,“谁说我睡着了?我每个字都听到了。你说魔法在我背上。医生说那是风湿。”   “那是错误的魔法,”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我允许你去干你的工作。不过明天再来。”   “我想看你绕花园走。”季元本嘟囔。   嘟囔不算不友好,然而是一声嘟囔。实际上,作为一个又倔又老的参与者、不完全相信魔法,他已经决定要是被遣送走,他就爬上他的梯子从墙头看,这样一来,如果有什么失足,他还可以随时跛回来。   王爷不反对他留下,于是队列成型了。真的看着像个队列。柯林打头,迪肯在他边上,玛丽在另一侧。季元本走在后面,“生灵们”拖在他们后面,羊羔和小狐狸紧随迪肯,白兔一路跳着,间或停下来啃东西,煤灰跟着,带着一个负责人的神圣。   队列移动缓慢然而尊严。每几码就停下来歇息。柯林靠在迪肯的手臂上,季元本私下里眼尖地警戒着,但是柯林时而把手从支撑上拿开,自己走上几步。他的头一直高抬着,他显得非常庄重。   “魔法在我身上!”他不住地说,“魔法让我强壮!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   非常肯定有什么在支撑着他、提升着他。他在凉亭里的座位上坐过,一两次坐在草地上,几次在小径上停下,靠着迪肯,然而他不会放弃,直到他已经绕花园走完整整一圈。当他回到华盖树下,他的脸蛋通红,显得像凯旋而归。   “我做成了!魔法灵验!”他喊,“这是我第一个科学发现。”   “克兰文医生会怎么说?”玛丽突然插话。   “他不会说什么。”柯林回答,“因为不会告诉他。这将是所有秘密里最大的一个。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丝毫,直到我长得强壮得能像其他男生一样走路跑步。我要每天坐轮椅来这儿,再坐轮椅回去。我不会让人窃窃私语、提问题,我不会让我爸爸听到消息,直到实验完全成功。然后等他回到米瑟韦斯特庄园的什么时候,我要直接走进他的书房,说,‘我来了;我和其他男生是一样的。我身体很好,我会活着长成一个男子汉。这是一个科学实验的结果。’”   “他会想自己在做梦,”玛丽惊呼,“他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柯林胜利地红了脸。他已经让自己相信他会好起来,这其实是战斗的一多半,假如他意识到了的话。比其他念头更鼓舞他的,是当他父亲看到他的儿子和其他父亲的儿子一样笔直、强壮,他会是什么样子。在过去他不健康的病中时光,他最黑暗的痛苦之一,就是他憎恨自己是个后背软弱的孩子,自己的父亲害怕看到。   “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   “魔法灵验以后、我开始作出科学发现以前,我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成为一个运动员。”   “再过一周左右,我们就带你去拳击比赛,”季元本说,“你末了会夺得锦标,成为全英格兰的职业拳击冠军。”   柯林严厉地盯着他。   “老季,”他说,“这不尊重人。你绝对不能因为知道秘密,就随意放肆。不论魔法有多灵,我不会成为职业拳击手。我要当科学发现者。”   “包涵,包涵,先生,”季元本回答,碰着前额行礼,“我本该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然而他的眼睛眨了眨,他偷偷地乐坏了。他真的不介意遭斥责,因为斥责意味着小伙子在长力气、长精神。   ①在西方教堂里,有集会时,通常是牧师先发表讲话,讲解道理,这称为布道。布道之后,参加集会的教徒开始捐钱给教堂,称为募捐。 第二十四章 “让他们笑吧”   秘密花园不是迪肯惟一的工作。围绕着牧尔上的农舍,粗糙的石块垒成矮墙,圈出一块地来。清晨和傍晚渐渐暗淡的微光里,还有柯林和玛丽见不到迪肯的所有天日里,迪肯在这儿干活,为妈妈栽种或照顾西红柿、卷心菜、小萝卜、胡萝卜和各种香草。在他的“生灵们”陪伴下,他造出种种奇景来,仿佛从不厌倦。当他挖地、除草的时候,他吹着口哨,要不唱点约克郡牧歌,要不跟煤灰、队长说话,还有弟妹们,他教会他们帮忙。   “我们永远也不会有现在这么舒服,”索尔比太太说,“要是没有迪肯的园子。什么东西都肯为他长。他的山药蛋、卷心菜个头是别人的两倍,还有一种谁也没有的口味。”   她有点闲工夫的时候,她喜欢出去和他聊天。晚饭以后,还有长长一段明亮的暮光可以做事,那是她静下来的时候。她可以坐在粗砺的矮墙上一直瞧着,听着当天的故事。她喜欢这个时刻。园子里不只是蔬菜。迪肯断断续续买来几分钱一包的花子,把一些鲜艳、好闻的东西种在醋栗丛甚至卷心菜中间,他在边沿种了一排排的木樨、石竹、三色堇等等,这些东西的种籽他可以一年年保存起来,要不它们的根会每年春天开花,及时扩展成好看的一簇簇。矮墙是约克郡最漂亮的一景,因为他早前往每个缝里塞了牧尔上的毛地黄、蕨草、石水芹和各种篱笆花草,直到只能偶尔看到几抹石头。   “要让它们长得茂盛,人要做的,妈妈,”他会说,“不过是和它们交朋友。它们就像‘生灵’。要是它们渴了,给它们水喝,要是它们饿了,给它们点吃的。它们想和我们一样活着。要是它们死了,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坏人,对它们没心没肺。”   就是在这些微光中的钟点里,索尔比太太听到了发生在米瑟韦斯特庄园发生的一切。起初她只听到“柯林少爷”迷上的和玛丽小姐出门到庭园里去,这对他好。然而没过多久,两个孩子就达成一致,迪肯的妈妈可以“参与秘密”。不知怎的她毫无疑问是“肯定安全”的。   于是,在一个美丽宁静的傍晚,迪肯讲出了整个故事,包括所有激荡人心的细节:埋起来的钥匙,知更鸟,看起来如同死亡的灰色雾霭,玛丽小姐原本打算永不透露的秘密。迪肯来临,如何被通告给他,柯林少爷的怀疑,他被介绍进入迷藏的领地,这是最后一幕戏剧,再加上季元本从墙头露出愤怒的面孔,柯林少爷愤慨之下力量突发,这一切让索尔比太太好看的脸很是变了几次颜色。   “我的天!”她说,“那个闺女来庄园是件好事。造就了她,也救出了他。用他自己的脚站起来!我们都还在以为他是个二愣子,浑身没一根骨头是直的。”   她问了很多问题,蓝眼睛充满深思。   “他们宅子里的人怎么想——他那么健康、快乐、从不抱怨?”她询问。   “他们弄不明白,”迪肯回答,“每一天,他的脸都看起来不一样。饱满起来,显得没那么尖了,蜡色正在褪去。可是他必须得抱怨一下。”被逗得大乐,咧嘴笑。   “为了什么,老天见怜?”索尔比太太问。   迪肯呵呵笑。   “他这么做免得他们猜测发生了什么。要是医生知道,会发现他能自己站起来,他很可能会写信告诉克兰文老爷。柯林少爷要保住这个秘密自己告诉他。他每天在他的腿上实验魔法,直到他爸爸回来,那时候他要大步踏进他的房间,显示给他看,他和其他小伙子一样笔直。不过他和玛丽小姐觉得最好的计划是不时来一点呻吟和烦躁,给大家散布烟雾。”   他讲完最后一句很久以后,索尔比太太还在低低地发出轻松的笑声。   “啊!”她说,“那一对在自得其乐,我打保票。他们会有好多戏可演,没有什么比玩演戏更让孩子喜欢的了。让我们听听他们做些啥,迪肯娃子。”   迪肯停止除草,蹲坐起来告诉她。眼里闪烁着快乐。   “每次柯林少爷出去都有人把他抬下楼,”他解释,“他对约翰大发脾气,那个脚夫,说抬得不够小心。他尽力把自己弄得无援无助的,从不抬起头,直到从房子里看不到我们了。把他放到轮椅上的时候,他嘟囔、烦躁好一通,他和玛丽小姐都喜欢这个,他呻吟抱怨的时候,她就会说,‘可怜的柯林!疼得厉害吗?你那么虚弱吗,可怜的柯林?’——但是麻烦是他们有时候简直忍不住要爆发大笑。等我们到花园安全了,他们一直笑得没有力气再笑。而且他们被迫把脸埋进柯林少爷的靠枕里,免得花匠听到,要是他们哪个在附近的话。”   “他们笑得越多对他们越好!”索尔比太太说,她自己还在笑,“随便一年里的哪一天,健康孩子的笑声比任何药片都要好。那一对肯定会饱满起来。”   “他们正在饱满起来,”迪肯说,“他们那么饿,不知道怎么才能不用谎话得到足够的吃的。柯林少爷说要是他不停得叫食物,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他是个残疾人。玛丽小姐说她要让他吃她的那一份儿,但是他说,如果她挨饿就会变瘦,他们想两个人一起胖起来。”   索尔比太太实心实意地为这个的泄露出的困难大笑,她穿着蓝色罩衣前俯后仰地摇晃,迪肯和她一起大笑。   “我告诉你怎么办,小伙子,”等索尔比太太能说话了,讲道,“我想出个法子帮他们。你早晨去的时候,提上一桶新鲜的好牛奶,我会给他们烤一团脆皮儿农家面包,要不一些带小葡萄干的小圆面包,就像你们几个孩子喜欢的。没有什么比得上新鲜牛奶和面包。这样他们在花园里的时候,就可以缓解一下饥荒,他们在房子里得到的精美食物会很快填满四角。”   “啊!妈妈!”迪肯赞叹地说,“你真是个奇人!你总是能找出办法来。他们昨天很是心神不安。他们不知道不叫更多吃的怎么撑下去——他们觉得里头空荡荡的。”   “他们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年轻人,两个又都在健壮起来。那样的孩子就像小狼,吃的是他们的血和肉。”索尔比太太说。然后她也像迪肯一样嘴巴弯弯地微笑起来。“啊!不过他们肯定正在自得其乐呢!”   她非常正确,这个自在的、奇妙的妈妈生灵——当她说他们“玩演戏”是他们的幸福,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母亲。柯林和玛丽发现这是他们最刺激的娱乐一之。这个自我保护、免遭怀疑的主意,最初是困惑的护士、继而克兰文医生在无意之中提醒了他们。   “你的胃口大有进步啊,柯林少爷。”一天护士说,“你以前什么都吃不下,很多东西你吃了觉得不舒服。”   “现在没有什么让我不舒服。”柯林回答,然后看到护士正好奇地盯着他,他突然记起来,也许他还不应该显得太健康。“至少不是那么经常让我不舒服。是新鲜空气的作用。”   “也许是,”护士说,仍然看着他,表情困惑,“不过我必须和克兰文医生讲。”   “她就那么盯着你!”等她走了,玛丽说,“好像她觉得一定有什么要查出来。”   “我不会让她查出什么。”柯林说,“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开始调查。”   克兰文医生来的那天早上,也显得困惑不解。他问了一通问题,让柯林大为恼火。   “你在外面的花园里呆的时间很多。”他暗示,“你去了哪里?”   柯林拿出他最喜欢的态度:尊贵而冷漠地对待别人的看法。   “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去哪里。”他回答,“我去我喜欢的地方。每个人都得到命令不要挡道。我不会被看着、被盯着。这个你知道!”   “看来你整天都在外面,不过我不觉得对你有害处——我不这么想。护士说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吃的多了许多。”   “也许吧,”柯林说着,心血来潮,“也许是一种不正常的胃口。”   “我没觉得,因为你看来能接受吃下去的。”克兰文医生说,“你正在很快地长肉,你的气色好些了。”   “也许——也许我是浮肿、发烧,”柯林说,装出一副沮丧、郁闷的样子。“活不长的人常常是——与众不同的。”   克兰文医生摇摇头。他握着柯林的手腕,把袖子推上去,感觉他的胳膊。   “你没有发烧,”他若有所思地说,“你长的这种肉是健康的。要是你能坚持这样,我的孩子,我们就不需要谈死了。你父亲听到这个非凡的进步,一定很高兴。”   “我不准你告诉他!”柯林怒火冲天地爆发,“要是我又恶化的话,只会让他失望——我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恶化。我可能会猛烈发烧。我觉得好像现在就要开始了。我不准给我父亲写信——我不准——我不准!你让我生气,你知道这对我不好。我已经觉得热起来了。我恨被人写、被人说来说去,就像我恨被瞪着看一样!”   “嘘——!孩子,”克兰文医生安抚他,“没有你的准许,什么也不会写。你对事情太敏感了。你千万不要把已经发生的好事又取消了。”   他再没提给克兰文先生写信的话,等他见到护士,他私下警告她,千万不要对病人提起这事。   “这孩子异乎寻常地好多了。”他说,“他的进步简直反常。不过,现在他肯定是自觉自愿在做我们以前没法让他做的事情。尽管如此,他很容易激动,不能说任何话惹他生气。”   这对玛丽和柯林拉响了警报,他们一起紧张地商量。他们“玩演戏”的计划从此订下日期。   “我可能不得不发威,”柯林遗憾地说,“我不想来一场,我没有觉得糟糕得让自己大发一场脾气。可能我根本就没法发脾气。我喉咙里没有起那个包,我一直想着好事情,而不是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说要给我爸爸写信,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决意少吃一些,可是,不幸得很,这个精彩的点子根本不可能实现,每天早晨当他醒来,胃口奇好,而沙发近旁的桌子放着早点,家里做的面包和新鲜黄油、雪白的鸡蛋、木莓酱①和凝结奶油。玛丽总是和他一起吃早饭,当他们不觉来到桌前——特别要是一片片精美的滋滋冒油的火腿从滚烫的银罩子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们会绝望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想我们今早上要吃干净了,玛丽,”柯林最后总这么说,“我们可以送回去一些午饭,还有很多晚饭。”   可是他们发现从不能够送回去任何东西,送回餐具室的空盘子高度干净,唤起大量议论。   “我真的希望,”柯林还会说,“我真的希望那些火腿片厚些,一人一个小松糕谁也不够。”   “够一个要死的人。”玛丽刚刚听到这话时这么回答,“但是不够一个要活下去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可以吃上三个,当新鲜的石楠花和荆豆花那好闻的味道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的时候。”   那天早上,迪肯——等他们在花园里自在了两个钟头以后——走到一大丛玫瑰后面,拿出两个白铁桶,揭示一桶装满了浓郁的新鲜牛奶,顶上是奶油;另一桶装着农家做的葡萄干小圆面包,包在一张干净的蓝白色手帕里,小圆面包塞得那么仔细,还是热的,一阵惊喜交加的狂欢。索尔比太太想到这个实在太美妙了!她是多么好心、聪明的女人!小圆面包真好吃啊!新鲜牛奶多么可口!   “她身上就像迪肯一样有魔法,”柯林说,“魔法让她想出办法做事——好事。她是个魔法人物。告诉她我们非常感谢,迪肯——极为感谢。”   他时而倾向于使用相当大人化的词句。他喜欢它们。他很喜欢这一个,进一步提高。   “告诉她,她非常慷慨,我们极端感激。”   然后,他忘记了自己的庄严堂皇,一头扎进去,给自己塞满小面包,从桶里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牛奶,就像任何一个饥饿的小男孩,进行了不寻常的锻炼,呼吸牧尔上的空气,早饭已经是两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了。   这是许多类似的如意巧合的开始。他们居然醒过来,想起索尔比太太要给十四个人弄吃的,她也许没有足够的食物每天满足两个额外的肚子。于是他们请她允许他们送去一些先令买东西。   迪肯有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在花园外的公共林地上的林子里,玛丽第一次见到他对野生动物们吹笛子,那里有一个小小深坑,你可以用石头造一个小灶,在里面烤土豆和鸡蛋。烤鸡蛋以前是未发现的珍馐,滚烫的土豆里面加盐和新鲜黄油正适合森林大王——另外也美味、饱肚子。土豆和鸡蛋,你可以想买多少买多少,不用觉得自己好像在从十四个人口中夺食。   每个美丽的早晨,李树下神秘的圆圈施弄着魔法,短暂的花期过去后,李树捧出浓密叶片组成的一顶华盖。那个仪式之后,柯林总是走路锻炼,整个白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锻炼自己新发现的力量。每一天他长得更强壮,走得更稳当,走得更远。每一天他对魔法的信念更强烈——魔法也可能更强烈。他尝试一个又一个实验,因为他觉得自己力气在增长,是迪肯给展示给他所有事情里最有趣的。   “昨天,”他缺席一天后的早晨说,“我按妈妈的吩咐去了斯威特村,在蓝牛旅馆附近我见到了鲍勃·豪华思。他是牧尔上头号壮汉。他是摔跤冠军,能跳得比其他任何人高,铁锤比任何人扔得远。他好些年份里远到苏格兰去比赛。我打小他就认识我,他是个和气人,我问了他一些问题。绅士们都叫他运动员,我想起了你,柯林少爷,我说,‘你是怎么让肌肉那么鼓出来的,鲍勃?你是不是做了额外的什么让它们那么强壮?’他就说,‘嗯,对,孩子,是。一个来斯威特村参加表演的壮汉曾经给我演示怎么锻炼胳膊、腿和全身每一处肌肉。’我又说,‘这能不能让一个虚弱的孩子强壮起来,鲍勃?’他笑起来,说,‘你是那个虚弱的孩子吗?’我说,‘不是,不过我认识一个年轻的绅士,病了很久正在好起来,我但愿自己知道一些诀窍可以告诉他。’我没有提名字,他也没有问。就像我说的,他很和气,他就那么好心地站起来演示给我,我跟着他模仿,直到我记进心里。”   柯林一直在兴奋地听着。   “你能演示给我吗?”他大声说,“好吗?”   “哎是,当然了。”迪肯一边回答一边起来,“不过他说,你开初一定要轻柔,小心不要太累。要在中间休息,呼吸要深,不能过分。”   “我会小心,”柯林说,“演示给我!迪肯,你是世界上最有魔法的男生!”   迪肯从草地上站起来,慢慢过了一遍一套精心设计、实用而简单的肌肉训练。柯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坐着,只能做几个动作。然后等他站在已经稳当的腿上,他轻柔地做了几个。玛丽也开始做。煤灰看着表演,非常困扰,离开树枝,不安地四处蹦跳,因为它也不能做。   从此以后锻炼和魔法一样,成了每天的任务。柯林和玛丽每次试做,都可能能够做更多,结果他们胃口之好,等迪肯每天早晨把篮子放到玫瑰丛后,他们却已经没有胃口了。不过坑里的小灶和索尔比太太的慷慨是如此饱肚子,莫得劳克太太、护士和克兰文医生又迷惑起来了。你可以对早饭无所谓,对晚饭显出蔑视,假如你已经满到了口沿,里面填着烤鸡蛋、烤土豆、浓郁得带泡沫的新鲜牛奶、燕麦饼和凝固奶油。   “他们差不多什么都没吃,”护士说,“要是不能说服他们摄入点营养,他们会饿死。可是瞧他们的样子。”   “瞧!”莫得劳克太太愤愤不平地喊,“啊!我对他们要困惑死了。他们是一对小圣诞老人。今天把外套都涨破了,明天对厨师最诱人的饭菜翘起鼻子。昨天一口也没动那可爱的童子鸡,面包蘸酱②叉子沾都没沾——可怜的女人为他们精心发明了一种布丁——被送了回来。她几乎哭了起来。她害怕要是他们把自己饿进了棺材,会怪罪她。”   克兰文医生来看柯林,看得很久很仔细。当护士跟他说话,拿给他看几乎原封未动的一托盘早餐,她保存下来给他看的,他挂起一副极度忧虑的表情——但是等他坐在柯林的沙发旁检查他,他的表情更加忧虑。他早先被叫到伦敦出差,有几乎两周没有见到这孩子。年轻人一旦开始康复就很快。那层浅浅的蜡色消失了,柯林的皮肤和温暖的玫瑰色透显出来;他漂亮的眼睛很清澈,眼睛下面、脸颊上、太阳穴上的坑已经填满了。他一度黝黑、浓密的发卷开始显得好似健康地从前额弹开,柔软、温暖、有生气。他的嘴唇饱满,颜色正常。实际上,模仿一个确定有残疾的男孩,他的景象实在是丢脸。克兰文医生捏着下巴,反复琢磨。   “听到你什么都不吃,我很遗憾,”他说,“那不行。你会失去你已经长出的肉——你增长已经很惊人。不久以前你吃的很好。”   “我告诉过你是不正常的胃口。”柯林回答。   玛丽坐在附近的脚凳上,她突然发出一声怪音,她努力要猛烈地压下去,结果几乎呛着。   “怎么了?”克兰文医生说,转身看着她。   玛丽态度很是严厉起来。   “又像喷嚏又像咳嗽,”她回答,尊严中带着责备,“跑到了我喉咙里。”   “可是,”后来她对柯林说,“我止不住了。就那么冲了出去,因为突然我忍不住想起你吃掉的最后一个大土豆,你的嘴巴张开、咬透厚厚的硬皮的样子,上面还有果酱和凝结奶油。”   “孩子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偷偷弄到食品?”克兰文医生询问莫得劳克太太。   “没门儿,除非他们从地里挖、从树上摘。”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他们整天都待在庭园里,除了对方谁也不见。如果他们想要的东西和送去的不一样,他们只要问一声就行。”   “嗯,”克兰文医生说,“只要不吃东西让他们舒服,我们不必自寻麻烦。这个男孩儿是个新人了。”   “女孩也是。”莫得劳克太太说,“她绝对开始变漂亮了,因为她饱满起来,去掉了她难看的小苦瓜脸。她的头发长得浓密、有生气,气色也鲜艳起来。她过去是个再阴沉不过、怪脾气的小东西,现在她和柯林少爷一起大笑,就像一对疯头疯脑的年轻人。也许是这个让他们长胖的。”   “也许是吧,”克兰文医生说,“让他们笑吧。”   ①木莓,一种比草莓更小的水果,圆形,红色或粉红,柔软多汁,味道酸甜,很少直接吃,多半用来制成果酱、点缀甜点,或者打烂做成汤,浇注在各种甜点上,例如冰激凌。   ②面包蘸酱,一种白色蘸酱,加面包屑使之变浓,一般蘸着烤鸡或者烤火鸡吃。 第二十五章 帘 幕   秘密花园开放、开放,每个早晨揭示新的奇迹。知更鸟的巢里有蛋,知更鸟的媳妇坐在上面,用羽毛的胸脯和小心的翅膀为它们保暖。开始她很紧张,知更鸟自己愤愤不平地警觉着。在那些天里,甚至迪肯都没有走近那个枝叶四合的角落,而是一直等着,直到他似乎已经想一对小不点的灵魂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在这个花园里,没有什么是和它们不同的——没有什么不理解正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是多么奇妙——那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可怕的、叫人心碎的美丽与肃穆,来自它们的蛋。假如那个花园里有哪怕一个人没有用最深的心灵去明白 ,如果有一个蛋被拿走或者被伤害,整个世界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末日降临——假如哪怕只有一个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然后相应行事,就不会有幸福,哪怕在金色的春日空气之中。不过他们都知道、感觉着一点,知更鸟和它媳妇知道他们知道。   刚开始知更鸟敏锐紧张地监视着玛丽和柯林。处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它知道不必监视迪肯。它亮如露珠的黑眼睛第一次搭上迪肯,就知道他不是生人,而是某种没有喙和羽毛的知更鸟。他会说知更话(一种非常分明的语言,不与其他语言混淆)。对知更鸟说知更话犹如对法国人说法国话。迪肯对知更鸟总说知更话,所以它对人说话时用的莫名其妙的叽里咕噜完全无关紧要。知更鸟想,它对他们说这种叽里咕噜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不懂羽毛族的讲话。他的动作也是知更鸟式的。它们从不突然动作显得危险或者威胁,来吓别人。任何知更鸟都能明白迪肯,所以他的存在甚至连困扰都不算。   但是开始看起来有必要警觉其他两个。首先那个男孩动物不是靠自己的腿走进花园的。他是坐在一个带轮子的东西上被推进来的,野生动物的皮毛扔在他身上。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怀疑。