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斯坦培克 《愤怒的葡萄》的原作者约翰・斯坦培克,本世纪初(1902年)出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利纳斯山麓。他自小在乡间生活,又在牧场看管过牲口,对于山区的自然景色和贫苦的农民牧民都很熟悉。斯坦培克受他母亲的熏陶,十分喜爱文学,读了不少古典的和现代的文学作品,长大以后,他从事过许多职业:摘过水果,捕过鱼,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助理药剂师、报贩和新闻记者;跟劳动群众有着广泛的接触。 十二岁上,斯坦培克就学着写小说。二十七岁(1929年)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书名叫做《金杯》,写的是十七世纪英国的海盗享利・摩尔根的传奇故事。接着又发表了《天堂的牧场》和《献给一位无名的神》两部小说,都没有引起重视。后来,他开始走自己的路,把他熟悉的山区农民的生活作为小说的题材,先后发表了《煎饼坪》、《相持》、《人鼠之间》和《红马驹》,取得了成功,受到了评论界和读者们热烈的欢迎。 1937年的秋天,斯坦培克随着俄克拉何马州被银行和大业主们赶出土地的农民,流浪到加利福尼亚州。一路上他看到流浪的农民们在无以为生的绝境中间挣扎,极为震动。他感到自己过去写的小说是“多么拙劣,多么渺小”,他要写农民经历的这一场大灾难,要为他们说话;于是写出了《愤怒的葡萄》。小说里表现摘水果的农业工人的愤怒,他说愤怒“就象葡萄一样在他们的心头生长、成熟,一串串沉甸甸的,等待着收获时期的来临。”这“收获时期”指的就是革命。《愤怒的葡萄》是1939年出版的。一出版就引起了美国各个阶层十分强烈的反响,好几个州都禁止发行这部小说,俄克拉何马州还阻止电影公司去拍摄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统治阶级的恐慌,正好说明这部小说在美国人民中间产生了怎样的力量。1940年,《愤怒的葡萄》获得普立兹文学奖,人们公认这是斯坦培克的一部代表作,也是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危机时期的一部史诗。 《愤怒的葡萄》写约德一家子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换来一辆破卡车,驾着去加利福尼亚州寻找生路的种种遭遇,为了表现出约德一家子的命运是和成千上万流亡农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作者用了这一章概括描写农民处境的全貌,另一章写约德一家子的方法,就象电影交替采用全景和特写镜头一样。第三章写一只乌龟在干旱的沙土地上艰难而又固执地朝一个方向爬去,带有象征的意味,我们在改写的时候都尽可能保持了原作的面貌。 这部小说着重写了三个人。跟约德一家子同往加利福尼亚的凯绥原本是个牧师,在农民成群流亡的现实面前,他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他代人受过被捕入狱,在监狱里懂得了要团结起来进行斗争的道理。出狱后他成了个罢工组织者,最后死在警察的大棒下面。第二个着重描写的是约德家第三代的老二。这个人生性耿直,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然而在无可忍让的情形之下,他也会奋起反抗全力自卫的。正因为这样,他犯了杀人罪。获得提前释放的处理以后,他谨慎小心,只怕彼重新关进牢去。可是,眼看凯绥叫警察活活打死,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打死了那个杀人的警察。他总结出一条真理:“一个人并没有单独的灵魂,无非是群体这个人灵魂的一部分。”他承继了凯绥的遗志,到处去进行斗争。还有一个着重描写的就是约德家的主妇——妈妈。她不仅安排着一家子的生活,还是一家子精神上的支柱;不仅照顾着家里的每一个人,还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苦,她始终充满了信心。她以为穷人的路“越走越宽”,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进步。”在汤姆打死了警察准备逃亡的时候,她劝告汤姆以后不要单枪匹马去对付警察,要参加集体的行动。通过这几个着重描写的人物,斯坦培克写出了流亡的农民从“我”到“我们”,从一家一户到整个集体,也就是从农民意识到农业工人意识这样一个巨大的转变。 在《愤怒的葡萄》以后,斯坦培克又陆续出版了《月亮下去了》、《罐头厂街》、《任性的公共汽车》、《珍珠》、《伊甸园以东》和《烦恼的冬天》等小说。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翻译成中文,为中国读者熟悉的,还有《月亮下去了》、《红马驹》、《人鼠之间》和《珍珠》这些篇。 《月亮下去了》发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的是挪威人民抵抗法西斯侵略者的故事。《红马驹》带有自传的性质,写了作者童年时代在牧场的生活,小说始终用孩子的眼光来观察世界,通过对一匹红马生病老死的描写,表现出一个少年的成长。《人鼠之间》写两个打短工的朋友之间的友情。莱尼力大无比,但是智力不全,生活上全靠乔治的帮助,他们俩相依为命,梦想着将来有一间房子,养几只小动物。然而这样低微的要求也不能得到满足。农场主的儿子几次三番侮辱莱尼,他的儿媳又去引诱莱尼。莱尼在无意之中掐死了农场主的儿媳,乔治不得不亲手打死菜尼,免得莱尼遭受农场主残酷的私刑。《珍珠》取材于墨西哥的民间故事,说的是印第安渔民奇诺在海里捞到一颗晶莹明亮、光彩夺目的珍珠。他满以为许多愿望(给孩子治病,让他穿着新衣裳上学去,给自己买一把新鱼叉)都可以实现了。不料商人们串通一气,一口咬定那颗珍珠是假的。晚上,他的家里又受到袭击,房子给烧掉了。在他和来袭击他的家伙搏斗的时候,他的儿子中弹死去。珍珠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反而招来了横祸。他和妻子一同到海边,把珍珠扔回了大海。 1962 年,斯坦培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1964 年获得美国总统自由勋章。1968年12月因心脏病死于纽约。 前言 我们提倡让孩子们多读一些外国名著。好处至少有两条:一,使他们开阔眼界,了解世界各国的地理、历史、风俗、人情等等:二,让他们吸取营养,学习世界各国人民的优秀品质。如今是开放的时代,对教育孩子们来说,这两条是必不可少的:而小说有故事有描写,都以情感人,更容易为孩子们接受。 小说有篇幅短的,有篇幅长的。有些小说篇幅较长,孩子们往往没有耐性或者没有时间把它读完,但是读一读又很有好处,我们打算改写这样的小说,让孩子们读了知道个大概。也能得到一些好处:他们如果有兴趣有时间,可以再去读全译本。我们想用这个办法编成一套“世界文学名著少年文库”,让孩子们花比较少的时间,能够通过外国的著名小说得到开阔眼界和吸取营养的好处。 外国的著名小说多得数不清,往往一位作家就有好几部。我们打算每个作家只选一部,当然选最适宜给小读者们读的。改写的时候,努力做到保持作者的原意和风格,还要让孩子们容易读下去。每部改写本都附一篇作者的小传,作者的其它作品,拣重要的在小传中作机要的介绍,好让孩子们读了留下个印象,将来去读译本或原本。 内容提要 具结释放的汤姆・约德和国对圣灵产生怀疑而下再做牧师的凯绥结伴,回到了被垄断资本与严重干旱吞食了的家乡。他们和约德一家挤进一辆破卡车,各自抱着美好的幻想向“黄金西部”进发。一路上,他们受尽折磨与欺凌,有的死去,有的中途离散…… 在加利福尼亚,大批破产农民的到来使资本家毫无顾忌地压低工资,他们宁肯让成熟的梨子、葡萄烂掉也不给饥饿的穷人吃。于是,流落的农民开始觉醒、反抗……尽管斗争失败了,但“愤怒的葡萄在人们心灵里长得饱满起来”。 这部小说曾以其深刻的主题,个性鲜明的人物及洋溢在字里行间的激昂情绪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愤怒的葡萄 一 俄克拉何马下了最后几阵小雨。这雨没渗透干裂的土地,却催起了玉米,还使大路两旁到处长出了野草,一片绿色掩盖了灰色的和深红色的原野。五月底边,春天那棉絮般的浮云消失了,太阳整天直逼着正在成长的玉米,稚嫩的玉米叶一片片垂下来,边缘的棕色逐渐扩展到秆儿上。野草不再蔓延,枯姜得向根部缩回去了。地面结了薄薄一层硬壳,红色的原野成了淡红色,灰色的原野成了白色。大路上,干结的土块化作灰尘,汽车后面卷起一股股尘雾,很久才落下来。 过了六月半,天上涌起大块乌云。人们抬头望着,用鼻子闻,用吮湿的手指辨风势。乌云洒下了几滴雨,就匆匆地转到别处去了。风又吹着干枯的玉米,还一阵紧似一阵。大路上又尘土飞扬,而后的玉米地里卷起一股股灰色的烟雾。夜间,凤贴着地面跑得更快,它挖松了玉米根四周的泥土,玉米秆一根根横倒在地上,标志着风向。 黎明来到了,太阳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个脖陇的红球,射出微弱的光,跟黄昏似的。一到夜晚就一团漆黑,星光透不过风沙,屋里的灯光也透不出窗户。家家关门闭户,门窗的缝隙全用布塞起来,可是看不见的灰尘照样往里钻,落在桌椅上碗碟上。 一天半夜,风停了。第二天一整天,雾一般的尘土从天空筛下来,到第三天还在往下筛。尘土落在王米上,篱笆的柱子顶上,电线上,也盖在屋顶上,野草和树木上,地面象铺了一床平服的毯子。 人们从家里出来,闻到那热辣辣的空气都掩住了鼻子。男人站在自家的篱笆边,默默地看着受灾的玉米。女人悄悄地打量男人的脸色,看他们这一回会不会泄气:只要还有一股劲头,玉米没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站在父母旁边,漫不经心地用光脚趾在尘上上画着,却暗自留心大人们会不会泄气。过了一会儿,男人脸上那迷偶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倔犟、愤怒和不服气。女人们放心了,知道男人们还没泄气。她们问:怎么办?男人们说: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要紧,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深深知道,只要家里的男人健在,他们就不会有忍受不住的灾难。往后的那些天里,太阳又炽烈地照射着尘土覆盖的土地。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手里拿着根柴草,要不弄块小石子,默默地在那里想着,盘算着。 二 、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饮食店门前。一个人横穿公路,走到卡车眼前,朝挡风玻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 司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弯再说。” 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 一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 “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的。” “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 司机向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 “近来我没得到音信。” “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 “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写。” “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 “可要了解些别的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 “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全都能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 “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 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 “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 约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 “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我没跟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三 水泥公路旁边是一片枯革。燕麦、狗尾草和翘摇的种子都已经成熟。它们有的长着针长着棘,等待动物经过,把它们带走:有的长着凭借风力飞向远方的降落伞。看来一切都是被动的,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动的装备,都有原始的动力。 各种昆虫在枯草下面活动。一只乌龟在吃力地爬着,驼着隆起的甲壳,后边留一条它踩过的痕迹。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泥墙挡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时高。它用后腿把甲壳推到墙边,高高地昂起头,从墙顶探望那广阔平滑的路面,然后前脚抓住墙顶,拼命往上挣,甲壳缓缓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它再用后腿往上顶。甲壳愈升愈高,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扑,前脚抓住路面,于是大劝告成,上了公路,这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并举,摇摇摆摆向前爬。 一辆轿车过来,开车的女人看见乌龟,把方向盆一转,让开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轻便卡车,司机看见乌龟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车的前轮刚碰到甲壳的边缘,乌龟一弹,滚到了公路边上。它背脊着地,头和腿都缩进硬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四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它的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点竖起来,砰的一声翻正了身子。夹在甲壳里的一根野燕麦梢震落下来,三粒带针的种子落在地面上。乌龟爬下路坎的时候,甲壳拖了些泥土盖在这几粒种子上。 四 约德脱下皮鞋,一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土里舒适地搓了搓:又脱了上衣,裹起皮鞋往胳肢窝里一挟,赤着脚向前走去,身后拖起一片烟尘。他瞧见一只乌龟在尘土里爬,把它拾了起来。乌龟的甲壳跟尘土一样是灰褐的,底面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约德用手指按了一下,乌龟伸出头来,四肢乱摆,撒了一泡尿,徒然挣扎了一番。约德把它跟皮鞋一起裹在上衣里,继续往前走。 路旁育棵又枯又瘦的柳树,投下稀稀朗朗一片树荫。约德汗流不止,想去树荫下歇会儿凉。走近柳树,才发现有个人背靠树干坐在地上。那人交叉着两腿,一只光脚翘得几乎跟头一般高,嘴里哼着歌,用翘起的那只脚打着拍子,听到约德走近,那人停住唱,转过头来。那是个皮包骨头的长脑袋,鼓宕一对大眼珠,额头高得出奇,占了脸的一半:没有胡子,两片丰满的嘴唇显得很幽默。他穿的工装裤蓝衬衫,一件粗斜纹布上衣和一顶皱得象饺子皮似的帽子放在身旁,还有一双沾满灰尘的帆布鞋照他踢掉的时候那样落在旁边。 约德说:“你好。路上热得要命。” 那人朝约德看了许久。“你不是小汤姆・约德,老汤姆的儿子吗?” “一点不错,回家来了。” 那人笑笑:“你大概不认识我了。从前我给你讲‘圣灵’的时候,你总忙着拉小姑娘们的辫子。” 约德朝他看了一会,大笑起来:“哈哈,你是牧师呀!” “从前是牧师,如今只是吉姆・凯绥,不干那老行当了,我有了许多邪念,不过这些念头似乎也合情合理。” “我当然记得你。有一回布道的时候,你双手着地爬来爬去,一股劲儿地怪叫。我妈特别喜欢你,奶奶说你是圣灵附体了。” 约德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酒瓶,请凯绥喝。两人轮流就瓶子喝酒的时候,约德说:“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 “谁也没有见到我,我独自到一边儿,坐在那儿转念头。许多事情我都摸不着头脑。” 乌龟在约德卷起来的上衣里乱钻。凯绥望着一动一动的衣裳问:“那里头是什么?小鸡吗?你会把它闷死的。” 约德卷卷紧上衣。“一只乌龟,路上捡来的。我打算带给我小弟弟。孩子们爱玩乌龟。” 牧师点点头。“孩子们欢喜玩儿乌龟,可是谁也养不住。他们为乌龟煞费苦心,临了乌龟还是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就跟我一样,我爱把那本‘福音’翻来翻去,翻得稀烂。有时候也受到些启示,可是一布道就说不出来了。我的天职是引导大家,可究竟该把他们引到哪儿去,我却不知道。” “领着他们兜罔子好了,”约德说。“只要引导就行,何苦老想要引导他们到哪儿去呢?” 凯绥往下讲,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惆的味道。“我问自己:‘这种天职究竟是什么?’我回答说:”是爱。有时候我爱别人爱得发疯。’我又问自己:‘你不爱耶稣吗?’想来想去,又说:“不,我不知道谁叫耶稣。我知道一大堆道理,可是我爱的只是人。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把我认为能使他们幸福的话对他们讲。’我悟出一个道理,而且相信这个道理。在牧师说。来,这是背教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 “什么道理?”约德问。 “我想:‘为什么我们非依靠上帝或者耶稣不可?我们爱的也许就是所有的男男女女,也许这就是圣灵——也就是人灵——反正都一样。也许天下的人有一个大灵魂,那是大家共有的。’我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了,至今我仍旧相信这是真理。” 约德仿佛避开牧师那赤诚的眼光,低头说:“抱着这种想头,你不能再布道了,会受到驱逐的。” 凯绥看了约德一会。“有件事想问问你。” “说吧。” “我当牧师的时候给你施过洗礼。你还记得施洗礼那天,我给你讲过些耶稣的道理?” “记得的。” “那么,你从那次洗礼得到了什么益处?你的品行可有什么进步?” 约德想了一想。“没——有,说不上有什么好处。” “那受到了坏影响没有呢?你仔细想想。” “好处坏处都没有。” 凯绥叹口气说:“那就好了。我总担心自己那么爱管闲事,说不定对人有害处呢。” 约德朝他上衣那边望去,只见那乌龟钻出了衣包,正往发现它的时候的那个方向爬去。约德慢慢地站起来,又把它抓住,重新裹在上衣里。“我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 “真有意思,”牧师说。“你走来那会儿,我正在想老汤姆・约德,他是个不相信上帝的人。我想去看看他。他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我四年多没回家乡了。” “他没给你写信?” 约德有点窘。“我爸不大会写字,他从不写信。” “你是出门跑码头去了?” 约德疑惑地看凯绥一眼。“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上过报呢。” “没听说过。什么事?” “要是你还在布道,我就不说了,伯你为我祷告。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约德喝光了瓶里的剩酒,随手扔掉酒瓶。“我在麦卡勒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绥皱紧眉头,”你不愿意谈这件事吗?就是你干了坏事,我也不会盘问你——” “我还会再干的,”约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打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醉了。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一把铁铲,就把他打死了。脑袋打成了肉酱。” 凯绥的眉头恢复了正常。“当时你不觉得于心不安吗?” “不,”约德说。“不觉得,是他先戳了我一刀。我只判了七年,坐了四年牢就放出来了——” “在麦卡勒斯特监狱里,他们待你怎样?” “还不错。有饭吃,穿的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约德忽然大笑起来,说:“有个家伙假释出来,过了个把月,犯了假释的规则,又回监狱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要犯规,他说:‘见鬼,我老头儿那儿没有电灯,没有淋浴,没有书,吃得也很糟。他说监狱里倒可以享受几样现代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在外头老要想今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就偷了辆车,又回来了。”他掏出烟袋,卷了支烟,说:“这家伙做得对。昨晚上我一想到往后在哪儿睡觉,心里就发慌。今儿早上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等起床铃响呢。” 凯绥格格地笑。“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想的呢。” 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约德说:“我该走了,太阳这会儿不大厉害了。” 凯绥振作起满神。“我得去看看老汤姆。” “一块儿走吧,我爸准乐意见到你。” 约德拿起裹着东西的上衣,凯绥把两只脚塞进帆布鞋。他们在树前边缘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黄色的阳光里。走完路旁的玉米地,接着是棉花地,走上第三个山岗,右手有一道铁丝篱笆从棉田中间穿过去。约德指着铁丝篱笆说:“这就是我家的地界了。”走过山头,他们看见了约德的家园。 “变样了,”约德停住脚步说,“你看那房子,出了什么事了。那儿没有人。” 五 田地的业主到田地上来了,业主的代理人来的次数更多。他们坐着门窗紧闭的小汽车沿田野开来,佃户们在院子里不自在地望着。末了,业主方面的人把车开进院子,从车窗口跟外边交谈。佃户方面的人在车旁站了一会,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根细棒拔弄尘上。女人们站在门里,孩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地望着家里的男人跟业主方面的人谈话。 业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气,他们厌恶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有的很恼火,他们并不想残忍;有的很冷酷,他们早体会到:人要是不冷酷就当不成业主。他们全给一种比自己大的东西控制住了。如果土地归什么银行或者什么公司所有,业主方面的人就说,银行或者公司“必须怎样”,“一定要怎样”,“非怎样不可”,仿佛银行或者公司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怪物,把他们控制住了。业主方面的人坐在汽车里说:你们知道这土地上长不出庄稼。 坐在地上的佃户们点点头。是呀,不起风沙就好了。不然不会这么糟的。 业主方面的人把话头转到本题:一个人只要能吃饱,交得出捐税,他就可以保住土地,这是办得到的。 不错,在日地没有收成,不得不向银行借钱那一天以前。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维持下去的。 可是——要知道,银行或者公司可不能这么办。银行和公司不呼吸空气,不吃饭,它们呼吸的是利润,吃的是资本的息金。要是得不到,它们就会死,跟你呼吸不到空气,吃不到饭会死一个样。这是可叹的,但是事实如此,恰恰如此。 坐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让我们凑合着对付下去不行吗?明年可能是个丰年。况且有打不完的仗,天晓得棉花的价钱会涨多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药,做军装吗?看明年吧。 我们不能指望这个。银行这怪物非经常有盈利不可。如果这怪物停止发展,它就死了。 柔软的手指轻轻敲着车窗的框子,祖硬的手指捏紧了细棒在地上乱画,女人们叹着气。 坐着的人低头望着地下。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呢?收成我们不能再少分了——我们现在就快饿死了。孩子们老吃不饱。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要不是左邻右舍都跟我们一样,我们不好意思去做礼拜了。 业主方面的人终于摊牌。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个人开一台拖拉机就能代替十二三户人家。只要付给他一些工资,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们并不乐于这么办。可是那怪物出了毛病,不这么办不行。我们要趁这地在完蛋以前赶紧种出棉花来,然后把它卖了。东部有好多人想买地呢。 佃户们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我们怎么得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你们非离开这儿不可。拖拉机就要开来了。 这时候,坐着的人愤怒地站起来。从前爷爷打死印第安人,把他们赶走,占领了这块土地。爸爸主在这儿.他清除了野草,消灭了蛇。后来遇到荒年,不得不借点钱。然后我们又在这儿出世。我们的孩子也在这门里出世了。爸爸只得又去借钱。结果土地归了银行,可是我们仍旧留在这儿,还能分点种出来的东西。 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是银行的事。银行跟人不一样。可以说,有土地连成片的业主也跟人下一样,成了怪物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究竟是我们的土地呀。是我们丈量的,也是我们开垦的。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世,在这块土地上卖命,在这块土地上死去。所有权应该拿这些作为凭证,不该凭一张文契。 对不起,这不怨我们。要怨银行。 可是银行毕竟也是人开的呀。 那你就错了。银行这东西是在人之上的。人造出了银行,却控制不住它。 佃户们叫起来:为了这块土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我们也能消灭银行的。我们要象爷爷在印第安人来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看你们怎么办。 哼!第一有警察,其次有军队J你们如果赖在这儿,就犯了盗窃罪;如果为了赖在这儿而杀了人,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不是人,但是它能让人按他的意愿行事。 要我们走,我们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 对不起,银行,这大片土地的业主不负这个责任。你们也许可以等秋天去当临时工摘棉花,也许可以领点救济金过日子。你们干吗不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呢?那儿有的是工作,天气也不冷。嘿,随便哪儿,一伸手就能摘到橘子。你们干吗不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佃户们又坐在地上,用细棒拨弄尘土,想着心思。女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男人的身边,孩子们跟在背后,男人们抬起头来,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们要滚蛋了!他们要派拖拉机和管理员来,象工厂一样。 咱们到哪儿去呢,女人们问。 不知道,不知道。 于是女人们赶紧一声不响地回屋去,还撵走了孩子们。她们知道男人这样忧伤,这样烦恼,对着自己心爱的人也会发脾气的。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也许会朝四处望望,看青十年前安装的那台抽水机,看看宰过千把只鸡的那块砧板,看看放在披间里的犁头和挂在披间梁上那只讲究的摇篮。 屋里,孩子们因在女人身边。妈,咱们怎么办?咱们到哪儿去,女人们说,还不知道,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爸爸身边。他说不定会打你们。女人干着自己的活儿,却始终望着坐在尘上里想心思的男人。 几辆拖拉机开进田野。那些象虫子一样爬着的大家伙,力大无穷。高岗、低谷、溪沟、篱笆和房屋全不在话下。坐在驾驶台上的那个,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里,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机的一个部分。只要扳扳操纵杆,就能改变拖拉机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为制造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控制了他的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闻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对土地既不熟悉,又无主权,既不信赖,又无所求。就是撒下的种子下发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里枯死,雨涝里淹死,跟他也不相干,就象跟拖拉机不相干一样。拖拉机手不比银行更爱土地。拖拉机后边滚着闪亮的圆盘耙,用锋利的刃片划开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动手术。土地在机器下受罪,在机器下死去,因为既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没有谁为它祈祷,没有谁诅咒它。 中午,拖拉机手往往停在一户佃农家的附近吃午餐。那个还没搬走的佃户走出门来。 “原来你是乔埃・戴维斯的儿子呀!” “不错,”拖拉机手说。 “你为什么干这种活来眼自己人作对呢?” “三块钱一天。我到处找饭吃,总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不可。三块钱一天,天天能拿到手。” “是这个理。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役得吃,百来口人流落他乡。是不是呢?” “不能往这上头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时代变了。要是没有连成片的地和拖拉机,你就别想靠种地过活。可以耕种的土地再不会让咱们这号人使用了,想法儿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唉,我们有哪儿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机手说。“你最好马上搬走。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的院子了。” “早上你就把水井给填了。” “我知道。我得按直线开。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家院子。按直线开。你认识我父亲,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谁不肯搬的话,我要是闯了祸——就是说开得太近,撞塌了屋子,还能多得两块钱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枪对付你。等你开近来,就象打兔子似的,把你一枪干掉。” “我也是没法儿,不这么办就要失业。你想,打死我又怎么样呢,人家会把你绞死的,可是在你上绞架以前,早有另一个拖拉机手会把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有打死那个该死的人。” “这话有理,”那佃户说。“谁给你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该杀了他才对。” “你错了。命令是从银行来的。银行对我说:‘把那些人通通撵走,不然找你算帐。’” “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我把来复枪装好弹药,闯进银行去。” “听说银行也是接到了东部的命令。命令说:‘赶紧让那块地出利润,不然叫你关门。’” “莫非找不到头啦?到底该把谁打死呢?不先干掉那叫我饿死的人,我决不甘心饿死。” “我不知道。也许问题不在人,是产业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诉你了。” 拖拉机来回耕过地面,没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 次开过来,机身撞着屋角,把墙撞倒,小屋一震,就塌向一边。那佃户手提来复枪,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按直线开过去,他的老婆孩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睁睁望着拖拉机的背影。 六 约德家的白木小屋给撞毁了一角,屋顶斜坍下来。屋前的篱笆不见了,棉花长到了院子里。约德说:“天哪!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根本没人住了。”他急忙走下山岗,凯绥跟在后面。 牲口圈早空了,地上还铺着些稻草,约德朝里望的时候,只见一阵骚动,一群耗子躲进稻草底下。放农具的披间里只有一张破犁头,一只给耗子啃过的骡套包,还有一条破工装裤挂在钉子上。凯绥说:“假如我还是牧师,我会说这是主伸手打了一掌,现在可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走到井边,约德扔了块土到井里,听了听,说:“原来是口好井,听不见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进屋去,往井里一块又一块地丢土,说道:“也许他们都死了。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歹该知道点儿消息呀。” 凯绥说:“说不定他们在屋里留着封信。且到屋里去看看。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卧室地板上有只女鞋,趾尖裂了,高高翘起来。约德拾起来一看。“这是我妈的鞋,妈喜欢这种鞋,穿了好多年。唉,他们走了——什么都带走了。” 约德转身走出屋子,在门廊边坐下,凯绥坐在他旁边。