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堪称当代法国文化骄傲的作家,一个引导世界文学 时尚的作家,一个坦荡走入通俗读者群体的严肃作家,一个 与昆德拉、村上春树和张爱玲并列小资读者时尚标志的女作 家,一个富有传奇人生经历、惊世骇俗叛逆性格、五色斑斓 爱情的艺术家…… 本系列收进已故著名翻译家王道乾先生的多个译本,并 由法语界、文学界备受推崇的优秀翻译家桂裕芳、谭立德、 施康强、王东亮等携手打造,内文插页、腰封均附杜拉斯不 同时期照片,结合杜拉斯作品从始至终的自传色彩、强烈鲜 明的个人风格,翔实的图片资料将使读者对作为一个女人、 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杜拉斯有更全面的认识。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 标题 */ 杜拉斯作品集 /* 目录 */ 杜拉斯生平和创作 广场内容简介 广场(1) 广场(2) 广场(3) 广场(4) 广场(5) 广场(6) 广场(7) 广场(8) 广场(9) 广场(10) 夏夜十点半钟内容简介 夏夜十点半钟一(1) 夏夜十点半钟一(2) 夏夜十点半钟一(3) 夏夜十点半钟一(4) 夏夜十点半钟二(1) 夏夜十点半钟二(2) 夏夜十点半钟三(1) 夏夜十点半钟三(2) 夏夜十点半钟三(3) 夏夜十点半钟三(4) 夏夜十点半钟三(5) 夏夜十点半钟三(6) 广岛之恋内容简介 广岛之恋目录 广岛之恋剧情(1) 广岛之恋剧情(2) 广岛之恋剧情(3) 广岛之恋前言 广岛之恋第一部(1) 广岛之恋第一部(2) 广岛之恋第一部(3) 广岛之恋第一部(4) 广岛之恋第一部(5) 广岛之恋第一部(6)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内容简介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2)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3)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4)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5)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6)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7)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8)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9)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0)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1) 劳儿之劫内容简介 劳儿之劫(1) 劳儿之劫(2) 劳儿之劫(3) 劳儿之劫(4) 劳儿之劫(5) 劳儿之劫(6) 劳儿之劫(7) 劳儿之劫(8) 劳儿之劫(9) 劳儿之劫(10) 劳儿之劫(11) 劳儿之劫(12) 劳儿之劫(13) 情人内容简介 情人(1) 情人(2) 情人(3) 情人(4) 情人(5) 情人(6) 情人(7) 情人(8) 情人(9) 情人(10) 情人(11) 写作内容简介 写作目录 写作(1) 写作(2) 写作(3) 写作(4) 写作(5) 写作(6) 写作(7) 写作(8) 写作(9) 写作(10) /* 1 */ 杜拉斯生平和创作 一个散发经久魅力的新当代经典小说家 一个二战以后成名的多能多艺型作家 一个具备世界影响的电影艺术家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 )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 最富于个人魅力的女作家之一。在读者心目中,她俨然已成 为"法国味"的一部分。她的作品包揽小说、剧本和电影三种 叙事方式,雅俗共赏,在法国乃至全世界都拥有广泛的读者。 杜拉斯本名玛格丽特·多纳迪厄,在印度支那度过生命 最初十八年的时光。炎热杂乱的殖民地,窘迫变迁的家境, 忍耐偏执的母亲,放荡骄纵的大哥,温情落寞的“小哥哥”, 如此种种影响了杜拉斯一生,在她日后创作中刻下深深的烙 印。 1932 年,杜拉斯回到法国,进入大学学习政治、法律和 数学,毕业后成为法国政府殖民部的秘书,著书立说,宣扬 殖民帝国的伟大与完美。战争期间,她与丈夫参加了抵抗运 动,并加入法国共产党。后来丈夫不幸被捕,遭到流放,险 些命丧黄泉。但杜拉斯却从未放弃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她 全身心投入党的事业,甚至将自己的寓所变成了党小组的聚 居地。在被驱逐出党后,她依然宣称自己是个共产主义者, 积极介入法国时政大事:阿尔及利亚战争,五月风暴……直 到生命的尽头,她也没有放弃共产主义的希望,不停地把希 望放在无产阶级身上。 作为一位作家,杜拉斯的创作态度是相当严谨的。在不 断的自我否定之中,她的个人风格日渐明朗,语言富有乐感, “在叙事的力量中蕴藏着一种颠覆的力量”(阿兰·罗伯-格 里耶)。1943 年,她以杜拉斯为笔名发表第一部小说《无耻之 徒》,从此步入文坛。1950 年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广受好 评,入围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并被改编成电影。她一生创 作了四十多部小说和十多部剧本。1984 年荣获龚古尔文学奖 的小说《情人》为她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情人》为杜拉斯带来了巨大声誉,却也让读者误以为 她是一个只热衷于卿卿我我的通俗作家。其实,杜拉斯风格 独特,断裂、急促、重复的词语在她的笔下充满了美丽与震 撼,蕴涵着诗歌的力量。杜拉斯在晚年用忧伤的语气说:"尽 管绝望,还要写作,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写作,那是怎样的绝 望啊,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法国的评论界说:"杜拉斯的 作品不是女人的作品,它们是如此的强悍有力。" 杜拉斯早期的作品形式比较古典,后期却打破了传统的 叙事方式,并赋予心理分析新的内涵,给小说写作带来了革 新,常被认为是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但遭到作者本人的否 定。尽管如此,杜拉斯的作品一直深受学术界的关注。读过 《劳儿之劫》之后,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撰文《向 写了的杜拉斯致敬》,展开对这部小说的精神分析解读。女性 批评家、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瓦也在专著中对杜拉斯 作品的主体进行总体考察。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专门研究机 构, 如由法兰西研究院资助成立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协会, 它每年举行两次专题研讨会,并出版专著讨论杜拉斯作品。 杜拉斯不仅是法国的,也是世界的。她的作品被翻译成 四十多种语言,其中多部被改编成电影,如《情人》、《抵挡 太平洋的堤坝》,《夏夜十点半钟》等。她自己也创作了许多 剧本,1960 年为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写就的剧本使她 扬名世界,该片参选了当年戛纳电影节,获国际影评家协会 大奖,还荣获了第14 届英国电影学院奖联合国家奖。她创作 的剧本《英国情人》则获得1970 年易卜生奖。 1996 年,杜拉斯去世,举国哀悼,法国外交部网站上专 门刊文悼念。 如今,杜拉斯可称当代作家中得到国际译介和研究最多 的作家之一。时值中法文化年,法国文化部和外交部首次大 规模挑选中国合作者,合作出版百种翻译图书,杜拉斯作品 系列得到高度关注,十种入选其中,作家的地位与影响可见 一斑。 /* 2 */ 广场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广场内容简介 "戏剧式"小说,后也成为杜拉斯改编上演的第一部戏剧, 至今仍在法国巡演。通过一个流动商贩和一个年轻女佣坐在 街头广场椅子上的琐碎谈话,表现两人的日常生活,捕捉他 们的细微情感,特别是人在社会中的孤独感。 相关评述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写《广场》,我想是听了巴黎街头广 场上人们的谈话。她,每天下午都在那里,大部分时间是一 个人,心不在焉的,一定又有点什么事儿。他,也在那里, 一个人,大部分时间也是恍恍惚惚的。她,照看着另一个女 人的孩子。他,多半是个小贩,卖些人们几乎都忘了的零碎 玩意。两人一起看着时光流逝。 让我着迷的,是人们可能会说的话,而不是人们正在说 的话……现实主义,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它四周被包围了。 完了。 ——杜拉斯 玛格丽特·杜拉斯以非常细腻的手法道出了男人也有善 于说话的时候,她的观察非常仔细:必须要有相当的运气和 相当的单纯才能在广场碰到这样单纯的事情,而这份单纯恰 恰又和这两个人即将面对的隐藏的压力形成鲜明对照。 --莫里斯·布朗肖 /* 3 */ 广场(1) 【译者:王道乾】 她们是包揽家务的女佣,在巴黎火车站下车的不计其数 的布列塔尼女人。他们是乡村集市的流动小贩,卖点儿针头 线脑,零七八碎。他们——成千上万——不名一文,惟有一 个死亡的身份。 这些人惟一关心的是如何生存下去:不要饿死,每晚都 要找到栖身之地。 还要不时地,在偶然的相遇中,聊聊天。聊聊他们共同 的不幸与各自的艰辛。这一幕幕往往发生在夏日的广场上, 列车上,以及集市上那些熙熙攘攘、有音乐伴奏的咖啡馆里。 没有这些,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就无法摆脱孤独。 “先生,再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它们,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有时候我很想到那个地方 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单身一人,是不 可能的、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对,走近了。”【本书于一九五五年由伽里玛出版社出 版。再版时作者对其稍作修改。两个版本不同之处,编者均 加注说明,以供参考。此处系新版本所添加。】 一个小男孩从广场花园深处悄悄走出来,走到姑娘面前, 站在那里。 “我饿了。”小孩说【一九五五年版:他宣布说。】。 对那个男人来说,这倒是引起谈话的机会。 “真的,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他说。 那位年轻姑娘没什么不快的表示。相反,她对他同情、 好意地微微一笑。 “真是,我看真是快四点半了,吃午后点心的时间,差 不多。” 她从靠近身边搁在长凳上的一个食篮里拿出两片涂果酱 面包,递给小孩。接着,又在小孩脖子上轻捷灵巧地系上一 条餐巾。 “很乖嘛。”那个男人说。 姑娘头摇摇,表示异议。 “不是我的孩子。”她说。 小孩拿着两片面包走开了。因为是星期四,这里的小孩 真不少。在广场花园里,小孩很多,大一点儿的,玩弹子, 或者追来追去跑着玩,小一点儿的,玩沙坑,最小的,坐在 四轮童车里面耐心等待时间到来,以便和别的小孩一起走。 “您看,”那个姑娘接着说,“倒也可能是我的孩子,人 们常常把他当做是我的孩子。我应该说,不是,不是我的孩 子,跟我一点儿也不相干。” “我明白,”那个男人说,微笑着。“我也没有孩子。” “有的时候,小孩那么多,到处都是小孩,没有一个和 自己相关,也怪有趣儿的,您不觉得?” “那还用说,小姐,不过,已经是那么多了,不是吗?” “先生,那可也不见得。” “不过,人们喜欢孩子,孩子也讨人欢喜,这难道没有 什么重要意义?” “相反的意见怕也不好说吧?” “那还用说,小姐,是的嘛,这个,想必也要看他性格 怎么样。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满足于已经生了这样一些孩子。 我认为我是属于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这种人我见过不少,而 且我也可能有那么几个孩子,不过,您看,我对他们很满意, 这我也办得到。” “先生,您当真见过许多?” “是呀,小姐,我到处旅行嘛。” “我明白了。”那个年轻姑娘很讨人喜欢地这样说。 “此刻是例外,我正在休息,我是无时不在旅行之中。” “广场,原就是规定给人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当前这 个季节。我喜欢广场,我也是喜欢广场的;我喜欢户外活动。” “那个么,也不花费什么,因为有这样一些小孩,总是 叫人心喜的,其次,认识的人很少,有时候,在这里,又有 机会和谁谈谈、讲讲。” “不错,照这个意思说,真的,是很方便很实际的。先 生,您在旅行当中还销售货物?” /* 4 */ 广场(2) “是的,这是我的职业。” “永远卖同样的货色?” “不不,货色不同,不过,您知道,都是些小玩意儿, 小商品,不可缺少的,人们常常忘记买的。我那个中型手提 箱里面样样都有。如果愿意的话,不妨说我就是旅行商贩, 我说的这个意思您是明白的。” “可以在集市上看到,货箱在您面前就那么一摆?” “对了,是这样,小姐,在露天集市边边上可以看到我。” “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这收入是不是正规?” “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小姐。” “我也不是这么想的嘛,您看。” “收入很可观,不不,不能这么说,不过,日复一日, 总有所得。我说正规,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我冒昧再问一句:因此您是饥来则食,不缺什 么?” “那当然,要是饿了,就有饭吃。我也不想说每一天都 按同样方式吃我的饭,不是那样,有些时候,手头有点紧, 总而言之,每天都有饭吃,这是办得到的,不错。” “那太好了,先生。” “谢谢,小姐。是的,我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吃,您看。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由于我就一个人,我又没有固定住所, 所以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忧虑,当然。不过,也有一些忧虑, 仅仅与我一个人有关。有的时候,我缺一管牙膏,有些时候, 我缺少同伴,除此而外,都过得去,是这样,过得去。小姐, 承您关切,谢谢了。” “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至少您认 为是这样?”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这甚至是任什么人都可以胜任 的最好的一种工作。” “看,我还以为这种工作得具备某些必不可少的本事才 行呢。” “严格地说,最好能够阅读,因为晚上住在旅馆里读报, 搞清楚车站名称,让你生活做事方便,也不过就这些。要求 并不多,而且,您看,饿了就有的吃,天天都是如此。” “我嘛,我想的是另外一些必不可缺的本事,我的意思 是说耐力,不如说是耐心吧,还有坚韧不拔这一类品质。” “因为除了这种工作之外我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所以我 无从判断,不过您说的那些品质,我看不论别的什么工作都 同样需要,都少不得。” “要是我还敢再问一句,先生,我就问问:您是不是认 为您还要继续这样旅行下去?您是不是认为有一天就不再外 出旅行了?” “我不知道。” “随便谈谈嘛,是不是,先生。请原谅我一再向您提出 这些问题。” “请呀请呀,小姐……不过我真是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要 这样继续下去。别的我也没法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可 能知道呢?” “这就是说,也许永远这样旅行下去,总该有一天不想 再出门了,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起来,事实上应该有那样的打算,是这样。不过, 一种职业又怎么能停下来不做,再去另换一个行当?又怎么 会为了这个行当丢掉那个职业,这又是为什么呢?” “要是我理解得不错,不再出门旅行,全凭您一个人做 主,不关什么旁的了?” “意思是说这类事情怎么决定,这我可从来就不大清楚。 我没有什么知交,我是孤单一个人。除非哪一天交上好运, 我看不出为什么我要改换工作。而且我也不知道在我这一生 里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它竟有可能像一阵风那 样从什么地方吹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样一阵好风不可能 有那么一天也吹到我头上来。不可能知道嘛,是不是?我的 意思也不是说好风吹来我会不愿意,不是的,决不是这个意 思;不过,就当前而言,真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风在吹, 促使我下那个决心。” “那么,比方说,先生,您不能索性抱有那样的愿望? 愿意换一换工作?” “不行呵,小姐。我愿意每天都生活得干干净净,吃得 饱饱的,还要有地方睡觉,穿得体体面面的。我怎么会有闲 心企望得到更多?何况旅行也没有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应该 坦白承认。” /* 5 */ 广场(3) “请原谅我。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和您说呢?这种事,说来话长,很复杂,其实我 觉得简直无从说起,说也说不清。无疑需要从头说起,这么 一来先就叫人感到心烦,不过,总括起来说,我觉得我这种 情况和其他别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不同。” 一阵微风吹来。从这阵和风推测,夏天快要到来了。这 风一吹,天上的浮云吹散,新到来的热气就在城市上空扩散 开来了。 “天气多么好呵。”那个男人说。 “真是这样,”姑娘也说,“热天几乎已经开始,日复一 日,天气将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小姐,要知道,任何职业,任何立身之道,那特殊规 定的条件我都不具备。我相信,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实质上 还要继续下去,是这样的,我相信是这样。” “这么说,对任何生活、任何职业,您一律都抱有反感, 都讨厌?” “不是反感,不是讨厌,那言重了,但也不是感兴趣。 总之,我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我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和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真是这样。” “不过,您所以这样,是由来已久的,和您现在这样的 情况两者之间,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每一天都找不到做出改变 的时机?是不是从来没有对别的事、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 没有这样的机会?” “哎呀,那可好!时机总是有的,我并没有说没有,这 种情况对许多人来说想必一定发生过,是的,但对有一些人 来说,情况就不相同,不是这样。总有人情愿什么变化也不 要发生。我的情况实际上就属于这一类。真的,对我来说, 我相信是这样,而且还要继续下去。” “对我来说,先生,那是继续不下去的。” “您能够预见到这一点,小姐?” “是呀。我的情况就不是可以长此以往继续维持下去的。 按性质说,迟早总要告一段落。我正在等待结婚。我一结婚, 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算结束了。” “我明白,小姐。”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的生活里,它只会留下一点痕迹, 就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似的。” “也许我也差不多,谁也不可能预见一切,对不对?有 朝一日我或许也会变换一下工作。” “我嘛,我是一心向往;先生,这是不一样的。我的职 业,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职业。人家这么叫它,为的是把问题 简化。那并不是一种职业。那是某种状态,彻头彻尾的状态, 您明白吧,比如说,是一个小孩,或者是病人。所以应当叫 它告一段落,有个了结,不能叫它再继续下去。” “您的意思我懂了,小姐。您看,我,不久之前,我做 生意,跑了一趟,兜了一个大圈子,现在我在休息。一般说, 我不大喜欢考虑将来,而且今天我休息,更不愿意想将来的 事;所以我很难给您解释我为什么这样自作自受拖延着,不 想有什么变动,甚至事先想一想也不愿意。请原谅我吧。” “先生,应当请您原谅我。” “哪里,小姐,随便谈谈总是可以的。” “是呵,真的,谈谈也不会引起什么后果。” “这么说,小姐,您在期待着别的什么事?” “是呵。有什么理由不许我像别人一样也有结婚的一天。 刚才我讲给您听的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不错。不许这样的事有一天也发生在您身上,那 是毫无道理的。” “当然,像我所处的这种状态,坏话被人说了不知多少, 人家还是可以说出相反的意见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这种事也 发生在我身上。像我这样的处境,为了使那样的事看起来合 理,那就必须竭尽全力促使它实现。我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样。” “没有理由不进行到底,毫无疑问,至少人家是这么说 的,小姐。” “我考虑过很久。我还年轻,我身体很好,我又不是好 说谎的人,我不过是这么一个女人,和那些所有地方都能见 到的女人一模一样,大多数男人都能接受。我奇怪这样一个 男人就是找不到,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个男人,注意 到这种情况,又能跟我合得来。我反正抱着希望就是。” /* 6 */ 广场(4) “那是没有问题的,小姐,但是对我来说,如果您的意 思是指这种变化的话,那么,有了一个女人,那又叫我怎么 办?我全部财产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箱子,我一个人还勉强 可以维持。” “先生,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非有这个变化不可。我说 变化,是就一般而言。对我来说,那就是结婚。对您来说, 那就牵涉到别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并不认为您讲得不对,不过,也存在着特殊情况。 我愿意像您,像您那样使出全力希望发生变化,我愿意变化 一下,可是办不到。看来您是一定要变化一下的,不论怎么 样,您反正想来个变化。” “那是因为您希望变化不要太大也说不定,先生。我嘛, 我觉得我是希望变化越大越好。您看,说不定是我错了,不 过,我看我周围发生的任何变化,跟我的意愿相比,那些变 化我看都很简单,没意思。” “但是,您就不认为一个人在非常急于寻求变化的场合 下,可以按照他的特殊处境希望发生不同情况的变化?” “先生,我请您原谅,我嘛,哪怕是处境特殊,我也不 管,我也不想知道。我给您再说一遍,我是抱着希望的。我 应当说,我要尽我之所能促成希望实现。所以,每个星期六, 我都参加舞会,逢会必到,谁请我跳舞,我就跟他跳。正像 人们所说,实情最后总会看得明,我相信我是一个有资格结 婚的姑娘,和别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总有一天,会被看得 明明白白的。” “要知道,就我这方面说,仅仅参加舞会还不够,即便 我一心想变一变,采取的方式也可能不像您那么彻底,小姐。 我的职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职业,确实微不足道,说是职 业也勉强得很,总的说,对于一个男人,我怎么说呢,算半 个男人吧,勉强说是也就可以了。所以,面对发生变化的生 活,像这样的变化,哪怕仅仅在极短的时间,我也不可能。” “所以说,先生,处在您这样的处境,换一个职业,也 许换一次就够了?” “但是又怎么从现在这个职业脱出身来?这个职业本身 就不允许我设想结婚,又怎么能从中脱身而出?我的装货的 小箱子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总是把我拖得越走越远,甚 至于,是的嘛,从这一顿饭拖到下一顿饭,马不停蹄地不叫 我停步,不给我时间让我从容地想一想。变化应该朝着我一 步步临近,我仍然没有余暇迎面走上去。其次,是的,这一 点我承认,我自始就感到没有人需要我去给他效力,更不需 要我去陪伴,不仅如此,甚至有些时候,我真觉得奇怪:社 会竟还容得下我这个人这么一个位子。” “先生,对您来说,变化会给您带来和那种感情相反的 感情也说不定?” “那当然。但人究竟如何这您是知道的:他是怎么样, 就怎么样嘛,至于他本身,您叫他怎么个变法?另一方面, 说到最后,我也只好喜欢我的这个职业,尽管它是这么微不 足道。我喜欢坐火车。随遇而安,到处倒下就睡,没有什么 不便,也不怎么讨厌。” “先生,我觉得您不该养成这样一些习惯。” “不成问题,我已经有点儿习惯了,您看。” “我可不喜欢生活里面只有那么一箱子货物随身做伴。 有时候我觉得我会害怕的。” “那还用说,可能是那样,尤其是在开头的时候;不过 这些小小的别扭、不舒服也是可以习惯起来的。” “我认为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处境,先生,宁可干我现在 的职业,尽管不利的地方这么多。说不定这是因为我才二十 岁。” “我的职业并非只有叫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小姐。因 为在路上,在火车上,在广场上,我有那么多时间,有那么 多时间去考虑问题,几乎什么都能好好考虑考虑,好好想一 想。过这样一种生活最后自己也就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好像是这么理解的:您只有考虑您自己的时间,先 生,考虑如何把现状维持下去,而没有考虑别的事情的时间。” /* 7 */ 广场(5) “不是的,小姐。我缺少的是考虑将来的时间。思考别 的事情的时间,我有,时间我有,您要是愿意的话。因为, 除了考虑维持生活之外,还能考虑别的事,像您说的那样, 那是有条件的,生活有保证,有饭吃,所以不必去考虑。如 果吃过这顿,又开始想下顿,那就只有发疯了。” “不错,先生,那是没有疑问的。不过您看,从一个城 市到另一个城市,就像这样,除了一个旅行箱以外,没一个 伴儿,我呀,那可真要把我逼疯了。” “人也并不永远只是孤独一人,我要请您注意,孤独一 人,就要发疯,那也不见得。坐在船上,搭上火车,可以四 处看看,到处听听。嗬,发疯的可能性一冒头,也是可以设 法避免的。” “我是一心要从我那个处境摆脱出来,可是先生,您偏 偏总是拿它当做您不要从中脱身的新理由,说来说去您总归 有理,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 “不不,不是那样,因为真正让我看到有充分理由改变 职业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不放;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那种 机会对另一种情况也适用,比如说,叫我想到这个职业还有 许多好处,毕竟也有好的一面嘛,一方面,经常出外旅行, 另一方面,促使人变得更加有理性,让人有这样的感受。请 注意:我并不是说我有理性、有道理,不,远非如此,甚至 很可能我全部都错,也许不知不觉我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缺 乏理性。不过,关系不大,不是吗,既然那是在我不知不觉 的情况下。” “这么说,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 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对了,尽管我有时也返回原来已经去过的地方,但是 那种情况也并不相同。比如说,春天到了,樱桃上市了。我 说的意思是这个,不是说我干这个工作习以为常是理所当然 的。” “这是不错的,再过两个月樱桃就上市了。对您所说的, 先生,对您我挺满意。在市场上,还看到有别的什么吗,您 说说?” “有成千上百种东西呵。有时是在春天,有时是在冬天, 有时是出太阳,或者在下雪。此外那就不知道了。樱桃嘛, 它变化最大。樱桃总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在市场上,您看吧, 一下子,出现了,鲜红一片。是呵,再过两个月。您看,我 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不是说我这工作对我完全适当。” “除了市场上的樱桃,冬天,下雪,再说说还看到什么 吧。” “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就是千千万万细枝末节使得一切发生变化。要知道,一切都 以你的情绪为转移。人们看到一些地方、一些人,同样的地 方、同样的人,人们也会认不出;对于某处集市,有人觉得 它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不好客,突然之间它一下又会变得对 你又热情又殷勤。” “有些时候,不见得一切都是这样吧?” “有些时候,是的,什么都没有变,叫人觉得那个地方 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因为一 切依然如故,像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可能的。” “除了集市上的樱桃、冬天和下雪以外,还有呢?” “有的时候,一幢新起的大楼竣工,上一次来的时候它 还在修建。现在大楼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人声嘈杂,到处 是叫喊声。城里人口也不见得那么多,可大楼盖好后一看, 似乎真有必要。” “先生,所有这些新鲜事物对每个人都一样,难道就没 有关于您自己的吗?” “我有时也会有的,不过,可有可无,是的,一般说, 这都是因时因事而出现的新鲜事物,对于我,倒也未必是什 么新东西。但是,如果这些东西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是你, 如果樱桃是你栽培的,这些新鲜事物出现,肯定会改变你的 想法的。” “先生,您说的我明白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您的 地位上着想,可是不行呵,我觉得我害怕。” /* 8 */ 广场(6) “这是可能的,应该说,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例如, 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只是在夜里我才感到害怕;对了,有 几次,是的,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再是在雨天,或者在大雾 弥漫的时候。” “真稀奇,没有实际经历过居然也领会到这种恐惧是怎 么个味道。” “是这样嘛,您看,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恐惧,并不仅仅 您一个人才有;不是那种恐惧,像人们说的,人死的时候没 有人知道的那种恐怖。” “就像有人突然之间发现他当时竟是那样,发现他不是 另一个样,也不是另一种什么情况,而是像他现在这样,因 此才感到那种恐怖?” “对了,既像别人,任何别的什么人,同时又像他自己 当时那个样子。是呀,我相信,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一 类情况,肯定就是这一类情况……不是随便任何一类。” “这么复杂,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先生。” “因为另一种恐惧,就是关于悄然死去不为人知的那种 恐惧,我发现它终于竟成为我对我的命运感到欣慰的依据。 一个人知道他的死不会使任何人感到痛苦,甚至不会使一只 小狗有什么痛苦,我看他的死的分量就会大大减轻。” “先生,我尽量领会您的意思,可是很遗憾,办不到。 这是不是因为女人是不相同的?至于我,我知道,像您这样 单独一个人再加上一个箱子,我可受不了。倒不是我不喜欢 旅行,不是的,但是,对于一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有 待于我到那里去的什么地方,我就不可能动身到那里去旅行, 不能那么办。再说一遍,我认为我是怎样宁可就怎样。” “小姐,您是指在您希望的那样的变化到来之前,我是 不是可以这么认为?” “不对呀,先生。看起来您没有弄明白渴望摆脱现状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同时又时刻拼命思 考那个问题,否则我知道我就休想做到那一步。” “也许我确实是不知道。” “先生,您不可能知道,即使您稍有所知,也是按照您 的方式,所以您不可能知道在如不在是怎么一回事。” “您也未必知道,小姐,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对于您, 是不会有人哭您的?” “不会有人哭,是的。半个月前,我二十岁了。总有那 么一天,有人来哭我。我抱着希望。不可能不是这样。” “要有人哭您,当然是哭您,不会是哭别人,当然是这 样。” “是不是?我就是这么说嘛。” “是的,小姐。如果允许我再说一句,那么请问,您是 不是有饭吃?” “对,这我可要谢谢您,先生,我是有饭吃,还不止于 此,我可以吃得饱饱的。我只是一个人,一直是单独一个, 可是干我这个职业,吃嘛,既然在这里是为了挣一口饭吃, 是有得吃的,而且吃的全是好东西,有时吃的是羊腿。我不 仅是吃,而且,对了,我还要吃得体壮人肥,更加强健有力, 好让人家多注意看看我。长得肥壮强健,实现我的愿望的机 会好像也多一些。您可能说我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 的健康光彩夺目,人家就会更加喜欢我。所以,您看,咱们 是非常不同的。” “小姐,那没有疑问,不过那也并不妨碍我有我的真诚 意愿。刚才我没有解释清楚。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有变一变 的愿望,我一定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同意变。” “啊!先生,真对不起,要相信您真不容易。” “那没有问题,不过您看,一般地说,不抱希望固然毫 无根据,但是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希望,这总 是一个事实。要我相信这一点对于我、与对于别人同样是必 要的,那么我觉得,多少有一点也就足够,只要有一点信念 于我也就足够。为得到这样一点信念,难道我缺少时间?谁 知道?我不是说在火车上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同旁人闲扯占 去的时间,不是,我是说另一类时间,就是摆在今后的时间, 就是今天之后的明天。这是为着开始去思考它,并且设法弄 清我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 9 */ 广场(7) “先生,对不起。我推想,而且刚才您自己也说了,您 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与一般人一样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不过,我不相信竟然能够是这样。一个人不 能同时什么都是,也不能同时希望得到一切,像您所说的那 样;但是对这种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所以选择一个职业 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能很好地解决。您已经知道,我无论如何 已经是到处流动,到处旅行,这也不坏,我的小旅行箱带着 我差不多走遍各地,对了,甚至有一次把我带到外国某个大 地方。我在那边没有做什么大生意,不过外国到底是让我看 到了。几年以前可能有人对我说过,那个地方我也会希望有 一天去看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有可能去。您看怎么样, 居然有一天,一觉醒来,我心里那么一想,人就走了。事情 虽小,但这件事毕竟落到我的头上了,您看,那个地方我还 是去看过了。” “在那个国家,也有些人是不幸的,是吗?” “是,确实有。” “也有像我这样年轻的姑娘在等待着?” “毫无疑问也有,小姐。” “还有呢?” “那里也死人,也有不幸,也有像您这样满怀希望正在 等待的人。这都是真的。与其待在我们这个万事万物千篇一 律的地方,为什么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为什么除了这个地 方就不再去看看那个地方,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许我想的不对头,您又要说了,不过, 我也无所谓。” “等一下,小姐。比方说,那里的冬天不像这里这么冷, 这很简单吧,人们似乎不知道有冬天……” “人们只能在一个地方,根本不会同时无处不在,这不 是真实的,即便是在一个城市,在一个很美的冬季,也不可 能同时无所不在,不可能,一个人只在他当时所在的地方, 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范围也仅 限于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四周有阶梯环绕,那些阶梯仿佛 没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浆,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 这个城市就处在海上一个半岛的中心。” “海是蓝蓝的,我知道,蓝蓝的,不是吗?” “是,小姐,是蓝蓝的。” “好了好了,先生,对不起了,但和您讲到海是蓝色的 那些人,我厌恶他们。” “但是,小姐,那有什么办法?从动物园看出去,围绕 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随便什么人用眼睛去看,海总是蓝的, 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我刚才说的那种意愿,我看,海就是黑的。 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过,我想要生活变一变,从 那种生活里面走出去,所以对于旅行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 去看什么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对您一点 也没有用,也没有让您前进一步,您停下来,依旧留在原地, 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小姐,咱们谈的不是同一类事情。我给您说的 不是改变人的整个存在、整个生活的那些变化,我说的是使 人在经历变化的时间中感到乐趣这样一些变化。旅行叫人消 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 所及,情况都是如此。” “不错,我们讲的确实不是同一类事,我向往的不是这 种变化,什么旅行呵,什么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向往的变 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 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 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您看,有时我做起梦来,竟梦 到一套煤气灶归我所有。” “小姐,这也和旅行一样。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 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电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别的 什么。和旅行一样,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没有止境。” “您认为有了冰箱还不止步,这有什么不妥吗?” /* 10 */ 广场(8) “一点也没有,小姐,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就我而言, 不是吗,我这是就我而言,我总觉得这样的想法比旅行更累, 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更叫我感 到吃力,不耐烦。” “先生,我生下来,长大成人,和别人还不是一样,我 看看我的周围,看得不少,我发现要我安于现状,真没有道 理。