然后他开始站起来四处走动,他的方式奇怪、不寻常,其他人好像在帮助他。知更鸟过去常常藏在灌木丛里紧张地监视,它的头先这边一偏,又那边一偏。它以为缓慢的动作可能意味着它准备要猛扑,就像猫那样。猫准备猛扑地时候,它们非常缓慢地伏到地上。知更鸟和它媳妇把这事仔细说上了好几天,可是后来它决定不谈这个话题了,因为她害怕得那么厉害,它担心会伤害到蛋。   等男孩开始自己走,移动得更快,是个无比的解脱。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知更鸟显得很长——他是紧张忧虑的源头。他和其他人类举止不同。他看来很喜欢走路,可是,他有一种习惯,坐下、躺下一阵子然后让人慌乱地站起立重新开始。   一天知更鸟记起来,它自己曾经被父母教着学飞,它做了非常相同的事。它飞出几码,然后被迫休息。于是它想起来这个男孩在学飞——更像学走。它向它媳妇提起这事,告诉她蛋被照料到羽毛丰满以后,很可能要执行情况一样的事,她大为安慰,甚至变得迫切地感兴趣,从她的巢沿上观察男孩,获得很大的乐趣——尽管她一直想蛋会即令得多,学得快得多。不过接着她又极为体贴地说,人类总是比蛋更笨拙些、慢些,它们大多数看来从来没有真正学会飞。你从来没有在空中、树梢遇到它们。   过了一段,男孩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到处走动,可是这时三个孩子都开始做出不寻常的事。他们会站在树下,到处移动他们的胳膊、腿、头,既不是走,也不是跑,也不是坐。他们每天间歇时过一遍这些动作,知更鸟从未能够向它媳妇解释他们在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它只能确信它们的蛋不会这样滴溜溜转,不过,既然那个能流利地讲知更话的男孩也在做,鸟儿们可以确信这一行为不带危险性。当然,知更鸟和它媳妇儿都没有听说过摔跤冠军鲍勃·豪华思,还有他的训练,让肌肉像包一样鼓起来。知更鸟不像人类,它们的肌肉总是一开始就得到锻炼,所以它们以自然的方式生长。如果你必须到处飞着去找你吃的每顿饭,你的肌肉不会萎缩(萎缩的意思是失去力气直到力不从心)。   当男孩和其他人一样在到处走着、跑着、挖着、除草,角落里的鸟巢被巨大的安宁和充实覆盖着、孵化着。为蛋的恐惧成为过去。知道你的蛋犹如锁进银行的保险库房一样安全,而且你可以看着那么多有趣的事在进行,让孵蛋成为一个极为好玩的位子。阴雨天里,蛋的妈妈有时甚至觉得有点儿闷,因为孩子们没有来花园。   但是就算在阴雨天,玛丽和柯林也不能说很闷。一天早晨,当雨水不停地泼下来,柯林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他被迫待在沙发里,因为起来到处走不安全。   “现在我是个真正的男生了,”柯林曾经说,“我的腿、胳膊和全身都充满了魔法,我不能静下来。它们随时想做事。你知不知道,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玛丽,天还很早,鸟儿就在外面叫喊着,一切似乎都在欢乐地叫喊——甚至树和我们不能真的听见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必须跳下床,自己也叫也喊。如果我真的做了,就想想会发生什么吧!”   玛丽放肆地咯咯笑。   “护士会奔过来,莫得劳克太太会奔着来,他们肯定会觉得你发疯了,会派人叫医生来。”她说。   柯林自己也咯咯笑。他能看见他们都会是什么样子——被他的发作吓得毛骨悚然,看到他笔直站立有多镇静。   “我但愿我爸爸会回来,”他说,“我想对他讲自己。我总在想这个——但是我们不能这样继续多久了。我受不了静静地躺着装样子,另外我显得太不一样了。我但愿今天没有下雨。”   就在这时,玛丽小姐来了灵感。   “柯林,”她神秘地起个头,“你知道这房子里有多少房间吗?”   “差不多一千,我猜。”他回答。   “大约有一百间谁也没进去过,”玛丽说,“一个雨天我进去看了好多间。没人知道,虽然莫得劳克太太差点儿找到我。我回来的时候迷了路,在你的走廊尽头停下来。那是我第二次听到你哭。”   柯林猛的从沙发上坐起。   “一百个谁也没进去过的房间,”他说,“听起来简直像另一个秘密花园。假设我们去看。你可以推我的轮椅,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去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玛丽说,“没人敢跟踪我们。有一些画廊你可以跑。我们可以做我们的操练。有个印度小房间,有个壁橱满是象牙做的大象。有各种各样的房间。”   “按铃。”柯林说。   护士进来,他吩咐。   “我要轮椅。”他说,“玛丽小姐和我要去看房子里没有使用的部分。约翰可以把我推到画廊那么远,因为有一些楼梯。然后他必须离开,让我们单独呆着,直到我再叫他。”   那天早上,雨天不再恐怖。当脚夫按照吩咐,把轮椅推到画廊,留下两人在一起,柯林和玛丽快乐地看着对方。一旦玛丽确证约翰真的往他自己楼梯下的住处回去了,柯林就走出了轮椅。   “我要从画廊这头跑到那头。”他说,“然后我要跳高,然后我们做鲍勃·豪华思的操练。”   他们做了所有这些,还有别的。他们看那些画像,发现那个乏味的小女孩,穿着绿色金银织锦缎,手指上拿着鹦鹉。   “所有这些,”柯林说,“一定都是我的亲戚。他们活在很久以前。那个有鹦鹉的,我相信,是我的一个曾、曾、曾、曾祖姨母。她看着挺像你,玛丽,——不像你现在的样子,而是你刚来这儿的时候。现在你要胖多了,好看多了。”   “你也是。”玛丽说,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他们去印度房间,玩象牙大象取乐。他们找到了那个玫瑰色的闺房,靠枕里老鼠留下的洞,不过老鼠已经长大,跑了,洞空着。比起玛丽的第一次朝圣,他们看到了更多房间、做出更多发现。他们发现了新的走廊、角落、楼梯和他们喜欢的老画、用途不明的古怪旧物。这个早上神秘而有趣,在一个大房子里游荡,和别人同处一楼同时又觉得远离他们千万里,这是一件销魂夺魄的事。   “我很高兴我们来了。”柯林说,“我从不知道我住在这么一个又古怪又古老又大的地方。我喜欢它。以后我们每个雨天都来乱逛。我们一定总能找到新的怪角落、怪东西。”   那天早上他们除了找到其他东西,还找到了好胃口,等他们回到柯林的房间,已经不可能把午宴原封不动送回去了。   当护士把托盘拿下楼,她把托盘放到柜上厨房餐具柜上,好让卢蜜丝太太,厨师,看到高度干净的碗碟。   “瞧瞧这个!”她说,“这是个奥秘之屋,那两个孩子是其中最大的奥秘。”   “要是他们每天都这样,”强壮的脚夫约翰说,“那就怪不得他今天是一个月前的两倍重。我最终得放弃我的工作,害怕会伤了我的肌肉。”   那天下午玛丽注意到柯林房间发生了新事物。她昨天就注意到了,但是她想这变化可能是偶然。她今天没说什么,可是她坐着定定地看着炉台上的画像。她能看到,因为帘子已经被拉到边上了。这就是她注意到的变化。   “我知道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柯林说,待她盯了几分钟以后,“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知道。你在想为什么帘子被拉开了。我要让它一直那样。”   “为什么?”玛丽问。   “因为看着她笑不再让我生气了。两天前的晚上,月光明亮,我醒过来,觉得魔法灌满了房间,让一切都闪耀,我没法静静地躺着。我起立往窗外看。房间很亮,有一块月光在帘子上,不知怎的让我去拉绳子。她直接往下看着我,好像她笑是因为高兴我站在那里似的。让我喜欢看着她。我想看见她一直那样笑着。我想她一定曾是某种魔法人物吧,也许。”   “你现在看着很像她,”玛丽说,“有时候我想也许你是她的鬼魂脱胎到一个男孩身上。”   这个念头看来打动柯林。他反复考虑,然后慢慢回答。   “要是我是她的鬼魂的话——我爸爸会宠爱我的。”   “你想要他宠爱你吗?”玛丽询问。   “我过去憎恨这个想法,因为他不宠爱我。假如他会变得宠爱我,我也许会告诉他魔法。也许能把他变得快乐起来。”   秘密花园开放、开放,每个早晨揭示新的奇迹。知更鸟的巢里有蛋,知更鸟的媳妇坐在上面,用羽毛的胸脯和小心的翅膀为它们保暖。开始她很紧张,知更鸟自己愤愤不平地警觉着。在那些天里,甚至迪肯都没有走近那个枝叶四合的角落,而是一直等着,直到他似乎已经想一对小不点的灵魂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在这个花园里,没有什么是和它们不同的——没有什么不理解正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是多么奇妙——那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可怕的、叫人心碎的美丽与肃穆,来自它们的蛋。假如那个花园里有哪怕一个人没有用最深的心灵去明白 ,如果有一个蛋被拿走或者被伤害,整个世界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末日降临——假如哪怕只有一个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然后相应行事,就不会有幸福,哪怕在金色的春日空气之中。不过他们都知道、感觉着一点,知更鸟和它媳妇知道他们知道。   刚开始知更鸟敏锐紧张地监视着玛丽和柯林。处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它知道不必监视迪肯。它亮如露珠的黑眼睛第一次搭上迪肯,就知道他不是生人,而是某种没有喙和羽毛的知更鸟。他会说知更话(一种非常分明的语言,不与其他语言混淆)。对知更鸟说知更话犹如对法国人说法国话。迪肯对知更鸟总说知更话,所以它对人说话时用的莫名其妙的叽里咕噜完全无关紧要。知更鸟想,它对他们说这种叽里咕噜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不懂羽毛族的讲话。他的动作也是知更鸟式的。它们从不突然动作显得危险或者威胁,来吓别人。任何知更鸟都能明白迪肯,所以他的存在甚至连困扰都不算。   但是开始看起来有必要警觉其他两个。首先那个男孩动物不是靠自己的腿走进花园的。他是坐在一个带轮子的东西上被推进来的,野生动物的皮毛扔在他身上。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怀疑。然后他开始站起来四处走动,他的方式奇怪、不寻常,其他人好像在帮助他。知更鸟过去常常藏在灌木丛里紧张地监视,它的头先这边一偏,又那边一偏。它以为缓慢的动作可能意味着它准备要猛扑,就像猫那样。猫准备猛扑地时候,它们非常缓慢地伏到地上。知更鸟和它媳妇把这事仔细说上了好几天,可是后来它决定不谈这个话题了,因为她害怕得那么厉害,它担心会伤害到蛋。   等男孩开始自己走,移动得更快,是个无比的解脱。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知更鸟显得很长——他是紧张忧虑的源头。他和其他人类举止不同。他看来很喜欢走路,可是,他有一种习惯,坐下、躺下一阵子然后让人慌乱地站起立重新开始。   一天知更鸟记起来,它自己曾经被父母教着学飞,它做了非常相同的事。它飞出几码,然后被迫休息。于是它想起来这个男孩在学飞——更像学走。它向它媳妇提起这事,告诉她蛋被照料到羽毛丰满以后,很可能要执行情况一样的事,她大为安慰,甚至变得迫切地感兴趣,从她的巢沿上观察男孩,获得很大的乐趣——尽管她一直想蛋会即令得多,学得快得多。不过接着她又极为体贴地说,人类总是比蛋更笨拙些、慢些,它们大多数看来从来没有真正学会飞。你从来没有在空中、树梢遇到它们。   过了一段,男孩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到处走动,可是这时三个孩子都开始做出不寻常的事。