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的冬天 〔美〕 约翰·斯坦培克 聂中博 译 斯坦贝克(1902—1968)是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美国现代作家。他最著名的小说《愤怒的葡萄》(1939)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已有中文译本,它对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经济萧条时期破产农民困苦遭遇的真实描写,以及作者所流露的真挚同情和无比愤慨,曾经在目睹本国农民悲惨处境的我国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共鸣。作者生动自然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也使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斯坦贝克是以德莱塞等为代表的美国近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位重要的继承者。他在早期的探索阶段,也曾写过带有浪漫、神秘色彩的作品。但从一九三五年发表了他第一次真正获得成功的《煎饼坪》开始,他就坚定不移地沿着用细腻的笔调忠实反映生活、刻画人物的道路走下去,随着一部部作品愈来愈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他善于描写社会中下层人民生活的声誉不断稳固提高。   但是文学的潮流不是永远不变的,作家的创作道路也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斯坦贝克笔下的人物画廊里,除了原来的城市流浪汉、退伍士兵、贫苦雇农,失业工人……以外,又日益增加了新的形象,反映出了更广泛多样的生活画面。《烦恼的冬天》就是作者后期创作中新探索的一个重要成果。   伊桑?霍利,美国东部海港小镇中一个食品杂货店员,在经过青年时期的大学生活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洗礼之后,回到他世代祖居但已亲人寥落的家乡,结了婚,生了孩子,挑起了成家立业的担子。但在早先以捕鲸业闻名而如今已渐趋衰落的这个小镇里,他原来印象中人与人之间那种虽较保守但也较为淳朴的关系,已随着时代的进程愈来愈难寻觅,生存竞争的规律君临着一切。伊桑还年轻,有头脑,有知识,但却缺少了一点什么,正像他后来的雇主,一个早年非法入境,全仗狡诈和欺骗打出一番天下来的意大利商人马鲁洛所说的那样:“谁都在偷——有人多点,有人少点,可是你不!”正是这点“良知未泯”,使伊桑在立身处世中第一仗就败下阵来,除了所住的一所房子外,他丧失了一切,为了养家活口,他只好受雇于那个他看不起的商人,整天周旋于货架和柜台之间,度过了一个个烦恼不满而又黯淡无望的冬天!   但生活甚至不容许他自甘寂寞。资本主义的原动力——金钱和欲望——从四面八方引诱他,迫使他卷进那一场已经延续了多少年的生存游戏。一位银行家的父执半出于好心,半为了利用,主动要“拉他一把”;那家银行里一个熟知全部游戏规则但却怯于实际行动的“好”出纳员,有意无意地引逗起他对钱财的欲念;即使在这狭隘守旧的小城镇里也有的一个从事“女人最古老的行业”的妇人,出于寻求刺激或者寻求生活靠山的隐蔽目的,甚至用神秘的算命巫术来施加影响,挑起他本来就潜伏在心底里的非分之想……   更重要的是,就连他自己家里的亲人也从内部加予他不可抗拒的压力:勤俭忠诚的妻子是爱他的,但也受不了邻里对她一家的轻视,终于爆发出对他“麻木不仁”、不求振作的不满之情。甚至还未成年的子女,也有意无意地在这方面给予他难耐的刺激。   于是,从他在一个早春四月的清晨刚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由于种种机缘的凑合,在短短几个月里发生了一连串连他自己也感到身不由己的剧变。像从长久的冬眠中醒来一样,他对自己甘心蛰伏的处境越来越怨恨不满,多年来在调笑戏谑、自我嘲弄掩盖下的愤懑委屈再也压制不住,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白地看清了那个社会里一条确凿不移的真理:“不管做生意或者搞政治,一个人只能拳打脚踢地在人群中打出一条路,才有希望当上个‘山大王’。一旦当上了,他尽可以伟大、仁慈——但首先得当上。”这是小说主人公的“觉醒”和他的誓言,实际上也正是作者对他眼前人压迫人的不合理社会的愤激讽刺。   