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勒德·胡赛尼介绍   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    1965年生于喀布尔,后随父亲逃往美国。胡赛尼毕业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医学系,现居加州执业。他的第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问世后大获成功,成为近年来国际文坛最大黑马,因书中角色刻画生动,故事情节震撼感人,获得各项新人奖,并蝉联亚马逊排行榜131周之久,全球热销6万册,创下出版奇迹。胡赛尼本人更因小说的巨大影响力,于26年获得联合国人道主义奖,受邀担任联合国难民署亲善大使,促进难民救援工作。    《灿烂千阳》是胡赛尼四年后出版的第二本小说,出版之前即获得极大关注,27年5月22日在美国首发,赢得评论界一致好评,使胡赛尼由新人作家一跃成为受到广泛认同的成熟作家。        《追风筝的人》高踞排行榜,持续热销,同名电影由梦工厂邀请梦幻编导组合全力打造,即将于年底上映,《灿烂千阳》出版后,以旋风般的势头横扫各大排行榜。评论家惊呼,27年已成为名符其实的“胡赛尼年”(The Year of Hosseini)! 《灿烂千阳》内容梗概   27?感动全球 6万读者翘首期待   上市4天美国销量突破105万册   纽约时报榜首图书 亚马逊小说类销售冠军   私生女玛丽雅姆的童年在十五岁生日时一去不复返:母亲自杀,定期探访的父亲也仿佛陌路。她成为了喀布尔中年鞋匠拉希德的妻子,生活在动荡年代的家庭暴力阴影下。十八年后,战乱仍未平息,少女莱拉失去了父母与恋人,亦被迫嫁给拉希德。   两名阿富汗女性各自带着属于不同时代的悲惨回忆,共同经受着战乱、贫困与家庭暴力的重压,心底潜藏着的悲苦与忍耐相互交织,让她们曾经水火不容,又让她们缔结情谊,如母女般相濡以沫。然而,多年的骗局终有被揭穿的一天……她们将做出如何的选择?她们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关于不可宽恕的时代,不可能的友谊以及不可毁灭的爱。《灿烂千阳》再次以阿富汗战乱为背景,时空跨越三十年,用细腻感人的笔触描绘了阿富汗旧家族制度下苦苦挣扎的妇女,她们所怀抱的希望、爱情、梦想与所有的失落。 《灿烂千阳》照耀《追风筝的人》   旅美阿富汗裔畅销书作家卡勒德·胡赛尼以一部《追风筝的人》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之后,又推出了温暖人心的力作《灿烂千阳》,这部最新作品将于5月22日在美国进行全球首发,同期上市的还有其英国、加拿大、丹麦、巴西、荷兰、德国等版本。据悉,世纪文景已经获得《灿烂千阳》的中文简体字版权。   《灿烂千阳》延续了胡赛尼以情动人的细腻写作手法,以温婉平和的手法描述了两个女人之间感人至深的故事。玛丽雅姆是女佣娜娜和富商扎里勒的私生女。从小生活在赫拉特附近一座山村的泥屋。扎里勒每个星期四到泥屋探望娜娜和玛丽雅姆。娜娜虽然很爱玛丽雅姆,但对自己被遗弃的遭遇始终耿耿于怀,始终给她女儿灌输这样的观点:扎里勒对玛丽雅姆的好是假的。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娜娜自杀身亡,她被许配给四十五岁的喀布尔修鞋工拉希德。在一次流产之后,玛丽雅姆的处境江河日下。   莱拉是拉希德邻居的女儿。十四岁时,青梅竹马的朋友法里克全家逃往巴基斯坦避难。他们走后不久,莱拉全家也打算离开喀布尔。就在离开的前夕,火箭击中了她的家,父母双亡,她被拉希德救回家。肚子里怀着拉里克骨肉的莱拉听说拉里克身亡后被迫嫁给了拉希德,开始了与玛丽雅姆共事一夫的生活。两个女人经历了众多的磨难,从最初的势不两立转变成莫逆之交。莱拉生下了法里克的女儿,又给拉希德生了个儿子。某一天,法里克突然出现在莱拉家里,莱拉此时才明白自己多年前陷入了一个大骗局。从儿子口中得知法里克来过的拉希德,嫉怒交加,试图掐死莱拉,玛丽雅姆用一把铲子把拉希德打死。   随后莱拉和玛丽雅姆计划了再一次逃往,然而临走的时候,玛丽雅姆却选择了留下来承担罪责。莱拉和法里克踏上了新生活的道路,玛丽雅姆则在迦兹体育馆被塔利班的党羽乱石投死。后来,莱拉找到了玛丽雅姆曾经住过的泥屋,还看到了扎里勒临死之前写给玛丽雅姆的信,玛丽雅姆苦难的一生再次在她眼前展现……   胡塞尼的小说并不以复杂的故事吸引人,他只是用淡淡的笔调将人世间的真情毫无遮拦地表现出来,将和平的美好和乱世的悲凄刻画地入木三分。每一段故事的到来总是出人意料,每一个场面总是隐藏着后面即将揭示的玄机。《灿烂千阳》是一本质朴无华的小说,它的真诚将依然能感动千千万万读者。胡赛尼在谈到此书时曾经说过,他的写作故事总是从非常个人的角落,从人性的连结开始扩展。他认为《灿烂千阳》吸引人的主要是,两个女主人公周围的世界陷入混乱时,她们所怀抱的希望、梦想与所有的失落,她们的内在生命,她们决意要求生的本能,以及她们之间形成的特殊关系所唤起的生命的意义与力量。正如《追风筝的人》一样,《灿烂千阳》故事的背景也是阿富汗的战乱。作者看来,私密的个人故事常会与重大的历史事件纠缠在一起,这种写作手法如果能够让读者喜欢《灿烂千阳》这个故事并且能对过去三十多年,在阿富汗发生的事情有多一点的认识与感受的话,这是他非常盼望的。   虽然胡赛尼谈论起《灿烂千阳》相当低调。但《灿烂千阳》所提倡的尽管生命充满苦痛与辛酸,但每一悲痛的情节中都能让人看到希望的温暖阳光这一积极美好的主题,特别是女性对家人的爱与牺牲这一主题,比《追风筝的人》“背叛与救赎”的主题更能打动人心。而这也正是《灿烂千阳》吸引读者、激动人心的魅力所在。   《灿烂千阳》在国外的反响声势浩大,好评如潮,亚马逊的读者反馈极为热烈,大有超越《追风筝的人》之势。据世纪文景介绍,《追风筝的人》自26年5月上市以来发行已达17万册,据该书改编的电影在中国的新疆取景,将于今年11月在美国等地上映。世纪文景即将推出《追风筝的人》精装本,《灿烂千阳》的中文版将首先亮相于今年8月的上海书展。 海外媒体推荐(1)   继《追风筝的人》占据纽约时报131周之后,卡勒德·胡赛尼带着这本优美动人、令人难忘的新书,再度回到我们的视野……《灿烂千阳》同样表现出卡勒德极高的叙事天分,它是一部“阿富汗30年历史的揪心记录,一部关于家庭、友谊、信念和自我救赎的动人故事。”   令人晕眩的伟大成就……关于不可宽恕的时代,不可能的友谊以及不可毁灭的爱。   ——《出版商周刊》 (Publisher Weekly)   很难想象还有比超越《追风筝的人》更艰难的事:作为一位无名作家的第一本小说,且描写的是一个大多数人都所知甚少的国家,《追风筝的人》在全球的销售量已奇迹般地高达6万册。然而,当卡勒德·胡赛尼的第二本小说《灿烂千阳》出现在亚马逊的时候,试读者们读者们表现出前所未见的热情。一些读者认为,《灿烂千阳》甚至比《追风筝的人》更胜一筹,它更突出地表现了胡赛尼极具感染力的叙事能力,以及他对个人和国家悲剧的敏锐感受力。在这个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中,绝望与微弱的希望同时呈现。   ——亚马逊网站(Amazon.com)   作者胡赛尼由此证明,在以畅销书崭露文坛之后, 他有能力再完成一部成功的作品。 ……胡赛尼熟练地勾勒出了其故土在20世纪后期的历史。与此同时, 他还描绘了微妙的,非常具有说服力的双重肖像。他的写作简单,朴实无华,但是他的故事却动人心弦。高度推荐。   ——《图书馆杂志》(Library Journal )   在以畅销书开场之后,胡赛尼继续回顾20世纪后期阿富汗的风貌。这一次,是通过两位女性的眼睛。……胡赛尼的第二本鸿篇巨制具有不可思议的悲剧风格,是对阿富汗的苦难与力量悲伤而又优美的告白。喜爱《追风筝的人》的读者们,一定不会错过这一令人难忘的续作。   ——《书目报》(Booklist)   不管书评怎么写,《灿烂千阳》肯定会大为畅销。但或许你有兴趣听听在下的意见。它是否和《追风筝的孩子》一样好?答案是不。它更好。……《灿烂千阳》是通俗小说的精品,是一部有关勇敢、荣誉与宽容的书。   ——《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   胡赛尼凭借其处子作《追风筝的人》一举成名,虽然他的第二本小说让其忠实读者苦苦等待,但《灿烂千阳》的确没有让人失望。胡赛尼在小说中展现出了更为精湛的叙述才能,讲述了一个为了留住希望与快乐作出必要牺牲、用爱的力量战胜恐惧的故事。真是精彩极了!   ——《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   胡赛尼对于日常生活本质的洞察及对人类情感细致入微的刻画增添了小说的生动性与曲折性。……《灿烂千阳》不愧是胡赛尼继《追风筝的人》后的又一佳作。   ——《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   继超级畅销的《追风筝的人》之后,卡勒德·胡赛尼在新作《灿烂千阳》中通过两位女性的视角精心讲述了一个关于他祖国的故事……国度的兴衰对于略知国际新闻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但是通过小说的渲染,这一切以全新的方式震撼着我们。它迫使我们思考:如果注定要面对惨淡的人生,我们将何去何从?   ——《明尼阿波利斯星坛报》(Minneapolis Star-Tribune)   出生于阿富汗,在美国受教育,反而敢于拥抱被很多人视为过气老梗的老式说故事艺术,不畏煽情催泪、安排巧合的剧情转折,而这些都是被当代美国作家视为禁区的东西。……即使通俗与文学性的界线在此被模糊,至少我们很幸运拥有胡赛尼这样的作家,拥有说故事的恢弘企图,用这部宽宏的小说为我们诠释了他的文化和历史。……为了探寻已吞噬了阿富汗的暴力的根源,胡赛尼透过这些女性的生命片段为我们揭示了几许细微的希望之光。   ——《迈阿密先驱报》(Miami Herald) 海外媒体推荐(2)   个人在困境中挣扎的旅程,家庭里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秘密。胡赛尼的两本小说以及小说中的各个角色都以不同的方式在追问以上的问题,而答案也不尽相同。在阿富汗,在美国,我们每个人也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在这本略显散乱却更为睿智的小说中,胡赛尼延续着他那富有同情的叙述方式,以及简练、引人动情的语言特色。   ——《圣路易斯邮讯报》(St. Louise Post Dispatcher)   卡勒德·胡赛尼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灿烂千阳》的力度和深度都超越了处女作《追风筝的人》……通常,第二部作品相较于前作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但这部备受瞩目的作品成功地把读者带进了那个残酷、绝望、苦难和贫困的世界,同时又以希望、救赎和爱来抚平痛苦……   ——《夏洛特观察家报》(Charlotte Observer)   《灿烂千阳》获得了《出版人周刊》、柯克斯书评、图书馆杂志和《书目报》的热情赞扬,所有的表扬无疑都是应得的。故事线索清晰,写作言语简练,隐喻精当,读者宛如走入故事主角的生命之中,感同身受……胡赛尼对语言的表现能力有着非凡的鉴别力和控制力,总是能以极准确的描述来反映现实,同时又能引发读者内心深层的感触。   ——About.com Amazon书评人推荐   Joanna Daneman: “风格异常简洁清晰,人物刻画深刻而鲜明,主题直达根本而深重。这是一位令人瞩目的作家,我将继续关注。”   Seth J. Frantzman: “卡勒德·胡赛尼再一次大获成功。《灿烂千阳》讲述了一个非常与众不用的故事,关于两代女性的悲惨遭遇,感人至深。她们深陷无爱的婚姻,命运被操纵在时代的手中,无法逃脱。”   Donald Mitchell: “卡勒德·胡赛尼在刻画重要历史事件与时代主题方面异常成功,同时又能令你的心跟随故事情节一遍又一遍地疼痛。为何你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我想那是因为所有的角色都能让人感同身受,这是在阅读其他现代小说时很难有的体验。”   Lawrance M. Bernabo: “无论怎么说,超越异常成功的处女作总是比最初的创作要艰难许多,胡赛尼本来极有可能变成吃老本的平庸作家,但《灿烂千阳》充分说明,关于阿富汗,这位喀布尔土生土长的作家还有许多精彩的故事要讲。”   Amanda Richards: “这本小说会让最刚强的男人也偷偷拭泪。胡赛尼简单却充满丰富细节的描写让阅读充满乐趣,在我看来,灿烂千阳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绝不可错过!”   N. Durham: “正如其他评论者所说,《灿烂千阳》比胡赛尼的上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更令人喜欢。他再一次试图让我们能够多了解那个原本陌生的世界,而不只是进行无谓地谴责和置之不理。当然,如果你是《追风筝的人》的无条件拥戴者,这本书你自然也会喜欢。”   John Kwok: “一本真正的现代文学经典,注定要成为27年度最佳小说。它应当被与《战争与和平》以及《日瓦格医生》相提并论。”   Thomas Duff: “一般来说,我偏好阅读刺激惊险型的小说与休闲读物,因此,当我接到《灿烂千阳》试读邀请的时候,我想这恐怕不是我的那杯茶。但事实证明,我非常高兴未曾错过这样的阅读机会,因为它确实是一本感人至深的小说,有着令人惊异的力量,关于阿富汗,关于无法言说的三十年,关于爱与生命。”   Charles Ashbacher: “这本书一面向读者展示阿富汗过往三十年的历史,一面讲述当时生活在传统伊斯兰社会里的妇女们所经历的一切。它可称一本悲伤之书,两名女主角的生活浮沉会令读者感同身受,体会到她们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争取更好生活而独自抗争的悲情与勇气。”   W. Boudville: “胡赛尼从一个全景视角来描述阿富汗最近几十年来令人痛苦的经历。自1970年代始,它历经国王统治、苏联入侵、民族抵抗与塔利班崛起。尽管美国读者从中会读到许多熟悉的政治事件,但阿富汗这片土地及其人民与宗教,仍然晦暗不明,并充满疑团。”   Mark Baker: “我习惯于阅读厚重的推理小说,这样的情节剧对我来说是一次口味上的很大转变。小说的前半部分比较无聊,因为我很容易就猜到故事的发展,但后半部分非常精彩,结尾非常完美地实现了苦乐参半的效果,我没法想象还有更好的结局。”   Grady Harp: “胡赛尼带领我们穿越阿富汗40年来的血泪历史,但他并未过多渲染仍然笼罩在这个国家上空的恐怖阴霾,而是以极温柔的叙事方式,让我们感受到爱、奉献以及人们之间潜移默化之美。”   Robert P. Beveridge: “第一次读的时候,我觉得难以释卷,一度废寝忘食。然而,当看完整个故事,我却发现几乎没有动力再让我看第二遍。这是一本不错的书,写得很好,但显然它不是一本伟大的书。适合阅读,但无法给人以持久不灭的印象。”   B. Marold: “阿富汗和外部世界的种种事端为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提供似曾相识的背景,但作用仅限于故事背景而已。日常生活中复杂交错的细节,以及这两个女人间的互动和亲密关系才是整个故事令人心动之处。”   Daniel Jolley: “卡勒德?胡赛尼再次献上一本美丽的小说,感情真挚,催人泪下;这部小说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阅尽30年来阿富汗的社会百态。这也是一个有关友谊与奉献的动人故事,为西方读者提供了少有的机会,以了解阿富汗妇女早在塔利班掌权之前就已遭受的长期苦难和不公。” 对话胡赛尼(1)   1. 问:你的上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可说协助世界改变了对于阿富汗的观感,让数以百万计的读者初步认识阿富汗的人民与他们每天实际的生活。你新的小说可说涵盖了阿富汗过去三十年间重要的历史事件,从苏联入侵乃至于美国所领导的推翻塔利班政权的战争。尤其是目前你已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你是否觉得身负使命要让世人了解你的国家?   胡赛尼:身为一名作家,故事本身总是优于其他一切考虑。我写作时并不会怀有什么伟大神圣的想法,更不会有特殊的意图。对于作家而言,自觉有责任要代表自己的文化或向读者介绍自己的文化,算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我的写作故事总是从非常个人的、私密的角落,从人性的连结开始扩展。对我来说这本新书吸引人的部分是,当两个女性主角周遭的世界陷入混乱时,她们所怀抱的希望、梦想与所有的失落,她们的内在生命,让她们相聚的特殊情境,她们决意想要求生的本能,以及她们之间的关系所唤起的意义与力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见证这个故事自己扩展起来,随着书页进展而变得越来越有企图心。我明了想要只述说这两个女人的故事而不触及阿富汗自1970年代至后9·11时代之间的故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私密的个人故事常会与重大的历史性事件纠缠在一起。也因此阿富汗的乱局与近年来的国家 伤痕慢慢地就不仅只是故事的背景。渐渐地,在这本新的小说里,阿富汗本身——更精确地说,喀布尔——所占的份量,就某种程度而言比起在《追风筝的人》里所占的更多。但这纯粹仅是基于故事的需要,而不是出于要把祖国的事情向读者全盘托出的责任感。因此,如果读者在看完这本新书《灿烂千阳》之后,能够喜欢这个故事而且对于过去三十多年间,在阿富汗发生的事有多一点的认知与感受的话,我将会非常地高兴。   2. 问:你希望读者看完你的新作《灿烂千阳》后,会有何种回应吗?   胡赛尼:单纯就一个作家而言,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时可以发现和我在阅读小说时的同样乐趣,不管是故事本身、角色的吸引与否、感受到的光明面与故事主角所经验的生活。尽管有巨大的文化差距,我希望读者可以对于这个故事中的情感作出响应,以及对故事主角的梦想、希望、日复一日的生活奋斗感同身受。身为阿富汗人,我希望读者可以试着对于阿富汗有更多的理解,特别是可以更了解饱受战争与极端主义摧残的阿富汗妇女。我希望这本小说能为那些世人所熟悉的、穿着蒙面服装、走在尘土飞扬街上的阿富汗传统妇女身影,增添更多的深度、细致与情感的意涵。   3. 问:请说明一下,你新书的书名灵感是来自哪里?   胡赛尼:这本新书的书名是来自一首有关喀布尔的诗作,这首诗是十七世纪阿富汗诗人Saib-e-Tabrizi在参观喀布尔之后的印象之作。当我发现了这一首诗的 时候,我正试图寻找有关描写喀布尔的诗词英文译本,想要在书中人物即将离开他深爱城市的悲伤场景中使用。我了解到我不只找到了切合书中想要表达的情绪诗句,同时在诗末所出现的词句“一千个灿烂的太阳a thousand splendid suns”也相当适合这本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这首诗是由Josephine Davis教授从波斯文翻译过来的。   4. 问:你最近获颁联合国难民署的人道主义奖,也被任命为该机构的亲善大使。可以大概的描述一下,你与这个机构合作了哪些部分的事? 身为亲善使节,你负责的工作是什么?   胡赛尼:对我来说,能获邀担任亲善大使并与联合国难民署合作,实在是相当大的荣耀。身为拥有世界上最多难民的国家之一的一份子,我时时谨记难民这个议题。我将被要求代表难民事务出席公开场合并在世界各地为难民发声。 对我来说,试图吸引大众的目光并利用我的知名度与对于媒体的力量为人道危机受难者发声,让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可以更重视难民相关的事务,既是我的荣幸也是义务。 对话胡赛尼(2)   今年一月,我有幸与联合国难民署去乍得访视当地难民营,这个难民营收容了二十五万来自苏丹西部的达佛地区(Darfur)的难民。在那里我有机会与当地的 难民、地方官员与人道志工对谈,并有机会了解到当地摇摇欲坠的制度。那是一场令我无法抹灭和难以忘怀的经验。目前我正与联合国难民署合作一个“援救达佛 (Aid Darfur)”的计划。希望未来有机会可以到位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难民营去看看。   5. 问:你所呈现在塔利班政权下的阿富汗的现况可能让很多读者感到相当惊讶。例如,众所周知的塔利班禁止电影与音乐。但是很多读者也不知道,即使《铁达尼号》这部电影无法在阿富汗上映,透过了在黑市偷偷放映的电视与录像带仍造成了铁达尼号的热潮。阿富汗地区如今被塔利班政权掌控的程度有多少?在传统之下流行文化是 如何生存的?   胡赛尼:塔利班破坏艺术文化的行为,最恶名昭张的就是轰炸损毁了世界遗产巴米扬大佛,对于阿富汗的文化与传统艺术有了毁灭性的影响,塔利班也烧毁了无数的电影、影 带、音乐、书与字画,他们监禁电影制作人、音乐家、画家和雕刻师。这样的限制迫使一些艺术家放弃创作,其他只能暗地里进行。有些建造了地窖,让艺术家可以 作画或让音乐家演奏,有些假装聚会缝纫其实在成立读书会撰写小说,如女诗人Christina Lamb所组成的读书团体 the Sewing Circles of Herat。有些则是以其他聪明的方式来隐瞒塔利班,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就是一个画家在塔利班的命令下,被迫将他的油画作品上的人面涂掉,只是他用的是水 彩,当塔利班被逐出之后,他便将作品上的水彩洗掉以还原作品。这些只是艺术家们铤而走险、用以逃避塔利班严密掌控压迫各种艺术形式的例子中的一部份。   6. 问:你在创作《灿烂千阳》的时候,与创作上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胡赛尼:当我在创作《追风筝的人》的时候,并没有读者在引颈企盼,不过在《追风筝的人》成功之后,写第二本小说相对来说就困难许多。开始创作的阶段, 对于我是否有能力再创作出一本成功的小说,我会有些许疑虑与缺乏自信,尤其是我知道有相当多的书店、我的出版商当然还有众多喜欢我的读者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我的新作品。这是非常棒的,毕竟你希望有人会期待你的作品,但是有人对你的作品有所期待也是令人焦虑的。   我的妻子可以证明我确实经历过这些恐惧,但我逐渐学习以平常心看待。当我提起笔创作,故事情节开始进行时,我发现我融入了主角玛丽雅姆与莱拉的世界,而这些忧虑自己逐渐消失。故事的发展让我可以忽略周遭的噪音,我可以专注在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比起第一本小说,我觉得第二本《灿烂千阳》更具野心。这个故事是跨世代的,横亘了将近四十五年的时间,故事经常性的转变场景与时代背景。相较于《追风筝的人》,这本书融入了更丰富的人 物以及多元视角的方式,并将阿富汗曾发生的战争与政治动乱,依其年代带出更多的细节。这表示我要花更多的精神在表现人物的内在性格,以及对各角色人物施予压力并形塑其命运的外在世界等层面加以平衡。   7. 问:这两本书中有相同的主题吗?   胡赛尼:这两本小说中,主角同样面临困境,同样被外力压得喘不过气。他们的生活不断地被残酷而无法原谅的外在事件所影响,而他们所做关于自身生活的一切决定也都被他们所无法控制的事件所影响,例如革命、战争、极端主义与压迫等。对我而言,这些事在《灿烂千阳》中更是如此。例如:《追风筝的人》的阿米尔有许多年的时间是离开阿富汗移居美国的,阿米尔所逃过那些令人恐惧的事件与艰难困苦的生活,这本小 说的两位主角玛丽雅姆与莱拉却是亲身经历。就此而言,比起阿米尔的生活,那些在阿富汗发生的事件让玛丽雅姆与莱拉的人生更为困窘。 对话胡赛尼(3)   两本小说都是两个世代的家庭,因此父母和孩子之间复杂且矛盾的关系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主题。我本来不打算如此,但是我对于这个主题相当感兴趣,因此书中显露 了父母与子女的爱与失望,以及最后带给彼此的荣耀。就某方面来说,这两本小说是可相模拟的:《追风筝的人》主要是父子之间的故事,而《灿烂千阳》则可被视为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故事。   总体而言,我认为这两本小说都是讲述有关于爱的故事。故事的主角都因为爱与人与人之间的连结而得到了救赎。《追风筝的人》讲述的是男人之间的坚贞友情, 而《灿烂千阳》里的爱则表现出更多丰富的层面,例如男女间的浪漫爱情、父母亲与子女的爱、对于家人、家庭、国家与上帝的爱。在这两部小说中,爱是让故事人物摆脱孤立的力量、让他们可以超越自身的局限,使他们暴露出脆弱的那一面,同时爱也是自我牺牲奉献的动力。   8. 问:在你小说中有一个角色希望能来到美国,就像你现在一样,他认为美国是个遍地黄金、慷慨的国度。这仍是许多阿富汗人对于美国的想望吗?   胡赛尼:我想,美国与美国人对于阿富汗人而言是复杂的。一方面美国对于阿富汗而言是一座希望的堡垒。我相信美国军队将收拾行李离去的说法使很多阿富汗人心生恐惧, 因为他们畏惧那些混乱、无政府状态与极端主义将可能随之而来。另一方面,还有失望和醒悟的复杂情绪。当苏联离开后,诸多派系间斗争摧毁大部分喀布尔的时 期,阿富汗的同胞感觉他们被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所抛弃的样子,我想,是会令人感到些许的心酸。除此之外,不论对或错,在阿富汗有一种美国人并不会遵守诺言的情绪正在酝酿中。当9·11之后,美军来阿富汗,一般的阿富汗人民希望能够大幅地改善生活的质量、治安的状况与经济的条件。而许多阿富汗人民认为他们的期 待并没有实现。他们认为在其后紧接着发生的伊拉克战争带走了注意力、军队以及资源,阿富汗完全被忽略。然而,我想一些阿富汗人对于与美国的同盟仍抱持着希 望,而且许多人和《灿烂千阳》中的主人公一样,仍视美国为值得向往的国家,一个充满机会与希望之地。   9. 问:你故事中的女性,在她们的家乡或是社会,因为本身的性别而遭受到压迫,是否这样的压迫在穆斯林的社会特别严重?针对这样的状况,你认为有什么事是应该做且可以做的?   胡赛尼:这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回答的复杂问题。无可否认的,在某些伊斯兰教国家中,也包括我的国家,对待女性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沮丧。而证据随处可见。在阿富汗被塔利班统治的时候,女性是无法受教育、不能工作、不能自由的行动、也无法接受适当的医疗等等。然而我想要将我自身抽离那些在某些圈子里广受欢迎,认为西方世界能够且应该对这些回教国家施压以争取两性平权的想法。虽然我认为这是非常良善甚至可称是高贵的想法,我却将之视为太过于简化与不切实际。这种方法直接或者间接地忽视了其所针对的社会源于各自传统、风俗、政治体制、社会架构和基本信仰的复杂性以及细微差别。   我相信改变必须从内部开始,也就是从穆斯林社会本身的组织开始。在阿富汗,我想需要更多的温和派支持女性权力,除此之外,期盼成功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当阿富汗或其他地区的伊斯兰教领袖否认女性遭受压迫的事实存在,并藉由指出西方女性受虐的例子来规避自己的问题,或更糟地以伊斯兰教法(Sharia law)的基本教义证明压迫女性是正确时,我总觉得反感。我希望二十一世纪的伊斯兰教领袖能够改变他们对于性别议题过时的观点,让自己开放心胸采用更温和 且革新的方法。我了解这些想法听起来可能有点天真,特别是对阿富汗这种被伊斯兰基本教义派把持、并迫使温和派噤声的国家而言。然而我认为从伊斯兰教的社会本身改变才是唯一的出路。 对话胡赛尼(4)   10. 问:《追风筝的人》一书是以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为中心,并且故事是由男性的观点叙述。在你的新书里,故事聚焦在两名女性角色之间的关系,并且交替地从她们各自的观点诠释故事。你为什么决定这次由女性观点书写?在这些独特的女性角色和她们之间的关系中,是什么吸引了你?   胡赛尼:在我完成了《追风筝的人》之后,我一直对于写个有关阿富汗女性故事的想法相当着迷。第一本小说是以男性为主的故事,当中所有的角色除了阿米尔的太太索拉雅之外都是男性的角色。在《追风筝的人》中,有关阿富汗社会的一大部分面向是我所没有碰触到的,而且我觉得这一整个部分是相当具有故事性的。毕竟过去三十年间,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在阿富汗女性身上,特别是在苏联人撤离而派系间斗争爆发之后。由于内战的爆发,阿富汗女性的人权因性别而遭到践踏,例如被强暴或被强迫结婚。她们或被当作战利品或被推入火坑卖淫。当塔利班政权建立后,塔利班对女性强加许多不人道的限制,不仅限制她们的行动与表达意见的自由、禁止工作与受教育,同时骚扰、羞辱并殴打她们。   在23年的春天,我前往喀布尔,我还记得当时我看到穿着传统蒙面服装的女性坐在街角,身边跟着四个、五个,甚至六个小孩,乞求着路人施舍零钱。我记得 当我看着她们成双走在街头,后面尾随着她们穿着破烂的孩子,我会想要知道生命已将她们带往何处?她们的梦想、希望与渴望的东西会是什么?她们有谈过恋爱吗?她们的丈夫是谁?在蔓延阿富汗二十年的战争岁月中,她们失去了什么?   我与许多在喀布尔的女性谈过,她们的故事都是真实且让人心碎的。例如,一个有着六个孩子的母亲告诉我,他当交通警察的先生一个月仅收入四十美金,而且已经六个月没有拿到薪水了。为了过活她必须向朋友或亲戚借钱,不过因为她无法还债,他们已不再借给她了。因此,她只能每天带着她的孩子到喀布尔不同的街道角落里乞讨。我跟另外一个女性谈过,她说她隔壁孀居的寡妇,因为无法忍受饥荒所带来的死亡,把老鼠药塞入面包中 喂食她的小孩们,然后自己也吃了它。我也遇过一个女孩,她的父亲因为散弹枪造成下半身麻痹,她只能与她的母亲从日出开始就在喀布尔街上乞讨直到日落。   当我开始写《灿烂千阳》之际,我发现我自己不断想起这些充满韧性的阿富汗妇女。虽然她们不见得是引发我描写莱拉或者玛丽雅姆故事角色的灵感来源,不过她们的声音、面容与坚毅的生存故事却一直萦绕着我,而且关于这本小说,我有一大部分的启发是来自阿富汗女性的集体精神力量。   11. 问:《追风筝的人》被相当多的读书会采用,也被相当多的城市或社群把本书纳为公众读书计划的一部份。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你认为人们可以从你的故事中得到些什么?   胡赛尼:《追风筝的人》有相当多的层次,为读者提供文化、宗教、政治、历史与文学的观点讨论。不过我猜想这本书会受到读书会的欢迎,相当大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是 贴近于人性的故事。因为友谊、背叛、犯错、救赎、以及父子之间的情感等主题,举世皆然,并不仅只存在于阿富汗,这本书已经跨越了文化、种族、宗教和性别等 鸿沟而与各种背景的读者产生共鸣。我认为读者是在响应本书中的各种情感。   12. 问:《追风筝的人》改编的电影现在已经在中国拍摄了,预计何时会完成?你如何看待你的第一本小说改编成电影?   胡赛尼:这部电影在26年12月已经拍摄完成了。据我所知,这部电影会在今年的秋天上映,也许会在11月吧。   拍电影这件事是一次超现实的经验。写小说是一种非常个人和孤独的事业。电影制作完全就是一个合作的过程。因此看见许多人四处奔走,试着把我非常个人的创作转化为给一般大众的视觉体验,是相当有趣且奇怪的。这是一次相当独特的经验,目睹我的想法以视觉的方式来诠释。 对话胡赛尼(5)   除此之外,我已经认知我在书页上面所写的一切不一定完全能改编上大屏幕。不可避免的,在书与电影之间仍会有一条界限。但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电影与我的作品有多相近,而是电影制作人如何把两者的优点透过艺术的方式,把写作的成品与电影的视觉力量结合呈现,成就另一种完全脱离原本小说的模式,以视觉为表现方式的艺术形态,同时忠实地保留最初让这本小说会吸引人的情感体验与感受。 灿烂千阳 第一章(1)   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   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这套瓷器的颜色蓝白相间,每一件都让娜娜视若珍宝,她珍爱茶壶嘴美观的曲线,喜欢那手工绘制的云雀和菊花,还有糖碗上那条用来辟邪的神龙。   从玛丽雅姆手中掉落、在泥屋的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正是最后这件瓷器。   看到糖碗,娜娜满脸涨得通红,上唇不停地抖动,那双一只暗淡、一只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眨也不眨地瞪着玛丽雅姆。娜娜看上去十分生气,玛丽雅姆害怕妖怪会再次进入她母亲的身体。但妖怪没有来,这次没有。娜娜抓住玛丽雅姆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这就是我忍受了一切得到的回报。一个打碎传家宝的、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   当时玛丽雅姆没有听懂。她不知道“哈拉米”——私生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还小,不能理解它所包含的歧视,也并不明白可耻的是生下了哈拉米的那些人,而非哈拉米,他们惟一的罪行不过是诞生在这个人世。但由于娜娜说出这个词的口气,玛丽雅姆确实猜想到哈拉米是一种丑陋的、可恶的东西,就像虫子,就像娜娜总是咒骂着将它们扫出泥屋的、慌慌张张的蟑螂。   后来,玛丽雅姆长大了一些,总算明白了。娜娜说出这个词语的口气已经让玛丽雅姆觉得它特别伤人——更何况她还边说边吐口水。那时她才明白娜娜的意思;才懂得哈拉米是一种人们不想要的东西;才知道她,玛丽雅姆,是一个不被法律承认的人,永远不能合法地享受其他人所拥有的东西:诸如爱情、亲人、家庭、认可,等等。   扎里勒从来没这样叫过玛丽雅姆。扎里勒说她是他的蓓蕾。他喜欢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喜欢讲故事给她听,喜欢告诉玛丽雅姆说赫拉特[1]Heart,阿富汗西部城市。[1],也就是玛丽雅姆1959年出生的那座城市,一度是波斯文化的摇篮,也曾经是众多作家、画家和苏非主义者的家园。   “你要伸出一条腿,准能踢到一个诗人的屁股。”他哈哈大笑说。   扎里勒跟她讲加瓦尔·沙德皇后[2]Gauhar Shad(1378~1457),也作Gawar Shad或Gohar Shad,帖木儿汗国国王沙哈鲁之妻,兀鲁伯之母。[2]的故事,他说15世纪的时候,她建造了许多著名的尖塔,当做是献给赫拉特的颂诗。他向她描绘赫拉特绿油油的麦田和果园,还有那藤蔓上结满果实的葡萄,城里带圆形拱顶的拥挤市场。   “那儿有一棵开心果树,”有一天扎里勒说,“在树下面,亲爱的玛丽雅姆,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伟大的诗人雅米[1]Lahman Jami(1414~1492),拉赫曼·雅米,波斯诗人。[1]。”他身体前倾,低声说:“雅米生活在五百年前。真的。我带你去过那儿,去那棵树。那时你还很小。你不记得了。”   这是真的。玛丽雅姆不记得了。虽然她在一个步行便可以到达赫拉特的地方度过了生命中的十五个年头,玛丽雅姆将不会见到故事中的这棵树。她将不会走近参观那些著名的尖塔;她也将不会在赫拉特的果园拾果子或者在它的麦田里散步。但每逢扎里勒说起这些,玛丽雅姆总是听得很入迷。她会羡慕扎里勒的见多识广。她会为有一个知道这些事情的父亲而骄傲得直颤抖。   “说得跟真的一样,”扎里勒走后,娜娜说,“有钱人总喜欢说谎。他从来没带你去过什么树下面。别中了他的迷魂药。他背叛了我们,你深爱着的父亲。他把我们赶出家门。他把我们赶出他那座豪华的大房子,好像我们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而且他这么做还很高兴呢。” 灿烂千阳 第一章(2)   玛丽雅姆会毕恭毕敬地听着这些话。她从来不敢对娜娜说自己有多么厌恶她这样谈论扎里勒。实际上,在扎里勒身边,玛丽雅姆根本不觉得自己像个哈拉米。每个星期四总有那么一两个小时,当扎里勒带着微笑、礼物和亲昵来看望她的时候,玛丽雅姆会感到自己也能拥有生活所能给予的美好与慷慨。因为这个,玛丽雅姆爱扎里勒。即使她只能得到他的一部分。   扎里勒有三个妻子和九个子女,九个合法的子女,对玛丽雅姆来说,他们全都是陌生人。他是赫拉特屈指可数的富人。他拥有一家电影院,玛丽雅姆从未见过,但在她的恳求下,扎里勒曾经向她描绘过它的形状,所以她知道电影院的正面是蓝色和棕色相间的陶土砖,还知道它有一些包厢座位和格子状的天花板。推开两扇摇摇摆摆的门,里面是贴着地砖的大厅,大厅里面有些玻璃橱柜,展示着各种印度电影的海报。有一天扎里勒说,每逢星期二,儿童观众可以在零食部得到免费的冰淇淋。   他说到这句话时,娜娜忍住笑容。等到他离开泥屋,她说:“陌生人的孩子得到了冰淇淋。你得到了什么呀,玛丽雅姆?你得到的是冰淇淋的故事。”然后她神经兮兮地笑起来。   除了电影院之外,扎里勒在卡洛克[1]Karokh,赫拉特附近小城。[1]有地产,在法拉[2]Farah,阿富汗西南部城市。[2]有地产,有三家地毯商店,一家服装店,还有一辆1956年出厂的黑色别克路王轿车。他是赫拉特人脉最广的人之一,是市长和州长的朋友。他有一个厨师,一个司机,家里还有三个佣人。   在她的肚子开始鼓起来之前,娜娜曾经是他的佣人。   当那件事发生之后,娜娜说,扎里勒的家人全都张大了口,把赫拉特的空气一吸而光。他的姻亲发誓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几个妻子命令他将她扔出去。娜娜自己的父亲生活在附近的古尔德曼村,是个地位低微的石匠。他觉得面目无光,和娜娜断绝了关系,打点行李,踏上一辆前往伊朗的客车。自那以后,娜娜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有时候,”一天清早,娜娜在泥屋外面喂鸡,她说,“我希望我的父亲有胆量把他的刀子磨利,去做他该做的事情。那样对我来说可能更好一些。”她又将一把草籽撒在鸡群中,沉默了一会,看着玛丽雅姆。“也许对你来说也更好。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因为知道你是什么人而苦恼了。但他是个懦夫,我的父亲。他没有勇气做那件事。”   扎里勒也没有勇气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娜娜说。他没有挺身反抗他的家人、妻子和姻亲,没有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而是关起门来,为了挽回面子,匆匆和家人达成了一项交易。第二天,他让她从佣人住的房间,她一直住的地方,收拾起她仅有的几件东西,然后把她送走了。   “你知道他为了开脱自己,对他那些老婆怎么说吗?他说是我勾引他。他说过错全在我。你明白吗?在这个世界,做女人就是这样的。”   娜娜放下喂鸡的碗。她用一根指头抬起玛丽雅姆的下巴。   “看着我,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躲躲闪闪地看着她。   娜娜说:“现在我教你一句话,你好好记住,我的女儿:就像指南针总是指向北方一样,男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你要记住这句话,玛丽雅姆。” 灿烂千阳 第二章(1)   “对扎里勒和他的妻子来说,我是一丛狗尾草。一丛艾蒿。你也是。当时你还没有出生呢。”   “艾蒿是什么呀?”玛丽雅姆问。   “杂草,”娜娜说,“就是人们拔起来扔掉的东西。”   玛丽雅姆暗暗皱眉。扎里勒可没有把她当杂草。他从来没有这样。但玛丽雅姆觉得这句反驳的话不说为妙。   “跟杂草不一样,他们得把我重新栽种,你看到了,给我食物和水。这都是因为你。这就是扎里勒和他的家人达成的交易。”   娜娜说她拒绝住在赫拉特。   “住在那儿干什么?看他整天开车载他那些明媒正娶的老婆在城里晃悠吗?”   她说她也不会住进她爸爸的空房子,那座房子在古尔德曼村,坐落在赫拉特城北两公里外一座陡峭的小山丘上。她说她想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有邻居盯着她的大肚子,对她指指点点,嗤之以鼻,甚或更糟糕地,用虚伪的善意来攻击她。   “相信我,”娜娜说,“我离开你爸爸的视线,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他巴不得这样呢。”   提议娜娜住到这片空地的,是扎里勒和第一个妻子卡迪雅所生的长子穆哈辛。它位于古尔德曼村外围。人们若要到这个地方来,得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向山上走,这条土路是赫拉特到古尔德曼村的主干道的分叉路,两旁长满了膝盖那么高的杂草,点缀着白色和鲜黄色的花朵。