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弗·斯·菲茨杰拉德 [完结] 一   夜色温柔--一在法国里维埃拉风光宜人的海滨地区,大约位于马赛①与意大利边境的中途,坐落着一家高大气派、玫瑰色的旅馆。挺拔的棕榈树给富丽堂皇的旅馆正门带来一片阴凉,门前延伸出一小块亮晶晶的沙滩。近来,这里已成了显贵名流们的避暑胜地。十多年前,当英国房客在四月间去北方后,这房子就几乎没人住了。如今,旅馆四周却冒出了许多带游廊的平房,但本书的故事开始之时,也还只有十几幢圆顶的老式别墅。这些圆顶别墅已经衰败,就像戈赛的外宾旅馆与距此地五英里远的戛纳②之间茂密的松树林中的睡莲一样。   --------   ①法国东南部港市,为法国第二大城市。   ②法国东南部港市,为著名的滨海游览胜地。   旅馆与它门前明亮的、跪拜地毯似的棕黄色沙滩浑然一体。清晨,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粉红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及法意边界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滩,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圈圈细浪颤动着。时间不到八点,一个身穿蓝色浴衣的男子来到海滩,他先用清凉的海水浇泼身体,一边还大口呼吸,发出哼哼的声音,随后下水扑腾了一阵。他离去后,沙滩与海湾清静了一个时辰。远处的海面上,商船缓缓西行,餐厅侍者在旅馆的院子里大声说话,松树上的露水渐渐地干了。又过了一个时辰,汽车喇叭才开始在沿着历史上摩尔人①居住的丘陵地带蜿蜒曲折的公路上鸣响,那地方正好将法国的沿海地区与真正的普罗旺斯②地区分隔开来。   --------   ①北非阿拉伯人,公元8世纪初曾征服伊比利亚半岛,一度侵入到法国境内。   ②法国古省名,范围西起罗纳河,东至凡尔河,南至地中海,历史上曾以诗歌和武侠著称。   离海滩一英里远的地方,松树让位给了落满灰尘的杨树,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铁路小站。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一个早晨,一辆折篷汽车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儿向戈赛旅馆驰来。母亲脸上尚有往日的风韵,这风韵不久就会被颓丧的心情蚕食。她的神态令人愉悦地兼备了安详与明达事理,然而,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会移向她的女儿,她那粉红色的手掌似乎有着魔力,她的双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就像孩子们傍晚洗过冷水浴后红扑扑的小脸蛋一样可爱。她那漂亮而开阔的前额舒缓地上伸到发际,金黄色的头发像一枚盾牌将额头掩起,再蓬松出一头波浪形鬈发。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晶莹亮丽,闪烁着光芒。她的双颊天然红润,那是从她有力跳动的年轻的心脏里迸发出的色彩。她的体态微妙地徘徊在孩提时代的最后边缘——她就要满十八岁了,她几乎完全长成妇人,然而少女时代的影子仍在她身上如清晨的露水般若隐若现。   大海慢慢地在她们的南面显现,与天空交接成一条细长、炽热的线条,这时母亲说:   “我觉得我们不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有些想家了。”姑娘答道。   她们轻松地、漫无边际地闲聊,但又对这种闲聊感到厌倦——其实,任何话题都提不起她们的精神。她们倒不是非得刺激一下疲惫的神经来使自己兴奋,而是抱着学龄儿童竞争奖品时有的那种急切心情,对那些孩子来说,似乎只有夺得奖品才值得过一个假期。   “我们住上三天就回家。我马上就去拍电报订购船票。”   在旅馆,姑娘用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一般的平板声调操着一口地道的法语订了房间。她们被安排在一楼客房。姑娘走进落地长窗带来的一片亮光里,随后,几步来到外边环绕旅馆的石砌游廊。她走起路来臀部绷紧,腰背挺直,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户外,炽热的阳光紧咬住她投下的身影,她退却了——强烈的光线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五十码开外,蔚蓝的地中海也似乎挡不住酷热的日光照射,一点点褪着颜色。栏杆下面,一辆破旧的别克汽车停在旅馆车道上被阳光烤晒着。   确实,这个地方就只有海滩热热闹闹,充满生机。三个英国保姆坐在那儿编织着很费功夫的维多利亚式样的毛衣和毛袜,这种式样在十九世纪的四十、六十和八十年代时行过。她们一边织一边唠唠叨叨地拉着家常。紧靠海边,十多个人在条纹遮阳伞下安了个临时的窝,他们的孩子在浅滩追逐那些不怕人的鱼儿,或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涂满椰子油的身体给阳光一照,亮闪闪的。   萝丝玛丽来到海滩,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从她身边跑过,兴奋地喊叫着扑入大海。她觉察到陌生人注视她的逼人的目光,便脱去浴衣跟着跳到水里。她闷着头游了一会,发觉水很浅,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顶着水的阻力吃力地朝前趟着,像拖着重物般拖着两条纤细的腿。当海水升到胸口时,她回头望望海岸。海滩上有个裸着上身,戴单片眼镜的男子,他下穿紧身裤,挺着毛发丛生的胸脯,丑陋的肚脐凹陷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萝丝玛丽朝他看时,他摘下眼镜,随手往那团滑稽的胸毛中一塞,接着举起手中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萝丝玛丽俯卧在水面,四肢扑腾着以一种爬泳姿势朝救生筏游去。海水涌上来,温柔地将她从暑气中拉人水中。海水渗进她的头发,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在水里转着圈,扑打着海水尽情地嬉戏。当她靠近救生筏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了,这时,一个牙齿雪白,皮肤晒得黝黑的女子低头看着她。萝丝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白皙,连忙转过身,朝岸边游去。她上岸时,那个手里抓着瓶子,毛茸茸的男子走上来同她搭话。   “我说,那条救生筏后边有鲨鱼呢。”弄不清他是哪国人,但他讲的英语带着一种慢吞吞的牛津腔。“昨天,鲨鱼在戈尔夫瑞昂①吃掉了英国海军的两个水手。”   --------   ①法国一地名。   “天哪!”萝丝玛丽惊叫起来。   “是英国军舰丢弃的垃圾把它们引来的。”   他眨了下眼睛,表明他这么说只是要给她一个警告。他扭捏地走了几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说这番话时,又有人朝她张望,她心里倒并不觉得讨厌,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每户人家都在各自的遮阳伞前面占据一小块沙地,而且前后人家彼此来往,大声交谈,使这儿呈现出一种居民区的气氛,外人随便闻人显然是不明智的。再往上面,在布满鹅卵石和干枯的海藻的沙滩上,坐着肤色同她一样白净的一群人。他们躺在小巧的便携式阳伞而不是海滩篷伞下面,可见他们不像是本地人。萝丝玛丽在皮肤黝黑和皮肤白净的两堆人之间找了块空地,把她的浴衣铺在沙地上。   就这样躺在沙滩上,她先是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感觉到他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在日光下的身影从她躯体上掠过。一条好奇的小狗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让她感到痒痒的。她觉得皮肤被晒得有点灼热,她还听见渐渐退去的海浪发出低微而疲乏的哗哗声。此刻,她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说话者,她听说有个被轻蔑地称为“那个北方小子”的人前一天晚上在冥纳绑架了咖啡馆的一个侍者,想要把他锯为两段。叙述这件事的是一个穿着宽松夜礼服的白头发女人,那礼服显然是头天晚上穿上身的,因为她头上仍戴着头饰,肩头还残留着一朵萎蔫的兰花。萝丝玛丽对她和她的同伴们隐约地有些厌烦,便转过身去。   她的另一边,最靠近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躺卧在一把遮阳伞下,正从一本摊开在沙地上的书中开一份清单。她松开着浴衣,露出肩膀和背脊。她皮肤光润,呈桔红色,配上一串奶白色的珍珠项链,阳光照来,闪闪发光。她面容端庄秀美,让人怜爱。她与萝丝玛丽互相望了望,但并没有注意到萝丝玛丽。她身旁是个头戴骑师帽,身穿红条紧身衣的漂亮男子。再往外是萝丝玛丽见过的那个在救生筏上的女人,她回过头来看见了萝丝玛丽。再过去是个长脸,金发蓬松的男子,他穿着蓝色紧身衣,没戴帽子,正神情严肃地同一位穿黑色紧身衣,显然是拉美育的小伙子说话,他们边说边拣着沙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海藻叶。萝丝玛丽认为他们是美国人,但看起来又不像她近来结识的那些美国人。   过了一会,她才明白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正在为这个小团体无声地表演一个小节目。他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把耙子,似乎在清除砂砾,然而渐渐地表现出某种意义隐晦的滑稽来,虽然他脸上仍是一本正经不动声色。他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让人乐不可支,最后,他的每一句话都引发出一场大笑。即使那些在远处的人,如萝丝玛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一个个竖起耳朵,注意起来,到最后,海滩上不动心不分神的只有那个挂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也许出于自制和稳重,每一阵欢闹,她只是更凑近那份清单。   那个戴单片眼镜,手里抓着瓶子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冷不了地同萝丝玛丽搭话。   “你是个顶呱呱的游泳健将。”   她不以为然。   “真的很棒。我叫坎布恩。这里有一位太太说她上星期在索伦托①见过你,知道你是谁。她很想同你见见面。”   --------   ①意大利一地名。   萝丝玛丽压住心中的不快,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那群未被晒黑的人正等着她过去。她颇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朝他们走去。   “这是艾布拉姆斯夫人,这是麦基斯克夫人和麦基斯克先生,这是邓弗莱先生。”   “我们知道你是谁,”守夜礼服的女人说,“你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我在索伦托认出了你,我还向旅馆侍者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们都认为你演得十分出色,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美同再拍一部响当当的片子。”   他们不无夸张地做了个礼让的姿势。那个认出萝丝玛丽来的女人不是犹太人,尽管她有个犹太名字。她属于那种老“玩家”,不怎么受阅历的影响,而容易同年轻人打成一片。   “我们要给你忠告,不要刚来就晒焦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因为你的皮肤很重要,但这儿似乎有太多的规矩,我们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二   夜色温柔--二“我们觉得你也许最有戏。”麦基斯克夫人说。她是个眼光阴毒,容貌姣好的少妇,举手投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弄不懂谁有戏,谁没戏。我丈夫特别欣赏的一个男子像是个大演员,但实际上,他是个配角。”   “戏?”萝丝玛丽似懂非懂地询问道,“有什么戏?”   “亲爱的,我们可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边说,边颤动着肥胖的身子发出格格的笑声,“我们没戏,我们是观众。”   邓弗莱先生是个长着亚麻色头发,有些女人气的青年,他插嘴道:“艾布拉姆斯妈妈自己就是一台戏。”这时,坎布恩对他晃晃眼镜说:“哎,罗亚尔,别瞎扯了。”萝丝玛丽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她的母亲在身边就好了。她不喜欢这些人,在她把他们同海滩另一头引起她兴趣的那些人做过比较后尤其如此。换了她母亲,她的端庄和左右逢源的社交天赋会很快地使她们摆脱这种不受欢迎的境况,然而萝丝玛丽出名才六个月,而巨她少女时期养成的法国派头,以及后来学到的美国民主作风有时会混杂在一起,使她陷于眼下这种尴尬的境地。   麦基斯克先生是个长得瘦小,脸上有雀斑和红点的三十岁的男子,他并不觉得“有戏没戏”这个话题有什么乐趣。他先前凝望着大海,此刻,他扫了妻子一眼,转身面对萝丝玛丽,唐突地问道:   “到这儿很久了吗?”   “刚一天。”   “哦。”   他显然觉得这样发问过于突兀,便转眼看看其他人。   “要呆上一夏天吗?”麦基斯克夫人不识趣地问,“要是你在这儿呆下去,你就有戏看了。”   “看在上帝分上,瓦奥莱特,别再说这个了!”她丈夫吼道,“开别的玩笑吧,看在上帝分上!”   麦基斯克夫人转向艾布拉姆斯夫人,呼吸声粗粗地。   “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激动,”麦基斯克不承认,“恰恰相反,我一点儿也不激动。”   他分明很恼火。他脸色发青,这使他的所有表白徒劳无益。突然,他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便起身走向大海。他妻子跟着他,萝丝玛丽也趁机跟了上去。   麦基斯克长长地吸了口气,扎进浅水里,双臂僵硬地拍打着地中海的海水,显然想表明他游的是一种自由泳——等气用完时,他抬起头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他离海岸没多远。   “我还没有学会换气。我从来就弄不明白该怎样换气。”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萝丝玛丽。   “我想你要学会在水下吐气,”她对他讲解,“每划四下水,你侧过头来换口气。”   “对我来说,换气最难学了。我们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吗?”   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筏上。救生筏随浪颠簸。麦基斯克夫人游了过来,这时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手臂一下。那男子探身将她拉上了竹筏。   “恐怕竹筏打着你了。”他说起话来缓慢迟疑。他有一张萝丝玛丽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脸:印第安人的高颧骨,厚厚的上嘴唇,赤褐色的大眼睛深深陷进去。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佛想让他说的话以一种迂回而不是莽撞的方式传达给麦基斯克夫人。一转眼,他已跃入水中,颀长的身子平伸着冲向海岸。   萝丝玛丽和麦基斯克夫人注视着他。当前冲的动力耗尽,他猛地弓起身来,瘦细的大腿伸出水面,随后不见了人影,几乎连个水泡都没有留下。   “他是个游泳能手。”萝丝玛丽说。   麦基斯克夫人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粗暴。   “嗨,他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她向丈夫转过身去。他经过两次徒劳的尝试才设法爬上了救生筏,本想卖弄地伸展一下手脚来平衡身体,不料更加踉踉跄跄起来。“我只是说,艾贝·诺思或许是个游泳能手,但他也是个蹩脚的音乐家。”   “是的。”麦基斯克勉强地附和着。显然,他创造了他妻子的生活天地,只允许她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点儿自由。   “安太尔①跟我很熟。”麦基斯克夫人挑战似地转向萝丝玛丽,“安太尔和乔伊斯②。我猜想你在好莱坞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人,可我丈夫在美国第一个写了评论《尤利西斯》的文章。”   --------   ①乔治·安太尔(1900一1959),美国作曲家。   ②詹姆斯·乔伊斯(188—1941),爱尔兰现代著名小说家,代表作《尤利西斯》被誉为现代派文学的经典。   “我现在真希望有根烟抽,”麦基斯克平静地说,“眼下这个更重要。”   “他了解那个圈子的事情,你不这样认为吗,艾伯特?”   她突然没了声音。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子也来到水里,同她的两个孩子会合。此时,艾贝·诺思从水下像一座火山岛似地冒出来,将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放在自己肩上。这孩子既害怕又高兴地大声喊叫,但那女子只是恬静地看着,没有笑容。   “是他的妻子吗?”萝丝玛丽问。   “不是,她是戴弗夫人。他们不住在旅馆。”她直勾勾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子的脸庞。过了一会,她倏地转向萝丝玛丽。   “你以前到过国外吗?”   “到过,我在巴黎上的学。”   “哦!那你也许懂得,你要是想在这儿玩得舒心,那就得设法结识一些真正的法国名门。这些人能有什么长进呢?”她用左肩膀朝海岸指指,“他们只是三五成群地四处闲逛。当然,我们有推荐信,我们在巴黎见到了法国所有第一流的艺术家和作家。那让人多高兴。”   “想必也是。”   “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写完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萝丝玛丽说:“噢,是吗?”她井不很在意这些事儿,她只是想,这么热的大,她母亲能否睡得着。   “小说与《尤利西斯》一书的思想有关,”麦基斯克夫人接着说,“所不同的是,我丈夫表现的是一百年,而不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事①。他表现一个老朽的法国贵族,并把他放到机械时代中加以比较——”   --------   ①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上要叙述了三个都柏林人一大之内的生活和感情活动。   “嗨,看在上帝分上,瓦奥莱特,别见到一个告诉一个,”麦基斯克提出抗议,“我不想在小说出版前就传得沸沸扬扬。”   萝丝玛丽游回到岸边,她把浴巾披到酸疼的肩膀上,再次躺在阳光下。戴骑师帽的男子手只拿着一瓶酒和几只玻璃杯,从这顶遮阳伞走到那顶遮阳伞。不一会,他和他的朋友闹得更欢,凑得更近了。此刻,那些遮阳伞连成了一片。她猜想有人在辞行,这大概是他们在海滩上的最后一次聚会了。甚至孩子们也知道喧闹声是从那遮阳伞下发出的,都转身朝那边张望。在萝丝玛丽看来,这一切都与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有关。   中午时分,炽热的气流笼罩着大海和天空,甚至五英里远处白带子般的戛纳市也渐渐模糊起来,恍如一道清新、凉爽的幻景。一艘旅鸫鸟式的船只从外侧黝黑的大海驰来,横着靠近一块海滩。似乎这广阔的海岸到处死气沉沉,唯独在那透过遮阳伞的阳光下,红红绿绿的色彩和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达出生活的气息。   坎布恩朝她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萝丝玛丽闭上眼睛,装作睡着。接着她微微睁开眼睛,蒙蒙陇陇地看到两根模糊的柱子——两条腿。那人想躲进一块云彩投到沙滩上的阴影里,但那块云彩在如灼如烤的天穹中飘走了。这时萝丝玛丽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时全身大汗淋漓,她发现海滩上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在收最后一把遮阳伞。萝丝玛丽睡眼惺。恰地躺着,他走过来说:   “我打算走之前来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黑没有好处。”   “谢谢。”萝丝玛丽低头看到自己晒成深红色的大腿,不禁叫道:“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邀他一块聊聊,但迪克·戴弗已带着一顶帐篷和一把海滩遮阳伞走向一辆停着的汽车,于是她就下水去冲洗身上的汗珠。他走回来,把耙子、铲子和筛子收到一起,塞到一块岩石的裂缝里。他朝海滩四下巡视一番,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   “请问现在几点了?”萝丝玛丽问。   “大概一点半了。”   他们一起面对大海,眺望了片刻。   “这时辰不坏,”迪克·戴弗说,“这不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时辰。”   他看着她,她一时觉得自己生活在他眼中那片明亮的蓝色世界里,这意念十分强烈和自信。他扛起最后一包杂物向汽车走去,萝丝玛丽也上岸,抓起浴衣抖了抖,径直走回旅馆。 三   夜色温柔--三她们走进餐厅时将近两点了。强烈的光线穿过户外摇曳的树枝射进来,空无一人的餐桌上晃动着一片斑驳的树影。两个侍者,一边收拾餐具,一边用意大利语大声交谈。她们一进来,那两人便住了口,随即给她们端来一份普通的午间客饭。   “我在海滩坠入爱河了。”萝丝玛丽说。   “爱上谁了?”   “先是迷上了一大群可爱的人,后来爱上了一个男子。”   “你跟他说话了吗?”   “只说了几句。淡红色头发,很英俊。”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不过他已经结婚了——事情多半是这样。”   母亲是她最好的朋友,总是尽心尽意地指点她,这种状况在演艺界也许并不少见,但需要指出的是,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这么做并非为补偿她自己所遇到的挫折。她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个人的苦楚或怨恨——她两次称心如意地结婚,又两次守寡,但每经历一次,她那心悦诚服的禁欲主义情感就愈加深厚。她的一个丈夫曾当过骑兵军官,另一个是军医。他们对她都有些影响,而她想要把这些影响完全转移给萝丝玛丽。她从不放纵萝丝玛丽,她要让她长得健壮;她也毫不吝惜自己的辛劳和热心,要在萝丝玛丽身上培养一种理想主义。眼下,她已多少接受了这种理想主义,并学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因而,当萝丝玛丽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时,她就得到由她母亲的爱心和她自己组成的双层外壳的保护。她少年老成,不信任那些浅薄。浮夸和平庸的人,然而,由于萝丝玛丽在电影界一举成名,斯皮尔斯夫人觉得该让她在精神上断奶了。即使这种生气勃勃的、多少有点心气浮躁、好高骛远的理想主义将会关系到与她无关的一些事物,她也会由此感到高兴而不是忧伤。   “那么,你喜欢这个地方了?”她问道。   “要是我们认识那些人就有趣了。这儿还有另外一些人,但他们没多大意思。他们认出了我,得,不管我们去哪儿,大家都看过《老爸的女儿》这部片子。”   斯皮尔斯夫人等着她这股自负的激情平静下来,随后,她平平淡淡地说:“噢,这倒提醒了我,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厄尔·布雷迪?”   “我想,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去。”   “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那明天再说吧。”   “我要你自己去。路并不远,何况你又不是不会讲法语。”   “妈,难道就没有我不必做的事吗?”   “哦,好吧,那就晚些时候去,不过要在我们走之前。”   “好的,妈。”   午餐后,她们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乏味无聊,这是美国旅行者在宁静的异国他乡产生的感受。没有发生什么事来激动她们,门外没有人来召唤她们,她们自己的一些想法也不会突然从别人的脑袋里冒出来。她们眷恋着美利坚帝国的喧闹,感叹这里的生活停滞不前。   “我们就呆三天,妈妈。”她们回到房间时萝丝玛丽说。室外,一阵轻风吹过,炽热的气流穿过树丛,热风从百叶窗钻进室内。   一你在海滩爱上的那个男子怎么样?”   “妈,亲爱的,除了您,我谁都不爱。”   萝丝玛丽来到旅馆门厅,向戈赛老爹打听火车的情况。身穿浅褐色卡其制服的侍者懒洋洋地靠在服务台旁,呆板地瞧着她,接着又突然注意起他的职业礼仪来。她坐上汽车,同两个谦卑恭顺的侍者一起去车站。他们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这让她很尴尬,她真想鼓励他们:“说下去,别在意,这不会打搅我的。”   头等车厢内很沉闷。铁路公司的形象生动的广告招贴——阿尔勒①的加尔大桥、奥明日②的圆形剧场以及夏蒙尼③的冬季运动等——要比窗外始终呆滞不变的大海景象更有新鲜感。这儿的火车不像美国的火车那样整日风驰电掣疲于奔命,蔑视来自另一世界的不那么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人们,它只是正穿越着的这片国上的一个部分。火车的喘息声震得棕榈树灰尘飞扬,落下的煤渣同路旁花园里干燥的粪肥混杂在一起。萝丝玛丽相信,只要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就能用手摘下花来。   --------   ①法国地名。   ②法国东南部城市。   ③法国地名。   戛纳车站外边,十来个出租车司机在他们的车里打瞌睡。远处的海滨大道上,意大利式别墅、整洁的商店以及高档旅馆都装有面向夏天大海的模样呆板的遮阳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儿是有“季节”的,萝丝玛丽看来落后于时尚了,因而颇有点不自在,似乎她对过时的东西表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情趣;似乎人们会惊诧,为什么她在去年冬天与今年冬天这两个欢乐季节之间的冷清的日子来这儿——而在北边,真正的社交生活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当她拿着一瓶椰子油走出药店时,有一个女子,她认出是戴弗夫人,抱着几个沙发垫子从她前面穿过,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一条瘦长、矮小的黑狗朝她吠叫,随之把打瞌睡的司机惊醒了。她坐在车上,漂亮的脸沉着,抑制着。她的目光坚毅、警觉,没有目标地直视着前方。她身穿鲜红色的衣服,褐色的腿裸露在外。她有一头浓密的深黄色头发,如同狮子狗的毛发一样。   坐火车还得等上半小时,萝丝玛丽走进位于拉克鲁瓦塞特大街①的阿里埃咖啡馆。夕阳将一片绿色的树影洒在咖啡桌上,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狂欢曲》和去年才问世的一些美国乐曲,欢迎他们想象中的周游列国的宾客。她为母亲买了法文的《时代》和英文的《星期六晚邮报》。她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翻开《星期六晚邮报》,读一位旧俄公主的回忆录。她觉得九十年代的一些陈旧的习俗要比法国报纸上的新闻摘要更真实、更亲近一些。在旅馆里,正是这种感觉压迫着她——她习惯于将一段黑体字摘要中的奇闻怪事看作是悲剧或喜剧,她还没有为自己提取事情的实质的素养。她开始觉得法国的生活既空洞又乏味。听着乐队奏出的忧伤的曲凋,这种感觉涌上心头,让她回想起杂耍演出中为杂技演员弹奏的令人忧郁的音乐。她乐意回到戈赛的旅馆去。   --------   ①戛纳市内一条著名大街。   她的肩膀晒得太厉害,第二天无法再去游泳。因为萝丝玛丽在法国养成了掂量钱袋的习惯,母女俩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方才雇了辆汽车,沿着河网密布的里维埃拉三角洲兜风。这位汽车司机,颇像一位恐怖的伊凡①时代的俄国沙皇,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于是,那些灿烂的名字——戛纳、尼斯②、蒙特卡洛③——开始透过它们了无生气的外表熠熠生辉,仿佛在叙说陈年旧事:帝王们幸临这些城市宴请宾客或驾崩于此;印度酋长面对英国芭蕾舞女如佛陀一样低垂双目;俄国王子在失却了风雅的日子里一连几个星期倘祥于波罗的海的夕阳里。尤其是,海岸一带有俄国人留下的遗迹——他们关闭了的书店和杂货铺。十年前,当旅游季节在四月结束时,东正教教堂便关门上锁,他们喜欢喝的芬芳的香槟酒被贮存起来,等他们返回时享用。“到下一个季节,我们就回来。”他们夸日道。然而,说这话为时过早,因为他们再也没回来。   --------   ①指伊凡四世(1530—1584),又称“雷帝”,因对臣民实行残是统治,有“恐怖的伊凡”之称。   ②法国东南部海港城市,著名的旅游胜地。   ③摩纳哥公国城市,濒地中海,是世界著名赌城。   傍晚时分驱车回旅馆真是赏心悦目,犹如给儿童用的玛瑙和玉髓饰品着色一样,海的上方也染着一层神奇的色彩:绿如草汁,蓝如洗衣水,暗红如葡萄酒。沿途看见农户在门前用餐,听见乡村酒吧葡萄架后传出的尖厉、单调的钢琴声,让人心旷神恰。当汽车拐弯离开“金峭壁”,在暮色中穿过绿树成行、芳草连片的堤岸,驰向戈赛旅馆时,月亮已在废弃的输水栈桥上方徘徊……   旅馆后边的某处山坡上有个舞会,睡在蚊帐里的萝丝玛丽聆听着随那朦胧的月光传人的音乐声,意识到处处都有欢乐。她不禁想起海滩上遇到的那些有教养的人来。她想,明天早晨也许会见到他们,但他们显然已结成一个妄自尊大的小团体,他们一旦将遮阳伞、竹毯、狗和孩子安置好,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一部分海滩圈起来了。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在最后两个上午得加入这个团体而不是混迹于其他什么人群中。 四   夜色温柔--四她不用操这份心了,麦基斯克夫妇还没有来到沙滩。她刚铺开浴衣,两个男子——戴骑师帽的和那个高个子金发男子,就是人们传言中的那位要把侍者锯成两段的人——离开人群向她走来。   “早上好。”迪克·戴弗说。他有些激动,“瞧,不管晒黑或没有晒黑,你昨天为什么不露面呢?我们真为你担心。”   她坐起来,用欣喜的微笑欢迎他们不请自来。   “我们在想,”迪克·戴弗说,“今天上午你是不是会来。我们聚到一起,还准备了食物和饮料,你看,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邀请。”   他显得和蔼可亲、风度翩翩。听他口气,他一定会关照她。稍后,他就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出无穷无尽的壮丽的前景。他给她作介绍而设法不提及她的名宇,并让她很快明白,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但完全尊重她的私生活——这种礼貌,自她成名以来,除了来自职业老手,萝丝玛丽还没有见识过。   尼科尔·戴弗,珍珠项链贴在褐色的背脊上,正翻阅着一本制作马里兰鸡的食谱。她约莫二十四岁,萝丝玛丽估计——她的脸可以用“常见的美丽”这样的词来形容,然而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它的强健的脸架子最初是按英雄的模式来构造的,其面容及表情的独特和生动,以及所有可以同气质和特性相联系的方面,仿佛是根据罗丹①的意图塑造成的,随后再雕琢出美丽来,而且恰到好处,稍有闪失,就会无可弥补地损伤它所具有的力量和特质。对这张嘴,雕塑家更是费尽心机——这简直是杂志封面上的丘比特②之弓,当然,它与脸的其它部位也相吻合。   --------   ①罗丹(1840—1917),法国著名雕塑家。   ②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其所持之弓为双弧形。   “你在这儿要呆很久吗?”尼科尔问。她的声音低缓,有点刺耳。   突然,萝丝玛丽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她们可以再住上一个星期。   “不很久,”她含糊地回答,“我们出国有多时了——我们三月里在西西里上的岸,我们慢慢地朝北走。去年一月,我拍电影时得了肺炎,我正在慢慢康复。”   “哎呀!怎么得病的?”   “嗯,是因为游泳。”萝丝玛丽不太愿意披露她个人的私事。“一天我不巧得了感冒,但没有在意,正好要拍一个镜头,我得跳入威尼斯的一条运河。这可是代价昂贵的一个镜头,整个上午,我一直在跳呀跳。我母亲找了个医生到场,但无济于事,我还是得了肺炎。”她还没等他们开口就断然地改变话题,“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他们一定得喜欢,”艾贝·诺思慢吞吞地说,“他们发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地转过高贵的头去,双眼温柔地、深情地望着戴弗夫妇。   “噢,是吗?”   “这家旅馆去年夏天营业,这才是第二个年头,”尼科尔解释道,“我们劝说戈赛留一个厨师、一个侍者和一个杂工,开始只是保本,今年收益就好多了。”   “但你们不住在旅馆里呀。”   “我们建了一座房子,就在塔姆斯。”   “我们的看法是,”迪克说,他调整了一下遮阳伞,遮去落在萝丝玛丽肩膀上的一块阳光,“北边所有的旅游胜地,如多维尔①,都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而我们美国人多半来自热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开始到这儿来的缘故。”   --------   ①法国地名。   那个长得像拉美人的年轻人在翻看《纽约先驱报》。   “那么,这些人是哪个国家的?”他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并略带法语音调地读起来,“‘在沃韦①的皇宫旅馆下榻的有潘德莱·弗拉斯科先生、博尼塞太太’——我可没有夸大其词——‘科琳娜·梅多卡太太、帕舍太太、泽拉菲姆·图利奥、玛丽亚·阿玛丽哑·罗托·梅斯、莫伊塞斯·托伊贝尔、帕拉戈勒斯太太、阿波斯托尔·亚历山大、约朗德·优素福戈罗,以及热纳维瓦·德·莫穆斯!’她真让我动心——热纳维瓦·德·莫穆斯。就是跑去沃韦看热纳维瓦·德·莫穆斯一眼也是值得的。”   --------   ①瑞士地名。   他突然一阵烦躁,便站起身来,用力地伸了伸腰。他要比戴弗或诺恩小几岁。他高高的个子,身体结实而瘦削,只是肩膀和上臂凸着有力的肌肉。初看,他似乎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英俊男子,但是他脸上总有些愤懑的神情,这损害了那双目光犀利的棕色眼睛的魅力。但人们日后还是记住了这双眼睛,即使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张难以容忍的无聊的嘴巴,以及因烦躁和无谓的痛苦而起皱纹的年轻的额头。   “我们在上星期有关美国人的新闻中发现了几个杰出人物,”尼科尔说,“伊芙琳·奥斯特夫人,还有——还有谁啊?”   “还有S·弗莱希先生。”戴弗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把耙子拿过来,开始细心地耙掉沙子里的小石子。   “哦,是的,S·弗莱希,你不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吗?”   同尼科尔在一起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萝丝玛丽觉得甚至比她同母亲相处更感孤寂。艾贝·诺思和那个法国人巴尔邦在谈论摩洛哥的事,尼科尔抄完食谱又做起针线活来。萝丝玛丽细看了一下他们所带的物品——四把大的遮阳伞,用来形成一个遮阳天篷,一座便携式冲凉更衣室,一只充气的橡皮马,这些萝丝玛丽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是战后问世的第一批奢侈品,或许也是为第一批买主所拥有。她断定他们是一些时髦人物,尽管她母亲告诫过她要谨防这类游手好闲者,但是她觉得眼下没有这个必要。即使像那天上午,他们安安静静地只呆在一个地方,但她还是觉察到一个目标、一种工作、一个方向、一项有创意的活动,这一切使他们有别于她所认识的其他人。她那少女的心灵还无法判断他们彼此之间关系的性质,她只是关心他们对她的态度——但她看出他们中间存在某种亲见的关系,对此,她的看法是,他们似乎过得很快乐。   她挨个儿打量那三个男子,似乎眼下他们将归她所有。他们三个都是翩翩君子,并且各具特色。他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她觉得这种风度来自他们的生活,是他们过去及未来生活的一部分,而并非因事而异,也全然不同于电影演员的交际方式。她还辨认出一种内在的优雅,有别于导演们的粗俗和善于交际的本领,而导演则是她生平遇到的有学识的人的代表。演员和导演——她只熟悉这些男人,这些人同那些有着不同来历,但又千篇一律的学院小子一个样,只对一见钟情的恋爱感兴趣,她去年秋天在耶鲁大学的舞会上见识过那些小伙子。   这三个男子不尽相同。巴尔邦风雅不足,多了点怀疑和嘲讽的味道。他为人拘谨,甚至有点心不在焉。艾贝·诺思显得腼腆,然而他那种令人惊愕的幽默让她既高兴又困惑。她担心自己天性严肃,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迪克·戴弗——这儿他最完美。她不声不响地欣赏着他。他的皮肤微红,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短短的汗毛也略显红色——那细细的一层汗毛从膀子延伸到手背。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明亮而锐利。他的鼻子尖尖的,他在看谁或与谁交谈时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注视,因为有谁在注意我们呢?目光落到我们身上,好奇的或无动于衷的,不过如此吧。他的嗓音,带着一种轻微的爱尔兰人的悦耳音调,仿佛要取悦世人,然而,她却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硬气,一种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的气质,这也是她自己具备的美德。哦,她选择了他。尼科尔抬起头来,明白她选择了他,也听到一声低微的叹息,因为他早已被别人占有了。   时近中午,麦基斯克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莱先生和坎布恩先生也来到海滩。他们带来一把新的遮阳伞。他们撑伞时测眼朝戴弗夫妇那边扫了一下,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钻到伞下,只有麦基斯克先生除外,他仍可笑地站在外边。迪克耙地时曾从他们附近走过,此刻,他回到遮阳篷那边去了。   “那两个小伙子在一块儿读《礼仪手册》呢。”他低声地说。   “打算结交贵人雅士哩。”艾贝打趣。   玛丽·诺思,那个萝丝玛丽第一天在救生筏上遇见过的肤色黝黑的少妇,游完泳回来,粲然一笑说:   “从不颤抖先生和夫人驾到了。”   “他们是这人的朋友。”尼科尔提醒玛丽道。“这人”指的是艾贝。“他干吗不去同他们说话?你难道不认为他们有吸引力吗?”   “我认为他们很有吸引力,”艾贝表示赞同,“我并不认为他们仅是有吸引力,就这么回事。”   “好吧,我可觉得今年海滩上人太多了,”厄科尔承认,“我们的这块海滩是迪克从卵石堆中整治出来的。”她思考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以免让坐在另一把遮阳伞下的三个保姆听到,“当然,他们比去年夏天那些英国人要好些,那些英国人老是在叫嚷:‘难道大海不是蓝色的吗?难道天空不是白色的吗?难道小内莉的鼻子不是红色的吗?’”   萝丝玛丽想她可不愿意有尼科尔这样一个对手。   “但你没有看到那场打斗,”尼科尔接着说,“你来的前一天,那个已婚男子,就是那个姓名听起来像汽油或黄油的一种代用品的人——”   “麦基斯克?”   “是的——他和他太太吵成一团,她抓了把沙子扔在他脸上,于是他就坐在她身上,并在沙子上蹭她的脸。我们——大吃一惊。我要迪克去劝架。”   “我想,”迪克·戴弗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草席说,“我该去邀请他们来共进午餐。”   “不,你别去。”尼科尔马上阻止他。   “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他们在这儿——我们自己该调整一下。”   “我们调整得够好了。”她执拗地说了一句,笑了起来,“我可不想让人在沙子上蹭我的鼻子。我是一个刻薄、厉害的女人。”她对萝丝玛丽解释道,随即提高了嗓门,“孩子们,穿上你们的游泳衣!”   萝丝玛丽觉得这次游泳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有代表性的一次游泳,而且日后每当说到游泳,这一次的经历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一群人就着冰镇白葡萄酒饱餐了一顿美味的咖喱食品后就会一起向海水走去,他们因不得已的长时间的呆着不动而急不可待了,他们将带着一身暑气走人清凉的水中。就像有教养的老式家庭那样,戴弗夫妇对一天的日程作精心的安排,尽量享用现有的生活物品,这一项活动与那一项活动之间的衔接也十分紧凑,因而她不知道眼下从欢天喜地的游泳到普罗旺斯式午餐时的碟碟不休之间还另有活动。然而她又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迪克在关心她,她也乐意响应那最后的举动,仿佛那就是一项命令。   尼科尔递给她丈夫一件她刚缝制好的古怪的服装。他走进更衣室,不一会就穿着一条透明、镶黑边的裤子走出来,引起一阵骚动。细看才知道那裤子实际上是用肉色的布作了内衬。   “嗨,那不过是一个同性恋男人的诡计罢了!”麦基斯克轻蔑地喊了一声,随后他迅即朝邓弗莱先生和坎布恩先生转过身去,说道,“哦,请原谅。”   萝丝玛丽见到这条泳裤很是兴奋。她天真稚嫩,对戴弗夫妇这种奢华的单纯满心喜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复杂,它的世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更注重质量,而不是拥有一大堆世界各地的廉价品;她同样意识不到他们行为举止的朴素大方,他们的和蔼及友善,他们对普通美德的强调,都离不开同神灵作艰苦的讨价还价,都是通过一系列她还无从推断的斗争而获得的。此时此刻,戴弗夫妇外在地代表着一个阶层的最大程度的进化,这使得大多数人相形见细——事实上,一种质的变化已经开始,而萝丝玛丽竟漠然无知。   他们喝雪利酒,吃饼干时,她就和他们站在一起。迪克·戴弗的那双蓝色眼睛冷冷地看着她,他的嘴显得可亲而又坚毅,他周到而又从容地说:   “你是很久以来我所见过的,唯一看上去真正如花似玉的姑娘。”   后来她伏在母亲的腿上哭了又哭。   “我爱他,妈妈。我爱他爱得要命——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对谁产生那样的感情。他已经结婚了,我还是喜欢她——这肯定是没有指望的。哦,我太爱他了!”   “我倒很想见见他。”   “戴弗夫人邀请我们周五去用餐。”   “要是你在恋爱,你应该觉得快乐。你应该笑的。”   萝丝玛丽仰起头来,脸庞优美地微微一动,笑了。她母亲始终对她有很大影响。 五   夜色温柔--五       萝丝玛丽很不乐意地到蒙特卡洛去。她坐车沿着崎岖的通往拉蒂尔比①的山路,来到历史悠久而今正在重建的高蒙电影制片厂。当她站在装有栅栏的人口处递上名片等候答复时,她朝里面张望,仿佛这儿就是好莱坞。里面有最近拍摄的某部影片中的古里古怪的废墟,一条破破烂烂的印度式的街道,一条庞大的纸板做的鲸鱼,一棵结满了篮球大小的樱桃的巨树,这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景致使那儿大放光彩,它们同土生土长的灰白色的苋属植物、含羞草、栓皮储或矮松一样,有着各自的地方特色。那里还有一座快餐棚,两个谷仓模样的舞台。电影制片厂附近,到处都有一张张期待的、涂脂抹粉的面孔。   --------   ①法国地名。   过了十分钟,一个有着如金丝雀羽毛那样的淡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急匆匆地来到门回。   “请进,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急着要见你。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你知道,这儿有些法国女人很难进入角色。”   制片厂经理打开摄影棚的没有窗户的墙上的一扇小门,萝丝玛丽心中涌起一种快乐的亲近感,她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到处晃动着人影,他们朝她露出一张张死灰色的脸,犹如注视凡人通过炼狱的幽灵。人们低声细语,远处,一架小型风琴发出柔和的颤音。绕过用一些景片搭成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被灯光照得白晃晃的舞台,那儿有一个法国男演员——他衬衫的硬前胸、衣领和袖口都着上一层鲜艳的粉红色——和一个美国女演员,他们一动不动、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用执拗的目光互相凝视着,而且似乎他们保持这种姿态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又过了一阵,仍没有什么事发生,也没有谁动弹。一排灯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关闭了,接着又打开了。音锤击打出悲怆的音调,向无人知晓的远方扩散开去。一张青灰色的脸从上面炫目的灯光中露出来,冲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几句难以听懂的话。随后,萝丝玛丽面前响起的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沉寂的场面。   “孩子,你别脱袜子,你会把十双都糟蹋掉的。那件衣服值十五个英镑呢。”   说话的人后退时撞上了萝丝玛丽,这时制片厂经理说,“嘿,厄尔,这是霍伊特小姐。”   他们这才第一次照了个面。布雷迪性子急躁,精力充沛。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在上上下下打量她,这姿态她熟悉,而且让她感到亲切,但也常常给她一种微妙的比摆这种姿态的人要优越的感觉。如果她的身体是财富的话,她就能够发挥它天生拥有的一切长处。   “我想过,不定哪一天你准会来这儿。”布雷迪说。对于谈论私事,他的语气过于生硬,而且还拖着一种有点夹生的伦敦土腔。“旅途愉快吗?”   “愉快,不过我们还是乐意回家去。”   “不不不!”他反对,“呆上一阵——我想和你谈谈。让我来告诉你,我想谈谈你的一部电影,《老爸的女儿》。我在巴黎看的。我当即给大洋彼岸拍了电报,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经签约。”   “我刚——我很抱歉。”   “天哪,多棒的一部电影!”   萝丝玛丽不想傻乎乎地用笑来表示赞同,她皱了皱眉。   “没有人想只凭一部电影就永远给人记住。”她说。   “的确——这不错。你有什么计划?”   “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等我回去后,我们也许同国立第一制片厂签约,或者维持与费莫斯制片厂的合同。”   “谁是我们?”   “我母亲。生意上的事她做主。没有她我可不行。”   他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当他看着她时,萝丝玛丽对他也生出某种感情。这不是爱慕之情,也全然不同于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她对那个男子怀有的情不自禁的欣羡。这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得到她,出于她那青春少女的情愫,她也考虑顺从他,然而她知道,她只要离开他半小时就会把他忘掉,就像跟电影里的男演员接吻一样。   “你们住在哪儿?’布雷迪问道,“哦,是的,住在戈赛旅馆。噢,我也订了今年的计划。但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仍然有效。既然康妮·塔尔梅妮只是个孩子,我宁可用你而不是别的姑娘来拍一部电影。”   “我也这么想。你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呢?”   “我受不了那个鬼地方。我在这儿挺好。等着,我把这个镜头拍完就带你四处转转。”   他回到拍摄现场,开始低声且温和地同法国男演员谈起话来。   五分钟过去了——布雷迪还在说话,那个法国人时不时地换换脚,点点头。突然,布雷迪中断了谈话,冲着冷不防射来一束强光的地方喊了几句。此刻,洛杉矶①仿佛在对她大声疾呼。她无所畏惧地再次穿行于这座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城市,想要回到那儿,然而,她不想再见布雷迪,她清楚他拍完这个镜头后会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她不无留恋地离开了拍摄现场。地中海世界不再那么寂静了,因为她知道那儿有一家电影制片厂。她喜欢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们,她在去车站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双布面平底凉鞋。   --------   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港市,北郊的好莱坞为美国电影业中心。   她母亲感到高兴,因为萝丝玛丽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了,但她仍要女儿扬帆远航。斯皮尔斯夫人外表看气色还好,但她已经深感疲惫,死神的床榻确实使人疲惫,她曾在她那两个丈夫的床旁整夜守候。 六   夜色温柔--六       午餐时喝了玫瑰葡萄酒感觉挺好,尼科尔·戴弗高高地抱起双臂,肩膀上的假山茶花几乎要碰上她的面颊了。她走出户外来到那可爱的没有杂草的花园。花园的一边与住房相接,并从这儿延伸出去,深入到房子的庭院;另两边毗邻一个古老的村落;最后一边靠着向海岸礁石倾斜的悬崖。   沿着村子一边的围墙,那儿的树木落满了灰尘。扭结的葡萄藤,还有柠檬树和按树,不久前被人随意丢弃在路上现已下陷的手推车,都有些衰败腐烂了。尼科尔总会感到意外,如果她换一个方向,经过一块芍药苗圃,便可走进一个绿枝掩映下的阴凉之地,那儿的树叶和花瓣上萦绕着一片轻柔的水汽。   她戴了一方淡紫色的薄头巾,在颈前系了个结。甚至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头巾也把它的色彩映在她的脸上,投到在一团淡紫色阴影中移动着的脚旁。她神情凝重,几乎有点冷峻,只是她那双蓝眼睛闪动着让人怜爱的温柔而迷离的光芒。她的一头金发已失去了光泽,然而,她现在虽然二十四岁了,却比十八岁时更加妩媚,尽管那时她的头发比她本人还要亮丽。   沿着白色界石后面如烟似雾般的花丛中的一条小径,她来到一处能够眺望大海的地方。那儿有几只灯笼静静地挂在无花果树枝上。一张大桌子,几把柳条椅和一把锡耶纳①出产的大型商用篷伞,都摆放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这棵树比园子里所有其它的树都要粗壮。她在那儿歇了一会,漫不经心地望着一丛丛旱金莲和缠结在它根部的鸢尾,这些花仿佛是随手撒下的一把种子生长出来的。她还听到从住所的保育室传来埋怨声和指责声。当这些声音在夏天的微风中消逝时,她又往前走去,路两旁盛开着粉红色云团般的多姿多态的芍药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花和娇嫩的紫茎的玫瑰花,这些花就像出售甜食的商店橱窗里的糖制花朵一样晶莹玲珑——她走着走着,直到这色彩的乐曲似乎无法达到更强的节奏,而在半空中蓦然停顿。潮湿的台阶通向下面五英尺的地方。   --------   ①意大利中部城市。   这儿有一口水井,周围铺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井边上也是湿漉漉、滑溜溜的。她从另一头登上台阶,走进一个菜园。她走得相当快。她活泼好动,尽管有时给人一种们静的印象,既恬淡又动人。她识字不多,也不信任什么人,因而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宁可保持沉默,然而近于贫乏的拘泥还是无损于她那优雅的气质。但有的时候,当陌生人对她的寡言少语感到不快时,她会抢过话题,急急忙忙地谈论起来,这时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随后把话题带回来,几乎是胆怯地一下子扔掉,如同一条乖巧的猎犬,表现得恰到好处。   当她站在菜园依稀泛着绿色的亮光里,迪克在她前头穿过小路到他的工作间去。尼科尔问声不响地等着,直到他走了过去。随后她又注前走,经过一行行新长的的莴苣,来到一个小动物园,一些鸽子和兔子及一只鹦鹉对着她无礼地叽叽咕咕,嚷成一团。她向下走近另一块岩礁,来到一道低矮、弯曲的墙前,俯视着七百英尺下的地中海。   她现在是站在塔姆斯古老的山村里了。他们的别墅及其庭园是用毗邻悬崖的一排农舍改建成的——五间小屋子打通做了住房,另四间屋子拆掉成了园子。外面的围墙没有改动,所以从下面的公路远远望去,难以辨认出一片灰紫色的村镇中的这座别墅来。   尼科尔站着低头看了一会地中海,她觉得没啥可干的,虽说她是一个手脚不停的女人。此刻,迪克拿着一架望远镜走出他那间单居室,朝东边戛纳方向望去。不一会,尼科尔的身影落到他的视野之中。他随即闪身进入屋子,又拿着只喇叭筒走出来。他有许多小巧的机械装置。   “尼科尔,”他喊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邀请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女人。”   “我可不赞成。这不是件好事。”   她回答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随便似乎是要贬低他的喇叭筒,于是她提高了嗓门叫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他放下喇叭筒,过后又固执地举了起来,“我想再多请一些人来。我打算邀请那两个小伙子。”   “好吧。”她平静地答应了。   “我想要搞个真正糟糕的聚会。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搞这样一个聚会,吵吵嚷嚷,争风吃醋。男人带着被伤害的感情回家,女人则在盥洗室里晕倒。你等着瞧吧。”   他回到他的房间去。尼科尔清楚,现在他处于一种最特别的心境之中,这是一种要把所有人都卷进来的兴奋,而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他自己的忧郁,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来,但她认为他有这种忧郁。对某些事兴奋到这样一种程度,就与这些事本身的重要性不相称了,而结果是产生出一种真正异乎寻常的对人的喜好。除了很少一些硬心肠、疑心重的人,他具有让人迷恋、痴情的魅力。但他一旦意识到结交过程中的浪费和做作,便会产生这样的心理反应。他有时会满怀惊骇回顾他引发的情感的狂欢,就好像一位将军注视为满足他那野蛮的嗜血欲望而下令进行的一场大屠杀。   但是要被戴弗的世界接纳,哪怕只是一会儿,也是一种很特别的经历。人们相信:他为他们做了专门的安排,因为他能认识到他们性格的叮贵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多年来为生活中的妥协所淹没了。他对人体贴人微的关怀和优雅的风度很快能赢得人们的好感。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怀和风度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做作,因而只有凭借结果才能加以识别。另外,为了不使相互关系中的第一枝花朵枯萎,他毫无顾忌地敞开通向他那个诙谐有趣的世界的大门。只要他们心悦诚服地领受这一切,他们的快乐就是他首要考虑的事,但只要他们对它的丰富多彩闪出一丝怀疑来,他就会在他们的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谈举止也就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印象了。   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出门迎候他的第一批客人。他恭敬有礼,从容自信,外套拿在手里,犹如斗牛士拎着他的披风。在同萝丝玛丽和她的母亲打过招呼后,他等着让她们先开日,仿佛要让她们在新的环境里对自已的声音有足够的信心,这种方式是颇为独特的。   若接着叙述萝丝玛丽,应该说,她走了一阵上塔姆斯的山路,呼吸了山间清新的空气,此刻她和她的母亲正兴致勃勃地四下观望。正如一个非凡人物的个人品质能够在一种不习惯的表情变化中显露出来,黛安娜别墅的那种苦心营造的完美也会因诸如一个女仆在背后贸然出现,或一只瓶子的软木塞拔不出来这样细小的差错而顷刻间显露得清清楚楚。随着第一批客人的光临,以及随之而来的晚会的喧闹,主人家的这一天的日常家庭活动就悄悄地离别而去。戴弗家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仍在露天平台晚餐就是这种家庭生活的一个标志。   “好漂亮的一个花园!”斯皮尔斯夫人赞叹道。   “这是尼科尔的花园。”迪克说。“她不想让它孤单——她总是念叨着它,担心它染上什么病症。现在随便哪一天说不定会碰上她从花园回来,携带上霉粉呀、苍蝇屎呀或晚期枯萎病什么的。”他用食指明确地指指萝丝玛丽,带着似乎要掩饰一种父辈的关怀的轻松语调说,“我以后听你的理由吧——我想送你一顶沙滩上戴的帽子。”   他带着他们从花园来到平台,给自己倒了一杯鸡尾酒。厄尔·布雷迪来了,他惊讶地发现萝丝玛丽也在这儿。他的举止要比他在电影厂的时候柔和,似乎他的这番不同的姿态是在大门口才采用的。萝丝玛丽当即将他同迪克·戴弗做了比较,并毫不含糊地倾向于后者。相形之下,布雷迪显得有些粗俗,有些缺乏教养,虽然她再次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他很随便地同在户外吃完饭要离开餐桌的孩子们打招呼。   “嗨,拉尼尔,唱支歌怎么样?你愿意和托普西为我唱一首吗?”   “我们唱什么呢?”小男孩答应了,他说话时拖着奇怪的腔调,听得出是那种在法国长大的美国孩子的声音。   “唱《我的朋友皮埃罗》。”   兄妹俩一点也不忸怩地并肩站着,他们的歌声尖细而甜美,回荡在夜空中。   “在月亮的光辉下   我的朋友皮埃罗   请给我你的一支羽笔   为了写下一个词儿   我的蜡烛熄灭了   不会再有光热   请打开你的门扉吧   为了上帝的恩爱。”   歌唱完了,孩子们脸上映着红艳艳的晚霞,站在那儿为他们的成功甜甜地笑着。萝丝玛丽在想,黛安娜别墅也许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必定会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发生。当门丁当一声打开,其余的客人也一起来到时,她更加喜形于色了。他们是麦基斯克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莱先生,还有坎布恩先生,他们都来到了平台。   萝丝玛丽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她飞快地瞥了迪克一眼,似乎要他对这种乱七八糟的聚会做出解释,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异常之处。他神情高傲地迎接新来的客人,显然尊重他们性格上多种多样的、未知的可能性。她极端信任他,以致她当即就接受了麦基斯克夫妇到场的正当合理性,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同他们见面。   “我在巴黎遇见过您。”麦基斯克对携同妻子紧随其后到来的艾贝·诺思说,“实际上,我遇见过您两次。”   “不错,我记得。”艾贝说。   “然而是在什么地方呢?”麦基斯克问,他不愿意就这样结束话题。   “嗯,我想想——”艾贝讨厌这种把戏,“我想不起来了。”   这番交谈正好填补了对话的停顿,萝丝玛丽直觉地感到,有人要说些得体的话了,然而迪克无意拆散这些后来者组成的谈话圈子,甚至不想去消除麦基斯克夫人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态。他并不去解决这样一个社交问题,因为他知道眼下这不是重要问题,况且它会自行解决的。他正在尽力保持新鲜感,等待一个更有意义的时刻,以便让客人们意识到这一愉快的时光。   萝丝玛丽站在汤米·巴尔邦的身旁——他表现出一种根本不屑一顾的情绪,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刺激在他身上起作用。他明天早晨就要离去了。   “回家吗?”   “家?我没有家。我要去打仗了。”   “打什么仗?”   “什么仗?随便什么仗。我近来没有读过一份报纸,但我猜想有战争——总是有战争的。”   “你不在乎为什么而战吗?”   “根本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当生活单调乏味了,我就来看看戴弗夫妇,因为我知道几星期后,我就要去打仗了。”   萝丝玛丽惊呆了。   “你喜欢戴弗夫妇吧。”她提醒他说。   “当然——尤其是她——但他们总让我想到要去打仗。”   她对这句话想了想,但想不出个名堂。戴弗夫妇让她觉得最好永远呆在他们身旁。   “你是半个美国人。”她说,似乎这应该能够解决问题。   “我也是半个法国人,我在英国受的教育,十八岁以后我穿过八个国家的军服。但我希望没有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我不喜欢戴弗夫妇——我喜欢他们,尤其是尼科尔。”   “又有谁不喜欢她呢?”她淡淡地说。   她觉得同他不是一路人。他这些暧昧的话让她反感,而听了这番苦涩的直露的表白,她不由得收回了对戴弗夫妇的推崇。她很高兴吃饭时他没有挨着她。他们一起向花园里的餐桌走去时,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说的“尤其是她”这句话。   在路上的时候,曾经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边。他沉着而敏锐,周边的一切都被他那种通晓一切的自信所包容。有过一年——那是难以忘怀的,她有钱,有一定的名气,还同名人来往。这些名人其实不过是军医的孀妇及其女儿在巴黎膳宿公寓旅馆所接触的社交圈子的大规模扩展而已。萝丝玛丽是个浪漫的姑娘,就此而言,她的生活还没有给她提供许多令人满意的机会。她母亲对萝丝玛丽寄予厚望,不会容忍唾手可得,让人兴奋一阵的这类虚假的替代者,而萝丝玛丽也确实已经超越这一层次了——她步入了电影界,然而还没有彻底站稳脚跟,所以当她从母亲脸上看出她对迪克·戴弗的赞许时,这就意味着他是个“真实的目标”,就意味着她可以自行其是了。   “我一直在注视你。”他说。她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她轻轻地说。   他装作没有听见,只当是一句纯粹场面上的恭维话。   “新朋友,”他说,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常常比老朋友相处得更愉快。”   他的这句话她并没有真正听懂,这时她发现已经来到餐桌旁。灯光渐渐亮起来,而四周则是一片黄昏的幽暗。当她看到迪克右手挽着她母亲时,欢乐的旋律不禁在心头荡漾起来。她自己坐在了路易斯·坎布恩和布雷迪的中间。   她满怀激情地转向布雷迪,想要对他说说心里话,但她一提起迪克来,他的双眼就射出凶巴巴的目光,这使她明白他拒绝扮演父亲般的角色。反过来,当他试图独占她的爱情的时候,她也表现出同样的坚决,因而他们只是说些本行业的话,或者很大程度上她听他说些行话。她的眼睛有礼貌地一直看着他,但她如此地心不在焉,连她自己也觉得他肯定能猜出真相了。她偶尔也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并在下意识里把这些话接下去,犹如一个人在钟声敲到一半时,只是凭心里回荡着的,而起初并未计数的敲击节奏就能继续敲下去一样。 七   夜色温柔--七在说话的间隙,萝丝玛丽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见尼科尔坐在汤米·巴尔邦和艾贝·诺思之间,她那浓密的头发在烛光下如同涌动的泡沫。萝丝玛丽听着他们谈话,被他们奇特对话中所用的简略语强烈地吸引往了。   “可怜的家伙,”尼科尔叫道,“你为什么要把他锯成两半呢?”   “自然是要看看一个侍者肚于里有些什么货色。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侍者肚子里有些什么东西吗?”   “腐烂的饭菜吧,”尼科尔笑笑说了出来,“几块破瓷片、一点儿小费和几截铅笔头。”   “对极了——但问题是要科学地来证明这一点。当然了,要是能用那把乐锯的话,所有的脏东西都可以剔除于净了。”   “你们在做手术时曾打算用那把锯子吗?”汤米询问道。   “我们还不至于这么做。我们被尖叫声吓坏了。我们想他也许会打坏什么东西的。”   “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尼科尔说,“一个音乐家用另一个音乐家的锯子去——”   他们在餐桌旁已坐了半小时,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变化悄然出现——他们一个接一个摒弃了某些东西,诸如偏见。忧虑、疑惧等,此刻他们只是最充分的自我及戴弗夫妇的客人。要是显得不够友好和无精打采,似乎就会拂逆戴弗夫妇的一片诚意,因而他们此刻都努力这么做。看见这种状况,萝丝玛丽喜欢起每个人来——除了麦基斯克,因为他竞然成了餐桌上的异己分子了。这倒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他决心用葡萄酒来维持他一来就表现出的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他仰靠在厄尔·市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间的椅子上,对布雷迪发了一通有关电影的颇为尖刻的议论,而同那位夫人则不说什么。他盯着迪克·戴弗,脸上显出辛辣嘲讽的神情,时而又竭力想同坐在餐桌斜对面的迪克搭话。   “你不就是万·比伦·登比的朋友吗?”他总要这么问。   “我想我不认识他。”   “我以为你就是他的一个朋友呢。”他有些生气地又说了一句。   看到登比先生的话题引不起什么兴趣,他又试着把另一些同样不着边际的事扯进来,但每一次迪克那种出于礼貌的依从态度就足以让他感到沮丧,因而,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被他打断的交谈撇下他又进行下去了。他试图搀和到别人的谈话中去,然而这就像同一只手套一个劲地握手,而那手早已缩回去了——所以到最后,他带着迁就身边的孩子的神态,把注意力全部放到香摈酒上了。   萝丝玛丽时不时地看看餐桌四周,热切地希望大伙高高兴兴,仿佛他们都是她日后的养子养女似的。餐桌上有一道美妙的光线,那是从一碗用弗夫克利科佐料烹饪的带辣味的无鳞大马哈鱼那儿发出的。光线投射到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脸上,这张脸充满活力,且显出宽厚和少女般的天真无邪。她身边坐着劳埃尔·邓弗莱先生,他那女孩般的清秀面容在夜晚的快乐时光中倒并不使人过分惊奇。再过去便是瓦奥莱特·麦基斯克,她的可爱已在其容貌上显露出来,以至于她压抑住了将尚未功成名就的暴发户之妻的虚幻地位变为现实而进行的斗争。   随后是迪克,他从容地掌握着场上的谈话气氛,全神贯注地照料他的小团体。   再过去是母亲,她永远是完美的。   再过去是同她母亲谈话的巴尔邦,他优雅而流畅的谈吐使萝丝玛丽又一次为他心动。再过去是尼科尔。萝丝玛丽突然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发现她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她的脸庞,犹如一位天使的脸庞,北欧圣母的脸庞,在依稀可见的尘埃中闪着光彩。这些尘埃在烛光周围飞扬,从松树上的深红色灯笼中投下一片红光。她仍然是文文静静的。   艾贝·诺思正在同她的母亲谈他的道德信条,“我当然有道德准则,”他重申道,“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道德准则。我的道德准则是:我反对烧死女巫。他们每烧死一个女巫,我就满腔怒火。”萝丝玛丽听布雷迪说过,他是个音乐家,在早年的风光之后,已有七年没有作过什么曲子了。   边上是坎布恩,他正多少设法抑制他身上那股明显的女人气,甚至要用带着冷漠的母性态度对待坐在他身旁的人。再过去是玛丽·诺思,她一脸的快乐,面对她一口洁白的牙齿,要不回报她微笑是不可能的——她那张开的嘴唇四周恰似一个优美、欣悦的圆圈。   最边上是布雷迪,他那种直露的态度也渐渐变得随和一些了,不再粗鲁地反复标榜他自己心智健全,也不再声称要疏远他人的弱点来维护这种心智健全。   萝丝玛丽如同伯内特夫人①的一本有争议的小册子里的孩子那样,怀抱纯洁的信念,确信已踏上回家之路,已经从那边远地区可笑和放荡的临时聚居区返回家乡。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远处有只狗在悬崖下边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犹如一座活动舞台,朝星空冉冉上升,坐在餐桌边的人们有一种在漆黑的宇宙中彼此隔绝的感觉,仅靠桌上那点食物果腹,只有桌上那点光亮暖身。这时,麦基斯克夫人的古怪的、压低的笑声像是一个信号,表明他们已经超脱了尘世。戴弗夫妇突然活跃起来,欢声笑语,兴奋无比,仿佛要向那些已经深信自身的尊贵并得到礼遇的客人巴结讨好,以弥补他们在远远抛在后边的世界里未得到的东西。有一阵他们似乎同餐桌边的每一个人说话,或单个或两个一起,证明他们的友善和爱心。这时,那些仰望着他们的面孔犹如望着圣诞树的可怜的孩子们的面孔。然而餐桌突然破裂了——将客人们大胆地提升超出宴饮水平而进入情感的纯净氛围的时刻结束了,这时,他们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氛围的存在。   --------   ①F·H·伯内特(1849—1924),英国小说家,她的儿童文学作品颇受读者欢迎。   但是那炎热、诱人的南风散发出的魔力已侵人他们的身躯——远处是地中海清柔的夜晚和幽幽的波涛——魔力留下夜色和波涛,将它们融人戴弗夫妇身上,并成为他们的一个部分。萝丝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只她母亲看上的晚间用的黄色拎包塞给她,说:“我觉得物品应属于喜欢它的人。”说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黄色物品一古脑儿塞进包里:一枝铅笔、一管口红、一本小巧的日记本。“拿着吧,它们是成套的。”   尼科尔说完就离开了,此刻萝丝玛丽注意到,迪克也不在那儿了。客人们在花园里随处游逛,有的则向平台慢慢走去。   “你想要去盥洗室吗?”瓦奥莱特·麦基斯克问萝丝玛丽。   她这时恰恰不想去。   “我想去盥洗室。”麦基斯克夫人又说。这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向房子走去,心中揣着她的秘密,而萝丝玛丽则有些不悦地看着她离开。厄尔·市雷迪提议他俩一起下去到海堤上走走,但她觉得要是迪克来了,她倒是想同他在一起,所以她支支吾吾,同时听社麦基斯克同巴尔邦吵嘴。   “你为什么要跟苏联人打仗呢?”麦基斯克问,“这不是人类所做过的最伟大的实验吗?还有里夫人①呢?在我看来,为正义而战才算是勇敢哩。”   --------   ①居住在北非摩洛哥境内里夫山区的柏柏尔族人。   “你怎样才能知道哪方面是正义的呢?”巴尔邦干巴巴地问;   “哎——每个明智的人都会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麦基斯克说,“我同情俄国人。”   “噢。我是个军人,”巴尔邦温和地说道,“我的职业便是杀人。我同里夫人打仗,因为我是一个欧洲人,而我同共产党人打仗,是因为他们要剥夺我的财产。”   “多么狭隘的见解,”麦基斯克看看四周,想要找个志同道合者,但没有成功。他不明白在巴尔邦身上他遇到了什么问题,既不是对方将许多观念简单化,亦不是他所受教育的复杂性。麦基斯克知道什么是观念,随着他心智的发展,他能够识别和选择遇到的各种观念——然而,面对一个他认为是“笨蛋”的人,一个在其身上没有他能识别的观念的人,而他对此人又没有个人方面的优越感,他得出结论:巴尔邦是旧时代的最后产物,这样的人毫无价值可言。同美国公子哥儿的接触,麦基斯克有这样的印象:他们的多变、笨拙和势利,他们以无知为乐和故意的粗鲁行为,这一切都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而且不考虑那些能转变英国市侩作风和粗鲁行为的因素,就将其运用到这样一块土地上,这儿只需一点儿知识和礼貌便可买到比其它任何地方更多的东西——这种态度的最充分的表现就是二十世纪初的所谓“哈佛作风”。他认为巴尔邦便是那种类型的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忘了他原本是敬重巴尔邦的——这样就给他带来了麻烦,而此刻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萝丝玛丽隐隐地替麦基斯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脸上平静但心里火烧似的,她在等着迪克·戴弗回来。她和巴尔邦、麦基斯克坐在空了的餐桌旁,她抬起头来,朝两旁长有姚金娘科植物和该类植物的通向乎台的小路望去,见她母亲靠在一扇为灯光照亮的门上,心中生出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向那里去,只见麦基斯克夫人急匆匆地从屋平走出来。   她显然很激动。她一言不发地拖过一把椅了坐了下来,她的眼睛瞪着,嘴唇有些颤动。他们都看出她一肚了的消息要说出来,她丈夫也就自然要问她,“发生什么事啦,瓦?”因为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   “我亲爱的——”她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付着萝丝玛丽,“我亲爱的——这没什么。我真的说不上来。”   “你是和朋友们在一起。”艾贝说。   “噢,在楼上我碰到这么一件事,我亲爱的——”   她神秘地摇摇头,及时住了口,因为这时场米站起来,有礼貌但严厉地对她说:   “对发生在这幢房子里的事妄加议论是不明智的。” 八   夜色温柔--八瓦奥莱特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脸上抽出另一种表情来。   迪克终于来了。他盲截了当地降巴尔邦和麦基斯克夫人分开,显得极其无知又十分好奇地同麦基斯克谈论起文学来——这给了后者一今他渴望的显自已的机会。其他人帮他拎着灯朝平台上走去——谁人乐意有灯伴着走过黑暗呢?萝丝玛丽也帮忙拎着灯,同时耐心地回答劳埃尔·邓弗莱有关好莱坞的没完没了的问题。   此列——她在想——我有机会同他单独在一起了。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法则和母亲教我的法则一样。   萝丝玛丽这回想对了——他现在就把她从平台上的那伙人当中带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呆在一起。他们离开房子朝海堤走去、山路崎岖,有时她被拉着走,有时则很轻松地跟着走。   他们盼望着地中海。远处,来自勒兰群岛的最后一班游船掠过海而,就像一只七月四日①的气球邀游在天空。船在黑色的小岛之间航行,轻轻地划破幽暗的海浪。   --------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我明白为什么你说话就像在谈论你母亲似的,”他说,“她待你的态度很好,我想。她有一种在美国很少见的智慧。”   “我母亲非常完美。”她仿佛祷告似的说。   “我跟她谈起我的一项计划——她告诉我,你们俩在法国能住多久取决于你。”   取决于你。萝丝玛丽几乎要大声说出来。   “因为这儿的事就要结束了——”   “结束?”她问道。   “是的,要结束了——夏季的这个阶段要结束了。上星期,尼科尔的姐姐走了,明天汤米·巴尔邦就要离开,下星期一艾贝和玛丽·诺思也要动身。也许这个夏天我们还会过得更快活,但在这儿特别的乐趣要结束了。我想让它猝然而死,而不是令人伤感地慢慢憔悴——那就是为什么我要举办这个晚会。我要说的就是——尼科尔和我准备上巴黎送艾贝·诺思去美国——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去。”   “我母亲怎么说?”   “她似乎认为这计划不错。她自己不想去。她要你去。”   “我长大以后还没有回过巴黎呢,”萝丝玛丽说,“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巴黎。”   “那真是太好了。”她是否幻想着他的声音突然间充满磁性起来?‘当然,你一到海滩我们就对你发生了兴趣。那种活力,我们确信是同职业有关的——尼科尔尤其这样认为。这种活力从来不会为一个人或一个团体耗尽自己。”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正在把话题从她这儿慢慢转移到尼科尔身上,因此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同样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也想认识你们大家——尤其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她采取这种方式是正确的。天地之间的广大空间已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打消了导致他带她到这儿来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太露骨的请求,就像是竭力要出演未经排练的场景,说出不熟悉的话语一般。   他现在设法要带她回到房子里去,这有点困难。而他又不愿意失去她。当他轻松地同她开着玩笑,她只觉得一阵风吹过。   “你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你可去问你的母亲你需要什么。”   她被击中了要害。她碰碰他,感到他的黑色外套十分光滑,犹如神父穿的十字褡。她似乎就要跪下来——抱着这种态度她做了最后的努力。   “我想,你是我遇见过的最优秀的一个——除了我母亲。”   “你有一双多情的眼睛。”   他的笑声将他们带到了平台上,他把她交给了尼科尔……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戴弗夫妇给所有急着动身的客人作准备。汤米·巴尔邦要带着他的行李坐戴弗夫妇的大伊索塔车走——他在旅馆过夜,以便赶早班火车——这辆车还要带上艾布拉姆斯夫人、麦基斯克夫妇和坎布恩。厄尔·布雷迪回蒙特卡洛顺路带上萝丝玛丽和她母亲,劳埃尔·邓弗莱也搭他的车走,因为戴弗夫妇的那辆车太挤了。下而花园里,灯笼依旧照着用过餐的那张桌子,戴弗夫妇肩并肩地站在门门。尼科尔容光焕发,夜色也掩不住她优雅的风姿,迪克则跟客人们一一道别。对萝丝玛丽来说,驱车离去,只留下他们在这座房子里似乎令人难受。另外,她很想知道麦基斯克夫人在盥洗室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九   夜色温柔--九这是一个宁静的黑夜,夜色像是悬浮在来自一颗昏暗的星球上的篮子里。前面一辆汽车的喇叭声在凝重的空气中低沉了许多。布雷迪的司机缓缓地开着车,另一辆车的尾灯在转弯的地方不时地闪烁着,随后便看不见了,但过了十分钟,这辆车又出现了,它停在了路边。布雷迪的司机在后面放慢车速,然而那辆车的车轮又立刻开始慢慢滚动起来,这次他们超了过去。就在他们超车的时候,他们听见从那沉寂的轿车后边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们还看见戴弗夫妇的司机咧嘴笑着。他们继续向前行驶,快速地穿过浓重的黑暗和在淡淡的夜色里变幻着的堤岸,最后沿着起伏向下的山路,朝高大的戈赛旅馆疾驰而去。   萝丝玛丽迷迷糊糊地睡了三个小时,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思绪在月光中倘佯。夜色簇拥着她,情思撩人。她对前景很快丧失了信心,她想即便到最后极有可能会亲吻一下,但这个吻会和电影里的吻一样散淡。她在床上悠闲地翻了个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的征兆。她试着用她母亲考虑问题的思路去想。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敏锐常常超出了她的经历,对过去那些听来的只言片语也能回忆起来。   