夕阳的余辉照在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投下很长的影子,一棵凋零的杨柳也役下一道长影。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跳上门廊,爬到两个人的背后。约德回头伸过手去。猫跳开了,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了,举起只前脚,舔着爪子上的肉垫。约德望着它,喊道:“这猫叫我猜到这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哪户主人带着它搬来住呢?怎么没有人到这屋里来偷木板?这儿有不少好板子,还有窗框子,都没有人来拿……” “你猜出了什么事呢?” “不知道。好象一家邻居都没有了,不只是我家遭了劫。” 他们俩说着,那猫爬过来,伸出爪子去抓约德的上衣卷。“糟糕,我把乌龟忘了。我可不打算包了它到处跑。”约德解出乌龟丢在地上,过了一会,乌龟伸出头尾四肢,象原先那样直往西南爬。猫扑上去,按住它的脚,那坚硬的脑袋缩进甲壳,粗壮的尾巴也缩了进去。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就又向西南爬去。约德对牧师说:“你猜它要到哪儿去?我见过许多乌龟。它们总是往一个方向爬,似乎老想到那里去。” “瞧,有人来了。”牧师凝望着远处说。 约德朝凯绥指的地方看去。“那是慕莱、格雷夫斯。”他接着喊:“喂,慕莱!”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站定了一会儿,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矮个儿,提只粗麻布口袋。走近了,他认清了约德的脸。“哦,真想不到,”他说,“原来是汤姆・约德。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才两天,”约德说。“你瞧这个家成什么样了。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慕菜说,“老汤姆记桂你呢。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跟汤姆说,我不走。汤姆说:‘我惦着汤美。他要是回来,这儿没人了,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汤姆说:‘要写的。”不过要是我没写,你还在这一带,请你照看一下汤美好吗,’我说:‘我不会走的,除非天崩地裂,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儿撵走。’ 他们到底没能把我撵走。” 约德焦急地说:“以后再说你怎么对付他们的。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嗐,银行派拖拉机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枪站在门外,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你爷爷不想打死那驾驶员,驾驶员也有数,照样把拖拉机开过来,撞塌了房子。这一下吓破了汤姆的胆,他就此改变了主意。”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约德气呼呼地问。 “我正要告诉你呢。借你约翰叔叔的车搬了三趟。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爷爷都坐在床上,你哥哥诺亚抽着 烟……”约德又要插嘴,慕莱抢着说:“他们都在你约翰叔叔家里。” “哦!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忙讲别的,先讲他们在干什么。” “砍棉秆。全都干这个活,连孩子和你爷爷都干。他们要挣些钱,攒起来打算买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挣钱容易。这儿五毛钱砍一亩棉秆的苦差使,大家还抢着干。没搞头。” “他们还没走?” “还没,”慕莱说。“约翰家离这儿才八哩光景。到那儿你就能看到你家的人挤在约翰那屋子里,就象冬天挤在侗里的田鼠。” 约德说:“今晚我不能走八哩路去约翰叔叔家了,两只脚痛得跟火烧似的。我们上你家去怎么样?才一哩光景。” 慕莱显得很为难。“我的老婆孩子和小舅子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牧师说:“你也该去,不该把家拆散。” “我不定,我有个怪脾气。明知这地方不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出息。要是他们不叫我滚蛋,说不定我就到加利福尼亚随意吃葡萄摘橘子去了。那些狗娘养的叫我滚蛋,那不行!男子汉不能听人摆布。别人都走,我偏不走!” “天哪,我饿了,”约德说。“整整四年我是准时吃饭的,这会儿饿得不行。慕莱,你打算吃什么?这一阵你是怎么弄饭吃的?” “起先吃田鸡、松鼠、野狗。后来安上铁丝圈套野味,捉些野兔野鸡。,他拿起那只粗麻布口袋一倒,滚出两只白尾巴灰兔和一只长耳朵兔子来。 钧德说:“太好了,我四年没吃鲜肉了。” 凯绥拾起一只灰兔,问:“咱们一起吃行吗,慕菜・格雷夫斯?” 慕莱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和善,停了停。“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一个人有东西吃,一个人在挨饿,那有东西吃的只有一个办法。我是说,要是我拿了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这能行吗?” 凯绥说:“我明白了,汤姆。慕莱想通了一个大道理,对他来说这大好了,对我们来说也太好了。” 他们剥去兔皮,从破屋角抽出一些木板,生起火来,在火上烤着兔肉。 慕莱问:“我这么过日子,你们也许觉得可怜吧?” 约德说:“不,要说你可怜,大家都可怜。” 慕莱接着说:“说来也怪有趣的。我在这一带到处流浪,到哪儿就睡在哪儿。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我就来了。起先我想:‘我是在照料这一切,让大伙儿回来还能住。’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好照料的,大伙儿也决不会回来。我不过四处飘荡,就象坟地上的孤魂。” “住惯了的地方是很难离开的,”凯绥说。“想惯了的道理也很难丢掉。我已经不当牧师了,可不知怎么的,还常常发觉自己在做祷告。” 慕莱继续说:“就象坟地上的狐魂,我常到早先发生过什么事的那些地方去。我初次跟女孩子撒野的树林子,我爹被一头牛用角撞死的牛圈边,还有我孩子出世的那间屋子。” 兔肉烤出了肉汁,散发出香味。约德说:“可以吃了吧?” “让它烤透点,”慕莱说。“我还要说呢。就象坟地上的孤魂,晚上我摸进邻居们的屋子,家家乌漆墨黑。可是哪儿都有过热闹的舞会,也都办过喜事。想到这些,我恨不得到城里去杀掉那些霸占这儿的人。那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润,忍心把这儿的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他们挤在卡车上,流落在公路上,不能算是活着的人了。那些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他沉默了一会,低声抱歉说:“我好久没跟人说话了。一直象坟地上的孤魂,俏悄地四处飘荡。” 凯绥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很想念他们。” “这肉再不吃要缩得比烤老鼠更小了!”约德喊。他把兔肉移开火头,用慕莱的刀子割下两片来分给伙伴,自己用暴牙齿扯下一大块来狼吞虎咽地嚼着。 慕莱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说:”这些话,我也许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凯绥边嚼着兔肉边说:“伤心人会说伤心话,想杀人的会说杀人的事,可是不一定真去杀人。你说的并不错,不过能不杀人就不杀吧。” 慕莱又朝约德看了一会,问:“汤姆,我说到杀人的事,你不生气吗?” “不,生什么气。我杀过人,这是事实。”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慕莱说。 “我们喝醉了。不知怎么闹起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看见赫勃拿着刀子又朝我扑过来,恰巧身边有把铁铲,我拉起来就对他头上扛去。我跟赫勃无怨无仇。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早先还追求过我的妹妹罗撒香。我蛮喜欢他的。” “他爸爸老特恩布尔说,等你出来,还要找你算账。大家给他说明了实情,他气才平下来。他们一家子六个月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约德说:“大家都到西部去。我出来可是具了结的,不能离开这个州。” 慕莱问具结是怎么回事。约德说,他提前三年出狱,这三年中间得照保证书上规定的办,不然还要给抓进去。 凯绥一直呆呆地看着熄下去的火堆,他忽然喊起来:“我有主意了!许多老乡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他们好歹该有人关切。汤姆,你们家上路的时候,我也去。大家在流浪,我得跟大家在一起。” 约德表示欢迎,问慕莱是不是同行。 “不,我哪儿也不去,”慕莱说。”你们看,那边有道亮光上下地闪,那大概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看见咱们的火光了。” “别管它,咱们又没干坏事,”约德说。 慕莱格格笑起来。“咱们在这儿就不对,犯了擅入他人领地罪。他们想抓我已经两个月了。咱们不能耽在这儿,得躲到棉花地里去。” 约德说:“你变了,慕莱。你从来不是躲躲藏藏的人,你不是好惹的。” 慕莱望着越来越近的亮光,说:”本来我象狼那样不好惹,现在可象黄鼠狼那样不好惹。在你追捕猎物的时候,你是猎手,是强有力的。等你给别人当猎物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也许你还很凶,终究没有劲头了。”“他们往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汽车向房子这边开来,一道冷森森的白光掠过他们头上。接着他们听见车门砰的响了一声,有人说话,还看见一道电筒光往屋子里照照,又朝棉花地里照了一阵,然后车门又砰的一声响,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慕菜领约德和凯绥去睡觉。约德说:“想不到回家来竟要躲躲藏藏。”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岸上有个洞,原是约德跟诺亚哥儿俩说是淘金挖着玩的。慕莱、爬进洞去。约德不愿意睡在洞里,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平坦干净的河底砂地上,凯绥挨约德坐下。 “睡一觉吧,”约德说。“天一亮咱们就要去约翰叔叔家。” “睡不着,”凯绥说。“我心里想得太多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 七 城里,郊区,旷野上,广场上一到处都是旧车场,到处都是旧汽车。 汽车一行行紧靠着停在一起,车头一律向前,都生了锈,轮胎是瘪的。 靠栏栅放着成堆成堆主锈的零件,汽缸、排气管……还有机油和汽油。 旧车胎、破车胎砌得高高的,象圆筒一样;红色和灰色的内胎,象香肠一样挂在那里。 情进来,先生。价钱公道,花八十块钱你就能买到一辆便宜货。 我最多只能出五十块。 五十!五十?人家出七十八块半都没卖。先生,我不是闲得没事干。我是个生意人,向来老少无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呜? 有两头骡,可以拿来换车。 骡!你不知道现在是机器时代了吗?谁也用不着骡了,除非拿它熬胶。 挺好的大骡子,一头五岁一头七岁。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吧。 别处去!耽误我这许多工夫你就走呀:说个数,我出五块钱一头买你的骡,买来喂狗。 我可不愿意让它们喂狗。 好吧,我说不定能出七块到十块钱一头。干脆这么办,我出二十块钱买你的骡。骡车也算在里边。你先付五十现款,签个合同,余下的钱以后每月付十块。 你刚才还说八十块一辆。 你没听说还得付运费和保险费吗?四个月你就能把贷款付清了。来,在这上面签个名吧。 这,我还没弄明白—— 瞧你,我拼命给你便宜占,你老跟我磨蹭。花这么些工夫,我能做三笔生意了。好,签字吧!行啦。喂,伙计,给这位先生灌上汽油。汽油奉送。 嗨,伙计,这笔生意奠走运!那辆老爷车我们花多少钱买的,三十到三十五块,是不?我换来一整套骡车,要不能把它卖七十五块,我不算个生意人。现到手五十块,按合同还能得四十。上劲干吧,伙计,快去拉生意上门。刚才那笔生意你分二十块,你赚得也不少呀。 要到加利福尼亚去吗?这儿有的是你想要的车子。看样子破旧,可还能跑好几千哩。价钱便宜,包你满意。 八 天不亮,慕菜叫醒约德,自己就往别处去了。他劝约德他们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两个人在脖陇的晨色里穿过棉田,往约翰家走去。路上,凯绥说他记得约翰是个单身汉,莫非不曾有过家小,约德说,约翰有过一个老婆,而且怀了孕。一天夜里,他老婆肚子痛,对约翰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约翰坐着没动,说:“你不过是胃痛。吃得大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晕过去,下午四点钟左右,因为肚子里盲肠之类的东西破裂,就死了。约翰本是个乐天派,这下可伤透了心,足足两年,跟谁都不说话。后来他变得疯疯傻傻。有哪个孩子拉了蛔虫或者肚子痛,他就把医生情来。他认为老婆的性命断送在他手里,总做些好事来赎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心里还不泰然,半夜里常一个人四处乱走。不过种庄稼他倒是个好手。 东方地干线上升起一片红光。他们看到了约翰的院子。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有个人站在车上,手里的榔头一起一落在晃动:“天哪,他们收拾收拾打算走了!”约德喊。 约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进院子就放慢了脚步。凯绥看他的样,也放慢脚步。小汤姆一步步走到卡车眼前。这是辆哈得逊牌轿车改装的卡车,顶板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里,在钉边上的栏杆。 约德拾头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舔了舔干燥的厚嘴唇,轻轻喊了声:“爹!” “你要干吗?”老汤姆正举起榔头,满脸不高兴地看看汤姆,跟着榔头缓缓垂下,左手取出衔在嘴里的大钉,自言自语地惊喊道:“是汤美——汤美回来了!”眼睛跟着露出害怕的神情;温和地问:“汤美,你不是逃出来的吧i还要躲躲藏藏?” “不,”汤姆说。“我是具结释放的。我恢复自由了,有公文呢。” 老汤姆放下榔头和钉子,轻快地跳下卡车。站在儿子身边,他不知所借,“汤美,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打算写信给你。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差点不肯走了。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了!”屋里传来咖啡壶盖的响声,老汤姆转过头去望望,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咱们让他们吃一惊。咱们进屋去,就象你根本没出去过似的,看你妈怎么样。”这时候,他看见了吉姆・凯绥。汤姆告诉他遇见牧师的情形, 老汤姆握握牧师的手说:“欢迎欢迎。”然后又对汤姆说:“咱们怎么捉弄你妈呢?这样吧,我进去说:‘来了两个客人,要吃早饭。’怎么样?” “别吓着了她,”汤姆说。 “走吧,我要看看她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爸领头走上台阶,一脚跨进门里,用他那宽阔的身子挡住了门口,说:“妈,有两个过路的客人间我们能不能分点东西给他们吃。” 汤姆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他记得那冷静、缓慢、亲切而谦和的声音。“情他们进来吧,我们的东西多着呢。” 爸走进去,门口空出来。汤姆朝里看他的母亲。妈很结实,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辛劳,身子有点臃肿。她穿看件宽大的长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经褪色。她朝门外看看,逆着阳光;只见汤姆一个黑黑的人影。她点点头,愉快他说:“请进来,幸亏今儿我多做了点面包。”她庄严而又慈祥,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好象经受了种种磨难,变得十分宁静,有非凡的同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不把忧患放在心上。由于在家里处于这么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严,有她的纯洁娴静的美。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冷静,沉着,很有把握;评判是非,她的见解大公无私,象女神那样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要是连她也绝望了,全家就会完蛋。 爸站在一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于是汤姆有点儿羞惭地跨进了门槛。 妈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来,手里的锅铲啪哒一声掉了。她闭上眼,张开嘴猛烈地呼吸。“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忽然,她脸上露出愁容。“汤姆,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不,妈,是具结释放的。我带着公文呢。”汤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妈光着两只脚,轻快地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结实的肌肉,象瞎子那样,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兴得有点儿近乎伤心了。汤姆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妈模糊的眼光移到汤姆的嘴唇上,看见一丝血顺着嘴唇往下流。于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放开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气。“ !我们差点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直担心你从此找不到我们了。”她拾起锅铲,忙着弄吃的。 老汤姆吃吃笑着,说:“捉弄你了吧,妈,刚才你简直象只吓坏了的羊。就象有人使铁锤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爷爷在这儿才好呢,他看见了准会笑得弯下腰来。” 汤姆问爷爷在哪儿。妈说:“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容易踩着孩子们。爸,快去对他们说,汤姆回来了。” 爸出去了,汤姆听见妈迟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没气得发疯吧?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逼得你发疯吗?” “没有。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象有些人那样发脾气。事事忍受着。怎么啦,妈?” “我认识个孩子,性子挺刚强,好孩子该这样的。他闯了点小祸,他们把他抓去,给他吃苦头,他气坏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吃苦头。这一来他真气疯了。他们开枪打他,他也回枪打人。他们象对付野狗一样四处抓他,气得他象条狼那么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伤害他,他对大家也很好。最后他们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营报纸上把他说得多么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痛苦地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没有逼得你发疯?” 汤姆埋头看看自己那双祖大的手,说:“不,出事以后,我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有气得发疯。” 妈叹了口气,轻轻他说:“感谢上帝!” 汤姆飞快地抬起头来。“妈,我看到他们把咱们的家弄成了那个样子——” 妈深情他说:“汤美,你可别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来抓你,象野狗那样把你干掉。汤美,我老琢磨着。听说咱们这些给赶走的人有上十万。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他们就不能抓到什么人了——” 汤姆望着她,问:“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象梦游似的到处漂泊。” “妈,你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 她严肃起来,眼色冷冷的。“我从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从没一家子流落在路上,从没落到把东西全变卖了这个地步——啊,他们来了。” 四个人穿过院子走来。爷爷打头,他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瘦瘦的脸上生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爱吵架爱争论爱发牢骚,脾气又邪又狠又急,象个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还有股自得其乐的劲头。奶奶跟在后面,她跟她丈夫一样懂得快活,这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到泼辣撒野,她决不比爷爷差。爸和诺亚紧跟在老俩口背后。诺亚这个头生子有点儿残疾,只有爸知道来由。原来诺亚出世的时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来。等收生姿赶到,婴儿的脑袋已经拉长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脑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点,从此诺亚落下了残疾。为了这件事爸总是暗自惭愧,因而对诺亚比对别的孩子和气。诺亚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动脑筋,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静的屋子里,用安闲的眼光望着外边。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并不孤独。 走进院子,爷爷就嚷:“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姆,他停下来,叫别人也停下来,那双小眼睛发出光亮,激动他说:“看看这坐年的犯人。咱们约德家好久没有人坐牢了。他们没有权利抓他去坐牢。他干的事,我也会干的。” 奶奶象羊叫似地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臆,笑眯眯的眼睛含着慈爱和骄傲。“你好,汤美?” “很好,”汤姆说。“您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朗,快快活活,”爷爷说着又激动了。“我说嘛,他们那监牢关不住约德的,汤美会象公牛冲出篱笆那样跑出来,你果然出来了。让开,我饿了。”他挤到桌子边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诺亚没有表情地站在台阶上。汤姆说:“你好吧,诺亚?”“很好,你怎么样?”诺亚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就这么一句,也叫人感到诀慰。妈对诺亚说:“这里没有坐位了,你拿着碟子,随便到哪儿去吃吧。” 忽然,汤姆说:“牧师哪儿去了?他刚刚还在的。” “牧师?你带了个牧师来?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奶奶尖着嗓子喊。 汤姆在院子里找到了凯绥,问他干吗躲起来。凯绥说,一家子谈家常,旁人不应当插在里边。汤姆说:“吃饭去吧,奶奶请你给她做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做牧师了呀。” “瞎,就给她做做,这对你没有损失。” 而人走进厨房,妈和爷爷对凯绥表示欢迎。奶奶说:“祷告,先做祷告!” 凯绥不自在地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我来这儿很高兴,非常感激你们的厚意,要是行的话,我就来做一次祷告。”他低下了头,其余的人也都低下头来。牧师不是在祷告,而是在思索。他说:“我好象那稣一样,走到荒野里,苦思苦想怎么才能解除一大堆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 牧师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是说我象耶稣,只是说我象那稣一样累了,想糊涂了,象他一样去到荒野,夜里我仰望满天星星,早晨坐着等太阳出来,白天在小山上望着周围起伏不平的原野。我觉得山和我再也分不开了,成为了一体,这一体是神圣的。于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层。我悟到我们成了一体,我们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一个可怜虫套上笼头独自乱跑,没有神圣的意味,那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个为别个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牧师停下来,大家仍旧低着头。牧师四下一望,忽然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声:“亚门。”大家才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妈呆呆地看着牧师,仿佛他成了圣灵,仿佛他的声音是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声。 吃罢早饭,男人们去看卡车。汤姆揭开护罩,看了看油腻的引擎。爸告诉他,这车子他弟弟奥尔看过,认为没有毛病。奥尔在一家公司里开过车,有点儿懂行。这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想着引擎和姑娘,这会儿不知浪荡到哪儿去了。 汤姆问起约翰叔叔,问起他妹妹罗撒香,还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温菲尔德。爸说,约翰带着两个小家伙拖了一车东西去旧货市场上出卖。罗撒香嫁到康尼家去了。她再过三五个月就要生小孩,现在挺着个大肚子。 汤姆问他爸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爸说,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去卖了,过一两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听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哩路程。我们动身愈早,就愈有把握开到那边。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钱吗!”爸说。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 “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大伙儿一齐砍棉秆,凑了两百块钱。花七十五块买来这辆旧卡车。到动身的时候,说不定能有一百五十块钱。” “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在牢里开过车。” “太好了,”爸说。过了一会,他望着大路说:”要是我没看错,那浪荡子回来了。” 奥尔神气后现走进院子,等看出汤姆回来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两眼流露出钦佩和敬重。因为哥哥杀过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敬重。 “天哪,你长得多快,我快认不得你了!”汤姆跟奥尔握握手,说:“他们告诉我,你是开车的好手了。” “还不怎么熟练。”奥尔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欢人家夸口。 爸说:“别老在外面晃荡。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邻州去卖呢。” 奥尔看哥哥一眼。”搭车去一趟不?” “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家里帮帮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 “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不,我是具结释放的。” “哦。”奥尔有点儿失望。 九 佃农们在他们的财物中间,把准备带到西部去的东西挑出来。 马具、大车、播种器,还有一捆捆锄头都堆在一起,装上车,运进城,能卖几个钱算几个钱,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一张好犁只卖五毛钱可大亏了。播种器是三十八块钱买来的,卖两块也够亏的。反正不能再拖回去。好吧,拿去吧,搭上一份伤心泪。你不仅买了一堆破烂,还把破烂的生活也买去了。 到了新地方,到了那长满果树的加利福尼亚,也许可以从头来,另起炉灶。 可是不行,只有婴儿才能从头来起。你我——唉,没指望 了。刹那间的愤怒,数不尽的回忆,咱们就那么回事了。这土地,这红色的土地,就是咱们。水旱风沙的年成,就是咱们。咱们无法另起炉炬了,咱们把伤心史卖给了那收破烂的,可是咱们的伤心事并没就此了结。东家叫你我滚蛋,咱们在劫难逃,拖拉机撞倒你我的房子,咱们在劫难逃,直到咱们死去,劫数才尽,每个去加利福尼亚或者别处的人都是鼓手,带领着伤心的队伍,满怀痛苦地往前走去。总有一天,伤心的队伍会走向同一个方向,他们会走在一起,成为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 十 末一车可以变卖的东西装走以后,汤姆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到处看看,然后走上台阶,找了块太阳照不着的地方坐下。妈在洗衣裳,她对汤姆望了好一会,边搓着衣裳边说:“汤姆,巴望到了加利福尼亚万事如意。” “是什么叫你担心,到了那儿不一定那么如意呢?” “没什么。说得大好了。传单上说,那儿活儿多,工钱高。报上也说,那儿摘葡萄摘橘子摘桃子,都用得着人。摘桃子,多美!就是不让吃,总能瞅空于拿个把小的孬的吧。在树荫底下干活也挺舒服。这么好的事情只伯靠不住,就伯实际上没那么好。” “不存过高的希望,就不会让失望给搞垮。” “不错。汤姆,听说到咱们打算去的地方有两千哩路。这么远的路,你估计得走多少天?” “两个星期吧。要是咱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妈,别发愁。在年里要是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得闷死。老犯人都只想当天的事,然后再想第二夭。你过一天算一夭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好光景。四季如春,到处是水果,住在橘树林中的小白屋里,舒舒服服。我这么瞎想——要是咱们全家都找到了事情,都有活干,说不”定也能置一所这样的房子。” “这样想想也挺好。我认识个打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的话可不一样。他说那儿找活儿也很难,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破棚子里,简直吃不饱。” 妈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哦,不是那样。你爸拿到张传单,上面说他们需要干活的人。要是没那么多活干,他们不会操这份心的。印传单得花不少钱。他们干吗要花了钱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不知道,妈!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也许是——” “是什么——?” “也许那儿真好,跟你想的那样。爷爷哪儿去了?牧师哪儿去了?”正间着,爷爷披了衬衫从屋里出来,说:“我听见你们在聊天,只晓得叭啦叭啦,也该让老人睡个觉呀。” “我当你睡着了呢。让我给你扣上扣子,”妈说,她开了句玩笑:“加利福尼亚可不准衣裳没扣好的人到处乱跑。” “不准,哼,偏要给他们看看。趁我高兴我就到处乱跑。”老头儿用顽皮的快活的眼光看着妈。“要出远门了。那儿伸手就能摘到葡萄。你猜我打算怎么样?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在盆里打滚,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说:“爷爷就是活上两百岁,也别想叫他老耽在家里,还要到处跑。是不?” 老头儿拉过只木箱,一屁股坐下,说:“可不是。眼前就要出远门。我觉着自己到了那儿会变成个新人,在果树林里干活,该多好。” 妈点头对汤姆说:“他干活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一交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不错,”爷爷说。 这时候,凯绥走来,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请求说:“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一起走。” 妈指望汤姆开口,因为他是男人,见汤姆不言语,她才说:“有你一块走我们太荣幸了。这会儿我还不能肯定,爸说今晚上要聚扰来谈谈,商量动身的日子。