土路向山上盘旋,通向一片平坦的田地,那儿生长着挺拔的白杨树和胡杨树,还有一簇簇的野生灌木。从那儿往上看,山顶有古尔德曼村的风车,那些锈迹斑斑的转页尖尖的末端依稀可见;至于左下方和右下方,则是开阔的赫拉特城景。山路的末端和一条宽阔的溪流垂直相交;这条山溪从环绕古尔德曼村的沙菲德山脉奔流而下,生长着很多鲑鱼。朝着群峰的方向,再往上游两百来米,有一圈围成圆形的垂柳。树林中间,在柳荫的掩映之下,便是那片林中空地了。   扎里勒到那儿看了一眼。当他回来之后,娜娜说,他说话的口气活像一个不停地吹嘘监狱的墙壁有多么干净、地板有多么光亮的典狱长。   “就这样,你的父亲给我们盖了这个老鼠洞。”   十五岁那年,娜娜差点结婚了。提亲的男孩来自信丹德[1]Shindand,阿富汗西部城市,位于赫拉特南边。[1],那个年轻人以贩卖鹦鹉为生。故事是娜娜自己说给玛丽雅姆听的,虽然娜娜说起这件事时总是若无其事,但从她眼里渴望的光芒中,玛丽雅姆看得出她也曾快乐过。也许娜娜这辈子惟一真正快乐的时候,就是婚礼之前那段日子。   娜娜讲这个故事时,玛丽雅姆坐在她的膝盖上,想像着她母亲正在穿结婚的礼服。她想像她骑着马,穿着绿色的长裙,在面纱之后羞涩地微笑,手掌用指甲花涂得红红的,扑了银粉的头发被分开,扎成的几条辫子用树液粘在一起。她看见奏乐的人吹着笛子,敲打着皮鼓,街头的小孩大呼小叫地在后面追逐。   然而,就在举办婚礼那天的前一个星期,妖怪进入了娜娜的身体。无需描绘,玛丽雅姆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亲眼见到过很多次了:娜娜突然瘫倒,她的身体绷紧,变得越来越僵硬,不断翻白眼,手舞足蹈,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嘴角冒出白沫,有时候还混着鲜红色的血。接着是昏昏欲睡,茫然若失和胡言乱语。   消息传到信丹德之后,卖鹦鹉的那家人取消了婚礼。   “他们被吓跑了,”娜娜这样解释说。   结婚的礼服被束之高阁。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前来提亲了。   扎里勒和他的两个儿子,法尔哈德和穆哈辛,在空地上盖了一座泥屋,玛丽雅姆将在泥屋中度过生命中的十五个春秋。他们用土砖将它垒起来,然后抹上泥土,盖上几把稻草。泥屋里有两张草席,一张木头桌子,两张直背的椅子,一扇窗户,还有几个固定在墙上的架子,娜娜在架子上摆放陶罐和那套她珍爱的中国茶具。扎里勒搬来过冬用的崭新生铁炉,在泥屋后面堆起砍好的木材。他在屋外加了一只可以用来做面包的烤炉,用篱笆围了养鸡场。他带来了几只绵羊,给它们修了饲料槽。他让法尔哈德和穆哈辛在柳树圈外百来米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在上面盖了座厕所。 灿烂千阳 第二章(2)   扎里勒本来可以雇人来盖这座泥屋,娜娜说,但他没有。   “他觉得这么做算是赎罪。”   按照娜娜的说法,她生下玛丽雅姆那天没有人来帮忙。那是1959年一个阴暗潮湿的春日,她说,那年是查希尔国王[1]Mohammed Zahir Shah(1914~),阿富汗前国王,1933~1973年在位。[1]登基第二十六年,也是他在位四十年中最为平淡无奇的一年。娜娜说,扎里勒尽管知道妖怪可能会进入她的身体,使她在分娩的时候发作,但他却没有请来医生,哪怕接生婆也没来一个。她孤孤单单地躺在泥屋的地板上,旁边摆着一把刀,身上汗如雨下。   “后来我痛得厉害,只好咬着枕头,哭喊得连嗓子都哑了。但就算这样,还是没有人来帮我擦擦脸,或者给我喝一口水。而你,亲爱的玛丽雅姆,你一点都不急着要出来。你让我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躺了足足两天。我没有吃也没有睡,我只能推自己的肚子,祈祷能把你生下来。”   “对不起,娜娜。”   “我切断了连着我们的脐带。这就是我要一把刀子的原因。”   “对不起。”   每逢说到这里,娜娜总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至于它究竟是余恨未消的责怪,还是心有不甘的宽宥,玛丽雅姆未曾分辨得出。年幼的玛丽雅姆并没有想到,为自己出生的方式道歉,对她来说实在是不公平。   等到十岁左右,她确实有了这种想法;那时玛丽雅姆再也不相信这个关于她出世的故事了。她相信扎里勒的说法。扎里勒说他虽然外出了,但他安排人将娜娜送到赫拉特的一家医院,那儿有个医生照料她。她躺在一张干净而舒适的病床上,房间光线明亮。玛丽雅姆说到刀子时,扎里勒悲哀地摇摇头。   玛丽雅姆还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折磨了母亲两天。   “他们跟我说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结束了,”扎里勒说,“你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甚至在出生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乖女儿。”   “他都不在的!”娜娜吐口水说,“他当时在塔赫提沙法尔[1]TahkteSafar,赫拉特城郊的一个花园度假区。[1],跟他那些高贵的朋友骑马呢。”   当人们跟他说他又多了一个女儿时,娜娜说,扎里勒耸了耸肩,继续擦洗马儿的鬃毛,在塔赫提沙法尔又待了两个星期。   “实际上,在你一个月大之前,他甚至都没抱过你。然后只是看了你一眼,说你的脸太长了,就把你交还给我。”   玛丽雅姆也不再相信这一段故事了。是的,扎里勒承认当时他确实在塔赫提沙法尔骑马,但是,当人们把消息告诉他之后,他没有耸肩膀。他跳上马鞍,一路骑回赫拉特。他把她拥在怀中,用拇指抚摸她若有若无的眉毛,哼催眠曲给她听。玛丽雅姆觉得扎里勒不会嫌弃她的脸太长,虽然它确实很长。   娜娜说给她取名玛丽雅姆的是她,因为它是她妈妈的名字。扎里勒说是他选了这个名字,因为玛丽雅姆,也就是晚香玉,是一种可爱的花朵。   “是你最喜欢的吗?”玛丽雅姆问。   “嗯,之一吧,”他微笑着说。 灿烂千阳 第三章(1)   玛丽雅姆最早的记忆中有一段是独轮车的铁轮在石头上咔嗒、咔嗒响的声音。独轮车每月来一次,载满大米、面粉、茶叶、白糖、食油、肥皂和牙膏。推车的是玛丽雅姆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通常是穆哈辛和拉明,有时是拉明和法尔哈德。沿着这条上山的土路,男孩们轮流推着车,碾过岩石和卵石,避开坑洼和灌木丛,来到那条山溪。到得溪边,他们必须把独轮车上的东西统统卸下,用手搬到溪那边去。然后男孩们会把独轮车推过溪,再次把货物装上。还得再推两百来米,这次要穿越茂密的杂草和避开丛丛灌木。青蛙跳开给他们让路。哥哥们挥手将蚊子从他们汗津津的脸上赶走。   “他有佣人,”玛丽雅姆说,“他可以派佣人来呀。”   “他觉得这样算是赎罪。”   独轮车的声音将娜娜和玛丽雅姆引到屋外。玛丽雅姆将会永远记得他们送东西来时娜娜的样子: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赤着脚斜倚在门口,她那只视力不佳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双手抱胸,满脸戒备和嘲弄的神色。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不包头巾,也不加梳理,就袒露在阳光之下。她会穿着不合身的衬衣,纽扣直扣到喉咙。口袋里装满胡桃大小的石块。   男孩们坐在山溪旁边,等待玛丽雅姆和娜娜把供给品搬进泥屋。尽管娜娜的准头很差,而且多数石头离目标还很远就落地了,但他们知道最好别接近泥屋三十米之内。娜娜一边把一袋袋的大米往屋里搬,一边大声咒骂那些男孩,用一些玛丽雅姆听不懂的名字称呼他们。她辱骂他们的母亲,对他们黑口黑面。男孩们从来不回应她的侮辱。   玛丽雅姆觉得很对不起这些男孩。推这么重的东西,她怜悯地想,他们的手脚肯定累坏了。她希望娜娜允许她送水给他们喝。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且如果他们对她挥手道别的话,她也不会向他们挥手。有一次,为了让娜娜高兴,玛丽雅姆甚至还骂了穆哈辛,说他的嘴巴像蜥蜴的屁股——但是后来她悔恨不已,害怕他们会告诉扎里勒。不过娜娜笑得很开心,笑得她那蛀蚀的门牙全都露出来了,笑得玛丽雅姆害怕她的病痛又会再次发作。玛丽雅姆骂完之后,娜娜看着她说:“你真是一个乖女儿。”   独轮车空了之后,男孩们跌跌撞撞地推着它走开。玛丽雅姆会等待,一直等到看见他们消失在那高高的杂草和开花的野草之中。   “你还不走吗?”   “来啦,娜娜。”   “他们在嘲笑你。真的。我听到了。”   “我来啦。”   “你不相信我吗?”   “我在这里。”   “你知道我爱你的,亲爱的玛丽雅姆。”   每天早晨,远处传来绵羊的咩咩叫,还有古尔德曼村那些赶着羊群到绿草如茵的山坡放牧的牧羊人清越的笛声,她们就在这些声音中醒来。玛丽雅姆和娜娜挤出山羊的奶,饲养母鸡,收集起母鸡下的蛋。她们一起做面包。娜娜教她怎样和面粉,怎样给烤炉生火,怎样把擀好的面团涂抹在烤炉的内壁上。娜娜也教她女红,教她煮米饭和做各种米饭的浇头:炖芜菁,菠菜糊,生姜花椰菜等等。   娜娜从不掩饰她对访客——实际上,几乎是对所有人——的厌恶,但是有少数几个人是例外。其中之一就是古尔德曼村的头人,也就是村长,哈比伯汗。他脑袋很小,留着一把胡子,大腹便便,大约每月来一次。来的时候会跟着一个仆人,仆人会带来一只鸡,有时是一罐菜饭,或者一篮染色的鸡蛋,当做礼物送给玛丽雅姆。   然后还有一位胖乎乎的老太婆,娜娜叫她亲爱的碧碧;她最后一任丈夫当过石匠,是娜娜父亲的朋友。亲爱的碧碧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她六个儿媳中的一个,还有一两个孙子。她气喘吁吁,蹒跚地穿过空地,猛力揉揉她的屁股,沉重地叹一口气,矮身坐在娜娜拉给她的椅子上。亲爱的碧碧也总是给玛丽雅姆带来一些礼物,一盒糖果,一篮子榅桲之类的。至于她带给娜娜的东西,先是一连串抱怨,诉说自己的健康每况愈下,再就是来自赫拉特和古尔德曼村的流言蜚语,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而她的儿媳则会坐在她身后,虔敬地静静聆听。 灿烂千阳 第三章(2)   但玛丽雅姆最喜欢的人——当然,除了扎里勒之外——是法苏拉赫毛拉。他是一个老人,村里的阿訇,也就是讲解《古兰经》的法师。他每个星期从古尔德曼村过来一两次,教玛丽雅姆每日五次的朝拜仪式,教她背诵《古兰经》的段落。娜娜小时候,他也曾这样教过她。正是法苏拉赫毛拉教会玛丽雅姆识字,他总是耐心而专注地看着她的嘴唇无声地念出那些字词,看着她的食指在每个字下面移动,看着她用力地压得指甲发白,仿佛这样她就能把那些字眼的意义给挤出来。正是法苏拉赫毛拉握着她的手,教她用铅笔写出第一个波斯字母向上的一撇,第二个波斯字母的一弯,第三个波斯字母的三点。   他是一个形容枯槁的驼背老人,总是微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还留着长及肚脐的白胡子。他通常会一个人到泥屋来,不过有时也会带着他那个黄头发的儿子哈姆萨,他比玛丽雅姆大几岁。当法苏拉赫毛拉来到泥屋时,玛丽雅姆会亲吻他的手——感觉就像亲吻两根蒙着一层薄皮的树枝;他则会亲亲她的额头,然后在屋里坐下,开始一天的功课。功课结束后,他们两个坐在泥屋外面,吃松子,喝绿茶,看着夜莺从一棵树扑向另一棵树。有时候他们会沿着山溪,在青铜色的落叶和低矮的桤木丛中漫步,向群山走去。他们漫步的时候,法苏拉赫毛拉会转动念珠,用他那颤抖的声音给玛丽雅姆讲故事,说起他年轻时见过的各种东西。比如他在伊朗见到的一条双头蛇,那是在伊斯法罕[1]Isfahan,伊朗城市。[1]的三十三拱桥上看到的;还有那个西瓜,有一次,他在马扎[2]Mazar,阿富汗北部城市。[2]的蓝色清真寺外面把一个西瓜劈成两半,发现其中一半的西瓜籽排出了“真主”的字样,另外一半的西瓜籽则排成“伟大”的字样。   法苏拉赫毛拉坦白地对玛丽雅姆说,他也经常理解不了《古兰经》的字句的含义。但他说他喜欢那些阿拉伯单词在舌头上打滚发出的迷人声音。他说它们让他宽慰,舒缓了他的心灵。   “它们也会安抚你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传唤它们,它们不会让你失望。真主的言语永远不会背叛你,小姑娘。”   法苏拉赫毛拉既讲故事给玛丽雅姆听,也听玛丽雅姆讲故事。当玛丽雅姆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缓缓点头,面带笑容,感激地看着玛丽雅姆,仿佛他得到了一种令人觊觎的特权。玛丽雅姆总是能够很轻松地把她不敢跟娜娜说的话告诉法苏拉赫毛拉。   有一天,他们在散步,玛丽雅姆对他说,她希望能够得到允许,可以去上学。   “我说的是真正的学校,阿訇老爷。要在一间教室里面。像我父亲的其他孩子。”   法苏拉赫毛拉沉默了。   上个星期,亲爱的碧碧带来了消息,说扎里勒的女儿萨伊蝶和娜希德就要到赫拉特的梅赫里女子学校上学了。自那以后,玛丽雅姆的脑袋里就总是回荡着有关教室和老师的念头,她总是想到那些横线纸笔记本,一排排的数字,还有能写出又粗又黑的笔画的钢笔。她幻想自己坐在教室里面,身边都是和她同样年纪的女孩。玛丽雅姆渴望将一根尺子摆在纸张上,画出那些看上去很重要的线。   “那是你想要的吗?”法苏拉赫毛拉说,迷蒙的眼睛和蔼地看着她,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头巾的影子落在一丛枝繁叶茂的毛茛上。   “是的。”   “那你是要我征求你母亲的同意了。”   玛丽雅姆笑了起来。她认为除了扎里勒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能够比她的老师更加了解她的心事。   “那我该怎么办呢?圣明的真主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缺点,而在我的许多缺点中,最为严重的一点是,我没有能力拒绝你,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用一根僵硬的手指轻轻敲打她的脸颊。   但后来,他跟娜娜提起的时候,她放下了正在切洋葱的刀。“上学干什么呢?” 灿烂千阳 第三章(3)   “如果这个姑娘想学习,让她去吧,亲爱的。让这个姑娘受点教育。”   “学习?学习什么,毛拉老爷?”娜娜厉声说,“那儿有什么可学的?”她狠狠盯着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像你这样的女孩去上学有什么意义呢?那就像擦亮一个痰盂。你在那些学校一点有价值的知识都学不到。像你和我这样的女人,这辈子只需要学会一种本领就好了。学校不会教你这种本领。看着我。”   “你不该这样和她讲话,我的孩子,”法苏拉赫毛拉说。   “看着我。”   玛丽雅姆听从了。   “只有一项本领。就是这个:忍耐。”   “忍耐什么呀,娜娜?”   “啊,你就不用为这个烦恼了,”娜娜说,“你要忍耐的东西多了去。”   她接着说到扎里勒的那些妻子如何贬称她为丑陋的、下贱的石匠的女儿。她们如何逼她在冰天雪地中浆洗衣服,直到她的脸都变麻木了,她的指尖都磨破了。   “玛丽雅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像我们这种女人。我们忍耐。我们只能这样。你明白吗?再说了,你要去学校,他们会嘲笑你的。肯定会。他们会叫你哈拉米。他们会用最恶毒的言语来辱骂你。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玛丽雅姆点点头。   “别再提什么学校了。你是我的一切。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看着我,别再提什么学校了。”   “理性点。我跟你说,如果这个姑娘想要……”法苏拉赫毛拉开口说。   “你,阿訇老爷,你这么受人尊敬,应该知道最好别鼓励她这些愚蠢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关心她,那么请你让她知道她是属于这里的,只能在家和她妈妈一起。外面根本不适合她。外面的人只会拒绝她,让她头疼。我知道,阿訇老爷,我知道。” 灿烂千阳 第四章(1)   玛丽雅姆喜欢有客人到泥屋来。她喜欢村长和他的礼物;她喜欢亲爱的碧碧、她那发疼的屁股和无穷无尽的闲话,当然,也喜欢法苏拉赫毛拉。但是,玛丽雅姆最最最想见到的人是扎里勒。   从星期二晚上,她就开始焦虑了。玛丽雅姆会睡不着,生怕星期四会有什么事情导致扎里勒无法过来;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得再等上一整个星期才能见到他。到了星期三,她会到外面走走,绕着泥屋,心不在焉地将一把把鸡饲料撒到鸡圈里面去。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拣起掉落的花瓣,和那些叮咬她手臂的蚊子作斗争。星期四终于来临,她什么都不做,背靠一面墙壁,静静地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山溪,等待着。如果扎里勒来迟了,一阵可怕的张皇会点点滴滴涌上她的心头。她的膝盖会变软,她将会需要找个地方躺下来。   然后娜娜会说:“他来啦,你父亲。人模狗样的。”   每当见到他踏着石块穿过溪流,玛丽雅姆会一下子跳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玛丽雅姆知道娜娜一直在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可是想不向他奔去,而是留在门口等待着、看着他慢慢向她走过来太难了。她约束自己,耐心地看着他走过那片高高的杂草,他的西装衫甩在肩膀上,和风吹拂起他的红领带。   扎里勒走进空地之后,他会将外衣放在烤炉上,伸开双臂。玛丽雅姆会朝他走过去,然后猛跑起来,他会抓住她的腋下,将她高高地抛向空中。玛丽雅姆会高兴得尖叫。   悬在半空的玛丽雅姆能够见到扎里勒在她身下仰起的脸,弯弯的微笑,额头的发尖,下巴上因为笑而出现的酒窝——正好可以容下她的指尖,还有他的牙齿。这个地方的人都蛀牙,他的牙齿算是最白的了。她喜欢他那修剪得很齐整的胡子,她也喜欢他不管天气怎么样,每次来都穿着一套西装——暗棕色的,他最喜欢的颜色,胸前的口袋放着折成三角形的白色手帕——打着袖钉,系着领带。领带通常是红色的,系得松松垮垮。玛丽雅姆也能看到自己,她的样子反照在扎里勒棕色的眼睛中:她的头发飘扬着,脸上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天空在她身后。   娜娜说迟早有一天他会失手,她,玛丽雅姆,会从他的手指间溜下来,掉在地上,摔断一根骨头。但玛丽雅姆相信扎里勒不会让她摔下来。她相信她总是能够安然无恙地降落在父亲干净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双手中。   他们坐在泥屋外面,在阴凉处,娜娜泡茶给他们喝。扎里勒和她都是生硬地一笑,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娜娜从来不会对扎里勒掷石头,也不会咒骂他。   尽管扎里勒不在的时候,娜娜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来了之后,她显得温顺而有礼。她把头发洗干净。她刷牙,为他穿上最好的长袍。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从不直视他,也不在他身边粗言秽语。笑的时候,她会用手遮住嘴巴,掩饰她的坏牙齿。   娜娜问起他的生意,也问起他的几位妻子。她告诉扎里勒,亲爱的碧碧说他最年轻的妻子娜尔吉斯就要生下第三个小孩了;这时他礼貌地微笑着,点头称是。   “嗯。你肯定很高兴,”娜娜说,“你现在有多少个孩子呀?真主啊,十个了,对吧?十个?”   扎里勒说是的,十个。   “十一个,如果你把玛丽雅姆算在内的话,当然。”   后来,扎里勒回家之后,玛丽雅姆和娜娜就这件事小小吵了一架。玛丽雅姆说娜娜耍了他。   跟娜娜一起喝过茶之后,玛丽雅姆和扎里勒总是到山溪去钓鱼。他教她如何把线甩开,如何卷动钓鱼线把鲑鱼收上来。他教她宰杀鲑鱼的正确方式,如何把它洗净,如何一刀就把鱼肉从骨头上起出来。等待鱼上钩的时候,他会给她画画,教她如何笔不离纸、一气呵成地画出一只大象。他还教她唱歌。他们一起歌唱:   盆儿盆儿像百合 灿烂千阳 第四章(2)   安然伫立泥路旁   鱼儿盆沿来解渴   掉进水里扑通响   扎里勒从赫拉特的报纸《伊斯兰教统一报》上剪下新闻,带来念给她听。他是玛丽雅姆和外界的联系,向她证明在泥屋之外,在古尔德曼和赫拉特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的领导人有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念的名字,这个世界有火车、博物馆和足球,有绕着地球运转和在月球登陆的火箭。每个星期四,扎里勒带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来到泥屋。   正是他告诉玛丽雅姆,在1973年,她十四岁那年,统治了喀布尔四十年之久的查希尔国王被一场没有流血的政变推翻了。   “国王去意大利接受治疗,他的堂兄达乌德汗[1]Mohammed Daoud Khan (1909~1978),1973年起任阿富汗共和国总统,直到1978年被刺杀。[1]做了这件事。你记得达乌德汗的,对吧?我跟你说起过他。你出生的时候,他是喀布尔的首相。反正阿富汗不再是君主国啦,玛丽雅姆。你知道的,现在它是共和国了,达乌德汗是它的总统。有谣言说喀布尔的社会主义分子帮他夺取了政权。我提醒你,人们不是说他本人是个社会主义分子,而是说他们帮了他的忙。反正这也只是谣传而已。”   玛丽雅姆问他什么是社会主义分子,扎里勒开始解释,可是玛丽雅姆没有听进去。   “你在听吗?”   “在听啊。”   他见到她在看着他外套侧边鼓起的口袋。“啊。对了。嗯。给你。不用再惦记啦……”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把它递给她。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给她带来一些小玩意。这是一个玛瑙手镯,下次是一条缀着天青色珠子的围巾。那天,玛丽雅姆打开盒子,看到一件树叶形状的挂坠,上面有几个被雕刻成月亮和星星的硬币。   “戴上它看看,亲爱的玛丽雅姆。”   她戴上了。“你觉得怎样啊?”   扎里勒笑逐颜开。“我觉得你像个女王。”   他走了之后,娜娜看到玛丽雅姆脖子上的挂坠。   “这是游牧部落的饰品,”她说,“我见过他们制作它。他们把人们丢给他们的硬币熔化了,做成饰品。他要对你好,干嘛不给你带点金的啊,你这个宝贝父亲。我们来看他下次带什么来。”   每当扎里勒离开的时候,玛丽雅姆总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出空地;想到她和他下次来访之间横亘着像一件巨大的、无法搬动的东西般的七天时间,她心下不禁难过。玛丽雅姆看着他离开的时候总是屏住呼吸。她屏住呼吸,心下计算过了多少秒。她假装认为她屏气的时间每多一秒,真主就会让她和扎里勒多待一天。   夜里,玛丽雅姆躺在她的草席上,寻思他在赫拉特的房子是什么模样。她寻思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见到他会是什么样子。她幻想在他刮胡子的时候,她自己递给他一条毛巾;当他刮破自己的时候告诉他。她会给他准备茶水。她会缝上他脱落的纽扣。他们会一起在赫拉特散步,在那座穹顶市场中散步,扎里勒说人们想买的东西那儿全都有。他们会乘坐他的轿车,人们会指着说:“那就是扎里勒汗和他的女儿。”他会带她去看那株下面埋着一位诗人的著名的树。   玛丽雅姆决定了,总有一天她要跟扎里勒提起这些事情。当他听到的时候,当他知道他走了之后她有多么怀念他的时候,他肯定会把她带走。他将会带她去赫拉特,让她在他的房子里生活,就像他别的孩子一样。 灿烂千阳 第五章(1)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玛丽雅姆对扎里勒说。   那是1974年春天,那年玛丽雅姆十五岁。泥屋之外,柳树的树阴下,他们三人坐在排成三角形的三张折叠椅上。   “说到我的生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真的啊?”扎里勒说,他微笑着,带着鼓励。   两个星期前,在玛丽雅姆的追问下,扎里勒透露说他的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美国电影。那是一部特殊的电影,他说叫卡通片。整部电影是一系列图画组成的,他说,成千上万张画,所以它们能够拼成一部电影,投射在银幕上,让人们产生一种幻觉,觉得那些画会动。扎里勒说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制作玩具的人的故事,他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感到很孤单,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他刻了一个木偶,是个男孩,它奇迹般地获得了生命。玛丽雅姆求他告诉她更多的内容,扎里勒说老人和他的木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还说电影里有个地方叫快乐岛,坏男孩到岛上会变成驴子。在电影的结尾,他们,木偶和他的父亲,甚至还被一条鲸鱼吞到肚子里去了。玛丽雅姆把这些统统说给法苏拉赫毛拉听。   “我要你带我去你的电影院,”这时玛丽雅姆说,“我想要看那部卡通片。我想看见那个木偶男孩。”   话声刚落,玛丽雅姆察觉到气氛有点变化。她的父母坐不安席。玛丽雅姆能够感觉到他们彼此对望。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娜娜说。她的声音很冷静,依然是扎里勒在场时她使用的那种克制而礼貌的语调,但玛丽雅姆能感觉到她那严厉的责备眼光。   扎里勒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你知道吗,”他说,“这部电影的画面不是太好。声音也不好。放映机最近一直失灵。也许你妈妈说的对。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别的礼物,亲爱的玛丽雅姆。”   “要别的,”娜娜说,“你知道吗?你爸爸会同意的。”   但后来,在山溪旁边,玛丽雅姆说:“带我走。”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扎里勒说,“我会派人来接你,带你过去。我保证他们会给你一个好位子,你想吃什么糖果都可以。”   “不要。我要你亲自带我走。”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想要你也邀请我的兄弟姐妹。我想和他们见面。我想要我们所有人都去,一起去。那就是我想要的。”   扎里勒叹了口气。他移开了目光,望着群山。   玛丽雅姆记得他跟她说过,银幕上人们的脑袋看上去大得像房子,当轿车冲过来时,人们会感觉到金属车身正在压碎自己的骨头。她想像自己坐在电影院的包厢里,舔着冰淇淋,身边是扎里勒和她的同胞手足。“那就是我想要的。”她说。   扎里勒悲哀地看着她。   “明天。中午。我会到这个地方来接你。好吧?明天?”   “到这里来。”他说。他弯下腰,把她拉过去,久久地抱着她。   一开始,娜娜在泥屋周围走来走去,她的拳头不断握紧又松开。   “我可以生各种各样的女儿,真主怎么会给我一个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呢?我为你忍受了一切!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就把我抛弃,你这个恶毒的小哈拉米!”   然后她晓之以理。   “你真是一个笨女孩!你以为你对他来说很重要啊,你以为你想住进他的房子啊?你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啊?以为他将会让你住进去?让我来告诉你。男人的心是一种狠毒的东西,玛丽雅姆。它不像母亲的子宫。它不会流血,它不会为了给你多点空间而扩张。我是惟一爱你的人。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玛丽雅姆;要是我走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将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接着她动之以情。   “你要是走我就会死。妖怪会来,我会发作。你将会看到的,我会吞下自己的舌头,然后死掉。别离开我,亲爱的玛丽雅姆。请你留下。你要是走了我就会死。” 灿烂千阳 第五章(2)   玛丽雅姆沉默不语。   “你知道我爱你的,亲爱的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说她想出去走走。   她害怕自己要是留下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她知道所谓妖怪是骗人的,扎里勒跟她说过,娜娜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有名字的,吃药就能缓解病情。她也许会问娜娜,既然扎里勒坚持要她去看医生,她干嘛不去看呢?为什么不吃他为她买的药片呢?如果能够说出来的话,她还想对娜娜说,她已经厌倦了被当成一件工具,被当成撒谎的对象,被当做一项财产,被利用。她还想说,娜娜扭曲她们生活的真相,将她,玛丽雅姆,变成她自己厌憎人世的又一个理由,这让她觉得恶心。   你害怕,娜娜,她也许会说,你害怕我会得到你从未拥有的幸福。你不想我幸福。你不想我过上好日子。心灵狠毒的人是你。   空地的边缘有一个能够眺望远处的地方,玛丽雅姆喜欢到那儿去。这时她就在那儿,坐在温暖的干草上。赫拉特从这儿清晰可见,就像儿童的积木游戏般在她身下展开:城市的北边是女子公园,夏尔苏克市场和亚历山大大帝的古城堡遗址在南边。她能够辨认出远处的尖塔,像是巨人污秽的手指;还有一些街道,她想像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她看到燕子在头顶盘旋飞翔。她妒忌这些飞鸟。它们去过赫拉特。它们曾经在它的清真寺、在它的市场上方翱翔。也许它们还曾降落在扎里勒家的墙壁和他的电影院前面的台阶上。   她捡起十块卵石,将它们竖着排成三列。每当娜娜没有看着她,她私下会一次又一次地玩这个游戏。她在第一列放了四块卵石,代表卡迪雅的孩子;三块代表阿芙素音的孩子;第三列的三块代表娜尔吉斯的孩子。然后她加上第四列。孤独的第十一块石头。   翌日早晨,玛丽雅姆穿了一件垂到膝盖的奶白色裙子,一条棉布裤子,头发上披着绿色的头巾。这条绿色的头巾和裙子并不相称,但只好将就——白色那条被虫子咬出好几个洞了。   她看了看时钟。时钟是法苏拉赫毛拉送的礼物,很老的发条钟,黑色的数字,翠绿色的钟面。它显示九点了。她寻思娜娜在哪儿。她想到外面去找她,但她害怕和娜娜起冲突,也害怕那些伤人的眼神。娜娜会指责她背叛了她。她会嘲笑她痴心妄想。   玛丽雅姆坐了下来。为了打发时间,她一次又一次地画大象,以扎里勒教给她的方式,一笔就画成。她坐得浑身都僵硬了,却不敢躺下,因为害怕她的裙子会被弄皱。   指针终于指向十一点半,玛丽雅姆把那十一块卵石装进口袋,走到外面。走向山溪途中,她见到娜娜在一株迎风摆舞的柳树之下,坐在树阴下的椅子上。玛丽雅姆不知道娜娜究竟有没有看到她。   到了溪边,玛丽雅姆就在他们前一天说好的地方等待。天空飘过几朵花椰菜形状的阴云。扎里勒教过她,乌云之所以是黑色的,是因为它们太厚了,它们的上边吸收了阳光,把它们的阴影投射到底部。那就是你所看到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它们的底端是黑色的。   一段时间过去了。   玛丽雅姆走回泥屋。这次她沿着空地朝西的边缘走,以免碰到娜娜。她看了看时钟。将近一点了。   他是个生意人,玛丽雅姆想,肯定碰到什么事了。   她走回溪边,继续等待。山鸟在头顶盘旋,扑进某处的草丛。她看见一株尚未成熟的蓟草下面有一条毛毛虫在慢慢地爬啊爬。   她等到双腿发麻。这一次,她没有走回泥屋。她将裤管卷到膝盖,趟过山溪,这一生中第一次下山朝赫拉特走去。   娜娜说的赫拉特也是错的。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没有人嘲笑她。玛丽雅姆沿着人群拥挤、柏树夹道的喧闹马路走,步行的、骑自行车的、赶骡车的潮水般从她身边涌过,没有人朝她扔石头。没有人叫她哈拉米。甚至几乎没有人看她。始料未及而又值得庆幸的是,她在这儿是个平凡无奇的人。 灿烂千阳 第五章(3)   玛丽雅姆来到一个大公园中央,几条卵石路交叉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椭圆形的水池,她站了好一会。水池旁边有些美丽的大理石马匹,它们迷蒙的眼睛俯视水面;她艳羡地用手指去抚摸这些石马。她还偷偷地看着一群男孩把纸船放到水里去。玛丽雅姆看见到处都有花儿,有郁金香、百合花、牵牛花,它们的花瓣沐浴在阳光中。人们沿着卵石小径散步,坐在长凳上,啜饮着茶水。   玛丽雅姆简直不相信自己就在这儿。她的心兴奋地怦怦跳。她希望这时法苏拉赫毛拉能够看到她。他会发现她有多么大胆。多么勇敢!她憧憬自己正在这座城市等待着她的新生活,一种和父亲、兄弟姐妹共同度过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她将会毫无保留地、没有附加条件地、不感到耻辱地付出爱与得到爱。   她欢快地走回到公园旁边那条宽敞的主干道。沿途种着悬铃木,树阴下是摆摊的老人,他们满脸沧桑,在一堆堆的樱桃和一串串的葡萄后面漠然地看着她。几个赤脚的男孩追逐着轿车和公共汽车叫卖,装满榅桲的袋子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玛丽雅姆站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看着过往的行人,无法理解他们何以对身边的这些奇观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她鼓起勇气,去问一个赶马车的老人,问他是否知道扎里勒,那个开电影院的人,住在哪儿。老人的脸胖乎乎的,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你不是赫拉特人,对吧?”他友好地说,“大家都知道扎里勒汗住的地方。”   “你能跟我说怎么走吗?”   他剥开一颗包着纸的太妃糖,说:“你就一个人吗?”   “是的。”   “爬上来。我带你去。”   “我付不起车费。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他把太妃糖给她。他说他有两个小时没拉到客人,反正打算回家了。扎里勒的家正好顺路。   玛丽雅姆爬上了马车。他们并排坐着,一路无语。玛丽雅姆看到沿途有些药草铺,还有些敞开的货架,买东西的人能够从上面买到橙子、梨、书籍、围巾,甚至猎鹰。玩弹球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圈,踢得尘土飞扬。茶馆外面,在铺了地毯的木板平台上,男人们喝着茶,抽着水烟袋。   老人架着马车拐上一条宽敞的、两旁种着松树的街道。走过一半街道之后,他把马车停下。   “那边。看来你很走运哦,亲爱的小姑娘。那是他的轿车。”   玛丽雅姆跳下车。他笑了笑,继续赶车走了。玛丽雅姆从来没有碰过轿车。她用手指抚摸扎里勒的轿车的前车盖。黑色的,闪闪发亮。轿车的轮毂光可鉴人,玛丽雅姆从轮毂上看到一个扁平的、拉伸的自己。轿车皮椅是白色的。玛丽雅姆看到方向盘后面有几个圆形的玻璃仪表,里面有一些指针。   刹那间,娜娜的声音在玛丽雅姆脑海中响起,嘲弄着她,试图浇灭她内心深处的希望的光芒。玛丽雅姆双腿发抖,向那座房子的前门走去。她把手放在墙壁上。它们是这么高,这么森严,扎里勒家的墙壁。她得把脖子伸直了,才能见到墙头有从另一边伸出来的柏树树冠。树冠在和风中微微晃动,她想像它们是在点头欢迎她的到来。玛丽雅姆抑制心中阵阵慌乱,稳住了自己。   开门的是一个赤脚的少女。她的下唇有一个刺青。   “我来这里探望扎里勒汗。我是玛丽雅姆。他的女儿。”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不解的神色。接着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时她嘴唇挂上浅浅的笑容,似乎对玛丽雅姆有些渴望,有些期待。“在这儿等等。”女孩匆匆说。   她关上了门。   几分钟过去了。然后有个男人来开门。他很高,肩膀宽宽壮壮的,双眼睡意未消,不过脸色很平和。   “我是扎里勒汗的车夫。”他说,态度并不差。   “他的什么?”   “他的司机。他不在家。”   “我看到他的车了。”玛丽雅姆说。 灿烂千阳 第五章(4)   “他有急事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玛丽雅姆说那她等着。   他关上了门。玛丽雅姆坐下来,膝盖屈到胸前。天已经薄暮,她的肚子开始饿了。她吃了赶马车的老人给的太妃糖。过了一会,司机又出来了。   “你现在得回家去啦,”他说,“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天就全黑了。”   “我习惯了黑暗。”   “也会变冷的。我开车送你回家怎么样?我会跟他说你来过。”   玛丽雅姆只是看着他。   “那好吧,我送你去酒店。你可以在酒店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再看能怎么办。”   “让我进去。”   “有人吩咐我不能让你进去啦。喂,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可能要好几天呢。”   玛丽雅姆抱起了手臂。   司机叹了口气,略带责备地看着她。   多年以后,玛丽雅姆将会有很多机会去设想,如果她让司机开车送她回泥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拒绝了。那天夜里,她是在扎里勒的房子外面度过的。她看着天空变黑,阴影吞噬了邻近房子的正面。那个有刺青的女孩给她带来几片面包和一盘米饭,但玛丽雅姆说她不想吃。女孩把食物留在玛丽雅姆身边。一次又一次,玛丽雅姆听到街道那边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房门摇晃着打开的声音,人们压低嗓子相互问候的声音。各处的电灯点亮了,微茫的光线从窗户透射出来。狗儿吠叫。等到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玛丽雅姆吃了那盘米饭和面包。然后她倾听着各家各户的花园中蟋蟀的叫声。上方,几朵云彩飘过苍白的月亮。   早晨,她被人摇醒了。玛丽雅姆发觉夜里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摇晃她的肩膀的是司机。   “够啦。你这样太招人注意啦。该死。你该走了。”   玛丽雅姆坐起来,揉揉眼睛。她的后背和脖子都很酸痛。“我还要继续等他。”   “看着我,”他说,“扎里勒汗说我必须现在就带你回去。你明白吗?这是扎里勒汗说的。”   他打开轿车后排座位的车门。“乖啦。走吧。”他轻声说。   “我想见他。”玛丽雅姆说。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   司机叹了口气。“让我送你回家。走吧,亲爱的姑娘。”   玛丽雅姆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但随后,在最后的刹那间,她改变了方向,奔向前门。她感觉到司机的手指猛然伸过来,想抓住她的肩膀。她避开了,冲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没过几秒钟,她便来到扎里勒的花园。玛丽雅姆匆忙间瞥见一个里面种着植物的闪亮玻璃缸,一个爬满葡萄藤的木架子,一个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鱼池,几株果树,还有到处都是的开着鲜花的灌木丛。看见所有这些东西之后,她的眼光碰到了一张脸庞,在花园对面,在一扇楼上的窗户里面。那张面孔只在那儿停留了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已经足够长久了。长久得玛丽雅姆能够看清那双眼睛变大,那个嘴巴张开。接着它突然消失在视线之外。一只手出现了,忙乱地拉着一根绳索。窗帘拉上了。   然后有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她被抬离地面。玛丽雅姆双脚乱踢。那些卵石从她的口袋掉下来。玛丽雅姆不停地踢,不停地哭,却被带到轿车那边,有人降低她的身体,把她放在后排冰冷的皮椅上。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压低了嗓子安慰她。玛丽雅姆没有听他说话。坐在后座的她一路上颠簸,哭个不停。她流下的是悲哀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是梦想破灭的眼泪。