伊桑下决心干了周围“谁都在干”的事:向移民当局秘密告发了逐渐对他抱有一种类似亲子之情的真挚好感的马鲁洛;软硬兼施、勾心斗角地制服了那位银行家贝克,使他为自己所用;像赌徒似的“下注”在自己童年的好友泰勒身上,用一千块钱赢得了一块城里实业界领袖们垂涎三尺的重要地产;他甚至还独自策划、精心排练了一幕抢劫银行的惊险剧,只是最后临时受到一个意外的干扰,才没有真正上演,而这意外却是:一位联邦调查局的官员突然受托前来通知他,那个因他告密而受害的马鲁洛在被遣送出境的前夕,竟还把他当作自己在自由神雕像下的这片国土上第一次遇到的一位诚实的“小伙子”,而把他所在的这爿铺子慷慨地留赠给了他。   一切向往都意外顺利地实现了。更为锦上添花的是,儿子亚伦又居然在全国少年征文比赛中得了奖,小小年纪就成了广播、电视争相吹捧的名人。 特色及评论   《烦恼的冬天》是作者后期的作品,是最紧密联系现实生活的,它从新的高度和深度上有力地揭露和挟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酷和人性遭到的歪曲。读者与其想竭力查考小说中所写是否实有其人实有其事,还不如去仔细观察一下他的周围邻里和探索一下自己的内心。因为书中所写的,是当今一大部分美国社会的情景。 内容简介   小说主人公伊桑·郝雷是一个在世俗的营利上不成功的一家之主。战地他服过役,退役后他尝试过各种职业,但都没有成功。最后,在一个冬天,在他祖先住过的英格兰小镇上,他成了意大利商人马鲁诺食品杂货铺的雇员。他为人老实,从无抱怨,虽然常常受到诱惑,而且也看到要达到物质上的成功必须采用各种手段,但这些算计他人的手段会使他变得无情无义,将使他冒着人格分裂的危险。整天他来往于货架和柜台之间,处于物资上的营利与恪守自己人格的矛盾中,度过了一个个无望的冬天,因而陷入“烦恼”中,不能自已。以致于勤俭持家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儿女对他不满。这一切更使他焦躁不安。于是他开始出卖自己的良心,向移民局密告对他亲如父子的马鲁诺,致使马鲁诺被驱逐出境;又软硬兼施的逼银行家贝克为自己服务,卑鄙地得到了一块土地;还策划要抢一次银行。在目的相继达到以后,他又感到极度空虚,陷入自我谴责中。为寻找解脱,他只好在一个雨夜投入大海自尽。 作者介绍   “人类已被证明具有伟大的心灵和精神——面临失败的勇气,勇敢无畏的精神,宽恕和仁爱之心。作为一名作家,必须宣扬和赞颂这些。我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能热忱地相信人类有自我提高的能力,就不会献身于文学,也不能算是文学界的一员。“这是约翰·斯坦贝克在1962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金时所说的话。约翰·斯坦贝克的许多作品以美国的土地和人民为题材。他替穷苦人说话,为被压迫者申辩。他的小说刻划了富于同情心和人情味的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展现了他们生活时世的广阔壮丽的图景。   约翰·恩斯特·斯坦贝克于1902年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小镇萨利纳斯。他的父亲是个磨坊主,母亲曾经当过教师。正是在母亲的熏陶下,小约翰有了对读书的强烈爱好和对写作的兴趣。学生时期,他很早就读了许多世界文学名著,还经常给他中学的报纸写文章。不过,他的许多课余时间却是在室外度过的,或在农场干活,或在加州的山岭谷地中漫游。这些地方后来就成为他的小说的背景。 1920年,约翰毕业于萨利纳斯中学,入加州斯坦福大学就学。由于生性好动,加之对自己的职业举棋不定,他还长期离开学校到农场、制糖厂和修路队去干活。   最后在1925年,他没有获得学位就离开了斯坦福大学。年轻的斯坦贝克决意要当作家,并认为纽约市是自己起步之处,因而启程东行。在纽约,他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在《纽约日报》当记者。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对记者这种职业感到失望和厌烦。于是,他返回加州,投身到自己的创作中去。   斯坦贝克的第一部小说《金杯》发表于1929年。这是一部描写十七世纪加勒比海海盗的历史小说。这本书虽然不成功,但毕竟为他挣得一笔钱,足够他1930年和卡罗尔·亨宁结婚的开销。不久以后,他又写了两部小说。这两部小说比起前一部来,更为逊色。不过,巧遇良机,其中名为《天堂牧场》的那一部为他的作家生涯奠定了根基。有一天,一位乘火车出门远行的纽约出版商帕斯卡尔·科维西,偶然间买了本《天堂牧场》在火车上看。