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我相信只要安插得下,我们准乐意带你去。” 牧师叹口气说:“我反正要去。这儿变了。我去高处望了望,房屋空了,田地也空了,这儿整个都空了。我不能再留在这儿。我要到老乡们去的地方去。我要去田里干活,要接近大家。我不打算教他们什么,只想学习学习。” “你不打算传道了?”汤姆问。 “不传道了。传逾是告诉人家些什么,我可是向老乡们讨教,听听他们唱歌,听听他们聊天。我只想倒在草地上,谁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谁谈谈心。我只想咒骂一通,出口气,听听老乡们言谈中的诗意。这一切都是神圣的,都是我过去不懂的,都是好事情。” 妈说:“亚门。” 傍晚,卡车口来了。奥尔把握住方向盘,得意、严肃又有精神。爸和约翰叔叔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跟家长的身分相称。其余的人抓住木栏,站在车厢里。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相。罗撒香踮起脚跟站在他们的旁边,如今她想的做的全为着肚里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她才踮起脚跟保持平衡。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紧靠她站着。他是个善良刻苦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 卡车停下来的时候叽叽地叫了一阵。奥尔知道是机油使完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爬过车栏,跳到地上。康尼抽开车子后面的挡板,先跳下车,又把罗撒香扶下来,罗撒香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照顾。 “是罗撒香呀。我没料到你会跟他们一块儿来,”汤姆说。 罗撒香说:“我们正往这儿走,卡车刚巧开过,就搭上了。这是康尼,我丈夫。”她显得很得意。汤姆跟康尼握握手,对罗撒香说:“我知道你有喜了。什么时候生?” “早着呢,要到冬天。” “到橘园里去生孩子,呃?” 罗撒香满意地笑笑。 不用招呼,一家于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家庭会议就开始了。只有牧师独自坐在屋子背后,他很知趣,懂得老乡们的心理。 “卖掉那车东西,咱们吃了大亏。那个家伙知道咱们等不起,只给了十八块钱。”爸向全体报告说。 妈呆呆地动了动,没做声。 诺亚问:“总起来,咱们有多少钱?” 爸拿根细棒在沙上上写下些数字,喃喃地算了一会,说:“一百五十四块。可是奥尔说非配几条好点的车胎不可,车上的用不久了。” 臭尔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过去他总站在女人的背后。他郑重地报告说:“这车子旧了,很难侍候。决定买下来以前,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毛病,只在蓄电槽里看见个裂开的电池,我叫那家伙换了个好的。这车子慢得象牛一个样,不过还不怎么耗油。同样花这些钱,本来可以买一辆大一些的好看点儿的车子,只是那些车配零件太难,价钱也贵。这车是名牌货,各地修车场都有零件,配起来便宜些。就为这个,我才看中这辆车。”他停住了,等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虽然不管事了,名义上还是家长,保持着首先发言的权利。他说,“做得不错,奥尔。我从前限你一样,自高自大,象头公狼那样到处放屁。不过要办点什么事,我总是很地道。你长大了倒有出息。” 爸说:“听来很有道理。要是买马,就不用奥尔劳神了。对汽车,这儿只有奥尔懂行。” 汤姆说:“我也懂一点,奥尔是对的,办得很好。”奥尔听到赞扬,脸红起来。汤姆接下去说:“我要说一件事——那个牧师想跟咱们一起去。他是个好人,咱们早认识他了。” 爷爷说:“有人以为跟牧师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他说他已经不做牧师了,”汤姆说。 爷爷挥挥手说:“做过牧师的人就是牧师,甩也甩不掉。也有人以为带个牧师一道走是件好事,遇到红白喜事,岂不现成。我呢,我说牧师各有不同,咱们得挑一挑。我很喜欢这个人,他不那么死板。” “可是有一件事比吉利不吉利,人好不好更重要,”爸把手里那根细棒插在土里,用指头捻来捻去。“咱们得仔细算一算,恐怕很为难。爷爷奶奶,就是两个。加上我、约翰跟妈,五个。再加上诺亚、汤姆、奥尔,八个。还有罗撒香和康尼,十个。再加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是十二个了。两只狗也带去。不带去怎么办呢?总不能用枪把它们打死。总共就有十四个了。” “还没把两头猪和剩下的那些鸡算进去呢,”诺亚说。 爸说:“两头猪我打算杀来瞳了在路上吃。再带上牧师,我不知道是不是装得下,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额外添一张吃口。能不能,妈?” 妈清清嗓子,坚定地回答:“不是能不能,要问肯不肯。说到能不能,那咱们什么都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也不行,干什 么都不行,至于说肯不肯,那么凡是咱们肯做的事,自们都可以做。咱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过路的人要借宿,要讨点东西吃,或者搭一搭车子,从来没有被咱们约德家拒绝过。约德家也有过小气的人,可是没有小气成这样的。” 爸抬头望着妈,不由得感到惭愧。“要是这卡车装不下这许多人呢?” “车上顶多只能坐六个人,咱们育十二个人非去不可,本来就没有空了,再添一个也没啥大不了。一个男子汉决不是什么累赘。咱们有两头猪,一百多块钱,添张吃口有什么可发愁的?” 奶奶说:“枚师一块儿去倒好。他今儿早上做的祷告就很好。” 爸望望各人的脸,看有没有异议,然后说:“叫他来吗,汤美?他要跟咱们一块儿走,就该一起来谈谈。 汤姆叫来了凯绥。凯缓知道自己被这个家庭接纳了。约翰在他们兄弟俩中间给他让出了坐位。 接着商量动身的事。爸说愈早愈好。大家同意天亮就走,于是都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先把两头猪宰了,剁成块腌在桶里。男人们把要带走的东西堆在卡车旁边。罗撒香把全家人的衣服装进木箱,站上去把它们踩紧。汤姆搬出了卖剩下来的经常要用的工具。罗撒香又拿出一块大油布铺在卡车上,把家里所有的床垫和一大叠破毛毯,都堆了上去。温菲尔德和露西早就困了,还硬撑着看宰猪,这时候都靠在门边睡着了。妈吩咐汤姆,把吃饭的怀子碟子汤匙刀叉,还有厨房里 的家什搬上车去,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卧室。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搬空了的屋子,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木箱后面,京出个破旧的文具盒来。打开文具盒,里面是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和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缀着金搭环的用头发编结的表链,她摸摸那些信件,又摸摸一张剪报,那上面记载着汤姆案件开审的情形。她咬着下唇,终于打定主意,拣出戒指、表链、耳环,又在盒底找出对金袖扣,把其余的东西装进信封,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厨房,揭开炉盖,把文具盒放在火上。 天空出现了一片灰白。两只狗忽然跳起来,汪汪叫着,往黑暗里冲去。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跟两只狗扛招呼,接着一个人走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慕菜呀,快来吃点猪肉。” “哦,不,我一点也不饿。” “吃点,来吃点。”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烤熟的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不过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也许赶得上给你们送行。” “马上要走了,迟一个钟头来,你就见不着我们了。瞧,都收拾好了。” 慕菜望望那装好行李的卡车,说:“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 爸关照奥尔去叫醒爷爷和奶奶,请他们来吃早饭。然后对慕莱说:“你愿意一起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个空档来。” 慕莱啃看排骨说:“我打定主意了,就象坟地上的孤魂那样,到处跑,到处躲吧。” 诺亚说:“你迟早会死在野地里的。” “我知道,有时候我好象很冷清,有时候又好象很痛快。“没啥关系。不过你们要是遇见了我家的人,千刀别说我在受这种罪。请告诉他们,说我很好,等有了钱就去找他们。我就为这个才到这儿来的。” 天愈来愈亮了。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奥尔走来。奥尔指着爷爷说:“他根本没睡,在棚子后面坐着,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爷爷两眼呆滞,完全失去了往常那股子邪气。他说:“我没啥不舒服。我不走了。” “不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全收拾好了。咱们非走不可。咱们没地方住了。” “你们尽管走,我得留下。我翻来复去想了一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儿的人。这么一想,别处就是橘子葡萄直堆到床上,我也不稀罕了。这儿并不好,可终究是我的家乡。你们尽管走,反正我要耽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大家一齐拥到爷爷身边。爸说:“不行,爷爷。这儿马上要给拖拉机铲平了。你不能住在这儿了。谁给你做饭?你怎么过日子?没人照顾,你会俄死的。” “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慕莱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我照样也能过日子。我说不定就不走。你们要把奶奶带去,尽管带,可是带不走我。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爷爷,再听我说几句,只说几句。” “我不听,我打定主意了。” 汤姆伯拍父亲的肩膀。“琶,屋里来,我跟你说句话。”又喊:“妈,来一下好吗?”走进屋里,他说,这会儿没法跟爷爷讲理。倘若硬把爷爷绑上车,他难得大发脾气。要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家里只有半瓶已经扔进垃圾堆的药酒。妈把它捡回来,和了两汤匙到浓咖啡里。就着猪肉喝过咖啡,爷爷就摇摇晃晃,打起呵欠睡着了。都准备完毕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还弄不明白,一大早大家在忙些什么。可是她已经穿好衣雁,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还睡眼惺忪的。阳光照遍了大地。一家子都停止了活动,站在四处,谁也不愿意打头开始这次远行。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感到恐惧,象爷爷那样的恐惧。眼看着那小木棚在阳光里显出鲜明的轮廓,眼看着星星几颗几颗地在西边隐去。一家子梦游似的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不是看着某一件东西,而是看看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片原野。 只有慕莱不自在地来回走动,最后他走近汤姆,问:“你要越过州界吗?你打算违反你具过的结吗?”这句话把汤姆唤醒了,他高声喊道:“天哪,太阳快出来了,自们走吧。” 爸、约翰叔叔、汤姆和奥尔把爷爷抬上卡车。妈和奶奶坐进驾驶室,其余的人就一齐拥在行李上。 诺亚问:“狗怎么办呢,爸?” 爸尖声打了个唿哨,一只狗跳着跑过来。可是只有一只。诺亚抓住狗,抛上车顶,那儿太高,狗坐在上面直打哆嗦。“还有一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慕莱,你能照看照看,不让它俄死吗?” “好吧,”慕莱说。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司机座。发动机转了一阵,汽缸发出响声,车后冒起了青烟。 “再见,慕莱,”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再见,慕莱!” 妈想朝后面望望,堆着的行李挡住了她的视线。行李上的人都朝后面望着。他们看见慕莱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目送她们。接着,山岗挡往了他们的视线。 卡车往西部慢腾腾地开去。 十一 那些搬空的屋子门都开着,随风摇摆。乡下人搬走的当天黄昏,出外觅食的猫儿懒洋洋地回家,在门廊上喵喵地叫:见没人出来,就爬进开着的门,穿过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回到田野里去,从此成了野猫。夜晚,原来停在门上的蝙蝠飞进屋来,过了几天,它们白天就耽在阴暗的屋角里,收起翅膀倒挂在椽子上,空屋弥漫着它们粪便的臭味。老鼠也搬进来,到处建立储藏野草子的仓库。为了捉老鼠,黄鼠狼也进来了,还有褐色的猫头鹰尖叫着飞进飞出。 一阵小雨过后,台阶前从来不让长草的地方长出了野草。地板缝里也长出野草来了。空屋的墙板容易开裂,裂缝打一个个锈钉子那儿开始,再延伸开会。尘土积在地板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在上面留下一些脚印。 一天夜里,风掀起一块木瓦,把它甩到地下。第二阵风钻进那块木瓦留下的侗里、刮落了三块木瓦,第三阵风吹来,就刮落了十二块。中午的太阳从那个洞里射进屋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闪亮的光。在刮风的夜里,那些门砰砰作响,窗上的破窗帘随风飘荡。 十二 六六公路是主要的移民路线,是逃荒者的路。为了逃避风沙和日渐缩小的耕地,逃避轰鸣的拖拉机和日渐缩小的土地所有权,逃避沙漠北侵的威胁,逃避风灾和水灾,人们从各条支线,从大车走的上路和崎岖的乡间小道来到六六公路。六六公路是干道,是逃荒的路。 逃荒的人在六六公路上川流不息,有时候是单独的一辆车,有时候是小小的车队。在那些超载的旧车上,司机一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车子的种种音响。如果响声或者节奏起了变化,说不定会在路上停个把星期。但愿这老爷车别在到达加利福尼亚以前完蛋。 牢胎磨破了两层。要是不在石头上撞穿的话,也许还能 定一百哩。可再走一百哩,只伯内胎又吃不消。得配只车胎才行。可是天哪,旧车胎的要价都很高。他们知道买主要赶路,不能等,就把价钱抬高了。 买不买听便。我做买卖不是闹看好玩。你有多少难处我管不着。我自己还顾不过自己来呢。 离下一个市镇还有多少路? 昨儿我看见四十二辆车载着你们这样的人开过。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去加利福尼亚,一个大州。 不怎么大。全美国也不怎么大。要容下你和我,容下你那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要容纳得下全国的小偷和老实人,饿肚子的和吃肥了的,还嫌小了点。你干吗不回去呢?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民有迁移的自由。 这是你这么想!听说过加利福尼亚州界上的巡逻队吗?警察会拦住你们这些倒霉蛋,赶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要是买不起地产,我们就不要你。他们问,有开车执照吗?拿来看看。一把扯掉,说你没有开车执照不准入境。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好,你试试吧。人都说只要有钱,爱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加利福尼亚的工钱挺高,传单上这么说。 胡说!我亲眼看见有人回来了。这车胎你到底要不要? 要是要的,可是,先生,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 好啦,我不是慈善家。要就是这个价。 到下一个市镇配去。对付着开吧,车胎再破也得对付着开。 坐在车子后面的丹尼要杯水喝。 只好等一等,这里没有水。 听,听那嘘嘘的叫声。有个垫圈脱落了。找个地方停下来修一修。可是天哪,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等到买不起汽油的时候,那怎么办? 丹尼要杯水喝,这小家伙渴了。 哎呀呀!年胎外胎全破了。非换不可了。有些汽车在路边停下来,拆修引擎,修补车胎。有些汽车象受伤的野兽,在六六公路上挣扎。 丹尼要杯水喝。可怜的小家伙,他热坏了。他只好等着。要等到下一个服务站才行。“服务”站!说得倒好听。 有二十五万逃荒的人,五万辆旧汽车在这条公路上。沿途有许多给人甩下的破车。那些车上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凭两条腿在走?他们哪来的勇气?哪来的这样了不起的信心? 有个故事,说来你不信。事情倒是真的,而且怪有趣,也挺美妙。有一家子十二口被迫背井离乡。他们没有汽车,用一些破烂拼成一辆拖车,装上行李,把拖车拉到六六公路路边等着。不久就有一辆轿车把他们帝走了。其中五个人坐在轿车里,七个人和一条狗坐在拖车上。三下两下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帝他们的那位好心人还供给他们吃的,这是真事。可是谁能有这样的勇气,谁能对人类有这么大的信心呢?使人有这种信心的事例太少了。 恐惧驱赶人们奔逃——他们经历着各种奇遇,有的非常悲惨,有的却十分美妙,便人恢复了对人的信心,永远不会绝望。 十三 装载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吱咯吱咯上了公路,向西开会。奥尔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奶奶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妈坐在奶奶身边,望着前方。奥尔叹气说:“载这么重,天晓得怎么开上山去。妈,这几去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吗?” “听说要过几座山,”妈说,“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 “爬山的话,这辆车马上会起火。咱们只好扔掉几件东西了,”奥尔说。接着又问:“妈,你担心吗?去那个新地方,你担心吗?” “有点儿,”妈沉思他说。“不过也不怎么担心。我在这儿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我做点儿什么,我就尽力去做。” “你有没有想咱们到了那儿会怎么样?担不担心事情不象咱们料想的那样顺利?” “不,”她很诀回答。“头绪太多,没法想。往后有种种可能,不过最后无非是那么回事,要是事先都想过来,实在太多了。你年轻,有奔头,我呢,只有在一旁看着,只能顾到什么时候该让大家再吃点肉骨头。我只能想这些,不能想别的了。要是我想得太多,大伙儿就得着急了,他们就指望我只顾到这一点儿。” 奶奶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四下望望,慌张他说:“我要下去。”奥尔说,前面不远有个林子,一到那儿就让她下去。奶奶哭叫着:“管林子不林子,我得下去,我得下去。”奥尔加快速度,在树林边上煞住车。妈半扶半拉地把奶奶搀进树林,又扶着她蹲下身去。其余的人都下车活动活动。爷爷醒来。汤姆问:“你想下来吗,爷爷?”“不,我不走,”那双老眼里又露出了凶相,“我要象慕莱那样耽在这儿!”然后又心灰意懒,不说话了。 妈扶着奶奶回来了。她让汤姆分些肉骨头给大家吃,爸想喝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着那只盛水的瓶子。温菲尔德也嚷起渴来,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恐慌。奥尔说:“到站头就能弄到水。咱们还得买点汽油。”一家子重新上车,奥尔开动了马达。 公路旁有所小屋,屋前有两个汽油泵,篱笆边上还有个装着皮管的水龙头。奥尔把车开过去。一个胖子从汽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走来,露出一副凶相。“你们打算买东西吗?买汽油还是什么?” “加点汽油,老板,”奥尔下车说。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是来向你讨呜?” 胖子脸上那副凶狠的神气消失了。“那就好,老乡。你们尽管用水。”他解释说,过路的人多极了。他们啥也不买。来这几用了水,把茅房搞得稀脏,临了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温菲尔德衔住皮管喝了水,接着又冲头冲脸。汤姆和凯绥也先后冲洗了一会。妈从车栏的横挡中间伸出手来,用洋铁杯接了水给奶奶喝,然后把杯子递给爷爷。爷爷只润了润嘴唇,摇摇头,不想喝了。 奥尔旋开卡车的水箱盖,一股蒸汽直住上冲。车顶上那条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汪汪地叫。约翰叔叔爬上去,揪住颈毛把它提下车子。那条狗腿都僵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飕飕地飞驰而过。 康尼和罗撒香站在皮管旁边。康尼洗干净洋铁杯,先用手指试了试水的温度,盛满水递给罗撒香说:“这水不凉,还好喝。”罗撒香望着康尼,笑了笑。她自从怀了孕,一举一动都有点几神秘的意味。对罗撒香的怀孕,康尼充满了惊奇的感觉,每逢罗撤香俏皮地微笑,他也就俏皮地微笑起来。他们俩咬着耳朵说知心恬,世界紧紧地围绕着他们,他们俩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撒香成了世界的中心,康尼在她的周围转着圈子。 那条狗喝够水,垂着耳朵低头走开。它一路嗅着走到公路边,抬头住对面看了一眼,朝对面窜去。罗撒香惊叫一声,一辆大汽车飞快开来,轮胎叽地一响,那条狗躲也来不及了,一声尖叫,车轮拦腰辗了过去。 罗撒香睁大双眼,哀求地问:“你看会不会吓出毛病来?会不会吓出毛病来?”康尼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说:“快坐下,不要紧。” “可是我觉得吓坏了。我喊的时候,肚子里好象动了一下。” 汤姆和约翰叔叔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旁,汤姆拉着一条狗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叔叔内疚他说:“我该把它拴起来的。”爸低下头朝死狗望了一会,就转过脸说:“咱们离开这儿吧。反正不知道怎么养活它,压死了也好。”胖子说:“你们别为这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玉米地里。” 罗撒香坐在卡车的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眼前问,“你觉得不好过吗?”“我吃了一惊,你看会不会出毛病?”“不会。要是你老难受,拼命往坏处想,那也许会出毛病,把肚子里的宝贝暂且忘掉一会儿,它会照顾自己的。” 汤姆说:“咱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 后来这段路,奥尔上了车顶,由汤姆开车。车子穿过俄克拉何马市区,不多一会就上了六六公路。汤姆对妈说:“往前去咱们就一直在这条公路上走了。”妈说:“最好在天黑以前找个地方停车。我得把猪肉煮一煮,再做点面包。”汤姆同意说:“行。反正不是一下子就到得了的,不妨早点儿休息。” 太阳渐渐沉落。妈猛地抬头说:“汤姆,你爸跟我说起过你越过州界的问题——” 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活:“有啥问题呢,妈?” “我担心这一来你好象成了逃犯,说不定要抓你。” “别担心。我想过了。要是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给抓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手印调来,把我押解回去。要是我不犯法,也们也就不会管我了。” “我哪能不担心。有时候一个人说是犯了法,他自己还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只伯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咱们压根儿没听说过。说不定你做的并没有错,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 “就算我不是具结释放的,事情不也是一样。无非我要是给抓起来,罪名比别人重一些罢了。你先别愁,可愁的事已经够多了。” “我只伯你越过州界就算犯罪。” “那总比留在乡下俄死的好。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停车吧。” 一辆旧旅行车停在田野上,车旁支着个帐篷,帐篷顶上的烟筒里冒着烟。一个中年男人揭开了旅行车的车盖,在那里检查马达。汤姆把卡车开过去,从车窗里探身出去问:“有没有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的规定?” 那中年男人回答说:“不知道。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只好停在这儿的。” “这儿有水吗?” 那人指着前面不远一个服务沾的小屋。“那儿有水,肯给你用一桶。” “咱们能把车子停在上块儿吗?” “这不是我们的地方。” “你们已经停支这儿了。你有权说是不是愿意要我们做邻居。” 那张显得有些为难的瘦脸露出了笑容:“当然愿意。下公路来吧。绥莉,有几个人要来眼咱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他向帐篷里喊道,又补了句:“绥莉不大舒服。” 帐篷的门帘撩开,走出一个惟悻的妇人来,轻柔他说:“欢迎他们来吧。非常欢迎。” 汤姆把军子开进田野,和那辆淀行车并排停下。车上的人立刻下来。妈解下水桶,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服务站抬水。 爸和那瘦子攀谈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我们是迦仑那人。我叫威尔逊,艾威・威尔逊。”“我们姓约德。从萨利凛附近来的。” 诺亚、约翰叔叔和牧师扶爷爷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不错,病了。都快死了。” 绥莉・威尔逊走到爷爷身边。“上帐篷里去吧,你可以躺在我们床垫上歇歇。”爷爷被那温和的声音吸引了,抬起头来看看;忽然下巴颤抖,瘪嘴闭得紧紧的,呜呜地哭起来了。妈连忙过去,用宽阔的背背起爷爷送进帐篷。约翰叔叔说:“这病不轻,我一辈子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垫来。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绥眼前,说:“你过去常接近病人。爷爷病了,你去看看好吗?”凯绥急忙走进帐篷。爷爷仰面躺在一条双人床垫上,两颊通红,喘着气。绥莉・威尔逊跪在一旁。帐篷里还有只铁皮炉,一桶水,一箱粮食和一只当桌子用的木箱,此外啥也没有了。凯绥捏住老人皮包骨头的手腕,问:“觉得累吗,爷爷?”老人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寻着声音传过来,并没看见他,颤抖的嘴唇仿佛要说话,可是没说出声来。 绥莉轻轻对凯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你是说一他可能是中风?”凯绥问。 “也许是,这种病我见过三回。” 妈撩开帐门向里张望:“奶奶要进来,行吗?” “别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凯绥说。 “你看爷爷不要紧吧?” 凯绥缓慢地掇摇头。 妈看青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退出去对奶奶说:“他好了,奶奶。他只是要歇会儿。” 奶奶沉着脸说:“我要看看他。他是个老滑头,从不说真话。”她钻进帐篷,站在床垫边上弯腰问:“你怎么啦?”爷爷的眼睛又朝她的声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奶奶说:“他生气呢。我早说他很滑头。今儿早上他想溜,不肯来。这会儿又发脾气。过去他不理人家的时候就这个样。”凯绥轻声对奶奶说:“不是发脾气,他病了,病得很童。”奶奶迟疑了一会,忙说:“那你千吗不做祷告?”你不是牧师吗?”凯绥说:“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爷爷手脚乱动,仿佛在挣扎。忽然,他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刺耳地一声叫,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脸渐渐变成紫黑色。绥莉推推凯绥的肩膀,悄悄说:“舌头,他的舌头。”凯绥点点头。“你挡住奶奶。”他扳开爷爷紧闭的牙床,仲手去掏舌头。他把舌头一拽,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凯缓在地上找到根小棍,用小棍按住那舌头,不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延续着。 奶奶踉小鸡似的跳来跳去。大声嚷道:“祷告吧,求求你。我求你做祷告,你这家伙!” 凯绥抬头朝她望了一会。“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好!”奶奶喊。爷爷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牵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帐篷里寂静无声,凯绥终于撩开帐门,踱了出来。 爸低声问:“什么病?” “中风,”凯绥说。“急性中风。” 现在爸是一家之长了。他向威尔逊夫妇表示了谢意。然后说:“咱们想想该怎么办,接法律得去报丧,他们要收四十元,安葬费,不然就把他当叫花子处理。咱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给他们拿走四十块去葬爷爷,咱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 男人们焦躁不安地望着眼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柔声他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搞得很体面。那时候,一个人有权让亲生的儿子埋葬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埋他的父亲。” “法律如今不同了。”约翰叔叔说。 “有时候只好不管法律,”爸说。“我是说,我有权埋葬我的父亲。谁有话说吗?” 凯绥说:“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去做。” 爸问约翰叔叔:“你也有权呀。你反对吗?” “不,不反对。只是这好象把他偷偷藏了起来。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不好意思他说:“我们没法照爷爷那么做了。我们得趁钱没花光前赶到加利福尼亚。” 汤姆插嘴说:“政府对死人比活人关心,要是有人挖出了尸体,他们会大惊小怪当作谋杀案,调查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写张纸条放在瓶里,跟爷爷埋在一起。讲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儿。” 爸认为汤姆的办法很好,爷爷知道跟自己的名字埋在一起,也不会过于觉得凄凉。 妈问爸要了两枚半元的银币,端了盆水进帐篷去给爷爷装殓。帐篷里几乎全黑了,绥莉进来点上支蜡烛,又出去跟罗撒香一起做晚饭。妈低头看了一会死去的老人,满怀怜恤地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爷爷的下巴捆起来,把他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又给他摸平眼皮,每只眼睛放上一枚银币。 绥莉探进头来问:“要我帮忙吗?”妈说:“请进来,我正想我你。我想给爷爷全身抹一抹,可是没有农裳好换了。再说,你的被子也弄脏了。就用你的被子把爷爷裹起来吧。我们另赔给你一条。”绥莉说:“哪儿的话,我们很乐意帮忙。我心里好久没有觉得这样踏实了。谁都该帮助别人。” 妈仔细包裹好爷爷,扯起一个被角,蒙住爷爷的头。绥莉递给她六七很大别针,说:“老太太倒还想得开。”妈用别针把被子别牢,说:“她年纪太大了,只怕还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再说,我们这些人忍耐惯了。爷爷这样落葬也不坏了,有牧师看着他进坟墓,亲人也都在身边。”她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晃,绥莉连忙把她扶住。妈不好意思他说:“没啥,困了,你知道,前一阵收拾动身就忙得够呛。” 她们俩走出帐篷。罗撒香在篝火旁烧开水,见妈出来,上前问道:“妈,我问你——”妈说:“又受惊了?唉,你想一点不愁,太太平平渡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这会不会影响孩子?”“有句老话,‘愁里生下来的孩子日后有福气’。是吗,威尔逊太太?”“我还听说过另一句话:‘生出的时候太快活,长大了爱发愁’。”绥莉说。 男人们轮流在刨坑。刨到齐肩深的时候,爸让汤姆去写那纸条,其余的人继续往下刨。绥莉借给汤姆半截铅笔,还拿来本《圣经》,说:“这书前头有张白纸,你写在那上头,撕下来就是了。”汤姆在书后的扉页上写了些老大的字,写好了念给妈听:“这人叫威廉・詹姆士・约德,他的家人没钱交丧葬费,把他葬在这儿,他不是给杀害的,是中风死的。”妈觉得写得不坏,让添上几句《圣经》里的话,增加点宗教意味。找来找去,选了这么一句:“过失被饶忽的人,罪恶被遍掇的人,有福了。”妈洗干净一只水果瓶,把纸条装进瓶里,把瓶子塞进裹着爷爷的那个被子包里。 奶奶好象睡着了,其余的人都站在墓穴边。爸对凯缓说:“你肯不肯讲几句?我们乡里安葬死人,从来不兴不做祷告。”凯绥不愿意冒充牧师骗人,可是很想给这一家子帮个忙,答应说:“我来说几句吧。”他低下头,大伙儿跟着都低下头来。凯绥庄严他说:“这位老人度过一生,死了。如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们却有上千条路,还不知道该走哪条。做祷告的话,我应当给那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做祷告。爷爷走上了平坦的大道。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的事吧。”凯绥抬起头来。