我应当采取各种手段现在就动手抓住一点什么值得重视 的东西。如果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讲:一台电冰箱也会叫我觉 得丧气,那么,我甚至连煤气灶也不会有。其实这我又怎么 能知道?先生,如果您这样说,那是因为您也许真的考虑过 这一点了?一台电冰箱难道让您那么讨厌?” “不不,电冰箱我不但没有,而且连有一台电冰箱的可 能性也没有一点影子。不,不,那不过是有那么一个印象。 讲到电冰箱,我顺口那么说说,因为那个东西对旅行者来说 未免太笨重,不能随身携带。毫无疑问,如果是别的什么东 西,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过,我心里非常明白,小姐,您 是比如说有了那套煤气灶甚至电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 还想说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气馁,缺乏勇气,一想到电 冰箱就没有主意了。” “是呀,事实上看起来是有点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 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 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 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 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 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 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 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 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 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 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 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 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 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 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 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 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 【此处多与少,与前文所谓人的两个尺度相呼应。】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 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 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 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 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 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 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 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 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 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 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 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 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 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 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 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 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 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 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 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 11 */ 广场(9)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 孩。” “还不是一样,我才不想知道这个呢,我才不要陷到这 种处境之中,开这么一个头,自寻烦恼,甚至闹得只好乖乖 忍受下去;那样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仍然还是完蛋。我的 工作很多,我得去干。即便人家天天把工作都给我增加一点, 我也干。最后甚至给我加上艰辛困苦的工作,我一句话不说, 也干。因为,我不去干,拒绝它,那说不定意味着在这种情 况下我认为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变得轻松,可能变 得能维持得下去,干脆地说吧,变得可以忍受下去。” “生活有可能过得轻松,同时又拒绝它,小姐,这总有 点异乎寻常。” “是呵,先生,我什么也不拒绝,人家要我做的事我没 有拒绝过。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在开始的时候,拒绝并不难; 来者不拒,永远这样下去,就越来越容易了,我的工作也就 越来越多。从我能记得起来的时间算起,一直是来者不拒, 都顺从,都接受,一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您也许会说, 这很简单,但是,要从中脱身出来,我可没有办法。有人什 么都能适应,但是十年以后,我可以肯定,我看他们依然如 故,和我现在一样,还是老样子。在任何生活状况之下,人 都能生存下去,即使像我这样的生存状态,也混得下去;不 过,千万小心,千万注意,我不要深陷到这种状态里面不能 自拔。您看,有几次,我真是非常心焦,是的,焦虑,忧愁, 因为,竭力避免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免不了有这种危险, 危险又是这么大,就是避掉了,很可能也还是逃不脱。先生, 您讲了下雪天,讲了樱桃,讲了正在建设的公寓大楼,还有 什么新鲜事儿再给我讲讲?” “旅馆有时候业主易手,新来的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 愿意和顾客聊聊,原来的老板嘛,殷勤待客那一套他厌烦了, 他见了你不理不睬,也不和你说话了。” “先生,每天我总是老样子,难道我不该感到惊奇?不 这样,难道达不到那个目的?” “我相信,任何人每天发现自己在那里依然故我,都会 感到惊奇。我认为人们对他能做到的都感到惊奇,他不可能 确定对此一事感到惊奇,而对彼一事就不感到惊奇。” “每天早晨,我都对我在这里依然故我觉得惊奇,一次 比一次都更厉害,我倒不是有意这样。一觉醒来,立刻我就 感到惊奇诧异。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就又浮上心头。我也 曾经是一个小女孩,和所有别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两样,从 表面上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姑且 就这么说吧,我们一起跑到果园去偷樱桃吃。直到最后那天, 我们还一起到果园去偷樱桃。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样的 季节,我就是被那样安排在那里的。除开您已经给我说过的 事以外,包括旅馆老板在内,先生,您再说说,好吗?” “完全和您一样,我也偷过樱桃,从表面上看,我和别 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些人。旅馆老板, 已经说过,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架新的收音机。这很重要。 一家没有音乐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有音乐的咖啡馆。到那里 去的人当然增多,而且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走。这就使晚上 的收入很不错了。” “您说是收入很好?” “是呵。” “啊,有时我觉得早知如此……我的母亲来过,她对我 说:‘好啦好啦,现在到时候了,走吧,结束了。’您知道, 我听之任之,就像要上屠宰场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啊!先 生,早知如此,我是要反抗的,那样,我也许就得救了,我 会求我的母亲,我会好好求求她,我一定要祈求!” “但是我们原来并没有料到。” “樱桃季节像往年一样,一直延续到最后季节过了。已 成过去的樱桃季节在我的窗下带着歌声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我曾经躲在窗后偷偷看它一年一年地过去,为了这个,我还 挨过骂,受到申斥。” /* 12 */ 广场(10) “等到我去采撷樱桃,为时已晚,太迟了。” “我躲在窗后,就像犯了大罪的罪犯。瞧,先生,我的 罪就因为我是十六岁。您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作为男人的一生,可能是太迟了。您看。” “先生,还是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 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我也可能到那个地方去,站 在柜台前面,就站在我丈夫身边,我们听着收音机。有人和 我们讲些什么事,又谈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我们应承着,我 们答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个地方,和别的人在一起。 有时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种情 况的年轻姑娘,单身一个人,那是不可能、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无缘无故的?” “是无缘无故。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在一个城市停留我从来不超过两天,小姐,至多三天。 我出售的东西不是那种人家急需的。” “可惜,可惜,先生!” /* 13 */ 夏夜十点半钟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夏夜十点半钟内容简介 闷热的夏日,乏味的假期旅行,突如其来的谋杀扰乱一 家人的行程,妻子也在偶然的情况下卷入案情。小说围绕一 场旅行与一桩凶杀命案展开,展现相似的两段爱情三角关系, 迷乱、绝望的情绪似乎已进入杜拉斯的创作风格。 相关评述 假期里天很热。热生出关于意义的沉思。这是对爱情的 挑逗,只有热才叫人如此不堪忍受。 ——杜拉斯 /* 14 */ 夏夜十点半钟一(1) 【桂裕芳译】 “帕斯特拉,这是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对。他杀的人是佩雷斯。托尼·佩雷斯。” “托尼·佩雷斯。” 在雨下,两位警察从广场上走过。 “他在几点钟杀死佩雷斯的?” 那位客人也不清楚,此时正近黄昏,大概在下午刚开始 的时候吧。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杀了佩雷斯,同时还杀了自 己的妻子。两具尸体在两小时前被发现,躺在佩雷斯的车库 深处。 咖啡馆里已开始暗下来。在最里边湿润的吧台上,点起 了两支蜡烛,黄色的烛光与微蓝的暮色交混在一起。大雨说 来就来,此时却骤然止住。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多大了?”玛利亚问。 “很年轻。十九岁。” 玛利亚噘噘嘴,表示遗憾。 “我还要一杯曼萨尼亚酒。” 客人替她要了一杯。他也喝曼萨尼亚酒。 “我在想他们怎么还没有抓住他呢,”她说,“这座城这 么小。” “他比警察更熟悉这里。罗德里戈可是能手。” 酒吧里挤满了人,都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人们 对佩雷斯看法一致,但是对罗德里戈年轻的妻子则不然。她 是个孩子。玛利亚喝她的曼萨尼亚酒。那位客人吃惊地瞧着 她。 “您总是这样喝酒?” “看情况,”她说,“差不多吧,差不多总是这样。” “独自一人?” “此刻是的。” 咖啡馆的门不直接朝街,而是朝向一个方形的长廊,城 里的那条主要大道穿过长廊,将它一分为二。长廊边上有石 头栏杆,上面的扶板既宽又结实,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跳来跳 去或者躺在上面观看即将来临的大雨和来往的警察。孩子们 中间有玛利亚的女儿朱迪特。她把臂肘倚在栏杆上看广场, 只比栏杆高出一头。 此时约为傍晚六七点钟。 另一阵大雨下开了,广场变得空荡荡的。中央花丛中的 矮棕榈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树间的花被吹得七零八落。朱 迪特从长廊跑来扑在母亲怀里。但她的恐惧已消失。闪电急 剧地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片,天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 这种喧闹声有时变为响亮的爆裂声,随着雨势渐弱,声音越 来越低沉,但立刻又喧闹起来。长廊里一片宁静。朱迪特离 开母亲去近处看雨,还有在条条雨丝中跳舞的广场。 “得下一整夜。”客人说。 雨却突然止住。客人离开吧台,指着被大片大片的铅灰 色围绕的深蓝色天空,天空很低,触到了屋顶。 玛利亚还想喝。客人没说什么又要了曼萨尼亚酒。他自 己也要喝。 “是我丈夫想来西班牙度假。我愿意去别处。” “去哪里呢?” “我没想过。到处走走。也来西班牙。您别在意我说的 话。其实我很高兴今年夏天来西班牙。” 他拿起那杯酒递给她。他向侍者付了钱。 “您是在快五点钟时来的吧?”客人问,“您坐的大概是 一辆黑色的罗孚牌小汽车,它在广场上停了下来。” “是的。”玛利亚说。 “当时天还很亮,”他接着说,“还没有下雨。在这辆黑 色罗孚车里你们是四个人。您丈夫开车。您是坐在他旁边? 对吧?后座上有一个小姑娘,”他指着说,“就是她。还有另 一个女人。” “是的。从下午三点钟起,我们就在野外遇见了暴风雨, 我的小女儿很害怕。所以我们决定今晚不去马德里,在这里 停下来。” 客人一面说话一面紧紧盯着广场,天刚放晴,警察又出 现了。在天空的嘈杂声中,客人竭尽全力听着从四处街巷里 传来的警笛声。 “我的女友也害怕雷雨。”玛利亚又说。 落日在城里这条主要大道的尽头。那也是旅馆的方向。 时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晚。雷雨扰乱了时间,使时间加 快了。但现在时间透过厚厚的云层又显露出来,呈淡红色。 /* 15 */ 夏夜十点半钟一(2) “他们在哪里?”客人问。 “在普兰西帕尔旅馆。我该去找他们了。” “我记得有个男人,您丈夫,一只脚从黑色罗孚车下来, 向一群年轻人询问城里有多少家旅馆,然后你们就朝普兰西 帕尔旅馆开去。 “没有房间了,当然。已经没有房间了。” 落日再次被云层遮住。新一轮雷雨在酝酿中。下午的这 个深蓝色海洋大云团慢慢在城市上方推进。它来自东方。微 弱的光线还能让人看清云团可怕的颜色。他们大概还待在露 台边上。在那里,在大道的尽头。“可是你的眼睛发蓝,”皮 埃尔说,“这次是因为天空。” “我还不能回去。瞧瞧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朱迪特不回来。她瞧着孩子们光着脚在广场上的 沟里玩耍。带泥的水在他们两脚间滚动。水呈暗红色,与城 市的石头和周围的土壤一样红。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在 广场上,在闪电和空中不停的隆隆声下。雷鸣声中传来年轻 人用口哨吹的、温柔的歌声。 大雨开始了。海洋倾泻在城市上。广场消失了。长廊里 满是人。人们在咖啡馆里大声说话才能相互听见,有时简直 在吼叫。还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佩雷斯的名字。 “让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歇歇吧。”客人说。 他指着警察,他们在长廊里避雨,等着雨过天晴。 “他结婚六个月,”客人继续说,“他发现她和佩雷斯在 一起。谁不会这么干呢?罗德里戈,他会被宣告无罪的。” 玛利亚还在喝酒。她做了一个鬼脸。在一天的这个时刻, 酒使她恶心。 “他在哪里?”她问。 客人俯向她。她闻到他头发上浓浓的柠檬气味。嘴唇光 滑而美丽。 “在城里一家屋顶上。” 他们相互微笑。他走开了。她的肩窝里还留着他声音的 热气。 “淋着大雨?” “不,”他笑着说,“这是我听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咖啡馆最里边开始了一场关于罪行的讨论,声音很大, 使其他讨论都停了下来。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是自己 投入佩雷斯怀抱的,能怪佩雷斯吗?一个女人这样向你扑来, 你推得开吗? “能推开吗?”玛利亚问。 “很难。但是罗德里戈忘记了这一点。” 佩雷斯的朋友们今晚为他哀悼。他母亲待在市政厅里, 独自守着尸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呢?她的尸体也 在市政厅。但她不是本地人。今晚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 马德里人,去年秋天来这里结婚的。 大雨停了,雨水的哗哗声也停了。 “结婚以后,她勾引村里所有的男人。怎么办?杀了她?” “多古怪的问题。”玛利亚说。她指着广场上的一个地方, 一扇宽宽的、关上的门。 “就是那里,”客人说,“是市政厅。” 一位朋友又进了咖啡馆,他们仍在谈论罪行。 雨停以后,广场上又挤满了孩子。城市边沿的大道尽头 和普兰西帕尔旅馆的白色大楼显得模模糊糊。玛利亚发现朱 迪特也夹在广场上的那群孩子中间。她谨慎地观察地点,最 终下到发红的泥水里。客人的那位朋友请玛利亚喝一杯曼萨 尼亚酒。她接受了。她来西班牙有多久了?“九天。”她说。 她喜欢西班牙吗?当然喜欢。她从前来过。 “我得回去了,”她说,“这种雷雨天,哪儿也去不了。” “去我家。”客人说。 他笑了。她也笑,但相当勉强。 “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 不,她不想再喝。她叫回了朱迪特,孩子的靴子上都是 广场上的红水。 “您还回来吗?今晚?” 她不知道,有可能吧。 她们顺着人行道朝旅馆走去。城里飘着马厩和干草的气 味。今夜将很舒服,滨海式的。朱迪特走在红水沟里。玛利 亚随她去。她们遇见把守街道出口的警察。天几乎全黑了。 停电还在继续,很可能还得一段时间。谁要是看那片屋顶, 就会发现上面还有落日的余晖。玛利亚牵起朱迪特的手和她 说话。朱迪特习惯了,并不听。 /* 16 */ 夏夜十点半钟一(3) 他们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朝玛利亚和朱迪特微笑。 “我们在等你。”皮埃尔说。 他瞧着朱迪特。在公路上她也十分害怕雷雨。她哭了。 眼睛四周还有黑圈。 “风暴还在继续,”皮埃尔说,“很可惜。不然我们可以 在晚上到达马德里。” “早该想到的,”玛里亚说,“还是没有空房间,没有人 敢走?” “没有房间,连儿童都没有房间。” “明天要凉快得多,”克莱尔说,“得考虑这一点。” 皮埃尔向朱迪特保证他们将留在这里。 “我们可以吃饭,”克莱尔对她说,“我们在走廊里放些 床垫,让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睡觉。” 餐厅里再没有一张空桌子。 “都是些法国人。”克莱尔说。 在烛光下,她的美丽更为明显。她听人说过爱她吗?她 微笑着待在那里,准备度过将落空的一夜。她的嘴唇,她的 眼睛,她今晚凌乱的头发,她张开的、五指分开的、轻快地 等待近在咫尺的幸福的双手,并不证明她今晚起就不再默默 地期待允诺过的即将到来的幸福。 雨又下了起来,在餐厅的玻璃天棚上哗哗啦啦直响,顾 客们点菜时只得大声吼叫。有些孩子哭了。朱迪特迟疑着终 于没有哭。 “什么雨呀!”克莱尔说,不耐烦地伸伸腰,“这么下雨 真是荒唐,荒唐,你听听多大的雨,玛利亚。” “你刚才害怕极了,克莱尔。” “是的。”她回忆道。 旅馆里乱糟糟的。那时雨还没有下起来,但风暴已在近 处虎视眈眈。玛利亚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坐在旅馆办公室里, 正靠近坐着闲聊。她站住了,充满了希望。他们没有看见玛 利亚。这时她发现他们的手垂在相互靠近的身体一侧,正得 体地彼此握着。时间还早。人们可能认为已经是傍晚,其实 是风暴使天空阴沉。克莱尔眼中不再有恐惧的痕迹。玛利亚 发现自己有时间——时间——去广场,去来时看见的那家咖 啡馆。 她们避免看皮埃尔而是看着那几位用托盘端着曼萨尼亚 酒和赫雷斯葡萄酒来来去去的侍者。克莱尔叫住走过的一位, 问他要曼萨尼亚酒。她大声喊着,因为玻璃天棚上雨声喧哗。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办公室的门时时打开。总有人进来。 这是特大的风暴,范围极广。 “你刚才去哪里了,玛利亚?”皮埃尔问。 “去了一家咖啡馆,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一位朋友。” 皮埃尔向玛利亚俯过头。 “如果你真坚持,”他说,“我们可以今晚去马德里。” 克莱尔听见了。 “克莱尔?”玛利亚问。 “我不知道。” 她几乎在呻吟。皮埃尔的双手伸向她的手,然后又缩回 来。这个动作在汽车里就已经出现,当时她被风暴吓坏了, 天空在翻滚,云层悬在麦地上,朱迪特在惊叫,光线昏暗。 克莱尔脸色苍白,她的苍白比她表现的恐惧更令人吃惊。 “你不知道,克莱尔,你不知道那种不舒服:在旅馆走 廊里熬夜。” “我知道。谁没有见识过?” 她在想象中挣扎,还不到几小时以前,皮埃尔就在视而 不见的玛利亚面前双手握着她的手。她的脸色又发白了?他 注意到她又脸色发白了吗? “今夜就留在这里吧,”他说,“就一次。” 他微笑。过去他曾微笑过吗? “就一次?”玛利亚问。 皮埃尔的手这次到了尽头,碰到他妻子玛利亚的手。 “我是说我对这种不舒服还没有足够的体验,不像你说 的那样畏惧它,玛利亚。” 玛利亚将身体稍稍离开餐桌,两手抓住椅子,闭上眼睛 说: “有一次,在维罗纳。” 她不看发生的事。在其他的嘈杂声中,克莱尔的声音清 亮地显露出来。 “在维罗纳?发生了什么事?” /* 17 */ 夏夜十点半钟一(4) “我们没睡好觉。”皮埃尔说。 晚饭开始了。蜡烛的气味十分强烈,盖过了满头大汗的 侍者们一桌桌送上的饭菜的气味。有人在喊叫,在提出异议。 旅馆的女经理呼吁客人们理解,由于雷雨,她今晚的处境很 艰难。 “我喝了酒,”玛利亚说,“这一次我又喝了不少酒!” “连你自己都总是吃惊。”克莱尔说。 大雨停了,在未曾预料的寂静中,玻璃天棚上雨水流淌 的潺潺声显得欢快。朱迪特跑到厨房里去,被一位侍者带了 回来。皮埃尔谈到卡斯蒂利亚地区,谈到马德里。他发现在 这座城的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有两幅戈雅的画。圣安德烈阿教 堂坐落在他们进城时穿过的广场上。侍者端上汤。玛利亚让 朱迪特喝汤。朱迪特满眼是泪。皮埃尔对女儿微笑。玛利亚 放弃让女儿吃饭的希望。 “我今晚不饿,”克莱尔说,“你知道,可能是由于暴风 雨。” “由于幸福。”玛利亚说。 克莱尔专心地观察餐厅的景象。她在那突然深思的表情 后面微笑。皮埃尔板着脸,抬眼看玛利亚——和朱迪特一样 的眼睛——玛利亚对着这双眼睛微笑。 “人们早就期待这场雷雨,这阵凉爽。”玛利亚解释说。 “是这样。”克莱尔说。 玛利亚又开始努力让朱迪特吃饭。她成功了。朱迪特一 勺一勺地吃着。克莱尔给她讲故事。皮埃尔也听着。餐厅的 混乱稍稍缓解。但人们一直听见雷声,它随着风暴的或近或 远而或强或弱。当玻璃天棚被闪电照亮时,总有一个孩子哭 叫。 晚餐在继续,人们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有 人在笑。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谁在生活中不遇到这 种简单干脆地杀人的处境呢? 警笛仍在黑夜里响。当它们十分接近旅馆时,谈话声减 弱了,人们在听。一些人抱着希望等待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被抓获。这将是艰难的一夜。 “他在屋顶上。”玛利亚轻声说。 他们没有听见。朱迪特在吃水果。 玛利亚站起身。她走出餐厅。他们单独待着。玛利亚说 她去看看旅馆的建筑。 旅馆里有许多走廊,大多是圆形的。有些走廊通向麦田。 有些通向与广场切交的大道尽头。还没有人在睡觉。另一些 走廊通向俯瞰城市屋顶的阳台。另一场骤雨又在酝酿中。地 平线呈黄褐色,看上去十分遥远。风暴仍在扩大。你对今晚 结束风暴不再抱希望。 “风暴来得快也走得快,”皮埃尔说,“刹那间的事。你 别害怕,克莱尔。” 这是他说的。她的恐惧,她那受惊吓的青春具有无法抵 御的魅力。玛利亚还不知道。这是几小时以前的事。 屋顶上是空的。它们大概将永远是空的,虽然人们希望 看到上面人头攒动。 雨很小,但盖过了这些空屋顶,城市消失了。再什么也 看不见。剩下的只是对臆想的孤独的回忆。 玛利亚回到餐厅时,女经理宣布警察来了。 “你们大概也知道,”她说,“我们城里今天下午发生了 一件案子。我们很抱歉。” /* 18 */ 夏夜十点半钟二(1) 谁也不需要自报身份。女经理为客人担保。 六位警察从餐厅奔过去。另外三位警察去到围绕餐厅的 圆形走廊。他们去搜查走廊两边的客房。只是搜查这些客房, 女经理说。会很快的。 “有人告诉我他在屋顶上。”玛利亚再次说。 他们听见了。她声音很低。但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玛利 亚不再坚持。餐厅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侍者都是这个村里的 人,都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察也是本村的人。他们 相互打招呼。服务停止了。女经理进行干预。在这里说佩雷 斯的坏话可要当心。侍者们仍交头接耳。女经理大声下命令 但谁也听不见。 接着,渐渐地,侍者们说够了,客人们也逐渐恢复了平 静,要求上完菜点。侍者继续服务。他们和客人说话。所有 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侍者讲,盯着警察出出进进,他们感 到不安,对搜查的结果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有人还觉得罗 德里戈·帕斯特拉天真得可笑。几个女人谈到十九岁就被杀 是多么可怕的事,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落到这个地步, 今晚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待在市政厅里多可怕,她只是个孩 子。然而在混乱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吃的是侍者在 混乱和愤慨中端上的食物。门在砰砰作响,是走廊的门。有 警察穿过餐厅,在那里交错而过,手里端着冲锋枪,穿着皮 靴,系着武装带,严肃之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湿皮革 味和汗味。总有孩子一看到他们就哭。 两位警察朝餐厅左侧的走廊走去,玛利亚刚从那里出来。 朱迪特惊魂未定,不再吃水果。餐厅里没有警察了。替 他们端菜的侍者又来到他们桌旁,气得发抖,一面嘟嘟囔囔 地骂佩雷斯又赞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真有耐性。朱迪特手 里拿着几片直滴汁的橙子,听着,听着。 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圆形走廊尽头的阳台,玛利亚刚离开 那里。现在恰好不下雨,他们在顺着餐厅那个走廊里的脚步 声越来越远,玛利亚在玻璃天棚上的流水声中听见了脚步声, 而此刻在餐厅里,谁也听不见。 平静似乎又回来了。天空的平静。雨水在玻璃天棚上平 静的流淌声中夹着警察在最后那个走廊——搜查完客房、厨 房、庭院——里的脚步声,能忘记这个吗?有一天?不能。 如果他们到过最后那个走廊尽头的阳台,如果他们到过 那里,那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肯定不在城里的屋顶上。 “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说呢?”玛利亚又低声说。 他们听见了。但两人中间谁也不惊奇。 她看过这些屋顶。刚才,从阳台看下去,屋顶还展现在 天空下,有规律地摊开、交错,赤裸裸的,赤裸裸的而且一 律空无一人。 有呼叫声从外面传来,从街上?从庭院?从很近的地方。 侍者们停了下来,端着菜等着。没有人抱怨。呼叫声仍在继 续,在突然的寂静中形成恐怖的缺口。人们听着听着发觉这 些呼叫声始终是一样的。是他的名字。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们在长长的、有节奏的,几乎温情的呼叫中请他回答, 请他投降。 玛利亚站了起来。皮埃尔伸出手臂,强迫她坐下。她乖 乖地坐下。 “可他在屋顶上。”她低声说。 朱迪特没有听见。 “真奇怪,”克莱尔小声说,“我对这件事真无所谓。” “只因为我知道这个。”玛利亚说。 皮埃尔轻声叫玛利亚: “求求你,玛利亚。” “这些叫声使人心烦,没别的。”她说。 呼叫声停止了。又下起大雨来。警察露面了。侍者们低 着头,嘴边带笑地又继续侍候客人。女经理仍站在餐厅门口, 她在监视手下人,她也在微笑,她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一位警察又走进旅馆办公室打电话。他打给邻近城市要求增 援。由于玻璃天棚上的雨声他大声喊着。他说自从案子被发 现全村就被认真地包围了起来,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 天亮时找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但必须等待,由于暴雨和 停电搜索十分困难,但这场暴雨可能像往常一样在天亮时结 束,现在需要做的是整夜把守城市的各个出口,因此还需要 人,才能在天一亮就把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像老鼠一样逮住。 对方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等的回答很快就来了。再过一个 半小时,快十点钟时,增援人员就会到。侍者颤抖地回到他 们桌旁,对皮埃尔说: /* 19 */ 夏夜十点半钟二(2) “要是他们抓住他,要是他们能抓住他,他是不肯蹲监 狱的。” 玛利亚喝酒。侍者走开。皮埃尔朝玛利亚俯下头。 “别喝这么多,玛利亚,我请求你。” 玛利亚举起手臂,推开这个声音可能构成的障碍,一推 再推。克莱尔听见皮埃尔和玛利亚说话。 “我喝得不多。”玛利亚说。 “的确,”克莱尔说,“今晚玛利亚喝得比平时少。” “你瞧。”玛利亚说。 克莱尔什么也不喝。皮埃尔起身说他也去看看这家旅馆。 旅馆里再没有警察了。他们鱼贯走下沿办公室的楼梯出 去了。不下雨了。远处仍有警笛声。在餐厅里,人们又开始 聊天,特别是抱怨西班牙菜难吃,侍者们还在给最后来的人 端菜,一副热情而得意的样子,因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 没有被抓住。朱迪特很安静,现在打哈欠了。侍者回到他们 桌旁时,对克莱尔,美丽的克莱尔说话,一面说,一面站住 再一次看她。 “很可能还没有抓到他。”他说。 “她爱佩雷斯吗?”克莱尔问。 “不可能爱佩雷斯。”侍者说。 克莱尔笑了,侍者也笑起来。 “要是她爱佩雷斯呢?”克莱尔说。 “怎么能要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呢?”侍者问。 他走开。克莱尔啃起面包来。玛利亚喝酒,克莱尔随她 去。 “皮埃尔还不回来?”玛利亚问。 “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玛利亚朝桌子靠过去,直起身体然后靠在克莱尔近旁。 “听我说,克莱尔,”玛利亚说,“你听我说。” 克莱尔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在椅子上仰着身子,眼光 投向玛利亚身后的远处,视而不见地瞧着餐厅深处。 “我听着呢,玛利亚。”她说。 玛利亚缩回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时间过了一刻。克莱 尔停止了啃面包。皮埃尔回来说他在旅馆里为朱迪特挑选了 最好的走廊,他看了天空,暴雨正逐渐平息,明天多半是个 大晴天,而且,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很快就可以去马德里, 当然先要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戈雅的那两幅画。由于暴雨 又起,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他的声音很悦耳,总是音 正腔圆,今晚有几分演说的味道。他谈到戈雅的两幅画,不 去看就太可惜了。 “没有这场暴雨,我们早把它们忘了。”克莱尔说。 她不经意这样说,然而在今晚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说 话。刚才,在玛利亚留给他们的暮色中,他们在哪里,在旅 馆的什么地方先是吃惊继而赞叹地发现此前他们相互很不熟 悉,他们之间可爱的默契慢慢发展,最后在那扇窗子后面得 到确认?在阳台上?在那条走廊中?在阴暗的天空后面,在 骤雨过后从街道升上的热气中,克莱尔,你眼睛此刻和雨一 样的颜色。直到现在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克莱尔。 她对他说这总与光线有关,他今晚大概看错了,由于暴 雨。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玛利亚说,“离开法国以前,我 们好像的确谈起过戈雅的这两幅画。” 皮埃尔也记得。克莱尔不记得。大雨停了,他们也谈妥。 餐厅渐渐空了。走廊里响起喧哗声。人们大概在将床拆开。 有人给孩子换衣服。朱迪特睡觉的时间到了。皮埃尔不作声。 玛利亚终于说了: “我去安排朱迪特在那个走廊里睡下。” “我们等你。”皮埃尔说。 “我这就回。” 朱迪特没有表示不乐意。走廊里有许多孩子,其中几个 孩子已经睡着了。今晚玛利亚不给朱迪特脱衣服。她用毯子 将她裹起来,靠着墙,在走廊中部。 她等着朱迪特入睡。她等了很久。 /* 20 */ 夏夜十点半钟三(1) 随着时间的流逝,暮色的一切痕迹从天空中消失了。 “别打算今晚会来电。”旅馆的女经理说。这个地方一向 如此,风暴十分猛烈,整夜都会停电。 电没有来。“还会有暴雨,骤雨整夜连续不断。天空仍然 低矮,一直被十分猛烈的风吹向西方。可以看见它在这完美 的床榻上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尽头。也可以看见那条风暴线, 它越来越侵犯天空中的明亮部分。 玛利亚从她所在的阳台上看到了这全部风暴。他们仍待 在餐厅。 “我这就回。”玛利亚这样说过。 在她身后的走廊里,所有的孩子现在都睡了。其中有朱 迪特。玛利亚转过身就能在挂在走廊墙上的煤油灯的柔光中 看见朱迪特熟睡的身影。 “她一睡着,我就回来。”玛利亚曾对他们说。 朱迪特睡着了。 旅馆里人满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后,这条走廊还 会更挤。旅馆里的人比城里整整一个区的人还多。在城外, 公路摊开在那里,空无一人,直至马德里。自傍晚五点钟以 来,风暴也奔向马德里,在这里或那里裂开,露出晴空,接 着又合上。直至精疲力竭。什么时候?风暴将持续一整夜。 城里再没有一家咖啡馆开门。 “我们等你,玛利亚。”皮埃尔曾说。 这是个小城市,占地只有两公顷,整个城市缩在一个不 规则但丰满的形状里,轮廓清晰。过了这城,无论朝哪个方 向,都是一片光秃秃的田野,稍有起伏的地势今晚也难以分 辨,但它在东面似乎突然塌陷。这是一个在此以前干枯的激 流,但明天它会泛滥。 时间是十点钟。晚上。夏天。 有几位警察从旅馆的阳台下经过。他们大概开始对搜寻 感到不耐烦了,在泥泞的街上拖着脚。案子已经发生很久, 几个小时了。他们谈论天气。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 玛利亚记得。屋顶就在那里,空空的。它们在玛利亚所 在的阳台下面隐约闪光。空空的。 他们在餐厅里,在收拾完的餐桌中间等她,但忘了她, 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旅馆里满是人。他们只有在这里才有 地方相见。 在城的另一端,在广场过去朝马德里方向又响起警笛。 没有发生任何事。几位警察来到左边街头,停下来又走掉。 这是简单的守卫换岗。警察在阳台下走过,转进了另一条街。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过后不久。时间过去了,她本该去餐 厅找他们,到他们那里,插入他们的视线之间,坐下,再一 次重复那个惊人的消息。 “有人告诉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躲在屋顶上。” 她离开阳台,回到走廊,在睡熟的朱迪特身边躺下,她 的孩子,她的孩子在走廊里其他所有孩子中的形体。她轻轻 地吻孩子的头发。 “我的生命。”她说。 孩子没醒过来,稍微动了动,微笑,又安静地睡去。 城市就这样在睡眠中静寂无声。有几个人仍在谈论罗德 里戈·帕斯特拉,他发现了妻子在与佩雷斯做爱后赤身露体 地睡在佩雷斯身旁。然后,她死了。十九岁的尸体躺在市政 厅里。 如果玛利亚起身到餐厅去,她可以要一杯酒。她想象喝 下头一口曼萨尼亚酒后嘴里的快感和随之而来的身体的宁 静。但她不动。 在走廊外面,通过煤油灯的那层摇曳不定的黄光,应该 能看见城里的屋顶,它上面是迅速移动、越来越厚的天空。 天空就在那里,紧挨着开着的阳台的框架。 玛利亚又站起来,迟疑着是否去餐厅,在那里他们仍然 痴迷于霹雳式的相互恋情,他们身在光秃秃的餐桌和疲乏不 堪、盼他们走的侍者中间,但视而不见。 她朝阳台走去,抽了一支烟。雨还没有再下,得过一会 儿。天空在酝酿雨,但必须等一等。在阳台后面,有几对男 女来到了走廊。由于有孩子睡觉,他们轻声说话。他们躺了 下来,最初沉默不语,希望能睡着,但无法入睡便又说起话 来。从四处,特别是从住满人的客房,传来嘈杂的话语声, 有规律地被警察命中注定的巡逻声所打断。 /* 21 */ 夏夜十点半钟三(2) 警察走过以后,在圆形走廊和客房里,夫妻们的嘈杂声 重又响起,缓慢的、疲惫的、日常的声音。在门背后,在拆 开的床上,在因暴雨的凉气而促成的男女交配中,人们谈论 夏天,谈论这场夏季暴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 骤雨终于来了。几秒钟内就使街道变为泽国。土地太干, 吸收不了这么多雨水。广场上的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玛利 亚看见树梢在屋顶尖脊后面时隐时现。当闪电照亮这个郊野 中的城市时,玛利亚在灰白的光线中看到了罗德里戈·帕斯 特拉凝定不动的身影,他湿漉漉的,紧紧抱住阴暗的石头烟 囱。 大雨持续了几分钟。风力减弱,又恢复了平静。在人们 的期待下,平静下来的天空洒下朦胧的微光。光线随着人们 的希望越来越亮,但人们知道它很快就会因另一轮暴雨的开 始而暗下来。这时玛利亚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模糊的身 影,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发亮的、不和谐的、模糊的身影。 警察的搜索又开始了。天空宁静下来,他们再次露面。 他们始终在泥泞中前进。玛利亚俯在阳台栏杆上,看见了他 们。其中一人笑着。全城响起同样的警笛声,警笛声均匀地 相互隔开。这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守卫会持续到早上。 除了玛利亚所在的这个阳台以外,还有其他的阳台,它 们分布在旅馆朝北门廊的各层楼上。它们是空空的,除了一 个阳台,在玛利亚右边,更高一层楼的那个阳台。他们大概 刚去过那里。玛利亚并没有看见他们去。她稍微退到走廊口 上,在走廊里人们正在睡觉。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接吻。玛利亚灭了烟。她看见他们 在迅速变化的天空这个背景前显得十分高大。皮埃尔亲吻克 莱尔时,双手放在克莱尔胸前。他们多半在说话,但声音很 低。说的大概是最初的甜言蜜语,这些话在两次亲吻之间涌 上他们的嘴唇,抑制不住,如泉喷出。 