但更是深深的、深深的屈辱的眼泪;她曾经那样思念扎里勒,为穿什么衣服烦恼,为那条不相称的头巾烦恼,一路走到这里,拒绝离开,像流浪狗般露宿街头,现在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愚蠢。她也为自己曾经对母亲严厉的眼神、哭肿的双眼不理不闻而惭愧。娜娜早就警告过她,娜娜一直都是对的。 灿烂千阳 第五章(5)   玛丽雅姆一直想着他那张在楼上窗户后面出现的脸。他让她露宿街头。露宿街头。玛丽雅姆哭喊着躺下。她没有坐起来,不想被人看到。她觉得今天早上,赫拉特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如何自取其辱。她希望法苏拉赫毛拉就在身边,这样的话她就能够把头埋进他的膝盖,让他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了,汽车的前端向上翘起。他们已经来到赫拉特和古尔德曼村之间那条上山的道路。   她该对娜娜说些什么呢,玛丽雅姆心想。她该如何道歉呢?现在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娜娜呢?   轿车停下了,司机把她扶出来。“我陪你走过。”他说。   她让他走在前方,穿过马路,走上那条泥土路。沿路的金银花生机勃勃,那些萝藦草也是。蜜蜂绕着明艳的野花嗡嗡响。司机牵着她的手,扶她蹚过山溪。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跟她说赫拉特著名的季风就要开始吹拂,从上午一直吹到黄昏,持续一百二十天;还说到处觅食的白蛉将会变得非常吓人,接着,突然之间,他在她前面站住了,试图蒙上她的眼睛,将她沿着他们来的路往回推,不停地说:“往回走!别。现在别看!转过身!往回走!”   但他不够快。玛丽雅姆看到了。一阵大风吹过,吹开了那像窗帘般垂着的柳树枝条,玛丽雅姆见到了树下的景象:那张直背的椅子,翻倒在地。一条绳子从高处的树枝垂下来。娜娜在绳子末端晃荡着。 灿烂千阳 第六章(1)   他们在古尔德曼村墓地的一角安葬了娜娜。当法苏拉赫毛拉在墓边念诵祷文、几个男人把娜娜穿着寿衣的尸体放进墓穴时,玛丽雅姆就站在亲爱的碧碧旁边,和女人们在一起。   事后,扎里勒和玛丽雅姆走回泥屋,在泥屋中,他当着陪伴他们的村民的面,表现得对玛丽雅姆关爱有加。他收拾了几件她的物品,把它们放进一个行李箱。玛丽雅姆躺在草席上,他坐在草席边,给她的脸扇风。他抚摸她的额头,脸上带着极其悲哀的神色,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吗?需要什么东西吗?——他就是这样说的,说了两次。   “我想要法苏拉赫毛拉。”玛丽雅姆说。   “好的。他在外面。我帮你请他进来。”   当法苏拉赫毛拉瘦削的驼背身形出现在泥屋的门口时,玛丽雅姆哭了起来,当天第一次。   “啊,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抚着她的脸。“你哭吧,亲爱的玛丽雅姆。哭吧。痛哭没什么丢人的。但是,小姑娘,你要记住《古兰经》上说的:‘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1]《古兰经》第67章。本书所引《古兰经》均由译者自英译本转译,下面不再注明。——译者注[1]《古兰经》说的都是真理,小姑娘。真主不管让我们承受什么考验和悲哀,他总有他的理由。”   但那一天,那个时刻,玛丽雅姆无法从真主的言语中听出安慰。她只听到娜娜不断地说,你要走了我就会死。我就死给你看。她只能哭啊哭,任凭眼泪掉落在法苏拉赫毛拉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皮肤像草纸的手上。   在汽车驶回扎里勒家的途中,他和玛丽雅姆一道,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我已经让他们给你打扫了一个房间。房间在楼上。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你在房间里能看到花园的景色。”   玛丽雅姆第一次能够用娜娜的耳朵来听他说话。现在她能够清晰地听出那总是隐藏着的虚伪,能够清晰地听出他的安慰都是些虚情假意。她无法让自己看着他。   轿车停在扎里勒家门前,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提起玛丽雅姆的行李箱。扎里勒扶着她的双肩,引领她走进大门。两天之前,为了等他,玛丽雅姆就在这扇大门的门口睡了一夜。两天之前,人世间玛丽雅姆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扎里勒一起走进这个花园。但现在想来,那一切恍如隔世。她的生活怎会这么快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玛丽雅姆问自己。她沿着灰色的石板小径前进,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双脚。她知道花园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走向旁边,给扎里勒和她让路。她能感觉到在楼上窗户俯视着她的眼光的重量。   走进房子之后,玛丽雅姆还是低着头。她走上一张不断出现蓝色和黄色八角形图案的栗色地毯,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雕塑的大理石底座,几个花瓶的下半部,还有墙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壁毯磨损的末端。她和扎里勒走上的楼梯很宽敞,铺着同样的地毯,每一节楼梯都有钉子把地毯钉紧。上了楼梯之后,扎里勒领着她拐向左边,沿着一条也铺着地毯的长长通道走下去。他在一扇门之前停下了,把门打开,让她走进去。   “你的妹妹妮洛法尔和艾迪耶有时候在这里玩,”扎里勒说,“但多数时间我们用它来当客人房。我觉得你在这里会很舒服的。它很好,你说呢?”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带花朵图案的绿色毛毯,是依照蜂巢花样编织而成的。窗帘也是绿色的,一拉开便露出楼下的花园。床边有一只带三个抽屉的橱柜,上面摆着一个花瓶。墙边有几个架子,摆着一些相框,相片中人都是玛丽雅姆所不认识的。玛丽雅姆见到其中一个架子上摆着一套模样相同的木头公仔,从大到小排成一列。   扎里勒发现她在看着。“俄罗斯的套娃。我在莫斯科买的。你要想玩就拿去玩吧,没有人会说你的。” 灿烂千阳 第六章(2)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扎里勒说。   玛丽雅姆躺下。闭上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她听到他轻轻把门关上的声音。   除了洗澡的时候必须去楼下的浴室之外,玛丽雅姆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那个纹身的女孩,就是曾经给她开门那个,用托盘给她送来食物:烤羊肉,烩蔬菜,清汤面条。多数食物玛丽雅姆没有吃。扎里勒每天过来好几次,挨着她在床上坐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你可以到楼下和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啊。”他说,但语气并不是很坚定。当玛丽雅姆说她宁愿一个人吃的时候,他表现得有点太过善解人意了。   隔着窗口,玛丽雅姆木然望着她活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梦想见到的景象:扎里勒每天进进出出的生活。佣人匆匆忙忙地在前门奔出又走进。有个园丁总是在花圃中修剪灌木,浇灌花草。一些有着长长的、圆滑的引擎盖的轿车在街道上停下来。车上走下的是穿着西装或长袍、戴着羊皮帽的男人,蒙着头巾的女人,还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儿童。每当玛丽雅姆看到扎里勒和这些陌生人握手,每当她看到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向这些人的妻子点头致意,她就会想到娜娜说的确实没错。她并不属于这里。   但我属于哪里呢?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玛丽雅姆,要是我走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将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黑暗,像吹过泥屋旁边柳树的风那样,不停地吹拂着玛丽雅姆。   到扎里勒家的第三天,有个小女孩走进了房间。   “我得来拿一些东西,”她说。   玛丽雅姆在床上坐起来,盘起双腿,拉过毛毯盖住膝盖。   女孩匆匆跑过房间,打开壁柜的门。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盒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她打开盒子。“它叫留声机。留。声。机。它可以放唱片。你知道的,就是音乐。一台留声机。”   “你是妮洛法尔。你今年八岁。”   小女孩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像扎里勒,下巴也有一个酒窝。“你怎么知道的啊?”   玛丽雅姆耸了耸肩。她没有跟这个女孩说她曾经给一块石头取了她的名字。   “你想听歌吗?”   玛丽雅姆又耸了耸肩。   妮洛法尔插上留声机。她从盒盖下面的袋子掏出一张小小的唱片。她把唱片放好,扶下唱针。音乐开始响起。   我将会用花瓣来代替纸张   给你写一封最甜蜜的信   你是我的心灵之王   我的心灵之王   “你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   “它是一部伊朗电影的插曲。我在我爸爸的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喂,你想不想看一些东西?”   玛丽雅姆还没有回答,妮洛法尔的手掌和额头已经抵在地面上。她脚跟一蹬,脑袋和双手形成一个三脚架,倒立了起来。   “你会这样吗?”她粗声说。   “不会。”   妮洛法尔双腿着地,把她的上衣拉好。“我可以教你,”她一边说,一边抹去红扑扑的额头上的头发。“你会在这里住多久啊?”   “我不知道。”   “你说你是我的姐姐,但我妈妈说不是真的。”   “我可没说过。”玛丽雅姆撒了谎。   “她说你说过。我无所谓咯。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说过,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姐姐。我不在乎。”   玛丽雅姆躺下。“现在我累了。”   “我妈妈说有个妖怪让你妈妈吊死了自己。”   “你现在可以把那个停掉了,”玛丽雅姆侧过身说,“我说的是音乐。”   就在那天,亲爱的碧碧也来看她了。她来的时候下着雨。胖乎乎的她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这场雨,亲爱的玛丽雅姆,害得我的屁股痛死了。我告诉你,害得我痛死了。我希望……啊,好了,过来,孩子。过来亲爱的碧碧这里。别哭了。喏。可怜的家伙。啧啧。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灿烂千阳 第六章(3)   当天夜里,玛丽雅姆久久不能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听着楼下的脚步声,还有那些被墙壁和敲打着窗户的雨水模糊了的说话声。当她迷迷糊糊间入睡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叫嚷吵醒。声音是楼下传来的,尖利而愤怒。玛丽雅姆听不清在说的是什么。有人砰地把门甩上。   隔日早晨,法苏拉赫毛拉来看望她。见到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见到他白色的胡子,还有和蔼的、没有牙齿的微笑,玛丽雅姆再一次泪如泉涌。她的双脚甩向床边,匆匆跑了过去。她亲了他的手,和以前一样,他亲了她的额头。她给他拉了一张椅子。   他把随身带来的《古兰经》给她看,把书打开。“我想我们不应该中断平常的功课,对吧?”   “你知道我不需要再学什么功课啦,毛拉老爷。几年前你就把《古兰经》里面的每一章、每一段教给我啦。”   他微笑起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那好吧,我坦白。我撒谎被抓住了。可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借口来探望你。”   “你不需要什么借口。你想来就来。”   “你能够这么说真好,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把《古兰经》交给她。依照他过去的教导,她亲了它三次——每次亲完就用它碰碰额头——然后交还给他。   “你怎么样了,我的小姑娘?”   “我……”玛丽雅姆开了口。她觉得如鲠在喉,只好停下来。“我一直想着我离开之前她对我说的话。她……”   “不,不,不,”法苏拉赫毛拉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你的母亲,但愿安拉原谅她,是一个烦恼而悲惨的女人,亲爱的玛丽雅姆。她自己造了孽。她的所作所为,对她自己,对你,还有对安拉来说都是造孽。安拉会原谅她的,因为他宽宏大量,但她的作为让安拉伤心了。他并不赞成人们取走生命,不管这生命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因为他说过,生命是神圣的。你知道的……”他把椅子挪近玛丽雅姆,捧起玛丽雅姆的双手,“你知道的,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我告诉你,当时她就不幸福了。我觉得她的这种结果,恐怕是很多年前种下的种子造成的。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你的错。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的姑娘。”   “我不应该离开她的。我应该……”   “别再这么说了。你这么想是不好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孩子?是不好的。这么想会毁了你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玛丽雅姆点点头,但她虽然极其希望相信他所说的话,却做不到。   一个星期后,有天下午,有人敲门,然后有个高个子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肤色很浅,有着一头红发和长长的手指。   “我是阿芙素音,”她说,“妮洛法尔的母亲。你为什么不梳洗一下,到楼下去呢,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说她情愿待在房间里。   “不,不,天哪,你不知道的啦。你必须下去。我们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灿烂千阳 第七章(1)   他们——扎里勒和他的三个妻子——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暗棕色的长桌子。桌面中央摆着一个水晶花瓶和一大罐蒸汽腾腾的热水,花瓶中插着新鲜的万寿菊。阿芙素音,也就是那个自称是妮洛法尔母亲的红头发女人,坐在扎里勒的右边。另外两个,卡迪雅和娜尔吉斯坐在他的左边。这三个太太各自围着一条薄薄的黑色围巾,她们的围巾并没有蒙在头上,而是围绕脖子,故意系得松松垮垮的。玛丽雅姆没有想到她们居然会给娜娜披麻戴孝,在她想来,应该是就在把她叫下来之前,他们之中有个人——说不定是扎里勒——提议这么做。   阿芙素音提起罐子,倒了一杯水,将玻璃杯放在一块方格花纹的布质杯垫上,推给玛丽雅姆。“这是泉水,煮开了的。”她说。她的手扇了扇热气。   “你在这儿过得舒服吗?”娜尔吉斯问,她的下巴很小,长着黑色的卷发。“我们希望你在这里过得舒服。这……这件事肯定让你很难过。太折磨人了。”   其他两位太太点点头。玛丽雅姆看到她们紧蹙的眉头,也见到她们对着她露出浅浅的、宽容的微笑。玛丽雅姆脑袋中响起了一阵令人难受的嗡嗡声。她的喉咙发干。她喝了几口水。   透过扎里勒身后宽敞的窗户,玛丽雅姆看到外面有一排繁花满枝的苹果树。一只黑色的木柜靠着窗边的墙壁。木柜中有一个时钟和一个相框,相片中扎里勒和三个男孩扶着一条大鱼。阳光照得鱼儿的鳞片闪闪发亮。扎里勒和那几个男孩满脸笑容。   “嗯,”阿芙素音开口说,“我……实际上,是我们……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有非常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玛丽雅姆抬起头。   她匆匆和扎里勒左边的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扎里勒则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望着桌子上的大水罐。把眼光移向玛丽雅姆的是卡迪雅,三人中看起来最老的那个,玛丽雅姆心里清楚,这肯定也是他们在把她叫下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有人来向你求婚。”卡迪雅说。   玛丽雅姆的心一沉。“什么?”这两个字从她麻木的嘴唇中脱口而出。   “有人来向你求婚。就是想娶你。他的名字叫拉希德。”卡迪雅接着说,“他是你爸爸做生意认识的一个熟人的朋友。他是普什图人,原籍坎大哈[1]Kandahar,阿富汗东北部城市。[1],不过现在住喀布尔[2]Kabul,阿富汗首都。[2],他在德马赞区有一座两层楼的房子。”   阿芙素音点点头。“他跟我们一样,跟你一样,也能说法尔西语。所以你不用学普什图语。”   玛丽雅姆胸口发紧。她觉得天旋地转,双脚发软。   “他是个鞋匠,”卡迪雅还在说个不停,“但不是那种在马路旁边摆摊的小贩,不,不是的。他有自己的店铺,也是喀布尔最忙不过来的鞋匠。找他做鞋的都是外交官,或者总统的亲属——反正就是那一类人啦。所以你知道的,他供养你完全没有问题。”   玛丽雅姆盯着扎里勒,心中忐忑不安。“真的吗?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但扎里勒没有看着她。他只顾咬着嘴角,凝视水罐。   “他年纪比你大一点点啦……”阿芙素音插嘴说,“但他的年纪不可能超过……四十岁。最多四十五。你说呢,娜尔吉斯?”   “是啊。不过,玛丽雅姆啊,我还见过九岁的女孩嫁给比来向你求亲那人大二十岁的男人呢。我们都见过。你多大啦?十五岁?像你这么大的女孩,是该结婚啦。”另外两个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玛丽雅姆心想,你们怎么不提我的同父异母姐妹萨伊蝶和娜希德呢?她们也跟我一样大,但都在赫拉特的梅里女子学校上学,都准备去念喀布尔大学。显然,对她们来说,十五岁不是应该结婚的年龄。   “还有啊,”娜尔吉斯说,“他也失去过亲人。我们听说他的老婆十年前难产去世。而且又过了三年之后,他的儿子在湖里淹死了。” 灿烂千阳 第七章(2)   “真是很惨,是的。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找一个新娘,但没有找到合适的。”   “我不想要。”玛丽雅姆说。她看着扎里勒。“我不想要这个。别逼我。”她痛恨自己的声音中哽咽的、哀求的语气,但却抑制不住。   “喏,想开点,玛丽雅姆。”有位太太说。   玛丽雅姆再也听不清是谁在说什么话了。她继续盯着扎里勒,等待他开口,等待他说所有这些都是假的。   “你不能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你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庭吗?”   “对啊,家庭,还有你自己的孩子呢?”   “你得往前看呀。”   “说实在话,你要是跟一个本地的塔吉克人结婚可能会更好。但拉希德身体健康,对你又有兴趣。他有家,有工作。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对吧?再说了,喀布尔是一个美丽的、令人兴奋的城市。你要错过了,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啦。”   玛丽雅姆把目光转移到几位太太身上。   “我要跟法苏拉赫毛拉一起生活,”她说,“他会接纳我的。我知道他会的。”   “那可不好,”卡迪雅说,“他太老啦,而且离得……”她想找个合适的字眼,玛丽雅姆已经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他离得太近了”。她明白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要错过了,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啦。他们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一直以来,她们视她的出生为奇耻大辱;她们丈夫的丑闻就剩下这最后一丝痕迹了,这是她们一劳永逸地将其抹掉的机会。她们要把她送走,因为她是她们的耻辱的一个会走路、会呼吸的体现。   “他那么老,身体也不好,”终于,卡迪雅打破沉默,“他要是走了,你该怎么办?你会变成他家的负担的。”   就像你现在是我们的负担一样。玛丽雅姆几乎看到这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像寒冷的日子里雾蒙蒙的呼吸那样,从卡迪雅的嘴巴冒出来。   玛丽雅姆想像自己身处喀布尔,一个陌生而拥挤的大城市,扎里勒曾经跟她说过,喀布尔在赫拉特以东六百五十公里。六百五十公里。她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是从泥屋步行到扎里勒家的两公里。她想像自己生活在那儿,在喀布尔,在这段难以想像的距离的另一端,生活在陌生人家里,而她必须屈从于这个陌生人的心情和他说出的要求。她将会为这个人,拉希德,打扫卫生,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也还会有其他家庭杂务——娜娜跟她说过丈夫都对妻子干些什么。在她的想像中,这些亲密关系是反常的行为,会给她带来痛苦,所以她一想到就不由心里害怕,浑身冒冷汗。   她又望着扎里勒。“告诉她们。跟她们说你不允许她们这么做。”   “实际上,你父亲已经答应拉希德这门亲事了,”阿芙素音说,“拉希德在这儿,在赫拉特;他专程从喀布尔来的。明天早上就会把你许配给他,然后你们中午乘坐去喀布尔的汽车。”   “告诉她们啊!”玛丽雅姆哭喊起来。   那些女人安静了下来。玛丽雅姆察觉到她们也在看着他。等待着。房间陷入了沉默。扎里勒不停地旋转他的结婚戒指,铁青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柜子里面,时钟嘀答、嘀答响。   “亲爱的扎里勒?”终于有个女人开口了。   扎里勒的眼光慢慢抬起,碰上玛丽雅姆的眼神,和她对望了一会,然后又垂下。他张开嘴巴,但什么也说不出,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你说话啊,”玛丽雅姆说。   扎里勒说话了,语音几不可闻。“该死的,玛丽雅姆,别这样逼我。”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才是那个被安排了某些事的人。   他的话一出口,玛丽雅姆察觉到房间里紧张的气氛消失了。   扎里勒的几位太太开始了新一轮的——更为轻快的——说服和劝慰,玛丽雅姆始终低头看着桌面。她的眼睛沿着细长的桌腿,望向刻工精细的桌角,望见光滑的暗棕色桌面反射出的光芒。她注意到每一次她呼气,桌面就会蒙上一层水汽。她从她父亲的桌子旁边走开了。 灿烂千阳 第七章(3)   阿芙素音送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阿芙素音把门关上的时候,玛丽雅姆听到钥匙把门锁上的咔嗒、咔嗒声。 灿烂千阳 第八章(1)   那天早晨,玛丽雅姆穿上了别人给她的深绿色长袖裙子,裙子下面穿着白色的棉布裤子。阿芙素音给她一条绿色的头巾,还有一双相称的凉鞋。   她再次被带到棕色长桌所在的房间,只不过现在桌子中间摆着的是一碗杏仁糖,一本《古兰经》,一条绿色面纱和一面镜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玛丽雅姆没有见过的男人——是证婚人吧,她猜想——和一个她没见过的毛拉。   扎里勒给她拉过一张椅子。他穿着淡棕色的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他的头发洗过了。给她拉过椅子时,他试图露出鼓励的微笑。卡迪雅和阿芙素音这次跟玛丽雅姆坐在桌子的同一边。   毛拉指了指面纱,娜尔吉斯将它蒙在玛丽雅姆头上,然后让她坐下。玛丽雅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现在你可以把他叫进来了。”扎里勒对某个人说。   玛丽雅姆还没见到他,就先嗅到他的气味。一股香烟的味道,混杂着古龙水香味,很浓郁,不像扎里勒的那么淡雅。玛丽雅姆觉得这古龙水的香气很刺鼻。隔着面纱,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汉子正弯腰走进门口,他的肚子很大,肩膀很宽。他的个子差点吓了她一跳。她垂下眼光,心跳越来越剧烈。她感觉到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接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进了房间。他的脚步震得桌子上的糖碗叮当响。他闷哼一声,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他的呼吸很吵人。   毛拉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他说这将不会是一次传统的结婚仪式。   “我知道拉希德先生订好了车票,很快就要去喀布尔。所以,为了节省时间起见,我们将会省略掉一些传统的步骤,尽早完成这个仪式。”   毛拉说了几句祝词,又说了几句关于婚姻的重要性的话。他问扎里勒对这门亲事有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扎里勒摇摇头。然后他问拉希德,是否真心实意地愿意娶玛丽雅姆为妻,拉希德说“是的”。他的嗓子很粗哑,让玛丽雅姆想起秋天的落叶在她脚下被踩碎时发出的声音。   “亲爱的玛丽雅姆,你是否接受这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   玛丽雅姆什么都没说。有几个人假咳起来。   “她接受。”桌子末端有个女人说。   “实际上,”毛拉说,“这必须由她自己来回答。她可以等到我问第三次的时候才开口。毕竟,这是他来向她提亲,而不是她在追求他。”   他又问了两次这个问题。玛丽雅姆依然没有回答,他再问了一次,这一次语气更加迫切了。玛丽雅姆能感觉到身边的扎里勒坐不安席,能感觉到桌子下面有几只脚不停地伸出缩回。再也没有人假咳了。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出来,掸掉桌子上的一点尘灰。   “玛丽雅姆。”扎里勒低声说。   “我接受。”她说,嗓音颤抖。   有人将一面镜子递到面纱之下。从镜子中,玛丽雅姆先是看到自己的脸庞:平直而且并不匀称的双眉;黯淡无光的头发;一双忧郁的眼睛靠得很近,人们或许会误认为她是斗鸡眼。她的皮肤很粗糙,长着斑点的脸看上去有点呆滞。她觉得她的天庭太宽,下巴太尖,嘴唇太薄。这张脸给人整体的感觉就是一张长长的三角脸,有点像猎犬。然而玛丽雅姆也看到,由平平无奇的五官构成的这张脸虽然总体来说并不漂亮,但非常奇怪的是,它看上去也不会让人产生不快的感觉。   在镜子中,玛丽雅姆第一次看到了拉希德:红红的大国字脸;鹰钩鼻子;脸颊也是红扑扑的,给人一种既狡猾又兴奋的感觉;迷蒙的双眼充满了血丝;牙齿长得密密麻麻,突出的两个门牙活像隆起的屋顶;发际线极低,和浓密的眉毛几乎只有两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粗硬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   他们的眼神在镜子中匆匆一碰,又迅速地分开了。   这就是我的丈夫的脸,玛丽雅姆心想。   他们交换了拉希德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来的两只薄薄的金戒指。他的指甲黄得像烂苹果的果肉,而且有几个弯曲的指甲尖还向上翘。玛丽雅姆试图给他带上戒指时,双手不停颤抖,拉希德握住她的手,让她稳定下来。她自己的戒指稍微有点紧,但拉希德毫不费力地将它滑过她的指节。 灿烂千阳 第八章(2)   “好了。”他说。   “这个戒指好漂亮呀,”有一位太太说,“它很好看,玛丽雅姆。”   “现在只要在婚约上签字就可以结束了。”毛拉说。   玛丽雅姆签下了她的名字——玛、丽、雅、姆,她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的手。玛丽雅姆下一次在一份文件上签下她的名字,将会在二十七年之后,到时也将会有一位毛拉在场。   “你们现在成为夫妻了,”毛拉说,“恭喜你们。”   拉希德在那辆五颜六色的客车中等待。玛丽雅姆和扎里勒站在客车尾部的防撞杆旁边,看不到他,只见到他的香烟的烟雾自打开的车窗袅袅飘出。在他们身边,有些人在握手道别。有些人亲吻了《古兰经》,从它下面走过。几个赤脚的男孩在旅客之间兜售东西,他们的脸被装着口香糖和香烟的托盘遮住了。   扎里勒喋喋不休地跟她说喀布尔有多么美丽,莫卧儿帝国的国王巴布尔曾经要求自己身后安葬在那儿。玛丽雅姆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起喀布尔的花园、商店、树木和空气;也知道不用多久,她将会踏上客车,而他会跟着车走,欢快地、若无其事地、断断续续地挥舞着手臂。   玛丽雅姆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过去很崇拜你。”她说。   扎里勒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了下来。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又放了下来。一对年轻的印度夫妻从他们中间走过,女的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男的拖着一个行李箱。扎里勒看上去很感激他们打断了对话。他们道歉,他报以礼貌的微笑。   “过去每到星期四,为了等你,我一坐好几个小时。我总是心绪不安,担心你不会出现。”   “路途遥远,你应该吃点东西,”他说他会给她买一些面包和山羊奶酪。   “我总是不停地想着你。我常常祈祷你长命百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觉得我是你的耻辱。”   扎里勒低下头,像一个长得太大的孩子,用鞋尖挖着地面。   “你觉得我是你的耻辱。”   “我会去看你的,”他低声说,“我会到喀布尔去看你的。我们将会……”   “不,不,”她说,“别来。我不想看到你。你不要来。我不想听到你的消息。永远不想。永远。”   他伤心地望了她一眼。   “你和我到这里就结束了。跟我道别吧。”   “别这样离开。”他软弱无力地说。   “你甚至连让我跟法苏拉赫毛拉说再见的度量都没有。”   她转过身,走到客车的另一边。她听到他在后面跟着。她走到液压车门时,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亲爱的玛丽雅姆。”   她踏上了客车,虽然眼角的余光见到扎里勒在车外和她并排走动,但她没有向窗外望去。她沿着过道走到车的后部,拉希德就坐在那儿,她的皮箱放在他的脚下。扎里勒的手掌按在玻璃窗上,指节不断地敲打着它,但她没有扭头去看一眼。客车猛然开动,她没有扭头去看追着车跑的他。客车越驶越远,她没有回头去看他逐渐向后退去的身影,也没有回头去看他消失在阵阵尾气与灰尘之中。   拉希德一个人占了窗口和中间的两个座位,他把厚实的手掌放在她的手背上。   “好了,姑娘。好啦。好啦。”他说。他一边说,一边眯眼看着窗外,仿佛看到了某些令他更加感兴趣的东西。 灿烂千阳 第九章(1)   他们到达拉希德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我们在德马赞区。”他说。他们在外面,在人行道上。他一只手拉着她的行李箱,另外一只手去开屋前木门的锁头。“在城市的西南边。动物园就在附近,大学也是。”   玛丽雅姆点点头。她已经知道的是,虽然她能够听懂他说的话,但他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得专心听才行。他说的是喀布尔的法尔西语,而且还带着普什图语——坎大哈方言——的口音,这让她听起来很不习惯。不过,他好像能听懂她的赫拉特的法尔西语,一点都不费劲。   玛丽雅姆匆匆看了一眼拉希德房子所在的狭窄泥土路。两边的房子挨得很紧,每户人家的墙壁都是共用的,房子前方和马路之间隔着小小的、带围墙的院落。多数房子有着平坦的屋顶,由烧砖砌成;也有由土砖砌成的,灰不溜秋的颜色和环绕城市四周的山脉一样。   街道两旁都有排水沟把车道和人行道隔开,排水沟中流淌着肮脏的污水。玛丽雅姆看见马路上到处散落着一堆堆苍蝇飞舞的垃圾。拉希德的房子有两层。玛丽雅姆看得出它原先是蓝色的。   拉希德打开前门,玛丽雅姆走了进去,发现院子很小,而且蓬乱,几堆枯黄的杂草东歪西倒。玛丽雅姆看到房子右边有个厕所,左边有个手摇井和一排枯萎的树苗。井边是一间摆放工具的小房子,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   “你父亲跟我说过你喜欢钓鱼。”他们穿过院子向房子走去时,拉希德说。玛丽雅姆发现没有后院。“这里的北边有一些山谷。河里有很多鱼。找一天我带你去吧。”   他打开前门,让她走进屋子。   拉希德的房子比扎里勒的小多了,但跟玛丽雅姆和娜娜的泥屋比起来,却已算得上是豪宅。屋里有一条走廊,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他把她带进厨房,里面有几个罐子和平底锅,一只高压锅,还有一台煤气炉。客厅有一张浅绿色的皮沙发。沙发的一边有裂缝,倒是缝起来了,但缝得很粗糙。墙壁上什么也没挂。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两张藤椅,两张折叠椅,角落里摆着一只黑色的铁炉。   玛丽雅姆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在泥屋,她伸手就能碰到屋顶。她可以躺在草席上,根据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的角度来判断一天到了什么时候。她知道房门推得多开它的铰链就会吱嘎、吱嘎响。她知道三十块木地板上的每一道裂痕和缝隙。现在所有这些熟悉的东西都不见了。娜娜死了,而她在这儿,在初来乍到的城市中,她所熟知的生活已然被峡谷、山顶白雪皑皑的群峰和不见人烟的荒漠阻断。她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中,所有的房间和原来的都不相同,弥漫着烟味,悬挂着厚重的深绿色窗帘,陌生的橱柜中摆满了陌生的器皿,还有一片她知道自己无法触及的天花板。它的空旷让玛丽雅姆感到窒息。她心中一阵阵地发痛,为娜娜,为法苏拉赫毛拉,也为她以往的生活。   然后,她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拉希德粗声地问。他把手伸进裤兜,然后掰开玛丽雅姆的手指头,把一条手帕塞进她手里。他自己点了一根烟,依靠在墙壁上。他看着玛丽雅姆用手帕去擦眼泪。   “哭完了?”   玛丽雅姆点点头。   “真的?”   “真的。”   然后他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拉到客厅的窗户旁边。   “这扇窗朝北,”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弯曲的指甲轻轻敲着玻璃,“我们正前方就是阿斯麦山——看到了吧?——左边那座是阿里·阿巴德山。大学就在它的山脚下。雪达瓦扎山在我们的后边,也就是东边,你在这里看不到。每天到了中午,他们会从那座山发射一发大炮。别哭了,快点。我是说真的。”   玛丽雅姆揉了揉眼睛。   “我无法忍受的东西有好几种,”他满脸怒容地说,“其中之一就是女人哭泣的声音。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听女人哭。” 灿烂千阳 第九章(2)   “我想回家。”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呼出的一口浓烟扑在玛丽雅姆脸上。“我不跟你计较。这一次。”   他又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向楼上走去。   楼上有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走廊和两间卧室。面积比较大那间卧室的房门虚掩着。透过那扇门,玛丽雅姆能见到里面的情况:和这座房子别的地方一样,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墙角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棕色的毛毯和一个枕头,此外还有一只衣柜,一个梳妆台。墙壁上除了一面镜子,什么都没挂。拉希德把门关上。   “这是我的房间。”   他说她将要住在客人房里面。“我希望你别介意。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玛丽雅姆如释重负,至少这句话让她宽心了一些,但她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   即将属于玛丽雅姆的房间比她在扎里勒家所住的那间小得多。它有一张床,一个古旧的灰棕色梳妆台,一只小小的衣柜。从窗户中可以看到院子,还能看见外面的街道。拉希德把她的行李箱放在角落里。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没看到吗?”他站在门口,微微弯腰,以免头撞到门框,“看看窗台。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去赫拉特之前,我把它们摆放在那儿。”   这时玛丽雅姆才发现窗台上有个篮子。白色的晚香玉从篮子边缘伸展出来。   “你喜欢它们吗?它们让你觉得高兴吗?”   “是的。”   “那你应该感谢我。”   “谢谢你。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发抖。可能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吗?你害怕我吗?”   玛丽雅姆没有看着他,但能听出蕴含在这些问题中的狡猾的挑逗意味,所以赶紧摇了摇头。她认为这是她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所说的第一个谎言。   “没有?那很好。对你来说很好。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会明白的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有电?白天大多数时候和每个晚上都有?”   他转身,好像要走,但在门口停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直眨巴。玛丽雅姆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他关上房门,留下她独自一人,和行李箱与晚香玉做伴。 灿烂千阳 第十章(1)   起初几天,玛丽雅姆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每天黎明,她在远处传来的祷告钟声中醒来,做过早祷之后,她就会爬回床上。当她听到拉希德在浴室洗漱时,她没有起床;当拉希德在去鞋店之前到她的房间来看看她时,她依然躺在床上。从窗户中,她看见他走进院子,把午餐在自行车后面的车架上绑紧,然后推着自行车,穿过院子,走上街道。