爸说了声:“亚门。”其余的人都轻轻说了声:“亚门。”于是一个接一个在墓穴里撒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露西严肃他说:“爷爷躺在那下面了。”温菲尔德惊恐地看看露西,然后到篝火边,坐在地上,暗自哭起来。 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奶奶躺在离火远一点的床垫上哇哇地哭了。妈说:“这会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撒香,乖,躺在奶奶身边去陪陪她吧。”罗撒香去了。诺亚说:“真怪。爷爷死了,我并不比先前更难受。”凯绥说:“爷爷和老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刚才死的。你们带他离开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想着家乡的土地;离不开那儿。” 威尔逊说,他们也不得不把哥哥甩在老家。他哥哥本来也买了辆汽车打算走的,可是他和威尔逊一样不会开车,临时我了个小伙子教他开。一天下午,他去试车,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哎哟”一声喊,猛一退,车子撞进了篱笆:又“哎哟”一声喊,打开油门,车子翻进沟里再也开不动了,他气得发疯,简直没了主意,却又不肯跟威尔逊走。威尔逊只有八十五块钱盘缠,不能耽在那儿等,只好顾自动身。动身没走一百哩,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三十块钱配了一个,后来又得配条车胎,后来火花塞又炸裂了,绥莉又病倒了,不得不停下来十天。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三星期了。 奥尔问了问车子的情形,自告奋勇,愿意帮威尔逊修车。威尔逊感激不尽,说:“不会修车,真觉得自己就象小孩那样不中用。等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也许就不会抛错了。”爸说:“难就难在怎么到得了那里。” 这时候,奥尔限汤姆同时想到个主意。奥尔对汤姆说:“你跟大家说吧。”汤姆说:“我们的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还不太重。我们分几个人坐在他们的车上,把他们轻便的行李分些到卡车上来,我们的车就能爬山了。对汽车,我和奥尔都内行,保管能叫那辆旧旅行车走好。咱们一路在一起开,大家都好。” 威尔逊夫妇高兴极了,却叉担心自己只剩三十块钱,会不会拖累了约德一家。妈说:“不会拖累我们的。咱们互相帮忙,就都能到达加利福尼亚。”绥莉说:“要是半路上我又病倒了,你们就赶你们的路,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妈说:“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过,不能眼看着别人有困难不帮忙吗?” 商量定当,两家人各自去睡觉。妈说:“爷爷——他好象死了有一年了。” 十四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 一个人、一家人从土地上给赶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在公路上叽叽嘎嘎向西部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我孤独,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干涸的水沟里支起帐篷住下来,另一家人也把车子停在这里。俩个男人蹲在地下交谈,女人和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你们这些讨厌变化,害怕革命的人呀,把这两个蹲着的男人拆开,叫他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惘了。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两个男人蹲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这是开端——从“我”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他种种问题。 十五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 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 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 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 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悔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 毕尔望望窗外。“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 一辆二十年代的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小姐?” “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别做生意了。” “我们俄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 “那干吗不买三明治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 “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 奥尔不耐烦地碱道:“梅伊,积积德,把面包卖给他吧。” 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 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 “能不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 奥尔祖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吧。” 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 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 “那可叫你们吃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候,带出一分钱来。 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 梅伊朝玻璃柜里望了一眼。“哪一种?” “喏,带条纹的那种。”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 “好,那我就买两块。” 两个孩子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那男人说。孩子怯生生地伸过手去,各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 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顶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 “这限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 “等等,还没找钱哪!” “算了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十六 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 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 “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 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 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 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 妈出神地听着,说:“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们。一家子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了一声,“我给他帮忙?叫康尼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帐东西才会自修吗?” 妈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好梦。引擎微微发出轧啦轧啦的声音。奥尔有些紧张,他开快车,那声音更大。他开慢点听听,再开诀点听听,轧啦轧啦的声音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面汤姆开的卡车也慢慢倒回来。 他们俩断定是连动杆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这玩意儿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啥也买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爸担心耽搁日子多了,半路把钱用光。汤姆出了个主意:别人都乘上卡车走,他和凯绥留下,旅行车走起来要比卡车快一倍,等旅行车修好,他们俩就日夜兼程赶上去。 爸说:“我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咱们全搁在这儿没啥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述可以赶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妈担忧地问汤姆:“你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咱们都走这条路,一直是这条六六公路。” “要是我们先到加利福尼亚,转上了岔路呢?” “别发愁,我们能找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又不是整个世界。” “从地图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和威尔逊全都赞成。凯绥也同意留下来做汤姆的帮手。爸说:“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快走吧。” 妈走到他面前,说:“我不定!” 妈这反抗叫爸大吃一惊,“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这一家子。” 妈到旅行车旁边,从后座车底里摸出柄旋螺丝用的铁扳手,在手上掂掂说:”我不走。”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除非打我一顿,可你未必有这个胆量。你要是动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赌咒,非把你打得四脚朝天不可。”“真泼,从没见过她这么撒泼!” 爸无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着爸,看他会不会捏起拳头来。爸的怒气并没发作,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不一会,大家知道妈胜利了。妈心里也明白。 汤姆说:“妈,你怎么啦?这样干吗呢?” “你仔细想想,你出的什么主意。”妈挥动着铁扳手。“我们还剩点啥?除了这几个人,啥也没有了。一出来,爷爷就甩下了我们.这会儿你又要拆散这一家。说是能赶上我们!要是我们停在半路,你不留神开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要是走得很顺当,不知道该在哪儿给你留个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听我们,咱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车上喘气。咱们还有一长段辛苦的路程呢。” 约翰叔叔说:“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挣钱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样,狼来了,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咱们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伯。现在威尔逊夫妇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说。要是把咱们一家子拆散,我准得气疯了。” 汤姆说:“妈,我们不能都歇在这儿。这儿没水,连个阴凉的地方也难找。奶奶该耽在阴凉的地方。” “好吧,我们先走。一见有水有阴凉的地方就歇下来。卡车开回来带你去配另件。” 汤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他说:“你胜利了,妈。把那铁扳手放下吧,别伤了人。” 妈看看手里的铁家伙,惊讶得发抖,随即扔在地下。汤姆抬起扳手,关照奥尔把大家的住处安顿好了,马上回头。今晚 是星期六;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市镇上去配另件。 卡车一走,汤姆就动手拆旅行车上的连动杆,凯绥给他当下手。汤拇问凯绥,怎么这两天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凯绥说他苦闷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车,看到上百上千象他们一样的人家全往西去,就象战争时期逃难,全国都在搬家。这许多人到了那里,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汤姆说:“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监狱里四年,我天天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回来。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当出了监狱,情形总该变了,可现在还是啥也不能想。” 汤姆终于找到了毛病,有个轴承坏了,他对凯绥说:“原先不知道它要坏,也就毫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得修理,别的全顾不上想了。我不愁,也设法愁。你看见了吗,这小小的铁片跟衬圈?我心里只想着这玩意儿,比啥都重要。”凯绥说:“许多人于着各种事,蓝象你说的,他们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儿去。可要是留神听,你会听到点儿动静,有种悄悄的切切嚓嚓的响声,带着烦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进行,只是干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罢了。这些人往西迁移,甩下他们的田庄,都会引起后果,反正会使全国都改变面貌。” 奥尔开着卡车回来,妈叫他带来了面包和肉,还有一瓶水。汤姆让凯缓留下看旅行车,自己上卡车赶去配连动杆。路上奥尔告诉汤姆说:他把大家安顿在一个有自来水的阴凉地方。在那儿歇一夜得付半块钱。爸觉得光在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半块钱,实在没道理。叽哩咕噜地骂,说他们在后连空气也要一桶桶卖钱了。妈却说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汤姆问,奶奶犯了什么病?奥尔说,好象疯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是自言自语,大叫大嚷,象在限爷爷发脾气。奥尔还告诉汤姆,爸不知道这边究竟得花多少钱,让他给汤姆带未二十元。 汤姆说:“我这回出来真算赶上了。原以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现在却没有那个工夫。”奥尔说:“差点忘了。妈关照你别喝酒,别跟人拌嘴打架。她伯你又给抓回去。”汤姆说:“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妈疼你疼得要命。你关进去以后,老一个人偷偷地哭,把眼泪往肚里咽。”“咱们谈些别的好吗,奥尔?”奥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过随便说给你听听。”汤姆说:“我知道,奥尔。也许我在监狱里耽久了,有点儿神经过敏。牢房是个慢慢把人逼疯的地方。你看见别人发疯,听见别人发疯,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疯了。有时候半夜有人惊叫起来,你会以为是自己在叫,有时候果真是自己在叫。” 卡车开到个旧车场。老板不在,那个伙计让汤姆他们自己找合适的连动杆。他们俩从一辆破车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块钱。回到凯绥守候的地方,天已经黑尽了。装上了连动杆,汤姆驾着旅行车,奥尔驾着卡车,开到大家歇宿的地方。爸说:“我还当你们要过一星期才回得来呢。”汤姆说:“我们运气好,天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儿一早就可以上路了。” 停车处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门廊上挂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灯下。店主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说:“在这儿过夜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汤姆说:“见鬼。我们睡路边,分文不花。”“只伯警察长来查夜,要请你们吃苦头。本州有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禁止在野外过夜。”“给你半块钱,我就不是流浪汉了?”“是呀。”“警察长是你的小勇子吧!”“住口,还没轮到你们这班叫化子来教训我们本地人的时候。”“我们没问你讨什么,啥时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赚我们的钱,你休想!” 汽油灯下的男人们脸色都沉了下来。 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 老板看看因成圈子的男人们,看不出任何表情。汤姆沉默了许久,缓和他说:“我不想吵架,只是评评理。不过,这也没啥好处。”店主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他问:“你有没有半块钱?”汤姆说:“钱倒有。可不愿意花在睡觉上。”“大家都得混口饭吃。”“不错。不过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爸说:“你听我说,老板。他是我家的,我们付过钱了。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夜吗?”店主说:“半块钱一辆车。”“他没车,车停在路上。”“大家把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汤姆对爸说:“我跟凯绥把车开过去,明儿早上跟你们会齐。约翰叔叔跟我们走,奥尔留在这儿,”他看看店主,“你该没话说了吧?”店主马上作出小小的让步。“只要过夜的人数跟付钱时候的人数相等就行。” 爸对众人说:“一家人分两下住,真不是滋味。我们原来有家,叫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有田有地。”一个年轻的瘦子问:“是佃农吗?”“是呀,那地原先是我们自己的。”“跟我们一样。”爸说:“到了西部,总能找到活儿千,也许还能弄到块水浇田。” 门廊边站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他听爹这么说,掉过头来问:“你家准有不少钱吧?”爸说:“钱可没有,我们干活的人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边能挣到很高的工钱,等攒下钱来,我们就有办法了。”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出了眼泪。“你到那边去——我的天!”他说,“去挣很高的工钱——哎呀,去摘橘子,还是摘葡萄?”汤姆气恼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那人慢慢他说:“我呀——我已经去过了。” 大家的脸刷地转过去,一齐朝向他。 “我是回乡挨饿来的,”那人说,“我宁可在老家饿死。”爸愤怒他说:“你胡说什么?传单上都说那边要人。”那人说:“传单没错,他们的确要人。可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要法。”“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看到的那张传单上说他们要多少人?”“八百,还只是个小地方。”“什么意思?那家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育两万人看到了。为了这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三千人搬了家。”“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没见到印传单那家伙,你没法明白。你跟许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他会到帐篷里来看青,见你们没有吃的了,就问:‘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先生。求你给找个活儿。’他说:‘我可以用你。’告诉你啥时候到哪儿去,说完他又去招呼别人。他其实只要两百人,跟五百人都这么说了,这五百人又转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儿就有一千人了。那家伙说:‘我给你们每个钟头而毛钱。’这一来,说不定走掉一半,还留下五百个饿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挣到面包就肯干。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这些人愈饿得厉害,他付的钱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称心了。——唉,我扫了你们的兴,给你们说这些丧气话。” 门廊下寂然无声,汽油灯嘶嘶地叫,许多蛾子在汽灯周围飞扑。那人神色紧张地往下说:“告诉你们遇到那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先问他出多少工钱,叫他把数目写下来。不这样你们就要上当。” 老板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冷冰冰他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不是骗人的坏蛋?”那人说:“对天赌咒,我不是!”老板接着说:“那种人多得很。到处兴风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总有一夭妻把那些捣乱分子全抓起来,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该倒霉。不能由他们捣乱。” 那衣衫褴楼的人振振精神。“我说的老实话。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说这些买情。两个小把戏躺在帐篷里,象小狗似的扛哆嗦,呜呜地叫,肚子胀得象猪尿泡那样,身上只剩了皮包骨头,可是我还得到处乱窜,找活儿干。我不指望挣工钱,只求一杯面粉,一调羹奶油。后来,验尸官来了,他说:‘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就这样写上他那登记表。” 大伙儿沉默不语,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两眼出神地望看。那衣衫褴楼的人看了大伙儿一遍,转身向黑地里走去。走了很久,还能听见他一步一拖地沿着公路愈去愈远。男人们心里都很不自在。有一个说:“不早了,该去睡了。”老板说:“是个流浪汉,如今这条路上,流浪汉多得要命。”他也沉默下 来。 汤姆说:“我去看看妈,回头再把车开走。”爸说:“要是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呢?”枚师说:“他说的是真话。是他亲身的经历,并不是捣乱。”汤姆问:“我们怎么办?也会这样下场吗?”凯绥说:“不知道。”爸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近帐篷,妈迎了出来。她说:“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着了。”爸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有人说——”汤姆使劲拉拉爸的胳膊,说:“他那些话毫无意思。妈,车修好了,我们开出一段路,停在右手边,明儿可要留神找我们呀。”然后跟凯绥和约翰叔叔一起离开帐篷。 走过老板身边,汤姆对老板说:“你那汽油,灯油快点完了。”“唔,今晚反正该收摊了。”“不会有半块钱打路上滚来了吧?”“别来惹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不错,我是布尔什维克。”“到处是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出了门廊,钻进旧旅行车。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块泥巴对汽油灯扔去。他们听见泥块打中了木屋,看见店主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 十七 流民的汽车象硬壳虫似的在这条横贯全国的公路上往西爬去。到天黑,又象硬壳虫似的聚集在有水和能避风雨的地方。只要有一家靠有水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另一家为了用水,为了结伴,也就在那儿支起帐篷来,第三家因为有前两家的开辟,也觉得那儿很中意。到太阳西下,那儿就有二十来户人家——二十几辆车了。 晚上,出现了奇怪的情形:二十来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成了大家的孩子,丢了老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损失,西部的好光景成了大家共同的美梦。一个生病的孩子,会在二十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阴影:如果育人在帐篷里生产,会使百来个人悄悄担一夜心,第二天早晨,又使这百来个人满心欢喜,会在一无所有的家里发现一件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晚上在篝火边一坐,二十家人就成了一家。他们成了宿营的单元,共同度过黄昏和夜晚的单元。有人取出六弦琴弹奏起来。都是民间的歌曲,大家就在夜色中歌唱。 每夜都产生个世界,到天亮,这个世界又象马戏班似的拆散了。起初,人们对这种临时建成随即又拆散的世界还有点儿陌生。然而他们渐渐学会了建设世界的技能。于是领袖出现了,法律形成了,种种规则实施起来了。随着向西迁移,这些世界渐渐完备,建设者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 这些人家懂得了必须尊重哪些权利。譬如互不侵犯私生活的权利:各自保守历史秘密的权利;说和听的权利;拒绝帮忙或者接受援助的权利,帮助别人或者谢绝帮助的权利;少年求爱或者少女接受求爱的权利;饥饿的人要吃的权利:还有在一切权利之上的孕妇和病人受到照顾的权利等等。 这些人家懂得了有些权利是有害的,必须清除。譬如侵犯人家私生活的权利;别人在帐篷里安睡你去吵吵闹闹的权利,奸淫盗窃和谋杀的权利等等。因为如果允许这类权利存在,这些小小的世界就一夜也不得安生。 随着这些世界西迁,规则成了法律,虽然没有谁对这些人家这么宣布过。把帐篷附近搞得稀脏是非法的,弄脏饮水也是非法的;在挨俄的人身旁大嚼又不请他分享也是非法的。 有了法律也就有了惩罚。惩罚只有两种:一场既快又狠的殴斗或者驱逐。驱逐是最重的惩罚,破坏法律的恶名从此跟住受罚的人,任何一个世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遵守规则的人家都知道,在这些世界里他们能得到安全。一种保险制度也在这些世界里形成。有东西吃的得养活没东西吃的,这也就保证了自己不至于挨饿。每逢一个婴儿死了,就会在帐篷口积起一叠银币,因为婴儿必须好好埋葬,它的一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享受了。 这些世界是在晚上建成的。打公路上来的人用帐篷,用他们的良心和头脑建成了这些世界。这些人家过去在夜里各有各的房屋,白天各有各的田地,都是界限分明的,现在他们组成了新的单位,界限也改变了。在漫长炎热的白天,他们坐在缓缓西去的汽车里,到夜里,他们跟遇到的任何集体结合起来。他们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社会主活——世界上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是流民了。原先倾注在田地上的想头和打算,现在倾注在路上,倾注在远方,在西部了。他想的和担忧的,已经跟雨量风沙,跟农作物的生长不再相干,一双双眼睛盯住了车轮,一对对耳朵倾听着隆隆响的马达,一颗颗心关注着机油、汽油和越磨越薄的轮胎。这时候,坏了一样零件就是一场悲剧。这时候,经常桂在心头的就是晚上的水和火上的食物。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前进的体力和意志。过去大家害怕旱灾或是水灾,现在却害怕种种足以阻碍西去的事,大家的心早已提前飞到了西部。 十八 汽车使劲地爬过一些山坡,上了平坦的高原。水逐渐稀罕了,得花钱买,五分,一毛,一毛五一加仑。然后又有一些山峰,他们避开太阳,开夜车越过顶峰,慢腾腾地下坡,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山下的科罗拉多河了。车子过了桥,开进遍地砂石的荒原。爸嚷道:“到加利福尼亚了!”汤姆说:“才到沙漠,得找个有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公路跟河流平行,河水在绿色的芦苇丛里奔流。河边有个停宿处,两辆汽车找了片空地停下,威尔逊支起了帐篷,约德家也把大油布绷上了绳子,搭好帐篷,汤姆说:“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上一天。有谁一起去?”男人都去了,他们在柳树丛里脱去衣裳,下河坐在水里,把头露出水面,用河沙擦着身子。各人颈项以下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跟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上都有个棕黄色的V字形。 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咱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约翰叔叔把头没进水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啊?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汤姆说:“还役过沙漠呢。听说沙漠糟透了。”诺亚问:“今晚打算过沙漠吗?”汤姆转问爸:“你看怎样?”爸说:“我没主见。稍微休息休息也好,尤其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旱些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活儿干。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要大家有活儿干了,挣点钱,就放心了。”诺亚懒洋洋他说:“我只想永远耽在这儿。在水里躺着,不挨饿,不发愁。象窝小猪躺在泥里似的,一辈子躺在水里。” 两个男人走来,朝他们喊:“能让我们到水里来坐坐吗?”“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来吧!”那两个人脱去工装裤,剥下汗水湿透的蓝衬衫,跨进水里。他们是父子俩。 爸客气地问:“上西部去?”“不。打西部回乡。我们在西部挣不到饭吃。”“回乡能过活吗?”“不能,可至少能饿死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不会饿死在那些恨我们的人中间。”爸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了。人家干吗恨你?”那人问:“你们要上西部去?”“正赶路呢。”“别听我说的,你们亲眼去看看好了。”汤姆说:“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你们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个欢喜打听而且自己动过点脑筋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早给人占了。你们过了沙漠,绕过倍尔菲克,就到了。那么漂亮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果树葡萄,风景再好没有。你们会经过一片荒废的好地,那 是土地富产公司的地。只要他们不打算种植,那地就得荒废下去。你要去种上一点庄稼,就得坐牢。” “很好的地,他们不种?” “是的,简直能把你气死。你还没见人家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气,他们看看你,那脸色就象在说:‘我讨厌你们这班穷鬼’。警察撵得你到处不能安身。你想支起帐篷在路边住下,他们也会把你赶跑。你述没让人叫过’俄克佬’呢!”汤姆问:“‘俄克佬’,这是什么意思?”“俄克佬本来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没啥不好,现在这个称呼,就等于瘪三,下流胚。听说咱们家乡有三十万人在那边,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那儿什么都有主了,一点儿不剩。占着土地的人拚命要保住他们的产业,哪怕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肯放手。