在闪电下,城市变得苍白。闪电是不可预测的,杂乱无 章。有闪电时,他们的亲吻也变得苍白,此刻合而为一令人 无法辨清的身影也显得苍白。他最先亲吻的是被黑黑的天空 遮住的眼睛吗?她不可能知道。你的眼睛下午有恐惧的颜色, 此刻有雨水的颜色,克莱尔,你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它们, 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个,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这些亲吻前,离他们几米以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裹着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狱般的长夜结束。到天亮就好 了。 又一轮暴雨在酝酿中,它会将他们分开,并且使玛利亚 再看不见他们。 他这样做时,她也这样做,她将两手放在自己孤独的胸 前,然后两手垂下,抓住阳台,无所事事的样子。当那两人 混合为一个独一的形体,难以区分时,玛利亚在阳台上很靠 前,现在她便朝阳台里边的走廊稍稍后退,又有风已经钻进 走廊的灯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们。她仍然看见他们。 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屋顶上。他们的身体现在分开了。风吹起 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闪电中,他们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风再 次吹过全城,敲打着屋顶的尖脊。再过两分钟暴雨就要来了, 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阳台上空无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为 了更好地拥抱她,头一次幸福地拥抱她,因与她保持距离而 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这种幸福。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 暴雨将使他们今夜分开。 还须等待。等待的烦躁在增加,达到了沸点,于是出现 了缓解。皮埃尔的一只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到处摸,另一只 手紧紧抱住她。事情这就完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接着时间又过了一会。黑夜终于完全来临。在这一夜, 在这座城里,没有地方做爱。玛利亚在这个事实面前低下眼 睛:他们将忍受饥渴,在这个适于爱情的夏夜里,城里全是 人。闪电继续将他们欲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们仍然在那里, 一动不动地相互抱着,他的手现在停在她的腰部下边,一直 停在那里,而她呢,她呢,她双手揽住他的双肩,紧紧抓住 它们,嘴贴着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 22 */ 夏夜十点半钟三(3) 与此同时,闪电将他们对面的屋顶照得通亮,在屋脊上 的烟囱周围是围着裹尸布的罪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风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过孩子们熟睡的形体。 一盏灯灭了。但什么也没有惊醒他们。城市漆黑,在熟睡中。 客房里悄然无声。朱迪特的形体很安稳。 他们像来时一样骤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紧她, 拖她——他怎能这样——到一个熟睡的走廊的角落里。阳台 上空了。玛利亚再次看表,快十一点钟了。在越来越猛烈的 风力下,一个孩子的形体——不是这一个——发出一声喊叫, 只一声,然后翻身又睡了。 雨来了,重新散发出它那无法抹去的气味,泥泞街道上 沉浊的气味。雨点落在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 爱而死的死亡形体上,如同落在田野上。 在旅馆里,他们今晚在哪里能找到会面的地方呢?今晚 他会在哪里掀起她那条轻薄的裙子呢?她多么漂亮。你真漂 亮,天知道你多漂亮。雨一来他们的身影完全从阳台上消失 了。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厨房中,夏天, 处处,它无处不在,夏天,为了他们的爱。玛利亚伸伸腰, 回到走廊里躺下,又伸伸腰。现在完事了吧?在另一个黑黑 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也许没有任何人——谁认得这全部 走廊呢?——但可能就在他们阳台的正上方,在他们阳台的 延伸部分,有那个奇迹般地被人忘记的走廊,他们顺着墙躺 在地上。完事了吧? 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必须等待。这场大雨比上一场 雨时间更长,它依旧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天棚上的可怕声 音传遍整个旅馆。 “我们刚才在等你,玛利亚。”皮埃尔说。 骤雨结束时他们来了。她躺在朱迪特身旁时看见他们两 个身影朝她走来,无比巨大的身影。克莱尔那条胯部鼓起的 裙子在膝盖处稍稍揭起。走道的风。太快了。从他们离开阳 台到他们来找玛利亚,这中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在微 笑。刚才的希望是荒谬的。今晚在旅馆里他们没有做爱。还 须等待。黑夜还剩下的全部时间。 “你说你要回去的,玛利亚。”皮埃尔又说。 “这是因为我很累。” 她刚才看见他在走廊的地上仔细找她,差一点从她身边 过去,后来在她身边站住了,她是最末一个,然后就是走廊 通往餐厅那个黑洞的入口。克莱尔跟在他后面。 “你没有回去。”克莱尔说。 “这是因为,”玛利亚重复刚才的话——她指着朱迪特— —“她会害怕的。” 皮埃尔微笑。他的目光离开玛利亚,发现在走廊尽头有 一扇开着的窗子朝向一个阳台。 “什么鬼天气。”他说。 他一发现这扇窗子便立即驱除了这个发现。他害怕了? “这雨得下一整夜,”他说,“等天亮才会停。” 只从他的声音上,她就知道了。声音颤抖,变了样,也 充满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接着,克莱尔也对朱迪特微笑,对着朱迪特那个裹在棕 色毯子里的、歪斜的小小形体微笑。她的头发仍然被阳台上 的雨弄得湿湿的。煤油灯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 蓝宝石。我要吃你的眼睛,他曾对她说,你的眼睛。在白色 汗衫下,她的乳房显得年轻而丰满。蓝色目光有几分惊慌, 因不满足、未能满足而呆滞。她的目光从朱迪特身上移开, 又转向皮埃尔。 “你是否又回咖啡馆去了,玛利亚?” “不,我一直待在这里。” “幸亏我们没有动身去马德里,”皮埃尔说,“你瞧瞧。” 他再次转身对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幸亏没有动身,是的。” 在沿着旅馆的那条街上响起一声警笛。了结了?没有第 二声。他们三人都在等待。不。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由于 街道泥泞而变得沉重的脚步朝城北方向远去。他们不说话。 /* 23 */ 夏夜十点半钟三(4) “她今晚可不暖和。”克莱尔说。 玛利亚抚摸朱迪特的额头。 “还好,比平时凉一点。很舒服。” 玛利亚只需看克莱尔的胸脯便能知道他们相爱。他们将 躺下,躺在她身旁,他们被分开但受欲火的折磨与煎熬。他 们两人都在笑,同样有罪,同样惊恐与幸福。 “我们刚才等你了。”皮埃尔又说。 连克莱尔也抬起了眼睛。接着她低下眼睛,脸上只留着 一个遥远的、难以抹去的微笑。只要看看垂下的眼睛和这个 微笑,玛利亚就会明白。多大的胜利!克莱尔在这个胜利前闭 上眼睛。他们肯定在旅馆各处寻找过他们的位置。没有可能。 他们不得不放弃。于是皮埃尔就说:“玛利亚在等我们。”在 将来的这几天里,是怎样的前途在等着他们呢。 皮埃尔的双手顺着大腿垂着。八年来它们抚摸玛利亚的 身体。现在克莱尔进来了,进入到由这双手自然流出的不幸 之中。 “我躺下了。”她宣告。 她取了一条旅馆负责人放在小圆桌上的毯子盖在身上, 始终在笑,在煤油灯下躺下来,叹了一口气。皮埃尔没有动。 “我睡了。”克莱尔说。 皮埃尔也取了一条毯子,在走廊另一边靠着玛利亚躺下。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在那里,在离他们三人二十米远 的地方吗?是的。警察刚刚又在街上走过。克莱尔又叹了口 气。 “呵,我睡了,”她说,“再见,玛利亚。” “再见,克莱尔。” 皮埃尔点了一支烟。在凉爽的走廊里,在雨水和克莱尔 的气味中,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舒服。”皮埃尔低声说。 时间过去了。玛利亚本该对皮埃尔说:“你知道,真是荒 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确实在那里,在屋顶上,就在对面。 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玛利亚什么也没有说。 “你累了吗,玛利亚?”皮埃尔问,声音更低。 “比平时好一点,大概是因为暴雨,它有好处。” “是这样,”克莱尔说,“不像别的晚上那么累。” 她没有睡着。一阵风将最后那盏灯吹灭了。走廊尽头又 出现了闪电。玛利亚轻轻地回转头,但是从她和皮埃尔待的 地方看不见屋顶。 “真是没完没了,”皮埃尔说,“你要我再点灯吗,玛利 亚?” “不必了。我愿意这样。” “我也愿意这样。”克莱尔又说。 玛利亚不说话了,她知道:皮埃尔希望克莱尔快睡着。 他不再抽烟,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然而克莱尔还在说。 “明天,”她说,“一到中午就应该订马德里的客房。” “是的,对。” 她打了一个哈欠。皮埃尔和玛利亚等待她睡着。雨很大。 如果愿意,可以让全部暴雨浇在自己身上而死去吗?玛利亚 似乎记起她曾在屋顶上看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死去的形体。 玛利亚知道皮埃尔没有睡着,他在注意妻子玛利亚,他 对克莱尔的欲望此刻蜕变成对妻子的回忆,他面色阴沉,惟 恐她猜到了什么。一想到与他们从前相比,妻子玛利亚今晚 又是多么孤独,他心绪不宁。 “你睡着了?” “没有。” 他们又一次低声说话。他们在等待。是的,这一次克莱 尔睡着了。 “几点钟了?”玛利亚问。 雨停了,警察又出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应该听得见 他们。皮埃尔借着刚点着的香烟的光看表。 “十一点二十。你要一支烟?” 玛利亚很愿意要。 “天已经明亮些了,”皮埃尔说,“也许天会转晴。给你, 玛利亚。” 他递给她烟。他们欠起身点烟然后又躺下。在走廊尽头, 玛利亚看见阳台那道深蓝色屏障。 “这种夜晚真是漫长。”皮埃尔说。 “是的,试试睡着吧。” /* 24 */ 夏夜十点半钟三(5) “你呢?” “一杯曼萨尼亚酒会让我高兴。但这不可能。” 皮埃尔没有立刻回答。最后一阵细雨盖住了罗德里戈·帕 斯特拉。街上有人在低声唱歌,有人在笑。警察又一次出现。 但走廊里一片宁静。 “你不想试试少喝一点吗,玛利亚?试一次?” “不,”玛利亚说,“多喝。” 从街上升起泥土的气息,源源不断,眼泪的气味以及相 随相伴的气味,成熟但潮湿的小麦的气味。她会跟他说吗? “真是荒唐,皮埃尔,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那里,在 那里,那里。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她什么也没说。是他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维罗纳?” “记得。” 皮埃尔如果伸出手,就能摸到玛利亚的头发。他提到维 罗纳。他们曾在维罗纳的一个浴室里整夜做爱。也是风暴, 也是夏天,也是旅馆客满。“来吧,玛利亚。”那时他感到奇 怪。“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会厌烦你呢?” “再给我一支烟。”玛利亚说。 他给她烟。这一次她没有起身。 “我向你提起维罗纳,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阵阵污泥与小麦的气味飘进了走廊。旅馆浸泡在这种 气味里,此外还有城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他的死者, 以及对维罗纳爱情之夜的剪不断但完全徒劳的回忆。 克莱尔睡得很好。她突然翻身呻吟了一声,是因为熟睡 城市的气味,和今晚皮埃尔抚摸她身体这件事的气味。皮埃 尔也听见克莱尔的这声呻吟。过去了。克莱尔安静下来。躺 在皮埃尔旁边的玛利亚再只听见孩子们的呼吸声,还有警察 的声音,随着清晨的临近,他们更在一丝不苟地巡逻。 “你还不睡?” “不,”玛利亚说,“告诉我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他等了等,“给你,再抽一支烟吧。” “好的。在西班牙几点钟天亮?” “在这个季节很早。” “我想告诉你,皮埃尔。” 她接过他递来的烟。她的手稍稍颤抖。他等自己再躺下 才问: “你想告诉我什么,玛利亚?” 他等了很久,没有回答。他不坚持。两人都在抽烟,由 于地砖硌着胯骨而仰身躺着。只能承受这减至最小的不适。 不能掀开盖在你身上的朱迪特的毯子的一角,否则就暴露在 皮埃尔的目光下。只好尽量在两次吐烟之间闭上眼,再睁开 眼,身体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找到这家旅馆还算幸运。”皮埃尔说。 “还算幸运,是的。” 他抽得比她快。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在他与玛利亚 之间的地方掐灭,他们躺在走廊中部熟睡的身体中间。大雨 现在几乎结束,也就是克莱尔叹气的工夫。 “你知道,玛利亚,我爱你。” 玛利亚也抽完了烟,她像皮埃尔一样,将烟头在走廊的 一块空石砖上掐灭。 “呵,我知道。”她说。 出了什么事?在酝酿什么?风暴真正结束了?骤雨来临 时,大桶大桶的水倾泻在玻璃天棚和屋顶上。此时只有仿佛 淋浴的声音,持续不到几秒钟。应该在风暴的这个阶段以前 入睡。应该在这一时刻到来以前适应这个念头:这是糟糕的 一夜。 “你得睡觉,玛利亚。” “是的,可是有这个声音。”她说。 她可以这样做,她可以翻个身去完全贴着他。他们可以 起身,一同远远地离开克莱尔的梦,随着黑夜过去,对克莱 尔的记忆会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个。 “玛利亚,玛利亚,你是我的爱。” “是的。” 她没有挪动。街上仍然有警笛声,使人们相信曙光在即, 越来越近。闪电变得微弱与遥远。克莱尔仍在被皮埃尔双手 抱住裸露的胯部这个回忆中呻吟。而这个习惯就像孩子们呼 吸时发出轻微喉音的习惯一样。雨水的气味盖过了克莱尔古 怪的欲望,使它成为今夜在城里肆虐的普通欲望。 /* 25 */ 夏夜十点半钟三(6) 玛利亚轻轻抬起身体,勉强朝向他,停止了动作,瞧着 他。 “真傻,可我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了。他在屋顶上。” 皮埃尔睡着了。他刚刚像孩子一样突然睡着了。玛利亚 想起他总是这样的。 他睡着了。这个证明让她微笑。她不是很有把握的吗? 她稍微更抬高身体。他没有动弹。她完全起来,擦过他 那沉入睡眠的、得到解脱的孤独身体。 玛利亚来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十二点半 钟。在这个季节,大概再过三小时,天就亮了。罗德里戈·帕 斯特拉在被她发现的那种死亡的姿势中,等着在天亮时被杀。 /* 26 */ 广岛之恋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广岛之恋内容简介 为同名电影写的剧本,一九六○年出版。一个法国女演 员在遭受原子弹轰炸之后的广岛邂逅了一名日本男子,两人 产生一段短暂的爱情,引起了法国女人对往日恋情的回忆。 相关评述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写不出,什么也说不了。真的, 正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有了这部电影。 ——杜拉斯 如果一定要为西方电影从古典时期转为现代时期寻找一 部电影作为划时代的里程碑的话,那么这部电影无疑应当是 《广岛之恋》。《广岛之恋》以其现代意义的题材,暧昧多义 的主题,令人震惊的表现手法,与新小说派的紧密联结,在 多重意义上,启发和开创了现代电影。 一九五九年的五月,阿伦·雷乃携他于去年拍摄完成的 新片《广岛之恋》来到法国戛纳参加在这里举办的第十二届 电影节,影片如一枚重磅炸弹,立即轰动了整个西方影坛。 有人认为这是一部"空前伟大的作品"、是"古典主义的末日"、 "超前了十年,使所有的评论家都失去了勇气。" 《广岛之恋》讲述在日本拍戏的法国女演员与日本建筑 师的异国恋情,穿插遭遇原子弹的广岛和二战时期女演员少 女时代在法国小城纳韦尔与德国士兵的爱情悲剧。人们说《广 岛之恋》是电影的转折点,影片中首次出现大胆而新颖的叙 事技巧,电影将早已为文学把持的地盘夺了过来,超现实主 义和意识流介入,影片同传统的、以设置一个无所不知的讲 述者为基础的现实主义表演实行了决裂。一个或多个人物的 独白取代了讲述者。世界不再是被描绘的了,而是反映在人 的脑海中,观众也不得不以新的方式去感受这些影片。 五十年代末期,法国一批新进导演掀起反传统的电影运 动,被称为"新浪潮",以戈达尔为首的年轻导演蔑视一切传 统的电影叙事方法,拍摄的电影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色彩。 同时期崛起的"左岸派"电影集团通常被视为"新浪潮"的一个 分支,阿伦·雷乃既是这一集团的代表,他们拍摄的影片注 重探索人的内心意识,更使用大量现代色彩十分浓郁的时空 倒错的"意识流"手法。 左岸派与文学的联系十分紧密,当时盛行的"新小说"派 作家其一大部分即是"左岸派"的成员。如"新小说"派的代表 人物玛格丽特·杜拉斯。"新小说"派作家给"左岸派"电影带 来了强烈的文学风格,因而"左岸派"电影又被称为"作家电影 "。"作家电影"一词广义上具有双重含义,其一它意味着影片 的导演即是影片的创作者,影片必须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其二影片的剧本屏弃改编名著,而是只拍为电影原创的剧本, 其中一大部分是文学家为电影创作的剧本,影片中许多表现 手法因而来源于对文学表现手法的借鉴。《广岛之恋》由玛格 丽特·杜拉斯编剧,阿伦·雷乃导演,无疑成为左岸派作家 电影的代表作。 《广岛之恋》的爱情与反战反军国主义题材的相互交织 得益于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剧本原创,但是纵观阿伦·雷乃 的创作历程,当代历史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事件) 以及战争对人类命运的影响,始终是他选材的重心所在。创 作于1950 年的《格尔尼卡》借助毕加索的同名绘画,对在1937 年德国法西斯对西班牙这个著名的古城所进行的灭绝人性的 轰炸进行强烈的抗议。1955 年阿伦·雷乃又拍摄了《夜与雾》, 重新剪辑档案馆得来的黑白照片,新闻片以期重现纳粹集中 营残酷情景。而《广岛之恋》正是这两部作品的合乎逻辑的 延续和归宿。 /* 27 */ 广岛之恋目录 【谭立德译】 剧情 前言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附录 静夜阐释 内韦尔 日本人的肖像 法国女人的肖像 /* 28 */ 广岛之恋剧情(1) 一九五七年夏天,八月,广岛。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来参加 拍摄一部关于和平的影片,她在影片中扮演一个角色。 故事发生在这个法国女人回国的前夕。她在其中扮演角 色的这部影片实际上已近完成。只剩下一组镜头要拍摄。 就在她回法国的前夕,这个在影片中始终未提及名字的 法国女人——这个无名妇女——将遇到一个日本人(工程师 或建筑师),他们之间产生了一段过眼云烟的恋情。 影片中,他们如何相遇并不清楚明了。因为问题不在这 儿。世界上到处都有萍水相逢的事。重要的是,这些常有的 相遇之后所发生的事。 影片开始时,观众见不到这对邂逅的人。看不见她。也 看不见他。见到的是一些残缺不全的躯体——被齐头齐腰截 去的部分——在蠕动着——在欲海情焰或在临终挣扎中蠕动 着——上面相继盖满了灰烬、露珠、原子弹的死亡阴霾—— 和情欲得到满足后的汗水。 他们的身体只是渐渐地从这些未定型的、朦朦胧胧的躯 体中展现出来。 他们双双躺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他们一丝不挂。光滑 的身体,完好无损。 他们在谈论什么?正是在谈论广岛。 她对他说,她在广岛看见了一切。观众看到了她所见的 景象。这些景象可怕至极。然而,他的意见是否定的,认为 这些景象是骗人的,他客观地、令人难堪地重复说,她在广 岛什么也没见到。 他们初次交谈的话题是富有寓意的。总之,这是一种歌 剧对白式的谈话。谈论广岛是不可能的。人们所能做的就是 谈谈不可能谈论广岛这件事。对于广岛的了解,在影片一开 始便作为类似头脑中的幻觉提出来。 这个开端,这一系列在一张旅馆的床上被回忆起来的、 已经在广岛举行过的纪念那桩惨剧的官方活动,这亵渎的追 忆,都是故意安排的。人们到处都可以谈论广岛,甚至在偶 然相遇而一见钟情的男女之间,在他们发生私情的旅馆的床 上。影片中这两位真正热恋的男女主人公的身躯,使我们想 到了这一点。如果说有什么亵渎的事,真正的亵渎行为,就 是广岛本身。没有必要虚伪和回避问题的实质。 尽管向观众展示的广岛的历史遗迹很少,只是一个虚无 空洞的遗迹所具有的少得可怜的残余,然而,观众想必能从 这追忆中解脱出来,消除偏见,做好准备来聆听那将要向他 们讲述的有关我们两位主人公的故事。 好,就这样回到他们的故事上来。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这种故事每天都会发生,成千上 万,层出不穷。日本男人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法国女 人也是有夫之妇,也有了两个孩子。他们一夜风流。 但是,在哪儿呢?在广岛。 这种拥抱是如此寻常,如此普通,却发生在世界上一座 最难以想象得到的城市:广岛。在广岛,一切都不是“已知 的”。一种特殊的光晕映照于每个手势,每句话,使其具有超 出字面意义的弦外之音。这是影片的主要意图之一,它打破 了用恐怖来描绘恐怖的手法,因为,这种手法已被日本人用 过,而是使这种恐怖在劫后的灰烬中获得新生,并与一种必 须是独特的而又“令人赞叹”的爱情揉合在一起。然而,如 果影片是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是在某个没有经受过这种惨 绝人寰的死亡的地方拍摄,那效果就不同,观众将会更信服 这部在广岛拍摄的影片。 这两个来自不同国度的人,他们在哲学理念、历史背景、 经济状况和人种等方面都大相径庭,广岛却是他们共有的场 所(也许是世界上惟一的场所?)。在那儿,性欲、爱情、不 幸,这些人类普遍具有的东西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广 岛以外的任何别的地方都能容忍虚假。而在广岛却不然,“虚 假”是无法存身、被拒之门外的。 在朦胧的睡意中,他们还在谈论广岛。以不同的方式。 他们欲火中烧,也许正怀着不知不觉滋生的爱情。 /* 29 */ 广岛之恋剧情(2) 他们的对话既涉及他们自己,也涉及到广岛。他们的话 题相互融合,纵横交错,因此,从那时起,在关于广岛的歌 剧对白式谈话之后,这些浑然一体的话题已难以辨别。 尽管他们个人的故事如此简短,但总是占着优势而压倒 广岛的故事。 如果不坚持这个前提条件,那么,这部影片只能又是一 部“遵命”电影,索然寡味,不过是一部小说化的记录片罢 了。如果坚持了这个前提,那就将摄制成一部类似杜撰的记 录片,而在吸取广岛事件历史教训方面却要比一般的新闻记 录片更具有说服力。 他们睡醒了。在她穿衣时,他们又谈论起来。他们谈东 说西,也谈起了广岛。为什么不呢?这是自然而然的。我们 正是在广岛嘛。 突然,她穿着一身红十字会护士服出现在眼前。 见她这身打扮,这简直是一套表现传统美德的制服,他 重又渴望得到她。他希望再见到她。他同所有的人一样,确 切地说,同所有的男人一样。这类乔装正经的打扮含有一种 对所有男人都会产生诱惑力的色情因素。(一次永恒战争中的 永恒护士……) 那么,为什么她同样需要他,却又不愿再见到他呢?她 并没有讲清理由。 醒来后,他们也谈到了她的过去。 在内韦尔,她的家乡,在她长大成人的涅夫勒省究竟发 生过什么?在她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使她变成现在这 样:既放荡不羁又拘谨不安,既正直善良又虚伪无礼,态度 既如此暧昧又如此明朗?为什么如此渴望经历萍水相逢的恋 情?而面对爱情却又如此懦弱胆怯呢? 她告诉他,有一天,她曾在内韦尔发疯。她凶狠得发疯 了。她叙述这件事如同叙述她从前在内韦尔聪明果断一样。 完全一个腔调。 她只字未提这内韦尔“事件”是否就能解释眼前她在广 岛的行为。她宛如在讲别的事情那样叙述内韦尔“事件”。并 不说明原因。 她走了。她决定不再见他。 但是,他们将再见面。 下午四点钟。广岛的和平广场(或在医院门口)。 摄影师们正离开现场(影片中,我们总是只看见他们带 着器材离去)。有人在拆卸看台,摘掉悬挂的小旗。 法国女人(也许)在被人拆卸的看台阴凉处呼呼入睡。 人们刚拍完一部颇有教益的有关和平的影片。这绝不是 一部荒谬可笑的电影,而是又一部电影罢了。如此而已。 一群人再次顺着为刚拍完的那部影片而设置的布景涌过 来,一个日本男人穿过人群。这个男人就是我们上午在旅馆 的房间里见到的那位。他看见法国女人便收住脚步,然后, 向她走去,瞧着她熟睡。他的目光惊醒了她。他们四目相视, 彼此都强烈地渴望得到对方。他并非偶然来到此地。他是为 了再见到她而来的。 几乎在他们刚刚重逢时,就开始了游行。这是影片的最 后一组镜头。孩子们的队伍,学生的队伍。狗。猫。逛马路 的人。整个广岛都出动了,其盛况就像历次举行有利于世界 和平的活动时一样。游行队伍已变得光怪陆离。 天气非常炎热。天空乌云密布,暴风雨即将来临。他们 等待游行队伍走过。就在这等待的时候,他告诉她,他认为 自己爱上了她。 他把她带到他家。他们简要地谈一下各自的生活。 他们的婚姻都很美满,无需寻求什么别的东西来弥补夫 妻生活的不幸。 就是在他家,在做爱时,她对他谈起了内韦尔。 她还是离开了他家。“为了消磨她动身前的那段时光”, 他们到一家临水而立的咖啡馆去。夜色已浓。 他们在那儿又逗留数小时。离翌晨她搭乘的班机起飞时 间越来越近,他们的爱却越来越深。 就是在这座咖啡馆里,她告诉他自己曾在内韦尔发疯的 原因。 一九四四年,正值她二十岁,在内韦尔,她被剃成光头。 她初恋的情人是德国人。在法国将解放时被杀死。 /* 30 */ 广岛之恋剧情(3) 她光着头待在内韦尔的一个地下室里。就在广岛事件发 生时,她才变得像样些,能走出地下室,来到街上,混入兴 高采烈的人群中。 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段个人的不幸经历呢?无疑,因为 它本身同样是一种绝对。就因为一个姑娘爱上了国家的法定 敌人而把她剃成光头,这是件绝对可怕而愚蠢的事。 我们看见了内韦尔,就像在他房间里已经见到的那样。 他们又谈起他们自己。又一次交错重叠地出现内韦尔及其爱 情场面和广岛及其爱情场面。一切都揉合在一起,并没有什 么预想的原则,而是以一种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这类混合的方 式进行,在这些场面中,初恋的情人总是喁喁情话,说个不 休。 她又走了。她又一次避开他。 她试图回到旅馆稳定一下情绪,但是,她做不到;她又 走出旅馆,返回那已经打烊的咖啡馆。她待在那儿。回忆起 内韦尔(内心独白),也就是回忆起爱情本身。 那个男人跟随在她身后。她意识到了。她盯着他。他们 怀着深深的爱恋互相凝视着。这场短命的爱情就像内韦尔的 爱情那样,也将被扼杀。因此,它已经注定要被遗忘。因此, 它是永恒的(因为它被遗忘本身所维护)。 她没有同他再叙恋情。 她漫步穿过大街小巷。而他尾随在后,犹如在跟随一位 素昧平生的女子。到了一定的时候,他追上她,像在说旁白 似的要求她留在广岛。她说“不”。如同所有的人那样拒绝了。 她有着一切人所共有的怯懦【有些看过本片的观众认为她“最 终”还是留在广岛。这是可能的。我没什么意见。既然已经 安排她拒绝留在广岛,我们就不必一心想知道——影片结束 时——她是否会违反这个意思。——原注】。 的确,对他们来说,大局已定。 他不再坚持。 她信步走向车站。他追上她。他们俩像幽灵般四目相视。 从那时起,他们不再交谈片言只语。她动身在即,这使 他们陷入凄凉阴郁的沉默中。 这就是爱情。他们只能缄默不语。最后一场戏发生在一 个咖啡馆里。观众将看到她同另一个日本男人在一起。 我们看到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纹丝不动, 除了感到深深的绝望,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这种绝望的 情绪在肉体上已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而他也只能逆来顺受。 就仿佛她已“另有所属”。而他却只能对此表示理解。 黎明时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分钟,他来敲门。 他不能自持,不能避而不来,他抱歉地说:“我不可能不来。” 在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俩都陷入束手无策的 可怕境地。“世俗秩序”的成规还存在着,他们再也不去扰乱 他们周围的正常秩序。 他们没有互诉衷肠。再也没有任何举动。 他们只是又一次互相呼唤。呼唤什么呢?内韦尔,广岛。 事实上,在彼此心目中,他们仍然谁也不是。他们只拥有地 名,这些不是姓名的名字。就好像一个在内韦尔被剃了光头 的女子的灾难与广岛的灾难准确地互相映衬。 她对他说:“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 31 */ 广岛之恋前言 我力求尽可能最忠实地陈述我为阿兰·雷奈导演的《广 岛之恋》所做的工作。 但愿读者不要对阿兰·雷奈设计的画面在这项工作中没 有被如实描绘出来而感到惊讶。 我的职责只限于把雷奈作为出发点来导演影片的那些因 素加以阐述。 不属于原始脚本(五八年七月)的有关内韦尔的那些段 落,是影片在法国摄制(五八年十二月)前加上注释的。所 以,那是独立于脚本的工作(请看附录:静夜阐释)。 我认为保留一部分在影片中摒弃不用的东西是有必要 的,它们能有效地阐明最初的设想。 我把这项工作交给出版社,很遗憾没能用上我们——一 方面是雷奈和我,另一方面是热拉尔·雅尔洛【GérardJarlot, 影片的文学顾问。】和我,还有雷奈、雅尔洛和我三人一起— —几乎每天分析脚本的谈话内容来充实它。 我从来不能没有他们俩的忠告,每当我写完一段情节, 总要请他们过目,听取他们严厉同时又是清晰的、卓有见识 的批评,然后再着手撰写另一个情节。 玛格丽特·杜拉斯 /* 32 */ 广岛之恋第一部(1) [影片开始时,比基尼【Bikini,马绍尔群岛最北端的一 个珊瑚岛,一九四六年被美国辟为核试验地。】核试验基地上 臭名昭著的“蘑菇”云在翻滚升腾。 应该让观众既有初次看到,又有再度看到这股“蘑菇” 云的感觉。 “蘑菇”云应该非常雄浑、硕大,成长得十分缓慢,并 由乔万尼·菲斯哥的乐曲的开头几个节拍伴奏,烘托出它的 翻滚升腾。 随着这股“蘑菇”云在银幕上升腾而起,烟云下面]【导 演阿兰·雷奈在拍摄本片时对剧本作了删改,方括号中的字 句均被删去。——原注】,渐渐呈现出两个赤露的肩膀。 观众只看见这两个肩膀,是被齐头齐腰截去的部分躯体。 这两个肩膀紧紧搂着,上面沾满了灰烬、雨水、露珠或 汗水,任人随意想象。 关键在于让人感到这露水或汗水是由[比基尼核试验基 地上的]“蘑菇”云在升腾飘逝的过程中洒下的。 这一画面势必造成一种非常强烈、非常矛盾的感觉,既 感到清新,又陡生欲念。 两个紧搂的肩膀肤色各异,一深一浅。 菲斯哥的音乐伴随着这一几乎令人反感的紧搂动作。 两只不同的手的差异应该十分明显。 菲斯哥的音乐由强到弱,渐渐隐去,一只[经特写镜头而 显得很大的]女人的手放在黄皮肤肩膀上,不再动弹,所谓 “放”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抓”似乎更确切些。 一个沉浊而又平静的男人的嗓音诵读般地响起: 他 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 这句话可以随意运用。 一个十分沙哑,也很沉浊的女人的嗓音,似背诵那样没 有抑扬顿挫地回答: 她 我都看见了。毫无遗漏。 菲斯哥的音乐重又响起,此时,女人白皙的手正好又在 肩膀上捏紧,松开,爱抚着,并在这黄色肩膀上留下了几个 指甲印。 仿佛这指甲的印痕能暗示出,它是对“不,你在广岛什 么也不曾看见”这句话的一种惩罚。 然后,女人的声音重又响起,这声音依然平静,毫无生 气,像背诵似的: 她 我连医院也看到了。对此,我确信无疑。广岛有医院。 我怎么能对此避而不见呢? 医院、走廊、楼梯、病人,在摄影机无情的拍摄下逐一 展现在画面上【雷奈根据十分简略的原始剧本从日本带回大 量资料。因此,原始剧本不仅得到了充实,而且在影片剪辑 过程中被修改过,增加了许多内容。——原注】。(观众在银 幕上始终看不到正在观看这一切的她。) 现在镜头又回到那只在黄色肩膀上不停地抓掐的手。 他 你在广岛并没有看到过医院。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 然后女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客观。(含义深奥地)强调每一 个字。 此时,博物馆的画面一一展现【镜头有规律地摇回到叠 在一起的两个躯体上。——原注】。光线刺眼而令人讨厌,同 打在医院上的灯光一样。 资料解说牌接连闪出。 原子弹轰炸的种种物证。 支离破碎的各式模型。 一根根扭曲的钢筋。 一张张蜡制的被烧焦的人皮,一堆堆烤糊的头发。 等等。 她 我曾四次去博物馆…… 他 广岛的哪个博物馆? 她 在广岛,我曾四次去博物馆。我看见一些人在那里徘徊。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人们若有所思地在一幅幅照片和一件件 复制品之间徘徊;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只能在一幅幅照片、 一幅幅照片和一件件复制品之间徘徊;因为没有别的东西, 只能在解说牌之间徘徊。 /* 33 */ 广岛之恋第一部(2) 在广岛,我曾四次去博物馆。 我瞧见了游人。我自己也思绪万千地观看了钢筋。经战 火焚烧的钢筋。被炸断了的钢筋,变得像肉体那样不堪一击 的钢筋。我见到了成束的胞膜:谁会往这方面想呢?那是一 张张飘飘荡荡、残存的人皮,还带着清晰的蒙难的痕迹。我 看见了一些石块。被烈火烧焦的石块。被炸裂的石块。还有 一些不知是谁的一缕缕发丝,那是广岛的妇女们清晨醒来时 发现已全部掉落下来的头发。 我在和平广场感到酷热难当。和平广场上热得足有一万 度。这我知道。这就是和平广场上太阳的温度。对此,怎能 一无所知呢?……至于草儿,那就不消说了…… 他 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 博物馆的画面始终在一一展现。 然后,镜头从一幅被烧焦了的头盖骨照片闪到和平广场 (广场与这个头盖骨的画面重叠)。 博物馆的展品连同被烧焦的人物模型。 一组有关(回顾)广岛的日本影片的镜头。 蓬头散发的男人。 一名妇女从混乱中冲出,等等。 她 复制品做得尽可能逼真。 影片拍摄得尽可能逼真。 那幻景,显而易见的,是那样逼真,以至游客都潸然泪 下。 人们依然会满不在乎,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一个游客 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呢? 她 [……仅仅是哭泣而已,以便忍受所见所闻中的这番惨 景。还有,伤心够了走出博物馆,却还不至于丧失理智。] 她 [游客在那里驻足沉思。我们想必可以说,凡能发人深思 的种种机会总是精心炮制的,这么说并无丝毫讽刺的意思。 然而,那些纪念性建筑,尽管人们有时会对它们一笑了之, 却是这些机会的最好借口……] 她 [在这些发人深思的机会……通常,用这种豪华的排场把 发人深思的机会提供给你们时,你们倒反而什么也不想 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如此,假设别人正在沉思默想 的这一景象还是挺鼓舞人的。] 她 我始终在为广岛的命运而哭泣。始终在哭泣。 银幕上映出一张根据一幅照片拍摄而成的广岛全景。这 幅照片系广岛经过原子弹浩劫后所摄,那是一片不同于地球 上其他沙漠的“新型荒漠”。 他 不。 你竟会为此而伤心流泪? 闪现出和平广场的画面。在夺目的阳光下,广场上空空 荡荡,这炎日使人回想起炫目的原子弹火球。然而,在这片 空寂处,再一次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午后一点钟?)在这空空荡荡的广场上游荡。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以后摄制的新闻记录片进入画面。 蚂蚁、蚯蚓纷纷钻出地面。 继续交替映出两个肩膀的画面。女人的声音重又响起, 这声音变得惊慌失常,与此同时,一幅幅画面也变得凌乱、 快速,异常疯狂。 她 我看了新闻记录片。 第二天,这是史料记载,并非我胡编乱造,从第二天起, 一些有名有目的动物重又从地底下和灰烬深处钻了出来。 一些狗被照了相。 从此要流芳百世了。 我都看到了。 我看了新闻记录片。 我看过这些影片。 第一天的影片。 第二天的影片。 第三天的影片。 他(打断她的话) 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无所见。 一条断肢残体的狗。 人群、儿童。 /* 34 */ 广岛之恋第一部(3) 伤口。 被烧得哇哇嚎叫的儿童。 她 ……还有第十五天的影片。 广岛重又遍地鲜花。到处是矢车菊和菖兰,还有牵牛花 和三色旋花,这些花以花卉中迄今未见的非凡活力从灰烬中 复活。【这句话几乎是只字不漏地从埃尔歇那篇关于广岛的出 色报道中抄来的。我只不过是把它转用到殉难的儿童身上而 已。——原注】 她 我丝毫没有胡编乱造。 他 这一切,全是你胡编乱造。 她 丝毫没有。 如同这种在爱情中的幻觉,这种使人永远不会忘怀的幻 觉还存在那样,在广岛面前,我同样也产生了我将永远忘怀 不了的幻觉。 如同在爱情中那样。 外科手术钳接近一只眼睛,要把它挖出来。 新闻记录片在继续播放。 她 我也见到了广岛的一些死里逃生的人和当时还在娘胎里 的婴儿。 一个俊美的男孩朝我们转过脸来。我们看到的却是个独 眼童。 一个皮肤烧伤的少女在对镜自怜。 另一个双手扭曲的盲女在弹奏齐特拉琴。 一位妇女在奄奄一息的儿女们身旁祈祷。 一个男人因若干年来无法入睡而备感痛苦。(别人每周一 次,领他的孩子来探望他。) 她 我看见了广岛的一些暂时的幸存者以耐心、无辜和明显 的温顺,顺从了如此不公正的命运,以至他们平时极为丰富 的想象力已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泯灭了。 镜头总是摇回到两个尽情搂抱的躯体上来。 她(低声) 听……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那种事还在继续。 他 你什么也不知道。 原子弹的烟云。 原子弹的碎屑在飞舞。 街上,人们在雨中行走。 遭受原子辐射的渔夫们。 一条不能食用的鱼。 成千上万条不能食用的鱼被埋在地下。 她 女人们恐怕会生育畸形儿,乃至怪物,但那种风流事还 继续干。 男人们恐怕会患上不育症,但风流事还继续干。 下雨令人害怕。 太平洋水面上尘雨阵阵。 太平洋上的渔民们死于非命。 太平洋的水致人死命。 食物令人心生恐惧。 一座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扔掉。 许多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埋在地下。 整座城市的居民义愤填膺。 许多城市的居民都义愤填膺。 新闻记录片的镜头:示威游行的队伍。 她 全城上下的愤怒是针对谁呢? 各座城市的居民,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原则上都是冲着 某些国家的人欺凌别国人的不平等行径在发怒,冲着某些人 种欺压其他人种的不平等行径在发怒,冲着某些阶级欺压其 他阶级的不平等行径在发怒。 示威群众的游行队伍。 扩音喇叭发表的“无声”的演说。 她(低声) ……听我说。 和你一样,我会遗忘的。 他 不,你不会遗忘。 她 和你一样,我记忆力很好。但我会遗忘一切。 他 不,你记忆力不好。 她 /* 35 */ 广岛之恋第一部(4) 和你一样,我也曾经试图竭尽全力同遗忘作斗争。和你 一样,我忘记了一切。和你一样,我曾经渴望拥有一段难以 慰藉的回忆,一段对影子和碑石的回忆。 “被拍摄下来”的影子映在广岛一位死难者的墓碑上。 她 为了我自己,我曾竭尽全力,每天同那种根本不再懂得 为何要回忆往事的恐惧心理作斗争。和你一样,我忘记了…… 在一些店铺里摆着一百来个被炸毁的工业馆的模型;工 业馆是仅剩的一座纪念性建筑,它那扭曲了的屋架在轰炸后 依然耸立着——从那以后,就这样被保存了下来。 一爿被遗弃的店铺。 日本游客的游览客车。 游客,和平广场。 穿越和平广场的一只猫。 她 记忆显然是必不可少的,为什么要否认呢?…… 这句话伴随着工业馆残骸的画面如朗诵般响起。 她 ……听我说。我还知道。这种惨剧还将重演。 二十万人死于非命。 八万人受伤。 这一切发生在九秒钟内。这些数字是官方公布的。这种 惨剧还将重演。 成荫的树木。 教堂。 驯马场。 重建的广岛。平庸的景物。 她 地面上的温度将高达一万度。就像有一万个太阳在照耀。 沥青将会燃烧。 教堂。 日本式的祈求。 她 将是一片极度的混乱。整个城市将被从地面掀起,然后, 崩塌成灰烬…… 一片沙土。一包“和平”牌香烟。一棵肥厚的植物犹如 蜘蛛一般趴在沙土上。 她 一些新生植物从沙土下破土而出…… 四名“死气沉沉”的大学生在河畔聊天。 