这本书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他立即与这位年轻的作者取得联系。他得知斯坦贝克还写好了另一部小说,但是已经有七家出版商拒绝给他出版,科维西便把小说要去看了。这部小说就是《煎饼坪》,1935年由科维西出版,这本书成为斯坦贝克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1936年,他又发表了《胜负未决的战斗》。这是一部描写加州采果工人罢工的现实主义小说,饱含着辛酸苦楚。   斯坦贝克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人与鼠》发表于1937年,写的是两个流离失所的农业工人的故事。斯坦贝克开始动笔时写的是剧本,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写成了一部小说。大获成功之后,他又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斯坦贝克因《人与鼠》而获得1937年纽约戏剧评论家奖金,被誉为”触及了真正扎根于美国生活的主题。“这部小说使斯坦贝克的名字在美国家喻户晓。   两年后,斯坦贝克写的又一本书《愤怒的葡萄》给他带来国际声誉。这是他的杰作,是一部饱含着愤怒的长篇小说,写的是贫苦农民从风沙迷漫的俄克拉何马州平原流落到富庶的加利福尼亚州谷地的悲惨故事。1940年,《愤怒的葡萄》作为当年的最佳小说,使他获得普利策奖金。但是,对斯坦贝克个人来说,这部小说也带来了成名之后的苦恼。他喜欢过简朴安静的生活,不喜欢参加文艺界聚会、应邀讲话和亲笔签名。他觉得与农民、采果工人和工厂工人这样的普通百姓在一起最自在。   在美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斯坦贝克以《纽约先驱论坛报》战地记者的身份去过英国、北非和意大利。   斯坦贝克战后写的第一部小说《罐头工厂街》又是以他的故乡加利福尼亚为背景。随后,他于1947年发表了《不如意的公共汽车》。但是这两本书都不大成功,于是斯坦贝克就把注意力转到写作电影剧本和戏剧方面去了。   其后,他在1951年发表了《伊甸园以东》。他自认为这是他一生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伊甸园以东》是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在加州开拓新生活的两家人在美国南北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经历。   在五十年代,斯坦贝克继续写作。但是,评论家们认为他这一时期的大多数作品都不是上乘之作,有些人甚至说斯坦贝克大概已经开始从作家生涯的顶峰走下坡路了。   然而在1961年,斯坦贝克却随着《我们不满的冬天》的发表而东山再起。在这部小说里,他描述了一个出身于新英格兰世家的男子如何由于为安全问题提心吊胆而背弃了他的理想主义。这本书博得许多评论家的好评,尤其给瑞典文学院的评选委员们留下深刻的印像。正是这些评选委员在1962年给斯坦贝克颁发了闻名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同年,斯坦贝克发表了《同查利旅行》,描写了他和爱犬在美国的游历。这是迄今对美国最生动的描述之一。   1966年初,斯坦贝克作为纽约报纸《新闻日报》的战地记者前往南越。   斯坦贝克返回美国后,继续在家中写作。但是,在1968年5月,他的身体开始垮下来。1968年12月21日,他因心脏病发作逝世,终年六十六岁。 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丛书名:世界文学名著系列 书 名:烦恼的冬天 作 者: 〔美〕约翰·斯坦培克著 出版社: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 版 次:2001 年 本: 字数 : 千字书 号定 价:71:00元烦恼的冬天第 一 部第 一 章四月的一天阳光灿烂, 普照着大地, 玛丽·赫雷被恶梦吓醒, 当她翻身面向丈夫时, 看见的却是一张鬼脸。   “真傻气, 伊坦, ”她说, “你真有点儿演小丑的天才啊。”   “哦, 你说, 我的小耗子姑娘,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哎, 你是不是刚睡醒了就在胡闹呢 ?”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我看你真是在胡闹。你记得今天是耶稣受难日么 ?”   他随口应付地说: “是下贱的罗马人列队送耶稣上髑髅地的一天吧。”   “别亵渎神圣了。