不过他们也伯,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啥都干得出来,因此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又问:“要是找得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小小一块地呢?”年纪大的那个哈哈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咧着嘴笑。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每天打另工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看人家的白眼,上人家的当。总之,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爸问:“一个人要是肯苦干,也没有办法?”“我说不准。到了那边,你们也许能找到固定的活干,那就算我撒谎。不过去那儿的人多半非常倒霉。” 爸转过头去看看约翰叔叔。“你老不开口,到底有啥想法?”约翰叔叔皱起眉头,说:“我根本不去想它。咱们要到那边去,是吗?不管怎样,反正得去。到了那边,找得到活千就干活,找不到活干就等着。在这儿说些废话,毫无用处。”汤姆大笑起来。“约翰叔叔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倒很有道理。咱们今晚就上路吧,爸?”“也好。早点过了沙漠也好。” “那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走上沙滩,把衣服穿在湿淋淋的身上。他走进柳林,找个树荫躺下。 诺亚跟了过来,“汤姆!”他喊了声。汤姆问:“什么?”“汤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汤姆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沿着这条河往下走。找根绳子,钓鱼。在好好的一条河边是饿不死人的。”“你丢得下家里人?丢得下吗?”“顾不上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汤姆,你知道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你疯了!”“不,我没疯。我对自己很清楚。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的。但是——哎,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了。你告诉妈吧,汤姆。”“听我说,你这个傻瓜——”“说也没用。我也很难过,但是顾本上了。”他急忙转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汤姆想追上去,却又站住了。他看诺亚顺着河边,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身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于是他抓抓头皮,回到树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光身盖条窗帘躺在床垫上说胡话:“威尔,你真脏!你一辈子干净不了。你这个猪猡!”妈坐在旁边,用硬纸板给奶奶振风赶苍蝇。罗撒香坐在另一边,望着她母亲。 一个穿黑色衣裳的女人钻进帐篷来。“听说这里有人快升天了。上帝保佑!”“她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妈紧张他说。那女人弯下腰,一只手在奶奶额头上一按,“不错,快升天了。我们帐篷里育六个福音会信徒,我把他们叫来做场祷告。”妈板起脸说:“不,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受不了的。”“受不了那稣柔和的声气?你们不是教徒吗?”“我们向来信教。可是我们赶了一夜路,奶奶累了。我们不想麻烦你们。”“不麻烦。就算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愿意效劳。”“谢谢,我们不要在这帐篷里做什么祷告!”那女人朝妈望了一会,说:“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而不给她祷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帐篷里做。大嫂,我们宽恕你的铁石心肠。”妈别转头,那女人很不自在地走了出去。 罗撒香喊:“妈!”妈问:“什么?”“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我也不知道。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他们特别会号哭。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传来一阵祷告的声音,从吟涌到歌唱,有人领有人和,忽决忽慢,时起时落。忽然有个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高,另一个女声和一个男声跟了上来,都象野兽在嚎叫。妈听得心里发慌,罗撒香低声哭泣起来。奶奶起先随着那嚎叫声呜呜哀哭,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妈有点儿内疚,对罗撒香说:“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你也躺下歇歇。”她俩在奶奶身边躺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妈在迷迷糊糊中吵醒。妈连忙坐起来,只见一个身穿制服,腰带上挂着手枪的警察把身子探进帐篷来。 妈问:“你要干吗,先生?”警察问:“谁住这儿?”“这会儿只有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男人们到河里洗澡去了。”“你们打哪儿来?”“俄克拉何马。”“你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们今晚打算过沙漠,就要走的。”“那好。要是明天你们还在这儿,我就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妈气得脸色铁青,慢慢站起来,从炊具箱里取了只长柄的铁锅,说:“先生,你穿着制服,还带着枪。你要问我打哪儿来,该小声点!”她举起铁锅就向那人冲去。那人拔出手枪。妈说:“开枪吧,想吓唬女人!亏得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揍成肉酱的。要是在我们家乡,你可得当心点!”那人退后两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乡,这儿是加利福尼亚。我们不欢迎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要是明天还在这儿,我准把你们抓起来!”他转身去另一个帐篷。 妈惶惑地低声说:“俄克佬?俄克佬。”她让露西把汤姆从河边叫回来。汤姆问:“什么事,妈?”“我很担心。警察来过了,说我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伯他跟你谈话,只伯你会揍他。”“我干吗要揍警察?”妈微微一笑,“他说话那神气真可恶,我都差点儿揍他。”汤姆哈哈大笑,抓性妈的臂膀使劲摇了几下,“妈,我只知道你是挺和善的,现在怎么变了?上回你拿铁扳手对付我们,这会儿又要动手揍警察,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 迟疑了一会,妈说:“汤姆,那警察叫我们俄克佬,他说不欢迎我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耽在这儿。”“我想象得出他那副神气,”汤姆沉思了一会,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该再关起来吗?”“妈问:“问这干吗?”“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妈开心地笑了,“我不是差点请他吃铁锅吗?”然后把警察要他们当夜就走的话告诉了汤姆。 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们一块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明白汤姆的话,问:“为什么?”“他说他是不得已,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吃什么呢?”“他说捉鱼吃。”沉默了许久,妈说:“一家人要拆散了。真不知道怎么好。唉,唉!我不能往下想了。” 汤姆望见露西和温菲尔德就在附近,让露西到河边去时家里人,又让温菲尔德去告诉威尔逊夫妇说就要动身。男人们回来,知道警察来过了,又知道了诺亚的事,爸直责备自己:“全怪我,全是我的过错。” 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了。绥莉病了,过沙漠只怕活不成,她得休息休息。”汤姆说:“警察说要是咱们明天还在这儿,就要把咱们抓起来。”“那也只好由他了。要叫我们坐牢,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反正绥莉走不了。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爸说:“最好我们还是等你们一起走。”威尔逊说:“不,承你们待我们很好,但是你们不能耽搁了,该旱些找工作。”“你们可一无所有啦。”“跟你们同路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别叫我们难受吧。你们快走,不然我要急死了。” 妈招手让爸进帐篷去说话。威尔逊转身请凯绥去看看绥莉。 绥莉知道要是过沙漠,自己准活不成,却主张跟约德家一起走,好歹可以让威尔逊到达那儿。威尔逊执意不肯。她想请凯绥为她做祷告。凯绥温和地跟她说,他不是牧师了,做的祷告不中用。绥莉说,爷爷死的时候,凯绥做过祷告,她就要凯绥为她做一次那样的祷告,而且只要他在心里祷告一下就行了。凯绥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绥莉宽心多了,说:“很好,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个人在我身边做一次祷告。”凯绥不理解绥莉的心情,说:“说不定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绥莉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这病表面看不出来。我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没告诉他。他一知道准受不了。说不定在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就——他醒来知道就不至于那么难受。”凯绥问绥莉,是不是想叫自己留下来陪她。缓莉说:“不。”她跟凯绥讲,小时候她歌唱得很好,邻近的人都爱听。她唱着,大家站在那儿听着,她觉得自己跟大家特别亲近,没有一点隔阂。她只是再想尝尝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滋味,才请凯绥来做祷告,她以为唱歌跟祷告是同样的事。凯绥低头望着她说:“再会吧。”然后走出阴暗的帐篷。 男人们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耽了十分钟,然后默然无声地出来,说:“可以动身了。”爸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破票子,递给威尔逊说:“这个请收下。”又指着地上一盆腌猪肉和半袋土豆说:“还有那个。”威尔逊使劲地摇头,“我不能要。你们自己也不多了。”爸说,“足够到那儿了,到了那儿我们就可以做工的。”“我不能要。硬要我拿,我就生气了。”妈从爸手上拿过那两张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盛腌肉的铁盆下面,说:“就放在这里。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威尔逊低着头,转身走进他的帐篷,随手把门帘放下。 等了几分钟,一家人登上卡车。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威尔逊太太!”帐篷里没有回答,卡车就开动了。上山坡往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望望,只见威尔逊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妈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 到镇上,汤姆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轮胎漏不漏气,水箱油箱都装满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站上的服务员说:“乘这样的车子过沙漠,你们真有胆量。”汤姆笑笑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做事也就用不着胆量了。我们对付着开吧。” 黄昏,他们到了沙漠地区。寸草不生的沙漠在落日照耀下变成一片红色,显得十分可怕。接着,黄昏转成黑夜,天鹅绒般的空中闪烁着光亮刺眼的星星。热气从地面上升,叫人气闷。 车厢后部的床垫上,妈躺在奶奶身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察到了奶奶挣扎着的身子和挣扎着的心,耳朵里还听到一阵呜咽。她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你是知道的,咱们全家就要过沙漠了。”过了一会,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 午夜,卡车开到达盖特。那儿有个检查所,一片灯光把块“右边停车”的字牌照得雪亮。汤姆停下车,几个公务员走了出来。 汤姆问:“是什么机关?”“农业检查所,检查一下你们的东西,你们带了蔬菜、树苗或者种子没有?”“没有。”“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把东西卸下来。” 妈费劲地探出身来,她的脸发肿,眼神很凶。“先生,我们有个生病的老太太,要送她去看医生。你不能跟我们为难。”“不,得查查。”“我赌咒,我们啥也没带。奶奶快不行了!”“你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妈拚命用力站了起来,“你看吧。”公务员把电筒光射到奶奶的脸上,吓了一跳,“天哪!你们走吧。到巴斯托就能找到医生,才八哩路。” 到了巴斯托,汤姆下车来绕到后面。妈探出头来说:“没啥,我不愿意耽搁,怕过不了沙漠。”“可奶奶怎么办?”“她不要紧——不要紧。开车吧。”汤姆摇摇头,回到驾驶室。 卡车整夜在热腾腾的黑暗里穿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太平原就在脚下,葡萄园、果园、成行的树木、农家的房屋,都在眼前。卡车在路边停下,他们一个个下车,惊奇地看着这金黄色的地方。爸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景致。”汤姆说:“叫妈来看看。妈,这儿来!” 妈硬僵僵地爬下车后的挡板。她板着脸,两眼陷了下去,眼眶通红,“你说咱们已经过了沙漠?”她声音嘶哑地说。汤姆指着太平原说:“看呀!””感谢上帝!一家子到了这儿了。”她两腿一坎,就在踏板上坐了下来。 汤姆问:“你病了吗,妈?”妈说:“不,只是累了。”“你一夜没睡吧?”“没有。”“奶奶的病怎么样了?”妈低下了头,“我本想不忙告诉你们,我总盼万事如意。”爸说:“这么说奶奶很不好了?”妈抬头望望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妈。爸问:“什么时候死的?”“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前就死了。”“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的呀!”“我怕我们过不了沙漠。我跟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我们不能耽搁在沙漠里,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两个孩子,罗撒香肚里还有个娃娃。奶奶临死的时候,我就这样对她说的。”她举起双手把脸蒙住,过了一会,温柔地说:“可以把她葬在一个四周有树的好地方了。她可以躺在加利福尼亚了。” 妈有这么大的魄力,叫大家都感到敬畏。汤姆说:“天哪!你整夜陪着她躺在那儿呀!”妈凄然地说:“一家子要过沙漠啊。”汤姆走过去,把一只手按在妈肩膀上。妈说:“别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我就要垮了。”爸说:“我们还得开下山去。”妈始头望着爸,说:“我坐到前面行吗?我再不想回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累得要命。” 人们爬上行李堆,避开了奶奶连头带脚都用被单盖上的尸体。凯绥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独自守着死人。这女人的仁慈心肠太伟大了,真叫我吃惊,叫我惭愧。” 妈、爸和汤姆坐进驾驶室。汤姆让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开动机器。太阳在他们背后,金黄碧绿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妈慢慢摇摇头说:“真美呀!可惜他们看不到了。”爸说:“我也这么想。”汤姆说:“他们太老了。就是活着也看不清这儿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得她最初耽过的那个家。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地方的只有露西跟温菲尔德了。”爸说:“汤美说话象个大人了,他说的话几乎象个牧师。”妈凄楚地微笑了一下。“真是的。汤美已经成人了,有时候我也管不了他。” 车子弯弯曲曲开下山坡。汤姆说:“咱们去找验尸员,得好好安葬奶奶。爸,还剩多少钱?”“大概还有四十元。”汤姆笑了,“哎呀,咱们快花得精光了!” 十九 加利福尼亚以前属于墨西哥。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美国人蜂拥而来,霸占了这片土地。他们吵吵嚷嚷,把土地分割成许多块,各自拿枪守住了自己霸占的地方,种上了庄稼,盖起了往房和仓库。墨西哥人很软弱,什么都宁肯退让,没有那些美国人追求土地的疯狂劲头。日子久了,霸占者成了主人,他们的儿女长大了,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天空,耕地,牧场,庄稼,他们全都有了,他们不再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因为情况起了变化,收成是以金元来计算的,地价是本钱加上利息,庄稼还没种上,买卖已经成交了。歉收和天灾不再是饿不饿死人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损失了多少金钱。他们贪婪地追求利润,对金钱的欲望愈来愈大。不善于做买卖的庄稼人把土地输给了精明的买卖农产品的老板。农场愈来愈大,可是数目愈来愈少了。 农业于是变成了工业。土地的业主虽然不懂得历史,倒采取了古罗马的办法,从国外运来了奴隶,又不把他们叫做奴隶。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菲列宾人,老板们说,他们只吃大米和豆子,生活要求不高,工资给多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花,如果不老实,就把他们赶走得了。农场还在不断兼并,业主愈来愈少。从国外运来的衣奴挨打挨饿,有的回去了,有的被打死,有的被赶走了。农作物也起了变化。原来种粮食的地方改种了果树,低地种上了蔬菜,供应世界各地。业主们不再在农场上工作,他们在纸上经营他们的农场;他们忘记了土地,只计较赢亏。农场大得无法想象,需要许多会计员计算利息,需要许多化验员化验土质,需要许多工头监督弯着腰干活的工人。农场付工资给工人,又把食物供给工人,把付出的钱收回来。农场还用赊账的方式把食物供给工人。工人干完了活,他也许会发觉,他反而欠了农场一大笔账。 然而被剥夺了土地的流民还在向加利福尼亚涌来,二十五万,三十万。 一个流民把他那辆破车开到市镇上,我们去哪儿过夜呢? 喔,河边有个胡弗维尔村,那儿有一大群俄克佬。 他把破车开到胡弗维尔。此后他不用再问了,因为每个市镇附近都有个胡弗维尔村。那些破烂的村落紧靠着水边,住的帐篷或是草棚,还有硬纸板搭的房子。那人把他那一家子开到这儿,然后四处去找活儿干。他手头那点钱,就在找活儿干的时候买汽油花光了。到晚上,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蹲在地上,谈他们见到的农场和农场的休耕地。 这儿往西足有三万亩,都闲着。那么些地我只要五亩就行了,我就什么吃的都有了。 注意到没有?农场只种一样东西。或者棉花,或者桃子。或者离芭,另一个地方光养鸡。 不远有块地,这会儿长着曼陀罗。要是在那儿弄一小块,种上土豆,足够养活我一家子。 那不是我们的地,只好让它去长曼陀罗。 偶尔有人试试,去那块地上拔掉些曼陀罗,小偷似的希图从那土地上偷到点财物。于是曼陀罗丛里藏个秘密的菜园。一包胡萝卜子,几只大头菜,再种点土豆。夜里溜去把那偷来的地锄一锄,用只锈铁桶提水去浇地。让周围的曼陀罗长着吧,那就没有谁看得见咱们在干什么了。中间也要留些曼陀罗,要又高又大的。有一天来了个警官:你们在这儿干啥? 没干什么坏事呀。 我早盯着你了。这地不是你的。你们侵占了人家的地。过些时候,你们就把土地当作自己的了。可恶的家伙!快滚! 刚出土的胡萝卜叶子给他一脚踢掉了,大头菜给他踩死了,曼陀罗又向原处蔓延过来。那警官说得也不错,只要种上庄稼,就产生了主权。开了地,种出了胡萝卜来,那么种地的人就能为这块供给他食物的土地而斗争,为了这个曼陀罗中间的菜园,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一一瞧见他那脸了吗?踩掉大头菜的时候,他就象要杀人。咱们非镇压这些人不可,不然他们会把这一带统统强占了。 夜里大家又蹲下来聊天。有人激动地说,咱们二十个人干吗不占块地方?咱们有枪呀!咱们把地占下来,对他们说:“有本事把我们赶走吧。”咱们为啥不这么干? 他们会开枪把咱们打死的,象打老鼠一样。嗨 ,你想死还是想活?你的孩子也有两条路,你打算叫孩子们现在就死,还是再活两年,害他们所谓的营养不良症死去呢?你知道这个星期我们吃的什么?煮麻叶,炸面块。可知道我们打哪儿弄来的面粉?打扫货车扫下来的。 各地的胡弗维尔村里,人们都在切切嚓嚓聊天。 天哪,得让他们规规矩矩,不准胡思乱想,否则天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来!真可怕,他们就跟南方的黑人一样,只要凑到一块儿,就没法制服了。所以得有警察来驱逐他们:滚!卫生部的命令,这儿有碍卫生! 我们到哪儿去呢? 那我们管不着。我们奉命来赶你们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要放火烧这些棚子了。这一带有斑疹伤寒,你们想叫伤寒蔓延吗? 过了半小时,那些草棚和硬纸板搭的房子冒起了冲天的浓烟,人们坐上破汽车,去寻找另一个胡弗维尔村。 加利福尼亚已经来了三十万人,还有更多的人要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挤满了这些急得发疯的人,他们跟蚂蚁似的到处找活儿干,管它是拉,是推,是扛,只要有活干就行。一个人扛得了的东西,有五双胳臂伸出来接,只够一个人吃的东西,有五个人张嘴要吃。 历史上有三种呼声:少数人手里集中了财产,就会给人夺去:多数人到了饥寒交迫的时候,就会用武力夺取他们需要的东西。还有个小小的事实,镇压的结果徒然加强被镇压者的力量,使他们团结起来。大业主们不理解历史上的这三种呼声,竭尽全力进行镇压。同时他们又害怕出现一个带头人,三十万人要是在一个领袖下面行动起来,那一切都完蛋了,大业主们一方面太胆大,一方面又太胆小,于是他们走上毁灭的道路。用尽一切镇压的手段,无非使他们自己的寿命更缩短些。 二十 要好好安葬奶奶得花许多钱,他们不得不把奶奶埋在乱葬场里。想到奶奶生前那么讲究排场,妈很难过。爸安慰她说:“总算尽了最大的力量了。”汤姆随后问:“咱们去哪儿?”爸说:“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把车子开到乡下去,在找到工作之前,可不能把剩下的一点儿钱花光了。” 乡下一座桥边,横七竖八搭着些帐篷和棚子。他们下了车,爸走到第一个棚子前问:“我们可以在这儿搭帐篷吗?”出来个胡子老头反问说:“你们想在这里搭帐篷?”连问三声,爸生起气来:“你叫我怎么说呢?”那人说:“要搭请便,我没拦着你。”爸更生气了,“我只想问这儿归谁的?可要花钱?”“归谁的?这儿还归谁?我倒想问你,谁要把我们打这儿赶走?”那人说完转身回棚子里去了。汤姆问:“这是怎么回事?”爸耸耸肩膀。 不远的帐篷前面,有个青年揭开了车盖在磨活塞。等老头走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爸问那年轻人能不能在这儿住下?青年说:“当然可以。你们从没到过胡弗维尔?”“胡弗维尔在哪儿?”“这儿就是。”这时候,温菲尔德跟露西抬了一桶水来。妈说:“我们搭起帐篷来吧。好休息休息。我累坏了。”爸跟约翰叔叔就爬上卡车,把帆布、床垫、被褥,一样样拿下来。 年轻人回到他修车子的地方,继续磨活塞。汤拇跟过去问:“那胡子老头犯什么毛病?”“天晓得。大概是恐警病吧。”“啥叫‘恐警病’?”“警察到处撵他,撵得他神经过敏了。你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警察很决就会来撵你。”“为什么?”“有人说,为了不让我们投票,让我们老在流动,投不成票;有人说,这样我们就领不成救济金了,有人说,要是我们老耽在一地,我们就会组织起来。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是来找活儿干的。” “你当人家干什么来的?来找金刚钻吗?”年轻人刺了汤姆一句,然后告诉他,这一带摘葡萄摘棉花都没到时候。等磨好了活塞,他们一家要往北边去了,听说那儿有活干。汤姆问:既然这儿没活干,他们干吗发那些招工的传单?年轻人说,他在一个大桃园里干过活,那儿常年只用九个人,桃子成熟的两个星期里要雇三千人,不然桃子会烂掉。他们到处发传单,要雇三千招来六千,这样工钱就随他们出了。等桃子摘完,三千人一个也用不着了。他们怕你偷东西,怕你喝醉酒,怕你闹乱子,不许你耽在那儿,撵得你到处流浪。 汤姆愤愤地说:“要是找活干的人聚拢来说:‘让桃子烂掉!’工价不就会上涨吗?”年轻人笑笑,“我不是笑你。这办法早有人想到了。桃园的园主们也想到了。大家聚拢来,得有人带头,得有人出来说话。这人一开口,他们就把他抓进牢里。要是又出来一个头目,他们也照此办理。还有,你听说过‘黑名单’吗?”“啥叫‘黑名单’?”“只要你代表大家一开口,他们就给你拍照片寄到各地,从此你哪儿也找不到活干了。” 汤姆说:“我偏不吃这一套。我们一家子不是好欺负的。谁敢来惹,我就一脚把他踢翻。”年轻人说:“你真傻,他们马上会把你抓去,推进沟里,摔得你满面是血。这种新闻登在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发现流浪汉尸体’。”“要是那流浪汉身边还有旁人的尸体呢?”“那也没有什么好处。”汤姆望着年轻人沾满油污的脸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年轻人含着泪说:“没有办法。”知道汤姆他们打算住下来碰碰运气,他约定晚上去看汤姆。又关照汤姆说,这儿随时都有密探,要学胡子老头那样,装聋作哑,装成个老实巴交的俄克佬。 汤姆回到自家的帐篷那儿。妈生了一堆火准备做饭。她让爸去买点儿猪的项圈肉,说:“离开家乡以后咱们没吃过煮的东西,我来做一锅土豆肉汤。”爸走了以后,汤姆跟正在查看引擎的奥尔搭讪了几句,就沿着帐篷绕过去,只见凯绥坐在地上,望着一只翘起的光脚出神。 “你好几天没做声了,老在想心事?”汤姆问。凯绥说:“是的,老在想。”“暂且放一放,听我说几句好吗?”“我始终在听呢。正是在听才老想。听人家谈话,我觉得他们就跟阁楼里的鸟儿似的,为了逃出去,拚命往布满灰尘的窗子上扑,简直要把翅膀都碰折了。”“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原来你已经明自了。”“明白了。有一大批咱们这样的流民,都饿得只想吃。实在熬不住了,就请我做祷告。我也给他们做了祷告,象苍蝇粘在捕蝇纸上那样,让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祷告往天上一飞,苦恼也带走了。可是这一套现在不灵了。”“祷告变不出肉来。要有猪才有肉吃。什么时候你能丢开空想干起活来呢? 咱们非找活干不可,钱快花光了。”凯绥告诉汤姆,他正想独自走开。现在他吃他们的东西,占他们的地方,对他们却毫无用处。要能找个固定的职业,也好报答几分他们的恩惠。汤姆劝他别马上走,这儿快要找到活干了。他坐过牢,牢里是不准犯人聚在一起谈话的。这就使人变得机警起来,无论要出什么事,不用谁告诉,能预先觉察出来。凭这个经验,汤姆说:“要是一群人都不声不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有变动的苗头了。”凯绥说:“我不走就是。” 帐篷里,康尼和罗撒香低声在说话。康尼憋着股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不如留在家乡上夜课,学会开拖拉机,找个三块钱一天的差使。有三块钱一天,日子就过得挺好,天天晚上都能去看电影了。”罗撒香担忧地说,“你不是打算自修无线电吗?”“先得攒点钱,站住了脚才行。”“你可别打消这个主意!”“不会,当然不会。我还要自修的,站住了脚就开始。”“孩子生下来以前一定得有所房子,咱们不能在帐篷里生这个孩子。”“当然,站住了脚我就想办法。”康尼走出帐篷,罗撒香躺在床垫上望着帐篷顶。她把拇指放进嘴里咬住,轻轻地哭了。 妈跪在火堆旁边往里添柴。肉汤的香味引来了十五个孩子,都望着锅子出神。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圈子中间,板起个脸,一副小气的样子。 检查过引擎,奥尔去跟磨活塞的年轻人攀谈。他们互通姓名,一同把磨好的活塞装上引擎。奥尔讲了他哥哥汤姆的为人,讲了他自己爱好的两件事——追求姑娘,摆弄引擎。他觉得那个弗洛依德好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弗洛依德说他实在太累了,跑遍了加利福尼亚,只想让老婆孩子有点肉跟土豆吃,可是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怎么干也吃不饱。正说着,一辆破车载着四个面孔冰冷的男人开回胡弗维尔。弗洛依德喊:“运气可好?”开车的回答说:“转了一大圈,连一个人干的活都没找到。”奥尔说,“独个儿出去也许好找些,要是有一个人就可以干的工作。”弗洛依德说:“在乡下到处跑很费油。那四个人乘不起四辆车,才凑钱买汽油一起跑的。”这时候,温菲尔德来喊奥尔回去吃东西。奥尔对弗洛依德说,等吃过了再来帮他装引擎。 帐篷外挤满了野孩子,眼光都跟着汤勺从锅子转到盆子上。妈把盆子递给约翰叔叔,他们又跟着盆子朝上望。约翰叔叔往嘴里送块土豆,那排眼睛就望着约翰的脸,看他怎么反应,这东西可好吃。约翰叔叔把盆子给汤姆:“你拿去吃吧,我不饿。”汤姆说:“到帐篷里吃去吧,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 约翰叔叔执拗地说:“我不饿。进帐篷去,我还是会看见他们的。”妈对家里人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各自端了盆子进去,我把剩下的分给他们。”她笑嘻嘻地看着那些孩子。“你们每人拾一根柴来,我把剩的留给你们。可别打架。”孩子们立刻乖乖地去拾柴,去自家的帐篷里拿调羹。妈还没把家里人的盆子盛齐,他们就跟饿狼似地悄悄回来了。妈厉声喊露西、温菲尔德和奥尔赶快端了盆子进帐篷去,抱歉地看看那些孩子说:“东西太少了,我不能叫自己一家人挨饿,又不能不让你们尝尝。”她端下锅子放在地上,急忙进帐篷去,免得看着他们。一堆孩子把锅子遮住,他们不争不吵,各自用调羹或铁片,在锅里乱舀乱刮。 胡乱吃过以后,爸离开了帐篷,奥尔又去帮弗洛依德修车。妈收拾空盆到帐篷外面去洗。走来个健壮的女人,怀着敌意似的对住妈看。妈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别惹我的孩子,就算帮我的忙了。”“我没得罪你呀——”“我孩子回去嘴里有肉汤味儿。他告诉我,你给他吃的。别以为自己有肉汤吃就那么招摇。没有这些麻烦我就够苦了。他回来问:‘我们怎么没有肉汤呢?’”那女人气得声音发抖。妈说:“找到活干以前,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吃肉汤了。我们自己也不够吃,可是一群孩子那样看着你,你能不给他们吃点儿吗?”那女人打量似的看了妈一会,转身走开了。 “汤姆,汤姆!”奥尔急忙跑回来告诉汤姆,弗洛依德说北边能找到活干,去那儿大约有两百哩路。汤姆以为路程太远,妈已经累坏了,不会再想搬动。奥尔说:“不管别人去不去,我是去定了。”汤姆问:“你打算抛开家吗?”“等裤袋里装满了钱,我就回来。一个人找活容易些。”“也许是吧。不过妈不会放心的。” 一辆雪弗兰新轿车开进胡弗维尔,车上走下个穿咔其裤法兰绒衬衫的男人,他朝蹲在地上的一个人堆走去,问:“你们要做工吗?”“当然要。哪儿有活干?”“都莱亚县,果子熟了,要一大批人。” 汤姆、奥尔和弗洛依德一同走过去。弗洛依德先开口:“你是来招募工人的?”“是呀,那块地归我承包。”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问:“给多少工钱?”“还说不定,大概三毛吧。”“为啥说不定,你不是包下来了吗?”“那得看行情,也许多点,也许少点。” 弗洛依德上前说:“我可以去,先生。你先把承包执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再跟我们订一份招雇合同,写明在哪儿,啥时候开工,工钱多少,你签了字,我们大伙儿都去。”承包商皱起了眉头,“你是教我怎么管我自己的事吗?”“要是我们给你干活,也就是我们的事了。”“我有权按自己的意思办。要是你们情愿在这儿熬下去,也好,我去别处招,要一大批工人呢。”弗洛依德转身对大家说:“我上过两次当了。也许他只要一千人,却招了五千人去,只给一毛五一个钟头。你们这些穷鬼只好接受,不干就要挨饿。如果他要招工,必须叫他写明给多少工钱,问他要执照看。没有执照是不准招工的。” “乔埃!”承包商叫坐在车上的同伴。出来个别着星章的警官,腰里系着子弹带,带上挂着手枪。承包商问:“你见过这个家伙吗?他在讲赤党的话,煽动作乱。”警官看看弗洛依德,“好象见过,上星期有人闯进旧车场去捣乱,在那儿我好象见过这家伙。对,肯定是他。”他解手枪匣盖,对弗洛依德说:“上车吧。”汤姆说:“你没在他身上搜出什么证据!”警官转过身来说,“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就再说一句!” 承包商对大伙儿说:“你们别听这些赤党的话,他们只会叫你们遭殃。到都莱亚县去,我可以把你们统统雇下来。”见大家不吭声,警官又说:“你们还是去的好。卫生局有通知,让我们把这儿拆了。要是传出去你们中间有赤党,说不定有人还要受牵连。劝你们搬到都莱亚县去是一番好意。这一带没有活儿干。你们不走的话,马上有一帮人来把你们赶走。” 汤姆看看弗洛依德,只见他两只拇指紧扣着背带,手腕上鼓起一条条青筋。汤姆两只手也提了起来,拇指也扣在背带承包商跨上雪弗兰车。警官对弗洛依德说:“喂,你上车去。”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弗洛依德的左臂。