河流。 潮汐。 重建后的广岛堤岸的日常景象。 她 ……四名大学生情同手足,一起在等待传奇式的死亡。 大田川的河口湾呈三角形,河口湾的七条分支在惯常的 时刻里时而水枯,时而水涨;它们刚好在惯常的涨潮时间贮 满了多鱼的清水;随着不同的时辰和季节,这河水时而灰混, 时而清澄。此时,大田川三角形的河口湾的七条分支里潮水 正在慢慢地上涨,而人们不再沿着泥泞的堤岸观赏涨潮的景 色了。 朗诵般的画外音停止。 广岛的街道,依然是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桥梁。 盖顶的通道。 街道。 郊外。火车轨道。 郊外。 普通的一般性景物。 她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你是谁? 你害了我。 你对我真好。 我怎么会怀疑这座城市生来就适合恋爱呢? 我怎么会怀疑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肉体呢? 你中我的意。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使我高兴。 突然,何等的缓慢。 何等的温柔。 你不可能明白。 你害了我。 你对我真好。 你害了我。 你对我真好。 我有时间。 我求你了。 吞噬我吧。 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不堪。 你为什么不这样? 在这座城市里,在今夜这个与别的夜晚何其相似的良宵, 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求你了…… 猛然间,画面上出现一张十分温柔的女人的脸,这张脸 向男人的脸伸去。 她 你的皮肤真是太好了。 /* 36 */ 广岛之恋第一部(5) 男人发出一声幸福的呻吟。 她 你…… 日本男人的脸在欣喜若狂的笑声中随着女人的脸出现在 银幕上,他笑得让人无法形容。他转过身来。 他 我,是的,你会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裸露的身躯呈现出来。与刚才相同的女人的声音响 起,十分低沉,但这一次并不带有朗诵似的夸张腔调。 她 你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或并不完全是日本人? 他 我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他 你有一双绿眼睛。是吗? 她 哦,我想……是的……我想我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注视她。轻声说: 他 你仿佛集一千名女子于一身…… 她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就是这个缘故。 他 也许并不尽然。 她 为了你而集一千名女子于一身,这倒并不使我不乐意。 她吻他的肩膀,把脑袋靠在他的肩窝里。她的脑袋侧向 敞开的窗户,侧向广岛,侧向茫茫黑夜。一个男人从街上走 过,在咳嗽(画面上看不见他,只听见声响)。她站起身来。 她 你听……四点钟了…… 他 怎么啦? 她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每天清晨四点钟从这儿经过, 而且,他还咳嗽。 静默。他们四目相视。 她 你,你当初在这里,在广岛……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笑她孩子气。 他 不……当然不在。 她又一次抚摸他赤裸的肩膀。这肩膀确实很美,从未受 过损伤。 她 哦。真是……我真愚蠢。 她几乎面带微笑。 他突然盯着她,神情严肃,犹豫不决,然后,他终于对 她说了: 他 我的家,当时就在广岛。我去打仗了。 她停止抚摸他肩膀的动作。 这一次,她微笑着怯生生地问他: 她 算你走运,是吗? 他收起注视的目光,在斟酌着究竟回答“是”或“不是”: 他 是的。 她非常恳切而又确定无疑地补充一句: 她 我也很走运。 稍停片刻。 他 你为什么来广岛? 她 拍一部影片。 他 什么,一部影片? 她 我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一个角色。 他 那么,来广岛之前,你在哪儿? 她 在巴黎。 再稍停片刻,停顿的时间更长些。 他 在巴黎之前呢?…… 她 在巴黎之前吗?……我在内韦尔。内——韦——尔。 他 内韦尔? 她 /* 37 */ 广岛之恋第一部(6) 在涅夫勒省。你并不熟悉。 稍停。他仿佛刚刚发现广岛-内韦尔的某种关联,问道: 他 你为什么要到广岛来看这一切呢? 她尽力真诚地回答: 她 我对它感兴趣。在这方面,我有我的想法。譬如,想好 好看看。我认为那是颇有教益的。 /* 38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内容简介 一个夏季午后,七十八岁的昂代斯玛先生在山上新为钟 爱的独生女买的房屋前等候露台工程承包人到来的几个小时 中的活动,主人公对往事的回忆、起伏的思绪与山中光影的 交错营造出惆怅的氛围,预示着一个衰老不堪的富有者布满 阴影的前景。 相关评述 有点像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两个基调的声音你来 我往,循环往复,欲言又止,无始无终。完全称得上超现实 意味很深的诗性小品。 ——书评人刘恩波 我一直和玛格丽特说: “如果说你有一部作品我最想搬上 银幕,那就是《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她回答:“如果我没 有拍它,我死以后你来拍。”这是她想拍的一部电影。 ——电影导演米歇尔·波尔托 /* 39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 【王道乾译】 前不久我买得一处房屋。所在地点十分佳美。让人觉得 就像是在希腊一样。房屋四周的树木也都归属于我。其中有 一株树巨大无比,在夏天,绿阴如盖,我不会以溽暑为苦了。 我要找人修筑一座露天平台。黄昏时分,在平台上,我将眺 望希腊夕照…… 在这里,在某些时刻,阳光是纯一而绝对的,把一都照 得通体分明,是多重性的,同时又是准确无误的,猛烈地射 向那惟一的一个目标…… ——一九六○年夏日听到的谈话 它是从那条山路左侧走过来的。它窸窸窣窣穿过矮小灌 木和荆棘丛,来到山岗上这个地界,这里全部覆盖在树林之 下。这里就是山上平台的边缘。 这是一条棕色的狗,身个儿小小的。它肯定是从另一侧 山坡那些小村镇上跑来的,从那边上来,翻过山顶,约摸有 十公里路程。 山的这一侧,猝然断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 这条狗急步从山路上窜下来,待到沿峭壁而行时,立刻 换成缓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阳光。这平原 上,在村镇四周,都是庄稼地;这个村镇有许多条大路向地 中海一处海边伸展过去。 屋前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狗没有立即看见那个人。这 是它从山那边远处那些小村镇跑来的路上仅有的一处房屋。 坐在屋前那个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无所有、只有一群群飞 鸟有时横空掠过、闪耀着阳光的空间。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又热又倦,气喘吁吁。 多亏停下来喘息一下,它觉得它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它 后面有一个人出现,它的孤独就给打破了。昂代斯玛先生坐 在柳条椅上,椅子随着他吃力的呼吸节奏发出悠悠缓缓的轻 轻响声。这种具有独特规律的节奏是骗不过那条狗的。 它掉转头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它的两个耳朵一下竖了 起来。它已经跑得很累,这一来累也不见踪影了。它仔细打 量着那个人。自从它长大可以满山跑来跑去,山上的来龙去 脉都熟悉了解,屋前这个平台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总不至 于因为年老,除开别的房主,连昂代斯玛先生也认不出。在 它通常在山上走过的行程中,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这还 是第一次也说不定。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那里不动,他对那条狗既没有表现出 什么敌意,也没有显出什么友善。 狗以一种带有静观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会儿。这 种不期而遇,使它有点畏惧。它觉得自家是负有义务的,不 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摇着尾巴,朝昂代斯 玛先生走近几步。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没有引出任何相 应的表示,它随即放弃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还没有触及到 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动。 一阵倦意又袭上身来,它又喘起气来了;接着,掉过头 去,穿过树林走了。这一回是奔村镇那个方向走了。 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来,寻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 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个小村子那边,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 这么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种意想不到的获取物。 “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玛先生心里这样想着,“这条 狗我总是看到它,它有它的习惯。” 这条狗也许想要喝水,应该给它一点水喝,应该让它穿 过森林、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长途旅程,在这个地方给它 一点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内,也应当让它艰苦的生活得到一 些便利。从这里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么一个水塘,它肯 定可以在那里喝水,不过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干净,水让杂 草的浆液浸得浓厚浑浊。那里的水必定是发绿的,粘搭搭的, 蚊虫孑孓滋生,不卫生的。对这条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 来说;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给它喝才是。 瓦莱丽会喂它喝水的,在它经过她住的房子的时候,瓦 莱丽会给这条狗喝水的。 它又转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它又一次穿过平台, 平台前面是悬崖,正面对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个人。 这一回,那个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尽管如此,它也不想 靠近他。它慢慢掉头走开,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这一天, 就这样走开了。它沿着惯常穿行的小径,在飞鸟飞行的高度 上向着灰蒙蒙的空间,一溜烟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 之上,步态尽管那么谨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 声,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经在这里走过,留下了记忆的痕 迹。 /* 40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2) 这里的一片森林深远浓密,荒无人迹。林中空地也难得 见到。惟一一条从林中穿过的山路——就是那条狗沿着走下 去的那条路,在这里这处房屋后面,猝然转弯。所以狗沿路 转过去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昂代斯玛先生抬起手来,看看他的表,已经是四点钟。 所以这条狗经过这里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照原来约定的 时间还未见来,已经迟误了。两天前他们两人相约,讲定时 间,到这里平台上见面。米歇尔·阿尔克说四点差一刻来, 说这对他是适宜的时间。现在已经四点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势变动了一下。柳条 椅格格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才又 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刚才走过一条橙黄色的狗,印象在记 忆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只有他那个七十八岁 高龄的肥硕躯体,此外一无所有。他那肥厚庞大的躯体在静 止状态下,很容易变成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不时 要在柳条椅上挪动挪动,变换变换位置。这样他才能坐着等 待。 四点差一刻,这是米歇尔·阿尔克说的。季节还是很热 的,与别的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时间无疑要 长一些。昂代斯玛先生的午睡时间,不论是夏季、冬季,一 向都按医疗保健要求严格保持同等的时间。所以他不会忘记 别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里广场各处的树 阴下睡个午觉,睡得很实,有时还特别喜欢睡在屋里。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那是为了 修筑这里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镇和大海。露 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没有什么意思,修在这一边才对。 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观、牢固,而且宽大,需要花费多少,我 都准备照付。当然,在原则上,这,阿尔克先生,您肯定是 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预算。自从我女儿瓦莱丽希望有这样 一个露台,从那一刻起,一笔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预算还是有必要,这您是明白的。” 米歇尔·阿尔克是明白的。 瓦莱丽还要买下那边的水塘,那条狗刚才就在水塘边上 歇脚。那也不在话下。 在这一片山林之间,只有这一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前 不久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这处房产连带庭院所占面积,包括 山上最高处全部平面土地在内,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阶梯 形层层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镇,直到海边。今天, 海上风平浪静。 昂代斯玛先生住在这里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 他年纪是这样大了,理所当然应该罢手不要再辛劳工作,在 悠闲清静中等待大限之日来临。他为瓦莱丽买下这处房屋, 现在他亲自来看看,这还是第一次。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不知是谁在山下这样高唱。也许是午睡时间过了?也许 是吧,午睡时间过去了。歌声无疑是从村镇上传出来的。不 是从村里,难道会是别处?在下面村镇和昂代斯玛先生给他 女儿瓦莱丽刚买下的这所房子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其他建筑 物。 这里除开你这一所房屋之外,没有其他房子,任何建筑 物也没有。以后,正因为这座房子归属于你,所以它就成了 绝无仅有的了,即使换成别人,不论他是谁,也依然会做出 这不可预料的事,用生石灰把它粉刷得雪白,掩映在这松林 深处。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我买下这 所房子,主要因为在这一类房子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请看, 在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只有森林。到处都是森林。” 那条山路,在距房屋百米远的地方,车辆就不能通行了。 昂代斯玛先生乘车上来的时候,也是到此为止,车辆开到这 里只好停下,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地面平平的,汽车开到这 里,可以掉头。是瓦莱丽开车来的,后来,一掉转车头,又 开车走了。她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来到这处房子里来,连那 样的意愿也没有。她劝她父亲好好耐心地等待米歇尔·阿尔 克,说等傍晚天清气爽——她并没有确定什么时间——她再 来接他。 /* 41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3) 几天前,他们曾经在一起谈到这条山路,以及把整个这 块地方,一直到水塘那边,全部买下来的可能性,那样的话, 这条路就划归私有,除了瓦莱丽的朋友以外,别的人就不准 通行了。 昂代斯玛先生的朋友已经都不在人世,不存在了。水塘 一经买下,就没有人来这里了。没有人来了。只有瓦莱丽的 朋友算是例外。 她在山路溽热气氛中刚才还哼着唱着: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现在,他独自坐在这张跷脚的柳条椅上,柳条椅是他刚 才在那屋里一个房间里面找到的。天气热得很,她就好像一 点也不觉得热似的唱着: 丁香花开 可是他却吃力地爬到山上,照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 上走,谨谨慎慎地走到平台上来。在别的一些什么地方,在 一个清新凉爽的黄昏,或黑夜,也许她照样也唱着同样的歌。 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她会闭口不唱? 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他在向山上走的时候,歌声还可以听得到。后来汽车马 达声把歌声冲乱。歌声减弱,声音听不清,随后零星片段还 能让他听得见,接着,就空空然什么也听不到,声音消失了。 等他上到屋前平台上,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就一点也听不 见了,其间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样,他那肥硕的身躯安坐 在这柳条椅上,也颇费张致,费去长长一段时间。当他这么 安坐下来,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瓦莱丽的声音,她的歌声, 甚至汽车马达声,都听不到了,真的,任什么也听不到了。 昂代斯玛先生前后左右完全处在静谧不动的森林包围之 下,那房屋也是如此,整个山岭也是如此。在树木之间,在 浓阴密叶下,埋藏着各种声响,甚至他的女儿瓦莱丽·昂代 斯玛的歌声也深深埋藏于其中。 是的,是这样。是山下的村镇从午睡中醒来了。从这一 个星期六到下一个星期六,夏季就是这样过去的。舞曲声断 断续续地从山下一直飘到山上平台这里。这就是工人度周末 的一段憩息时间。昂代斯玛先生已不需再工作。别人可需要 在繁重工作之余休息休息。从此以后,这可是别人的事了。 昂代斯玛先生对他们只能有所期待,期待着他们的善意。 村镇上那照得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有一群人从中穿行 而过。昂代斯玛先生只能看见矩形广场的一角。他无意站起 来,走上十步,走到那条深沟前面,看看广场的全貌;站在 那个地方,看广场可以一目了然,广场上有一排绿色长椅, 因为天气很热,空无一人,在那一排绿色长椅后面,瓦莱丽 的黑色汽车停放在那里,他只要走上几步,瓦莱丽的汽车他 就可以看在眼里。 那里刚刚有一场舞会在进行。 舞会已经停下来了。 在昂代斯玛身后过去不远,就是那个水塘,浮萍遮满水 面,上面是大树遮着,水塘边上静悄悄的,那不是几个小孩 在那里捉青蛙,捉上来慢慢戏弄它们,乐得哇哇大笑吗?刚才 那条狗从这里经过,肯定它每天都要在水塘边上喝水;刚刚 他还决定买下水塘,据为己有,除他女儿瓦莱丽以外,任何 人都禁止来;从此以后,昂代斯玛先生就总是想到水塘边上 的这些小孩。 在他四周,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干裂的喀嚓喀嚓声响。 有一阵风在森林上空吹拂而过。 “嗬,这么快,”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而出,声音很大,“这 么快……”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在他四周, 森林如层层柔波,整体地向一侧弯曲倾斜。在昂代斯玛先生 一生中,这是他今后难得再见到的景象。一片森林一齐朝向 一个方向倾侧,整齐划一之中又有差异,树木有高有低因而 显出不一致,树木枝柯槎牙轻重不一,倾侧深浅也不一样。 昂代斯玛先生还没有想到举手看看他的表。 风止了。森林又恢复它长在山上固有的静谧姿态。还不 到黄昏降临的时刻,那不过是一阵风偶然吹过,并不是山间 黄昏吹起的晚风。可是在山下,在村里广场上,人愈聚愈多。 想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 42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4) 昂代斯玛先生清楚地想着:我必须和米歇尔·阿尔克讲 一讲。好热,好热。我额头上全是汗水。他还不来,迟了怕 不止一个小时。我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让一个老头坐在这 里空等。 下面是一场舞会,在这样的季节,每逢星期六,一向都 是举行舞会的。【在法国小村镇,在夏季周末一般都在广场上 举行露天舞会。】 电唱机一放再放的乐曲是从中心广场播送出来的。空中 布满乐曲声。放的就是刚才瓦莱丽唱的那个曲子,就是他在 他们家里听她走过走廊经常唱的那个曲子;她说房里那些走 廊太长,她说走过那些地方怪心烦的。 昂代斯玛先生侧耳倾听,那乐曲他听得很专心,听得心 恬意满,等米歇尔·阿尔克也就不那么叫人心急难耐了。瓦 莱丽唱这个歌的歌词他都记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身衰体 弱,今后也休想再跳舞,那是无能为力的了,尽管这样,也 禁不住依然感觉到跳舞的诱惑,他又看到这无法克制的紧迫 要求,与他暮年相平行的这种诱惑力的存在。 瓦莱丽有时觉得房里的走廊太长,长得叫人厌烦,她就 在这走廊里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记得多数情况都是这样,除 非是她父亲昂代斯玛先生在午睡,午睡时间很长,一睡就是 几个小时。瓦莱丽赤脚在走廊里跳舞的嗒嗒声,他每次都听 得清清楚楚,每次他都觉得他的心也在随着狂跳,弄得他神 眩魂乱,心也要跳死了。 昂代斯玛先生不言不语,在耐心等着一个人。 他听着那舞曲的曲调。 他逝去的青春留给他的不过这一点点,他有时还把穿在 黑皮鞋里的脚有节拍地那么动一动。平台上沙土干爽平滑, 在上面轻移舞步倒很相宜。 “要有一个露台,”瓦莱丽说过,“米歇尔·阿尔克也主 张把它修好。我跟你分开。可是我还要回来。每天都来,天 天都来,天天回来。时候到了。是要离开你了。” 也许她正在广场上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说不清。瓦莱丽, 她很想有这样一所房子。她这样的想法一有表示,昂代斯玛 先生就给她把房子买下来。瓦莱丽说她是有理的。她说于她 并非必要她就根本不提要求。她还说,水塘也要,别的我什 么都不要。 给瓦莱丽买的这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 到。这处房屋他并没有亲见,仅仅为满足她的心愿,就把它 给她买下来,给他的女儿瓦莱丽买下来了。这是几个星期前 的事。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在柳条椅格格声中,环顾 审视瓦莱丽看中的这个地方。这房子是小小的,但环绕房屋 四周的地面却是平坦一片。什么时候只要瓦莱丽有意扩大四 周环境,那么,从三个方向上开拓起来是易如反掌的。 “你看嘛,我的房间一定要朝着露台。每天早晨我就在 那里吃早餐。” 瓦莱丽将是身穿睡衣,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睛,一 如她所意想的那样,就看见大海。大海有时也像今天这样, 是一片宁静安谧。 那时我们的希望朝朝暮暮无时不在 那时我们的希望永远永远长驻久在…… 整整有二十分钟,舞曲声隐隐约约不断传来,声音愈来 愈强烈,不停地反复着,变得愈来愈纠缠不休,聒噪恼人。 这时广场上不停地跳着,整个广场在舞着,跳着。 海面有时可能是白浪滚滚,有时甚至隐没在雾中恍然若 失。有时海上展现一片深紫色彩,浪涛汹涌;有时海上有暴 风雨袭来,吓得瓦莱丽慌忙从露台上逃走。 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为他的孩子瓦莱丽很是放心不下。对 她的爱无情地支配着他行将结束的生命。昂代斯玛先生担心 瓦莱丽一觉醒来,在这高悬在海面上的露台上,猛烈袭来的 暴风雨会把她吓坏,她会一览无余地看到海面上肆虐的狂风 暴雨。 在村镇广场上的,想必多是青年人。在荒凉空寂的水塘 边,即使对于方才匆匆跑过的狗来说,那些花开得也不很茂 盛,稀稀落落,到明天恐怕都要凋零萎落了吧?瓦莱丽应该 到她的水塘那里去看看她的花,有一条近路通到那里,很快 就可以走到的。买下这处水塘,所费无几,那是毫无疑问的。 瓦莱丽自己想要得到它,也理所当然。瓦莱丽仿佛看见青蛙 在水塘的水面上游水,直在笑,不是吗?瓦莱丽手里抓着青 蛙仿佛玩得很开心,不是?就那么吓唬它们,逗弄着它们, 不是?反正昂代斯玛先生也弄不清。即使弄死它们那一段时 间已属过去,难道她不会变换别的法儿捉弄它们取笑?看它 们鲜蹦活跳地攥在她的手里,看它们吓得死去活来?反正现 在昂代斯玛先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 43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5) “米歇尔·阿尔克叫告诉您,”一个小女孩说话了,“他 马上就来。” 昂代斯玛先生根本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孩到来。或许她走 近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突然发现她,就站在眼前, 就在平台上,远近就同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出现的地方一样。 是他睡着了,她才走到近前,要么是睡着以后已经来了很久 了? 昂代斯玛先生说:“谢谢,谢谢你来这里。” 那小女孩,站在那里,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以表示敬意, 打量着那嵌在柳条椅里面的肥大身躯,看到这么胖的人,在 她这还是第一次。大概她在村里已经听人谈起过。他那头部 很像是长者的模样,光着头,笑容可掬,脑袋下面的身体穿 着很是阔气,一身深色漂亮的服装,干干净净,精心刷得一 尘不染。他那庞大的形体只能看出大致一个轮廓,巨大的形 体上庄重得体地穿了这么一身非常漂亮的衣服。 “怎么说,他这就来?”昂代斯玛先生亲切地问。 她点点头,是说他就要来。她的脸型从侧面看去显得长 了一些,竟然是这样,所以,单从她看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这种看人的眼神,昂代斯玛先生推想她大概还是一个小孩。 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发下面一对眼睛显得灼灼有光。小 小的脸颊,相当苍白。她的眼神对昂代斯玛先生这样一副形 体相貌渐渐适应了。她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打量着房屋四 周。这个地方她认得?也可能。她大概跟别的小孩结伴来过, 甚至水塘那边也去过——恐怕很快她就去不了了——大概她 是去过的。在这之前,这村上的孩子和后山远处村镇的孩子 大概都在那个地方相会过,无疑是这样。 这小女孩等在那里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很费了一番力气, 在他的坐椅上摇晃着,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块一百法郎硬 币。他把钱拿给她。她走到他跟前,单单就是为接过那一百 法郎硬币。这么一来,她是一个小孩这样的印象,他得到了 证实肯定下来了。 “先生,昂代斯玛先生,谢谢啦。” “啊,你倒知道我姓什么,”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米歇尔·阿尔克,是我的父亲。” 昂代斯玛先生微微—笑,像是对那个小女孩致意似的。 她也做出一个小怪脸表示回礼。 “您有什么话要我告诉他吗?”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料到这一着,捉摸着怎么说,过了一 会儿,他想好了。 “不管怎么说,天时还早,不过,要是他来得不太迟的 话,那就很感谢他了。” 他们这一老一小相对而笑,对这样的回答都感到满意, 好比这完美无缺的回答原就是那孩子所期待的,也是昂代斯 玛先生为让她开心才想出来的。 她非但不走,反而走到这将要修建的露台的边沿上坐下 来,她从那里望着下面的深谷。 音乐一直不停地飘扬上来。 小孩听着音乐,听了有几分钟,接着,她掀动着她的裙 子——蓝色的——下摆玩,把裙子拉到腿上叠过来,还把裙 子往上翻,又把它铺开,多次这样弄来弄去。 后来,她打呵欠了。 当她转过身对着昂代斯玛先生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发 现她整个身体突然受了一惊,颤抖了一下,她两个手分开, 一百法郎硬币从手上滑落到地上。 她没有去拾它。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就下山把您对我说的话告诉 我的父亲去。” “噢,不急,不急,你尽管在这里歇着,”昂代斯玛先生 央求她说。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他们两个人都在听这首歌曲的叠句,当这首歌唱到第二 段,小姑娘跟着用尖声细气含糊不清的声音也唱起来,转过 脸去朝着阳光灿烂的深谷,把身边坐着的老人完全给忘了。 尽管下面音乐声很大,可是昂代斯玛先生独独听到孩子的歌 声。他知道,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论是对谁,尤其是 孩子,有他在眼前,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妨碍。她转过身去, 自顾唱着,就像在学校里唱歌时那样打着拍子,把这首歌曲 从头到尾唱了一遍。 /* 44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6) 这首歌曲唱过,一阵嘈杂声随之而起。歌声每唱过一遍, 男人、少女欢呼吵闹声又交错响起。有人叫着要再唱一遍, 但是歌曲并没有再唱。很奇怪,广场上是一片沉寂,几乎阒 无声息,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笑闹得太厉害了,一下 都停下来,几乎无声无息了。这时,这个小女孩还在吹着口 哨,吹这首歌子的曲调。口哨声音尖细,音调也不该那么慢 悠悠的。看来她还没有到跳舞的年龄。她吹口哨吹得也不好, 可是吹得专心、用力。口哨声在树林里穿行,听的人的心里 也有它的回音,这小女孩自己一点也不理会,自己也听不到。 瓦莱丽在房子走廊里也吹口哨,她吹得很好,而且动听,在 她父亲午睡醒来之后她才吹口哨。我的小瓦莱丽,你从什么 地方学会的?吹得这么动听?她也说不上来。 小女孩吹完歌曲的叠句,就注意察看下面村里的广场, 看了相当一段时间,然后回转身来,对着昂代斯玛先生,现 在她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她那眼色看起来反而是喜悦的。那 么,那么,她是不是要人夸她而夸她的话却没有说出?难道 她记性这么坏,居然以为这个老人会夸她吹得好?那又为什 么这样开心?她那满含幸福的眼色保持不变,后来,突然之间, 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严峻,这严峻的眼色同样是凝固不变 的,难以解释的。 昂代斯玛先生说:“你口哨吹得好。是在哪里学的?” “我也不知道。” 她的眼睛在询问,她问昂代斯玛先生: “我这就走吧?我这就下山吧?” “哎,不急不急,”昂代斯玛先生劝阻说,“你急什么, 你歇歇,还早呢。那一百法郎掉到地上了。” 这好意关切反让她感到为难。她捡起那块硬币,接着又 打量他沉陷在椅子里堆成一大堆的威严的躯体——正好遮在 白色屋墙阴影之下,这一块庞然大物。是不是她想从他打战 的双手、他的微笑上发现某种急切不安的信息? 昂代斯玛先生琢磨着说什么,使她的注意力分散。可是 昂代斯玛先生一时又找不到适当词句,仍旧一言不发。 小女孩说:“您看,我也并不怎么累。” 说着她的眼光就避开了。 “噢,你尽管待着,不忙不忙,”昂代斯玛先生说。 浮现在昂代斯玛先生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自自然然的。除 非开向花园的那扇落地窗窗口上有瓦莱丽出现,除非那一脸 皱纹被无法控制的兽性的欢快给抹平,昂代斯玛先生是不会 笑的;只有想到礼节需要他才笑上一笑,还要费劲做一番努 力,才能做出一个性情愉快的老人惯常所有的那种笑容。 “你不急嘛,我担保,你有时间,”他翻来覆去地这样说。 小女孩站起来,好像是在想什么。 “那么,我去蹓一圈儿去,”她用决定的口吻说,“我父 亲来了,我就跟他一起坐车下山。” “那边有一个水塘,就在那边,”昂代斯码先生说,拿左 手指着将要归瓦莱丽所有的那一片树林。 这,她是知道的。 她沿着山顶方向往上走去,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就是从 那个方向上来的。她笨拙地走着,她的腿瘦瘦的,线条可说 优美好看,像小鸟的脚爪一样;老人眼含笑意,颔首望着。 他看她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她 那衣裙像一个小小的蓝点。随后,他又陷入孤独之中,这种 被遗弃的孤独之感正因为她来过(当然她的到来这件事本身 是这般审慎而深有用心),更加显得深广无边,令人张皇失措。 她那件连衫裙刚才在照满阳光的平台上显得非常蓝。昂 代斯玛先生闭上眼睛,它那色调依然清晰可见,可是在此之 前,从这里走过的那条狗,它那橙黄色的毛色却已经淡忘, 难以分辨了。 他猛然后悔让她走了。他叫喊,要她回来。 “你父亲究竟是在干什么呀?”他问。 到此为止,她对于年迈力衰的人尽管敬畏,但总觉得厌 恶,现在她变得很有些肆无忌惮。于是从树林里传出一声气 势汹汹的刺耳的叫声: /* 45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7) “他在跳舞。” 昂代斯玛先生的等待又重新开始。 等待,说起来显得矛盾,这等待现在倒是心平气和的, 不像刚才那么叫人难熬。 他望着那光芒耀眼的深谷。大海从这个高度看去几乎是 一片蓝色,他发现,海和天空是同样的蓝色。他站起来,两 腿舒展一下,更好地看一看大海。 他站起来,往深谷那边走上三步,深谷里的光线已经开 始呈现黄色的色调,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村里广场树阴里一 排绿色长椅附近,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就停放在那里。 接着他又转回身,走到椅子跟前,又坐下去,再一次估 量着自己这庞大躯体,穿着深色服装,沉陷到椅子里去。坐 好以后,他就准备等待米歇尔·阿尔克,不但是等他,还要 等那个小女孩,等她回来,是预计要等她的。这时候,就在 这一段空白时间内,昂代斯玛先生将要看到死亡的恐怖。 他神智清醒循规蹈矩重新坐到椅上,准备等米歇尔·阿 尔克,他将要迟到,他准备承受下来,他对他礼貌不周,他 也情愿以完全宽容的态度处之,因为在这一刻他想到瓦莱丽 毕竟是近在咫尺——她的那部黑色汽车不就在那边吗?不就 停在村里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吗?——可是,就在这一刻,昂 代斯玛先生看到了那可怕的死亡。 这是不是因为看见那个小女孩走在路上,步履不稳娇弱 地走在满地松针之上?是不是因为想象她一个人在树林下踽 踽独行?她心惊胆怯地朝着水塘急行?是不是因为想到她父 亲叫她来通知老人,这个见了就叫她厌恶的老人,这虽说是 苦役,可是她还是得顺从照办,哪怕顺从最后也还是让傲慢 给摧毁无遗? 昂代斯玛先生觉得自己被一种欲念所吞没,去爱另一个 孩子,他感受到这样的欲念,他的感情只能顺应这种欲念, 此外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有时也许会讲起在他漫无止境的风烛残年曾经发生过 这样一次意外事件,他总是坚持说:自从这个小女孩向着荒 凉的山顶走了以后,而且她走路的身姿那么袅娜娇弱,是往 水塘方向走去,他知道,瓦莱丽决然不会一个人单独去水塘 那里的,从这个时刻起,就是在那一天,他觉得,那强烈的 欲念就在他心里盘踞滋长。就是在那一天,而且是最后一次, 他想改变他的感情,倾心于那个小女孩的欲念在他心里滋生 出来了;可是那个小女孩,却以某种粗犷甚至凛然不可犯的 力量竟自往水塘那边走去,他说,从前他曾经以同样的力量 对一个女人也发生过同样强烈的欲念——真是致命的情欲 呵。 不过,现在,他的欲望是这么强烈,恍惚间像是闻到了 瓦莱丽孩子样的头发发出的芳香,他面对着自己的无能,他 生命最后阶段的这种无能,痛苦得两眼紧紧闭起。但是—— 在树林深处是不是掩藏着许多花卉,未曾见过的鲜花,一阵 轻风吹来,把花香吹到他的面前?是不是那另一个女孩从他 面前走过,他没有察觉,她留下的芳香依然飘动不散?—— 正因为这样,对他自己孩子那芳香四溢、金光闪闪的美发的 记忆又涌现在心头,正是因为这样呵,那金发不要多久很快 很快就要在这座房子里把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的睡梦熏染得芳 馥无比——这地狱似的可怕的记忆,就这样预先盘踞在他心 上萦回不已。 一种渗透性的沉重感徐徐潜入昂代斯玛先生的身体,这 种重量流布在他四肢五体,从整个身体又一点一点扩散到他 的精神领域。他手搭在坐椅扶手上,变得像铅那样沉重,他 的头也恍恍惚惚渺渺茫茫,头脑甚至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 的消沉沮丧,也不知头脑是不是还保持着清醒健全。 昂代斯玛先生想要挣扎一下,他想说这样长久枯坐不动, 等待米歇尔·阿尔克,天气又这么热,不应讳言,对他的健 康来说这简直是灾难。但是毫无办法。沉重感在他身上越来 越加重,越来越深入,更加使人消沉无力,更加叫人无法理 解。昂代斯玛先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再发展,阻断它不要再 往身体里面渗透,可是这种沉重感在他身上还是不停地在扩 展。 /* 46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8) 这种重量终于占领了他整个生命,并且潜伏下来,这时, 这种游走性的东西在取得全胜之后,就安然睡去了。 这沉重之感盘踞在他身上安然睡去,在这期间,昂代斯 玛先生却试图去爱他根本不可能爱的另一个女孩。 当它躲在他身上沉睡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又试着唤起 对瓦莱丽的回忆。瓦莱丽这时就在山下村里白色矩形广场上, 瓦莱丽把他给忘了。 “我要死啦,”昂代斯玛先生大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吃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就像刚才听到一阵风吹来一样。不过,这声音这时即使出自 另一个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让他感到惊诧,因为爱水塘边上 那个小女孩,他是无能为力的。 这样,他只好不去爱那个小女孩了,若是他能他是要爱 的,正因为他不能,所以他只有一死,一种并不置他于死命 的虚构的死亡。总会有一个人去爱她,爱得如醉如狂,那个 人不是他,本来可能是他,但是他毕竟将不是那个人。 他并没有死,虽然他竟自相信已经死去。他静静地等待 这个意识带来的如此强烈的震惊逐渐消逝。他这样的情绪, 他想改变一下,但是不可能,他想采取另外一种爱的意向, 也不可能;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他倾其所有的力量集 中于审视四周生长的树木,强使自己搜寻那些树木的奇姿美 态。