马鲁洛会在十一点就关店门的。”   “噢, 亲爱的, 马鲁洛是个天主教徒, 又是个意大利佬。   他也许根本就不会露面。我会在中午准时关门, 一直到行刑完毕。”   “你用那种反对基督教旧教陈规陋习的腔调说, 这样说可·1 ·烦恼的冬天不理想哩。”   “瞎说, 母瓢虫。这是我母亲娘家的传统, 这是我身上的海盗血统在起作用。而且你知道, 那也的确是一次行刑嘛。”   “我知道你们家以前并不是海盗, 而是捕鲸的渔民, 你 自己说过。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为联合抗击英国殖民当局由十三个殖民地的代表组成的会议还发给你们证明书呢。”   “可那些被轰炸过的人却说他们是盗贼。正像那班罗马丘八们说这是一种刑罚一样。”   “不好意思我惹你发火了。我真希望还是你原来胡闹的样子, 而不是现在。”   “噢, 你说我胡闹, 我甘愿,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你老搅得我越说越说不清啦。你是完全有资格 自豪———清教徒移民和捕鲸船长汇集于一家。”   “他们也有理由自豪吗 ?”   “你这话什么意思 ?”   “如果让我的祖宗知道他们的孙子, 在他们 曾经住过并拥有一切的城镇里, 正为一个意大利佬当杂货店倌时, 他们会觉得 自豪么 ?”   “你并不是店倌, 你倒像位既管账存钱, 又作主订货的经理嘛。”   “不错。我清扫垃圾, 向马鲁洛点头鞠躬问好, 假如我是只该死的猫的话, 我还得替马鲁洛抓耗子哩。”   这时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撒娇地说, “咱们还是说说傻话吧。”她说, “可千万别在耶稣受难日赌咒骂人, 我真的好爱你。”   “是啊。女人们都爱这么说。你可不要认为只想说好话讨·2 ·烦恼的冬天好我, 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别的男人面前光脊梁。”   “哎, 咱们不说这些, 咱们说说孩子们的事吧。”   “他们被抓去坐牢了吗 ?”   “瞧你, 又发起傻来了。哎, 不说了, 还是让他们 自己跟你谈吧。”   “干吗你不说呢……”   “今天玛姬·扬—亨特又要来给我算命啦。”   “不要像背书这样随便说, 玛姬·扬—亨特到底是个什么人 ? 究竟哪里好, 会引得咱们这么多人全着了迷似的……”   “知道么, 如果我这人好吃醋……我的意思是男人如果不注意一位漂亮姑娘的话……”   “唉, 你说的那一位还是个姑娘 ? 她都已经嫁过两个男人了。”   “第二个也已经死啦。”   “现在我想吃饭了。你真相信那一套么 ?”   “可玛姬曾经用纸牌算过我哥哥的命。她当时就说是你最亲近的人呢。”   “按你这说法, 我那最亲近的人就要挨我一脚了, 如果她还不让我吃饱的话……”   “我马上就去……是吃鸡蛋么 ?”   “随你吧。干吗大家管耶稣受难 日叫美好的礼拜五 ? 这里面有什么值得美好的呢 ?”   “哎呀, 你呀 !”她说, “你老爱开这种国际玩笑。”   当伊坦·亚伦·赫雷走进厨房, 又来到饭桌边时, 咖啡已经煮好了, 鸡蛋装在盘里, 旁边摆着烤面包。   ·3 ·烦恼的冬天“我觉得现在心情挺好。”他说, “可大家干吗要叫今天为礼拜五呢 ?”   “也许是春天的缘故吧。”她在炉灶旁边说。   “春天的礼拜五么 ?”   “春天的狂热。孩子们起床了吗 ?”   “不可能的事。这些小懒鬼。我去叫他们起床, 揍他们一顿吧。”   “你一发起傻来就不根据事实说话, 信 口胡说。十二点到三点你回家吗 ?”   “不回来了, 我还有事呢。”   “干嘛不 ?”   “搞女人。偷偷约会, 也许和你约会的那个恶心女人, 就是玛姬吧。”   “唉, 伊坦, 别这么说话。玛姬是咱们的好朋友。她如果知道别人没有衣服穿, 她会毫不吝啬地把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下来送给别人。”   “当真么 ? 她哪儿来的衬衫呢 ?”   “又用那班老移民的腔调说话啦。”   “我敢用任何东西跟你打赌, 她跟我有血缘关系。她身上流着海盗的血液。”   “哎, 你还说傻话 ! 给你这张单子。”她把那张单子塞在他的上衣口袋里。“虽然东西一大堆, 但你千万别忘了, 这是为复活节准备的。还有, 鸡蛋要买两打, 也别忘了。你要迟到了 !”   “我知道, 也许会让马鲁洛丢掉几笔小生意。干嘛要买两打 ?”   ·4 ·烦恼的冬天“染彩蛋。亚伦和玛丽·爱伦说过必须要那么多。你快走吧。”   “好吧, 我的除虫菊, ……不过我现在先上楼去, 把亚伦和玛丽·爱伦这两个小家伙痛揍一顿。你看我这种做法好吗 ?”   “是你宠坏他们的, 伊坦。