弗洛依德使劲一转身,砰的一拳头打在那张大脸上,乘势跑掉了。警官晃了晃,汤姆伸只脚把他一绊,他就跌倒在地,打了个滚,去摸手枪。弗洛依德忽隐忽现一路跑去,警官从地上开了一枪,有个女人在一顶帐篷前一声尖叫,几个手指给打掉了,断指挂在掌上,打碎的皮肉没有一点血色。弗洛依德朝一丛柳树飞奔,警官坐在地上又举起枪来。忽然凯绥从人群里走上前去,对准警官的脖子后面就是一脚,见那胖子昏倒了才退回来。 那辆雪弗兰车发动引擎,箭一般开跑了。警官侧身躺在地上,汤姆拾起他的手枪,拉出弹夹扔进灌木从,又退出了枪膛里的子弹,把手枪扔在地上。凯绥走到汤姆身边说:“你得躲躲才行。他没看见我踢他,可看见了你伸出脚去绊他。”汤姆不愿意走。凯绥把头凑近汤姆,低声说:“他们一对指纹就会把你对出来。你犯了假释的规定,他们会把你抓回去坐牢的。”汤姆抽了口冷气,“哎呀,我倒忘了。”凯绥说:“趁他没醒过来,赶紧走,等事情过去,我给你吹四声口哨。”汤姆从容走去,一离开众人就加快了脚步,不多一会儿消失在沿河的柳树丛里。 奥尔走到警官身边,夸赞说,“好家伙,当真把他打趴下了!”一阵尖厉的警报声传来,人们慌张地走进各自的帐篷,只剩奥尔和牧师留在原处。凯绥对奥尔说:“你快进帐篷去,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办呢?”凯绥笑笑,“总得有人担当责任。他们会抓我去坐牢,反正去坐坐,啥也不用干。”奥尔不明白为什么凯绥要采取这样的举动。凯绥说:“你要是卷进这场祸事,你们全家都会受累。我倒不在乎你,可是要连累你妈和你爸,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汤姆抓回麦卡勒斯特去。”奥尔想了想,说:“好吧,可是我总觉得你是个大傻瓜。”凯绥说:“做傻瓜有什么不好呢?” 警报一声近一声,开来一辆敞篷汽车,下来四个背来复枪的人。“出了什么事?”他们问。凯绥走上前去:“我把你们那个人打趴下了。他蛮不讲理,我给了他一下。他就开枪,打中了那边一个女人。我又给了他一拳。”“你上车去。”“好。”两个人扶起受伤的警官,“麦克,这是打你那家伙吗?”警官迷迷糊糊看了凯绥一会,“不象是他。”凯绥说:“没错,就是我。”他提醒警察最好去看看那个女人伤得是否厉害。他们的头头去了。回来说:“已经止血了。”车子于是掉头开出胡弗维尔。凯绥昂首坐在两个看守中间,嘴角隐隐挂着胜利的微笑。 警察一走,大家从帐篷里出来。女人们回到熄了的火堆边。男人们聚拢来,蹲在地上低声交谈。奥尔去柳树丛里吹口哨唤汤姆。妈生了一小堆火。爸和约翰叔叔靠帐篷站着看妈削土豆,心里想着凯绥。约翰叔叔忽然说,他有件事非给大家说说不可。说着从蓝布裤的表袋挖出来张五块钱的旧票子。爸只当是约翰偷来的。约翰叔叔说,钞票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不该藏起来。妈以为这算不得什么罪过。约翰叔叔说:“我不光把钱藏起来,还打算拿它买酒喝。逢到心里难受我就想喝酒,这会儿又想喝了。本来并不想喝,偏偏牧师为了救汤姆,宁肯自己去受罪。”妈不明白为什么牧师救了汤姆,会使约翰叔叔想喝酒。约翰痛苦地说:“说不出道理,我只觉得难受。他若无其事地这么做了,上前一步说:‘这是我干的。’就让他们带走了。不知怎么的,我只想喝个烂醉。”他把钞票递给爸,说:“这你拿着,给我两块。有两块钱足够我喝一醉了。本来我想,我总有一天干一件什么事,赎我心灵的罪过。可是我错过了机会,让它跑掉了。”爸接过钞票,交两块银元给约翰叔叔。约翰说:“不然我过不了这一夜,你们不见怪吧?”妈说:“不会的,你去就是了。” 暮色里,奥尔和汤姆穿过柳丛,悄悄往回走。弗洛依德撩起帐篷的门帘低声喊住他们,问他们走不走,他说警察决不肯善罢甘休,今晚就会来放火的。汤姆说:“那还是走的好。我真不懂那警官为什么那样凶,存心要找岔子。”弗洛依德说:“是借故抓人。有人告诉我,牢里领的囚粮是每人每天七毛半,他们只给犯人两毛半,不抓人就没有赚头了。”他原本就想往北边去,问汤姆他们打算上哪儿。奥尔说,听说不远有个官办的收容所很不错,不知道在哪儿。弗洛依德告诉他们,由九九公路往南,走十三四俚朝东,到青草镇就能找到了。那儿没有警察,把你当人看待,的确不错。但是已经住满了人。 告别了弗洛依德,汤姆和奥尔回到自家的帐篷。罗撒香问他们可曾看见康尼。奥尔说他看见康尼沿河往南去了。罗撒香惊惶地问:“他跑啦?”妈觉得女儿不大对劲,问:“康尼跟你讲过些什么没有?”罗撒香愁眉不展地说:“他说,当初要是留在家乡学开拖拉机倒好了。”爸说:“我早看出康尼的毛病了,没耐心,光说空话——”妈轻轻“嘘!”了一声。爸说:“干吗嘘我?干吗不让我说适?他不是果然跑了吗?”妈说:“罗撒香要生孩子,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大起来,听说他爸不好,对孩子没好处。”“总比说谎好些。”“不,你就当他死了吧。要是康尼死了,你就不会说他的坏话了。”汤姆插嘴说:“吵什么,咱们没工夫谈这些。咱们吃了东西要赶路呢。” 刚住下又要走,妈有点勉强。汤姆说:“警察今晚就要来放火,教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东西给烧掉,我受不了,要是争吵起来,难免又给抓去坐牢。”妈这才打定了走的主意。汤姆关照大家先吃东西,把行李装上车,就去小杂货铺找约翰叔叔。约翰叔叔没在杂货铺里。老板告诉汤姆,他买了两瓶酒,走出店门就把一瓶喝干了,又开了第二瓶,往公路下边走了。汤姆对老板说:“要是个叫康尼的小伙子来,就叫他滚蛋。我们往南边去了。” 汤姆沿着公路找,听得路坎下面传来一阵单调的歌声。约翰叔叔举起瓶子,还在往嘴里倒。汤姆悄悄地走过去,轻轻地说:“慢点,该让我喝一口吧!”“你是谁?”“你把我忘啦?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别骗我,汤姆。刚才你不在这儿。”“反正这会儿我在了,给我喝一口吧?”约翰叔叔摇摇酒瓶,说:“没了。我真想死呀。死一会儿。跟睡觉似的,真累呀,累坏了。”汤姆说:“听我说,咱们又要往别处搬了。你跟我走,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觉。”约翰摇摇头,说他是个没用的人,对谁也没好处,无非象穿着脏裤子似的,带着自己的罪过在好人中间晃来晃去。汤姆劝不动他,只好对准他下巴打了一拳。约翰倒在地上,还想撑起来,汤姆又给了他一拳,扛起他软瘫的身子往回走。 一切都准备好了,把睡着的约翰抬上了车,妈唤罗撒香说:“来,罗撒香,咱们要走了。”罗撒香坐着不动,汤姆走到她眼前,“走吧。”罗撒香说:“我不去。”“你非去不可。”“我要等康尼,他不回来,我就不走。” 周围的人家开始撤离胡弗维尔,有三辆车爬上公路开走了。汤姆说:“康尼会找到我们的。我在杂货铺留了口信,把我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他。”罗撒香坚持说:“我要等着。”妈走过来抓住女儿的胳臂,跟汤姆一左一右挟起罗撒香。妈说:“走吧,罗撒香。走吧,好孩子。”罗撒香说:“说不定他去找他想学的那些书了,他也许放意要吓我们一跳。”妈说:“正是这样。”他们把罗撒香扶上车。 又有个小小的车队开出胡弗维尔。汤姆说:“咱们该动身了。”他从车座下面拿出把大号老虎钳交给奥尔,说:“防着点,谁想上来,请他尝尝这玩意儿。”又把铁扳手放在煞车底下,万一出事,他和爸伸手就能拿到。 妈劝汤姆千万别使性子。汤姆说:“尽量忍吧。他们按法律办事,倒还罢了。放火烧咱们的住地不是法律。他们想把咱们弄得服服贴贴,象条挨了鞭子的狗。总有一天,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揍他们一顿来保持尊严。” 开到路上横着排红灯的地方,汤姆停下车来。一群武装的民团立刻围住卡车。有个满嘴酒气的家伙把头探进车窗:“上哪儿去?”汤姆扳起脸,悄悄伸手去摸铁把手。妈使劲抓住他的胳膊。汤姆低声下气地说:“我们是外地人,听说都莱亚有活干。”那个家伙喷着酒气:“妈的,走错路了。我们这个镇可不准俄克佬进去。”“该往哪条路走呢,先生?”“向右拐一直朝北。不到收棉花的时候再也别来。”汤姆气得浑身发抖,把车子掉头,往来的路上开去。妈放开手,温柔地拍拍他说:“你对付得很好,好极了。”汤姆竭力忍住呜咽,用袖子揩揩眼睛:“这些王八蛋!” 把车子开上一条黄土支路,汤姆停住车,熄了车灯。他望见公路上那些红灯越过黄土路口,向胡弗维尔移动。不到几分钟,传来一片惊叫声,胡弗维尔升起了熊熊烈火。汤姆又掉转车头,不开车灯,上了公路向南开去。 妈和爸问:“咱们去哪儿?”汤姆说:“去找那个官办的收容所,听说那儿没有警察。要是再遇到那些家伙,火头上打死了他们一个就不好办了。”妈说:“忍住点,汤姆,你得有耐住才行。别人都完蛋了,咱们还要活下去。咱们才是该活在世上的人。他们消灭不了咱们。咱们是老百姓———咱们有前途。”汤姆没好气地说:“咱们老挨揍。”妈说:“我知道。也许会使咱们更加坚强。有钱人发了财还是要死,他们的子女也没出息,都会死掉。咱们的路倒越走越宽。汤姆,别急,好日子快来了。” 车子经过市镇一条小街,汤姆借街灯的光看看他母亲,她脸色沉静,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就象一尊古雕像的眼睛一样。他不自得伸手拍拍妈的肩膀,“我这辈子没听你一口气说过这许多话呢。”“过去没有这个必要。”妈说。 兜过市镇中心,在一个岔路口,车子上了九九公路,向南开去。汤姆说:“总算没让他们往北边赶。咱们不得不低声下气,可是总归能去咱们要去的地方。” 二十一 公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西部发生了一场大惊慌。有产业的人为了自己拥有的财产害怕起来,他们从来没挨过饿,现在看到了挨俄的流民的眼色;他们从来没缺少过什么,现在看到了流民眼睛里射出的四处搜寻着什么的光。市镇和郊区的人聚拢来自卫了,他们都认定住在本乡的都是好人,而入侵者都是坏人,他们说,俄克佬又脏又蠢,都是小偷,还带来了传染病。他们武装起来了,用棍棒,用瓦斯,用枪械武装起来了。他们说:这一带地方是我们的,不能让俄克佬来胡搅。其实那些武装的人并不是土地的主人,他们都以为这一带是他们的。那些在夜间操练的店员都没有产业,小铺子的老板也只有一身债务。但是有只饭碗总是好的,店员们想:我一星期挣十五块,说不定有个俄克佬只要十二块,那可怎么办?小铺子老板想:俄克佬没有负债,我怎么能跟他们竞争。 流民们从各条公路涌来,眼睛里流露出饥饿的神色,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他们不惜煞低工价来抢活干。一个人干的活儿,有十个人来抢。如果那个人要三毛,我只要两毛五就行了。如果他要两毛五,我只要两毛。我肚子饿着呢,有饭吃就这倒好,工价越跌越低,物价越涨越高。大业主们高兴了,发出更多的传单,招来更多的人。于是工价更往下跌,物价更往上涨。要不了多久,我们又可以有农奴了。 大业主们和各家公司又想出个新招儿。顶爿罐头厂来。在桃子梨子成熟的时候,把水果的价格煞到成本以下;又把水果罐头的价格抬得很高,好牟取暴利。开不起罐头厂的小农户于是失去了他们的农场,农场给兼营罐头厂的大业主、银行和公司收买去了。小农户们暂时搬进城去,等耗尽了资财,把亲戚朋友全拖穷了,也到公路上去流浪,饿狼似地找活儿干。 田里的收成很好,挨饿的人却流离失所;仓库里装满了粮食,穷人的孩子们却害着佝偻病。大业主、银行和公司不知道饥饿和愤怒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他们自寻死路,把本该用来付工资的钱用来买瓦斯和枪械,用来雇特务和密探,用来按黑名单抓人,用来拷问犯人。人们象蚂蚁似的在公路上流动,找活干,找吃的。愤怒就这样在酝酿起来。 二十二 到达那个收容所,已经夜深了。刚好搬走了一户人家,他们有了个搭账篷的地方。汤姆跟守夜人去登记,打听到这儿分五个清洁所。每个清洁所有抽水马桶、淋浴、澡盆和自来水。还有一个由住在那儿的人推选出来的管理委员会。管理委员会负责维持秩序,制定各项规则。要是干得不好,大家可以投票撤换他们。要是有人胡闹,酗酒或者吵架,管理委员会第一次对他警告,第二次严重警告,第三次把他赶出收容所。在这儿搭帐篷每星期只收一块钱租金,也可以做工来抵,譬如搬垃圾啦,打扫场地啦。妇女有不少事情可做:看孩子,缝纫,学看护。警察不带证件不准进收容所来。 汤姆简直有点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所在。回到自己家停车的地方,帐篷早已搭好,大家都睡着了。只有妈在帐篷外面等着。妈问:“事情办妥啦?”“妥啦。这会儿我不说,你准会喜欢这儿的。”“什么事不肯告诉我呢?”“我不说,你先睡去,你有多少时候没睡过觉了。”妈忽然象个女孩子似的:“要是老想着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我怎么睡得着呢?”汤姆十分开心地笑着,“你别想,非得睡着不可。”妈只好弯腰钻进帐篷。汤姆爬上卡车车厢,仰面躺了下来。 天还没亮,一阵轻微的叮当声把汤姆从梦中吵醒。他站起来,从车栏板上望出去,见一个帐篷旁边,有一道橙黄色的火光从旧铁炉的裂缝里透出来。短短的烟筒里冒出一股灰色的烟。他跳下车,慢慢向那炉子走去。 汤姆闻到了炸咸肉和烤面包的香味。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炉边忙着,抱在怀里的婴儿仰起头在她胸兜下面吃奶。帐篷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跟汤姆相互问早。 女人盛起了炸咸肉,打开炉门,取出一大盘面包。年老的那个问汤姆吃过早饭没有,知道他还没吃,就说:“一起坐下来吧,我们的东西很多。”汤姆说:“谢谢,这么香的东西,我可不能不吃。” 吃着早饭,年轻的告诉汤姆,他们给人装了十二天水管子了。这十二天里边,他们顿顿都吃得很好,甚至还置了新衣裳。如果汤姆愿意一起去的话,可以给他想想办法。汤姆说:“这可太承你们的情了。请等一等,我去给家里人说一声。” 家里只有露西醒来了。汤姆招手把她唤出帐篷,对她说:“别吵醒他们。等大家起来你告诉他们,我找到了干活的机会,现在接头去。再告诉妈,我在邻居那儿吃过早饭了。”交代完毕,就跟新结交的朋友,三个人一同上路。汤姆说:“真可笑。我吃了你们的东西,还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们。我叫汤姆・约德。”年老的说,“我叫铁木赛・华莱斯,这是我儿子威尔基。” 华莱斯一家来这儿已经十个月了。为了找不到活干吃足了苦头。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把汽车卖了,一辆车才卖了十块钱。这一阵在给一个好心的小农场主干活,可是他们知道,这活儿是干不长的。听了这番情形,汤姆问:“既然这样,你们干吗要拉我去呢?我一去,活儿不是更干不长了?”铁木赛缓缓摇头说:“我也不明白。说不出是什么道理。” 拐了弯沿条石子路走了一段,穿过个小小的菜园,他们来到一所白色的农舍跟前。一个晒黑了脸的矮胖子打后门台阶上走下来,他就是小农场主托马斯。托马斯很不高兴,虽然答应雇用汤姆,却又对他们说:“我一向给你们三毛钱一个钟头。你们干的活也值三毛钱一个钟头。不过今天只能给两毛五了,干不干随你们的便。”原来托马斯是农民联合会的会员,昨天农民联合会开了会,派人通知托马斯,现在只许给两毛五一个钟头的工钱。农民联合会是西部银行主持的,托马斯年年都得向西部银行借款,就给掐住了脖子。 讲明降低工钱的缘故,托马斯从屋里拿出张报纸来,念一条新闻给他们听,那上面说:“昨夜有群公民,因为当地一个流民居住区里有人煽动风潮,大为愤怒,烧毁了那里所有的帐篷,并警告煽动分子迅速离开本县。”汤姆当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闭住嘴不吭声。托马斯低声告诉他们,那些放火的公民就是农民联合会派去的。 三个人都表示两毛五也干。正要挖沟去,托马斯想起一句话来,问收容所是不是每星期六都有舞会,下星期六晚上可得多加小心。铁木赛挺起胸脯走到托马斯眼前,说他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得问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说:农民联合会不喜欢那个收客所,因为不能随意派警察进去抓人。下星期六,收容所的舞会上会有一场殴斗。一些早有准备的警察会进去干涉。乘机把收容所给收拾了。铁木赛向托马斯伸出一只又粗又瘦的手,“我们感谢你。不会发生殴斗的。”托马斯握住铁木赛的手,“但愿我不会因为泄露了他们的机密,把农场给断送了。”铁木赛说:“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告诉我们的。” 拿上工具,他们三个去一条水渠边埋水泥管。汤姆脱去上衣,朝手掌心吐了些唾沫,把尖嘴锄举到空中,飞快地落下来。威尔基说:“爸,我们找到个干活的好手了。你看,这小伙子简直跟锄头结成亲了。”汤姆说:“我经受过磨练(嗳嘿)。干过几年(嗳嘿)。爱干这种活(嗳嘿)。真叫人痛快(嗳嘿)!”他们边干边聊。汤姆说:“我听说有个管理委员会,原来你就是个委员。”铁木赛说:”是的,这要担负责任的。我们尽力想把事情办好。收容所里的人都尽力想把事情办好。”汤姆提到舞会上会有殴斗的事,问他们干吗要来这一手。铁木赛说:“怕咱们组织起来。收客所就是个组织,里面的人照料自己的事。乐队是这一带最出色的。挨饿的人可以在铺子里赊五块钱账。买五块钱吃的,归收容所负责。咱们又从不犯法,不能把咱们关进牢里去。那些大农场主怕的就是这个。他们想,要是咱们能管理自己的事,也就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他们还谈到了赤党。铁木赛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青年雇工问大农场主:你说的讨厌的赤党究竟是什么人?大农场主说:就是不知足的坏蛋,给他两毛五工钱,他偏要三毛。那青年雇工搔搔头皮说:我不是坏蛋,但是如果这样就算赤党的话,我也想要三毛钱一个钟头呢。汤姆笑起来,说:“看来我大概也是赤党了。” 露西在汤姆走后,到卫生间门口瞪着眼睛朝里望,没有温菲尔德在旁边怂恿,她勇气就不怎么大,把一只光脚伸了进去又缩了回来。回到自家帐篷跟前,见大人都还没醒,只有温菲尔德正睁开了眼睛在望她。她伸出个指头按在嘴唇上,用另一只手招了招。温菲尔德溜了出来。露西装出哪儿都去过了的模样,领着温菲尔德走进卫生间。那里面一边是一排马桶间,每间有只又白又亮的瓷马桶;另一边墙上装着一排洗脸盆;靠第三面墙有四个淋浴间。两个孩子走到进马桶间,露西劲头十足,撩起裙子就坐上马桶。温菲尔德有点胆怯,伸手扭了一下水箱上的扳手,水就哗哗地冲下来。露西跳了起来,跟温菲尔德一同看着那只马桶。水只顾晔哗淌着。露西责怪温菲尔德:“你把它弄坏了。”“我没有。”“我看见的。”温菲尔德看着露西,眼眶里满是泪水。露西后悔起来:“别急,我不会告你的。咱们撒个谎,说这东西早坏了。还可以假装没到这儿来 过。”她领着温菲尔德走出卫生间。 收容所里不少人已经起来。妈望见了两个孩子,走过去问:“你们上哪儿去了?”露西说:“不过在外面看看。”“汤姆呢?看见汤姆了吗?”露西神气地说:“看见的,妈。他让我告诉你。他找到了工作,出去干活了。”妈高兴得使劲抱了抱露西的肩膀。露西觉得怪难为情的,换了个话题说:“那儿有抽水马桶。白生生的。”妈问:“你上那儿去了?”“跟温菲尔德去的,”接着露西又补了一句:“温菲尔德弄坏了一只马桶。”温菲尔德瞪着露西,说:“她在一只马桶里撒了尿。” 妈不放心,让孩子带她去看个究竟。马桶已经不淌水了,听妈吩咐,温菲尔德照刚才那样又扭了一下扳手,一阵水又冲下来。妈昂头大笑,说:“抽水马桶就是这么使的。”两个孩子十分害羞,一溜烟跑了。 妈朝淋浴室里望望,又到脸盆眼前放水。热水龙头的水太烫,她塞上盆塞,放了点热水,又放了点冷水,在盆里洗手,正打算洗洗头发,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厉声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这是男人用的。”问明白妈昨晚才来收容所,他不再发火,告诉妈女厕所在哪儿,还说妇女委员会马上会去跟她接头。 听说妇女委员会要来,妈连忙跑回帐篷,把家里人都喊了起来,打算赶快吃好早饭,等候她们。罗撒香蓬头散发钻出帐篷。妈说:“你去卫生间打扮打扮,换套干净衣裳。”罗撒香很不高兴,“我不舒服,康尼不在,我啥也不想干。”妈严厉地说:“你得振作点儿。妇女委员会有人要来。人家来的时候,可别愁眉苦脸的。”“我要吐。”“那就吐去。谁都要吐的。吐过了,你打扮打扮。”妈忙着煮咖啡,煎玉米饼,叫爸换工装裤和衬衫,还让爸给露西和温菲尔德好好洗洗耳朵。爸说:“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劲头。”妈说:“路上没条件。现在得把一家子弄得整齐些才行。” 煎第二锅王米饼的时候,一个瘦小的男人来到妈身边,他问:“你是约德太太?”妈回答:“是的。”“我叫吉姆・劳莱,是这儿的主任。来看看你们满意不满意。用的东西都有了吗?是你们的咖啡这么香?”“请赏光跟我们一起吃早饭吧。”“我吃过了。倒想喝杯咖啡。”妈倒了杯咖啡给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快就跟自己这般亲近,“你是老板吗?”“不,这儿的人推举我干这个。他们把这个收容所弄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从没见过这样好的人。我想,今儿早上妇女委员会来看你们的。”“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呢。”“不要紧,她们初来的时候也一样。这里的两个委员会都了解情况,才把事情办得这么好。”他喝完咖啡,站起来,“我还得上别处去。你们要什么,尽管到管理处来,我经常在那儿。谢谢你的咖啡。” 妈听瘦小的主任一路跟人打招呼,她低下头,竭力抑制住要哭的心情。 主任来访问妈的时候,露西和温菲尔德顺着那排帐篷去蹓跶,向每个帐篷里都探头探脑地看一眼。清洁所尽头有一块平地,六七个孩子在那儿玩槌球,一个老太太坐在一旁看着。 露西和温菲尔德跑过去,嘴里嚷:“让我们也玩儿一会。”孩子们抬起头来望着他们,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说:“下一场让你们玩。”露西喊:“我要现在玩。”女孩说:“那可不行,得等下一场。”露西扑过去,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推开,夺过她手里的木槌。 那个老太大站起来说:“就让她玩儿一会儿吧!”可是孩子们都放下了木槌,一声不响地走开了。露西叫温菲尔德:“拿一根木槌,你来打!”温菲尔德也跟那些孩子站在一起,冷冰冰地望着她。她气势汹汹地打了一下球,还踢起许多灰尘,假装打得很带劲。那些孩子仍旧在旁边望着她。忽然间,她向他们奔过去,恳求说:“你们都来玩吧!”可是他们都不声不响地往后退。露西受不了了,丢下木槌,哭着跑回去了。 孩子们又回到球场上。梳辫子的孩子对温菲尔德说:“下一场,你可以参加。”老太太却提醒她说:“怪你自己小气。等她回来跟你们讲和的时候,你们可别不理她。” 吃罢早饭,爸说:”汤姆找得到活干,我们也找得到。”就跟奥尔一同登上卡车,约翰叔叔酒醉才醒,虽然不舒服,却一定要跟了去。 三个男人走了不久,罗撒香回来了,才洗过的头发还有点儿潮,皮肤显得很红润。妈边洗盘子边看着她:“你洗过澡了吧?”罗撒香说,有位太太在淋浴室洗澡,转一下开关,水就往身上冲下来了,热水冷水都有,可以随意调节。她也洗了一个。那太太看见罗撒香的大肚子,跟她说这儿每星期有护士来,会告诉她怎么能教胎儿健壮。还说上星期有人生了孩子。收客所全体开了个庆祝会,送东西给孩子,给孩子取了名字,做了蛋糕。妈说:“感谢上帝,咱们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咱们约德家的人从不向人家低头。后来,那些家伙来了,咱们遭了殃,一路上那些警察叫咱们丢脸。现在我不再感到委屈了。那位主任左一声‘约德太太’,右一声‘约德太太’还问:“你们过得怎么样?’,我觉得咱们又在过人过的日子了。”她收拾好盘子,取出身干净衣裳,对罗撒香说:“我去洗个澡。要是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你告诉她们,我就回来。” 罗撒香坐在木箱上,一个矮胖的女人走过,见她正在摸自己的肚子,母鸡似的咯咯发笑:“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罗撒香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黄脸女人走近来说,“你是个好姑娘。得当心肚子里的娃娃,千万别动邪念!”她说收容所里很有些荒唐事,星期六晚上,男男女女搂着跳舞,甚至还演戏。她警告罗撒香说,她亲眼看见两个姑娘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一个流产死了,一个打了胎。她认为自己非常圣洁,说完就神气活现地走了。 罗撒香吓得双手捂住了脸,抽抽噎噎地哭了,在家乡,她让康尼搂着跳过舞。瘦小的主任来安慰她,说那个散德菜太太是个好人,可就是爱弄得大家不开心。还说那两个姑娘只因为太饿太累,才把孩子给丢了。可是他没能给罗撒香解开疙瘩,只得耸耸肩膀走开了。 妈洗澡回来,埋怨说:“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也不打扫打扫。来,快动手吧。”罗撒香没精打采地问:“妈,你说跳舞有罪吗?会教我小产吗?”她把散德莱太太和主任的话说了一遍。妈皱紧了眉头,“你别自寻烦恼。你年纪还不大,也不算太倒霉,用不着老担心上帝。” 刚动手打扫,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一共三个,身材高大的主席叫杰西・布立特,另两个委员叫安妮和爱拉。她们领着妈和罗撒香到各处去看看,同时把她们母女俩介绍给这儿的妇女们。走过洗衣场,杰西说:“收容所有许多大家都能使用的公物。你要用洗衣盆,随时到这儿来用好了,只是用过了得收拾干净。” 走进卫生间,委员们谈论起卫生纸的问题。卫生纸是大伙儿凑钱买的,只许用不许拿走。可是这星期以来第四卫生间的卫生纸比别处用得多,难道有人偷了?听着这些话,妈想:“偷卫生纸干吗呢?”这时候,听到啜泣的声音,一个女人胀红了脸站在门口,她是乔埃士太太。乔埃士太太坦白说,她家钱花光了,她的五个女儿不得不吃生葡萄,泻肚子一星期了,隔十分钟一次,卫生纸用多了,可不是偷。杰西主席问:“你没钱了?”“没了。不过也许马上能找到活干。”“把头抬起来,这又不是犯了什么罪。你到镇上的那个铺子去买点吃的。收容所有二十块钱存在那里。等你们有了活干,再还给管理委员会。怎么能让孩子们挨饿呢?”“我们从没受过人家的救济。”“这不是救济,是我们定的措施。快买吃的去,把发票交给我。”“要是还不出钱来怎么办呢?我们好久没活干了。”“还得出的时候就还。有人走了两个月,还寄钱到收容所来还账呢。给孩子们买点奶酪吃,那东西止泻。”是。”乔埃土太太飞快地跑了。杰西和两个委员又领母女俩去看缝纫间。 “那几位太太真是太好了!”回到自家帐篷前,妈快活地跟罗撒香说。 罗撒香也挺高兴,“她们叫我去育婴室工作。在那里我能学会怎么照料孩子,自己就不愁了。”妈想,要是男人们都找到了活干,她和罗撒香也在这儿做点工作,可就太美了。他们首先要买只炉子,还要买个大帐篷,说不定还能买几个带弹簧的床垫。 正说得来劲儿,那个说罗撒香会小产的散德莱大太来了。她把妈引为知心人,跟妈说,这儿到处都是邪恶的人和邪恶的事,善良的基督徒谁都受不了。妈干脆回了她一句,“我倒觉得这里有不少好人。”散德莱太太瞪着眼睛叫起来,“好人!那样搂搂抱抱跳舞的还是好人?昨晚我去镇上听传道,牧师说:‘收客所是个邪恶的地方。穷人只想发财。他们本当流着眼泪忏悔的,却搂在一起跳舞。’他说得实在好,我就从不跳舞。”妈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滚开,我见过你这种人,你们不让人家有一点快乐。滚!”散德莱太太吓得倒退了一步,“你们不是基督徒。你们该下地狱!我看见你邪恶的灵魂遭火在烧,也看见你姑娘肚里的孩子遭火在烧!”罗撒香又吓得哭出声来。妈拾起一根柴向散德莱太太冲过去。那黄脸女人忽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抽起筋来,嘴角淌下粘糊糊一串口水。 瘦小的主任走来,请人帮忙把那女人抬回她自己的帐篷。他向妈打招呼说:“她有病,确实有病。”“今天她把我女儿吓了两回。”“你忍着点,我只能请你忍着点。”他慢慢向散德莱太太的帐篷走去。 罗撒香恐惧地跟妈说:“她说孩子在遭火烧的时候,我真觉得有火在烧我。”妈说:“你没听说她有病?她疯了。别信她那些鬼话。”“我累坏了,想睡觉。”“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安心睡觉。”“说不定她还要来呢。”“不会来了,妈坐在外面守着,不让她再来。” 三个男人没找到活儿,空跑了一圈。卡车坏了,奥尔向人家借了工具修理,约翰等着他。爸独自回来,见妈坐在门口,就在她身旁蹲下。 爸说他们经过许多果园,桃子才开始发红,葡萄园里垂着一串串淡青的葡萄,门口都挂着块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内。”妈说:“只要找到活干,这倒是个好地方,咱们也许能在这儿过几天舒心日子。”爸看着妈的脸色,问:“既然这样,你干吗愁眉苦脸呢?”“真奇怪,赶路的时候,我啥也不想。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不能再好了。可是我想到了那些伤心事。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还记得他下葬那儿地下的麦茬是什么样子。奶奶就象叫化子那样给埋了的。还有诺亚,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咱们再也不知道了。康尼也溜了。我一直没想这些事,这会儿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听妈这么说,爸想起了家乡,说他今天看见了大雁,还看见一阵旋风,就象一个人在田里打转,那群雁顺风往南飞去了。妈叹口气说:“别再想家乡吧,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乡了。” 约翰回来说,有个轮胎磨得只剩一层布了,得买一个,奥尔让爸去呢。爸就去找奥尔。 见汤姆还没回家,约翰提醒妈说,他恐怕象诺亚和康尼一样也走掉了。妈说:“有些事是拿得稳的。汤姆有了工作,今晚上一定回来,决不会错。难道他不是个好孩子吗?”她振作起精神关照约翰,“你去找爸。让他到铺子里去买点东西,要豆子要糖,还要肉和红萝卜,今晚上咱们要吃点好东西。” 二十三 流民们一面东奔西跑寻找工作,一面如饥似渴地在寻求快乐,发掘快乐,制造快乐。小溪旁,树林下,一些说书人应运而生,人们聚集在微弱的火光里,听那些能说会道的人讲故事。也有人在伙食上省下两毛钱,到城里或是镇上去看了场电影。他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回到住宿处,就把记得的说给大家听。 一个人有了点钱,总要喝酒。一喝酒,倒霉的事变得模糊了,将来的事不教人害怕了,饥饿不再在身边纠缠,世界又温和又舒适。死亡成了朋友,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口琴便于携带,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拿出来,在手掌上敲一敲,抖掉口袋里的脏东西和烟草末,这就准备完毕。到处都 可以吹。可以吹出芦笛似的单声的调子,也可以吹出带和声的旋律。要是坏了或者丢了,损失也不大,花两毛五再买一支。 六弦琴比较贵。这玩意儿得学才会摆弄。左手的指头上得磨出老茧来,右手大拇指尖上也得磨出了老茧才行。晚上拿来弹弹,要是邻近还有个吹口琴的,合奏起来相当好听。 提琴很稀罕,学起来也难。 口琴、六弦琴、提琴,晚上有这三样东西,来一支苏格兰舞曲,大家不由得不围扰来。于是跳舞开始了。 瞧那个得克萨斯的小伙子跳得多欢,瞧他搂着的那个契洛基姑娘,脸蛋红红的,吁吁地喘气。你当她转晕了吗?她才不在乎呢! 提琴发出尖利的声音,六弦琴砰砰地响,吹口琴的涨红了脸。老年人在一旁拍着手,他们微微笑着,脚底下轻轻打着拍子。 各处的流民都想着法儿穷开心,苦中作乐。 二十四 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挤满了人,妇女们忙着洗衣裳。到下午,大家挨个儿给孩子们洗澡。五点以前,孩子们都擦洗完毕,换上了干净衣裳。六点,男人们干完活,或者出去找工作回来,又掀起一阵洗澡的浪潮。六点,吃罢晚饭,男人们穿上自己最好的服装,姑娘们也打扮好了。露天舞场上拉起电线,装上了电灯。乐队开始练习,孩子们在四周围起了两层。 五人管理委员会在主席爱士拉・郝斯顿的帐篷里开会。饱经风霜的郝斯顿说:“亏得咱们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要来破坏这个舞会。”第三清洁所的代表说:“我主张狠狠揍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厉害。”郝斯顿说:“不,那恰好中了他们的计。要是引起一场殴斗,他们就可以叫警察进来干涉。”他问第二清洁所那个年轻的代表:“你派人去篱笆周围巡查了吗?”“派了。十二个。我叫他们别打人。谁想溜进来,把他推出去就是了。”“你去把娱乐委员会主席维莱找来好吗?”“好。” 维莱找来了。郝斯顿问:“今晚上你是怎么准备的?”维莱得意地笑笑,“平时娱乐委员会是五个人。今晚上加到二十个,都是棒小伙子。他们参加跳舞,一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一有动静,要是有人争吵,就一齐围上去,把闹事的人悄悄地架出门外,不露一点痕迹。”“关照他们不许伤人。外边有警察,倘若叫那些家伙流了血,警察就要抓人。”“关照了。”“要是非揍不可,也得挑不会流血的地方下手。”“是,主席。”维莱滑稽地敬个礼,就出去了。 郝斯顿说:“但愿维莱那些小伙子别打死人。警察干吗要摧残这个收容所?干吗不让咱们太平无事?”第二清洁所的年轻人说:“我在圣兰地产畜牧公司的农场里耽过。那儿每十个人就有一名警察管着,每二百来人就有条水龙头来对付。”第三清洁所的矮胖子说:“我也在那儿耽过。他们盖了十个拘留所。有个警察例说了真话,他说:‘那该死的收客所,给人家热水用,还有抽水马桶。你给俄克佬用了这些东西,他们就觉得非用不可了。’他还说:‘收容所里还开赤党大会,指望领救济金。我们大家出钱交税,倒让可恶的俄克佬拿去了。’”郝斯顿问,“就没人揍他?”“没有。有个小个子说:‘我们也交营业税、汽油税、烟草税。再说,农场主从政府领到四分钱一磅津贴,不也是救济金吗?铁路和轮船公司都领津贴,不也是救济金吗?’警察说:‘他们是正当的行业。’小个子说:‘不靠我们,他里的庄稼怎么收呢?’那警察气疯了,说小个子是无业游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铁木赛・华莱斯问:“要是小个子有职业,他们怎么办呢?”矮胖子笑起来,“你不知道,警察讨厌谁就管谁叫流民。他们恨这个收容所,因为他们进不来。这儿属联邦政府,不归加利福尼亚管。”郝斯顿叹了口气:“我实在喜欢这儿,大家在一起过得挺好,只怕耽不长。要是他们老来找麻烦,准打算逼咱们动武。咱们非采取和平手段不可。委员会千万不能冒火。” 这时候天黑了,电灯亮了,人们打各自的帐篷涌向音乐台。 收容所周围有道铁丝篱笆,沿篱笆每隔丑十呎布置了一个纠察。来宾的车子陆续到来,他们是附近的小农户和别的居住区来的流民。进大门的时候,来宾都得报上他是收容所里那家住户邀请来的。 乐队高声奏起苏格兰舞曲,这已经不是练习了。一些耶稣的忠实信徒坐在自家帐篷前观望,摆出一副蔑视这个舞会的神气。 在约德家,露西和温菲尔德急忙吞下晚餐,就往音乐台去。妈把他们喊回来,看看他们的鼻孔里耳朵眼儿里脏不脏,才放他们走。 奥尔吃罢晚饭,花了半个钟头用汤姆的剃刀刮了脸。洗过澡梳好头,乘卫生间里没人,他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扭转身子,斜眼看看自己的侧影,然后套上上衣,用卫生纸擦亮了黄皮鞋,逍遥自在地往跳舞场走去。有个帐篷眼前坐着个漂亮的黄头发姑娘,他上前问道:“今晚上打算跳舞呜?”姑娘掉过头去,没搭腔。“谈谈不好吗?咱们跳个舞怎么样?我会跳华尔兹。”姑娘羞涩地抬起头来,“这有啥稀罕,华尔兹谁都会跳。”“可比不上我,来吧!”一个非常胖的女人从帐篷里探出 头来,厉声对奥尔说:“走开,这姑娘订过婚了,她未婚夫马上就来找她来。”奥尔对那姑娘 眼睛,踏着音乐的拍子,晃着肩膀,甩着胳膊,往跳舞场走去。 爸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说:“走,约翰。”他告诉妈,要找几个人去谈谈找活干的事,就跟约翰叔叔往主任的住处走去。 汤姆参加了娱乐委员会,当然得去跳舞场。他看见罗撒香挺着大肚子在帮妈擦盘子,说:“罗撒香越长越漂亮了。”妈说:“怀孩子的姑娘都越来越漂亮。”汤姆笑起来,“她的肚子要是再大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得用手推车装了。”罗撒香涨红了脸说:“闭上你的嘴吧!”