美丽的树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心里想着另一个可爱的小 女孩,站在水塘岸边,并不去看四周的树,只顾注意池边青 草难以察觉的萌生滋长,可是草木的生长又于他何干,也帮 不了他的忙,他宁可爱他的女儿瓦莱丽,对瓦莱丽的爱永远 是灿烂发光、不可言传的。这是既成的事实。 “这家伙,真是坏透了,”他又开口说道。 徒劳无用呵。你看,他在想方设法,还是回到等待中来, 久久的期待,他被撇在等待之中,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久 久的等待,长久地等下去,他完全可以说是空等一场,这就 是失望!瓦莱丽有多么好的金发,她走遍世界,世界也要为 之黯然失色,在他看来,世界上有这样美的金发,该有多好, 但是他又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呢?昂代斯玛先生这样想。同时, 昂代斯玛先生,他也知道这些都不该去想。如果可以去想, 那为什么他又满怀痛苦,心碎欲裂,而不是柔情满怀、心喜 情悦?昂代斯玛先生继续想着,这时,他发现他是在说谎,他 知道只有在极端痛苦之中才会有意作如是之想。 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样的痛苦未免幼稚,还带有青春气 息,幼稚得可憎。痛苦持续了多久?他也说不出。反正持续 时间相当久。最后,他也只好甘心承认是它爪下的牺牲物了。 在他一生当中,理性从来不曾遭际到任何险境,恰恰相反, 一向是受到称赞的,说它是可能存在的理性之中最完善卓越 的理性;现在,这样的理性也不得不从一贯运行的轨迹上改 弦更张,还要妥善地去适应。 昂代斯玛先生同意不再去发掘什么其他的奇遇,只专注 于爱瓦莱丽。 “米歇尔·阿尔克今晚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他?” 他又大声地说。他有意把话大声说出来。他觉得他发出 的是发问的声调。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他自己又作出 回答。因为发现了瓦莱丽金发之美含有普遍意义,与他能感 到的恐惧相比,世界上难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物? “事实上,究竟是谁搞成这样的?”他自己回答说,“处 在我的位置上,谁能不生气?” 他往左边朝山路上看了一看,等一下那个已经被昂代斯 玛先生抛弃不顾的小女孩就要从这条路上走回来。昂代斯玛 先生就这样,直直坐在他的柳条椅上。可是那个小女孩并没 有从水塘返回。黄灿灿的柔和的阳光照耀下的下午,这时充 分展现出来了。 昂代斯玛先生在这样的身姿下睡着了。 后来,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一天下午他一度成为某种前 所未曾发现的事件的受害者——据他说,这新发现的事件既 惊心动魄,又空无着落——他一生不曾有过闲暇去注意这样 的事,由于他年事已高,本来也不一定使他这样心乱神慌, 但是竟害得他这样疲于应付;他认为这件事肯定不是无关紧 要的琐事。为图方便,或者因为思绪恍惚找不出一个确切的 字眼,他把这一发现就叫作对他女儿的爱的灵智的发现。 /* 47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9) 话题是由米歇尔·阿尔克引起的,他独自一人在这里讲 了一大篇话,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可是米歇尔·阿尔克究竟 是何许人,原来他也不甚了了。他本来是温和平静的,接下 来,措词激烈、满腔愤懑的话语就滔滔不绝地在平台上响起 来了。他自己也听得清清楚楚。 昂代斯玛先生处在这种绝非他力所能当的恐惧情绪之 下,如同在死之盛宴上吞嚼自己的心肝脏腑一样。他隐隐约 约感到这种狂吃大嚼的乐趣,同时,无疑也是由于恐惧,昂 代斯玛先生想到米歇尔·阿尔克对他这样漠不关心,这时一 团怒火涌了上来。 这以后他朦朦胧胧沉入半睡眠状态,那充满柔和的黄色 阳光的山谷就在他面前。 在山下一片平原上,在某些点上,在灌溉过的耕地的上 空,已经腾起一片细薄的水汽,这山谷下黄色柔和的阳光要 把这一片水汽驱散是愈来愈不容易了。 盛夏六月中这一天,真是完美无比,是难得一遇的,不 用说,也是寂寞单调的。 昂代斯玛先生打一个盹儿继续了多少时间?他也根本说 不上来。他说在他整个迷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说 来可笑但又令人称心的快事,关于同米歇尔·阿尔克谈给瓦 莱丽修建未来那个一年四季面对大海的露台的预算的事。 其实打个盹儿,不过片刻时间,充其量不过让那个小女 孩走到水塘去玩又从水塘走回来那么一点时间。事实上她正 从山顶往下走呢。 于是昂代斯玛先生又回忆起在他生命最后时刻与这另一 个小女孩曾经有过接触这件事。 走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先是在树林的远处,渐渐由远 而近。这脚步走在铺满枯叶的山路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轻盈, 昂代斯玛先生就是睡去也不会受到惊扰。他还是听到了脚步 声。他知道有人走过来,他估计那是在南山的半坡上;他对 自己说,那个小女孩从水塘已经转回来了,他认为离平台还 远,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所以他没有准备去迎她,管自己睡 着,睡得这么实,转眼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甚至她走到离他 只有几米远他还一无所知。 小女孩果然是回来了。昂代斯玛先生沉沉睡去,睡得可 真好,他的脑袋,那还用说,依旧朝着她从水塘回来必经的 那条山路的方向,就那么低着头睡着。 她是不是一声不出、默默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 她兜了这一圈前后是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睡了这一觉, 他也不知道。 “喂,先生,”小孩轻声叫他。 她的脚轻轻拍击着平台上的沙地。 昂代斯玛先生两眼一睁开,就看到别人在看他——一种 已经见过的纯洁无瑕、放肆无礼的眼神。她在他身边靠得很 近,这和她第一次来时是不同的。在阳光下,他看她那一对 眼睛明澈有光。他发现他把她全给忘了。 “啊,啊,我一直在睡着,整个儿地睡着了,完全睡着 了,”昂代斯玛先生抱歉地说。 那小女孩没有答话,她只顾拿他从上到下不动情地贪求 不已地好奇地打量着。这时昂代斯玛先生追寻她的眼光。她 的视线,他是捕捉不到了。 “你看,米歇尔·阿尔克还没有来,”昂代斯玛先生又这 样说。 小女孩眉尖紧蹙,好像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从昂代斯玛 先生身上移开,向着他身后张望着,望着他身后那一片白墙, 想要看到什么,想要看到她要看却没有看到的什么东西。这 时她脸上突然现出极可怕的狂暴恶狠的表情,在某种并非实 有的目光的作用下,脸色勃然大变。她要看一场梦境,她非 常痛苦。要看的梦境她是看不到的。 “你坐呀,你坐一坐,”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她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她的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但 是并不认识这个老人。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她坐下来,坐在 他脚边,把头靠在椅子腿上。 昂代斯玛先生坐着不动。 他一呼一吸,数着他的呼吸,尽力作深呼吸,让他的呼 吸和林中静谧气氛相协调,也和那个小女孩身上一派宁静气 象相互一致。 /* 48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0) 她轻轻把右手向着昂代斯玛先生举过来,小手又细又长, 脏脏的,张开着,托着一块一百法郎硬币。她头也没有转过 来,说: “我在路上拾到的。” “啊,好好,好好,”昂代斯玛先生含含糊糊地说。 刚才他真是把她看清了?遗忘应该是暂时的,把她忘得 无影无踪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后来他大概把她丢开不去想她 了。 她不作声,在墙边阴影下,头靠着椅子腿。 她眼睛是不是在闭着?昂代斯玛先生看不到她的脸,只 见她两个手半开着,一动不动。右手拿着那块一百法郎硬币。 太寂静了,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气闷,喘不出气来。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歌声持续唱着,她一动也不动。歌声停了,她才抬起头 来,倾听村中广场传来的欢声笑语、呼喊喧闹。笑语叫声停 了,她仍然还是那样,扬着头,坐着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坐 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小女孩开始笑了起来: “您这椅子,快要散开来了,”她说。 她站起来,他这才认清这曾经见过的小女孩。 “我块头大,”他说,“椅子又不是给我定做的。” 他也笑了。可是,她一下又变得不苟言笑,板起了面孔。 “我父亲还没有来?”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急切回答说:“他就要来,他就来,你要是 愿意,你可以等着。” 她留下来没有动,不过,很通情知理地想这段时间怎么 消磨才好;父亲是把她忘记了,转眼之间,她也成了孤儿。 因为刚才穿过树林迷失方向,一阵心慌,她的神色就像孤儿 那样仍然显得孤僻而且粗野。她把手伸到脸上,用两只手在 嘴上抹了一下,又揉揉眼睛,就像刚刚睡醒时所做的那样。 她在水塘边上怎么玩的?她的手让干泥弄脏了。她先是把 那一百法郎硬币还给昂代斯玛先生,大概后来松手让它滑落 下来了。实际上她两手空着放下来垂在裙边。 “我走吧,”她说。 昂代斯玛先生猛然想起瓦莱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米歇尔·阿尔克的大女儿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米歇尔·阿 尔克认为他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听说,病并不那么严重。不 过有些时候,一下子把什么都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怜的米歇 尔·阿尔克,他的女儿真是不一般。” 她嘴上说她—定要走,可也并不急于想走。也许在这老 人身边她感到心安?或者,在这里或在别处反正都是一样, 都无所谓,宁可在这里等着,也许会另有想法出现,反比刚 才想要回家的想法更好? “我去告诉父亲说您还要等他好久,要吗?” 她微微一笑。她的脸相完全呈现出来了。她在等昂代斯 玛先生回答的这一瞬间,有某种狡狯意味暗暗渗入她的微笑。 而昂代斯玛先生脸颊涨得红红的,高兴地叫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天没有黑下来,就一直等米歇尔·阿 尔克?” 这样的回答她听懂了吗?是的,她懂了。 可是,她走了,她在平台的灰色沙地上看见那块一百法 郎硬币。她注意地看了看,俯下身去,又一次把它捡了起来, 把它拿给昂代斯玛先生。她的眼色是一目了然的。 “您看哪,”她说,“有人把它丢了?” 她还在笑着。 “是呵,是呵,”昂代斯玛先生肯定地说,“你收着吧。” 她的小手,准备要攥起来,啪的一下就合起来了。 她又变得迷迷惘惘,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往昂代斯玛先 生身边走近几步,伸出她的左手,一百法郎硬币不在这只手 上。 “过后我会害怕的,”她说,“我跟您说再见啦,先生。” 她这手是热热的,还沾着水塘里的污泥,被弄得很粗糙。 昂代斯玛先生想伸手拉住她的小手,可是她的小手怵怵地又 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柔韧纤细,即使做出种种动作,也像 是从地上拔出来的一枝嫩草一样。她手伸出来,心有所不愿, 伸出来又后悔,她伸出手来如同一个很小的小孩明知可怕又 不得不顺从。 /* 49 */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11) “说不定米歇尔·阿尔克到夜里才来吧?” 她指着山下,下面山谷里村上正在举行舞会。 她说:“您听。” 于是她站在那里不动,她那身体的姿态令人费解地就那 么固定化了。随后,不知为什么,她那姿态一下子解体,变 了,也许因为下面舞会已经停止? “你在水塘那边干什么了?”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什么也没有干,”她说。 她沿着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走过的山路走了,有把握不 会搞错方向,很乖觉的样子,慢慢地走了。昂代斯玛先生动 了一动,像是要拦住她不放她走,她并没有看见。于是他站 起来,想办法留住她,想想怎么说好,但是来不及了,他叫 着: “你要见到瓦莱丽……” 她已经走到山路转弯那个地方,转过去就不见了,她答 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她没有掉头往回走。 昂代斯玛先生听到吹口哨的声音。 /* 50 */ 劳儿之劫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劳儿之劫内容简介 劳儿·瓦·施泰因结了婚,离开了故乡,有了三个孩子, 看上去满足而幸福。十年的沉寂生活之后,劳儿随丈夫回到 故乡。十年前被挚爱的未婚夫抛弃的场面其实一直纠缠在劳 儿心头,她像舞会上"劫持"未婚夫的那个女人一样"劫持"朋 友的男友,重演了自己年轻时的遭遇。 相关评述 我处在对自己的怀疑之中。我把书写了出来。我完全没 注意自己写了些什么,我要避开它们。不能修改。不可能。 这是我最想写、同时也是我最难懂的一本书。 ——杜拉斯 /* 51 */ 劳儿之劫(1) 【王东亮译】 劳儿·瓦·施泰因生在此地,沙塔拉,在这里度过了青 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她的父亲曾是大学老师。她有一个 大她九岁的哥哥——我从未见过他——据说住在巴黎。她的 父母现已不在人世。 关于劳儿·瓦·施泰因的童年,即便从塔佳娜·卡尔那 里,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什么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事情。塔佳 娜是劳儿中学时最好的女友。 星期四的时候,她们俩在学校空寂的操场上跳舞。她们 不愿意与其他人一起排队出去,她们宁愿留在学校里。塔佳 娜说,学校也不管她们俩,她们长得可爱迷人,比别人更知 道讨巧,学校就准了她们。跳舞吗,塔佳娜?邻近建筑物里 传来过时的舞曲,那是电台里的恋旧歌曲节目,这对她们就 足够了。女学监们没了踪影,这天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两个, 舞曲的间歇传来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呀,我们跳舞, 塔佳娜,来吧。我知道的是这些。 也知道下面这些:劳儿在十九岁那年遇到了麦克·理查 逊,是学校放假的时候,一天早晨,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 他是T 滨城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他无所事事。双方家长 同意结婚。劳儿该是六个月前订的婚,婚礼要在秋季进行, 劳儿刚刚辍学,她来到 T 滨城度假,正赶上市立娱乐场举办 本季的盛大舞会。 塔佳娜不相信这著名的T 滨城舞会对劳儿·瓦·施泰因 的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塔佳娜将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们的友谊。它早 就孵在那里,孵在劳儿·瓦·施泰因身上,因为一直有来自 家庭、其后又来自学校的呵护关爱包围着她,才没有破壳而 出。她说,在学校里,并且也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劳儿的 心就已经有些不在——她说:那儿。她给人印象是勉为其难 地要做出某种样子却又随时会忘记该这样去做,而面对这样 的烦恼她又能泰然处之。温柔与冷漠兼而有之,人们很快便 发现,她从来没有表现出痛苦或伤心,从来没有看到她流出 过一滴少女的泪。塔佳娜还说劳儿·瓦·施泰因长相漂亮, 在学校里很抢手,尽管她像水一样从你的手中滑落,你从她 身上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也是值得做一番努力的。劳儿很风 趣,爱开玩笑,也很细致,尽管她自己的一部分总是与你远 离,与现在远离。远离到哪里呢?到少女之梦中吗?不是, 塔佳娜说,不是,可以说还没有任何着落,正是这样,没有 任何着落。是不是心不在焉呢?塔佳娜倒倾向于认为,也许 实际上劳儿·瓦·施泰因的心就是不在——她说:那儿。心 有所系,是大概要来到的,可是她,她没有经历到。是的, 看来在劳儿身上,是感情的这个区域与别人不一样。 传言劳儿·瓦·施泰因订婚的时候,塔佳娜她对这个消 息半信半疑:这个被劳儿发现又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人是 谁呢? 当她认识了麦克·理查逊并且见证了劳儿对他的疯狂激 情后,她动摇了但还是有所疑虑:劳儿不是在为她那颗不完 全的心安排归宿吧? 我问她,后来劳儿的疯狂发作是否证明她自己弄错了。 她重复说不,在她看来,她认为这一发作与劳儿从一开始就 是合为一体的。 我不再相信塔佳娜所讲的任何东西,我对任何东西都不 再确信。 以下,自始至终所述,混杂着塔佳娜·卡尔讲的虚实莫 辨的故事以及我自己有关T 滨城娱乐场之夜的虚构。在此基 础上,我将讲述我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 这一夜之前的十九年,我不想知道得比我所说的更多, 或差不多一样多,也不想以编年顺序以外的方式去了解,即 便其中隐含着使我得以认识劳儿·瓦·施泰因的某个神奇时 刻。我不愿这样,是因为劳儿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在这个故事 中的出现,有可能在读者眼中会略微削弱这个女人在我的生 活中沉重的现实存在。因此,我要去寻找她,抓获她,在我 以为应该去这样做的地方,在她看起来开始移动向我走来的 时候,在舞会最后的来客——两个女人——走进T 滨城市立 娱乐场舞厅大门的确切时刻。 /* 52 */ 劳儿之劫(2) 乐队停止演奏。一曲终了。 人们缓缓退出舞池。舞池空无一人。 年长的那个女人迟行片刻,环顾大厅,然后转过身来朝 陪同她的年轻姑娘微笑。毫无疑问,两人是母女。两人都是 高个子,一样的身材。但如果说那年轻姑娘在适应自己的高 挑身材和有些坚硬的骨架上还略显笨拙的话,这缺陷到了那 母亲身上却成了对造物隐晦否定的标志。她那在举手投足一 动一静中的优雅,据塔佳娜说,令人不安。 “她们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 说。 他停下来,他看到了新的来客,然后他将劳儿拖向酒吧 和大厅尽头的绿色植物那里。 她们穿过了舞池,也朝这同一个方向走来。 惊呆了的劳儿,和他一样,看到了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带着死鸟般从容散漫的优雅走过来。她很瘦。大概一直这样 瘦。塔佳娜清楚地记得,她纤瘦的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 配着同为黑色的绢纱紧身内衬,领口开得非常低。她自己愿 意如此穿戴打扮如此以身示人,她如其所愿,不可更改。她 身体与面部的奇妙轮廓令人想入非非。她就是这样出现,从 今以后,也将这样死去,带着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身体。她 是谁?人们后来才知道: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她美丽吗? 她多大年龄?她有过什么经历,这个不为他人所知的女人? 她是通过什么神秘途径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带着快乐且耀眼 的悲观厌世,轻如一粒灰尘的、不易觉察的慵散微笑?看来, 惟一使她挺身而立的,是一种发自身心的果敢。但这果敢也 是优雅的,和她本人一样。二者信步而行,无论走到哪里都 不再相分相离。哪里?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触动这个女人, 塔佳娜想到,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任何东西。除了她的末 日,她想。 她是否行走时顺便看了麦克·理查逊一眼?她是否用抛 在舞厅里的那种视而不见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不可能知道, 因而也就不可能知道我讲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什么时 候开始:她的目光——走到近处人们会明白原来这一缺陷源 自她的瞳孔那几近繁重的脱色——驻落在眼睛的整个平面, 很难接收到它。她的头发染成棕红色,燃烧的棕红色,似海 上夏娃,光线反而会使她变丑。 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互相认出来了吗? 麦克·理查逊向劳儿转过身来邀请她跳他们毕生在一起 跳的最后一支舞的时候,塔佳娜·卡尔注意到他面孔苍白, 布满了骤然而至的心事,于是她明白他也看到了这个刚进门 的女人。 劳儿无疑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她好像是不由自主地来到 他面前,没有对他的惧怕也从来没有惧怕过他,没有惊奇, 这一变化的性质看来对她不是陌生的:它是麦克·理查逊这 个人身上所固有的,它与劳儿到目前为止所了解的他有关。 他变得不同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看出来他不再是大 家原以为的那个人。劳儿看着他,看着他在变。 麦克·理查逊的眼睛闪出光亮。他的面部在满溢的成熟 中抽紧。上面流露着痛苦,古老的、属于初世的痛苦。 一看到他这样,人们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 西、任何词、任何强力能阻止得了麦克·理查逊的变化。现 在他要让这变化进行到底。麦克·理查逊的新故事,它已经 开始发生了。 对此情此景的亲眼目睹和确信无疑看来并没有伴随着痛 苦在劳儿身上出现。 塔佳娜发现劳儿也变了。她窥伺着这一事件,目测着它 辽阔的边际,精确的时辰。如果她自己不仅是事件发生也是 事件成功的动因,劳儿不会如此着迷。 她又和麦克·理查逊跳了一次舞。这是最后一次。 那女人现在一个人,与柜台稍有些距离,她的女儿与舞 厅门口处的一群相识聚在了一起。麦克·理查逊向女人走去, 情绪那样激动,人们都担心他会遭到拒绝。劳儿,悬在那儿, 她也在等待。女人没有拒绝。 /* 53 */ 劳儿之劫(3) 他们走进舞池。劳儿看着他们,像一个心无旁系的年老 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她看上去爱着他们。 “我应该请这个女人跳舞。” 塔佳娜清楚地看到了他以新方式行动,前进,像受刑一 样,鞠躬,等待。女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她是否也认出他来, 因为上午在海滩上看见过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 塔佳娜待在劳儿身边。 劳儿本能地与麦克·理查逊同时朝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的方向走了几步。塔佳娜跟着她。这时她们看到了:女人微 微张开嘴唇,什么也没说,惊奇地看到上午见过一面的这个 男人的新面孔。待她投入到他的臂弯中,看到她突然变得举 止笨拙,因事件的促发而表情愚钝、凝滞,塔佳娜就明白他 身上适才的慌张也传到了她身上。 劳儿回到了酒吧和绿色植物后面,塔佳娜跟着她。 他们跳了舞。又跳了舞。他,目光低垂到她脖颈后裸露 的地方。她,比他矮些,只看着舞厅的远处。他们没有说话。 第一支舞跳完的时候,麦克·理查逊像往常一直做的那 样走到劳儿身边。他眼中有种对援助、对默许的恳求。劳儿 向他微笑。 随后,接着的一首曲子跳完时,他没有回来找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与麦克·理查逊再没有分开过。 夜深了,看起来,劳儿所拥有的痛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好像是痛苦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滑入的地方,好像她忘记了爱 之痛的古老代数。 晨曦既至,夜色退尽的时候,塔佳娜注意到他们都老了 许多。尽管麦克·理查逊比这个女人年轻,但他也达到了她 的年纪并且他们三个——还有劳儿——一起长了许多年纪, 有几百岁,长到了沉眠在疯人身上的那种年纪。 在这同一个时辰,他们一边跳着舞,一边说了话,几句 话。舞曲间歇,他们继续完全沉默,并排站着,与众人保持 距离,一成不变的距离。除了他们的手在跳舞时交合在一起 外,他们没有比初次相见时更接近。 劳儿一直待在事件发生、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进门时她 所处的地方,在酒吧的绿色植物后面。 塔佳娜,她最好的女友,也一直在那儿,抚摸着她放在 花下的小桌子上的那只手。是的,是塔佳娜在整整一个夜晚 对她做着这一友好的动作。 黎明时分,麦克·理查逊用目光向大厅深处寻找某个人。 他没有发现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女儿早就离开了。看上去,她的 母亲既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也没有注意到她不在场内。 劳儿大概和塔佳娜一样,和他们一样,都还没有留意到 事物的另外一面:随着白日到来,一切都将结束。 乐队停止了演奏。舞厅看上去差不多空了。只剩下几对 舞伴,其中有他们一对。此外,在绿色植物后面,还有劳儿 和这另一个年轻姑娘,塔佳娜·卡尔。他们没有注意到乐队 停止了演奏:在乐队本该重新演奏的时刻,他们又自动地拥 在一起,没有听到音乐已经没有了。正在这时候,乐师们一 个一个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小提琴封闭在阴郁的琴盒中。他 们做了个让乐师们停下来的手势,或许要说什么,无济于事。 麦克·理查逊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在舞厅中寻找某种 永恒的标记。劳儿·瓦·施泰因的微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 他没有看到。 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长久无语,不知该做什么,怎 样走出这一夜。 这时候,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人,劳儿的母亲,走进了 舞厅。她一边谩骂着他们,一边质问他们对她的孩子做了些 什么。 谁会把这一夜发生在T 滨城娱乐场舞厅里的事情通知了 劳儿的母亲呢?那不会是塔佳娜·卡尔,塔佳娜·卡尔没有 离开过劳儿·瓦·施泰因。她是自己来的吗? 他们在自己的周围寻找被辱骂的人。他们没有回答。 当母亲在绿色植物后面发现她的孩子时,空寂的大厅里 响起混杂着抱怨和关切的声音。 /* 54 */ 劳儿之劫(4) 当母亲来到劳儿身旁碰到她时,劳儿终于松开了手中的 桌子。此时此刻她只意识到一个结局显现出来,不过是模糊 地意识到,还不能明确区分会是哪一种结局。母亲在他们和 她之间的屏障是这个结局的前兆。她用手,非常有力地,将 之掀翻在地。抱怨和关切混杂的声音停了下来。 劳儿第一次叫喊。这时,一些手重新落到了她肩膀周围。 她当然辨识不出都是谁的手。她避免自己的脸被任何人触碰。 他们开始移动,向着墙走去,寻找着想象中的大门。黎 明在厅里厅外都是一样的昏暗。他们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大门 的方向,开始非常缓慢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劳儿不停地叫喊出一些合乎理性的东西:时间还早,夏 令时弄错了。她恳求麦克·理查逊相信她。但是,因为他们 继续往前走——人们试图阻止她跟去,可她还是挣脱了—— 她向门口跑去,一头撞到了门板上。大门,铆在地上,一动 不动。 他们低垂着眼睛从她面前走过。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开 始往下走去,然后是他,麦克·理查逊。劳儿用目光追随着 他们穿过花园。到她看不见他们时,她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施泰因太太讲,劳儿被领回沙塔拉,她待在自己的房间 里,几个星期没有出门。 她的故事以及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已是尽人皆知。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那时带有痛苦的迹象。可是无名的 痛苦又怎样可以言说呢? 她总是说同样的事情:夏令时弄错了,时间还早。 她愤怒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劳儿·瓦·施泰因——她就 是这样称呼自己的。 然后,她开始抱怨,更明确地抱怨,抱怨自己对这样的 等待感到疲惫不堪。她感到厌倦,要大喊大叫。她大喊大叫 实际上是她没有什么可以思想,而同时她像孩子一样不耐烦 地等待着,要求着给这一思想的缺乏一剂立即见效的药。然 而,人们为她提供的任何消遣都不能使她摆脱这一状态。 然后,劳儿开始停止抱怨任何事情。她甚至逐渐停止说 话。她的愤怒衰老了,泄气了。她说话的时候,只是想说难 以表达出做劳儿·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漫长无 期,漫长无期。人们让她努把力。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她看 上去什么都不再等待。 她是否想着某件事,她自己?人们问她。她听不懂这一 问题。人们会说她自暴自弃了,说不能摆脱这一状态的无尽 厌倦没有被思考过,说她变成了一个沙漠,在沙漠之中一种 游牧的特性将她抛向了永无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 她不回答。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她的疲惫,她的巨痛,只有时间 能够战胜。人们判定她的这一消沉没有最初的谵妄严重,它 可能不会持续很久,不会给劳儿的精神生活带来重大变化。 她的青春年少很快会将之扫荡一空。人们认为她的消沉是可 以解释的:她因亲眼所见的一时自卑而不能释怀,因为她被T 滨城的男人抛弃了。她现在所弥补的,这迟早会发生,是舞 会期间对痛苦的奇怪疏忽。 然后,在继续保持沉默无语的同时,她重新开始要吃, 要开窗,睡眠。并且很快,她就愿意人们在她周围说话。对 人们在她面前所说、所讲、所断言的一切,她都表示赞同。 所有这些话的重要性在她看来是一样的。她听得入迷。 关于他们,她从来没有问过什么消息。她没有问过任何 问题。当人们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时—— 他的离去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表现出来的平静被认为是 个好兆头。她对麦克·理查逊的爱死了。随着部分理智的恢 复,她已经以不可否认的方式接受了这件事情,接受了事物 的公正回归,接受了她有权享用的公正报复。 她第一次出门是在夜里,一个人,没有打招呼。 若安·倍德福在人行道上走着。他距她有百来米远—— 她刚刚出门——她还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他的时候,她把自 己藏到大门的一个门柱后面。 /* 55 */ 劳儿之劫(5) 在我看来,若安·倍德福向劳儿所讲的那一夜的事情对 她目前的故事产生了作用。这是最后的具有先见意义的事实。 其后,有十年光景,它们几乎全部从这个故事中消失了。 若安·倍德福没有看到她出来,他以为是一个散步的女 人,害怕他这个深夜独自出游的男人。林阴道上空荡荡的。 那身影年轻、灵活,走到大门口时他看了一下。 使他停下不走的,是微笑,当然是胆怯的但其中闪烁出 欢快的喜悦,因为看到来了某个人,就是他,在这个晚上。 他停下来,也朝她微笑。她从藏身处出来并向他走来。 她的举止或穿戴中一点儿也显示不出她当时的状态,除 了也许有些凌乱的头发,但她也许是跑来的并且这个夜晚起 了点风。若安·倍德福想,很有可能她是从空寂的林阴道的 另一头跑到这里来的,因为她害怕。 “如果您害怕,我可以陪您一下。” 她没有回答。他没有坚持。他开始走路,她也在他身边 走,带着明显的快乐,像个闲逛的人。 走到林阴道的尽头,快到郊区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开 始相信她并不是朝哪个明确的方向走。 这一行为让若安·倍德福感到惊讶。当然他想到了疯狂, 但没有往心里去。也没有想这会是场艳遇。她大概在玩游戏。 她非常年轻。 “您向哪边走?” 她做了番努力,看了看他们刚走过的林阴道的另一侧, 但她没有指明。 “也就是说……”她说。 他开始笑,她也跟他笑,由衷地笑。 “来吧,从这儿走。” 她顺从着,和他一样从来路返回。 尽管如此,她的沉默还是越来越让他困惑。因为与之相 伴的,是对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的非同寻常的好奇,即便这些 地方完全平淡无奇。这会让人以为她不仅是刚到这座城市, 并且她来这里是为了找回或寻找某些东西,一座房子,一处 花园,一条街,甚至是一个对她极其重要而她却只能晚上来 寻找的物件。 “我住得离这儿非常近,”若安·倍德福说,“如果您要 找什么东西,我可以告诉您。” 她明确地回答: “什么也不找。” 如果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觉得这样做很好玩。但 她没有注意到这一游戏。他继续这样做。有一次他停的时间 有些长:她就等着他。若安·倍德福停止了这一游戏。他让 她任意而为。他假装领她走,实际上他跟着她在走。 他注意到,如果非常留心,如果让她以为是在跟着走的 话,到每一个拐弯处,她都继续前行,往前走去,但不多不 少,就像风遇到田野才刮起一样。 他又让她这样走了一会儿,然后他想再走回到他发现她 的那条林阴道会怎么样。他们经过某一处房子的时候,她干 脆转弯走。他认出了那个大门,她就是在那里藏着的。房子 很大。大门一直敞开着。 这时候他才想起她也许就是劳儿·瓦·施泰因。他不认 识施泰因一家,但他知道他们一家住在这一街区。年轻姑娘 的故事他知道,就像城里所有的中产人士一样,他们大多去T 滨城度假。 他停下来,抓住她的手。她任他这样做。他吻了这只手, 那上面有灰尘一样的平淡味道,无名指上有一枚非常漂亮的 订婚戒指。报纸报道了富有的麦克·理查逊卖掉所有资产去 了加尔各答的消息。戒指闪闪发光。劳儿也看着它,带着适 才看其他东西时一样的好奇。 “您是施泰因小姐,对吧?” 她几次地点头,起初不太确信后来更加明确地点头。 “是的。” 顺从如初,她随他去了他的住处。 在那里,她任凭自己快乐地漫不经心。他对她说话。他 对她说他在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他是音乐家,刚来到法国 度假。她听着。他说很高兴认识她。 “您想要什么?” 尽管做了番明显的努力,她还是回答不上来。他没有打 扰她。 /* 56 */ 劳儿之劫(6) 她的头发和她的手有同样的味道,源自久弃不用之物的 味道。她很美,但脸色因忧伤、因血液上行的缓慢而现出灰 暗和苍白。她的面部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于这种灰白之中,重 新陷入体肤的深处。她变得年轻了。让人以为有十五岁。即 便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病态般地年轻。 她挪开看着他的专注目光,在流泪中她语似恳求地说: “我有时间,太长了。” 她朝向他站起身来,就像一个窒息的人要寻找空气一样, 他抱住了她。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紧紧抓住他,也抱住了他, 把他弄疼了,就好像她爱着他、爱着这个陌生人一样。他友 善地对她说: “也许在你们两个之间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他喜欢她。她诱发了他喜好没有完全长大、神情忧郁、 无羞无愧、无声无息的小姑娘的欲望。他不情愿地告诉她这 个消息。 “也许他会再回来。” 她寻找着词,慢慢地说出: “谁走了?” “您不知道吗?麦克·理查逊卖掉了他的家产。他去印 度找斯特雷特夫人去了。” 她以有点习惯性的方式点了下头,神情忧郁。 “您知道,”他说,“我不像别人那样认为他们不对。” 他说声对不起,对她说他要给她母亲打电话。她没有反 对。 接到若安·倍德福通知的母亲第二次来找她的孩子领她 回家。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劳儿跟着母亲走,就像刚才她 跟着若安·倍德福走一样。 若安·倍德福没有再见到她就向她求婚。 他们的故事迅速传开——沙塔拉不是一个大得可以听不 到闲话吞得下奇闻的城市——人们怀疑若安·倍德福只爱心 灵破碎的女人,人们还更严重地怀疑他对受人遗弃、被人弄 疯的年轻姑娘有奇异的癖好。 劳儿的母亲将过路人这一独特的举动告诉了她。她还记 得他吗?她记得。她接受。母亲对她说,若安·倍德福,因 为工作的关系,要远离沙塔拉好几年,她也接受吗?她也接 受。 十月的一天,劳儿·瓦·施泰因与若安·倍德福结婚了。 婚礼在相对私密的氛围下举行,因为,据说,劳儿好多 了,她的父母要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使她忘掉第一次订婚的 事。不过,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没有通知也没有邀请任何 一位从前与劳儿要好的年轻姑娘,包括最好的女友塔佳娜·卡 尔。这一措施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它证实了那些包括塔佳 娜·卡尔在内的人们的看法,他们认为劳儿病得很重。 劳儿就这样并非情愿地结婚了,以适合她的方式,没有 经过野蛮的选择,没有抄袭在某些人眼中视为罪行的东西, 即找一个取代T 滨城的出走者的心上人,尤其没有背叛他所 留给她的堪称典范的抛弃。 劳儿离开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有十年时间。她住 到了U 桥镇。 婚后这些年她有了三个孩子。 在这十年里,她周围的人认为,她对若安·倍德福忠贞 不渝。这几个词对她是否有什么具体意义,人们大概从来也 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谈到过劳儿的过去和T 滨城 那著名的舞会之夜,从来没有。 即便在病愈之后,她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婚前认识的那 些人都怎么样了。母亲的死——婚后她最不想再见到她—— 也没让她流一滴泪。但是,劳儿的无动于衷没有受到周围人 的质疑。人们说,她是因为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才变成这样的。 从前那么温柔的她——人们谈到她那已成为马口铁的过去时 通常这样说——自从与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发生后,就自然 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有些不够公正了。人们寻找为她开脱的理 由,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 她看上去对她生活的未来进程很有信心,不想改变什么。 跟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人们说她很自在甚至是幸福的。有时 她陪他去出公差。她还参加他的音乐会,鼓励他去做所有爱 好的事情,据说还鼓励他与他厂里的年轻女工私通。 /* 57 */ 劳儿之劫(7) 若安·倍德福说他爱他的妻子。爱本来的她,婚前婚后 始终未变的她。他说他一直喜欢她,他不认为是自己改变了 她,他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她。他爱这个女人,劳拉·瓦莱里, 这个近在他身边的安静存在,这个站着的睡美人,这个使他 在遗忘和重逢之间来来往往的经常的消隐,他时而遗忘时而 重逢的是她的金黄色头发,是她睡醒后也从不见有所改变的 丝质身体,是他称作柔情、他妻子的柔情的这种恒定且沉静 的潜在性。 U 桥镇劳儿的家中有着严格的秩序。它几乎是劳儿所希望 的,几乎在空间与时间上都一样秩序井然。钟点被严格遵守。 所有东西的位置也一样。劳儿周围的人都一致认为,再也不 能比这更接近完美了。 有时,尤其是劳儿不在家的时候,这种不变的秩序会使 若安·倍德福感到震惊。还有那种勉强的平淡格调。房间、 客厅的布置是商场陈列室布置的忠实复制,劳儿照料的花园 也是U 桥镇其他花园的直接翻版。劳儿在模仿,但模仿谁呢? 其他人,所有的其他人,最大可能多数的其他人。午后劳儿 不在时的客厅,难道不是上演着其意义已飘飞的绝对激情的 独角剧的空荡舞台?若安·倍德福有时害怕难道不是不可避 免的吗?他难道该去窥伺冬日之冰的第一声破裂吗?谁知 道?谁知道他是否有一天会听到? 