萝丝玛丽是在努力工作的思想熏陶下长大的。斯皮尔斯夫人把她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很少一点钱财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当女儿到了十六岁,青春像花一样绽开,头发异常美丽,她便催女儿到艾克斯莱班①去,并在未经宣布的情况下,迫使她走进一个在那儿休养的美国电影制片人的套房。当这位电影制片人去纽约,她们也跟着去了。这样,萝丝玛丽便通过了入门考试。有了接踵而来的成功和随后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大人觉得可以坦率地、心照不宣地暗示今天晚上的事了。   --------   ①法国地名。   “你长大是要去工作的——不仅仅是去嫁人的。现在你已经遇到第一个难题,一个着实的难题——动手吧,把发生的事就当作你的经历。伤害你自己或伤害他——其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伤害你,因为从经济上来说,你是一个男孩,不是女孩。”   萝丝玛丽向来懒得动脑,除了对她母亲那种用之不竭的才情有过逻想,因而她母亲一旦将脐带最后剪断,她便睡不着觉了。一线黎明将天色送进高大的落地长窗,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双脚走到外面尚有热气的平台上。夜空中传来神秘的声响。网球场那边的树上,一只坏脾气的鸟单调而得意洋洋地叫个不停。旅馆后边沿环形车道响起一阵脚步声,从不同的节奏听得出是走在泥土路上,碎石路上和水泥地上。随后又往回走,接着脚步声消失了。从墨一般的海上望过去,远处矗立着一座山的黑影。那儿住着戴弗夫妇。她想象他们俩在一起的情形,仿佛听到他们在轻轻地哼唱一支歌,这支歌犹如冉冉上升的烟云,犹如一支圣歌,回响在久远的年代和遥远的地方。他们的孩子睡着了,他们的大门在夜里关闭了。   她回到房间里,披上一件浅色长衫,穿上一双凉鞋,又来到外面,沿着长长的平台向大门口走去。她加快了脚步,因为她发现其他的客房也面向平台,从里面发出阵阵鼾声。她看见有个人坐在正门的宽敞的白色台阶上,她停住了脚步——她认出是路易斯·坎布恩,他正在哭泣。   他尽管不出声,但哭得很伤心,身子像一个痛哭流涕的女人一样颤抖着。她不禁想起去年她扮演过的一个角色。她走上前去,碰碰他的肩膀。他轻微地叫了一声,接着认出了她。   “怎么了?”她的目光平静、友好,并不是那种好刺探的睨视的眼神,“我能帮你忙吗?”   “没有人能帮我忙。我很清楚、我只能责怪我自己,事情总是这样?”   “怎么了——你能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想了想。   “不,”他打定了主意,“等你年龄稍大些,你就会明白恋爱的人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极度的痛苦。无情和年少都比恋爱要强。我以前也经历过,但从不像这次——如此突然——正当一切顺顺当当的时候。”   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他的脸相当难看。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也没有表情变化泄露她突如其来的厌恶,但坎布恩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厌恶,他马上改变了话题。   “艾贝·诺思就要到这附近什么地方来了。”   “干吗?他可是住在戴弗夫妇家里呀!”   “是的,但是他来这儿了——难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二楼一个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一个人用英语显然冲着下面叫道:   “你们边索了好不好①!”   --------   ①此人英语发音个准,将“stoptalking(别说了)”发成“stuptucking”。   萝丝玛丽和路易·坎布恩识趣地走下台阶,坐到了通向海滩的路边的一张长椅上。   “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亲爱的,这事非同小可——”他这时兴奋起来,决心要把事情披露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件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总是避开凶狠的人——他们把我打倒在地,所以我有时不得不在床上一连躺几天。”   他洋洋自得地看着她。她则听不懂他讲些什么。   “亲爱的,”他又冒出一句,说着用手触摸她的大腿,同时他的整个身体向她凑过去,似乎要表明这不只是他的手做出的不负责任的冒险举动——他很有自信心,“要发生一场决斗了。”   “什么?”   “一场决和——我们还不知道和准。”   “谁要决斗?”   “我来从头告诉你。”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又往下说,好像这件事有损她的声誉,而他并不想趁机同她作对。“当然,你是在另一辆车里。嗯,说起来你倒是幸运的——我至少要少活两年,事情来得这样突然。”   “什么事?”她问。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么起头的,起初,她讲——”   “谁?’   “瓦奥莱特·麦基斯克。”他压低声音,似乎有人在椅子下面,“但我们不要提及戴弗夫妇,因为他威胁说,谁也不能提到他们。”   “谁威胁?”   “汤米·巴尔邦,所以你甚至都别说我提到他们。我们弄不明白瓦奥莱特到底要说什么,因为他不停地打岔,这时,她丈夫又插进来,这下,亲爱的,就有决斗了。时间是今天早晨——五点钟——也就是一小时后。”他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他自己的伤心事。“我真希望决斗的是我。我还不如给打死的好,现在我可没有什么活头了。”他说不下去了,身子悲伤地摇晃起来。   那铁制百叶窗再次砰地打开,又是那个人用英语喊道:   “成的,怪边吵了①!”   --------   ①将“really(真的)”发成“rilly”、“stop(停止)发成“stup”、“immediately(马上)”发成“immejetely”。   这时文贝·诺思从旅馆里走出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他朝天边望去,看见了他们,这时大海上方泛起了鱼肚白。他刚要开口,萝丝玛丽告诫性地摇了摇头,他们便移到远处的路边的另一张长椅上。萝丝玛丽看文贝有点紧张。   “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问道。   “我刚起床。”她笑了起来,但想起楼上那个抗议者,便赶紧闭嘴。   “让夜莺给吵醒的吧,”艾贝暗示道,接着又重复了一句,“多半是给夜莺吵醒的。这位缝纫小组①的成员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吗?”   --------   ①指多以慈善事业为目的、定期集中做缝纫活的女工缝纫小组,   坎布恩一脸庄重地说:   “我只知道我亲耳听到的。”   他起身很快走开了。艾贝在萝丝玛丽身边坐下来。   “你对他凶过吗?”   “我吗?”他颇为惊讶地问道,“什么事让他一大早就在这儿不停地哭。”   “嗯,也许他有伤心事吧。”   “也许吧。”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猜想那辆车里发生了些怪事。决斗是真的吗?”   “这当然很傻,但似乎确有其事。” 十   夜色温柔--十麻烦是在戴弗夫妇的汽车停在路边,厄尔·布雷迪的车超过去的时候开始的——艾贝的叙述平平淡淡地融人一片夜色之中——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正在把她发现的有关戴弗夫妇的事告诉艾布拉姆斯夫人——她到他们房子的楼上去过,她无意中看见的事情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汤米·巴尔邦是戴弗夫妇身旁的一只看门狗。事实上,她要说的事情既让人兴奋,又让人不安——但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戴弗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实情对他们的朋友来说,比他们所能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当然,这么做是做出某种牺牲的——有时他们看上去颇像一场芭蕾舞剧中的光彩照人的角色,值得你像看芭蕾舞那样去观赏,但事情要更复杂一些——你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怎么说,汤米是迪克引荐给尼科尔的男子中的一个,当麦基斯克夫人一个劲地暗示要说出她所知道的事情时,他就责怪他们了。他说:   “麦基斯克夫人,请不要再议论戴弗夫人了。”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她不以为然。   “我想最好别再说他们的闲话。”   “他们就这么神圣吗?”   “别去议论他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他在坎布恩边上的两个小位子中的一个坐着。这是坎布恩告诉我的。   “嗬,你贞是蛮不讲理呀。”瓦奥莱特回了一句。   你知道深夜汽车中的谈话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人低声交谈,有些人不闻不问。晚宴后,人们多半会感到厌烦或昏昏欲睡。因而直到汽车停了下来,巴尔邦大声吼叫时,他们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巴尔邦的声音让大家一惊,这声音如同在向骑兵发布命令:   “你想在这儿下车吧——这儿离旅馆就一英里远,你可以走回去,或者我把你拖到那儿。你给我闭嘴,让你老婆也闭嘴!”   “你是个恶棍,”麦基斯克说,“你以为你的肌肉比我更有力。但我不怕你——他们应该知道决斗的规则——”   这就是他犯傻的地方了,因为汤米是法国人,他侧过身来撞了他一下。这时司机发动了汽车。就在那儿你们的车超过去的。接下去便是女人们开始干预了。当汽车到达旅馆时,事态仍没有改变。   汤米打电话给在戛纳的一个朋友,让他做副手。麦基斯克说他不打算请坎布恩做他的副手,因为坎布恩对这种差事不会太热心,所以他打电话给我,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马上过来。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支持不住了,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服了安眠药,她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了。我一到旅馆就设法同汤米交涉,但他除了麦基斯克的道歉外其他什么也不接受,而麦基斯克怒气冲冲地连认个错也不答应。   当艾贝把事情说完,萝丝玛丽若有所思地问道:   “戴弗夫妇知道决斗是因为他们的缘故吗?”   “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想知道他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那个该死的坎布恩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但既然他说了——我告诉司机把我那把老式乐锯拿出来,要是他乱讲的话。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汤米需要的就是一场痛痛快快的战斗。”   “我希望戴弗夫妇不知道这件事。”萝丝玛丽说。   艾贝瞧了瞧他的手表。   “我要上楼去看一下麦基斯克——你想去吗?他觉得他孤单无助——我敢说他不在睡觉。””   萝丝玛丽想象得出,这个神经紧张、体质赢弱的男子可能绝望地熬了一夜没睡。她在同情与厌恶之间犹豫了一会,便答应去看他。她浑身带着清晨的活力,在艾贝身边轻快地上楼去了。   麦基斯克坐在床上,喝酒激发起来的斗志丧失掉了,尽管此时他手平还端着一杯香摈酒,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脸色苍白,心情坏透了他显然一整夜在写东西、喝酒。他茫然地望着艾贝和萝丝玛丽,问道:   “到时候了吗?”   “没有,还有半小时呢。”   桌子上摊满了纸,看得出他在艰难地写一封长信。最后几页纸上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在渐渐变暗的柔和的灯光下。他在信的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信塞进一只信封,随后把它递给艾贝。   “这是给我妻子的。”   “你最好去用凉水冲一下头。”艾贝劝他。   “你认为我最好去冲一下头?”麦基斯克迟疑地问道,“我可不想弄得太清醒了。”   “不过,你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   麦基斯克顺从地走进了盥洗室。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人声说道,“我不知道瓦奥莱特如何回美国去。我没有买任何保险。我从未想过这种事。”   “别瞎说了,一小时后你会回到这儿用早餐的。”   “是的,我知道。”他头发湿湿地回到房间。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萝丝马丽似的看着她。突然他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我写不完我的小说了。这就是我伤心的原因。你不喜欢我,”他对萝丝玛丽说,“但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原本就是个文人。”他发出一阵含糊、沮丧的声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许多,但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从某些方面来说——”   他不再说话,对一支已经熄灭的香烟吹了日气。   “我却是喜欢你的,”萝丝玛丽说,“但是我认为你不该去决斗。”   “是的,我应该设法痛打他一顿的,但这下子完了。我让自己卷到本不应卷入的事情中去了。我的脾气很暴躁——”他眼睛盯着艾贝,似乎期待他对这番说明表示异议。接着他发出一声怪笑,把那支没有丝毫火星的烟蒂举到嘴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麻烦是,决斗是我提出的——要是瓦奥莱特不再开口,我也就不会提出决斗了。当然,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脱身走开,或者置之不理,对整个这件事一笑了之——但是我觉得瓦奥莱特永远不会再敬重我了。”   “哪里,她会的,”萝丝玛丽说,“她会更敬重你的。”   “不——你不了解瓦奥莱特,她一旦占了你上风,她会非常厉害。我们结婚二十年了,我们有过一个七岁的女儿,她死了,而这以后的情形会怎么样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有过一些私情,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彼此还是疏远了——昨天夜里她还骂我是个胆小鬼呢。”   事情确实麻烦,因而萝丝玛丽没有再搭腔。   “好吧,我们尽可能避免造成伤害。”艾贝说。他打开一只皮箱。“这些是巴尔邦决斗用的手枪——我借来的,这样你可以熟悉一下。这些手枪他装在旅行箱里随身带着。”他拿出一把老式手枪掂了掂分量。见此情景萝丝玛丽惊叫了一声。麦基斯克则心神不安地望着这些手枪。   “噢——是不是我们走上去站好用四五式手枪对射?”他问。   “我不知道,”艾贝冷峻地回答,“要我看,你用长简手枪可以瞄得更准些。”   “距离是多少?”麦基斯克问。   “这个我问过。如果一方或另一方务必要在决斗中丧命,那就把距离定为八步;如果只要他们受点皮肉之苦,那就是二十步的距离;要是决斗仅仅涉及他们的荣誉,那就是四十步的距离。他的副手同意我的意见,将距离定为四十步。”   “这不错。”   “普希金①小说中写过一场精彩的决斗,”艾贝回忆着,“双方都站在悬崖边上,这样要是他被打中了,他就整个儿完蛋了。”   --------   ①普希金(179一1837),俄国著名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叶市盖尼·奥涅金》。   在麦基斯克看来,这种事似乎是十分遥远和不切实际的,他凝视着艾贝说,“什么?”   “你要不要下水游一会振作一下精神?”   “不——不,我不会游泳。”他叹了口气,“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决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实际上,他是这样一种人,对他来说,感官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他现在面对了一个具体的事实,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艾贝说,他看出麦基斯克有些打退堂鼓了。   “好吧。”他猛地灌了一口白兰地,把酒瓶揣到口袋里,带着几乎是凶狠的神情问:“要是我杀了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我会帮你越过意大利边界的。”   他扫了一眼萝丝玛丽,随后带着歉意地对艾贝说:   “我们走之前,我还想单独同你谈点儿事。”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完好无损,”萝丝玛丽说,“我认为这种事很蠢,而你应该设法去阻止的。” 十一   夜色温柔--十一她看到坎布恩呆在楼下空荡荡的门厅里。   “我看见你上楼的,”他有些兴奋地说,“他还好吗?决斗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她感到恼火,因为他说起决斗来就像在说马戏团似的,把麦基斯克当作了悲剧性的小丑。   “你跟我一起去吗?”他问道,似乎他已经定好了座位,“我租了旅馆的汽车。”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我想,我也许会受到惊吓而少活几年,但不管怎样我不愿意错过机会。我们可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   “你为什么不叫邓弗莱先生跟你去呢?”   他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而眼下没有胸毛来藏他的眼镜了。他挺直了身子。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哎,恐怕我去不了。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事。”   当萝丝玛丽走进自己的房间,斯皮尔斯夫人睡眼惺松地醒来,向她叫道:   “你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妈,你再睡吧。”   “到我的房间来。”听到她在床上坐起来,萝丝玛丽走进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斯皮尔斯夫人问道,“你不必走近,但事后你可以帮个忙。”   萝丝玛丽不喜欢自已作为旁观者的形象出现,因此迟疑着不想去。斯皮尔斯夫人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恍惚地想起她做医生妻子时夜里丈夫应患者家属的请求去出诊。“我希望你出去走走,做点事,不要老依赖我——你为雷尼的宣传活动做过更难的事呢。”   萝丝玛丽不明白为什么她应该去,然而她听从了这自信、清晰的声音。她十二岁那年,这声音将她送进了巴黎奥德翁剧院的舞台入口处,出来时,还是这声音迎候着她。   当她在台阶上看见艾贝和麦基斯克离去时,心想她可以解脱了——但过了一会儿,旅馆里的汽车绕过拐角开了过来。坎布恩高兴地叫了起来,把她拉上车坐在他身边,   “我就躲在那儿,因为他们可能不让我们去。我还带了电影摄影机,你瞧。”   她无奈地笑笑。他是如此可怕,甚至不只是可怕,简直是丧失人性了。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麦基斯克夫人不喜欢戴弗夫妇?”她问,“他们待她很不错的呀。”   “噢,不是这么回事。问题是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因为巴尔邦的缘故我们至今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么并不是这个使你如此伤心的喽。”   “噢,不是,”他说,声音突然变了,“那是我们回到旅馆后发生的另一件事,但现在我不放在心上了——我完全撒手不管了。”   他们跟着另一辆车向东而行,沿着海岸经过瑞昂莱潘①,那儿一家新的娱乐场正从平地而起。时间过了四点,蓝灰色的天空下,第一批渔船正嘎吱嘎吱地出港驶向淡灰绿色的大海。接着他们离开大路,朝偏僻的乡村开去。   --------   ①法国地名。   “这是去高尔夫球场,”坎布恩说,“我敢肯定那就是他们决斗的地方。”   他说对了。艾贝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时,东方一抹红黄色,看来又是一个火辣辣的日子。让旅馆的汽车开进松树林,萝丝玛丽和坎布恩就隐在林中的阴影里,挨着那片高尔夫球场。在白晃晃的球道上,艾贝和麦基斯克正踱着步,后者时个时地抬起头来,活像一只东(口臭)西(口臭)的野兔。此时,在远处一棵树旁出现了人影,这边的观察者辨认出是巴尔邦和他的法国助手——那助手腋下还夹着手枪盒呢。   麦基斯克有些惊惶,他溜到艾贝身后,喝了一大口白兰地。他茫然失措地向前走去,几乎要径直闯到对方跟前了,但艾贝拦住他,自己走上前去同那个法国人交谈。这时,太阳已跃出地平线。   坎布恩抓住萝丝玛丽的手臂。   “我受不了了,”他急促地几乎发不出声地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这会要我的——”   “松手!”萝丝玛丽断然说道。她用法语慌乱地低声祈祷了几句。   当事人面对面地站着,巴尔邦的衣袖一直卷到膀子上。阳光下他的眼堵塞神烦躁不安,但他用手掌拂拭一下裤缝时姿势倒还优雅。麦基斯克喝了白兰地,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还撅起嘴吹了一声口哨,伸着他的长鼻子漠然地东张西望,这时艾贝手中拿着块手绢走上前去。那个法国助手站着背过脸去。萝丝玛丽极度悲悯地屏住了呼吸,同时怀着对巴尔邦的恨意紧咬着牙齿,随后听见:   “一、二、三!”艾贝扯着嗓子喊道。   他们同时开了枪。麦基斯克晃了晃身子但站住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中对方。   “行了,这就够了!”艾贝叫道。   决斗者走上前来,每个人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巴尔邦。   “我宣布我并不满意。”   “什么?你肯定满意了,”艾贝不耐烦地说,“你只是不明白罢了。”   “你那位拒绝再打一枪?”   “你真说对了,汤米。你执意要进行这场决十,我的当事人奉陪了。”   汤米轻蔑地笑笑。   “这个距离太荒唐了,”他说,“我可不习惯这样的闹剧——你的那位必须记住,他现在可不是在美国。”   “嘲笑美国没有用。”艾贝颇为严厉地说。然后他又用温和的语气说:“事情到这儿就行了,汤米。”他们激烈地争辩了一会——随后巴尔邦点点头,对他刚才的对手冷冷地欠了欠身。   “不握一下手吗?”那个法国医生提议。   “他们彼此早就认识。”艾贝说。   他转向麦基斯克。   “过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们快步走开时,麦基斯克欣喜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等一会!”艾贝说,“汤米要收回他的手枪。他也许还用得着呢。”   麦基斯克把手枪递给他。   “让他见鬼去吧,”他粗暴地说,“对他说他可以——”   “要我对他说你还想再打一枪?”   “嗨,我打过一枪了,”他们往前走时麦基斯克喊道,“我的表现相当不错,不是吗?我可不是胆小鬼。”   “你是个醉鬼。”艾贝抢白了他一句。   “不,我不是醉鬼。”   “好吧,那么你不是醉鬼。”   “就算我喝了点酒,为什么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随着自信心一点点增加,他温怒地瞪着艾贝。   “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执拗地问。   “要是你不明白的话,那说什么也没用。”   “难道你不知道战争期间所有的人一直都是醉醺醺的吗?”   “好了,我们就忘了这事吧。”   然而事情还没有全部了结。身后杜鹃花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医生匆匆地来到他们身旁。   “对不起,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还没有付给我酬金吧?自然这只是提供治疗的费用。巴尔邦只有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因此他无法付账,而另一位先生又把钱包丢在家里了。”   ‘你该想到法国人会考虑这种事的。”艾贝说。随后他转向医生,“多少钱?”   “让我来付这笔钱!”麦基斯克说。   “不用,我带了钱。我们的处境都不太妙。”   艾贝向那医生付钱,麦基斯克突然转身走进灌木丛,在那儿呕吐起来。他的脸色较光前更为苍白,但他还是大摇大摆地同艾贝一起,披着玫瑰色的霞光向汽车走去。   坎布恩仰面躺在灌木林中大口喘气,他是这场决斗中唯一的受害者,而萝丝玛丽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同时用穿着凉鞋的脚不停地踢他。她踢呀踢,直到他缓过气来——对她来说,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是过几个小时,她就能见到心里牵挂着的她在海滩结识的“戴弗夫妇’了。 十二   夜色温柔--十二他们一行六人,萝丝玛丽、诺思夫妇、迪克·戴弗和两个年轻的法国音乐家,在瓦森餐馆等候尼科尔。他们在观察这家餐馆的其他顾客,看他们是否安详从容。迪克说过除了他自己,没有哪个美国人能做到雍容大度。他们正要寻找一个与他所说的相反的例子,但情形看来不妙——没有一个人进餐馆十分钟后不举起手来摸脸的。   “我们本来就不必把满脸的胡须刮掉呀,”艾贝说,“然而迪克也不是唯一举止得体的人——”   “哎,我是唯一的。”   “但他也许是举止得体的人当中唯一沉着的人。”   一个衣着考究的美国男子走进餐馆,同来的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一张餐桌。突然这男子发觉有人在注视他,然而他的一只手还是不经意地抬起来,理了理并无皱褶的领带。在另一群还未人座的人当中,一个男子没完没了地用手掌拍打剃过须的面颊,他的一位同伴则机械地上下挥动着一截已熄灭的雪茄烟头。那些有较好运气的人或摆弄眼镜或拈拈胡须,而那些不戴眼镜、没有胡须的人则抚弄他们光溜溜的嘴巴,或使劲拽一下耳垂。   一位很有名气的将军走进来,艾贝寄希望于将军在西点①的第一年军校生活——第一年里,学员不能退学,也没有哪个学员能从这一年的生活中完全复原——因此他和迪克打了个五美元的赌。   --------   ①美国纽约州东南部的一军事要塞,著名的西点军校(美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   将军双手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等着有人安排他入座。只见他像个跳水运动员那样双臂突然向后一摆,迪克不禁“啊’了一声,以为他失去了控制,但将军恢复了原样,他们这才松了口气——这一阵发作就要过去了,侍者把他的椅子拉了出来……   这位征服者勃然大怒,手猛地向上一伸,随即抓了抓梳理齐整的灰白色脑袋。   “你瞧,”迪克得意地说,“我是唯一的。”   萝丝玛丽确信这一点。迪克意识到他从未有过比她更理想的观众,他把这伙人结成一个快乐无比的团体,使得萝丝玛丽对那些不坐在这张餐桌旁的人皆不屑一顾。他们虽说到巴黎已经两天,但实际上他们好像仍躺在沙滩的遮阳伞下。前天晚上他们出席了青年联合会的舞会,萝丝玛丽觉得舞会的环境非常糟糕,而她以前曾参加过好莱坞的五月狂欢。迪克所到之处乐意招呼一些人,当然是有选择的,形成一个小圈子——戴弗夫妇似乎有着一大帮熟人,然而情形也总是这样,某个熟人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会对不期而遇十分意外,“嗨,这些年你都躲哪儿了?”随后他又去串联组合他自己的团体,温和但常常是冷不防地致命一击将外人清除出去。如今,萝丝玛丽似乎也在过去的某种可悲的境况下结识过他们,后来又识破了他们,厌恶他们,不再理睬他们。   他们圈子里绝大多数是美国人,而有时则几乎没有什么美国人。迪克和他们重逢在一起,而许多年不见彼此之间有些疏远了。   昏暗的餐馆里烟雾腾腾,餐架上的生食品散发出浓郁的味道。身穿天蓝色套服的尼科尔悄然而人,犹如一片游移的云彩飘进了店堂。从他们的目光中可看出她是怎样的妩媚动人,她满怀感激地向他们微笑致意。此刻,他们都成了正人君子,温文尔雅。但很快他们就讨厌这般的装模作样,渐渐变得诙谐、刻薄起来,到最后提出了一大堆设想。他们取笑那些他们日后会淡忘的事情——他们欢声笑语,男人们喝光了三大瓶葡萄酒。餐桌上的三位女子是深刻变动着的美国生活的代表。尼科尔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美国资本家的孙女,同时也是利佩·魏森费尔德家族的一位伯爵的孙女。玛丽·诺思是一位熟练的裱糊匠的女儿,同时也是泰勒总统①的后代。萝丝玛丽则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中等阶层,被她的母亲一下子推到好莱坞的无名高地。她们彼此的相似之处,以及她们同其他许多美国女子的不同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她们都是幸运地生存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她们利用男人而不是同男人们作对来维护她们的个性。她们三个要是分别成为名妓或贤妻,并不是因为她们出身的偶然性,而在于她们找到或找不到她们自己的男人这更大的偶然性。   --------   ①J·泰勒(179一1862),美国第十任总统(1841—1845)。   萝丝玛丽觉得这是个十分愉快的聚会,这午餐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只有七个人出席。这大概是一次出色的聚会所限定的人数了,也许还因为她在他们这个世界里是个新手,可以起到将他们彼此间的所有积怨催化沉淀的作用。散席后,一位侍者将萝丝玛丽引到法国餐馆通常有的昏暗的内室,萝丝玛丽借着微弱的桔红色灯光,查找电话号码,给法—美电影公司打了个电话。他们肯定有《老爸的女儿》的拷贝——片子目前租出去了,但他们这个星期的晚些时候在圣安吉斯大街三百四十一号为她放映这部影片——请找一下克劳德先生。   小型电话间正对着衣帽间,萝丝玛丽刚挂上电话听筒,就听到离她个到五英尺远的一排衣服的那头传来两人低低的说话声。   “这么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   这是尼科尔——萝丝玛丽在电话间的门口停住了脚步——接着她听见迪克在说:   “我太想要你了——我们现在就到旅馆去吧。”尼科尔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有一阵,萝丝玛丽根本听不明白他们的话,但那语气就足以传达出一切了。这些对话所包含的巨大的隐秘使她激动起来。   “我要你。”   “四点钟我在旅馆等你。”   萝丝玛丽大气不出地站在那儿,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起初甚至感到震惊,因为从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来看,她一直把他们当作那种没有肉体要求的人,当作那种感情冷漠的人。此刻,一股情感的激流流过她的全身,透心而朦胧。她不明白自己是欣羡还是反感,但唯一明白的是她自己被深深地打动了。遇到这种事,确实让人心动,尤其是尼科尔充满激情的话“哦,我爱你!”仍在她心头回响。她现在面临了她目睹的这幕情景的特殊氛围,但不管她与这种氛围的距离有多远,她自己的欲望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她并没有产生在出演某场爱情戏时常有的厌恶感。   尽管这件事与她无关,但她现在无可避免地参与进去了。当她同尼科尔一起去购物时,她甚至比尼科尔本人更在意这次幽会。她从新的角度来观察尼科尔,估量她的吸引力。当然,她是萝丝玛丽所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女子——她庄重、虔诚、忠实,还有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这一切萝丝玛丽运用她母亲的中产阶级的思想方式来加以考虑,并把它们同她对金钱的看法联系起来。萝丝玛丽的钱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之所以能在欧洲漫游,因为她在一月的某一天跳入水池六次,那天她的体温从早晨的99度慢慢上升到103度①,这时她母亲出来阻止了她。   --------   ①华氏温度单位,相当于摄氏38度一40度。   在尼科尔的指点下,萝丝玛丽用自己的钱买了两套衣服,两顶帽子和四双鞋子。尼科尔按照一份有两张纸的长长的清单采购物品,另外还买了陈列在橱窗里的东西。她买下喜欢的东西,未必都是她自己要用的,她买来是当作礼物送给朋友的。她买了一些彩色的珠子、几块海滩上用的折叠软垫、一些人造花、蜂蜜、一张专供客人用的床、几只包、几条围巾、几只鹦鹉、可摆在玩具房间中的袖珍物品及三码长的对虾色的某种新式布料。她还买了一打泳装、一条橡皮鳄鱼、一副黄金和象牙制成的旅行象棋、给艾贝的大号亚麻手帕、两件羚羊皮夹克,皮夹克的颜色是那种翠鸟灰,皮毛是大红的,这两件皮夹克是从赫尔墨斯商店买来的——她买下这些东西并不能与一个高级妓女的采购相提并论,后者购买内衣和珠宝,说到底是购买职业装备或者说买保险——而尼科尔的采购则是出于一种截然不同的考虑。厄科尔是才智和辛劳的产物。为了她,火车从芝加哥出发,穿过大陆丰腴的腹地,抵达加利福尼亚;胶姆糖工厂在冒烟,工厂的传送带连续运转着;男人们在缸里搅拌牙膏,从铜制的桶里汲取漱口剂;姑娘们在八月里麻利地装着番茄罐头,或在圣诞夜的杂货店里忙得七荤八素;印第安混血儿在巴西的咖啡种植园里辛勤劳作,幻想家不再享有新型拖拉机的专利权了——这只是向尼科尔进贡的一部分人,随着整个体制轰轰隆隆不可一世地向前推进,就给像尼科尔这样进行大量采购的行为推波助澜,那种买卖的亢奋不下于一个面对大火坚守岗位的消防队员的满脸红光。她体现了一些非常朴素的原则,这些原则掩盖了她本人的可悲命运。她对这些原则的体现是如此确切,以致这种买卖行为也显得优雅起来,而现在萝丝玛丽也竭力要加以仿效了。   时间快到四点了。厄科尔还呆在商店里,肩头站着一只鹦鹉。她很难得地说了一大堆话。   “哎,要是你那天不钻到水池里会怎么样呢——我有时对这种事情感到纳闷。战前我们住在柏林——我那时十三岁,就在母亲去世之前。我姐姐要去参加一个皇家舞会,她的请帖上有三位王子的名字,这都是由一位廷臣安排的。动身前半小时,她突然感到胁部疼痛,发起了高烧。医生说她得了阑尾炎,需要做手术。但母亲有她既定的计划,所以巴比在夜礼服里面缚了一只冰袋去参加舞会,一直跳到夜里两点。她第二天上午七点接受了手术。”   这么说,严厉倒是一件好事,所有的正派人对自己都很严厉。但是到四点了,萝丝玛丽老想着此刻迪克在旅馆里等着尼科尔。她必须走了,她不应该让他久等。她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还不走?”随后又忽发奇想,“你要是不去,就让我去吧。”但尼科尔又走到一个柜台为她俩买了紧身衣服,另外还要送一件给玛丽·诺思。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似乎想起来了,于是像是丢了魂似的招手要了辆出租车。   “再见,”尼科尔说,“我们玩得很高兴,是吧?”   “非常高兴。”萝丝玛丽说。说出这句话要比她想象得困难得多。当尼科尔坐车离去时,她全身心都在发出抗议。 十三   夜色温柔--十三迪克在护墙拐弯处转身,沿着壕沟在板道上继续往前走。他走到一架潜望镜前,通过镜头向外看了一会。随后他走上台阶,从胸墙上方向前眺望。前方灰暗的天空下是博蒙哈梅尔,左边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蒂普维高地。迪克用双筒望远镜察看这些地方,一阵伤感哽住了他的喉咙。   他沿着壕沟再往前走,发现其他人在下一个拐角处等着他。他心潮澎湃,他要对他们述说,使他们理解,虽然事实上艾贝·诺思打过仗,而他却没有。   “那个夏天,脚下的这块土地每英尺就有二十个人阵亡。”他对萝丝玛丽说。她顺从地朝那片没有多少绿色的平原看去,那儿长着一些只有六年树龄的小树。即使迪克再说什么他们此刻正遭炮轰,她那天下午也会相信的。她对他的爱最终发展到这么一步,她现在开始觉得痛苦、绝望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要同她母亲谈谈。   “那以后有许多人死了,而我们也很快会死去的。”艾贝用宽慰的口气说道。   萝丝玛丽热切地等着迪克接着往下说。   “瞧那条小河——我们两分钟之内就能走到那儿。英国人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达那儿——全帝国的军队前赴后继,缓慢地向前推进。而另一个帝国的军队一天儿英寸地缓慢朝后撤退,真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一代欧洲人再也不愿于那种事了。”   “嗨,他们只是刚刚离开土耳其,”艾贝说,“而且在摩洛哥——”   “那不同。西部前线的战争不会再打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年轻人认为他们能打,但他们打不了。他们能打第一次马恩①战役那样的战争,但不是这种。这种战争需要宗教信仰,漫长的岁月,绝对的把握及存在于两个阶级之间的那么一种关系。俄国人和意大利人在西部前线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你必得在情感上全身心投入,才有可能在回忆的路上走得更远些。你必定记得圣诞节,记得王储和他的未婚妻的明信片,记得瓦朗斯②的小咖啡馆,菩提树大街③的露天啤酒店,市政厅的婚礼,记得去看德比④马赛,记得你祖父的大胡子。”   --------   ①法国北部的一个省份,著名的马恩河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两次重大战役之地,这里所说第一次战役发生于1914年9月5日至9月10日。   ②法国地名。   ③德国柏林东区一条著名大街。   ④德比马赛始于1780年,是英国传统马赛之一,每年6月举行。   “格兰特将军①一八六五年在波得斯堡②首创了这种战役。”   --------   ①格兰特(182一1885),共和党人,南北战争时任联?   ②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城币,南北战争中两军争夺的著名要塞。   “不,他没有——他只是创造出大屠杀来。这种战役是刘易斯·卡罗尔①和儒勒·凡尔纳②及写了《水精》③的什么人,还有玩地滚球戏的乡村执事和马赛的教母及在符腾堡④和威斯特伐利亚⑤的小胡同里遭诱奸的姑娘们一起创造的。啊,这是一场爱之战——在这儿中产阶级付出了一个世纪的爱情。这是最后一场爱之战。”   --------   ①卡罗尔(1832—189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其作品以《艾丽丝漫游奇境记》最为著名。   ②凡尔纳(82—1905),法国小说家,现代科幻小说的奠基人。   ③《水精》(Undine)的作者为法国作家莫特·富克(1777—1843),该书取材传说,“水精”为水中精灵,相传与凡人结合生子后能获得灵魂。   ④德国西南部一地区。   ⑤德国西北部一地区。   “你应当把这场战争交给D·H·劳伦斯①。”艾贝说。   --------   ①劳伦斯(1885一1930),英国著名小说家,其作品《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曾引起争议。   “伴随着一股极为强烈的爱的风暴,我们美丽可爱安谧的世界在这里整个儿被炸成了碎片,”迪克唏嘘不已,“不就是这样吗,萝丝玛丽?”   “我不知道,”她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们落到了别人的后面。突然土块和石子阵雨般地落到他们的身上,艾贝从另一条壕沟的护墙处喊叫起来:   “战争的幽灵又向我袭来了。我身后有俄亥俄①一百年的爱情,我要炸毁这条壕沟。”他从沟堤上突然探出头来。“你们死了——你们不知道规则吗?那是一阵手榴弹。”   --------   ①美国州名。   萝丝玛丽大笑起来,迪克报复性地抓起一大把石子,随后又扔到了地上。   “我不能在这儿胡闹了,”他有些愧悔地说,“银线剪断了,金碗也打破了,一切都已过去,然而像我这样一个老派浪漫主义者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也是浪漫主义者。”   他们走出那经过修复变得整洁的壕沟,来到一块悼念纽芬兰①阵亡者的纪念碑前。萝丝玛丽读着碑文,热泪夺眶而出。像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她喜欢让别人来告诉她应该怎样感受,她喜欢迪克告诉她哪些事情是可笑的,哪些事情是可悲的。但最主要的,她想要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既然这一事实把她的一切搅乱了,既然她是在激动人心的梦幻中踏上这块曾经是战场的土地的。   --------   ①加拿大东部大岛。   之后他们坐上汽车启程返回亚眠①。一阵温暖的毛毛细雨飘落在新栽的小树和低矮的灌木丛上。他们沿路经过像庞大的火葬柴堆似的各式哑弹、炮弹、炸弹、手榴弹及军事装备、钢盔、刺刀、枪托和破烂的皮靴等,这些东西都是六年前丢弃在那里的。突然,在路的拐弯处出现了大片白色的坟头。迪克让司机把车停下。   --------   ①法国北部城市。   “还是那个姑娘——她仍然拿着花环。”   他们看着迪克下车朝姑娘走去。她手里拿着一只花环,心神不定地站在墓地门口。她的出租车司机在等着。她是个红头发的田纳西①姑娘,他们今天上午在火车上遇到过她。她从美国的诺克思维尔来给她的哥哥扫墓。她脸上挂着恼怒的泪花。   --------   ①美国州名。   “国防部给我的号码肯定错了,”她呜咽着说,“坟上是别人的名字。我从两点钟一直在找我哥哥的,而这里有那么多的坟墓。”   “要我是你的话,我就把花环放在随便哪座坟上,不去看那上面的名字。”迪克给她出主意。   “你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我想这是他要你这么做的。”   天渐渐暗下来,雨也越下越大了。她把花环放在进门第一座坟上,井接受迪克的建议,把她坐来的出租车打发走,搭他们的汽车一起回亚眠。   当她听说了这一不幸之事,萝丝玛丽又流泪了——反正这是个水汪汪的日子,但她觉得她学到了某种东西,虽然这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日后她愉快地回想起这个下午的所有时光——当时只当它是平常的日子,只是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欢乐的纽带,而最终它却成了欢乐本身。   亚眠是座闻名遐迩的古城,它此时仍呈现出战争带来的一片凄凉,就如一些火车站(巴黎北站、伦敦的滑铁卢车站)所有的景象。白天,这样的城市让人沮丧。二十年前的那种狭小的有轨电车从大教堂前面铺有大块卵石的广场驶过。这天气也似乎是旧日的风采,犹如一张旧照片已经黯然失色,但是天黑以后,法国生活中最叫人称心如意的一切便浮现出来——在这幅画面上,有轻佻的妓女,有在咖啡馆里吵吵嚷嚷的常客,有头靠头,寻觅适意而又廉价的处所的情侣。他们坐在街道的大拱廊下等着火车,高高的拱廊将烟雾、说话的嘈杂声和音乐声散发出去。管弦乐队热情地奏起《是的,我们没有香蕉》的曲子——他们拍起手来,因为乐队指挥看上去陶醉在音乐中了。那个田纳西姑娘也忘却悲伤,快活起来,甚至开始同迪克和艾贝挤眉弄眼地调情。他们俩则善意地取笑她。   后来,他们上了去巴黎的火车,留下那一小群一小群的符腾堡人、普鲁士近卫兵、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曼彻斯特工人和昔日的伊顿公学①学生,在温暖的雨中没完没了地追逐他们的放荡生活。迪克他们吃着车站餐馆制作的夹有意大利式香肠和甜软的意大利乳酪的三明治,喝着法国的博若莱葡萄酒。尼科尔有些心不在焉,她烦躁地咬着嘴唇,翻看着迪克带来的几本战场游览手册——确实,他会事先对整个情形作简略的研究,井总是将事情简化,直到同他的圈子内的某个成员有一种细微的相似之处。   --------   ①英国著名贵族中学,创办于1440年。 十四   夜色温柔--十四当他们抵达巴黎时,尼科尔十分疲乏,不想按他们计划的再去观赏美轮美免的装饰艺术展览会了。他们把她留在乔治王旅馆,当她通过灯光映照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厅的时候,萝丝玛丽心上的重负被卸掉了。尼科尔是一种力量——当然不是她母亲那种她可以支配,可以预见的力量——一种难以捉摸的力量。萝丝玛丽总觉得有些怕她。   十一点钟,她和迪克及诺思夫妇坐在赛纳河上一家新开张的水上咖啡店里。河水闪烁着桥上照来的灯光,摇晃出一个又一个清冷的月亮。当萝丝玛丽和母亲住在巴黎的时候,她们有时会在星期天坐小轮船上苏雷斯纳去,途中谈论对未来的设想。她们没有多少钱,但斯皮尔斯夫人对萝丝玛丽的美貌很有信心,竭力在她心里培植雄心壮志,因而她心甘情愿把这笔钱押在这所谓的“优势”上。而萝丝玛丽在自己出道的时候也想着要报答母亲……   自从到了巴黎,艾贝·诺思身上就披了一件红葡萄酒色的薄薄的皮外衣。他的眼睛因太阳和饮酒的缘故布满了血丝。萝丝玛丽这才意识到他每到一处总要喝点酒,她不知道玛丽对此是怎么想的。玛丽很文静,除了常常会发笑,总是静静的,因而萝丝玛丽对她了解很少。她喜欢将一头滑溜的黑发朝后梳,像是瀑布似的自然往下垂——有时头发轻轻巧巧地斜斜地掠过鬓角,几乎掩住了她的眼睛,她这才摆一摆头,让头发顺溜地回到原处。   “艾贝,今晚我们早点回去吧,喝完这杯酒就回去。”玛丽的声音依旧轻柔,但透出一丝着急的意味,“你不要在船上喝得太多。”   “天晚了,”迪克说,“我们最好都走吧。”   艾贝高贵庄重的脸上显出一种固执的神情,他断然地说:   “哦,不行。”他一本正经地顿了顿,“哦,不行,还不行。我们还要再喝一瓶香摈酒。”   “我不能喝了。”迪克说。   “我是说让萝丝玛丽喝,她生来就会喝酒——她在盥洗室或别的什么地方总是放上一瓶杜松子酒——她母亲告诉我的。”   他把第一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萝丝玛丽的杯子里。她到巴黎的第一天因喝了几夸脱的柠檬水而犯病了,以后她再没有同他们在一起喝过饮料,而现在她端起酒杯,喝起香摈酒来。   “这是怎么回事?”迪克叫起来,“你对我说过你不喝酒。”   “我没有说过我永远不喝酒。”   “你母亲怎么说?”   “我就喝这一杯。”她觉得她需要喝点酒。迪克喝了酒,不太多,但他喝了,也许酒可以使她更亲近他一些,这也是她必须要做的准备的一个部分。她喝得太猛,呛了起来,随后又说,“还有,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岁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呢?”他们不满地说。   “我不想让你们为我的生日忙忙碌碌,弄出一大堆麻烦。”她喝光了杯中的香摈酒,“所以这就算是庆祝吧。”   “这绝对算不上是庆祝,”迪克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明大的晚餐就是为你举办的生日宴会,可别忘了。十八岁——啊,那是多么重要的年华。”   “我常想,人一到十八岁就什么事也不在意了。”玛丽说。   “对呀,”艾贝附和道,“过了十八岁,什么都一样。”   “艾贝觉得只要他上了船,就什么也不在意了,”玛丽说,“这次他去纽约,肯定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说起来就好像她已对说这些不再有意义的话感到厌烦,似乎在现实中,她和她的丈夫有过或没有过的经历已变成仅仅是一种打算了。   “他要在美国搞音乐,我到慕尼黑①歌唱界求发展,这样当我们再相会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我们做不到的事了。”   --------   ①德国东南部城市。   “那真是美好。”萝丝玛丽一边回味着香摈酒的滋味,一边附和着说。   “来,再给萝丝玛丽倒一杯香摈酒。以后她就能头头是道地解释淋巴结的活动了。淋巴结只是到人十八岁时才发挥功能。”   迪克宽厚地朝文贝笑笑,他喜爱艾贝,但他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是错误的。我们走吧。”艾贝领会出他话中的顾惜之意,便爽快地说:   “我有预感,还不等你把‘科学论文’写出来,我就会在百老汇①演奏我的一首新曲子。”   --------   ①美国纽约市一条大街,为戏院、夜总会等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区。   “但愿如此,”迪克淡淡地说,‘’但愿如此。我甚至有可能放弃你所说的‘科学论文’。”   “哦,迪克!”听得出来,玛丽感到意外,感到震惊。萝丝玛丽以前则从未见过迪克脸上这般毫无表情。她觉得迪克做出这种宣布是件重大的事情,她也想跟玛丽一样喊出“哦,迪克!”   但迪克又突然笑起来,并接着说,“——放弃它再另写一篇。”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   “喂,迪克,坐下。我想知道——”   “以后我再告诉你,晚安,艾贝。晚安,玛丽。”   “晚安,亲爱的迪克。”玛丽微笑着,好像她坐在这条空荡荡的船上会十分地快活。她是个勇敢的、有前途的女子,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追随她的丈夫,改变自己来适应这种人或那种人,而并不能够让他偏离他的道路一步。有时她沮丧地意识到,她秘而不宣的自己的前程已深深地寄放在他的身上了,然而她身上有一股吉祥之气,仿佛她是一种象征…… 十五   夜色温柔--十五“你要放弃的是什么?”在出租车里萝丝玛丽热切地望着迪克问道。   “没什么重要的。”   “你是个科学家?”   “我是个医生。”   “哦——哦!”她高兴地笑起来,“我父亲也是个医生。那你为什么不——”她突然不说了。   “这没有什么神秘的。我并不是在事业的高峰时出丑丢脸,躲到里维埃拉。我只是没有做开业医生罢了。不过,说不定哪一天我又要行医了。”   萝丝玛丽仰起脸静静地等着迪克吻她。他看了她一会,好像不太明白似的。随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用面颊在她柔嫩的脸上摔了擦,随后又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多可爱的一个孩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对他微笑,她的双手按惯例地抚弄着他西服的胸领。“我爱上你和尼科尔了。这其实就是我的秘密——我甚至不想同别人谈论你,因为我不愿意再有人知道你是多么出色,老实说——我爱你和尼科尔——真的。”   ——这种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甚至调子都是一样的。   突然她朝他挨过来,当她进入他凝望着的双眸时,年龄的差异消失了。他紧紧地抱吻她,仿佛她根本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接着她仰躺在他的膀子上叹起气来。   “我打定主意要放弃你了。”她说。   迪克吃了一惊——难道他说过什么,暗示她已经拥有他了吗?   “这让人非常尴尬,”他设法说得轻松一些,“正当我对你产生了兴趣。”   “我是多么爱你——”她说这话仿佛她已经爱了许多年了。她此刻又微微地抽泣起来,“我是多——多么爱你。”   他听了本该大笑的,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你不光人漂亮,气质也还可以。你这么做,像是装出一副痴情或羞答答的样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出租车里充溢着香水的芬芳,她用的正是她和尼科尔一起买的那种香水,她又挪近一些,身体依偎着他。他吻了她,但并不觉得欣喜。他知道这里面有一种激情,但她的眼睛和嘴唇没有丝毫这种激情的影子,她呼出的气息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槟酒的味道。她紧紧地贴着他,他又吻她。他被她天真无邪的热吻镇住了。此时,他看了一眼窗外,那夜的黑暗,世界的黑暗让他心里生出一丝凉意。她还不明白,爱的辉煌属于心灵。有朝一日她明白了这一点,并融进宇宙的激情之中,那时,他可以无愧无悔地拥有她。   她旅馆的房间位于迪克夫妇房间的斜对面,更靠近电梯间。当他们走到她的门口,她突然说: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指望你爱我,但你说过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生日。好吧,我做到了。现在作为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要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会,我有话要对你说。就一会儿。”   他们走进房间,他关上房门。萝丝玛丽紧挨着他站着,没有碰他。夜抹去了她脸上的血色——她此刻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舞会结束后被遗弃的一枝白色康乃馨。   “你笑的时候——”他恢复了他那种父辈的姿态,也许是因为尼科尔悄无声息地就在附近的缘故,“我总以为能看见你掉了一颗乳牙后的缺口。”   但这话说得太晚了——她贴上来拥着他,恳求般地喃喃低语。   “拿去吧。”   “拿去什么?”   他惊得呆如木鸡。   “动手呀,”她喃喃说着,“哦,请动手吧,什么也别管。即使我不喜欢,我也不会在意的——我从没有期望过——我总是讨厌去想这种事,但现在我并不讨厌。我要你这么做。”   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不能想象她竟会这么说。她正在喊出她在十年修女般生活中读过、见过和梦到过的事情。突然间她也明白了,这是她最了不起的一个角色,于是她更热心地投入到这一角色中去了。   “不是这么回事,”迪克谨慎地说,“这怕是多喝了香摈酒的缘故吧?我们还是忘了吧。”   “哦,不,现在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做,占有我,指点我,我完全是你的,我愿意是你的。”   “首先,你想过没有,尼科尔会受多么大的伤害?”   “她不会知道——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他和蔼地接着说:   “那事实上我爱尼科尔。”   “但是你可以爱不止一个人,不是吗?好比我爱母亲,我也爱你——更爱。我现在更爱你了。”   “——再就是你现在并不是爱我,但也许以后你会爱上我,这样你的生活就会弄得一团糟。”   “不,我保证再也不跟你见面。我会带上母亲马上去美国。”   他不同意这么做。他仿佛再次感受到她嘴唇的新鲜和娇嫩。他换了一种日气:   “你只是处于那种情绪之中。”   “哦,求你了,即使我会怀上一个孩子,我也不在乎。我可以像电影厂的姑娘那样去墨西哥。哦,这跟我曾经想过的多么不同——过去他们一本正经地吻我时,我厌恶这种事。”他看得出她仍抱着肯定会有这种事的想法。“他们有的长着大板牙,但你完全不同,你多么英俊。我要你来做这件事。”   “我想你是说人们得用某种方式来接吻,你要我来吻你。”   “哦,别取笑我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她突然变得自卑和平静起来,“我没有过多的奢望。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微不足道。”   “瞎说。但在我眼里你太年轻了。”他在心里加上一句,“——得有许多东西要学。”   萝丝玛丽气急地等待着,这时迪克又说:“最后,事情并不会被安排得就像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她沉下脸来,不以为然,失望至极。迪克言不由衷地说,“我们不过是要——”他收住了口,跟着走到床边,在哭泣的萝丝玛丽身边坐了下来。他一下子困惑起来,倒不是为这件事的道德问题,因为从各方面来看,明摆着这事情是不可能的,然而他还是感到困惑,此刻,他平日的风度,善于协调的韧劲都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的,”她呜咽着说,“这本来就是个渺茫的希望。”   他站起身来。   “晚安,孩子。这真是太遗憾了。事情过去就别放心上了。”他说了这两句医院的口头禅,劝她去睡觉。“会有许多人爱上你的,当你完美无瑕地,包括感情上,迎来你的初恋,该有多好。那是一种旧观念,是吧?”在他向门口跨出一步时,她抬起头来看他。她看着他,丝毫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她见他又慢慢地跨出一步,转身看了她一眼。她一时很想抓住他,吞掉他,想要他的嘴、他的耳朵、他的衣领,想要抱住他把他吞吃了。她看见他的手落在门的把手上。这时,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一头倒在床上。当门关上后,她起身走到镜子那儿,开始梳理她的头发,一边微微地抽噎着。萝丝玛丽刷了一百五十下,像往常一样。接着又是一百五十下。她梳着梳着直到手臂发酸,然后又换只手继续流起来…… 十六   夜色温柔--十六她醒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同时觉得很羞愧。镜子中娟秀的容貌并没有让她恢复信心,只是触动了昨日的伤痛。她母亲给她转来一封信,是那个去年秋天带她去参加耶鲁班级舞会的男孩写的,说他到了巴黎,然而这封信也不能帮她消除痛苦——所有这些似乎都十分遥远。她走出房间去经受同戴弗夫妇见面的煎熬,心里因双重的烦恼而沉甸甸的。当她们见了面,一起去试穿几套衣服时,她就像尼科尔一样,用坚不可摧的外壳将受伤的心灵包藏起来。只是在尼科尔谈论到一个苦恼的女售货员时,她的痛苦才有稍许缓和。“大多数人认为,人们对他们的看法要比他们实际感觉到的更加强烈——他们认为别人对待他们不是赞同就是反对。”要是处于昨天那种亢奋的心境,萝丝玛丽也许会抱怨这种看法了,但今天她希望把所发生的事淡忘掉,便爽快地接受了。她赞赏尼科尔的美貌和智慧,而且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嫉妒。就在要离开戈赛旅馆之前,她母亲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尼科尔是个大美人。萝丝玛丽知道这种口气实际是大有深意的,说白了也就是萝丝玛丽还不是大美人。这倒并不使萝丝玛丽烦心,她也只是近来才有幸知道她亦有动人之处。所以,她的可爱似乎从来就不是她自身具有的,而倒像她的法语一样,是一种学习的结果。然而在出租车里,她看着尼科尔,并拿自己同厄科尔比较。她那迷人的身段,那时而紧紧抿着,时而满含期望地微微张开的玲珑的嘴唇,有着邂逅浪漫爱情的种种可能性。尼科尔还是个姑娘时就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了,后来她高颧骨上的脸面绷紧起来,这时她仍是个美人——因为基本的脸架子在那儿。她有撒克逊人的血统,白肤金发。比起她曾有过的比脸面还美的一头云鬓,如今她的头发色泽更深些,然而人却更美了。   “我们在那儿住过。”萝丝玛丽突然指着神父大街的一幢房子说。   “这倒有意思。因为我十二岁时,母亲、巴比和我曾在那儿住过一个冬天。”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旅馆说。这两幢已显灰暗的楼房迎面瞪着她们,仿佛是少女时代的朦胧的回响。   “那时我们刚盖了湖边森林的房子,我们只有节省开支,”尼科尔接着说,“至少巴比、家庭教师和我没有大手大脚,母亲则外出旅游去了。”   “我们那时也在节省开支。”萝丝玛丽说完就意识到这个词对她们来说意义是不同的。   “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说成是一家小旅馆——”尼科尔莞尔一笑,“——我是指她不说‘廉价’旅馆。要是有大大咧咧的朋友打听我们的住址,我们从不说:‘我们住在贫民区的一个脏兮兮的小窝里,我们很高兴那儿有自来水用。’我们会说,‘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仿佛所有的大旅馆对我们来说都太吵闹,太俗气。当然喽,朋友们总是识破我们,并把情况告诉每个人。但母亲也总是说,这表明我们熟悉欧洲的生活方式。她当然熟悉,因为她生来就是德国人。但她的母亲是美国人,她自己是在芝加哥长大的,因而,与其说她是欧洲人,不如说她是美国人。”   他们两分钟后要去会其他人,便在卢森堡公园对面的格尼麦大街下了车,萝丝玛丽使自己振作了起来。他们在诺思夫妇的高居于大片绿叶之上的已拆除设备的公寓里吃饭。这一天对萝丝玛丽来说似乎大不同于前一天——当她面对面地看到他时,他们的目光相遇,犹如鸟的翅膀一掠而过。这以后,一切都正常了,一切都美妙起来了。她知道他开始爱上她了。她感到无比的幸福,感到爱的暖流在全身涌动。一种沉稳、清晰的自信在增长,在心头欢乐地歌唱。她几乎不看迪克,但她知道一切都很顺利。   饭后戴弗夫妇、诺思夫妇和萝丝玛丽前往法一美影片公司,在那儿见到了科利斯·克莱。他是萝丝玛丽的纽黑文①男友,是她打电话约他来的。他是佐治亚②人,抱有美国南方人特有的传统、甚至刻板的观念,尽管他们在北方受教育。去年冬天,她还认为他很有魅力——他们曾手拉着手地坐一辆汽车从纽黑文到纽约去。现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   ①美国康涅狄格州南部港口,也是耶鲁大学所在地。   ②美国州名。   在放映室里,她坐在科利斯·克莱和迪克的中间。放映员在装《老爸的女儿》的胶片,一个法国经理在她边上应酬着,还设法说几句美国俚语。“是的,孩子,”当放映机出了故障,他说,“我可没辙了。”接着灯光熄灭了。又突然咔嗒一声,隐约有些嘈杂声,而她终于可单独同迪克在一起了。在昏暗中他们互相凝望。   “亲爱的萝丝玛丽。”他喃喃低语。他们的肩膀碰着。尼科尔在这排座位的边上显得烦躁不安,艾贝一阵咳嗽,擤着鼻子,随后他们都安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她出现在银幕上——那是一年前的她,一副学生模样。头发朝后流着,有关鬈曲着披散开来,就像一尊塔纳格拉陶俑①的硬挺挺的头发。瞧她——多么年轻,多么天真——这是她母亲精心呵护的结果;瞧她——带着少女全部的稚嫩,又在剪一个纸板洋娃娃,足以表现出纯朴少女之心。她还记得她当时穿着那套衣服时的感觉,尤其是穿着那套色彩鲜艳,新做的绸衣服,觉得神清气爽,兴致勃勃。   --------   ①在希腊中部塔纳格拉村的古坟中发现的赤陶小雕像。   老爸的女儿。它是一个小精灵吗?它吃过苦吗?噢——噢,甜蜜的,最甜蜜的小宝贝,她难道不甜蜜吗?在她的小拳头前,淫欲和腐化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命运的进程停止了,不可避免的成了可避免的,三段论,辩证法,所有的合理性逃逸了。女人在家里忘掉那些脏餐具而哭泣起来,甚至在电影中一个女人哭个不停,差不多喧宾夺主地要把戏从萝丝玛丽那儿抢走了。在耗费大笔资金的一组戏里,她始终哭着。在邓肯·法伊夫餐厅,在机场,在只拍了两个镜头的快艇比赛中,在地铁,最后还在浴室里哭,但萝丝玛丽获胜了。她气质的优雅、她的勇气和镇定尽管会遭到世俗的侵蚀,然而萝丝玛丽用一张还未面具化的脸征服了观众——这部电影也确实感人,以致在放映中,坐在这排位子上的人接二连三地向她传递他们内心的激动。放映中曾有一次停顿,灯亮起来了,一阵掌声过后,迪克真诚地对她说:“我简直吃惊,你会成为银幕上最出色的演员。”   接着继续看《老爸的女儿》:现在情节表现的是快乐的日子,最后是很美的一场戏,萝丝玛丽和她父亲团聚了,这里父亲情结表现得如此明显,迪克不禁对所有心理学家的不健康的心态感到厌恶。电影放完了,灯光亮起来,到时候了。   “我还安排了一件事情,”萝丝玛丽随意地对大家宣布,“我为迪克安排了一次考试。”   “一次什么?”   “一次上镜考试,他们现在要选一位演员。”   一阵可怕的沉默——随即诺思夫妇忍不住格格笑起来。萝丝玛丽注意到迪克明白她的意思,他的脸像一个爱尔兰人似的抽动了一下。同时她注意到她打出这张王牌时犯了某种错误,然而她并不怀疑这张牌有什么错。   “我不想试镜。”迪克肯定地说。随后他通盘考虑了一下眼前的处境,接着心平气和地说,“萝丝玛丽,我让你失望了。这部电影可以为一个女子造就一份很好的职业——可天哪,他们是不会乐意让我去演电影的。我是个完全沉溺于个人私生活的落伍的科学家。”   尼科尔和玛丽哄闹般地催促他抓住这个机会。她们取笑他,她俩都对没有被要求去试镜而微微地有点愠怒,但迪克用某种演员式的雄辩结束了这个话题:“这就如同派最强壮的卫兵去守护并不存在的大门。”他说,“也许是因为这种虚无状态太可耻,不便泄露出去吧。””   和迪克、科利斯·克莱一起坐上出租车——他们准备途中让科利斯下车,而迪克则要带萝丝玛丽去赴一个茶会,厄科尔和诺思夫妇推辞不去,因为他们有些事要做,这些事是艾贝留到最后一刻才想要做的——萝丝玛丽在车里埋怨迪克。   “我想如果你试镜不错的话,我可以把它带到加利福尼亚去。这样他们也许会感兴趣,你就可以在银幕上露脸了,你可以在一部电影中演男主角同我配戏了。”   他简直不知所措。“这可是个要命的妙想,但我宁可看你演的电影。你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可爱的形象了。”   “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科利斯说,“我看过四遍。据我所知纽黑文有个男陔看了十二遍——有一次他竟然一路赶到哈特福德①看这部电影,而在我带萝丝玛丽去纽黑文的时候,他却十分腼腆不敢见她。你能想得到吗?这个小姑娘把他们都镇住了。”   --------   ①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   迪克和萝丝玛丽面面相觑,想要单独在一起,但科利斯未能领会他们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吧,”他提议,“我要在巴黎住一阵呢。”   “我们来送你。”迪克说。   “我来送你更方便。一点也不麻烦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们来送你。”   “但是——”科利斯刚要说,他终于明白过来,便开始同萝丝玛丽商量他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最后他依稀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只是一个村人嫌的第三者,便下车走了。后来汽车出其不意、令人不快地按迪克给的地址停了下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进去好吗?”   “我无所谓,”萝丝玛丽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考虑了一会。   “我还得进去——她要我从我的一个缺钱的朋友那里买几幅画。”   萝丝玛丽将刚才搞乱的会让人猜疑的头发弄弄平。   “我们就呆五分钟,”他打定主意,“你大概不会喜欢这些人的。”   她猜想那是些沉闷、古板的人,或者是些饭桶、酒鬼,再不就是无聊、难缠的人,或十有八九是戴弗夫妇避而不见的人。她对这个场合可能给她留下的印象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十七   夜色温柔--十七这是一幢仿蒙索尔街上的雷斯红衣主教①府邸结构的房子,但一巳走进门内,则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想到过去,也没有萝丝玛丽了解的现代事物。房子的外观,尤其是砖石结构,似乎倒有包容未来的模样,所以,当你跨过门槛,如果它可以称为门槛的话,进入那由蓝色的钢铁、银色的镀金材料及无数有许多奇特镜面的镜子组成的长长的厅,就会像触电一般地感到震惊,就明显地有一种不适感,就像早餐吃了燕麦片粥和杂碎一样倒胃。这种效果全然不同于装饰艺术展览会——因为人在它里头,而不是面对它。萝丝玛丽就有一种在摄影棚里的漠然的故作姿态的感觉,而且她估计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是这种心态。   --------   ①雷斯主教(1613—1679),法国投石党运动的领袖之一。   里面大约有三十个人,绝大多数是妇女,全都像路易莎·梅·奥尔科特①或德·赛居尔夫人②创造出来的人物。他们在这场景中所起的作用,就像一个人用手去捡有刺口的碎玻璃,得小心翼翼,准确无误。无论作为个人或作为群体他们都说不上能支配这个环境,就像一个人要支配他能够拥有的一件艺术品那样。不论怎样神秘,没有人知道这房间意味着什么,因为它正演变成别样的事物,变得不成其为房间。在这房间内生存是相当困难的,如同在十分光滑的活动楼梯上行走一般。另外,也根本没有人能够成功,除了前面提到的用手捡拾碎玻璃的本领——这种本领限制和决定了在场的大多数人。   --------   ①L·M·奥尔科特(1832—1888),美国女作家,代表作为自传体小说《小妇人》。   ②塞居尔夫人(1799-1874),法国作家。   这些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美国人或英国人,他们整个春天和夏天寻欢作乐,所以,此刻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刺激。他们在某些时候会安安静静,甚至无精打采,但接着他们就会突然生出诸如争吵、决裂或诱拐之类的事。另一类可以被称为剥削者,是些大腹便便者,相比较而言,他们稳重、严肃,有生活目标,决不虚度时光。这就使他们在这个环境中能有效地保持平衡,除了没有多少价值的公寓新式团体,要说有什么格调的话,就来自他们了。   弗兰肯斯泰因①一口吞掉了迪克和萝丝玛丽——它马上将他们分开。萝丝玛丽突然发现她自己成了一个不诚实的小人,说话言不由衷,希望有人来指点一下,然而房间里有这么一股强劲的扑哧声,连她也觉得她的位置比起其他任何人来并没有什么不协调。另外,她的教养起了作用,在一连串的半军事式的转身、变换和行进之后,她发觉自已大概在同一个衣着整洁,有着可爱的男孩脸蛋的乖巧的姑娘说话,但实际上却被在她斜对面有四英尺远的一张梯式靠椅上的谈话声所吸引。   --------   ①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人形怪物。   长椅上坐着三位年轻女子。她们身材修长、纤弱,小巧的头上像时装模特儿一般装饰起来,说起话来,头在做工考究的深色套服上优雅地摆动,看上去颇像有着长梗的花朵,也很像颈部皮皱的眼镜蛇。   “哦,他们可真会卖弄,”其中一个说道,嗓音低沉圆润,“差不多是巴黎最出风头的了——这是无论任何不能否认的,但终究——”她叹了口气,“那些话他说了又说——‘老住户喂老鼠呢’,你只会笑一次吧。”   “我更欣赏那些生活有起伏的人,”第二人说道,“我不喜欢她。”   “实际上我对她从未有过太大的兴趣,对她的随从也一样。比方说,哎,那个完全捉摸不透的诺思先生呢?”   “他不在这儿,”第一个姑娘说,“但你必须承认,我们谈论的这群人可能是你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了。”   萝丝玛丽这才听出她们正在谈论戴弗夫妇,她气恼得绷紧了身体,但那个同她说话的姑娘穿着上过浆的蓝色衬衫,红润的面颊,灰色的外套,活像招贴画上的小姑娘。她开始让人厌烦了。她不依不饶地要把隔在她俩之间的东西清除掉,唯恐萝丝玛丽看不清她。清理到后来就几乎只有任性这一层面纱遮掩她了,因而萝丝玛丽不无厌恶地看清了她的真相。   “难道你不能来吃顿便饭,或参加晚宴,或者后天来吃午饭?”姑娘再三恳求。萝丝玛丽四处张望寻找迪克,看见他和女主人在一起。他们进来后他就一直在和她说话。他们的目光相遇,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那三个眼镜蛇女人注意到她。她们长长的脖子刷地转向她,敏锐挑剔的眼光紧盯在她的身上。她也毫不示弱地向她们瞪着眼,表明她听见了她们的说话。随后她以一种有礼貌但又于脆的方式移开了她严峻的对视的目光,这一手是她刚从迪克那儿学来的。女主人——她又是一个高挑身材,阔绰的美国姑娘,逍遥自在地享受着国家的富足——正再三向迪克打听戈赛旅馆的情况,显然她想去那儿。她不顾迪克的勉强而频频发问。萝丝玛丽的到来使她意识到自己作为女主人过于强人所难了,于是她左右看看,问,“你有没有遇上有趣的人,遇上——”她四下打量想要找一个让萝丝玛丽感兴趣的男子,但迪克说他们必须走了。他们迅即走开,跨过了那道代表未来的短小的门槛,即刻就到了象征着过去的有着石头门面的门外。   “这不可怕吗?”他问。   “可怕。”她顺从地应了一句。   “萝丝玛丽?”   她喃喃着,“怎么?”声音怯怯的。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   她身子颤抖,发出一阵痛苦的啜泣。“你带手帕了吗?”她嗓音发颤地问。然而没有多少时间来哭泣,眼下这一对情人贪婪地抓住飞逝的时光。车窗外,暮色苍茫,火红色、煤气蓝色、暗红色的各式招牌开始在静谧的雨雾中闪烁。时间将近六点,大街上人来车往,小餐馆灯光明亮。出租车转弯向北从粉红色的气派的协和广场驰过。   他们最终四目相对,念咒语般地低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俩的名字在夜色中轻柔低回,比其他的字眼,其他的名目留存得更长久,比心中的乐曲更为舒缓。   “我不知道我昨天到底怎么了,”萝丝玛丽说,“是因为那杯香摈酒?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事。’”   “你不过是说你爱我罢了。”   “我确实爱你——我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时萝丝玛丽想哭一场了,所以,她捂着手帕哭了一会。   “恐怕我也爱上你了,”迪克说,“可这种事是不该发生的呀。”   又念叨起对方的名字来——随后他们倒在一起,像是汽车颠了他们一下似的。她的胸脯紧贴着他,她的嘴唇是那么鲜嫩温馨,此刻它属于他们俩。他们感到一种几乎是痛苦的畅快,不再想什么,不再看什么。他们只是气息相通,身躯相拥。当全身的神经像钢琴的弦那样渐渐松弛下来,像柳条椅那样突然吱吱嘎嘎发出声响,他们俩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微的疲乏状态之中。此时他们的神经是如此敏感娇嫩,势必要得到对方的呼应,于是,嘴咬着嘴,胸贴着胸……   他们仍沉溺于爱的欢欣之中。他们都对对方抱着大胆的幻想,无数的幻想,因而这一个自我与那一个自我的沟通似乎是在一个同其他人类关系不相干的地方进行的。他们似乎不明不白地来到此地,仿佛是一系列纯粹偶然的事件驱使他们走到了一起,竟有这么多偶然事件,以致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得出结论,他们都是为对方而来的。他们清清白白来到这儿,或者说看起来像是这样,事先并没有仅出于好奇或偷偷相会过。   但对迪克来说,这段路不长,在他们到达旅馆之前,就面临了转折。   “真是无能为力,”他神情慌乱地说,“我爱你,但这并不能改变我昨晚所说的。”   “这没有关系。我只是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一切都好办。”   “不幸的是我确实爱你,但不能让尼科尔知道——甚至起疑心都不行。尼科尔和我必须一同生活下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要比光想着生活下去更要紧。”   “再吻我一下吧。”   他吻了她,但迅即离开了她。   “尼科尔不能受到伤害——她爱我,我也爱她——你要理解这一点。”   她当然理解——这种事她很能理解,别伤害人。她知道戴弗夫妇彼此相爱,因为她当初就这么想的,但是她认为这种爱多少有点冷下来了,实际上有点类似她自己和她母亲之间的那种情感。如果对外人如此倾心,岂不表明缺乏一种内在的激情?   “我指的是,”他猜度她的想法说,“主动的爱——这很复杂,我很难对你说清楚,正是这种爱导致了那场疯狂的决斗。”   “你怎么知道那场决斗?我以为这事是瞒着你的。”   “你以为艾贝能保守秘密?”他语含讥讽地说,“你可以把秘密告诉给广播电台,或把它登在街头小报上,但千万不要把它告诉给一个一天要喝三四次酒的人。”   她笑着表示同意,身子依偎着他。   “所以你要理解,我和尼科尔的关系颇为复杂。她不很健康——她看上去健康,但实际上不健康。正是这种情况把事情搞糟了。”   “哦,以后再说这些!现在亲亲我吧——爱抚我吧。我会爱你,决不让尼科尔看见。”   “你真可爱。”   他们到了旅馆,萝丝玛丽稍稍走在他后面一点,欣赏着他,崇拜着他。他步履轻快,就好像是刚办完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现在忙着去办另一些事情似的。真是一个寻欢作乐的组织者,光明正大的幸福的监护人。他头上是一顶十分雅致的帽子,手用拎着一根沉甸甸的手杖,戴一副黄色手套。她心里想今晚他们同他在一起将会度过多么愉快的时光。   他们上楼去——一共有五段楼梯。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他们停下来接吻,在第二个平台,她做得小心些,在第三个平台更加小心。下一个平台——还有两个平台——她刚走到一半便停下来飞快地吻他一下表示告别。在他的催促下,她和他很快走回到下面一个平台——随后再一步步向上走去。最后他们顺着楼梯扶手伸出手去握一下表示告别,接着手指慢慢分开。迪克下楼去为晚上的聚会做些安排——萝丝玛丽跑回自己的房间,着手给她母亲写信。她觉得内疚,因为她压根把母亲给忘了。 十八   夜色温柔--十八虽然戴弗夫妇对人为的时尚向来兴趣不大,然而他们非常敏锐,不会放过时尚所带来的节奏和韵律——迪克圈子里的人都喜欢热闹,如果在寻欢作乐的空隙有机会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就更好了。   快天晚上的聚会仿佛是上演一出滑稽喜剧。先是十二人,后来变成十六人,他们四人一伙开着车在巴黎兜风。人们着了魔似的参与进来,像专家甚至导游一样陪伴着他们,度过晚上的一段时光,随即又消失了踪影,被其他人取代。人们似乎整天都在为这一良宵养精蓄锐。萝丝玛丽由衷地感到这与好莱坞的聚会有多么地不同,尽管后者的规模要宏大得多。有许多的娱乐活动,还有一辆波斯国王的汽车。迪克从哪儿搞来这部车子,用了什么贿赂手段,这些都无关紧要。萝丝玛丽只当它又是一个稀奇玩艺儿,过去两年里,新奇的玩艺她见多了。汽车是在美国产的一种特殊底盘上组装成的。车轮是银制的,散热器也是。车厢里镶嵌了无数的钻石,当这辆车下星期抵达德黑兰①时,这些钻石就会被宫廷珠宝匠用真正的宝石替换。后面只有一个真正的座位,因为国王乘车外出必须一人独坐,所以他们轮流坐进去,在那铺满地板的貉皮上坐坐。   --------   ①伊朗首都。   但总是离不开迪克。萝丝玛丽可以对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母亲的肖像保证: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这天晚上的迪克那样优雅,简直优雅极了。她将迪克同两个英国人相比,艾贝谨慎地称这两个英国人为亨吉斯特少校和霍尔瑟先生。她还将迪克同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位王储和某个刚从俄罗斯回来的小说家相比。还同毫无顾忌、诙谐有趣的艾贝相比,同科利斯·克莱相比,他也搀和进来并呆在一起——她觉得他们都比不上他。迪克在整个夜间活动中表现出来的热情和慷慨让她入迷。他具有调动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的本领,这些人缺乏主动性,像军队的步兵依赖给养那样依赖他的关照。迪克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这么做,且仍能将最具有个人化的自我奉献给每一个人。   ——日后她回忆起她感到的那些最幸福的时刻。第一次是她和迪克一起跳舞。他高大健壮,她则妩媚,光彩照人。他们翩翩起舞,犹如在甜蜜的梦幻中倘佯——他带着她满场子转,巧妙地向人暗示,她就像一束艳丽的鲜花,一块华贵的布料展现在那二十五个人眼前。有一刻,他们似乎停下来不再跳舞,只是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清晨的某个时辰,他们单独呆着,她汗津津的搽过粉的娇躯紧贴着他,他的衣服被揉得皱巴巴的,他们在挂着别人的帽子和外套的地方拥抱……   她记得最开心的时刻是在后来,那时他们六个人,六个最出色的人,那天晚上最高贵的旧派人物,正站在里兹饭店昏暗的门厅里告诉饭店夜间守门人,潘兴将军①就在门外,他要一些鱼子酱和香摈酒。“他不能容忍拖拖拉拉。每个人,每枝枪都为他效力。”慌乱的侍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门厅里摆好了一张餐桌,装作潘兴将军的艾贝走进来,他们笔直站着,向他哼唱几段还能记住的战歌。满腹牢骚的侍者对这种恶作剧做出了反应,把他们晾在一边;他们发现之后就给侍者们设置了一个圈套——用门厅所有的家具搭了一个庞大而奇特的东西,其功能类似于戈德堡漫画②中的古里古怪的机械装置。艾贝不放心地摇摇头。   --------   ①潘兴(1860一1948)美国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指挥在欧洲的美国远征军。   ②戈德堡(1883一1970),美国连环漫画家,创造了一个专门搞复杂发明来做极简单事情的漫画人物——发明家布茨教授。   “也许偷一把乐锯更好些——”   “够了,”玛丽打断他的话,“要是艾贝开始出馊主意,那就该回家了。”她不无着急地对萝丝玛丽说:   “我得让艾贝回家了。他要赶十一点钟的火车,免得误船。这很重要——我觉得他的整个前途就取决于能否赶上这班火车,但每次我对他谈起这个问题,他总是跟我唱反调。”   “我来劝劝他。”萝丝玛丽主动提出来。   “你吗?”玛丽不太相信,“也许你可以试试。”   这时迪克走到萝丝玛丽跟前。   “尼科尔和我准备回家,我们想你可以同我们一起走。”   她有些疲倦,脸色在虚幻的曙光中略显苍白,白日里红润的面颊出现了两块灰色暗斑。   “我走不了,”她说,“我答应玛丽·诺思和他们呆在一起——否则艾贝决不会去睡觉。也许你可以帮点忙。”   “难道你不知道你帮不了什么忙?”他劝告她,“如果艾贝在大学里跟我住一个宿舍,一上来看紧点,情况就会不同,而现在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得留下来。他说要是我们同他一起去霍尔斯的话,他就回去睡觉。”她几乎带着挑战的口气说。   他飞快地在她手臂上吻了一下。   “别让萝丝玛丽一个人回家,”他们离开时尼科尔朝玛丽喊道,“我们要对她母亲负责。”   稍后,萝丝玛丽、诺思夫妇、一位说话奶声奶气的来自纽瓦克①的工厂主、无处不在的科利斯及一位名叫乔治·T·霍塞佩罗塔克兴的穿着花哨的油布衣衫的印第安人,一起坐在满载着胡萝卜的市场卡车上胡萝卜根须上的泥土在黑夜里散发出甜甜的芳香。萝丝玛丽高高地坐在胡萝卜堆上面,几乎看不见同车的其他人,他们被淹没在相距甚远的街灯之间的大片黑暗之中。他们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他们此刻有着不同于她的感受,不同而且遥远,因为她心里想着迪克,为跟诺思夫妇一起来而遗憾,希望她是在旅馆里,他睡在对面的房间,或者他就在这儿,在一片熙和的夜色中守候在她身旁。   --------   ①美国城市。   “别过来,”她对科利斯叫道,“胡萝卜会滚掉的。”她朝艾贝扔去一根胡萝卜,他坐在司机边上,呆呆地像个老人……   后来她终于回家去,这时,天已大亮,一群鸽子飞翔在圣稣尔比斯教堂上空。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仍是夜里,而街上的人却误以为已是青天白日了。   “我终于狂欢了一回,”萝丝玛丽心想,“但迪克不在就没意思,”   她觉得自己有点误入歧途,于是伤感起来,但这时一个活动的场面映人眼帘。这是一棵巨大的七叶树,开满了花,正被运往香榭里舍大街。树虽被缚在一辆长长的卡车上。但枝叶欢快地摆动着——犹如一个高尚的人身处逆境,仍对自己的高尚充满自信。萝丝玛丽出神地看着这棵树,不禁把自己当作这棵树,因而快乐地大笑起来,顷刻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十九   夜色温柔--十九艾贝十一点从圣拉扎尔车站动身——他独自站在脏污的玻璃穹顶下面,这还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即水晶宫①时代的产物。他的双手现出暗灰色,只有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才有这种颜色。他把手插进外衣口袋,不让人看见他颤抖的手指。他脱掉了帽子,显然只有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底下的头发倔倔地披向两边。已很难认出他就是半个月前在戈赛海滩游泳的那个艾贝了。   --------   ①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博览会的展览馆,建筑规模巨大,墙面屋面覆以玻璃,故有“水晶宫”之称。   他早早地来了。他只是用眼睛左右嚼着,好像动用身体的其他部位就会使他的神经失去控制似的。有人拎着外观新颖的行李包从他身边经过。即将上车的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的旅客尖声喊叫着,“喂,喂,乔勒斯!”   就在他思忖是否还有时间到车站酒吧去喝一杯,并开始从口袋里摸那叠湿漉漉的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他游移的目光落到了在楼梯口幽然出现的尼科尔身上。他注视着她——她脸板板的,但仍透露出一种神情,就像人们在找一个等候着的人,而他们自己还未被注意到一样。她皱起眉头,像是在想她的孩子似的,不是心满意足地想到他们,而像动物清点幼仔,如一只猫用爪子察看她的小猫咪一样。   她看见了艾贝,这种神情即从她脸上消失了。上午天色晦暗,只见艾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睛下面有着黑圈。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要我来我才来的。”尼科尔辩解似的说。艾贝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叫她来,尼科尔恰然地看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旅客。   “那一个将是你船上的大美人了——就是那些男人对她说再见的那个——你知道她为什么买那件衣服吗?”尼科尔越说越快。“你知道为什么除了周游世界的美人,没有其他人会去买它吗?知道了吗?不知道?你清醒点!那是一件有来历的衣服——那种特别的料子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周游世界的人孤寂难挨,都想要听听这个故事。”   她刻薄地说出了她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太快了。艾贝觉得很难从她严肃刻板的脸上看出她发了一大通议论。他试着挺直身子,摆出一副像是要站起身来的姿态,而实际上却坐了下来。   “那天下午你带我去参加那个可笑的舞会——你知道,是在圣热纳维埃芙①的——”他开了口。   --------   ①圣热纳维埃芙(422?一500?),巴黎的女主保圣人,传说她曾劝说巴黎居民留城固守并击退匈奴入侵者。   “我记得。舞会很有趣,不是吗?”   “我不觉得有趣。这次见到你也怪没劲的,我对你们两个腻透了,但这种情绪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你们甚至更讨厌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还有什么热情的话,我该去找些新朋友了。”   在她进行反驳时,他注意到她的丝绒手套上有一层蓬松的绒毛。   “闹别扭真是太愚蠢了,艾贝。不管怎样,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切事情都不抱希望。”   艾贝考虑着,同时竭力不去咳嗽或擤鼻子。   “我想我是烦透了,另外,回过头去重新开始又是一条如此漫长的路。”   一个男子常常能在女人面前扮演无助的孩子的角色,但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时,他几乎再也不能这么做了。   “别再找借口了。”尼科尔干脆地说。   艾贝的心情越来越坏——他无法考虑别的什么,脑子里只有那些令人难堪的或纯属胡言乱语的话。尼科尔心想她最好的态度便是坐着,眼睛直视前方,两手搁在大腿上。有一会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彼此都想摆脱对方,都只是在自己眼前而对方看不到的一方天地中喘息。他们不是一对情人,他们并不拥有过去;他们也不是丈夫和妻子,并不拥有未来。但迄今为止,尼科尔喜欢艾贝超过其他任何人,除了迪克——而他多年来牵肠挂肚地深爱着她。   “我讨厌女人的世界。”他突然冒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不创造一个你自己的世界?”   “我也讨厌朋友。交朋友不过是找几个马屁精。”   尼科尔很想去把车站的钟拨快些,而他却问,“你同意吗?”   “我是一个女人,我的职责是将一切聚集起来。”   “我的职责是将一切拆散。”   “你喝醉时什么也拆不散,除了你自己。”她这么说,同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慌乱起来,失去了自信。车站挤满了人,但她一个也不认识。过了片刻,她的目光欣喜地落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身上,姑娘一头浅黄色头发,就像戴着一顶头盔似的,她正在把几封信塞进邮筒的投信口里。   “有个姑娘来了,我得和她说几句话,艾贝。艾贝,别愣着!你这个傻瓜!”   艾贝不急不忙地望着她离去。那姑娘转过身来,一惊一乍地同尼科尔打招呼,艾贝认出这是他在巴黎见过的一位姑娘。他趁尼科尔不在,使劲地咬上几声,并捂着手帕干呕,还大声地抽了几下鼻子。天气渐热,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他的手抖得厉害,擦了四根火柴才点上一支烟。看来非得去酒吧喝一杯了,但此时尼科尔却转身回来了。   “真没意思,”她用淡淡的嘲讽口吻说,“先是求我去看她,接着又给我来个不理不睬。她瞧我的样子似乎我是个堕落分子。”她有些激动,嘻嘻地笑了几声,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让人家来找你吧。”   艾贝从抽烟引起的一阵咳嗽中缓过劲来,议论道:   “问题是你清醒的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而你醉醺醺的时候,则没有人想见你。”   “谁,我吗?”尼科尔又笑起来,不知怎么的刚才所说的冲突又使她兴致好起来了。   “不,是我。   “说说你自己吧。我喜欢跟人结交,许多人——我喜欢——”   萝丝玛丽和玛丽·诺思过来了,她们慢慢走着,寻找着艾贝,尼科尔很是不雅地叫喊起来,“嘿!喂!嘿!”并大声笑着,挥动着她给艾贝买的一包手帕。   这一群人站在那儿,由于艾贝高大的身躯而显得有些不协调。他背对着她们,活像一艘古代大帆船的残骸。他倚仗这高大的身躯来制约他的软弱,他的自我放纵,他的褊狭和他的痛苦。她们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高贵的气质,都清楚他取得的成就,他的成就是断断续续的,有启发性的,当然已被人超越了,但是,她们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尚存的那种意愿,过去这是一种去活的意愿,而如今变成了一种去死的意愿。   迪克·戴弗来了,他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三位女子见了几乎像顽皮的孩子那样欢呼雀跃起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漂亮的帽子,或摸摸他的手杖的金扶手。此刻她们暂时不去注意艾贝那高大而难看的身躯。迪克很快就觉察到这种状况,心领神会。他把他们带进车站,向他们指点车站的奇妙之处。   不远处,有些美国人在话别,那说话声宛如一只巨大而陈旧的澡盆里的汩汩流水声。置身在车站内,背后就是巴黎,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不是在车站,而正微微探身面对大海。为造就一个新兴民族,他们正经历一场巨变,一种脱胎换骨。   于是这些有钱的美国人蜂拥进入车站,来到站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神态各异,有的坦率,有的聪颖,有的谨慎,有的一副蠢相,有的则莫测高深。他们中间偶尔闪过一张英国人的脸,那么冷峻和匆忙。当站台上充塞着美国人,那么对他们的率直和富裕产生的第一印象便会融进一片模糊的种族的阴影之中,这片阴影挡住了他们和他们的观察者的视线,损害了双方的判断力。   尼科尔抓住迪克的手臂喊叫起来,“看!”迪克迅即转过头来看到了顷刻之间发生的事,在远处两节普尔曼车厢①之间的人口处,在众人喁喁道别的氛围中,一个激烈的场面发生了。那个先前同尼科尔搭话,有着头盔般发式的年轻女子,突然抽身从她正在与之谈话的男子那儿跑开,只见她把手发狂似的伸进女式小包里,接着爆发出两声枪响。与此同时,机车尖锐地啸叫起来,火车徐徐开动,正好将枪声盖住了。艾贝又在窗口挥了挥手,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但不等人群围上来,其他的人就明白这两枪打中了,他们看见挨枪击的人跌坐在站台上。   --------   ①普尔曼是19世纪美国发明家,他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有舒适的卧铺或坐椅,常为特等车厢。   而火车要过许久才会停下来。尼科尔、玛丽和萝丝玛丽等在外边,而迪克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花了五分钟才找到她们——这时,人群相应地一分为二,一群人跟着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子,另一群人跟着那个姑娘,只见她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地走在两个迷惑不解的宪兵中间。   “这是玛丽亚·沃利斯,”迪克急促地说,“她枪击的那个男子是个英国人,人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他的身份,因为她开枪把他的身份证打穿了。”火车远远地开走了,他们也赶紧随着人群往前走。“我要弄清楚他们要把她带到哪个警察局去,我也要去那里……”   “但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呀,”尼科尔反对迪克去,“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真怪,竟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嫁了个法国人,他比我们管用”   迪克犹豫不决,最后他摇摇头,想要走。   “等等!”尼科尔叫住了他,“这太傻了——你能做哪门子好事——就你那点法语?”   “至少我要他们别伤害她。”   “他们肯定要拘留她,”尼科尔干脆对他挑明了,“她真的开枪打了那男子。最好马上就去打电话给劳拉——她比我们管用。”   迪克仍听不进去——他也想在萝丝玛丽面前表现一番。   “你等着。”尼科尔语气坚定,说完就急急地朝电话亭跑去。   “要是尼科尔把事情揽到手里,”他爱怜地椰榆道,“那我就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天上午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萝丝玛丽。他俩交流了一下眼神,试图认出前一天的激情。有一刻他们都觉得如在梦幻之中——随后渐渐地温馨的喁喁情语又开始流淌出来。   “你乐于帮助别人,是吗?”萝丝玛丽说。   “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我母亲也喜欢帮助别人——当然她不能像你这样去帮助许多人。”她叹了口气,“有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这还是第一次,萝丝玛丽提到她母亲使迪克感到不快而不是高兴。他要抛开她母亲,要整个儿改变这桩风流韵事受某种监护的状态,而萝丝玛丽始终立足于这种状态,但他意识到,这一种冲动是失去控制的表现——萝丝玛丽对他的欲求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他放松,哪怕只是一会儿。他不无惊慌地看出,这件事渐渐地平稳下来,但这种事是不可能静止不变的,它要么继续,要么后退。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要说掌握这种事的操纵杆,萝丝玛丽比他更有权威性。   还未等他想出一个行动计划来,尼科尔就回来了。   “我找到了劳拉。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又响起来——好像发晕了,后来又振作起来。她说她知道今天上午准要出事。”   “玛丽亚应该和佳吉列夫①在一起。”迪克语气温和地说,想要让大家恢复平静,“她有很好的装饰感——即使不能说是节奏感。我们中有谁看见火车开走而没听见几下枪声的呢?”   --------   ①佳吉列夫(187—1929),俄罗斯戏剧和艺术活动家,长期侨居国外,曾在巴黎创建俄罗斯芭蕾舞团。   他们步履不稳地下了宽宽的铁的台阶。“我为那个可怜的男子感到遗憾,”尼科尔说,“怪不得她跟我说话那么怪——她是准备好要开枪的。”   她大笑,萝丝玛丽也跟着笑,但她们都吓坏了。她们迫切需要迪克对枪击这件事做出道德判断,而别把这种事留给她们。这种愿望不完全是意识上的,尤其对萝丝玛丽来说,她对弹片擦着头皮呼啸而过这种事习以为常了,但她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此刻,迪克也被刚意识到的想把事情演变成节日乐趣的激情弄得心烦意乱,于是,这些女子则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陷入了莫名的郁悒之中。   随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戴弗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拥到了大街上。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艾贝的离去和玛丽这天下午动身去萨尔茨堡①使他们在巴黎的日子结束了。或者,也许是这两声枪响,这了结天晓得是什么阴暗事的震荡终止了他们在巴黎的日程。这枪声已进入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之中:暴力的回声跟随他们走出车站,走到人行道上。他们在等候出租车,身边,两个搬运工正谈论着枪击事件。   --------   ①奥地利北部城市。   “你看到那枝左轮手枪了吗?枪很小,很别致——就像一把玩具枪。”   “嘿,它可厉害了!”另一个搬运工一副内行的样子说,“你没有看到他的衬衫吗?流那么多血,真够受的了。” 二十   夜色温柔--二十他们在广场下了车,汽车排出的大量废气四散开来,在七月的日光下慢慢地蒸腾。这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不是纯粹的热气,无法指望它能逃逸到乡村去,只是让人想到马路上到处是呼哧呼哧排放这种臭气的汽车。他们在卢森堡公园对面的露天餐馆吃午饭。萝丝玛丽腹痛起来,因此烦躁不安,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可以看作是她内心光行对她在车站的自私进行自责的表现。   迪克清醒地意识到生活的急剧变化,他为此深感不安,但随后不断滋长的利己主义使他一时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并剥夺了他绵长充盈的想象力,而他原本是凭借这种想象力做出判断的。   玛丽·诺思离开他们之后,萝丝玛丽也站起身来,她将由同他们一起喝咖啡的意大利歌唱教师陪着去赶火车,赴电影厂的一个约会:“会会几个官员。”   “哦,还有——”她请求道,“要是科利斯·克莱,就是那个南方小伙子——要是他来了,而你们还坐在这儿的话,就告诉他说我等不及了。告诉他明天给我打电话。”   有些太漫不经心了,这是先前一场骚乱的反应,她自信有作为一个孩子的特权——这一结果是提醒戴弗夫妇对他们自己的孩子的专一的爱。萝丝玛丽在这两个女人间的一场简短的对话中被严厉地拒绝了:“你最好让侍者来传话,”尼科尔话说得严厉直露,“我们马上就走。”   萝丝玛丽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并不计较地接受下来了。   “那么就随他去吧。再见,亲爱的。”   迪克要了账单。戴弗夫妇放松下来,无所用心地咬着牙签。   “好吧——”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他见她嘴角掠过一丝不快,只是一闪而已,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假装没看见。尼科尔在想些什么?萝丝玛丽是他过去几年里‘“研究”的十多个人中的一个。这些人中包括一个法国马戏团小丑、艾贝和玛丽·诺思、两个舞蹈演员、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大木偶剧场①的喜剧演员、一个疯疯癫癫的色情的俄国芭蕾舞演员,还有一个他们在米兰资助过一年的有前途的男高音歌手,尼科尔很清楚,这些人很看重他的兴趣和热情。但她也想到,除了他们的孩子出生的日子,他们结婚以后,迪克还没有一个夜晚离开过她。从另一方面讲,他身上的一种长处,是需要发挥出来的——那些拥有这一长处的人需要不断操练,去吸引那些他们无所利用的人。   --------   ①以上演恐怖和刺激性戏剧闻名的一个巴黎小剧场。   此刻,迪克硬着心肠,听任时间慢慢流逝,没有任何亲见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他们又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常会有的惊讶。   那个南方来的科利斯·克莱从满是食客的餐桌间的过道露面了,他随随便便地同迪克打招呼,这种见面方式每每让迪克吃惊——熟人才对他们“嘿”一声,或只对他们中的一位打招呼。他对人抱有热切的想法,因而在一些冷漠寡情的场合,他宁愿隐而不露。在他面前炫耀浅薄,是对他生活原则的挑战。   科利斯未认识到他并不具备人席的资格,倒大大咧咧地宣告他的到来,“我想我来晚了——那小鸟已飞走了?”迪克不得不自我检讨一番,然后才原谅他没有先向尼科尔致意的过失。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开了,他同科利斯坐着,喝完他最后一点酒。他还是喜欢科利斯的——他属于“战后”①一代,比他十多年前在纽黑文认识的绝大多数南方人更容易结交。迪克很有兴味地听着他说话,他一边讲话,一边慢慢地、不停地塞着一只烟斗。午后,孩子们和他们的保姆正晃晃悠悠地走向卢森堡公园。让一天中的这段时光从手里溜走,对迪克来说,这还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突然,他听明白了科利斯这番推心置腹的独白,不由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   “——她不像你可能想象的那样冷漠。我承认,我很长时间也认为她是冷漠的,但她和我的一个朋友在复活节从纽约前往芝加哥时陷入了困境——就是那个名叫希利斯,她认为有点傻乎乎的纽黑文男孩子——她本来和我表姐在一个车厢,但她和希利斯要单独在一起,所以下午我表姐就到我们的车厢里来打牌。嗯,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我陪表姐回她的车厢去,只见萝丝玛丽和比尔·希利斯站在过道同列车员争吵——萝丝玛丽脸色苍白。好像是他们把车厢的门锁了,还放下了窗帘,我猜想列车员来查票敲响车厢门时,里面或许正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呢。他们起初还认为是我们在跟他开玩笑,不让他进去,后来他们让他进去,他已恼火透了。他责问希利斯这是否是他的房间,他们把门锁上,是否说明他同萝丝玛丽已经结婚,希利斯也发起火来,争辩说这么做没什么过错。他说列车员侮辱了萝丝玛丽,想和列车员打架,不过那个列车员可能是故意找碴的——相信我,我费了老大劲才把这事平息下来。   迪克想象着所有的细节,不禁嫉妒起这一对青年人在过道里共同遭遇的不幸。他觉得体内产生了一种变化。即使是一位第三者的身影,甚至是一位已经消失了的第三者插进他与萝丝玛丽的关系之中,就足以使他失去平衡,将他投入到诸如悲伤、凄苦、渴求、绝望的情绪波澜之中。那抚摸着萝丝玛丽面颊的手掌,那种事情的极度兴奋,他眼前仿佛闪过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而心里则涌动着神圣而隐秘的暖流。   ——我放下窗带你不介意吧?   ——请放下吧。这儿也太亮了。   科利斯·克莱此刻正在谈论纽黑文的博爱政策,用的是同一种语调,同一种口吻。迪克推测他以某种奇特方式爱着萝丝玛丽,这种方式迪克理解不了。萝丝玛丽同希利斯的这桩事似乎没有对科利斯留下情感上的特别印象,只是让他喜滋滋地得到了证明:萝丝玛丽也是有“人情味”的。   “博内斯聚集了一帮名人,”他说,“实际上我们也都是这样。纽黑文现在这么大,令人伤心的是我们得离开这些人。”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请放下吧。这儿也太亮了。……迪克横穿巴黎去他的开户银行——填写支票时,他打量着那一溜坐在办公桌旁的职员,以便决定把支票交给哪一位办理。他一边写着,一边把心思放到手头这件事上,仔细检查一下钢笔,在高高的铺着玻璃的办公桌上费力地写着。有时也抬起头来,呆呆地打量一下营业厅,接着又聚精会神地口到他正在处理的事情上来。   他仍没有决定把支票交给谁,这一排人中的哪一个最不可能猜出他目前所处的这种不愉快的境况,另外,哪一个最不会多嘴多舌呢?这边是佩林,一个文雅的纽约人,他曾在美国俱乐部请迪克吃过饭。那边是卡萨苏思,西班牙人,迪克常同他谈论一个共同的朋友,尽管实际上这个朋友十多年前就跟迪克没有什么关系了。还有穆奇霍斯,此人总是问他喜欢花妻子的钱呢,还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在支票票根上填好数目,在下面划了两道杠杠,他决定去皮尔斯那里,这是个年轻人,在他面前,自己不会出多大的洋相。自己出洋相要比看别人的洋相容易。   他先去了邮政柜台——那个接待他的妇女用胸部把桌上的一张快要落下去的纸推了上去,迪克心想女人运用她们的身体是多么不同于男人。他拿着信件走到一边拆了开来。有一家德国公司寄来的一张他订购十七本精神病学书籍的账单、一份来自勃伦塔诺①的账单、一封寄自布法罗②的他父亲的来信,那字迹一年比一年难以辨认了;一张汤米·巴尔邦寄来的盖有非斯③邮戳的明信片,并有一段诙谐的附言。两封苏黎世医生寄来的信,都是用德文写的;戛纳的一位粉刷工的一份有争议的账单;一张账单来自家具商人;一封信来自巴尔的摩④的一份医学杂志的出版商,通知他有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展,并邀请他光临;还有三封信是尼科尔的,另有一封信托他转给萝丝玛丽。   --------   ①勃伦塔诺,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意动心理学创始人。   ②美国纽约州西部港市。   ③摩洛哥北部城市。   ④美国马里兰州北部港市。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他朝皮尔斯走去,但他忙于给一位女士办事,迪克四下看了看,明白只有把支票交给旁边桌子的卡萨苏思了,因为他闲着。   “你好吗,迪克?”卡萨苏思热情地打招呼。他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有一天我们谈起费瑟斯通,我就想到了你——他现在在加利福尼亚。”   迪克瞪大了眼睛,向前倾了倾身子。   “在加利福尼亚?”   “我是听人说的。”   迪克递过支票。为了让卡萨苏思把注意力集中到支票上来,他朝皮尔斯的桌子望去,并朝后者友善地扬了扬眼睛,引起他的注意,皮尔斯知道这眼神同三年前的一个老笑话有关,那时,皮尔斯同一位立陶宛①女伯爵有瓜葛。因而皮尔斯也心领神会,咧嘴笑起来。这时,卡萨苏思核实了支票,不再延搁他喜欢的迪克,就站起身来,摘下夹鼻眼镜,重复说了一句,“是的,他在加利福尼亚。”   --------   ①波罗的海东岸国家,曾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   这时迪克看见佩林,他坐在这一排办公桌的前边,正在和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聊天。佩林朝他瞄一眼,迪克明白他在考虑让迪克过去,把迪克介绍给拳击冠军,但他最后决定不这么做。   他不想再跟卡萨苏思东拉西扯,而是专注地看着铺有玻璃的办公桌——就是说紧紧盯着那张支票,研究一番,随后看起重要事项来。他的目光掠过第一根大理石柱子,落到这位银行职员的右首,又摆弄一下他带着的手杖,帽子和信件——他说声再见,便走出门去。他早就给过门卫好处,因而出租车一下就靠到了路边。   “我要去潘秀电影厂——它在帕西①的一条小街上。你把车开到米特。到那儿我再给你指路。”   --------   ①巴黎城西一个地区。   他不仅被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事件弄得手足无措,他甚至都不知道下面要做些什么。他在米特付了车钱,朝电影厂方向走去,还未走到电影厂跟前,他先穿过马路来到街对面。他衣冠楚楚,手杖也很高档,但他却像动物那样被役使和驱赶。只有埋葬了他的过去,埋葬了近六年来的努力,才有真正的高贵可言。他像个塔金顿①笔下的蠢笨少年,在这段街区匆匆地走来走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胡走一气,生怕错过从电影厂出来的萝丝玛丽。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段,旁边一家商店的门上,他看见一张招贴,“一千件衬衫”。橱窗里尽是这种衬衫,堆积着,有的还配有领带,压着、挂着,花哨地摆放在陈列柜的地板上。“一千件衬衫——数数吧”。在另一边,他看到这些招牌,“纸张店”、“糕点铺”、“处理商品”、“廉价商品”——还有裹着“易褪色的布”的康斯坦丝·塔尔梅奇②。更远处,是更凄凉的广告,“教士服装”,“讣告”及“葬礼”。全跟生与死有关。   --------   ①塔金顿(1869-1946),美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其作品多描写美国中西部生活。   ②20年代开始走红的美国女影星,曾在《偏执》、《蜜月》等影片中担任女主角。   他知道他眼下所做的将是他生活中一个转折点——它不同于先前所做的一切,甚至也不同于他希望在萝丝玛丽身上产生的结果。萝丝玛丽总是把他视作正确的榜样——他此刻在这段地区走来走去简直是一种侵犯,但迪克这一行为的必要性,是某种内部现实的反映:他是情不自禁地去那儿,或站在那儿的——他的衬衫袖口正好垂到手腕,他外衣的袖口像阀门似的正好包住衬衫袖口,衣服的衣领贴着他的脖颈;他的头发修剪整齐,他手拎着小巧的公文包,俨然一个花花公子——就像是另一个人觉得有必要站在费拉拉①的教堂前,悲痛地仟悔。或许迪克正在对尚未忘怀、尚未忏悔、尚未处理的事情祷告吧。   --------   ①意大利一地名。 二十一   夜色温柔--二十一他在那儿逗留了三刻钟,之后他突然与别人有了接触,这正是那种对他来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尤其当他处于不想见任何人的心境。他有时固执地保护着他易受伤害的自我意识,以致他常常挫败自己的意图。这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故意弄出一个悬念,以刺激观众的情感,吸引他们的注意,以便使他人产生一种能力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白。同样,我们很少对需要和乞求我们怜悯的人表示同情——我们将同情保留给那些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让我们体验到怜悯的抽象功能。   所以,迪克,也许他自己也分析过随之而来的遭遇。当他在圣安吉斯大街来回踱步时,有个瘦脸的美国人向他搭话,那个人约莫三十岁,像是受了什么伤害,脸上挂着几丝阴沉的笑容。他向迪克借火,迪克给了他。迪克把他当作他早就熟悉的一类人——这样一类人,在烟草店闲逛,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天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这种人熟悉修车铺子,在那儿有些不明不白的勾当,还常到理发店、戏院门厅去鬼混。不管怎么说,迪克认定他就是这种人。有时,这张脸会突然出现在泰德①的更可怕的卡通画上——还是做孩子的时候,迪克就常常对这种人所代表的这种灰暗的罪恶地带投去忧虑的目光。   --------   ①卡通画家,生平不详。   “你喜欢巴黎吗,伙计?”   还不等回答,这位男子就竭力跟上迪克的步伐。“你从哪儿来?”他进一步问道。   “从布法罗来。”   “我来自圣安东尼①——但战后我就一直在这里。”   --------   ①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城市。   “你在服役吗?”   “我要说我当过兵。八十四师——你听说过那支部队吗?”   这人前走几步,眼神凶的地瞪着迪克。   “在巴黎住一阵吗,伙计?或只是路过?”   “路过。”   “你住在哪家旅馆?”   迪克不禁暗暗发笑——这家伙今晚打算洗劫他的房间呢,他的想法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了。   “有你这样体魄的人不应该害怕我,伙计。这一带有不少游手好闲者,专门袭击美国游客,但你不用怕我。”   迪克感到讨厌,就停住了脚步:“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闲逛。”   “我在巴黎做生意。”   “哪方面的?”   “卖报。”   他模样吓人,却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这种反差令人觉得好笑——但那男子又接着说:   “别着急,去年我赚了不少钱——每份售价六法郎的《太阳时报》我卖十到二十法郎。”   他从脏兮兮的钱包里取出一份剪报,递给似乎成了他的流浪汉同伴的迪克——报纸的漫画画着美国人正通过一艘装有黄金的轮船跳板潮水般地拥出来。   “二十万——一个夏天就花掉一千万、”   “你跑到帕西来干什么?”   这家伙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看电影。”他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在那儿搞了一家美国电影制片厂。他们需要能讲英语的人,我在等他们散场呢。”   迪克很快且坚决地甩掉了他。   很明显,萝丝玛丽不是在他兜风时走岔了,就是在他到这儿之前就离开了。他走进街角的一家小酒店,买了一张唱片,然后挤进位于厨房和臭烘烘的厕所之间的一个小亭子里,给乔治王旅馆拨了个电话。他从自己的呼吸声中觉得出有向薛尼一斯托克司呼吸①发展的趋向——但正像其他事一样,这种症状只是用来将他导向情感方面。他说了旅馆的电话号码,他拿着话筒站在那儿,朝这家咖啡馆望去。许久,才听到低低的、不熟悉的问话的声音。   --------   ①即潮式呼吸,由苏格兰疑为病理学家萨氏(J.Cheyne,1777—1836)及爱尔兰疑为病理学家斯托克斯(W.Sickes,1804—1878)两人共同阐明此症病理。   “我是迪克——我必须打电话给你。”   她停了一会——随后鼓起勇气,用跟他的感情相吻合的语气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   “我到电影厂去找你了——我现在在帕西,就在电影厂的对面。我原想我们可以到布洛涅树林①去转转。”   --------   ①巴黎城西的一处公园。   “哦,我只在那边呆了一会儿,真抱歉。”一阵沉默。   “萝丝玛丽?”   “是我,迪克。”   “听着,我现在时时都在想着你。要是一个女孩子搅得一个中年男子心神不定——事情就糟了。”   “你不是中年人,迪克——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萝丝玛丽?”又是沉默,他眼睛盯着一个摆有法国劣质酒的架子——上面有一瓶瓶的奥特酒、圣詹姆斯朗姆酒、玛丽·布里沙酒、桔味潘趣酒、费纳·布朗卡酒、罗歇樱桃酒及阿玛纳克烧酒。   “你一个人吗?”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你认为我会跟谁在一起呢?”   “那正是我所关心的。我愿意现在跟你在一起。”   又是沉默,随后是一声叹息,她回答道,“我希望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这是她在旅馆的房间,她躺在一架电话机旁,她身边响着一首小曲的靡靡之音——   两个人去喝茶   我为了你   你为了我   噢,就我自己呷   他依稀记得她黝黑的皮肤上扑着香粉——当他吻她的面颊,她的鬓角处汗津津的。在他自己的脸下面,是一张引人注目的苍白的脸和浑圆的肩膀。   “这是不可能的。”他自产自语。一转眼他已走上大街,大步走向或者说离开米特。他手呗依旧拎着小公文包,他抓着有金扶手的手杖就像是抓着一把剑,   萝丝玛丽回到书桌,写完给她母亲的一封信。   “——我只见了他一会儿,但我觉得他模样英俊极了,我爱上了他(当然,我最爱迪克,但你知道我的心思),他真的就要导演这部电影了,他马上就动身去好莱坞,我想我们也应该走了。科利斯·克莱也在这儿。我一直喜欢他,但因为戴弗我不常见到他。戴弗夫妇确实非常出色,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有教养的人了。我今天觉得不大舒服,我在吃药,尽管不见得有这个必要;我不打算把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你,等到见面时再说!所以,你见信后请来电,来电,来电!是你到北方来呢,还是我同戴弗夫妇去南方?”   六点钟,迪克给尼科尔打电话。   “你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吗?”他问,“你想不想做点什么静静心——先在旅馆吃晚餐,再去看场戏?”   “你看呢?你想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刚才我给萝丝玛丽打电话,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我想这使我们大家都心烦意乱了,是吧?”   “我可没有心烦意乱,”他不以为然,“亲爱的,除非你累了,否则我们做点什么吧、或者我们去南方玩上一个星期,我想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布歇,这总比胡思乱想——”   迪克这可是说错了话,他此言未了便被尼科尔打断。   “胡思乱想什么?”   “想玛丽亚·沃利斯的事、”   她同意去看戏,这是他们俩的一个惯例,也就是说,他们从不弄得心力交瘁。他们发觉这么做总的来说,可以使白天过得更愉快,晚上安排得更有条理有时,他们的精力难免委靡,他们就归因于别人的消沉和懈怠。如此体面的一对恐怕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他们走出旅馆前,轻轻敲了敲萝丝玛丽的房门,没有反应,估计她睡觉了,于是他们就步入温馨的熙熙攘攘的巴黎之夜,在富凯酒吧的暗影里啜饮着味美思酒和苦啤酒。 二十二   夜色温柔--二十二尼科尔很晚才醒来,嘟哝了几句又进入了梦乡,最后才分开在睡眠中粘在一起的长长的睫毛。迪克的床空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被客厅的敲门声惊醒的。   “请进!”她叫道,但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她麻利地套上一件晨衣过去开门。一个警察有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随即走进房间。   “阿富汗·诺思先生,他住在这儿吗?”   “什么?不——他去美国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夫人?”   “昨天上午。”   他摇摇头,朝她飞快地晃了晃手指。   “昨天夜里他还在巴黎。他在这家旅馆升了房间,但他的房间没人住。他们告诉我最好到这儿来问问。”   “这就怪了——昨天上午我们已把他送上了那班赶轮船的火车。”   “好像是那么回事,但今天早晨还有人看见他在这儿。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看了。你应该明白的。”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吃惊地说。   他考虑了一番。他貌英俊,但身上有股怪味。   “昨天夜你根本就没有跟他在一起?”   “没有。”   “我们抓了一个黑人。可以证明他就是我们要抓的那个黑人。”   “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这些我一无所知,如果你说的是亚伯拉罕·诺思先生,那这个人我们认识,嗯,如果说他昨人夜里在巴黎,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男子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他相信了尼科尔,但有些失望。   “出了什么事?”尼科尔问。   他摊了摊手掌,鼓了鼓合着的嘴巴他。他已看出她相当有魅力,他朝她瞟了一眼。   “你想知道吗,夫人?这是夏天常有的事。阿富汗·诺思先生遭到抢劫,他报了案。我们逮住了那个歹徒。阿富汗先生应该来辨认一下,并提出某种指控。”   尼科尔将身上的晨在拽紧些,随后干干脆脆地把他打发走了。她对这事感到迷惑不解,便去洗了个澡,穿上衣服时间已是十点过后,她给萝丝玛丽打电话但没人接——随后她又给旅馆办公室打电话,知道艾贝确实开了房问,时间是今天早晨六点半,但他的房间到现在仍空着。她在套房的客厅等着,希望能有迪克的消息,正当她感到失望,决定出门时,旅馆办公室打来电话,告诉她说:   “克劳肖先生,一个黑人,想见你。”   “有什么事?”她问道,   “他说他认识你和医生。他说有个叫弗里曼的先生被关进监狱,他是大家的朋。他说发生的事不公正,他希望在他被捕之前见见诺思先生。”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尼科尔猛地放下话筒,不再搭理这摊子事。艾贝异乎寻常的再度出现使她明白了,和艾贝搅在一起多没劲为。为了不再去想他的事,她便出门去,恰好在裁缝那里碰到了萝丝玛丽,就和她到利沃里大街去采购。她买了人工花卉和几串彩珠。她还帮萝丝玛丽为她母亲挑了一块宝石,买了几条围巾和一些新颖别致的烟盒,萝丝玛丽准备带回家送给加利福尼亚的同事。尼科尔为儿子买了许多希腊和罗马玩具兵,足够组成一支军队了,这花了她一千多法郎。她们再次表现出不同的花钱方式。萝丝玛丽还是羡慕尼科尔用钱的气派。尼科尔自信她花的钱是她自己的——而萝丝玛丽仍觉得她的钱是有人奇迹般地借给她的,因此她必须精打细算地用这笔钱。   在异国他乡的灿烂阳光下大把花钱真是惬意的事,她们身体健康,脸上映照着太阳的光彩,她们摆手动腿,信心十足地迈着步子,怀着女人在男子眼里断然可爱的自信高视阔步。   当她们回到旅馆,发现这天上午的迪克容光焕发,面目一新,她们两个也完全像孩子似地乐了一阵,   他接到过艾贝打来的一个含含糊糊的电话,看来他一上午都在躲躲藏藏。   “这是我有生以来接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电话。”   迪克不仅跟艾贝通话,还同其他十多个人交谈。在电话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通常这样说:“想跟你说话的人在带阁楼的房子里,他说他呆在那儿不错——什么来着?”   “喂,哪位,别说话——不管怎样,他卷进了某件丑闻,他可能回家去,我的个人看法是——我的个人看法是他有——”接着便听到一阵喘气声,此后,这群人有些啥名堂就不得而知了。   电话中又提出了一个额外的建议:   “我想不管怎样,这会引起你这个心理学家的兴趣的。”这个人来历不明,他这么说显然是受人之托才打这个电话的,而结果他未能引起迪克的兴趣,不论迪克是心理学家还是其他什么家。同艾贝的通话是这样的:   “喂?”   “好吗?’   “好吧,喂。”   “你是谁?’”   “好的。”接着是一阵嘻嘻的笑声。   “好的,我让别人来听电话。”   有时,迪克能听见艾贝的声音,伴随着推推搡搡和掼话筒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零零碎碎的说话声。“不,我不能,诺思先生。”随后一个粗鲁干脆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是诺思先生的一个朋友,你就来把他带走。”   艾贝插进来,语气庄重而生硬,以一种毅然决然的腔调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   “迪克,我在蒙马特尔①发动了一场种族暴动。我要上那儿去把弗里曼弄出监狱。如果从哥本哈根来的擦鞋的黑人——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嗯,瞧,要是有人去那儿——”话筒里又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   ①法国一地名。   “你为什么要回巴黎?”迪克问。   “我已经到了埃夫勒①。我决定坐飞机回来,这样我可以将它和圣稣尔比斯②做个比较。我并不是要将圣稣尔比斯带回巴黎。我甚至不是说巴洛克③!我是指圣日耳曼④。看在上帝分上,稍等一会,我让服务员来听电话。”   --------   ①法国厄尔省省会城市。   ②巴黎一教区名,区内有圣稣尔比斯大教堂。   ③指17至18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艺术风格。   ④指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城。   “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么做。”   “听着——玛丽平安地离开了吗?”   “是的。   “迪克,我要你同我今天上午遇到的这个人谈谈,他是一个海军军官的儿子,他父亲拜访过欧洲的每一个医生,让我来告诉你他的——”   这时迪克挂了电话——也许这是一桩不知好歹的行为,因为他心灵的操练需要养料。   “艾贝过去很不错,”尼科尔告诉萝丝玛丽,“真不错。耶是很久以前——我和迪克刚结婚。要是你那时认识他的话,你就明白了他常常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们几乎不觉得他在我们的房子里。有时他弹弹琴——有时他呆在图书室里弹一架弱声的钢琴——迪克,你还记得那个女仆吗?她认为他是一个幽灵,有时艾贝会在过道碰到她,时她哞哞怪叫。有一次打搅了我们的茶点——但我们并不在意。”   这多么有趣——又多么遥远。萝丝玛丽简直要嫉妒他们的乐趣了,想象这是一种与她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悠闲的生活。她还不怎么懂得悠闲,但她时悠闲却有着那些从未享受过悠闲的人少有的敬重的态度。她设想它是一种休息,而没有意识到,戴弗夫妇,正如她自己一样,是永远说不上轻松安逸的。   “她怎么会这样的呢?”她问道,“他为什么非得喝酒呢?”   尼科尔的头左右摆动了一下,不想探讨这种事的原因,“如今有许多聪明人精神都崩溃了。”   “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不崩溃呢?”迪克问道,“聪明人也享乐但适可而止,因为他们必须这样——而有些人则受不了这种约束,所以他们一败涂地。”   “一定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原因。”尼科尔坚持她自己的看法,她也为迪克竟然当着萝丝玛丽的面反驳她而生气。“艺术家——嗯,如费尔南德就不太可能嗜酒如命。为什么只有美国人才沉湎于酒色呢?”   这个问题有太多的回答,迪克决定将其束之高阁,听任尼科尔去自鸣得意吧。他对她越来越苛刻了。虽然他认为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已经感到未来的冲突,他不知不觉地强硬起来,并有所戒备。他向来不喜自我放纵,因而,他便感到有些不够体面,因为他图一时的痛快,盲目起来,指望尼科尔只是对谈及萝丝玛丽时情绪激动有所猜测而已。他不敢肯定——前一天晚上看戏时,她自截了当地把萝丝马丽称做一个孩子。   他们三人在楼下吃了饭,侍者在地毯上小步走着,这些侍者不像他们最近吃饭时遇到的那些侍者,这些人把美味佳肴给他们端来时脚步又快又重。这儿一家家美国人打量着其他美国人家,想彼此说个话聊个天。   旁边一张桌子是个聚会,什么名目他们不清楚。这一群人中有个开朗、颇有秘书派头的青年男子,他老会提出“你不介意重复一下你的话吧”这样的请求,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女子,这些女子已不年轻,但亦不算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地位,然而,这一群人给人的印象是她们是一个团体,关系非常密切,举例说吧,胜过一帮讨论她们丈夫的专门会议上聚在一起的妻子。这肯定是一个组织,而不像是什么旅游团体。   迪克本能地把快要出口的严厉的嘲讽咽了回去,他问侍者她们是些什么人。   “那些人是来悼念阵亡的官兵的。”侍者解释说。   他们唏嘘感叹了一番,萝丝玛丽热泪盈眶。   “那些年轻女子也许是阵亡者的妻子。”尼科尔说。   迪克放下酒杯又朝她们看去。在她们快乐的脸上,在环绕着这群人的尊严上,他看出了老一辈美国人的全部成熟。有一阵,这些前来悼念他们死去的亲人的女子哭泣着,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们使厅内有了生命的光彩。一时,他仿佛又坐在他父亲的膝上,和莫斯比驾着车,心中仍存留着传统的忠诚和奉献精神。他费了老大劲才将注意力转向同他一起坐在桌旁的两位女子,面对他信任的这整个新世界。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二十三   夜色温柔--二十三艾贝·诺思仍呆在里兹酒吧,上午九点钟后他就一直在那儿。他到那儿寻求避难时,窗户开着,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地毯和垫子上的灰尘飞扬起来。侍者穿过走廊,他们此刻还并不不忙碌,在显得多少有些空旷的店堂里走动着。一家非自助的女子酒吧,位于里兹酒吧的对面,看起来非常狭小——很难想象它下午能坐得下那么多顾客。   那个大名鼎鼎的保罗,就是酒吧老板、还未到。正在核对货物的克劳德放下手里的活,对艾贝的到来并不大惊小怪,忙给他调制了一杯饮料定定神。艾贝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椅上,喝了两杯后感觉好些了——便去理发店修面。等他返回酒吧,保罗到了——坐着他专门定做的汽车,他恰好在嘉布遣大道下车。保罗喜欢艾贝,就走过来聊天。   “我原定今人上午坐船回家的,”艾贝说,“我是说昨天上午,或者不管是哪一天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艾贝想了想,最后找到了一个理由,“我正在读《自由报》上的一篇连载,下面一个部分就要在巴黎发表,如果我坐船走了,我就读不到了——山许我就永远读不到了。”   “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   保罗笑笑站起起身来,停了会,便靠在一张椅背上。   “要是你真想走的话,诺思先生,明天你的一些朋友就要坐‘法兰西’号船走——那先生是——斯利姆·皮尔逊。还有一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想想——是个高个子,新蓄的胡子。”   “亚德利。”艾贝提示说。   “亚德利先生。他们两个坐‘法兰西’号走。”   他有要事要去办,但艾贝纠缠着不让走:“如果我不必非从瑟堡①走的话,行李就走那儿托运吧。”   --------   ①法国一地名。   “行李托运到纽约。”保罗说完就走了。   这建议的思路慢慢地同艾贝的行动计划合拍起来——他越来越热衷于让人来为他操心,或者说沉湎在这种不负责任的状态之中。   别的顾客晃晃悠悠地进了店堂。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大块头的丹麦人,艾贝曾在哪儿见过他。丹麦人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艾贝猜想他会一整大地泡在这儿,喝酒、吃饭、聊人或看报,艾贝有一种冲动,想比他更长久地呆在这儿。十一点的时候,大学生们开始踱进来,他们步履轻巧,唯恐彼此妨碍。这时,他让侍者给戴弗夫妇打了个电话。当他跟他们有了联系,也就跟其他的朋友有了联系——他原想分头给他们打电话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他时不时地想着这件事,也就是他应该去把弗里曼弄出监狱,但他义把所有的事当作梦魔一样弃之不顾了。   到一点钟,酒吧已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侍者们穿梭忙碌着,为顾客端去饮料或结账。   “来两杯斯丁格鸡尾酒……再来一杯……三杯马蒂尼酒……没有你的了,夸特勒先生……你喝了三杯了。共是七十五法郎,夸特勒先生。谢弗先生说他喝过这种酒……你这是最后一杯了……我只能按你说的去做……多谢多谢。”   纷扰之中,艾贝连位子也没了。他悠闲地站着,侧着身子同一些熟识的人说话_一条狗的皮带缠住了他的脚,而艾贝不慌不忙地设法解开了,还接受了狗的主人的一再道歉。有人邀请他共进午餐,他谢绝了他就要去布利格里斯了,他解释说,他就要去布利格里斯办些事。稍后,他摆出一副贪杯的囚犯或仆人的样子时一卜熟人告别,他转身发现酒吧的客流高潮悄然而至,现在又遽然而逝了。   个在他对面的丹麦人及其同伴点好了饭菜。艾贝也要了一份,但几乎没吃。过后,他只是坐着,愉快地回忆过去的时光。喝酒能使过去的事情成为眼下的现实,仿佛这些事仍在进行之中,甚至同未来结合在一起,仿佛还将再次发生似的。   四点的时候,侍者找到他。   “你愿意见一个名叫朱尔斯·波德森的黑人吗?”   “天哪!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可没有时他说你在这儿。”   “谁说的?”艾贝打翻了酒杯,但随即镇定下来。   “他说他已经到所有美国人开的酒吧和旅馆去找过了。”   “跟他说我不在这儿——’”侍者刚要转身离去,艾贝问道:“他能进来吗?”   “我去问一下。”   听到这句问话,保罗回过头来,摇摇头,随后他看见艾贝,就走过来。   “很抱歉,我不能让他进来。”   艾贝吃力地站起身来,出门朝坎奔街走去。 二十四   夜色温柔--二十四拎着他的小公文包,理查德·戴弗从巴黎第七区①走来——他给玛丽亚·沃利斯留下一张署名“迪尔”的便条,这是他和尼科尔刚相爱的时候他们签署来往书信用的名宇——他到裁缝那儿去了一趟,店员们在他身上折腾了一番,跟他所付的钱并不相称。他为自己大度而自信地向这些可怜的英国人做了那么多的承诺感到难堪。他也为裁缝不厌其烦地在他袖子上换了一小块绸布而惭愧。后来,他去了克里隆酒吧,喝了一点咖啡和一杯杜松子酒。   --------   ①巴黎划分为若干行政区,第七区为巴黎上流社会人士聚居的地方。   他回到旅馆,觉得大厅格外亮堂,他走出大厅时,才明白这是因为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这是一个飘逸着紫茉莉花香的傍晚,香榭里舍大街风声萧瑟,树叶飘零。迪克转身向利沃里大街走去,他沿着带有拱顶的走道过了两个街区,到了他开户的那家银行,那儿有他的邮件。随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第一阵劈劈啪啪的雨点声中驶上香榭里舍大街,他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带着爱意遐思着。   回想下午两点时,在乔治王旅馆的阳台上,尼科尔的美丽辉映着萝丝玛丽的美丽,犹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对应插图画家笔下的美人。迪克在雨中前行,心神狂乱,惊惧不定,他内心翻腾着许多男子的激情,他明白事情不会简单。   萝丝玛丽怀着一种无人知晓的柔情打开了房门。她现在成了人们有时所说的一个“狂热的小东西”——已经有二十四小时了,她还有点魂不守舍。她全力应付周边的混乱,仿佛她的命运就是一副拼图玩具——清点收益,清点希望,指派迪克和尼科尔、她母亲,还有她昨天认识的那个导游,就像是立足于命运的丝线上。   当迪克敲门时,她刚穿戴整齐,一边注视着窗外的雨,一边想起一首小诗和贝弗利希尔斯①积满雨水的水沟。她打开门,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在她眼里,他始终如一,像一尊天神,这就如同在年轻人看来,一个老年人永远是刻板僵化的。迪克见到她则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他没有马上对她的坦然和甜甜的微笑做出反应,她身体极为匀称,此时就像一个花蕾,日后必定绽放出一朵花花来。他注意到通向浴室的地毯上有她湿湿的一溜脚印。   --------   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城市,又称“贝佛利山”,为好莱坞影星集聚地。   “电视小姐。”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他把他的手套、公文包放在梳妆台上,手杖靠在墙边。他的下巴控制着他嘴角的痛苦的线条,使它们像个宜表露露的恐惧一样爬上他的额头和眼角。   “过来,坐在我的腿上,”他温柔地说,“让我看看你可爱的小嘴。”   她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此时窗外的雨水渐渐慢下来了——滴答——滴答,她将嘴唇贴在她勾画出来的美丽而又冷漠的形象上。   此时。她在他嘴上吻了几下,她凑向他时,他觉得她的脸那么丰润,他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她凝脂般的肌肤那样令人目眩。有时候,美丽使人产生最高尚的思想,他这时就想起了对尼科尔的责任,想起她就可能性在走廊对面隔着两个房门的房间里。   “雨停了,”他说,“你看太阳照到石板瓦了吗?”   萝丝玛丽站起有来,朝后仰了仰身子,格其真诚地说:   “噢,我们多么像两个演员——你和我。”她走到梳妆台前,刚把梳子插进头发,就听到一阵慢悠悠的敲门声。   他们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敲门声不停地响着,萝丝玛丽想起门没有锁上,便一下子把头发梳好,并朝迪克点头示意,迪克马上站起来、把他们刚才坐皱了的床抚平,并向门口走去。迪克声音不大,但很自然:   “——那要是你不想出去,我就去告诉尼科尔,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过一个夜晚。”   这番小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门外那些人的情况不妙,对与他们自身无关的问题绝时没有心情多加考虑。站在那儿的是艾贝,过上的二十四小时内,他仿佛老了好几个月似的。他旁边还站着个惊恐不安的黑人,艾贝介绍说他就是斯德哥尔摩①来的彼德森先生。   --------   ①瑞典首部。   “他的处境很糟糕,这是我的错,”艾贝说,“我们需要一些忠告。”   “到我们的房间去。”迪克说。   艾贝坚持让萝丝玛丽也去,他们穿过厅堂来到迪克的套房。朱尔斯·彼德森是矮个的、颇为体面的黑人,他以一种仿效边疆几个州的共和党人的文雅方式跟在他们后面。   看来彼德森是今天一早发生在蒙帕尔那斯①的那个事件的法定见证人。他已陪同艾贝去过警察局,证实艾贝所说的他被一个黑人抢去了一千法郎的钞票的情况。那黑人抢劫者的身份是这一案子的要点之一。艾贝和朱尔斯·彼德森由一位警员陪同,返回那家酒吧,过于仓促地将一个黑人当作了罪犯,一小时后才确信,这个黑人是艾贝离开后才去那里的。警察又拘捕了另一位小有名气的黑人——饭店老板弗里曼,而弗里曼只是一上来酒喝多了昏头昏脑地出现在现场,不久他也就离去了,因而警察把案情弄得更复杂了。真正的罪犯,据他的朋友报告,个过是抢走了艾贝用来村酒钱的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这个家伙就在先前还鬼鬼祟祟地在那儿重新露过而呢。   --------   ①巴黎城南的一个地区。   简中说来,艾贝在一小时内连续地把他自已同居住在法国拉丁区①的一个欧洲黑人、三个美国黑人的个人生活、意识和情感搅在一起了。艾贝看来很难从这场纠葛中脱身。这一天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过去了:一些陌生的黑人面孔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个到的角落突然出现,还有黑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   --------   ①在塞纳河南岸,是大学生、学者和艺术家等荟萃之地。   就自身而言,艾贝成功地避开了他们,除了朱尔斯·彼德森。彼德森的境况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帮助了一个白人。那些受到出卖的黑人不是在追踪艾贝,其实是在追踪彼德森,而彼德森要尽可能地从艾贝那儿寻求保护。   在斯德哥尔摩,波德森作为一个制造鞋油的小业主并不成功,现在他拥有的只有鞋油配力和一小包做生意用的工具,但是,他的新保护人先前曾许诺,帮助他在凡尔赛①做生意,艾贝以前的司机是那儿一家鞋厂的老板,艾贝还借给彼德森两百法郎。   --------   ①法国北部城市。   萝的玛丽索然寡味地听着这番拉拉杂杂的叙述,要欣赏其中的奇妙之处,需要一种比她所有的更强的幽默感才行。这个随身带着他的鞋油厂的矮个子男人,那双显得恐慌而骨碌碌乱转的狡黠的眼睛,及艾贝面容憔悴的身影——所有这些就像疾病一样离她十分遥远。   “我只求生活中能有一次机会。”彼德森发音吐调也还准确,但在殖民国家的人听来,总觉得有些怪腔怪调,“我的方法简便,我的配方优良,所以我被赶出斯德哥尔摩。我破了产,因为我不愿意把配方卖掉。”   迪克很有礼貌地听他说话——渐渐产生了兴趣,但转眼又觉得没劲,便转向艾贝:   “你去找家旅馆,上床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彼德森会去看你的。”   “但你难道不觉得彼德森的处境很糟吗?”艾贝表示异议道。   “我去厅里等着,”彼德森识趣地说,“也许当着我的面不便谈论我的事。”   他颇为滑稽地仿效法国人微微鞠了一躬,退出去了。艾贝像一台机车缓慢启动似的站起身来。   “看来今天我不太受欢迎。”   “人受欢迎,但问题不好解决。”迪克提醒他,“我建议你离开这个旅馆——从酒吧那儿走,要是你愿意的话。到香波旅馆去,或者去宏大旅馆,要是你想好好享受的话。”   “能麻烦你给我倒一杯酒吗?”   “我这里没有酒。”迪克撒了个谎。   艾贝无奈地跟萝丝玛丽握了下手,他慢慢使自己的脸色平静下来,他久久地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你是最最——一个最最——”   她感到遗憾,也讨厌他的脏手,但她颇为得体地笑笑,仿佛看到一个人梦幻似的走动,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别扭。有时,人们会对一个醉汉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敬重,这很像在一些未开化的部落中人们敬重疯子一样。是敬重而不是恐惧。一个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人会使人产生某种敬畏心理。当然,我们会让他最后为他的这种优越性,为他的威严付出代价,艾贝转身面对迪克,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如果我去找一家旅馆,痛痛快快洗个澡,把头好好地梳理一下,睡一会觉,再把这些塞内加尔①人打发走——这样,我能来这里在炉边消磨一个晚上吗?”   --------   ①西非国家。   迪克对他点点头,三分赞许七分嘲讽地说:   “你对你现在的能力倒蛮有信心的,”   “我敢说,要是尼科尔在这儿,她会让我回到这儿的。”   “好吧。”迪克走到行李架跟前,拿过一只盒子放到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盒子里有许多字母卡片。   “要是你想玩字谜游戏的话,你就来吧。”   艾贝嫌恶地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像是要他把这些卡片当作燕麦吃下去似的。   “什么字谜游戏?好像我遇到的怪事还不多——”   “这是一种文静的游戏。你可以用这些卡片来拼单词,除了酒精这个词,什么词都能拼出来。”   “我肯定你能拼出酒精这个同来。”艾贝将手插进卡片里面,“如果我能拼出酒精这个同,我能回来吗?”   “要是你想玩字谜游戏,你可以来。”   艾贝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我只会碍事的。”他带着责备意味朝迪克晃了晃手指,“但请记住乔治三世①所说的,要是格兰特喝醉了,他很想咬其他的将军呢。”   --------   ①乔治三世(1738一1820)为英国国王(1760—1820),扩张英帝国势力,发展商业,对北美殖民地实行高压政策,导致北美独立战争爆发,但艾贝所说显然有误,乔治三世去世时,作为南北战争的名将的格兰特尚未出世。   他用秀美的眼角绝望地瞥了萝丝玛丽最后一眼,走出去了。令他欣慰的是,彼德森已不在过道里。他觉得茫然,无家可归,便想去问保罗那条船的名字。 二十五   夜色温柔--二十五等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门,迪克和萝丝玛丽随即相拥在一起。他们两个身上都沾着巴黎的尘埃,他们透过尘埃闻到对方的气息。迪克的钢笔封套有一股橡皮的味道,萝丝玛丽的脖子和肩膀散发出细微的温馨的香气。在接下来的片刻时间之内,迪克正沉醉在眼前的情形之中,而萝丝玛丽率先回到了现实。   “我得上了,小伙子。”她说   他们四目相视,慢慢地分开,萝丝玛丽摆出一副退场的姿势,这是她小时候就学会的,而以后也没有哪个导演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她打开她的房问的门,径直走到书桌跟前,她突然想起她的了表遗留在桌子上了,手表还在那儿,她赶紧把表套在手上,眼睛便看到了她每天写给她母亲的信,心里也想好了信的最后一句话,然而,渐渐地,她没有转身就觉得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在房间里。   在一间住人的房间里,有一些能折射光线的物品往往不太被人注意:刷上油漆的木制家具,或多或少被擦得锃亮的铜制品、银制品和象牙制品。此外,还有许多能传递光与影的东西,由于过于细微而人们几乎想个到它们,如画框的顶端,铅笔或烟灰缸的边边,水晶或瓷器饰品的表面。所有这些能折射光线的物品,无疑对在潜意识里纠缠着我们的那此联想片断起着作用,犹如一个玻璃装配工,留下那些不规则形状的碎片,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这一事实也许能说明后来被萝丝玛丽神秘地称为“觉得”的现象、也就是“觉得”有人在房间里,尽管她还不能确定,但等她一旦觉得房间里有人,便像芭蕾舞演员,脚跟一旋迅即转过身来,她看见一具黑人尸体横在她的床上。   她“哎呀”一声惊叫起来,还未扣好好的手表啪的一声掉到桌子上。她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死人就是艾贝·诺思随。随后她冲出门去,穿过厅堂。   迪克正在做些清理工作。他寻着了一下那天戴过的一副手套,把它们扔到箱角的一堆脏手套里。他把外套和背心挂起来,把衬衫抖平挂在另一只衣架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你可以穿一件稍有些脏的衬衫,但你不能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尼科尔进来,想把艾贝的一只别致的烟灰缸扔进废纸纸篓里,这时,萝丝玛丽冲进了房间。   “迪克!迪克!快来看!”   迪克快步穿过厅堂到了她的房间。他跪下听听彼德森的心脏,摸摸他的脉搏,尸体还有些热,但那历受生活磨难、不够坦诚的面孔,显出了死亡的丑陋和痛苦。工具包还夹在膀子下面,但悬在床边的那只脚上的皮鞋并没有擦亮,鞋底也磨破了。根据法国法律,迪克无权触摸尸体,但他抬起死者的一条手臂察着一下——绿色床罩上有一处污迹,下面的毛毯肯定会有血迹。   迪克关上门,站在那儿考虑起来。他听见过道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尼科尔在叫他的名字。他打开门,小声地说:“去把我们床上的被子和盖毯拿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他注意到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又赶忙加上一句,“你不必惊慌失措——这个过是黑人的一次斗殴。”   “我希望这事快点了结。”   迪克托起尸体,发觉它很轻。显然彼德森生前缺少肖养。他扶着尸体、好让仍从伤口向外冒的血流到死者的衣服里。他将尸体放到床边。掀开床罩和盖毯,随后把门打开一点儿,倾听着——厅的一头响起碗碟的眶啷声,接着有人高声说,“谢谢,夫人!”侍者往一另方向,朝专用楼梯走去。迪克和尼科尔赶紧跑过走道交换了抱着的东西。把被子和毯子铺到了萝丝玛丽的床上,迪克浑身冒汗地站在暖洋洋的黄昏的光线下,细细思量起来。在察看过尸体之后,他觉得有些情况是可想而知的。首先,那起初对艾贝怀有敌意的印第安人跟踪了对艾贝友好的印第安人,并在旅馆的过道里发现了他,当后者情急之中躲到了萝丝玛丽的房间里,那家伙追了进去,杀死了他。其次,如果听任事态自然发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萝丝玛丽免遭名誉损害——阿巴克尔一案①的血迹尚未干呢。她订下的合同的有效性取决于这样一项责任:继续严格、无可指摘地保持“老爸的女儿”这一形象。   --------   ①阿巴克尔(F.Arbuckle,1887—1933),美国早期无声喜剧电影明星,被控奸杀一位女电影演员,对他的审判轰动一时,后罪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尽管他只穿了一件无袖汗衫,但迪克仍习惯性地往上捋捋袖子,低头面对尸体。他一把抓住死者外衣的肩头,用脚后跟踢开了房了房门,飞快地把尸体拖到过道的一个看起来可能发生凶杀的地方。他回到萝丝玛丽的房间,将长毛地毯的纹路弄弄平整。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套房,给旅馆经理挂了个电话。   “麦克白斯吗?我是迪克医生——有件事很要紧。我们是否用专线私下谈谈?”   可喜的是,他曾做过额外的努力,同麦克白斯先生建立了牢固的联系,迪克在范围很小的社交圈子里表现出来的众多可爱之处这回派上了用场,虽说他不再回到那个圈子里去了……   “我走出房间,发现有一个死去的黑人……在厅里,不,不,他是个平民。请等一会——我知道你不想让别的客人见到这具尸体,所以我给你打电话。当然,请你务必不要披露我的姓名。我可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个家伙,就同法国官僚机构打交道。”   为旅馆考虑得多么周到!就在两天前的晚上,麦克白斯亲眼目睹了迪克医生身上这样的品质,所以他对迪克说的话深信不疑。   不一会,麦克白斯先生到了,又过了一会,来了一个宪兵。麦克白斯先生得空低声对迪克说,“你可以放心,每一位客人的姓名都受到保护,我对你的辛苦感激不尽。”   麦克白斯先生随即采取了一个旁人不知其详的步骤,但它明显影响了宪兵。宪兵手拈着胡须,脸上露出既不安又贪婪的激动神情。他马马虎虎地做了一些记录,又给局里打了个电话。与此同时,人们手脚麻利地(对此,商人朱尔斯·彼德森是会理解的)把尸体搬到这家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的另一间房子里去了。   迪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怎么回事?”萝丝玛丽叫道,“巴黎的所有美国人一直都这样互相开枪吗?”   “看来这是个放纵的季节,”他回答,“尼科尔在哪儿?”   “我想她在盥洗室里。”   她敬重他,因为他解救了她——她心里预感到这一件事可能带来的灾难过去了,她听着他有力、自信又不失礼数的谈吐,对他崇拜极了迪克把问题解决了,但她还来不及全身心地投向他,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到别的什么事上了。他进了卧室,向盥洗室走去。此刻,萝丝玛丽也能听见从锁孔和门缝中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的狂暴的喊叫,这声响穿堂入室,恐怖又降临了。   萝丝玛丽以为尼科尔在盥洗室跌倒,伤了什么,便跟着迪克过去,但她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迪克用肩膀碰碰她,要她回去,并粗暴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尼科尔跪在浴缸旁边,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就是你!”她叫道,“——就是你侵犯我唯一的隐秘——你的床单上溅满了鲜红的血我就来为你披上它——我并不感到羞耻,虽说这很遗憾愚人节①我们在苏黎世湖有一个舞会,所有的傻瓜都在那儿,我想用一块床单裹在身上,但他们不让我——”   --------   ①也称“万愚节”,每年的4月1日,根据西俗在这一天可以对别人要恶作剧。   “你安静点!”   “——所以我坐在浴室,他们给我拿来一件连帽化装斗篷,说穿上它,我就穿了。我能不穿吗?”   “你安静点,尼科尔!”   “我从不指望你爱我——这太晚了——只是别到浴室来,这是我能拥有隐秘的唯一地方了,把那些沾上血的床单弄走,别让我来处理它们。”   “安静点。起来吧——”   萝丝玛丽回到客厅,听到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现在她明白瓦奥莱特·麦基斯克在黛安娜别墅的浴室里看到的是什么了。电话铃响了,当她拿起话筒,听出是科利斯时,她如释重负,几乎要哭起来了他为了找到她,把电话打到戴弗夫妇的房问来了。她让他上楼来,说完就开始戴上帽子,因为她害怕一个人上自己的房间。 一   夜色温柔--一一九一七年春天,理查德·戴弗医生初次抵达苏黎世①。那年他二十六岁,这是一个男人的美好的年龄,尤其是一个单身男子的黄金时代,即使在战争年代,这也是迪克的好时光。他已成为一个难得的人才,且有了大笔投资,岂能去挨枪子。几年后,他觉得即使偏安一隅,他也并非逍遥自在。然而,他从未完全承认这一点,在一九一七年,他还嘲笑这种想法,歉疚地说战争压根没有碰着他。当地的董事会给他的指示是:完成他在苏黎世的学业,按原定计划拿到学位。   --------   ①瑞士北部城市,位于著名的苏黎世湖畔。   瑞士犹如一个岛国,一边受意大利戈里齐亚附近滔天巨浪的洗刷,另一边则按法国索姆和埃纳大河急流的冲击。曾几何时,在瑞士各州见到的很有意思的陌生人多于前来疗养的病人。令人猜度的是——伯尔尼①和日内瓦②的小咖啡馆里那些窃窃私语者,很可能是珠宝商人,或旅行推销员。但人们也同样能看到有许多的瞎眼或断腿的残疾人,还有病入膏肓的人,在康斯坦茨③和纽沙特尔④明丽的湖畔间游荡。酒店橱窗里贴着鲜艳的宣传画,画面是一九一四年瑞士人保卫边疆的情景——同仇敌忾的青年和老人在山头怒视着山下假想的敌人——法国人和德国人,目的是要瑞士人充分自信,在那些岁月中,他们曾拥有不可磨灭的光荣。然而,大屠杀在继续,这些宣传画也残破了。当美国稀里糊涂参战时,没有哪个国家比它的姐妹共和国更感到吃惊了。   --------   ①瑞士首都。   ②瑞士西部城市。   ③即康斯坦茨湖,也称博登湖,在瑞士、奥地利和德国之间。   ④法国北部城镇。   这时戴弗医生也看出战争迫在眉睫了。一九一四年,他还是来自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位拿牛津大学的罗兹奖学金①的学生。他返回国内,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完成了最后一年的学习,并拿到了学位一九一六年,他设法前往维也纳②,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赶紧去,弗洛伊德③大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于飞机的轰炸。即使那时的维也纳也是一派死亡景象,但迪克设法弄到足够的煤炭和油料,在达门斯蒂夫特大街的一个房间里,写了一些小册子,虽然这些小册子后来被毁了,但他加以了重写并把它们作为他一九二○年在苏黎世出版的专著的基本构架。   --------   ①英国人罗兹(C.Rhodes)创设于牛津大学,是以英联邦各国和美国学生为主要对象的一项年度奖学金。   ②奥地利首都。   ③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著名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创始人。   在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春风得意的辉煌时期,那些年月便是迪克·戴弗的好日子,然而他对自己的魅力浑然不知,而且不明白他给于别人的爱及他唤起的别人对他的爱,在健康人中间是非同一般的他最后一年在纽黑文的时候,有人称他是“幸运的迪克”——这称号他始终难以忘怀。   “幸运的迪克,你这个大混蛋,”他在房间里一边围着最后几束火苗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你撞到好运了,我的伙计你来之前,可没有人遇到这样的好运。”   到了一九一七年初,由于难以弄到煤块,迪克便把他积存的一百多个教材几乎都当作燃料烧掉了。当然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才烧书,每当他将一本书投入火堆,他就带着一份自信在心里发笑,说他自己已消化了这个书,他可以从现在起五年之后仍把这些内容概述出来,如果值得概述的话。这种多在各种情况下都发生过,如果必要,他会在肩上披一块地毯,以一个学者般的宁静面对这种事情,在诸般事物中,这种宁静是最接近于天国的平安的——但,这种宁静,正如我们将会知道的,就要结束了。   在这种宁静暂且延续的日子里,他庆幸自已有个好体魄,他曾在纽黑文练过吊环,眼下也能冬天在的多瑙河①里游泳。他和大使馆二等秘书艾尔金斯合住一套公寓,两位来旅游的可爱姑娘也住在公寓。里——就是这么回事,这没有什么好议论的,大使馆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与埃德·艾尔金斯的交往使他产生了对自已智力的最初的几分疑惑,他并不觉得他同艾尔金斯的思想有多大的不同——艾尔金斯能跟你报出纽文三十年来所有的橄榄球四分卫名字来。   --------   ①欧洲一条著名河流,它源于德国,流经奥、捷、匈、南等国,注入黑海。   “——幸运的迪克可不是一个这样的聪明人。他断然不是十全十美的,甚至还稍有欠缺。如果生活没有为他做这样的安排,那么即使生一场病,伤一次心,或产生一种自卑情结也无济于事。虽然对破损的地方做出修补,使它优于来的结构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嘲笑他的这一推论,称之为大而无当和“美国式”的——他判断那种随意的胡诌就是所谓美国式,虽然他也知道,他的完好无损是以个圆满为代价的。   “我对你的最大的希望,我的孩子,”萨克雷①作品《玫瑰和戒指》中的精灵黑根说,“就是愿你沾一点儿晦气。”   --------   ①萨克雷(1811—186),英国小说家,代表作为《名利场》。   有时候,他抓住他自己的推论不放:在选举日,皮特·利文斯顿在众人四处找他的时候却安坐在更衣室里,我能做到吗?在一次选举中,我赢得了胜利,我三来是不会击败笋莱休的,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他说得很对,我应该坐在更衣室里,别出去。要是我想到我在选举中有机会的话,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但那几个星期默瑟老往我的房间里跑。我猜想,我那时是知道我有机会的。在是我在洗澡时吞下别钊什么的,引起一场冲突,那也许对我有好处。   在大学时,课后他常跟一位年轻的罗马尼亚学者争论这个问题,这位学者很有把握地说:“没有证据能够说明歌德①曾有过现代意义上的‘冲突’,像荣格②这样的人也未曾有过,你不是浪漫幻想的哲学家家—一你是一个科学家。记忆、力量、性格——尤其是良知,那会成为你的麻烦——对你自已做出判断。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花了两年时间研究犰狳的大脑,自以为他对犰狳的大脑所获得的知识终究会超过任何人。我不停地同他争论,说他并未真正地扩展人类的知识领域——因为他的看法过于武断了。果不其然,当他将研究报千投给一家医学杂志时,他们拒绝了——他们刊登了另一个人写的相同课题的一篇论文。”   --------   ①歌德(1749—1832),德国大文豪,主要作品有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诗剧《浮士德》。   ②荣格(1875一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科学家。   迪克动身去苏黎世时,身上的阿喀琉斯之踵①虽不足于装备一只百脚,但为数也不少——常年保持体力和健康的幻想,还有对人本性善良的幻想,有关国家的幻想,及类似生活在边疆的母亲们一再重复的诳语,她们不得不轻声哼唱着骗人的活:小木屋的门外没有报他取得学位后,就奉命参加在奥布河畔巴尔②组建的一支精神病医疗队。   --------   ①西谚,意为致命的弱点,出自古希腊神话。   ②法国一地名。   在法国,让他不快的是,他干的是行政工作,而不是医疗工作、作为补偿,他利用空闲写完了他那本简明教材,井为他的一下一部著作收集材料。一九一九年春,医疗队解散,他返回苏黎世。   这番叙述有如一篇人物传记,但并不能让人明白,本朽的主人公,正如在加利纳①的一家杂货店里闲荡的格兰特一样,随时准备听从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召唤。此外,令人困惑的是。偶然看到一个成年后认识的人的年轻时的照片——当你看到一个生气勃勃、体魄健壮、目光炯炯的陌生人——你一定会人吃一惊。可以有把握地说——迪克·戴弗的时代此刻开始了。   --------   ①美国地名。 二   夜色温柔--二这是四月的一个雨人,阿尔比松上空阴云低垂,低洼处积着雨水。苏黎世同美国的城市没什么不同。自从两天前抵达这里以来,他一直感到怅然若失,这时他明白,那是他看惯法国胡同的缘故。