他们会站在树下,到处移动他们的胳膊、腿、头,既不是走,也不是跑,也不是坐。他们每天间歇时过一遍这些动作,知更鸟从未能够向它媳妇解释他们在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它只能确信它们的蛋不会这样滴溜溜转,不过,既然那个能流利地讲知更话的男孩也在做,鸟儿们可以确信这一行为不带危险性。当然,知更鸟和它媳妇儿都没有听说过摔跤冠军鲍勃·豪华思,还有他的训练,让肌肉像包一样鼓起来。知更鸟不像人类,它们的肌肉总是一开始就得到锻炼,所以它们以自然的方式生长。如果你必须到处飞着去找你吃的每顿饭,你的肌肉不会萎缩(萎缩的意思是失去力气直到力不从心)。   当男孩和其他人一样在到处走着、跑着、挖着、除草,角落里的鸟巢被巨大的安宁和充实覆盖着、孵化着。为蛋的恐惧成为过去。知道你的蛋犹如锁进银行的保险库房一样安全,而且你可以看着那么多有趣的事在进行,让孵蛋成为一个极为好玩的位子。阴雨天里,蛋的妈妈有时甚至觉得有点儿闷,因为孩子们没有来花园。   但是就算在阴雨天,玛丽和柯林也不能说很闷。一天早晨,当雨水不停地泼下来,柯林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他被迫待在沙发里,因为起来到处走不安全。   “现在我是个真正的男生了,”柯林曾经说,“我的腿、胳膊和全身都充满了魔法,我不能静下来。它们随时想做事。你知不知道,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玛丽,天还很早,鸟儿就在外面叫喊着,一切似乎都在欢乐地叫喊——甚至树和我们不能真的听见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必须跳下床,自己也叫也喊。如果我真的做了,就想想会发生什么吧!”   玛丽放肆地咯咯笑。   “护士会奔过来,莫得劳克太太会奔着来,他们肯定会觉得你发疯了,会派人叫医生来。”她说。   柯林自己也咯咯笑。他能看见他们都会是什么样子——被他的发作吓得毛骨悚然,看到他笔直站立有多镇静。   “我但愿我爸爸会回来,”他说,“我想对他讲自己。我总在想这个——但是我们不能这样继续多久了。我受不了静静地躺着装样子,另外我显得太不一样了。我但愿今天没有下雨。”   就在这时,玛丽小姐来了灵感。   “柯林,”她神秘地起个头,“你知道这房子里有多少房间吗?”   “差不多一千,我猜。”他回答。   “大约有一百间谁也没进去过,”玛丽说,“一个雨天我进去看了好多间。没人知道,虽然莫得劳克太太差点儿找到我。我回来的时候迷了路,在你的走廊尽头停下来。那是我第二次听到你哭。”   柯林猛的从沙发上坐起。   “一百个谁也没进去过的房间,”他说,“听起来简直像另一个秘密花园。假设我们去看。你可以推我的轮椅,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去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玛丽说,“没人敢跟踪我们。有一些画廊你可以跑。我们可以做我们的操练。有个印度小房间,有个壁橱满是象牙做的大象。有各种各样的房间。”   “按铃。”柯林说。   护士进来,他吩咐。   “我要轮椅。”他说,“玛丽小姐和我要去看房子里没有使用的部分。约翰可以把我推到画廊那么远,因为有一些楼梯。然后他必须离开,让我们单独呆着,直到我再叫他。”   那天早上,雨天不再恐怖。当脚夫按照吩咐,把轮椅推到画廊,留下两人在一起,柯林和玛丽快乐地看着对方。一旦玛丽确证约翰真的往他自己楼梯下的住处回去了,柯林就走出了轮椅。   “我要从画廊这头跑到那头。”他说,“然后我要跳高,然后我们做鲍勃·豪华思的操练。”   他们做了所有这些,还有别的。他们看那些画像,发现那个乏味的小女孩,穿着绿色金银织锦缎,手指上拿着鹦鹉。   “所有这些,”柯林说,“一定都是我的亲戚。他们活在很久以前。那个有鹦鹉的,我相信,是我的一个曾、曾、曾、曾祖姨母。她看着挺像你,玛丽,——不像你现在的样子,而是你刚来这儿的时候。现在你要胖多了,好看多了。”   “你也是。”玛丽说,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他们去印度房间,玩象牙大象取乐。他们找到了那个玫瑰色的闺房,靠枕里老鼠留下的洞,不过老鼠已经长大,跑了,洞空着。比起玛丽的第一次朝圣,他们看到了更多房间、做出更多发现。他们发现了新的走廊、角落、楼梯和他们喜欢的老画、用途不明的古怪旧物。这个早上神秘而有趣,在一个大房子里游荡,和别人同处一楼同时又觉得远离他们千万里,这是一件销魂夺魄的事。   “我很高兴我们来了。”柯林说,“我从不知道我住在这么一个又古怪又古老又大的地方。我喜欢它。以后我们每个雨天都来乱逛。我们一定总能找到新的怪角落、怪东西。”   那天早上他们除了找到其他东西,还找到了好胃口,等他们回到柯林的房间,已经不可能把午宴原封不动送回去了。   当护士把托盘拿下楼,她把托盘放到柜上厨房餐具柜上,好让卢蜜丝太太,厨师,看到高度干净的碗碟。   “瞧瞧这个!”她说,“这是个奥秘之屋,那两个孩子是其中最大的奥秘。”   “要是他们每天都这样,”强壮的脚夫约翰说,“那就怪不得他今天是一个月前的两倍重。我最终得放弃我的工作,害怕会伤了我的肌肉。”   那天下午玛丽注意到柯林房间发生了新事物。她昨天就注意到了,但是她想这变化可能是偶然。她今天没说什么,可是她坐着定定地看着炉台上的画像。她能看到,因为帘子已经被拉到边上了。这就是她注意到的变化。   “我知道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柯林说,待她盯了几分钟以后,“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知道。你在想为什么帘子被拉开了。我要让它一直那样。”   “为什么?”玛丽问。   “因为看着她笑不再让我生气了。两天前的晚上,月光明亮,我醒过来,觉得魔法灌满了房间,让一切都闪耀,我没法静静地躺着。我起立往窗外看。房间很亮,有一块月光在帘子上,不知怎的让我去拉绳子。她直接往下看着我,好像她笑是因为高兴我站在那里似的。让我喜欢看着她。我想看见她一直那样笑着。我想她一定曾是某种魔法人物吧,也许。”   “你现在看着很像她,”玛丽说,“有时候我想也许你是她的鬼魂脱胎到一个男孩身上。”   这个念头看来打动柯林。他反复考虑,然后慢慢回答。   “要是我是她的鬼魂的话——我爸爸会宠爱我的。”   “你想要他宠爱你吗?”玛丽询问。   “我过去憎恨这个想法,因为他不宠爱我。假如他会变得宠爱我,我也许会告诉他魔法。也许能把他变得快乐起来。” 第二十六章 “是妈妈!”   他们对魔法的信念持续不懈。早晨念咒之后,柯林有时候给他们举行魔法讲座。   “我喜欢干这个,”他解释,“因为等我长大了作出重大科学发现,我必须讲解发现,所以现在是演习。现在我只能举行短小的讲座,因为我很年轻,另外季元本会觉得他在教堂里,会睡着了。”   “讲座最大的好处,”季元本说,“就是人能站起来爱说什么说什么,别人不能回嘴。什么时候我也不反对自己来点讲座。”   不过,当柯林在他的树下身体前倾,季元本如饥似渴的眼睛定在他身上,然后留在那里。他挑剔而深情地查看着他。其实让他感兴趣的,讲座不如那双每天越来越直、越来越壮的腿,那个高抬得那么好的男孩气的脑袋,一度尖瘦的下巴和空瘪的脸蛋,现在已填满,圆圆鼓出来,那双眼睛开始含着他记忆中另一双眼睛的光彩。   “你在想什么,季元本?”他问。   “我在想,”季元本回答,“我敢保证你这一周长了三四磅①。我在瞧你的小腿和肩膀。我想把你放到天平上去。”   “是魔法和——和索尔比太太的小面包、牛奶等东西。”柯林说,“你瞧科学实验已经成功了。”   那天早晨迪肯来得太晚了,错过讲座。他来的时候,因为跑步脸色红润,喜气的脸蛋显得比平时更熠熠生辉。雨后他们有很多除草的活儿,于是他们一头扎进工作。一场温暖深透的雨水之后,他们总是有很多活儿。滋润对花儿好,对杂草也好,杂草刺出微小的条条草片、点点叶片,必须趁根抓牢之前拔起来。这些天来,柯林草除得和任何人一样好,他可以一边除草,一边讲座。   “当你自己也工作的时候,魔法工作得最好。”这天早晨他说,“你能感觉到在你的骨头里、肌肉里。我要去读讲骨头的肌肉的书,但是我要写一本讲魔法的书。我现在正在构思。我不断有发现。”   他这么说了不久以后,就放下泥刀,站起来。他刚刚沉默了几分钟,他们看出来他在设计讲座,就像(因为)他经常那样。当他放下泥刀笔直站起来,玛丽和迪肯似乎看出一个突发的强烈念头让他这么做。他把自己伸展到最高点,狂喜地甩出手臂。柯林的脸熠熠生光,奇怪的眼睛因欢乐而大大睁开。突然之间,他完完全全明白了什么。   “玛丽!迪肯!”他喊,“快看我!”   他们停止除草,看着他。   “你们记得你们把我带进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吗?”他命令。   迪肯使劲地看着他。作为一个驯兽师,他比大多数人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很多是他从未谈起的东西。他现在在这个男孩身上看出其中一些。   “哎是,我们记得。”他回答。   玛丽也使劲地看着,可是她没说什么。   “就在刚才,”柯林说,“突然间我自己记起来——当我看着我的手拿着泥刀在挖地——我必须得站起来,看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我好了——我好了!”   “哎是,好了。”迪肯说。   “我好了!我好了!”柯林再次说,他整个脸都变得通红。   某种程度上,他过去已经知道,他曾经期望过,感觉到,思考过,然而就在那一刻,什么东西骤然涌遍全身——一种攫取身心的信念和认识,如此强烈他无法忍住不呼喊。   “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他庄严地呼喊,“我要发现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东西。我要了解人、动物、所有能生长的东西——比如迪肯——我永远不会停止施魔法。我好了!我好了!我觉得——我觉得我好像想叫出什么东西——感谢、欢乐的东西!”   季元本刚才在一丛玫瑰附近干活,转过来瞟着他。   “你没准儿可以唱赞美诗。”他冷冰冰地嘟囔了一声,建议。他对赞美诗没有什么想法,他建议的时候不带什么特别的崇敬。   但是柯林的头脑爱追根纠底,他对赞美诗一无所知。   “那是什么?”他调查。   “迪肯能唱给你,我担保。”季元本回答。   迪肯带着驯兽师无所不晓的微笑回答。   “他们在教堂里唱的,”他说,“妈妈说她相信百灵鸟早晨起来的时候唱这个。”   “要是她那么说,一定是好听的歌。”柯林回答,“我自己从没进过教堂。我总是病得厉害。唱唱,迪肯。我想听。”   迪肯觉得很简单,对它不带感情。他比柯林自己更理解柯林的感觉。他靠某种直觉理解,自然得他都不知道这是理解。他扯下帽子,环顾,仍然带着微笑。   “你得取下帽子,”他对柯林说,“你也是,季元本——还有必须站起立,你知道的。”   柯林取下帽子,阳光明媚,温暖他浓密的头发,他专心注视着迪肯。季元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光着头,老脸上带着一种迷惑不解、半含怨恨的样子,仿佛他,没有彻底弄清楚为什么他在做着这么一件卓越超凡的事。   迪肯站在树和玫瑰丛之间,开始唱,态度单纯,实事求是(实打实),用好听有力的男孩嗓音。   赞美上帝,降下一切赐福,   赞美他啊,低伏在下的万物,   赞美他啊,把日月星辰统领,   赞美啊,圣父、圣子、圣灵。   阿门   等他唱完,季元本安静地站着,下巴顽固地闭着,可是眼睛定在柯林身上,眼神困扰。柯林的脸显得深思而赞赏。   “这首歌很好听。”他说,“我喜欢。也许它的意思就是我想喊叫的、我对魔法很感谢。”他停下来,迷惑地思考着,“也许它们两个是一回事。我们怎么能清清楚楚知道每样东西的名字呢?