但是,使若安·倍德福安下心来是容易的,当他妻子在 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是这样——当她居中而治的时候, 这种秩序就失去了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较少地引发人们去提 出问题。劳儿将她的秩序安排得几乎自然而然,这很适合她。 十年的婚姻过去了。 某日人们向若安·倍德福提供了处于不同城市的几个更 好的升迁职位供其选择,其中就有沙塔拉。他一直有点留恋 沙塔拉,他是应劳儿母亲的要求,在婚后离开的。 自麦克·理查逊最终离去也有十年光景了。劳儿不仅没 再谈起过他,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发快乐。如此一来, 即便若安·倍德福在接受提供给他的职位上有些犹豫,劳儿 还是很容易地打消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只是说能收回一直出 租着的父母的房子她将非常快乐。 若安·倍德福给了她这一快乐。 劳儿·瓦·施泰因以在U 桥镇时同样严格的一丝不苟布 置了沙塔拉的故居。她成功地引进了同样冰冷的秩序,使它 以同样的时间节奏运行。家具没有换。她花很多时间料理被 冷落遗弃的花园,前一个花园她已经是花很多时间料理了, 但这回她犯了个错误,花园路线上的错误。她想要那种围绕 着门厅有规则地扇形分布的小径。结果,这些互不相通的小 径,不能使用。若安·倍德福觉得这一疏忽很有趣。人们又 辟了一些侧径旁路将前面那些扇形小路切分开,逻辑上说可 以在花园里散步了。 在丈夫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后,劳儿在沙塔拉雇了个女 管家,这样她就摆脱了照顾孩子的事务。 她突然有了自由时间,大量的时间,她养成了在她童年 的城市及其周围散步的习惯。 而在U 桥镇的十年,劳儿外出那样少,少得使她丈夫出 于健康的考虑,有时强迫她外出,在沙塔拉她自己养成了这 一习惯。 首先,她时不时地外出,去购物。然后,她无缘由地外 出,每天有规律地外出。 这些外出散步很快就成了她的必需,就像到目前为止她 身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比如:准时,秩序,睡眠。 在我看来,既然要在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中虚拟出 我所不知道的环节,更正确的做法是铲平地面、深挖下去、 打开劳儿在里面装死的坟墓,而不是制作山峦、设置障碍、 编造事端。因为对这个女人有所了解,我相信她也会宁愿我 在这个方向上补足她的生平事件的缺乏。另外,我也总是依 据某些假设才这样做的,这些假设并非毫无根据并且在我看 来已初步得到证实。 因而,其后发生的故事,虽然劳儿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 她的女管家倒是有点儿记忆:她记得有一天街道上很安静, 一对情侣从房前经过,劳儿向后撤身——她来倍德福家的时 间不长,还从未见过劳儿有这样的举动。因此,同我一样, 从我这里,我相信自己也回忆起某些事情来,我继续叙述: /* 58 */ 劳儿之劫(8) 她的家安置好以后——只剩下给三楼的一个房间布置家 具了——某个阴天的午后,一个女人从劳儿的房子前走过, 她注意到了她。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转 过头来,看到了新漆的房子、园丁们在工作的小花园。劳儿 一看到这一对男女在街上出现,就躲到一处篱笆后面,他们 没有看见她。那女人也看了看,但没有男人看得认真,像一 个对这里已经有所了解的人。他们说了几句话,尽管街上很 静,劳儿也没有听到,除了那女人说的单独几个词: “她也许死了。” 走过花园,他们停了下来。他把女人揽在怀里,悄悄地 用力吻她。一辆汽车的声音使他放开了她。他们分手了。他 顺原路折回,脚步更快地走着,再经过那座房子时他没有去 看。 劳儿,在花园里,不太确信认出了那女人。某些相似的 东西围绕着那张脸漂浮。围绕着那一步态,也围绕着那一目 光漂浮。但是劳儿所看到的他们分手时那罪过、美妙的一吻, 难道它也没有对她的记忆产生一点儿影响? 她并没有往下去寻思她看没看到谁。她在等待。 不久以后她开始编造——她从前看上去是什么也不编造 的——外出上街的借口。 这些外出与这对男女经过的关系,我没有从劳儿瞥见的 那女人的似曾相识上看出来,也没有从她不经意说出而劳儿 可能听到的那句话中看出来。 劳儿动作起来,她回到了她的睡眠中。劳儿外出上街, 她学会了随意行走。 一旦她走出家门,一旦她来到街上,一旦她开始行走, 散步就将她完全俘获了,使她摆脱了比到目前为止的耽于梦 想更有作为的意愿。街道载着散步中的劳儿,我知道。 我数次跟踪她,而她从来没有突然看到我,从来没有回 头,她被她前面的、径直的东西攫住了。 某种微不足道的偶然,她甚至都不会留意的偶然,决定 着她在何处转弯:一条街的空寂,另一条街的曲线,一家时 装店,一条笔直的林阴道的忧郁,花园的角落里、门厅下相 拥的男女。她在一种宗教的静穆下走过。有时,被她突然撞 见、一直都没有看见她走过来的情侣们,会被吓一跳。她该 是表达了歉意但声音如此之低,从来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她的 道歉。 沙塔拉的市中心是伸展的,现代的,有垂直的街道。居 民区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部,宽阔,舒展,布满了蜿蜒曲折的 街道,意料不到的死胡同。居民区之外有森林,田野,大道。 在沙塔拉的这一侧,劳儿从来没有去过远至森林的地方。在 城市的另一侧,她到处走,那里有她的家,被包围在大工业 区内。 沙塔拉城市较大,人口也较为稠密,这会使劳儿散步的 时候比较放心,觉得自己的散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更何 况她没有偏爱的街区,她到处走,很少到同一个地方去。 另外,在劳儿的穿着、举止上没有任何东西会引起更明 确的注意。惟一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她这个人物本 身,劳拉·施泰因,在沙塔拉出生并长大,在T 滨城的娱乐 场被抛弃的年轻姑娘。但是,即便有人在她身上认出了这个 年轻姑娘,麦克·理查逊残酷的不端行为的牺牲品,谁又会 不怀好意、缺乏教养地使她想起这些呢?谁又会说: “也许我弄错了,但您不是劳拉·施泰因吗?” 正相反。 即便倍德福一家回到了沙塔拉已经风传开来并且有人因 看到年轻女人走过而得到了证实,但还是没有任何人向她走 过来。人们大概判定她能回来是做出巨大努力的,她应该得 到安宁。 既然劳儿自己也不走向任何人,似乎以此显示自己忘却 的愿望,我不相信劳儿想到过人们避免认出她是为了不致落 入尴尬境地,以免让她想起旧日的一个痛苦、过去生活中一 段艰难的经历。 不,劳儿大概将在沙塔拉的隐姓埋名归功于她自己,将 之视作每天要接受而每天都可胜利凯旋的一种考验。在她散 步之后,她会一直越来越安心:如果她愿意,别人几乎很少 能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个性质不定的身份之中,可 以有无限不同的名称来命名,但这身份的可见性取决于她自 己。 /* 59 */ 劳儿之劫(9) 这对夫妇的定居,安家,他们的漂亮房子,宽裕的生活, 孩子,劳儿安安静静的有规律的散步,她那件庄重的灰色披 风,那些适合白天穿的深色连衣裙,不都证明她已经摆脱了 痛苦的危机?我不知道,但事实摆在那儿:在穿越全城的数 星期幸福漫游中,没有人走近过她,没有人。 她呢,她是否在沙塔拉认出过某个人?除了那个阴天在 她家门口她没有看清的那个女人?我不相信。 在跟着她走的时候——我躲在她的对面——我看到她有 时冲某些面孔微笑,或者至少让人以为是这样。但是,劳儿 那拘谨的微笑,她的微笑中一成不变的自满,使得人们不能 比自己对自己微笑走得更远。她看上去在嘲笑自己和他人, 有些局促但又很开心地来到宽宽的河流的另一侧,河流把她 和沙塔拉的人们分开,她来到他们不在的一侧。 这样,劳儿就回到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这个城市 她了如指掌,却不拥有任何东西,任何在她眼里表明认识这 个城市的标志。她认出了沙塔拉,不断地认出它,或者因为 她很久以前认识,或者因为她前一天认识,却没有从沙塔拉 发回的可资证明的证据,每一次子弹打过去弹孔总是一成不 变,她孤单,她开始更少地认出,然后是别样地认出,她开 始日复一日、一步一步地回归她对沙塔拉的无知之中。 世界上的这个地方,人们以为她经历过逝去的痛苦、这 一所谓的痛苦的地方,渐渐地从她的记忆里物质地消失了。 为什么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无论劳儿去哪一地点, 她都像是第一次去。与记忆的不变距离她不再具有:她在那 儿。她的出现使城市变得纯粹,辨识不出。她开始行走在沙 塔拉豪华的遗忘宫殿中。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向塔佳娜·卡尔证 实了这一点,当她重新在她所安排的秩序中就位的时候,她 是快活的,同她起床时一样一点儿也不累,她更能接受孩子 们,更多地迁就她们的意愿,甚至在仆人们面前自己把责任 承担下来,以确保她们在她面前的独立,庇护她们做的蠢事; 她们对她的无礼言行,她一如既往地原谅;甚至那些她要是 早晨注意到不可能不难过的小小迟到,在时间上的小小不规 律,在她的秩序的建构上的小小错误,散步回来后她也几乎 注意不到。另外,她已经开始和丈夫谈起这一秩序了。 有一天她对他说也许他是对的,这一秩序也许不该是这 样的——她没有说为什么,她可能要改变一下,过些时候。 什么时候?以后。劳儿没有明确。 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样,她每天都说她散步到哪里哪里, 在哪一个街区,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她可能看到的任何一个 事件。若安·倍德福认为妻子对自己的散步有所保留是自然 而然的,既然这一保留涵盖着劳儿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活动。 她的意见很少,她的叙事是不存在的。劳儿越来越大的满足, 难道不证明着她在自己青年时期的城市里感觉不到任何苦涩 与忧伤?这才是最主要的,若安·倍德福大概这样想。 劳儿从来不谈她本该进行的购物。她在沙塔拉散步的时 候从来不去。也不谈天气。 下雨的时候,周围的人知道劳儿在她房间的窗户后面窥 探着晴天。我相信她会在那儿,在单调的雨声中,找到这一 别处,整齐、无味且高尚的别处,在她的灵魂中比她现在生 活中的任何其他时刻都令人倾慕的别处,这一别处是她回到 沙塔拉以来在寻找的。 她的整个上午都奉献给她的家,奉献给她的孩子们,奉 献给只有她才有力量和见识支配的如此严格的秩序的庆典。 但是当雨下得大不能外出时,她什么也不做。家务事上的这 种狂热,她尽量不过多地表现出来,在她出门的时候,或者 上午天气不好而她本该出门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此前十年这样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我问过她,她不 知道回答我什么。在同样的时候她在U桥镇是否什么都不管? 什么都不。还有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都不。在窗玻璃 后面?也许,也是,是。也是。 /* 60 */ 劳儿之劫(10) 我相信的是: 在劳儿·瓦·施泰因行走的时候,来到她脑中的是一些 思想,一片思绪,在散步一结束一概遭遇贫瘠,其中没有任 何一个思想走进过她的家门。就好像是她身体的机械移动使 这些思想在一个无序、含混、丰富的运动中一起醒来。劳儿 带着愉悦、在同等的惊讶中接收它们。家中刮起风,干扰着 她,她被驱逐。思想就来到了。 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单调平常,一成不变地蜂拥而至, 在一个边际空阔的可支配空间里形成生命和气息,而其中的 一个,惟一的一个,随着时间到来,终于比其他思想更可读、 可视一些,比其他思想更催促劳儿最终抓住它一些。 舞会,古老的舞会,在远处颤抖,雨中的沙塔拉现已平 静的海洋上惟一的漂浮物。塔佳娜,后来,当我这样告诉她 时,同意我的看法。 “这样说来她是为了这个才去散步,为了更好地去想舞 会。” 舞会重新获得了一些生命,战栗着,紧抓着劳儿。她为 它暖身,保护它,喂养它,它长大,脱离褶皱,伸展四肢, 有一天它准备好了。 她进去了。 她每天都进去。 这年夏日午后的日光劳儿没有看到。她深入到T 滨城舞 会那人工的、奇异的光线中,置身于向她的惟一目光大大开 放的围场中,她重新开始了过去,她安排它,她的真正居所, 她对它进行布置。 坏家伙,塔佳娜说,她大概一直在想着同一件事。我的 想法和塔佳娜一样。 我认识劳儿·瓦·施泰因是通过我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 爱。基于这一认识,我才得以相信这一点:在T 滨城舞会的 众多方面中,抓住劳儿的是它的终结。是它终结的确切时刻, 当黎明以前所未闻的粗暴降临,将她与麦克·理查逊和安娜 玛丽·斯特雷特组成的一对永远、永远地分开的时刻。劳儿 在这一时刻的重建中每天都有所进步。她甚至成功地截取了 一点它闪电般的迅疾,将它展露出来,将其中的瞬间安上铁 栅栏,固定在极度脆弱但对她来说是无限恩惠的静止之中。 她还在散步。对她想看的东西她看得越来越确切、清晰。 她要重建的是世界的末日。 她看到自己,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自己在这一末日中, 总是处在同一个位置,在一个三角测量的中心,而黎明和他 们两个是永恒的界标:她刚刚瞥见这一黎明而他们还没有注 意到。她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她无力阻止他们知道。她重 新开始想: 在这一确切的时刻一个东西,哪一个?本该试一试却没 有试。在这一确切的时刻劳儿待在那里,四分五裂,没有声 音喊救助,没有论据,无法证明面对这一夜晚的白日是不重 要的,在她整个生命经常且徒劳的恐慌中任黎明将她从他们 那一对那里抓获,掳走。她不是上帝,她谁也不是。 她笑了,当然,是对着她生命中这一被思考的时刻笑。 源自某种可能的痛苦甚或任何一种忧伤的天真随风飘落了。 这一时刻只剩下它纯粹的时间,尸骨的白色。 又重新开始想:关闭的、封固的窗,夜色下被筑上围墙 的舞会,将他们三个人,只有他们三个人存留住。劳儿对此 深信不疑:在一起,他们会被另一个白日、至少另一个白日 的到来所拯救。 会发生什么呢?劳儿没有在这个时刻所敞开的未知中走 得更远。对这一未知,她不拥有哪怕是想象的任何记忆,她 一无所知。但是她相信,她应该深入进去,这是她应该做的, 一劳永逸地做,为了她的头脑和她的身体,为了它们那混为 一体的因为缺少一个词而无以言状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因 为我爱着她,我愿意相信如果劳儿在生活中沉默不语,那是 因为在一个闪电的瞬间她相信这个词可能存在。由于它现在 不存在,她就沉默着。这会是一个缺词,一个空词,在这个 词中间掘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词会被埋葬。 也许不会说出它来,但却可以使它充满声响。这个巨大的无 边无际的空锣也许可以留住那些要离开的词,使它们相信不 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词震聋,一次性地为它 们、将来和此刻命名。这个词,因为缺失,把所有其他的糟 蹋了、玷污了,这个肉体的窟窿,也是中午海滩上的一条死 狗。其他的词是怎么被找到的?通过那些与劳儿的故事平行 的、窒息在卵巢中、充溢着践踏和屠杀的随处可见的故事。 而在这些尸骨堆积到天际、血腥永无止境的故事中,这个词, 这个并不存在而又确实在那儿的词,在语言的转弯处等着你, 向你挑战,它从来没有被用来从它那千疮百孔的王国中提起、 显露出来,在这一王国中消逝着劳儿·瓦·施泰因电影里的 大海、沙子、永恒的舞会。 /* 61 */ 劳儿之劫(11) 他们看着小提琴走过,惊讶不已。 应该给舞会筑上围墙,使它变成这艘光之航船──每天 下午劳儿都要登上它而它却待在那里,待在不可能的港口里, 永久地停泊又准备载着它的三个乘客出发──变成劳儿目前 置身其中的这一全部未来。有的时候,在劳儿眼中它有着与 泰初之日一样的奔放,一样神奇的力量。 但劳儿还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会缓慢地脱下她的黑色连衣裙,而这段时间内会穿越 很长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脱了衣服的劳儿,还是无法安慰的,无法安慰 的。 劳儿要是不在这一动作发生的地方是不可思议的。这一 动作没有她不会发生:她与它肉贴着肉,身贴着身,眼睛封 固在它的尸首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它。其他人生下来是 为了死。若没有她来看,这个动作会饥渴而死,会化为碎屑, 会跌落在地,劳儿成为灰烬。 另一个女人细长纤瘦的身体将逐渐出现。在一个严格平 行且反向的进程中,T 滨城男人身边的劳儿会被她代替。被这 个女人代替,瞬息之间。劳儿屏住呼吸:随着女人的身体在 这个男人面前出现,她的身体从这个世界消隐,消隐,快意 无限。 “你,就你一个。”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衣裙非常缓慢地被脱掉,她本人 的柔软的消陨,劳儿从来没有能够把它进行到底。 舞会以后劳儿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相 信劳儿从来没想过。如果她想到他们分手以后,不管她怎么 样他永远地离去了,这还是一个有利于她的好兆头,证实了 她对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也就是说他真正的幸福只有在义无 反顾的短暂爱情之中,仅此而已。麦克·理查逊此前给倾情 地爱着,仅此而已。 劳儿不再想这一爱。永远不。它已经带着死亡之爱的气 味死了。 T 滨城的男人只有一个任务要完成,在劳儿的世界中这任 务总是一成不变的:麦克·理查逊,每天下午,都开始为不 是劳儿的另一个女人脱衣服,当另一个女人洁白的乳房在黑 色的紧身衣下出现的时候,他待在那里;头晕目眩,像对脱 光衣服、他的惟一任务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样,劳儿徒劳地等 待他再次开始,从另一个人虚弱的身体中她发出叫喊,她徒 劳地等待,她徒劳地叫喊。 然后有一天这虚弱的身体在上帝的腹中翻动起来。 劳儿一看到他,就认出他来。他是几个星期前从她家门 口走过的那个人。 这天他是一个人。 他从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出来。大家拥挤在过道上的时 候,他却不紧不慢。到人行道上以后,他在日光下眨了眨眼, 在他周围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劳儿·瓦·施泰因,他的 外衣是用一只手搭在肩上的,他用手臂的一个动作将它朝自 己拉了拉,轻轻地向空中一甩,然后径直走去,依旧是不紧 不慢。 他像她的T 滨城未婚夫吗?不,他一点儿也不像。他是 否在举止风度上有某些那个消失了的情人身上的东西呢?大 概,是的,在看女人的目光上。这个人,他大概也是惯于追 逐女性的,只接受她们那苛求的身体,而那身体每一接触他 的目光就表示更进一步的需要。是的,劳儿断定,在他身上, 从他那里发出的,是麦克·理查逊最早的目光,舞会之前劳 儿所了解的目光。 他没有劳儿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年轻。不过也许是她弄错 了。她大概觉得他会性情急躁,也许会轻易变得残忍起来。 他察看着林阴道,电影院周围。劳儿绕到他身后。 在他身后,穿着灰色披风的劳儿停下来,等着他做出走 的决定。 我看到的是: 她直到这一天为止一直漫不经心地承受着的夏日的炎热 迸发、蔓延开来。劳儿淹没在其中。一切都被炎热淹没,街 道、城市、这个陌生人。哪儿来的炎热、哪儿来的这一疲惫? 不是第一次。几个星期以来,她有时就想在那儿,像在一张 床上一样,平放上这个滞重的、灌铅的、难以移动的身体, 平放上这份几乎跌倒在喑哑且饕餮的大地上的负义且温柔的 成熟。唉!这突然之间她感到拥有的身体是哪儿来的呢?在 此之前一直伴随着她的如不倦的云雀般的身体哪儿去了呢? /* 62 */ 劳儿之劫(12) 他决定了:他朝林阴道的高处走。他犹豫了吗?是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劳儿已经知道怎 样称呼他就要遇到的那个女人了吗?还不完全知道。她不知 道通过这个沙塔拉的男人她追踪的是她。而那个女人已经不 仅仅是在她的花园前被瞥见的那位了,我相信对劳儿来说她 是更多的东西。 如果说他在某个确定的时间要去某个明确的地方的话, 在那个时刻与目前此刻之间他还有一些时间。因而,他这样 使用这段时间,朝着那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走去,带着茫茫的 希望,劳儿相信他从未放弃过这一希望,就是又遇到另一个 女人,跟着她,忘掉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这段时间,劳儿 认为他支配得出神入化。 他不慌不忙地走,走到橱窗旁。几个星期以来,他不是 第一个这样走的男人。看到独身一人的漂亮女人,他就转过 身,有时停下来,庸俗。劳儿每次都要跳起来,就好像他看 的是她。 她青春年少的时候,在海滩上,她已经看到沙塔拉的许 多男人都有相似的举止。她忆起她曾经突然感到痛苦吗?她 为此发出微笑了吗?很可能这些青春萌动从此进入了劳儿温 馨幸福的记忆。现在她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人偷窥她的目光。 她看不到自己,人们这样看到她,从别人的目光中。这就是 她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不属于哪个特定的船籍港。 他们走在海滩上,为了她。他们不知道。她不费力地跟 着他。他的步子很大,上半身几乎完全不动,矜持。他不知 道。 这一天不是周末。人很少。度假的高峰期接近了。 我看到的是: 谨慎、有成算的她,在他身后远远地走着。当他用眼睛 跟踪另一个女人时,她低下头或轻轻转过身去。他也许能看 到灰披风、黑贝雷帽,仅此而已,这并不危险。当他停在一 个橱窗或其他东西前时,她就暂缓脚步以避免和他同时停下 来。要是他们、沙塔拉的男人们看到她,劳儿就会逃开。 她要跟踪。跟踪,然后突然出现,出其不意地威胁。已 经有段时间了。即使她也愿被人突然撞见,她也不想这样的 事在她自己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发生。 林阴道缓缓地上升至一个广场,他们一起到达。从那儿 再分出三条通往郊区的林阴道。森林就在这一边。孩子们的 叫声。 他走上了离森林最远的那条道:一条新开辟的笔直的林 阴道,人流车流比其他道更多些,是出城最快的通道。他加 紧了脚步。时间过去了。他在约会之前所拥有的空余时间, 他们两个,劳儿和他所拥有的时间,在逐渐减少。 在劳儿眼里,他以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方式支配着时间。 他消磨掉它,他走,走。他的每一个脚步在劳儿身上累加, 都击中、准确地击中同一个地方,血肉之钉。几天以来,几 个星期以来,沙塔拉男人们的脚步都同样地击中她。 我在虚构,我看到: 只有当他在行走之余做了一个额外的动作,当他把手放 到头发上,当他点燃一支香烟,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女人走 过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夏日的令人窒息。这时候,劳儿以为 她不再有力气跟踪,但她还是继续跟着,跟踪沙塔拉男人们 中的这一个。 劳儿知道这条林阴道通向哪里,在此之前要经过广场的 几处别墅,还有一个与城区脱离的居民点,那里有一家电影 院,几间酒吧。 我在虚构: 这样的距离他甚至听不到她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她穿的是散步用的走起来没有声响的平底鞋。不过,她 还是采取了另外的预防措施,将贝雷帽摘下来。 当他在林阴道尽头的广场停下时,她将她的灰披风也脱 了下来。她穿的是海军蓝衣服,他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女人。 他在一个汽车站旁停了下来。人很多,比城里还多。 劳儿就在广场上绕了一圈,站在对面的汽车站旁边。 太阳已经消失了,掠过房顶。 /* 63 */ 劳儿之劫(13) 他点燃一支香烟,在站牌附近前后走了几步。他看了下 手表,注意到还没有完全到时间,等待,劳儿发现他往周围 到处张望。 女人们在那里,零零落落,有的在等车,有的在穿越广 场,有的在走过。没有任何一个逃得出他的眼睛,劳儿自编 自想,任何一个可能对他合适或严格说来对他之外的另一个 男人合适的女人,为什么不呢?劳儿相信,他在裙中搜寻, 呼吸顺畅,在那里,在人群中,约会到来之前他已经掌握了 想象中的滋味,把女人们抓在手里,想象着占有几秒种,然 后扔掉,放弃所有女人,任何一个女人,惟一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还不存在,但她可以使他在最后一分钟思念那个在 千人之中将要到来的女人,为劳儿·瓦·施泰因而降临的女 人,劳儿·瓦·施泰因与他一起在等着她。 /* 64 */ 情人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情人内容简介 杜拉斯代表作之一,自传性质的小说,获一九八四年法 国龚古尔文学奖。全书以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为背景, 描写贫穷的法国女孩与富有的中国少爷之间深沉而无望的爱 情。 相关评述 《情人》,在我看来,出色在表达上,在胆大妄为上。它 又几乎是隐匿的…… ——杜拉斯 /* 65 */ 情人(1) 【王道乾译】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 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 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 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 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 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 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它就在那里,在无 声无息之中,永远使人为之惊叹。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 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 心醉神迷。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 过于匆匆。才十八岁,就已经是太迟了。在十八岁和二十五 岁之间,我原来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 变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我从来不曾问过 什么人。好像有谁对我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 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 有时会突然让你感到震惊。 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我眼看着衰老在我颜面上步 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我的面容各有关部位也发生了变化, 两眼变得越来越大,目光变得凄切无神,嘴变得更加固定僵 化,额上刻满了深深的裂痕。我倒并没有被这一切吓倒,相 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颜面上肆虐践踏,就好像我 很有兴趣读一本书一样。 我没有搞错,我知道;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会减缓下来, 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进。在我十七岁回到法国时认识我的 人,两年后在我十九岁又见到我,一定会大为惊奇。这样的 面貌,虽然已经成了新的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把它保持下来 了。它毕竟曾经是我的面貌。它已经变老了,肯定是老了, 不过,比起它本来应该变成的样子,相对来说,毕竟也没有 变得老到那种地步。我的面容已经被深深的干枯的皱纹撕得 四分五裂,皮肤也支离破碎了。它不像某些娟秀纤细的容颜 那样,从此便告毁去,它原有的轮廓依然存在,不过,实质 已经被摧毁了。我的容貌是被摧毁了。 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 在整个渡河过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续着。 我才十五岁半,在那个国土上,没有四季之分,我们就 生活在惟一一个季节之中,同样的炎热,同样的单调,我们 生活在世界上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季 节的更替嬗变。 我那时住在西贡公立寄宿学校。食宿都在那里,在那个 供食宿的寄宿学校,不过上课是在校外,在法国中学。我的 母亲是小学教师,她希望她的小女儿进中学。你嘛,你应该 进中学。对她来说,她是受过充分教育的,对她的小女儿来 说,那就不够了。先读完中学,然后再正式通过中学数学教 师资格会考。自从进了小学,开头几年,这样的老生常谈就 不绝于耳。我从来不曾幻想我竟可以逃脱数学教师资格会考 这一关,让她心里总怀着那样一份希望,我倒是深自庆幸的。 我看我母亲每时每刻都在为她的儿女、为她自己的前途 奔走操劳。终于有一天,她不需再为她的两个儿子的远大前 程奔走了,他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她也只好另谋出路,为 他们谋求某些微不足道的未来生计,不过说起来,他们也算 是尽到了他们的责任,他们把摆在他们面前的时机都一一给 堵死了。我记得我的小哥哥学过会计课程。在函授学校,反 正任何年龄任何年级都是可以学的。我母亲说,补课呀,追 上去呀。只有三天热度,第四天就不行了。不干了。换了住 地,函授学校的课程也只好放弃,于是另换学校,再从头开 始。 就像这样,我母亲坚持了整整十年,一事无成。我的小 哥哥总算在西贡成了一个小小的会计。那时在殖民地机电学 校是没有的,所以我们必须把大哥送回法国。他好几年留在 法国机电学校读书。其实他并没有入学。我的母亲是不会受 骗的。不过她也毫无选择余地,不得不让这个儿子和另外两 个孩子分开。所以,几年之内,他并不在家中。正是他不在 家的这几年时间,母亲购置下那块租让地。真是可怕的经历 啊【作者早期作品《抵挡太平洋的堤坝》(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写一位到印度支那的法国母亲向殖民地当局 地籍管理局租用印度支那南方太平洋海边一块租让地,因没 有行贿,租到的竟是一块不可耕种的盐碱地,还有被太平洋 大潮随时吞没的危险。后来她带着一子一女,历尽千辛万苦, 与当地人合筑大堤,最后大堤还是被潮水冲决。这部作品与 作者的个人经历有关,在许多方面与《情人》相通。】。不过, 对我们这些留下没有出去的孩子来说,总比半夜面对虐杀小 孩的凶手要好得多,不那么可怕。那真像是猎手之夜那样可 怕【法国影片《猎手之夜》(La nuit du chasseur )写凶犯 深夜捕杀儿童。"猎手之夜"几乎成为幼儿黑夜恐怖害怕的同 义语。】。 /* 66 */ 情人(2) 人们常常说我是在烈日下长大,我的童年是在骄阳下度 过的,我不那么看。人们还常常对我说,贫困促使小孩多思。 不不,不是这样。长期生活在地区性饥馑中的"少年老人"意 指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他们是那样,我们不是那样,我们没 有挨过饿,我们是白人的孩子,我们有羞耻心,我们也卖过 我们的动产家具之类,但是我们没有挨过饿,我们还雇着一 个仆役,我们有时也吃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水禽呀,小鳄鱼 肉呀,确实如此,不过,就是这些东西也是由一个仆役烧的, 是他侍候我们吃饭,不过,有的时候,我们不去吃它,我们 也要摆摆架子,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吃。 当我到了十八岁,就是这个十八岁叫我这样的面貌出现 了;是啊,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种情况想必是在夜间发 生的。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 好一些,就是死亡出现,也不那么怕,怕得也不那么厉害。 死总是缠着我不放。我想杀人,我那个大哥,我真想杀死他, 我想要制服他,哪怕仅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亲眼看着他 死。目的是要当着我母亲的面把她所爱的对象搞掉,把她的 儿子搞掉,为了惩罚她对他的爱;这种爱是那么强烈,又那 么邪恶,尤其是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相信我的小哥哥, 我的孩子,他也是一个人,大哥的生命却把他的生命死死地 压在下面,他那条命非搞掉不可,非把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 搞掉不可,非把那个由他、由一个人代表、规定的法权搞掉 不可,这是一条禽兽的律令,我这个小哥哥的一生每日每时 都在担惊受怕,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一旦袭入他的内 心,就会将他置于死地,害他死去。 关于我家里这些人,我已经写得不少,我下笔写他们的 时候,母亲和兄弟还活在人世,不过我写的是他们周围的事, 是围绕这些事下笔的,并没有直接写到这些事本身。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 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只有某些广阔的场 地、处所,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 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我青年时代的某一小段 历史,我过去在书中或多或少曾经写到过,总之,我是想说, 从那段历史我也隐约看到了这件事,在这里,我要讲的正是 这样一段往事,就是关于渡河的那段故事。这里讲的有所不 同,不过,也还是一样。以前我讲的是关于青年时代某些明 确的、已经显示出来的时期。这里讲的是同一个青年时代一 些还隐蔽着不曾外露的时期,这里讲的某些事实、感情、事 件也许是我原先有意将之深深埋葬不愿让它表露于外的。 那时我是在硬要我顾及羞耻心的情况下拿起笔来写作 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是属于道德范围内的事。现在, 写作似乎已经成为无所谓的事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的 时候,我也知道,不把各种事物混为一谈,不是去满足虚荣 心,不是随风倒,那是不行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写作就什 么也不是了。我知道,每次不把各种事物混成一团,归结为 惟一的极坏的本质性的东西,那么写作除了可以是广告以外, 就什么也不是了。 不过,在多数场合下,我也并无主见,我不过是看到所 有的领域无不是门户洞开,不再受到限制,写作简直不知到 哪里去躲藏,在什么地方成形,又在何处被人阅读,写作所 遇到的这种根本性的举措失当再也不可能博得人们的尊重, 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再作进一步的思考了。 现在,我看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十八岁,十五岁,就 已经有了以后我中年时期因饮酒过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 了。烈酒可以完成上帝也不具备的那种功能,也有把我杀死、 杀人的效力。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副酗酒面孔。酒精 跑来证明了这一点。我身上本来就有烈酒的地位,对它我早 有所知,就像对其他情况有所知一样,不过,真也奇怪,它 竟先期而至。同样,我身上本来也具有欲念的地位。 /* 67 */ 情人(3) 我在十五岁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尽管我还不懂 什么叫逸乐。这样一副面貌是十分触目的。就是我的母亲, 她一定也看到了。我的两个哥哥是看到的。对我来说,一切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都是从这光艳夺目又疲惫憔悴的面容 开始的,从这一双过早就围上黑眼圈的眼睛开始的,这就是 experiment 【英文,试验,亲身体验。】。 我才十五岁半。就是那一次渡河。我从外面旅行回来, 回西贡,主要是乘汽车回来。那天早上,我从沙沥【Sadec, 在湄公河(前江)南岸,距西贡约一百公里。】乘汽车回西贡, 那时我母亲在沙沥主持一所女子学校。学校的假期已经结束, 是什么假期我记不得了。我是到我母亲任职的学校一处小小 住所去度假的。那天我就是从那里回西贡,回到我在西贡的 寄宿学校。这趟本地人搭乘的汽车从沙沥市场的广场开出。 像往常一样,母亲亲自送我到车站,把我托付给司机,让他 照料我,她一向是托西贡汽车司机带我回来,惟恐路上发生 意外,火灾,强奸,土匪抢劫,渡船抛锚事故。也像往常一 样,司机仍然把我安置在前座他身边专门留给白人乘客坐的 位子上。 这个形象本来也许就是在这次旅行中清晰地留下来的, 也许应该就在河口的沙滩上拍摄下来。这个形象本来可能是 存在的,这样一张照片本来也可能拍摄下来,就像别的照片 在其他场合被摄下一样。但是这一形象并没有留下。对象是 太微不足道了,不可能引出拍照的事。又有谁会想到这样的 事呢?除非有谁能预见这次渡河在我一生中的重要性,否则, 那个形象是不可能被摄取下来的。所以,即使这个形象被拍 下来了,也仍然无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形象存在。只有上帝知 道这个形象。所以这样一个形象并不存在,只能是这样,不 能不是这样。它是被忽略、被抹煞了。它被遗忘了。它没有 被清晰地留下来,没有在河口的沙滩上被摄取下来。这个再 现某种绝对存在的形象,恰恰也是形成那一切的起因的形象, 这一形象之所以有这样的功效,正因为它没有形成。 这就是那次渡河过程中发生的事。那次渡河是在交趾支 那【前法属殖民地交趾分为三个部分:北部的东京地区,中 部的安南地区和南部的交趾支那。交趾支那包括湄公河柬埔 寨洞里萨湖以下,兼有老挝部分地区,西贡为其首府。】南部 遍布泥泞、盛产稻米的大平原,即乌瓦洲平原永隆【Vinhlong, 在湄公河(前江)南岸,与沙沥相去不远。】和沙沥之间从湄 公河支流上乘渡船过去的。 我从汽车上走下来。我走到渡船的舷墙前面。我看着这 条长河。我的母亲有时对我说,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过像 湄公河这样美、这样雄伟、这样凶猛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 支流就在这里汹涌流过,注入海洋,这一片汪洋大水就在这 里流入海洋深陷之处消失不见。这几条大河在一望无际的平 地上流速极快,一泻如注,仿佛大地也倾斜了似的。 汽车开到渡船上,我总是走下车来,即使在夜晚我也下 车,因为我总是害怕,怕钢缆断开,我们都被冲到大海里去。 我怕在可怕的湍流之中看着我生命最后一刻到来。激流是那 样凶猛有力,可以把一切冲走,甚至一些岩石、一座大教堂、 一座城市都可以冲走。在河水之下,正有一场风暴在狂吼。 风在呼啸。 我身上穿的是真丝的裙衫,是一件旧衣衫,磨损得几乎 快透明了。那本来是我母亲穿过的衣衫,有一天,她不要穿 了,因为她觉得这件裙衫色泽太鲜,于是就把它给我了。这 件衣衫不带袖子,开领很低。是真丝通常有的那种茶褐色。 这件衣衫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觉得我穿起来很相宜,很好。 我在腰上扎起一条皮带,也许是我哪一个哥哥的一条皮带。 那几年我穿什么样的鞋子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几件常穿的衣 服。多数时间我赤脚穿一双帆布凉鞋。我这是指上西贡中学 之前那段时间。自此以后,我肯定一直是正式穿皮鞋的。 那天我一定是穿的那双有镶金条带的高跟鞋。那时我穿 的就是那样一双鞋子,我看那天我只能是穿那双鞋。是我母 亲给我买的削价处理品。我是为了上中学才穿上这样一双带 镶金条带的鞋的。我上中学就穿这样一双晚上穿的带镶金条 带的鞋。我本意就是这样。只有这双鞋,我觉得合意,就是 现在,也是这样,我愿意穿这样的鞋,这种高跟鞋还是我有 生以来第一次穿,它好看,美丽,以前我穿那种平跟白帆布 跑鞋、运动鞋,和这双高跟鞋相比都显得相形见绌,不好看。 /* 68 */ 情人(4) 在那天,这样一个小姑娘,在穿着上显得很不寻常,十 分奇特,倒不在这一双鞋上。那天,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头 上戴的帽子,一顶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的 呢帽。 她戴了这样的帽子,那形象确乎暧昧不明,模棱两可。 这顶帽子怎么会来到我的手里,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看 不会是谁送给我的。