她看见他踩着自行车离开,看着他肩膀宽厚的身形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   这些日子里,玛丽雅姆多数时间都待在床上,总有着空荡荡的、被人遗弃的感觉。有时候,她会走下楼,到厨房去,用手去摸摸那黏糊糊的、满是油脂的橱柜,碰碰那印着花朵图案的塑料窗帘。窗帘散发出一股烧肉的味道。她打开那些做工粗糙的抽屉,看着不成套的勺子和刀具,还有漏锅和有缺口的木头锅铲,这些都将成为她的新生活中的工具。所有这些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使她觉得自己身处他乡异里,不知身在何方,好像闯进了别人的生活。   在泥屋,她的肚子每到该吃饭的时候就饿了。在这里,她很少想起来要吃饭。有时她会带着一盘隔顿的白米饭和一片面包到客厅去,站在窗口旁边。从那儿她能看到他们那条街上那些平房的屋顶。她还可以望见它们的院子,见到各户人家的女人在晾衣服、一边叫喊一边追赶孩子,看见小鸡在啄食泥土,看到铁铲和铁锹,还有那些系在树上的牛。   她想起过去那些夏夜,她和娜娜睡在泥屋平坦的屋顶上,看着古尔德曼村上空皎洁的月亮;那些夜晚很热,衬衣就像粘在窗户上的湿树叶一样紧贴在她们胸前。她怀念那些冬日的下午,她和法苏拉赫毛拉在泥屋中看书,树上的冰柱叮当、叮当地掉落在她的屋顶,屋外积满雪花的树枝上传来乌鸦的啼叫。   玛丽雅姆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从厨房走到客厅,爬上楼梯,走到她的卧室,然后又走下来。她最后会回自己的房间做起祷告,或者坐在床上想着她的母亲,心中充满眩晕和想回家的感觉。   太阳慢慢向西边爬去的时候,焦虑才真正开始蚕食玛丽雅姆的心。一想到夜晚,她的牙齿就会打颤,因为到时拉希德或许会决定要跟她做那些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情。当他独自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她会躺在床上,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总是在她门口停下,把头伸进来。   “你不可能已经睡着了。才七点呢。你醒着的吧?回答我。快点。”   他不停地追问,直到玛丽雅姆在黑暗中说:“我在这里。”   他蹲下来,坐在她的门口。在床上,她能看见他高大的身形,长长的双腿,鹰钩鼻的脸庞附近烟雾缭绕,香烟末端的蓝色光芒一会闪亮一会黯淡。   他跟她说起当天的情况。他给外交部副部长度身订做了一双休闲鞋。拉希德说,这个副部长只在他这里买鞋。波兰的一个外交官和他的妻子请他做凉鞋。他跟她说起人们关于鞋的种种迷信:把鞋放在床上,会导致家里有人死亡;如果先穿左脚的鞋,会引起吵架。   “除非这么做是无心的,而且那天是星期五才不会,”他说,“你知道吗,人们认为把两只鞋绑在一起挂在钉子上会带来厄运?”   拉希德自己一点都不信这些。在他看来,基本上只有女人才会把迷信当真。   他跟她说起一些他在街头听来的消息,比如美国总统尼克松如何因为一桩丑闻而引咎辞职。   玛丽雅姆可没听说过什么尼克松,也不知道是什么丑闻迫使他辞职,于是她没回他的话。她紧张地等待拉希德结束谈话,掐灭香烟,转身走开。只有当她听到他穿过走廊,听到他的房门开启关上的声音,只有这个时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掐灭了香烟,却没有说晚安,而是斜靠在门口。   “你不打算把那件东西打开吗?”他说,扬了扬下巴,指着她的行李箱。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这太荒唐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嗯,我希望从明天早上开始,你能够表现得像一个妻子。你听明白了吧?” 灿烂千阳 第十章(2)   玛丽雅姆的牙齿开始打颤。   “我想知道答案。”   “明白了。”   “很好,”他说,“你在想什么呢?这里是旅馆?我是开旅馆的?嗯,这……好啦,好啦。我的真主哪。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玛丽雅姆。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   第二天早晨,拉希德去工作之后,玛丽雅姆打开了行李箱,把衣服放到衣柜里。她从井里汲了一桶水,拿起一块抹布,擦净了她房间的窗户,也擦了楼下客厅的窗户。她拖了地板,清理了悬挂在天花板四角的蜘蛛网。她打开了窗户,让屋子通通风。   她用一个罐子泡了三杯小扁豆,找出一把菜刀,切了几根红萝卜和两个土豆,也把它们泡起来。她寻找面粉,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面粉在一排脏兮兮的香料罐之后。她和了面团,依照娜娜教她的方式搓着它;她用手掌的末端揉着面团,把外围的面叠起来,翻过它,继续接着搓。面团和好之后,她用一块湿布把它包起来,戴上面纱,然后出去找那个公用的烤炉。   拉希德跟她说过烤炉的位置,沿街道走下去,先向左转,紧接着向右转,但玛丽雅姆只能跟随一群沿着同一条路前行的妇女和儿童。玛丽雅姆看到那些小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有的在他们的母亲身后追逐,有的跑在她们的前头。他们的裤子看上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脚下的破拖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们用棍子滚着废弃的旧自行车轮胎。   他们的母亲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有些穿着布卡[1]布卡是穆斯林女性穿的一种从头包到脚的服装。[1],有的则没有。玛丽雅姆能听见她们尖声的交谈和越来越响的笑声。她低着头向前走,听到零碎的片言只语,她们的闲聊似乎总是离不开谁家小孩子生病了、谁的丈夫既懒惰又邋遢之类的话题。   好像饭菜都是自己做好的。   真主知道呢,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对我说,我不骗你们,这是真的,他确实对我说……   这无穷无尽的交谈,这平淡但偶尔兴奋的语调,不断地在玛丽雅姆耳边回响。她就听着这些闲聊,沿着街道走下去,转过街角,排到烤炉前面的队伍中去。有些丈夫喜欢赌钱。有些丈夫对他们的母亲有求必应,却不愿在她们——这些妻子——身上花一分钱。玛丽雅姆心下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都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她们怎么都跟这么可怕的男人成为夫妻。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妻子之间的游戏,一种日常的仪式,就像浸泡大米和揉面团一样?她们会希望她很快也加入吗?   在烤炉前的队伍中,玛丽雅姆见到有人朝她侧目,听到有人对她窃窃私语。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她想像她们全都知道她是哈拉米,给她的父亲和他的家庭带来耻辱。她们全都知道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使自己蒙受羞辱。   她抓住面纱的一角,擦了擦上唇的汗珠,试图使自己镇定一点。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玛丽雅姆转过身,看见一个丰腴的女人,这个女人肤色较白,和她一样,也戴着面纱。她有一头既短且粗的黑发,一张欢快的、浑圆的脸庞。她的嘴唇比玛丽雅姆的丰厚,下唇稍微有点下垂,好像是被紧接着下唇的那块大黑痣拉下去似的。她一双明亮的绿色大眼睛带着期盼向玛丽雅姆看来。   “你是亲爱的拉希德的新婚妻子,对吧?”这个女人说,露出大大的笑容,“赫拉特来的那个。你这么年轻啊!亲爱的玛丽雅姆,对吧?我的名字叫法丽芭。我就住在你们那条街,你们家左边第五座房子就是我们的,大门是绿色的那间。这是我的儿子努尔。”   她身边的男孩有一张扁平而快乐的脸,头发像他母亲一样粗硬。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小撮黑色的毛发,双眼闪烁着淘气而顽皮的神色。他举起手说:“你好,亲爱的阿姨。”   “努尔今年十岁。我还有一个比较大的男孩,叫艾哈迈德。” 灿烂千阳 第十章(3)   “他十三岁。”努尔说。   “十三岁快接近四十岁啦,”这个叫法丽芭的女人哈哈大笑。“我老公的名字叫哈基姆,”她说,“他在德马赞区这边教书。你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啊,我们会给你泡一杯……”   突然之间,其他女人好像胆子大了起来,纷纷推开法丽芭,向玛丽雅姆挤过来,极其迅速地在她身边围成一圈。   “原来你是亲爱的拉希德那个年轻的新娘啊……”   “你喜欢喀布尔吗?”   “我去过赫拉特。我有个表亲在那边。”   “你希望头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那里有尖塔!啊呀,它们多漂亮呀!那是一个很美的城市。”   “男孩好一点,亲爱的玛丽雅姆,他们可以传宗接代……”   “呸!娶个媳妇死个儿子。女孩会留在家里,等你老了照顾你。”   “我们听说你来了。”   “生对双胞胎。男孩女孩各一个!这样大家就都高兴了。”   玛丽雅姆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耳朵嗡嗡响,脉搏突突跳,目不暇给地看着一张又一张的脸庞。她又退了一步,但没有地方可退了——她被围在一个圈子的中央。她看了看法丽芭;法丽芭看出来她很紧张,正在皱眉头。   “别烦她!”法丽芭说,“走开啦,别烦她!你们吓坏她了!”   玛丽雅姆紧紧地把面团抱在胸前,推开身边的人群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啊,好姐妹?”   她只顾往前推,不知道怎么样走出了人群,然后沿着街道一番猛跑。她一直跑到交叉路口才发现自己走错方向了。她转过身,低着头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一大片,然后爬起来,继续跑,从那些女人身旁冲过去。   “你怎么回事啊?”   “你在流血啊,好姐妹!”   玛丽雅姆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她发现这条路是对的,但突然想不起来哪间才是拉希德的房子。她沿着街道跑上跑下,气喘吁吁,泪水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开始盲目地去推推那些房门。有的上了锁,有的打开了,但露出的只是陌生的院子、吠叫的狗和吓坏了的小鸡。她想像拉希德走回家,发现她膝盖流血,在自己的街道上迷了路,依旧这样茫无头绪地找自己的房子。她哭了起来。她推开一扇又一扇大门,张皇失措地求真主保佑,脸上泪水涟涟,直到有一扇门被推开了,她看到那个厕所,那口井,还有那间摆放工具的棚屋,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了进去,砰地把门甩上,上了门闩。接着她在墙边躺下,不断作呕。喘过气之后,她爬了起来,靠墙壁坐着,双脚伸展在前方。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孤独。   那天晚上,拉希德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个棕色的纸袋。他没有发现窗户变干净了,地板擦过了,蜘蛛网不见了,这让玛丽雅姆很失望。但当他看到玛丽雅姆已经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干净的桌布,给他摆好晚餐,他显得很满意。   “我做了豆汤。”玛丽雅姆说。   “很好。我饿了。”   玛丽雅姆从一个圆形的敞口盆给他倒了水,让他洗手。他用毛巾擦手的时候,她把一碗蒸汽腾腾的豆汤和一盘松软的白米饭端到他面前。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一顿饭,玛丽雅姆心想,要是做饭的时候她的状态更好一些就好了。煮饭时,她还在为烤炉边发生的事情颤抖。她一整天都在害怕豆汤不够浓,颜色不够好看,担心他会认为她放了太多的生姜或者放的姜母不够。   他把调羹放进金黄色的豆汤中。   玛丽雅姆有点忐忑。要是他失望或者生气该怎么办?要是他不高兴地把盘子推开该怎么办?   “小心点,”她努力说,“很烫。”   拉希德撅起嘴唇,吹了吹气,把调羹放进嘴里。   “味道不错,”他说,“盐放少了,但味道不错。甚至说得上美味。” 灿烂千阳 第十章(4)   玛丽雅姆松了一口气,看着他吃饭。她心中闪过一丝骄傲,放松了警惕。她做的不错——甚至说得上美味——这让她喜出望外,他这句小小的恭维令她很激动。这一天早些时候的不快稍稍减少了。   “明天是星期五,”拉希德说,“我带你到处看看怎么样?”   “在喀布尔吗?”   “不。去加尔各答[1]Calcutta,印度城市。[1]。”   玛丽雅姆眨眨眼。   “开玩笑啦。当然在喀布尔。还能去哪里呢?”他把手伸进那个棕色的纸袋。“但是,我有些事情要先告诉你。”   他从袋里拿出一件天蓝色的布卡。他提起布卡,这件褶皱的衣服散落在他膝盖上。他把它卷起来,望着玛丽雅姆。   “我有一些顾客,玛丽雅姆,男的,他们带着老婆到我店里来。那些女人来的时候没有蒙着脸,她们直接跟我说话,毫不害羞地看着我。她们化妆,穿着露出膝盖的裙子。有时候她们甚至还把脚伸到我面前,这些女人,让我量尺寸,而且她们的老公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认为陌生人摸摸他们老婆的光脚也没关系!他们觉得自己是现代人,是知识分子,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受过教育吧。他们并不明白,这样做是在破坏他们的名誉和尊严。”   他摇摇头。   “他们大多数人生活在喀布尔的富人区。我会带你去那边。你会看到的。但是这里也有这种人,玛丽雅姆,就在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教师住在这条街,他叫哈基姆,我总是看到他的老婆法丽芭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戴一条围巾。坦白说,看到一个男人无法控制他的妻子,我觉得很不爽。”   他严厉地盯着玛丽雅姆。   “但我是一个身体流着不同血液的男人,玛丽雅姆。在我来的地方,要是错误地看了人家的女人一眼,或者说了不得体的话,那就会引起流血。在我来的地方,女人的脸只有她的老公能看到。我希望你能记得。你明白吗?”   玛丽雅姆点点头。他把袋子递过来给她,她伸手接住。   他刚才称赞她的厨艺给她带来的快乐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玛丽雅姆觉得这个男人的意志既强大又不可动摇,就像俯视着古尔德曼村的沙菲德山脉。   拉希德把纸袋交给她。“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喏,再给我盛一碗豆汤。” 灿烂千阳 第十一章(1)   玛丽雅姆此前从未穿过布卡。拉希德只好帮她穿上。加了衬垫的头套很沉重,紧紧裹着她的脑壳;隔着一层网状的屏障看世界也是很奇怪的体验。她穿着布卡,在她的房间里练习走路,老是踩到裙边,步履蹒跚。由于看不到周边的境况,她变得很紧张,而且她也讨厌那褶皱的布料总是不断地以令人窒息的方式盖住她的嘴巴。   “你会习惯的,”拉希德说,“过一阵子,我敢打赌你甚至会喜欢上它的。”   他们乘坐公共汽车去一个地方,拉希德说那儿叫沙里诺公园。一些孩子在公园里荡秋千,把排球拍过几张系在树上的破烂球网。他们一起散步,看男孩们放风筝。玛丽雅姆走在拉希德身边,时不时踩到布卡的裙边。中午时分,拉希德带她去一家小小的烤肉店吃饭;烤肉店附近有一座清真寺,他管它叫哈吉雅霍。烤肉店的地板脏兮兮,空气弥漫着烟雾。墙壁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生肉味道,音乐放得很响,拉希德说它是用一种叫洛戈里[1]Logari,一种类似吉他的阿富汗民族乐器。[1]的乐器伴奏的。厨师是几个瘦弱的男孩,他们一只手给烤肉串煽火,一只手猛拍小虫子。玛丽雅姆从未到过饭店,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和这么多陌生人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坐在一起真古怪,把布卡抬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东西也很奇怪。她有点担心会碰到前一天在烤炉前发生的情况,但拉希德的在场多少带来了一些宽慰;没隔多久,她已经不介意这么吵的音乐,这么呛的烟雾,甚至也不害怕有这么多的人。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是,布卡也让她安心。它就像一面只能看出不能看进的窗户。在这面窗户之内,她是一个旁观者,陌生人评头品足的眼光统统被挡住了。她再也不担心人们一眼就能看穿她过去所有那些耻辱的秘密。   在街道上,拉希德准确地说出各座建筑物的名字;这是美国大使馆,他说,那是外交部。他指着一些轿车,说出它们的名字和出产地:苏联的伏尔加,美国的雪佛兰,德国的欧宝。   “你最喜欢哪一款呢?”他问。   玛丽雅姆犹豫了一下,指着一辆伏尔加,拉希德哈哈大笑起来。   比起玛丽雅姆曾在赫拉特街头见过的那点景象来说,喀布尔的街头热闹多了。这儿的树比较少,骡马拉的车也更少,但是轿车、高楼、红绿灯和铺了石板的人行道都比赫拉特多。无论走到哪里,玛丽雅姆都能听到这座城市特有的方言,和赫拉特的方言稍微有点区别。   拉希德在马路边的一个小摊给她买了冰淇淋。这是玛丽雅姆第一次吃冰淇淋,她从未想像到人世间竟有如此美味的东西。她把整个冰淇淋都吃下去了,包括上面撒的碎开心果,还有底部那些细小的米线。她对冰淇淋迷人的口感和香甜惊奇不已。   他们走进一个叫小鸡街道的地方。它是一个狭窄而拥挤的市场,拉希德说它所在的区域是喀布尔的富人区之一。   “在这儿附近住的,都是些外交使节、有钱人和皇亲国戚——诸如此类的人。不是你跟我这样的人。”   “可是我没看到什么小鸡呀。”玛丽雅姆说。   “小鸡街道上恰恰找不到小鸡。”拉希德笑着说。   街道两旁都是店铺和小摊,出售羊皮毛和五颜六色的长袍。拉希德在一间店铺停下来,观看一把雕花的银匕首,又在另外一间看了看一把来复枪,店主信誓旦旦地跟拉希德说那是第一次抗英战争[1]指1838~1842年的英阿战争。[1]时遗留下来的枪支。   “看我像不像莫夏·达扬[2]Moshe Dayan(1915~1981),著名的以色列军事领导和政客,曾任以色列国防部长。[2],”拉希德咕哝着说。他露出一丝亲密的笑容,在玛丽雅姆看来,这个笑脸是只给她看的。亲密的、夫妻之间的微笑。   他们漫步走过一些地毯店、工艺品店、点心店、花店,也经过几间出售男人穿的西装和女人穿的裙子的商店,隔着带花边的窗帘,玛丽雅姆看到有些少女在里面缝纽扣和熨衣领。拉希德时不时和他认识的店主打招呼,有时候说法尔西语,有时候说普什图语。每当他们握手和亲吻脸颊的时候,玛丽雅姆便会退开几步。拉希德从不招手让她过去,也从不介绍她是谁。 灿烂千阳 第十一章(2)   他让她在一家刺绣商店外面等。“我认识这个店主,”他说,“我进去一会就出来,跟他寒暄几句。”   玛丽雅姆在外面拥挤的人行道上等他。她看着那些轿车慢慢驶进小鸡街道,在兜售东西的小贩和行人之间蜿蜒前进,朝那些没有及时让路的小孩和毛驴鸣喇叭。她见到那些小摊里面的商人满脸疲惫,或者吞云吐雾,或者朝黄铜痰盂吐痰,他们的脸时不时从阴凉处露出来,向过往行人推销纺织品和皮领大衣。   但最吸引玛丽雅姆注意的还是女人。   她和拉希德居住的那片城区比较破落,那儿很多女人的头和脸都蒙得严严实实的,但喀布尔这片城区的女人就不同了。这些女人很——拉希德用过那个词是什么来着?——“现代”。是的,现代的阿富汗女人嫁给现代的阿富汗男人,他们并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化了妆,头上什么也没戴,独自行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玛丽雅姆看着她们无拘无束地沿着街道闲逛,有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有的单身一人,有的带着脸颊红扑扑的孩子。那些孩子穿着闪亮的皮鞋,戴着皮质表带的手表,踩着有金色轮辐和高高把手的自行车,他们和德马赞区的孩子不一样——后者的脸颊上都是白蛉叮咬出来的伤疤,用棍子滚破旧的自行车轮胎。   这些女人都提着晃来荡去的手提包,穿着沙沙作响的裙子。玛丽雅姆甚至还看到有个开着轿车的女人在吸烟。她们的指甲很长,涂上红色或者橙色,她们的嘴唇红得像郁金香。她们穿着高跟鞋,永远步履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她们戴着黑色的太阳镜,每当她们一阵风似的从身边走过,玛丽雅姆还能闻到她们的香水味。在她的想像中,这些女人全都念过大学,在写字楼上班,在属于她们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打字、吸烟,打重要的电话给重要的人物。玛丽雅姆觉得这些女人很神秘。她们让她意识到自己出身寒微、姿色平庸、胸无大志、知识贫乏。   接着拉希德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些东西。   “给你。”   那是一条栗色的丝绸披肩,首尾两端缀着珠子,两边绣着金色的丝线。   “你喜欢它吗?”   玛丽雅姆抬头看着他。这时拉希德做了一件让她感动的事。他眨了眨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玛丽雅姆想起了扎里勒,想起了他把珠宝送给她时那副喜形于色的样子。他总是兴高采烈,让她除了温顺地表示感谢之外,再也无法做出别的回应。关于扎里勒的礼物,娜娜说的没错。它们都是并非真心实意的礼物,而是一些赎罪的象征,一些虚伪的、无耻的姿态,与其说是为了让她快乐,毋宁说是为了使他自己心安理得。这条披肩,玛丽雅姆心里明白,是一件真正的礼物。   “真好看。”她说。   那天晚上,拉希德又到她房间去了。但这次他没有在门口抽烟,而是走进房间,坐在躺在床上的她身边。床被压得向他坐的这边倾斜,弹簧吱嘎作响。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伸手去摸她的脖子,用厚实的手指慢慢按压它后面突起的骨头。他的拇指向下滑去,这时它正在爱抚着她的锁骨上方的凹陷处,接着是锁骨下方的肌肤。玛丽雅姆浑身激灵。他的手掌还在不断向下摸,向下摸,他的指甲已经碰到她上衣的棉布了。   “我不行。”她低声呻吟,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庞、厚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也见到敞开的领口露出几撮灰色的胸毛。   这时他的手摸上了她右边的乳房,隔着上衣,不断地捏着它,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钻进毛毯,躺在她身边。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解开他的皮带,松开她的裤子的拉带。她自己的双手死死抓住床单。他翻身趴在她身上,蠕动着,扭动着,她发出一声低喊。玛丽雅姆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突然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的眼睛猛地张开,倒抽了一口冷气,咬紧自己拇指的指节。她另外一只手甩到拉希德的后背,手指抓住他的衬衣。 灿烂千阳 第十一章(3)   拉希德把脸埋在她的枕头上,玛丽雅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肩膀上方的天花板,颤抖着,嘴唇紧闭,肩膀上能感觉到他短促的呼吸的热气。他们周围的空气弥漫着烟草和他们早先吃下的洋葱以及烤羊肉的味道。他不时用耳朵磨着她的脸颊,她脸上阵阵刺痛,知道他已经刮了胡子。   完事之后,他从她身上滚下去,喘息着。他把一只手的前臂搭在额头上。黑暗中,她能看见他的手表的蓝色指针。他们就这样躺了好一会,仰面躺着,彼此没有看着对方。   “这没有什么可觉得羞耻,玛丽雅姆,”他说,语音有点模糊,“结婚的人都会这么做的。先知本人和他的几个妻子也干这种事。没什么可觉得羞耻的。”   又过了片刻,他把毛毯放回原来的样子,离开了房间,留下她陪伴着那个被他的脑袋压得塌了下去的枕头,留下她等待痛楚慢慢平息,望着夜空中的寒星和一团婚纱似的、遮住了月亮的脸的云彩。 灿烂千阳 第十二章(1)   那年——也就是1974年——秋天,斋月来临。有生以来,玛丽雅姆第一次看到新月初升如何影响到整座城市,改变了它的节奏和气氛。她注意到一片寂静接管了喀布尔。路上的行人变得无精打采,零零落落,甚至还很安静。商铺空无一人。饭店关掉电灯,大门紧闭。玛丽雅姆看到马路上没有人吸烟,窗架上也没有冒着袅袅水汽的茶杯。每当太阳西下,雪达瓦扎山的大炮响起,便到了开斋时分,此时这座城市的斋戒就会中止,玛丽雅姆也开始进食,吃一点面包和枣椰子,十五岁的她第一次尝到和他人分享一种共同文化的甜蜜。   除了少数几天,拉希德并没有遵守斋戒的规定。遵守斋戒的那少数几天里面,他总是带着一副臭脾气回家。饥饿让他变得寡言寡语,暴躁易怒。有一天晚上,玛丽雅姆准备晚饭迟了几分钟,他便就着萝卜吃起面包来。即使玛丽雅姆把米饭、羊肉和秋葵汤摆到他面前,他也不去碰这些食物。他什么也不说,只顾吃着面包,太阳穴高低起伏,额头血管暴露出来,满脸怒气。他不停地咀嚼,盯着前方看,当玛丽雅姆跟他说话时,他对她视若无睹,又往嘴巴里塞了一片面包。   斋月结束时,玛丽雅姆如释重负。   斋月结束之后就是三天的开斋节了,当年在泥屋,节日的第一天,扎里勒会去看望她和娜娜。他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带来一些开斋的礼物。有一年,他送给玛丽雅姆一条羊毛围巾。他们三人坐下来喝茶,完了之后扎里勒便会告辞。   当他涉过山溪,挥手作别时,娜娜会说:“跟他真正的家人一起过节去啦。”   法苏拉赫毛拉也会来。他会给玛丽雅姆带来一些用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糖,一篮子曲奇和染了颜色的水煮蛋。等他离开之后,玛丽雅姆会带着他送的这些食物,爬到柳树上去。她会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吃起法苏拉赫毛拉的巧克力,把糖纸往下面扔,直到它们像银色的落英一样散布在树干周围。吃完巧克力,她会开始吃曲奇,还会用一支铅笔在他送的鸡蛋上画几张人脸。但她这么做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快乐。玛丽雅姆害怕开斋节,这是个迎来送往的喜庆节日,很多家庭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彼此串门。她会想像赫拉特的空气充满了欢乐的笑声,兴高采烈、眼睛发亮的人们互致问候和祝福。孤单的感觉会像冷颤似的在她心中升起,而且要到开斋节结束之后才会消散。   这一年,玛丽雅姆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她童年想像中的开斋节。   拉希德和她喜欢街道上的情景。玛丽雅姆从未在如此热闹活泼的气氛中行走过。人们并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畏缩,他们涌上这座城市的街头,无休无止地走亲访友。在他们住的那条街上,玛丽雅姆见到了法丽芭和她的儿子努尔。努尔穿着西装,法丽芭系着白色的围巾,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那人个子很小,带着墨镜,看上去有点腼腆。她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儿子也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玛丽雅姆居然还记得第一次去烤炉那边的时候,法丽芭跟她说过他的名字叫艾哈迈德。他眼眶凹陷,目光深邃,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庞看上去比他弟弟更加严肃,这张早熟的脸更加衬托得他的弟弟依然童稚未脱。艾哈迈德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安拉项链。   法丽芭肯定认出了穿着布卡、走在拉希德身边的玛丽雅姆。她挥挥手,大声说:“开斋节快乐!”   玛丽雅姆裹在布卡里面,像鬼魂一样,跟她点点头。   “原来你认识那个女人,那个教师的老婆?”拉希德问。   玛丽雅姆说她不认识。   “最好离她远点。她喜欢搬弄是非,那个女人。她丈夫以为他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他其实是一只老鼠。你看看他。他的样子很像老鼠吧?”   他们走到沙里诺区,那儿的孩子穿着新做的衬衣和缀着珠子的、颜色鲜艳的马甲,彼此追逐打闹,比较着开斋节的礼物。一些女人则慷慨地摇晃着一盘盘糖果请行人吃。玛丽雅姆看见节日的灯笼在商店的橱窗中晃荡,听到音乐从大喇叭中喧闹地播放着。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陌生人大声朝她说“开斋节快乐”。 灿烂千阳 第十二章(2)   那天晚上,她们去了察曼大道,玛丽雅姆站在拉希德身后,看着烟花点亮了夜空,发出绿色的、粉红的、黄色的闪光。她想起了从前,她曾和法苏拉赫毛拉坐在泥屋外面,看着烟花在远处的赫拉特上空炸开,那些突然爆发的焰火映照在她的老师那双柔和而迷蒙的眼眸之中。但是,她最为怀念的还是娜娜。玛丽雅姆希望她的母亲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切。看到在这一切之中的她自己。看到满足和美丽终究并非无法获取的东西。就算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   他们在家里接待了开斋节的客人。他们全都是男的,拉希德的朋友。每当有人敲门,玛丽雅姆就知道她得走上楼,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把门关上。那些男人和拉希德在楼下喝茶、抽烟、聊天,她则留在房间里。拉希德跟她说过,只有客人离开之后,她才能下楼。   玛丽雅姆并不介意。实际上,她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拉希德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很神圣。对他来说,她的尊严是值得保卫的东西。他的保护让她觉得很光荣,觉得自己很宝贵,很重要。   开斋节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拉希德外出拜访几个朋友。玛丽雅姆的肚子一整夜不舒服,她烧了一些开水,给自己冲一杯绿茶,茶里泡了一些碾碎的豆蔻子。在客厅中,她发现前一晚的客人来访留下一片狼藉:茶杯倒扣着,嚼了一半的南瓜子塞在床垫之间,盘子上沾满了昨晚的残羹冷炙。玛丽雅姆一边收拾这脏乱的客厅,一边想:这些懒惰的男人倒是精力充沛得很。   她本来没想到要走进拉希德的房间。但她从客厅打扫到楼梯,接着又清理了楼上的走廊,来到了他门口。神差鬼使地,她第一次走进了他的房间,坐在他的床铺上,感觉自己擅闯了别人的地盘。   她依次看见两面厚重的绿色窗帘,几双光亮的皮鞋在墙边整齐地一字排开,衣柜的柜门,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她还看到他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一包香烟。她抽出一根,放在双唇之间,站在墙上椭圆形的小镜子前面。她朝镜子吐了一口气,假装敲了敲烟灰。她把香烟放回去。她学不来喀布尔的女人吸烟时那种流畅而优美的动作。她自己吸烟的样子看上去很粗俗,很荒唐。   怀着愧疚,她打开了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把手枪。它是黑色的,木质的枪柄,短短的枪管。在拿起枪之前,玛丽雅姆确保自己记住了它是怎么摆放的。她双手来回拿着这把枪。它比看上去要重一点。手里握着的枪柄很滑,枪管则是冷冰冰的。想到拉希德居然拥有这种惟一的用途就是杀害其他人的东西,她忐忑不安起来。但他持有这把枪,肯定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为了她的安全。   手枪下面是几本边角卷起的杂志。玛丽雅姆打开其中一本。她的心一沉。她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杂志上每一页都是女人,美丽的女人,她们没有穿衬衣,没有穿裤子,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内裤。她们根本什么都没穿。她们躺在床上,周围是凌乱的床单,双眼半开半合地看着玛丽雅姆。在多数图片中,她们的大腿是张开的,玛丽雅姆能清楚地看到大腿之间的黑色地带。在有些图片里面,那些女人趴在地上,好像——但愿真主原谅这个念头——五体投地在做祷告。她们还回过头来,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挑逗眼神。   玛丽雅姆匆匆把杂志放回刚才她把它拿起来的地方。她觉得大惑不解。这些女人都是些什么人呢?她们能够容许自己拍这样的照片?她恶心得反胃。那些他没有到她的房间找她的夜晚,他就在看这些东西吗?他既然都这样了,是不是对她有所不满呢?他那些女顾客只不过是为了做鞋而把脚伸出来让他量尺寸而已,他就对她们加以蔑视,说什么尊严和礼节,他说的都是放屁吗?女人的脸,他说,只有她的丈夫才能看。杂志上那些女人当然也有丈夫,有几个肯定有。退一万步说,她们总归有兄弟吧。既然如此,既然拉希德认为看看其他男人的妻子或姐妹的私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为什么还坚持要她把脸蒙上呢? 灿烂千阳 第十二章(3)   玛丽雅姆坐在他的床铺上,既尴尬又迷惑。她用双手捧着脸,闭上了眼睛。她不停地呼气吸气,直到觉得安宁一些。   慢慢地,有个解释自行冒了出来。毕竟,他是男人,在她搬进来之前,独自一人过了那么多年。他的需求和她的需求不同。对她来说,虽然几个月过去了,他们的交欢依然是一种忍受痛苦的活动而已。但另一方面,他的性欲却很强烈,有时甚至显得很粗暴。他常常紧紧地把她压在身下,使劲捏她的乳房,屁股迅速地抬上压下。他是男人。这么多年来没有女人。她能因为真主赋予他的天性而怪罪他吗?   玛丽雅姆知道自己永远不能跟他提起这件事。它是不能被提起的。但它是不可以原谅的吗?她只得想到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扎里勒当时是三个女人的丈夫,九个孩子的父亲,可他还是跟娜娜发生了婚外的关系。拉希德的幻想和扎里勒的作为,哪一种更糟糕呢?再说了,她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哈拉米,她又有什么权利对别人说三道四呢?   玛丽雅姆打开了梳妆台下面的抽屉。   正是在这个抽屉里面,她看到了那个叫尤纳斯的男孩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相片。他看上去只有四岁,也许五岁。照片中的他穿着条纹衬衣,系着蝴蝶结。他是英俊的小男孩,鼻子笔挺,棕色的头发,稍微有点凹陷的眼珠黑黝黝的。他看上去有点分心,好像相机闪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相片下面,玛丽雅姆又看到另外一张,也是黑白的,比起上一张,它稍微有点模糊。照片中是一个坐着的女人,她后面则是拉希德,一头黑发,比现在瘦一点,也更年轻。那个女人很漂亮。可能没有杂志里面的女人漂亮,但是挺好看的。当然比她玛丽雅姆好看多了。她的下巴很精致,黑色的长发从中间分开。高高的颧骨,柔美的额头。玛丽雅姆想起了自己的脸庞,想起了她那薄薄的嘴唇和长长的下巴,她心中闪过一丝妒忌。   她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照片中,拉希德好像压制着那个女人,这让玛丽雅姆隐隐觉得有点不安。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嘴唇紧闭,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则板着脸孔,一副阴郁的模样。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前倾,仿佛想摆脱他的掌控似的。   玛丽雅姆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   后来,在洗衣服的时候,她后悔自己偷偷跑进他的房间。为了什么呢?她对他多了什么实质性的了解呢?了解到他有一把手枪,了解到他是一个有需求的男人吗?她不该对着他和他的妻子的合影盯了那么久。刹那间拍下来的身体姿势本来很随意,可是她的眼睛却看出了别的意义。   这时,晾衣线在玛丽雅姆身前跳动,她正在把衣服往上面挂,心里觉得很对不起拉希德。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他的生活充满了厄运和苦难。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尤纳斯的男孩,他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面堆雪人,曾经砰砰地爬上这同一条楼梯。湖水将他从拉希德身边夺走,就像鲸鱼吞噬《古兰经》中那位和这男孩同名的先知那样,将他吞没。一想到拉希德恐慌而无助、在湖岸上来回奔跑、哀求湖泊将他的儿子吐回陆地的样子,玛丽雅姆就觉得心中一阵发痛——痛得很厉害。她第一次觉得和她的丈夫血脉相连。她告诉自己,他们终究会休戚与共。 灿烂千阳 第十三章(1)   看完医生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玛丽雅姆碰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无论她望向何处,无论她看着的是单调的灰色水泥公寓,还是铁皮屋顶的、前面完全敞开的商店,抑或污水横流的沟渠,她都看到一片鲜艳的五颜六色。仿佛有一道彩虹溶进了她的双眼。   拉希德戴着手套,十指轻轻敲动,哼着小曲。每当公共汽车驶过路面的坑洼,猛地向前冲去,他就会伸手护住她的腹部。   “叫察尔迈伊怎么样?”他说,“这是一个很棒的普什图人名字。”   “如果是个女孩呢?”玛丽雅姆说。   “我想是个男孩。是的。是个男孩。”   公共汽车里面的人在交头接耳。有些乘客在指着某些东西,其他乘客从座位上侧身去看。   “快看,”拉希德说,用指节敲着玻璃窗。他在微笑,“那边。看到了吗?”   玛丽雅姆看到马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了下来。在交通灯之下,人们的脸庞从轿车的车窗中露出来,转向上方,迎着那一片飘落的柔软。玛丽雅姆心想,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怎能如此迷人呢?是因为它让人有机会看到一些依然洁白无瑕、未受糟蹋的东西吗?抑或是它让人在积雪被践踏、变黑之前,能够感受到新季节稍纵即逝的优雅,感受到一个全新的开始?   “如果是女孩的话,”拉希德说,“尽管其实是个男的,但,如果是个女孩的话,那么你想给她起什么名字都可以。”   第二天早晨,玛丽雅姆被锯子和铁锤的声音吵醒。她裹上披肩,走进雪花飞舞的院子。昨晚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这时只有零散的细小雪花飘落在她脸庞上。空气很沉闷,弥漫着木炭燃烧的味道。喀布尔银装素裹,寂静无声,几缕零落的炊烟袅袅升起。   她发现拉希德在工具房里面,将铁钉敲进一块木板。他看到她,把嘴角叼着的一枚铁钉拿下。   “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他到时会需要一张婴儿床。我本来想做好再给你看。”   玛丽雅姆希望他别这样,板上钉钉地认为肚子里的胎儿是个男婴。怀上了孩子虽然让她很高兴,但他的期望却令她不堪重负。昨天,拉希德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件男孩穿的羊皮冬大衣,大衣里面缝着柔软的绵羊皮,衣袖上还有用很好的红色、黄色丝线绣成的图案。   拉希德举起一块狭窄的长木板。他一边把它从中间锯开,一边说有点担心楼梯。“等他大到能爬楼梯的时候,我们肯定要对楼梯进行改建的。”炉子也让他担心,他说。