再唱一遍,迪肯。我们来试着唱,玛丽。我也想学会唱它。这是我的歌。怎么起头的?‘赞美上帝,降下一切赐福’?”   于是他们又唱了一遍,玛丽和柯林尽力带乐感地扬起嗓,迪肯的声音非常响亮而美丽地放开了——在第二行的时候,季元本声如锉子清了清嗓子,第三行的时候他加入,精力充沛得近于野蛮,当“阿门”结束的时候,玛丽观察到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就像他发现柯林不是瘸子的时候——他的下巴在抽搐,眼睛瞪着眨着,皮革样的老脸颊打湿了。   “我从前从没看出赞美诗有啥意思,”他沙哑地说,“不过现在我可能改了主意。我应该说你这周长了五磅,柯林少爷——加了五磅。”   柯林正望着花园那边,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表情变得惊奇。   “谁来了?”他说得很快,“那是谁?”   常春藤覆盖的墙上,门轻柔地推开了,一个女人已经进来。她在他们唱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来的,她静静地站着,听着他们、看着他们。她身后是常春藤,阳光透过树木,给她的蓝色长罩衣洒上斑点,她清爽好看的脸微笑着,透过层层绿荫看去,她显得犹如柯林的书中一幅色彩柔和的插图。她有一双奇妙含情的眼睛,仿佛摄入一切东西——他们所有人,甚至季元本、“生灵们”和每朵开放的花。她不期而来,他们没有谁觉得她是个入侵者。迪肯的眼睛像灯一样亮起来。   “是妈妈——就是妈妈!”他呼喊,奔跑着穿过草地。   柯林也开始朝她过去,玛丽和他一起去。他们两个都觉得脉搏加快。   “是妈妈!”他们在半路汇合的时候,迪肯再次说,“我知道你想见她,就告诉她门藏在哪里。”   柯林伸出手,带着一种脸红的皇家羞涩,但是他的眼睛几乎要吞下她的脸庞。   “即使我生病的时候我都想见到你,”他说,“你、迪肯还有秘密花园。我从前没有想过见任何人、任何东西。”   看到他仰望的脸,给她的脸也带来突然一变。她脸红起来,嘴角颤动,一层雾气浮上眼睛。   “啊!好孩子!”她颤抖着喊,“啊!好孩子!”仿佛她原来不知道她会这么说。她没有说“柯林少爷”,而是突如其来地“好孩子”。如果她在迪肯脸上看到什么,感动了她,她也许会说同样的话。柯林喜欢这一点。   “你是不是觉得惊奇,因为我身体这么好?”他问。   她把手放到他肩上,微笑着散去眼里的雾气。“哎是,我是觉得。”她说,“不过你这么像你妈妈,让我心跳。”   “你觉得,”柯林有点别扭地说,“我爸爸会因为这喜欢我吗?”   “哎是,肯定的,好孩子,”她回答,轻柔快速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定要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   “苏珊·索尔比,”季元本说,走近她,“瞧瞧这孩子的腿,好吧?两个月以前它们像一对装在袜子里的敲鼓棒——我听到人说膝盖同时又向后面又向前面弯曲。看看它们现在!”   苏珊·索尔比舒心地笑起来。   “它们转眼就要长成有劲的小伙子的好腿,”她说,“让他接着玩、接着在花园里干活、吃养人的东西、多喝上些好牛奶,约克郡就找不出更好的一双腿来,感谢老天爷。”   她把一双手放到玛丽小姐肩膀上,母性地看着她的那张小脸。   “还有你!”她说,“你长得差不多和我们家伊丽莎白·艾伦一样健康了。我敢保证你也会像你妈妈。我们家玛莎告诉我,莫得劳克太太听说她是个漂亮人儿。你长大了会是一丛粉红的玫瑰,我的小闺女,保佑你。”   她没有提起,玛莎“休息日”回到家里,描述那个乏味的、脸色灰黄的孩子,她曾经说对莫得劳克太太听到的毫无信心。“根本没有道理,一个漂亮女人会是这么个乏味小女孩的妈妈。”她坚决地补充。   玛丽没有工夫去多注意自己改变的脸。她只知道她显得“不一样”,头发看来多出很多,长得很快。不过她记起过去注视女主人时的愉悦,她乐意听到有一天也许她会看起来像她。   苏珊·索尔比和他们一起围绕他们的花园走了一圈,听到了整个故事,被指给看到了每丛活过来的灌木和每棵树。柯林走在她旁边,玛丽在另一边。他们两个都不断地仰望她舒服的玫瑰色脸庞,偷偷地对她带给他们的愉快感觉感到好奇——一种被温暖、被支持的感觉。好像她明白他们,正如迪肯明白他的“生灵们”。她朝花朵弯腰,谈论它们,仿佛它们是自己的孩子。煤灰跟着她,朝她呱呱叫了一两次,飞上她的肩膀,好像那是迪肯的肩膀。他们告诉她知更鸟和小鸟的第一次练飞,她嗓子里发出醇和母性的小声一笑。   “我猜教他们学飞就像教小孩子学走路,不过我害怕我会担心,如果我的孩子有的是翅膀而不是腿。”她说。   因为她看来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有一种好心的牧尔农家风格,最后她才被告诉魔法的事。   “你相信魔法吗?”柯林解释了印度魔法师以后,说道,“我真的希望你相信。”   “我相信,孩子。”她回答,“我从来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名字有什么关系?我保证在法国是不同的名字,在德国是另一个。就像让种籽膨胀、太阳照着把你弄成个身体好的孩子,这都是好东西。这个和我们这些傻瓜想的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按名字相互叫的。那个巨大的好东西从不停止关心我们、保佑我们。它一直不停,造出成万上亿个世界来——就像我们自己这样的世界。你永远不要停止相信那个巨大的好东西,永远记住全世界都充满了它——随便你爱叫它什么。我进花园的时候,你们正在对它唱歌。”   “我觉得真欢乐。”柯林说,对着她睁开美丽奇怪的眼睛,“突然我觉得自己很不一样——我的胳膊和腿很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能怎么挖地、站起来——我跳起来,想叫喊,对着随便什么愿意听的东西。”   “你们唱赞美诗的时候,魔法在听。随便你唱了什么,它都会听。关键是欢乐。啊!孩子,孩子——该怎么叫那个制造欢乐的东西呢?”她给他的肩膀轻快温柔地一拍。   今天早晨她包好了一篮子固定的宴席,饥饿的钟点来到了,迪肯把它从藏着的地方拿出来,她和他们一起坐在他们的树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爱慕地凝视着他们的胃口。她满心快乐,用各种怪事逗得他们大笑。她用宽扁的约克郡话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新词儿。他们告诉她,假装柯林仍然是个焦躁的残疾人,困难加剧,她笑得好像忍也忍不住。   “你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一直忍不住要笑,”柯林解释,“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病。我们努力憋回去,可是喷了出来,听起来再糟糕不过。”   “有件事经常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玛丽说,“我突然想起它来,简直憋不住。我不停地想,设想柯林的脸会长得像满月。现在还不像,可是他每天都胖上一点点——设想有一天早晨就会像满月——我们该怎么办?”   “保佑我们所有人,我看出来你们很有点游戏要玩,”苏珊·索尔比说,“不过你们不用在坚持多久了。克兰文老爷会回家的。”   “你觉得他会?”柯林问,“为什么?”   苏珊·索尔比柔声轻笑。   “我猜,要是在你用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以前,他就知道了,会让你心都碎了。”她说,“你一夜一夜眼睛都没合计划着。”   “我受不了别人告诉他。”柯林说,“我每天都想出不同的办法。现在我就想跑进他的房间。”   “这对他会是个好开头。”苏珊·索尔比说,“我愿意看到他的脸,孩子。我愿意!他必须回来——他必须。”   他们谈论的事情之一是去拜访她的农舍。他们全计划好了。他们要坐车穿过牧尔,午饭是在石楠丛里野餐。他们会看到所有十二个孩子、迪肯的花园,不累不回来。   苏珊·索尔比终于站起来,回房子里莫得劳克太太那儿。也该是柯林被推回去的时候了。不过他进轮椅之前,他靠苏珊很近地站着,眼睛定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着迷的爱慕,突然他抓住她蓝色罩衣的布,紧握着。   “你就像我——我想要的,”他说,“我但愿你是我的妈妈——也是迪肯的!”   突然间,苏珊·索尔比弯下腰,把他搂到怀里,靠在蓝色罩衣下的胸口上——仿佛他是迪肯的兄弟。雾气很快弥漫在她的眼睛里。   “啊!好孩子!”她说,“你自己的妈妈就在这个花园里,我真的相信。她离不开这个花园。你爸爸必须回来——必须!”   ①磅,英制重量单位,1磅=0.4536千克,接近中国的1市斤。   他们对魔法的信念持续不懈。早晨念咒之后,柯林有时候给他们举行魔法讲座。   “我喜欢干这个,”他解释,“因为等我长大了作出重大科学发现,我必须讲解发现,所以现在是演习。现在我只能举行短小的讲座,因为我很年轻,另外季元本会觉得他在教堂里,会睡着了。”   “讲座最大的好处,”季元本说,“就是人能站起来爱说什么说什么,别人不能回嘴。什么时候我也不反对自己来点讲座。”   不过,当柯林在他的树下身体前倾,季元本如饥似渴的眼睛定在他身上,然后留在那里。他挑剔而深情地查看着他。其实让他感兴趣的,讲座不如那双每天越来越直、越来越壮的腿,那个高抬得那么好的男孩气的脑袋,一度尖瘦的下巴和空瘪的脸蛋,现在已填满,圆圆鼓出来,那双眼睛开始含着他记忆中另一双眼睛的光彩。   “你在想什么,季元本?”他问。   “我在想,”季元本回答,“我敢保证你这一周长了三四磅①。我在瞧你的小腿和肩膀。我想把你放到天平上去。”   “是魔法和——和索尔比太太的小面包、牛奶等东西。”柯林说,“你瞧科学实验已经成功了。”   那天早晨迪肯来得太晚了,错过讲座。他来的时候,因为跑步脸色红润,喜气的脸蛋显得比平时更熠熠生辉。雨后他们有很多除草的活儿,于是他们一头扎进工作。一场温暖深透的雨水之后,他们总是有很多活儿。滋润对花儿好,对杂草也好,杂草刺出微小的条条草片、点点叶片,必须趁根抓牢之前拔起来。这些天来,柯林草除得和任何人一样好,他可以一边除草,一边讲座。   “当你自己也工作的时候,魔法工作得最好。”这天早晨他说,“你能感觉到在你的骨头里、肌肉里。我要去读讲骨头的肌肉的书,但是我要写一本讲魔法的书。我现在正在构思。我不断有发现。”   他这么说了不久以后,就放下泥刀,站起来。他刚刚沉默了几分钟,他们看出来他在设计讲座,就像(因为)他经常那样。当他放下泥刀笔直站起来,玛丽和迪肯似乎看出一个突发的强烈念头让他这么做。他把自己伸展到最高点,狂喜地甩出手臂。柯林的脸熠熠生光,奇怪的眼睛因欢乐而大大睁开。突然之间,他完完全全明白了什么。   “玛丽!迪肯!”他喊,“快看我!”   他们停止除草,看着他。   “你们记得你们把我带进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吗?”他命令。   迪肯使劲地看着他。作为一个驯兽师,他比大多数人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很多是他从未谈起的东西。他现在在这个男孩身上看出其中一些。   “哎是,我们记得。”他回答。   玛丽也使劲地看着,可是她没说什么。   “就在刚才,”柯林说,“突然间我自己记起来——当我看着我的手拿着泥刀在挖地——我必须得站起来,看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我好了——我好了!”   “哎是,好了。”迪肯说。   “我好了!我好了!”柯林再次说,他整个脸都变得通红。   