那些胡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在苏黎世,除了这座城市本身尚有许多美妙之处——人们沿着屋顶望上去,可以见到放牧着系着丁当作响的铃挡的奶牛的牧场,这一片片的牧场则装点着更高处的山巅——生活也正是朝着美不胜收的大国的一种向上的攀登这块阿尔卑斯山地——孩子的玩具、高山缆车、旋转木马和精密钟表的家乡,似乎不是这儿的一种存在,这有如在法兰西,你想象不到这是葡萄树藤枝蔓延盖过人的脚面的国度。   在萨尔茨堡,迪克有过一种感觉,这儿是买来或借来的一个世纪的音乐荟萃地。还有一次在苏黎世大学的实验室里,他细心地拨动着一个大脑颈,这时他觉得自已像个做玩具的工人,而不像一个狂妄小子了。两年前,这小子在霍普金斯大学古老的红色建筑里横冲直撞。毫不顾忌大厅内巨大的基督像对人世的讽喻。   然而,他决定在苏黎世再居住两年。因为他并个看轻玩具制造的价值,也并不看轻极度的精密和极度的耐心的价值。   这一天,他出门去看望位于苏黎世湖区多姆勒诊所的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弗朗茨是这家诊所的住院实习病理学家,他是瑞士沃州人,比迪克年长几岁。他在车站等候迪克。他的长相颇像卡廖斯特罗①,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与一双纯洁的眼睛形成反差,他是第三代格雷戈罗维斯——他的祖父曾是克雷佩林②的导师,那时,精神病学刚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萌生。他有些自傲,脾气急躁,但很随和——他认为自己是个催眠师。如果这个家族的人赋再充分施展一些,弗朗茨无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临床医师。   --------   ①卡廖斯特(1743—1795),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和冒险家。   ②克雷佩林(1856—1926),德国精神病学家。   在去诊所的路上,他说:“给我说说你在战争中的经历。你跟其他人一样变化大吗?你也有一张蠢笨的美国人的娃娃脸,不过,我知道你并不蠢笨,迪克。”   “我可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争——你肯定从我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弗朗茨。”   “那没关系——我们收治了一些患炮弹休克症的人,其实他们仅仅在远处听到了空袭时炮弹的爆炸声。还有一些人仅仅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袭的报道。”   “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也许是吧,迪克,但是,我们诊所是专门收冶有钱人的——我们不用‘无稽之谈’这个字眼。坦率地说吧,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看那位姑娘的?”   他们互相膘了一眼。弗朗茨暖昧地笑笑,   “自然,前面几封信我都看了,”他用一种职业的男低音说道,“可是情况开始改变,出于小心,给他的信我就不再打开了,真的,这是你的事了。”   “那她病好了吗?”迪克问道。   “完全好了,我负责她的治疗,其实,英国和美国病人的治疗都是我负责的。他们叫我格雷戈里医生。”   “让我来解释一下同那个姑娘的关系,’”迪克说,“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一面。那是我动行身法国之前来跟你话别的时候。我第一次穿上军装,觉得很不自在——走到哪儿都有列兵向你敬礼,还有诸如此类的事。”   “今天你为什么不穿军装?”   “嘿,我退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就是这样邂逅那位姑娘的。我离开你之后,就朝你们在湖边的那座房子走去,以便取我的自行车。”   “去‘雪松楼’吗?”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你知道——明月高挂在那座山的上方——”   “那是克兰扎格山。”   “——我遇到了、位护士和位年轻的姑娘、我没有想到这位姑娘是个病人。我向护士打听班车的时间,我们一起走着。这姑娘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了。”   “她现在也还是可爱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美国军服,我们就聊起来。当时,我对这事也没有多想。”他认出了一片熟悉的风景,就住了门,随后又往下说:“——不过,弗朗茨,我还无法像你这样波澜不兴。我只要见了一只漂亮的贝壳,就禁不住要为贝壳里的生命感到痛惜。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在这儿了——直到那些书信开始寄来。”   “对她来说,遇到这种事是最好不过的了,”弗朗茨声说说,“这是种难得的移消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百忙之中要来车站按你的原因。我想让你去我的办公室,在见她之前我们先好好谈一谈。实际上,我己打发她去苏黎世办事去了。”他的声音因兴奋面有些紧张。“实际上,我没有让护上陪着去,而是让一个病况略差的患者和她一起去。我对这一病例的治疗效果很满意,这是我经手的,当然也有你的意外的帮助。”   汽车沿着苏黎世湖岸行驶,进入一处间杂着牧场和丘陵,耸立着独特的瑞士农舍的富饶地区。太阳钻出云层,置于一片如大海般蔚蓝的天空。转眼,他们来到瑞士的一座山谷的最美的地段——鸟雀鸣啭,听来十分悦耳。树木花草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感受受到旺盛和欢快的生命活力。   多姆勒教授的诊所有三幢老式楼房,另有两座新建筑,位于一座狭长的山丘和苏黎世湖之间。它十年前创办的时候,是第一家治疗精神方面疾病的现代诊所,若不细青,外行人认不出这是出上心灵破碎者、心智不全者和精神变态者的避难所,虽然有两幢楼被爬满藤蔓,并不太高的墙围着。有一些男子在太阳下耙草。他们的汽车驶进诊所时,看见路上陪伴着病人的一位护士扬了扬手,就像是举起了一面白旗帜。   弗朗茨将迪克引进他的办公室后,有事出去了半个小时。迪克一个人在房间里随便走走,力图从凌乱的书桌,从他的书籍,从那些有关他父亲和祖父的书及他们写的书,以及从他在墙上挂着他父亲的大幅暗紫红色相片这一瑞士人的虔敬行为,来判断他的为人。房间里有烟味,他推开一扇落地长窗,一道太阳光柱射进屋内。他的思绪蓦然转到那个患者,即那位姑娘身上。   在八个月的时间内,他大约收到了她写的五十余封信,第一封信对她的冒昧表示歉意,信上解释说,她曾听说美国国内的姑娘们给她们不认识的士兵写信。她从格雷戈里医生那儿打听到他的姓名和地址、她说要是她有时写信向他问好,希望他别介意,等等。   至今他已很熟悉信中那种情调,这种调子显然受到《盲蛛集》和《莫莉幻想集》的影响。其时,这两部文笔流畅、情绪感伤的书信集在美国十分流行,然而,也仅仅在调子上有些相似罢了。   那些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信大约写于停战协议签订①的那个时期,有一种病态的症状。第二类包括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写的信,这些信完全正常,表现出一种不断丰富成熟的个性。迪克在奥布河畔巴尔那郁闷的最后几个月里急切地盼着的正是这部分书信——而即使从最初几封信,他掌握的情况就超过了弗朗茨对事情经过的揣度。我的上尉:   --------   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签订于1918年11月11日,这一日也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   当我见到你穿一身军装时,觉得你很帅。后来我想我可不在乎什么法国人和德国人。你也说我可爱,但我以前就听人这么说,我总不把这当回事。如果你再来这儿,还抱着那种低下和可耻的态度,甚至没有一点人们教导我的同男人往的规矩,那么,老天保佑你吧。不过,你看上去要比别人文静,温和得像一只大猫。(2)   我就喜欢女子气的男孩。你有女子气吗?好像有一点儿。   这些你别生气,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要么马上去寄走,要么永远下寄。我也想了许多有关月光的事,我能找到许多证人,只要我离开这儿。(3)   他们说你是个医生,但只要你是一只猫,这就不同了。我的头痛得厉害,所以免了这一次的散步吧,一个像猫一样的人能够理解的,我想。我能说三种语言,加上英语就是四种了,我肯定,我可以称职地做翻译工作。只要你在法国做好安排,我肯定我能控制一切就好像在星期三每个人都似乎被皮带束缚住了一样。现在是星期六,你在遥远的地方,也许被打死了。(4)   有朝一日回到我这儿来,因为我会永远在这儿的这座绿色小山上。除非他们允许我给我父亲写信,我十分爱他。   请原谅。今天我身体不好。等我身体好些再给你写信。   你的尼科尔·沃伦   请多原谅。戴弗上尉:   我知道内省对像我这样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要你知道我的处境。去年或不知哪个年头,我是在芝加哥变成这样的,我不能跟佣人说话,也不能上街,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告诉我。总得有个人有责任来理解我。盲人必须被领着走。只不过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切——他们就会对我吞吞吐吐,我已经稀里糊涂连二加二也算不上来了。有一个人很不错——他是个法国军官,他能理解。他给我一枝花,说这花“小巧有余,玲珑不足”。(2)   我们成了朋友。随后他把花拿走了,我的病更重了,没有人来跟我解释,他们会唱一支有关圣女贞德①的歌。他们常常朝着我唱,但那只会使人难受——这支歌只是引我哭,因为那时我的头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不停地谈论体育活动,但那时我已经下去注意了,所以就是那天我去密歇根林问大道上走啊走了好几英里、最后   --------   ①贞德(1412—1413),法国民族英雄,百年战争时率军解除英军对奥尔良城之围,后被俘,遭火刑处死。(3)   他们坐一辆汽车跟着我,但我不愿意上车,最后他们把我拉上去,车里有些护士,那、后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切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在引人身上发生的事,所以,你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我住在这儿能有什么好处?医生们老是谈沦那些我到这儿来要摆脱的东西,所以令天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来带我走。(4)   我很高兴万有这么大的兴趣对人进行检查,把他们送回去。这必定很有趣。   下面又是一封信的内容:   以也许可以放弃下次考试、给我写封信。他们刚给我送来几张唱片免得我忘掉了功课,我把唱片都弄坏了,于是护士就不跟我说话了。那些唱片是英文的,所以护士们听下懂。芝加哥的一个医生说我是虚张声势,但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只是个小毛孩,以前可从未见过。但那时我昏昏沉沉,所以我也不去管他说什么,每当我昏昏沉沉的时候,我通常不去管他们说些什么,即使我成了一百万个姑娘,也不去管。   你那天晚上告诉我,你要教我游戏,唉,我想(2)   爱是一切就是或应是。不管怎样,我高兴你对考试有兴趣,这样你就有事可做了。   你真挚的   尼科尔·沃伦   另有一些信,其中绝望的停顿意味着更灰暗的节奏。亲爱的戴弗上尉:   我给你写信,因为没有其他人我能求助了,在我看来,如果这种可笑的局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病人尚是显而易见的,那对你也是显而易见的、精神上的毛病谁都有,而且,我彻底崩溃了,无脸见人了,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的家庭可耻地把我撇在一边,我也不去乞求他们的帮助或怜悯。我已受够了,这只会毁掉我的健康,浪费我的时间(2)   装作我的脑子的毛病是可以治好的。   我在这儿如同置身于一家疯人院里,这完全是没有人想来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那时所发生的事,就像我现在知道的,我是能够挺住的,我想我是坚强的。他们本应该告诉我一切的,可是却偏不想让我明白。此刻,我知道(3)   我为明白这些事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而他们只是坐在在那儿,带着他们的狗很是悠闲,说我应该相信我过去相信的。尤其一个人要相信,但我现在明白了。   我一直很孤单,朋友和亲人远在大洋彼岸,我茫然地到处转悠。如果你能给我找一个翻译的差事(我懂法语和(4)   德语,就跟母语一样,意大利语也很棒,还会一点西班牙语),或者在红十字会医疗队或训练队里谋个护士的职位(虽然我还得接受培训),你就是一个大恩人了。   还有:   虽然你下愿接受我对事情的解释,你至少能对我说明一下你的想法,同为你有一张像猫一样的和善的面孔。而不是那种在这儿随处可见的滑稽的模样。格雷戈里大夫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不如你身穿军装那样英俊,但看上去更年轻些。我的上尉:   能够收到你的明信片真是太好了。我代非常高兴你对取消那些护士资格很有兴趣——哦,我确实读懂了你的来信。只是我一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你是与众不同的亲爱的上尉:   我今天想一件事,明天想另一件事这是我的真实情况,除了是一种疯狂的反抗和缺少分寸之外。我乐于接受你推荐的任何一个精神病学家。这儿,他们躺在浴室里唱《在你自家的后院玩吧》,仿佛我有后院可以玩似的或者有希望(2)   前后打量能够找到似的一他们又在糖果后试了一次,我几乎用秤砣砸了那个人,但他们阻止了我。   我下想再给你写信了。我大脆弱了。   然后有一个月没有音讯。接着情况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我慢慢地又有精神了……   ——今天的鲜花和云彩……   ——战争结束了,我几乎不知道发生了战争……   ——你多么善良!你肯定非常聪明,虽然你的脸像一只白猫,不过在格雷戈里医生给我的照片上你看上去并下像猫……   ——今天我去了苏黎世,又见到了一座城市,感觉有多么奇怪。   ——今天我们去了伯尔尼,那儿的钟表是多么地精致,   ——今天我们去爬了好一阵山去找阿福花和火绒草……   这以后信就少了,但他有信必回。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有人爱我,就像我在病前许多年有些男孩子所表示的。然。而,等再过几年我才能考虑这一类事。   但只要迪克的回信因故耽搁了,她就会惊恐不安——颇像一个情人那样牵肠挂肚:“也许我使你厌烦了”,或者“可能我太冒昧了”,或者“我夜里一直在想你也许病了。”   迪克倒确实得了流感。他病好以后,除了正常的通信外,其他一切都因为病后的慵懒而不了了之。不久对她的记忆就被一个在奥布河畔巴尔司令部工作的,来自威斯康辛①的女话务员的活生生的存在给覆盖了。她涂着红嘴唇,活像一位招贴女郎。她的名声不佳,在军人食堂被称作“交换台”。   --------   ①美国一州名。   弗朗茨回到办公室,神情颇为自负、迪克想,他可能会成为出色的临床医生,因为他在约束护士和病人时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并非出自他的神经系统,而是出自一种巨大和无害的虚荣、他的真情实感更是有条不紊,秘而不直。   “现在来谈谈那位姑娘,迪克,”他说,“当然,我想要了解你,也对你说说我自己,但先谈谈那位姑娘。因为我早就等着要把这些告诉你了。”   他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叠纸,但翻了翻之后,觉得反而妨碍他的叙述,便把纸放到办公桌上,转而对迪克讲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三   夜色温柔--三       大约一年半前,多姆姆曾和一个住在洛桑①的美国绅士通过几封信,他就是芝加哥沃伦家族的德弗罗·沃伦先生。他们商定见一次面。一天,沃伦先生带着他十六岁的女儿尼科尔来到诊所,她显然不对劲,陪同她的护士带她到园子里走走,而沃伦先生则向大夫请教。   --------   ①瑞士西部城市。   沃伦相貌堂堂,看上去还不到四十。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出色的美国人,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胸脯,身材匀称——“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正如多姆勒大夫时弗朗茨所说的。他的灰色大眼睛因常在日内瓦湖荡舟而显出日晒的纹路,他身上有一种洞察人世的特殊神情。他们用德语交谈,因为大夫了解到他原来在德国的哥廷根读过书。他显得有些紧张,显然此次来访对他有不小的影响。   “多姆勒大夫,我女儿的脑子不太正常。我给她请过许多专家和护士,她也接受过几次疗养,但问题越来越大,我已无能为力,人们极力建议我来找你。”   “很好,”多姆勒大夫说,“请你从头开始,把一切告诉我。”   “真不知从何说起,至少我知道在我们家族,父母两系都没有人过患精神病。尼科尔十一岁那年,她母亲去世了,我给尼科尔既当爹又当娘,家庭教师也助了一臂之力——我是给她当爹又当娘。”   他说这些时,显然很激动。多姆勒大夫看到他眼角闪着泪光,还第一次闻到他呼气中带着的酒味。   “她小时候十分讨喜——大家都喜欢她,可说是人见人爱。她聪明伶俐,整天笑嘻嘻的。她喜欢读书、画画,不是跳舞,就是弹钢琴——反正不闲着。我常听见我妻子说,在我们的孩子当中,只有她晚上从来不哭。我还有一个大女儿,有过一个男孩,死了,但尼科尔是——尼科尔是——尼科尔——”   他说不上来,多姆勒大夫帮他把这句话说完。   “她是个十分正常、聪明、快乐的孩子。”   “对极了。”   多姆勒大夫等着。沃伦先生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飞快地朝多姆勒大夫看了一眼,便又盯着地面。   “大约几个月前,也许是六个月前,或者是十——我想弄清楚,但我记不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她姐姐是第一个对我反映这件事的——因为在我看来,尼科尔总是这样子,”他匆匆地加了一句,仿佛有人在埋怨他,要他负责似的,“——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事情首先跟一个男仆有关。”   “哦,是的。”多姆勒大夫说,还点点他那令人敬重的头颅,仿佛夏洛克·福尔摩斯①似的,早就预料到会有一个男仆,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必定会牵涉到一个男仆。   --------   ①英国作家柯南道尔所著的一系列侦探小说中的虚构主人公,一位推理能力极强的私家大侦探。   “我有一个仆人——跟我多年了——顺便说一下,他是瑞卜人。”他抬起头来,觉得多姆勒大大会流露出同胞之情的,“她对这个男仆产生了某种奇怪的看法。她认为他在向她求爱——当然,那时我相信了她所说的,就把他打发走了,但现在我明白这都是瞎说。”   “她说过他对她做了些什么吗?”   “这真是第一件麻烦事——医生们无法确定她所说的。她只是看着他们,似乎他们应该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们是,她显然想说他曾骚扰过她——她让我们都相信这一点。”   “我懂了。”   “当然,我也读到过有关女子觉得孤单,认为床下藏着个男子这一类的事,但为什么尼科尔会有这个想法呢?她不论追求哪个小伙子都能如愿以偿。我们曾在湖边森林区住过——那是一个靠近芝加哥的夏季度假的地方,我们在那儿有一处住宅,她整天在户外同男孩子打高尔夫球或者网球。那时颇有几个男孩子为她失魂落魄。”   沃伦一直在对多姆勒大夫的干瘪衰老的躯体说话,而大夫的一部分思维断断续续地在想着芝加哥。年轻时他作为大学的研究员和讲师曾有机会去芝加哥,也许他可以在那儿成为富翁,拥有他自己的诊所,而不只是一家诊所的低微的合伙人,但当他想到要将他微薄的知识传播到那整个地区,传播到那些麦田,那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就决定不去芝加哥了。但在那些日子里,他读有关芝加哥的书籍,读介绍阿穆尔、帕尔默、菲尔德、克兰、沃伦、斯威夫特、麦考密克及其他许多美国名门望族的书,而打那以后,他那儿可没少去来自芝加哥和纽约上流社会的病人。   “她的情况更糟了,”沃伦接着说,“她会没来由地发脾气——她说话也越来越疯癫。她姐姐把有些话记了下来——”他把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纸递给医生,“这些话几乎都是说男人们要袭击她,不论是她认识的,还是她素不相识的——每个人——”   他对医生述说了他们的忧虑和苦恼,诉说了家人担惊受怕的状况,诉说了他们在美国所做的无效的努力,最后说到他们寄希望于换个环境,因而他偷越潜艇的封锁,带着女儿到了瑞卜。   “——搭乘一艘美国巡洋舰。”他颇为得意地特地提了一句。“我有能力做这个安排,要是运气好的话。哦,我还要说一句,”他谦逊地笑笑,“正如人们所言,金钱并不是目的。”   “当然不是。”多姆勒干巴巴地附和道。   他在想,这个男子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撒了什么谎。要是他的疑虑错了,那这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的虚假气是什么呢?这个穿着花呢外套,懒散地坐在椅子里,一副运动员的悠闲派头的英俊男子身上的虚假气又是什么呢?如果在外而的一二月天里,一只幼鸟不知怎么折断了翅膀,这确是一个悲剧,而在这房间里,一切太浅薄,太浅薄和不正常了。   “我想要——跟她谈一谈——就几分钟。”多姆勒大夫用英语说,似乎这可以使他同沃伦先生更接近一些。   后来,沃伦离开女儿,回洛桑去了。又过了几天,医生和弗朗茨开始研究尼科尔的病历:   诊断:精神分裂症。处于急性发作和趋缓阶段。症状之一是对男子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并不是先天的……预后请予保留。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他们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期待着沃伦先生允诺的第二次来访。   这一次的来访真是姗姗来迟。过了半个月,多姆勒大夫写了封信。冈为没有回音,他做了那时候看起来的“一件傻事”,给沃韦市的格兰德旅馆挂了电话。他从沃伦先生的仆人那儿获悉,沃伦先生其时正准备坐船回美国,但想起四十瑞士法郎的电话费要记在诊所的账上,曾是巴黎皇宫卫士的勇气帮了多姆勒大夫的忙,沃伦先生被找来听电话。   “这——绝对有必要——你来这儿。你女儿的健康——整个儿取决于此。我可不能负什么责任。”   “但是你知道,大夫,那只是你的要求,我有急事要回国去!”   多姆勒大夫还从未隔着这么远跟人谈话,但他对着话筒坚决地发出了最后通碟,另一头那个痛苦的美国人让步了。他第二次造访了苏黎世湖区。在他到达半小时后,精神崩溃了。他埋在裁剪合身的外套}伤心地哭泣,漂亮的双肩抽动着。他的眼睛比日内瓦上方的太阳还要红。他们中间发生的事确实可怕。   “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嗓音嘶哑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母亲死后,因为她还小,就每天早晨钻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很怜爱这小家伙。噢,那以后,每当我们坐汽车或乘火车去旅行,我们总是手拉手。她常常唱歌给我听。我们多半会说‘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别再理睬其他人了——就让我们在一起——明天上午你就归我了。”’他话音中透露出苦涩的嘲讽,“人们常夸我们是多么出色的一对父女——他们说的时候还总是擦拭着眼睛。我们很像一对情人——随后,突然间我们真的成了情人——事情发生十分钟后,我真该一枪把自己打死——然而除了咒骂自己是个该死的堕落变态者,我没有勇气开枪自杀。”   “后来呢?”多姆勒大夫问。他又想起芝加哥,想起一位脸色有些苍白,戴着夹鼻眼镜的先生,三十年前,这位先生在苏黎世审阅过他的论文。“这事又发生过吗?”   “哦,没有!她几乎——她当时就像是呆住了。她只是说,‘别担心,别担心,爸爸,这没关系。别担心。”’   “没有产生什么后果吗?”   “没有。”他最后又抽泣了一下,随后擦了几下鼻子,“只是现在有那么多的后遗症。”   事说完了,多姆勒大夫往后靠坐在中产阶级家庭中常见的那种转椅上,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畜生!”这是二十年来他所能允许自。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全然世俗化判断中的一个。随后他说:   “我想你最好去苏黎世的一家旅馆,住上一夜,明天上午再来见我。”   “往后怎么办?”   多姆勒大夫摊开两手,其幅度之大足以捧住一只小猪。   “国芝加哥。”他提议。 四   夜色温柔--四“这下,我们明白我们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了,”弗朗茨说,“多姆勒大夫告诉沃伦,如果他能无限期地,至少在五年内远离他的女儿,我们就接手这个病例。在沃伦的精神遭到第一次打击之后,他看来主要关注的是这件事是否会泄露出去并传回美国。”   “我们为她制订了一个医疗计划,疗效有待观察,但预后情况并不乐观——你知道,像她这个年龄,这种病的治愈率即使作为社会性治愈,也是很低的。”   “这些信中的头几封看上去就很糟。”迪克赞词地说。   “非常糟——非常典型一我曾经犹豫是否让第一封信从诊所发出去。后来,我想让迪克知道我们在这儿的工作有好处。真难为你给她写回信。”   迪克叹了口气。“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在信中夹了许多张她的相片。在那一个月里,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信中写上,‘做个好姑娘,听医生的话。’”   “那就够了——这样她在外面就有个人可以寄托情思了。有一个时期,她了然一人——她只有一个姐姐,但看来同她的关系并不很密切。另外,阅读她写的信也有助于我们的治疗工作——这些信能反映她的真实状况。”   “我很高兴。”   “你现在明白发生什么了吧?她觉得她是同谋犯——这无关紧要,除非我们要重新评估她的病情稳定程度和性格力量。先是发生了这件让人惊骇的事情,后来她进了寄宿学校,听到了女孩间的谈话——于是,仅仅从自我保护的意识出发,她渐渐产生出这样一种想法,她不是同谋犯——而从这里很容易滑入一个虚假的世界中,这个世界里的所有男人,你越去喜爱他们,越信任他们,他们就越使坏——”   “她陷入到——直接陷入到这一恐惧中了吗?”   “没有,实际上,十月份的时候,她看上去正常起来,我们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如果她是三十岁,我们会让她作自我调整,但她这么年轻,我们担心她会困心灵的扭曲而变得冷酷无情,所以,多姆勒大夫用率地对她说,‘你现在的责任是对你自己负责。这绝不意味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你的生活还刚刚开始呢。’她的脑瓜子很灵,所以多姆勒大夫让她读点弗洛伊德的书,先少读点,她非常感兴趣,事实上,我们这儿的人都有些宠她,但她话不多。”他又说了一句,显得有些迟疑:“最近给你的一些信是她从苏黎世亲自寄出的,我们在想她是否在信中表露了她的心态或谈及了她的未来计划。”   迪克考虑了一会。   “可以说有,也可说没有——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这些信带来。她看上去很有信心,渴望过正常生活——甚至相当浪漫的生活。有时,她谈论起‘过去’来,就像是一个蹲过监狱的人,但是,你根本弄不清这些信说的是罪行呢,监禁呢还是整个的经历。说到底,我只是她生活中遇到的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罢了。”   “当然,我很理解你的处境,我再次向你表示我的感谢。这就是为什么在你见到她之前我光要见见你的原因。”   迪克大笑。   “你认为她看到我就会一个箭步扑过来?”   “不,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想请你去的时候尽可能温和些,你对女子很有吸引力,迪克。”   “哇,天哪!好吧,我会摆出既温和又讨人嫌的样子——每次都要嚼一些大蒜,胡子拉碴地去见她,迫使她掩面而去。”   “别嚼大蒜头!”弗朗茨说,他将迪克的话当真了,“你别毁了你的前程。我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可以一瘸一拐地去,我住的地方没有像样的浴缸。”   “你尽开玩笑。”弗朗茨放下心来——或者说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现在说说你自己,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有一个打算,弗朗茨,那就是做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   弗朗茨乐得笑起来,但他明白这次迪克不是在开玩笑。   “这很好——很有美国味,”他说,“但要做起来困难不少。”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长窗前。“我站在这儿,看得到苏黎世——那儿耸立着明斯特大教堂的尖塔。我的祖父就葬在教堂墓地里。从那儿过桥长眠着我的祖先拉瓦特尔①,他不愿意葬在教会墓地。附近立着我的另一位祖光,海因里希·佩斯塔洛齐②的塑像及阿尔弗雷德·埃舍尔医生③的一尊塑像,然而至高无上的总是茨温利④——我始终得面对一座英雄豪杰的万神殿。”   --------   ①拉瓦特尔(1741—1801),瑞土神学家、诗人,相面术创立者。   ②海同里希·佩斯塔洛齐(1746一1827),瑞士教育改革家。   ③阿尔弗雷德·埃舍尔(1819—1882),瑞士19世纪合名政治家。   ④茨温利(1484——1531),瑞士宗教改革家,苏黎世大教堂的“民众神父”。   “是的,我明白。”迪克站了起来,“我只是说说大话。一切还只是开始。大多数在法国的美国人急于回国,但我并不如此——即使我只在大学里听听课,我仍然能在一年余下的日子里领到军饷。不过对一个规模庞大,了解它将来的重要人物的政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想回家去一个月,看看我的父亲。随后再回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哪儿?”   “你的对手那儿——固特拉肯市的吉斯莱诊所。”   “别去那儿,”弗朗茨对他提出忠告,“他们一年只收治十多个年轻人。吉斯莱本人就是个躁狂抑郁症患者。他妻子和她的情夫在经营这家诊所——当然,你明白咱们这是私下说说。’”   “你先前有关在美国的计划怎么样了?”迪克轻声问道,“我们去纽约,开办一家收治百万富翁的现代化诊所。”   “你这是在说孩子话。”   迪克同弗朗茨、弗朗茨的新婚妻子以及一条有股橡皮燃烧的味道的小狗在他们的单幢住所里用餐,弗朗茨的房子就在诊所院子的边上。迪克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并不是因为室内朴素节俭的氛围造成的,也并不是因为格雷戈罗维斯夫人,她光前就被介绍过了,而是因为弗朗茨看来已安于突然变得狭窄的视野。对他来说,苦行主义的边界是有不同标志的——他能够将苦行主义看作是到达终点的一种途径,甚至当作一种过程。在此过程中,苦行主义自身就是一种光荣,但他很难设想将生活故意降低到只是继承前人衣钵的程度。弗朗茨和他妻子在窄小的屋内为家务忙得团团转的样子,既不优雅,也不刺激。迪克战后在法国住了几个月,在美国积极主持下,法国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这影响了迪克的世界观;另外,男男女女看来都想利用他,而促使他回到瑞士——这世界钟表之都来的也许只是一种直觉,即往日那种生活并不适宜一个个性严肃的人。   他使得克特·格雷戈罗维斯觉得自己可爱迷人,而他自己则对身边的生活的平庸越来越烦——同时还因不知怎么产生的这种浅薄念头而自责。   “天哪,我也终究同那些人一般见识了吗?”——因而他常常会在夜半惊醒过来——“我同那些人一般见识了吗?”   对一个社会主义者来说,这种情形颇为可怜,而对那些主要从事世界上最特殊工作的人而言,则是好事。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清理他年轻时的生活经验。那时,是否要为不再相信的东西而献身是已经解决了的事。在苏黎世那些静悄悄的黎明前的时光里,当他的目光穿过街灯的光芒,落到一户陌生人家的餐具室时,他时常想,自己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和一个聪明的人,但这一切做起来相当难。他也想着要被人爱,如果他值得为人爱的话。 五   夜色温柔--五从敞开着的落地长窗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中心大楼的走廊,只有一条条墙的暗影和铁制椅子的古怪影子叠合着投到菖蒲属植物的花坛上。从那些在房间之间拖着步子行走的人当中,出现了沃伦小姐的身影,先还模模糊糊,随后她看见了迪克,她的身影也十分清晰了。她跨过门槛时,她的脸被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亮了。她随身把光线也带到了室外。她走路很有节奏——一个星期来,她耳朵里老是响着歌声,那有着炽热的天空和浓密的树阴的夏日的歌。当他到来时,这歌声是如此的嘹亮,她可以应和着唱出来了。   “你好,上尉。”她说。她极不情愿地把她的眼睛从他那儿移开,好像他们的目光已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到外面坐坐好吗?”她静静地站着,眼光左右打量一下,“已经差不多是夏天了。”   一位妇人跟她走了出来,这是个披着方巾的矮胖女人,尼科尔把她介绍给迪克:“——夫人。”   弗朗茨打了个招呼走了,迪克将三把椅子放在一块。   “多美的夜晚。”这位夫人说。   “真美。”尼科尔附和道,接着转向迪克,“你在这儿要呆很久吗?”   “我要在苏黎世呆一段时间,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这可是真正的春天的第一个夜晚。”这位夫人感叹说。   “呆到儿时?”   “至少到七月。”   “我打算六月就走。”   “六月在这儿是个可爱的月份,”这位夫人议论道,“你应该在这儿过六月,七月前离开,因为那时天真正热起来了。”   “你打算去哪儿?”迪克问尼科尔。   “同我姐姐去某个地方——某个有意思的地方,我希望,因为我失去的时光太多了,但也许他们认为,我应该先去一个幽静的地方——也许是科摩①。你为什么不去科摩?”   --------   ①意大利北部城市。   “哦,科摩——”这位夫人又开口了。   大楼里响起了苏佩①的三重奏《轻骑兵》。尼科尔乘机站起身来,她年轻美丽的身体给迪克留下越来越强烈的印象。他顿时心潮澎湃。她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动人的孩子般的笑,就像世界上所有那些失落了的青春一般可爱。   --------   ①苏佩(1819一1895),奥地利音乐家。   “音乐声太响,听不清说话了——我们四处走走吧。晚安,夫人。”   “晚安——晚安。”   他们走下两层台阶,来到一条小路,这时有一道黑影穿过小路,她挽起了他的手臂。   “我有几张我姐姐从美国送来的唱片,”她说,“你下次来这儿,我放给你听——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放唱片,那儿不会有人听见。”   “那倒不错。”   “你听过《印度斯坦》这支歌吗?”她情意绵绵地问,“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但我喜欢这支歌。我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做宝贝?》和《我高兴能使你哭》。我猜想,你在巴黎常踏着这些歌的乐曲跳舞吧?”   “我没去过巴黎。”   他们一路散着步,她那套奶色衣服一会现出蓝色,一会又成了灰色。她的一头金发颇使迪克眼花——每当他转过脸来,她总是嫣然一笑。他们走进路边一座拱形凉亭时,她容光焕发,犹如一位天使。她感谢他为她做的一切,就好像是他带她参加了一个晚会。当迪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她的信心却在增长——她神采飞扬,似乎整个世界也骚动兴奋起来。   “我不用受什么约束了,”她说,“我给你放两支好歌,叫做《等到牛群回家》和《再见,亚历山大》。”   一星期后,第二次约会他去晚了,尼科尔在他从弗朗茨家里出来经过的路上等他。她的头发拢在耳后,披在肩上,这式样使她的脸显得像是刚从秀发中钻出来一样,就如同此时此刻,她从树林中走出来到皎洁的月光之下。一个无人知晓的东西造就了她。迪克希望她没有背景,她只是一个不知如何回家的迷途姑娘,有的只是她身后的那片黑暗。他们朝她藏唱片的地方走去,在工作间附近拐个弯,爬上一块岩石,在一堵矮墙后边坐了下来,面对着茫茫夜色。   他们现在仿佛置身于美国,即使弗朗茨将迪克看作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登徒子,他也根本不会想到,他们走得那么远了。他们相处既不安,又觉得亲切;他们坐一辆出租车去相会,多么甜蜜;他们笑吟吟地倾心于在印度斯坦相会,稍后不久,他们多半发生口角,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但最后他们中有一个离去,另一个在哭泣,好不凄凉,好不悲伤。   柔细的曲调,将失去的时光和未来的希望维系在一起,萦绕在瑞士的夜空。乐声间歇时,一只蟋蟀以一个单调的调子继续演奏,使整个场景衔接自然,浑然一体。末了,尼科尔关掉唱机,对他唱了起来:   一枚银元   投到地上   看它滚动   因为它圆——   她的双唇翕动着,听不到一点喘息声,迪克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啦?你不喜欢这支歌?”   “我当然喜欢。”   “我们家的厨师教我唱过这支歌。”   一个女人从不知道   她遇到的男子多好   一旦拒绝他的求婚……   “你喜欢吗?”   她对他嫣然一笑,深信这笑容凝聚了她心中的一切并传递给了他。她不求什么回报,只求有一声回应,只求他的心同她一样颤动。时光慢慢流逝,从柳树和夜幕飘逸出的温馨渐渐融进她的心田。   她也站起来,不慎绊在唱机上,恰好倒在他身上,假人他浑圆的肩窝里。   “我还有一张唱片,”她说,“你听过《再见,莱蒂》吗?我想你是听过的。”   “说真的,你不了解——我什么歌也没听过。”   他还想说,他不知道,也没有闻过,没有尝过,只见过在闷热的密室里两颊滚烫的姑娘。他一九一四年在纽黑文认识的那些少女,一边吻着男人,一边说:“得!”两手按在男子的胸口把他推开。此刻,这个几乎还没有得救的落难者却给他带来了一块神奇的新大陆…… 六   夜色温柔--六       他下一次见到她已是五月份。在苏黎世的午餐经过了周密的筹划,他的生活逻辑显然倾向于离开这位姑娘,然而,坐在邻桌的一位陌生人盯着看她,那眼睛火辣辣的让人不舒服,就像一盏灯当面照过来。他转向那人,礼貌而又坚决地制止了那种注视。   “他不过是个爱偷看的家伙,”他轻松地跟她解释,“他只是在看你的衣服。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衣服呢?”   “姐姐说我们很有钱,”她谦逊地回答,“因为祖母去世了。”   “我懂了。”   他比她年长许多,能够欣赏她那种少女的虚荣和乐趣,欣赏她离开餐馆时在门厅的的镜子前驻足顾盼的模样,觉得这种清纯多变的习性能够让她回复她的本来面貌。眼下她知道自己既美丽又富有,因而手舞足蹈起来,迪克也为此感到高兴。他真诚地想要她摆脱任何这种想法,即他挽救了她——乐于看到她无需依赖他而获得幸福和自信。问题在于,尼科尔最终将一切当作祭神用的供品和爱神的木堆放在他跟前。   入夏的第一个星期,迪克在苏黎世重新安顿下来。他将他的那些小册子和服役期间写的东西整理成一部书稿,在此基础上打算修订完成《精神病医生心理学》。他决定找一位出版商,他还联系了一个贫困学生,让这位学生为他校对德文。弗朗茨认为这事干得太匆忙,但迪克指出,书的主旨令人信服。   “这书的材料我最熟悉不过了,”他坚持说,“我有预感,单单这方面的内容不能成为基础性的东西,因为它从来没有得到实例的印证。这一职业的弱点在于,它只对一个身残心碎的人有吸引力。在这一职业范围内,他的努力通过偏重临床,即‘实践’来得到酬报。”他不战而胜。   “相反,你是个好人,弗朗茨,因为你还没有生下来,命运就为你的职业挑选了你。你应该感谢上帝,你无需‘偏爱’——我将成为一个精神病医生则是因为在牛津的圣希尔达,有个姑娘老去听同一讲座。也许我正在变得陈腐起来,但我不想让我现有的观念随几十杯啤酒流逝掉。”   “好吧,”弗朗茨回答道,“你是个美国人。你能这么做而不受职业性伤害。我可不喜欢这些大道理。不久,你就能出些名为《外行人的沉思》之类的书了,这类书简单明了,读者绝对用不着动脑子。要是我父亲还活着。迪克,他会看着你,不满地咕哝着。他会拿起餐巾,这么叠着,抓着他的餐巾环,就是这一个。”他将餐巾环举起来,可以看见棕色木头上刻着的熊的脑袋,“他会说,‘嗯,我的印象是——’随后,他会瞅着你。突然想起:‘这有什么用?’接着,他会停下来,再次咕哝着,随后我们一顿饭也就快吃完了。”   “今天我觉得孤单,’”迪克有些不耐烦地说,“但我明天就不会孤单了。之后我也会像你父亲一样把餐巾折叠起来,嘴里咕哝着。”   弗朗茨等了片刻。   “我们的病人怎么样了?”他问。   “我不知道。”   “哎,到现在你该了解她了吧。”   “我喜欢她。她很有魅力,你要我做什么——把她带到草地上去?”   “不,我想,既然你在撰写医学书籍,你也许会有一个主意。”   “——把我的一生献给她?”   弗朗茨把在厨房里的妻子叫来,“亲爱的,请再给迪克端杯啤酒来。”   “我不能再喝了,要是我得去见多姆勒的话。”   “我们认为最好是有一个方案。四个星期过去了——这姑娘显然爱上你了。这不关我们的事,要是我们处于日常生活之中,但这儿是诊所,这事就与我们有了关系。”   “多姆勒医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迪克同意了。   但他并不认为多姆勒在此事上会有多大的帮助,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不确定因素。这并非是他自觉自愿,这事竟然沾到他手上了。这让他想起童年时代的一幕情景。当时,家里每个人都在寻找银箱的钥匙,迪克知道钥匙的下落,因为他把它藏到他母亲的顶层抽屉的手帕下面。那时,他体验到一种哲学家的超然。现今,当他和弗朗茨一起走向多姆勒教授的办公室时,他又有了同样的体验。   教授有一张漂亮的脸,胡须梳理得非常整洁,宛如某幢雅致的古屋的一个爬满藤蔓的阳台。教授顿时让他有了好感。迪克也见识过一些才华横溢的人,但就其气质而言,没有人能胜过多姆勒。   六个月以后,当他望着多姆勒的遗体,心中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阳台上的光熄灭了,藤蔓般的胡须触着硬硬的白色衣领,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曾目击过多少人世的争斗,如今,这些争斗在那纤细的眼皮底下永远地平息了——   “……早安,先生。”他笔直地站着,似乎又回到了军队。   多姆勒教授手指交叉,神态安详,而弗朗茨说话的口吻,一会像个联络官,一会又像个秘书。他的话还未说完,他的上司就打断了他。   “我们已往前走了一程,”他语气平和地说,“现在是你,迪克医生,能够帮我们最大的忙了。”   点到了他,迪克只好承认:“这件事我自己还没有想好。”   “你个人有什么反应我不管,”多姆勒说,“但我非常关心这样一件事,”他带着挪榆的神情瞥了弗朗茨一眼,而后者的目光也有同样的神情。“就是所谓的‘移情’必须终止。尼科尔小姐确实恢复得不错,但她避免不了那种遭遇的影响,尽管她也许把这种遭遇理解为一个悲剧。”   弗朗茨刚想开口,但多姆勒大夫示意他别吱声。   “我明白你处境尴尬。”   “是的,我有难处。”   此时,教授坐下并笑了起来,笑声一停,便瞪着目光炯炯的灰色小眼睛,说:“也许你自己在感情上已与她难舍难分了。”   意识到他在被诱导,迪克也笑了起来。   “她是可爱的姑娘——谁遇上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我并非有意——”   弗朗茨又想开口——多姆勒则直接对迪克提了个问题。“你考虑过脱身走开吗?”   “我不能走开。”   多姆勒大夫转向弗朗茨,“那我们把沃伦小姐送走。”   “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多姆勒教授。”迪克做了让步,“这无疑是一种尴尬的处境。”   多姆勒教授像一个腿残者撑着双拐似地站起身来。   “但这也是一种职业困境。”他平静地叫道。   他叹口气又坐了下去,等待那雷鸣般的喊声在屋内消失。迪克知道多姆勒此刻内心激动,他吃不准自己能否避免这种激动一当喊声消失之后,弗朗茨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迪克医生是个性格随和的人,”他说,“我觉得他只要充分理解这种处境,就能把这件事处理好。依我之见,迪克可以在这里与我们合作。”   “你自已怎么看?”多姆勒教授问迪克。   面对这种处境,迪克觉得左右为难。同时,他从多姆勒说话之后的沉默也意识到,这种消极被动的状况不能无限地持续下去了,因而他顾不得考虑就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差不多爱上她了——我曾想过要和她结婚。”   “啧!啧!”弗朗茨咂咂嘴。   “稍等。”多姆勒告诫他。但弗朗茨不想再等。“什么!献出你的大半辈子来做医生和护士,还有——算了吧!我知道这样的事会有什么结果。稍有变故,这事就会了结——你最好别再见她了。”   “你认为如何?”多姆勒问迪克。   “弗朗茨当然说得不错。” 七   夜色温柔--七       当他们结束这番谈话时,已是近晚时分了。至于迪克应该怎么做,结论是他必须十分和蔼,然而又要控制自已。最后,大夫们站起身来,迪克朝窗外望去,天空洒下一阵细雨——只见尼科尔正立在雨中等候着。他立刻套上雨衣,拉了拉帽檐,走到外面,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遇到了尼科尔。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她说,“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不愿意傍晚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房间里——他们所说的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我现在当然明白了,他们也不舒服,这是——这是——”   “你很快就要走了。”   “哦,快了。我姐姐,贝丝,但人们总是叫她巴比,她这几个星期内就要来带我去什么地方,然后再回到这儿果最后一个星期,”   “她是你姐姐?”   “哦,只大一点儿。她:二十四岁——她很有英国味。她同我姑妈住在伦敦。她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但他被打死了——我从未见过他。”   在穿过蒙蒙细雨的淡淡的夕阳的映照下。她象牙般白皙的面颊上镀上一层金色,洋溢着一种迪克以前从未见过的希望之光。她高高的颧骨,略显苍白的脸色,沉静而非狂热的神情,这些都让人想起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手的轮廓——这样一个尤物,其生命所展示的不只是灰色屏幕上的青存的投影,而是一种真正的成长。即使人到中年这张脸还是美丽的,即使垂垂老矣这张脸也不会丑陋,因为有基本的脸架子和匀称的五官在那儿。   “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想,你就要过快乐的日子了。”   尼科尔不免惊讶:“我吗?算了吧——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   她带他走到一处有篷的堆放木料的地方,她盘腿坐在她的高尔夫球鞋上。她身上裹着厚雨衣,双额被潮湿的空气滋润得越发鲜艳。他凝望着她,她也默默地朝他看。她觉得他很有风度,就是他倚着的那根木柱也决不能压垮这种风度。她注意到他的脸,在一番欢欣和自我嘲讽的神色变幻之后,又竭力摆出一副严肃而又专注的样子。这张脸看来与他那种微红的爱尔兰人的脸色相协调,但她恰恰最不了解,她感到害怕,然而又急于想探个究竟——这是他更有男子气概的部分。对于另外的部分,后天训练的部分,那谦谦的眼神流露出的体贴之情,她同大多数女子一样,直截了当地笑纳了。   “在这家诊所至少对操练语言是有好处的,”尼科尔说,“我跟两个医生说法语,跟护士说德语,跟几个清洁女工和一个病人说意大利语,或这一类的语言,我还跟另一个病人学了不少西班牙语呢。”   “这不错。”   他试着确定一种姿态,但不知何种姿态合适。   “——还有音乐。希望你不至于认为我只对拉格泰姆音乐①感兴趣。我每天都练习——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苏黎世听音乐史课程。实际上,有时让我坚持下来的正是这一切——音乐和绘画。’”她突然弯下身子,将一根掉到鞋底的鞋带系紧,接着抬起头来,“我想把你现在这个样子画下来。”   --------   ①一种早期爵士乐。   她说出她的这些才能是要获取他的赞许,但他却感到伤心。   “我羡慕你。我现在除了我的工作,看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哦,我想这对一个男人是好事,”她说得很快,“但对一个姑娘来说,我想她应该具有许多小小的才能,再把它们教给她的孩子。”   “我想是这样。”迪克表示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态说。   尼科尔安静地坐着。迪克倒希望她说话,这样,他可在这一令人沮丧的境况中扮演一个较为轻松的角色,然而她现在静静地坐着。   “你全好了,”他说,“尽可能把过去忘掉。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别过度劳累。回到美国去,进入社交界,与人相爱——过幸福的日子。”   “我爱不起来。”她那只被压在下面的鞋子在她坐着的圆木上擦了一道印痕。   “你当然能爱,”迪克鼓励她说,“也许这一两年还不会,但这是迟早的事。”接着他又语气严峻地说:“你完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有一屋子漂亮的孩子。你这样的年龄,完全能够康复。这也表明,最不可取的就是自暴自弃了。你要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看着她的朋友一个个出嫁,会很不好受的。”   ——但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就像是服了一剂苦药,满口苦味似的。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无法嫁人了。”她凄苦地说。   迪克心中一团乱麻似的,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远处的农田,努力表现出原先那种镇定的态度。   “一切都会好的——这儿所有的人都信任你。还有,格雷戈里医生很看重你,他也许会——”   “我恨格雷戈里医生。”   “哎,你不该恨他。”   尼科尔的世界跌成了碎片,但原本就只是一个脆弱、几乎还未创造出来的世界。在这世界背后,她的情感和本能搏斗着。不就是一个小时前吗?她等在门口,希望就像她腰带上的花卉一样美好。……为了他,衣着依然光洁,纽扣依然齐整,水仙花依然开放——空气静谧温馨。   “要是能够痛痛快快地玩就好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她心里一时还生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告诉他,她很有钱,住的是高大气派的房子,她可是一份丰厚的财产。这时,她简直把自己当成她的祖父,马贩子锡德·沃伦,然而,她幸好避开了混淆一切价值这种诱惑,将这些念头关进维多利亚式的厢房中去——即使她实在是无家可归,除了茫茫大地和绵绵痛苦。   “我必须回诊所去了。天也在下雨了。”   迪克走在她身边,感觉到她的哀伤,很想舐去打在她面颊上的雨点。   “我有几张新唱片,”她说,“我真想现在就放给你听。你知道——”   那天晚餐后,迪克心想,他要整个儿脱身出来,他还要踢弗朗茨的屁股,因为可以说是弗朗茨使他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他在大厅等着。他看到一顶贝雷帽,像是尼科尔在雨中等他时淋湿的那顶,这顶帽子正扣在一个刚动过手术不久的脑袋上,帽子下面一对眼睛露出来,戴帽子的人看见了他,便靠过来:   “您好,医生。”   “您好,先生。”   “这是个好天气。”   “是的,很不错。”   “你现在住在这儿?”   “不,只是白天过来。”   “哦,很好。好吧——再见,先生。”   迪克乐于避开进一步交谈,这个戴贝雷帽的可怜的人转身走开了。迪克等在那儿。这时,一个护土下楼来,给他带来一个口信。   “沃伦小姐请你原谅,医生。她需要躺一躺。今天晚饭她想在楼上吃。”   护士等着他的回答,多半倒希望他暗示,她的举止是病态的。   “噢,我知道了。好吧——”他控制了一下他唾液的流量,还有他的心跳,“我希望她很快好起来。谢谢。”   他感到有些茫然,也有些失落,但毕竟他可以脱身了。   他给弗朗茨留下一张便条,说抱歉,他不想和他一起吃晚饭了,接着他穿过田野来到车站。他走上月台,春日的晚霞映照在两根钢轨上,映照在自动售货机的玻璃窗口上,他开始觉得车站,还有医院在离心和向心的两种力量作用下,摇摆不定。他惶恐不安起来。当苏黎世的坚实的石头马路在他脚下又咔哒咔哒地响起时,他这才心情好起来。   第二天他等着尼科尔的消息,但古无音讯。他猜想她呼能病了,便给费朗茨挂了个电话。   “她昨天和今天都是下楼吃饭的,”弗朗茨说,“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迪克试图越过两性间的阿尔卑斯峡谷。   “我们走不到一起——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努力保持一段距离,但我认为,发生的事不足以改变她的态度,哪怕此事再发展下去。”   也许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已不堪一击了。   “但从她对护士所说的一些事来看,我倒是觉得她理解她的处境。”   “那好。”   “能出现这种情况最好不过了。她看上去并不显得很急躁,只是有点心不在焉。”   “不错。   “迪克,早点来见我。” 八   夜色温柔--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迪克感到很不满意。这件事的病因及常规治疗失败的后果让人觉得无聊和哀伤。尼科尔的情感被不正当地利用了——倘若它们最终成了他自己的情感,那又怎么样?无疑,他一定会同快乐无缘——在梦里,他看见她走在诊所的小路上,挥动着她的宽边草帽……   有一次,他亲眼见到了她。那时,他走过皇宫旅馆,一辆豪华的罗尔斯汽车转着弯开进了半月形的大门。尼科尔和一位年轻女子坐在车里,他猜想那位女子就是尼科尔的姐姐。她俩坐在庞大的车身里显得十分娇小,而载动她们其实也用不着一百匹马力。尼科尔也看见了他,两片嘴唇顿时惊讶得张了开来。迪克挥挥帽子,汽车开过去了。然而此时,他听到空中传来了明斯特大教堂上形形色色的旋转物的响声。他曾凭记忆把这件事写在一本备忘录上,这本备忘录还详细地记载了她的严格的生活起居情况;也记载了在这个世界必然会施加于她的种种压力下,她再度“发作”的可能性——总之,这本备忘录会让每个人信服,唯独它的记录者除外。   这种努力的全部价值在于他再次明白了,他在感情上陷得有多深。这以后,他便下狠心要加以纠正。第一,他给那位奥布河畔巴尔的姑娘打电话,她此时正在欧洲旅游,从尼斯逛到科布伦茨①,想要在这个千载难逢的假日里,同她认识的男人们聚会。第二,打算在八月里坐政府的包船回国去。第三,自然是发奋工作,为他的著作搜集材料,以便在这个秋天把著作呈献给通行德语的精神病学界。   --------   ①德国西部的一座城市。   迪克的知识已经超出了这本书的范围,他现在想要多做些准备工作。要是他能得到一个交流性质的研究员职位,他就有望从事大量的日常工作。   同时,他还计划进行一次新的研究:根据对克雷佩林之前及克雷佩林之后的一千五百个病例的考查,并依照当代不同学派的术语进行诊断,本项研究试图给出神经官能症和精神错乱症的统一而实用的分类(另有一个语句华丽的段落),还包括~个对独立提出的观点做进一步分类的年代顺序表。   这一标题要是用德语来表述,效果会更佳。   在去蒙特勒①的路上,迪克慢慢地踩着自行车。时不时地看着朱格半岛②,透过岸边旅馆间的小巷,那波光粼粼的湖水令他眼花缭乱。他注意到成群结队的英国人四年后重新露面,他们走路时眼睛里流露出犹如侦探故事中人物有的那种狐疑神色,仿佛在这个不可靠的国家里,随时有可能遭到德国训练有素的歹徒的袭击。在这片由一道山涧冲刷形成的碎石岗上,建筑星罗棋布,到处是复苏的景象。在向南去伯尔尼和洛桑的路上,一直有人向迪克打听今年会不会有美国游客。“有的,他们七月不来,八月准来。”   --------   ①瑞土地名。   ②瑞士地名。   他身穿皮短裤、军人衬衫和登山靴。背包里还有一套棉布衣服和换洗的内衣。在格利永①的缆车站口,他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在车站快餐部的露天平台喝了一杯啤酒,喝酒时他看到一辆小型汽车沿着八十度的山坡朝下慢慢开去。他的耳朵里塞满了血块,这是他在佩尔自行车大赛中骑得太狂的缘故,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惯坏了的运动员。他要了点酒精,清洗了一下耳朵,这时,缆车进站了。他看到他的自行车被装上了缆车,便把背包放进缆车的下层车厢,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   ①瑞士地名。   高山缆车按一种斜度装置起来,就像一个人不想给人认出,就压低了帽檐一般。当水从缆车下部的水箱冲出,迪克不禁赞叹缆车的整个设计的精妙——此刻,一辆对应的缆车正在山顶装水,它会利用重力将放水后变轻的缆车拉上去。这肯定是个绝妙的创见。在对面的座位上,两个英国人在谈论缆索。   “英国产的缆索总能用上五至六年。两年前,德国产缆索价格比我们便宜,你想想看,他们的缆索能用多久?”   “多久?”   “一年十个月,然而瑞士人把这种缆索卖给了意大利人。他们并不对缆索进行严格的检查。”   “要是缆索断了,我觉得,对瑞士来说,倒是可怕的事呢。”   售票员关上门,跟山上的同行通了电话。缆车一颠便被拉着朝苍翠的山峰升去。缆车越过一些低矮的房屋,瑞士沃州、瓦莱州、萨瓦和日内瓦的天空便以全景画面展现在游人面前。罗纳河①的急流使这片湖水清冽凉爽,湖中央便是西方世界的真正的中心。湖面上游弋的天鹅犹如点点白帆,而来往的船只则像游弋的天鹅。天鹅和船只都消融在一片缥缈的天然美景之中。这是一个晴好天气,山下的草滩和游乐场的白色球场闪烁着太阳的光芒。球场上有人,却没有投下阴影。   --------   ①源自瑞士南部,流经法国东南部,注入地中海。   当希永①和萨拉格隆②的犹如座座孤岛似的豪华建筑映人眼帘时,迪克便转眼注视车内。缆车已经升到湖边最高建筑物的上方了。缆车两旁,绿叶簇拥着鲜花,五彩缤纷,美不胜收。这是索道花园,车厢内有个告示:请勿摘花。   --------   ①瑞士地名。   ②瑞士地名。   尽管缆车一路上去,人们不得摘花。但花儿却一路紧跟——一种名叫多萝西·珀金斯的玫瑰有耐心地扫过每节车厢,并随着缆车的晃动而腰肢轻摆,缆车过后它才最终摇晃着回归玫瑰花丛。这些花枝一次又一次打过登山缆车。   在上边,即在迪克前边的车厢里,一群英国人站着,对构成眼前景观的背景的大字赞叹不已。这时,他们中间突然一阵骚动——他们纷纷给一对年轻人让道,年轻人道歉着来到缆车的后边车厢——迪克所八的车厢,小伙子是拉美人,有一对自命不凡的鹿儿眼,那姑娘是尼科尔。   这两个闯入者累得直喘气他们在位子上坐下来,嘻嘻哈哈,倒把英国人挤到了边上。尼科尔说了声,“您好。”她看上去很可爱,迪克头一眼觉得她有些陌生,接着他明白,这是因为她精致的发式,她剪一头艾琳·卡索①那样的短发,蓬松鬈曲,她穿一件粉红色羊毛衫,一条白色的网球裙——就像是五月的第一个早晨,充满了朝气。在诊所时她人现出来的那些毛病全都消失了。   --------   ①艾琳·卡索(1893—1969),美国者名舞蹈家。   “哎呀!”她喘着气说,“那——那个卫兵,他们会在下一站逮住我们。戴弗医生,这是马尔莫拉伯爵。”   “真够呛!”她抚了抚新做的头发,仍气喘吁吁,“姐姐买了头等车厢的票,对她来说,这是个原则问题。’”她和马尔莫拉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声说:“我们发现,头等车厢在司机身后活像个枢车——窗帘雨天似的遮着,这样,你什么也看不见。但姐姐是非常讲体面的——”尼科尔和马尔莫拉又大笑起来,一脸年轻人的亲密神态。   “你们上哪儿?”迪克问。   “科村①。你呢?”尼科尔打量起他的衣着来,“他们放在前头的那辆自行车是你的吗?”   --------   ①瑞士地名。   “是的。我星期一要到湖滨去。”   “能让我坐在你的车龙头上吗?我可是说贞的——行吗?我想不出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但我要抱着你下去,”马尔莫拉一本正经地表示抗议,“我要穿上四轮溜冰鞋带你滑下去——或者,我干脆把你扔下去,你就像一片羽毛那样悠悠地飘下去。”   尼科尔一脸欢欣——成为一片羽毛而不是一只铅锤,往下飘而不是往下坠。她犹如一台让人观赏的狂欢演出,时而拘泥腼腆,装模作样;时而又挤眉弄眼,手舞足蹈——有时,阴影降临,往日受难的高贵气血。直流注到她的指尖。迪克希望自己远远离开她,担心他会让人想起那个抛在身后的世界。他打定主意住另一家旅馆。   当缆车停下来时,那些初次坐缆车的人看到自己悬浮在两重蓝天之间,不禁骚动起来。其实,这只是上下缆车的售票员之间的一次神秘的交易而已。随后,缆车越升越高,越过一条林中小道和一道峡谷——接着又升到一座山岗的上方,这里遍植水仙,游客和天空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这种花卉的色彩。在蒙特勒,那些在湖边球场打网球的人,现在看上去只有针尖儿大小了。这儿的空气非常清新——清新的空气融人悠扬的音乐声中。这时,缆车徐徐滑人格利永,他们听到管弦乐队在旅馆的房子里演奏乐曲。他们换乘山上的火车时,从水箱中向外放水的哗哗声盖过了音乐声。科村就几乎悬在头顶上,一座旅馆的扇扇窗户在夕阳的照耀下,红通通像着了火似的。   但抵达那里的方式却很特别——一台大功率机车推着客车车厢转着圈,螺旋形地爬升,火车呼哧着穿行于低回的云层之中。有一阵,倾斜的辅助机车喷出的雾气使得迪克看不清尼科尔的脸面。他们迎着扑面而来的气流盘旋而上,每转一圈,旅馆的形象就增大一些,最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到了,到了阳光灿烂的山顶。   在一阵下车的忙乱中,迪克背上包就去站台取他的自行车,这时尼科尔来到他身边。   “你不住我们下榻的这家旅馆吗?”她问。   “我想省点钱。”   “那你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大家忙着领取自己的行李。“这是我姐姐——这是苏黎世来的戴弗医生。”   迪克朝一位年轻女子欠了欠身。她约莫二十五岁,高个儿,很自信的样子。他认定她是那种既令人可畏但又敏感脆弱的女人。他想起另外一些女子来,她们有着花朵般艳丽的樱桃小嘴。   “我晚饭后再来拜访,”迪克答应,“我先得适应一下。”   他推上自行车离开时,能感到尼科尔恋恋不舍的目光,感到她的无助的初恋,也感到这一恋情缠绕着他的心。他沿着山坡爬了三百码,来到另一家旅馆,要了一个房间。他洗澡时发现自己有十分钟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感到一种酒后的兴奋。他心里响起各种声音,然而这些声音并不知道他被爱得多么深! 九   夜色温柔--九他们在等他,没有他在场,他们觉得似乎缺了什么。他仍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沃伦小姐及那位意大利小伙子和尼科尔一样,明显在期待他的到来。旅馆的客厅,据说有神奇的音响效果,此时已经为举行舞会做了准备,但还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英国女子在那儿,他们扎着领巾,染了头发,脸上搽过粉,粉红中仍有些苍白。还有几个中年的美国女人,戴着雪白的假发,衣服是黑色的,嘴唇涂得像红樱桃。沃伦小姐和马尔莫拉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尼科尔在距他们四十码的斜对面,迪克进来时恰好听到她的声音:   “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很清楚。”   “你好,戴弗医生。”   “这是干吗?”   “你注意到没有,房间中央的人听不见我的说话,但你能听见,是不是?’”   “侍者给我们介绍过这个现象,”沃伦小姐说,“‘墙角对墙角——就像无线电一样。”   人在山顶,犹如船在海上,让人兴奋。此刻,马尔莫拉的父母走了过来。他们对沃伦姐妹非常尊重——迪克推测他们的财产同米兰的一家银行有关,而这家银行又同沃伦家的财产有关——但巴比·沃伦想同迪克谈话,她有一种冲动想同他说话,也正是这种冲动促使她欣然投向所有新结识的男人,仿佛她站在一根无弹性的绳索之上,觉得她满可以很快走到尽头。她不停地更换着跷起的腿,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高个儿姑娘一样。   “——尼科尔告诉我,你照顾过她,她身体康复与你有很大关系。我纳闷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办?诊所那些人说得模棱两可。他们只是告诉我她应该自然,应该活泼快乐。我知道马尔莫拉在这儿,所以我让蒂诺在缆车站等我们。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尼科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从缆车上爬过去,好像他们两个是疯子——”   “这事完全正常,”迪克笑道,“我要说这正是一个好现象。他们都是在向对方炫耀自己。”   “但我如何识别?还没等我弄清楚,她在苏黎世,几乎当着我的面把头发剪了,就因为《名利场》中的一幅插图。”   “那很正常。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做事难免古怪些,你不可能改变这一状况。”   “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做事古怪。”   “嗯,人们怎么区别古怪和发疯呢?”   “压根扯不到发疯——尼科尔精神很好,心情也愉快,你不用担心。”   巴比换了一下跷着的腿——她活像百年前那些恋爱过拜伦①的不知满足的女人,尽管她同某个近卫军军官的关系以悲剧告终,带有几分呆滞、自怜的神情。   --------   ①拜伦(1788一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我并不在乎什么责任,”她宣称,“但我云里雾里实在弄不明白。我们家里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我们知道尼科尔受到了意外的打击,我认为这与某个男孩有关,但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父亲说,要是他查出是谁,准把他毙了。”   管弦乐队在演奏《可怜的蝴蝶》,年轻的马尔莫拉同他的母亲翩然起舞。听着这支曲子,他们都觉得新鲜。迪克一边听曲子,一边看着尼科尔的肩膀。她同年长的马尔莫拉先生在聊天,他的头发扑了白粉,看上去像钢琴的琴键。迪克看着尼科尔的肩膀,联想起小提琴的肩状部分,又想到那桩丑事,那个隐秘。哦,蝴蝶——哦,漫长的岁月——   “实际上,我倒有个计划,”巴比接着说,口气中含着歉意,但显得生硬,“也许你觉得这绝对行不通,但他们说尼科尔这几年需要照料。我不知道你是否熟悉芝加哥——”   “我不熟悉。”   “嗯,那儿有北区和南区之分,差别很大。北区豪华雅致,我们常常住在那儿,至少有许多年了,但有很多旧家族,古老的芝加哥家族,如果你明白我所说的,仍然住在南区。芝加哥大学也在那儿。我是说,对有些人来说,这地方沉闷乏味,但不管怎样,的确不同于北区,我不知道你是否听明白我的话。”   他点点头。他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够听下去的。   “自然,我们在那儿有许多关系——父亲在大学里就控制着一些职位和研究员的位置等等,我想,如果我们带尼科尔回家,让她进入那个圈子——你了解她,她很喜欢音乐,也会说多种语言——以她这样一种情况,如果她能爱上一位出色的医生,该有多好——”   迪克不禁觉得有趣极了。沃伦家里人要给尼科尔买一个医生——你有个不错的医生,你能让我们称自己为不错的医生吗?既然他们有条件,能为她买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医生,一个刚出道的年轻人,也就不必为尼科尔担忧了。   “但那位医生会怎么想呢?”他随口问道。   “肯定会有许多医生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   跳舞的人回到座位上,但巴比低声急促地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哦,尼科尔在哪儿——她肯定去别处了。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我该怎么办呢?我根本不清楚这很正常呢,还是应该去找她。”   “也许,她就是要一个人呆着——独处的人习惯了孤单。”注意到沃伦小姐并不在听他说话,他也就不说了。“我出去转一转。”   此时,夜幕四合,出口处仿佛一下子拉上了一道门帘。生活像是被召集到了旅馆附近。迪克从旅馆地下室的窗户旁走过,看见餐厅杂工坐在床铺上,一边玩牌,一边喝着西班牙葡萄酒。当他来到散步的庭院,星星开始从高耸的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峰巅闪烁。在一条可俯视湖面的小径的两根灯柱之间,尼科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穿过草地悄悄地走过去。她转过身来,露出惊异的表情,“是你。”他顿时后悔他来这儿了。   “你姐姐不知道上你哪儿去了。”   “哦!”她习惯被人看护了。她试图为自己辩解:“有时候,我有点儿——有点太过分了。我一直生活得那么安静,今晚的音乐让人受不了。听这音乐我直想哭——”   “我明白。”   “今天一天叫人太兴奋了。”   “我知道。”   “我不想做什么违背情理的事情——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但今天晚上我想出来静一静。”   犹如一个人临终前突然想起他忘了说出他的遗嘱放哪儿了,这时,迪克也突然想到,多姆勒和他手下那帮怪人曾对尼科尔进行“再教育”,他还想起仍有许多应该让她知道的事,但当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做这件事的能力后,便决定还是对眼前情况就事论事算了。于是他说道:   “你是个可爱的姑娘——对自身,你坚持用自己的判断好了。”   “你喜欢我?”   “当然。”   “你会——”他们朝前面两百码处马蹄形小径的暗乎乎的尽头慢慢走去。“要是我没病,你会——我是说,我会是你可能喜欢的那种姑娘——哦,瞎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此刻处境颇为尴尬,陷人了巨大的情感冲动之中。她靠得这么近,他都能感到她呼吸的起伏,但他所受的教育助了他一臂之力,他便像个男孩似的笑了笑,发了一通陈腐的议论。   “你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亲爱的。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爱上了他的护士——”他一边同她溜达,一边聊起这件趣闻逸事。尼科尔突然打断他的叙述,冒出一句芝加哥的俚语:“胡扯!”   “这话说得可真粗俗。”   “那又怎样?”她发起火来,“你别以为我一点常识也没有——生病之前我确实没有什么常识,但现在我有了。要是我并不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子,你肯定以为我仍然神志不清。这就是我的不幸,不错——但别假装我什么也不知道。关于你和我,我看得一清二楚。”   迪克又落在下风。他想起那位大几岁的沃伦小姐所说的,要找个年轻的医生,一个可以在芝加哥南区的知识分子圈子里买到的医生,他顿时又狠下心来。“你是个迷人的小姐,可我不能爱你,’”   “你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   粗鲁的语言,咄咄逼人的态度着实让迪克吃惊,除非不计后果,他想不出尼科尔·沃伦可得到什么机会。   “现在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凑上来时,说话声变低了,仿佛沉人她的胸怀,绷紧了她胸口的紧身胸衣。他感到了她娇嫩的嘴唇,她的身体如释重负地靠着他越来越有力地搂住她的手臂。即使迪克配制出某种不可溶解的混合剂,也莫过于眼前这情形了,就像是原子结合在一起,难解难分。你可以将它们统统扔掉,但休想让它们再回复到原子状态。他抱住她,感受着她青春的美好。她越来越紧地依偎着他,她自己的嘴唇也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新感觉,她沉浸、淹没在爱的激情之中,然而又显得志得意满。他则为能遭遇这样一种激情而感到庆幸,虽然这只是从她湿润的眼中反映出来的。   “天哪,”他喘口气说,“跟你亲吻真是美妙。”   这还中听,但尼科尔此时占了他的上风,她抓住这个机会。她卖弄风情似的转身走开,就像今天下午在缆车站一样,撇下他一脸茫然。她感到,这样就可以向他表明,他多么自负,他如何能配得上我。哦,这难道不是很美妙吗?我得到了他,他是我的。此时,她自然是飘飘然了,但这一切是多么地甜蜜和新鲜,她不禁要流连再三,恨不得全部纳入胸怀。   她猛地打了个冷战。她眺望着两千英尺远的山下灯火闪烁,犹如发光的项链和手镯的,那是蒙特勒和沃韦市。在它们后面,朦胧的是像挂件似的洛桑市。山下隐约传来舞会的音乐声。尼科尔打定主意,冷静下来,想要审视一下童年时的多愁善感,显得像一个打完架的人喝得酩酊大醉那样潇潇洒洒,但她仍然惧怕迪克,他就站在她身边,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倚在马蹄形小径围起来的铁栏杆上。她见此情景便说,“我能记得我当时是怎样站在花园里等候你的——我的整个生命,如同一篮鲜花,被我捧在怀里。不管怎样,我那时就是这样的心情——我觉得,我一片真情——等着把花篮献给你。”   他吻着她的肩膀,执拗地要她转过身来。她一连吻了他几次,每当她凑上来,她的脸就越加丰腴起来,她搂着他的双肩。   “雨下大了。”   突然,湖对面暗红色的山坡上传来一声轰响,人们正在向酝酿冰雹的云层开炮,以便驱散它们。他们散步的地方的灯灭了一下,又亮了起来。这时,暴风雨急速地卷了过来,先是从天上倾泻而下,随后挨着山洪奔腾而来,淹没了道路,灌满了石砌的沟渠。天空一片漆黑、异常恐怖,丝状闪电划破夜空,隆隆雷声震天动地。形态狰狞的乱云掠过旅馆。山峰和湖泊都湮没了——旅馆蜷缩在喧闹、混乱和黑暗之中。   这时,迪克和尼科尔走到了旅馆门口,巴比·沃伦和马尔莫拉家的三位正焦急地等着他们。从一片雨幕中归来,真让人高兴——门砰地一声响,他们站在那儿,兴奋地笑着,身子颤抖着,耳边风声不绝,雨点直往身上打来。此刻舞厅里的管弦乐队正演奏着斯特劳斯的圆舞曲,曲调热烈,今人心动。……戴弗医生要娶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事怎么发生的!在哪儿开始的?   “你换过衣服不回到这儿来吗?”巴比·沃伦审视了一番后问道,   “我除了几件内衣内裤,没有衣服可换。”   当他披J:借来的雨衣,吃力地向他下榻的旅馆走去时,喉咙平仍响着嘲笑声。   “好机会——哦,是的,天哪!他们决定买一个医生哩,他们最好还是把希望放在他们在芝加哥能找到的什么医生身上、”他对自己的尖刻感到不满,就在心里给尼科尔赔了个不是。他回味着她那无与伦比的娇嫩的双唇,想起雨点落在她如白瓷般细腻光洁的面颊上,仿佛是为他流下的热泪……约莫三点钟,他在雨停后的一片寂静中醒来,起身走到窗口。她的倩影似乎翻山越岭来到他的房间,裙裾在窗帘间簌簌作响……   ……次日上午,他爬上两千英尺高的山峰,来到奈岩①,惊异地发现,前天,他乘坐的那辆缆车的售票员也利用假日来爬山了。   --------   ①瑞士一地名。   后来,迪克一路下山到蒙特勒去游泳,他回到旅馆正是吃饭的时候。有人给他留了两张便条。   “昨晚的事,我并不觉得难堪——这是我遇到的最美好的事了。即使我再也看不到你,我的上尉,我依然对发生的事感到高兴。”   这足以让人放下心来——多姆勒的沉重身影也退却了,这时,迪克打开第二张便条:   “亲爱的戴弗医生:我给你打电话,但你出门去了。不知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意外发生的事需要我返回巴黎,为节省时间,我决定从洛桑走。既然你下周一动身,能否让尼科尔跟你一起坐车回到苏黎世,然后把她留在诊所?这个请求是否太过分了?   诚挚的   贝丝·埃文·沃伦”   迪克火冒三丈——沃伦小姐明知他身边带着一辆自行车,然而,她措词如此婉转,让人难以拒绝。把我俩扔到一块!好一个亲姐姐,还有沃伦家的钱财!   他错了。巴比·沃伦没有这样的意图。她固然用世故的眼睛细细地观察过他,也曾用一个亲英者的不无偏见的尺度衡量过他,发现他并不符合标准——尽管也承认他相貌英俊,但在她看来,他太“理智”了,她把他归入她曾在伦敦见识过的那帮势利的破落子弟——他过于卖弄自己,不会是块真正的好材料,她看不出如何能把他造就成一个理想的贵族。   此外,他很固执——她曾注意到,他几次在跟她谈话时走神,就像是人们常有的那种古怪样子,瞪着眼睛发得。她也不喜欢尼科尔孩子一般的没规没矩,随随便便,眼下,她显然习惯于把她看作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不管怎样,戴弗医生不是那种她乐意在家中面对的医务人员。   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差遣的人想随手利用一下,但她的这个要求对迪克产生了作用,使他误以为她别有用心。坐火车旅行可能是件可怕、心情沉重或滑稽的事情;可能是一次试飞;可能是另一次旅行的预演,就像某一天同一个朋友呆在一起,上午觉得时间匆匆而过,不一到便饥肠辘辘,于是共进午餐,接着,下午的时光慢慢流逝,意兴阑珊,但这一天要结束时,又来了精神。迪克看到尼科尔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也生出几分伤感,然而,这也可以说是她的一种解脱,她又要回到她唯一熟悉的家了。那天,他们没有谈情说爱,但当他在苏黎世湖区的那扇凄凉的门外离她而去时,她转过身来,又看了看他,他明白,从此她的问题将永远是他们共同的事了。 十   夜色温柔--十九月,在苏黎世,戴弗医生和巴比·沃伦一起喝茶。   “我认为这不是好主意,”她说,“我不敢说我已真正地理解了你的意图。”   “我们别绕什么圈子了。”   “但我到底是尼科尔的姐姐。”   “那并不是说你就能闹别扭。”迪克感到恼火,因为他知道的太多,反而无法跟她说清楚。“尼科尔富有,但我并不是为钱去做一个冒险家。”   “就是这个问题,”巴比就为这个耿耿于怀,“尼科尔很有钱,”   “她到底有多少钱?”他问道,   她吃了一惊。他暗暗发笑,便又说道,“你瞧,这事有多可笑?我最好同你们家里哪一位先生谈谈——”   “我可以全权代表,”她坚持道,“问题不在于我们把你看成一个冒险家,而是我们对你不了解。”   “我是个医生,”他说,’‘我父亲是牧师,现在退休了。我家住在布法罗,对于我的过去,尽可以去调查。我去了纽黑文,后来,我获得了罗兹奖学金。我的曾祖父做过北卡罗来纳州州长,我是疯人安东尼·韦恩①的直系后代。”   --------   ①安东尼·韦恩(1745—1796),美国将领,独立战争后曾任美国陆军总司令。   “谁是疯人安东尼·韦恩?”巴比一脸茫然地问。   “疯人安东尼·韦恩?”   “我想这件事里边疯疯癫癫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尼科尔出现在旅馆的平台上,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   “他疯得够呛,不可能像马歇尔·菲尔德①那样留下大笔的钱。”他说。   --------   ①马歇尔·菲尔德(1834—1906),美国富商,曾捐赠土地给芝加哥大学,捐款给哥伦比亚博物馆。   “那也不错——”   巴比是对的,她明白这一点。要是面对面的话,她父亲几乎可以胜过任何一个牧师。他们是一个没有爵号的贵族世家——这个家族的名字写在旅馆的登记册上,签在介绍信上,在困难的境况中使用,引起人们的心理变化,反过来,这种变化又强化了她自己的地位感。她是从英国人那儿了解这些情形的,而那些英国人对他们的了解有两百年了,但她不知道,迪克在她面前有两次几乎要打消结婚的念头了。幸亏这时尼科尔发现了他们坐着的餐桌。这是八月的一个下午,尼科尔容光焕发,纯贞无邪,生气勃勃。   您好,律师;明大我们要去科摩一个星期,随后回苏黎世。所以我要你和我姐姐把这件事定下来,至于我能得到多少,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将在苏黎世安安静静住了两年,迪克完全能照顾好我。不,巴比,我心比你认为的要更实际——我只是为了添置些衣物才需要这笔钱……哎,还有——我们家财产光能供给我所有这些吗?我知道我根本无法花掉这些钱。你有那么多钱吗?为什么你要更多一些呢?因为觉得我不如你吗?好吧,就让我那一份积在那儿吧——不,迪克拒绝同这笔钱有任何牵连。我将不得不为我们俩感到骄傲……巴比,你对迪克为人的了解井不比,比——得,我在哪儿签字?哦,真抱歉。   ……在一起真是有趣,也够冷清的,迪克。除了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我们就这样恩恩爱爱吗?呵,不过嘛,我爱得最深,只要你从我身边走开,哪怕只是一会儿,我也能觉察到。我想,就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一伸手就能发现你暖乎乎的身子躺在我身边,那多美妙!   ……请你给医院里我的丈夫挂个电话。是的,这本小书到处都在卖——他们要用六种语言出版,我打算试试法文译本,但这些日子我有些累——我害怕跌倒,我身子沉重,行动笨拙——就像一个立不稳的破不倒翁。那冰凉的听诊器压在我的胸口,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我可豁出去了。”唉,医院那个抱青紫婴儿①的可怜女人,真还不如死了。我们眼下有三个人,这不好吗?   --------   ①因心脏有先天性缺陷生下来皮肤呈蓝色的婴儿。   ……那好像没有道理,迪克——我们非常需要弄一套更大些的房子。为什么就因为沃伦的钱比戴弗的钱多,我们非得委屈自己呢?哦,谢谢你,好仆人,不过,我们改主意了。这位英国牧师对我们说,你们这儿产的奥维多①白葡萄酒味道很好。没有多宣传宣传吗?怪不得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而我们是喜欢喝酒的。   --------   ①意大利中部翁市里亚山区一城镇。   湖泊嵌在褐色的土地上,山坡上布满了一道道土坎,像是肚皮上的褶皱。摄影师把我的照片给了我们,我的头发披散在驶往意大利卡普里岛的航船的舷栏上。“再见,蓝色的格罗特,”船员们唱着歌,“不久请再来。”后来,船沿着靴状的意大利半岛炎热的左侧航行,风儿在岸边那些怪异的城堡周围嗖嗖地吹着。山上埋着的死者向下俯瞰着大海。   ……这条船很漂亮,我们用脚后跟一起敲击着甲板。这是一处临风的拐角,每次我们走过这里,我总要冲着风身子前倾,裹紧衣服,一步不落地跟着迪克。我们胡乱地唱起歌来: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不相干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不相干   同迪克在一起,生活充满了乐趣——在甲板上,那些坐在椅子里的人看着我们,一位女士想要听清楚我们唱的歌。迪克讨厌唱这支歌,好吧,就一个人唱下去,迪克。你一个人溜达会显得与众不同,亲爱的,穿过浓厚的氛围,迫使你从那些椅子的阴影中走过,从烟囱中飘散开来的烟雾中走过。你会感觉到你自己的影子在那些注视着你的人的眼前滑过。你不再与世隔绝,但我猜想,你必须接触生活,以便从生活中跳出来。   坐在这艘救生艇的横柱上,我望着大海,让我的头发仟风儿吹起,闪闪发光。在蓝天之下我一动不动,这艘船造出来,就是要载着我向前航行,进入那片蓝色的、不可测的未来之海。我是人们虔敬地刻在廊柱上的帕拉斯·雅典娜①,海浪拍打着公共厕所,玛瑙般的绿叶般的浪花翻卷着,在船尾叹息。   --------   ①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那年,我们到处旅行——从伍罗穆娄海湾到阿尔及利亚的比斯克拉。在撒哈拉沙漠,我们遇上了蝗灾,可司机轻描淡写地说,那不过是一群大黄蜂。人夜,星空低垂,人恍然觉得神秘而又洞察一切的上帝无处不在。哦,那个可怜的衣不遮体的小欧德纳伊。夜晚充满了各种声响,有塞内加尔的鼓声、笛声和驼铃声,当地人穿着用旧轮胎做成的鞋子,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   但到那个时候,我又怀孕了——火车和海滩,反正都一样。因而他就带我去旅行,但在我的第二个孩子,小女儿托普西出生后,一切又变得阴郁起来。   ……要是有人给我丈夫捎个口信就好了,看来他决意把我扔这儿了,让我呆在这群无能之辈当中。你说我的孩子是个黑娃娃——简直是笑话,太没意思了。我去非洲只是想去看看提姆加德①,因为我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考古。我讨厌无知,讨厌人们老说我什么也不懂。   --------   ①阿尔及利亚地名。   ……待我身体好起来,我要做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迪克——我想学医,要是不太迟的话。我们必须用我的钱买一幢房子——我讨厌住在公寓里,在那里等你。你在苏黎世也呆够了吧,你在这儿没有时间来写书,你说过,一个科学家不著书立说是软弱的表现。我要对知识的整个领域考察一番,选择某个方面,求得真正的了解,这样,万一我身体再次垮了,我也有什么可以支撑一下。你要帮助我,迪克,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太内疚了。我们可以住在温暖宜人的海滩附近,在那儿,我们一起把皮肤晒成褐色,焕发出青春活力来。   ……这儿将成为迪克的工作室。哦,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了。我们已经十多次地经过塔姆斯,我们驱车来到这儿,发现房子都空着,除了两间马厩。我们通过一个法国人做中介买房子,但法国海军得知美国人买下了这个山村的一部分房子,便立刻派了些特工到这儿来。他们对村里的建筑物进行彻底的搜查,想找到大炮,最后还是巴比通过巴黎的外交部为我们做了通融。   夏天没有人去里维埃拉,所以我们盼望有一些客人来,我们好有些活于。这里有一些法国人——上星期,米丝廷盖特惊奇地发现旅馆开门营业了,还看到了毕加索①和《别挂在嘴上》的作者②。   --------   ①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著名画家。   ②作者不详。   ……迪克,你登记时为什么用戴弗先生和戴弗太太,而不用戴弗医生和戴弗太太?我只是有些好奇——我也是刚想起来——你教导我,工作就是一切,我相信你。你常说,一个男人要见多识广,要是他不再学习,他就会混同于一般人,关键是要在他停止学习之前,就获得力量。要是你想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也行,但你的尼科尔也必须跟着你亦步亦趋,亲爱的?   ……汤米说我寡言少语。自从我病好之后,这是第一次我跟迪克说这么多话,深夜,我俩坐在床上,点着烟,当天边露出蓝色的晨曦,我们一头倒在枕头上,不让晨光照在我们的眼睛上。有时,我唱歌,逗弄小动物玩,我也有一些朋友——玛丽就是一个。玛丽和我说话时,其实我俩谁也不听谁。说话是男人的事。我要是说话,我就跟自己说,我可能就是迪克。我还甚至是我的儿子,想象他多么聪明,又多么笨拙。有时,我又是多姆勒医生,有一次,我甚至成了你的一部分,汤米·巴尔邦。汤米爱上了我,我想,他高雅、热情。够了,够了,这样一来,他和迪克开始互相厌恶了。总之,一切还从来没有这样顺利过。我处在爱我的朋友当中。我和我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呆在这块静谧的海滩上,一切都好——要是我能把这本该死的马里兰鸡食谱译成法文的话。我把脚趾埋在暖乎乎的沙里。   好的,我来看。又有许多陌生人——哦,那个女孩——是的。你说她看上去像谁……不,我没有,我们在这儿没有多少机会看美国新电影。萝丝玛丽是谁?噢,七月份我们这儿变得非常时髦起来了——我觉得非常奇特。是的,她很可爱,但是到这儿来的人也太多了。 十一   夜色温柔--十一八月,理查德·戴弗先生和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坐在阿里埃露天咖啡馆的绿阴下,那些树上落满了灰尘。烈日烤过的土地使云母失去了光泽。海岸边刮来的一阵强劲的北风扫向埃斯特拉①,港湾中的渔船随之晃动起来,将一根根桅杆指向寂寥的天空。   --------   ①法国地名。   “今早我接到一封信,”斯皮尔斯夫人说,“因为那些黑人,你们大伙的处境有多么可怕!但萝丝玛丽说,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萝丝玛丽应该获得嘉奖。那件事真让人烦心——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倒是艾贝·诺思——他飞往勒阿弗尔①了——他也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   ①法国北部港市。   “我听说戴弗太太心情不好。”她谨慎地说。   萝丝玛丽在信中写道:   “尼科尔看来脑子出毛病了。我不想同他们去南方,因为我觉得迪克要操心的事够多了。”   “她现在好了。”他说着有些烦躁起来,“这么说你明天要走了。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   “天哪!看到你离开真让人受不了。”   “我们很高兴到这里来。我们过得很愉快。你是萝丝玛丽中意的第一个男子。”   又一阵大风从拉纳普勒①的斑岩小山间刮来。空中的气息使人觉得:地球正匆匆赶往另一种气候,不合时宜的盛夏季节已经结束了。   --------   ①法国地名。   “萝丝玛丽有过一些恋人,但迟早她总是把她看上的男子交付给我——”斯皮尔斯夫人笑了起来,“捉摸一番。”   “那我是免了。”   “这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她在我见到你之前就爱上你了。我要她向前走。”   他看出斯皮尔斯夫人的计划中并没有为他,或为尼科尔考虑的成分——他看出她的不道德行为源自她的退隐状态。这是她的权利,她的养老金,她自己的感情退下来就靠这些了。女人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战斗中老想占有一切,很难指控她们犯下了如男人所犯的叫做“残酷”的罪行。只要恋爱与痛苦的游戏在适当的范围内进行,斯皮尔斯夫人就会以一个阉人般的超然和情趣旁观着。她甚至都不去考察萝丝玛丽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或者,她是否很有把握萝丝玛丽不可能受到伤害呢?   “要是你这么说,那我也不认为这对她有什么害处。”他干脆把假面具戴到底,似乎他仍然不动感情地在为萝丝玛丽着想。“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还有——生活中的许多重要时刻,开始时似乎都是偶然的。”   “这并非偶然,”斯皮尔斯夫人争辩说,“你是第一个——你是她理想中的那种人。她每封信上都这么说。”   “她这是出于礼貌。”   “你和萝丝玛丽是我见识过的最有礼貌的人,但这也是她的看法。”   “我的礼貌只是出于习惯。”   这倒是实话。从他父亲身上,他学到了内战后来北方的年轻的南方人的优雅举止。他时常表现它们,又时常鄙视它们,因为这种优雅的举止不是抗议丑陋的自私,而是对看上去多么丑陋的事物进行抗议。   “我爱上萝丝玛丽了,”他突然对她说,“对你这么说可是一种自我放纵的行为。”   在他看来,这事很怪,也显得很正统,仿佛阿里埃咖啡馆的每张桌子,每把椅子都会永远记住它。他已经感到她从天空中消失了。他只能想起海滩上她肩头为太阳晒红了的皮肤;想起在塔姆斯,他穿过花园时,践踏过她的脚印。此刻,乐队奏起《狂欢曲》,听上去像是去年的逝去的欢乐的回声,伴着乐曲,有人翩翩起舞,那仿佛是为她举办的一个小型舞会。在一百个小时内,她已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黑色魔术,拥有令人目眩的颠茄,能将物质转化成充沛的精力的咖啡因,促使人产生和谐感的曼德拉草。   他再次试图接受这样的玄想:他分享了斯皮尔斯夫人的超然态度。   “你和萝丝玛丽其实并不一样,”他说,“她继承了你的智慧,并借以形成她的性格,形成她处世的面具。她不擅长思考,她真正的内心是爱尔兰式的、浪漫的和不合逻辑的。”   斯皮尔斯夫人也知道,尽管萝丝玛丽容貌姣好,但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妞儿,美国陆军上尉霍伊特军医就看出了这一点。要是将萝丝玛丽截为两段,那么就能看到硕大的心脏、肝脏,还有满腔的热情,这些都挤挤挨挨地塞在那可爱的外壳之内。   说再见时,迪克意识到了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的全部魅力,意识到,她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他不愿丢弃的最后一点萝丝玛丽的形象。他能够虚构出萝丝玛丽来——但他绝不能虚构出她的母亲。即使萝丝玛丽离去时穿着的大氅、戴着的宝石是他送给她的,那恰恰相反,凭她母亲的优雅就可知道,这肯定不是他激发出来的。她有这样一种神态,仿佛是在等待一个人完成某种远比她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场战斗,一次手术,在此期间,他绝不能匆忙,或被打搅。当这个人完事后,她仍在等,无怨无悔,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悠然地翻着一份报纸。   “再见——我要你们两个永远记住,尼科尔和我多么喜欢你们。”   回到黛安娜别墅,他来到他的工作间,推开为挡住正午阳光而关上的百叶窗。在他的两张长桌上,整齐地堆放着许多他书写用的资料。记述分类的第一卷,已在获得资助的篇幅不大的一本书中发表,获得一些成功(他正在洽谈此书的再版)。第二卷大大扩展了他的第一本书《精神病医生的心理学》的内容。恰如许多人一样,他发现他只有一两个观点——他那本薄薄的德语版论文集现已出到五十版了,书中已包含了他日后所有学术的思想萌芽。   但他仍为著书一事坐立不安。他为在纽黑文虚度的年月感到懊丧,但他感受最强烈的,还是戴弗一家日趋奢华的生活与显然是随之而来的炫耀心理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想起他那位罗马尼亚朋友的故事,想起那位花了数年时间研究犹徐大脑的人的故事,他怀疑耐心的德国人正聚集在柏林和维也纳的图书馆的附近,期待着他。他几乎要决定按现有的条件,将手头的工作简化一下,以作为——一本不带文献的十万余字的书出版,作为对以后更有学术性的各卷的导论。   他在工作间里边踱步边斟酌这一决定,近晚的阳光照进室内。按这一新的计划,到春天他就可以完稿。在他看来,一个精干的人,一年来不断受疑虑的困扰,这表明计划本身有某种缺陷。   他将用作镇纸的抛光的锯条压在一叠笔记上。他清理起房间来,因为他不让仆人到这儿来。他草草地用良友牌清洁剂洗刷了一下厕所,修理了一扇屏风,又给苏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寄了一份订书单。随后他喝了一盎司兑了一倍水的杜松子酒。   他看见尼科尔在花园里。不一会他就要同她见面,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感到沉甸甸的。在她面前,他必须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不仅现在,还有明天、下星期、明年。在巴黎,他整夜搂着她,她服了镇静剂仍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她刚显出烦躁不安的迹象,他便及时地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她又睡着了。他的脸靠着她唤着她头发的温热的香气。在她睡醒之前,他到隔壁房间用电话安排好了一切。萝丝玛丽要搬到另一家旅馆去。她要做“老爸的女儿”了,甚至都不想跟他们说声再见。旅馆老板麦克白斯先生要与那三只中国猴子相伴了。在成堆的盒子和一地的包装纸的房间里打点好行装,迪克和尼科尔于中午时分动身去里维埃拉。   这时,有了一种反应。当他们在火车包厢里安顿下来时,迪克明白尼科尔在期待着。反应迅猛地来了,这时火车还未驶出环形路——当火车仍徐徐而行时,他的本能的反应便是跳下车,跑回去,弄清楚萝丝玛丽在哪儿,在干什么。他翻开一本书,夹鼻眼镜磕在书上折弯了,但他意识到尼科尔靠在车厢对面的枕头上看着他。既然无法看书,他就装作累了,合上了眼睛,但她仍然看着他,尽管她因为服药的缘故仍是晕晕乎乎的,但她感到轻松,甚或快活起来,因为他又是她的了。   他闭上眼睛,情况则更糟,因为他在心里正和着火车的呕当声不由自主地默念:“得”、“失”、“得”、“失”……为了不显得心神不安,他就这样一直躺到中午。午餐时,情况好了一些——他们用膳通常少不了美味佳肴——他们无数次在酒店、饭馆、火车包厢、自助餐厅和飞机上用餐,要是合在一起,那真是一席无与伦比的盛宴。总是那么匆忙的火车侍者给他们端来小瓶葡萄酒和矿泉水,巴黎、里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这给了他们一种幻觉,似乎一切照常,但这几乎是他和尼科尔有过的旅行中最独特的一次:这是一次分手而不是团聚的旅行。他几乎喝了一瓶酒,除了尼科尔喝的那一杯。他们谈论了房子和孩子,然而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就如同他们坐在卢森堡广场对面的餐馆里沉默不语一样。从不幸中解脱出来,看来有必要从来路倒退回去。一阵莫名的烦躁向迪克袭来,这时,尼科尔突然说道:   “就这样离开萝丝玛丽看来太不应该了——你看她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她到哪儿都能够照顾自己——”生怕这句话会贬低尼科尔在这方面的能力,他接着说,“说到底,她是个演员,即使有她母亲撑着,她自己也得小心在意。”   “她很迷人。”   “她是个孩子。”   “她确实迷人。”   他们漫无边际地随便聊着,每个人都替对方说话。   “她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聪明。”迪克认为。   “她相当机灵。”   “不怎么样,虽然——总有一种乖宝宝的味道。”   “她非常——非常可爱,”尼科尔用稍带冷漠而又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我在想,她拍起电影来形象肯定不错。”   “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多少个性的东西。”   “我觉得她有个性,我知道她对男子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紧了。什么样的男子?有多少男子?   ——你不在意我放下窗帘吧?   ——请便,这儿也太亮了。   她此刻在哪儿?同谁在一起?   “过不了几年,她看上去会比你老上十岁。”   “正相反。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张戏剧节目单上给她画了张速写,我觉得她会芳容永存。”   那天晚上他们都有些激动。一两天后,迪克会竭力驱散萝丝玛丽的幽灵,免得它会缠住他不放,但此时他还无法这样做。有时,让人摆脱痛苦比摆脱幸福更要艰难。思念之情缠绕着他,除了佯装糊涂,他一时也无事可做。这样做更加困难,因为他此刻有些生尼科尔的气,不管怎样,过了这些年,她应该能辨别精神紧张的征兆而注意防范。不到半个月,她已发作了两次,一次是在塔姆斯举行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她在卧室里狂笑,对麦基斯克夫人说,她进不了盥洗室,因为钥匙扔井里去了。麦基斯克夫人极为震惊,既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次迪克倒并不十分担忧,因为尼科尔事后很歉疚,她打电话去戈赛旅馆,但麦基斯克夫妇已经走了。   另一次就发生在巴黎。这次发病与前一次显然不同,可能预示着一轮新的发病或一种新的病态。在她生下托普西之后一个较长的时期内,他经受了作为一个医生的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肠对待她,将病态的尼科尔和正常的尼科尔区分开来,而现在要分清他那自我保护性的职业性冷漠与某种新近才有的感情的冷漠则变得困难了。随着他抱有的超然态度,或逐步退缩的态度演变成一种空虚,他由此也就学着淡忘尼科尔,违心地以无谓和薄情的态度来对待她。有人写道,愈合了的伤疤,跟皮肤的病变只有一种松散的平行关系,但在个人生活中则不是这样。割开的伤口,哪怕已收缩到针孔般大小,也还是伤口。受伤害的程度不亚于断了一根手指,或瞎了一只眼睛。我们可能常年都不会注意这些疤痕,但如果我们注意起这些疤痕,那也有其必然的原因。 十二   夜色温柔--十二她发现尼科尔双手抱着肩膀在花园里。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孩子般的探寻的好奇。   “我去了戛纳,”他说,“我遇到了斯皮尔斯夫人。她明天就要走了。她想要来这儿跟你道别,但我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   “我感到遗憾。我倒想见见她。我喜欢她。”   “另外,你想我见到了谁?巴塞洛缨·泰勒。”   “不会吧。”   “我不可能看错他那张脸的,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在为西罗的动物展览寻找地方——他们明年会过来的。我怀疑艾布拉姆斯夫人是来打前站的。”   “他们并不在乎到哪儿,所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老呆在多维尔。”   “我们能不能散布一些霍乱什么的消息呢?”   “我告诉巴塞洛缨,这儿有些东西像苍蝇一样死去——我告诉他,一个婴儿就如同战争中的机枪手一样短命。”   “你不会这么说的。”   “不会,我不会这么说,”他承认,“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和我在大街上握手的情景可真精彩,简直就像西格蒙·弗洛伊德和沃德·麦卡利斯特①相会一样。”   --------   ①沃德·麦卡利斯特(1827—1895),美国社会活动家,喜结交欧美社会名流。   迪克并不想说话——他想要一个人呆着,这样,他可以用对工作和未来的思考来压倒爱的思念和对现状的忧虑。尼科尔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一点,并感到悲伤,她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满,然而,又想要摩挲他的肩膀。   “亲爱的。”迪克柔声地说。   他走进屋子,但忘了要做什么事,稍后想起是要弹钢琴。他吹着口哨坐下来,连乐谱也不看一眼就弹了起来。   想一想你坐在我膝上——   两个去喝茶,喝茶人两个   我祝福你,你祝福我——   弹着这段曲子,他突然想起,尼科尔听了会很容易猜到这走对过去的半个月的怀念。他随手弹了一个音,便起身离开了。   他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好。他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子,房子是尼科尔规划,她祖父出钱的。他只拥有他的工作间和建工作间的那块地皮,除了一年三千块钱的收人,他还有零星的稿酬,他用这些钱来支付他在穿着、个人消费方面的开销,还要支付酒钱和拉尼尔的教育费用,这点钱只够一个保姆的工资。衣食住行,迪克总要考虑他应承担的那部分费用。他生活得像个苦行僧一样,他一个人出门坐三等车,喝最便宜的酒,十分爱惜自己的衣服,对自己任何铺张浪费的行为都要加以责罚,这样,他维持着一种起码的经济上的独立。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做是困难的——一次又一次,他们发现有必要在一起商讨尼科尔的钱派何种用处。尼科尔想要拥有他,想要他永远保持原状,他稍有懒散,自然便给予鼓励,这样,他就渐渐地被汹涌而来的钱与物的洪流淹没了。一天,他们异想天开地精心设计出位于悬崖边的那幢别墅,这想法的产生本身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某些力量使他们摆脱了最初在苏黎世所做的简单安排。   “难道不很有趣,要是——”过去常这么说,而现在则说,“难道不很有趣,当——”   这并不很有趣。他的工作因尼科尔的麻烦而受到干扰,另外,她的收益近来增长很快,相比较之下,他的工作显得微不足道。还有,为了治愈她的病,他多年勉强自己过一种他眼下正有所偏离的严格的家庭生活,这种违心之举在悠闲的家居生活中变得更困难起来,他无可避免地要受到细微的审视。当迪克不再弹奏他要在钢琴上弹奏的曲子,这表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正变得优雅起来。他在大房间里呆了很久,聆听着电钟的指针的走动声,聆听着时间的流逝。   十一月,颜色变深的海浪冲上海边堤岸,漫到岸边的公路上——残存下来的夏季生活气息被冲刷得于于净净,北风夹杂冬雨使海滩呈现出一派荒芜凄凉的景象。戈赛旅馆因整修和扩建关门歇业,位于瑞昂莱藩市的夏季游乐场的脚手架越来越高大雄伟。在戛纳和尼斯,迪克和尼科尔结识了一些新朋友——管弦乐队的队员、饭店老板、热心园艺的人、船主——因为迪克买了一艘旧的小游艇——及法国旅游业联合会成员。他们很了解家中的佣人,也考虑了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到十二月,尼科尔看上去又健壮起来,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发生情绪紧张、嘴唇紧闭的现象,也没有看到古怪的微笑和莫名其妙的呓语,因而他们前往瑞士阿尔卑斯山过圣诞节去了。 十三   夜色温柔--十三迪克进门前先用帽子掸去深蓝色滑雪装上的雪花。大厅的地板上尽是二十年来鞋钉踩出的凹痕,为了举行午后茶间舞会,大厅已打扫干净。四十余位住在克希塔德①附近学校里的美国青年,随着“别带鲁鲁来”的欢乐曲子蹦蹦跳跳,或者跟着查尔斯顿舞①最初的打击乐狂喊乱叫。这儿是年轻人、冒失鬼和浪荡子的聚居地,而有钱人则在圣莫里茨②巴比·沃伦觉得她同戴弗夫妇在这里见面是一种自我克制的行为。   --------   ①瑞士西部城市。   ②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一种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巾黑人舞蹈的交谊舞,   ①瑞土地名。   在陈设雅致、微微震撼的大厅的对面,迪克很快找到了姐妹俩——她们穿着滑雪衫,尼科尔是天蓝色,巴比则是红褐色,看上去真像招贴画人物,十分刺眼。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同她们说话,但她们心不在焉,显然被那些小伙子的翩翩舞姿吸引住了。   尼科尔看见迪克过来,被雪吹打过后发热的脸庞越发神采奕奕。   “他在哪儿?”   “他没坐上那班火车——稍晚我去接他。”迪克坐下来,晃动着搁在膝上的穿着笨重靴子的脚,“你们两个在一起看起来很引人注目。我老忘了我们是一伙的,每次看见你们,总不免要大吃一惊。”   巴比是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子,有着快到三十岁年龄的种种气象。她显然从伦敦拉了两个男子跟着她,一个刚从剑桥来,一个则是有维多利亚遗风的老古板。巴比有老处女的一些特性——她不习惯被人触摸,要是有人突然碰了她一下,她会惊跳起来,像接吻和拥抱这类缠绵的接触,会通过皮肉直接传导到她的意识的表层,她很少用她的身体做出合适的姿态——相反,她几乎用一种老派的方式跺脚和晃头。她津津乐道朋友们因不幸而预尝到死亡的滋味——她坚持认为尼科尔的悲剧是她的命。   那位年轻些的英国人陪伴着女士们滑过平缓的山坡,并跳着跑着侵扰着她们。迪克在做弓步式回转时过于性急扭了脚踝,只好跟孩子们在“幼儿坡”沿着玩,或者跟旅馆的一位俄国医生一起喝克瓦斯酒。   “高兴些,迪克,”尼科尔鼓励他,“你为什么不见见这些小妞,下午跟她们跳跳舞?”   “我同她们说些什么呢?”   她低沉而稍显刺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弄出一副伤感的轻薄腔,“你就说,‘小妞,谁最可爱?’是了,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些小妞,她们闻起来有股橄榄皂和薄荷的味道。跟她们一起跳舞,我觉得我像是在推一辆童车。”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他意识到这一点,便小心地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那些少女。   “事情真不少,”巴比说,“首先,家里来信说,那份产业,即我们叫做车站产业的,起初铁路部门只是买下了它的中心部分,现在他们全买下来了,这份产业是属于母亲的。这是一个投资的问题。”   那个英国人装作因交谈转向俗气的内容而不感兴趣,便向人群中一位姑娘走去。巴比是个多年来一直崇拜英国的美国姑娘,她瞪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离去,随后我行我素地说下去:   “这是一大笔钱。光一项就是三十万。我可是十分关注我自己的投资,但尼科尔对证券一窍不通,我想你也不懂吧。”   “我得去车站接人了。”迪克避开了这个话题。   出了门,他呼吸着被雪花湿润了的空气,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已看不清那纷飞的雪花了。三个孩子用某种奇怪的语言喊着当心,从他身边滑过去了。他听见他们在下一个弯道处喊叫,稍后,他还听到爬坡的雪橇的铃声从夜幕中传来。节日的车站洋溢着期盼的氛围,男孩子和女孩子在等着新来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火车到站时,迪克已适应了这种氛围,他在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面前装出他只是从没完没了的游乐中溜出来半个小时,但那时弗朗茨抱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毫不理会迪克的心境。“我可以动身去苏黎世呆一天,”迪克在信上写道,“或者你设法到洛桑来。”弗朗茨设法一路到了克希塔德。   他四十岁,有健康成熟的外表,也有一套讨人喜欢的体面的处世方式,然而,他最感到自在的还是某种平稳的安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可以鄙视那些他给予再教育的精神崩溃的富人。他的科学禀赋也许可以给他拓展更宽广的世界,但他似乎有意选择下层社会作为立足点,他择偶的行为就表明了这种选择。在旅馆,巴比·沃伦将他草草地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敬重的特征,也没有找到特权阶层彼此认可的那种更为雅致的美德或谦恭有礼的举止,因而,她把他当作二等人物来对待。尼科尔总有点怕他。迪克喜欢他,就像喜欢朋友一样,对他毫无保留。   夜幕降临,他们坐雪橇从山上滑到村子里,这种小雪橇所起的作用如同威尼斯的贡多拉①。他们想找一家这样的旅馆:有老式的瑞士酒吧,木头结构,有嗡嗡的回声,房间里有挂钟、啤酒桶和鹿角。一群群人坐在长条桌旁,乍看还以为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呢。他们吃着什锦干酪——一种不易消化的威尔士干酪,还喝了加香料的热酒。   --------   ①来往于意大利威尼斯河上的小划船。   大厅里一片欢乐的气氛。那位年轻的英国人提到这一点,迪克也承认确实如此。喝了点劲头大的烈性酒,他周身通泰,竟然认为这世界又一次由在钢琴旁做多重唱、从黄金般的九十年代过来的白发老人,及在烟雾缭绕的大厅内的年轻人的声音和亮丽的服饰组合起来的。有一刻,他觉得他们是在望得见陆地的一条船上。所有姑娘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此时此刻会有的对种种可能性的天真的期待和神往。他放眼望去,想知道那个独特的姑娘是否在场,在他印象中,她就坐在他身后的桌子旁。过后他又忘了她,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尽力让同伴快活地消磨时光。   “我得跟你谈谈,”弗朗茨用英语说,“我在这儿只能呆二十四个小时。”   “我猜想你心里有事。”   “我有个计划,是个——了不起的计划。”他的手放在迪克的膝头上,“我有个计划,可以使我们俩有机会获得成功。”   “是吗?”   “迪克——有一家诊所,我们可以合伙来经营——就是楚格湖区①的老布兰诊所。除了某些方面,这家诊所的设施都很先进。老布兰病了——他想去奥地利,在那儿寿终正寝,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和我——多么好的一对!你先别开口,等我把话说完。”   --------   ①位于苏黎世湖西边。   看到巴比眼中发亮,迪克明白她在听他们的谈话。   “我们必须联手把诊所盘下来。这不会过多地束缚你的手脚,相反,它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工作基地、一个实验室、一个中心。你可以住上,这么说吧,不超过半年,当气候宜人的时候。冬天,你可以去法国或美国,利用诊所的临床经验给你的著述补充新的材料。”他压低了声音,“而且,为你家人的康复着想,手上有家诊所也是适宜和方便的。”迪克的表情并不鼓励这种说明,因而弗朗茨飞快地舔了下嘴唇改了话题。“我们可以合伙。我来出任常务经理,你做个理论家,做个出色的顾问什么的。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没有天赋,而你有,但就我来说,我还是被认为是一个能干的人。我完全有能力掌握最现代的诊所管理方法。有时一连几个月,我实际上是这家诊所的主管。教授说这个计划非常棒,他建议我就这么做。他说他要长久地活下去,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迪克在做出实际的判断前,先在脑海里做了一番想象。   “钱从哪儿来?”他问道。   弗朗茨动了动下巴,扬了扬眉毛,额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的手,他的肘,他的肩膀都跟着动了一下。他绷紧了大腿的肌肉,这样,他的裤子鼓了起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钱!”他沮丧地说,“我没有什么钱。盘下诊所需要二十万美元。革新——”他不无疑虑地回味着这个新字眼,“——步骤,你会赞同这是必要的,要花费两万美元。但这诊所是座金矿——我告诉你,我看过账目。只要投资二十万美元,我们就要把握收人——”   巴比十分好奇,于是迪克就把她拉到了谈话中。   “依你的经验,巴比,”他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欧洲人急于要见一个美国人,多半是同钱的事有关吗?”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就里地问道。   “这位年轻的无薪大学教师①认为,他和我应该开创一项大事业尽力将那些神经崩溃的美国人吸引到这儿来。”   --------   ①指日尔曼语国家中报酬直接来自学生学费的大学教师。   弗朗茨不无忧虑地盯着巴比,这时迪克又接着往下说:   “但我们是谁,弗朗茨?你倒是大名鼎鼎,我也写过两本教材。这就对人们有足够的吸引力了吗?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十分之一我也弄不到。”弗朗茨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没有钱。尼科尔和巴比例限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但我至今没有动用过她们的钱。”   --------   ①克罗伊斯(?一546),吕底亚末代国王,敛财成巨富。   此刻,他们都在听这场谈话了——迪克心想,那个坐在后边桌子旁的女孩是否也在听呢。这个想法吸引了他。他决定让巴比为他说话,就像人们经常让女子去高声谈论那些她们并不做主的事情。巴比一下子成了她的祖父,冷漠,老成持重。   “我认为你应该考虑这一建议,迪克。我不明白格雷戈里医生在说什么——但在我看来——”   他后边的那个女孩身子向前没人一个烟雾的圆圈中,她正在地板上捡什么东西。他瞥见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尼科尔的脸——她的美丽,她那种暂时的安适姿态激起了他的怜爱之情,唤起了他要保护她的决心。   “考虑一下吧,迪克,”弗朗茨激动地催促道,“你要撰写有关精神病学的书,就应该有实际的临床经验。荣格写书,布洛伊勒①写书,弗洛伊德写书,福雷尔②写书,阿德勒③写书——他们也保持同精神病患者的接触。”   --------   ①布洛伊勒(1857一1939),瑞士著名心理学家。   ②福雷尔(1848——1931),瑞士精神病学家。   ③阿德勒(1870—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   “迪克有我呢,”尼科尔笑着说,“我常想,即使对一个男子来说,也足以被认为是精神病了。”   “那是两码事。”弗朗茨谨慎地说。   巴比在想,要是尼科尔住在一家诊所的附近,那她对尼科尔就可以放心了。   “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她说。   虽然对她的自以为是感到好笑,但迪克不想加以鼓励。   “这事跟我有关,巴比,”他温和地说,“你是否好心好意地要给我买一家诊所?”   意识到她在多管闲事,巴比忙不迭地朝后退。   “当然,这完全是你的事。”   “像这样重大的事情要过几个星期才能做出决定。我奇怪我是多么喜爱尼科尔的这张相片,也奇怪会住在苏黎世——”他转向弗朗茨,抢着说,“——我知道,苏黎世有煤气站、自来水和电灯——我在那儿住过三年。”   “这事我就留给你好好考虑吧,”弗朗茨说,“我有信心——”   一百双五磅重的靴子开始向门口走去,他们也加入了这沉重的脚步声中。在门外清寒的月光下,迪克看见那个女孩正把她坐的小雪橇拴在前面的一辆轻便雪橇上。人们爬上各自乘坐的雪橇,在清脆的鞭子声中,马儿撒开蹄子冲进茫茫的夜色中。有人奔过来,往雪橇上爬,雪橇上的年轻人和跑着的年轻人互相推搡,有人跌落在柔软的雪地上,随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边,筋疲力尽地爬上一辆小雪橇,有的人则抱怨他们被丢弃了。两边的田野一片静谧,雪橇队经过的空间十分高旷,一望无际。荒野更加宁静,他们仿佛已好久没有这样聆听莽莽雪原上的狼嚎了。   在萨能①,人们拥向市政府举办的舞会,这里挤满了牧羊人、旅馆服务员、小店主、滑雪教师、导游、游客及农夫。在野外,人会产生泛神经质的原始情感,而一旦进入到温暖的室内,就难免会在内心响起恢复某种虽荒诞但又动人的骑士风度的呼声,这呼声如同战场上皮靴跺地的隆隆声响,也像足球鞋钉踩在更衣室水泥地上那么清脆响亮。有人在用传统的真假嗓音变换法唱歌,熟悉的曲调使迪克心里一下子没了刚置身这场景时感受到的浪漫情调。最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将那个女孩从他的意识中驱逐的缘故,后来,他想到这就是巴比说话的那种方式:“我们必须仔细全面地考虑一下——”这话的潜台词便是:“我们支配你,你迟早会承认这一点。硬撑独立的门面是荒谬的。”   --------   ①瑞士地名,萨能山谷出产著名的无角短毛乳用山羊。   多年来迪克一直克制着憎恶他人的情感——最初是在纽黑文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恰好要写一篇题为“大脑卫生”的科普文章。此刻,他对巴比大为恼火,同时亦极力在心里抑制这种情感,虽然也讨厌她的冷漠和那种富人的傲慢。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女中豪杰理解这样的事实:只有男子的自尊心才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像一件随便丢弃的一经破损便无法修复的东西那样脆弱——虽然有人口口声声对此给予关注。戴弗医生修复另一种破壳鸡蛋的职业使他害怕破损,但是:   “太讲究礼节了。”在坐着平稳的雪橇回克希塔德的路上他说。   “噢,我觉得挺不错。”巴比说。   “不,不是的,”他执拗地对裹在一团不知是什么皮毛中的巴比说,“谦恭有礼就是承认大家都很脆弱,因此必须以礼相待。现今,人类尊敬——你不能随便把人叫做懦夫或说谎者,但要是你纵容人的情感,满足他们的虚荣,你这样做,你便不能区别他们中间什么是应当尊敬的。”   “我觉得美国人看待礼节过于严肃。”那位年长的英国人说。   “我猜也是这样,”迪克说,“我父亲信奉一种礼节,他是从那个你‘先开枪后道歉’的时代继承来的。那时人们全副武装——嘿,你们欧洲人自从十八世纪以来,就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携带武器——”   “实际生活中不带,也许——”   “岂止实际生活中不带,是真的不带。”   “迪克,你总是这么彬彬有礼。”巴比好意地说。   女士们不无惊讶地注视他,她们的目光掠过穿毛皮大衣的人们恍如穿越动物园似的。那位年轻的英国人不理解——他是那样一种人,总是喜欢冒险出风头,仿佛觉得他在操纵一条船——他在去旅馆的路上,讲了一个颇为荒唐的故事,说的是他与他的好朋友之间的一场拳击赛。一小时之内,他们既互相疼爱,又彼此殴打,但总是有所保留。迪克觉得滑稽可笑。   “你是说,他每打你一下,你就认为他作为你的朋友更亲近了?”   “我更敬重他了。”   “这个道理我倒不懂了。你和你的好朋友为了一件小事打起来——”   “要是你不懂,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年轻的英国人冷冷地说。   ——要是我开始说出我所想的,这就是我会得到的东西,迪克在心里说道。   他不愿愚弄人,他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荒唐之处在于讲故事的人不够成熟,而叙述方法则是老练的。   他们精神亢奋,随着人群走进一家烤菜餐馆,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根据音乐对位法在操纵灯光,溜冰场上的明月通过硕大的窗户朝里张望,又是一番情调。灯光下,迪克发觉那个女孩精神委靡,无精打采——他转身欣赏起夜色来,当灯光闪着红色,烟头成了绿色和银白色,当酒吧的门打开又关上时,白色光柱扫过那些溜冰者。   “现在,告诉我,弗朗茨,”他问道,“通宵坐在这儿喝啤酒,你认为能返回去向你的病人证明你有个性吗?你难道不认为他们会把你看成一个饭桶?”   “我要去睡觉了。”尼科尔宣布。迪克陪伴她走向电梯的门口。   “我应该跟你走,但我必须向弗朗茨说明,我不打算做临床医师。”   尼科尔走进电梯。   “巴比很有头脑。”她幽幽地说。   “巴比是一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有一阵机械的声音,迪克在心里把话说完,“——巴比是个琐碎自私的女人。”   但两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车站,他承认他觉得这计划有可取之处。   “我们开始兜圈子了,”他承认,“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心理压力,尼科尔承受不了。里维埃拉的田园牧歌的夏日光景已有所变化——虽然明年仍会有一个旅游旺季。”   他们经过冒着寒气的溜冰场,那儿传来悠扬的维也纳华尔兹乐曲,有许多山区学校的旗帜在淡蓝色的天空飘扬。   “——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件事干好,弗朗茨。要不是你,我是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再见,克希塔德!再见,陌生的人们,冷艳的花儿,夜幕中纷飞的雪花!再见,克希塔德,再见!” 十四   夜色温柔--十四迪克做了一个长长的有关战争的梦,五点钟醒了过来,他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楚格湖。梦开始时军情峻急,场面可观,身穿海军蓝制服的军人穿过一片黑乎乎的广场,前边是吹奏着普罗科菲耶夫①《对三个橘子的爱情》歌剧第二场的军乐队。接着梦中出现了消防车,这是灾难的象征,又有在绷扎所的伤残士兵发动的一场可怕的暴动。他打开了床头灯,将这一切记了下来,结尾是一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句子:“非战斗人员炮弹休克症。”   --------   ①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   他坐在床边,觉得这房间,整幢房子,连同黑夜是一片虚空。隔壁房间,尼科尔发出一阵凄凉的嘟哝声。他为她睡梦中感受到的孤苦无助而难过。他觉得时间停滞了,接着每过几年,时间又冲刺般地加速起来,犹如电影的快速倒片一般。而对尼科尔来说,岁月是通过钟表、日历和生日消逝的,而与日俱增的是对美貌已去的哀伤。   即使对在楚格湖的这一年半的生活,她也觉得是虚度时光,只有走在路上的工人的衣着才稍许表现出季节的变换:他们五月穿粉红色衣服,七月是棕色,九月黑色,春天时又穿上白色衣服。她怀着新的希望,挺过了第一次的发病,心中有着许多的期盼,然而除了迪克,任何维系生存的东西都被剥夺了。抚养孩子,她也只是装出疼爱的样子,只当他们是被指导的孤儿。她喜欢的人,多半是一些放荡不羁的人,他们打扰她的生活,对她并无好处——她在他们身上寻找那曾使他们具有独立精神或创造才能或坚强意志的生命活力,但这种寻找是徒劳的——因为他们的秘密已深埋在他们已经忘却的童年时的斗争中了。他们对尼科尔的外表的和谐和风度更感兴趣,这恰恰是她病情的一个方面。尽管她拥有着不愿被别人拥有的迪克,但她仍过着孤寂的生活。   他有几次想放手不去管她,但都没有成功。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曾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娓娓长谈,但每次他转身离她而去,留给她的只是手中的虚幻,可以凝视它,呼唤它,但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希望,希望他很快就回来。   他重重地压着枕头躺下来,像日本人那样将后颈枕在上面,减缓血液的循环,又睡了一会。稍后,他在刮脸时,尼科尔醒了,她到处走动,对孩子和仆人发出简短明了的指示。拉尼尔进来看他父亲刮脸——住在一家精神病诊所的边上,他已产生了对父亲的非同一般的信赖和崇敬,而对其他大多数成人则有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那些病人要么举止古怪,要么像没有生气、唯唯诺诺的木偶。他是个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了花费了许多时间,父子俩的关系如同一个怀有同情心但又严厉的长官与一位恭敬的土兵。   “咦,”拉尼尔问,“你刮脸时总要在头发上沾一点肥皂沫?”   迪克小心翼翼地张开涂了肥皂沫的嘴巴,“我倒从来没有发觉。我也常纳闷。我想,这是因为我的食指沾上了胡子上的肥皂沫,不过,手指上的肥皂沫怎么弄到头发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我明天来看着。”   “这是你早餐前唯一关心的问题吗?”   “我并不真的认为它是一个问题。”   “这是你的事了。”   半小时后,迪克出门去行政办公楼。他三十八岁了——仍不愿留胡子,然而比起在里维埃拉的疲惫之态,他此刻周身洋溢着更浓郁的医生的气息。十八个月来,他住在诊所——当然是欧洲设备最完善的诊所之一,这是现代型的诊所——不是那种孤零零、黑乎乎的可怕的建筑,而是一座小型、分散而又浑然一体的村落——迪克和尼科尔在诊所情调的营造上煞费苦心,把诊所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路经苏黎世的心理学家都要来看看。若再有一处物品存放间,就是一家很像样的乡村俱乐部了。“大普薇”楼和“山毛榉”楼是为那些陷于永久的心灵黑洞的患者建造的,一片小树林把它们与主楼隔开来,犹如经过伪装的据点。后面是一大片种蔬菜的农田,患者在这儿参加一些劳动。用于工作疗法的工作间共有三间,都在一幢房子里,戴弗医生在那儿开始上午的巡诊。木工房里洒满阳光,散发着木屑和陈年老木的香味。那儿总有六七个人钉呀刨呀锯呀——他们沉默不语,在他走过时,抬起头来庄重地望着他。他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木工,他有时会用平静、亲切而又兴致勃勃的声音同他们讨论某种工具的效率。隔壁是书籍装订工场,在那儿工作的是些情绪多变的病人,然而,他们并不总是最有希望康复的人,最后一间是用来做珠子编织和做铜玩艺的。这里的病人脸上有一种长吁短叹的神情,为那些解决不了的难题忧心忡忡——但他们的叹息只是另一轮无休止的推理过程的开始,当然,这种推理常常不是那种线性的,而是绕着同一个圈子。绕呀,绕呀,绕呀,绕个没完,但是他们制造的物品色彩亮丽,使陌生人产生一种短暂的幻觉:一切正常,如同幼儿园一样。戴弗医生进来时,这些病人显得很高兴。他们大多喜欢他,胜过他们喜欢格雷戈罗维斯医生。那些曾在上流社会生活过的人无疑更喜欢他。也有几个人认为他忽视他们,或者认为他不够坦率,或有些装腔作势。他们的这些反应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反应并非不同,只是在这儿,他们的心态有些反常和扭曲。   一位英国女子总要对他谈她感兴趣的话题。   “今晚我们听音乐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没有见到利亚德斯兰医生。你喜欢昨晚萨克斯夫人和朗斯却克特先生给我们演奏的音乐吗?”   “不过如此。”   “我认为相当不错——尤其是肖邦的钢琴曲。”   “我觉得不过如此。”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奏一曲?”   她耸耸肩膀,几年来她听到这个问题总是很开心。   “过些时候吧,不过我的演奏水平一般。”   他们知道她根本没有演奏过——她有两个姐姐,都是出色的音乐家,但她们年轻时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学出个名堂来。   从工作间出来,迪克去巡访“犬蔷薇”和“山毛榉”楼。从外表看,这两幢楼同其他楼一样,宽敞明亮。因为需要隐蔽的格栅和不便移动的家具,尼科尔就亲自设计房间的装饰和家具。她的设计富于想象力——这种创造能力,人们原先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但她的设计本身恰恰表现了这种能力——不明就里的访问者做梦也不会想到,窗户上轻盈、雅致及细巧的饰物原是一道坚硬、不易弯曲的栓栏。那些反映现代特征的圆形饰品要比爱德华时代的厚实的建筑更牢固——甚至花卉都放置在钢铁的手掌中,每件看起来随意的饰品和摆设都像摩天大厦里的大梁一样必不可少。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使每一间房间都具有了最大的实用性。有人恭维她,她就干脆称自己是一个出色的管子工。   在那些抱有偏见的人看来,这些楼里有许多怪异之处。戴弗医生在“犬蔷薇”楼常感到有趣。这是专门收治男病人——这里有个矮个的喜欢裸露的怪人,他认为要是他不穿衣服,也不受干扰地从巴黎的星球广场走到协和广场,他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而迪克倒也觉得,他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他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则是在主楼。这儿有个三十余岁的女患者,她来诊所六个月了。她是个美国画家,曾长期侨居巴黎。他对她的发病史并不十分了解,她的一个表兄偶然地发现她疯得厉害,她曾去巴黎市郊的一家主要用来收治观光客中的吸毒者和酒鬼的诊所用欢乐疗法治疗过,但效果不佳,于是,他设法将她送到了瑞士。她来的时候,尚是个美人,而如今形如行尸走向。所有的血液化验都未能获得阳性反应,无奈只好将她的病症诊断为神经性湿疹。两个月来,她一直幽居在主楼里,如同置身于铁女架①之内。在她特殊幻觉的范围里,她思路清晰,见解不凡。   --------   ①指旧时一种女子形状的刑具,内置尖钉。   她是他主治的病人。在她情绪极为亢奋的时候,他是唯一能“接近她”的人。几个星期前,在她经受了许多痛苦的不眠之夜以后,弗朗茨成功地对她施行催眠,让她有了几个小时的必要的休息,但以后他的催眠术不再有效。迪克不太相信催眠术,也极少使用,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总是能在心中唤起那种情感——他曾在尼科尔身上试过催眠术,但她不屑地嘲笑过他。   他进门时,二十号病房内的女患者看不见他——因为她的双眼肿得很厉害。她说话时声音响亮,圆润深沉,有些发颤。   “这要持续多久?没完没了吗?”   “不会太久的。利亚德斯兰医生告诉我,整块地方都消肿了。”   “要是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应得到这种报应,我倒可以泰然处之了。”   “将病想象得过于神秘是不明智的——我们承认这是一种神经现象,这同脸红有一定关系——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容易脸红?”   她面对天花板躺着。   “自从我懂事起,就发现没什么可脸红的了。”   “你有没有犯过一些小小的过失和过错呢?”   “我可没有什么要责备自己的。”   “你真是幸运。”   这女子想了一会,她的声音从脸部扎着的绷带里传出来,透出一种凄苦的韵味:   “我的命运就是我们时代敢于向男子挑战的女子的命运。”   “但让你大吃一惊的是,这种挑战恰如其他一切战斗一样。”他回答时也采用了她的正式用语。   “正像所有的战斗一样,”她又思考了一番,“你要么轻而易举地取胜,要么获得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或者你遭殃乃至毁灭——你成了断壁残垣中的一个孤魂。”   “可你既没有遭殃,也没毁灭,”他对她说,“你能肯定是参与了一场真正的战斗吗?”   “看看我!”她愤怒地喊起来。   “你吃了不少苦,但许多女子在把她们自己错当成男子之前,也曾吃过苦。”交谈变成了一场争论。于是他让步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把一次的失利当作最后的败局。”   她哼了一声,“多漂亮的言词。”这句从痛苦的伤疤中道出的话语使他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很想弄清楚你来这儿的真正的原因——”他刚开始说,但她打断了他。   “我在这儿是有某种象征性的。我想也许你会知道这一点。”   “你病了。”他呆板地说。   “那我几乎就要发现的是什么?”   “一种严重的病。”   “就这些?”   “就这些。”他讨厌自己说谎,但此时此刻,这话题纵使能说上千言万语也只能压缩成一句谎话。“除此以外,只有糊涂和混乱。我不想教训你——我们非常清楚你身体受的痛苦,但只有面对每天会有的问题,不论这些问题多么琐碎和乏味,你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此后——也许你就能再次审视——”   他慢慢地说,以免把话一下子说完,“——意识的边缘。”艺术家必须探索的意识边缘从来与她无缘。她过于琐碎,心胸狭窄——她最终可能会在某种宁静的神秘主义那里找到归宿。探索精神适合那些具有庄稼汉的血气的,五大三粗的人,他们可以像吃面包和盐那样承受每一寸肌肤和精神上的刑罚。   ——这不适合你,他几乎要说出口来。这玩艺对你来说太艰难了。   但在她那种令人敬畏的深厚的痛苦面前,他又对她满怀同情,几乎是一种怜爱之情。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他常常搂住尼科尔一样,他甚至欣赏她的缺陷,因为这缺陷是深藏于她体内的一部分。橙黄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到床上她那犹如石棺般的躯体,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好像在探究她疾病背后的那片虚空,所得到的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思绪。   “事出有因,”她喃喃自语,“背后肯定有问题。”   他停下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   离开病房,他叫了一个护士去照料她。他还有另外一个病人要去探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美国女孩,在儿童生活应充满快乐的原则下成长起来——他去看她,是因为她刚用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刀把她的一头秀发给绞了。对她的病没有什么良策,她的家庭有神经机能症病史。她以往的经历中又缺乏可以信赖的稳定因素。她父亲精神正常,为人小心谨慎。他想方设法让娇嫩的孩子免遭生活的风吹雨打,其结果只是阻碍了他们面临生活的不可避免的挫折时调节能力的发展。迪克无情可说,“海伦,你遇到麻烦务必去找护士,你必须要学会向别人请教。答应我,你会这么做的。”   要一个脑子有病的人答应管什么用呢?他顺道去看望了一个来自高加索的身体虚弱的流亡者。这位患者被牢牢地缚在一张吊床上,而吊床又浸在一缸药物性的热水中。他还看望了一位葡萄牙将军的三个女儿,她们几乎不知不觉地患上了一种麻痹性痴呆症。他走进隔壁房问,告诉一位精神崩溃的精神病医生说,他的病情已有好转,一直在好起来。这位医生极力想从他的脸上来找到证明,因为他之所以还抓住这个世界,只是靠着从他人那里发现这种保证,倘若没有了这种保证,他就要从戴弗医生的声音里去证实了。此后,迪克解雇了一名懈怠的勤杂工。这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十五   夜色温柔--十五同病人一起进餐是一件他觉得了无趣味的事。当然,一起进餐的人不包括“犬蔷薇”或“山毛榉”楼里的患者。这种聚餐初看很平常,但总弥散着一种浓重的郁悒气氛。医生们夸夸其谈,但大多数病人仿佛是劳碌了一个上午,或是感到压抑,他们很少开日,只是埋着头吃饭。   午餐后,迪克回到家里。尼科尔在客厅里,一脸怪异的神情。   “读读这个。”她说。   他打开一封信。信是一个新近出院的女子写来的,这女子出院时,有些医务人员对她的病情仍然很不放心。她在信中明白无误地指控他勾引她的女儿,她女儿是在她病情严重时来看护母亲的。信中说她相信戴弗太太或许愿意知道这一情况,了解她丈夫的“真面目”。   迪克又把信读了一遍。尽管信是用清晰简洁的英语写的,然而他还是辨认出这是一封出自躁狂症患者的信。曾经有过一次,他答应她女儿,一个轻挑的黑发小妞的请求,带她一起坐车去苏黎世,晚上又带她回到诊所。在一种随意。有些迁就的情况下他吻了她。后来,她很想趁机发展下去,但他不感兴趣,以后,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女孩怨恨他,并将她母亲带走了。   “这封信全是疯话,”他说,“我跟那个女孩根本没有这种事。我甚至都不喜欢她。”   “是的,我也尽可能这么想。”尼科尔说。   “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是吗?”   “我一直坐在这儿。”   他压低声音,换了种责备的口吻,坐在她身边。   “真是荒唐。这封信是一个精神病人写的。”   “我也曾是个精神病人。”   他站起来,断然说道:   “我们别再谈这种无聊事了,尼科尔。去把孩子们叫来,我们出门走走吧。”   迪克开车,他们坐在车里沿着湖的小岬行驶。太阳和湖水辉映在挡风玻璃上,金光灿烂。汽车穿过一片常青树林。这是迪克的雷诺车,车身矮小,除了孩子,大人们个个都像要把车身顶破似的。家庭女教师坐在后排孩子们中间,犹如竖立着的一根桅杆。他们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他们会闻到松针的清香味和火炉的煤烟味。高高的太阳迎面照射到孩子们戴着的草帽上。   尼科尔沉默不语。迪克在她冷冷的瞪视下颇不自在。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感到孤寂。她时常会拿那些本应留给她自己去琢磨的个人方面的隐秘来麻烦他,“我喜欢这个,我更喜欢那个”,但这天下午,要是她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说上一阵,让他从中了解她的想法,他会觉得高兴的。要是她陷在她的思绪里,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情况是最令人头痛的。   在楚格,家庭女教师下车离开了他们。戴弗一家前往阿吉里集市,途中超车经过了仿佛为他们开路的庞大的蒸汽压路机。迪克停好车,见尼科尔看着他并不动身,便说:“来吧,亲爱的。”她嘴唇咧开,猛地挤出一个阴郁的笑容。他的胃部一阵痉挛,但他装作没看见,又招呼道:“来吧。孩子们也好下车。”   “哦,我马上就来。”她回答说,像是从她心里编织的某个故事中抽出一句话来,他听了摸不着头脑。“别着急,我就来——”   “那么来吧。”   他走到她身边时,她扭过头去,但那嘲笑的、缥缈的笑容仍从她脸上闪过。只是在拉尼尔几次跟她说话后,她方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所谈的话题上来,那是关于“潘趣和朱迪”的木偶演出的。只有围绕这个话题,她才能慢慢静下心来。   迪克在想该怎么办。他对她的看法具有两重性——既是丈夫的,又是精神病学家的——这使他越来越无能为力。在这六年之中,她好几次使他超越了对她应有的界限,通过激发他的强烈的同情之心,或以充满智慧的言行——怪诞的和不相干的——来解除他的戒备。只是事过之后,他才一方面感到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同时意识到,她比他良好的判断更高一筹,又赢了一局。   同托普西讨论了那出木偶戏——戏中的潘趣是否就是去年他们在戛纳看过的那个潘趣——之后,全家又一路光顾起两旁的露天货摊来。女式呢帽置于丝绒背心上,摊开的瑞士各州产的各式衬衫色彩绚丽,它们摆放在黄色和橙色的货车及陈列架上,倒也有模有样。他们还听到一种挑逗性的女子舞蹈表演中的吼声和丁当声。   尼科尔冷不了地跑开了,如此突然,迪克一时都未反应过来。他看见她黄色的衣衫在前面的人群中闪动,犹如飘动着的一条神奇的黄色绸带。他拔脚追上去。她悄无声息地跑着,他不声不响地追着。她这一跑,他更觉得这个火辣辣的下午阳光刺眼,闷热难忍了。他忘了孩子。接着他转身往回朝孩子们跑去。他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臂向前走,眼睛不停地往一个又一个货摊扫过。   “太太,”他对站在一台白色摇奖机后面的一位少妇叫道,“我可以把孩子交给你照看一会吗?我有急事——我给您十个法郎。”   “好的。”   他把孩子领进摊位。“——跟这位好心的太太呆在一起。”   “好吧,迪克。”   他又冲出去,但不见了她的身影。他围着旋转木马绕圈,不停地跟着跑,后来发现他在边上跑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同一匹木马。他在酒吧间的人群中挤着往前走。接着,他想起尼科尔的一种嗜好,便一把掀开一个占卜者的帐篷的门帘,朝里面张望。一个嗡嗡的声音在跟他打招呼:“在尼罗河生下的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子的第七个女儿——请进,先生——”他放下门帘,朝位于湖边的一家游乐场跑去,蓝天下,一架小型费里斯转轮①慢悠悠地转着圈。他看见她就在那儿。   --------   ①一种垂直转动的巨轮上挂有座位的游乐设施。   此刻,她正孤身一人处于转轮的顶部座舱。当她的座舱降下来,他看见她兴高采烈地大笑着。他悄悄地躲在人群当中。当转轮又转了一圈,人们发现尼科尔在歇斯底里大发作。   “瞧我这模样!”   “瞧这英国人的样子!”   她又一次降下来——这次转轮在音乐声中慢慢减速。十几个人围住她的座舱,她的怪笑引得他们全都嘻嘻哈哈地痴笑起来,但尼科尔一见到迪克,笑声立马消失——她做了个开溜的手势,转身就走,但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紧紧地抓住,旁观者散去了。   “你为什么要如此失态?”   “你很清楚为什么。”   “不,我不清楚。”   “这真是怪事——放开我——把我当成了没有一点灵性的白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那女孩是怎样瞧你的吗——那个黑皮肤小女孩。哦,真是好笑——勾引一个孩子,她还不到十五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在这儿歇歇,安静点。”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眼睛里充满了疑虑,她的手在眼前摆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挡着她的视线。“我要喝一杯——我要白兰地。”   “你不能喝白兰地——要是你想喝酒,你可以来杯啤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白兰地?”   “我们别争了。听我说——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是个误会,你明白什么是误会吗?”   “每当我看见你不想让我看见的事,你总说这是误会。”   他有一种噩梦中会有的负疚感。在噩梦中,我们常被指控犯有某种罪过,而这种罪过又同某种我们难以否认的经历有关,然而,一旦惊醒过来,我们又发现并未犯过如此的罪过。他把目光移开,以免同她对视。   “我把孩子留给了货摊上的一位吉普赛人。我们该去接他们了。”   “你以为你是谁?”她追问道,“斯文加利①?”   --------   ①英国小说家莫里耶尔笔下一个用催眠术控制女主人公使其唯命是从的音乐家。   十多分钟前,他们还是一家人。此刻,当他极不情愿地用肩膀把她挤到一个角落时,他明白他们全家大小只是一个充满着危机的偶然事件的产物。   “我们回家去吧。”   “家!”她吼叫道,声音狂暴,以致她的尖叫有些发颤和嘶哑了。“坐下来,想一想我们都在腐烂,孩子们的尸骨在我打开的每一只盒子里腐烂,不是吗?真是肮脏!”   几乎是同时,他如释重负地看到她的这番话也吓着了她自己。极为敏感的尼科尔看到他脸上有退让的神色,她自己的脸色也温和起来,她恳求道,“帮帮我,帮帮我,迪克!”   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这多可怕。一个如此娇美的身躯竟然站立不住,只能吊着,吊在他身上。在一定程度上这又是对的,男人就得这样:挑大梁、拿主意、当家理财。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迪克和尼科尔已成为一体的、平等的,既不是对立的,又不是互补的。她就是迪克,是他骨子里的伤痛,他不可能旁观她精神崩溃而无动于衷,他天生的温情和怜悯从心底汩汩流出——他只能采取具有现代特征的步骤:干预疗法——他打算从苏黎世雇一个护士,今晚就照料她。   “你能帮助我。”   那悦耳但又有些生硬的话语吸引着他,“你以前帮助过我,现在你也能帮助我。”   “我只能像以前那样来帮你。”   “总有人能帮助我。”   “也许是的。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我们去找孩子们吧。”   有许多带白色摇奖机的货摊——当迪克走到第一台摇奖货摊前打听却遭到人们否认时,他不禁惊慌起来。尼科尔站在旁边,眼露凶光,不想承认是她的孩子,抱怨他们是她力图搅混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此时,迪克找到了孩子们,他们被一群把他们当作洋娃娃而细细打量的女人围着,还有一些乡下孩子盯着他们。   “谢谢,先生,呵,先生心眼真好。这真让人高兴,先生,太太。再见,我的孩子。”   他们驱车回家,忧伤之情向他们涌来。汽车也似乎因为他们全家的忧虑和痛苦而沉重了许多。孩子们因为失望而嘟着嘴巴。不幸呈现出它那可怕、黑色的不祥色彩。在楚格附近,尼科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这是她以前说过的有关一座雾气朦胧的黄色房子的话。这座房子远离公路,看上去像是一幅还没干的画,然而说这句话也不过是试图抓住飞速抛出去的一根绳子而已。   迪克想要歇一会——他知道一回家就会有争执,他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把事情整个儿向她细细解释。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有理由被称为人格分裂者——尼科尔是这样一个人,要么无需解释,要么无法解释,所以需要以一种积极和肯定的持之以恒的方式对待她,对她现实的道路永远敞开,使逃避之路难以通行。然而伴随着疯狂而出现的才思敏捷,多才多艺就如同丰沛的雨水渗进、漫过和冲刷着堤坝。这需要许多人的齐心协力的配合。他觉得这一次尼科尔需要自我治疗。他准备等待,直到她回忆起先前的经历并感到厌恶。他煞费苦心地筹划,想重新采用一年前放松下来的饮食节制疗法。   他驾车朝一座小山开去,那是到诊所的一条近路。他脚踩油门加速驶上一段与山坡平行的笔直的山路,这时汽车左倾右斜剧烈晃动起来,迪克还听见尼科尔尖利的喊叫声,他赶紧把那抓住方向盘的疯狂的手扳开,扶正方向盘,汽车又偏转方向,向路边冲去。汽车碾开低矮的灌木丛,又颠簸了一下,最后成九十度地撞上了一棵树木,这才慢慢停下来。   孩子们惊叫起来,尼科尔也尖叫着,咒骂着,手挥舞着要抓迪克的脸。迪克首先想到的是不知道汽车倾斜成什么样,他无法估量,因而他设法推开尼科尔的手臂,爬上车身,再把孩子们抱出去。这时,他看到汽车停在一个稳固的位置。他站在那儿身子发抖,气喘吁吁,一时也顾不上做别的什么事。   “你!”他喊道。   她乐呵呵地大笑着,对发生的事不内疚,不害怕,也不放在心上。无论谁来到现场,都不会想到她就是肇事者,她就像一个孩子搞了个恶作剧似的笑着。   ‘你害怕了,是不是?”她取笑他,“你想活命!”   她这么一说,惊魂未定的迪克倒怀疑他是否在自相惊扰——但孩子们一脸的紧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此情景,他真想把她那张挂着冷笑的脸碾个稀巴烂。   就在他们上方有一家小店,走曲折的山道上去约有半英里,而爬山则不过一百码,透过山林可看见小店的一侧。   “抓住托普西的手,”他对拉尼尔说,“就这样,抓紧点,爬上那个山头——看见那条小路了吗?你到了店里,就告诉他们说‘我们的汽车坏了’,一定要叫个人下来。”   拉尼尔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对暗下来的天色和这以前从未见过的事情充满了疑惑,便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迪克?”   “我们呆在这儿看着汽车。”   两个孩子谁也没看母亲一眼就动身走了。“经过上边那条路的时候要小心!注意着两边!”迪克在他们身后喊道。   他和尼科尔互相瞪着,犹如同一座房子但隔着一块天井的两扇喷着烈焰的窗户。随后,她取出一只粉盒,照了照盒中的镜子,理了理两边的鬓发。迪克又望着爬山的孩子,直到他们消失在半山腰的树林中。随后他绕着汽车走了一圈,察看车子的损坏情况,盘算着如何把车子弄回到路上。在沙土上,他可以找出汽车摇晃着冲过一百英尺距离的痕迹。他内心充满了并非是愤怒的强烈的厌恶感。   几分钟后,店老板跑下山来。   “天哪!”他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开快车了吗?还算幸运!要不是那棵树,你们就翻下山去了!”   趁店老板埃米尔在场,利用汽车宽宽的黑色挡板及他脸上的串串汗珠的掩饰,迪克不露声色地向尼科尔示意,让他来帮助她离开汽车。于是,她从汽车下倾的一侧跳下去,但在山坡上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接着又爬起来。她看着两个男人力图搬动汽车,露出了不屑的神态,即使这样,迪克也不去计较,说:   “到孩子们那儿去,尼科尔。”   她刚走开,他便想起她曾经要求喝白兰地酒,山上的小店里就能喝到白兰地。他告诉埃米尔别管汽车了,让司机和大卡车把它拖到路上去,说完他们匆匆向小店走去。 十六   夜色温柔--十六       “我想去度假,”他告诉弗朗茨,“一个月左右,或者还要多呆些时候。”   “这有什么不行呢,迪克?原来我们就说好的——去多少时间由你来定。要是你和尼科尔——”   “我不想同尼科尔一起去。我要一个人走。最近发生的事真让人受不了——我要一天能睡上两个小时,倒是灰温利的奇迹了。”   “你倒真想过潇洒的日子了。”   “应该说是‘外出’,你瞧:如果我去柏林参加精神病学会议,你能保持现状吗?这三个月她很正常,她也喜欢她的护士。我的老天,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求助于你了。”   弗朗茨嘟哝了一声,拿不准自己能否不负信任,始终关心合伙人的利益。   一星期后,在苏黎世迪克坐车去机场,搭班机去慕尼黑。飞机起飞,轰鸣着进入一片蓝天。他觉得肢体有些麻木,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疲惫。一阵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宁静向他袭来,于是,他将疾病留给了病人,轰鸣声留给了发动机,航向留给了飞行员。他原本不打算去参加这样一个分组会议——他很了解这类会议。散发布洛伊勒和老福雷尔新出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更适宜在家里读。会上还要宣读一个美国人的论文,他采用拔患者的牙齿或烙他们的扁桃体来治疗痴呆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见解还得到吹捧,原因就在于,美国是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另一些来自美国的与会代表——如红头发的施瓦茨,他有一张虔诚的面孔,有足够的耐心来往于两个世界。还有十几个面貌猥琐、唯利是图的精神病学家,他们来参加会议,一方面是要抬高他们的声望,以便在可耻的行医中捞取更多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想猎取一些新的奇谈怪论,好掺进他们兜售的货色中,把所有的价值搅得混乱不堪。也许还有愤世嫉俗的拉美人,及来自维也纳的弗洛伊德的门徒。他们当中唯有伟大的荣格有可能做到思路清晰,持论公允,见解不凡。他既从事人类学研究,又关注学童恐惧症的诊治。大会开幕后,多半是美国代表团首先登台亮相,从形式和礼仪上看,活像一群“扶轮社”①成员。随后是组织严密、充满活力的欧洲代表,他们勇敢善战。最后美国人会使出杀手锏,宣布给大会赠送丰厚的礼品,给新的企业和训练学校以慷慨的资助。在这些美国人面前,欧洲人脸色难看,快快地走开了。不过他不愿到场目睹这些。   --------   ①又称“扶轮国际”,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是一种由从事工商业和自由职业的人员组成的群众性服务团体。   飞机绕着福拉尔贝格①的阿尔卑斯山飞过,迪克俯瞰着下面的村庄,心中涌起一种平静的喜悦。放眼望去,总能看见四五个村子,每个村子的中央有一座教堂。从高空往下看,大地显得简单明了,就如同跟玩具娃娃和锡兵玩可怕的游戏,十分简单而胸有成竹一样。这正是政治家、将军和所有的隐士观察事物的方式。不管怎样,这是一幅让人轻松的画面。   --------   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一位英国人隔着过道跟他搭话,但他近来觉得英国人有些讨厌。英国的情形犹如一个有钱人,不知节制地狂欢一场之后,极力想同家人搭讪,巴结他们,而在他们看来,他显然只是想要找回面子,以便恢复他往日的特权。   迪克随身带着他在机场买的一些杂志:《世纪》、《电影》、《画刊》和《飞叶杂志》,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他想象自己下了飞机,走进林子里,同农夫们握手。他坐在教堂里,一如他曾坐在布法罗他父亲的教堂里,置身在星期天必得穿着浆硬的衣服上教堂的人群中一样。他聆听中东哲人的至理名言,然而这位哲人却被钉上了十字架,以身殉道,葬在欢乐的教堂里。因为他那位坐在他后面的姑娘,他又一次为该捐五美分还是十美分犯愁。   那个英国人突然改变话题,向他借那些杂志,迪克乐意这些杂志有个去处,他心里盘算起下面的行程来。他就像披着澳大利亚长毛羊皮的狼,算计着那个欢乐世界——那片永远明净的地中海,古老的大地吐着芬芳,橄榄树硕果累累。萨沃纳①的村姑面容绯红鲜嫩,就像弥撒书中的插图一般。他想一把抓住姑娘带着她一起越过边境……   --------   ①意大利西北部港市。   ……然而,他丢下了她——他必须赶往希腊诸岛,走向水天一色的陌生的港口,走向海岸边迷途的姑娘,走向流行歌曲中的那一轮明月。迪克的一部分心灵是由他对童年时代的有着花里胡哨内容的回忆构成的,然而,在那间多少有些凌乱的小杂货店里,他设法使那朵摇曳不定的智慧的火苗不至于熄灭。 十七   夜色温柔--十七汤米·巴尔邦是个统治者,汤米是个英雄——迪克在慕尼黑的马林普拉茨街的一家咖啡馆同他意外相逢。咖啡馆里,那些小赌徒在‘花毯”般的垫子上掷骰子,空气中满是玩弄权术的氛围,到处响着出牌的劈啪声。   汤米坐在桌旁,朗声大笑着:“呜啊——哈哈!呜啊——哈哈!”一般说来,他喝得不多,但他喜欢卖弄勇敢,他的同伴总有些怕他。最近,他的头骨有八分之一被一位华沙的外科医生截去了,头皮上缝了针,咖啡馆里最软弱的人也能用一条打结餐巾杀了他。   “——这是基利切弗王子——”这是一位饱经沧桑、头发花白的五十岁的俄国人,“——这是麦吉本先生——这是汉南先生——”后者是一位黑头发、黑眼睛,性情活泼的家伙,是一个马戏团小丑。他马上就招呼起迪克来:   “我俩握手前先问一下——你干吗要愚弄我的姑妈?”   “我吗?”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你到慕尼黑来究竟要干什么?”   “呜啊——哈哈!”汤米大笑。   “难道你自己没有姑妈吗?为什么你不去愚弄她们?”   迪克也笑起来,这时,这男子转移了攻击目标:   “现在我们别谈什么姑妈了,我怎样才能知道你根本没有编造这件事?你在这儿完全是个陌生人,跟人相识还不到半个小时,你却来跟我扯你的姑妈什么的荒唐无稽的故事。我怎么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事?”   汤米又大笑起来,接着他语气和蔼但明确地说,“够了,卡利。坐下,迪克你好吗?尼科尔怎么样、’   他并不真正爱什么人,与人相处也不会太投入——他悠闲自在只是为了准备战斗,就像一个在某项运动中处于二线防御的优秀运动员,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在休息,而一个资质稍差的运动员往往貌似休息,而实则持续处于一种自我毁灭的神经紧张之中。   汉南,全然不是那种心情压抑的人,他走向近旁的一架钢琴。他每次瞧见迪克,脸上就会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他一边弹奏着曲调,一边喃喃自语,“你的姑妈。”然后,他拖长了声调,“我可不说什么姑妈之类的话。我说的是裤子①。”   --------   ①“姑妈(aunts)”和“裤子(pants)”二词在英语中发音有相似之处。   “嘿,你好吗?”汤米又打招呼,“你看起来不如以前那么——”他费劲地想找一个词,“——那么舒心,那么标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听上去无疑是嫌怪别人死气沉沉,迪克感到恼火。他很想对汤米和基利切弗古怪的服饰反唇相讥,这些衣服的做工和款式都可笑至极,可以在星期日穿上到贝勒街去招摇过市了——这时,他们先开起口来。   “我知道你在计较我们的穿着,”王子说,“我们刚离开俄国。”   “这些衣服是波兰皇家裁缝做的,”汤米说,“这可是真的——毕苏斯基①的私人裁缝。”   --------   ①毕苏斯基(1867—1935),曾任波兰共和国元首(1918—1921)。   “你们在旅行?”迪克问道。   他们笑起来。王子随意地不停地拍着汤米的后背。   “是的,我们在旅行。不错,旅行。我们周游了整个俄国,真来劲。”   迪克期待他们做出说明。麦吉本用两个词做了回答。   “他们逃跑。”   “你们在俄国成囚犯了吗?”   “这说的是我。”基利切弗王子解释说。他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盯着迪克。“不是囚犯,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遇到很多麻烦吧?”   “有些麻烦。我们越过边境时打死了三个红军士兵。汤米杀了两个——”,他像法国人似的竖起两根指头,“我干掉一个。”   “这我就不懂了,”麦吉本先生说,“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们离境呢?”   汉南从钢琴旁转过身来,朝他们瞪了瞪眼说,“麦吉本认为一个马克思的信徒也是一个圣马可①的门徒呢。”   --------   ①圣马可(?一336),意大利籍教皇。   这可是富有传奇色彩的逃亡故事了——一位贵族在他先前的仆人帮助下,隐姓埋名九年,并在政府的一家面包房做事。他在巴黎的十八岁的女儿结识了汤米·巴尔邦……在叙述过程中,迪克心想,这个旧时代的出土文物般的干瘪老头不值那三个年轻人的性命。有人问汤米和基利切弗是否感到过害怕。   “我一冷就感到害怕,”汤米说,“我总是一冷就惊恐不安。战时我也是一感到寒冷就害怕起来。”   麦吉本站起来。   “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我要携妻子儿女坐车去因斯布洛克①——还有家庭教师——”   --------   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我可走不了——”   “当然,她其实不是家庭教师。”麦吉本最后说。他巴结似的看着迪克,“实际上,我妻子认识你的大姨子,巴比·沃伦。”   但迪克不想与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有牵扯。   “我已答应跟这两位先生一起走。”   “噢,”麦吉本沉下脸来,“好吧,我要说再见了。”他从旁边一张餐桌桌腿解开两只纯种硬毛狗准备走了。迪克想象得到那辆拥挤的帕克汽车开往因斯布洛克的情景,车里有麦吉本夫妇,他们的孩子、行李及汪汪叫的狗——还有家庭女教师。   “据报纸披露,他们知道谁杀了他,”汤米说,“但是他的表亲不让见报,因为事情发生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你以为如何?”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荣誉。”   汉南在钢琴上弹奏出一首高亢的曲子,想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我不相信他先前说的话经得起推敲,”他说,“即使不说欧洲人,那美国人也足以做出诺思所做出的事情。”   迪克这才明白他们在谈论文贝·诺思。   “唯一的区别是艾贝先动手。”汤米说。   “我不同意,”汉南坚持他的看法,“他有优秀音乐家这样一个好名声,是因为他嗜酒如命,他的朋友不得不这样为他开脱——”   “艾贝·诺思怎么了?他怎么回事?他又有什么倒霉事了吗?”   “你没读今天上午的《先驱报》吗?”   “没有。”   “他死了。他在纽约的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被人活活打死。他设法爬回家,但爬到墙球俱乐部就完蛋了——”   “艾贝·诺思?”   “是的,当然是他。他们——”   “艾贝·诺思?”迪克站起来,“你肯定他死了吗?”   汉南转向麦吉本:“他并没有爬到墙球俱乐部去——而是哈佛俱乐部。我肯定他不属于墙球俱乐部。”   “报纸上说的。”麦吉本固执己见。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很清楚。”   “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里被活活打死。”   “不过,我恰巧认识培球俱乐部的很多成员,”汉南说,“肯定是哈佛俱乐部。”   迪克站起来,汤米也站起来。基利切弗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在胡思乱想,也许是想着他逃离俄国的种种机会。他沉湎在这种思绪之中,因而,他会不会马上就丢掉幻想,跟他们一起走还是个疑问。   “艾贝·诺思被人打死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迪克神思恍榴,汤米说:   “裁缝在给我们做衣服,等他做好我们就上巴黎。我打算从事证券经纪业务,要是我穿这样的衣服,他们就不会用我。在你们国家,每个人都在挣大钱做百万富翁。你明天真的要走吗?我们甚至还没有跟你一起吃顿饭呢。王子在慕尼黑好像有过一个情人,他给她打电话,但她已去世五年了。我们打算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吃饭。”   王子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给戴弗医生安排一下。”   “不用,不用。”迪克急忙说。   他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有人吹着低回的哀乐从窗前经过。这是由身穿军服、头戴一九一四年常见的那种钢盔的人,守礼服大衣、戴绸帽的胖汉,以及市民、贵族、普通人组成的长长的行列。这是老兵协会去阵亡者墓地敬献花圈。人们抬着头,迈着大步,缓慢地向前行进,表现出一种昔日的荣耀、以往的努力和忘却的哀伤。他们的悲伤分明地挂在脸上,而迪克为艾贝之死,也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而痛惜不已,连五脏六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 十八   夜色温柔--十八他黄昏时分到达因斯布洛克,让人把行李送往旅馆,便向市区走去。落日余辉下,青铜的哀悼者之上是跪着祈祷的马克西米连皇帝①的雕像。几个耶稣会见习修上在大学校园里一边踱步,一边读书。当太阳下山后,人们为古老的受难日,为婚嫁及周年庆典设立的大理石纪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顿放有香肠片的豆粥,喝了四杯比尔森啤酒,而拒绝吃那道被称做“皇帝蛋饼”的可怕的甜点心。   --------   ①这里指马克西米速二世(1527—1576)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64—1576),同情路德派,支持天主教会的改革,力劝天主教和新教和解。   尽管同样是巍峨的山峰,但瑞士却十分遥远了,尼科尔也十分遥远了。稍晚,当夜色更浓时,他到花园里散步,心中平静地想起尼科尔来,为她所有的优秀品质而爱她。他回忆起有一个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来,软底拖鞋上沾满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紧贴着他,仰着脸面,就像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样爱我,”她轻声低语,“我不求你一直这样地爱我,但我要你记住我的爱。我心中永远会有与我今夜相拥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为了自己灵魂的缘故走开了,他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来。他失落了他自己——他不知身在何时,说不出是哪一天或哪个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几何时,他勇往直前,解最难的方程式如同处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症。从在苏黎世湖尼科尔像石缝间的一朵花的那个时候起,到他遇见萝丝玛丽这一刻,他的思维之矛已钝化了。   目睹他的父亲在贫困的教区苦苦挣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对金钱的渴望。这并非是获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当他娶尼科尔的时候,他从未感到如此自信,对自身如此了解,然而,他就像一个由女人供养的男子一样被人收买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伦的保险柜中了。   “应该有个大陆式的了结了,但事情尚未解决。我已浪费八年的时光来教富人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识,但我并不是注定要失败的。我手中还握有许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丛和一簇簇湿润、散发着香气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间散步。这是一个晴暖的日子,但毕竟是十月天,人们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实的脖子上扣有松紧带的花呢外套。一棵树的背后闪出一个人影,他知道这是他走出门厅时遇见的那个女子。他现在会爱上他见到的每一个可爱的女子,即使是在远处一晃而过的娇姿,抑或映在墙上的身影。   她背冲着他,面对城市的灯火。他点了一支烟,她肯定能听见擦火柴的声音,但她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邀请呢,还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表示?很久以来,他对朴素的欲望及这些欲望的满足已经陌生了,他变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尽管他也知道,在那些来历不明的古怪的游荡者之间,可能有某种暗语,依凭它,他们彼此很快熟识起来。   ——也许下面该轮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们碰到一块时会相互笑一笑,说,“我们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个身影朝一边移开。很可能他会像他年轻时曾听说过的那些无赖推销员一样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当他同未曾探查过,未曾剖析过,未曾解释过的事物接触时总是这样。他突然转身走开,这时,那位姑娘也从树阴投在她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开,转过长椅,迈着轻巧但坚实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馆走去。   由一位导游和另外两个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启程去比尔克卡峰①。他们登上高原牧场,听着牛颈铃响声了当,顿觉心旷神恰。迪克很想到一个小木屋里过夜,消除旅途疲劳,听凭导游来安排,享受作为隐姓埋名者的快乐,然而中午时分,天气陡变,黑云压来,雷声隆隆,山间下起了冻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继续行程,但导游不愿意。他们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准备第二天再度出行。   --------   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在一家冷清的餐馆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兴奋。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开始想起花园的事来。他晚餐前在门厅遇见了那位姑娘,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赞许的神色,这倒使他感到纳闷:为啥?曾几何时,我只要开一开日,就可以享有当今世上一些漂亮娘们,干吗要等到现在呢?干吗要跟这样一个幽灵一般的女人呢?更何况就只有那么一点情欲呢?为啥?   他的想象继续向前推进——古老的禁欲主义,一种实际上陌生的情感占了上风。上帝,我倒不如回到里维埃拉,跟贾尼丝·卡里卡门托或那个威尔伯哈兹姑娘同枕共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占到便宜岂不是亵读了这些年月?   他虽然仍兴奋不已,但他从阳台上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沉思冥想。身心孤单导致孤独,而孤独起来就会越发孤独。   他上楼去四处走走,脑子里还想着这桩事,他把登山服摊在微热的暖气片上,这时,他看到了尼科尔拍来的电报,还没有拆开,她每天用电报来陪伴他的旅行。他将电报留到晚餐前才来拆开——也许是因为花园的缘故。这是一封来自布法罗的海底电报,在苏黎世中转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辞世。   霍姆斯”   他感到极大的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一阵阵伤痛撕心裂肺,涌到他的喉咙。霍姆斯名义上是他父亲的助理牧师,但实际上他十多年来一直是那个教区的首席神父。他是怎么去世的?寿终正寝吧——他七十五岁了。他享高寿了。   迪克感到悲伤,因为他父亲去世时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他而去了。弗吉尼亚①有他的表亲,但他们很穷,不可能去北方,因而这封电报得由霍姆斯来签发。迪克爱他的父亲——他对事情做出判断时常常会想一想他父亲可能会怎么想怎么做。迪克是在他两个年幼的姐姐夭折几个月后出生的,他父亲担心这可能会对迪克的母亲造成什么影响,便亲自担任他道德上的导师,以免他被宠坏。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   ①美国一州名。   夏天,父子俩一起走到市区让人给他们擦皮鞋——迪克穿上浆过的粗布水手装,他父亲则总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师服——做父亲的很自豪他有个英俊的小男孩。他把他对生活的理解尽可能地告诉迪克,他所说的未必字字珠玑,但大多数体现了他对世事真实、质朴的解释,以及对作为一个牧师应有的行为举止的理解。“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师,我走进一间挤满了人的房间,一时弄不清谁是女主人。有几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然而我并未理睬他们,因为我见到一位灰白头发的女子坐在房间那一头的窗户边。我走过去,介绍了自己,此后,我在那个镇子里结识了许多朋友。”   他父亲那么做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灵——他父亲对他的职业很有信心,他对两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妇怀有深深的敬意,她们让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比良知、荣誉、廉耻心和勇气更可贵的了。   父亲总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产是属于儿子的,在迪克上大学和医学院时,他一年四次给迪克寄一笔钱,这些钱都取自这份财产。他是这样一种人,也就是人们在镀金时代①所惯于描述的:绅士风度有余,进取心不足。   --------   ①指美国南北战争后三十五年的繁荣昌盛期,源出马克·吐温与华尔纳合写的同名长篇小说。   ……迪克叫人下楼买一份报纸来,他自己仍在摊着电报纸的书桌前踱来踱去。他要决定坐哪班轮船回美国。随后他给苏黎世的尼科尔挂了个电话,在等电话时,他浮想联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终做个好人。 十九   夜色温柔--十九有一个小时,迪克沉湎于父亲去世引起的遐想之中。家乡,还有看上去令人忧伤的纽约港,但那美丽的海岸也让人感到亲近。但他一上岸,这种感情却消失了,以后无论在街上,旅馆里或是在先去布法罗的火车及后来在载着他父亲的遗体南下弗吉尼亚的火车上都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只有当地方小火车晃晃悠悠地驶人长着低矮树木、黏土质的威斯特摩县境内,他再次产生了那种同周围环境吻合的情感。在车站,他看见了他熟悉的那颗星星,那轮在切萨皮克湾①上空洒着清辉的寒月;他听见平板马车滚动时轮子嘎嘎的刺耳声,听见操着乡音的嘈杂的说话声,听见那些有着温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的河流的缓缓的流水声。   --------   ①美国一地名。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亲被安放在一百个戴弗、一百个多尔茜一百个亨特中间。人们特意给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亲友簇拥在他的身边。鲜花撒放在松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这儿不再有什么牵挂了,他不相信他还会再回来。他跪在坚硬的土地上。这些死者他是多么熟悉,熟悉他们饱经风霜、闪烁着蓝色眼睛的脸庞,熟悉他们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熟悉他们的灵魂,这灵魂是十七世纪有着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来的。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着长长的顶篷的轮船码头上,人就犹如置身于一个四处漂泊的国度。灰蒙蒙的黄色天空充满了轰轰的声响:卡车的隆隆声,推行李箱的嘎嘎声,还有起重机刺耳的轧轧声。大海上飘来一阵阵带咸味的水汽。人们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时间;过去,就像大陆一样留在了身后,未来是船一侧的闪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乱的码头长廊则是让人困惑的现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起了变化,天地缩小了。人成了比安道尔①还要狭小的共同体的一个公民,对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务长桌旁的人和船舱一样模样古怪,旅行者和他们的朋友眼里露出倡做的神色。随后是尖锐凄厉的汽笛声,一阵异常的悸动,接着轮船和人的思想拔锚起航。码头上的一张张面孔慢慢朝后退去,此时轮船就像是从码头和人群中意外地撕下来的一块。人的面孔远去了,呼喊声也听不到了,码头成了水面上模糊不清的一个黑点。港口似乎在急速向大海驶去。   --------   ①欧洲西南部的一个幅员十分狭小的国家。   被报纸说成是最尊贵的乘客的艾伯特·麦基斯克也在船上。麦基斯克成了时髦人物。他的小说是对他那个时代优秀作家的创作的模仿,这种行为并未使他的名声受损。此外,他有这样一种才能,能够对借用之物进行软化和降格处理,这样许多读者能够轻轻松松津津有味地读他的作品。成功于他既是抬举又是贬低。他倒不是一个自负的傻瓜——他意识到,他比许多禀赋优越的人具有更多的随机应变的能力。他决心享受他赚得的成功。“我还一事无成,”他会说,“我不认为我有真正的才华,但是,要是我坚持不懈,也许能写出一部杰作来。”从更轻薄的跳板上可做出漂亮的跳水动作,而过去遭到的无数的冷淡弃之脑后了。确实,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的成功取决于他与汤米·巴尔邦的决斗。那次决斗虽然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但他由此造就了一种新的自尊。   启程后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迪克·戴弗,他凝神看了一会,便上前友好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随后坐下来。迪克放下手中的读物,过了几分钟,他便意识到了麦基斯克所产生的变化,意识到他身上那种令人气恼的自卑感不见了,并很乐意同他交谈。在比谈论歌德更为宽泛的话题上,麦基斯克可说“见多识广”,听他漫无边际地信口乱扯,并将形形色色的观点混杂起来,当作他自己的见解,真是十分有趣。他们成了朋友,他同麦基斯克一起吃了几顿饭。麦基斯克夫妇曾被邀请同船长同坐一桌,然而他们带着一种还不够老练的势利的姿态告诉迪克,他们“受不了那帮家伙”。   瓦奥莱特经由著名的女式时装店的老板娘精心打扮,倒也显得十分气派。她对有教养的女孩十几岁时的一些小发现着了迷。她本来可以在博伊西①跟她母亲学,但她却悲惨地降生于爱达荷的一家小电影院里,没有时间来陪伴她的母亲。如今她“找到了位置”——同另外的几百万人在一起——她感到快乐,虽然在她过分天真的时候,她丈夫仍要出面制止她。   --------   ①美国爱达荷州首府。   麦基斯克夫妇在直布罗陀①下了船。次日晚上,迪克在那不勒斯②由旅馆去车站的路上,让迷路和疲惫不堪的一家人(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妈妈)搭乘自己的汽车。他曾在船上见过她们。出于帮助他人、让人钦佩的强烈愿望,他带她们游览了几处娱乐场所,临时给她们买了酒,欣喜地看到她们开始振作起来,恢复了那种自负的神态。他装作把她们当作这个或那个名门世家,接近她们自有他自己的安排,又似乎是喝得太多而异想天开,而那母女三人则一直把他的出现当作天大的幸事。天黑时,他离开了她们,火车晃晃荡荡、呼哧呼哧地行驶在卡西诺③和弗罗西诺内④一线。最后在罗马车站,他们做了别致的美国式告别。迪克来到奎里纳尔旅馆时已觉得精疲力竭了。   --------   ①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岸港市。   ②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意大利地名。   ④意大利地名。   在服务台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仿佛是酒仍在起作用,仍在烧着他的脾胃,一股暖流直冲脑门。他看见了他熟识的一个人,一个他愿意横渡地中海去看望的人。   萝丝玛丽也看见了他,还未完全认出他便先向他打了个招呼。她不无惊讶地再看了一眼,便丢下同她在一起的一个姑娘,急匆匆地走过来。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转身朝着她。她穿过门厅,就像是一头刚服过黑籽油、连四蹄也擦亮的小马驹。迪克这才惊醒过来,但一切来得太快,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尽可能掩饰起自己的疲惫之态。面对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显露出来的自信,他勉强做了不那么真诚的手势,意思是说,“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你会在这儿露面的。”   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服务台上他的手上,“迪克——我们在拍《辉煌的罗马》——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   他瞪大眼睛朝她看,想要使她有点不好意思,这样便可不怎么注意他未曾刮过的脸,以及他的皱巴巴软塌塌的衣领。幸好她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些。   “我们得早点动身,因为十一点就起雾了——两点钟给我打电话。”   到房间里迪克才镇定下来。他让服务员中午打电话叫醒他,便剥掉衣服,一头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电话打来时他仍在睡,直到两点钟才醒来,起床后觉得精神焕发。他打开行李袋,将上衣和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他刮了脸,在热乎乎的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随后用餐。太阳照进国民大街,他让阳光透过缀有老式钢环丁当作响的门帘。在等候熨烫的衣服送来时,他从《晚邮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辛克莱·刘易斯①发表了长篇小说《大街》,小说描写井分析了美国某个小城市的社会生活。”此后,他就试着考虑起萝丝玛丽来。   --------   ①刘易斯(188——1951),美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等。   起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年轻而有魅力,但托普西也年轻,也有较力。他猜想她有过情人,在过去的四年中闹过恋爱。哎,人从来就弄不明白自己在别人的生活中到底占有多大的空间,然而,在这困惑之中萌发出他的爱恋之情——最佳的感情触发点恰恰是当一个人遇到了阻碍,而仍要维持一种关系的时候。往事悄悄浮现出来。他要抓住她珍贵的外壳里的富有深意的献身精神,直到他能占为己有,直到他能完全控制。他尽力在自。身上找出可能吸引她的因素——比起四年前要少了许多。透过一片青春的迷雾,十八岁也许可以张望一下三十四岁,而二十二岁则能清晰地看透三十八岁。而且,上次相遇时,迪克尚处在情感的高峰,而打那以后,他的热忱就衰退了。   当服务员将洗烫过的衣服送来后,他穿上件白衬衫,系上领圈,打了条缀有一颗珍珠的黑领带,在这颗珍珠的下边约一英寸处挂着另一颗同样大小的珍珠,他系眼镜用的细绳正好从这颗珍珠中穿过。睡过一觉后,他的脸上又现出往年夏天在里维埃拉时有的红润的棕色,为了使自己更有活力,他手撑在椅子上倒立直到他的钢笔和硬币掉下来。三点钟,他打电话给萝丝玛丽,她让他上楼去。做了那套杂技动作,他一时有些头晕,便在酒吧间停下来,喝了一杯杜松子酒补剂。   “嗨,戴弗医生!”   只因为萝丝玛丽在这家旅馆,迪克才能一下子就认出这是科利斯·克莱。他仍是那张自信的脸,那副自负的神态,那胖乎乎的下巴。   “你知道萝丝玛丽住在这儿吗?”科利斯问。   “我碰到过她。”   “我原在佛罗伦萨,听说她在这儿,所以我上星期就过来了。你根本看不透这个‘妈妈的小妞’,”他补充道,“我是说,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而如今她却成了个老于世故的妇人,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她的腰带上可拴着一些罗马小伙子呢!真是!”   “你在佛罗伦萨读书?”   “我!当然,我在那儿学建筑,我星期天回去——我要在这儿看大赛。”   迪克好不容易才不让他把酒钱算到自己的账单上。迪克在酒吧间拿着账单,倒像是攥着一份股市报表。 二十   夜色温柔--二十迪克从电梯出来,顺着弯曲的走廊,最后转身朝一道亮着灯,外边依稀有说话声的房门走去。午餐的桌子仍摆在房间里,她在喝咖啡。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说,“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想喝咖啡吗,年轻人?”   “真抱歉,今天早晨我如此邋遢。”   “你那时看上去气色不好——你还好吧?来点咖啡吗?”   “不,谢谢。”   “你又有精神了,今天早晨我吓坏了。要是摄制组在这儿,我母亲下个月就要过来了。她老问我是否会在这儿见到你,好像她以为我们是邻居似的。妈妈喜欢你,她总觉得你是我应该结识的人。”   “噢,我很高兴她仍然惦记着我。”   “哦,她惦记你,”萝丝玛丽对他肯定地说,“非常非常惦记你。”   “我时常在电影里看到你,”迪克说,“有一次我叫人专门给我放了一场《老爸的女儿》!”   “这部电影要是不被剪片的话,我在当中有很多的镜头。”   她从他背后走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打电话让人把餐桌撤走,完了在一张硕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上次遇到你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迪克。现在我是个大人了。”   “有关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想听。”   “尼科尔怎么样——还有拉尼尔和托普西都好吗?”   ‘他们都好。他们经常提起你——”   电话铃响了。她接电话时,迪克翻阅了两本小说——一本是埃德娜·费伯①写的,另一本则是艾伯特·麦基斯克的。侍者来收餐桌。没有了餐桌,一身黑睡衣的萝丝玛丽更引人注目了。   --------   ①埃德娜·费伯(1887——1968),美国女小说家。   “……我有客人……不,不太好。我得去裁缝店试衣服,得花许多时间……不,不是现在……”   似乎不见了餐桌,她才松了口气。萝丝玛丽朝迪克笑笑——这笑容仿佛是他们俩在一起,要设法摆脱世上所有的麻烦,在他们自己的天地里享受清静——   “好了,”她说,“你知道吗,我花了一个小时准备你来?”   但是又有人给她打电话。迪克站起来,把他的帽子从床上放到了行李架上。萝丝玛丽见了有些惊慌,忙用手捂住话筒。“你不是要走吧?”   “不走。”   萝丝玛丽电话打完了。他很想拽住下午的时光,他说:“此刻要是有人在精神上给我进补一下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萝丝玛丽附和道,“刚才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认识我的一个远房表亲,这点事竟然给人打电话!”   她把灯光调暗些,以便于谈情说爱。她为什么不让他好好看看她呢?他说起话来就像是把一个个字母送她耳朵里,好像这些宇母要花些时间才能到达她那儿。   “坐在这儿,又靠得这么近,真想吻吻你。”接着他们站在房间中央热烈地亲吻起来。她紧挨着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仅仅在客厅里亲热是不够的。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当电话又一次响起时,他踅进了卧室,躺倒在她的床上,打开艾伯特·麦基斯克的小说。萝丝玛丽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你的睫毛真长。”她说。   “我们现在是在大学三年级生举办的舞会上,出席舞会的是萝丝玛丽·霍伊特小姐,她是个眼睫毛迷——”   她吻了他,他把她拉下来,他们躺在一起,又亲吻起来。她的呼吸透出青春气息,显得急迫和兴奋。她的嘴唇有些粗糙,但口角柔软。   他们仍和衣搂抱着。他手脚忙乱,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低声说,“不,现在不行——那些事要慢慢来。”   他克制着把自己的激情压到大脑的角落里去。他用手臂托起她绵软的身体,一直把她举到离他半英尺高,他轻轻地说:   “亲爱的——这没关系。”   他仰面看着她,她的脸犹如一轮变幻着的月亮,发出永恒的光辉。   “要是你这么做,你会得到善果的。”她说。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走到镜子那儿,用手拍打着凌乱的头发。过后,拖过一把椅子放到床边,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说说你的实际情况吧。”他要求。   “我一直说的是实话。”   “某种程度上——然而从来都不一致。”   他俩都笑起来,不过他仍要追问。   “你真的是个处女吗?”   “不,不!”她拖腔拖调地说,“我跟六百四十个男人睡过觉——如果那就是你要的回答。”   “这不关我的事。”   “你想要我成为你的一个心理学病例吗?”   “你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的女孩,生活在一九二八年,我猜想你肯定有过几次恋爱的机会。”   “全都——失败了。”她说。   迪克并不相信她的话。他也弄不清她是否有意在他们之间设置障碍,或者是打算使那最终的顺从更有意味。   “我们去外面走走吧。”他提议。   他将衣服拉拉直,头发抚抚平。机会来了,又过去了。三年来,迪克成了萝丝玛丽衡量其他男人的典范,因而他的形象也就必然地上升为英雄的高度。她不愿意他雷同于其他男子,然而此时迪克也有同样苛刻的要求,似乎他要索取她的某个部分,装进口袋里带走。   漫步在小天使、哲学家和农牧神塑像及喷泉之间的草地上,她紧挽着他的手臂,并不断地做一些小小的调整来适应这只手臂,仿佛她要这手臂处在恰当的位置,因为它会永远摆在那儿似的。她扳了一根树枝,把它折断,但觉得树枝没有什么弹性。她突然见到了迪克脸上她希望看到的神色,她抓起他戴着手套的手,吻了起来。随后,她孩子般地在他身边跳跳蹦蹦,他忍不住笑了,她也大笑起来。他们消磨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今晚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亲爱的,因为我答应去看一个熟人,但要是你明天早些起床,我可以带你去摄影地。”   他独自一人去旅馆吃了晚餐,早早上床睡觉,次日六点半在门厅遇见了萝丝玛丽。上了汽车,她坐在他身边。她光彩照人,生机勃勃。他们穿过圣塞巴斯蒂安门,沿着阿皮安大道,来到位于古罗马广场的拍摄场。拍摄场看上去比古罗马广场本身还要大。萝丝玛丽把迪克交给一个男子,他领着迪克观看了大型电影道具:几座拱门,几排梯式座位,还有一处铺了沙子的竞技场。她正在一个代表囚禁基督徒的卫兵室的拍摄点工作。此时,他们来到那里,观看尼科特拉,一个有望成为瓦伦蒂洛①的演员,在十几个“女四”面前神气活现,装腔作势,她们眼神忧伤,因面临血腥屠杀而显得惊恐不安。   --------   ①瓦伦蒂洛(1895—1926),美国电影演员,出生于意大利,其主演的影片如《血与沙》等富有浪漫色彩。   萝丝玛丽穿一件长达膝盖的束腰外衣。   “看这个,”她轻声对迪克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每个人看了样片都说——”   “什么是样片?”   “就是把前一天拍摄的内容冲洗出来。他们说这是我穿的第一件性感的衣服。”   “我没注意到。”   “你当然注意不到!可我注意到了。”   穿着豹皮衣的尼科特拉同萝丝玛丽说着话,而电工正同导演在讨论着什么,说话时还倚着导演。后来,导演使劲把他的手推掉,抹了下汗津津的额头。这时,迪克的向导议论起来:“他又来添乱了,就这么回事!”   “谁?”迪克问。还不等他回答,导演就急忙走过来。   “谁在添乱——你自己倒在添乱,”他语气激烈地对迪克说,就像是面对陪审团说话,“他添乱时,总以为别人也在添乱,就这么回事!”他狠狠地盯了那向导一会,随后拍拍手,“好了,各就各位。”   这就如同参观一个混乱的大家庭——一位女演员朝迪克走来,把他当作刚从伦敦来的演员聊了一会。当她发现认错了人,就慌慌张张地走开了。电影业人士大多不是自视甚高,就是极为自卑,而且通常是自以为是。他们果敢,勤奋,在一个十年来只追求享乐的国家,他们已脐身到了一个显赫的地位。   随着光线模糊起来,拍摄工作结束了——这样的光线画家会欢迎,但不适合拍摄,无法同加利福尼亚明净的天空相比。尼科特拉跟着萝丝玛丽来到车子旁,轻声地跟她说些什么——她看着他,板着脸说了声“再见”。   迪克和萝丝玛丽在他撒旅馆吃了午饭。这是一家豪华的餐馆,是一座有高层大阳台的别墅,能够俯视不知是哪个衰亡时期的广场遗址。萝丝玛丽喝了一杯鸡尾酒和一点葡萄酒。迪克开怀痛饮,原先不快的感觉也就消失了。饭后,他们驱车回旅馆,两个人都红光满面,心情舒畅,沉浸在甜蜜和安谧的氛围之中。她渴望被占有,如今如愿以偿。在海滩开始的一种孩子气的迷恋最终成了现实。 二十一   夜色温柔--二十一萝丝玛丽还要赶一个饭局,那是为摄制组的一个成员举办的生日聚会。迪克在门厅撞见了科利斯·克莱,但他想一个人吃饭,因而谎称在埃克塞斯饭店有个约会。他同科利斯在一起喝了鸡尾酒,他心中莫名的不快使他显得相当不耐烦——他不再能为逃避诊所的职责而寻找借口了。这与其说是一种专业,倒不如说是一种浪漫的回忆。尼科尔是他的女人——他经常在心里讨厌她,然而她是他的女人。同萝丝玛丽厮混是一种自我放纵——而同科利斯呆在一起则是无聊至极。   在埃克塞斯饭店门口,他遇见了巴比·沃伦。她那双秀丽的大眼睛看上去多么像两块宝石,她惊奇地盯着他。   “我以为你在美国,迪克!尼科尔跟你在一起吗?”   “我取道那不勒斯回家。”   见了他袖子上的黑布带,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不幸,很为你感到难过。”   他们自然在一起吃了饭。“把所有的情况说给我听听。”她提出要求。   迪克将实际情况述说了一番,巴比听后皱起了眉头。她觉得有人要为她妹妹生活中的这种糟糕的局面负责。   “你认为多姆勒大夫一上来的治疗对头吗?”   “治疗上不会有多大的出入——当然,你会想法找个合适的人来处理这样一种很特殊的病例。”   “迪克,我不是想要责怪你,也并不想问个究竞,但你不觉得变换一下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吗?让她离开诊所一类的地方,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   “但你对诊所很热心,”他提醒她,“你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放心她的身体健康——”   “那时你们在里维埃拉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住在小山上,远离其他人。我并不是要你们回到那种生活。我是想你们可以去,比如,伦敦。英国人的生活是世界上最和谐的生活。”   “并不见得。”他表示异议。   “确实如此。我了解他们,你知道。我想,在伦敦弄幢房子,在那儿过春天,这对你们有好处——我认识一位英国女子,她有一幢房子,在塔尔伯特广场,家具齐全,你们可以租下来。我想你们应该和心智健全、性情温和的英国人一起生活。”   她还会继续跟他聊一九一四年所有那些老一套说教,要不是他大笑起来,说:   “我在读迈克尔·阿伦①写的一本书,要是——”她挥挥手中吃色拉的食匙就把迈克尔·阿伦勾销了。   --------   ①阿伦(1895—1956),生于保加利亚的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绿帽》。   “他尽写一些堕落者,而我指的是那些可贵的英国人。”   她就这样把她的同胞打发掉了,而在迪克的心目中,取而代之的只是这样一幅画面,画面上是一些漠然迟钝的面孔,这些面孔充满了欧洲的小旅馆。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巴比重复说道,然而这只是她另一番游说的序曲,“但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样的环境下——”   “我去美国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我说过我很难过。”她摆弄着项链上的玻璃葡萄,“不过,现在有这么多的钱,完全可以做许多事情,应该用来让尼科尔过得好一些。”   “但有·件事,就是我不愿意住在伦敦。”   “为什么不愿意?我觉得你可以在那儿工作,就跟在其他地方工作一样。”   他往后靠一靠,看着她。要是她曾经对那个可耻的事实,即尼科尔真正的病因起过疑心,那她也必定进行了自我否定,将这种猜疑扔到积满灰尘的壁橱里了,就如同处置一幅买后觉得很不称心的画一样。   他们在酒吧里继续交谈,这时,科利斯·克莱走到他们桌子旁,坐了下来。一位优秀的吉他手在堆满酒桶的地下室一边弹奏,一边低声吟唱。   “我可能并不是适合尼科尔的人选,”迪克说,“她仍然可以嫁给我这一种职业的人,某个她认为可以信赖——永远可以信赖的人。”   “你以为她嫁给别人会更幸福?”巴比突然自言自语道,“这倒可以考虑。”   而当她看到迪克向前倾着的身子,嘴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时,她才意识到她这句话不够得体。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向他申明,“你千万别以为我们不看重你所做的一切。我们也知道你尽了力——”   “看在上帝分上,”他抗议道,“要是我不曾爱过尼科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你现在爱尼科尔吗?”她惊慌地问。   科利斯这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迪克忙转过话题,“我们现在来谈点别的事吧——比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听说你同培利爵士订过婚,就是那位——”   “哦,不谈这些。”她显得忸怩地躲躲闪闪,“那是去年的事了。”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迪克执拗地问。   “我不知道。我爱过的一个男子在战争中阵亡了,另一个男子离开了我。”   “说给我听听。谈谈你的私生活,巴比,还有你的看法。你从来不说——我们总谈论尼科尔。”   “那两个男子都是英国人。我认为世上没有谁比第一流的英国人更可贵了,你说呢?即使有那么一位,我也没有遇到过。这个男子——哦,说来话长呵。我讨厌从头说起,你呢?”   “就是这么回事!”科利斯说。   “哦,不——只要有趣,我喜欢听。”   “那是你的本事,迪克。你只要说一句话或天南地北欧一通就能使整个聚会活跃起来。我认为那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   “这只是逢场作戏。”他轻描淡写地说。对她的三个看法,他都不以为然。   “我当然喜欢礼仪之道——我喜欢做事情有规有矩,而且要高水准。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这样,但你必须承认,这是我处世稳妥的一个标志。”   迪克甚至都不想费心思去表示异议。   “我当然知道人们会说,巴比·沃伦在欧洲到处转悠,追求这样追求那样,唯独错过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但我想,正相反,我恰恰是追求最美好事物的少数人之一。我认识这个时代的最有趣的一些人。”她的声音混人又一阵吉他的有节奏的弹拨声中,她提高了嗓门说:“我很少犯大的过错——”   ——只犯很大的过错,巴比。   她见他眼神中不无嘲讽的神色,便改口说些别的。看来他们很难在什么问题上取得共识,然而,他颇为欣赏她身上的某种气质。他在埃克塞斯饭店对她说了一大堆恭维话,倒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次日,萝丝玛丽坚持要请迪克吃饭。他们来到一个在美国干过活的意大利人开的餐馆,吃了火腿蛋和华夫饼。餐后,他们回到旅馆。迪克发觉他未曾爱上她,她也并不爱他,但这一发现并未削弱,反而增强了他对她的情欲。既然他明白他不会更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她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猜想许多人说自己陷入爱河时,所表达的也不过如此——不会是灵魂的沉沦,也不是将所有的色彩浸入到一只染缸中去,就像他对尼科尔的爱那样。他想起了尼科尔,尼科尔应该去死的想法沉入到精神的黑暗中去了,而想到她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他感到内心阵阵痛楚。   尼科特拉在萝丝玛丽的客厅里,正在谈论有关电影的一件事。当萝丝玛丽暗示他该走了,他滑稽地表示抗议,还颇为无礼地朝迪克膘了一眼,这才离去。迪克则越来越不耐烦了。   “到我的房间去。”他提议,她同意了。   她枕着他的膝头躺在一张大沙发上,他抚弄着她的可爱的额发。   “还要让我对你产生好奇吗?”他问。   “你想知道什么?”   “说说你和男人的事吧。我不是好色,只是有些好奇。”   “你想知道我认识你以后发生的事吗?”   “说以前的事也行。”   “哦,没有。”她慌忙说,“我认识你以前没有这一类事。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你仍然是唯一我真正看得上的人。”她想一想,“这事有一年左右了,我想。”   “他是谁?”   “哦,一个男人。”   他可不想就让她闪烁其词地蒙混过去了。   “我打赌,我能给你把事情说清楚。第一次恋爱并不如意,那之后有一个较长的时期无所进展。第二次恋爱稍好些,但你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第三次恋爱,情况还算不错——”   他忍受着内心的折磨,继续往下说,“后来,你有过一次水到渠成的真正的恋爱,但那时,你变得胆怯了,你担心拿不出什么来奉献给你最终爱上的人。”他觉得他自己越说越像个喜欢说教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了,“那以后,还有几次风流韵事,一直到现在。是不是这样?”   她大笑着,既感到有趣,又觉得伤心。   “这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说,这倒使迪克放下心来,“然而要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么一个人,我就爱他。我要是爱他,我就再也不让他离开我。”   此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迪克听出是尼科特拉在找萝丝玛丽。他用手掌捂住话筒。   “你想同他说话吗?”   她拿过听筒用一种迪克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这样打电话真费时间,”他说,“现在过四点了,我五点有个约会。你最好跟西格诺尔·尼科特拉去玩吧。”   “别犯傻啦。”   “不过,我觉得,只要我在这儿,你应该别去理他。”   “这不好办。”她突然叫起来,“迪克,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别人,可你对我怎么样呢?”   “尼科特拉对别人又怎么样呢?”   “那是两码事。”   ——因为你们年龄相仿。   “他是个混账!”他嚷道。他嫉妒得有些发疯了,他不想再被伤害。   “他只是个孩子,”她不屑地说,“你知道我最爱你。”   听了这话,他伸手抱住她,但她有气无力地朝后沉下去,他就这样抱了她一会,就像一段尾声性质的缓慢的舞蹈动作那样。她眼睛闭着,头发向后垂下去,活像一个淹死的女人。   “迪克,放开我。我这辈子心都没有这样乱过。”   他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当他的不可理喻的嫉妒开始遮盖他体贴人体谅人的禀性时,她本能地要躲避他了,因为正是那种善解人意的特性使她觉得无拘无束的。   “我要知道真相。”他说。   “好吧。我们常呆在一起,他要娶我,但我不想嫁给他。够了吗?你要我怎么办?你从来不向我求婚,难道你要我永远跟科利斯·克莱这样的笨蛋鬼混吗?”   “你昨晚同尼科特拉在一起吗?”   “那不关你的事,”她呜咽着说,“原谅我,迪克,这是你的事。你和妈妈是我在世上唯一关心的两个人。”   “还有尼科特拉呢?”   “我怎么知道?”   她已经会用含混的语言,这使得最简单的一句话也具有了隐晦的含义。   “就像你在巴黎时对我的那种感情吗?”   “我跟你在一起时,我感到心情舒畅,感到快乐。在巴黎,情况不同,但人们是不知道有过怎样的感受的,你说呢?”   他站起身来,开始准备他的夜礼服——要是他不得不将世上的凄苦及憎恨之情放在心上的话,那他就不会再爱她了。   “我可不爱尼科特拉!”她宣布,“但我明天必须跟摄制组到里窝那①去。哦,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禁不住又泪如泉涌。“真是丢脸。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们干吗不只是保持一份回忆呢?我觉得就好像在同妈妈吵架。”   --------   ①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   他开始穿衣服,她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我不去参加聚会了。”她做出最后的努力,“我跟你在一起,我哪儿也不想去。”   感情的激流再次袭来,但他退却了。   “我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再见,迪克。”   “再见。”   “哦,真丢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为什么要来烦我呢?”   “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他慢吞吞地说,“看来我不会再给别人带来幸福了。” 二十二   夜色温柔--二十二饭后奎里纳尔酒吧还有五个客人,一位体面的意大利女子坐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酒吧侍者“是呀,是呀”地附和着。一个轻浮、势利的埃及人孤单单的,但对那个女子和另外两个美国人却抱有戒心。   迪克对身边的环境总十分留意,而科利斯·克莱则浑浑噩噩地活着,最鲜活的印象遇到早已迟钝的感觉器官也会被消解掉,因此,总是前者在说,后者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听。   迪克让下午的事给弄得心情很坏,他正想找个意大利人来发泄一下。他朝酒吧四处打量了一番,希望有个意大利人恰好能听见他的话,并因而起来抱怨。   “今天下午,我在埃克塞斯饭店同我的大姨子一起喝茶。我们坐了最后一张空桌子,有两个人走进来,想找一张空桌,但没有找到。其中一个人就朝我们走过来说,‘这张桌子不是给奥芙辛尼公主留着的吗?’我回答:‘桌子上可没有什么标志。’他说,‘但我认为这张桌子是为奥芙辛尼公主留的。’我甚至都不想理他。”   “他怎么办?”   “他退走了。”迪克在椅子上转了转身,“我不喜欢这些人。还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门口,我让萝丝玛丽稍等一会,这时,一个警察手碰碰帽檐,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科利斯说,“我宁可呆在这儿而不是呆在巴黎,在巴黎,每分钟都有人来掏你的口袋。”   他日子过得挺快活。他拒绝任何有可能使他扫兴的事。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我在这儿倒没在意。”   迪克回想起这几日来撩他魂魄的事情,不禁有点出神。   到美国捷运公司去要经过国民大道上香气扑鼻的糖果店,穿过通往西班牙大街的肮脏的地下通道,当他从花摊和济慈①故居前走过时,内心还隐隐作痛。他只对人感兴趣,几乎不注意经过的那些地方,除了天气,再就是除非历史条件赋予这些地方以独特的色彩。在罗马,他的萝丝玛丽之梦终结了。   --------   ①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一个侍者给他送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我没有去参加聚会,我在我的房间里。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里窝那。”   迪克把纸条还给那男孩,并塞给他一点小费。   “告诉霍伊特小姐,说你找不到我。”他转向科利斯,提议去彭彭尼瑞①。   --------   ①一家大型游乐场。   他俩打量着酒吧里的一个妓女,表现了对她的职业的些许兴趣,她坦然而大胆地回望着他们。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厅,那儿堆着沾满了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灰尘的帘子。他们朝夜间看门人点点头,他则以夜间杂工特有的顺从姿态还礼。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在阴湿的十一月之夜,沿着凄凉的街道驶去。街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些穿着黑色外套,扣子扣到颈脖,脸色苍白的男子,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寒冷的石头灯柱旁。   “我的天哪!”迪克叹息道。   “怎么啦?”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那个人,他说:‘这张桌子是留给奥芙辛尼公主的。’你知道这些罗马古老世家的底细吗?他们是强盗,罗马帝国崩溃后,他们占据寺院和宫殿,掠夺百姓。”   “我喜欢罗马,”科利斯坚持他的观点,“你为什么不试试参加比赛?”   “我不喜欢比赛。”   “但所有的女人都浓妆艳抹——”   “我知道我不会喜欢这儿的任何东西。我喜欢法兰西,那儿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这儿,人人都自以为是基督。”   在彭彭尼瑞,他们下车来到一家卡巴莱①夜总会,光顾这座冷清的石头建筑实在是没意思。倦怠的乐队演奏着一首探戈舞曲,宽敞的舞池里只有十几个人。若用美国人的眼光看来,他们那些复杂、雅致的舞步是十分让人讨厌的。侍者过多,场面就不会活泼,当然也不会出现喧扰,即使有好事者兴风作浪。表面上,似乎也热热闹闹,但有一种期盼的气氛:期盼舞会、夜色及使舞会进行下去的力量间的平衡能够终止。敏感的客人自然知道,要在这里寻求满足多半是不会如愿的。   --------   ①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对迪克来说,这可是明明白白的事。他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能在一小时之内对他的精神而不是想象力起作用。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他转身回到科利斯那儿。他先前曾把他的一些现实想法告诉科利斯,他对这位听众糟糕的记忆力和缺乏反应感到失望。同科利斯在一起呆上半小时,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显然受到了损伤。   他们喝了一瓶意大利汽酒。迪克脸色有些苍白,而且有点絮叨。他大声把乐队指挥叫过来。这是一个巴哈马①黑人,神情有些自负,但显得有点不自在。不一会,两个人就争吵起来。   --------   ①拉丁美洲国家。   “你让我坐下的。”   “不错。我还给了你五十里拉①,是不是?”   --------   ①意大利货币单位。   “不错。不错,不错。”   “不错。我给了你五十里拉,是不是?后来你走过来,要我往铜管乐器里再塞点钱!”   “你让我坐下的,不是吗?不是吗?”   “不错!不错。”   黑人愤然站起来,转身走开了。迪克的心情更加恶劣了,然而他看见房间另一头有位姑娘在对他微笑,立时他周围那些脸色苍白的罗马人形象显得正派、谦逊起来。她是个英国少女,一头金发,脸色红润,妩媚动人。她又对他嫣然一笑,他明白这是一种邀请,但这种邀请是不会让人起肉欲冲动的。   “肯定是A、Q,否则我就算是不懂打桥牌了。”   迪克站起来,穿过房间朝她走去。   “你不跳舞吗?”   同她坐在一起的一位中年英国男子用近于抱歉的口吻说,“我们就要走了。”   迪克跳舞时由于兴奋,头脑倒清醒多了。他觉得这位姑娘能让人联想到所有英国人的美妙之处。她清脆的声音分明在讲述为大海环绕的那片平安的乐园的故事。当他后仰着看她,他要对她说的话是如此真诚,以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当她的舞伴离去时,她答应过来同他们坐在一起。那英国男子迎候她落座时微笑着一再表示抱歉。   回到他的座位上,迪克又要了一瓶啤酒。   “她看上去像是个电影演员,”科利斯若有所思地说,“家里指望我继承父亲的职业,可我兴趣不大。要在伯明翰①的办公室里呆上二十年——”   --------   ①这里指美国密执安州南部的伯明翰币。   他的声音透露出反抗物质文明压力的意味。   “大材小用了?”迪克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的意思?要是你热衷于工作,为什么不干脆开业做个医生呢?”   这一下,迪克弄得他们彼此都不愉快,然而,这时他们也喝得有点稀里糊涂,因而不一刻也就忘了。科利斯要走了,他们热烈地握手。   “好好想一想。”迪克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想什么?”   “你知道的。”这多半指科利斯最好从事他父亲的职业——真是切实的忠告。   克莱大摇大摆地走了。迪克喝光了瓶里的酒,又和那位英国姑娘跳了舞。他克服身体的僵硬,在舞池中作大胆的旋转和有力的行进。这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和那姑娘跳舞,音乐停止了——她也不见了。   “你见到她吗?”   “见到谁?”   “同我一起跳舞的姑娘,突——突然不见了。肯定在那间屋子里。”   “别搞错了!那是女洗手间。”   他怔怔地站在酒吧旁。那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可以告诉他们所有关于罗马的掌故及克隆纳和加埃塔尼家族的发家劣迹,但是他明白,一上来就说这些未免有些唐突。雪茄烟柜台上一排玩具娃娃突然倒下来掉在地板上,随之一阵混乱。他觉得他就是混乱的根源,于是他走回到卡巴莱,喝了一杯清咖啡。科利斯走了,那英国姑娘也走了,看来只得回旅馆,带着忧伤的心情上床睡觉了。他付了账,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   路边阴沟及高低不平的卵石路面积着脏水,从大平原升起的水汽,仿佛是文化衰竭后留下的汗渍,它玷污了清晨的空气。四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他们发黑的眼睑松垂,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用力将一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的人推开。   “到奎里纳尔旅馆多少钱?”   “一百里拉。”   要六个美元。他摇摇头,还价三十里拉,这已是白天花费的两倍,但他们耸耸肩,就像事先约好似的走开了。   “至多三十五里拉。”他肯定地说。   “一百里拉。   他大声说起了英语。   “不就半英里吗?就给你四十里拉吧。”   “哦,不。”   他非常疲劳。他推开一辆车的门,坐了进去。   “奎里纳尔!”   他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外边的司机嚷道,“别傻站了,送我去奎里纳尔旅馆。”   “哦,不。”   迪克钻出汽车。在彭彭尼瑞大门口,有人在和出租车司机争吵。有人试图对迪克解释他们的看法,又有人贴上来,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我要去奎里纳尔旅馆。”   “他说要一百里拉。”有人充当翻译。   “我知道。我给他五十里拉。走开。”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又一个挨上来的人说的。这人看了看他,鄙夷地唾了一口唾沫。   一个星期郁积在迪克心里的烦躁情绪猛然腾起,犹如一团烈焰,他的祖国又给他增添了有关荣誉、传统的力量,他走上一步,扇了那人一个耳光。   他们拥上前来,嘴里骂着,手挥舞着,气势汹汹地逼上来——迪克背靠着墙,笨拙地还击着,嘴边还挂着几丝笑意。有几分钟,这场装模作样的打斗,包括胡乱的冲撞、踩脚、方向偏了的击打,就这样在大门口乱哄哄地进行着。后来迪克绊了一下,跌倒了,他身上有一处受了伤,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使劲用手臂抵挡。突然,手臂像是折断了似的。这时又有新的声音传来,又发生新的争吵,然后,他倚靠在墙边大声喘气,为自己蒙受侮辱而十分恼怒。他看出没有人同情他,然而他不相信这场斗殴是他的过错。   他们准备到警署去解决争端。他的帽子被找回来递给了他,有人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臂。他跟着出租车司机,绕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简陋的房子,昏暗的灯光下有几个懒洋洋的警察在那儿。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警长,先前劝架的一位热心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进行了一番冗长的叙述,还时不时指指迪克,并听任那些司机插进来,骂上一通或诅咒几句。警长点着头显得不耐烦了。他抬抬手,这番滔滔不绝的介绍终于以几句慷慨激昂的话结束了。然后警长转向迪克。   “会讲意大语吗①?”他问。   --------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会。”   “会讲法语吗①?”   --------   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会。”迪克沉着脸回答。   “好,听着。回奎里纳尔旅馆去。别犯傻了。听着,你喝醉酒了。就按司机的要价给钱吧。你听懂了吗?”   戴弗摇摇头。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只付四十法郎。这够多了。”   警长站起身来。   “听着!”他不快地叫起来。“你喝醉了,你动手打了司机。就这样了结吧。”他情绪激动地挥了一下右手,又挥了一下左手。“我放过你,够照顾你的了。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吧——一百里拉。回奎里纳尔旅馆去。”   迪克因遭到羞辱而怒不可遏,他也朝警长瞪了一眼。   “好吧。”他转身头也不抬地朝门口走去——那个把他带到警署来的人不无得意地斜眼看着他,并朝他点点头。“我就回去,”他嚷道,“不过,我先要收拾这小子。”   他走过那些观望着的警察,来到那个一脸讪笑的人面前,挥起左手朝他的下巴猛击一拳,那家伙倒在了地上。   迪克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感到一阵极大的快意——然而,他猛然觉得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枪托击倒在地上,拳头和皮靴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他的鼻子像一块木瓦被打断了,他的双眼猛地抽搐一下,好像有一只橡皮手掌啪的一声按进他的脑袋。他的一根肋骨被踢断了。有一阵,他失去了知觉,当他被拉着坐起来,双手被猛地铐在一起时,他才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那个被他打倒的便衣警官站在那儿,用手帕擦着下巴,看有没有出血。他朝迪克走过来,站稳了身子,挥起手臂,用力将迪克打倒在地。   迪克直挺挺地躺着,有人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他的一只眼微微睁开,透过一层血色迷雾,他知道自己被人拎住手腕拖着走。他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个汽车司机的面孔。   “到埃克塞斯饭店去,”他有气无力地叫道,“告诉沃伦小姐,给你两百里拉!沃伦小姐,两百里拉!哦,你这头猪——你,天哪!”   他还是被拖着,眼前仍是一片血色迷雾。他哽咽着,啜泣着,被拖过不知是什么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直拖到一间小房子那儿,他被扔在石头地上。拖他的人出去了,门呕当一声关上,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二十三   夜色温柔--二十三巴比·沃伦直到夜里一点钟还未睡觉,她躺在床上读马里安·克劳福德①的一本非常沉闷的写罗马的小说,接着她下床来到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在旅馆对面,有两个警察,裹着斗篷,戴着杂色帽子,模样很古怪。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在夜色下犹如两面飘动的帆。看着他们,她想起午餐时那个盯着她的卫队军官。他因在他矮小的种族里长得高而颇为自负,然而除了个头高,并无其他可称道之处。要是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和我。”她会回答他,“为什么不呢?”至少此刻她有这样的想法,困为她仍然对环境不熟,对这座城市有些隔膜。   --------   ①克劳福德(1854—1909),美国小说家,所写浪漫娱乐性小说多以意大利为背景。   她的思绪慢慢从那个卫队军官回到那两个警察,再转到迪克身上——她上床,熄了灯。   将近四点,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来了——什么事?”   “我是看门的,夫人。”   她披上晨衣,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朋友戴弗出事了。他冒犯了警察,被他们送进了监狱。他让出租车司机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人家两百里拉。”他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想得到认可。“司机说戴弗先生闹了大乱子,他和警察打了一架,伤得可不轻。”   “我马上下去。”   她穿衣服时心怦怦直跳。十分钟后,她走出电梯来到黑乎乎的门厅。送信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叫来一辆出租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他们驱车向前驶去,这时窗外夜色渐褪,而巴比的神经几乎没有苏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弄不清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她开始和白天赛跑,有时汽车驶在宽阔的大街上,她就占上风,然而,每当疾驶的汽车略微停顿一下,风便一阵阵急急拂过,慢慢移动的日光又前进了一截。汽车经过一处哗哗作响的喷泉,水在一大片阴影里飞溅开来。汽车又折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的建筑也跟着或凹进或凸出具有了不同的形状。汽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最后汽车猛地停下来,那儿有两座岗亭,亮着灯光,后边是一道幽暗潮湿的墙。突然从一条拱道的呈紫色的黑暗里传来迪克的大叫大嚷的声音。   “这儿有英国人吗?这儿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有——哦,天那!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人!”   他的喊声低沉下去,她又听到打门的砰砰声。随后又响起了迪克的声音。   “这儿有美国人吗?这儿有英国人吗?”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穿过拱道来到一个院子。她一时有些不辨方向,随即看到有一间狭小的禁闭室。两个卫兵惊骇地站直了身子,但巴比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来到了禁闭室的门口。   “迪克!”她叫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嚷道,“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他们殴打我,这些该死的——这些——”   巴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两个卫兵跟前。   “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她愤愤地责问道。见她发这么大的火,那两个卫兵都有些发怵。   “我们听不懂英语①。”   --------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她用法语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她尽情地发泄着她的愤怒。那两个卫兵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能捂住他们的耳朵。“快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没有命令,我们无能无力。”   “哼!岂有此理!”   巴比再次对他们严词责问,那两个卫兵面面相觑,一脸的无奈,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完全搞错了。巴比来到四室,靠在门上,身子几乎贴住了门,似乎这样可以使迪克感受到她的到来和她的力量。她叫道,“我要到大使馆去,我就回来。”她最后朝卫兵们狠狠地瞪了一眼,疾步出去了。   她坐车来到美国大使馆,按出租车司机的要求付了车费。天还黑着,她跑上台阶,掀了门铃。她揿了三次门铃,这才有个睡眼朦胧的英国门房来给她开门。   “我要见人,”她说,“随便哪一个——不过要快。”   “人都在睡觉,夫人,大使馆九点才开门。”   她根本不顾他对时间的说明。   “这事很重要——有一个美国人遭到了毒打,他被关进了意大利监狱。”   “人都在睡觉。九点——”   “我等不及。他们把他的眼睛都打瞎了——我的妹夫,他们不放他出来。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你难道听不懂吗?你装糊涂吗?你呆呆地站在那儿难道是白痴吗?”   “我无能为力,夫人。”   “你去把人叫醒。”她揪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你不去把人叫醒,你可要倒霉——”   “请你别碰我,夫人。”   从门房身后的上方位置传来一个懒洋洋的格罗顿①人的声音。   --------   ①美国一地名。   “谁在那里?”   门房松了口气,他口答道:   “这里有位女士,她推了我一把。”他说话时朝后退了几步,而巴比乘机走到门厅。在楼上面,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显然刚被吵醒。他身上裹着一件绣花的白色波斯睡袍。他脸上有一种难看的、不自然的粉红色,颜色鲜丽但给人冷如冰霜的感觉。他嘴上像是系了个什么东西。当他看见巴比,忙将头缩回到暗影里去了。   “是谁呀?”他又问了一句。   巴比告诉他她是谁,还急急地要上楼去。她说明了她的来意,这时她看清了他系在嘴上的玩艺实际上是护须带,而他的脸上敷了一层粉红色的冷霜,但她所说的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场梦魇。她激动地说,当务之急是要他同她一起马上去监狱,把迪克弄出来。   “这事可不妙。”他说。   “是不妙!”她附和道,“不是吗?”   “这事要和警察局打交道。”他的话里流露出一种轻侮的意味,“不到九点,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九点,”她惊骇地重复了一句,“但是你能够做些什么的,肯定能!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监狱,让他们别再伤害他。”   “得不到许可,我们不能那么做。领事馆管这些事。领事馆九点办公。”   他的脸由于敷着带子而看不出表情来,但巴比十分恼火,   “我不能等到九点。我的妹夫说,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他伤得不轻!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我得找个区生;”她再也控制不住,边说边气恼地哭了起来。她想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但对她激动的情绪也许会有所反应,“你一定要采取措施。你有责任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他是东海岸人,冷漠无情。他见她不理解他的难处,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波斯睡袍裹紧些,后退了几步。   “给这位夫人写一下领事馆的地址,”他对门房说,“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下来。”他转向巴比,摆出一副基督生气的表情,“我尊敬的女士,大使馆代表美国政府处理同意大利政府之间的事务。这同保护公民无关,除非有国务院的特别指示。你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送人监狱,这就如同一个意大利人被送进纽约监狱一样。能放他出来的只有意大利法庭。要是你的妹夫打官司,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得到帮助和忠告。领事馆保护美国公民的正当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才办公。即使是我的兄弟,我也无法——”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插进来说。   “我们不便干涉领事馆的事务。领事九点到那儿——”   “你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他的门房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她。   “现在我要请你原谅了。”   他把她带到门口,紫红色的晨曦一下子照到他面具般的脸上,照到他用来护须的亚麻袋子上。这时,巴比孤身一人站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她在大使馆总共才呆了十多分钟。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老汉在用一根装有尖针的棍子捡烟头。巴比叫了辆出租车去领事馆,但那里没有人,除了三个老妇人在擦洗楼梯。她无法使她们明白她想知道领事的住址——她突然一阵焦虑,便冲出门去,让司机送他去监狱,但她不知道监狱在哪儿,然而借助“朝前、朝右、朝左”这几个意大利词,她设法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离监狱很近的地方。她下了车,在那些迷宫似的眼熟的小巷里摸索,但是周围的建筑和小巷都很相像。她穿过一条小巷子,来到西班牙广场,那儿有一家美国捷运公司。当她见到招牌上的“美国”两字,精神为之一振。灯光从公司的窗口透出来,她赶紧跑过广场,推了推门,但门锁着。她听见里面的钟正敲响七点。这时,她想起了科利斯·克莱。   她还记得他下榻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在埃克塞斯饭店对面的一幢铺满红色长毛地毯的闷人的别墅。值班的一位女士不愿帮巴比的忙——因为她无权去打搅克莱先生,也拒绝让沃伦小姐单身一人上楼去他的房间。最后她确信这并不是一桩风流事,才陪她上去。   科利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他记得上床时是穿了衣服的,醒来后片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极为难堪地连声赔不是。他抓起衣服去了浴室。他一边急急忙忙地穿戴起来,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她肯定都瞧见了。”打了几个电话,他和巴比打听到了那家监狱的地址,忙驱车前去。   囚室的门开着,迪克歪坐在室内的一把椅子上。卫兵已洗去了他脸上的一些血污,刷过他的衣服,并把他的帽子给他戴好了。巴比站在门口直发抖。   “克莱先生会陪你的,”她说,“我要去见领事,再请个医生。”   “好吧。”   “就一会儿。”   “好吧。”   “我就回来。”   她驱车去领事馆,这已是八点过后了。人们让她在接待室坐着。快九点时,领事进来,巴比这时极为疲惫虚弱,但她情绪激动地将事情诉说了一遍。领事显得很不安,他警告她别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架斗殴,但他更在意她应在外边等着——她从他那富于阅历的眼光中失望地发现,遇到这桩倒霉事,他是不可能尽力而为的。她一边等候他的答复,一边打电话给迪克叫了一位医生。接待室还有其他人,有几个被叫到领事的办公室里去。半小时后,她乘有人进去的机会,硬是从秘书身边挤进了办公室。   “太不像话了!一个美国人被人打个半死,还给关进了监狱,而你不采取措施去帮助他。”   “稍等,夫人——”   “我等得够久了。你得马上去监狱把他弄出来!”   “夫人——”   “我们在美国也算得上是有身份的人——”她说着说着语气越加强硬起来。“要不是怕闹出丑闻来,我们能——我倒要瞧瞧报上是如何报道你对这事件的不关痛痒的态度的。要是我的妹夫是个英国人,他早就被释放了,但是,你更在意警察局会怎么想,恰恰不相信现在你所听到的。”   “夫人——”   “你戴上帽子,马上跟我走。”   听到她提到他的帽子,领事倒有些惊惶。他连忙擦擦眼镜,翻翻材料,但这不管用。这位美国女子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这种肆无忌惮、不可理喻的脾性曾折断过一个民族的道德脊梁,把一片大陆造就成一个幼儿园。这种脾性他可受不了。他按铃叫来了副领事——巴比的目的达到了。   迪克坐在国室里,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科利斯和两个同他在一起的卫兵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通过一只睁不太开的眼睛,迪克能看见那两个卫兵,他们是托斯卡纳①地方的农家子弟,上嘴唇短小。他发现很难把他们同昨晚的残暴行为联系起来。他叫一个卫兵去给他端杯啤酒来。   --------   ①意大利一地名。   迪克喝了啤酒觉得头晕晕的。偶尔想起昨晚的遭遇心中就涌起一丝无奈的苦涩。科利斯认定那个英国姑娘同这场灾难有关,但迪克心中有数,争吵发生时,她早已不见了。科利斯仍为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沃伦小姐看到他光着身子在床上。   迪克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些,他甚至产生了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强烈愿望。他遭遇的事情如此可怕,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济于事,除非把它带人坟墓,然而这不可能,因此他感到绝望。从此以后,他是另一个人了,在这种陌生的状态里,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他的这个新的自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件事具有一种非人为的特征,似乎是上帝的一种行为。没有一个成年的雅利安人能从屈辱中获益。当他决定采取宽恕的态度时,这件事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接受了这曾使他蒙受耻辱的行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能有这样一种结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当科利斯说及因果报应,迪克摇摇头沉默不语。一个警察上尉,制服笔挺,皮靴锃亮,很神气地走了进来。卫兵立马站直了身子,也引起室内另外三个人的注意。他看到那只空酒瓶,便把他的手下臭骂了一顿。他精神抖擞,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酒瓶子扔出了四室。迪克看看科利斯,大笑起来。   副领事,一个劳累过度,名叫斯旺森的年轻人到了,他们就动身去法庭。科利斯和斯旺森走在迪克的两边,那两个卫兵紧跟在后面。上午的天空黄澄澄雾蒙蒙的,大街小巷人来车往。迪克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加快了步子,一个劲地往前走,以致一个腿短的卫兵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抱怨起来,斯旺森做了调解。   “我使你丢脸了,是吧?”迪克轻快地说。   “跟意大利人打架,你会被杀死的,”斯旺森有些窘迫地回答,“这次他们也许会放过你,但要是你是一个意大利人,你会在牢里呆上几个月。就这么回事!”   “你坐过牢吗?”   斯旺森哈哈一笑。   “我喜欢他,”迪克对科利斯说,“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很善于对人提出忠告,不过,我敢打赌,他自己也蹲过监狱。也许有一次在牢里呆了几个星期。”   斯旺森又是哈哈一笑。   “我想你得小心点。你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哦,我知道他们是谁,”迪克气恼地打断了他,“他们是些该死的王八蛋。”他向卫兵们转过身去:“你们听懂了我的话吗?”   “我想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斯旺森急急地说,“我告诉过你的大姨子,我会——我们的律师在楼上的法庭等你。你要小心。”   “再见。”迪克客气地同他握手,“非常感谢你。我相信你一定前程——”   斯旺森又是一笑,急忙走了。他脸上又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淡漠的神态。   现在他们来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有露天楼梯通向上面的审判厅。当他们走过石板路时,聚集在院子里的人群发出一片惊讶声,并且嘘声不断。迪克茫然四顾。   “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道。   一个卫兵对那群人说了几句,声音平息下来。   他们走进审判厅。领事馆派来的一位衣着不整的律师正在同法官娓娓长谈,而迪克和科利斯在旁边等着。有个懂英语的人从窗口转过身来,对厅内的人解释刚才在迪克他们走过时引起一片嘘声的原因。原来弗拉斯卡蒂①的一个本地人强奸并杀死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凶犯今天上午就要带到这儿来受审——院子里的人把迪克认作了那个凶犯。   --------   ①意大利一地名。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他自由了——法庭认为他已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足够的惩罚!”迪克叫了起来,“凭什么受惩罚?”   “走吧,”科利斯说,“现在你无能为力。”   “但是,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跟几个出租车司机打了一架吗?”   “他们指控你走近一个侦探,假装要跟他握手,突然袭击他——”   “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过他我要揍他——我并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侦探。”   “你还是走吧。”律师催促道。   “来吧。”科利斯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下了楼梯。   “我有话说,”迪克喊道,“我要对这些人讲一讲,我是怎样奸污那位五岁女孩的。我也许——”   “来吧。”   巴比同一位医生在出租车里等着。迪克不想看到她,也不喜欢那个医生,他那副严厉的模样表明他是一个最不易捉摸的欧洲人,一个拉丁民族的道德家。迪克对这场飞来横祸做了简要的说明,而其他人都不愿开口。在奎里纳尔旅馆他的房间里,医生给迪克洗掉残留的血污和汗渍,把打歪了的鼻子校校正,给折了的肋骨和脱日的手指复位,给一些小伤口消消毒,还在眼睛上敷了点药。迪克向他要了几粒吗啡,因为他精神亢奋,难以人眠。他服了吗啡后睡着了。医生和科利斯离开了。巴比守候着,她要等从英国护理机构叫来的一位护土。过去的一夜多么艰难,但她倒有一种满足,因为不论迪克先前有怎样的表现,而现在她们对他拥有了一份道德上的优越,只要他对她们还有用处,这种优越就会保持下去。 一   夜色温柔--一克特·格雷戈罗维斯在他们住宅旁的一条小路上赶上了她的丈夫。   “尼科尔怎么样了?”她随便问道,但她说话时的喘气声表明,她刚才一边跑,一边在心用想着这个问题。   弗朗茨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尼科尔没病。你于吗问这个,亲爱的?’”   “你一再去看她——我想她肯定是病了。”   “我们回家再说吧。”   克特顺从地点点头。他在办公楼的工作已经结束,孩子们跟他们的家庭教师在客厅里,他们上搂来到卧室。   “请原谅,弗朗茨,”他还没有说话,克特便先开了口,“请原谅,亲爱的,我不该那么说。我明白我的职责一我也为这些职责感到自豪。但尼科尔和我之间总有些别扭。”   “一巢之鸟和睦相处,”弗朗茨大声叫道,他又发觉这腔调与要表达的情绪不合适,便用一种拖沓、顿挫的腔凋重复了他刚才的话。这也是他的老师多姆勒大夫所惯用的,这样,陈词滥调似乎也大有深意。“—一巢—之一鸟—和—睦一相—处。”   “我知道。你可没有见过我对尼科尔失礼吧。”   “我见你连常识都不懂了。尼科尔可说是半个病人——她可能会终生与疾病相伴。迪克不在的时候,我有责仟照顾她。”他也有些犹豫。有时,他有些事情瞒着克特,认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今天上午从罗马来了封电报,迪克得了流感,他明天动身回家。”   克特松了口气,她用一种更平静的语气接着说:   “我觉得尼科尔不像人们所想的病得那么厉害——她只是喜欢把她的病当作显示力量的一种手段。她应该去拍电影,就像你欣赏的诺玛·塔尔梅奇——所有的美国女子都乐于上银幕。”   “你嫉妒电影里的诺玛·塔尔梅奇?”   “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自私,太自私了!”   “你喜欢迪克吗?”   “我喜欢他,”她承认,“他与众不同,他替别人着想。”   ——诺玛·塔尔梅奇也这样,弗朗茨心里想。诺玛·塔尔梅奇不仅美丽动人,还必定是个优雅、高贵的女子,他们却硬让她去演一些愚蠢的角色!塔尔梅奇肯定是这样一个女人,能与她相识将不胜荣幸。   克特已忘了诺玛·塔尔梅奇,这位女演员的生动形象在他们在苏黎世看完电影驱车回家的那天晚上一直在她脑际萦绕。   “——迪克娶尼科尔是看上了她的钱,”她说,“那是他的弱点——有天晚上,你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在瞎说。”   “我不该这么说,”她连忙改口,“我们都是一巢中的鸟,必须和睦相处,就像你说的,然而这很难,尤其当尼科尔——当尼科尔后退一步,好像她在屏住呼吸——好像我闻上去有股怪味!”   克特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她操持大部分家务,且生活俭朴,很少买衣服。一个每晚要换洗两次内衣的美国女店员,准会问到克特身上散发出的隔天的汗酸味,确切地说,一种因常年辛劳,体力衰退而带有的怪味。弗朗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犹如克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所散发出的气味一样,而且他多半也不会在意。而尼科尔小时候就十分讨厌给她穿衣服的保姆手上的气味,但虽说厌恶她还是得忍受。   “至于她的孩子,”克特继续说,“她不喜欢他们跟我们的孩子一起玩——”但弗朗茨听够了。   “住嘴——这种话会毁了我的事业,因为我们靠了尼科尔的钱才有了这家诊所。我们吃饭吧。”   克特意识到她这番发作实在欠妥,但弗朗茨最后一句话倒提醒她,其他美国人也有钱。一星期后,她的另一番言论表达了她对尼科尔的反感。   事情发生在他们欢迎迪克回家而设宴款待戴弗夫妇的时候。客人的脚步声刚刚从小路上消失,她就关上房门,对弗朗茨说:   “你看见他的眼圈了吗?他可太放荡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弗朗茨要求她,“迪克一回家就把事情告诉了我。他在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玩了玩拳击。在这些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常有美国乘客参加拳击活动。”   “我就相信了?”她不以为然地说,“他一动膀子就叫疼,他太阳穴的一处伤口还没有愈合——你可以看见那儿的头发被剪掉了。”   弗朗茨可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那是怎么回事?”克特问道,“你觉得这种事对诊所会有好处吗?今晚我还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他回来后我好几次闻到过。”她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以便显示她将要说的分量。“迪克不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了。”   弗朗茨晃晃肩膀上楼去了,他要摆脱她那种执拗的想法。在卧室里,他对她说:   “他无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而且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近来在苏黎世所有取得神经病理学学位的人当中,他被认为是最有才华的——任何时候都比我有才华。”   “丢脸!”   “这是事实——不承认这一点才丢脸呢。每当遇到疑难棘手的病例,我就去请教迪克。他的著作在精神病学领域仍是经典的——你可以去任何一个医学院的图书馆打听一下。大多数学生都以为他是一个英国人——他们不相信论述如此缜密的一本书竟出自一个美国人之手。”他说到这儿,不禁“哼”了一声,随手从枕头下面取出睡衣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丢脸!”克特说,“你是实干家,事情都是你做的。这是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兔子的路就要跑完了。”   “嘘!嘘!”   “那好。但这是事实。”   他那只叉开五指的手掌用力往下一挥。   “别说了!”   这场谈话的结果便是他们像两位辩手一样交换了各自的看法。克特私下也承认她对迪克过于苛刻了,她原是钦佩他,甚至敬畏他的,而他亦能发现和欣赏她身卜的长处。至于弗朗兹。尽管克特的见解会被渐渐淡忘,但他以后再也不相信迪克是个规矩人了。而且随着时光流逝,他越加相信他从来不认为迪克是个规矩人。 二   夜色温柔--二       迪克将罗马的那场灾祸删改一番后告诉了尼科尔——他说他出于好意救了一个醉酒的朋友。他相信巴比·沃伦会管住她的舌头,因为他曾对事实真相会给尼科尔产生怎样的灾难性后果做过一番描绘,但比起罗马事件所给予他的持久的影响来说,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些小小的障碍而已。   作为一种反应,他全力以赴地埋头工作,这样,即使弗朗茨试图同他分手,也找不到引发一场争吵的借口。没有某种皮肉被撕裂的惨痛,真正的友谊是不会毁于一旦的——因而弗朗茨越来越相信迪克在智力和情感上横冲直撞,以致伤害了他。而在过去,差异的存在恰恰被认为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美德。这就如同为了以次充好,用陈年的皮革来制鞋一样。   然而到五月,弗朗茨终于找到机会打人了第一块楔子。一天中午,迪克脸色苍白,一身疲惫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说:   “哎,她走了。”   “她死了?”   “心脏不跳了。”   迪克歪倒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接连三个晚上,他守候在那个无名艺术家身边。表面上他在那里是为了给她按时注射肾上腺素,但实际上是想尽可能在她即将沉入的黑暗中多投射些微弱的光线。   弗朗茨能体察到他此时的心情,便很快提出他自己的看法,   “这是神经性梅毒。所有做过的瓦色尔曼①试验都证明这一诊断。而脊髓——”   --------   ①瓦色尔曼(1866—1925),德国医生,成功地完成了梅毒血清试验。   “别操心了,”迪克说,“哦,天哪!别操心了!如果她处心积虑要带着她的隐秘离开人世,那就如她所愿吧。”   “你最好休息一天。”   “别担心,我会的。”   弗朗茨有了个主意,他从正起草的给那个女病人的兄弟的电文上抬起头来问道,“或者你想去做一次短途旅行?”   “现在不想。”   “我不是指休假。洛桑有个病人,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一个智利人打电话——”   “她真够坚强的,”迪克说,“拖了那么长时间。”弗朗茨同情地摇了摇头,迪克回过神来。“很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   “这正是一种变化——我要说的是一对父子的事——那父亲不想把他儿子送到这儿来,他要医生去他们那儿。”   “什么病?酒精中毒?还是同性恋?你是说在洛桑——”   “都有一点儿。”   “我可以去。有酬金吗?”   “相当丰厚,我想。估计要在那儿呆上两到三天。如果需要观察的话,就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总之,别太匆忙,悠着点,注意劳逸结合。”   在火车上昏睡了两个小时,迪克的感觉好多了。他期待着以良好的精神状态同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会见。   这一类会见大同小异。家庭代表的那种十足的歇斯底里,常常同病人的状况一样是一种有趣的心理现象。这次也不例外。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是一位仪表不凡,有着铁灰色头发的西班牙人。他举止高贵,穿着打扮充分显示出他的富有和权势。他对他下榻的”三界旅馆”的住宿条件满腹牢骚。他像一个放纵的醉醺醺的老婆子一样唠叨着他儿子的事。   “我是无法可想了,我的儿子堕落了。他在哈罗公学①时就不学好,在剑桥上皇家学院时更不像话。他是彻底堕落了。现在他又酗酒过度,堕落得越来越明显了,而且还闹出丑闻来。我想方设法——我跟我的一个做医生的朋友订了一个计划,让他们一起去西班牙旅行。每天晚上,弗朗西斯科都打一针斑蝥,随后两个人一起去光顾有名的妓院——过了一个星期似乎有些效果,但其实是白费劲。最后,也就是上个星期,就是这个房间,确切地说在那间浴室——”他用手指了指,“——我让弗朗西斯科脱了上衣,用鞭子抽了他——”   --------   ①英国哈罗城的一所著名的男生寄宿学校,创立于1571年。   他说累了就一屁股坐下,这时迪克开了口。   “这么做很蠢——去西班牙旅行不会起作用——”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一个有名望的医学专家竟要参与这一类外行的实验!“——先生,我必须告诉你,遇到这些事,我们也没有什么高招。说到酗酒,我们常常能取得某种效果——当然要有积极的配合。关键是要让孩子增强自信心,从而去发现他对此事有什么认识。”   ——这孩子,就坐在阳台上,约莫二十岁,相貌英俊,透着机灵。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迪克问道,“你觉得这状况是不是更糟了呢?你愿意做点什么吗?”   “我想我愿意,”弗朗西斯科说,“我过得很不快活。”   “你想到这是因为酗酒或其他不正常行为造成的吗?”   “我想酗酒是另有原因的。”他严肃了那么一刻——突然他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滑稽表情,还大笑着说,“这没用。在皇家学院,人们都称我‘智利女王’,到西班牙的旅行——全部效果是我一见到女人就恶心。”   迪克严厉地看着他。   “要是你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津津乐道,那我帮不了忙,我是在浪费时间。”   “不,让我们接着谈——我也讨厌许多这样的人。”这个孩子相当坦率,不过眼下已变态为对他父亲的一种有意的反抗,然而他眼睛里流露出同性恋者在谈论此类话题时常有的那种典型的嘲弄的神色。   “怎么说这也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事,”迪克告诫他,“你会耗费你的生命,而且后患无穷。你将没有时间和精力从事其他任何体面的社会活动。要是你想面对这个世界,你就必须从克制情欲人手——而且,最重要的,刺激情欲的酗酒——”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而十分钟前他还想弃之不顾。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愉快地谈论着这个孩子在智利的家,以及他的志向。以前迪克大概还没有在心理学角度之外了解这样一种性格——他推断,正是性格中的某种力量可能使弗朗西斯科做了一些不法行为。在迪克看来,性格力量总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不论表现为今天上午在诊所死去的那位不幸女子的疯狂的勇气,还是这个迷失的年轻人给单调的旧故事带来的无畏的情趣。迪克力图将性格力量分割成足够细小的部分以便贮存起来——他意识到,就生活的特性而言,整体是不同于部分的。同样,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生活,看来只能按阶段地进行考察。他对尼科尔和萝丝玛丽的爱恋,他在战争行将结束的这个破碎的世界上同艾贝·诺思、汤米·巴尔邦的友谊——在这样的关系中,各种个性似乎紧紧地向他挤压过来,以致他自身成了个性的集大成者——似乎有了某种必然性,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拒绝。似乎在他有生之年,他注定要沾染上某些人的个性,那些他早年相识、早先爱过的人,而且还得像这些个性自身是完整的一样,他的个性也应该是完整的。这之中还涉及某种独特的因素——被爱多么容易,而爱又多么艰难。   当他和年轻的弗朗西斯科坐在阳台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飘然进入他的视野。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只见他姿势古怪,晃晃悠悠地从灌木丛中出来,犹豫不决地朝迪克和弗朗西斯科身边凑过来,一时成了生动的景物的一个引以为憾的部分,迪克几乎认不出他来——这时,迪克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摆了摆手。心里相着“天哪,我捅了马蜂窝了!”他极力想回忆起这个人的姓名。   “是戴弗医生,是吗?”   “嗯,嗯——邓弗莱先生,没错吧?”   “劳埃·邓弗莱。我曾有幸在府上可爱的花园里与您共进午餐。”   “不错。”迪克很想给邓弗莱先生的热情泼点冷水,他便用一种干巴巴的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这是在一九二四——或二五年——”   他仍然站着,劳埃·邓弗莱起初还有些别扭,但他毕竟不是挑三拣四、生性矜持的人,他很快就随随便便亲亲热热地同弗朗西斯科拉呱起来;而后者,感到有些羞怯,也想和迪克一起尽量用冷淡的态度把他打发走。   “戴弗医生——你离开之前,我有件事情要说一下,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贵府花园里的那个夜晚——您和您的太太待人多么热情。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始终认为,这是我们参加过的品位很高的聚会之一。”   迪克继续蟹行般地朝旅馆的最靠近的一扇门退去。   “我很高兴你愉快地记住这事,不过,我现在要去见——”   “我知道,”劳埃·邓弗莱好心地抢着说,“我听说他要死了。”   “谁要死了?”   “也许我不该说——但我们请的是同一个医生。”   迪克收住脚步,惊讶地看着他。“你说的是谁呀?”   “怎么,你的岳父呀——也许我——”   “我的什么?”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是第一个——”   “你是说,我的岳父在这儿,在洛桑?”   “怎么,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就是为此来这儿的。”   “哪位医生在照料他?”   迪克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了医生的名字,说了声“抱歉”,就匆匆地朝电话亭走去。   丹格医生乐于在自己家里马上与戴弗医生见面。   丹格医生是个年轻的日内瓦人,他起初有些担心会失去一个富有的病人,但是迪克让他放了心。他证实,沃伦先生的确快要死了。   “他才五十岁,但他的肝脏已经坏死,病情恶化的原因是酒精中毒。”   “还能治吗?”   “除了流质,他已不能进食——我想他能活三天,至多一个星期。”   “他的长女,沃伦小姐知道他的病况吗?”   “根据他自己的意愿,除了他的男仆,没人知道。只是今天上午,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他听了显然很激动,尽管从这次发病开始,他就抱有一种宗教般的顺其自然的态度。”   迪克考虑着,“嗯——’”他慢慢地做出了决定,“不管怎样,我来通知他的亲属。不过,我想,他们会要求给病人来次会诊。”   “悉听尊便。”   “我知道我这么说是代表病人的亲属,请你从日内瓦请一个湖滨地区——赫伯鲁格最著名的内科医生来。”   “我也在考虑此事。”   “我在这儿至少还要呆一天,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那天晚上,迪克去找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他们又做了一番交谈。   “我们在智利有大宗产业——”这位老人说,“我儿子可以去那儿管理这些产业。或者我可以安排他到巴黎的某处企业,这样的企业,我们在巴黎有十多个——”他摇了摇头,在窗户旁踱来踱去。春雨欢快地打在窗户上,天鹅仍在雨中嬉戏。“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带他一起走吗?”   这个西班牙人突然跪倒在迪克的脚下。   “难道你不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吗?我相信你——你可以带他一起走,治好他的病。”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即使我可以带他走,我也不能这么做。”   西班牙人站了起来。   “我真是急死了——我简直走投无路——”   迪克要下楼到门厅去,在电梯间碰上了丹格医生。   “我正要去你的房间,”后者说,“我们能否到外面的阳台上谈一谈呢?”   “沃伦先生死了吗?”迪克问道。   “他还是那样——会诊安排在明天上午。另外,他要见他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妻子——心情很迫切。看起来他们之间有过争吵——”   “情况我知道。”   两位医生彼此看了看,各有心事。   “你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跟他谈一谈呢?”丹格医生建议他,“他会体面地死去——那只是由于一种不断的衰竭而陷入的弥留状态。”   迪克勉强地同意了。   “好吧。”   德弗罗·沃伦正在体面地衰竭。他弥留的房间,同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所住的房间一样大小——在这家旅馆里,还住着不少破落户、流亡者,以及声称是某个已丧失独立地位的小公国王室的人。他们整日与鸦片烟或镇静剂为伍,没完没了地听着同一家电台的广播,听那些粗俗下流的歌曲。倒不是说欧洲的这个角落有意招徕他们,却也轻易收容了这些人。这儿道路纵横——你能见到前往疗养院或山里的结核病疗养地的人,也能见到那些被法国和意大利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房间里光线暗淡。一个面貌和善的修女在照料病人,他的瘦削的手指拨弄着白色床单上的一串念珠。他气色尚好,丹格离开他们后,他便同迪克交谈起来,说话时还带着那种粗粗的喉音。   “人快要死的时候,才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只有现在,戴弗医生,我才对事情有了真正的认识。”   迪克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是个罪人。你肯定认为我没有必要再见到尼科尔,然而,在你我之上的一位大人物说,要宽恕,要怜悯。”那串念珠从他无力的手中脱落下来,再从光滑的盖被上滑到地板上。迪克帮他把念珠捡起来。“要是我能见上尼科尔十分钟,我就会快快活活地离开人世。”   “这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迪克说,“尼科尔很虚弱。”他已做了决定,但装作犹豫不决。“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合伙人。”   迪克很快站起来。   “我让丹格医生把结果告诉您。”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给楚格湖的诊所挂了电话。过了很久,克特在她自己的家里给他回话。   “我有事要跟弗朗茨商量。”   “弗朗茨上山了。我自己也要去——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他吗,迪克?”   “是关于尼科尔的——她父亲在洛桑快要死了。把这个情况告诉他,跟他说这可是件大事,请他在那儿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   “告诉他,三点到五点,还有七点到八点,我都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其余时间,请打到餐厅来找我。”   在做这些安排时,他忘了叫他们别让尼科尔知道,当他想起来打电话过去时,那边没有人接了。当然,克特应该是明白的。   ……克特坐车上山时没有想到要告诉尼科尔有关电话的事情。空寂的山坡上开着野花,风儿送来奇妙的气息。诊所的病人冬天被带到这儿滑雪,春天则让他们爬山。她下缆车时看见了尼科尔,她正领着孩子们嘻戏欢闹。克特走上去,伸出手臂温柔地搂着尼科尔的肩膀,说,“你带孩子真有办法——夏天你要多教教他们游泳。”   在游戏中,他们已经玩热了。尼科尔情不自禁地一缩身体,近乎粗鲁地摆脱了克特的手臂,克特的手尴尬地垂了下来。这时,她也做出了反应,言词十分激烈。   “你以为我要拥抱你吗?”她尖刻地问道,“这只是因为迪克,我跟他通过电话,我感到难过——”   “迪克出什么事了吗?”   克特猛然意识到她的过失,但她已无法掩饰只能回答尼科尔反复的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   “跟迪克无关。我跟弗朗茨讲。”   “肯定与迪克有关。”   她一脸惊恐,也吓得她身边的孩子们变了脸色。克特顿时泄了气。   “你的父亲在洛桑病了——迪克要跟弗朗茨谈这件事。”   “他病得重吗?”尼科尔问,这时恰好弗朗茨走了过来,他一副十足的医生派头。克特庆幸这下可以把余下的事交给他了——但祸已阁下了。   “我要去洛桑。”尼科尔宣布。   “等一下,”弗朗茨说,“我认为这不太合适。我要先和迪克通个电话。”   “那我会错过下山的缆车的,”尼科尔不同意,“而且我还会错过三点的从苏黎世开出的火车!如果我的父亲病危,我一定——”她不说了,生怕把话说完。“我一定得去。我必须坐这趟缆车。”她话还未说完,就朝那一排缆车车厢跑去,缆车正喷着气,鸣叫着停在光秃秃的山顶。她回过头来喊道:“要是你打电话给迪克,告诉他我就去,弗朗茨!”   ……迪克坐在旅馆他的房间里读《纽约先驱报》,这时,那位犹如燕子般轻盈的修女闯了进来——此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死了吗?”迪克问修女,他心里还抱着希望。   “先生,他不见了——他走掉了。”   “你说什么?”   “他不见了——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真难以置信,一个快要咽气的人竟然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接到弗朗茨打来的电话。“你不应该告诉尼科尔。”他抱怨说。   “克特告诉她的,很不明智。”   “我想这是我的过错。事情未定,千万别说给女人听。不过,我去接尼科尔。哎,弗朗茨,最怪诞的事情刚刚在这儿发生——那老人从床上挺起来,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他走了。老沃伦——他走了!”   “不过,干吗不走呢?”   “医生认为他很快就会衰竭而死——他竟起床,走掉了。回芝加哥去,我猜……我不知道,护士现在在我这儿……我不知道,弗朗茨——我还刚听说——稍后给我打电话。”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打听沃伦的去向。病人趁白班和夜班护士换班的机会,去酒吧一气喝了四杯威士忌,用一张一千美元的钞票支付旅馆的费用,并要服务员别忘了把零钱送还给他,随后便离开了旅馆,据说是去美国。等到迪克和丹格急急地赶到车站想截住他,但结果倒害得迪克连尼科尔也没接上,等他们在旅馆的门厅相见时,她看起来几乎精疲力竭了。看到她撅起的嘴唇,迪克心中好生不安。   “爸爸怎么样了?”她问。   “他好多了。他看来有很强的生命力。”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将实情告诉了她,“其实,他从床上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忙得顾不上吃饭,此刻有些日渴,便领着恍恍惚惚的尼科尔去了一家小餐馆。他们在两张皮中安乐椅上坐下来,要了一杯高杯饮料和一杯啤酒。迪克继续讲那件事:“给他看病的医生可能诊断有误——别忙,这件事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   “他走了?”   “他坐上了去巴黎的夜车。”   他们默默地坐着。尼科尔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这是本能,”迪克最后说,“他确信不久于人世了,但他试图回到生活的老路——病危者离开病榻,他并不是第一个——就像一只钟——你知道,你摇它,不知怎么的,它照旧又走了。现在,你的父亲——”   “哦,别说了。”她说。   “他——主要是感到恐惧,”他接着说,“他害怕了,因而他走了。他也许能活到九十岁——”’   “请别说下去了,”她恳求道,“请别——我再也受不了了。”   “好吧。我来这儿诊治的那个小坏蛋看来不可救药。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什么事你非得搀和呢?”她发起火来。   “哦,你不明白吗?有时我也不明白。”   她抓住了他的手。   “哦,我真不该这么说,迪克。”   有人带着唱机来到酒吧,他们就坐在那儿听“傻大姐的婚礼”。 三   夜色温柔--三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迪克在门房取信件,他听到门外一阵异常的喧闹:有个叫冯·科恩·莫里斯的病人要离开诊所。他的父母都是澳大利亚人,正七手八脚地将儿子的行李装上汽车。利亚德斯兰医生站在边上,对老莫里斯的粗鲁举动徒劳地表示着抗议。戴弗医生走过去时,那个年轻人则以一副冷漠的无所谓态度旁观着。   “这不是有点过于匆忙吗,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看到迪克时有些吃惊——他的红润的脸庞和上衣的大格子图案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一样。他走向迪克,好像要揍他。   “我们走得正是时候,我们以及那些跟我们一起来的人都该走了,”他开了口,还时常停下来喘口气,“到时候了,戴弗医生。到时候了。”   “你能到我的办公室来吗?”迪克建议。   “我不去!我会跟你谈的,不过,我可要跟你和你的诊所断绝关系。”   “你这么做我很遗憾。”   他朝迪克晃了晃手指。“我刚对这位医生说过,我们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浪费钱。”   利亚德斯兰医生便又开始了无力的申辩,但意思含糊不清,就像一个斯拉夫人那样,说话模棱两可。迪克从来不喜欢利亚德斯兰。他设法引那个激动的澳大利亚人沿着小路朝他的办公室走去,试图说服他进去,但那人摇了摇头。   “是你,戴弗医生,你,就是你。我找利亚德斯兰医生,是因为我找不到你,戴弗医生。还因为要到晚上才能见到格雷戈罗维斯医生,而我不想等。不想,先生!我儿子告诉了我真相后,我一分钟也不想等。”   他气势汹汹地走近迪克,迪克让双手做好准备,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给予回击。“我的儿子到这儿来是治酗酒的,他告诉我,他闻到你满口酒气,是的,先生!”他飞快地(口臭)了(口臭)鼻子,但显然什么也没闻到。“不止一次,有两次,冯·科恩说他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我和我的妻子从来是滴酒不沾。我们把冯·科恩托付给你是来治病的,而他在一个月之内,两次闯到了你身上的酒气!这儿的治疗到底是什么玩艺儿?”   迪克有些犹豫。莫里斯先生很有可能在诊所的车道上大闹一场。   “毕竟,莫里斯先生,不能因为你儿子的缘故,就要求人们放弃视为食物的——”   “但你是个医生,老兄!”莫里斯怒吼道,“那些做工的,不如意时也喝酒,但你在这儿是给人治病的——”   ‘这就扯得太远了。你儿子到这儿来是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那是怎么造成的?”这男子几乎尖叫起来,“酗酒——喝烈酒。你知道烈酒是什么颜色?黑色!我的亲叔叔就是因为酗酒被绞死的,你听好!我儿子到疗养院是来戒酒的,而一个医生竟满口酒气!”   “我必须请你走了。”   “你请我!我们正要走!”   “要是你火气小一些,我可以告诉你迄今为止的治疗效果。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们也不愿收治你的儿子了——”   “你还敢对我说‘火气’?”   迪克招呼利亚德斯兰医生过来,他走近时,迪克说:‘你能否代表我们给这位病人和他的家属送行?”   他对莫里斯欠了欠身,便去了办公室,临进门时,他愣愣地站了一会。他看着他们,粗俗的父母,冷漠而堕落的后代,驱车离去。可以预见,这一家人在欧洲到处游逛,仗着极度的无知和手中的金钱去恐吓正派人。不过,他们离开之后,引起迪克思索的倒是这样一个问题,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每顿饭都要喝点红葡萄酒,晚上多半来一杯口味醇厚的朗姆酒,有时下午还少量地饮几口杜松子酒——很难从人的呼吸中闻到杜松子酒的味道。他平均每天要喝半品脱酒,对他的身体来说是有点过量。   他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他在书桌前坐下来,就像开处方一样,给自己定了下规矩,将酒量减少一半。医生、司机和清教牧师应该滴酒不沾,而那些画家、掮客、骑兵军官则无此禁忌。迪克只是责备自己不够谨慎,然而半小时之后,他仍然没把问题想个明白。这时,在阿尔卑斯山休假了半个月,显得精力充沛的弗朗茨驱车回到诊所。他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工作了。迪克迎了上去。   “埃佛勒斯峰①怎么样?”   --------   ①即珠穆朗玛峰,这里用来指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峰。   “按我们的速度,埃佛勒斯峰不在话下。我们早就说过的。一切都还顺利吧?我的克特好吗?你的尼科尔还好吧?”   “这儿一切都还好。只是,天哪,弗朗茨,今天上午的一件事令人愤慨。”   “怎么,出什么事了?”   弗朗茨给家里打电话,迪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等他给家人通过电话,迪克说,“那个小莫里斯被带走——还大吵了一场。”   弗朗茨愉快的脸色挂了下来。   “我知道他走了。我在外面碰到了利亚德斯兰。”   “利亚德斯兰说了些什么?”   “只说小莫里斯走了——说你会告诉我的。怎么回事?”   “不就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他是个魔鬼,那孩子。”   “他确实麻木不仁,”迪克回答,“我去的时候,莫里斯的父亲蛮横地训斥利亚德斯兰。利亚德斯兰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还留他吗?我说别留了——他这个人没有多少男子气,而且什么事也于不了。”迪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他暂时走开去,以便有点时间来梳理一下思路。弗朗茨坐在一张桌子的边边上,他还穿着亚麻布旅行风衣,戴着旅行手套。迪克说:   “那孩子对他父亲的一个申诉便是,你的重要合伙人是个酒鬼。那家伙是个人性子,他儿子似乎从我身上闻到了酒味。”   弗朗茨坐下来,舔了舔下嘴唇沉思着。“你可以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你呢?”迪克提议,“你肯定知道,我最讨厌饮酒无度。”他和弗朗茨互相扫了一眼,四目相对。“利亚德斯兰弄得那家伙如此嚣张,我只好委曲求全,否则就会当着病人的面把事情闹大了,因此你可以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申辩有多么困难!”   弗朗茨脱掉手套和外衣。他走到门口,告诉秘书,“别让人来打搅我们。”回到房间,他在一张长桌旁一屁股坐下来,信手翻弄着他的信件。出现这种姿态,人们一般不是在深思什么问题,而只是为他要说的话选择一种合适的方式。   “迪克,我很了解你,你性情温和,做事稳重,尽管我们在饮酒问题上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不过,是时候了——迪克,我必须坦率地说,我有好几次注意到你在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了。你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你为什么不节欲①再去休假呢?”   --------   ①弗朗茨将“离开(absence)”误说成“节欲(abstinenee)”。   “离开,”迪克随回纠正他,“对我来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他们俩都有些恼火。弗朗茨回家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因而感到十分扫兴。   “有时候你真不近情理,迪克。”   “我压根不懂得将常情常理应用于复杂问题意味着什么——除非意味着一个普通医生动起手术来要胜过一个专家。”   他不禁对眼前这种状况感到强烈的厌恶。去解释,去凑合——这把年龄已不习惯这一套了——还不如让古老真理在耳畔刺耳地回响,任其自然吧。   “这办不到。”他突然说。   “好吧,我也这么想。”弗朗茨承认,“你不再把诊所放在心上了,迪克。”   “我懂了,我走吧——我们可以计划一下,逐步把尼科尔的钱取出来。”   “这我也想到了,迪克——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能找到其他的资助者,到年底,有可能把你们的钱都撤出来。”   迪克并不打算如此匆忙地做出决定,他也没有想到弗朗茨这样轻易认同了他们的分手,然而他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他早就不无痛心地感到,他的职业道德要消解在碌碌无为的生活中了。 四   夜色温柔--四戴弗一家要回里维埃拉,那儿是他们的家。但黛安娜别墅在夏季租出去了,所以,他们便来往于德国的矿泉疗养地和法国那些有着大教堂的城镇,每到一处,总会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迪克也零零碎碎写一点东西。生活似乎成了一种期待,并不是期待尼科尔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她对旅行劲头十足;也不是期待工作有什么转机,而只是一种期待。使这段日子显得有意义的因素是孩子们。   迪克对孩子的兴趣随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眼下他们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设法采用不同于保姆或家庭教师的方式来和他们相处,他的原则是:苛责和放任都无法代替对他们长期的、细心的观察,无法代替对他们言行的考察、评估和判断,这样才不至于疏忽他们相应承担的责仟。他比尼科尔更了解他们。几杯各国的名酒下肚之后,他便兴致勃勃地同孩子们海阔天空地聊天,尽情地玩乐。他们很安静,甚至有一种忧伤的神情,这是那些很早就懂得不能放声大哭或咧嘴大笑的孩子的特点。他们早就不会流露偏激的情绪,而满足于生活的常规和可以得到的朴素的乐趣。这种平静的生活在西方世界那些古老家族的经历中。被认为是一种可取的生活方式,这恰恰是教养的标志,而不是一时的表现。譬如,迪克就认为,对观察力的发展来说,最有效的莫过于克制性的沉默。   拉尼尔是个难以捉摸的孩子,他天性好奇。他会用这一类的问题,如“要多少波美尼亚狗才能打败一头狮子,爸爸?”来为难迪克。托普西则没有这么烦人。她今年九岁,娇小可爱,跟尼科尔一个模样,先前迪克曾担心她身子纤弱,后来她长得跟别的美国孩子一样结实。对这两个孩子,他都很满意,但他只是很婉转地对他们表达这种感情。他们如果有不良行为,则要受到惩罚——“一个人要么在家庭学会讲礼貌,”迪克说,“要么就让社会用鞭子来教他怎样讲礼貌,这样,你就要吃苦头了。至于托普西是否‘喜欢’我,我操什么心?我养育她又不是让她做我的妻子。”   对戴弗夫妇来说,今年夏天和秋天之所以有别于往年,原因之一是他们有大笔的钱。卖掉了他们在诊所的股份,再加上在美国的投资收益,他们现在真是十分富有。因而怎样花钱,及照看好买来的物品倒成了一桩烦人的事。他们旅行时大手大脚,气派极了。   举例说吧,火车在博延徐徐停下来,他们要在这儿游览半个月。包厢里的忙乱从火车驶近意大利边境就开始了。家庭教师的女仆和戴弗太太的女仆从二等车厢跑来帮助照料行李和几条狗。贝卢瓦小姐主管手提旅行袋,一位女仆照看几条锡利哈姆狗,另一位女仆负责一对狮子狗。一个女人忙忙碌碌,喜欢热闹,未必是因为精神空虚——倒可能是兴趣过于广泛。除了发病的日子,尼科尔完全够格做个总管。就拿那一大堆行李说吧——现在得从行李车厢上卸下四只衣箱、一只鞋箱、三只帽箱,还有两只帽盒、一排放仆人物品的箱子、一只轻便文件柜、一只医药箱、一只酒精灯箱、一套野餐用具、装在盒内的四副网球拍、一架唱机、一架打字机。在为家人的随从留下的空间还有二十多只备用的手提包、小背包和小袋子。每件行李都编过号,柳条箱上系着标签。这样,在任何一个车站的站台上,所有这些行李两分钟内就可以清点完毕。有些去存起来,有些随身带走,当然是按“轻装旅行清单”或“重装旅行清单”做不同处置。清单上的项目不断调整,而清单就放在尼科尔小包里。她小时候跟她体弱的母亲一同旅行时就设计出这套程序,其功用不亚于一个军需官考虑三千人的军队的伙食和装备供应。   戴弗一家浩浩荡荡地下了火车,进入暮色四合的山谷。村民们一百年前曾目睹过拜伦爵士的意大利之行,如今他们以同样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群人的到来。接待他们的女主人是明盖蒂伯爵夫人,即以前的玛丽·诺思。在纽瓦克①的一家滚糊店铺的楼上房间里开始的这趟旅行,最后以一桩不寻常的婚姻而宣告结束。   --------   ①美国城市名。   “明盖蒂伯爵”只是一个天主教的称呼——玛丽的丈夫的财富来自西南亚的锰矿开采,他在那儿既是锰矿的管理者,又是大老板。他肤色较黑,因而不能在梅森狄克森分界线①以南坐卧铺车厢旅行。他有着从北非到南亚地带的卡比尔人、柏柏尔人、赛伯伊人和印度人的血统,但比起港口的那些混血儿,他同欧洲人更易相处。   --------   ①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即过去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各州的分界线。   当这两个王侯般的家庭,一个来自东方,一个来自西方,在车站站台相会时,戴弗一家的排场相比较之下倒显得像拓荒者般简朴了。他们的男主人由一位意大利人总管陪伴,总管统率着一群随从,还有四个骑摩托车、包着头巾的家臣及两个半遮着面纱的女子。那两个女子恭顺地站在玛丽的身后,朝尼科尔行了个穆斯林式的额手礼,这特别把尼科尔吓了一跳。   不仅对戴弗一家,甚至对玛丽来说,这种欢迎场面不免有些好笑。玛丽略带歉意,不以为然地格格笑着,然而当她介绍她丈夫的亚洲头衔时,还是洋洋得意,神采飞扬的。   在房间里换装准备赴宴时,迪克和尼科尔不无惊奇地相互做了个鬼脸:这些有钱人一副民主嘴脸,而私下却显得对炫富摆阔倾心不已。   “可爱的玛丽·诺思知道她需要什么,”迪克满脸肥皂沫咕哝着,“艾贝教导过她,现在她又嫁给了一位菩萨。要是欧洲布尔什维克化,她说不定会成为斯大林的新娘呢。”   尼科尔从梳妆盒上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说话注意点,迪克,行吗?”但她笑了起来,“他们真够气派的。军舰都向他们鸣炮致意。玛丽在伦敦坐的是皇家汽车。”   “不错,”他附和道,当他听到尼科尔在门口叫人拿些饰针来时,他喊道,“不知道我能否要些威士忌,我觉得山里真够凉的!”   “她会安排的,”此刻尼科尔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就是去火车车站的那些女子中的一个,她把面纱取下来了。”   “玛丽跟你谈了些什么?”他问。   “她没说什么——她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很感兴趣——她问了我许多有关我的血统之类的问题,好像我是内行似的。不过,看来新郎有两个与前妻生的深肤色的孩子——其中一个得了某种他们难以诊断的亚洲地方病。我得要孩子们小心。我觉得这非常古怪。玛丽会看出我们有什么样的想法的。”她顿时站在那儿着急起来。   “她会理解的,”迪克安慰她,“再说孩子们可能上床了。”   餐间,迪克跟霍赛交谈起来,他曾在一家英国公立学校读过书。霍赛想要了解有关证券和好莱坞的情况,而迪克借助香摈来激发他的想象力,给他讲了一些荒诞离奇的事。   “几十亿?”霍赛问。   “几万亿。”迪克肯定地说。   “真没想到——”   “哦,也许几百万吧,”迪克退一步说,“住进旅馆的每一个男士都可以分到一些女眷——或相当数量的女人。”   “不是演员和导演的人也这样吗?”   “旅馆的每一位房客——甚至包括旅行推销员。嗨,他们有一次给我送来十几个让我挑选,可尼科尔难以忍受。”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尼科尔责怪他,“干吗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用spic①这个词?”   --------   ①美国俚语,指美籍西班牙人,含贬意。   “抱歉,我是想说抽烟,说漏嘴了。”   “迪克,这可有点不像你自己。”   “很抱歉,我再也不像我自己了。”   那天晚上,迪克推开浴室窗户,他面对着的是这幢住宅不大的呈圆形的一处庭院,那儿光线昏暗。此时却传来一阵哀伤的独特的音乐,像是用一管长笛吹出的凄凉的调子。有两个人在用一种东方语言或老是夹杂着K音和L音的地方方言反复念叨着什么——他探出身去,还是看不到他们,但声音中包含着宗教意味。他十分疲倦,也无热情,因而就让他们去为他祷告吧,但为什么祷告,除了他不应日趋沉湎郁悒的心境,他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在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坡上,他们打下了几只瘦小的鸟,这种鸟同鹑鸡有亲缘关系。他们大致模仿英国人的打猎游戏,雇用了一群未经训练的人来赶鸟。迪克只好朝空中开枪,以免击中他们。   他们回家时,拉尼尔在房间里等着。   “爸爸,你说过,要是我们靠近了那个有病的男孩,就立即告诉你。”尼科尔猛地转过身来,顿时警觉起来。   “——是这样,妈妈,”拉尼尔转向她继续说,“那男孩每天晚上都洗澡,昨天晚上他正好在我前头洗澡,我只好在他洗过澡的水里洗,水很脏。”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见他们把托尼抱出了浴缸,随后他们叫我进去洗,水很脏。”   “但——你洗了吗?”   “洗了,妈妈。”   “天哪!”她冲着迪克嚷道。   他问:“吕西安娜为什么不替你换水呢?”   “吕西安娜换不起来。热水器真怪——会自动喷出水来,昨晚烫伤了她的手臂,她怕弄热水器,所以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   “你到这间浴室来,现在就洗个澡。”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拉尼尔在门口说。迪克走进去,在浴缸里洒了些硫磺,他关上门,对尼科尔说:   “我们要么跟玛丽去说,要么最好搬出去住,”   她同意了。他接着说:“人们总以为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干净,有病也没有什么传染的危险”   迪克进了房问,从瓶子里自己倒了些水,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起劲地嚼着饼干。   “跟吕西安娜讲,她得学会用热水器——”他说。这时,那位亚裔女子来到门前。   “伯爵大人——”   迪克招呼她进来,并关上了门。   “那个有病的小男孩好些了吗?”他客气地问道。   “好些了,不过他还是常出疹子。”   “那可糟糕——我为他难过。不过你明白,我们的孩子不能用他洗过澡的水洗澡。那是不行的。我肯定,你的女主人要是知道你这么做,非生气不可。”   “我?”她似乎十分吃惊,“怎么,我只是见到你们的女佣不会用热水器——我告诉她怎么用,并且放了水。”   “但要是有病人洗过澡,你就要把洗澡水全部放掉,把浴缸擦干净。”   “我?”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便长长地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冲出了房间。   “她可不能光追求西方文明而损害我们的利益。”他板着脸说。   那天晚餐的时候,他断定席间的闲谈不会拖得太久。谈起他自己的国家,霍赛似乎只知道有连绵的群山,有羊群和牧羊人。他是个矜持寡言的年轻人——要打开他的话匣子得费老大劲,迪克此刻要把精神留给家人了。餐后不久,霍赛告辞走了,只留下玛丽和戴弗夫妇,但这往日的小团体已经瓦解——只剩下玛丽要征服的变化多端的社会了。到九点半的时候,玛丽接到一张纸条,她读完后站了起来,这时迪克也感到松了一口气。   “要请你们原谅了。我丈夫要做一次短途旅行,我得跟着去。”   次日早晨,仆人刚把咖啡端进来,玛丽就进了他们的房间,她衣着整齐,而他们还没有穿衣,看来她已经起床好一会了。她板着面孔,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拉尼尔在脏浴缸里洗澡是怎么回事?”   迪克刚要申辩,但她打断他。   “你们指派我丈夫的姐姐去清洗拉尼尔的浴缸又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那儿,瞪眼看着他们,而他们则泥塑木雕似地傻坐在床上,手里还托着茶盘。他俩一起惊叫起来:“他的姐姐?”   “你们命令他的一个姐姐去清洗浴缸!”   “我们没有——”他们争着解释,“——我是跟本地的一位女仆说——”   “你在跟霍赛的姐姐说话。”   迪克只好说:“我以为她们是两个女仆。”   “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是喜马多①。”   --------   ①南亚宗教中一种对圣人的称呼。   “什么?”迪克从床上跳起来,披上一件袍子。   “前天晚上在钢琴边上我跟你解释过。别对我说你太兴奋了而没有弄清楚。”   “你说的就是这事?我没有从头听。我没有想到——我们压根没有想到,玛丽。好吧,我们就去找她,向她道歉。”   “去找她道歉!我跟你们介绍过,当这个家庭的长子——当长子结婚,那么,他们两位大姐就献身成为喜马多,成为他妻子的女侍。”   “这就是为什么霍赛昨晚要离家的原因吗?”   玛丽犹豫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他必须走——他们都走了。出于荣誉他必须这么做。”   此刻,该是戴弗大妇起床穿衣了。玛丽继续说道:   “这一切都是洗澡水引起的。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们要找拉尼尔问个明白。”   迪克坐在床边上,对尼科尔私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来做这件事。而这时,玛丽走到门口,用意大利语吩咐一个随从。   “等一下,”尼科尔说;“我不愿意那么做。”   “你指责了我们,”玛丽说,那语气是她以前从未对尼科尔用过的。“现在我有权弄清楚。”   “我不想把孩子叫来。”尼科尔把衣服往身上一披,仿佛衣服是锁子甲似的。   “那好吧,”迪克说,“叫拉尼尔来。我们当场把洗澡这件事弄明白——看看是事实还是谎言。”   拉尼尔衣服还没完全穿好,他茫然地望着一脸怒容的大人们。   “听着,拉尼尔,”玛丽开始提问,“你怎么会认为让你在别人洗过澡的水里洗澡呢?”   “说出来。”迪克加上一句。   “水是脏的,就这么回事。”   “难道你听不到换水的声音,从你的房间,就在隔壁?”   拉尼尔承认能听到,但他坚持他的看法——水是脏的。他有点畏怯,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时不可能在放水,因为——”   他们喝住了他。   “为什么不可能?”   他裹着一件短小的和服式晨衣,瑟缩地站在那儿,先是他的父母,后来连玛丽见了都可怜他起来——他说:   “水是脏的,尽是肥皂沫。”   “要是你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玛丽又开了口,但尼科尔打断她。   “别说了,玛丽。要是水里有脏的泡沫,那么他就自然会认为水是脏的了。他的父亲要他——”   “水里不可能有脏的泡沫。”   拉尼尔不满地瞥了他父亲一眼,怨父亲出卖了他。尼科尔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并让人把他领出房间。迪克笑了一声,想打破室内紧张的气氛。   这笑声仿佛招来了往日的时光,多年的友情。玛丽心想,她同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了呢?她用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说:“孩子们的事总是这样。”   当她想到过去,心中不安起来。“你们要走就是傻子——不管怎样,霍塞是要做这趟旅行的。你们毕竟是我的客人,再说你们也是一时疏忽而已。”但迪克对这种转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以及用“疏忽”这样的字眼大为生气,他转身走开,并动手收拾他的东西,说:   “真对不起那两位姑娘。我要对来过这儿的那位赔个不是。”   “要是你坐在钢琴凳上仔细听就好了!”   “可你说得也太乏味了,玛丽,我倒是用心听的。”   “别说了!”尼科尔劝他。   “我谢谢他的恭维,”玛丽恨恨地说,“再见,尼科尔。”她走了出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也就不指望她来给他们送行了。大管家负责送他们。迪克给霍赛和他的两个姐姐留了正式的信函。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但他们全家,尤其是拉尼尔,都为此感到难过。   “我还是要说,”拉尼尔在火车上仍不改口,“洗澡水是脏的。”   “够了,”他父亲说,“你最好还是忘掉吧——否则你要我跟你分手了。你知道法国有一条新法律,允许跟孩子分手吗?”   拉尼尔狂笑起来,戴弗一家又融为一体了——迪克不知道这种情景还能有几次。 五   夜色温柔--五       尼科尔走到窗口,俯身在窗台上观望发生在楼下平台上的一场争吵。四月的阳光照在厨娘奥古斯汀的那张谦卑慈爱的脸上,发出粉红色的光彩,她手中像醉汉一样挥舞着的刀子闪着蓝幽幽的光芒。自从他们二月里回到黛安娜别墅,她就跟他们在一起了。   因为有遮篷挡着,她只能看见迪克的头,他的手里抓着镶有黄铜头的沉重的手杖。一个挥着刀子,一个挺着手杖,相互恐吓着对方,活像两个角斗士用三刃戟和短剑对峙着。迪克的声音先传到她的耳朵里。   “——不管你在厨房里偷喝了多少酒,不过,要是让我发现你把脖子伸进夏布利酒瓶——”   “你还说什么喝酒!”奥古斯汀一边嚷,一边挥着她的军刀,“你自已喝酒喝个不停!”   尼科尔在这篷上方喊道:“怎么啦,迪克?”他用英语回答:   “这老婆子把上等好酒都喝光了,我要把她撵走——至少我要把她辞了。”   “天哪!别让她用刀子伤着你。”   奥古斯汀朝厄科尔晃了晃菜刀。老妇人的那张嘴犹如两颗紧挨着的红樱桃。   “我要说,太太,要是你知道你的丈夫在他的小屋里喝起酒来像一个打零工的人——”   “闭嘴,滚出去!”尼科尔喝住了她,“我们要叫警察了。”   “你们要叫警察!我的兄弟就在当兵!你——不就是一个讨厌的美国佬吗?”   迪克用英语朝尼科尔喊道:   “把孩子们从家里带走,我要把这件事解决掉。”   “——讨厌的美国佬跑到这儿来,把我们最好的葡萄酒喝个精光。”奥古斯汀扯起大嗓门尖叫着。   迪克亦不甘示弱地吼叫。   “你现在就给我走!欠你的工钱会付给你的。”   “你当然得付钱!让我告诉你——”她挨上来,手里还胡乱挥舞着菜刀,迪克急忙举起手杖。她见状返身冲到厨房,拿来一柄切肉刀,外加一把小斧子。   这情形可不是好玩的——奥古斯汀是个强壮的妇人,要解除她的武装得冒很大的风险,且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倘若伤害了一个法国公民,就会缠上一大堆法律纠纷。为了吓唬她,迪克朝尼科尔喊道:   “给警察局打电话。”随后,他指着奥古斯汀的武器说:“就凭这些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哈一哈!’”她狂笑着,然而却不再往前逼进了。尼科尔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听到的却是和奥古斯汀的怪笑如出一辙的可怕的声音。她听到了一串嘟哝声和含糊不清的词句——线忽然就断了。   尼科尔折回到窗口,向下冲着迪克叫道:“给她一些额外的好处,打发她走吧!”   “如果我能打电话就好了!”这看上去无法实现,迪克只有投降的分了。迪克因为急于将她除掉,把价码由五十法郎升到了一百法郎。奥古斯汀开始撤除她的防线。她一边撤退,一边不停地大骂“臭狗屎!”但只有等她侄子前来搬行李时,她才会离开。迪克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听见拔木塞的声音,但此刻他也不去管了。没有再发生什么麻烦——她侄子来后,她再三表示歉意,欢天喜地地跟迪克告别,冲着尼科尔的窗户喊道:“再见,太太!祝您好运!”   戴弗夫妇去了尼斯,在餐馆吃了一顿法式杂鱼汤,这道汤是用鲈鱼和小龙虾煨的,用藏红花作佐料调味,外加一瓶冰镇夏布利酒。他对奥古斯汀的离去表示惋惜。   “我可一点也不遗憾。”尼科尔说。   “我觉得遗憾——然而我真希望把她从悬崖推下去。”   这些天来,他们没有多少可以畅谈的话题,也常常觉得辞不达意,彼此之间很少有心领神会的时刻了。今晚,奥古斯汀的那一顿发作把他们从各自的幻想中惊醒了。喝着热乎乎的加了香料的鱼汤和清凉可口的葡萄酒,他们交谈起来。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尼科尔开口说道,“我们能这样吗?你怎么看?”她对迪克没有表示异议一时有些吃惊,便又说道:“有时我想这是我的过错,我毁了你。”   “这么说我已被毁了,是吗?”他打趣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过去常有创造的欲望,而如今似乎总想毁灭什么。”   她对自己如此直言不讳地批评他感到心疼——但他长久的沉默更让她害怕。她猜想,在这种沉默背后,在那双冷峻的蓝眼睛后面,在他对孩子们不太自然的兴趣后面,有某种东西在滋长。他有时会一反常态,勃然大怒,这令她大吃一惊——他会突如其来,不厌其烦地对某个人、某一种族、某个阶级、某种生活和某种思想方式表示鄙视。好像他内心深处有一则冗长的故事在做自我叙述,而只有当这个故事公开出来的时候,她才能加以判断。   “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呢?”她问。   “知道你一天天结实起来,知道你的病遵循报酬递减率。”   他的声音她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他在讲某种陌生的事情或学术问题。她惊骇得大叫起来:“迪克!”她隔着桌子想抓住他的手,但他条件反射似地缩了缩手,说:“需要通盘考虑,是不是?不仅仅是你的问题。”他握住她的手,用一种惯于寻欢作乐。荒唐胡闹、投机取巧的阴谋家的老调子说:   “看见那边的那艘船了吗?”   这是T·F·戈尔丁的摩托游艇,此刻,它躺在风平浪静的尼斯湾的海面上,随海浪的一起一伏,好像是在做一次浪漫的航行,而实际上它并没有启航。“我们这就去问艇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看看他们是不是幸福。”   “我们跟他不熟。”尼科尔不想去。   “他催我去。再说,巴比认识他——事实上,她嫁给了他,不是吗——她以前没嫁给他吗?”   当他们坐上一只租来的汽艇驶出港口时,已是夏日的黄昏了。夕阳的光辉在“马根”号的帆索间闪烁。当他们的船靠近游艇时,尼科尔又想打退堂鼓了。   “他在举行舞会——”   “这只是收音机的声音。”他猜测。   游艇上的人对他们欢呼——一个穿白色外套,身材魁梧,满头银丝的男子俯视着他们,叫道:   “是戴弗夫妇吗?”   “哟哎,‘马根’号船!”   他们的汽艇靠到了舷梯下面。他们往上走时,戈尔丁弯下那魁梧的身躯,对尼科尔伸出手去。   “正赶上晚宴。”   一支小乐队在游艇的后甲板演奏。   愿意为您效劳——然而   不到时候请别来打扰——   当戈尔丁张开手臂急急忙忙把他们赶往艇尾时,虽然他井没有碰着他们,但尼科尔更懊悔上这儿来,也对迪克也越加不耐烦了。他们对游艇上这帮享乐之人抱一种敬而远之态度,而曾几何时,当迪克的工作和她的健康不适宜四处走动时,他们就有了隐士的名声。随后几年里,到里维埃拉度假的人将这种举动说成是因某种原因而不受欢迎的结果,然而,既然已做出这样的一种姿态,尼科尔认为,不能因一时得意忘形坏了名声。   当他们通过主舱时,看见前方有些人影,似乎在尾舱幽暗的灯光下翩翩起舞,然而,这是由动听的音乐、迷离的灯光及海浪荡漾产生的幻觉。实际上,除了几个忙碌的船员,客人们在一间宽敞的吸烟室闲聊,吸烟室是顺着甲板的弧形而建成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另一个则穿着脏衣服。还有几个人衣着笔挺,其中有一个走出来,做了自我介绍,这时,尼科尔发出一声极度欣喜的叫喊:   “汤米!”   尼科尔顾不上让他在她手臂上吻一下的法国礼仪,忙将她的脸贴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坐到,不如说躺在一张安东厄式长凳上。他原本英俊的脸黑黑的,已没有了棕褐色的迷人之处,更谈不上黑人那种黑里透亮的美了——不过是一张憔悴的面孔。异国的太阳改变了他肤色,他方的水土给了他新的滋养,他的舌头会被多种方言缠住而结结巴巴,他的反应也非常奇特,令人惊诧——这一切都使尼科尔着迷、心醉——在他们相见的瞬间,她已在精神上投入了他的怀抱,远走高飞……这时,自我保存的意识占了上风,她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她轻声地问他:   “你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冒险家——可你为什么在外边要呆这么久呢?”   汤米·巴尔邦看看她,她的话他未能领会,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双眼发亮。   “五年了,”她接着说。低低的像是独语,“真是太久了,你难道就不能只宰几头猛兽,然后回来跟我们住一阵?’”   在他心仪已久的尼科尔面前,汤米赶紧让自己欧洲化起来。   “可是为了我们的英雄,”他说,“是需要花时同的,尼科尔。我们可不是做些不起眼的事——我们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①。”   --------   ①原文为法语,下同。   “跟我讲英语,汤米。”   “跟我讲法语,尼科尔。”   “但意思有所不同——在法语里,你保持尊严就是英雄豪杰,这你是知道的;而在英语里,要没有一点儿荒唐,你就成不了英雄豪杰,这你也知道。这就给了人一种便利。”   “但毕竟——”他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即使讲英语,我也是有胆有识,英勇豪爽的。”   她装作惊讶至极的样子,但他并不觉得羞惭。   “我只知道在电影里看到的东西。”他说。   “全都像电影里的事吗?”   “电影可不坏——就拿罗伦德·科曼①来说——你看过他的北非军团的影片吗?这些片子确实不错。”   --------   ①罗伦德·科曼(1891——1958),美国电影演员。   “那好,只要我去看电影,我就能知道你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经历了。”   尼科尔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一位小个、白净、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的一头秀发很有光泽,在甲板灯光的照射下,近似一种绿色。她先前就坐在汤米的旁边,很有可能一直在同他们或边上另一个人说话。她显然一度控制了汤米,而此时,她并不指望他勉强地去取悦她了,她便气鼓鼓地走到月牙形甲板的另一头去。   “毕竟,我是个英雄,”汤米平静地说,语气半真半假,“我有泼天大胆,通常情况下,几分像一头狮子,几分像一个醉汉。”   尼科尔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对夸口也自觉没趣——她知道,他往日是不可能说这种大话的。她打量了一下那些陌生人,照例发现极度的神经质,假装斯文,只是出于对城市的恐惧,出于对他们自己那种千人一腔的厌恶才仰慕起乡村来……她问:   “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谁?”   “那个刚才坐在我身边的人吗?卡罗琳·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有一会,他们听着从那边传来的她的说话声:   “这家伙是个无赖,不过,他又是那种胆小鬼。我们整夜地打双人九点,他还欠我一千瑞士法郎哩。”   汤米笑着说:“她现在是伦敦最刻毒的女人。我每次返回欧洲,总会遇上一帮来自伦敦的刻薄女子。她是最时新的一个——尽管我相信,眼下又有一个不亚于她的刻薄女子出现了。”   尼科尔又望了一眼甲板那头的女子——她身材纤弱,像是患有结核病似的——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削的双肩,如此细弱的手臂,竟能举起颓废的大旗,这可是没落帝国的最后一个标志。她外表与其说是像战前给画家和小说家做模特的慵懒的高个金发女郎,倒不如说是约翰·海德①漫画中的胸脯平平的尚未人社交界的少女。   --------   ①约翰·海德(1889—1958),美国卡通画家,其作品形象地表现了“爵士乐”时代的美国社会生活。   戈尔丁走过来,竭力压低那庞大身躯发出的洪亮的声音,他的意志通过这架大功率的扬声器传达出来。尼科尔很勉强地听从了他一再提出的建议:晚宴后,“马根”号立即驶往戛纳。他们可以再吃点鱼子酱井喝点香按酒,尽管他们已经吃了晚餐。不管怎样,迪克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们在尼斯的司机把汽车开回到戛纳,停在阿里埃饭店门口,戴弗夫妇可以在那儿找到车子。   他们走进餐厅,迪克被安排坐在卡罗琳夫人身边。尼科尔看见他平日里红润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讲话时的声音干巴巴的,尼科尔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   “……对你们英国人来说,这是没错的,你们正在跳一种死神舞蹈……古城堡中的印度兵,我是指那些在城堡之类的地方守门和取乐的印度兵。绿色的帽子,折叠的帽子,没有前途。”   卡罗琳夫人回答时话不多,三言两语,多半用“什么”来结尾,夹杂着模棱两可的“的确”,令人沮丧的“再见”,这些用语总含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意味,但迪克并不理会这诸般警示。突然,他发了一通言词激烈的议论。尼科尔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她看见那少妇脸色发黑,横眉怒目,听见她厉声回答:   “毕竟伙伴是伙伴,朋友是朋友。”   他又招惹人了——难道他就不能多管住自己的舌头一会儿吗?到何时能改呢?直到死吧。   在钢琴边,乐队(乐队由夜总会命名为“爱丁堡拉格泰姆学院爵士乐队”)的一个苏格兰金发小伙子开始用一种丹尼·迪维式的单音调,随着钢琴的低声伴奏唱起歌来。他的歌唱字正腔圆,仿佛这歌曲已深深地印人他的脑海了。   有位女士来自地狱,   听到钟声悚然而跳,   因为她邪恶一邪恶一邪恶,   她听到钟声怖然而跳,   来自地狱(波姆波姆)   来自地狱(图特图特)   有位女士来自地狱——   “唱些什么?”汤米低声问尼科尔。   坐在他另一边的姑娘提供了答案:   “卡罗琳·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作的词,他谱的曲。”   “多棒的创作!”汤米喃喃道。这时,第二段歌曲开始了,歌声表达了对那位女士更多的偏爱。“像是在吟唱拉辛①的作品!”   --------   ①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大师。   至少从表面上看,卡罗琳女士并不关心她的作品的演唱。尼科尔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自己倒被打动了,不是为哪个人或哪种个性,而是为某种态度所具有的力量。尼科尔想,她恐怕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当众人离开餐厅时,她的这种想法得到了证实。迪克仍旧坐着,表情有些古怪。接着,他突然开口,语气十分生硬。   “我不喜欢用这些叽叽喳喳的英国式的窃窃私语来含沙射影。”   快要离开房间的卡罗琳女士转身朝迪克走过去,她用一种低沉然而清脆的嗓音说话,有意让大家都听见。   ‘在我看来,你就喜欢这样——低毁我的同胞,诋毁我的朋友,玛丽·明盖蒂。我只想说,有人看见你在洛桑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是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吗?还是这吵你耳朵了?”   “这还是不够响,”迪克愣了一会才说,“这么说,我实际上是个臭名昭著的——”   戈尔丁开口打断了迪克的话:   “什么呀!什么呀!”他摆摆手让客人出门,他强壮的身躯本身就是一种威慑。走到门口,尼科尔看见迪克仍坐在餐桌旁。她对那个女人出言不逊感到气愤,对迪克要来这儿,还喝得醉醺醺的,挖苦人时锋芒毕露,结果自讨没趣同样很气愤,尤为恼火的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到这儿,她就吸引汤米·巴尔邦了,这首先就激怒了那个女人。   过了一会,她见迪克站在舷梯口,同戈尔丁说话,显然已完全镇定下来。以后半小时,她在甲板上见不到他的身影,便停下用细绳和咖啡豆来玩的一种复杂的马来游戏。然后她对汤米说:   “我去找一下迪克。”   晚餐后,游艇一直向西航行。迷人的夜色在船舷两旁流淌,柴油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声响。当她来到船头,春风扑面而来,吹动起她的头发。她看见迪克站在旗杆那一头,不禁有些忧心如焚。他认出了她,便淡淡地说了一句:   “夜色真美。”   “我真担心。”   “哦,你担心了?”   “哦,别这样说话。要是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我会感到非常快乐的,迪克。”   他转过身去,仰望非洲大陆上的那片星空。   “我相信这是真话,尼科尔。我有时还相信,你能做的事越少,你感到的快乐就越多。”   “别这么说——别谈这些了。”   浪花飞溅,星光灿烂。星光下,他的脸显得苍白,但没有她预料之中的恼怒之色,甚至倒有些冷漠。他的眼光慢慢地落在她身上,如同落在一枚要起动的棋子上。他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紧些。   “你毁了我,是吗?”他温和地问道,“那么,我们俩都被毁了。所以——”   她一阵恐惧,周身发冷,便让另一只手也让他握着。好吧,她就跟他一起走。她再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夜色的美丽。此时此刻,这是全身心的投入,是忘我的契合——好吧,那——   ——然而这时她的手被意外地松开了,迪克转过身去,发出一阵叹息:“嘘!嘘!”   尼科尔潸然泪下——这时她听见有人走过来,这是汤米。   “你找到他了!尼科尔以为你要跳海呢,迪克,”他说,“因为那个英国小荡妇辱骂了你。”   “跳海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迪克淡淡地说。   “谁说不是呢?”尼科尔跟着说,“让我们借个救生圈,跳下去。我想我们应该有惊人之举。我觉得我们都活得太拘谨了。”   汤米诧异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极力要弄明白夜幕下的这番情形。“我们去问西布利一比尔斯太太怎么办——她应该知道最时新的东西。我们还应该记住她的歌曲《有个女士来自地狱》。我要把它译出来,靠它在娱乐场走红赚钱呢。”   “你有钱吗,汤米?”他们在甲板上散步时迪克问他。   “眼下还没有。我讨厌从事证券经纪,就离开了,但我有些好股票在我的朋友手里,他代我操作。行情还不错。”   “迪克富起来了。”尼科尔说。她搭话时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在后甲板,戈尔了用他那巨大的手掌催促三对舞伴行动起来。尼科尔和汤米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汤米议论说:“迪克看来爱上酒了。”   “他只喝一点儿。”她辩解地说。   “有的人能喝酒,有的人不能喝。迪克显然不便喝酒。你应该劝他别喝酒。”   “我!”她惊奇地叫了起来,“我劝迪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然而,迪克一直默默不语,当他们抵达戛纳码头时,他仍迷迷糊糊,睡眼朦胧的。戈尔丁帮他下了“马根”号汽艇,而卡罗琳女士惹人注目地挪了下位置。在码头上,迪克过于拘礼地鞠躬道别,他看来还想来两句妙语祝她一帆风顺,但杨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他们便朝停着的汽车走去。   “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家。”汤米提议。   “不麻烦了——我们可以要一辆出租车。”   “要是你们能留我过夜,我很乐意。”   在汽车后座上,迪克一直静静地躺着。汽车驶过戈尔夫瑞昂,又经过了瑞昂莱藩的一年四季开放的游乐场,入夜,那儿歌声悠扬,操各种语言的游客流连忘返。汽车一个拐弯,驶上去塔姆斯的山坡,这时,车身的倾斜使他一下子坐起来,发了一通议论。   “一位风度翩翩的代表——”他嗑嗑巴巴地说,“——他代表一家公司——给我带来一些英国的糊涂脑瓜。”说完他又倒头安然人睡,时不时地吐些气息进入柔和温馨的夜色之中。 六   夜色温柔--六次日早晨,迪克一早就来到尼科尔的房间。“我听到你起床了才进来。我对昨晚的事感到非常遗憾——不过,我们别说这事了,好吗?”   “好吧。”她冷冷地回答,把脸冲着镜子。   “汤米送我们回家的吧?还是我梦中见到的?”   “你知道他开车送我们口家的。”   “好像是这样,”他承认,“刚才我听见他在咳嗽。我想我该去看看他。”   他离开她时,她倒有几分高兴,这在她还几乎是第一次——他那种一贯正确的可怕禀赋看来最终要丢弃他了。   汤米赖着不起床,等着别人给他送去加奶咖啡。   “好些了吗?”迪克问。   当汤米抱怨喉咙疼痛时,他便摆出一个医生的姿态。   “最好服一些含漱药什么的。”   “你有吗?”   “说来也怪,我偏没有——尼科尔也许有。”   “别打搅她了。”   “她起床了。”   “她怎么样了?”   迪克慢慢转过身去,“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她就会死吗?”他语气轻松地说,“尼科尔现在是用——佐治亚的松木做的,那可是世上最坚硬的木材,除了新西兰的愈疮木。”   尼科尔下楼时正好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她知道,她一直知道,汤米爱她。她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迪克,而迪克比他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也会采取某种明确的步骤来处理这个男人的痴情。想到这里,她一时竟然有些作为女性的满足感。她情靠在孩子们的早餐桌上,对家庭教师吩咐几句,而这时,楼上那两个男人正在牵挂她呢。   稍后,她来到花园,心里美美的。她并不指望发生什么,但也愿意在两个男人心里被争来夺去这种悬而未决的状况能维持下去。她很久没有自己的存在了,即使作为一只球。   “很好,兔子,不是吗——哦,是吗?嘿,兔子——嘿,你!这不是很好吗?嘿,还是你觉得这太怪了?”   那兔子见到的实际上只有一些包菜叶子,便专注地抽动了几下鼻子,算是认可了。   尼科尔在花园里继续做那些照例要做的事情。她将剪下的鲜花放在指定的地方,好让花工稍后拿到屋子里去。她来到海堤,这时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此处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于是停住脚想起心事来。她有些吃惊,竟然对另一个男人发生了兴趣,但别的女人有情人呀——为什么我不能有呢?在这个清新的春天早晨,有关男人世界的禁忌消失了,在思维的园地,她的心像花儿一样欢乐地开放。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随风儿晃动着脑袋——别的女人也有情人——正是昨晚使她产生迪克死去的心理的那股力量,此刻又让她陶醉在春风之中,并对那种逻辑感到满意和欣喜,为什么我不能有情人呢?   她坐在低矮的海堤上,眺望着大海,但从另一片大海,那波涛汹涌的幻想之海,她钓起了某个实在的东西,放在了她的其他战利品的边上。如果在精神上,她不必始终如一地面对迪克,就像昨晚那样,那她也必然有些额外的东西,不只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形象,注定要围绕一枚奖章而无休止地旋转。   尼科尔挑了一处堤墙坐下来,因为这儿悬崖延伸为一坡草地和一块开垦出的菜田。透过一簇簇枝叶,她看见两个手持把子和铲子的男人,在用夹杂着尼科西亚①和普罗旺斯方言的语言聊天。她觉得他们交谈中的用词和手势很有趣,也能听明白那些话的意思。   --------   ①塞浦路斯首都。   “我在这儿把她按倒了。”   “我把她带到那边的葡萄架后面。”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就是那条了不起的狗。嘿,我在这儿把她按倒。”   “你带耙子了吗?”   “你自己带着呢。你这个小丑。”   “哎,我不在乎你在哪儿把她按倒。直到那天晚上,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女人的乳房贴着我的胸脯哩,自从我结婚——十二年前了。现在你告诉我——”   “不过听听那条狗——”   尼科尔透过枝叶注视着他们。他们所说的似乎在理——某种事适合某个人,而另一件事适合另一个人,然而这是她偷听到的男人的事,一回到家里,她又疑虑重重了。   迪克和汤米在阳台上。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到房子里去了,随即拿着一个速写架出来,开始画汤米的头像。   “双手从不闲着——活像飞梭。”迪克随便说了一句。他说话怎么这样无聊?怪不得他仍然脸无血色,胡子上沾着褐色的肥皂沫,双眼通红。她转向汤米说:   “我总能做点什么。我曾养过一只活泼可爱的波利尼西亚①小猴,让它耍上几个小时,直到观众开始开最粗俗无聊的玩笑——”   --------   ①指太平洋的岛群,意为“多岛群岛”   她眼睛始终不看迪克。此时,他说声“抱歉”便进屋去了——她看见他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她对他的情感又冷了几分。   “尼科尔——”汤米刚说话,便停下来清清嗓子。   “我去给你拿一种特殊的樟脑涂药,”她说,“是美国货——迪克很相信这药。我过一会就来。”   “我真的该走了。”   迪克走出屋子坐了下来。“相信什么?’当她拿着药瓶回来,他俩都原样坐着,但她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一番情绪激动的交谈,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司机站在门口,拿着装有汤米昨夜换下来的衣服的包。看见汤米穿着向迪克借来的衣服,她心里非常难受,好像汤米买不起这样的衣服似的。   “你回到旅馆,就用这药在喉咙口和胸脯上搽搽,然后吸几口。”她说。   “哎,我说,”当汤米走下台阶,迪克咕哝道,“别把整瓶药给汤米——这药得从巴黎定购——家里没这种药了。”   汤米走回到能听见说话的地方,他们三个都站在太阳光下,汤米就站在汽车前头,看上去汤米只要一弯身子,就可以把汽车背起来。   尼科尔走下台阶来到路边。   “拿着吧,”她劝他,“这药很贵重。”   她知道迪克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她挪开一步,汽车开动时,她向汤米及那瓶特殊的樟脑涂药挥挥手。随后她往回走要去吃她自己的药。   “没有必要那么做,”迪克说,“我们家里有四个人——几年来,只要有人咳嗽——”   他们彼此看看。   “我们总能再弄到一瓶——”这时她心里有些发虚,便跟着他上楼去,他在他自己的床上躺下来,一言不发。   “你想把午餐端上来吃吗?”她问。   他点点头,仍然默默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她满怀心事地去叫人把饭端来。她上楼时又探头看看他的房间——那双蓝色眼睛,像夜空中的两束探照灯光。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想起对他犯下的过失,怯怯地走进去……她伸手似乎要摸摸他的头,但他像一头疑虑的动物扭开身去。尼科尔再也受不了这种场面,她像一个惊慌的帮厨女佣冲下楼去,生怕楼上这个落魄男人把她作为牺牲品,而她还得继续在他干瘪的胸脯上徒劳地吸吮着。   一星期后,尼科尔已淡忘了她为汤米所发出的感情火花——她对别人没有太好的记性,容易把他们忘了。但在六月第一阵热浪袭来时,她听说他在尼斯。他写了一封短信给他们俩——她在伞下拆开了信,这封短信连同其他信件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读完便把它递给迪克,迪克也把一封电报扔到了她穿着沙滩裤的腿边。   “我明天到戈赛母亲不能同去希望见到你们   萝丝玛丽”   “我很愿意见她。”尼科尔冷冷地说。 七   夜色温柔--七但次日上午,她还是随迪克去了海滩。自从登上戈尔丁的游艇的那个晚上,她就能感觉到事态在发展。她有了这样一份忧虑:迪克在考虑做最后的了断。她如此微妙地处在两者关系的平衡点上,一边是始终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立足点,另一边则是即将发生的起跳,这一跳必定会伤筋动骨,面目全非。因而,她还不敢真正地想这件事。迪克和她本人都在变,变得难以捉摸,犹如卷进一场荒诞舞会的幽灵。几个月来,每一句话听来都似有弦外之音,但不久便可因迪克的决断而得到澄清。虽然这种心理状态也许更有希望——许多年来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这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为迪克所觉察,这倒不是他的过错,只因为一个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他们夫妇关系中的最糟糕的方面是迪克与日俱增的冷漠,眼下主要表现为嗜酒贪杯。尼科尔不知道她会被压垮呢还是能够解脱——迪克的话缺乏诚意,更是把这个问题搅混了,她无法猜测,在事态犹如一卷地毯曲折而又缓慢地展开之后,他会有怎样的举动。在起跳之时,她也无法推断落脚之处会发生什么。   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她并不担心——她猜想那会是心灵的放松,眼睛的复明。尼科尔注定要改变航向,要飞翔,金钱就是鱼鳍,就是鸟翅。事情演变的新状态无非就好比是一只赛车底盘,即使多少年来被置于一辆私家轿车车身下,最终也会被拆下来回归它的本来面貌。尼科尔已经感到春风扑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变故发生时那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方式。   戴弗夫妇来到海滩。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他穿一条白色游泳裤。衬着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衣服显得格外洁白。尼科尔看见迪克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群和许多遮阳伞的阴影间东张西望,寻找他们的孩子。