随即躲进帐篷里去。妈格格笑着说:“你不该惹她生气。”‘她爱听呢。”“我也知道她爱听。不过还是会叫她难受的,她在想康尼。”“嗨,不如干脆把康尼忘了。他大概正在用功,准备当美国大总统呢。” 维莱来找汤姆,派汤姆站在大门口,注意进来的人,有没有可疑的。另外还有个人跟汤姆在一起。汤姆跟着维莱去康尼不在,罗撒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跳舞场,差点急得要哭。妈希望她不要给全家丢脸,说:“别难过,我会照顾你的。咱们去那儿坐坐,要是有人请你跳舞,我就说你不舒服。你听听音乐,散散心。”罗撒香才放下心来。 爸和约翰叔叔跟一群男人蹲在管理处的门廊边。爸说:“今天遇到件新鲜事。有个工头已经雇了两个两毛五的工人,他说:“两毛钱的工人我们还要,我们要雇一大批两毛钱的工人。’我们没活干,很想干。可是看到两个两毛五的工人那副神气,吓得不敢答应了。”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拍拍膝盖说:“他们用压价的手段招工。这么下去,简直要我们贴钱去干活了。”爸着急地说:“怎么办呢?我们钱花光了,有个儿子找到个短工活,可是养不活一家人。我只好去干那两毛钱的活了。”戴黑帽子的抬起头来,气愤地说:“你去干吧。我是两毛五的工人。你只要两毛钱,把我的饭碗抢了,我就得挨饿,只好把工作抢回来,一毛五就干。好,你快去上工吧。”“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为了让你干两毛五的活,自己饿死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要把人逼疯了!”蹲着的一圈人都紧张地挪动着脚。 汤姆和朱尔站在大门口,注意来参加舞会的人。朱尔有一半是印第安人种,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他告诉汤姆,就凭这舞会,外面才瞧得起这个收容所;这儿的人虽然穷,因为能请朋友来跳舞,也很有些得意。 三个穿工装裤的青年紧挨在一起走来,纠察盘问了一下,就让他们进去了。朱尔问纠察:“谁请他们三个来的?”“四所一个叫杰克逊的。”朱尔回到汤姆身边,“我看他们就是你我要留神的家伙。”“你怎么知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们好象有点慌张。你去叫维莱留心,让他找四所的杰克逊查对查对。我在这儿守着。” 汤姆找了维莱,维莱又报告了郝斯顿。他们把杰克逊找来,“瞧,那三个年轻人!”杰克逊说:“看见了。”“是你请他们来的?”“不是。”“见过他们吗?”“呣——见过。在格利哥利奥农场一起干过活。”郝斯顿说:“明白了,你别到他们那儿去。只要他们规规矩矩,我们就不撵他们出去。劳驾了,杰克逊。” 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郝斯顿,外面来了两辆汽车:一辆坐六个人,停在桉树下;一辆坐四个人,停在北边路上。他看见他们带着枪。 郝斯顿眼里露出凶光:“怎么样,维莱,你都准备好了?”维莱咧嘴一笑,“没问题。”“那好,别伤人。沉住气。” 维莱爬上音乐台,高声说:“大家挑舞伴吧!”音乐停了,青年男女跑来跑去,配成了八对舞伴。指挥走到场子中央,举手喊:“开始!”乐队奏起了《小鸡舞曲》。 音乐忽高忽低,指挥用高亢而又单调的声音唱着:“拉着女伴转一圈,手牵手,双双走……”姑娘们梳好的头发蓬乱了,小伙子们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休息过后,维莱又招呼大家找舞伴。汤姆看见那三个年轻人拚命往场子里挤,朝一对新搭好的舞伴冲去。他对维莱挥挥手,维莱跟小提琴手说了句话,提琴手在弦上拉出一阵怪声,二十个小伙子慢慢从舞场上走过来。 到那对舞伴跟前,三个人中间有一个说:“我要跟这位跳舞。”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吃惊地一望,“她是我的舞伴。”“听着,你这个小王八蛋——” 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响起了尖利的口哨,那三个人已经给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人形成一道墙,慢慢地住场外移。维莱尖声喊:“奏乐!” 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口。开车的说:“闪开,我们听见你们这儿出乱子了!”纠察守住了岗位,“这儿没出乱子,你听那音乐。你们是什么人?”“警察。”“有搜查证吗?”“只要出了乱子,用不着搜查证。”“这儿可没出乱子。”车上的人听听音乐和指挥的声音,把车子退了回去。 那三个人给抓紧了手腕,嘴上都有只手堵着。到了黑地里,人墙散开来,汤姆从背后抓住他那俘虏的两只胳膊说:“干得实在漂亮。”维莱和郝斯顿都来了。维莱说:“现在只要六个人就够了。”郝斯顿用电筒照了照三个俘虏的脸,“你们干吗要做这种事?谁叫你们来的?”俘虏说:“天大的冤枉,我们啥也没干,无非想跳跳舞。”朱尔反驳说,他们不是想跳舞,而是想打那个小伙子。汤姆也说,他们往里挤的时候,就有人吹口哨。“是的,警察听见口哨就到大门口来了,”郝斯顿说。 三个人不肯讲谁叫他们来的。郝斯顿告诫他们:“不说就不说。可是你们得注意:你们跟我们一样,都是自己人。你们千万别残害自己人。这一回饶了你们,你们得把话带回去;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谁,一定把他的骨头敲断。” 他们让三个人从后边的篱笆爬上去。跳舞场上奏着《老丹达克》,乐曲尖利而凄凉。 蹲在管理处近旁的那圈人还在交谈。爸说:“世道要变了。我不知道怎么个变法,可总要变的。现在大家都觉得不安,谁都紧张得很,想不出办法来。”那戴黑帽子的又抬起头来,“说得对,是要变的。有人告诉我俄亥俄州阿克朗那儿的橡胶公司出了事。他们招了些山里来的工人,只要出很低的工钱。没想到这批山里人也加入了工会。这下子可闹翻天了。开店的老板和美国军团那些家伙都大叫大嚷:‘赤党!’要取缔阿克朗的工会。橡胶公司没收了工人的尖嘴锄,还买来了瓦斯。三月里,一个星期夭,五千个山里人到郊外打了一次火鸡。五千人排着队穿过市区,又排着队回来。就来了这么一手,当地的市民委员会发还了工人的尖嘴锄,再没有人给打,给杀,从此就太平无事了。我想,也许我们也该组织一个打火鸡的会,每星期天开个大会才好。” 大家抬起头来看看他,又低下头去。一个个焦躁地挪了挪脚,把身体的重量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 二十五 加利福尼亚的果子熟了。沉甸甸的果实压得树枝弯了下来,得在下面打起撑才行。 这样的年景是靠那些有学问、有技术的人夺来的。他们改良种子,嫁接果树,改进种植技术,消灭病虫害,都是些了不起的人。 小果园的园主们高兴了,丰收在望。 樱桃最先成熟。一毛半一磅。糟糕,这价格连付采摘的工钱都不够呀。又大又甜的黑樱桃和红樱桃,让鸟儿每颗啄了一半,黄蜂又嗡嗡地钻进鸟儿啄的洞眼里。果核落到地下,跟粘在核上的碎果皮一起干掉。 紫色的梅子熟起来,味儿甜了。哎呀,我们出不起工钱。 750 工钱怎么低也没办法。于是梅子铺了一地,山野里到处是烂果子的气味,引来成群的苍蝇。 梨子也长得又黄又嫩了。五块钱一吨。就是说四十箱只卖五块钱。花了工钱修剪枝条,喷杀虫药,这会儿采摘,装箱,装车,把梨子送交罐头厂,都得花钱,落得这样的结果可办不到。于是这种嫩黄的果子就沉甸甸地落到地下,摔出了果汁。散发出发酵和腐烂的气味。 还有葡萄——我们不能酿成好酒。大家都买不起好酒了。把葡萄割下来吧,不管好的、烂的、虫吃过的,都割下来,连梗子带土一起榨汁吧。加上硫磺和单宁酸杀菌消毒。这么一来,发酵的时候再不是清香的葡萄酒味,却是腐烂味和药昧。也好,反正里边有酒的成分,总能让人喝醉。 这类小果园第二年就要归并到大地产里去,债务会把园主逼死。只有大业主才能生存,他们开着罐头厂。四个梨子削了皮,对半切开,煮一煮装进罐头里,能卖一毛五呢。罐头梨不会坏,可以放好几年。 清香的果子味反而成了这儿的苦难,腐烂的气息弥漫全州。那些能接枝和能改良种子的人,却想不出办法使饥饿的人吃到他们的产品。那些创造水果新品种的人创造不出一种制度,让人们吃到他们的水果。 这实在是人世间最不幸,最痛心的事。一车车橘子抛在地上。饥饿的人从几哩外赶来想拿这些橘子,可是办不到;要是白白给他们拾去,谁还肯出两毛钱买一打呢?人们拿着橡皮管把火油浇在那些橘子上。千千万万饥饿的人需要这些橘子,偏有人把火油浇在那堆积成山的金黄的橘子上。 腐烂的气息弥漫全国。 咖啡当作行船的燃料,玉米被烧来取暖,土豆大量抛进河里,猪杀了埋起来让它烂掉。这里头包含着无可指摘的罪行,包含着不能用眼泪来表达的悲哀,包含着莫大的失败,足以使我们取得的一切成就全部完蛋。 人们享网来打捞河里的土豆,看守把他们拦住!人们开了破车来捡丢掉的橘子,橘子已经浇上了火油。人们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土豆顺水漂走,眼看着堆积成山的橘子坍下去,变成一滩泥浆。饥饿的人的眼睛里冒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怒火。愤怒的葡萄在人们心里迅速成长起来,结得沉甸甸的,等候收获期来临。 二十六 一天傍晚,吃罢晚饭,约德一家都没散。妈宣布说,钱花光了,油只够再吃一天了,面粉还能吃两天;温菲尔德的脸色很难看,罗撒香快生孩子了,脸色也很难看,都得吃点好的才行。商量结果,他们非离开这儿不可。他们都舍不得收容所,但是不得不走。奥尔在卡车上还藏着桶汽油,还能往北开一段路。那儿的棉花快要收摘了,虽说不一定能找到活干,不过留在这儿是肯定找不到的。 奥尔告别了结识不久的姑娘,汤姆告别了朱尔和维莱。爸、约翰叔叔对郝斯顿和小个子主任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家人登上卡车,汤姆开车出了收容所。守夜人说:“祝你们走运。”汤姆回答:“也祝你走运,再车子沿他们来的路开去,开过原先那个胡弗维尔村,那儿 又搭起了棚子,住上了人。那晚遭火烧的事,就象刮过的一阵风,下过的一场雨。突然,车头发出咝咝的响声,路上有颗钉子戳破了一条内胎。汤姆只得停下来跟奥尔一起修补。 补好车胎,正打着气,打北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公路的另一边。车上下来个商人模样的人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要找活干吗?”汤姆说:“当然要。”“会摘桃子吗?”“什么都会。”“往北四十哩光景有很多活,够你们干的。”“告诉我们怎么走,我们马上就去。”“往北走三十五六哩到毕克斯菜,往东拐再走六哩光景。随便找个人问问胡伯农场在哪儿就行了。”“谢谢您。”“可知道还有人想找活干吗?”“当然有。前面青草镇那个收客所里有一大批呢。”“我得去一趟。”他爬上小汽车就开走了。 四个男人轮流使劲把气打足,由奥尔驾驶向北开去。在驾驶室里,妈、汤姆和奥尔都高兴极了。妈说:“到底找到工作了。有四个人干活,说不定马上能赊点什么。先要买面粉和发酵粉,还有肉。肥皂非买不可了,还得买点牛奶。那护士说,罗撒香该吃点牛奶。” 过了毕克斯莱,车子往东拐,开上一条狭点儿的路。路两旁都是果园,远远望去,前面停着好些汽车,还有一长排摩托车停在路边。汤姆想,准有车子坏了。 等他们开近,一个州警举手让奥尔停车。问明他们是做工来的,就说:“好,你们等一会儿。”他招呼前面的人:“又来一辆车。有六辆车等着了。最好把这一批放过去。”汤姆问:“喂,这是怎么回事?”警察说:“前面有点小小的纠纷。别急,你们就可以过去的,跟着走就是了。” “前面传来摩托车开动的响声,那排旧汽车紧接着往前移动,约德家的卡车跟在最后头。两挂摩托车领路,两挂摩托车殿后。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奥尔说也许路坏了。汤姆说:“也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咱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一拐弯,开进一条石子铺的甬道。那些旧汽车连忙跟上。汤姆看见路旁干水沟里站着一群人,一个个张着嘴,仿佛在喊叫,挥着拳头,满面愤怒的神色。有个健壮的女人朝汽车奔来。一辆摩托车过去,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徐徐敞开,等六辆旧汽车开进去,又关上了。摩托车随即掉头,往来处开去。摩托车一定,就听见干水沟里那群人的吼声。 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站在甬道边喊:“往前去,往前去。妈的,你们等什么!”六辆汽车往前开去,转一个弯,就到了工人停车住宿的场所。那是个方场,场上一排排排着五十所平顶小屋。场子边有个水塔,另一边有家杂贷铺。每排小屋的尽头都有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 六辆汽车一停,先来两个管事,逐一查问姓什么,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几个孩子,然后告诉他们住几号房。约德家是六十三号。 车子开到六十三号门边,一家人从车上下来。又来了两个警察,一个拿张长长的名单,一个问:“姓什么?”汤姆不耐烦地说:“约德。”拿名单的说:“不在这上头。我看还合格。”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我们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说完,一起转身走到甬道的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来,那位置正好控制整条甬道。汤姆瞪眼望着他们,他想:“可真存心让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屋里除去厨房间有只炉子以外,啥也没有。地板上溅满了油迹,一股汗臭和油腻味。罗撒香说宁可住帐篷。妈打起精神说:“收拾收拾,还不算太坏。有地板,下雨也不会挨淋。” 男人们悄悄卸着行李,一阵恐惧蒙上他们心头。一片小屋寂静无声。有个女人在甬道里走过,低着头,连望都不望他们一眼。 汤姆和爸正把床垫往屋里搬,一个办事员来登记他们有多少人做工。对他们说,摘桃子是按件计工,五分钱一箱。只要当心,孩子也可以帮忙。妈问能不能马上领到工钱。他说,领工钱不行,不过可以拿工钱作抵,到杂货铺去赊账。他领着汤姆他们几个来到果园。 桃树枝上一个个桃子象黄里透红的圆球。工人在果树间匆忙地来来去去,从枝头摘下桃子放进桶里,然后装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验收处,有办事员在那儿按户头验收登账。约德家四个人各自在验收处领了桶。办事员关照他们说,不许把桃子弄破了皮,落地的桃子一概不要,否则不收。 汤姆干得挺快,一会儿摘满一桶,三桶盛满一箱。他端起木箱送到验收处,说:“五分钱的活儿。”办事员翻了几只桃子,“放一边儿去,这是废品。我说过别弄破了皮。你是从桶里往外倒的不是?看,所有的桃子都碰伤了。这箱不能收。你得轻轻放进木箱里才行,不然就白千了。”汤姆懊丧地回来跟大家说:“你们也是倒的吧?不行,得慢摘轻放。” 这下子进度慢了。汤姆想了个办法,让露西和温菲尔德也来,光叫他们把桃子放进木箱。妈也来了,她原想早点来的,可是罗撒香晕倒了,得照顾罗撒香,就来晚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了二十箱合格的桃子。汤姆把第二十箱送到验收处,说:“满一块钱了。可以赊账了吗?”办事员说:“可以。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汤姆把条子交给妈。露西和温菲尔德都喊累了。妈就带着两个孩子先离开果园。 杂货铺是个铁皮盖的大棚子。妈推门进去,一个矮小的秃子站在柜台后面。妈说她有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想买点肉,那人问要不要来点碎牛肉,两毛钱一磅。妈吃了一惊,价钱太贵了,她记得一磅只要一毛五。那人吃吃地笑着说:“也贵也不贵,你到镇上去买,少说要用掉一加仑汽油。”同样的理由,一毛二一个面包这儿要卖一毛五。妈发火了,“这些东西不是每一样都得花一加仑汽油去运呀!”那人开心地笑了:“我们是卖东西,并不要买东西。如果我们要买东西,话就不这么说了。”妈还想买点土豆,这儿土豆得卖两毛半五磅。妈说:“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那人说:“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妈捺住火气,温和地问:“这铺子是你开的?”“不,公司的。我不过在这儿做事。”妈又问货价是不是公司定的?来这儿买东西的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样生气?那人迟疑了一会,只好说是。妈就问:“因为这样,你就拿人开心吗?”那人看着妈,没回答。 妈要了四毛钱肉,一毛五面包,两毛五土豆。她知道汤姆想喝咖啡,一问价钱,最便宜的要两毛。正好一块。妈说:“我们七个人干活就挣这一顿晚饭。包起来吧。”交了条子,拿起四个包,她又想到煮咖啡没有糖,汤姆喝咖啡要放糖的,就跟那矮子商量先赊一点,随后再把条子送来。那人先说不行,这儿不允许这么做;后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毛钱丢进现金出纳机,宽慰妈说:“总算解决了。你下回拿条子来,我再收回这一毛钱。”妈接过一小袋糖,说了声“谢谢”。走到门口,她又回转身去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天都体会着这个道理。要是遇到了困难,有什么需要,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汤姆、奥尔、爸和约翰叔叔走出果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吃过晚饭,汤姆想去外面看看,刚才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累得腰痠背痛,而且怕惹是非,不去。约翰叔叔也不去。奥尔只想在附近走走。汤姆就独自往大门走去。 穿过收割了庄稼的田野,爬上一道堤坝,他看见了那高高的铁丝网大门。有个声音问:“哪一个?”汤姆站定了不动。一个拿枪的人走过来,一道电筒光射到汤姆脸上。“上哪儿去?”“散散步。不行吗?”“回去。要不我就吹警笛,把你抓起来。”“我走就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了一段,然后弯下身子走进田里,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的铁丝的篱笆眼前。他仰面躺下,把头钻到最低一条铁丝下面,双手托住那根铁丝,两脚在地下一使劲,身子就溜了过去。他正想站起来,一群人在公路边走过,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眼在后面走。 公路上有座水泥小桥,一条小溪在桥下流过。溪旁有个帐篷,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的一只木箱上。汤姆走过去打招碍:“你好。”那人问:“你是谁?”“过路的。”“这儿有你的熟人?“没有。跟你说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个头来,“什么事?”汤姆一见喊道:“凯绥!哎呀,凯绥,你在这儿干什么?”凯绥也喊起来:“怎么,我的天,原来是汤姆・约德呀!进来,汤姆。进来。”方才那个人问:“你认识他?”“认识?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凯绥抓住汤姆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帐篷中间点着一盏灯,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下。他们疑惑地抬起头来。一个面容憔悴的人向汤姆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我听凯绥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凯绥说:“是的。就是他。”接着问汤姆一家人在哪儿,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汤姆告诉凯绥,他们听说这儿有活千,就一家子都来了。 一批州警把他们赶进农场,摘了一下午桃子。进农场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在外面大叫大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出来看看究竟。他问凯绥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凯绥朝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在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他说:“监狱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本来象耶稣那样,到荒野里去寻求真理。有时候几乎也体会到了一些道理。可是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大牢房里经常蹲满犯人,老犯人出去,新犯人进来。我跟他们每一个都谈过话,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是偷了东西给关进去的,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汤姆?” 汤姆说:“不明白。” “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为了太穷,他们需要东西。于是我渐渐明白,所有的乱子全是穷惹出来的。现在我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有一天,他们给我们吃馊豆子。有个犯人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又有个犯人嚷起来,我们大家都嚷了。一片叫喊声,就象要把牢房喊炸了似的。这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来,换了些东西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自,”汤姆说。 凯绥双手托着下巴,“我跟你说不清楚,得亲自体会到才行。”汤姆说:“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罢工,我们罢工了。”汤姆说:“五分钱一箱的工钱少是少,不过还可以混口饭吃。”“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一箱?”那满面愁容的人问。汤姆说:“是呀,我们挣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凯绥呆呆地望着帐篷外一片茫茫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汤姆,我们也是上这儿干活来的。他们先说给五分,到了这儿只给两分半了。这点儿钱连饭也吃不上,要是有孩子,那就——我们说不干,他们就撵我们,所有的警察都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给你们五分了。你想,等破坏了这场罢工,他们还肯给五分吗?”汤姆说:“不知道。”凯绥接着说:“你得注意。我们想方设法住在一起,他们赶我们,把我们拆散,打得我们落花流水。我们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晚上打算回去吗?”“要回去的。”“好,你把这儿的情形告诉里边的人。说他们让我们在挨饿,同时也在他们自己背上戳了一刀。等人家把我们收拾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我告诉他们,可是不知道行不行。从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恐怕连说话都禁止的。里面干活的人一点儿空闲也没有,老低了头,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想法子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给赶走,他们马上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要把一吨桃子摘下来装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不行,这干不了。””我一定想办法告诉他们。” 凯绥问起汤姆的妈。汤姆说妈很好,她很喜欢那个收容所,那儿有洗澡间和热水,没有警察,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也不出什么乱子。他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大家把他赶出了收容所。凯绥听了兴奋得两眼发光,对大伙儿说:“我早跟你们说过,警察惹出来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汤姆,听我说,你设法叫里边的人出来。现在桃子都熟了,只要出来两天就行。”汤姆说:“不会出来的。他们能挣丑分钱,别的事儿就一概不管了。”“可是到他们起不了破坏罢工的作用那时候,就挣不到五分了。”“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我爸就不肯干。我们没有东西吃了。今晚上可吃了肉,多是不多,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饭吗?”凯绥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能明白,只有这样办,他们才有把握吃得到肉。——唉,有时候不免寒心。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给抓进去了。他要组织个工会,已经成立起来,自卫团把它破坏了。你猜怎么着?就是他原先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生怕让人看见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唉,老弟,真叫人伤心哪。他却说:‘你要是懂得这事的意义,就不会怎么伤心了。譬如法国革命吧,那些个想出革命主张的人都给砍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不足为怪。干这种事不是为了开心,原是不得不干才干的,这是你的本分。你看华盛顿吧,革命搞成了,那些王八蛋后来却跟他作对。林肯也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不足为怪。’” 汤姆说:“这倒不象是开玩笑的话。” “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人说:‘总之,尽自己的力量干就是了。只要看到这一点就行:每次都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决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有意义了。就是说,从表面看好象白费气力,其实不会的。’” 这时候,坐在帐篷外面守望的人拉开了门帘,“我好象听到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面容憔悴的那个人走了出去。一会儿,他朝帐篷里说:“凯绥,把提灯拧息了。快出来吧,出事了。” 凯绥拧息提灯,摸索着走出去,汤姆跟在后面。 帐篷外蛙声一片,还有尖利的蛐蛐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夹杂着很轻的脚步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往这儿走来。那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打那桥洞里钻过去,那是条出路。” 他们悄悄地沿小溪走到桥洞跟前,弯下身子钻进黑沉沉的桥洞,到另一边才直起身来。 “他们在那儿!”一声尖利的喊叫,两道电筒光射到他们的身上,迷住了他们的眼睛。“不许动!”黑地里传来声音说,“就是他,那个脸上发亮的王八蛋!” 凯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说:“听我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在当帮凶,叫人家的孩子饿死。” “住嘴,你这个赤党王八蛋!”一个矮胖子拿着根白色的新铁锹柄走到亮光里来。 凯绥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矮胖子抡起铁锹柄打来。凯绥一闪,那根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额头,喀喇一声,他往旁边一歪,倒出光圈外面去了。 “哎呀,乔治,你把他打死了。”“拿电筒照照看,这王八蛋 真是活该。”电筒光照到了凯绥给打碎的额头。 汤姆低头看看牧师。电筒光掠过矮胖子的两腿和那根铁锹柄。他悄悄跳过去把铁锹柄夺到手,第一下没打中,只打着了肩膀,第二下却狠狠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矮胖子跌倒在地,他又在那脑袋上揍了三下。一刹时电筒光乱晃,只听得一阵阵叫喊声和矮树林里嚓嚓的跑步声。他骑在矮胖子身上,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头,这一棒是斜打过来的,他觉得就象触了电似的,于是弯下身子沿小溪跑去,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跟在他后面。他一转方向钻进矮树林,躲在野葛丛里。脚步声近拢来,电筒光往小溪下游照去。他爬上坡顶,钻进果园,还听得叫喊声和向小溪下游追赶的脚步声。他弯着腰跑过已经锄过的田地,钻进农场的篱笆,然后俏悄趴下,大声喘气。趴了很久,他才定下心来,摸摸麻木的脸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沿着下巴直往下淌。他慢慢爬到水渠边,用冷水洗了洗脸,从衬衫后面的下摆上扯下一块布,蘸了点水,按在鼻子上。 乌云飘了过去,满天繁星,夜又沉寂了。汤姆小心地走近住地。一个看守似乎听见了什么,喊道:“哪一个?”汤姆连忙扑倒,一声不响。电筒光从他上面掠了过去。他悄悄爬到自家门口。门嘎嘎一响,妈沉着而又警觉地问:“谁?”“是我。汤姆。”“喔,你快睡吧。” 汤姆没睡着,受伤的脸恢复了知觉,打破的鼻子肿了,痛得浑身发抖。他定睛望着窗外,只见天上的星星往下落,渐渐不见了。 黎明终于到来。妈头一个起身,然后喊起爸,让他凭条子去杂货铺赊点玉米面和猪油。两个孩子也都醒了。妈向床垫望了一眼,约翰叔叔已经醒来,奥尔还睡得很酣。 妈两眼转向汤姆,望了一会,连忙走到他身边,“汤姆,这是怎么回事?”“嘘!小点声。我跟人打了一架。”“汤姆!”“我实在忍不住,妈。”妈跪下来问:“你又闯祸了?”过了许久他才回答:“是的,闯了祸。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躲起来。” 两个孩子爬过来,瞪起眼睛关切地望着汤姆。“他怎么啦。 妈?”“别闹,洗脸去。”他们退开去,靠着墙坐下。 妈问汤姆:“厉害吗?”“鼻子破了。”“我是问这场祸事怎么样?”“喀,这场祸事可不小!”奥尔睁开眼睛望着汤姆,“你闯了什么祸?”约翰叔叔也问:“怎么啦?”爸正好买了玉米面和猪油回来,就问:“什么事?” 汤姆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会儿又躺下了,“哎呀,我浑身没劲儿。我马上告诉你们。孩子们怎么样?”妈对蜷在墙边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你们洗脸去。”汤姆说:“不,还是让他们听听。他们不知道反而会乱说。”他说他去看外面出了什么事,不想遇到了凯缓。凯绥在领导罢工。那些家伙来抓凯绥,用铁锹柄打碎了他的脑袋。他气坏了,夺过铁锹柄,打翻了一个家伙。 妈憋住气。爸发呆了,小声问:“打死了吗?”“我——不知道。我气坏了,想打死他。”妈问:“你让人家看见了吗?”“不知道,我想是看见了。他们用电筒照我们。” 妈注视着汤姆的眼睛,呆看了一会。她让爸劈几个木箱当柴火,好做早饭,爸几个还得会做工,又关照露西和温菲尔德不许说出去,自己就生火,和面,煮咖啡。 劈好柴火,爸走到汤姆身边,说:“凯绥——是个好人。他干吗要管那些闲事?”汤姆闷声闷气地说:“他们来这儿做工,原说五分一箱。”‘咱们挣的是五分呀。”“不错。可咱们干的是破坏罢工的事。他们只给那些人两分半。”“那连饭也吃不上呀。”“他们就为这个才罢工的。罢工昨晚上给破坏了,说不定今天咱们就只能挣两分半了。”“唉,这些王八蛋——”“是呀! 爸,你明白吗,凯绥终究还是个——好人。他躺在那儿,脑袋给打扁了,血往外直淌,天哪!”他用两手蒙住了眼睛。 约翰叔叔问:“我们怎么办呢?”奥尔已经起来,哼了声说:“我打算离开这儿。”汤姆说:“那可不行,奥尔。我们现在少不了你,我就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出了事,只等能站起来就要走的。你要留下来照顾卡车。”“我可不喜欢干这个。”“没法子,奥尔。这是你的亲人,你能帮助他们。我却要连累他们的。”奥尔忿忿地嘀咕着:“不知道干吗不让我去车行找个活干。”“以后再说吧,奥尔。” 外面传来好些汽车慢慢开动的声音,爸到窗口望了望说:“新来一大批工人。”汤姆说:“我看罢工准给破坏了,今天就只能挣两分半了。”“那可是拚了命也吃不上饭呀。”“吃落地桃子吧,那也能填饱肚皮。”妈开口了,“听我说。今天买了玉米面,还有玉米糊吃。等攒下了买汽油的钱,我们就走。这儿不是好地方。我也不愿意汤姆一个人流落在外。”“不能这么做,妈,我要连累你们的。”妈绷紧了脸,“就得这么做。快来吃吧,吃了妈去干活。我洗洗脸就来。咱们得挣点钱才行。” 三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先走。妈拿了杯盘到汤姆跟前,让他吃点东西。汤姆痛得没法吃。妈就在他床垫边坐下,止汤姆把昨晚上的事情再说清楚些。凯绥干什么来着?他们干吗要打死他?汤姆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几支电筒光照在他身上。”“可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记得。他说:‘你们不该叫人饿死。’那胖子就骂他是赤党。凯绥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那家伙就下毒手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吗——‘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是的。”“可惜奶奶听不到这句话了。”“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不觉就干了,简直没想到自己会干这种事。”“你做得对。我巴不得你没有这么干,巴不得你不在场。可是你干的是该干的事。我找不出你的错来。” 汤姆打算当夜逃走,不要连累了一家子。妈苦苦劝他留下,说一家子原是个整体,现在不了。奥尔一心想独自去找出路,约翰叔叔勉强撑持着,爸失去了他的地位,算不得一家之主了;一家子散了,不象个家了。她始终想把这个家撑持下去,可不知道怎么办。罗撒香快生孩子了,还没有个家,露西和温菲尔德愈来愈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听了妈的诉说。汤姆答应留下,虽然他明白是不该留下的。 妈放下心来,让汤姆好好睡一觉,关照罗撒香,有谁来的话就说汤姆病了;稍稍收拾一下屋子,就赶去干活。 汤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几乎要睡着又醒了过来。