某种程度上,他过去已经知道,他曾经期望过,感觉到,思考过,然而就在那一刻,什么东西骤然涌遍全身——一种攫取身心的信念和认识,如此强烈他无法忍住不呼喊。   “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他庄严地呼喊,“我要发现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东西。我要了解人、动物、所有能生长的东西——比如迪肯——我永远不会停止施魔法。我好了!我好了!我觉得——我觉得我好像想叫出什么东西——感谢、欢乐的东西!”   季元本刚才在一丛玫瑰附近干活,转过来瞟着他。   “你没准儿可以唱赞美诗。”他冷冰冰地嘟囔了一声,建议。他对赞美诗没有什么想法,他建议的时候不带什么特别的崇敬。   但是柯林的头脑爱追根纠底,他对赞美诗一无所知。   “那是什么?”他调查。   “迪肯能唱给你,我担保。”季元本回答。   迪肯带着驯兽师无所不晓的微笑回答。   “他们在教堂里唱的,”他说,“妈妈说她相信百灵鸟早晨起来的时候唱这个。”   “要是她那么说,一定是好听的歌。”柯林回答,“我自己从没进过教堂。我总是病得厉害。唱唱,迪肯。我想听。”   迪肯觉得很简单,对它不带感情。他比柯林自己更理解柯林的感觉。他靠某种直觉理解,自然得他都不知道这是理解。他扯下帽子,环顾,仍然带着微笑。   “你得取下帽子,”他对柯林说,“你也是,季元本——还有必须站起立,你知道的。”   柯林取下帽子,阳光明媚,温暖他浓密的头发,他专心注视着迪肯。季元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光着头,老脸上带着一种迷惑不解、半含怨恨的样子,仿佛他,没有彻底弄清楚为什么他在做着这么一件卓越超凡的事。   迪肯站在树和玫瑰丛之间,开始唱,态度单纯,实事求是(实打实),用好听有力的男孩嗓音。   赞美上帝,降下一切赐福,   赞美他啊,低伏在下的万物,   赞美他啊,把日月星辰统领,   赞美啊,圣父、圣子、圣灵。   阿门   等他唱完,季元本安静地站着,下巴顽固地闭着,可是眼睛定在柯林身上,眼神困扰。柯林的脸显得深思而赞赏。   “这首歌很好听。”他说,“我喜欢。也许它的意思就是我想喊叫的、我对魔法很感谢。”他停下来,迷惑地思考着,“也许它们两个是一回事。我们怎么能清清楚楚知道每样东西的名字呢?再唱一遍,迪肯。我们来试着唱,玛丽。我也想学会唱它。这是我的歌。怎么起头的?‘赞美上帝,降下一切赐福’?”   于是他们又唱了一遍,玛丽和柯林尽力带乐感地扬起嗓,迪肯的声音非常响亮而美丽地放开了——在第二行的时候,季元本声如锉子清了清嗓子,第三行的时候他加入,精力充沛得近于野蛮,当“阿门”结束的时候,玛丽观察到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就像他发现柯林不是瘸子的时候——他的下巴在抽搐,眼睛瞪着眨着,皮革样的老脸颊打湿了。   “我从前从没看出赞美诗有啥意思,”他沙哑地说,“不过现在我可能改了主意。我应该说你这周长了五磅,柯林少爷——加了五磅。”   柯林正望着花园那边,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表情变得惊奇。   “谁来了?”他说得很快,“那是谁?”   常春藤覆盖的墙上,门轻柔地推开了,一个女人已经进来。她在他们唱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来的,她静静地站着,听着他们、看着他们。她身后是常春藤,阳光透过树木,给她的蓝色长罩衣洒上斑点,她清爽好看的脸微笑着,透过层层绿荫看去,她显得犹如柯林的书中一幅色彩柔和的插图。她有一双奇妙含情的眼睛,仿佛摄入一切东西——他们所有人,甚至季元本、“生灵们”和每朵开放的花。她不期而来,他们没有谁觉得她是个入侵者。迪肯的眼睛像灯一样亮起来。   “是妈妈——就是妈妈!”他呼喊,奔跑着穿过草地。   柯林也开始朝她过去,玛丽和他一起去。他们两个都觉得脉搏加快。   “是妈妈!”他们在半路汇合的时候,迪肯再次说,“我知道你想见她,就告诉她门藏在哪里。”   柯林伸出手,带着一种脸红的皇家羞涩,但是他的眼睛几乎要吞下她的脸庞。   “即使我生病的时候我都想见到你,”他说,“你、迪肯还有秘密花园。我从前没有想过见任何人、任何东西。”   看到他仰望的脸,给她的脸也带来突然一变。她脸红起来,嘴角颤动,一层雾气浮上眼睛。   “啊!好孩子!”她颤抖着喊,“啊!好孩子!”仿佛她原来不知道她会这么说。她没有说“柯林少爷”,而是突如其来地“好孩子”。如果她在迪肯脸上看到什么,感动了她,她也许会说同样的话。柯林喜欢这一点。   “你是不是觉得惊奇,因为我身体这么好?”他问。   她把手放到他肩上,微笑着散去眼里的雾气。“哎是,我是觉得。”她说,“不过你这么像你妈妈,让我心跳。”   “你觉得,”柯林有点别扭地说,“我爸爸会因为这喜欢我吗?”   “哎是,肯定的,好孩子,”她回答,轻柔快速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定要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   “苏珊·索尔比,”季元本说,走近她,“瞧瞧这孩子的腿,好吧?两个月以前它们像一对装在袜子里的敲鼓棒——我听到人说膝盖同时又向后面又向前面弯曲。看看它们现在!”   苏珊·索尔比舒心地笑起来。   “它们转眼就要长成有劲的小伙子的好腿,”她说,“让他接着玩、接着在花园里干活、吃养人的东西、多喝上些好牛奶,约克郡就找不出更好的一双腿来,感谢老天爷。”   她把一双手放到玛丽小姐肩膀上,母性地看着她的那张小脸。   “还有你!”她说,“你长得差不多和我们家伊丽莎白·艾伦一样健康了。我敢保证你也会像你妈妈。我们家玛莎告诉我,莫得劳克太太听说她是个漂亮人儿。你长大了会是一丛粉红的玫瑰,我的小闺女,保佑你。”   她没有提起,玛莎“休息日”回到家里,描述那个乏味的、脸色灰黄的孩子,她曾经说对莫得劳克太太听到的毫无信心。“根本没有道理,一个漂亮女人会是这么个乏味小女孩的妈妈。”她坚决地补充。   玛丽没有工夫去多注意自己改变的脸。她只知道她显得“不一样”,头发看来多出很多,长得很快。不过她记起过去注视女主人时的愉悦,她乐意听到有一天也许她会看起来像她。   苏珊·索尔比和他们一起围绕他们的花园走了一圈,听到了整个故事,被指给看到了每丛活过来的灌木和每棵树。柯林走在她旁边,玛丽在另一边。他们两个都不断地仰望她舒服的玫瑰色脸庞,偷偷地对她带给他们的愉快感觉感到好奇——一种被温暖、被支持的感觉。好像她明白他们,正如迪肯明白他的“生灵们”。她朝花朵弯腰,谈论它们,仿佛它们是自己的孩子。煤灰跟着她,朝她呱呱叫了一两次,飞上她的肩膀,好像那是迪肯的肩膀。他们告诉她知更鸟和小鸟的第一次练飞,她嗓子里发出醇和母性的小声一笑。   “我猜教他们学飞就像教小孩子学走路,不过我害怕我会担心,如果我的孩子有的是翅膀而不是腿。”她说。   因为她看来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有一种好心的牧尔农家风格,最后她才被告诉魔法的事。   “你相信魔法吗?”柯林解释了印度魔法师以后,说道,“我真的希望你相信。”   “我相信,孩子。”她回答,“我从来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名字有什么关系?我保证在法国是不同的名字,在德国是另一个。就像让种籽膨胀、太阳照着把你弄成个身体好的孩子,这都是好东西。这个和我们这些傻瓜想的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按名字相互叫的。那个巨大的好东西从不停止关心我们、保佑我们。它一直不停,造出成万上亿个世界来——就像我们自己这样的世界。你永远不要停止相信那个巨大的好东西,永远记住全世界都充满了它——随便你爱叫它什么。我进花园的时候,你们正在对它唱歌。”   “我觉得真欢乐。”柯林说,对着她睁开美丽奇怪的眼睛,“突然我觉得自己很不一样——我的胳膊和腿很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能怎么挖地、站起来——我跳起来,想叫喊,对着随便什么愿意听的东西。”   “你们唱赞美诗的时候,魔法在听。随便你唱了什么,它都会听。关键是欢乐。啊!孩子,孩子——该怎么叫那个制造欢乐的东西呢?”她给他的肩膀轻快温柔地一拍。   今天早晨她包好了一篮子固定的宴席,饥饿的钟点来到了,迪肯把它从藏着的地方拿出来,她和他们一起坐在他们的树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爱慕地凝视着他们的胃口。她满心快乐,用各种怪事逗得他们大笑。她用宽扁的约克郡话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新词儿。他们告诉她,假装柯林仍然是个焦躁的残疾人,困难加剧,她笑得好像忍也忍不住。   “你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一直忍不住要笑,”柯林解释,“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病。我们努力憋回去,可是喷了出来,听起来再糟糕不过。”   “有件事经常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玛丽说,“我突然想起它来,简直憋不住。我不停地想,设想柯林的脸会长得像满月。现在还不像,可是他每天都胖上一点点——设想有一天早晨就会像满月——我们该怎么办?”   “保佑我们所有人,我看出来你们很有点游戏要玩,”苏珊·索尔比说,“不过你们不用在坚持多久了。克兰文老爷会回家的。”   “你觉得他会?”柯林问,“为什么?”   苏珊·索尔比柔声轻笑。   “我猜,要是在你用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以前,他就知道了,会让你心都碎了。”她说,“你一夜一夜眼睛都没合计划着。”   “我受不了别人告诉他。”柯林说,“我每天都想出不同的办法。现在我就想跑进他的房间。”   “这对他会是个好开头。”苏珊·索尔比说,“我愿意看到他的脸,孩子。我愿意!他必须回来——他必须。”   他们谈论的事情之一是去拜访她的农舍。他们全计划好了。他们要坐车穿过牧尔,午饭是在石楠丛里野餐。他们会看到所有十二个孩子、迪肯的花园,不累不回来。   苏珊·索尔比终于站起来,回房子里莫得劳克太太那儿。也该是柯林被推回去的时候了。不过他进轮椅之前,他靠苏珊很近地站着,眼睛定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着迷的爱慕,突然他抓住她蓝色罩衣的布,紧握着。   “你就像我——我想要的,”他说,“我但愿你是我的妈妈——也是迪肯的!”   突然间,苏珊·索尔比弯下腰,把他搂到怀里,靠在蓝色罩衣下的胸口上——仿佛他是迪肯的兄弟。雾气很快弥漫在她的眼睛里。   “啊!好孩子!”她说,“你自己的妈妈就在这个花园里,我真的相信。她离不开这个花园。你爸爸必须回来——必须!”   ①磅,英制重量单位,1磅=0.4536千克,接近中国的1市斤。 第二十七章 在花园里   从世界起始之初,每个世纪里都有奇妙的事物被发现。上个世纪发现的惊人的事物比以前任何世纪都多。在这个世纪,成百上千更为震撼人心的事物将被揭示。开始人们拒绝相信能够做到一样奇怪的新事,然后他们开始希望够做到,然后他们看到能做到——然后做到了,全世界都奇怪为什么不是几个世纪前就做到了。上个实际人们开始发现的事情之一,是思想——仅仅是思想本身——和电池一样有威力——像阳光一样美好,或者像毒一样坏。让一个悲伤或恶意的念头进入你的心里,和让一个猩红热病菌进入你的身体一样危险。假如它进 入你以后你让它留下来,只要你活着,你也许永远不能痊愈。   