当他的心思暂时不在她身上,不再对她构成压力时,她可以冷静地看着他。她认定,他寻找孩子不是要保护他们,而是在寻求保护自己。也许他害怕海滩,犹如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偷偷地寻访旧日的皇宫。她越来越憎恨他的这个开些高雅的玩笑,举止彬彬有礼的世界,恰恰忘了多年来这是唯一对她开放的世界。让他瞧瞧吧——他的海滩,如今竟迎合起那些毫无趣味的人的日味来。他可以整天去找,但他找不到他曾在海滩周围竖起的犹如中国长城的围墙的一块墙石了,也找不到一个朋友的足迹了。   尼科尔一时很为海滩的如此变化而难过。回想起他从废物堆里扒拉出来的那只玻璃杯;回想起他们在尼斯的一条小街上买到的水手衫和水手裤——这些衣服的款式后来在巴黎做丝绸衣服的女式时装店流行开来;回想起天真的法国小姑娘爬上防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鸟儿一样;还回想起早晨的仪式,那是心灵对大海和太阳所产生的宁静安详的神注之情——他的许多发明埋得比沙子还深,才只过了几个年头……   如今这个海滨浴场成了一个“俱乐部”,就像它可以代表国际社会一样,很难说谁会被拒之门外。   当尼科尔看到迪克跪在草席上,东张西望寻找萝丝玛丽时,心又凉了几分。她的眼睛也跟随着他,在那些新式装备、水上的秋千、荡环、简易更衣室、浮塔、昨日晚会用过的探照灯、装有旧式环形把手的时髦白色餐柜之间搜寻着。   他几乎到最后才朝海上看,想找到萝丝玛丽,因为没有什么人再到那蓝色的乐园去游泳了,只有孩子和一个旅馆侍者才去那儿游泳。这个好出风头的侍者总是在上午从一块五十英尺高的岩石上漂亮地跳人大海——而绝大多数戈赛旅馆的客人只是在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才剥下裹着躯体的浴衣,露出松弛的肌肉,到水里略微泡一泡。   “她在那儿。”尼科尔招呼他。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迪克则从一张筏子到另一张筏子追踪着萝丝玛丽,然而她胸中迸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从五年前绵延至今。   “我们游过去,跟萝丝玛丽聊聊吧。”他提议。   “你去吧。”   “咱俩都去吧。”她犹豫了片刻不愿听他的,但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朝萝丝玛丽游过去,有一群小鱼也跟在她后头。水中的萝丝玛丽犹如亮闪闪的匙形蛙鱼钩钩,让他们看了眼花。   尼科尔在水里呆着,迪克则爬上筏子,来到萝丝玛丽身边。他们俩坐到一起,身上水淋淋地交谈起来,就好像她们从没有相亲相爱过似的。萝丝玛丽很美——她的青春活力尤其使尼科尔惊讶,然而她欣慰地发现,这个年轻姑娘还没有她苗条,尽管只是细微的差别。尼科尔边兜着圈子,边听萝丝玛丽说话。她显得兴致勃勃,乐观开朗,信心十足,比起五年前,她自信多了。   “我很想妈妈,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   “五年前你来这儿,”迪克说,“你那时是多么有趣的一个小丫头,穿着一件旅馆的晨衣!”   “你还记得这些!你总能记住——总能记住美好的事情。”   尼科尔见又开始了老一套的甜言蜜语,便潜到水下,然后钻出来再听:   “我愿意这还是五年前,我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你总是能够让我感受到某些,你知道,某种,你知道,某种快乐——你和尼科尔。我觉得好像你们仍然在那边的沙滩上,在其中的一顶阳伞下——你们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人,也许永远如此。”   尼科尔游开了。她看见迪克和萝丝玛丽谈笑的时候,他心上的阴云散淡了些。他又发挥出往日娴熟的交际专长,这可是一件尘封多年的艺术品。她想,要是再喝上一两杯酒,他就会在荡环上为她做惊人的表演,他一度轻松自如的绝技现在做来恐怕不那么利索了,所以,这个夏天,他开始避免高台跳水了。   稍后,当她灵活地在一张张筏子间游来游去时,迪克赶上来。   “萝丝玛丽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是那边的一艘。你想要滑板滑水吗?我想这会儿玩是很带劲的。”   记得有一次,他在一块木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他能在椅子上做双手倒立。她迁就他,就如同她也会迁就拉尼尔一样。去年夏天在苏黎世湖,他们玩过那种有趣的水上游戏,迪克还从滑板上举起一个重两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并站立起来。不过,女人都因为她们的丈夫有才能而嫁给他们,自然,日后他们可能继续炫耀他们的本领,而她们却不再对这些本领有太大的兴趣了。尼科尔甚至都不想装出有兴趣的样子,尽管她还是对他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她知道,他有些疲劳,只是由于年轻动人的萝丝玛丽近在身边,才促使他跃跃欲试——她曾见过他从她新生的婴儿身上汲取同样的力量。她产生了有些冷酷意味的好奇,想知道他是否会当众出丑。戴弗夫妇比船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长些,那些年轻人有礼貌,态度恭敬,但厄科尔心中别有一番滋味,“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她想到迪克的善于控制场面,使大伙适得其所的才能——而他现在则专心于他将要试着去做的事情了。   快艇在离海岸两百码的地方开始减速,一位年轻人从船舷边猛地跳入水里,他朝那块追波逐流、颠来倒去的滑水板游去,把它弄稳了,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随后当汽艇加速时,他站立起来。他身体后仰,吃力地使那块轻巧的滑水板左右来回摆动,缓慢而又费劲地做着弧形运动,每一次都使摆动划出的弧形压过快艇拖出的边浪。当他滑到正对着快艇的时候,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身体平衡了片刻便往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像一尊伟人塑像沉没不见了。当水面上又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时,快艇已转了一圈,绕到了他背后。   轮到尼科尔的时候,她拒绝了。接着萝丝玛丽利落而又平稳地滑行起来,引来了她的崇拜者哄闹般的阵阵欢呼。有三个人抢着要获得把她拉上快艇的那份荣幸。结果,折腾了一番,倒在船舷边擦伤了她的膝盖和臀部。   “现在,该您了,医生。”驾驶快艇的那个墨西哥人说。   迪克和最后一个年轻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试着要玩他那套举人把戏了,尼科尔露出嘲讽的笑容观望着。这种专为萝丝玛丽做的体能表演令她大为恼火。   他们滑了许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着,后脖子伸到另一个人的胯下,从大腿间抓住了绳子,慢慢地开始站起来。   快艇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到他有些吃力。他跪着一条腿。这套动作要求他从跪着的姿势,身体平稳地挺立起来。他歇了一会,随后咬紧牙关,憋住气,鼓足了劲,要挺起来。滑水板窄窄的,那小伙子,尽管体重不足一百五十磅,但他动作笨拙,慌里慌张地紧接住迪克的头。迪克使出最后的力气,背部一挺,笔直地站起来,但这时滑水板一歪,他们两个翻身落水。   快艇上的萝丝玛丽叫了起来:“太棒了!他们差不多成功了。”   当他们转回到落水者跟前,尼科尔注意地看了一眼迪克的脸色。他一脸的恼怒,正如她预料到的,因为只是在两年前,他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完成这个动作。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在意。他站起一点儿,试试身上的重负是否稳当,接着又跪了下去,然后,嘴里喊着“哼唷”,开始站起——但还没等他直起身来,他双腿突然晃荡了一下。他们落水时,他用脚踢开滑水板以免打着它们。   当这一次“巴比·加”号转回来时,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出他非常生气。   ‘要是我再试一次你不在意吧?”他踩着水说,“刚才我几乎就成功了。”   “没问题。接着干吧。”   尼科尔看到他脸色苍白,便提醒他:   “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他没回答。他的合作者倒以为够了,便让人把他拉上去。那个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奋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比前一位体重要重些。当快艇加速时,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会。随后,他弓身在那人下面,抓住了绳子。他肌肉收缩着竭力要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尼科尔看见他换了个姿势,再次绷紧了身体向上发力,但此刻他的合作者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他动弹不得。他再做努力——上升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觉得她自己也紧张得额头冒汗了——这时,他仅仅能撑着不倒下,但稍后他两只膝盖啪的撞了一下,便向后瘫倒,他们翻下水去时,迪克的头差点儿被滑水板打中。   “快回去!”尼科尔对驾驶员大叫,甚至在她这么说的时候,见他在水里往下沉,她又惊叫一声,但他又浮了上来,翻身躺在水面上,墨西哥人游过来帮忙。快艇靠了过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最终游了过来。尼科尔看见迪克精疲力竭地漂浮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在苍天之下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她的惊恐顿时变作了轻蔑。   “我们来帮你上来,医生……抓住他的脚……好了……现在都上来了……   迪克坐在那儿喘气,谁也不看。   “我知道你不该逞能。”尼科尔禁不住说了一句。   “他前两次把力气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说。   “这是做蠢事。”尼科尔又说。萝丝玛丽知趣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迪克吸了口气,喘着说,“这一次我连一个纸娃娃也举不动了。”   船上爆出一些笑声,这多少冲淡了一点由他的失败带来的沉闷的气氛。当他下船走上码头时,人们都来问候他,但尼科尔颇为恼火——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恼火。   她和萝丝玛丽坐在一把遮阳伞下,迪克到小餐馆去喝一杯——他回来时给她们带了些雪利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你们一起喝的,”萝丝玛丽说,她显得热情洋溢,“哦,见到你们,并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是多么高兴。我原先担心——”她突然住口以免直接说出“也许你会有什么不测”的话来。   “你听人说起我走下坡路了吗?”   “哦,没有。我只是——就听说你变了。我高兴的是我亲眼所见,情况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迪克在她们身边坐下来时回答说,“变化早就开始了——但起先并不明显。精神垮下来,但行为方式在一段时间内不受影响。”   “你在里维埃拉开始行医了吗?”萝丝玛丽急忙问。   “要找恰当的病例,这倒是个好地方。”他时不时朝那些在金色沙滩上溜达的熟人点头示意。“真有了不起的人选。还记得我们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曾装扮公爵夫人来迎合玛丽·诺思的女王吗?别为此嫉妒——想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脚并用地爬上里兹饭店那长长的楼梯,她该吸人多少地毯灰尘。”   萝丝玛丽打断他,“那不是真正的玛丽·诺思吗?”他们注意到一位女子朝他们的方向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人。从这些人的举止看,似乎他们习惯于引人注目。当他们走到有十英尺远的地方,玛丽漫不经心地扫了戴弗夫妇一眼,这种可悲的扫视的目光无非向被扫视者表明,他们被注意到了,但不被重视。这种扫视的目光,无论戴弗夫妇,还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有生以来从未允许他们自己向任何人投射过。当玛丽认出萝丝玛丽时,改变了主意,走了过来,这使迪克感到有点好笑。她颇热情地同尼科尔说话,绷着脸对迪克点了点头,仿佛他患有某种传染病似的,而他则滑稽性地鞠躬致意——随后,她跟萝丝玛丽打起了招呼。   “我听说你在这儿,要果多久?”   “明天就走。”萝丝玛丽回答。   她也看到了玛丽怎样从戴弗夫妇身边走过来跟她说话,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使她保持了一种低姿态。不,她今晚不去赴宴了。   玛丽转向厄科尔,那模样表明她的关怀带有可怜的意味。   “孩子们好吗?”她问。   他们此时正好回来,尼科尔听见他们要她在有关游泳的一个问题上反对家庭教师。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须照老师说的去做。”   尼科尔也觉得必须支持得到授权的权威,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玛丽——她的样子倒有点像阿妮塔·卢斯①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实她只同既成事实打交道,其实她连一只法国鬈毛小狗都驯服不了——她打量着迪克,似乎他就是这桩最凶恶可耻的恃强凌弱行为的罪魁祸首。迪克对这种无聊的装模作样感到生气,便也假装关心地问道:   --------   ①阿妮塔·卢斯(1893—1981),美国好莱坞电影剧本作家。   “你的孩子好吗——他们的姑妈好吗?”   玛丽不予理睬。她懒懒地伸出手,拉尼尔不太情愿地让她在他头上表示怜惜地摸了一下,然后她走开了。她走后迪克说:“我又想起我给她看病时的情形了。”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迪克的刻薄使萝丝玛丽感到吃惊,她一直认为他是宽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突然回想起她所听到的有关他的一些闲话。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国务院官员交谈过——那是一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他们已达到这样一种地步,他们根本上已很难说属于哪个国家了,至少不属于任何强权国家,虽然他们也许属于一个由相似的公民组成的巴尔干式的国家——交谈中,正好提到了那个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沃伦。人们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个生活放荡的医生,“他到哪儿都不再受欢迎了。”那个女人说。   这话使萝丝玛丽深感不安,虽然她难以把戴弗夫妇同社会名流之类联系起来。在社交界,如果这确有其事的话,仍可以做各种的解释,然而,充满敌意、有鼻子有眼的公众舆论的暗示在她耳边响起。“他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了。”她想象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阶,递上名片,却被告知:“我们这儿不再欢迎你了,”随后,他挨家挨户走过一条街,但无数的大使、部长、代办等宅邱的无数的管家都对他嚷着同一句话。   尼科尔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开。她猜想,迪克一旦兴奋起来,会变得很有魅力,使萝丝玛丽对他产生兴趣。果然,片刻之后,他设法要修正他已说过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了。   “玛丽真不错——她做得非常出色。不过,很难始终喜欢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萝丝玛丽对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侧过身去,喃喃说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简直难以想象有人会因什么事不谅解你,不管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随后,觉得她的满腔热情或许侵犯了尼科尔的权利,便不偏不倚地望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一片沙地:“我想问问,你们对我最近的几部影片有什么看法,要是你们看过的话。”   尼科尔没说什么,她看过其中一部,但看是看过,只是没怎么想它。   “我稍后告诉你,”迪克说,“我们来设想一下,尼科尔对你说,拉尼尔病了。你在生活里会怎么做?人们一般会怎么做?他们会有所表现——脸色、声音、语言——用脸色表现难受,用声音表现震惊,用语言表现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戏里,不能这样。在戏里,所有优秀的喜剧女演员通过滑稽性地模仿正当的情感反应而建立起声誉——害怕、爱、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并不怎么明白。   尼科尔对这看法有些摸不着头脑,因而当迪克又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更加不耐烦了。   “一个女演员面临的危险来自这种情感反应。我们再来设想一下,有人告诉你,‘你的情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台上,你要尽量给人以娱乐——观众会自觉地做出‘反应’。首先,演员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设法让观众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关注那个遭暗杀的中国人或其他什么事,所以,她的行为要出人意外。要是观众认为某个角色冷酷,她要表现得温和些——要是他们认为她温柔,她就表现出一些冷酷来。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吗?”   “不怎么明白,”萝丝玛丽承认,“你所说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设法让观众抛开客观事实而回到你这儿。那时,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尔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来,丝毫不想掩饰她不耐烦的心情。萝丝玛丽过了一会才有点明白,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转向托普西。   “你长大了愿意做一个女演员吗?我想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演员。”   尼科尔故意瞪着眼看着她,并用她祖父说话的语气,缓慢但清晰地说:   “将这样的念头塞进别人家的孩子的脑瓜里,这绝对是没有道理的。记住,我们可能为他们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她忽地朝迪克转过身去,“我要开车回家。我让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   “你有几个月没开车了。”他不同意。   “我还没有忘掉怎样开车。”   尼科尔不看一眼萝丝玛丽便离开了遮阳伞,萝丝玛丽的脸上出现了强烈的情绪“反应”。   在更衣室里,她换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块金属板,但她走上一条松树林阴道时,情绪稍为好转——松鼠在树上跳跃,风儿掀动着树叶,公鸡的鸣叫划破长空,阳光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行走,这时,海滩的喧闹声远去了——尼科尔的心静下来了,她感到振奋和快乐,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种大病初愈后获得新生的感觉。她的自我意识犹如一朵鲜艳的玫瑰开始热烈地绽放,这时她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来,她对这些迷宫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这块沙滩,在这儿,迪克是太阳,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阳的行星的角色,对此,她愤愤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个成人了,”她想,“我实际上正在自立,没他也行。”她就像个快活的孩子,想尽可能早日做个成人。她也依稀觉得,迪克已为她做了这种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给在尼斯的汤米·巴尔邦写了一封不无挑逗意味的短信。   但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随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对迪克的内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觉得他目前的举动含有一个计划,她害怕他的计划——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切实可行,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逻辑性,这种逻辑她驾驭不了。她习惯把思考交给迪克,即使他不在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自觉地由迪克的意愿来支配,所以,她现在觉得以她的决心来对抗迪克是不适当的,然而,她必须自己思考。她终于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门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逃遁的门槛,即使什么也逃脱不了。她知道,现在和将来,她最大的过错在于欺骗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但她现在要加以吸取了。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别人来代替你思考,然后剥夺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约你的天性,对你进行驯化,最终把你变成一个废物。   他们平静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间用同孩子们玩得很快活。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①的曲子和一些美国新爵士乐曲。尼科尔伏在他肩头用沙哑、甜润的女低音轻轻哼唱。   感谢爸爸   感谢妈妈   感谢你们喜相逢——   --------   ①舒伯特(1797一1828),奥地利音乐家。   “我不喜欢这支歌。”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哦,就弹这支曲子!”她叫道,“难道我以后的日子里总要躲避‘爸爸’这个同吗?”   感谢那夜马车辘辘   感谢你俩各有三分醉意——   后来他们同孩子一起坐在摩尔式房顶上,观赏远处海岸两家游乐场施放的焰火。就这样心不在焉,相对无言地坐着,是多么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尔从戛纳采购回来,见到一张便条,说迪克一个人开车上普罗旺斯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就在她读便条时,电话铃响了——汤米·巴尔邦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已收到她的来信,正开车过来。她感觉到她对着听筒的嘴唇发热了,她欢迎他的到来。 八   夜色温柔--八她洗过澡,搽了点油脂,还抹了一身的爽身粉,同时,双脚踩在浴巾上搓着脚趾。她细细地打量着身体两侧的线条,心想不知过多久这娇美、纤柔的胭体就会开始松弛发胖。大概六年吧,但眼下我——实际上我的体态可以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比美。   她并非夸张。现在的尼科尔和五年前的尼科尔在体形上唯一的差异便是,她不再是个年轻的姑娘了,她对时下崇拜青春的潮流,对那些充塞着姑娘小伙的影片耿耿于怀,在这些影片中,那些孩子气的人物被千篇一律地表现为这个世界的生活和智慧的继承者,她不禁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嫉妒之情。   她第一次穿上了已买了多年的一件白天穿的拖地长裙,并虔诚地用夏娜尔十六①式饰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当汤米中午一点驾车来到时,她把自己整治得犹如一座修剪一新的花园。   --------   ①夏娜尔(1883—1971),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和香水制造商,她设计的时装常常缀有许多饰件,“夏娜尔十六”是她设计的一种时装款式。   这有多美,又受到爱慕追求,又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当她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时,曾失去了两年宝贵的时光——此刻,她觉得她像是在获得补偿。她欢迎汤米,仿佛他是当年拜倒在她脚下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她走在他前面,而不是走在他身旁。他们穿过花园,朝一把遮阳伞走去。要是一个漂亮女人乐观自信,那十九岁和二十九岁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二十九岁的女人不再对外部世界贪得无厌。十九岁少女目空一切,犹如一个军校学生,而二十九岁的女人则可比作凯旋归来的昂首挺胸的战士。   一个十九岁少女从引人注目中获得自信,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的自信则有更深邃的养料。心里蠢蠢欲动,她就明智地选择开胃酒;而感到心满意足,就品尝余味无穷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似乎并不过早地去考虑未来的岁月,生怕她的判断力会因惊恐或患得患失的心理而遭损害,但不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尼科尔不指望那种朦胧的精神罗曼司——她要的是一次“风流韵事”。她企求来一次变动。她明白,按迪克的想法,以一种肤浅的观点来看,缺乏感情基础而一味放纵情欲,从而使大家遭受到伤害是下作之事。从另一方面看,她将眼下这种状况归咎于迪克。她甚至天真地想,这样一种举动也许会收到治疗的效果。整个夏天,让她深有感触的是,她看到人们恰恰做那些诱惑他们去做的事,而不受任何处罚——更有甚者,尽管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但倾向于认为,她只是试着走走,而且随时都可以撤下来。   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汤米伸出白哲的臂膀猛地将她搂住,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   “别动,”他说,“现在,我要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头发有股香味,外套有淡淡的肥皂气味。她抿着双唇,不露笑容。他俩只是对视了一会儿。   “你看了喜欢吗?”她喃喃道。   “说法语吧。”   “好的,”她用法语又问,“你看了喜欢吗?”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他口气有些迟疑,“我想我熟悉你的脸,但看来有几分陌生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双钩子般的媚眼?”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气,用英语叫道:   “这就是你要说法语的缘故?”这时仆人端来雪利酒。她平静了一些说,“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来欺负我?”   她一屁股坐到有着银白色布垫的椅子上。   “我手边没有镜子,”她又用法语说,但语气干脆,“但要是我的眼睛跟以前不同,这是因为我又恢复了健康。恢复健康也许意味着我回到了真正的自我——我猜想,我的祖父是个骗子,我天生就是个骗子,所以我们都是骗子,这下你的好做推断的心理该满足了吧?”   他看来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迪克上哪儿去了——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她看出他刚才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意,便一笑了之了。   “迪克去旅行了,”她说,“萝丝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么他们混在一起,要么她引得他心烦意乱,他不得不逃避,心里却对她想入非非。”   “你知道,你到底有些世故了。”   “哦,不。”她急忙申辩,“不,我不是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   马里于斯送来了西瓜和一桶冰水。厄科尔还想着她的“钩子般的媚眼”,忘了打招呼。他这个家伙是一枚需要敲砸的硬果,而不是已砸碎了只需你拣出果肉就行。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自自然然地生活?”汤米忽然问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戏剧性的人。”   她没作声。   “瞧他们把女人弄成这副样子!”他嘲笑地说。   “每个社会都有某种——”她依稀觉得迪克在近旁鼓励她,但她还是顺着汤米的弦外之音说:   “我残酷地作弄过许多男人,但对女人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尤其是这种‘好心’的欺侮——这对准有好处?对你,对他或对什么人?”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后想起她父迪克的情便又沉静下来。   “我想我得到——”   ‘你得到了太多的钱,”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迪克没法不受影响。”   她考虑着,这时西瓜端了下去。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求助于另外一个人,而非她的丈夫,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汤米对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永远地融进了她的生活之中。   他们喝着葡萄酒。微风拂动着松树的松针,午后的骄阳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投下了斑驳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点。汤米从她身后搂住她,贴着她的手臂,握住她的双手。先是他们的面颊,接着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一半对汤米的情欲,一半对冲动的惊奇,她不禁发出了急促的喊叫……   “你能不能下午将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支走呢?”   “他们要上钢琴课。不过,我不想呆在这儿。”   “再吻吻我。”   稍后,他们驾车前往尼斯。她想:这么说我有一双骗子的眼睛了?那也不错,一个心智健全的骗子总比一个疯疯癫癫的清教徒好。   汤米信誓旦旦的一番话看来把她从诸如耻辱或责任之类心理负担中解脱出来了。她满心喜欢地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一片新天地展现在眼前,那儿闪现出许多男子的身影,这些男子她无需服从,甚至不必去爱他们。她深深吸了一日气,晃了晃肩膀,转身面对杨米。   “我们直接去你在蒙特卡洛的旅馆吗?”   他猛地刹住车,轮子发出嘎吱一声尖叫。   “不!”他回答,“呵,天哪!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们沿着蓝色海岸穿过尼斯,朝地势稍高的滨海路驶去。汤米将车拐个弯,径直开向海边,经过一个平坦的半岛,将车停在了海边一家小旅馆的后院。   这实实在在的情形一时竟把尼科尔吓坏了。在服务台,一个美国人跟旅馆职员在没完没了地争论兑换利率。她来回溜达,外表平静,而内心惶恐不安。汤米在填写住宿登记表——他用的是真名实姓,而给她起了虚假的名字。他们的房间面向地中海,房间陈设简单,但较为整洁。相对于明净的地中海,房间倒显得有些暗淡。他们将要享受最朴素的欢乐——在这最朴素的地方。汤米要了两杯法国上等白兰地酒,当侍者出去,房门关上时,他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脸面黝黑,有些瘢痕,显得粗豪英俊;他眉毛呈弧形,向上望曲。他犹如一位好斗的精灵,一个果敢的魔鬼。   他们酒还没喝完便急急地走到一起,站在那儿拥抱。随后他们坐在床上,他亲吻她的双膝。她勉强做些挣扎,犹如一只被砍了头的动物,接着便忘了迪克,忘了钩子眼睛,甚至也忘了汤米本人,渐渐地陷下去,越陷越深……   ……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要弄清楚楼下为什么有越来越大的喧闹声。他的肤色较迪克要黑,但体格要比迪克强壮,在窗口亮光下,他那隆起的道道肌肉清晰可见。此时,他也把她忘了——几乎就在他的肉体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预感:事情的发展会超出她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恐惧感压倒了其他的情感,如欣喜或懊丧,就犹如暴风雨前必然先有的隆隆雷声一般。   汤米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并做着报道。   “我只看见有两个女子在楼下阳台上,坐在美式摇椅上晃悠着聊天呢。”   “那些闹声就是她们弄出来的吗?”   “那些闹声是在她们楼下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你听。”   哦,在那南方棉花之多   旅店蹩脚,生意不旺   到别处去看看——   “是个美国人在唱。”   尼科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爽身粉湿湿地粘在身上,犹如裹了一层白白的外套。她喜欢这房间的空旷,也喜欢那只苍蝇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汤米把椅子拖到床边,把椅子上的衣服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喜欢那套价廉物美的长裙,也喜欢地板上同他的帆布衣服堆在一起的那双平底凉鞋。   他端详着那长方形的雪白的躯体一下子连接上了褐色的四肢和脑袋,他微微一笑,说:   “你整个儿就像是新生婴儿。”   “还有一双媚眼。”   “我会提防的。”   “要提防媚眼可很难——尤其是芝加哥女士的媚眼。”   “我熟悉所有朗格多克①地区传统的民间秘方。”   --------   ①法国南部一地区。   “再吻吻我,汤米,吻我的嘴唇。”   “如此的美国味,”他说,但还是吻了她,“当我上一次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一些姑娘,她们恨不能用嘴唇将你撕碎,直到脸面猩红,嘴唇星星点点地渗出血来——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尼科尔用胳膊肘撑着仰起身来。   “我喜欢这房间。”她说。   他四下看看。   “我觉得这房间过于简陋。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愿意一直等我们到达蒙特卡洛。”   “为什么过于简陋?呵,这是一间美妙的房间,汤米——正如许多塞尚①和毕加索们的画中的光秃秃的桌子一般。”   --------   ①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代表。   “我不懂,”他并不想去理解她的话,“又有吵闹声了。我的天!发生凶杀案了吗?”   他走到窗日,又报告起来:   “看来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有许多人围观起哄。他们是从停在海岸外边的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用大毛巾裹住身体,出外走到阳台上。“他们身边还有妓女呢。我现在明白了——无论军舰开到哪儿,她们到处跟着那些水手。不过,这算什么女人!人们总想,只要付钱,就能找到更好一些的女人!干吗非找跟过科尔尼诺夫①的女人!好像我们只看过芭蕾舞女似的!”   --------   ①科尔尼诺夫(1870—1918),旧俄军官。   尼科尔很高兴他见识过如此多的女人,这样,“女人”这个词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她的气质优于她的躯体,她就能拴住他。   “打他的要害处!”   “哎——哟!”   “嘿,我说得没错吧!”   “再来,杜尔斯米特,你这小子!”   “嘿——嘿!”   “哎哟——哎哟!”   汤米转身走开了。   “这地方看来已没有多大意思了,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也是,但他们穿衣服之前,又搂作一团,接着又有更长一段时间,这地方看来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美好……   汤米终于起身穿衣服,他嚷着:   “我的上帝,楼下阳台上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女人还没动弹,她们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她们在这几度假可真能省钱,所有的美国水手和所有的欧洲娼妓都干扰不了她们。”   他温情脉脉地走过来,拥住她,用牙齿将她裙子的背带系好,这时门外一声巨响:轰隆一隆!这是军舰通知水手返回的信号。   此刻,他们楼下真是一片混乱——因为军舰就要启航去未经宣布的海岸了。侍者用干巴巴的声音招呼顾客结账,这边在赌咒,那边在赖账;大声叫嚷着递过账单,小声嘟囔着找还零钱;烂醉如泥的人被抬上船去。在一片喧嚷声中,海岸警察扯着嗓子急促地下着命令。当第一艘汽艇离岸时,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大声尖叫,有人高声允诺。女人们在码头上向前挤去,尖叫着,手臂挥舞着。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到楼下的阳台上,挥舞着一块餐巾。还没等他看清那两位晃晃悠悠的英国女人是否最终停止闲聊,认可那女孩的不请自来,就听到他们的房间有一阵敲门声。门外是两个女孩激动的声音,他们把门打开,门口站着那两个女孩,年纪很轻,身材单薄,模样粗俗,那样子与其说她们在大厅迷路了,倒不如说她们尚未找到主顾。其中一个抽抽搭搭地哭着。   “我们能在你们的阳台上跟人打个招呼吗?”另一个带着美国口音,情绪激动地恳求道:“行吗?就跟男朋友招个手?请给个方便吧。别的房间都给锁上了。”   “请吧。”汤米说。   女孩们一阵风似地冲到阳台上,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压过那些喧闹声。   “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到尼斯后来个电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衣猛地拽下来,撕扯成一面旗子模样,伸出去拼命挥舞着,并尖叫:“本!本!”当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哦,说说看,你能看到你难以忘怀的肌肤的温柔的颜色吗?——这时在军舰后甲板上升起一面星条旗,与旅馆的那面旗子遥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游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又到博略①游泳。月光下,浴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粼粼的水面四周,仿佛围着一圈惨白色的鹅卵石。这儿面向摩纳哥②和朦朦胧胧的芒通③。她乐意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领略另一种海风和另一片海水,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地横躺在他马鞍似的脊背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④抢了出来,他们一同策马来到蒙古平原。迪克教导她的一切渐渐地消失了,她甚至更接近于原来的她了。她是她身边世界充满刀光剑影的生活的一个缩影。皎洁的月光,缠绵的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她的情人。   --------   ①法国地名。   ②欧洲的一个小公国,位于法国东南,南临地中海。   ③法国地名。   ④叙利亚首都。   他们一起醒来时,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清凉。她撑起身子问几点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三点。   “那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我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天亮前我得回家。”   “随你便。”   他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他见她有些打颤,便赶紧用毛巾揉擦她的身子。他们钻进汽车时,头发仍是潮潮的,皮肤湿润光洁,他们不愿回家。他们处在一片光亮中,汤米亲吻她时,她觉得他十分迷恋她白皙的面颊、雪白的牙齿、凉爽的脑门及抚摸着他的手。她仍然受到迪克影响,期待对问题做出解释和澄清,但毫无结果。她睡眼朦胧,又志得意满地确信,没有谁能得到答案,随后便歪倒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当她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起了变化时,才明白汽车正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在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她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已有所变化,花园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陌生,然而回到家里,她还是感到高兴。这一天过得断断续续,尽管心满意足,但她尚不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九   夜色温柔--九次日下午四点,一辆从车站来的出租车停在门口,迪克下了车。尼科尔顿时惊慌起来,她从阳台上跑去迎接他,为了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由得气急起来。   “车放哪儿了?”她问。   “我把它留在了阿尔勒①。我不想再开车了。”   --------   ①法国地名。   “看你的便条,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不凑巧,刮风下雨了。”   “玩得高兴吗?”   “跟那些想摆脱事务的人一样高兴。我把萝丝玛丽带到阿维尼翁①,在那儿把她送上火车。”他们一起走向阳台,他把包放下来,“我没在便条上告诉你,因为我恐怕你会多心。”   --------   ①法国沃克吕兹省首府。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尼科尔此时对自己更自信了些。   “我想知道她是否有什么建议——唯一的办法是单独去见她。”   “她有没有——提建议?”   “萝丝玛丽还没有长大,”他回答,“这样也许更好。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连脸部肌肉都抖动起来。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汤米·巴尔邦。我们去了——”   “别跟我说这些。你做了什么并不要紧,我井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那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情况了。”   “好吧,好吧。”随后他像是已出门了一个星期一样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屋内的电话铃此时响了起来。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完一转身走开了,“我要去工作间做点事。”   尼科尔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进屋拎起了话筒。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家了。”   他哼了一声。   “我们到戛纳见面,”他建议,“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能去。”   “对我说你爱我。”她没吱声,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他又重复道:“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她肯定地说,“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能做,”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明白你们俩的关系完了——他显然已经放弃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说“问过迪克以后再说”,但换成了“明天我给你写信,打电话”。   她闲闲地在家里溜达,对自己所做的感到满意。她成了个惹是生非者,这倒也不错。她不再是栏内捕兽游戏的一个女猎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无数的细节开始同记忆中相似的经历重叠起来,那时,她对迪克的爱情清新、纯洁。现在她开始鄙视那样的爱情。在她看来,这种爱情一开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习性牵扯在一起。女性的回忆总是有选择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结婚前几个月里,当她和迪克周游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拥抱的时候,她到底有怎样的感受。出于同样的心理,她昨夜也对汤米撒了谎。她对他申明:她以前从未像这样整个地、全部地、彻底地爱一个人……   ……她为感情的背叛,为一笔抹煞她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内疚,便转身向迪克的庇护所走去。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他在那座小房舍后边,坐在崖壁前的一张躺椅上。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张开又抿上,双手无意识地动着。她知道他在心里一步一步地编织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紧双拳,身体前倾,脸上还显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当这种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仍在他的目光里淹留不去。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为他感到难过了——确实很难设想,一个曾经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虽然尼科尔常常念叨着是他帮她找回了丢失的世界,但她实际上把他看作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永远精力充沛,她忘了当她不记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烦时期给他造成的麻烦。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这一点吗?这一切是他愿意看到的吗?她为他感到难过,正如她有时为艾贝·诺思和他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为那些孤苦无助的孩子和老人难过一样。   她走过去,伸出手臂围住他的肩膀,用头碰着他的头,说:   “别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别来碰我!”他说。   她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在想我对你有些什么看法——”   “为什么不在你的书里增加新的分类呢?”   “我考虑了这部分内容——‘精神失常和神经病症的后遗症’。”   “我不是到这儿来惹你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尼科尔?我对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于职业需要,我有时得同病态的人打交道。”   尼科尔受不了这一侮辱,气愤得哭了起来。   “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倒想怪罪于我。”   他没吭声,她开始感觉到他的才智曾对她有过的催眠般的作用,这种才智有时无需借助权力就能产生作用,但总是伴随着一层深一层地对真相的揭示,这种真相,她无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开一条裂缝。她再次对他的才智进行反抗,用她细巧秀丽的眼睛,用一个优胜者极度的傲慢,用她刚萌生的移情别恋,用积累多年的怨愤同他较量;用她的金钱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欢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来新的对头这些想法同他较量;用她机敏的手段来对付他慢吞吞的饮酒吃饭;用她的健康和美丽来对付他身体的衰老;用她的肆无忌惮来对付他的道德信条——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不惜以她的弱点为武器——犹如用破旧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经受到惩罚的罪过、劣迹和错误来做勇敢无畏的抗击。在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立马取得了胜利,不是用撒谎,无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证明了自己行为的正当合理,鸡眼一劳永逸地被挖掉了。随后,她抱着无力的双腿,微微啜泣着朝最终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为止。他将头伏在矮墙上。这一病例已经了结。戴弗医生没事干了。 十   夜色温柔--十那天夜里两点钟。电话铃声把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房间里那张他们称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电话。   “喂,喂……您是哪位?喂……”他惊奇得提高了声音,“不过,我能同其中一位女士说话吗?局长先生?她们两位都是很有身份的夫人,有多种关系,处理不当会引起相当严重的政治麻烦……这是真的,我对你发誓……好吧,你会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对他所了解的情况做了一番考虑,这时,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确信,他可以接手来解决这件事——往日那种急公好义的行为产生的致命的愉悦感,强大的诱惑力,连同“我来!”的大声喊叫,从内心里扫过。他必须去处理这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去讨人喜欢是他早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也许从他意识到他是一个破落家族的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一个几乎完全类似的场合,这场合可回溯到在苏黎世湖的多姆勒诊所,由于意识到这种习惯的力量,他便做出决定,选择了奥菲利娅①,端起这杯酣蜜的毒酒喝了下去。首先,他要表现得勇敢、善良,尤为重要的是,要讨人喜欢。过去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从他挂上话筒,电话机发出缓慢而古老的丁零一声时,他就明白了。   --------   ①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厄科尔喊了起来,“什么事?谁来的电话?”   迪克甚至在他挂上话筒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①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拘留了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事情很严重——警察局长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没有死人,没出车祸’,但他暗示牵涉到许多事情。”   --------   ①法国地名。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我觉得这事非常怪。”   “她们想得到保释以保住面子,而只有阿尔卑斯山滨海地区的一些有财产的人能够出保金。”   “她们的脸皮挺厚的。”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把旅馆的戈赛叫上——”   迪克走后,尼科尔醒着躺在床上,心想她们不知道犯下了什么过失。后来她又睡着了。三点过后,当迪克走进房间时,她一下子醒来,坐起来说:“怎么啦?”就像是询问她梦中的一个人物。   “这事真是稀奇——”迪克说。他在床的床脚处坐下来,说他如何把老戈赛从阿尔萨斯①人的昏睡中叫醒,让他把现金柜里的钱全倒出来,开车跟着去警察局。   --------   ①法国东北部一地区。   “我不想帮那个英国人的忙。”戈赛咕哝道。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土,穿着水手装,蜷缩在两间昏暗的囚室前的一张长椅上。后者摆出一副不列颠人的气恼神情,仿佛时刻期待着英国的地中海舰队全速赶来援救她。玛丽·明盖蒂,则显得惊慌不安、神情恍惚——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下子扑到迪克的怀里,好像这是求情的最佳方式,恳求他伸出援助之手。与此同时,警察局长向戈赛说明情况,戈赛虽然很勉强,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听着,既想恰当地表示他欣赏这位局长的口才,又想表明他作为一个称职的仆人,局长的叙述对他并不能产生震惊的效果。   “这只是一个玩笑,”卡罗琳女士轻蔑地说,“我们假扮休假的水手,我们遇到了两个傻女孩。她们大惊小怪,在寄宿宿舍闹开了锅。”   迪克严肃地点点头,看看石头铺的地面,就像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他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讥讽地笑几声,又想让人将这些女士抽上五十鞭子,半个月只给她们吃面包、喝水。卡罗琳女士的脸上,毫无耻辱感,除了那两个胆怯的普罗旺斯女孩及愚蠢的警察使她蒙受的耻辱,这态度让迪克感到困惑。然而他早就得出结论:某些阶层的英国人,生活在一种强烈地反社会的氛围之中,相比之下,纽约人的狼吞虎咽就只能看作是如同小孩子贪吃冰淇淋而得了消化不良一样,微不足道。   “我必须在霍赛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就出去,”玛丽恳求道,“迪克,你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好——你总是能做到的。告诉他们,我们要马上回家。告诉他们,多少钱我们都付。”   “我才不付呢,”卡罗琳女士傲气地说,“一个先令也不付。不过,我会很乐意知道戛纳的领事对此会怎么说。”   “不!不!”玛丽执意说,“今天夜里我们就得出去。”   “我明白我能做什么,”迪克说,又加了一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看看她们,似乎她们是无辜者,但他知道她们不是。他摇摇头,“真是异想天开!”   卡罗琳女士沾沾自喜地微微一笑。   “你是个精神病医生,是吗?你应该能帮助我们,而戈赛必须帮助我们!”   这时,迪克走到戈赛身边,向这位老人详细询问了他所了解的情况。事情比他们原先知道的要严重——她们搭上的一个女孩是体面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非常恼火,或看来是这样,事情的解决必须跟他们商讨。另一个则是跑码头的姑娘,比较容易应付。依据法国法律,一旦定罪,就要被判人狱,或至少,公开驱逐出这个国家。更为麻烦的是,当地居民正在失去耐心,出现分歧。有的人受惠于外国移民,而有的人则因物价的不断上涨而迁怒于外国人。戈赛把整个情况对迪克概述了一番。迪克叫来警察局长商谈起来。   “你知道法国政府想要鼓励美国人来观光旅游——因而去年夏天巴黎曾下达一条指令,请勿逮捕美国人,除非有极为严重的犯罪行为。”   “这行为够严重的了,我的上帝!”   “然而你瞧——你看过她们的身份证吗?”   “她们没有身份证,她们什么也没有——除了两百法郎和几枚戒指。她们甚至连鞋带也没有,想上吊也不成!”   听说她们没有身份证,迪克倒松了口气,他接着说:   “这位意大利女伯爵仍然是美国公民,她是——”他慢悠悠地语气矜持地编造着谎言:“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①的孙女。你听说过梅隆这个人吗?”   --------   ①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1855—1937),美国金融家,曾任美国财政部长。   “是的,老天,听说过。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吗?”   “另外,她还是亨利·福特①的侄女,因而在雷诺及雪铁龙公司②都有关系——”他觉得最好就说到这儿。然而他诚恳的语气打动了局长,因而他又说下去:“逮捕她就如同逮捕一位显要的英国皇室人员,这可能意味着——战争!”   --------   ①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汽车制造商,1903年创办福特汽车公司。   ②法国两家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所产雷诺、雪铁龙牌汽车驰名世界。   “但这位英国女士怎么说?”   “我正要说到她。她同威尔士亲王的兄弟订了婚——就是那位白金汉公爵。”   “她会成为他的一位称心如意的新娘的。”   “现在我准备给——”迪克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每个女孩一千法郎——再给那户‘体面’人家一千法郎。另外再加上二千法郎,由你来分配,给那些——”他耸了耸肩膀,“——执行逮捕行动的警员,寄宿宿舍的老板等,你看着办。我打算给你五千法郎,希望你马上着手处理这件事情。这样,她们就可以保释出去。对她们的指控可以是妨碍社会治安,所需罚款明天见法官时交纳——或通过信使。”   警察局长还没说话,迪克就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事成了。局长踌躇着说:“我没有作记录,因为她们没有身份证。我必须看——得,给我钱吧。”   一小时后,迪克和戈赛先生把那两位女土带到旅馆,卡罗琳女士的司机在她的小车里睡着了。   “记住,”迪克说,“你们每人欠戈赛先生一百美元。”   “好的,”玛丽回答,“我明天给他张支票——再多给一些。”   “我不给!”卡罗琳女士的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们都望着她。她此时已完全恢复过来,摆出了一副淑女的架子,“这事整个儿是一种暴行。我并没有授权你们给那些家伙一百美元。”   矮个的戈赛站在汽车旁,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你不还我钱?”   “她当然要还的。”迪克说。   戈赛想到他在伦敦餐馆做杂役时曾受过的侮辱,顿时怒火中烧,他在月光下向卡罗琳女土走去。   他气势汹汹地对她吐出一大串脏话,而当她冷笑着转身走开时,他追上一步,飞快地朝着那最显著的部位踢出一脚。卡罗琳女士受到突然袭击,就像一个人被枪弹击中那样,伸出手去,穿着水手装的身体向前倒在人行道上。   迪克不去理睬她的盛怒,“玛丽,你去让她安静下来!否则十分钟之内,你们两个都会被戴上镣铐。”   在回旅馆的路上,老戈赛一言不发,等他们经过瑞昂莱藩娱乐场时,他仍在爵士乐声中抽抽搭搭,不时地咳上几声。最后,他叹口气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人!我也见识过世界上许多很有名气的交际花,对她们,我倒常常很尊敬,但这样的女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十一   夜色温柔--十一迪克和尼科尔习惯一块儿去理发店,在毗邻的两个房间里理发和洗头。尼科尔可以听见从迪克所在的那间房子里传来剪发的喀嚓声。计算零钱的声音,还有表示赞许和抱歉的声音。在他回来的那一天,他们进城,在电扇吹送出的阵阵香风中理发、洗头。   在加来登旅馆的正面,为了抵挡夏日的暑热,窗户都紧紧地关着,就像许多地窖的门一样。一辆汽车从他们前面开过,汤米·巴尔邦坐在车里。尼科尔一眼瞥去,见他表情严肃,若有所思,但他一看到她,立时瞪大了眼睛,脸部表情活跃起来,这让她心慌意乱。她想去他所去的地方。在理发店消磨掉的时光似乎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空白,是另一种牢狱般的生活。穿着白色衣服,嘴唇略微抹了点口红,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的女理发师令她回想起许多的护土。   在隔壁房间披着围单,抹着肥皂的迪克打起了瞌睡。尼科尔面前的镜子照出男女理发室之间的过道,她见汤米走进理发室,旋即跨入男子理发间就怦然心跳。她内心一阵喜悦,因为她知道就要做最后的摊牌了。   她听见了开场白的一些只言片语。   “你好,我想跟你谈谈。”   “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完全可以。”   不一会,迪克走进尼科尔的这间理发室,匆匆冲洗过的脸上捂着条毛巾,但仍可看出他气恼的神情。   “你的朋友兴奋得有些等不及了。他要跟我们一起谈谈,所以我同意把事情做个了结。来吧!”   “可我的头发——才剪了一半。”   “没关系——来吧!”   她不悦地让瞪着眼的女理发师把毛巾拿走。   尽管她觉得自己衣着凌乱,未曾打扮,但还是跟着迪克走出了旅馆。门外,汤米俯身吻了她的手。   “我们去阿里埃咖啡馆吧。”迪克说。   “只要没人打搅就行。”汤米同意。   坐在一片遮天的树阴(这可是夏日里最惬意的地方)下,迪克问:“你要喝点什么,尼科尔?”   “一杯柠檬汁。”   “给我来半份。”汤米说。   “我要一份带吸管的勃拉肯威特。”迪克说。   “勃拉肯威特没有,只有乔尼沃凯①。”   --------   ①勃拉肯威特和乔尼沃凯皆指饮料。   “也行”   她打电报并非来凑热闹   只是为了清静   你不妨再试试——   “你妻子不爱你,”汤米突然开口,“她爱我。”   两个男人互相对视,都不可思议地流露出心虚气弱的神民在这种处境下,两个大男人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呢,因为他们的关系是间接的。这种关系取决于他们各自对引起争议的女人已拥有或将拥有的程度,所以,他们的情绪要穿越她的已经分裂的自我,犹如通过一条性能不佳的电话线进行交流一样。   “稍等,”迪克说,“请给我拿杜松子酒和吸管。”   “好的,先生。”   “好吧,说下去,汤米。”   “在我看来,明摆着你和尼科尔的婚姻已经到头了。为此我等了五年。”   “尼科尔怎么说?”   他们再次面面相觑。   “我非常喜欢汤米,迪克。”   他点点头。   “你不再关心我了,”她接着说,“你现在做的不过是出于习惯而已。自从你结识了萝丝玛丽,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汤米对问题的这个方面不以为然,他断然插进来说:   “你不理解尼科尔。你总是把她当病人看待,就因为她曾经得过病。”   他们的话突然被一个美国人打断了。这个人面目可憎,喋喋不休,向他们兜售刚才从纽约运来的《先驱报》和《时代》杂志。   “这儿什么新闻都有,兄弟,”他夸夸其谈,“到这儿很久了吗?”   “别吵,走开!”汤米嚷道。随后,他对迪克说:“现在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种情况。”   “老兄,”那个美国人又搅和进来,“你以为我在浪费时间——可还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他从包里掏出一份发灰的剪报——迪克认出这是他曾见过的一份剪报。这是一幅漫画,画着成群的美国人带着满袋子黄金坐轮船蜂拥而来。“你以为我只是旁观者吗?哼,我才不是。我刚从厄斯过来,要参加环法自行车大赛。”   汤米再次厉声叫道:“走开!”这才把他打发走了。这时,迪克认出这个人就是五年前在圣安吉斯大街跟他打过招呼的那个家伙。   “环法自行车大赛什么时候到这里?”他冲着他后背喊道。   “随时会到,老兄。”   他乐呵呵地挥挥手走了,汤米的目光回到迪克身上。   “她跟我生活要比跟你更富有①。”   --------   ①原文为法语。   “请说英语!你说‘富有’是什么意思?”   “‘富有’嘛,就是说她跟我在一起会更幸福。”   “你们彼此不了解。而尼科尔和我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汤米。”   “那是家庭之爱罢了。”汤米以嘲弄的口气说。   “你要是和尼科尔结婚就不是那种‘家庭之爱’了?”越来越大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说话,此时只见先行车队蜿蜒而来,随后一大群不知在哪儿午睡的人跳出来,在人行道上排成长行。   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满载着衣服上饰有精美流苏的运动员的汽车从街道上徐徐而行,车上的高音喇叭嘟嘟响着,宣告比赛的车队就要到达。几个穿着汗衫的厨师疯疯癫癫地站到了餐馆的门前,此时,自行车队出现了。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自行车手,他背后是一轮西下的夕阳。只见他用力猛蹬,在人群一阵阵欢呼声中,满怀信心地骑向目的地。接着一起出现的是三位车手,穿着褪色而滑稽古怪的服装,腿上又是汗又是泥,凝结成一块块黄疙瘩。他们一个个脸无表情,耷拉着眼皮,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汤米冲着迪克说,“我认为尼科尔要跟你离婚——我猜你不会从中作梗吧?”   在第一拨赛车手过后,出现的是密密匝匝约五十余位车手形成的长长的车流,前后延伸足有两百码。一些车手面带微笑,有些羞涩,有些车手则很明显已经筋疲力尽,而大多数车手表情淡漠,精神不振。又有一些孩子跟着跑过去。后面过来的是几个满不在乎的掉队者,以及一辆载着受伤的和退出比赛的车手的轻型卡车。他们又坐回到餐桌旁。尼科尔要迪克采取主动,然而他看来愿意这么坐着,尽管他的脸只刮了一半,她的头发也只剪了一半。   “你和我在一起不再感到幸福了,这不是事实吗?”尼科尔接下去说,“没有我,你又可以工作了——要是你不用再为我操心的话,你可以工作得更出色。”   汤米急躁地走动着。   “那么说没有用。尼科尔和我彼此相爱,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那好吧,”迪克说,“既然一切都已决定了,我想我可以回到理发店去了。”   汤米想要说个明白,“还有几个问题——”   “尼科尔和我会协商解决的,”迪克心平气和地说,“别着急——原则上我同意,再说尼科尔和我彼此了解,要是能避免第三者搅和的话,不会伤和气的。”   汤米极不情愿地认可了迪克的逻辑,但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特性使他想尽量占得上风。   “从现在起,咱们把话说个明白,”他说,“我是尼科尔的保护人,直到一切妥善解决。要是你利用和她住在一起的便利,行为不轨,我不会放过你。”   “我从不跟冷冰冰的人亲热。”迪克说。   他点点头,转身朝旅馆走去,尼科尔瞪着大眼睛目送着他。   “他的教养还真不错,”汤米承认,“亲爱的,今天夜里我们能在一起了吧?”   “我想可以。”   这事就这样发生了——好像演出了一幕短剧。尼科尔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猜透了,她明白,自从发生了那瓶樟脑涂药的事之后,迪克就把一切预料到了。不过,她还是感到快乐和兴奋,她要把一切都告诉迪克的这一古怪的小小愿望很快烟消云散了,然而,她一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它成了一个黑点,最终混入夏日的人流之中。 十二   夜色温柔--十二离开里维埃拉的前一天,戴弗医生整天都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不再是个满脑子奇思异想的年轻人了,所以,他要把他们珍藏在心里。孩子们被告知,今年冬天他们要和他们的姨妈住在伦敦,过些日子他们就可以去美国看他。没有他的同意,不能解雇照料他们的那位姑娘。   他颇感欣慰的是,在他的教育下,小女儿很懂事——而对儿子,他不是很放心。他一直为他对这个老长不大、老要依赖别人、老离不开大人的小男孩煞费苦心的教导感到不安,但当他要跟孩子们说再见的时候,他真想把他们的漂亮脑袋从脖子上取下来,一连几小时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拥抱了老花工,六年前黛安娜别墅最初的花园就是这位老花工整治出来的。他吻了吻帮助照料孩子的那个普罗旺斯姑娘,她跟随他们差不多有十年了,她跪倒在地哭了起来,迪克急忙把她拉起来,给了她三百法郎。届科尔睡着不起床,这是早先说好的——他给她留了条子,还给巴比·沃伦留了条子,巴比刚从意大利撒了岛过来,住在他们家里。迪克从有人送给他们的一只高六英尺,能装十夸脱白兰地的酒瓶中倒出一大杯酒来,痛快地喝了下去。   随后,他决定将行李送到戛纳车站,他要最后去看一看戈赛海滩。   当尼科尔和她姐姐那天上午到海滩的时候,那儿只有一个早到的孩子。一轮白晃晃的太阳,融进了一片白晃晃的天空,在这个无风的日子里,放射着万道金光。侍者们在往酒柜里添送冰块。一位美联社的摄影记者在一顶歪斜的遮阳篷下摆弄照相器材,每当有脚步声从台阶上下来,他都要飞快地抬头看一下。其实他期待的人清晨刚服过安眠药,正在旅馆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哩。   尼科尔来到海滩,看见迪克穿戴整齐地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她忙退到更衣帐篷的阴影里。不一会巴比过来同她坐在一起。   “迪克还在那儿。”   “我看见他了。”   “我想他或许要把这儿当作美味佳肴带走呢。”   “这是他的家——可以说,他发现了这块沙滩。老戈赛总说他的一切多亏了他。”   巴比看着妹妹。   “我们那时应该让他继续他的自行车旅行,别去打搅他,”她又说道,“人一旦被投入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就会像丢了魂似的,不能自制,不论他们如何有模有样。”   “六年来,我觉得迪克一直是个好丈夫,”尼科尔说,“自从有了他,我从来没有吃过苦遭过罪,他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不受任何伤害。”   “这要归于他受的教育。”   姐妹俩静静地坐着,尼科尔身心疲惫,思绪杂乱。巴比在考虑要不要嫁给最近一个看上她金钱而向她求婚的人,这人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哈布斯堡王室①的成员,然而巴比不愿因此大伤脑筋。这类事她经历多了,不过大同小异罢了,因而,随着她容颜渐老,谈及婚姻倒比婚姻本身来得更重要,在讲述过程中,她的情感倒是表现出一种最真实的存在状态。   --------   ①欧洲最古老的王室家族,其成员从1273年到1918年当过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奥地利、奥匈帝国的皇帝或国王。   “他走了吗?”尼科尔稍后问,“我想他坐的那班火车中午开。”   巴比抬头看去。   “没走。他在上面的平台跟几个女子说话。不管怎样,现在人这么多,他看不见我们了。”   然而在她们离开更衣帐篷时,他看见她们了,他一直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再次消失。他同玛丽·明盖蒂坐在那儿喝茴香酒。   “那天晚上你帮助我们时,你又是你过去的那个样子了,”她说,“只是到后来,你对卡罗琳太生硬了。你为什么不能始终和蔼可亲呢?而你是能做到的呀。”   在这一场合,由玛丽来给他提出忠告,迪克觉得颇为发噱。   “你的朋友仍然喜欢你,迪克。只是你喝多了就对人讲些粗话。今年夏天我可花了不少时间来为你辩解。”   “那可是埃利奥特博士①的名言。”   --------   ①可能指美国教育家,曾任哈佛大学校长的埃利奥特(C.W.Eliot,1834-1926)。   “这是真的。没人在意你是否喝多了——”她有些犹豫,“就是艾贝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也从不像你这样出口伤人。”   “你们都太麻木了。”   “但我们的脑子不糊涂!”玛丽叫了起来,“要是你不喜欢正派人,那你试试去跟不正派的人打交道,看你是不是会喜欢那种人!所有的人都想过得愉快,要是你弄得他们不快活,你无疑是断了自己的养料。”   “我得到过养料吗?’他问。   玛丽此刻就很愉快,尽管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同迪克坐下来只是出于恐惧。她再次拒绝迪克的劝酒,说:“贪杯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放纵。当然,艾贝去世后,你可以想象我对酗酒有什么看法——因为我目睹了一个出色的人怎样一步步沾上了酗酒的恶习——”   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太太踏着轻松的舞步走下台阶。   迪克感觉不错——他已调整好了心态,犹如置身于一个男子在丰盛的晚餐之后常会光顾的地方,然而,他只是对玛丽表现出一种友好、体贴、节制的兴趣。此刻,他的眼睛,就像孩子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渴望得到她的同情。他不知不觉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要像过去一样使她相信,他是世界上最佳的男子,而她是世界上最佳的女子。   ……这样,他就不必去看另外两个人了,那是一男一女,一个穿白,一个着黑,在蓝天下闪着光彩……   “你曾喜欢过我,是吗?”他问。   “喜欢过你——我爱过你。每个人都爱你。你钟情谁就可以拥有谁,只要你请求——”   “可你和我之间一直有某种关系。”   她咬了下嘴唇,热切地说:“有吗,迪克?”   “一直有——我了解你遇到的烦恼,我也知道你是如何勇敢地面对这些麻烦的。”然而他惯有的那种暗笑又在心中响起,他知道这种暗笑不会太久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玛丽热情地说,“对我要比对其他你熟悉的人更了解。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怕你,而我们也未能很好相处的缘故。”   他温情、和蔼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流露出内心的激情,顿时,他们的目光相亲相爱,缠绕结合在一起了。然而他心中的笑声再度响起,而且似乎连玛丽都必然要听见了,迪克便移开目光,他们又回到了里维埃拉的阳光之下。   “我得走了。”他说。他站起身来,有些发晕。他觉得不太舒服——他的血液缓慢地流着。他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抬起右手,划了个十字,为这片沙滩祝福。几把遮阳伞下的人抬起脸来,向上面张望。   “我要去他那儿。”尼科尔跪了起来。   “不,你别去。”汤米说,紧紧地拽住了她,“别多此一举。” 十三   夜色温柔--十三尼科尔新婚后仍同迪克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书信,谈生意,也谈孩子。每当尼科尔念叨“我爱过迪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时,汤米总是回答,“当然不会——你干吗要忘记他呢?”   迪克在布法罗开了家诊所,但显然并不成功。尼科尔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但几个月后她听说,他到了纽约州的一个名叫巴达维亚的小镇,在那里以一个普通医生的身份行医。后来他去了洛克波特,从事同样的工作。她对他在那儿的生活有更多的了解纯属偶然。她知道他常常骑自行车,很受女士的青睐,他的办公桌上总放着大叠的稿纸,据说是有关某个医学课题的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看来就要完成了。人们都认为他举止优雅,他曾在一个有关健康的公众集会上就毒品问题做过一次精彩的演讲,但他同在一家杂货店干活的一位姑娘有了纠葛,还牵连进一起有关医疗的诉讼,因而他离开了洛克波特。   那以后,他就不再要求把孩子们送到美国,当尼科尔写信问他是否需要钱,他也不做回答。在她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中,他告诉她,他在纽约州的日内瓦镇行医。她的印象是,他已经安顿下来,有人替他管家。她打开地图册,寻找日内瓦镇,发现它位于芬格湖区的中心地带,觉得这倒是个好地方。她喜欢这样想,也许他在等待事业发展的时机就像格兰特在格里那时的情况一样。他的最后一封短信盖的是纽约州霍内尔地方的邮戳,霍内尔距日内瓦镇有一段距离,是个非常小的镇子。看来,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生活在那个地区,不是这个镇子,就是那个镇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