餐刀和叉子必须放在孩子拿不到的地方。“你必须小心再小心。男孩子都是捣蛋鬼。”   玛丽雅姆拉紧了身上的披肩,以抵御彻骨的寒冷。   隔日早上,拉希德说他打算请几个朋友过来吃顿晚饭,庆祝一下。玛丽雅姆一整个早上都在洗小扁豆和淘米。她切开茄子,准备做凉拌茄子;还做了韭菜牛肉饼。她拖了地板,拍打了窗帘,不顾外面的大雪又开始落下,打开窗让房间透气。她沿着客厅的墙边,摆放了一些床垫和坐垫,在桌子上摆了几碗糖果和烤杏仁。   傍晚时分,第一个客人还没到的时候,她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欢呼声、笑声和嬉闹声越来越响。她的双手总是忍不住抚摸着腹部。她想着肚子里生长的胎儿,幸福像开门板的风那样冲进她的心房。泪水涌上她的眼眸。   玛丽雅姆想起了她那段六百五十公里的客车之旅,和拉希德在一起,自西方的赫拉特,临近和伊朗交界的国境线的地方,来到东边的喀布尔。他们沿途经过一些小城镇和大城市,一座又一座的小村落彼此相连,此起彼伏地出现。而如今,她在这里,越过那些岩石和贫瘠的山脉,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家,属于她自己的丈夫,向着一个宝贵的终点站出发:成为母亲。想到这个婴儿,她的婴儿,他们的婴儿,她快乐得无法形容。知道自己对它的爱已经使她有生以来拥有过的任何东西相形失色,知道她再也不需要玩那卵石游戏了,她光荣得容光焕发。 灿烂千阳 第十三章(2)   楼下,有人在调试风琴。接着又传来调试皮鼓的拍打声。有人清了清喉咙。接着是口哨声、掌声、欢呼声和歌声。   玛丽雅姆轻轻抚摸着柔软的腹部。最多像一个指甲那么大,医生说。   “我要当妈妈了。”她说。接着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说着这句话,快乐地品味着这几个字。   每当玛丽雅姆想到这个孩子,她的心就会膨胀起来。它膨胀,再膨胀,直到她生命中所有的失落,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孤独,所有的自责统统都消失无踪。这就是真主让她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她知道这个原因了。她记得法苏拉赫毛拉曾经教给她一句《古兰经》的诗句:真主既在东边,也在西边,无论转向何方,你们都能领略到真主的旨意……她铺好祷告用的毛毯,做起晚祷。完了之后,她双手在面前合十,恳求真主别让这好运从她身边溜走。   去洗土耳其浴是拉希德出的主意。玛丽雅姆从未去过公共浴室,但他说没有什么比从浴室中走出来、吸入第一口冷空气、感受着热气从皮肤升起更爽的事情了。   玛丽雅姆在女性浴室里面,几个身形在她身边的蒸汽中走来走去,她不是瞥见一个屁股,就是看到一个肩膀的轮廓。女孩子的尖叫声,老太婆的哼哼声,还有洗澡水流动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着;这些女人就在这片声音之中擦着后背,用香皂洗着头发。玛丽雅姆独自坐在偏僻的角落,用一块浮石擦洗自己的脚跟,一道水帘将她和过往的身形隔开。   然后她看到了鲜血,开始尖叫起来。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踩踏在潮湿的卵石上的啪啪声。几张脸庞探过水帘来看她。几个人啧啧有声。   那天夜里,深夜时分,法丽芭躺在床上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听到了喊叫声,赶忙跑过去,发现拉希德的老婆缩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脚下是一滩鲜血。   “那个可怜的女孩颤抖得很厉害,哈基姆,人们都能听到她的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   法丽芭说,当玛丽雅姆看到她的时候,她以苦苦哀求的语气,尖着声音不断地问:这是正常的,对吧?对吧?这是正常的吧?   再一次和拉希德坐公共汽车。再一次雪花飞舞。这一次雪下得很大。它在人行道上,在屋顶上累积起来,在枝叶蔓生的树木上叠成一堆堆。玛丽雅姆看到商人把雪从商店门前铲开。一群男孩追逐着一只黑色的狗。他们使劲地朝这辆公共汽车挥舞手臂。玛丽雅姆侧眼去看拉希德。他的双眼紧闭。他没有在哼曲子。玛丽雅姆把头靠在椅背上,也闭上了双眼。她想脱掉那双冰冷的袜子,想脱掉那刺痛她皮肤的湿透了的毛衣。她想离开这辆公共汽车。   回家之后,她躺在沙发上,拉希德给她盖上被子,但是他的动作很生硬,敷衍了事。   “这他妈算什么狗屁回答啊?”他又说,“那是毛拉才会说的话。我既然付了诊疗费,就希望医生给一个更好的回答,而不是说什么‘真主的意愿’。”   玛丽雅姆在被子下面屈起双膝,说他应该休息一下。   “真主的意愿。”他慢慢地说。   他一整天都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吸烟。   玛丽雅姆躺在沙发上,双手塞在膝盖之下,看着窗外的雪花旋转着、飞舞着。她想起了娜娜曾经对她说过,每一片雪花都是人世间某个悲哀的女人叹出的一口气。她还说所有这些叹息飘到天上,聚成了云层,然后变成细小的雪花,寂静地飘落在地面的人们身上。   雪花让人想起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苦难,她当时说,我们多么安静地忍受一切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灾难。 灿烂千阳 第十四章(1)   悲哀的延续出乎玛丽雅姆的意料。她一想到工具屋中那张未完工的婴儿床或者拉希德衣柜中那件羊皮外套,就忍不住悲从中来。那个胎儿仿佛活了过来,她能听到它的声音,能听见它饥饿的哼哼声,听到它在咯咯笑,听到它在牙牙学语。她甚至还觉得它在吮吸她的乳房。这悲哀让她身心皆疲,颠三倒四。为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生灵,玛丽雅姆竟然会如此昼思夜想,神魂俱碎,这让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然后,有那么一段日子,玛丽雅姆心中这种凄凉的感觉似乎有所消退了。在这些日子中,她不再一想到要重新过上先前的生活就觉得浑身无力,而且也无需再作半天思想斗争才能挣扎着下床,才能做祷告,才能洗衣服,才能给拉希德做饭。   玛丽雅姆害怕出门。突然之间,她妒忌邻里那些女人,妒忌她们有那么多小孩。有的生了七八个,却不知道她们有多么幸运;她们的孩子得蒙受多少恩宠,才能在她们的子宫中茁壮成长,才能活着在她们的怀抱中蠕动,吮吸她们的乳房。她们并没有流产,并没有将这些孩子混在香皂水和陌生人身体的污垢之中冲下公共浴室的下水道。每当听到她们说出儿子做错事、女儿太懒惰之类的抱怨,玛丽雅姆便忍不住憎恨她们。   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好意地安慰她,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会再怀上孩子的,如果安拉允许的话。你还年轻。你肯定还会有很多其他机会。   但玛丽雅姆的悲哀并非没有对象,或者无所指向。玛丽雅姆的悲哀是为了这个婴儿,这个特定的孩子,这个曾让她如此快乐的胎儿。   在一些时日中,她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受到真主的保佑,她相信这是报应,惩罚她对娜娜做过的事。难道将绳索套上她母亲脖子的,不正是她本人吗?忤逆的女儿不配当母亲,这是罪有应得的报应。她时不时做梦,梦见娜娜体内的妖怪在夜晚溜进她的房间,它的爪子伸进她的子宫,窃走她的孩子。在这些梦境中,娜娜高兴地咯咯笑,还为自己辩护。   在另外一些日子里,玛丽雅姆怒火攻心。这全都怪拉希德过早的庆祝。这全都因为他那愚蠢的信念,以为她怀着的是一个男孩。干嘛急着给孩子起名呢。把真主的赏赐视为理所当然。这全都怪他,让她去公共浴室。导致发生这种事情的,正是那儿的某些东西:蒸汽、脏水、香皂。不。不怪拉希德。应该怪她自己。她为自己睡觉的姿势不对、为自己吃了太辣的食物、为自己没有吃足够多的水果、为自己喝了太多的茶而自责不已。   这是真主的错,因为他如此摆布她的命运。这全都怪真主,没有把他赏赐给许多其他女人的东西也赏赐给她。用他知道会给她带来最大快乐的东西在她面前摇摇晃晃地引诱她,却又将其取走。   但是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所有这些怪罪、所有这些指责全都没有带来什么帮助。这些念头亵渎了真主。安拉并不恶毒。他并不是卑鄙的真主。法苏拉赫毛拉的话在她脑里低响: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   玛丽雅姆心中诚惶诚恐,屈膝跪下,为这些念头祈祷安拉的宽恕。   与此同时,自在公共浴室那天开始,拉希德就发生了变化。多数夜晚,他回家之后,几乎再也不说话了。他吃饭,抽烟,上床,有时候,在三更半夜,他会走进玛丽雅姆的房间,草草地和她过一阵短暂的夫妻生活。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更容易发火了,挑剔她做的饭不够香,指责她收拾的院子不够整洁,或者甚至为屋子里一点点污迹而大发脾气。他偶尔会跟过去一样,在星期五那天带她去城里逛逛,但他在人行道上步履如飞,总是比她走快几步,一言不发,丝毫不顾玛丽雅姆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在这些外出的场合,他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哈哈大笑了。他再也不给她买糖果或者礼物,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停下来,跟她说某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她的问题似乎总是让他不耐烦。 灿烂千阳 第十四章(2)   有一天夜里,他们坐在客厅,听着收音机。冬天的日子就要过完了。将雪花吹到人们脸上、吹得人们眼泪直流的寒风已经平息了。银白色的积雪已经开始从榆树的枝头融化成水滴下来,再过几个星期,就会被刚冒出头的浅绿色嫩芽取代。收音机在播一首哈马汉[1]Ustad Hamahang,乌斯塔德·哈马罕,阿富汗歌唱家。[1]的歌曲,拉希德心不在焉地跟着歌曲中的鼓声摇晃着他的脚,香烟熏得他双眼眯了起来。   “你在生我的气吗?”玛丽雅姆问。   拉希德什么也没说。歌曲结束了,接着是新闻。一个女人的声音报道说总统达乌德汗又将一个苏联顾问团打发回莫斯科去了,并且意料之中,激怒了克里姆林宫。   “我担心你在生我的气。”   拉希德叹了一口气。   “你在生气吗?”   他向她看去。“我干嘛要生气呢?”   “我不知道,但自从孩子……”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认为我是那样的男人?”   “不。当然不是。”   “那就别再烦我!”   “对不起。原谅我,拉希德。对不起。”   他掐灭了香烟,又点燃了一根。他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不过,我一直在想。”玛丽雅姆说,为了自己的嗓音能盖过音乐声,她提高了嗓门。   拉希德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显得更加不耐烦了,他又调低了音量。他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想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应该办一个合适的葬礼。为孩子,我是说。就我们两个,做一些祷告,这样就可以了。”   玛丽雅姆思考这件事已经有一阵子了。她不想忘记这个孩子。这么做似乎并不对,起码以某种永久的方式来纪念这个死婴并不合适。   “干吗呢?这么做很傻。”   “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好受一点,我想。”   “那你去做吧,”他严厉地说,“我已经埋葬了一个儿子。我不会再埋葬一个。好了,请你别烦了,我要听收音机。”   他再次调高了音量,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就在那个星期,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玛丽雅姆在院子里选了地方,挖了一个洞。   “安拉在上,奉安拉之名,以及奉安拉的使者之名,愿安拉使亡灵蒙恩及安宁。”她一边将铲子插进地面,一边低声念诵。她把拉希德给孩子买的羊皮大衣放进洞里,铲了些泥土将它盖住。   “你让黑夜转为白天,你让白天变成黑夜;你让亡灵成为生者,你让生者成为亡灵,你慷慨地赐予你所喜欢的人支持。”[1]《古兰经》第3章。[1]   她用铲子的背面拍实泥土。她在土堆之旁蹲下,闭上眼睛。   赐予我以支持,安拉。   赐予我以支持。 灿烂千阳 第十五章(1)   1978年4月   1978年,玛丽雅姆十九岁;这年的4月17日,一个叫米尔·阿克巴·开伯尔的人被发现死于谋杀。两天之后,喀布尔爆发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行示威活动。每个邻居都在街上谈论这件事情。透过窗户,玛丽雅姆看到那些邻居围成一圈,兴奋地交谈着,将调频收音机压在耳朵上。她看见法丽芭斜倚着她家房子的墙壁,和一个刚搬到德马赞区的女人聊天。法丽芭面带笑容,双手的手掌抚摸着她那怀了孩子的隆起腹部。玛丽雅姆忘记另外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了,她的模样比法丽芭年纪大,她的头发染了紫色,看上去很古怪。她手里抱着一个幼小的男孩。玛丽雅姆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塔里克,因为她曾听见这个女人在马路上用这个名字呼喊他。   玛丽雅姆和拉希德没有加入邻居的行列。大约有一万人涌上街头,浩浩荡荡地向喀布尔政府所在的区域进发,他们则在家里听着收音机。拉希德说米尔·阿克巴·开伯尔生前是个杰出的共产党人,他的支持者谴责达乌德汗的政府谋害了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这些天来,他从不拿正眼瞧她,所以玛丽雅姆也不知道他是否在跟她说话。   “共产党人是什么?”   拉希德哼了一声,双眉一扬。“你不知道共产党人是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常识。你不知道……呸。我不知道我干吗觉得意外。”说完他双脚交叠,脚后跟架到桌子上,不耐烦地说共产党人就是那些信奉卡尔·马克思的学说的人。   “卡尔·马克思是谁啊?”   拉希德叹了一口气。   收音机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塔拉奇,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多数派的领导人,正在马路上向游行示威的群众发布煽动性演说。   “我想问的是,他们想干什么?”玛丽雅姆问,“这些共产党人,他们信奉的是什么?”   拉希德咯咯笑起来,摇了摇头,但玛丽雅姆见到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睛望向别处,知道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就像个孩子。你的头脑一片空白。它里面什么信息都没有。”   “我问是因为……”   “闭嘴!”   玛丽雅姆乖乖听从了。   要容忍他和她说话的这种语气,承受他的指责、嘲弄和辱骂,忍受他把她当做一只家猫似的、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经过了四年的婚姻生活之后,玛丽雅姆清楚地看到一个心存恐惧的女人的忍耐度有多么大。玛丽雅姆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女人。她害怕他反复无常的心情和暴烈的脾气,她也害怕他的专横,甚至平时买点油盐酱醋也会惹他发火,一次又一次地招来他的耳光和拳打脚踢,而过后,他有时候会说着脏话道歉,有时候则不会。   自从公共浴室那天之后,四年来,又曾有六次希望从玛丽雅姆心中升起,但后来都告破灭,每一次都是流产,每一次都是瘫倒在地,每次都是比上一次更加匆忙地去看医生。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拉希德对她更加疏远和怨恨。现在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她清扫屋子,确保他总是有一些干干净净的衬衣可穿,烹调他爱吃的饭菜。有一次,万般无奈的她甚至还买来了化妆品,为他上了妆。但当他回家时,他看了她一眼,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赶忙跑进浴室,把脸上的妆全都冲掉,耻辱的泪水和香皂水、口红、睫毛膏混在一起流下来。   如今,玛丽雅姆害怕听到他夜里回家的脚步声,钥匙开锁的咔嗒声,房门打开的吱嘎声——这些声音都让她心跳加速。她躺在床上,听着他清脆的鞋跟落地声,听着他把鞋子脱掉之后沉闷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光凭耳朵,她能听出来他在干什么:椅子的脚被拖着擦过地板;他坐在藤椅上,不堪重负的藤椅发出凄凉的叫声;他拿着调羹敲击盘子的声音;他翻阅报纸时报纸发出的沙沙声;喝水时发出的啧啧声。她的心怦怦跳,脑里思索这个晚上他又会找什么借口来殴打自己。总会有些事情,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会让他大发雷霆;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他高兴;无论她有多么死心塌地地听从于他的要求与命令,她总是做得不够好。她无法把他的儿子还给他。就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上来说,她已经让他大失所望——七次让他大失所望——如今,对他来说,她只是负担而已。从他看着她的眼神中——假如看着她的话——她能看出这一点。她是他的负担。 灿烂千阳 第十五章(2)   “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这时她问他。   拉希德朝她瞟了一眼。他发出了一声介于叹气与闷哼之间的声音,双腿从桌子上收下来,关掉了收音机。他带着收音机回到了他的房间。他把房门关上。   4月27日,一阵枪炮声和突然响起的喧哗声回答了玛丽雅姆的问题。她光着脚丫,跑到楼下的客厅,发现拉希德已经站在窗边,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头发凌乱,双手按在玻璃窗上。玛丽雅姆走到窗边,站在他身旁。她看到战斗机在天空中渐升渐高,向北和向东飞去。它们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让她耳朵发痛。远方传来爆炸声的回响,突然之间,缕缕烟尘升向空中。   “发生什么事了,拉希德?”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鬼知道。”他不耐烦地说。他调了调收音机,但什么频道都没收到。   “我们该怎么办?”   拉希德焦躁地说:“只好等待了。”   那天晚些时候,玛丽雅姆在厨房做米饭和菠菜汤,拉希德仍在调试收音机。玛丽雅姆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甚至期待给拉希德做饭。但现在,做饭成了一件令她提心吊胆的事情。做出来的汤,他不是嫌太咸就是嫌太淡。米饭不是太烂就是太生,面包不是太软就是太脆。由于拉希德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她在厨房里总是战战兢兢,对自己毫无信心。   当她把饭菜端给他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国歌。   “我做了菠菜饭。”她说。   “放下,别吵。”   一曲终了,收音机中传来一个男声。他声称自己是空军将领阿卜杜拉·卡迪尔。他报道说当天早些时候,起义的第四武装部队已经夺取了机场,控制了城里几条交通要道。喀布尔广播电台、交通部、内政部和外交部的大楼也被占领。他骄傲地宣布,现在喀布尔落在人民手中了。起义部队的米格战斗机袭击了总统府。坦克已经开到总统府前,那儿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达乌德的御林军全都在那儿,但必败无疑,阿卜杜拉相当有把握地说。   几天之后,起义军匆匆处决了那些和达乌德汗政权有所瓜葛的人,喀布尔城里流言纷纷,说波里查尔奇监狱里面的囚犯被挖掉眼珠,生殖器也遭到电击,玛丽雅姆还听说总统府发生了一场大屠杀。达乌德汗被处决了,不过在他一命呜呼之前,起义军还干掉了他家族的二十来个成员,包括妇女和他的孙子。但有人说他是自尽的,也有人说他在白热化的战火中中弹倒下,更有人说起义军留下他一条狗命,让他看着自己的家人相继被处决,然后再一枪将他击毙。   拉希德调高了音量,靠近收音机。   “武装部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我们的祖国将更改国号为阿富汗民主共和国,”阿卜杜拉·卡迪尔说,“各位同胞,独裁、任人唯亲和不平等的年代终结了。我们结束了数十年来的专制统治。权力现在掌握在热爱自由的人民群众手里。我们祖国的历史,从此开启了光辉的新时代。新的阿富汗诞生了。新的政权将会对伊斯兰教义和民主的理念保持最崇高的敬意。这是一个值得欢呼和庆祝的时刻。”   拉希德关掉了收音机。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玛丽雅姆问。   “听起来,对那些为富不仁的人来说是坏事,”拉希德说,“对我们来说,可能没那么糟糕。”   玛丽雅姆不由想起了扎里勒。她心里寻思,这些共产党人到时会不会革他的命。他们会把他关进牢里吗?把他的几个儿子关进牢里?关闭他的生意,没收他的财产?   “这是热的吗?”拉希德看着米饭说。   “我刚从锅里盛上来的。”   他哼了一声,让她给他端一盘米饭过去。   夜空中突然亮起几道红色、黄色的闪光,街道那边,精疲力竭的法丽芭正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她凌乱的头发沾满了汗水,一颗颗的汗珠从她的上唇边缘滴了下来。床边是一个叫瓦吉玛的年老接生婆,她看着法丽芭的丈夫和两个儿子轮流抱着新生的婴儿。他们欣喜地看着婴儿那颜色淡淡的头发、粉红色的脸颊、皱皱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唇,看着她眯成一道缝的碧绿色眼珠在圆鼓鼓的眼睑后面滴溜溜地转动。当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他们相视而笑。她起初像猫叫那样低声啜泣,然后啜泣变成健康的、洪亮的号哭。努尔说她的眼睛像宝石。艾哈迈德,他们家信教最为虔诚的人,在他的婴儿妹妹耳边唱起了祷文,对着她的脸庞吹了三口气。 灿烂千阳 第十五章(3)   “那么,就叫莱拉了?”哈基姆问,怀里抱着他的女儿轻轻地摇晃着。   “就叫莱拉,”法丽芭说,露出疲惫的微笑,“夜美人。这是个完美的名字。”   拉希德用手指将米饭揉成一团。他把饭团塞进嘴里,嚼了一口,两口,然后做了个鬼脸,把它吐在餐垫上。   “怎么了?”玛丽雅姆问,对自己的低声下气感到厌烦。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加速,皮肤收缩。   “怎么了?”他学着她的口气,嘲弄着说,“没怎么,你再煮一次。”   “可是我已经比平常多煮了五分钟。”   “说谎倒是不脸红啊你。”   “我对天发誓……”   他愤怒地用手指搅了搅米饭,推开盘子,把菜汤和米饭都倒在餐垫上。玛丽雅姆看着他在客厅里大肆发泄,然后走出屋子,砰地甩上门,扬长而去。   玛丽雅姆跪在地上,试图拾起饭粒,把它们放回盘里,但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只好停下来,等手不再发抖。她害怕得胸口发紧。她试着深深吸进几口气。她从客厅阴暗的窗户中见到自己的模样,又把目光移开。   然后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拉希德回到了客厅。   “站起来,”他说,“过来。站起来。”   他抓过她的手,掰开她的指头,在她的掌心放了一把小石头。   “把这些放到你嘴巴里面去。”   “什么?”   “放进去。这些。在你的嘴巴里面。”   “别这样,拉希德,我……”   他的手使劲捏住她的下巴。他插了两根手指在她嘴里,将她的嘴巴撬开,然后把那几块冷冰冰的、坚硬的石块塞进去。玛丽雅姆挣扎着,不断求饶,但他只顾把石头塞进去,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好了,你嚼啊。”他说。   满嘴粗砂和碎石的玛丽雅姆口舌不清地向他求饶。泪水从她的眼角不断滴下来。   “快嚼!”他咆哮说。他呼出一口充满烟味的空气,扑在她脸上。   玛丽雅姆咀嚼起来。她嘴巴里面有些东西发出被咬碎的声音。   “很好。”拉希德说。他的脸颊抖动着,“现在你知道你做的饭是什么味道了。现在你知道你跟我结婚之后给我带来什么了。只有难吃的食物,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玛丽雅姆在那儿吐出石块、血,还有两个被咬碎的臼齿的碎块。 灿烂千阳 第十六章(1)   喀布尔,1987年春天   九岁的莱拉和往常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渴望见到她的朋友塔里克。然而,她知道,今天早上将看不到塔里克。   塔里克跟她说过,他的父母将要带他去南方,到加兹尼[1]Ghazni,阿富汗东南部城市。[1]去看望他的叔叔,当时莱拉问:“你要去多久呢?”   “十三天。”   “十三天这么久啊?”   “不算很久啦。你撇什么嘴啊,莱拉?”   “我没有啊。”   “你不会哭起来吧?”   “我才不会哭呢!不会为你哭。再过一千年也不会。”   她踢了他的小腿,不是踢了假的那条,她踢的是真的那条,他淘气地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十三天.将近两个星期。时间才过去五天,莱拉就已经学到有关时间的一条重要原理:时间就像塔里克的父亲有时候用来给古老的普什图歌谣伴奏的手风琴,能够拉伸和收缩,取决于塔里克在不在她身边。   楼下,她的父母正在吵架。又在吵。莱拉知道他们吵架的模式:妈妈盛气凌人,不依不饶,走来走去,不断咆哮;爸爸一直坐着,一副温顺迷茫的样子,乖乖地点点头,等待这阵风暴过去。莱拉关上门,换上衣服。但她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终于,一扇门砰地关上。跟着传来一阵脚步声。妈妈的床吱嘎、吱嘎响。看来爸爸今天又逃过了一劫。   “莱拉!”这时他大声喊,“我上班要迟到啦!”   “一分钟!”   莱拉穿上鞋,对着镜子,匆匆梳了梳她那头齐肩的金色卷发。妈妈总是说莱拉的头发颜色——包括睫毛弯弯、眼珠碧绿的双眸,带着两个酒窝的脸颊,高高的颧骨,外加妈妈也有的翘翘的下唇——像极了她的曾祖母,也就是妈妈的祖母。她是一个美女,风华绝代,妈妈说。整个峡谷的人都在谈论她有多么倾城倾国。我们家族已经有两代的女人没有她的风姿啦,但是,你绝对遗传了她的美丽,莱拉。妈妈所说的峡谷就是潘杰希尔大峡谷,那个地方在喀布尔东北一百公里,住的都是些说法尔西语的塔吉克人。妈妈和爸爸是表兄妹,他们都在潘杰希尔峡谷出生成长。20世纪60年代,爸爸被喀布尔大学录取,新婚不久的他们满怀希望,对未来充满信心,搬到了喀布尔。   莱拉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希望妈妈别从她的房间出来挑起新一轮骂战。她发现爸爸跪在纱门旁边。   “你见过这个吗,莱拉?”   纱门上的裂缝已经存在好几个星期了。莱拉在他身旁蹲下去。“没有啊,肯定是刚裂开的。”   “我跟法丽芭也是这么说的,”他看上去畏首畏尾的,每当妈妈拿他出气之后,他总是这副模样。“她说这道裂缝一直让蜜蜂飞进来。”   莱拉偏袒他。爸爸是个矮小的男人,肩膀很窄,双手又嫩又细长,简直跟女人的手差不多。夜里,每当莱拉走进爸爸的房间,总能看到他的脸庞向下的轮廓,埋在一本书中,眼镜架在他的鼻尖上。有时候他甚至没有发现莱拉走进了房间。他若发现了,便会给看到的那一页书做上记号,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爸爸能够背诵鲁米[1]Mowlana Jalaluddin Rumi(1207~1273),古代波斯诗人。[1]和哈菲兹[2]Shamseddin Mohammad Hafez(约1320~约1388),古代波斯诗人。[2]的多数诗篇。他能详细地说起阿富汗抗击英国和沙皇俄国的战争。他能分辨钟乳石和石笋的差别,能告诉人们地球和太阳的距离是喀布尔和加兹尼之间距离的150万倍。但如果莱拉需要打开一个盖得很紧的糖果罐,她便只能去找妈妈了,这让她觉得跟背叛了爸爸一样。爸爸连日常的工具都不会用。他从来不会给吱嘎响的房门铰链上润滑油。他修补的天花板照样漏水。霉菌在橱柜里疯狂地生长。妈妈说在艾哈迈德和努尔参加抗击苏联的圣战组织之前,艾哈迈德总是把这些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灿烂千阳 第十六章(2)   “但如果你有一本书,想尽快知道它的内容,”她说,“那你去找哈基姆就对了。”   尽管她这么说,但莱拉还是能察觉出来,在艾哈迈德和努尔参加抗击苏联的战斗之前——在爸爸放他们去战场之前——妈妈也曾觉得爸爸的书呆子习气很可爱,也曾为他的健忘和笨拙着迷。   “今天是第几天啦?”这时他说,露出戏谑的微笑,“第五天?还是第六天?”   “我关心这个干吗?我都没有数。”莱拉耸耸肩,撒了谎。她喜欢他还记得这件事。妈妈根本就不知道塔里克已经走了。   “好吧,他的手电筒将会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熄灭。”爸爸说。他说的是莱拉和塔里克每天晚上玩的信号游戏。他们玩这个游戏很久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睡觉前的仪式,就像刷牙一样。   爸爸抚摸着那道裂缝。“一有机会,我就来修补这道裂缝。我们该走啦。”他提高嗓门,回过头说,“我们要走啦,法丽芭!我送莱拉去上学。你别忘了去接她回家!”   外面,莱拉正要爬上爸爸的自行车的车后架,这时她看到街道上停着一辆轿车,就停在鞋匠拉希德和他那个深居简出的妻子所住的房子对面。那是一辆奔驰,他们这个街区很少见到的轿车,蓝色的,一道白色的粗线条从中间将引擎盖、车顶和行李厢分成两边。莱拉能看出车中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坐在司机的座位上,一个坐在后座。   “他们是谁?”她说。   “跟我们没关系,”爸爸说,“快爬上去,你上课要迟到了。”   莱拉想起了他们的另一次争吵。当时妈妈泰山压顶地俯视着爸爸,威胁着他说:这就是你的本事了,对吗,表哥?对所有事情都不闻不问。连你自己的儿子上战场你也不管。当时我哀求你。可是你只顾把头埋在那些该死的书里面,让我们的儿子像两个哈拉米一样走掉。   爸爸蹬着自行车,莱拉坐在后面,双手抱着他的腰。他们经过蓝色奔驰旁边的时候,莱拉匆匆看了后座那个男人一眼:很瘦,头发灰白,穿着一套暗棕色的西装,胸前的口袋插着一条折成三角形的白色手帕。她惟一还来得及注意到的是,这辆轿车的号码牌是赫拉特的。   他们一路无言,骑过剩下的路程,只有每当转弯的时候,爸爸会小心翼翼地刹车,并说:“抱稳了,莱拉。慢一点。慢一点。好了。”   那天上课的时候,莱拉发现很难集中精力,既是因为塔里克的离开,也是由于她父母的争吵。所以当老师叫她说出罗马尼亚和古巴的首都的名字时,莱拉一时回不过神来。   老师的名字叫单莎伊,但学生背地里都叫她画家阿姨,形容她喜欢打学生耳光的方式——先是手掌,接着是手背,来回地甩,就像画家用笔的方式一样。画家阿姨尖嘴猴腮,眉毛很浓。上课的第一天,她骄傲地告诉学生,说她是霍斯特[1]Khost,阿富汗东南部城市,位于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边境。[1]一个穷苦农民的女儿。她站立的姿势很笔挺,乌黑的头发紧紧地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所以每当画家阿姨转过身,莱拉能看见她脖子上粗黑的鬃毛。画家阿姨不化妆,也不佩戴珠宝首饰。她从不戴头巾,也禁止女生这么做。她说女人和男人从任何方面来讲都是平等的,如果男人不用戴头巾,那么没有理由要求女人戴。   她说除了阿富汗之外,苏联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它对它的工人很好,它的人民全都是平等的。苏联的每个人都很幸福,而且友好,美国就不同了,那儿有很多罪案,人们都不敢离开家门。她还说,只要那些反对进步的人、那些落后的强盗被打倒,阿富汗人民也会幸福起来的。   “所以我们的苏联同志在1979年来到这儿。来给他们的邻居伸出援手。来帮助我们打败那些希望我们的祖国退化成原始国家的畜生。孩子们,你们也必须伸出自己的手。如果有人认识这些叛乱分子,不管他是什么人,你们都必须举报他。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必须听清楚了,然后去告发。就算那个人是你的父母、叔伯或者姨妈。因为他们对你们的爱比不上祖国对你们的爱。你们的祖国是第一位的,要记得!我将会以你们为荣,你们的祖国也会的。” 灿烂千阳 第十六章(3)   画家阿姨的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苏联地图,一幅阿富汗地图,还有一个相框,照片中人是新上任的总统纳吉布拉。爸爸说这个人原来是恐怖的阿富汗秘密警察的头头。还有一些别的照片,在多数照片中,年轻的苏联士兵和农民握手,种植苹果树苗,盖房子,总是友好地微笑着。   “喂,”这时画家阿姨说,“我打断你的白日梦了吗,革命姑娘?”   这是莱拉的绰号,革命姑娘,因为她正是在1978年的4月暴乱那晚出生的——只不过如果有人在她的课堂上使用“暴乱”这个词,画家阿姨会很生气。她坚决认为那件事是一场革命,工人阶级反抗不平等的起义。圣战也是一个遭到禁止的词。在她看来,阿富汗各个省份可没有发生什么战争,她说有些人受外国敌对势力的挑拨,制造了一些麻烦,那些所谓战争只是解决这些麻烦的小冲突而已。越来越多的小道消息说,经过八年的战争之后,苏联正在走向溃败;但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传闻,尤其是在当前这样的时刻。现在,美国总统里根开始给圣战组织输送“毒刺”防空导弹,用来击落苏联的直升飞机;而且全世界的穆斯林都投身到这份事业中来:埃及人,巴基斯坦人,甚至还有抛下百万家财的沙特阿拉伯人,纷纷到阿富汗来参加圣战。   “布加勒斯特。哈瓦那,”莱拉费力地想起来了。   “这些国家是我们的朋友吗?”   “是的,尊敬的老师。它们是友邦。”   画家阿姨微微点了点头。   放学了,妈妈本应来接她,却没有出现。结果莱拉只好跟她两个同班同学吉提和哈西娜一起走回家。   吉提是个敏感的瘦小女孩,用橡皮筋把头发扎成两根马尾辫。她总是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把课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一个盾牌。哈西娜十二岁,比莱拉和吉提大三岁,但她留了一次三年级,留了两次四年级。哈西娜虽然并不聪明,却非常淘气,还有一个吉提所说的像缝纫机似的嘴巴。正是哈西娜给老师起了这个画家阿姨的绰号。   今天,哈西娜不停地说她有个好主意,能够挡住那些自己并不心仪却前来求爱的人。“这个方法连傻瓜都懂,肯定能发挥作用。我向你们保证。”   “说什么胡话呀。我还小,哪会有人向我求爱呢!”吉提说。   “你没那么小啦。”   “好吧,可是从来没有人向我示好。”   “那是因为你长了胡子,亲爱的。”   吉提的手赶紧向下巴摸去,忧心忡忡地看着莱拉。莱拉露出怜悯的微笑——吉提是莱拉见过的人中最没有幽默感的一个——摇头宽慰她。   “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该怎么做,两位小姐?”   “说吧。”莱拉说。   “豆子。至少要四罐。在那个老掉牙的糟老头来向你提亲的夜晚。但是时机,两位小姐,时机最重要。你必须等到给他上茶的时候才能把这些豆子扔向他。”   “到时我会想起来的。”莱拉说。   “那他会被你挡住的。”   莱拉本来可以说她不需要这个建议,因为爸爸一点都不打算这么快就把她许配给人。爸爸在塞罗上班,那是喀布尔一家规模庞大的面包厂,他整天在炎热和轰鸣的机器中劳作,不停地给那些巨大的烤炉鼓风,磨面粉,但尽管如此,他究竟是一个上过大学的人。他担任过一家高中的教师,后来被新政府解雇了——那是1978年的暴乱之后不久的事,距离苏联入侵还有一年六个月。从莱拉小时候起,爸爸就跟她说得很清楚,除了她的安全之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的教育。   我知道你还小,但我希望你现在就明白并且记住这个道理,他说,婚姻可以等待,教育却不行。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真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莱拉。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阿富汗将会像需要它的男人一样需要你,甚至比需要它的男人更加需要你。因为,如果一个社会的女人没有受过教育,那么这个社会就没有进步的可能,莱拉。没有可能。 灿烂千阳 第十六章(4)   但是,莱拉没有跟哈西娜提起爸爸讲过的这些话,没有说她为有这样的父亲而多么高兴,没有说她为他的评价而觉得非常骄傲,也没有说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以他为榜样,去接受高等教育。过去两年来,莱拉都拿到了优秀学生奖状。这种奖状每年发一次,各个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才能得到。不过她没有跟哈西娜提起这些话,后者的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出租车司机,很有可能再过两三年就把她嫁出去。有一次,难得正经的哈西娜认真地对莱拉说她的婚事已经定了,对象是她的表哥,比她大二十岁,在拉合尔[1]Lahore,巴基斯坦城市。[1]开一家汽车商店。我见过他两次,哈西娜当时说,每次吃饭他的嘴巴都是张开的。   “豆子,两位姑娘,”哈西娜说,“你们记住啊。当然,除非……”——说到这儿,她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手肘轻轻捅了莱拉一下——“来提亲的人是你那个英俊的独腿王子。那么……”   莱拉把她的手肘推开。如果有人说塔里克坏话,那么不管他是何方神圣,莱拉都会顶嘴的。但她知道哈西娜没有恶意。哈西娜喜欢拿别人寻开心——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了,而且除了她自己,谁都逃不过她的取笑。   “你不能这样说那些人!”吉提说。   “什么那些人?”   “那些因为战争而受伤的人。”吉提诚恳地说,全然听不出哈西娜开玩笑的口气。   “我想这里有个吉提毛拉对塔里克有意思噢。我知道了!哈哈!但他已经名草有主了,难道你不知道吗?你说呢,莱拉?”   “我可没对什么人有意思!”   她们和莱拉道别,拐入她们自己的街道,一路上仍在争执不休。   莱拉独自一人走过三条街。她来到她家所在的那条街,发现那辆蓝色的奔驰还停在那儿,就在拉希德和玛丽雅姆家外面。穿着棕色西装的老人站在引擎盖旁边,拄着拐杖,抬头望着那座房子。   就在这时,莱拉身后有个声音喊了起来:“喂,黄毛丫头,看这边。”   莱拉转过身,迎接她的是一根手枪的枪管。 灿烂千阳 第十七章(1)   手枪是红色的,扳机护环是鲜绿色的。手枪后面紧贴着卡迪姆的狰狞笑脸。卡迪姆和塔里克一样,都是十一岁。他很粗壮,个子很高,下巴向前突出得很厉害。他的父亲是德马赞区屠夫,卡迪姆臭名远扬,经常拿小牛的内脏去扔过往的行人。有时候,如果塔里克不在莱拉身边,卡迪姆会把莱拉堵在学校操场的墙壁凹陷处,眼光淫荡地看着她,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有一次,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真美呀,黄毛丫头。我想娶你。   这时他摇晃着手中的枪。“别担心,”他说,“我不会打你的啦。不会打在你的头发上。”   “别这样!我警告你。”   “你打算怎么做呀?”他说,“找你那个残废来对付我?‘啊,亲爱的塔里克。