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被你宠坏的。”   “唉, 再见吧, 你这条威风凛凛的大战船 !”他说完就砰然关门而去, 踏入清新的晨光中。   当他步出房中时,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漂亮的老房子。这是他祖辈和父亲们传下来的, 白漆外壁, 正门上方的扇形窗亚当式的檐饰, 屋顶上面有眺望台。房子深隐在草木葱茏的花园里一片近百年的紫丁香树丛中, 紫丁香树叶繁盛, 一丛丛和人腰差不多粗, 枝头上结满了花蕾。榆树梢连着榆树梢, 长出了一片黄茸茸的新叶。早上的太阳刚刚从银行的大楼背后露出头来, 照在银白色的煤气塔上, 使它闪闪发光, 并且使旧港里蒸腾出阵阵海水的咸味和水藻味。   清早榆树街上只有一个过客———贝克先生的红毛塞特犬也就是银行家那条名叫 “红贝克”的猎狗。它大模大样地漫步街头, 时不时地停下来用鼻子嗅嗅榆树根, 嗅一下过往行人的气味。   “早上好, 先生。我叫伊坦·亚伦·赫雷, 当你撒尿时我看见过你。”   红贝克停下步来听他说话时, 慢腾腾地摇着它那毛茸茸的尾巴。   伊坦对它说: “我刚才正在看我的房子。早先的人可真懂得怎么造房子呀。”   ·5 ·烦恼的冬天红毛狗翘起脑袋, 弯起一只后脚来挠挠 自己的肚子。   “可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有的是钱。从全世界七大洋掠来鲸油, 还有鲸脑油。你知道什么叫鲸脑油么 ?”   红毛狗哼了一声。   “我猜你不知道。那是由抹香鲸颅腔里提出来的一种清油有一种很好闻的玫瑰香味。读读 《白鲸》 那本书吧, 狗儿。我劝你读一读。”   猎狗翘起一只腿踩在阴沟旁的马桩上。   转身走开时, 伊坦又回过头来说: “再写份书评来。你可以教一下我儿子。他连鲸脑油这个词都不会写, 至于别的词也一样。”   从榆树街一头走到另一头, 离开了伊坦·亚伦·赫雷那座老屋, 我们就可以拐入本城的正街。在第一个街口的地方, 许多觅食的小麻雀正在艾尔加家门前草地上打架, 它们并不是开玩笑, 而是真打, 它们谁也不让谁, 竭力要啄出对方的眼珠子而且那么凶狠, 那么喧嚣, 以致连伊坦走近时它们都没有发觉。看到这一切他不得已停下来看这场恶战。   “窝里的鸟为什么都不会和睦相处 ?”他说, “为什么我们人做不到 ? 瞧, 这才是胡说八道哩。你们这些小东西, 大清早都不能在一块儿过, 为什么那位圣芳济修士还特别喜爱你们这些小杂种哩 ? 快滚吧 !”他向它们猛冲过去, 乱踢乱踩。麻雀们捕打着翅膀快速飞起, 不满地叽喳叽喳, 活像开门时难听的轧轧声。“告诉你们吧, ”伊坦对着它们的后影说, 到了今日正午时, 太阳将变黑, 那时你们将恐惧了。”说完这些, 他重新回到人行道上, 继续往前走。   过了第二个街口, 菲利普原来那幢老房如今已变成一座公·6 ·烦恼的冬天寓了。第一国民银行的出纳员佐伊 ·莫菲正从大门里走出来。   他剔着牙齿, 扯了扯身上那件赛马骑师式的背心, 招呼伊坦说: “嗨, 赫雷先生, 我现在正想去找你呢, 我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不知你是否愿意告诉我 !”   “大家干嘛要把今天这一天称做好礼拜五呀 ?”   “这是从拉丁文来的, ”佐伊答道, “翻译过来就是成群起哄。”   佐伊长着一张马脸, 笑起来人中很长, 露出一副大板牙也很像马那样。佐塞夫·派屈里克·莫菲, 佐伊·莫菲, 小佐伊— “老莫”, 尽管来新港城只不过才几年, 确实也成了一个人人欢迎的角色。他 自己能像个扑克老手似的出言成趣, 但对于别人的有意或无意打趣, 不管曾经是否听过, 他总是露出乐呵呵的样子。这位老莫真是个机灵鬼, 不管对什么事、什么人他都知道地那样彻底详细———黑手党也好, 蒙巴顿也好, 他都深知内情, 不过他讲起来总是采用提问口气, 听起来像在请教别人似的。这样就可以避免了给人一种万事通的印象, 使对方也觉得是参予了讲述, 因此事后可以拿来当作 自己讲的故事转述给别人听。事实上佐伊是挺有幽默感的家伙, 象个爱冒险的赌徒, 别人却从来没见他下过注, 而且实际上他还是个挺不错的管帐员, 出色的银行出纳。第一国民银行的经理贝克先生对佐伊信任到了极点, 几乎什么工作都交给这位出纳去经办。老莫跟谁都十分熟悉, 但从来都不直呼名字。称伊坦为郝雷先生。   玛姬·扬—亨特在佐伊 口里总是扬—亨特太太, 尽管私下别人传闻他和她有姘居关系。他独身一人, 无亲无友, 独 自住在菲利普家的老屋里, 占着两个房间和一个浴室, 吃饭大都上 “前桅餐室兼酒店”去吃。他在银行的工作贝克先生知道, 董事会·7 ·烦恼的冬天也都知道, 完全清清白白, 可是小佐伊有个习惯, 老爱谈论别人的长与短, 让你疑心这就是他 自己的遭遇, 如果像他说的那样他真可算饱经沧桑了。