只要玛丽小姐的心里充满了不顺气的念头、她讨厌别人的酸溜溜的想法,决意不让任何东西取悦于她、引起她的兴趣,她就是个脸色发黄、病恹恹的、厌倦的、倒霉的孩子。然而,景况非常善待她,尽管她没有意识到。她开始被四处推动着,是为了她好。当她的心逐渐填满了知更鸟、牧尔上的挤满了孩子的农舍,填满了古怪易怒的老花匠、平易的约克郡小女仆,填满了春天和一天天活过来的秘密花园,填满了一个牧尔男生和他的“生灵们”,没有地方留给不顺气的念头,那些念头影响她的肝脏和消化,让她发黄、疲倦。   只要柯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想着他的恐惧、虚弱、和对看着他的人的憎恶,没个钟头都想起肿包和早夭,他就是个歇斯底里、半疯的小疑心病患者,不知道阳光和春天为何物,也不知道要是他努力去试,他可以好起来、自己站起来。当美丽的新念头开始推开丑陋的旧念头,生命开始重回他身上,他的血液健康地流过血管,力量如同洪水般涌入他。他的科学实验很是简单实用,没什么可奇怪的。更加惊人的新变化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如果一个不顺心或者泄气的念头来到他心里,有理智及时记起来放进一个和谐、坚决、勇敢的念头,来推开它。两种念头不能同处一室。   哪里你种下一株玫瑰,我的孩子,   刺蓟草①就不能生长。   当秘密花园活过来,两个孩子随着一切活过来,有一个人在某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游荡,在挪威的峡湾和深谷、在瑞士的群山里,这个人给自己的心装满了令人心碎的黑暗念头已经有十年了。他不曾勇敢,从未试着用其他想法来代替黑暗的念头。他曾在蓝色的湖泊旁游荡,想着它们;他曾躺在山腰,四周深蓝的龙胆花②到处开放,犹如地毯,花的气息充满了空气,他想着它们。当他一度幸福的时候,可怕的悲痛降临到他身上,他从此让黑暗塞满了心灵,顽固地拒绝让哪怕一隙阳光穿透进来。他已经荒疏了他的家园,遗忘了他的责任。当他四处旅行,黑暗笼罩着他,看到他对其他人都是一件坏事,因为他仿佛用阴郁毒化了他周围的空气。大多数陌生人以为他要不半疯,要不灵魂里有什么隐藏的罪行。他是个高个子男人,扭曲的脸,驼肩膀,他在旅馆登记的时候填的名字总是:“阿奇博尔得·克兰文,米瑟韦斯特庄园,约克郡,英国。”   自从他在书房见到玛丽小姐,告诉她可以拥有她的“一点泥土”,他旅行的地域广大而遥远。他曾到过欧洲最美丽的地方,然而他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了几天。他选择最宁静最偏远的地方。他曾在群山之顶,峰顶入云,他曾俯瞰群山,当太阳升起时为群山染上光辉,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诞生。   然而光辉似乎从未染上他,直到一天,当他十年里第一次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在奥地利提柔省③一个美丽的山谷里,他独自穿过如此美景,美的可以把任何人的灵魂从阴影里提升出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美景没有让他提起精神。不过最后他累了,跌坐在溪流边的如茵苔藓上休息。那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狭窄的河道里快乐奔流,穿过芳香湿润的绿色。有时候它冒着泡越过石头、围绕石头,发出声响颇像低低的笑声。他看到鸟儿来把头浸到溪里喝水,弹弹翅膀飞走了。溪流像一样活着的东西,然而细小的响声让宁静更加幽深。山谷非常、非常安静。   当阿奇博尔得·克兰文凝视着清澈的流水,渐渐觉得身心俱静,静如山谷。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要睡着了,然而他没有。他坐着凝视着阳光照彻的流水,眼睛开始看见东西的边缘在生长。一片好看的勿忘我④长得离溪流很近,叶子湿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注视着这些花朵,他记起来多年前曾经也注视过这种东西。他竟然温柔地想这多么可爱,这千万点小小花朵的蓝色是怎样的奇景。他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在慢慢注入他的心——注入、注入,直到其他东西被轻柔地推到一旁。仿佛甜美清新的春天开始从一潭死水里升起,升起、升起,直到终于扫去了黑水。不过他自己当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知道,当他坐着盯着那鲜艳娇嫩的蓝色,山谷仿佛越来越静。他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最后一动,仿佛醒来,他慢慢起来,站在苔藓地毯上,深深地、长长地、柔和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奇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解开了,放松了,悄无声息地。   “这是什么?”他说,近于耳语,手摸着前额,“我简直觉得像——活过来了。”   对这个未知的东西有多奇妙,我了解不够,无法解释这他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别人也还不知道。他自己完全不懂——然而,事后几个月他都记得这个奇怪的钟点,等他重回到米瑟韦斯特庄园,他纯属偶然地发现,就在那一天,柯林进入秘密花园时喊出:   “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   这异常的平静在他身上保留了一整夜,他的睡眠是全新的、安宁的,可是持续了没多久。他不知道是这平静是可以持续的。到第二天晚上,他早已为他那些黑暗的想法打开了门,他们列着队冲回来。他离开了山谷,继续他的流浪之路。然而,让他奇怪的是,有几分钟——有时候是半小时——他不明缘由,黑暗的负担似乎又自己抬升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个活人,不是死人。慢慢地——慢慢地——处于他不知道的原因——他正在随那个花园一起“活过来”。   当金色的夏天变成深金色的秋天,他去了寇眸湖⑤。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个可爱的梦。他白天在水晶蓝的湖上,或者走回山坡上柔软浓密的青翠之中,跋涉到累了为止,这样也许能睡着。不过到这时他已经开始睡得好些了,他知道,他的梦不再是一种恐惧。   “也许,”他想,“我的身体变强壮些了。”   是变强壮了,可是——是因为那些稀有的平静的时刻,当他的想法变了——他的灵魂也在慢慢变强壮。他开始想起米瑟韦斯特庄园,思量是不是该回家。有些时候,他模糊地想着他的儿子,问自己,当他回去再次站在四柱雕花床边俯看那张睡着的轮廓清晰、白如象牙的尖脸,黑睫毛惊心动魄地镶在紧闭的眼睛周围。他退缩了。   一天,奇迹一般,他走出很远,等他回来时,月儿圆满高挂,整个世界是紫色的阴影与银色。湖水、湖畔、树林的宁静是这般美妙,他没有回到他住的别墅。他朝水边一个藤树荫翳的小露台走去,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吸入所有夜晚里天堂般的香气。他感到那股奇特的平静悄悄笼罩上他,越来越深,直到他沉入睡梦。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开始做梦;他的梦真实得不觉得是在做梦。他后来记起,他那时以为自己非常清醒、非常警觉。他觉得自己坐在那里闻着晚开的玫瑰的芬芳,听着脚边的水拍打着,这时一个人声呼唤。声音甜美,清澈,快乐,遥远。听来很远,可是他听得很分明,仿佛就在身边。   “阿奇!阿奇!阿奇!”那声音说,又开始了,更加甜美清澈,“阿奇!阿奇!”   他记得自己跳起来,甚至毫不吃惊。声音如此真实,仿佛他自然应该听到。   “莉莲!莉莲!”他回答,“莉莲!你在哪里?”   “在花园里,”声音传回来,如同金笛,“在花园里!”   然后梦结束了。可是他没有醒来。他睡得深而甜,睡过了整个美好的夜晚。当他真的醒来,晨光明朗,一个仆人站在那里盯着他。他是个意大利仆人,像别墅里其他仆人一样,习惯了接受外国主人的任何怪事、不问问题。没有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回来,他会在哪里睡觉,或者在花园里到处游荡,或者整夜躺在湖上的一艘船里。那人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些信件,他静静地等到克兰文先生拿起来。他走了以后,克兰文先生手里拿着信件坐了一会儿,看着湖。奇怪的平静仍然笼罩着他,还有——一种轻松,仿佛曾经发生的残酷的事没有发生过——仿佛什么改变了。他在回忆那个梦——真实的——真实的梦。   “在花园里!”他说,惊疑不定,“在花园里!但是门锁着,钥匙被深深地埋了起来。”   几分钟以后,他瞟了瞟信件,看到顶上的一封是英语信,约克郡来的。收信人和地址用朴素的笔迹写着,但是不是他知道的笔迹。他打开信,几乎没有想写信人,可是第一行字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亲爱的先生:   我是苏珊·索尔比,有一次在牧尔上冒昧对您说过话。那次我说的是有关玛丽小姐的。我要再次冒昧开口。请求您,先生,要是我是您的话,我会回家来。我想你回来的话,会很高兴的,而且——如果您能原谅我,先生——我想您的夫人会要您回来的,要是她还在的话。   您忠诚的仆人苏珊·索尔比   克兰文先生把信读了两遍,才放回信封里。他不停地想着那个梦。   “我要回米瑟韦斯特,”他说,“对,我要立刻走。”   他穿过花园去别墅,命令皮切尔为他回英格兰做准备。   几天之后他重回英格兰,在长长的火车路途中,他惊觉自己在惦念着他的儿子,过去整整十年里从未如此想过他。在那些年月里他只希望能忘记他。现在,尽管他没有特意要想他,关于他的回忆不断地飘如脑海。他记得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像个疯子一样四处狂奔,因为孩子活着而母亲死了。他曾经拒绝去看他,等他终于去看了,是那么一个虚弱、可怜的小东西,每个人都肯定他活不了几天。然而让照顾他的人吃惊地是,他活了下来,然后每个人都相信他会长成一个畸形、跛脚的怪物。   他不是想做一个坏父亲,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像是个父亲。他一直供给医生、护士和奢侈品,可是他连想起那个孩子都畏缩,把自己埋进了自己的不幸之中。离开米瑟韦斯特庄园一年以后,他第一次回去,模样悲苦的小东西倦怠、冷漠地抬起围满黑睫毛的灰色大眼睛,和他曾经爱慕过的那双快乐的眼睛如此相似、又骇人地不相似,他受不了看着它们,转身离去,面如死灰。从那以后,他很少见他,除非他在睡觉,他只知道他是确凿无误的残疾,脾气狂暴、歇斯底里、疯了一半。要让他避免危险的狂怒,惟一的办法就是每个细节都要顺着他。   这一切回忆都并非振奋精神的事情,但是,随着火车带着他蜿蜒穿过山路和金色的平原,这个正在“活过来”的人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思考,他思考得很久、很清醒、很深。   “也许我错了整整十年。”他对自己说,“十年很长啊。恐怕一切都太迟了——实在太迟了。这些年我都是怎么想的!”   当然了,这是错误的魔法——一开始就说“太迟了”。就算柯林都能告诉他。不过他完全不懂魔法——不论白的黑的。这个他还要学。他想知道,苏珊·索尔比鼓起勇气给他写信是不是只因为这个母性的人意识到男孩病更重了——奄奄一息。