啊,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帮我对付这个淘气鬼呀!’”   莱拉开始向后退,但卡迪姆已经扣动了扳机。细小的温热水流一次又一次地射在莱拉的头发上;莱拉抬手护住脸庞,手上也沾满了水。   其他几个男孩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纷纷起哄,哈哈大笑。   一句从街上听来的粗口涌到了莱拉嘴边。她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是十分清楚它怎么就成骂人的话了——但她急怒攻心,那几个字脱口而出。   “你妈吃鸡巴!”   “至少她的男人不像你的男人那么蠢呀,”卡迪姆不动声色地反击说,“至少我爸不是胆小鬼。顺便说一句,你干吗不闻闻你的手呢?”   其他几个男孩纷纷大叫起来:“闻闻你的手!闻闻你的手!”   莱拉闻了,但她甚至还没闻,就知道他刚才为什么说不会拿它来射在她的头发上了。她发出一声尖叫。听到她的惊叫,那些男孩起哄得更加厉害了。   莱拉转过身,哭喊着跑回家。   她在井里汲了一些水,走进浴室,把水倒进一个盆子,脱掉身上的衣服。她用香皂洗头发,手指疯狂地抓着头皮,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恶心不已。她往头上浇了一勺清水,用香皂洗起头发来。有好几次她差点就呕吐出来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颤抖,用一块沾满香皂泡沫的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擦自己的脸庞和脖子,直到它们变得通红。   她换上干净的衬衣和裤子,换的时候,她心想,要是塔里克和她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当然,妈妈本该去接她的,如果她去了,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出现。有时候,莱拉想不明白妈妈干嘛要把她生下来。现在她认为,如果人们的爱全都给了他们已经生下来的孩子,那么他们就不应该再生其他的了。太不公平了。她心中升起一阵怒火。莱拉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   稍微平息之后,她沿着走廊,来到妈妈的房间门口,敲敲门。早些年,莱拉常常在这个门口一坐几个钟头。她会轻轻敲门,像一个试图解开魔咒的魔法师,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但妈妈从来不会打开这扇门。这回她也没有把门打开。莱拉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妈妈也有心情好的日子。她双眼发亮,轻松愉快地起床。她那低垂的下唇向上弯成一个微笑。她洗澡。她穿上干净的衣服,涂上睫毛膏。她让莱拉替她梳头——莱拉很喜欢这么做,把耳环穿进她的耳洞。她们一起去曼戴伊市场购物。莱拉和她一起玩“毒蛇爬梯子”的游戏,她们吃着从大块的黑色巧克力削下来的刨花,这是少数她们两人都喜欢的东西之一。妈妈心情好的日子里,最让莱拉高兴的是爸爸回家的时刻,她和妈妈会从游戏板上抬起头,朝他咧嘴而笑,露出缀满黑巧克力的牙齿。每当这个时候,房间就会飘过一阵愉快的气氛,莱拉便能体会到一丝令她终生难忘的柔情;从前,当这座房子还很拥挤、充满喧闹和欢乐的时候,围绕着她父母的,该是怎样的温柔和浪漫啊。   在她心情好的日子,妈妈有时候会烘焙一些点心,邀请住在附近的妇女过来喝茶和吃饼干。当妈妈给桌子摆上茶杯、纸巾和盘子的时候,莱拉会帮忙把一些碗擦干净。然后,当这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恭维妈妈做的点心很好吃时,莱拉会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下,试图也插上几句。不过她的话向来不多,莱拉喜欢坐下听她们聊天,因为在这些场合,人们把她当成稀世珍宝,她还可以听到妈妈充满感情地说起爸爸。 灿烂千阳 第十七章(2)   “他原来是个第一流的老师,”妈妈说,“受到学生的爱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像别的教师,从来不用戒尺打他们。他们敬重他,你们知道吗,是因为他也尊重他们。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妈妈喜欢说起他们之间的情史。   “那时我十六岁,他十九岁。我们两家人在潘杰希尔住隔壁。哎,是我看上他的!我常常爬上我们两家中间那堵墙,我们在他父亲的果园里面玩。哈基姆总是害怕我们会被人撞见,也害怕我父亲会打他耳光。‘你父亲会扇我一个耳光的,’他总是这么说。早在当时,他就是这么谨慎,这么认真。然后,有一天,我对他说:‘表哥,你打算怎么办啊?你来我们家提亲,还是打算让我向你求婚啊?’我就是这么说的。可惜你们看不到他的表情!”   妈妈会和其他女人,还有莱拉,一起鼓掌,一起哈哈大笑。   听着妈妈说起这些故事,莱拉知道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妈妈总是这样谈起爸爸的。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的父母还没有分房睡。莱拉心想,要是在那些时候她已经这么大就好了。   妈妈的订亲故事总是不可避免地转向相亲的话题。等到阿富汗摆脱苏联的魔掌,那些男孩回到故里,他们将会需要新娘,所以,这些女人把邻居的女孩一个一个列出来,看她们配不配艾哈迈德和努尔。当她们说起莱拉的两个哥哥时,她总是觉得无从插话,好像这些女人在谈论的是一部只有她没看过的精彩电影。那年艾哈迈德和努尔离开喀布尔,前往北方的潘杰希尔,投到艾哈迈德·沙·马苏德将军麾下参加圣战,当时她才两岁。关于他们的一切,莱拉几乎全都忘记了。艾哈迈德脖子上悬挂着一条安拉链子。努尔的一只耳朵上面有一小撮黑色的毛发。她只记得这些。   “阿兹塔怎么样?”   “她父亲做地毯的那个啊?”妈妈佯装愠怒,轻轻拍打她的脸庞,“她的胡子比哈基姆还浓!”   “有一个叫阿娜西塔。我们听说她在萨格胡纳中学的班级名列前茅。”   “你们见过那个女孩的牙齿吗?跟墓碑一样。她嘴巴里藏着一个坟场呢。”   “瓦西迪家的姐妹怎么样?”   “那两个侏儒啊?不行,不行。哎呀,不行啦。配不上我的儿子。配不上我的国王。他们应该找更好的姑娘。”   她们聊啊聊,莱拉的心飘飘荡荡,和往常一样,结局又系在塔里克身上。   妈妈已经拉起了黄色的窗帘。黑暗之中,房间里散发出好几种味道:睡眠的气息,未清洗的亚麻布的味道,汗酸味,脏袜子的臭味,香水的芬芳,昨晚吃剩的饭菜的馊味。莱拉站稳了,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穿过房间。就算这样,她的双脚还是老被一些丢在地板上的衣物绊到。   莱拉把窗帘拉开。床尾摆着一张旧的金属折叠椅。莱拉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一堆纹丝不动的、盖着毛毯的东西:她母亲就在毛毯下面。   妈妈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艾哈迈德和努尔的照片。不管莱拉看向哪个方位,总有两个陌生人朝他微笑。有一张是努尔踩着三轮车的照片。在另外一张照片里,艾哈迈德正在祷告,身旁摆着一个他十二岁那年爸爸和他一起做的日晷。还有一张照片,他们两个——她的哥哥们——在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梨树下面背靠背坐着。   在妈妈的床底,莱拉看到艾哈迈德的鞋盒伸出来一角。妈妈一次又一次地给她看鞋盒里面那张皱巴巴的剪报,还有几本艾哈迈德设法从那些总部设在巴基斯坦的起义团体和抵抗组织搜集来的宣传小册子。莱拉记得在一张照片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正在把一根棒棒糖递给一个没有双腿的小男孩。照片下面的标题是:苏联地雷战故意残害儿童。那篇报道说,苏联人还喜欢将炸药藏在颜色鲜艳的玩具里面。如果孩子捡起这样的玩具,它就会爆炸,炸掉小孩的手指或者一整只手。这样一来,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没办法投身圣战了:他只得留在家里,照顾他的孩子。在艾哈迈德的盒子里面另外一篇文章中,有个参加圣战的年轻人说,苏联人在他家所在的村落投放了毒气弹,灼伤当地人的皮肤,使他们变成瞎子。他说他看到他的母亲和妹妹向溪流跑去,边跑边咳出血来。 灿烂千阳 第十七章(3)   “妈妈。”   那堆东西轻轻一动。它发出一声呻吟。   “起床啦,妈妈。三点了。”   又是一声呻吟。一只手像潜水艇的潜望镜露出水面那样伸出来,然后又放下去。此时这堆东西的蠕动更加明显了。毛毯一层一层被揭开,发出沙沙的响声。慢慢地,妈妈一段一段地出现了:先是凌乱的头发,然后是扭曲着的白皙脸庞,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一只手向床头板摸去,她哼哼唧唧地起了身,盖着的几张毛毯从她身上滑落。妈妈费力地抬起头,害怕光线似的畏缩着,脑袋低垂在胸前。   “你上学怎么样?”她咕哝说。   就这样开始了。敷衍塞责的问,漫不经心的答。两人都在假装着。她们两个,这对并不热心的舞伴,在厌倦地跳着这陈旧的舞步。   “上学很好。”莱拉说。   “学到什么了吗?”   “跟平常一样。”   “吃东西了吗?”   “吃了。”   “很好。”   妈妈再次抬起头,望着窗户。她双眉一蹙,眨巴着眼睛。她右边的脸庞是红色的,这一边的头发都被压平了。“我头疼。”   “要我给你拿几颗阿司匹林吗?”   妈妈揉了揉太阳穴。“等一会再说。你父亲回家了吗?”   “才三点呢。”   “哦,对。你刚才说过了。”妈妈打了个哈欠。“刚才我做了个梦,”她说,她的声音比她的睡衣摩擦毛毯的沙沙响稍微大一点,“就在刚才,你进来之前。但我现在想不起来梦到些什么了。你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吗?”   “很多人都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妈妈。”   “真奇怪。”   “我想跟你说,就在你做梦的时候,有个男孩用水枪把尿液射在我的头发上。”   “射了什么?那是什么?我没听清。”   “尿啊。”   “这……这太可怕啦。天哪。对不起,可怜的孩子。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他算账。或许找他母亲。对,那样会好一点,我觉得。”   “我还没跟你说那人是谁呢。”   “啊。好吧,是谁?”   “用不着费心了。”   “你生气了?”   “你说好去接我的。”   “我说了,”妈妈的话哽在喉头。莱拉分不清这是不是一个疑问句。妈妈开始揪她自己的头发。这是莱拉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之一,妈妈不停地揪头发,怎么不见她的脑袋变得像鸡蛋一样光秃秃呢?“你那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塔里克?对了。他怎么样?”   “他走了一个星期了。”   “哦,”妈妈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口气,“你洗过了吗?”   “洗过了。”   “那你现在身上干净了,”妈妈又向窗口望去,“你干净了,那就没事了。”   莱拉站起来。“我去做作业。”   “好啊,好啊。走之前把窗帘拉上吧,亲爱的孩子。”妈妈说,她的声音渐渐变弱。她已经开始钻到毛毯下面去了。   莱拉走过去拉窗帘时,看到街道上驶过一辆轿车,车尾卷起一阵烟尘。那辆悬挂着赫拉特牌照的蓝色奔驰终于开走了。她盯着那辆车,后面的车窗反射出阳光,接着它转了一个弯,消失了。   “明天我不会忘记的,”妈妈在她身后说,“我向你保证。”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   “你不知道的,莱拉。”   “知道什么?”莱拉转过身,脸朝着她母亲,“我不知道什么?”   妈妈把手抬到胸前,拍拍那儿。“这里面。这里面的东西。”接着她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你就是不知道。”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1)   一个星期过去了,但还是没有塔里克的踪迹。然后,另一个星期来了又走。   为了打发时间,莱拉修补了那扇爸爸依然没有修好的纱门。她搬下爸爸的书籍,掸去上面的灰尘,按字母顺序将它们排列起来。她和哈西娜、吉提,还有吉提的母亲妮拉去小鸡街道。妮拉是个裁缝,有时候和替妈妈做衣服的女裁缝一起干活。就在那个星期,莱拉开始相信,在一个人所必须面对的全部艰辛之中,没有什么比单纯的等待更加痛苦的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莱拉发现她自己陷入了一些可怕的念头中。   他将不会回来。他的父母永远地搬走了;他们说去加兹尼,原来是在耍花样。这是大人精心设计好的,免得他们两个会为了分别而哭得死去活来。   他又踩到地雷了。就像1981年那次一样,当时他才五岁,他父母上一次带他去加兹尼也是在那一年。那件事故发生在莱拉第三个生日之后不久。那次他很走运,不过失去一条腿而已,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万幸。   这些念头不停地在她脑子里纠缠不清。   然后,有一天晚上,莱拉看见街道那边有一道细小的电光照射过来。一个介于尖叫与喘息之间的声音从她嘴唇里跑出来。她匆忙从床底摸出她自己的手电筒,但它没有亮起来。莱拉用手掌拍拍手电筒,咒骂那该死的电池。但手电筒坏了也不要紧。他回来了。莱拉心中的石头落地了,她坐在床沿,晕晕乎乎的,看着那美丽的黄色眼睛一眨一眨,时明时灭。   第二天,在去塔里克家的路上,莱拉看见卡迪姆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在街道对面。卡迪姆蹲在地上,用一根棍子不知道在垃圾堆里掏什么东西。当看到她的时候,他丢掉棍子,晃动他的手指。他说了几句话,引来一阵笑声。莱拉垂下头,匆匆跑过去。   “你干什么啦?”塔里克开门时,她脱口而出。这时她才想起来他的叔叔是理发师。   塔里克用手摸着不久前才剃过头发的脑壳,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稍微有点不整齐的洁白牙齿。   “喜欢吗?”   “你看上去好像应征入伍了。”   “你想摸摸看吗?”他低下头。   莱拉高兴地用掌心感受着他那扎手的粗硬发茬。有些男孩头发留得很长,为的是要遮住他们像圆锥体般的脑袋和丑陋的癞痢,但塔里克和他们不一样。塔里克的脑袋长得很完美,而且头上没有癞痢。   他抬起头,莱拉看到他的脸颊和额头都被晒黑了。   “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啊?”   “我叔叔生病了。来啊,进来啊。”   他领着她,沿着走廊,向他们家的客厅走去。莱拉喜欢这座房子里面的一切。她喜欢客厅破旧的地毯,沙发上的补丁,还有塔里克的生活中那些乱糟糟的东西:他母亲那些成捆成捆的布料,她那些插在线团上的针,那些旧杂志,角落里那个将要裂开的手风琴盒子。   “是谁啊?”   他母亲在厨房问。   “莱拉。”他说。   他给她拉过一张椅子。客厅光线明亮,有两个开向院子的窗户。窗台上摆着几个空罐子,塔里克的母亲用它们来腌制茄子和胡萝卜酱。   “原来是我们的儿媳妇啊。”他的父亲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大声说。他是个木匠,身材颀长,头发花白,年纪六十出头。他的门牙之间有几道牙缝,双眼眯斜,一看就是那种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屋外度过的人。他张开双臂,莱拉扑进他怀里,闻到一股熟悉的锯屑芬芳。他们相互亲了三次脸颊。   “你再这样叫她,她就不来我们家了。”塔里克的母亲从他们身边走过,说了一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碗,一把大勺子,还有四个小碗。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别跟这个老头较真啊,”她双手捧起莱拉的脸蛋,“亲爱的,看到你真好。来来,坐下。我从那边带回来一些水发的果肉[1]指浸泡在水里的果肉。将果肉浸泡在特制的水里可以延长保鲜期,国外常使用这种方法来保存水果。[1]。”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2)   桌子很大,是用颜色很浅的木头制成的,没有刷上油漆——塔里克的父亲做了这张桌子,那些椅子也是他做的。它铺着苔藓般翠绿的塑料桌布,桌布上面印着很多小小的淡红色月牙和星星。客厅墙面大多挂着塔里克在不同岁数时拍下的照片。在一些他还很小的照片中,他有两条腿。   “我听说你的兄弟生病了。”莱拉一边对塔里克的父亲说,一边把调羹放进她那个装满浸在水里的葡萄、开心果和杏子的碗里。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是啊,不过他现在好了,感谢真主。”   “心脏病发作。第二次了。”塔里克的母亲说,责备地盯了她丈夫一眼。   塔里克的父亲呼出一口烟,朝莱拉眨眨眼。莱拉又一次发现塔里克双亲的年纪其实足够当她的爷爷奶奶了。他母亲四十好几才怀上他。   塔里克的母亲看着她的碗,问道:“你父亲怎么样,亲爱的?”   自从莱拉认识她的时候起,塔里克的母亲就戴着一头假发。随着年月的流逝,它已经变色暗紫色的了。今天,她的假发在额前拉得很低,莱拉能够看到她两鬓苍苍的白发。有些时候,假发戴得很高,露出整个额头。但在莱拉看来,塔里克的母亲带着假发时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莱拉所看到的,是假发下面那张安详而自信的脸,一双聪明的眼睛,还有那令人愉快的、从容不迫的举止。   “他挺好的,”莱拉说,“当然,还在塞罗上班。他挺好的。”   “你母亲呢?”   “她呀,还是老样子,心情时好时坏。”   “倒也是。”塔里克的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把她的调羹放进碗里,“一个母亲见不到儿子,那该有多么难受啊。”   “你在这里吃午饭吗?”塔里克说。   “一定要在这里吃,”他母亲说,“我做了肉汤。”   “不,不打扰你们啦。”   “不会吧?”塔里克的母亲说,“我们才离开了几个星期,你就变得这么见外啊?”   “好吧,那我留下。”莱拉红着脸说,笑了起来。   “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莱拉喜欢在塔里克家吃饭的程度,就跟她讨厌在自己家吃饭的程度一样。在塔里克家,没有人会单独吃饭;他们总是等齐了一起吃。莱拉喜欢他们家用的紫罗兰色塑料杯,也喜欢他们家的水罐里面总是漂着几片柠檬。他们每次吃饭,总是先喝一碗新鲜的酸奶;他们在所有的饭菜上,甚至在酸奶上,都滴上一些酸橙汁;吃饭的时候还相互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所有这些都是莱拉喜欢的。   吃完饭后,他们总是会谈谈心。虽然塔里克和他的父母都是普什图人,但莱拉在场的时候,为了照顾她,他们用法尔西语交谈,尽管莱拉在学校学过普什图语,多少能听懂他们的母语。爸爸说他们这两类人——少数族裔的塔吉克人,还有普什图人,阿富汗的主要民族——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塔吉克人总是觉得低人一等,爸爸曾经说,普什图血统的国王统治了这个国家将近两百五十年,莱拉,可是塔吉克人的统治加起来总共才九个月,而且还是1929年的陈年旧事了。   “你呢?”莱拉问,“你觉得低人一等吗,爸爸?”   爸爸用衬衣的一角擦了擦眼镜。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而且是非常危险的无稽之谈——所有这些诸如我是塔吉克人、你是普什图人、他是哈扎拉人、她是乌兹别克人之类的话。我们都是阿富汗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当一个种族统治了其他种族这么长时间……那肯定会存在一些轻蔑和敌对。肯定的。一直以来都存在。   或许是这样吧。但在塔里克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这些话题,莱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莱拉觉得她和塔里克的家人相处总是那么自然,那么毫不费劲,丝毫没有因为种族或者语言的差异而变得复杂,而且跟她自己的家不同,他们家的气氛没有受到个人的好恶和争执的影响。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3)   “来打牌怎么样?”塔里克说。   “好啊,你们去楼上。”他母亲说,嗔怪地挥手扇了扇她丈夫吐出来的烟雾。“我先把肉汤煮起来。”   他们趴在塔里克的房间中央,轮流出牌,玩起潘吉帕[1]Panjpar,一种扑克游戏。[1]。塔里克的一条腿在空中摇摆,跟她说起这次的旅途。他帮叔叔种了几棵桃树。他在花园里抓住一条蛇。   这个房间是莱拉和塔里克做作业的地方,也是他们把纸牌砌成塔楼、相互画一些怪诞肖像的地方。如果外面下起雨来,他们就会趴在窗台上,喝着温暖的、冒着泡沫的橙味芬达汽水,看着玻璃窗上饱满的雨珠往下流。   “好啦,我有一条谜语,”莱拉洗着牌说,“什么东西只待在一个角落,却跑遍全世界?”   “等一下,”塔里克把自己撑起来,那条假腿甩向一旁。他身子一缩,侧过身躺着,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给我那个枕头。”他把枕头放在他的腿下面。“好了。这样好一些。”   莱拉还记得塔里克第一次让她看他的断腿的情形。当时她六岁。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左边膝盖下面那紧绷的、闪亮的皮肤。她的手指头摸到一些小小的硬块,塔里克说它们都是些骨刺,人们在截肢之后有时候会长骨刺。她问他这条断腿痛不痛,他说它本来和假肢接合得很好,但如果它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发胀,和假肢接合不好,就会变得酸痛。跟手指套着顶针一个道理。有时候它会磨破。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到时我就会发皮疹和起水泡,不过我母亲有一些药膏可以治这些。不算太糟糕。   当时莱拉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在哭什么呀?他把那条断腿收回去,你自己要看的,你这个爱哭的小孩。早知道你会掉眼泪的话,我才不给你看呢。   “邮票。”他说。   “什么?”   “你的谜语啊。谜底是邮票。吃过午饭后,我们应该去动物园。”   “你听过那个谜语,对吧?”   “绝对没有。”   “你是个骗子。”   “你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啊?”   “嫉妒我是个聪明的男子汉。”   “你是个聪明的男子汉?真的吗?那你说,下象棋的时候谁一直赢啊?”   “我让你赢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真的。   “谁数学考不好呀?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呢,干吗还老要来找我帮你做数学作业?”   “如果不是觉得数学很烦,我就比你高两个年级啦。”   “我想地理也让你很烦恼吧。”   “你怎么知道的?好啦,闭嘴啦。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动物园?”   莱拉笑起来。“去啊。”   “很好。”   “我想你。”   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塔里克转过脸来,半是怪笑、半是讨厌地做着鬼脸。“你有什么毛病啊?”   莱拉心想,她、哈西娜和吉提相互之间该把这三个字说了多少遍?她们只要两三天没有见到对方就会说出这句话,说的时候毫不犹豫。我想你,哈西娜。啊,我也想你。从塔里克的鬼脸中,莱拉知道男孩在这一点上和女孩不一样。他们不会表达友谊。他们觉得没有欲望、也没有必要说出诸如此类的话。在莱拉的想像中,她两个哥哥也是这样的。莱拉终于明白了,男孩对待友谊,就像他们对待太阳一样:它的存在毋庸置疑,它的光芒最好是用来享受,而不是用来直视。   “我打算骚扰你一下。”她说。   他瞪了她一眼。“你成功了。”   但她认为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她认为也许是他脸颊上太阳晒出来的黝黑暂时变深了。   莱拉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实际上,她早就知道说给他听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有人会受伤的,因为塔里克肯定会追究到底。但后来,当他们走上街头、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时,她又见到卡迪姆靠在墙壁上。他身旁围满了狐朋狗友,他们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他的腰带。他放肆地朝她怪笑着。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4)   所以她告诉塔里克了。她还来不及细想,故事已经一股脑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做了什么?”   她又跟他说了一次。   他指着卡迪姆。“他?这个人?你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楚。”   塔里克牙齿一咬,用普什图语骂了一句莱拉没听明白的话。“你在这里等我。”他说,这次说的是法尔西语。   “别,塔里克……”   他已经向街道对面走去。   卡迪姆第一个看到他。他的笑容消失了,不再靠着墙壁,站直了身子。他双手从腰带上抽出来,站得更笔挺了,显然已经察觉到危险的气氛。其他人纷纷顺着他的眼光看来。   莱拉希望她刚才什么都没说。如果他们群殴他怎么办?他们有几个人呢——十个?十一个?十二个?如果他受伤了怎么办?   然后塔里克在卡迪姆和他那群朋友前面几步站住了。他站在那儿沉思了一会,莱拉想,可能是改变主意了吧;当他弯下腰的时候,莱拉想像他会假装鞋带松开了,走回她身边。接着他的手动了起来,她明白了。   等到塔里克挺起腰,用一条腿站着的时候,其他人也恍然大悟了。他一边向卡迪姆跳过去,一边责骂着他,解下来那条腿扛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把剑。   那些男孩匆忙让开。他们在塔里克和卡迪姆之间清出一条道路。   接着是尘土飞扬,拳打脚踢,哭喊求饶。   卡迪姆再也没有欺负莱拉了。   那天晚上,跟多数夜晚一样,莱拉在桌子上摆了两个人的晚饭。妈妈说她不饿。在她觉得饿的夜晚,即使爸爸已经回家了,她也会带着一盘食物到自己的房间去。每当莱拉和爸爸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着了,或者清醒地躺在床上。   爸爸从浴室走出来,他的头发——回家时头发上有很多灰尘——洗得干干净净,向后梳起。   “我们有什么吃的,莱拉?”   “昨天吃剩的面汤。”   “听上去不错。”他说,把那条用来擦干头发的毛巾叠了起来。“那么,我们今晚要做些什么呢?把分数加起来?”   “实际上,是把分数转换为带分数。”   “啊。好的。”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爸爸会指导莱拉解答题目,也给她布置一些他自己安排的作业。这只是为了让莱拉比他们班的同学多学一点东西,而不是由于他对学校安排的作业不满——尽管那只是一些洗脑式的教育。实际上,在爸爸看来,阿富汗的共产党人有一件事做对了,那就是他们办的教育,而讽刺的是,他正是从这个职业中被他们开除掉的。更为确切地说,爸爸认为他们让妇女接受教育是对的。这个政府为妇女办了一些扫盲班。爸爸说,现在喀布尔大学里面,几乎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是女生了,她们学习法律、医学和工程学。   在这个国家,女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辛苦,莱拉,但现在,在共产党的统治下,她们也许更自由了,比以前拥有更多的权利,爸爸说,说的时候总是压低嗓音,他知道就算对共产党做出最为无关紧要的正面评价,也会惹得妈妈暴跳如雷。但这是真的,爸爸说,现在是阿富汗妇女的好年代。你可以利用这个大环境,莱拉。当然了,妇女的自由——说到这儿,他悲伤地摇摇头——也是促使那儿的人们拿起武器的首要原因之一。   他说的“那儿”并不是喀布尔,这个城市向来是相对自由和进步的地方。在喀布尔这里,女人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当中小学校长,在政府中拥有一官半职。不,爸爸说的是那些种族聚居的地方,尤其是南部或者东部毗邻巴基斯塔国界的普什图人聚居地。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很少能看到妇女,上街的妇女都穿着布卡,有男人陪同。在他指的那些地区,男人信奉祖先传下的古老民俗,这些人反抗共产党人和他们的信条——解放妇女,废除强迫婚姻,把女孩的最低结婚年龄提高到十六岁。爸爸说,政府——而且是一个不信真主的政府——教导人们要放女人离开家门,上学接受教育,和男人一起工作,但那儿的男人认为这亵渎了他们祖国的古老传统。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5)   爸爸喜欢讽刺地说:真主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然后他会叹气说,莱拉,我的孩子,阿富汗人惟一不能打败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爸爸在桌子旁边坐下,拿面包去蘸他那碗面汤。   莱拉决定吃过饭之后、开始学习分数之前,把塔里克教训卡迪姆的事告诉爸爸。但她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就在那时,有人在敲门,门外有个陌生人带来了一条消息。 灿烂千阳 第十九章(1)   莱拉把门打开,那人说:“我想见见你的父母,亲爱的小姑娘。”他是个结实的男人,一张瘦削的脸看上去饱经沧桑。他穿着土豆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棕色的毡帽。   “我能跟他们说你是谁吗?”   然后爸爸的手出现在莱拉肩膀上,轻轻地把她从门口往里拉。   “你到楼上去吧,莱拉。快去。”   她爬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客人对爸爸说他有一条潘杰希尔传来的消息。这时妈妈也在客厅里面了。她一只手掩住嘴巴,眼睛来回看着爸爸和那个戴毡帽的男人。   莱拉从楼梯上方向下偷看。她见到那个陌生人和她父母一起坐下。他的身体倾向他们。说了几句莱拉听不见的话。然后爸爸脸色灰白,越来越白,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而妈妈则哭喊起来,不停地哭喊,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一群邻居的女人突然来到家里,承担起准备葬礼之后那顿晚餐的任务。妈妈整个早上一直坐在沙发上,手中抓着手帕,脸庞都哭肿了。两个不停抽鼻子的女人在照料她,她们轮流轻轻地拍拍妈妈的手,仿佛她是全世界最为珍稀、最为脆弱的洋娃娃。妈妈好像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莱拉在她母亲前面跪下,握住她的双手。“妈妈。”   妈妈恍惚地向下看。她眨眨眼。   “我们会照顾她的,亲爱的莱拉。”这两个女人中,有一个以自负的口气说。莱拉曾在她去过的几个葬礼上见识到这样的女人,这些女人喜欢应付一切跟死亡有关的事情,她们的爱好就是劝慰死者的亲属,决不会让人侵犯她们这点自我指派的职责。   “我们应付得来。你忙去吧,姑娘,做点别的事情。别理你的母亲。”   被支开的莱拉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她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她在厨房瞎混了一阵子。哈西娜乖乖地跟着她的母亲来了。吉提和她母亲也来了。看到莱拉的时候,吉提匆匆跑过来,用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抱住她,久久地抱着,莱拉没想到她能够抱得这么紧。当她松开手时,眼里充满了盈盈欲滴的泪水。“我很难过,莱拉。”她说。莱拉感谢她。这三个女孩走出屋外,坐在院子里,直到有个女人安排她们去洗玻璃杯,还有把餐盘叠在桌子上。   爸爸也是茫然地在这座屋子走进走出,好像是在找一些可做的事情。   “别让他靠近我。”一整个早上,妈妈就说了这句话。   爸爸最后独自坐在走廊的一张折叠椅上,看上去凄凉而渺小。然后有个女人说他挡到路了。他连忙道歉,回到他的书房去。   那天下午,男人们都到爸爸在卡德察区租来办出殡仪式的礼堂去了。女人们则到莱拉家里来。根据传统,死者的家属应该坐在客厅门口,莱拉和妈妈坐在那个地方。前来致哀的人在门口脱了鞋,一边走进客厅,一边和熟人点头打招呼,在沿墙边摆放的折叠椅上坐下。莱拉看到瓦吉玛,那个在她出世时给妈妈接生的老婆婆。她还看见塔里克的母亲,在假发上披了一条黑色的围巾。她朝莱拉点点头,嘴唇紧闭,慢慢地露出悲伤的微笑。   录音机传出一个鼻音很重的男人朗诵《古兰经》经文的声音。每当他念完一段经文,那些女人有的叹气,有的挪动身体,有的啜泣。也有人捂着嘴巴咳嗽,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有人发出一声戏剧性的、一点也不悲哀的号哭。   拉希德的妻子玛丽雅姆走了进来。她戴着黑色的头巾。额头上有几绺头发从头巾之下垂下来。她在莱拉对面的墙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妈妈在莱拉身边,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体。莱拉把妈妈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用双手捧住它,但妈妈好像没有注意到。   “你想喝点水吗,妈妈?”莱拉在她耳边说,“你渴吗?”   但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只顾来回摇晃着身体,冷漠无神的双眼盯着地毯看。   莱拉坐在妈妈身边,不停地看看周围,又把眼光垂下,满屋子都是哀伤的表情,莱拉总算明白她家里遭遇的这场灾难有多么深重。各种可能性消失了。各种希望破灭了。 灿烂千阳 第十九章(2)   可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莱拉很难感受,很难真的感受到妈妈的痛苦。莱拉从来就不认为他们活着,所以也很难因为他们的去世而感到悲伤和哀悼。对她来说,艾哈迈德和努尔一直以来就像是传说。就像是寓言故事中的人物。历史书中的国王。   塔里克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塔里克教她用普什图话骂人;他喜欢吃盐渍的苜蓿叶;他吃东西的时候会皱眉,慢慢地发出呻吟声;他左边的锁骨下方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把倒放的曼陀林[1]一种类似琵琶的乐器。[1]。   所以,她坐在妈妈身旁,尽她的责任去哀悼艾哈迈德和努尔,但是,在莱拉心中,她真正的兄弟还活得好好的。 灿烂千阳 第二十章(1)   将会折磨妈妈余生的病痛出现了。胸痛,头痛,关节痛,夜间盗汗,双耳痹痛,还有别的人摸不到的肿块。爸爸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做了血检和尿检,给妈妈的身体照了X光,但没有找到什么身体上的疾病。   多数日子里,妈妈躺在床上。她穿黑色的衣服。她揪自己的头发,掐她的嘴唇下面那颗痣。妈妈醒着的时候,莱拉会发现她跌跌撞撞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次到了最后,她总会走进莱拉的房间,好像只要在那两个男孩睡过、玩过、用枕头打过架的房间里不停地走啊走,她便迟早有一天能够找到他们。但他们已经人去楼空。她所遇到的只有莱拉。莱拉相信,在妈妈眼里,她跟两个哥哥一样,也是不存在的人。   妈妈惟一没有忘记的任务,是每日五次的礼拜。每次礼拜结束的时候,她总是低垂着脑袋,双手抬到面前,掌心向上,低声祈祷真主保佑圣战组织取得胜利。莱拉只得肩负起越来越多的家务活。如果她不清理房间,那么她很快就会发现家里到处都是衣服、鞋子、打开的米袋、大豆罐子和污秽的盘碗。莱拉给妈妈洗裙子,给她换被套。她哄妈妈起床洗澡吃饭。给爸爸熨衬衣、叠裤子的也是她。慢慢的,她还负责做饭。   有时候,做完家务活之后,莱拉会爬上妈妈的床,在她身边躺下。她会伸手抱住妈妈,手指扣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之中。妈妈会惊醒,喃喃自语。她总是不可避免地说起有关那两个男孩的故事。   有一天,她们就这样躺着,妈妈说:“艾哈迈德本来可以成为将领。他有这种魄力。年纪比他大三倍的人也很敬重地听他说话,莱拉。那是能够料到的事情。还有努尔。嗯,我的乖努尔。他总是画下一些房子和桥梁。你知道吗,他本来可以成为建筑师的。他本来可以改变喀布尔的城市布局的。现在他们两个都殉难了,我的儿子们,都殉难了。”   莱拉躺在那儿,静静倾听,希望妈妈会意识到她,莱拉,还没有殉难,意识到她还活着,在这儿,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意识到她还有希望和未来。但莱拉知道她的未来根本无法和两个哥哥的过去相提并论。他们给她的生活投上了阴影。她至死也忘不了他们。他们的生活如今成了一个博物馆,妈妈是馆长,至于莱拉,莱拉只是一个访客。一个用来盛放他们的故事的容器。一张妈妈用来写下他们的传说的羊皮纸。   “那个送信来的人说,当人们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回营地的时候,艾哈迈德·沙·马苏德亲自主持了他们的葬礼。他在墓地为他们念了经文。你的两个哥哥就是这样勇敢的年轻人,莱拉,连马苏德将军,潘杰希尔的雄狮,愿真主保佑他,都亲自主持他们的葬礼。”   妈妈翻过身,仰面躺着。莱拉挪了挪位子,把头靠在妈妈胸膛上。   “有时候,”妈妈嗓音嘶哑地说,“我听见走廊的时钟嘀答、嘀答响。然后我就会想到,还有这么多秒钟、这么多分钟、这么多日子、这么多个星期、这么多个月、这么多年在等着我。而且所有这些时间里面都不会有他们。我一想到这个就喘不过气来,莱拉,好像有人在践踏我的心脏。我变得这么虚弱。虚弱得我只想随便找个地方倒下。”   “我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莱拉说,她是真心的。但这句话听起来很空泛,虚情假意的,就像是陌生人说出来的安慰。   “你是乖女儿,”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妈妈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   “唉,真的是这样。我知道的,我很抱歉,乖女儿。”   “妈妈?”   “嗯。”   莱拉坐起来,朝下看着妈妈。现在妈妈的头发出现几绺灰白了。莱拉猛然发觉本来一直很丰满的妈妈已经瘦掉了很多。她穿的上衣变得松松垮垮,领口和脖子之间出现了一道很大的空间。莱拉不止一次地看见结婚戒指从妈妈的手指上脱落。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灿烂千阳 第二十章(2)   “什么事?”   “你不会……”莱拉开口了。   她跟哈西娜提起过这件事。在哈西娜的建议下,她们两个把一瓶阿司匹林倒进了下水道,把菜刀和用来烤肉的尖铁条藏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之下。哈西娜在院子里找到过一根绳子。当爸爸找不到他的刮胡刀时,莱拉跟他说了自己的担心。他瘫坐在沙发边缘,双手插在膝盖之间。莱拉希望从他那儿得到宽慰。但爸爸只是无奈而空洞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会……妈妈,我担心……”   “我们得知消息那天晚上我就想到了,”妈妈说,“我不想骗你,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但我不会自杀的。