从不爱出风头这一点上, 也使别人对他更有好感。他经常保持指甲干干净净, 衣着时髦, 总是衬衫洁白, 皮鞋锃亮。   两人漫步顺着榆树街向正街走去。   “我正想问你, 你跟郝雷舰长是亲戚么 ?”   “你是说郝雷舰长吧 ?”伊坦问, “我们家族到目前为止出过不少船长, 却从来没有出过舰长。”   “我曾听说你爷爷是位捕鲸船长, 我想我大概把他跟舰长混为一谈了吧。”   “我们这个小城镇也有他的传奇故事。”伊坦说, “听他们说我爹的祖辈真有人干过海盗的勾当, 我母亲家的祖辈是乘‘五月花号’帆船来的。”   “哦———伊坦·亚伦, ”佐伊说, “我的天, 说不准你们之间还有亲戚关系呢。”   “有可能, 那也说不准。”伊坦说, “天多好啊, 你遇到过比这好的天气么 ? 你找我有什么事 ?”   “哦, 对。我想你十二点到三点之间大概休息吧。请你到十一点半左右给我准备两份三明治好吗 ? 我 自己来取。另外再加上一瓶牛奶。”   “银行不休息 ?”   “银行休息, 我不休息。小佐伊时时都坚守岗位, 整天牢牢拴在帐簿上。碰到这样一个周末假日, 所有的人就连他养的狗都来取款。”   “你说的那些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 也没想到。”伊坦说。   ·8 ·烦恼的冬天“哦, 一点不假。复活节, 烈士纪念 日, 独立纪念日, 劳工休息日, 每一个较长的周末假日都这样。如果我想抢银行的话, 我就定在周末假日之前。全部现款都等待我去拿。”   “你曾碰到过抢劫么, 佐伊 ?”   “没有。但我有个朋友碰到过两次。”   “这件事发生后他说什么呢 ?”   “他说他当时被吓坏了, 别人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他说钞票本身有保险, 他 自己却没保过险。”   “当我休息时给你送来吧。我敲了一下后门。你要什么样的三明治 ?”   “别费心了, 郝雷先生。我 自己会去一趟……黑麦面包夹的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份奶酪三明治, 加生菜和蛋黄酱, 最好再来一瓶牛奶, 一瓶可口可乐供我饭后享用。”   “来点很好的意大利蒜肠怎么样 ? 这是马鲁洛的家乡风味。”   “不了, 谢谢你。这位黑手党干的如何呢 ? 顺不顺利呢 ?”   “我想挺顺手。”   “是啊, 即使你很不喜欢意大利佬, 你也得羡慕一个靠一辆小车发家的人。他是个相当精明的家伙。别人是不会知道他暗地里捞过多少钱的。或许我不该说这个。银行里的人是不应该随便说的。”   “你也并没有说嘛。”   他们走到了榆树街和正街拐角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步来, 转身望望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红砖和灰泥, 这原来是所老房子而且是海港大旅馆的, 如今被拆掉, 为了兴建新开的联号商店。一架黄色的压路机和一座大吊车在晨光中静静地停在那·9 ·烦恼的冬天儿, 远处看就象两只伺机捕食的猛兽。   “我老想干这个。”佐伊说, “把那个钢铁的大锤一挥, 眼看一座墙倒塌下来, 这样痛快吗 ?”   “我在法国可看够了墙倒屋塌。”   “是呀 ! 那边海滩边的纪念碑上还有你的名字哩。”   “后来他们把那些抢劫过你朋友的强盗抓住了么 ?”伊坦心里所谓朋友就是佐伊 自己而已。谁都会这么想。   “哦, 那还用说。就象逮耗子似的把他们逮住了。幸好强盗们都不大机灵。如果小佐伊写一本关于抢劫银行的书的话警察就有可能什么也逮不住了。”   伊坦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   “我有很多资料来源, 郝雷先生。我只要读读报纸就可以了。此外我还跟一个以前当过警察的人很熟悉。你难道愿意听一篇只值两块钱门票的讲课吗 ?”   “能不能只值六个小子儿的 ? 我正忙着去开店门哩。”   “女士们, 先生们, ”佐伊说, “今天上午我讲一讲……不你们谁知道银行抢劫犯是怎样被抓住的呢 ? 首先, 档案纪录———过去被捕过。其次, 分赃不匀, 有人漏了风。再次, 为女人。关于这些事总离不开和女人有关, 这些就引出第四点———他们总要花那笔钱, 注意新出现的阔佬, 一般很容易被抓的。”   “那么应该怎么抢法呢, 教授先生 ?”   “简单极了。就是和刚才说得相反。不管你 曾经为什么被抓进去, 里面有什么档案, 最好的方法就是: 别跟人合伙, 单枪匹马干, 什么人都别告诉。别搞女人。也别花抢来的钱。把它搁起来, 说不准要搁许多年。