假如他不是被那神秘的平静咒语般迷住、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现在也许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悲惨。然后那股平静带来的一种勇气和希望。他没有屈从与最坏的念头,而是居然惊觉自己在努力相信更好的东西。   “会不会她看出我可能能够对他有好处,能控制他?”他想,“在去米瑟韦斯特的路上我要去看她。”   然而在穿过牧尔的途中,他把马车停在农舍前,七八个正到处玩的孩子,聚到一起,行七八个友好礼貌的屈膝礼,告诉他,他们的妈妈一大早就去了牧尔的另一头,帮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们家迪肯,”他们主动说,“去了庄园,在那里的花园之一干活,他每周里去几天。”   克兰文先生看着脚下这一群结实的小身子、圆圆的红脸蛋,每张都各有特点地咧嘴笑着,他惊觉他们都非常相似地健康。他对着他们的露齿笑容微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递给最大的“我们家伊丽莎白·埃伦”。   “如果你把它分成八份,你们每个人有半个银币。”他说。   然后在露齿的笑容、咯咯的笑声和轻快的屈膝礼包围之中,他坐车离开了,在身后留下狂喜、轻推的臂肘和高兴的小小蹦跳。   驾车驶过美丽的牧尔是件心旷神怡的事儿。这为什么给他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一度肯定自己再不会有了——那种感觉是天地美丽,远处紫花开,心里暖起来,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座巨大的老房子,它保存着同一血脉的人们已有六百年。上一次他是怎样地驾车离开,想起里面房间上锁、男孩躺在垂着金银织锦缎的四柱床上就不寒而栗。会不会他也许发现自己好转些了,也许能克服自己不在对他畏缩?那个梦是多么真实——那个传回来的声音是多么美好而清澈。“在花园里——在花园里!”   “我要去找钥匙,”他说,“我要去把门打开。我必须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抵达庄园,仆人按通常的仪式接待他,注意到他显得好些了,他没有去他常住的、由皮切尔照看的那个偏远的房间。他去了书房,派人请莫得劳克太太。她来到他这儿,多少有些激动、好奇而惊慌失措。   “柯林少爷怎么样,莫得劳克?”他询问。   “嗯,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他——他变了,这么说吧。”   “恶化了?”他试探。   莫得劳克太太竟然脸红了。   “嗯,你瞧,先生,”她试图解释,“克兰文医生、护士、还有我都没法弄明白他。”   “为什么会这样?”   “说实话,先生,柯林少爷可能是好转也可能是恶化。他的胃口,先生,简直难以理解——他的性子——”   “他是不是变得更加——更加古怪了?”她的主人问,眉头紧张地打着结。   “正是如此,先生。他变得非常古怪——如果你把他和过去相比。他过去什么都不吃,然后突然之间他开始吃得非常多——然后他突然停止,饭菜像过去一样被送回来。你从来不知道,先生,也许,他从不准人把他带到户外。要让他到户外去,我们经历的事情可以让人战抖得像一片树叶。他会大发脾气,克兰文医生都说他不敢承担强迫他的责任。嗯,先生,事先毫无兆头地——他发了一场最厉害的脾气后没多久,他突然坚持要每天被抬出去,和玛丽小姐,还有苏珊·索尔比的儿子迪肯,他能推动他的轮椅。他迷上了玛丽小姐和迪肯两个,迪肯带来了他驯服的动物,还有,先生,要是你归功的话,他每天在户外从早呆到晚。”   “他看起来怎么样?”是下一个问题。   “要是他饮食正常,先生,您会以为他在长肉——可是我们恐怕是一种浮肿。他和玛丽小姐单独在一起,有时候奇怪地大笑。他过去从来不笑。克兰文医生立刻会来见您,要是您允许的话。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   “柯林少爷现在在哪里?”克兰文先生问。   “在花园里,先生。他总在花园里——不过任何人影子都不准靠近,因为他怕人看着他。”   克兰文先生几乎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话。   “在花园里,”他说,等他遣走莫得劳克太太,他站着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句话,“在花园里!”   他必须得费劲才把自己拉回此刻立足之处,等他觉得回到地球,转身走出了房间。像玛丽一样,他走下去,穿过灌木丛里的门,在月桂和喷泉花床之间。喷泉正喷着,环绕着整花床的鲜亮的秋季花卉。他穿过草地,转入爬满常春藤的墙边的那条长走道。他没有很快地走,而是走得很慢,眼睛盯着路。他觉得他仿佛正在被拉回他久久寻觅的地方,而他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他被拉近,他的脚步甚而更慢。尽管常春藤厚厚地挂在墙上,他仍然知道门在何处——但是他不知道它确切躺在哪里——那把埋藏的钥匙。   于是他停下来站着不动,环顾四周,几乎在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他蓦然一动,倾听——问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常春藤密密挂在门上,钥匙埋在灌木丛下,十年寂寞,没有人曾经穿过那道门——然而花园里面有声音。是奔跑踢踏的脚步声,好似在树下绕着圈追赶,是奇怪的压抑低沉的人声——惊叫、捂着嘴的欢乐呼喊。听起来竟然好似年轻人的欢笑,孩子们不可抑制的欢笑,他们尽力不让人听到,可是隔上一下——因为他们的兴奋累积起来——就会爆发。看在天堂份儿上他都在做什么梦啊——看在天堂份儿上他都听见了什么啊?他是不是失心疯,以为自己听到了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声音?这是不是那个遥远清澈的声音想说的?   然后那个时刻到了,难以控制的时刻,当那些声音忘记要安静。脚步越跑越快——他们正朝花园门口来——有一个急速、有力、年轻的呼吸声,一道奔放的笑声无法自抑地爆发——墙上的门被大大甩开,一层常春藤往回荡,一个男孩全速穿过它冲过来,看不见那个外来者,几乎冲进了他怀里。   克兰文先生刚刚来得及伸出双臂,免得他因为瞎头瞎脑撞上了他而跌倒,当他把他抱开,去看到他就在那里,他真正地停止了呼吸。   他是个高个男孩儿,而且英俊。他生气勃勃,奔跑让鲜亮的颜色跳上他的脸颊。他把浓密的头发从前额甩上去,抬起一双独特的灰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男孩气的欢笑,镶着黑睫毛,像流苏一样。就是这双眼睛让克兰文医生停止呼吸。“谁——什么?谁?”他结结巴巴。   这不是柯林预计的——这不是他计划的。他从未想到这样相逢。不过,冲刺出去——赢得一场比赛——也许更好。他把自己拉到最高。玛丽刚刚和他一起跑,也冲过了门,相信他把自己弄得比任何时候都高——高上好几英寸⑥。   “爸爸,”他说,“我是柯林。你没法相信吧。我自己都几乎没法相信。我是柯林。”   他和莫得劳克太太一样,不明白他爸爸是什么意思,匆忙地说着:   “在花园里!在花园里!”   “对,”柯林赶着说,“是花园的作用——还有玛丽、迪肯、生灵们——还有魔法。没有人知道。我们保留着等你来再告诉你。我好了,我跑步能赛过玛丽。我要当一个运动员。”   他说这些话时完全像一个健康的孩子——他的脸红着,出于急切,词句打着滚——克兰文先生的灵魂在难以置信地欢乐之下颤抖起来。   柯林伸出他的手放在父亲的胳膊上。   “你难道不高兴吗,爸爸?”他最后说,“你难道不高兴吗?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   克兰文先生把双手放在男孩的肩上,握着他不动。他知道有一阵他不敢试图说话。   “带我去花园,我的孩子,”他终于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于是他们领他进去。   这个地方是秋色狂欢的汪洋,金色、紫色、紫蓝和火焰一样的红色,每一侧都有一丛丛的晚百合站在一起——白色的百合,还有白色和深红相间的。他记得很清楚第一丛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一年里这个季节里,它们迟到的光彩开始展现。晚玫瑰攀缘,垂挂,聚成一串串,阳光把正在变黄的树木染得更深,让人觉得站在一个藤树荫翳的黄金庙堂里。新来者静默地站着,就像孩子们初来时进入那一片灰色一样。他环顾了又环顾。   “我原以为它已经死了。”他说。   “玛丽开始也这样以为,”柯林说,“可是它活了过来。”   然后他们全部坐到他们的树下——除了柯林,他想站着讲故事。   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奇怪的事,阿奇博尔得·克兰文心想,随着故事以男孩的风格、任性随意、滔滔不绝地倒出来。神秘,魔法,野生动物,古怪的半夜相逢——春天来到——被侮辱的自尊拖着小王爷站起来,迎面反击季元本。奇特的伴儿,玩游戏,小心保护的大秘密。听者大笑得眼泪涌上来,有时候他不笑的时候眼泪也涌上来。这位运动员、演讲家、科学发现者是一个可笑、可爱、健康的年轻生命。   “现在,”他在故事末尾说,“不必再保密了。我敢说他们看到我,会吓得几乎昏倒——但是我再也不会坐进那个椅子了。我要和你一起走回去,爸爸——去房子里。”   季元本的职责很少让他离开花园,不过这次他编了个借口运蔬菜到厨房去,被莫得劳克太太请到仆人大厅喝一杯啤酒,他正好在场——就如他希望的那样——当米瑟韦斯特庄园在这一代人里面经历的最戏剧性的事件登场的时候。对着院子的窗户之一露出一抹草地。莫得劳克太太知道季元本从花园里来,希望他没准儿瞅见了主人,甚至碰巧看到他看到柯林少爷。   “你看到他们没有,季元本?”她问。   季元本把啤酒杯从嘴边拿开,用手背抹了抹嘴唇。   “哎是,我看到了。”他态度狡猾而意味深长的回答。   “两个都看到了?”莫得劳克太太试探?   “两个都看到了。”季元本回话,“多谢你,夫人,我能再灌上一杯。”   “一起?”莫得劳克太太说,赶忙兴奋地满上他的啤酒杯子。   “一起,夫人。”季元本一口灌下去新满上的半杯。   “柯林少爷在哪里?他看起来怎么样?他们都相互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季元本说,“再说我只是在梯子上从墙头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外头的一直有事情在发生,你们房子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查出来的,你很快就会查出来。”   不到两分钟,他吞下最后一滴啤酒,肃穆地挥了挥杯子,朝着露出灌木丛中一抹草地的那个窗户。   “瞧那儿,”他说,“你要是好奇的话。瞧瞧是谁穿过草地过来了。”   莫得劳克太太看时,双手甩得高高,尖叫一声,每个听到的男仆和女仆冲过仆人大厅,站着往窗外看,眼珠子全都快要掉出来。   穿过草地,走来米瑟韦斯特庄园的主人,他的样子是许多人从未见过的。在他旁边,头高高抬起、眼睛充满欢笑、走得很约克郡任何一个男孩一样有劲儿、一样稳当的,是——柯林少爷!   ①一种大型杂草,带毛刺,顶端开紫花,可以长到一米左右。   ②龙胆花,草本植物,叶光滑,对生,花是鲜艳的蓝色。   ③奥地利提柔省,在阿尔卑诗山区东部,风光秀丽。   ④一种草本植物,春天开小花,多为蓝色,也有白色的。   ⑤蔻眸湖,意大利北部的湖泊,著名风景区。   ⑥1英寸=2.54厘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