别担心,莱拉。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梦想成真。我想看到苏联人灰溜溜地滚回家、圣战组织胜利地走进喀布尔的那一天。当阿富汗解放的时候,我要亲眼看到,这样那两个孩子也就看到了。他们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   妈妈很快睡着了,留下莱拉和自己的心情搏斗:她既为妈妈决定活下去而感到宽慰,又为妈妈活下去竟然不是因为她而心疼。她将永远不会在妈妈的心灵留下两个哥哥已经给它烙上的印记,因为妈妈的心像一片惨白灰暗的海滩,悲伤的波浪扑上来,摔得粉碎,扑上来,摔得粉碎,永远地将莱拉的脚印冲得不见痕迹。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一章(1)   1981年3月   司机将出租车停在路边,好让一大队苏联吉普和装甲车通过。坐在前排的塔里克向司机那边靠过去,趴在他身上,用俄语大声喊道:“请啊!请啊!”   有一辆吉普揿响了喇叭,塔里克报以一声口哨,容光焕发的他高兴地挥舞手臂。“多漂亮的枪啊!”他高声说,“多么棒的吉普啊!多么了不起的军队啊!可惜你们连一群拿着弹弓的农民都打不过!”   车队已经过去。汽车猛地向前一冲,重新上路了。   “还有多远?”莱拉问。   “顶多一个小时,”司机说,“如果没有更多的车队和关卡的话。”   他们——莱拉,爸爸和塔里克——在这一天外出旅游。哈西娜本来也想去,求了她父亲,但他不肯答应。是爸爸提议出来玩的。尽管他薪水微薄,出来玩又需要很多钱,但他还是在这一天请了个司机。至于他们要去哪里,他半点都没跟莱拉透露,只说要去的那个地方很有教育意义。   那天早上,他们五点就出发了。莱拉坐在窗边,看着车外的景色从峰顶覆盖着白雪的山脉变成沙漠、峡谷,再变成被太阳烤得干裂的、盘踞在地面上的大岩石。一路上,他们经过一些用茅草搭成屋顶的泥屋和散落着一捆捆小麦的田地。莱拉时不时还能见到游牧部落的黑色帐篷,安扎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更为常见的是被烧毁的苏联坦克和坠毁的直升飞机的残骸。她心里想,这就是艾哈迈德和努尔的阿富汗了。原来真的发生过一场战争,就在这儿,在这些乡下地方。喀布尔没有战争。喀布尔大体上平安无事。在喀布尔,如果不是那些时不时爆发的枪声,如果不是人行道上总是有苏联的士兵在吸烟,街道上总是能见到苏联的吉普摇摇晃晃地前进,战争可能也只是一段传闻而已。   他们又通过两个关卡,来到一座峡谷,这时早晨已经过半。爸爸让莱拉从座位上趴过来,指着远处几堵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红砖墙。   “那个叫红城。原来是一座堡垒。九百年前,人们盖了它,用来保护峡谷免遭外来的侵略。13世纪的时候,成吉思汗的孙子向它发起进攻,但他阵亡了。然后成吉思汗亲自出马,把它给毁了。”   “两位小朋友,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历史啦,络绎不绝的侵略者,”司机把烟灰弹出窗外,说,“马其顿人。萨珊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现在是苏联人。不过我们就像那边耸立的城墙。伤痕累累,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但依然屹立着。我说的没错吧,老兄?”   “确实没错。”爸爸说。   半个小时后,司机让车停了下来。   “走吧,你们两个,”爸爸说,“到外面来看看。”   他们下了车。爸爸指着远处,“在那边。快看。”   塔里克张大了嘴巴。莱拉也一样。当时她觉得自己就算再活一百岁,也不可能再看到这么壮观的东西了。   她见过这两尊大佛的照片,但它们极其庞大,高高耸起,规模之宏伟远远超出她先前的想像。大佛是在一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石壁上被开凿出来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莱拉想像将近两千年之前,它们也是这样俯视着路过这座峡谷的丝绸之路上的商旅。两尊大佛的两旁,峭壁上还有无数个洞穴。   “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塔里克说。   “你们想爬上去吗?”爸爸说。   “爬上那两尊佛像?”莱拉问,“我们可以爬上去吗?”   爸爸笑了起来,伸出他的手。“走吧。”   塔里克爬得很吃力,他只能一边扶着莱拉,一边扶着爸爸,三个人沿着蜿蜒而狭窄的昏暗楼梯一点点向上爬。一路上,他们看到很多阴影憧憧的洞穴,还有向四面八方伸出的隧道,蜂巢似的分布在峭壁上。   “当心你们的脚下,”爸爸说。他的声音产生了很大的回声。“地面很崎岖。”   在有些地方,这条楼梯通向大佛藏身的洞穴。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一章(2)   “别往下看,孩子们。一直往前看就好了。”   向上爬的时候,爸爸告诉他们,巴米扬曾经是昌盛繁荣的佛教中心,后来在九世纪的时候,它落进了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手里。这儿的砂岩峭壁过去是很多和尚的家园,他们在峭壁上凿开洞穴,当成自己的住所,也供过往的香客暂住。爸爸说,这些和尚在洞穴的墙壁和洞顶上绘了很多美丽的画。   “有一段时间,”他说,“有五千个和尚在这些洞穴中隐居修行。”   他们登顶的时候,塔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爸爸也在喘息。但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们站在他的头顶,”他边说,边用手帕擦额头。“那边有一个神龛,我们可以站在那边瞭望。”   他们沿着那条崎岖的悬道走过去,并排站着,爸爸在中间,俯视着下方的峡谷。   “快看这个!”莱拉说。   爸爸笑了起来。   下方的巴米扬峡谷遍布着长势繁茂的农田。爸爸说它们是绿色的冬小麦和紫花苜蓿,也有一些是土豆。田地四周是高耸的白杨树,中间纵横交错的是溪流和沟渠,几个细小的女性身影蹲在岸边洗衣服。爸爸指着一片水稻田和几乎没有种植什么作物的山坡。已是入秋天气,莱拉能够看见一些人穿着颜色鲜艳的束腰外衣,站在泥砖屋的屋顶上晾晒谷物。通往城里的大路两旁也种着白杨树。路的两边有小店铺、茶馆和在路边给人剪头发的理发师。莱拉的眼光越过小山村,越过河流和沟渠,看到一片低矮的褐色土丘,光秃秃的;而在这片土丘之外,在阿富汗的一切之外,是白雪覆顶的兴都库什山脉。   所有这一切上方,是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空。   “真安静。”莱拉吸着气说。她看得见细小的绵羊和马匹,但听不到它们的咩咩声和哞哞声。   “在我的记忆中,这里一直是这样的,”爸爸说,“寂静。祥和。我希望你们来感受一下。但我也希望你们来看看祖国的遗产,孩子们,来了解它丰富的过去。你们知道的,有些东西我可以教你们。有些东西你们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但有些东西,怎么说呢,得你们亲自去见识和体会。”   “看。”塔里克说。   他们看见一只老鹰在村庄上空翱翔。   “你带妈妈来过这里吗?”莱拉问。   “哎,来过很多次。在你两个哥哥出生之前。后来也来过。你妈妈当时很喜欢外出探险,也很……活泼。她以前简直是我见过最活泼、最快乐的人。我告诉你,莱拉,我跟她结婚,就是因为她笑口常开。我被她的笑声虏获了。毫无抵抗之力。”   莱拉心中泛起一阵温情。从那时候起,她将会永远记得爸爸的这副样子:手肘放在岩石上,双手托着下巴,头发被风吹得零乱,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一往情深地回忆着妈妈。   “我想去看看那些洞穴。”塔里克说。   “当心点。”爸爸说。   “我会的,亲爱的叔叔。”塔里克的声音回荡着。   莱拉看到下方远处有三个男人,在一头系在篱笆上的耕牛旁边聊天。他们身边的树已经开始换颜色了,树叶是赭色的、鲜黄色的、猩红色的。   “你知道吗,我也想那两个男孩。”爸爸说。他的眼睛泛起了泪花。他的下巴在颤抖。“我也许……说到你妈妈,她的欢乐和悲伤都很极端。她掩饰不了。她向来是个真情流露的人。至于我,我想我不一样。我倾向于……但它也让我心碎,那两个男孩的死。我也怀念他们。我没有一天不……真难过,莱拉。真的很难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等到试图再次开口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他咬紧嘴唇,等待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但我还有你,这让我很高兴。每一天,我为了你而感谢真主。每一天。有时候,在你妈妈心情最糟糕的那些日子里,莱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一切。”   莱拉将爸爸拉过来,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好像有点吃惊——跟妈妈不同,他很少用肢体语言表达感情。他匆匆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然后尴尬地把她推开。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俯视着巴米扬峡谷。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一章(3)   “我虽然深爱这片土地,但我想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它的。”爸爸说。   “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能够摆脱过去。我想最先考虑的是巴基斯坦。再过一年吧,也许两年。等我们的手续办好。”   “然后呢?”   “然后,嗯,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也许去美国吧。靠近海边的某个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亚。”   爸爸说美国人是慷慨的民族。他们会用钱和食物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直到他们能够自立。   “我会找工作,干上几年,等存够钱了,我们就开一家阿富汗餐厅。不是什么高级餐厅,我跟你说,就是一个小地方,几张桌子,一些地毯。也许可以挂几幅喀布尔的照片。我们将会让美国人尝到阿富汗的美味。就凭你妈妈的手艺,我看他们排队会排到马路上去。   “还有你,你当然要继续上学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让你得到良好的教育,绝对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先上高中,然后上大学。不过在你空闲的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忙打打杂,写菜单啦,给客人倒茶水啦,诸如此类的事情。”   爸爸说他们的餐厅将会承办生日宴会、订婚仪式和新年聚会。它将会变成一个供那些和他们一样逃离战争的阿富汗人聚会的地方。每到深夜,当所有客人走了、做完清扫工作之后,他们会坐在空桌子旁边喝茶,他们三个人,他们会很累,但为他们的好运气而心怀感激。   爸爸说完之后,他安静了下来。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知道妈妈哪儿都不愿意去。当艾哈迈德和努尔还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到要离开阿富汗。如今他们殉难了,收拾细软逃难变成了更加糟糕的行为,那是背叛,是对他们的儿子作出的牺牲的否定。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莱拉仿佛听到她在说,他们的死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吗,表哥?惟一能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知道自己走在这片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土地上。不。你别想了。   而她不走,爸爸也不会离开,这一点莱拉很清楚,即使妈妈现在既不像是她的母亲,也不像是他的妻子。为了妈妈,他会像他下班回家之后弹开外套上的面粉一样,把自己的白日梦抛开。所以他们会留下来。他们会留下来,直到战争结束。而且不管战争结束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会留下来。   莱拉记得妈妈有一次对爸爸说,说她嫁了一个没有信念的男人。妈妈不明白。她并不明白,其实她自己就是他生命中最为坚定不移的信念。中午到了,他们吃了水煮蛋、土豆和面包;午饭后,他们来到一条水声潺潺的沟渠旁边,塔里克在岸上的一棵树下面打盹。他把外套整整齐齐地叠成枕头,双手交叉在胸口,呼呼睡去。司机到村里去买杏仁。爸爸坐在一株粗壮的金合欢树下面看着一本平装书。莱拉知道那本书,他曾经读给她听。它讲的是一个叫圣地亚哥的老人抓住一条大鱼的故事。等到他安然返航时,他获得的那条大鱼已经没什么剩下的了,鲨鱼已经把它撕成碎片。   莱拉坐在小河边,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在她头顶,蚊子嗡嗡叫,三叶杨的花絮飘来飘去。一只蜻蜓在旁边飞舞。莱拉看见它的翅膀上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嗡嗡地从一片草叶飞向另一片草叶。蜻蜓的翅膀反射出紫色、绿色、橙色的光线。小河彼岸,一群本地的哈扎拉男孩从地面上拾起晒干的小块牛粪,将牛粪丢进系在他们背上的粗麻袋。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驴叫。发动机突突开动的声音。   莱拉又想起了爸爸的小小梦想。靠近海边的某个地方。   在大佛上面,她有些话没跟爸爸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让她为他们走不成而高兴。她会怀念吉提和她那张紧绷的、真诚的脸庞,是的,她也会想起哈西娜,怀念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到处寻人开心的作风。但是,最重要的是,莱拉非常清楚地记得,在塔里克离开她去加兹尼的那四个星期中她的日子变得多么难熬。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时间过得有多么慢,她自己有多么心烦意乱。她如何能够忍受永远和他分离?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一章(4)   在这个自己的哥哥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的国家,也许像她这样如此渴望和某个人相处是毫无意义的。但莱拉总是忍不住想起塔里克扛着他的假腿向卡迪姆走去的画面,然后,世界上再也没有能让她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六个月后,1988年4月,爸爸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回家。   “他们签署了协定!”他说,“在日内瓦。官方签署的!他们要走了。再过九个月,阿富汗再也看不到苏联人了!”   妈妈在床上坐起来。她耸耸肩。   “可是苏联共产党的政权还在,”她说,“纳吉布拉是苏联的傀儡总统。他又不会倒台。不,战争将会继续。这不是战争的结束。”   “纳吉布拉的日子不会长久的,”爸爸说。   “他们要走了,妈妈!他们真的走了!”   “你们两个如果想庆祝就庆祝吧。但我的心将不会安宁,直到圣战组织在喀布尔这里举办胜利的游行。”   说完之后,她又躺下了,盖上了毛毯。 灿烂千阳 第二十二章(1)   1989年1月   那是1989年1月,再过三个月莱拉就满十一岁了。这一天天气阴冷,她、她的父母和哈西娜去看最后一批苏联军队撤出这座城市。瓦兹尔·阿克巴·汗区附近的军营外面那条通衢大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市民。他们站在泥泞的积雪中,观看一排由坦克、装甲车和吉普组成的车队,细小的雪花在移动的车前灯射出的灯光中飞扬。人们纷纷咒骂和嘲笑。阿富汗士兵将人们挡在马路两侧。他们时不时鸣枪以示警告。   妈妈把一张艾哈迈德和努尔的照片在头顶高高地举起。照片就是他们背靠背坐在梨树下面那一张。还有像她一样的女人,高高举起她们殉难的丈夫、儿子或兄弟的照片。   有人拍了拍莱拉和哈西娜的肩膀。是塔里克。   “我想我最好还是为这个场合打扮一下。”塔里克说。他戴着巨大的俄罗斯皮帽,带着耳罩那种,他把耳罩拉下来了。“我的样子怎么样?”   “太搞笑了。”莱拉哈哈笑起来。   “就是想要这个效果。”   “你爸妈没有穿得像你一样过来啊?”   “实际上,他们在家里呢。”他说。   前一个秋天,塔里克在加兹尼的叔叔死于心脏病发作,隔了几个星期,塔里克的父亲自己也得了心脏病,这让他变得心力交瘁,精神虚弱,他经常变得焦虑和压抑,坏心情每次总是持续好几个星期。莱拉很高兴看到塔里克现在这幅样子,又像以前的他了。他父亲生病之后,莱拉看到他一连几个星期整天无所事事,拉着一张闷闷不乐的脸。   他们三个悄悄走开了,爸爸和妈妈还站在那儿看着苏联人。塔里克在街头小贩那儿买了三盘撒着芫荽酱的煮大豆。他们在一家关门大吉的毛毯店的遮阳篷下面吃了起来。吃完之后,哈西娜找她的家人去了。   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塔里克和莱拉坐在她父母后面。妈妈的座位靠窗,她望着外面,紧紧地把照片贴在胸前。爸爸坐在她身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个男人瞎扯,他说苏联人虽然离开了,但他们将会出售武器给喀布尔的纳吉布拉。   “他是他们的傀儡。他们会通过他继续发动战争,不信你就走着瞧。”   旁边有人附和他的说法。   妈妈正在喃喃自语,一口气低声念出一长串经文,直到她再也喘不过气来,气若游丝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去了电影院公园,莱拉和塔里克,买票看一部苏联电影。电影用法尔西语配了音,出乎意料的是,配音效果相当搞笑。电影中有艘商船,船上的大副和船长的女儿好上了。她的名字叫做阿里安娜。然后碰到了一场猛烈的风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这艘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起伏颠簸。船上的水手急得抓狂,其中有一个大喊了一句话。有个冷静得离谱的阿富汗人的声音翻译说:“我亲爱的先生,能劳驾您把那根绳子递给敝人吗?”   听到这句话,塔里克爆发出一阵笑声。跟着,他们两个笑得前俯后仰,停不下来。好比有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外一个人也会受到传染,他们就这样不停地笑着。前面两排有个人从座位上回头来,朝他们嘘了一声。   临近剧终时,电影里出现了婚礼的场面。船长回心转意了,让阿里安娜嫁给大副。这对新婚夫妻相视而笑。所有人都在喝着伏特加。   “我永远不会结婚。”塔里克低声说。   “我也不会。”莱拉说,但她说出这句话之前,紧张地犹豫了好一阵。她害怕她的声音会出卖自己,让塔里克听出她对他所说的话感到很失望。她的心怦怦地急跳着,她又加上一句,这次语气更加坚定。“不会。”   “办婚礼很傻。”   “傻到家啦。”   “要花那么多钱呢。”   “买什么?”   “买一些你永远不会再穿的衣服。”   “哈哈!”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结婚了,”塔里克说,“那么人们得在婚礼台上留出三个人的空间。我,我的新娘,还有那个拿枪指住我的头的家伙。” 灿烂千阳 第二十二章(2)   前排那个人又回过头来,嗔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银幕上,阿里安娜和她的新婚丈夫在接吻。   看到他们在接吻,莱拉马上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一切都敏感起来。她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感觉到血往她的脑袋上涌,看到身边的塔里克那慢慢绷紧、变得越来越僵硬的身形。接吻的双方松开了。突然之间,莱拉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会引起或者发出什么杂音。她察觉到塔里克在观察着她——一只眼睛看着接吻,一只眼睛看着她——就跟她在观察着他一样。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听着空气从她鼻子吸进呼出的声音,是不是在等待她的呼吸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显示出她的慌乱,以便能够看穿她的想法?   亲吻他会有什么感觉呢?他嘴巴上毛茸茸的胡子扎着她自己的嘴唇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然后塔里克不安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他生硬地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在西伯利亚擤鼻涕,那么它还没掉到地上就变成冰柱了。”   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笑得很仓促,很紧张。电影结束之后,他们走到外面,看到天色已经变暗,莱拉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不想在明亮的天光中看到塔里克的双眼。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1)   1992年4月   三年过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塔里克的父亲中过几次风。他的左手落得不听使唤,口齿也变得稍微有点不清。他要是一着急——他经常发急——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听不清楚了。   塔里克的断腿又长得比假腿大了,红十字会给他制作了新的义肢,不过他得等六个月才能拿到。   哈西娜担心过的事情终究发生了,她的家人把她带到拉合尔,她在那儿和开汽车店的表哥成了婚。他们带走她的那个早晨,莱拉和吉提去哈西娜家里道别。哈西娜告诉她们,说表哥,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已经着手张罗他们两个搬去德国的事情了,他有兄弟住在那儿。她想在一年之内,他们就会去法兰克福。当时她们三人抱成一团,哭了起来。吉提非常伤心。莱拉最后一次看到哈西娜的时候,她正在她父亲的帮助之下,挤上坐满人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位。   苏联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分崩离析。在莱拉看来,每隔几个星期,爸爸就会带着又一个共和国宣布独立的消息回家。立陶宛。爱沙尼亚。乌克兰。苏联的旗帜从克里姆林宫上空降了下来。俄罗斯共和国诞生了。   在喀布尔,纳吉布拉改变了策略,设法将自己描绘成虔诚的穆斯林。“他做的太少了,而且也太迟了,”爸爸说,“你不能今天当国家情报局的头头,明天就跟一些有亲属被你折磨和杀害的人去清真寺做祷告。”纳吉布拉察觉到喀布尔周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设法想招安圣战组织,但圣战组织对此嗤之以鼻。   妈妈躺在床上说:“但愿真主保佑他们。”为了圣战组织,她经常彻夜未眠,一心等待她的游行。等待她儿子的敌人溃败。   他们终究溃败了。那是1992年4月的事情,那年莱拉十四岁。   纳吉布拉最后投降了,逃到喀布尔南部,在达鲁拉曼宫殿附近的联合国办公楼避难。   圣战运动结束了。自莱拉诞生那天晚上以来执掌政权的各个政权统统都被打败了。妈妈的英雄,艾哈迈德和努尔的战友,胜利了。十余年来,圣战组织的成员牺牲一切,抛弃家人,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为了阿富汗的主权而战斗,如今,久经沙场的他们有血有肉地来到了喀布尔。   妈妈知道他们都叫些什么名字。   乌兹别克人杜斯塔姆,他是个作风浮夸的将军,全国伊斯兰运动党的领导人,以狡猾多变、见风使舵闻名。普什图人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激情澎湃的伊斯兰党领导人,念大学时主修工程学,曾经杀害过一个信奉毛泽东主义的学生。塔吉克人拉巴尼,伊斯兰社会党的领导人,当阿富汗还处于君主制年代时,他在喀布尔大学讲授伊斯兰教义。有阿拉伯背景的普什图人沙耶夫,他来自帕格曼,是虔诚的穆斯林,也是伊斯兰联合党的领导人。哈扎拉人阿卜杜拉·阿里·马扎里,统一党的领导人,跟伊朗的什叶派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族人都叫他马扎里老爹。   当然少不了妈妈的英雄,拉巴尼的盟友、传奇的塔吉克将领、总是满脸沉思的潘杰希尔雄狮艾哈迈德·沙·马苏德。妈妈在她的房间悬挂了一幅他的肖像。在喀布尔,马苏德那英俊而深沉的脸庞、倒竖的眉毛和那顶歪歪地戴在头上的标志性毡帽将会随处可见。广告牌上,墙壁上,商店前面的橱窗上,甚至出租车天线悬挂的旗帜上,都能看到他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对妈妈来说,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日子。她这些年来所有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天开花结果。   她终于不再彻夜难眠,她的两个儿子终于能够安息了。   纳吉布拉投降隔日,妈妈从床上起来,变了一个人。自艾哈迈德和努尔殉难之后,五年来她第一次没有穿上黑衣服。她穿上深蓝色的亚麻布裙子和白色的紧身上衣。她擦了窗户,拖了地板,给房子通风,洗了一次很久的澡。她的声音欢乐得微微发颤。   “我准备举办一个宴会。”她说。   她让莱拉去邀请邻居。“跟他们说明天中午到我们家来吃一顿大餐!”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2)   妈妈站在厨房里,双手放在屁股上,四下环顾,友善地责备说:“你看看你把厨房都弄成什么样了,莱拉?哇。所有东西都摆错地方了。”   她开始到处搬动锅碗盆瓢,动作很夸张,好像现在她是归来的王者,要再次宣布她拥有这些东西,重新接管她的领地。莱拉没有阻拦她。这样才识相。妈妈兴奋起来跟她发怒的时候一样,最好不要去惹她。妈妈带着使不完的力气,做起饭菜。她煮了面汤,加了芸豆、干莳萝和肉丸,蒸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将它们浸在新鲜的酸奶中,然后再撒上薄荷叶。   妈妈在厨房的一角打开一大麻袋大米,对莱拉说:“你修过眉毛了?”   “拔掉一点点。”   妈妈把大米从麻袋倒进盛着水的大黑锅。她卷起衣袖,开始淘米。   “塔里克怎么样?”   “他父亲生病了。”莱拉说。   “他现在到底多少岁?”   “我不知道。六十多吧,我想。”   “我是说塔里克。”   “哦。十六。”   “他是个好男孩。你说呢?”   莱拉耸了耸肩膀。   “但他不再是个小男孩了,对吧?十六岁。差不多是个男人了。你觉得呢?”   “你说这些干嘛,妈妈?”   “不干嘛,”妈妈说,坦然地笑了起来,“不干嘛。只不过你……哎,算了。我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看你想说得很,”莱拉说。看到妈妈兜着圈子开她的玩笑,莱拉着急了。   “好吧。”妈妈双手交叠起来,放在那个锅口。莱拉发现妈妈说出这两个字时有点不自然,双手交叠也好像是演练过的。她担心妈妈将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玩是一回事。那没有关系。我也赞成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发现你穿了乳罩,莱拉。”   莱拉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既然说了,我就再说一句吧,你戴乳罩应该跟我说啊。我都不知道。你提都不提,这让我很失望。”妈妈感觉到她有理了,于是继续说,“反正,我想说的话跟我没关系,跟乳罩也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你和塔里克的事情。你知道的,他是男孩,那么他哪里会在乎什么名声啊?可是你呢?女孩的名声,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的名声,莱拉,是微妙的东西。就像抓在手里的八哥。你一松开手,它就飞走了。”   “那你以前还爬墙跟爸爸在果园里偷偷摸摸呢?”莱拉说,很高兴自己找到这个挡箭牌。   “我们是表兄妹。而且我们结婚了。这个男孩上门向你提亲了吗?”   “他是一个朋友。一个哥们儿。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莱拉反驳说,但语气并不是非常坚定。“对我来说,他就像一个哥哥。”她补上一句掩饰的话。甚至在妈妈的脸上飘过一丝阴影、脸色变得阴沉之前,莱拉就知道自己犯错误了。   “他不是你的哥哥,”妈妈面无表情地说,“你以后别拿一个独腿的木匠的儿子跟你两个哥哥相比。世界上没有人能和你的哥哥相提并论。”   “我没有说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妈哼了一声,咬紧牙关。   “反正,”她继续说,但刚才那种欢快的语气已经不见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检点,人们会说三道四的。”   莱拉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妈妈说的也不是半点道理都没有。莱拉早知道那些和塔里克在马路上无拘无束地嬉闹的天真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因为现在有时候,当他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她会有一种以前没有的陌生感觉。莱拉会意识到有人在看着他们,打量着他们,低声谈论着他们,这种感觉原来是没有的。如果不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最要命的事实,她连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她已经爱上了塔里克。无助地,绝望地爱上了他。每当他在身旁时,她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充满一些羞耻的念头,总是想着他瘦长的裸体和她自己的裸体纠缠在一起。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的她会想像他正在亲吻她的腹部,想知道他的嘴唇有多么柔软,想知道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胸脯、后背和更低的部位是什么感觉。每当这样想起他时,她心里会充满罪恶的感觉,但小腹也会升起一丝特殊的暖流,直到她感觉到好像自己的脸庞在发烧。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3)   是的。妈妈说的没错。实际上她清楚得很。莱拉怀疑邻居就算不是大多数人、至少也有几个人已经在说她和塔里克的闲话了。莱拉看到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笑脸,也知道邻居私下说他们是一对。例如,有一天,她和塔里克手拉手走在街道上,遇到鞋匠拉希德和他那个穿着布卡的妻子。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拉希德开玩笑说:“那不是赖里和玛姬浓吗?”他说的是内扎米[1]Nezami Ganjavi(1141~1209),古代波斯诗人。[1]那首妇孺皆知的12世纪浪漫诗中一对命运悲惨的恋人——爸爸说那首诗是法尔西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他还加上一句,内扎米创作这个凄恻爱情故事的时间,比莎士比亚早了四百年。   妈妈说的有道理。   但让莱拉愤愤不平的是,妈妈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这个问题如果是爸爸提出来的,那是一回事。可是妈妈?这么多年来,她不闻不问,只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点都不关心莱拉去哪里、碰到什么人、有什么心事……太不公平了。莱拉觉得她跟厨房里这些锅碗差不多,是一种可以被置之不理、等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再理睬的东西。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重要的日子。她不想为了这件事闹得不愉快。为了顾全大家的心情,莱拉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   “很好!”妈妈说,“那就说定了。喏,哈基姆哪儿去了?我这个亲爱的小个子丈夫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这一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正是举办宴会的好日子。院子里,几个男人坐在破旧的折叠椅上。他们喝茶吸烟,大声谈论着圣战组织的计划。从爸爸口中,莱拉知道这个计划的大概:阿富汗现在的国号是阿富汗伊斯兰国。几个圣战组织的派别在白沙瓦组成了伊斯兰圣战委员会,在接下来两个月间,该委员会将在西卜加图拉·穆贾迪迪的领导下全权负责处理一切事务。接着是以拉巴尼为首领的领导委员会,这个组织会掌权四个月。在这六个月间,他们将会召集各派领导人和长老,召开大国民议会,选出过渡政府,两年后再举行民主选举。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正在给一个滥竽充数的烤炉架上嗞嗞响的肉串扇风。在那株古老的梨树的树阴之下,爸爸和塔里克的父亲在下棋。他们显得全神贯注。塔里克也坐在棋盘旁边,轮流看看双方的局势,然后听着其他人在附近的桌子上谈论政局。   那些女人则聚集在客厅、走廊和厨房。她们一边聊天,一边哄着在怀里哭喊的孩子,满屋子走来走去,熟练地相互避让,她们的屁股时不时轻轻地相擦而过。录音机播放着一首乌斯塔德·萨拉罕的歌曲。   莱拉在厨房,和吉提一起用蔬果和酸奶做饮料。吉提不像以前那么害羞和古板了。过去几个月来,她额头那永远皱着的双眉松开了。这些天来,她开怀大笑的次数比过去多了,而且让莱拉吃惊的是,她有时还会卖弄风情地笑起来。她不再日复一日地扎着马尾辫,而是让头发散开,还挑染了几绺红色。莱拉最后弄明白了,吉提之所以改头换面,是为了一个被她迷住的十八岁男孩。他的名字叫做萨比尔,是吉提的哥哥所在足球队的守门员。   “哎呀,他笑起来最迷人了,而且头发又黑又密!”吉提当时对莱拉说。当然,没有人知道他们相互倾心。吉提已经偷偷地和他出去喝了两回茶,每次十五分钟,那家茶馆在塔伊马尼区,城市的另一边。   “他打算向我提亲,莱拉!快的话,说不定就在这个夏天!你相信吗?我发誓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他。”   “你们不上学了?”莱拉问。吉提歪过脑袋,望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还不了解我啊。   等到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哈西娜曾经说过,吉提和我,我们每人将会生下四五个孩子。可是你,莱拉,你将会成为我们这两个傻瓜的骄傲。你将会成为一个人物。我知道终究有一天,我能够在报纸的头版上发现你的照片。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4)   这时吉提就在莱拉身旁,切着南瓜,脸上露出神游天外的表情。   妈妈就在附近,穿着她那条漂亮的夏裙,和接生婆瓦吉玛、塔里克的母亲一起给水煮蛋剥壳。   “我打算把一张艾哈迈德和努尔的照片送给马苏德将军。”妈妈对瓦吉玛说,瓦吉玛点着头,装出一副果真感兴趣的样子。   “他亲自主持了葬礼。他在他们的坟墓前面念了经文。它将是一番心意,表示我们感谢他的看重。”妈妈敲碎了另一个煮熟的鸡蛋。“我听人家说他是一个为人周到而且值得尊敬的人。我想他会喜欢它的。”   在她们身边,其他女人在厨房里挤进挤出,端出一碗碗的肉汤,一盘盘的羊肉和鹰嘴豆炒饭,一条条的面包,将所有这些食物都摆在铺了餐垫的客厅地板上。   塔里克时不时偷偷地走进来。他拿起这个,咬咬那个。   “男士免进。”吉提说。   “出去,出去,出去。”瓦吉玛大声说。   面对这些女人开玩笑的驱赶,塔里克笑了起来。他似乎很高兴带着一脸倨傲的男性坏笑来这儿感受女性的氛围,以被人赶走为乐事。   莱拉尽量控制自己别去看他,这些女人的闲言碎语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给她们什么把柄。所以她只顾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但她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她做过的梦,她梦到他们两个人的头上盖柔软的绿色纱巾,他的脸和她的脸都出现在镜子中。一些谷粒从他的头发上往下掉,在玻璃镜上弹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塔里克伸出手,打算尝一口土豆烩牛肉。   “别碰!”吉提拍了他的手背。但塔里克还是偷走了一点牛肉,笑了起来。   如今他比莱拉高出差不多一英尺。他刮了胡子。他的脸变得更瘦削、更加棱角分明。他的肩膀变宽了。他喜欢穿西裤,闪亮的黑色休闲鞋,短袖衬衣——为的是炫耀他手臂上最近刚长出来的肌肉,那是他每天在院子里苦练一把破旧生锈的杠铃的成果。最近,他的脸上挂上了争强好胜的神情。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故意微微地把脑袋歪向一旁,发笑的时候则会扬起一道眉毛。他把头发留得很长,而且还养成了一种习惯,经常毫无必要地甩动那头蓬松的黑发。这一脸坏笑是新近才出现的。   塔里克最后一次被赶出厨房时,他的母亲发现莱拉偷偷看了他一眼。莱拉的心怦怦地猛跳起来,双眼愧疚地四处乱转。她赶紧让自己忙起来,把切好的南瓜丢进那罐加了盐的酸奶里面。但她能感觉到塔里克的母亲在看着她,还有她那会心的、鼓励的微笑。   那些男人填满了他们的盘子和玻璃杯,带着食物去院子里吃。他们各自取走他们吃的那一份之后,女人们和孩子们就在地板上围着餐垫坐下,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她们清理了餐垫,把盘碗堆到厨房里,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茶水,回忆着谁要喝绿茶,谁要喝红茶。这时塔里克脑袋一晃,悄悄走出了房门。   莱拉等了五分钟,然后也走出去。   她发现他在街道下方,和她家隔着三座房子的地方。那边两座分开的房子夹着一条小巷,他就靠在巷口的墙上,哼着一首乌斯塔德·阿瓦勒·米尔演唱的普什图老歌:   这儿是我们美丽的祖国。   这儿是我们深爱的祖国。   而且他还在吸烟,又是一个新的习惯。莱拉最近看到他和一群家伙厮混,吸烟是跟他们学来的。莱拉受不了他们,塔里克的那些新朋友。他们的打扮全都一个样,西裤,紧身的衬衣,紧紧地裹着他们的手臂和胸膛。他们全都喷了太多的古龙水,全都吸烟。他们成群结队,在这个街区附近招摇过市,大声说笑,有时候甚至还跟在女孩后面喊她们的名字,脸上全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的笑容。