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可以拿出一部分搞投资, 摆架势, 但一定也别胡花。”   ·10 ·烦恼的冬天“如果这个抢劫犯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呢 ?”   “如果把他嘴塞住什么也不说, 谁还能认出来呢 ? 你读过那些见证人的证词么 ? 那都是些饭桶。我那位警察朋友经常说, 有时他和嫌疑犯一起列队被证人指认时, 他曾多次地被那些证人指认为罪犯。他们拿神灵赌咒发誓说就是他干的。这该值你六个小子儿了吧, 请掏钱吧。”   伊坦伸手摸摸口袋: “不好意思我只有欠你啦。”   “那我就扣你那三明治的钱啦。”佐伊说。   两人穿过正街, 走进马路对面的一条横巷里。佐伊进了第一国民银行的后门, 伊坦打开了巷子另一边 “马鲁洛食品水果杂货店”的边门。“夹火腿和奶酪么 ?”他问。   “要黑麦面包……加生菜和蛋黄酱。”   路边那脏兮兮的窗子旁, 这里有几点灰暗的光影。高高的货架接着天花板, 上面装着罐头水果、蔬菜、鱼、肉类制品和奶酪的纸板箱和木箱, 伊坦在那光线 昏暗的地方站了一会儿里面味道俱全, 有面粉干豆子和粮食的气味, 有盒装麦片、米花的油墨味, 奶酪、还有红肠的浓重的腥味, 火腿、咸肉的熏腊味, 以及那只白铁垃圾桶里发出来的白菜帮子、莴苣叶和甜菜头的腐烂气味, 看一看有没有老鼠痕迹时, 发觉没有, 他才重新又打开边门, 把有盖的垃圾桶推到巷子里。一只灰猫想要窜进来, 但他把它赶走了。   “不行, 不准进来。”他对那只猫说。“捉耗子是你的天性是你的责任, 可你只想偷啃腊肠。去 ! 听见没有, 去 !”那只懒惰的猫正舔着它的粉红色爪子, 不过当它听见第二声 “去”   时, 就连忙跑开, 跳进了木栅栏里。“这准是个有魔力的字眼呀 !”伊坦大声地说。他回进堆货房, 关好了门。   ·11 ·烦恼的冬天然后穿过满是尘土的房子, 向弹簧门走去, 突然听到厕所间里有漏水声。他打开厕所门, 打开灯, 拉了拉水箱。然后看那有一层铁丝网的大弹簧门, 用力开大, 用脚踢着木楔子塞进去顶牢。   大橱窗因为拉上了帘子, 所以整个房间显得绿荫荫的。这儿也是货架高齐天花板, 堆满了闪闪发光的罐头和瓶装食品简直像个大仓库。店堂的一边是柜台, 现金出纳机, 纸袋, 绳子, 和那台用不锈钢和白搪磁做的全店的骄傲———冷藏柜, 冷藏柜里现在正发出咝咝作响的声音。伊坦按了一下开关, 让那些冷冻肉、奶酪、红肠、肋肉、牛排和鱼等等都沐在氖灯光线中。整个店堂里四壁生辉, 灯火辉煌, 那里面柔和的灯光, 跟伦敦卡尔特修道院很相似。伊坦一丝不动地欣赏着这些———那罐头西红柿的管风琴, 那芥末和橄榄油的小圣堂, 那成百个装殓着沙丁鱼的腰圆形铁棺材。   他用念诵祷告的腔调念着: “Unimum et unimorum。” “”他慢慢地念诵, 好像又听到妻子在责备他的声音: “这多傻, 总伤害别人的感情, 怎样和别人相处好。”   一个马鲁洛的杂货店伙计, 一个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男人, 还有, 哪里有 自己独处的时间 ? 白天是顾客, 晚上是老婆孩子, 夜里是老婆, 接着又是白天面对顾客, 晚上面对老婆孩子。“除非就是进浴室那一会儿独处时间, ”伊坦出声地说; 还有就是现在, 还没有开张打开闸门这一会儿。唉, 这 昏暗窒息、愚蠢无聊的日子, 这懒散无聊的日子 ! “你看, 我有什么时间来伤害别人的感情, 我的小甜甜 ?”他扪的心 自问好像对他老婆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的感情可伤。   ·12 ·烦恼的冬天这儿就只有我和 unimum unimorum, 一直到……一直到那扇 门被打开为止。”   他从现金出纳机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块十分干净的围裙, 铺平, 把带子伸直, 围在 自己细细的腰身上, 将带子绕到前面又绕回到后面。他用两手在背后打了一个活结。   围裙挺长, 一直拖到小腿中间。他伸出右手, 手掌向上掌心微弯着, 开口道: “你们这些梨子罐头、泡黄瓜和酸辣菜们: ‘天一亮, 民间的众长老连祭司长文士都聚会, 他们会把耶稣带到公会上, ……’天一亮那些杂种上班都挺早, 不是么 ? 他们从来都不会浪费光阴。现在让我看看吧。‘那时约有正午, ’———大概就是指十二点吧, 可我怎么会记得这些的我的老天, 他的死拖得真长啊, 简直长得可怕 !”他垂下手来困惑地望望四周的货架, 就象在期待它们来回答他似的。“你别再跟我唠叨了, 玛丽, 我的胖囡囡。你可是那些耶路撒冷的女子中的一个么 ? ‘不要为我哭, ’主说, ‘当你为自己或 自己的儿女们哭时。……’你还在打搅我。