罗撒香躺在自己的床垫上问他,是不是杀了人?他叫罗撒香别这么大声,会让人家听见的。罗撒香嚷道:“我怕啥?那位太太告诉我,犯罪是要报应的。我想生个好孩子,还有什么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牛奶。现在你又杀了人;我的孩子能好得了吗?我知道,会成个怪胎。怪胎!”汤姆爬起来,走到她跟前,“别嚷!”“走开,你不是头一次杀人了。我看都不要看你!”罗撒香用毯子蒙住头,神经质地呜咽起来。 汤姆咬住下嘴唇,慢慢走到爸的床垫边,床垫下压着支又长又重的来复枪。他拿起枪,退开枪膛,见里面装着子弹。于是回到自己的床垫上,把枪放在身边,躺下来。他用毯子盖住受伤的脸,叹气说:“天哪,天哪!” 又有汽车开来,传来谈话声:“多少人?”“三个。给多少工钱?”“两分半。”“这连饭都吃不上呀。”“我们只出这个价。南边来了两百人,都愿意挣这份钱。”“可是,先生!”“工钱又不是我定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请便。”“就两分半?”“是的。两分半。” 汤姆矇矇眬眬睡了一阵,一个悄悄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摸着枪,掀开盖在脸上的毯子,只见罗撒香站在他边上。就问:“你要干什么?”罗撒香说:“放心睡吧,我给你守门,谁也不让进来。”他打量一下罗撒香的神色,说:“好。”又用毯子把脸盖住。 将近天黑,妈买了点吃的回家。汤姆醒了,从床垫上坐起来。妈问:“可有人来过?”汤姆说:“没有。我听见外面有人说,他们把工钱减了。”妈没有马上接岔。 罗撒香没精打采地望着妈。汤姆用大拇指指指她,说:“起先她乱叫乱嚷,以为所有的祸事全是对她的报应。既然我惹她这么烦躁,还是走的好。”妈问罗撒香:“你干吗呢?”女儿怨恨地说:“尽碰到这种倒霉事,我哪能生出个好娃娃?”妈说:“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得给我闭上嘴。”她回头转向汤姆:“你别放在心上。快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这种心情。我还记得那个滋味,什么事都象箭似的射到你心坎上,别人的话好象句句都在刺你,好象什么都在跟你作对。这不能怪她。不许再说了。” 妈打算生火做晚饭,叫汤姆去弄点柴来,再一想,汤姆不能出门,就叫他把剩下的最后一只木箱砸了,点着了炉子。汤姆问:今天挣了多少钱?妈没有讲,她不愿意谈这个。 天色愈来愈暗。露西突然奔进屋来,说温菲尔德晕倒了。 妈急忙跟小女儿出去。小道上有三个男人走来,当中一个抱着温菲尔德。妈跑上前去,谢过那三个人,把温菲尔德抱回家,放在一条床垫上,问道:“你怎么啦?”温菲尔德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摇摇头,又闭上了。露西在一边说:“他桃子吃得太多,泻了一整天。”妈摸摸温菲尔德的额头,并没有发烧。汤姆说:“他是饿坏了。给他买瓶牛奶吧,掺在玉米糊里给他喝。”正好爸、约翰叔叔和奥尔三个捧了好些柴枝回屋,妈就让爸给温菲尔德去买牛奶。这一天他们总共才挣了一块四毛二分钱,一瓶牛奶花了一毛一,爸很有点儿舍不得。 晚饭只有玉米糊,奥尔嚷着,要干活就得吃肉。妈劝他将就点,挣来的钱得留一些买汽油,得把眼前最紧要的事对付过去再说。吃罢晚饭,汤姆请妈把要对付的事说来听听。妈让爸说。爸讲了两件事,头一件,他们果然把工钱减了,再一件好象是对着汤姆来的:他们派出许多警察,要抓打死矮胖子的凶手,放空气,称那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第一个动手的;还有人说,抓住了要用私刑来处死。汤姆问,他们可知道那人的模样?爸不大清楚,可是他听说,他们认为那人受了伤。汤姆摸摸受伤的脸,表示自己应当离开,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是他不打算给人绞死,留着性命还要那样干下去。再说,他也不肯让自己家里人受牵连,所以非走不可。 妈对汤姆说:“你不能走。在别处你躲不住,谁也不能相信,家里人是靠得住的。我们带你走,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油箱里还有四分之一汽油。妈吩咐奥尔把卡车开到门口,叫爸和约翰叔叔把一个床垫搬上车铺平,把另一个床垫弯成拱状盖在上面,做出个洞来,让汤姆钻进洞里,然后在四周堆上行李。 装好车,一个看守背着散弹枪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爸说:“打算上别处去。人家给我们找到了工作。”“得检查检查。”电筒光射到爸的脸上,又射到约翰叔叔和奥尔脸上,“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一起的吗?”奥尔说:“你是说那个脸色苍白的矮个儿吗?”“是呀。”“他是搭我们便车来的,今儿早上减了工钱,他就走了。”“他什么模样?”“矮个儿,脸色苍白。”“今天早上他脸上有伤没有?”“我没看见。汽油站这会儿卖油不?”“卖。”奥尔招呼大家上车,叫妈坐在前面。妈说:“不,我要坐在后面。爸,你也坐在后面吧,让罗撒香和约翰叔叔坐在前面。”奥尔说:“爸,把工钱条子给我,我要买点汽油。”看守看着他们顺小道开去。 到汽油站,奥尔苦苦跟办事员商量,用工钱条子买了两加仑汽油,找了零钱。在大门口,他们又受到一次检查,就开出了农场。 初下的霜使夜间的空气有些寒冷。路边果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冬天快要到了。 他们不知道往哪儿去。为了汤姆脸上的伤,为了避开警察,车子尽在乡间的小路上东拐西拐。开上一条石子路,路旁再不见果树了,全是棉花。一条岸边有矮树林的小河跟路并行。走了一阵,车灯照见一排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停在河边。路旁有块大木牌,上面写着“招雇摘棉工人”。 开过那儿不远,汤姆敲敲驾驶室的铁壳。奥尔在路旁停住车,下来问什么事。汤姆让他把车灯和引擎一齐关了,到后面车厢上去,然后对妈说:“我看见那块木牌了,他们要招摘棉花的工人,你们看见刚才那些大货车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里面。你们到那儿去吧,也许能找到活儿干。”妈问:“你怎么办呢?”“你看见河边的矮树林没有。我可以躲在矮树林里。到晚上,你们送点东西来给我吃就行了。刚才我看见一条干水沟,说不定我能在那儿睡觉。” 爸觉得汤姆的主意挺不错,就叫奥尔把车子开回刚才经过的地方,说:“我们在卡车上睡到天亮,明天就能找到活儿干了。”妈问:“汤姆怎么办?”汤姆说:“你们别管我。我带上条毯子就行了。开回去的时候,你们留意着点。有条挺合适的干水沟。你们送点面包、土豆、玉米糊,就放在那儿,我自己去拿。等伤好一点,我就出来跟你们一起摘棉花。”妈说:“你可要当心呀。” “你放心。”汤姆拿上毯子,翻过挡板下车。妈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模糊,终于消失在河边的矮树林里,说:“天哪,但愿平安无事。” 二十七 深绿的棉秸变得七支八叉,白色的棉花从棉荚里爆出来似的。 招雇摘棉工——招贴贴出去,传单散出去,还写上了路这的木牌。 我要摘棉花。 有袋子吗? 没有,我没袋子。 你得花一块钱买袋子。要是没有现钱,可以拿头一回摘一百五十磅的工钱来抵。摘头遍棉的工钱是八毛钱一百磅,摘二遍棉是九毛。你知道,这很公道。 把袋子系在腰里,在两条腿中间拖着走。起先倒挺轻。 用指尖摘下棉花,往夹在两腿间的袋子里装。后来越拖越重,象种地的马似的,夹紧了屁股往前拽。孩子们是没有袋子的,一路跟在后面,摘下棉花装进大人的口袋里。 袋子装满了,拿去过磅吧。这下吵起来了。过磅的人说你在棉花里掺了石头。你又说他的磅不准,克扣了分量。有时候他说得不错,袋子里确实有石头。有时候你说得不错,他的磅确实不准。有时候大家都对,石头也有,磅也有毛病。于是老是争吵。。 天黑了。大家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干得挺好,一家子挣到了三块钱。虽然挣得不多,还是希望这种活儿能多干几天。 要是只有五十个人,这活儿就能多干几天。可是这儿却有五百人,根本干不长。有个人老挣不出他买袋子的钱。每一回上工他都得买只袋子,不等他摘够分量,地里的活就完无论如何得攒下点钱,冬天快要到了。一到冬天,加利福尼亚压根儿找不到活干。 二十八 十二辆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六辆一排,头尾相接,停在河边一小块平地上。约德家运气好,赶上还剩一个空位,住进了未了一辆货车的一头。后来的摘棉工人只好住帐篷了,一个个帐篷塞满了那块小小的平地。 他们干得不错。妈用旧衬衫给孩子们各人做了只小口袋,两个孩子也学会了摘棉花。每天晚上他们能吃一回肉,还添置了点东西。 这天傍晚,从棉花地里回来,他们走进十字路口那家铺子。妈买了三磅排骨,一块牛肉,还给罗撒香买了瓶牛奶。爸又要了罐糖浆,好做煎饼吃。 露西拿了两大盒玉米花试探地喊:“妈?”妈一点头或者一摇头,能叫她的探问变成惊喜或是悲伤。妈说:“快放回去——”悲伤开始在露西的眼睛里形成。爸说:“只要五分钱一盒。两个小家伙今天干得不错。”妈点头说:“好吧。”露西又惊又喜,拉着温菲尔德跑出门去。 回到家里,妈刚煮好排骨,温菲尔德悄悄进来。“妈,露西说出去了。”“什么说出去了?”“汤姆的事情。”妈瞪着眼睛,跪了下来:“她对谁说的?说了些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露西没有把玉米花一下子吃完,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吃。几个孩子过来想吃一点,露西一点也不肯给。有个孩子抢走了露西的玉米花盒子。露西追上去,打了这个又打那个。来了个大女孩狠揍了露西一下,把露西揍哭了。两个打起架来。露西说要找哥哥来杀了那大女孩。那女孩说她也有哥哥。露西说:“我哥哥会把你哥哥杀了。”女孩说:“要是我哥哥把你哥哥杀了呢?”露西就说:“我哥哥杀过两个人了,正躲着呢。” 妈浑身没有了力气,“糟糕!老天瞎了眼,怎么办呢!……温菲尔德,你去把露西找回来。” 温菲尔德刚走,三个男人进来。妈低声对爸说:“露西把汤姆躲起来的事说出去了。”“什么?”“她跟别的孩子打架,就把这事说出去了。”“唉,这个畜生!”“不,她不知道这话有什么干系。我得去找汤姆,叫他当心。你耽在这儿留神有什么事情。” 这时候露西进来了,她又愧又怕,一身稀脏,脸上有血痕。温菲尔德得意洋洋跟在后面,“我跟她说她闯祸了。”妈喝了声,“住嘴!露西吃了人家的亏,别再叫她受委屈了。”露西猛地扑到妈怀里,哭诉说:“他们抢我的王米花。那臭丫头,她打我——”妈摸摸她的头,“别哭,你还不懂事。放开我,我要出去。”温菲尔德说:“都是她吃玉米花惹出来的。该揍她一顿。”“少管闲事。你倒要挨顿揍呢。让我走吧,露西。” 妈把两块排骨几只煎土豆放进一只铁盆,用报纸包上,出了门,大模大样地走去。一路有人跟她招呼:“你好,约德太太。”“你好。”“送东西去?”“那边有个朋友。我想带点面包回来。”走完那排帐篷,她回头望望,那一小块场地上一片灯火。 妈悄悄在河边的柳树丛里等了五分钟,看有没有人跟在后面,然后沿着河边的小路向前走。来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 看见沟壁一个黑洞,每回给汤姆送吃的,她总放在那个洞里。 她把留在那儿的空盘取出来,又把纸包小心地塞进去,随即钻进柳树丛,悄悄坐下。等了好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来到溪边,遮住了那个黑洞,一会儿又走开去。“汤姆!”“是你呀,妈!”妈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汤姆说:“你不该耽在这儿。这儿离小路太近,只怕有人走过。”“我有话要跟你说,非等着你不可。”“那跟我来吧!” 汤姆穿过柳树丛,沿田边走了四分之一哩,走到一片野黑莓树边。妈跟在后面。汤姆拉开一堆藤蔓,说:“得爬进去,这阵我就跟兔子那样过日子。”妈爬进洞里,听见汤姆也爬了进来,又听见他打开纸包,就说:“有排骨,还有煎土豆。”“好家伙,还是热的呢。” 洞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妈听得出汤姆吃得很香。 她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汤姆问是怎么回事?妈说:“这不怪她。她跟人打架,都搬出哥哥来吓唬对手。你知道她们那一套。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两个人,正躲着呢。”汤姆格格笑起来,“妈,这不过是孩子话,没关系。”“不,不那么简单。孩子们会说开去的,大人听到了又会到处说。不多久,他们很可能派人来追查那件案子。汤姆,现在你非走不可了。”“我一直这么说。老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洞里。” 妈也知道汤姆担心得有理,可是总希望他耽在近边。她好久没看见汤姆了,现在又看不见,就问汤姆脸上怎么样了。汤姆说好得很快。妈让汤姆靠拢去,伸手摸着了他的头,然后摸到了鼻子,再摸到左颊上,说:“你结了个很大的疤,鼻子都歪了。”汤姆以为这倒是件好事,也许谁也认不出他了。要是他不曾在牢里留下过手印的话,真高兴得没法说了。 妈说:“再让我摸摸。我要记着你,哪怕凭手指摸摸。手指也有记性。你非走不可了,汤姆。”她叫汤姆伸过手去,说:“我们干得很好。我偷偷攒了点钱。这儿带来七块。”汤姆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我有办法混下去的。”“你不带点钱去,我会睡不着的。说不定你得搭公共汽车,或者有别的用处。我希望你跑远点,跑出三四百里路去。”“我不要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该叫我伤心。我想你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到了那里,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 汤姆掉过话头对妈说:“你猜我成天成夜一个人躲着,心里想着谁?凯绥!他讲过许多道理,常常叫我讨厌。可是现 在倒想起了他说的话。他说有一回他到荒野里去找自己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个大灵魂的一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一部分灵魂要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当时我根本没用心听。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是不中用的。” 妈问汤姆往后怎么打算?沉默了许久,汤姆说他想起了收容所里的情形。为什么不能到处都象那样过日子?又说他要照凯绥那样去干。他老在瞎想,要是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聚拢来,象农场里闹罢工的那些人一样叫嚷一下—— 妈担忧地说:“往后我怎么能打听到你的消息呢?他们也许会伤害你,也许会把你杀了。我怎么知道呢?” 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也许凯绥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又怎么样,汤姆?”“那就无关紧要了。我就在暗地里到处周游。哪儿都有我——无论你朝哪一边,都能看见我。只要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在斗争的地方,就有我在。只要有警察在打人的地方,就有我在。人们生气的时候会大叫大嚷,我跟他们一起在嚷。饿肚皮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得了会哈哈大笑,我跟他们一起在笑。咱们老百姓吃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住上自己盖起来的房子,那些时候,我都会在场。天哪,我这样说简直象凯绥了。我想他想得太厉害了,有时候仿佛还看见他。”妈不大明白汤姆的意思。汤姆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一个人老不能走动,难免要胡思乱想。 妈该回去了,她一定要汤姆把钱拿去。汤姆没再推,牵着妈的手走出洞口,说了声“再见”。妈也说了声“再见”,就很快走了。他的眼睛又湿又烧,却没有哭出来。 上了公路,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转头去,有个男人赶了上来,是个小农场主,有二十亩棉花,成熟得迟了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想要雇一些人来摘,肯出九毛一百磅的工钱,妈问明了地点,说:“我们一定去。” 回到未一辆大货车里,爸和约翰叔叔跟住在货车另一头的魏赖特先生背靠车壁坐在那儿。妈讲了明天去别处摘棉花的事,爸说最好开了卡车去,去早些可以多摘些。这儿的棉花快摘完了。魏赖特问,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妈说,当然可以;还说魏赖特一家可以搭他家的卡车,汽油两家平摊。魏赖特很感激,妈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爸告诉妈,魏赖特先生是来跟他们谈一伴事的,这件事叫魏赖特很担心,原来他的女儿阿琪天天晚上跟奥尔一起在外面蹓跶,没准出了什么岔子。阿琪已经成人,该有丈夫了。魏赖特夫妇也并不拘怨奥尔,还挺喜欢他,只是担心两家一旦分手,阿琪又会出岔子,他们不愿意丢人现眼。妈答应魏赖特,一定不叫他家丢脸,爸会跟奥尔说的;如果爸不肯说,她自己跟奥尔说。魏赖特道过谢,绕过隔在车厢当中的油布挡子,到那一头去了。 妈把爸和约翰叔叔喊到身边,一同坐在床垫上,低声对他们说:“我打发汤姆走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爸和约翰叔叔 都觉得只好这么办。爸说:“我知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老惦着家乡,这里的情形就象看不见似的。真怪,让女人当家作主了!女人叫干这干那,叫上这儿上那儿,我也满不在乎。”妈安慰他说:“女人比男人能适应环境。女人靠双手过活,男人靠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明年咱们能弄到一块地呢。”爸怎么能不愁?手里一无所有,马上就有一长段日子找不到活干,再说罗撒香的产期也不远了。为了避开这些揪心的事情,他就老回想从前的光景。他说:“咱 们这辈子象完蛋了。”妈笑笑说:“不,没完。这个道理又只有女人懂得。男人的生活是一跳一跳的——孩子出生,大了去世,这是一跳;置了一块地又把它丢了,这又是一跳。女人呢,女人的生活象河水似的,不断地往前流。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咱们不会完蛋的。人们总在前进,尽管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天也不能放松。”妈的话叫约翰叔叔想起他的妻子来,“当初她要是不死该多好——” 踏板上一阵缓缓的脚步响,奥尔从油布挡子边走进来。妈唤他过去,说他们正在交谈。奥尔说他也正想谈谈,他不久就要走了。妈问他为什么要走,奥尔说他跟阿琪想结婚,他打算去车行找个工作。听说奥尔和阿琪要结婚,妈高兴得要命,只希望他暂时别走。油布挡子那边的魏赖特太太也听到了奥尔宣布的喜讯,高兴地探过头来,说可惜没有喜糕,该做块喜糕什么的才好。妈就说:“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子吧。”魏赖特太太说:“太好了!我拿点糖来放在饼子里。” 妈忙着和面粉的时候,罗撒香从外面回来,问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奥尔和阿琪想要结婚,她一声不响地看看奥尔,转身又走了出去。她走到小溪边,钻进柳树林,在柳林深处仰面躺下。她感到肚里的孩子沉甸甸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就起来了。刚生起炉子,罗撒香也坐了起来。妈发觉罗撒香不同往常,问她有什么心事。罗撒香说她也要去摘棉花。妈不同意罗撒香去,因为她产期快到了。可是罗撒香坚持要去。妈问她,是不是奥尔和阿琪的事引起了她什么想法?问了几遍,女儿没有回答。 喊起了一家子,那边魏赖特家也动了起来。奥尔嘀咕着,天不亮又摘不了棉花。妈说得在天亮前赶到那儿。两家人都准备完毕,妈还是希望罗撒香别去。女儿咬紧牙关,非去不可。妈说:“你没有袋子,也拖不动袋子。”“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了。”妈只得叹口气答应。 他们到得并不早,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天蒙蒙亮,大家就赶到地里,各占一行,摘起棉花来。西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裳,一堆堆灰色的云乘风飘过山头,快下雨了。人们相互比赛,也跟快要落下来的雨比赛。只有这点棉花可摘,也只有这点钱可挣了。十一点钟,二十亩棉花全都摘完。算了工钱,约德和魏赖特两家又坐上卡车回去。 车到半路,大雨点洒下来了。罗撒香靠在妈胳膊上,直打哆嗦。妈说罗撒香不该来的,她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奥尔听妈的吩咐,开快车回到大货车那儿。妈一边让男人们和两个孩子赶紧去拾点柴火回来,一边和魏赖特太太一起把罗撒香扶进货车,扶上床垫。 罗撒香只觉得冷,妈把所有的毯子拿来,全给她盖在身上。 天黑得比往日早。一户户人家挤在大货车里,听着倾泻在车顶上的雨声。 二十九 开始是下一阵停一阵的骤雨,渐渐变成均匀的小雨,不停地下着。地里吸足了雨水,出现许多泥潭,低洼的地方成了小湖。高山也吸足了雨水,山洪涌入溪流,使溪流和河水泛滥起来,田野成了一片灰色的湖泊。 下第一阵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雨不久就会过去。等到地面有了水潭,人们就拿了铲子,冒雨在他们帐篷周围修起小小的堤坝,大雨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淋透了帆布,往下直淌。堤坝给冲走了,外面的水溢进来,把床垫毯子全弄湿了。人们叠起木箱,在木箱上搭起板子,穿着湿衣服日夜坐在木板上。 终于非搬不可了。但是旧汽车上的点火线和气化器着了水,往往开不动,即使机器转动了,深深的泥浆又陷住了车轮。 人们只好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带上潮湿的毯子蹚水离去。要是高地上有个棚子,那些打着哆嗦的绝望的人就把它住满了。 渐渐,最大的恐惧降临了。将要有三个月找不到活干。人们挤在棚子里,恐惧笼罩着他们。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谁都没有吃的。疾病跟着来了,有肺炎,有麻疹。 于是一些湿淋淋的男人蹚水到市镇上,到乡间的店铺里,到救济机关去讨饭,请求救济,或者偷扒拐骗。住在舒适的房屋里的人们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起初感到怜悯,后来感到厌恶,终于感到憎恨。镇长们派出了大批警察,添置了枪支弹药和催泪弹。 肺炎害得直喘气的妇女在棚子里的湿草堆上生孩子。老人蜷缩在墙角里死去,使得验尸员没法弄直他们的身子。夜里,饿疯了的人大胆来到鸡埘边,抓了一只就走。要是有人对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跑,只是满腔怒火地踩着水走去;要是给打中了,就有气无力地跌倒在泥潭里。 雨停了。日野里积着水,映出灰白色的天空。男人们走出棚子,一声不响望着淹没了的土地。偶尔,他们小声交谈几句。不到春天决不会有活干。没有活干就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人们养了一群马,用它们来耕地。在它们不干活的时候,决不会把它们赶出去挨饿。那是马,咱们是人。 女人盯着男人,看他们是不是终于会泄气。只要一些男人聚在一起,他们脸上的恐惧就不见了,变成了愤怒。女人们于是宽慰地叹口气,知道可以放心了:男人们并没泄气;只要恐惧能变为愤怒,那就永远不会泄气。 草的嫩芽从地面钻出未,几天工夫,山头就透出初春的淡绿色了。 三十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取下隔在大货车中间那块油布,拿去铺在卡车车头上。这么一来,大货车上的两家就成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赖特夫妇焦急起来,想走。妈竭力挽留他们。爸和约翰叔叔站在车门口,望着涨水的小河。爸说:“约翰,水再涨上来,我看会把咱们淹了的。”“是呀,不保险。”爸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要是从上面到底下筑一道堤坎,准能把水挡住。只要大家动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们宁可往别处搬。”“咱们该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干,那就只好离开这儿了。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 爸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魏赖特听。魏赖特以为可能还是走 的好。奥尔表示如果魏赖特家要走,他也要走,总之他要跟阿琪在一起。爸说他再去问问别人,别人不干,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约翰叔叔一起,到别的车上商量去了。 妈在炉子眼前往火里添柴。露西靠着她直嚷饿,缠得妈心烦意乱。躺在床垫上的罗撒香忽然一声尖叫。妈连忙走过去,只见罗撒香牙齿咬住下嘴唇,满头是汗,眼睛里闪着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赖特太太喊来,说,“我看要生了。早产。”魏赖特太太接过许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妈一起推上货车的拉门,只留下一道缝,不让罗撒香叫风吹着,又叫阿琪领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下车去;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垫底下,准备割断脐带的时候用。 妈问罗撒香:“这会儿觉得还好吗?”罗撒香紧张地点点头,问:“要生了吗?”妈说:“对啦,要生个好娃娃了。你要听话,能站起来走走吗?”“我试试。”妈和魏赖特太太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一会儿,罗撒香觉得一阵疼痛,哭起来了。她们让她在床垫上躺一会,等阵痛过去,又扶着她来回地走。爸从门口留下的缝里探头进来,问干吗把门关上。知道罗撒香快生了。他说:“那么,咱们要走也不能了。” 爸蹚着泥浆走到小河边边。那儿有二十个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非修堤坎不可了。我女儿要生孩子了。”一个高个儿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爸说:“当然可以,谁也不会拦你。反正只有八把铲子。”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动手干起来。其余的人排在他后面。他们用泥土堆成一道长堤。 没有铲子的人折下柳条,编成蓖子插在堤上。大伙儿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的热情。一个人刚放下铲子,另一个又拿起来。每逢约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尖厉的叫声。这些人不安地听一会,又拼命干起来。那堤坎越修越长,两头都接上了公路的路坎。水涨得慢了,爸得意地笑了。河水冲击着新修的堤坎。爸喊道:“再加高些,咱们把它再加高些。” 直到天黑,他们还在干。他们忘记了疲劳,脸上毫无表情,象机器似地干着。罗撒香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剧烈的号叫声不断传来。爸叫约翰叔叔别干得太猛,要累坏的。约翰叔叔说他受不了那号叫声,叫得象当初他妻子那样。要不是拼命地干,他只好跑掉了。持续了很久,号叫声终于停止了。爸说:“要是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 翻腾的河水冲击着河岸,哗啦一声巨响,上游倒下一棵白杨。那颗树顺流而下,树根挂住了堤坎。后面的水涌过来,树一动,把堤拉了个决口。爸往前一扑,想用泥堵住决口。已经堵不住了,堤坎很快就给冲垮,那些人一哄而散,急流冲进来。冲到大货车和卡车底下。约翰叔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汹涌的流水里。爸扶起他来往大货车走去。奥尔转身奔到卡车跟前,掀开车头盖着的油布,跳上卡车。可是引擎怎么也发动不起来。 爸和约翰叔叔走进大货车。只见罗撒香沉静地躺在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用一块纸板给她扇着。爸问:“她——怎么样?”妈看了爸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很好。睡着了。”魏赖特太太过来,拉拉爸的胳膊往一个角落走去,她手上的提灯用见个发青的小尸体,踡缩在只苹果箱上。她小声说:“生下来就是死的。” 回到妈身边,爸原想蹲下,只是两条腿太乏,却跪下了。妈呆呆望着他,两眼象梦游人那样睁得很大。爸说:“我们算尽了力了。”“我知道。”“一棵树把堤挂坍了。”“我知道。”“听见车底下的水响吗?”“听见了。”“说不定会把这辆车淹掉。”“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妈不做声了。爸问:“我们做错了?莫非还有别的办法?”妈同情地说:“别抱怨了。怕什么!不要紧的,总会起变化的——整个起变化。”“咱们也许还是得走才行。”“到该走的时候,咱们就走。非做不可的事,咱们就做。现在先别响,莫把她吵醒了。” 外面传来奥尔和一个男人的愤怒的声音。那男人要找爸说话,以为如果不是爸出那个修堤的馊主意,他们早走了。现在汽车开不动了。奥尔和他争吵说:“你当我们的车就开得动了?”爸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奥尔,我来了。我们有病人,跟我上那儿说去。” 雨轻轻洒在车顶上。魏赖特太太走到妈那儿,“大嫂,你睡一会儿。我来陪她。”妈说:“不,我不累。”“我不信。快躺一会儿吧。”“谢谢你,你心眼儿真好。”“不用谢。大家的处境都不好。要是我病了,你们也会帮忙的。”“是的。当然会帮忙。”“谁都一样。”“谁都一样。过去总是先顾到自己一家子。现在不了,对谁都一样。日子过得越不顺当,越要多帮别人的忙。”魏赖特太太拿过妈手里的硬纸板,妈就在女儿旁边躺下。 爸、奥尔和约翰叔叔坐在车门口,眼看青灰色的黎明到来。雨已经停了,天空还有许多阴沉沉的浓云,阳光一照,就映在水面上。奥尔估计,水要是涨进车里来,顶多淹三四时深,他们可以拆下卡车的边栏,在大货车里搭个平台,既能坐人,也能堆东西。爸估计水还得涨,说:“就这么办吧。” 妈在梦中忽然尖声叫起来:“汤姆!哦,汤姆!汤姆!”魏赖特太太安慰了她几句,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说:“那玩意不能老搁在这里,只会惹来麻烦,也叫人看了伤心。你们能把它拿出去埋了吗?”爸对约翰叔叔说:“你把它拿去埋了,奥尔和我去卡车上拆木板,好吗?”约翰叔叔开头很不高兴,随后却说:“好吧,给我,没关系,我去。”他原打算把盛尸体的苹果箱拿去埋掉,临了却放进了汹涌的急流。他说:“快漂去吧!就这样去喊一喊冤!” 爸要到铺子里去买面包。奥尔就和约翰叔叔把拆下的木板搬进大货车。妈醒来了,问明了他们干什么,转身去看罗撒香。罗撒香也已经醒来,问道:“妈,小东西——怎么样?”妈不能再隐瞒了,跪在床垫上,说:“你还可以再生呢。我们想尽办法了。”罗撒香想撑起来,却又躺下了,用手遮住了眼睛。 爸把剩下的一点儿钱全买了面包。吃过午饭,约德和魏赖特家都把平台搭了起来。水漫进来,两家各自往平台上移。妈打算跟爸、约翰叔叔和奥尔一人拉住一只角,把罗撒香连床垫一起往平台上搬。罗撒香说:“我会走,我好了。”她跟妈说了句悄悄话。妈伸手到毯子里摸摸罗撒香的乳房,点了点一家子在平台上耽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罗撒香又悄悄跟妈说了几句,妈大声说:“我们得走了,到高点的地方去。你们走也罢,不走也罢,反正我要带着罗撒香和两个小把戏走了。”除去奥尔要留下跟阿琪在一起以外,都愿意走。爸抱着罗撒香,约翰叔叔背着露西,温菲尔德骑在妈肩膀上。 上了公路,爸和妈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一家子沿着公路往前走去。雨下起来了,还越下越大。妈说:“咱们得赶快走,罗撒香要是淋透了,不知会病成什么样的。”爸说:“你没说咱们往哪儿赶呀!”公路左边远远的一个小山岗上耸立着一个仓棚。妈说:“看,我敢保险那里边是干的。咱们上那儿去!”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进那雨水浸透的仓棚,里边零乱地放着些农具,还有干草。妈让罗撒香赶快躺下来歇歇。这时候温菲尔德喊道:“妈,你看那个角落!” 角落里有个男人仰面躺着,一个男孩坐在他身边。妈朝那儿望去,只见男孩站起来,走到妈跟前,带着哭声问:“这地方是你们的?”妈说:“不是。我们是来躲雨的。我有个生病的女儿。你们可有干毯子?我想借用一下。好让她把湿衣服换了。”男孩回到角落里,拿了条龌龊的被子来,递给妈。妈道过谢问:“那个人怎么啦?”男孩说:“起先是生病,这会儿他快饿死了。”“什么?”“快饿死了。他六天没吃东西了。” 妈走到角落里,低头看那男人。他五十光景,长着胡子,瘦得可怕,睁开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妈问那孩子:“是你的爸爸?”孩子点头说是,在摘棉花的时候得的病,身子太虚弱了,求妈给他点儿吃的。妈让男孩放心,说给女儿换了湿衣服就来。回到女儿身边,妈提起被子挡住女儿,叫她把湿衣服脱了,然后把被子裹在女儿身上。男孩不住地在妈身旁解释说:“我不知道怎么好。昨儿晚上我出去,打碎了人家的窗子偷了只面包劝他吃。可是他全吐出来了。他得喝点汤或者牛奶才行。”忽然,他惊喊起来:“他快死了!真的,他快饿死了!骗你不是人!” 爸和约翰叔叔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妈望望他们,又看看裹在被窝里的罗撒香。她对罗撒香的眼睛望了一眼,又向远处望去,随后又把视线回到女儿的眼睛上。她俩心心相印地彼此望了一会。女儿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她说:“行。”妈微微一笑,“我估计你会同意的,我早料到了。” 罗撒香低声说:“你们——你们都出去,好吗?”妈弯下身子,理了理女儿额前的乱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说:“都出去,到农具棚去耽着。”大家一起走出去以后,她返身把那扇叽嘎响的门关上了。 罗撒香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挺起困乏的身子,裹裹被子,慢慢走到角落里,低头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和那双鼓得很大的吃惊的眼睛。她在那人的身边躺下,那人慢慢地摇摇头。罗撒香解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乳房,说:“你得吃一点才行。”她把那人的头拉过来,伸手托住了,说:“吃吧,吃吧!”她的手指轻轻地搔着那人的头发。往上面看看,又往仓棚外看看,渐渐合拢嘴唇,神秘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