我相信一定是我母亲给我买的,而且是 我要我母亲给我买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削价出售的货色。 买这样一顶帽子,怎么解释呢?在那个时期,在殖民地,女人、 少女都不戴这种男式呢帽。这种呢帽,本地女人也不戴。事 情大概是这样的,为了好玩,我拿它戴上试了一试,就这样, 我还在商人那面镜子里照了一照,我发现,在男人戴的帽子 下,形体上那种讨厌的纤弱柔细,童年时期带来的缺陷,就 换了一个模样。那种来自本性的原形,命中注定的资质也退 去不见了。正好相反,它变成这样一个女人有拂人意的选择, 一种很有个性的选择。 就这样,突然之间,人家就是愿意要它。突然之间,我 看我自己也换了一个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外表上 能被所有的人接受,随便什么眼光都能看得进去,在城里大 马路上兜风,任凭什么欲念也能适应。我戴了这顶帽子以后, 就和它分不开了。我有了帽子,这顶帽子把我整个地归属于 它,仅仅属于它,我再也和它分不开了。那双鞋,情况应该 也差不多,不过,和帽子相比,鞋倒在其次。这鞋和这帽子 本来是不相称的,就像帽子同纤弱的体形不相称一样,正因 为这样,我反而觉得好,我觉得对我合适。所以这鞋,这帽 子,每次外出,不论什么时间,不论在什么场合,我到城里 去,我到处都穿它戴它,和我再也分不开了。 我儿子二十岁时拍的照片又找到了。那是他在加利福尼 亚和他的女朋友埃丽卡和伊丽莎白·林纳德合拍的。他人很 瘦,瘦得像一个乌干达白人似的。我发现他面孔上有一种妄 自尊大的笑容,又有点自嘲的神色。他有意让自己有这样一 种流浪青年弯腰曲背的形象。他喜欢这样,他喜欢这种贫穷, 这种穷相,青年人瘦骨嶙峋这种怪模样。这张照片拍得与渡 船上那个少女不曾拍下的照片最为相像。 买这顶平檐黑色宽饰带浅红色呢帽的人,也就是有一张 照片上拍下来的那个女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她那时拍的照 片和她最近拍的照片相比,我对她认识得更清楚,了解得更 深了。那是在河内小湖边上一处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她和我 们,她的孩子,在一起合拍的。我是四岁。照片当中是母亲。 我还看得出,她站得很不得力,很不稳,她也没有笑,只求 照片拍下就是。她板着面孔,衣服穿得乱糟糟,神色恍惚, 一看就知道天气炎热,她疲惫无力,心情烦闷。 我们作为她的孩子,衣服穿成那种样子,那种倒霉的样 子,从这里我也可以看出我母亲当时那种处境,而且,就是 在拍照片的时候,即使我们年纪还小,我们也看出了一些征 兆,真的,从她那种神态显然可以看出,她已经无力给我们 梳洗,给我们买衣穿衣,有时甚至无法给我们吃饱了。没有 勇气活下去,我母亲每天都挣扎在灰心失望之中。有些时候, 这种绝望的心情连绵不断,有些时候,随着黑夜到来,这绝 望心情方才消失。 有一个绝望的母亲,真可说是我的幸运,绝望是那么彻 底,向往生活的幸福尽管那么强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 这种绝望。使她这样日深一日和我们越来越疏远的具体事实 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不明白,始终不知道。难道就是她做这 件蠢事这一次,就是她刚刚买下的那处房子--就是照片上照 的那处房子--我们根本不需要,偏偏又是父亲病重,病得快 要死了,几个月以后他就死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难道就 是这一次。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也该轮到她,也得了他为之 送命的那种病?死期竟是一个偶合,同时发生。 这许多事实究竟是什么性质,我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 道,这些事实的性质她是有所感的,并且使她显得灰心丧气。 难道我父亲的死或死期已经近在眼前?难道他们的婚姻成了 问题?这个丈夫也成了问题?几个孩子也是问题?或者说,这一 切总起来难道都成了问题? /* 69 */ 情人(5) 天天都是如此。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一切肯定是来势 凶猛,猝不及防的。每天在一定的时间,这种绝望情绪就要 发作。继之而来的是一切都告停顿,或者进入睡眠,有时若 无其事,有时相反,如跑去买房子,搬家,或者,仍然是情 绪恶劣,意志消沉,虚弱,或者,有的时候,不论你要求她 什么,不论你给她什么,她就像是一个王后,要怎么就怎么, 小湖边上那幢房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买下来的,什么道理 也没有,我父亲已经气息奄奄快要死了,还有这平檐呢帽, 还有前面讲到的那双有镶金条带的鞋,就因为这些东西她小 女儿那么想要,就买下来了。或者,平静无事,或者睡去, 以至死掉。 有印第安女人出现的电影我没有看过,印第安女人就戴 这种平檐呢帽,梳着两条辫子垂在前胸。那天我也梳着两条 辫子,我没有像惯常那样把辫子盘起来,不过尽管这样,那 毕竟是不同的。我也是两条长辫子垂在前身,就像我没有看 见过的电影里的印第安女人那样,不过,我那是两条小孩的 发辫。自从有了那顶帽子,为了能把它戴到头上,我就不把 头发盘到头上了。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拚命梳头,把头发往后拢,我想让 头发平平的,尽量不让人看见。每天晚上我都梳头,按我母 亲教我的那样,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辫子重新编一编。我的头 发沉沉的,松软而又怕痛,红铜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我的 腰上。 人家常说,我这头发最美,这话由我听来,我觉得那意 思是说我不美。我这引人注意的长发,我二十三岁在巴黎叫 人给剪掉了,那是在我离开我母亲五年之后。我说:剪掉。 就一刀剪掉了。全部发辫一刀两断,随后大致修了修,剪刀 碰在颈后皮肤上冰凉冰凉的。头发落满一地。有人问我要不 要把头发留下,用发辫可以编一个小盒子。我说不要。以后, 没有人说我有美丽的头发了,我的意思是说,人家再也不那 么说了,就像以前,在头发剪去之前,人家说我那样。从此 以后,人家宁可说:她的眼睛美。笑起来还可以,也很美。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么样吧,两条辫子仍然挂在身前。 才十五岁半。那时我已经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 想把眼睛下面双颊上的那些雀斑掩盖起来。我用托卡隆香脂 打底再敷粉,敷肉色的,乌比冈牌子的香粉。这粉是我母亲 的,她上总督府参加晚会的时候才搽粉。那天,我还涂了暗 红色的口红,就像当时的樱桃的那种颜色。口红我不知道是 怎么搞到的,也许是海伦·拉戈奈尔从她母亲那里给我偷来 的,我记不得了。我没有香水,我母亲那里只有古龙香水和 棕榄香皂。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车旁边,还有一辆黑色的利穆新 轿车【Limousine,三十年代法国流行的一种小汽车,车体较 大,司机座露天,与后座隔开。】,司机穿着白布制服。是啊, 这就是我写的书里写过的那种大型灵车啊。就是那部莫里 斯·莱昂-博来【Moris Léon-Bollée,法国汽车制造商莱昂 -博来(1870-1917)出产的一种轻型车。】。那时驻加尔各答 法国大使馆的那部郎西雅牌黑轿车【Lancia,意大利菲亚特 公司当时的新产品。这里提到法国驻加尔各答大使馆,暗示 作者所写小说《副领事》(Le vice-consul),以及电影剧本 《印度之歌》(India Song)。】还没有写进文学作品呢。 在汽车司机和车主之间,有滑动玻璃窗前后隔开。在车 厢里面还有可以拉下来的折叠式坐椅。车厢大得就像一个小 房间似的。 在那部利穆新汽车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 他不是白人。他的衣着是欧洲式的,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 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他在看我。看我,这在我已经是习 以为常的了。在殖民地,人们总是盯着白种女人看,甚至十 二岁的白人小女孩也看。近三年来,白种男人在马路上也总 是看我,我母亲的朋友总是很客气地要我到他们家里去吃午 茶,他们的女人在下午都到体育俱乐部打网球去了。 /* 70 */ 情人(6) 我也可能自欺自误,以为我就像那些美妇人、那些招引 人盯着看的女人那样美,因为,的确,别人总是盯着我看。 我么,我知道那不是什么美不美的问题,是另一回事,是的, 比如说,是另一回事,比如说,是个性的问题。我想怎么表 现就怎么表现,你愿意我美,那就美吧,或者说漂亮也行, 比如说,在家里,觉得我漂亮,就漂亮吧,仅仅限于在家里, 也行,反正希望我怎样我就怎样就是了。不妨就相信好了。 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为真,对那个看到我 的人来说,就是真的,他想让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 所以,尽管我心里总是想着杀死我的哥哥,这种想法怎么也 摆脱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觉得我是迷人的、 可爱的。说到死这一点,只有一个惟一的同谋者,就是我的 母亲。我说迷人这两个字,同别人总围着我、围着一些小孩 说迷人可爱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我早已注意到,早已有所察觉。我知道其中总有一点什 么。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装服饰,不在美容修饰, 不因为施用的香脂价钱贵不贵,穿戴珍奇宝物、高价的首饰 之类。我知道问题不在这里。问题究竟何在,我也不知道。 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为问题是在那里,我认为不是。 我注意看西贡街上的女人,偏僻地区的女人。其中有一 些女人,十分美丽,非常白净,在这里她们极其注意保养她 们姿容娇美,特别是住在边远僻静地区的那些女人,她们什 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养,洁身自守,目的是为了那些情人, 为了去欧洲,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为了每三年有六个月的 长假,到那个时候,她们就可以大谈在这里的生活状况,殖 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环境,这里这些人、这些仆役的工作, 都是那样完美无缺,以及这里的花草树木,舞会,白色的别 墅,别墅大得可以让人在里面迷路,边远地区的官员们就住 在这样的别墅里。 她们在等待。她们穿衣打扮,毫无目的。她们彼此相看, 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在别墅的阴影下彼此怅怅相望,一直 到时间很晚,她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小说世界之中,她们已经 有了长长的挂满衣服的壁橱,挂满衣衫罗裙不知怎么穿才好, 按时收藏各种衣物,接下来便是长久等待的时日。在她们中 间,有些女人发了疯。有些被当作不说话的女仆那样抛弃了。 被遗弃的女人。人们听到这样的字眼落到她们身上,人们在 传布这样的流言,人们在制造这种污辱性的谣传。有些女人 就这样自尽,死了。 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误,我始终觉得这是一大错误。 就是因为没有把欲念激发起来。欲念就在把它引发出来 的人身上,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么看一眼,它就会出 现,要么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关系的直接媒介,要么就 什么也不是。这一点,在experiment 之前,我就知道了。 只有海伦·拉戈奈尔在这个法则上没有犯过错误。她还 滞留在童年时期。 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自己合身的连衫裙。我的连衫裙像是 一些口袋,它们是我母亲的旧连衫裙改的,它们本来就像是 一些口袋。我母亲让阿杜给我做的不在此列。阿杜是和我母 亲形影不离的女管家,即便母亲回到法国,即便我的大哥在 沙沥母亲工作的住处企图强奸她,即便不给她发工钱,她也 是不肯离开我的母亲的。阿杜是在修女嬷嬷那里长大成人的, 她会刺绣,还会在衣衫上打褶,手工针线活几个世纪以来已 经没有人去做了,但是她依然拿着头发丝那样细的针做得一 手好针线。 她因为会刺绣,我母亲就叫她在床单上绣花。她会打褶, 我母亲就让我穿她做的打褶连衫裙,有绉边的连衫裙,我穿 起来就像穿上布袋子一样,早就不时兴了,像小孩穿的衣服, 前身两排褶子,娃娃领口,要么把裙子拼幅缝成喇叭形,要 么有镶斜边的飘带,做成像"时装"那样。我穿这种像口袋似 的连衫裙总要系上腰带,让它变化出一个样子来,所以这种 衣服就永远穿下去了。 /* 71 */ 情人(7) 才十五岁半。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 和小孩的前胸一样,搽着浅红色脂粉,涂着口红。加上这种 装束,简直让人看了可笑。当然没有人笑过。我看,就是这 样一副模样,是很齐备了。就是这样了,不过戏还没有开场, 我睁着眼睛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想写作。这一点我 那时已经对我母亲讲了:我想做的就是这个,写文章,写作。 第一次没有反应,不回答。后来她问:写什么?我说写几本书, 写小说。她冷冷地说:数学教师资格会考考过以后,你愿意, 你就去写,那我就不管了。她是反对的,她认为写作没有什 么价值,不是工作,她认为那是胡扯淡--她后来对我说,那 是一种小孩子的想法。 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 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顶 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里惟一仅有的色彩。 在河上雾蒙蒙的阳光下,烈日炎炎,河两岸仿佛隐没不见, 大河像是与远天相接。河水滚滚向前,寂无声息,如同血液 在人体里周流。在河水之上,没有风吹动。渡船的马达是这 片景色中发出的惟一声响,是连杆熔化的零散旧马达发出的 噪音。还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从远处阵阵传送过来。其次是犬 吠声,从隐蔽在薄霭后面的村庄传出来的。 小姑娘自幼就认识这渡船的艄公。艄公向她笑着致意, 向她打听校长夫人、她的母亲的消息。他说他经常看见她在 晚上搭船渡河,说她常常到柬埔寨租让地去。小姑娘回答说 母亲很好。渡船四周的河水齐着船沿,汹涌地向前流去,水 流穿过沿河稻田中停滞的水面,河水与稻田里的静水不相混 淆。河水从洞里萨、柬埔寨森林顺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论 遇到什么都给卷去。不论遇到什么,都让它冲走了,茅屋, 丛林,熄灭的火烧余烬,死鸟,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 溺水的人,捕鱼的饵料,长满水风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 挟而去,冲向太平洋,连流动的时间也没有,一切都被深不 可测、令人昏眩的旋转激流卷走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冲力 的表面。 我曾经回答她说,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 就是写书,此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 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视线立刻转开,微微耸耸肩 膀,她那种样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个离家出走。我 和她分开,她失去我,失去这个女儿,失去这个孩子,那是 在几年之后,还要等几年。对那两个儿子,没有什么可忧虑 的。但这个女儿,她知道,总有一天,她是要走的,总有一 天,时间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长告诉她 说:太太,你的女儿法文考第一名。我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并不满意,因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 儿子,我的母亲,我所爱的母亲啊,卑鄙卑鄙,她问:数学 呢?回答说:还不行,不过,会行的。我母亲又问:什么时候 会行呢?回答说:太太,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会行的。 我所爱的母亲,她那一身装束简直不可思议,穿着阿杜 补过的线袜,即使在热带她也认为身为学校校长就非穿袜子 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怜,不像样,阿杜补了又补,她 娘家在庇卡底【Picardie, 法国旧省,在该国北部地区。】乡 下,家里姐姐妹妹很多,她从家乡直接来到这里,带来的东 西都用尽了,她认为她这身打扮是理所当然的,是符合她的 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坏了,走起路来歪着两只脚,真伤 脑筋,她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中国女人的发髻,她那副样子 看了真叫我们丢脸,她走过我们中学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难 为情,当她乘B12 路在中学门前下车时,所有的人都为之侧 目,她呢,她一无所知,都看不见,真该把她关起来,狠狠 地揍,杀掉。她眼睛看着我,她说: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 定主意,下定决心,不分日夜,就是这个意念。不要求取得 什么,只求从当前的处境中脱身而去。 /* 72 */ 情人(8) 当我的母亲从绝望的心境摆脱出来,恢复常态,她就注 意到那顶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镶金条带的高跟鞋了。她问我这 行不行。我说无所谓。她两眼看着我,她喜欢这么办,脸上 有了笑容。她说挺好的,你穿这双鞋、戴这顶帽子挺好,变 了一个模样了。她不问是不是她去买,她知道反正她买就是 了。她知道她买得起,她知道有时她也是能够买的,逢到这 样的时机我就说话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从她那里搞到手, 她不会不同意。我对她说:放心吧,一点不贵。她问在哪里 卖。我说在卡蒂纳大街,大拍卖。她好意地望着我。她大概 觉得小女儿这种奇怪的想法、变出花样来打扮自己,倒是一 个令人鼓舞的征象。别看她那种寡妇似的处境,一身上下灰 溜溜的,活像一个还俗的出家人,她不仅接受我这种奇形怪 状、不合体统的打扮,而且这种标新立异她自己也喜欢。 戴上一顶男人戴的帽子,贫穷仍然把你紧紧捆住并没有 放松,因为家里总需有钱收进,无论如何,没有钱是不行的。 包围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两个儿子也是沙漠,他们什么也 不干,那块盐碱地也是沙漠,钱是没有指望的,什么也没有, 完了。这个小姑娘,她也渐渐长大了,她今后也许可能懂得 这样一家人怎样才会有钱收进。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允许 她的孩子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娼妇似的,尽管这一点她并不自 知。也正是这个缘故,孩子居然已经懂得怎么去干了,她知 道怎样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钱。这样倒使得母亲 脸上也现出了笑容。 后来她出去搞钱,母亲不加干预。孩子也许会说:我向 他要五百皮阿斯特准备回法国。母亲说:那好,在巴黎住下 来需要这个。她说: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 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么做,如果她有力量, 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 一定也会选择她的孩子走的这条路。 在我写的关于我的童年的书里,什么避开不讲,什么是 我讲了的,一下我也说不清,我相信对于我们母亲的爱一定 是讲过的,但对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间的爱讲过没有 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这讲述这共同的关于毁灭和死亡的 故事里,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是在爱或是在恨的情况 下,都是一样的,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 有恨,这恨可怕极了,对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 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就像刚刚出世只有一天的婴儿 那样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 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我 至今依然如故,面对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我始终保持着 同样的神秘的距离。我自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 不曾写过,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 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过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 利穆新小汽车的那天,为拦海修堤买的那块租让地我母亲那 时还没有决定放弃。那时,像过去一样,我们三个人常常是 黑夜出发,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几天。在那里,我们 在般加庐【Bungalow, 一种带游廊的平房,在印度一带常见。】 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罗山。然后,我们又离开那里, 回家去。母亲在那里分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还是一去再 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张望着面 前的森林。 现在我们已经长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 河口沼泽地去猎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种胡椒的小村子也 不去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也长大了。小孩都看不见了,骑在 水牛背上或别处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们身上似乎都沾染了 某种古怪的特征,我们也是这样,我母亲身上那种疏懒迟钝, 在我们身上也出现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只 是张望着森林,空空等待,哭泣。 低洼地肯定是没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处小块土地上 耕种,种出的稻谷归他们所有,他们人还留在那里,拿不到 工资,我母亲叫人盖起茅屋,用来作为他们栖身之地。他们 看重我们,仿佛我们也是他们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能够做的 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庐,现在仍然由他们看管。尽管贫穷, 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顶长年累月被雨水浸蚀朽坏,逐渐消失 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净净。般加庐的外形仍在,清 晰得像是一幅画,从大路走过就可以看见。屋门每天都敞开 着,让风吹进室内,使房屋内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关门 闭户,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贩子闯入。 /* 73 */ 情人(9)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车里的那个有钱的男 人,不是像我过去写过的那样在云壤【Réam,在今柬埔寨磅 逊湾,与磅逊相近。此处所写可能指殖民地滨海城市休闲娱 乐的去处。】的餐厅里,而是在我们放弃那块租地之后,在两 或三年之后,我是说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烟雾蒙蒙、 炎热无比的光线之下。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次相遇之后一年半带我们回法国的。 她把她所有家具用物全部卖掉了。最后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 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对着夕照,再一次张望暹罗 那一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没有再去,尽管她后来改变 想法,又离开法国,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贡退休,此后 她就没有再到那里去过,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 空黄黄绿绿的天宇。 是的,就让我说出来吧,在她这一生之中,即使让她再 从头开始,那也是太晚了,迟了。她是办过一所专教法语的 专科学校,叫做新法语学校,这样可以让她拿出一部分钱来 供给我读书,维持她的大儿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气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 去。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我的母亲。那是在日本占领 时期。由此开始,一切都已告一结束。关于我们这些孩子的 童年生活,关于她自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小哥哥一死, 对我来说,她应该也是死了。同样,我的大哥,也可以说是 死了。这一来,他们加之于我的恐惧感,我始终没有能克服。 他们对于我从此不再有什么重大关系了。从此以后,对于他 们我也无所知了。 她究竟是怎样还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债务的,我一直不知 道。反正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来了,此后也没有再来讨债。 我见过他们。他们坐在沙沥我家的小客堂间,穿着白缠腰布, 他们坐在那里不说什么,几个月、几年时间,一直是这样。 只见母亲又是哭,又是闹,骂他们,她躲在她的房间里,她 不愿意出来,她吼叫着,叫他们走,放开她,他们只当什么 也没有听到,面带笑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后来, 有一天,他们都不见了,不来了。 现在,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 也嫌迟了。现在,我对他们已经无所爱。我根本不知道我是 不是爱过他们。我已经离开他们。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 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颜色也 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记不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 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也听不到了,笑声, 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我现在写她是这么容易,写得这么长,可以一直写下 去,她已经变成文从字顺的流畅文字了。 从一九三二到一九四九年,这个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 贡。我的小哥哥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死的。那时,不论什 么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滞留在那边,已经接近坟墓,半截 入土了,这是她说的。后来,她终于又回到法国来。我们相 见的时候,我的儿子才两岁。说是重逢,也未免来得太迟。 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了然。重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除 去那个大儿子,其他一切都已经完结。 她在卢瓦尔-歇尔省【Loir-et-Cher, 在法国中部,巴黎 之南。】住在一处伪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个时期,后 来死在那里。她和阿杜住在一起。在夜里她仍然是什么都怕。 她还买了一条枪。阿杜在城堡最高层顶楼房间里警戒。她还 为她的大儿子在昂布瓦斯【Amboise, 在与卢瓦尔-歇尔省相 邻的安德尔-卢瓦尔省境内。】附近买了一处产业。他在那里 还有一片树林。他叫人把林木伐下。他在巴黎一个俱乐部赌 牌。一夜之间就把这一片树林输掉了。 讲到这个地方,我的回忆有一个转折,也许正是在这里 我这个哥哥让我不禁为之流泪了,那是卖去木材的钱都输光 以后的事。我记得有人在蒙帕纳斯圆顶咖啡馆门前发现他倒 在他的汽车里,这时他已别无他想,只求一死。以后,关于 他,我就无所知了。 /* 74 */ 情人(10) 母亲做的事当然永远都是为了这个大儿子,这个五十岁 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计,不会挣钱,说起来,她所做的一 切,简直不可想象,她居然利用她的古堡设法赚钱。她买了 几部电热孵化器,安装在古堡底层的大客厅里。一下就孵养 雏鸡六百只,四十平方米养六百只小雏鸡。电热红外线操纵 她搞得不得法,孵出的小鸡都不能进食。六百只小鸡嘴合不 拢,闭不上,都饿死了,她只好罢手,没有再试。我来到古 堡的时候,正当鸡雏破壳孵化出来,那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接着,死雏发出臭气,鸡食发出臭气,臭气熏天,我在我母 亲的古堡里一吃饭就恶心呕吐。 在她死前最后几个冬天,她把绵羊放到她住的二楼大房 间里过夜,在结冰期,让四头到六头绵羊围在她床四周。她 把这些绵羊叫做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这些孩子中 间死去的。 就在那个地方,她最后住过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卢瓦 尔的那个假古堡,这个家庭各种事情已经到了终点,她不停 地去去来来到处奔波,这时已告结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 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种疯狂。我看到我的母亲真是疯了。我 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发病,也是这种疯病。我么,我 没有病,从来不曾看到有这种病。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母亲 处于疯狂状态。但她确实是一个疯人。生来就是疯人。血液 里面就有这种疯狂。她并没有因疯狂而成为病人,她是疯狂 地活着,就像过着健康生活一样。 她是同阿杜和大儿子一起生活过来的。只有在他们之间, 他们是知己,互相了解。过去她有很多朋友,这种友谊关系 保持多年,并且从到这个偏远地区来的人中间,还结识了一 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轻的朋友,后来在都兰【Touraine ,法 国旧省区,大体包括今安德尔-卢瓦尔省与卢瓦尔-歇尔 省。】的人中间也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中间有的是从法属殖民 地回来的退休人员。她能把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边,什么年 龄的人都有,据他们说,就是因为她为人聪明,又那么机敏, 又十分愉快,就因为这种不会让人感到厌倦的无与伦比的天 性。 那张表现绝望情境的照片是谁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 河内住处庭院里拍的那张照片。也许是我父亲拍的,是他最 后一次拍照也说不定。因为健康的原因,他本来再过几个月 就要回国,回到法国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调动,派他 到金边去任职。他在那里只住了几个星期。后来,不到一年, 他就死了。 我母亲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国,就在那里留下来了,她就 留在那里没有走。在金边。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 原是柬埔寨国王的故宫,坐落在花园的中心,花园方圆有若 干公顷,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亲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 大宅子,在夜里,是让我们害怕。我们四个人睡在同一张床 上。在夜里,她说她怕。我母亲就是在这个大宅子里面得到 父亲的死讯的。在接到电报之前,她已经知道父亲死了,前 一天夜晚已经见到征兆,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只有她一个人 能听到,是一只飞鸟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飞乱叫,飞到王宫 北向那间大办公室里消失不见了,那原是我父亲办公事的地 方。 在她的丈夫过世几天之后,仍然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 半夜,我母亲又面对面看到了她的父亲,她自己的生身之父。 她把灯点上。他依然还在。他站在桌子的一侧,在王宫八角 大厅里。他望着她。我记得我听到一声尖叫,一声呼救。她 把我们都吵醒了,她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讲他穿什么衣服, 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装,灰色的,又讲他是怎么站的,还有 他那种眼神,怎样直直地望着她。她说:我叫他了,就像我 小时候叫他那样。她说:我不怕。那个人影后来渐渐隐没, 她急忙追上去。两个人都死于飞鸟出现、人影显现的那个日 期和时间。由此,对于母亲的预知能力,对万事万物以及死 亡都能预见,我们当然是十分敬服的。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 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的鞋的少女。他慢 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开头他 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他的手直打 颤。这里有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 所以他直打颤。她告诉他说她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 /* 75 */ 情人(11) 她没有对他说别的,她没有对他说不要啰嗦,走开。因 此他的畏惧之心有所减轻。所以他对她说,他以为自己是在 做梦。她没有答话。也不需要答话,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 等着。这时他问她:那么你是从哪儿来?她说她是沙沥女子小 学校长的女儿。他想了一想,他说他听人谈起过校长夫人, 她的母亲,讲到她在柬埔寨买的租让地上运气不佳,事情不 顺利,是不是这样?是的,是这样。 他一再说在这渡船上见到她真是不寻常。一大清早,一 个像她这样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就请想想看,一个白人姑娘, 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车上,真想不到。 他对她说她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 别出心裁...... 一顶男帽,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这么美,随她 怎样,都是可以的。 她看看他。她问他,他是谁。他说他从巴黎回来,他在 巴黎读书,他也住在沙沥,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还 有带蓝瓷栏杆的平台。她问他,他是什么人。他说他是中国 人,他家原在中国北方抚顺。你是不是愿意让我送你到西贡, 送你回家?她同意了。他叫司机把姑娘的几件行李从汽车上拿 下来,放到那部黑色小汽车里去。 中国人。他属于控制殖民地广大居民不动产的少数中国 血统金融集团中一员。他那天过湄公河去西贡。 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恍惚间,一种悲戚之 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 稍稍有点发暗。还略略有一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还有一片 雾气正在弥漫开来。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搭乘本地人的汽车出门了。从此 以后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车,坐车去学校上课,坐车回寄 宿学校了。以后我就要到城里最讲究的地方吃饭用餐。从此 以后,我所做的事,对我所做的这一切,我就要终生抱憾, 惋惜不已了;我还要为我留下的一切,为我所取得的一切, 不论是好是坏,还有汽车,汽车司机,和他一起说笑,还有 本地人乘的汽车车座后面那些嚼槟榔的老女人,还有坐在车 子行李架上的小孩,在沙沥的家,对沙沥那个家族的憎恶、 恐惧,还有他那很是独特的无言沉默,我也要抱憾终生,只 有惋惜了。 他在讲话。他说他对于巴黎,对非常可爱的巴黎女人, 对于结婚,丢炸弹事件,哎呀呀【这是巴黎人说话的口气。】, 还有学士院,圆厅咖啡馆,都厌倦了。他说,我么,我宁可 喜欢圆厅,还有夜总会,这种"了不起"的生活,这样的日子, 他过了整整两年。她听着,注意听他那长篇大论里面道出的 种种阔绰的情况,听他这样讲,大概可以看出那个开销是难 以计数的。他继续讲着。他的生母已经过世。他是独养儿子。 他只有父亲,他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的父亲住在沿河宅子 里已有十年之久,鸦片烟灯一刻不离,全凭他躺在床上经营 他那份财产,这你是可以了解的。她说她明白。 后来,他不允许他的儿子同这个住在沙沥的白人小娼妇 结婚。 /* 76 */ 写作内容简介 杜拉斯作品:写作内容简介 杜拉斯晚年的一部随笔集,一九九三年出版。题名为"写 作",但并不局限于写作本身。作家的点滴回忆与感受:孤独、 酒精、情人、独居的乡村别墅、电影、乃至对小哥的爱都融 入其中。全书收录了五个短篇,分别为《写作》、《年轻的英 国飞行员之死》,《罗马》,《纯洁的数字》、《画展》。 相关评述 这是一个荒芜的地方,我进入了一个非常有限的区域。 这对我也是可怕的考验,可能有一天我会出去……不过,可 能我不愿意出去……这是我的地方。