塔里克有个朋友非要人们叫他蓝波,原因是他长得和史泰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你妈要是知道你吸烟,她会杀了你的。”莱拉说。她朝一边看过去,接着看看另一边,然后溜进了小巷。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5)   “可是她不知道。”他说。他侧了侧身子,给她让出一点空间。   “迟早会知道的。”   “谁会告诉她?你啊?”   莱拉跺了一下脚。“把你的秘密告诉风儿,但别怪它说给街道听。”   塔里克笑了,扬起一道眉毛。“这是谁说的?”   “纪伯伦。”   “你真臭屁。”   “给我一根烟。”   他摇头拒绝了,双臂交叉在胸前。这也是他新近才学会的姿势:后背靠墙,双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叼着香烟,那条完好的腿不经意地弯曲着。   “干吗不给?”   “你吸烟不好,”他说。   “那你吸就好了?”   “我是做给那些女孩看的。”   “哪些女孩?”   他咧开嘴巴说:“她们觉得这样很性感。”   “不性感。”   “真的?”   “不骗你。”   “不性感啊?”   “你看上去很蠢,像一个脑残。”   “这句话很伤人哦。”他说。   “到底是哪些女孩?”   “你吃醋啊?”   “关我什么事,我好奇而已。”   “要不关你的事,你就不会好奇啦。”他又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吐出烟雾。“我敢打赌她们现在肯定正在说我们。”   妈妈的声音在莱拉脑海中响起。就像抓在手里的八哥。你一松手,它就飞走了。一阵愧疚的感觉涌上心头。莱拉关掉了妈妈的声音。她喜欢塔里克说“我们”这个词的口气。它从他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像是他们在共同密谋什么事情,多么令人颤栗啊。听着他毫不刻意、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个词,莱拉感到非常欣慰。我们。这个词认可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使其变得透明起来。   “她们会说些什么呢?”   “说我们在罪恶之河划船,”他说,“吃着忤逆的蛋糕。”   “乘坐邪恶的人力车?”莱拉跟着说。   “煮着亵渎神明的肉汤。”   他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塔里克说她的头发又长了。“你的头发很好。”他说。   莱拉希望她没有脸红。“你把话题扯开了。”   “从什么扯开了?”   “那些认为你性感的白痴女孩啊。”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只看得上你。”   莱拉内心欣喜若狂。她本想看穿他的心事,却碰到一个她无法读懂的表情:他眯着眼睛,露出一丝近乎绝望的目光,嘴角挂着欢乐的傻笑。他这个表情很聪明,准确地计算好了的,正好介于嘲弄与真诚中间。   塔里克用他那只完好的脚的后跟踩灭了香烟。“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宴会啊?”   “到底谁才是白痴啊?我说的是圣战组织,莱拉。他们到喀布尔来的事情。”   “哦。”   她开始告诉他一些爸爸说过的话,正说到那些执掌兵权的人可能会谋取私人利益时,她听到家里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在大声争吵。有人在尖叫。   莱拉拔腿便跑。塔里克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   有人在院子里打了起来。正在扭打的是两个不断咆哮的男人,他们在地面上翻来滚去,他们之间有一把刀。莱拉认出他们来了,一个刚才在桌子上谈论政局,另外一个就是早先在给烤肉串扇风的人。好几个男人在旁边劝架。爸爸不在其中。他站在墙边,离扭打的双方远远的,塔里克的父亲站在他身旁,正在大声叫喊。   身边的人兴奋地吵吵嚷嚷,莱拉把听到的片言只语拼了起来:在桌子上谈论时局的那个家伙是个普什图人,他说艾哈迈德·沙·马苏德是个卖国贼,因为他之前与苏联“达成了一项交易”。烤肉的男人是塔吉克人,他觉得被冒犯了,要求前者收回这句话。那个普什图人拒绝了。塔吉克人说如果不是马苏德,另外那个人的妹妹可能还在“把它”献给苏联士兵呢。他们拳打脚踢起来。其中有个人挥舞着一把刀,但究竟是谁出了刀,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 灿烂千阳 第二十三章(6)   莱拉见到塔里克也加入了混战,不由吓坏了。她还看到一些本来在劝架的人现在也挥舞着拳头加入战团。她想她看到了第二把刀。   那天深夜,莱拉想起了那场群架的混乱局面:那些男人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不断地叫喊哭骂,而在他们中间,塔里克表情痛苦,头发凌乱,假肢和断腿分开,挣扎着想爬出来。   一切都乱了套,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领导委员会仓促登台。它推举拉巴尼当总统。其他派别大哗,指责这是任人唯亲。马苏德呼唤大家维护和平,多点耐心。   被排挤在领导委员会之外的古勒卜丁勃然大怒。长期以来被压迫和忽略的哈扎拉人群情汹涌。   他们开始相互辱骂,相互指摘。各种谴责满天飞。他们愤怒地取消会议,关上和谈的大门。这座城市屏住了呼吸。崇山峻岭之间,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装满了弹药。   武装到牙齿的圣战组织如今已将外侮御于墙外,却相互内阋起来。   喀布尔猜测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当火箭弹开始如雨水般降落在喀布尔的时候,人们赶忙寻找掩护。妈妈也一样。她重新穿上黑色的衣服,走进她的房间,拉起窗帘,拖过毛毯盖住她的脑袋。 灿烂千阳 第二十四章(1)   “我最讨厌的是呼啸声,”莱拉对塔里克说,“那该死的呼啸声。”   塔里克会意地点点头。   其实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不是呼啸声本身,莱拉后来想,而是从它响起到爆炸之间的那几秒钟。这短促的瞬间让人觉得永无止尽。不知道结果。只能等待。就像被告在等待法官的审判。   当她和爸爸坐在餐桌上吃晚饭时,经常能够听到呼啸声。每当它响起,他们的脑袋就会猛地抬起。他们会听着呼啸声,刀叉停在半空,嘴里尽是未咀嚼的食物。莱拉看到黝黑的玻璃窗映照出他们被照亮的脸庞,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移动。呼啸声。接着是爆炸声,幸好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然后他们会松一口气,明白他们暂时逃过一劫,但在某个地方,在一片哭喊声和呛人的烟雾之中,有人正在挣扎地爬出来,疯狂地用双手去扒一堆废墟,从里面将他们的姐妹、兄弟或者孙子拉出来。   但幸免遭难也带来了担心到底是谁死于非命的烦恼。每一枚火箭弹爆炸之后,莱拉总会冲上街道,磕磕巴巴地做祷告,而且确凿无疑地相信,这一次,肯定是这一次,人们将会发现埋在废墟和烟雾之下的正是塔里克。   每当到了晚上,莱拉就会躺在床上,看着她的窗户反射出的几道突然亮起的白光。屋子摇摇晃晃,几片石灰从她房间的天花板掉下来,而她静静地倾听冲锋枪开火的嗒嗒声,数着有多少枚火箭弹划过上方的天空。有时候,火箭弹喷射出的火焰很亮,人们甚至可以借着它的光线看书;在这样的夜晚,莱拉便会彻夜难眠。而在莱拉能入睡的夜晚,她又总是梦到炮火、和身体分离的手或脚,还有不断呻吟的伤者。   天亮了也不意味着能够松一口气。宣布祷告开始的钟声响起,圣战组织的人会放下武器,面朝西方,做起祷告。然后他们会收起跪拜用的地毯,重新装上弹药,炮火从群山射向喀布尔,喀布尔也朝群山发射炮弹;莱拉和城里其他人只能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就像老迈的圣地亚哥看着鲨鱼将他那条宝贵的鱼撕成碎片一样。   无论莱拉走到哪里,她总能看见马苏德的人。她看到他们在马路上巡逻,每隔几百米就拦住一些轿车进行盘问。他们坐在坦克上面吸烟,穿着迷彩服,戴着那顶无处不见的毡帽。他们在交叉路口叠起沙包,躲在后面观察过往的行人。   莱拉出去的次数并不多。她若出去,总是有塔里克陪在身边。塔里克看上去很乐意充当护花使者。   有一天,他说:“我买了一把枪。”他们坐在屋外,就在莱拉的院子中那棵梨树之下的地面上。他把枪拿出来给她看。他说这是贝瑞塔手枪,半自动的。在莱拉看来,它只不过是一把黑色的杀人武器罢了。   “我不喜欢它,”她说,“我害怕枪。”   弹夹在塔里克手里翻来翻去。   “上个星期,他们在卡德察区发现了三具尸体,”他说,“你听说了吗?姐妹三人。全都被强奸了。她们的喉咙被割开。有人将戒指从她们的手指上咬下来。这个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们上面有牙印……”   “我不想听这件事。”   “我不是想吓唬你,”塔里克说,“但我就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带上这个。”   现在他成了她和外界联系的救生索。他听到人们说的话,然后再告诉她。例如,正是塔里克让她知道,驻扎在山上的士兵以向山下的市民开枪来练枪法,以是否打中为胜负标准下赌注,至于靶子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则由他们随机挑选。他还告诉她,说这些人朝轿车发射火箭弹,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却从不射击出租车——莱拉这才明白最近有很多人把他们的轿车喷成黄色的原因。   塔里克把喀布尔城里各处变化莫测的危险地带说给她听。例如,她从他那儿得知,这条路直到左边第二棵金合欢树的地段属于一个军阀;但从那儿到被炸毁的药房隔壁的面包坊为止的四个街区,是另外一个军阀的地盘;如果她穿过那条街,向西再走半英里,那么她便会发现自己到了又一个军阀的领地,因此可能成为狙击手射杀的目标。人们现在都这样称呼妈妈的那些英雄。军阀。莱拉还听过有人称他们为枪手。也有一些人依然称他们为圣战者,不过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会做鬼脸——满脸讽刺和呕吐的神色,带着深深的憎恶和轻蔑说出这个词。就像说出一句粗口。 灿烂千阳 第二十四章(2)   塔里克把弹夹拍进他的手枪。   “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什么?”   “使用这件东西啊。用它来杀人。”   塔里克把枪插进蓝色牛仔裤的裤腰。然后他说了一句既甜蜜又吓人的话。“为了你,”他说,“为了你,我会开枪杀人的,莱拉。”   他悄然靠近她,他们的手相互碰了一下,又一下。塔里克犹犹豫豫地用手指去勾莱拉的指头,莱拉一动不动。突然之间,他身体前倾,吻上她的嘴唇,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一刻,妈妈说的所有那些什么名声、八哥的话在莱拉心中已经无足轻重。甚至荒唐透顶。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中,坐在一棵树下面和塔里克接吻是一件无伤大体的事情。一件小事情。一次不值得苛责的放纵。所以她任由他亲吻,当他向后退开时,她靠了过去,回吻着他,心头鹿儿撞,脸上发烧,小腹中有一股灼热的感觉。   那一年,也就是1992年的6月,军阀沙耶夫的普什图武装部队和统一派的哈扎拉部队在西喀布尔大战一场。轰炸毁坏了电力系统,将大量的商店和平民百姓的住所夷为平地。莱拉听说普什图士兵到处袭击哈扎拉人的家,他们破门而入,满门抄斩;哈扎拉人也大肆报复,绑架普什图族的市民,强奸普什图族的女孩,轰炸普什图族的居住区,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普什图人。每一天都有尸体被人发现吊在树上,有时候还没有家属来认领就被草草掩埋。他们通常是头部中枪,眼珠被挖出来,舌头被割掉。   爸爸又开始游说妈妈离开喀布尔了。   “他们会解决分歧的啦,”妈妈说,“这场战争是暂时的。他们将会坐下来,达成某些协议。”   “法丽芭,所有这些人只懂得打仗,”爸爸说,“他们学走路的时候,一手拿着奶瓶,一手拿着枪。”   “你算老几?这么说话?”妈妈反驳说,“你参加圣战了吗?你抛弃所有,去冒生命危险了吗?你要记得,如果不是这些圣战组织,我们还是苏联人的奴隶。现在你倒好了,要我们背叛他们!”   “背叛他们的又不只是我们一家人,法丽芭。”   “那你走吧。带上你的女儿,逃之夭夭吧。给我寄明信片。但和平就要来了,像我这样的人打算等待它。”   街道变得极其不安全,促使爸爸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让莱拉辍学了。   他亲自承担起教育莱拉的责任。每天太阳下山之后,当古勒卜丁在喀布尔南郊发射火箭轰炸马苏德的时候,莱拉到爸爸的书房去,他和她会讨论哈菲兹的诗篇,也会分析深受爱戴的阿富汗诗人乌斯塔德·卡里卢拉·卡里里[1]Ustad Khalilullah Khalili(1908~1987),阿富汗诗人。[1]的作品。爸爸教她怎样解二次方程,教她运算多项式和画出参数曲线。给莱拉上课的时候,爸爸变了一个人。在书本中,爸爸如鱼得水,在莱拉看来,他比平常要高一点。他的声音素来比较和缓低沉,现在似乎更响亮了;而且他眨眼的次数也比以往少。莱拉心想,原来的他肯定也曾一边动作流畅地擦着黑板,一边回过头看着他的学生,眼神充满了慈父般的关爱。   但很难集中精力。莱拉总是分心走神。   “正三棱锥的体积怎么算?”爸爸问。可是莱拉只顾想着她感受到的塔里克丰润的嘴唇、炙热的呼吸。自树下那次之后,他们又亲吻了两次,这两次持续的时间更久,更有激情,而且她觉得也更加有技巧。她两次都是偷偷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和他幽会,妈妈举办午宴那天,他就在那条小巷吸烟。第二次的时候,她让他摸了她的乳房。   “莱拉?”   “啊,爸爸。”   “正三棱锥。体积。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爸爸。我在……嗯……让我想一想。正三棱锥。正三棱锥。底面积的三分之一乘以高。”   爸爸疑惑地点点头,眼睛盯着莱拉看;而莱拉心中想着的却是塔里克的双手。那双手在他们接吻的时候,捏着她的乳房,滑进她的后腰。 灿烂千阳 第二十四章(3)   那个六月的一天,吉提放学之后和两个同学一起走回家。在离吉提家只有三条街的地方,一枚偏离目标的火箭弹击中了这几个女孩。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不久,莱拉得知,妮拉,吉提的母亲,在吉提被杀害那条街跑上跑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用一条围裙收集她女儿身体的碎片。两个星期后,人们在一座房子的屋顶发现吉提那条腐烂的右脚,依然穿着尼龙袜和紫色的跑鞋。   吉提死后隔日是出殡的日子,那天莱拉呆呆地坐在一屋子抹眼泪的女人之间。这是第一个和莱拉相识相知、亲密无间的人去世。她无法接受吉提已经不再活着这个残酷的现实。吉提,这个莱拉在课堂上和她悄悄交换字条的人,这个莱拉曾给她涂指甲油的人,这个莱拉用镊子拔掉她下巴的毛发的人。吉提,这个本来将要嫁给守门员萨比尔的人。吉提死了。死了。被炸成碎片。想到这里,莱拉终于为她的朋友哭了起来。她在自己两个兄长的葬礼上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灿烂千阳 第二十五章(1)   莱拉几乎无法动弹,仿佛全身的关节都被水泥凝固了。有人在说话,莱拉知道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觉得这次谈话和她无关,好像她只是无意中听到的一样。塔里克说话的时候,莱拉感觉她的生活就像一条烂绳子,寸寸断裂,散成碎片,几股丝线不再交织在一起,消失无踪。   那是1992年8月一个闷热的下午,他们就在莱拉家的客厅。妈妈的胃痛了一整天,就在几分钟之前,爸爸不顾古勒卜丁从南郊不断往城里发射火箭弹,带她看医生去了。塔里克在这儿,和莱拉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低头看着地板,双手放在膝盖之间。   他说他要离开了。   不是离开这个城区。不是离开喀布尔。而是离开阿富汗。   他要走了。   莱拉觉得眼前一黑。   “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先去巴基斯坦。白沙瓦。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印度。伊朗。”   “多久?”   “我不知道。”   “我想问的是,你知道这回事多久了?”   “几天了。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莱拉,我发誓,但我不敢来找你。我知道你会有多么伤心。”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莱拉,看着我。”   “明天。”   “这是为了我父亲,他的心脏再也忍受不了这些战斗和杀戮。”   莱拉把脸埋在双手中,一阵恐惧不断填充她的胸膛。   她本该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她想。几乎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收拾东西离开了。这个街区本来到处都是熟悉的脸庞,可现在,圣战组织不同派别之间的战斗才持续四个月,莱拉在马路上已经很难遇到认识的人了。哈西娜一家五月份就逃走了,去德黑兰。瓦吉玛和她的家族也在那个月去了伊斯兰堡。6月,吉提被杀害之后不久,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离开了。莱拉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她听人说他们去了伊朗的麦什德。人们离开之后,他们的房子会空上几天,然后要么被士兵侵占,要么有陌生人搬进去。   每个人都在离开。现在塔里克也要走了。   “我妈妈也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了,”他在说着,“他们一直担惊受怕。莱拉,看着我。”   “你早该告诉我。”   “请你看着我。”   莱拉发出一声哽咽。接着号啕大哭。她哭泣的时候,他用拇指帮她擦眼泪,她把他的手推开了。这个动作很任性,很不理智,但她为他抛弃自己而生气,塔里克,这个和她心心相印的人,这个她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人,他怎么可以离开她?她甩了他一巴掌。然后她又打了他一个耳光,拉住他的头发,他只得抓着她的手腕,说了几句话,但她没有听清楚,他柔声地、通情达理地说着话,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变得额头抵着额头,鼻子碰着鼻子,她的嘴唇又一次感觉到他那火热的呼吸。   就在那时,他突然向前靠去,她跟着躺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和几个星期间,莱拉将会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回忆起接下来发生的全部事情。她将会像一个艺术爱好者在一座起火的博物馆中奔跑那样,抓住一切——某个眼神,一声低语或呻吟——她能够从毁灭中拯救出来的东西,予以保存。但时间是最不能原谅的大火,事到头来,她终究未能完整地挽回记忆。尽管如此,她还记得这些:最先想起的是,下面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斜斜地照在地毯上的阳光。她的脚后跟不断地摩擦着他匆忙解开、放在他们身边的那条冰冷粗硬的假腿。她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肘。他锁骨下方那块像倒放的曼陀林的红色胎记。他的脸在她的面庞上方晃动。他那黑色的头发垂下来,不停地拂着她的嘴唇和下巴。生怕他们会被人发现的恐惧情绪。他们自己的大胆和勇气引起的难以置信的感觉。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无法形容的、奇怪的快感。还有塔里克脸上的表情,那无数个表情:恐惧的、温柔的、愧疚的、尴尬的神色,但最最主要的,是饥渴的表情。 灿烂千阳 第二十五章(2)   完事之后他们手忙脚乱。匆匆扣上衬衣的纽扣,系上皮带,用手梳理头发。然后,他们坐下来,挨在一起坐着,闻着对方的气息,两张脸泛着红晕,他们两人都呆呆的,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想着刚刚发生的罪恶。想着他们做过的事情。   莱拉看见地毯上有三滴血,她的血;她想像过一会她的父母也会坐在这张沙发上,对她犯下的罪行一无所知。羞耻的感觉涌了上来,还有犯罪的感觉,楼上的时钟转动的声音在莱拉听来极其响亮。就像法官的木槌在不停地敲打、不停地指责她一样。   然后塔里克说:“跟我一起走。”   刹那间,莱拉几乎认为这件事确实可行。她、塔里克和他的父母一起启程。收拾他们的包裹,爬上一辆客车,把所有这些残暴抛在身后,去寻找幸福或者麻烦,而无论碰到什么麻烦,他们将会共同面对。现在等待着她的是荒凉的孤独,是无尽的寂寞,她没有必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可以走。他们能够在一起。   他们将会有更多像今天这样的下午。   “我想娶你,莱拉。”   自从他们躺在地板上到现在,莱拉第一次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打量着他的脸。这次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他脸上是坚定的表情,极其认真,一点都不狡诈。   “塔里克……”   “让我娶你,莱拉。今天。我们今天就可以结婚。”   他开始说出更多的话,说什么去清真寺,找一个毛拉,找一对证婚人,举办一场仓促的成婚仪式……   但莱拉在想着的却是妈妈,一想到她和那些圣战者一样冥顽不化,她就感到一阵怨恨和绝望;她也在想着爸爸,他和妈妈恰好相反,长久以来忍气吞声,过着悲惨凄恻的生活。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一切,莱拉。   这些都是她生活中的遭遇,她的生活中无从逃避的事实。   “我会请求哈基姆叔叔把你许配给我。他将会祝福我们,莱拉,我知道的。”   他说的没错。爸爸将会这么做。但这件事会让他心魂俱碎。   塔里克还在说个不停,开始他的声音很小,然后越说越响亮,苦苦哀求,接着说起道理来;他的脸起初充满希望,然后黯淡了下去。   “我做不到。”莱拉说。   “别这么说,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为了听他说出这句话,她等了多长的时间?她有多少次梦到他说出这几个字?他终于说出来了,可是她觉得异常讽刺。   “我不能抛下我爸爸,”莱拉说,“他只剩下我了。我要跟你走,他的心脏也会受不了。”   塔里克知道。他知道她跟他一样,也无法推卸生活的责任,但事情还在继续,他一再哀求,她一再拒绝,他不断求婚,她不断道歉,他泪如泉涌,她满面泪痕。   最后,莱拉只好让他离开。   在门口,她逼他答应走的时候不要前来道别。她把他关在门外。莱拉背靠被塔里克的拳头撞得直摇晃的房门,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抱着腹部,听着他在门外说他将会回来,将会为了她回来。她就站在那儿,直到他累了,直到他放弃了,然后她听着他凌乱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到,直到一切都平静了,只剩下山中传来的枪炮声,还有她的小腹、眼睛和骨头所感觉到的心脏跳动的突突声。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1)   那一天是夏天开始以来最热的日子。群山围住炎热至极的空气,整座城市热得像要冒烟。电力已经停了好几天。喀布尔各个地方的电风扇都停止运转,仿佛在嘲弄着世人。   莱拉静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汗水浸透了她的上衣。每一次呼气都使鼻尖灼痛。她知道她的父母在妈妈的房间里谈话。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晚上,她都是半夜醒来,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楼下交谈的声音。自从大门被子弹打穿一个新的洞孔之后,他们每天都在交谈。   屋外,远处传来大炮的隆隆声,然后,比较近的地方传来一长串机枪发射子弹的嗒嗒声,跟着又是一阵这样的声音。   屋里的莱拉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一边是伴随着羞愧的罪恶感,另一边则是认为塔里克和她这么做并没有罪的坚定信念;那只是一件自然的、有益的、美妙的、甚至不可避免的事情罢了,他们这么做,全都因为知道今生再也无缘相会。   莱拉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试图想起某件事:他们躺在地板上的时候,在某个时刻,塔里克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然后他喘息着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我把你弄痛了吗?也可能是这样你觉得痛吗?   莱拉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句。   我把你弄痛了吗?   这样你觉得痛吗?   他离开才两个星期,她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时间,磨钝了那些锐利的记忆的边缘。莱拉的头脑累得想不动了。他说过什么来着?突然之间,知道答案对她来说变得至关重要。   莱拉闭上眼睛。拼命地想。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将会慢慢厌倦这种行为。她将会明白,召唤死去已久的回忆、掸走它上面的灰尘、使它重新浮现是一件越来越耗费精力的事情。实际上,多年以后,将会有一天莱拉再也不会因为失去他而哀泣,或者说她将再也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悲伤。肯定不会。终有一天,她的脑海再也不能清楚地浮现他的脸庞;终有一天,她再也不会因为听到一个母亲在街道上用塔里克的名字呼唤儿子而怅然若失。她将不会像现在这样思念他;但此时此刻,他的远走高飞带来的痛苦如同附骨之蛆,一刻也不间断地啮食她的灵魂。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等到莱拉变成一个成年妇女,当她熨烫衬衣或者推着孩子荡秋千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某个炎热的日子里脚下的地毯传来的温热感觉,又比如某个陌生人的额头的曲线,会让她想起一个两人共同度过的下午。这段回忆会一下子涌现出来。完全不受莱拉的控制。他们的胆大妄为。他们的笨手笨脚。那个动作带来的痛苦,它带来的欢乐,还有它带来的悲伤。他们纠缠的身体产生的灼热。   这段回忆会漫过她的心田,偷走她的呼吸。   但然后它会过去。那一刻会过去。留下瘪了气的她,除了一阵模糊的不安,她将没有其他感觉。   她想起来了,他说的是我把你弄痛了吗?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莱拉很高兴她想起来了。   然后爸爸来到走廊,在楼梯上面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快点上去。   “她同意了!”他压制心中的兴奋,声音颤抖地说。“我们要离开了,莱拉。我们三个人都走。我们要离开喀布尔了。”   在妈妈的房间中,他们三个坐在床上。外面,古勒卜丁和马苏德的部队不断交火,很多火箭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莱拉知道城里某个地方有人刚刚死于非命,一阵黑烟正在某座被炸成一堆飘扬的尘土的建筑上方袅袅升起。第二天早上,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尸体。有的尸体会有人认领。有的不会。然后,喀布尔那些已经吃惯了人肉的狗将会饱餐一顿。   与此同时,莱拉很想冲上这些街道。她简直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快乐。她费了很大劲才能坐下来,让自己不因为快乐而颤抖。爸爸说他们将会先到巴基斯坦去,在那儿申请签证。巴基斯坦,塔里克就在那儿!塔里克才走了十七天,莱拉兴奋地计算着。要是妈妈在十七天前作出这个决定就好了,那他们就可以一起走。那她现在应该和塔里克在一起!但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没关系了。他们将会到白沙瓦去——她,妈妈和爸爸——他们能够在那边找到塔里克和他的父母。他们肯定能找到的。他们会一起申请签证。然后,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欧洲?美国?也许像爸爸经常说的那样,去某个靠近大海的地方……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2)   妈妈半躺着,上半身靠着床头板。她的眼睛浮肿。她正在揪自己的头发。   三天之前,莱拉曾经到外面去透气。她站在前门,倚着门板,当时她听到一阵爆裂声,有东西擦着她的右耳穿过,使得一些细小的木屑在她眼前飞舞。在吉提死后,在几千轮炮火之后,在无数火箭弹降落在喀布尔城里之后,她家的大门终于被打穿了一个洞孔。洞孔离莱拉的脑袋只有三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它让妈妈醒了过来。让她明白已经有一场战争夺走了她两个儿子,而最新的这一场将会夺走她仅剩的一个女儿。   艾哈迈德和努尔在房间的墙壁向下微笑。莱拉发现妈妈的眼睛在瞟来瞟去,带着愧疚,从一张照片看到另一张照片。仿佛在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的祝福。仿佛在请求他们原谅。   “这里没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爸爸说,“我们的两个儿子走了,但我们还有莱拉。我们还有对方,法丽芭。我们可以过上一种新生活。”   爸爸在床上伸出手去。当他抓住妈妈的手时,她随他去。挂在她脸上的,是一副让步的表情。屈从的表情。他们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安静地摇晃着身体。妈妈把脸埋在他脖子中。她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衬衣。   那天晚上接下来几个小时,莱拉兴奋得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看着橙色的、黄色的炮火在远处绚丽地升起。不过,尽管心内兴奋,屋外炮声连连,她还是在某个时刻睡着了。   还做梦了。   梦中是一抹蓝色的海滩,他们坐在一张棉被上。天很冷,阴沉沉的,但她和塔里克坐在一起,肩膀盖着毛毯,她觉得很暖和。她看到一排被风吹得弯下腰的棕榈树下有一道低矮的篱笆,篱笆是白色的,油漆有些剥落,后面停着几辆轿车。海风吹得她眼泪直流,将他们的鞋子埋在沙中,还将一些枯死的草从一座弧形的沙丘刮向另一座弧形的沙丘。他们看着帆船在远处颠簸。他们身边,海鸥叽叽喳喳地叫着,羽毛被风吹得打颤。海风又从那些迎风的平缓沙丘上刮起一阵沙子。然后有一阵像圣歌的声音,许多年前,爸爸跟她说过沙子也会唱歌,她跟他说了起来。   他擦了擦她的眉毛,把上面的沙粒抹掉。她看到他戴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光芒。他的戒指和她的一模一样——黄金的,上面刻满了某种迷宫似的纹路。   真的,她告诉他,那是沙粒摩擦着沙粒的声音。你听。他听了。他皱眉。他们等了一会儿。他们又听见那种声音了。当风柔和的时候,是一阵低吟的声音;当风劲吹的时候,则变成一阵如泣如诉的合唱。   爸爸说他们只带走那些必不可少的物品。他们将会把其他的东西卖掉。   “到了白沙瓦之后,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这笔钱应该能维持我们的生活。”   接下来两天,他们把准备出售的物品收集起来。他们将这些东西叠成几大堆。   在她的房间里面,莱拉收拾她的旧衣服、旧鞋、书籍和玩具。她向床底望去,看到一只小小的黄色玻璃牛,那是五年级的一次课间休息时哈西娜交给她的。还有一个系着微型足球的钥匙扣,那是吉提送给她的礼物。一只小小的木头斑马,四只脚下面安着轮子。一个陶瓷宇航员,那是有一天她和法里克在排水沟中捡到的。当时她六岁,他八岁。莱拉记得他们还为谁先发现了它而小小吵了一架。   妈妈也收拾了她的东西。她的动作很迟缓,恍惚出神地看着它们。她放弃了她那些漂亮的盘子、餐巾、所有的珠宝——留下了结婚戒指——和多数旧衣服。   “你不是打算把这个卖掉吧?”莱拉提着妈妈结婚时穿的裙子说。裙子散披在她的膝盖上。她抚摸着领口周围的花边和彩带,还有那手工缝制在衣袖上的珍珠。   妈妈耸了耸肩膀,把它从她手里拿走。她随手将它扔在一堆衣服上面。就像一下子撕掉一张创可贴,莱拉想。   收拾得最为痛苦的是爸爸。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3)   莱拉发现他站在他的书房里,望着他的那些书架,满脸悲伤。他穿着一件二手的恤衫,恤衫上印着一张旧金山那座红色大桥的照片。浓雾从浪花中升起来,吞噬了那座大桥的桥塔。   “你听说过那个古老的故事,”他说,“你在一座荒岛上。你可以拥有五本书。你想选择哪五本呢?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地非选不可。”   “我们必须回头再买一些新的书,爸爸。”   “嗯,”他悲伤地笑起来,“我无法相信我就要离开喀布尔了。我在这儿上学,在这儿找到第一份工作,在这座城市成为父亲。一想到我很快就要在另一个城市的天空下面睡觉,我就觉得很奇怪。”   “我也觉得很奇怪。”   “一首关于喀布尔的诗歌整天都在我脑里跳来跳去。我想它应该是大不里士的赛依伯在17世纪写的。我以前全部背下来,但现在只能想起其中两句了: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1]全诗见本书附录。[1]”   莱拉抬起头,发现他正在抹眼泪。她伸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啊,爸爸。我们会回来的啦。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会回到喀布尔,奉安拉之名。你将会看到的。”   第三天早上,莱拉把一堆堆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它们摆在前门。他们将会雇来一辆出租车,将所有这些物品送到一间当铺。   莱拉不停地在房子和院子之间走进走出,来来回回,搬着成堆的衣服和盘碗,还有爸爸的书,一箱接一箱。等到中午时分,摆在前门的那堆物品已经齐腰那么高了,她本该感到精疲力竭。但她知道自己每搬一次东西,和塔里克的重逢就更接近一点,所以她越搬脚步越轻快,越搬双手越有劲。   “我们得去雇一辆出租车。”   莱拉抬起头。原来是妈妈在楼上的卧室朝她大喊。她的身体伸出窗外,手肘支撑在窗台上。明亮而温热的太阳照耀着她日渐灰白的头发,她那张瘦长的脸洒满了阳光。妈妈身上穿着四个月前她举办午宴那天穿的深蓝色裙子。一条年轻的裙子会让女人显得很年轻,但是那一刻,在莱拉眼中,妈妈很像一个老太婆。一个双臂纤细、太阳穴深陷、双眼无神、累得眼圈发黑的老太婆,和那些发黄的结婚照片中那个容光焕发、体态丰腴的圆脸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两辆很大的出租车才装得下。”莱拉说。   她也看到了爸爸,在客厅里面把装着书籍的箱子叠起来。   “你那边事情做好之后就上来,”妈妈说,“我们坐下来吃顿午饭。水煮蛋和吃剩的大豆。”   “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莱拉说。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她和塔里克坐在一张被子上。海洋。海风。山丘。   这时她心里奇怪,是什么声音那么像沙子的歌声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看见一只灰色的蜥蜴从地上的一道裂缝爬出来。它的头左右摇晃。它眨了眨眼,冲到一块石头之下。   莱拉又想起了那个海滩。只不过现在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大声。它涌进了她的耳朵。把其他一切声音都淹没了。那些海鸥变成了长羽毛的哑剧演员,它们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没有啼叫;海浪扑打上来,水花和泡沫四溅,却没有涛声。沙子唱起了歌。这时歌声变得很凄厉。听上去像是……清脆的叮当声?   不是叮当声。不是的。是呼啸声。   莱拉手中的书籍掉落在脚边。她抬头看着天空。伸出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   然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白光在她身后闪起。   某些灼热而猛烈的东西从后面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双脚离地。把她抬到空中。这时她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不停地扭曲着,旋转着;她看见天空,然后是陆地,然后是天空,然后是陆地。一大根燃烧的木头从她身边飞过。同样从她身旁飞过的还有一千块玻璃的碎片,莱拉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块在她周围飞舞的碎片,慢慢地、一块接一块地不停翻动,每一块碎片上面都有阳光在闪耀。像是细小而美丽的彩虹。 灿烂千阳 第二十六章(4)   然后莱拉撞上墙壁。摔倒在地上。一大堆泥土、碎石和玻璃倾洒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她记得最后看到的是一件东西轰然掉落在附近的地面上。一大块鲜血淋漓的东西。在那件东西上面,一座红色大桥的塔尖穿过一阵浓雾。   人影在身边走动。荧光灯在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一张女人的面庞出现在她的脸部上方晃动。   莱拉昏迷过去,回到黑暗之中。   另外一张脸。这次是一张男人的脸。他的脸看上去很宽,皮肤有点松弛。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音。莱拉听到的只是一阵铃声。   这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皱眉。他的嘴唇又动了起来。   很痛。呼吸很痛。浑身都痛。   一杯水。一颗粉红色的药片。   回到黑暗中。   又是那个女人。脸很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窄。她说了几句话。莱拉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一阵铃声。但她能看到那些字词,像稠浓的黑色药水一样,从那个女人嘴里流出来。   她的胸膛发痛。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痛。   身边到处是人影晃动。   塔里克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黑暗。一些星星。   爸爸和她坐在某个很高的地方。他指着一片麦田。有个发动机启动了。   那个长脸的女人站在旁边,俯视着她。   一呼吸就发痛。   某个地方传来手风琴的声音。   谢天谢地,又是一颗粉红色的药片。然后是一阵深深的寂静。一阵深深的寂静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