写作,一开始就是我的 地方。 ——杜拉斯 杜拉斯有一句名言,一本打开的书也是漫漫长夜。随笔 集《写作》可以视为这番话的生动而富有灵性的脚注。一个 人到了快要离别世界的最后日子,她的类似沉默的诉说怎么 听起来都像是音乐,汩汩倾泻,不着边际,哪怕不动声色, 不留下观念和方法也是好的,只要是杜拉斯在思考,人们的 倾听就接近于无限。 ——书评人刘恩波 /* 77 */ 写作目录 【桂裕芳译】 写作 年轻的英国飞行员之死 罗马 纯洁的数字 画展 沃维尔的事件,我取名为《年轻的英国飞行员之死》。最 初我讲给伯努瓦·雅科听,他当时来特鲁维尔看望我。他想 到拍一部片子,让我讲述这位二十岁的年轻飞行员之死。于 是他拍成了。摄影师是卡罗琳·尚珀蒂埃·德·里布,录音 师是米歇尔·维奥内。地点是我在巴黎的寓所。 片子拍完以后,我们就去到我在诺弗勒堡的别墅。我谈 到写作,我试图谈论这个:写作。于是出了第二部片子,拍 摄与制片仍是原班人马——国家视听学会的西尔维·布吕姆 和克洛德·吉萨尔。 取名为《罗马》的这篇文字最初是一部片子:《罗马的对 话》,它是应朋友焦瓦内拉·扎诺尼之邀而摄制的,由意大利 广播电视台资助。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一九九三年六月于巴黎 此书献给一九四四年五月某时在沃维尔牺牲的、年仅二 十岁的W.J.克利夫 /* 78 */ 写作(1) 我在房屋里才独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内。花园 里有鸟,有猫。有一次还有一只松鼠,一只白鼬。我在花园 里并不孤单。但在房屋里却如此孤单,有时不知所措。现在 我才知道在那里待了十年。独自一人。为了写书,书使我和 其他人知道我当时就是作家,和今天一样。这是怎样发生的? 该怎么说呢?我能说的只是诺弗勒堡的那种孤独是被我创造 的。为了我。只有在那座房屋里我才独自一人。为了写作。 但不像此前那样写作。为了写一些我尚未知的书,它们永远 不由我或任何人决定。我在那里写了《劳儿之劫》和《副领 事》。后来还有别的书。我明白我独自一人与写作相伴,独自 一人,远离一切。大概长达十年,我不知道,我很少计算写 作的时间或任何时间。我计算等待罗贝尔·昂泰尔姆和他妹 妹玛丽-路易丝的时间。后来我再未计算过任何东西。 《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在上面我的卧室里写成的, 房间里的蓝色衣橱可惜现在被年轻的泥瓦工毁了。那时我间 或也在这里,在客厅的这张桌子上写作。 我保持着头几本书的那种孤独。我随身带着它。我的写 作,我始终带着它,不论我去哪里。去巴黎,去特鲁维尔。 或者去纽约。在特鲁维尔我决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将发 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的名字也是在特鲁维尔出现在我 眼前的,难以忘却。这是在一年以前。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 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它失血, 连作者也认不出它来。首先,永远别将作品向秘书口述,不 论她多么灵巧,在这个阶段也永远别将它交给出版商审读。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 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 回事。你在房屋里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 么钟点,不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天 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 不曾对任何人谈到这点。在我孤独的这个最初时期,我已经 发现我必须写作。我已经被雷蒙·格诺认可。雷蒙·格诺的 惟一评价是这句话:“别做其他事,写作吧。” 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惟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 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 我的卧室不是一张床,不论是在这里,在巴黎,还是在 特鲁维尔。它是一扇窗子,一张桌子,习惯用的黑墨水,品 牌难寻的黑墨水,还有一把椅子。以及某些习惯。无论我去 哪里,我在哪里,习惯不变,甚至在我不写作的地方,例如 饭店客房,我的手提箱里一直放着威士忌以应付失眠或突然 的绝望。在那个时期,我有情人。没有任何情人对我是少有 的事。他们努力适应诺弗勒的孤独。它的魅力有时使他们也 写书。我很少将我的书给情人看。女人不应将写的书给情人 看。我当时写完一章就向他们藏起来。我真是这么做的,我 不知道当你是女人而且有丈夫或情人时,有什么别的做法或 者在别处会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应该向情人隐瞒对 丈夫的爱。我对丈夫的爱从未被取代。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 知道这个。 这座房子是孤独之所,但它前面有一条街,一个广场, 一个很老的水塘和村里的学校。池塘结冰时,孩子们来溜冰, 于是我无法工作。这些孩子,我随他们去。我监视他们。凡 是有孩子的女人都监视这些孩子,他们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不 听话,玩得发疯。而每次她们多么害怕,害怕至极。多深的 爱。 你找不到孤独,你创造它。孤独是自生自长的。我创造 了它。因为我决定应该在那里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来写书。 事情就是这样。我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我将自己关闭起来 ——当然我也害怕。后来我爱上了这房子。它成了写作之家。 我的书出自这座房子。也出自这种光线,出自花园。出自水 塘的这种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写出刚才说的这些。 /* 79 */ 写作(2) 你可以从房屋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是的。你也可以来 回走。此外还有花园。那里有千年古树和仍然幼小的树。有 一些落叶松、苹果树,一株胡桃树、一些李子树、一株樱桃 树。那株杏树已经枯死。在我的卧室前有《大西洋人》中的 那株出奇的玫瑰。一棵柳树。还有郁李树,鸢尾。在音乐室 的一扇窗下有株茶花,是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为我栽下的。 我首先为房子配备了家具,然后雇人粉刷。然后,也许 在两年以后,我开始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完成《劳儿·瓦·施 泰因》,在这里和在特鲁维尔海边写出了结尾。独自一人,不, 我不是独自一人,当时有一个男人在我身边。但我们彼此不 说话。我在写作,所以必须避免谈论书籍。男人们忍受不了 写书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很残酷。这对大家都很困难。除 了罗贝尔·A。 然而在特鲁维尔有海滩,大海,无边无际的天空,无边 无际的沙地。这里就是孤独。在特鲁维尔我极目注视大海。 特鲁维尔是我整个生命的孤独。我仍然拥有这种孤独,它在 这里,在我周围,不会被攻破。有时我关上门,切断电话, 切断我的声音,再无所求。 我可以说想说的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写作又怎 能不写作。 有时当我独自在这里,在诺弗勒,我认出一些物品,例 如暖气片。我记得暖气片上曾经有一大块罩板,我曾常常坐 在上面看汽车驶过。 当我独自在这里时,我不弹琴。我弹得不坏,但很少弹, 我认为我独自在房子里,身边无人时不能弹琴。那是很难忍 受的。因为那突然具有了一种意义,而在某些个人情况下只 有写作才具有意义,既然我从事写作,我在实践。而钢琴却 是仍然无法企及的遥远物体,对我而言永远是这样。我想如 果我作为专业人员弹钢琴,我就不会写书。但我不敢肯定。 也许这话不对。我想我无论如何会写书,即使同时弹琴。不 堪卒读的书,但十分完整。它远离语言,就像未知的无对象 的爱。就像基督或J.B.巴赫之爱——两者的等值令人目眩。 孤独也意味着:或是死亡,或是书籍。但它首先意味着 酒精。意味着威士忌。至今为止,我从来不曾,的确是从来 不曾,除非是很遥远的过去……从来不曾写书时有头无尾。 我写书时,书已经成了我的生存目的,不论是什么样的书。 在哪里都是这样。春夏秋冬都是这样。这种热情,我是在这 里,在伊夫林省的这座房子里体验到的。我终于有所房子可 以躲起来写书。我想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在那里干什么呢? 事情就这样开始的,像是一个玩笑。我心里想,也许我能写 书。我已经开始写后来又放弃了,连书名也忘了。《副领事》 不是。我从未放弃它,现在还常常想到它。我不再想《劳 儿·瓦·施泰因》。谁都无法认识她, L.V.S.,你我都不。 拉康对此说的话,我始终没有完全明白。拉康使我不知所措。 他的这句话:“她肯定不知道她在写她写的东西。因为她会迷 失方向。而这将是灾难。”这句话成了我的某种原则身份,某 种女人所完全无缘的“说话权”。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 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 是一而再地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 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 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 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 的文字,它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 的黄金规则:拼写,含义。 《副领事》这本书里处处都是无声的呼喊。我不喜欢这 种表达法,但当我重读时我又发现了这个或类似的东西。的 确,副领事每天都在呼喊……但从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 喊叫,正如人们每天祈祷一样。的确,他大声喊叫,在拉合 尔的夜晚,他朝沙利玛的花园开枪,他要杀人。杀人,不管 杀谁。他为杀人而杀人。既然不论是谁,那就是解体中的整 个印度。当他在荒寂的加尔各答黑夜里独自一人时,他在官 邸里喊叫。他发狂,聪明得发狂,这位副领事。他每夜都枪 杀拉合尔。 /* 80 */ 写作(3) 我从未在别处与他重逢,只在扮演他的演员、天才的米 歇尔·隆达尔身上——甚至在他的其他角色身上——见到副 领事。对我来说,我这位朋友仍然是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 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副领事是我信赖的人。副领事的喊声,“惟一的政治”, 也是在这里,在诺弗勒堡录下的。他呼喊她,她,是的,在 这里。她,A.-M.S.,安娜-玛丽亚·加尔迪。演她的是德 尔菲·塞里。影片里所有的人都在哭。这是不知哭泣有何含 义的、自由的哭泣,必然的、真正的哭泣,苦难人群的哭泣。 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 过它,此时一切都受到怀疑:婚姻、朋友,特别是夫妻两人 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远也不受怀疑。这种怀疑在我周 围增长。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 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 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 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如此而已。怀疑就 是写作。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与作家一同写。这一点人 们早已知道。 我也相信如果没有写作动作之前的原始怀疑,就没有孤 独。从来没有人用两个声音写作。可以用两个声部唱歌,也 可以弹奏音乐,打网球,但是写作,不行。永远不行。我立 刻写了几本所谓政治性的书。第一本是《阿巴恩·萨巴纳·达 维德》,是我最珍爱的几本书中的一本。我认为这是小事—— 写书比过日常生活或难或易。不过困难是存在的。将一本书 按照阅读的方向引向读者,这很难。如果我没有写作,我早 已成了难以医治的酒徒。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法继续写作的迷 失状态……于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可写, 可丢失,于是你写了起来。一旦书在那里,呼喊着要求结尾, 你就写下去。你必须与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书没有完全 结束以前——也就是说在它独立地摆脱你这位作者之前—— 你不可能永远丢弃它。这像罪行一样难以忍受。我不相信有 人说的话:“我撕掉了手稿,统统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 是写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或者这不是一本书。如果 此刻不是书,我们总是知道的。如果将来永远不是书,不, 我们不知道。永远不。 我躺下时盖着脸。我害怕自己。我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 道为什么。因此我在睡觉以前喝酒。为了忘记自己,忘记我。 酒立刻进入血液,然后我睡着了。酒后的孤独令人不安。心 脏,对,就是心脏。它突然急剧地跳动。 我在屋子里写作时,一切都在写作。处处都是文字。我 见到朋友时,有时不能立刻认出他们。有好几年都是这样, 对我来说很艰难,是的,大概持续了十年。就连十分亲密的 朋友来看我时,也是很糟糕的。朋友们对我毫不知情:他们 为我好,好意来看我,以为这是应该的。而最奇怪的是,我 对此毫无想法。 这使写作变得粗野。类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识辨 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 它有别于生命本身又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 无法写作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 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 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社会 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痛苦,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 所有的犹太人,和所有的犹太儿童,这也是最强烈的幸福。 我一直这样认为。 诺弗勒堡的这座房子,我是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 书改编成电影的版税购买的。它属于我,归于我名下。那是 在我的写作狂以前。火山般的狂热。我想这座房子起了很大 作用。它抚慰我童年时的一切痛苦。我购买它时立刻就知道 这对我是件重要的事,有决定意义的事。对我自己和孩子而 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于是我照管房子,打扫它。花很多 时间去“照管”。后来,我被书卷走,就不大照管它了。 /* 81 */ 写作(4) 写作可以走得很远……直至最后的了结。有时你难以忍 受。突然之间一切都具有了与写作的关系,真叫人发疯。你 认识的人你却不认识了,你不认识的人你却似乎在等待他们。 大概只是因为我已经疲于生活,比别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种 无痛苦的痛苦状态。我不想面对他人保护自己,特别是面对 认识我的人。这不是悲哀。这是绝望。我被卷入平生最艰难 的工作:我的拉合尔情人,写他的生活。写《副领事》。我花 了三年来写这本书。当时我不能谈论它,因为对这本书的任 何侵入,任何“客观的”意见都会将书全部抹去。我用经过 修改的另一种写法,就会毁灭这本书的写作以及我有关它的 知识。人有这种幻觉——正确的幻觉——仿佛只有自己写得 出写成的东西,不论它是一钱不值还是十分出色。我读评论 文章时,大都对其中的“它四不像”这句话感兴趣。这就是 说它印证了作者最初的孤独。 诺弗勒的这座房子,我原以为也是为朋友们买下的,好 接待他们,但我错了。我是为自己买的。只是到了现在我才 明白,我才说出来。有时晚上来了许多朋友,伽里玛一家经 常来,带着夫人和朋友。伽里玛的家人很多,有时可能达十 五人之多。我要求他们早一点来,好把餐桌摆在同一间房里, 让大家都在一起。我说的这些晚会使大家都很高兴。这是最 令人高兴的晚会。在座的总有罗贝尔·昂泰尔姆和迪奥尼 斯·马斯科洛以及他们的朋友。还有我的情人们,特别是热 拉尔·雅尔洛,他是魅力的化身,也成了伽里玛家的朋友。 来客人时我既不那么孤单又更被遗弃。必须通过黑夜才 能体验这种孤独。在夜里,想象一下杜拉斯独自躺在床上睡 觉,躺在这座四百平米的房子里。当我走到房屋的尽头,朝 “小屋”走去时,我对空间感到害怕,仿佛它是陷阱。可以 说我每晚都害怕。但我从未有所表示让什么人来住。有时我 很晚才出门。我喜欢转转,和村里的人,朋友,诺弗勒的居 民一起。我们喝酒。我们聊天,说很多话。我们去咖啡馆, 它像好几公顷的村庄一样大。清晨三点钟它挤得满满的。我 记起了它的名字:帕尔利Ⅱ。这也是叫人迷失的地方。侍者 像警察一样监视我们的孤独所处的这片无边的领域。 这里,这所房子不是乡间别墅。不能这样说。它原先是 农庄,带有水塘,后来成为一位公证人——巴黎的大公证人 ——的乡间别墅。 当大门打开时,我看见了花园。几秒钟的事。我说好, 一走进大门我就买下了房子。立刻买下了。立刻用现金支付。 现在它一年四季都可住人。我也把它给了我儿子。它属 于我们两人。他眷恋我也眷恋它,现在我相信。他在屋里保 留了我所有的东西。我还可以独自在那里住。我有我的桌子, 我的床,我的电话,我的画和我的书。还有我的电影脚本。 当我去那里时,儿子很高兴。儿子的这种快乐现在是我生活 中的快乐。 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谬。写作,这也是不说 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喊叫。作家常常带来轻松,他听得多。 他不多说话,因为不可能对别人谈写成的书,特别是正在写 的书。不可能。这与电影,戏剧和其他演出相反。与一切阅 读相反。这是最困难的。最糟糕的。因为书是未知物,是黑 暗,是封闭的,就是这样。书在前进,在成长,朝着你认为 探索过的方向前进,朝着它自己的命运和作者的命运前进, 而作者此时被书的出版击倒了:他与梦想之书的分离就像是 末胎婴儿的诞生,这婴儿永远是最爱。 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我不知为什么,我刚才的这些话使我流泪。 仍然写作,不理睬绝望。不:怀着绝望。怎样的绝望,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写得与作品之前的想法不一样,就是失 败。但必须接受它:失败的失败就是回到另一本书,回到这 同一本书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屋子里的这种自我丧失完全不是自愿的。我没有说: “我整年里每天都关在这里。”我没有被关着,这样说是错的。 我出去采购,上咖啡馆。但我同时又在这里。村子和房屋是 一样的。桌子放在水塘前。还有黑墨水。还有白纸也是一样 的。至于书,不,突然间,永远不一样。 /* 82 */ 写作(5) 在我以前,这房子里没有人写作。我问过镇长、邻居、 商人。不。从来没有。我常打电话到凡尔赛打听曾住过这房 子的人的姓名。在那一串住户的姓名和职业的单子上,没有 任何作家。而所有这些姓名都可能是作家的姓名。所有的人。 但是不。他们是这里的农户。我在土地里找到德国垃圾箱。 这所房子的确被德国军官占用过。他们的垃圾箱是一些洞, 在地上挖的洞。里面有许多牡蛎壳,贵重食品的空罐头,首 先是肥鹅肝和鱼子酱罐头。还有许多碎了的餐具。什么都被 扔掉。餐具肯定是塞夫勒的产品,除了碎片以外,花纹完好 无缺。那蓝色像我们某些孩子的眼睛一样是纯洁的蓝色。 当一本书结束时——我是指写完一本书时——你阅读时 再不能说这书是你写的,不能说书里写了些什么,也不能说 你怀着何种绝望或何种幸福感,是一次新发现还是你整个人 的失败。因为,毕竟,在一本书里是看不见这些的。文字在 某种程度上是均匀一致的,变得规规矩矩。书一旦完成并散 发以后,它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它回归到初生时懵懂的 纯洁之中。 与尚未写成的书单独相处,就是仍然处在人类的最初睡 眠中。就是这样。也是与仍然荒芜的写作单独相处。试图不 因此而死。这是在战争中独自待在防空洞里。但是没有祈祷, 没有上帝,没有任何思想,只有这个疯狂的愿望:消灭德意 志民族,直至最后一名纳粹。 写作永远没有参照,不然它就……它仿佛刚出世。粗野。 独特。除了那些人,在书中出现的人,你在工作中永远不会 忘记他们,作者永远不会为他们惋惜。不,我对这有把握, 不,写书,写作。因此通向舍弃的门永远敞开。作家的孤独 中包含自杀。他甚至在自己的孤独中也是单身一人。永远不 可思议。永远危险。是的,这是敢于出来喊叫所付的代价。 在房子里,我在二楼写作,我不在楼下写。后来却相反, 我在一楼中央那个大房间里写,为的是不那么孤单,也许吧, 我记不清了,也为了能看见花园。 书里有这个,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 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 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 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写作的功 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杀,那你首先也许会想不 要每天都自杀。这就是写书,不是孤独。我谈论孤独,但我 当时并不孤单,因为我要完成这个工作,直至光明,这是苦 役犯的工作:写作《法国副领事在拉合尔》。书写成了,被译 成全世界的各种语言,被保存了下来。在书中,副领事向麻 风病开枪,向麻风病人、穷人和狗开枪,然后向白人,向白 人总督开枪。他枪杀一切,除了她,一天早上溺死在三角洲 的她,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沙塔拉和我童年的女王,驻 永隆总督的这位妻子。 这是我生命的第一本书。它发生在拉合尔,也是在柬埔 寨,在种植园,无处不在。《副领事》一开始就有一位十五岁 的怀孕的女孩,这位安南姑娘被母亲赶了出来,在菩萨蓝色 大理石的山区里游荡。后来如何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费了 很大的力气寻找这个地方,寻找我从未去过的这座菩萨的山。 我的书桌上摆着地图,我循着乞丐和孩子们走的小路寻找, 孩子们两腿无力,目光呆滞。他们被母亲所抛弃,捡垃圾充 饥。这本书很难写。不可能做提纲来表述苦难的深度,因为 没有引发这苦难的明显事件。这里只有饥饿和痛苦。 野蛮的事件之间没有联系,因此始终没有计划。我生活 中从来没有计划。从来没有。生活和作品中都没有,一次也 没有。 我每天早上写作。但没有任何时间表。从来没有。除非 是做饭。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食物沸腾或避免烧焦。对于书 我也心里有数。我发誓。用一切发誓。我从未在书里说谎。 甚至也从未在生活里说谎。除了对男人。从来没有。这是因 为母亲以前吓唬我说,谎言会杀死说谎的孩子。 /* 83 */ 写作(6) 我想这正是我责怪书籍的一点,因为,一般来说,它们 并不自由。通过文字就能看出来:书被制作、被组织、被管 辖,可以说变得规规矩矩。这是作家经常对自己使用的审查 职能。于是作家成了自身的警察。我指的是寻求良好的形式, 也就是最通常、最清楚、最无害的形式。还有几代人死气沉 沉,书写得十分腼腆,甚至还有年轻人。这是些可爱的书, 但没有任何发展,没有黑夜。没有沉默。换句话说,没有真 正的作者。应景的书,解闷的书,旅行的书。但不是嵌入思 想、讲述一切生命的黑色哀伤的书,而是一切思想的老生常 谈。 我不知道书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有书时我们知道。 没有书时,我们知道,好比知道我们活着,还没有死。 每本书和每位作家一样,有一段艰难的、无法绕过的行 程。他必须下决心将这个失误留在书里,使它成为真正的、 不撒谎的书。孤独,我还不知道它后来如何。我还不能谈论 它。我相信的是这种孤独变得平凡,天长日久变得平庸,而 这很幸运。 当我第一次谈到法国驻拉合尔大使的夫人安娜-玛丽·斯 特雷特和副领事之间的恋情,我感到毁坏了这本书,使它辜 负了期望。可是没有,它不仅站住了,而且不负所望。作家 也有失误,像这种失误,它实际上是机遇。成功的、美妙的 失误使人欣喜,就连其他的失误,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浅易 的失误常常也是美妙的。 别人的书,我往往觉得很“干净”,但常常仿佛出自毫无 危险的古典主义。大概该用“必然”一词。我不知道。 我平生读得最多的书,我独自阅读的书,是男人写的书。 是米什莱。米什莱,还是米什莱,催人泪下。也有政治书籍, 但较少。圣朱斯特,司汤达,但奇怪的是没有巴尔扎克。文 本中之文本是圣经中的《旧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摆脱人们可能称作的危机,神经性 危机或迟缓、衰落的危机,它仿佛是虚假的睡眠。孤独也是 这个。一种写作。而阅读就是写作。 有些作家感到恐惧。他们害怕写作。就我的情况而言, 也许我从来不害怕这种恐惧。我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书,但 它们有读者。最近我读了其中一本,我有三十年没有重读它, 我觉得它很精彩。书名是:《平静的生活》。此前我完全忘了 它,只记得最后那句话:“除我以外,谁也没有看到他淹死。” 这本书是一气呵成的,根据的是谋杀案十分阴暗的普通逻辑。 在这本书里,你可以走得比书本身更远,比书中的谋杀案更 远。走向你不知道的地方,走向对那位妹妹的爱慕,这又是 兄妹恋爱的故事,是的,是永恒爱情的故事,令人炫目的、 冒失而受到处罚的爱情。 我们因希望而患病,我们这些六八年的人,我们寄希望 于无产阶级的作用。我们,不会有任何法律,任何东西,任 何人和任何东西医治好我们的希望症。我想再加入共产党。 但同时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想对右派说话,带着全部愤怒去 辱骂它。辱骂和写作一样强有力。这是有对象的写作。我写 文章辱骂一些人,这和写首好诗一样痛快。我认为左派与右 派截然不同。有人会说这是同一些人。左派中有贝雷戈瓦, 谁也取代不了他。第一号贝雷戈瓦就是密特朗,他也不同于 任何人。 我可与众人一模一样。我相信走在街上从来没有谁回过 头来看我。我是平庸。平庸的杰作。就像《卡车》那本书中 的老妇人。 像我对你讲的那样生活,在孤独中生活,天长日久会冒 风险。不可避免。当人孤单时会失去理性。我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当人完全孤单时会精神错乱,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 产生个人的谵语。 人永远不是孤单的。在身体上永远不是孤单的。永远不。 人总是在一个地方。他听见厨房的声音,电视或广播的声音, 在邻近的套间,在整座大楼。特别是当他从不要求寂静时, 不像我那样。 我想讲一件事,我第一次曾讲给为我拍过片子的米歇 尔·波尔特听。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与大房子相通 的那间被称作食物贮藏室的“小”房子里。独自一人。我在 那里等米歇尔·波尔特。我经常这样独自待在安静而空荡荡 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静中,我突然看到和听到, 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 /* 84 */ 写作(7) 我在地上坐了下来,免得吓坏它。我一动不动。 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我和它单独在一起。此前我从未想 到苍蝇,除了诅咒它以外。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从小就 憎恶全世界的这个灾星,带来瘟疫和霍乱的灾星。 我走过去看它死去。 它想从墙上脱身,花园的湿气可能使墙上的沙子和水泥 将它粘住。我注视苍蝇怎样死去。时间很长。它做垂死挣扎, 也许持续了十至十五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生命肯定停止了。 我仍然待在那里看。苍蝇和刚才一样贴着墙,仿佛粘在墙上。 我弄错了:它还活着。 我仍然待在那里看,盼望它重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 活。 我的在场使它的死亡更显得残酷。这我知道,但我仍待 在那里。为了看。看死亡如何逐步地入侵这只苍蝇。也试着 看看死亡来自何处。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厚墙,或者地面。 它来自怎样的黑暗,来自大地或天空,来自附近的森林或者 尚无以名之的虚无——它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它来自我这 个试图寻找正在进入永恒的苍蝇的轨迹的人。 我记不得结局了。苍蝇精疲力竭,多半掉了下来。它的 爪子从墙上脱开。它从墙上掉了下来。我再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我从那里走开。我对自己说:“你在发疯。”我从那里 走开了。 米歇尔·波尔特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地方指给她看,对 她说有只苍蝇在三点二十分时在那里死去。米歇尔·波尔特 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对她微笑,这件事到此为止。可 是不:她还在笑。我现在向你讲的时候,就是这样,是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刚才讲的是苍蝇和我之间的事,这还没有什 么可笑的。 苍蝇的死亡,是死亡。是朝向某种世界末日的进程中的 死亡,它扩大了长眠的疆界。我们看见死去一条狗,我们看 见死去一匹马,我们说点什么,比方说,可怜的畜生……但 是对苍蝇的死,我们什么也不说,不做任何记载。 现在我写下了。人们可能冒的风险也许正是这种十分凄 惨的偏移——我不喜欢这个字眼。事情并不严重,但这件事 本身,全部,具有巨大的意义:无法企及的、无边无际的意 义。我想到了犹太人。我像在战争初期一样仇恨德国,用整 个身体,用全部力量仇恨它。在战争期间,看到街上的每个 德国人,我就想到要谋杀他,臆想和完善这个谋杀,我想到 杀死一个德国肉体时的那种巨大快乐。 如果作品接触到这个,这只垂死的苍蝇,那也很好,我 是指:写出写作的恐惧。死亡的确切时刻,既然被记载,便 已经使死亡成为无法企及的,使它具有普遍意义,也就是说 在地球上生命的总图中具有精确的地位。 苍蝇死亡时刻的精确性使它有了秘密葬礼。证据就在这 里,它死了二十年,我还在谈论它。 此前我从未讲起这只苍蝇的死亡,它持续的时间,它的 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死亡时间的精确性反映出与人的共存,与殖民地民族, 与世上庞大无比的陌生人群,与处于普遍孤独中的孤单人们 的共存。生命无处不在。从细菌到大象。从大地到神圣的或 已死亡的天空。 对于苍蝇的死,我没有做什么事。光滑的白墙,它的裹 尸布,已经在那里,它的死亡成了一个公共事件,自然的与 不可避免的。这只苍蝇显然到了生命的末日。我无法抑制自 己不去看着它死。它不再动弹。还有这一点,我也知道人们 不能说这只苍蝇存在过。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从未像刚才那样讲述过, 甚至包括对米歇尔·波尔特。我当时还知道的,看到的,是 苍蝇已经知道渗透它全身的冰冷就是死亡。这是最可怕的。 最出人意料的。它知道,它也接受。 孤零零的房子是不会这样存在的。它周围必须有时间, 有人,有故事,有“转折点”,有像婚礼或这只苍蝇死亡之类 的事,死亡,平凡的死亡——单数与多数的死亡,全球的, 无产者的死亡。战争,地球上巨大如山的战争所造成的死亡。 /* 85 */ 写作(8) 那一天。我约好要与朋友米歇尔·波尔特单独会面的那 一天,没有时刻的那一天,一只苍蝇死了。 我瞧它的时候,突然到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多一点:鞘翅 的声音停止了。 苍蝇死了。 这位蝇后。黑色与蓝色的蝇后。 这只苍蝇,我看见的这只,它死了。慢慢地。它挣扎到 最后一刻。然后它完了。前后大概有五分钟到八分钟。时间 很长。这是绝对恐惧的一刻,也是死亡的起点,朝向别的天 空,别的星球,别的地方。 我想逃走,但我同时对自己说应该朝地上的这个声音看 看,因我曾听到一只普通苍蝇死亡时那种湿柴着火的声音。 是的。是这个,苍蝇的死亡,它成了文学的移位。你在 不知不觉中写。你写如何看着一只苍蝇死去。你有权这样做。 米歇尔·波尔特,当我告诉她苍蝇的死亡时刻时她大笑 不止。现在我想,以可笑的方式讲述苍蝇死亡的人也许不是 我。当时我无力表达,因为我正瞧着这个死亡,这只黑色和 蓝色的苍蝇的死亡。 孤独总是以疯狂为伴。这我知道。人们看不见疯狂。仅 仅有时能预感到它。我想它不会是别的样子。当你倾泻一切, 整整一本书时,你肯定处于某种孤独的特殊状态,无法与任 何人分享。你什么也不能与人分享。你必须独自阅读你写的 书,被封闭在你的书里。这显然有种宗教味道,但你并不马 上有这种感觉,你可以事后去想(正如我此刻做的),根据某 个东西,比方说生命或对书的生命的答案,根据话语、呼喊、 闷声的吼叫,发自世界各国人民的这些无声的可怕声音。 在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写,这一点应该有所觉察,一切 都在写,苍蝇,它也写,写在墙上。在大厅里,在池水所折 射的光线中,苍蝇写了许多,可以填满整整一页纸,苍蝇的 字迹。它会是另一种文字。既然它可能是文字,那么它就已 经是文字了。有一天,也许,在未来的世纪中,人们会阅读 这种文字,也会识辨它和翻译它。于是一首难辨而广阔无垠 的诗会在天上展开。 然而,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 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例如,对布朗肖来说,就是这样。 疯狂围绕着他。疯狂也是死亡。巴塔耶就不是这样。他为什 么躲避自由的、疯狂的思想?我解释不了。 关于苍蝇这件事,我还想说几句。 我仍然看见它,看见这只苍蝇在白墙上死去。先是在阳 光中,后来在方砖地上阴暗的折射光线中。 你也可以不写,可以忘记苍蝇。只是看着它。看它也在 挣扎,可怕的挣扎记入虚无的、陌生的天空中。 好,就这些。 我要谈谈虚无。 虚无。 诺弗勒的所有房屋都是有人住的:冬天时住户或多或少, 这当然,但毕竟有人住。它们不是像通常那样只用于夏天。 它们全年都开着,有人住。 诺弗勒堡这座房子最重要之处,在于窗子,它开向花园 和门前通往巴黎的大道。大道上有着我书中女人们的身影。 我常常睡在那间成为客厅的房间里。我一直认为卧室不 过是习俗。我在哪个房间工作,它便成为不可或缺的,像其 他房间一样,甚至包括楼上的空房间。客厅里的镜子属于在 我以前的房主。他们把它留给了我。至于钢琴,我在买房以 后就立刻买了它,价钱几乎相同。 一百年前,顺着房子有一条让牲口去池塘饮水的小路。 池塘如今在我的花园里。牲口却没有了。同样,村里也不再 有清晨的鲜奶。一百年了。 当你在这里拍片子时,这所房子才真正像那所房子—— 在我们以前的人所曾见到的那个样子。它在孤寂和风韵中突 然显示出另一个样子,成为可能再属于另一些人的房屋。仿 佛剥夺房子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可能的。 在室内冷藏水果、蔬菜、咸黄油……有一间房专做此 用……阴暗和凉爽……我想这就是食物贮藏室,对,就是它。 就是这个词。可以藏匿战争储备的地方。 /* 86 */ 写作(9) 这里最早的植物就是现在长在门口窗沿上的那些。来自 西班牙南部的粉色天竺葵。像东方一样芬芳。 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从来不扔花。这是习惯,不是命令。 从来不扔,即使花朵枯死也留在那里。有些玫瑰花瓣在那里 待了四十年,待在短颈大口瓶里。颜色仍然粉红。干枯而粉 红。 一年中的问题是黄昏。夏天和冬天都一样。第一个黄昏 是夏天的黄昏,室内不应开灯。 接着是真正的黄昏,冬天的黄昏。有时我们关上百叶窗, 避免看见它。还有椅子,为夏天排在那里的椅子。露台,每 个夏天我们都在那里。和白天来的朋友们谈话。经常为了这, 为了说话。 每次都很忧愁,但不悲惨,冬天,生活,不公正。某天 早上是绝对的厌恶。 仅仅是这,忧愁。时间在流逝,我们不习惯。 在这座房子里,最难受的就是为树木担惊受怕。总是如 此。每次都如此。每当有暴风雨,而这里常有暴风雨,我们 就为树木担心,为它们害怕。突然间我忘了它们的名字。 傍晚,在黄昏时刻,作家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 在城市,在村镇,在各处,作家是孤独的人。他们无时 无处不是孤独的。 在全世界,光线的终结就是劳动的终结。 而我始终感到这一时刻对我来说不是劳动的终结时刻, 而是劳动的开始时刻。对作家而言,自然中就存在某种价值 颠倒。 作家的另一种工作有时使人羞愧,它大都引起众人最强 烈的对政治秩序的遗憾。我知道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他们变 得像警犬一样凶恶。 在这里,你感到脱离了体力劳动。你必须适应和习惯这 一点,然而什么也消除不了这一点,这种感情。将永远占统 治地位的是劳动世界这个地狱的不公正性,这使我们流泪。 工厂地狱,种种恶行:老板的藐视与不公正,残暴、资本主 义制度的残暴,它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富人有权支配无产者, 将失败归咎于他们而从不将成功归于他们。令人不解的是无 产者为什么接受呢。不过许多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种 状况不会继续很久。我们大家做到了一点,可以对他们可耻 的文章做新的解读。是的。是这样。 我不坚持,我走了。但我说的是大家的感受,即使人们 不善于体验它。 常常,在劳动终结时,你回忆起最大的不公正。我指的 是日常生活。这种回忆一直来到房屋里,一直来到我们身上, 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如果我们毫无感受,那我们就一 文不值。我们就是:虚无。而在所有村庄的所有情况下,这 种事人所共知。 当黑夜开始来临时,就是解脱。室外的劳动停止了。剩 下的是我们的奢侈,能够在夜里写作的奢侈。我们可以在任 何时候写。不受制于任何命令、时刻表、长官、武器、罚金、 侮辱、警察、领导和领导。以及孵化出明日法西斯主义的母 鸡。 副领事的斗争既天真又具有革命性。 这就是时代的,各个时代的最大的不公正:如果平生一 次也不为此哭泣,那就不为任何事哭泣。而从不哭泣不是生 活。 哭泣,也应该哭泣。 即使哭泣无济于事,我认为也应该哭泣。因为绝望是可 以触知的。它会留下来。对绝望的回忆会留下来。有时它会 杀人。 写作。 我不能。 谁也不能。 应该说明:人们不能。 但人们写作。 人们身上负载的是未知数,写作就是触知。或是写作或 是什么都没有。 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写作病。 我试图在这里说的话并不简单,但是我想各国的同志们 能理解。 人本身有一种写作狂,强烈的写作狂,但人们疯狂并不 是因为这个。正相反。 写作是未知数。写作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将写什么。而且 十分清醒。 这是你本身的未知数,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未知数。写作 甚至不是思考,它是你所具有的能力,属于在你身边与你平 行的另一个人,他是隐形人,出现并前进,有思想有怒气, 他有时自己使自己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 87 */ 写作(10) 如果你在动笔以前,在写作以前,就大概知道会写什么, 你永远也不会写。不值得写。 写作就是试图知道如果先写会写什么——其实只有在事 后才知道——这是人们可能对自己提出的最危险的问题。但 也是最通常的问题。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头的 东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除了生活 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