德波拉姑母可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现在还不到正午吧 !”   他一边拉大橱窗上的帘子, 一边说: “请进吧, 白天 !”然后又打开店门的锁。“进来吧, 世界。”他敞开两扇装有铁格子门洞的店门, 把它们钩住。清晨的阳光普照着人行道, 显得那样柔和, 跟往常一样, 因为每逢四月天, 太阳总正好是在正街通向海湾处升起。伊坦进了厕所拿了把扫帚扫人行道。   这一天是漫长的, 但并不是单一的, 而是包含着许多内容。它在不断变化, 这不仅表现在天光 由暗到明, 又 由明到暗, 也表现在气氛、情绪、情调都处于不断变化中, 而它们又受季节的冷暖所限制, 宁静与吵闹等多种 目的所制约, 被香和·13 ·烦恼的冬天味, 冰雪或青草, 蓓蕾或树叶或颓败枯枝交织成的图景所左右的。而且随着 白昼的变化, 它的臣民———虫子, 鸟儿, 猫狗, 蝴蝶和人也都在起着变化。   伊坦·亚伦·赫雷的宁静的一天已经完结了。正在认真细心地扫着人行道的人, 已不是那个会对食品罐头讲道的人, 不是那个 unimum unimorum 的人, 更不是那个很傻的人啦。他正用扫帚把那些香烟蒂头、口香糖纸、那些从树上落下来的花骨朵空鞘, 以及单纯的尘土之类的东西扫在一起, 然后把随风四散的垃圾扫到阴沟旁边, 为清洁工来装它们做好准备。   贝克先生从他家里出来, 脸上表现的是一种不慌不忙的庄重的神态, 正在向第一国民银行那座砖造的殿堂走来。尽管他走路一脚高一脚低, 但谁能懂得, 这完全是出于谨守古训, 步步小心, 以免毁伤了父母遗留给他的最宝贵的骨血“你早, 贝克先生 !”伊坦招呼说,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怕弄脏了银行家那干净的哔叽裤子。   “早, 伊坦。今早天气真好。”   “确实好。”伊坦说, “春天来了, 贝克先生, 土拨 鼠又该欢天喜地了。”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贝克先生停顿 了一下, 又说“我很想找个时间跟你谈一下, 伊坦。你妻子从她兄弟的遗嘱里得到的……大约有五六千块钱, 对么 ?”   “除了付税, 一共六千五百块。”伊坦说。   “我认为这钱搁在银行里还不如拿去投资。这样可以扩张财源, 发财致富。”   “六千五百元根本不能发出财来, 先生。它只能放在那儿以备急用。”   ·14 ·烦恼的冬天“我可不赞成把钱搁死在那儿, 伊坦。”   “嗯, 俗话说坐着等死, 也算是活了一世嘛。”   银行家的声音变得冷冷的, 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话语间也显出他是明白的, 也认为这是很无聊的事。他的这种口气激恼了伊坦, 而恼怒又引出了谎话。   伊坦的扫帚在人行道上轻轻地划了一下。 “是这么回事先生, 这笔钱当是玛丽的一笔临时的保险金, 是为了保证如果有什么意外的。”   “这么说你就该用其中的一部分去 自己办人寿保险才是。”   “不过这只是临时的, 先生。这笔钱是玛丽哥哥的财产。   他母亲现在身体健康, 一切都很好, 她很可能要活许多年。”   “我懂了。老年人会沉重地压在别人的身上。”   “可他们也会牢牢地坐在 自己的钱上。”撒完谎后, 他向贝克先生瞟了一眼, 看见这位银行家的脖子有点涨红了。“你知道, 先生, 要是我把玛丽的钱拿去投资, 我很可能会蚀掉了它, 就象过去我蚀掉我的钱, 我父亲蚀掉了他那一大笔钱一样。”   “这已经时过境迁了, 伊坦, 时过境迁了, 懂吗 ? 我明白你有被蛇咬的感受, 但情况是变化的, 新的机会出现了。”   “我已经有过许多次机会, 贝克先生, 但是都是缺乏一种理智。思考太不完美, 懂吗 ? 你该记得刚打完仗的时候, 我就开了这爿店。当时还不得不卖掉了整整占半条街的好端端的房产来置办生财货物, 这已是我们家所经营的事业中最后的一点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 伊坦, 你的户头都开在我们银行里我了解你的经营情况, 如同你的医生了解你的脉搏一样。”   ·15 ·烦恼的冬天“你最清楚不过啦。短短两年时间, 我就差点破产, 现在除了住房以外, 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还债。”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刚从部队里回来, 缺乏经营生意的经验。而且不要忘记, 你正好碰上了经济危机, 只不过我们喜欢把它称做经济衰退。很多饱经风霜的商人都垮了台, 更何况你呢。”   “我是一垮到底啦。有史以来第一次, 赫雷家族的人竟当了一个意大利佬开的杂货店里的小伙计。”   “这个地方我就搞不懂了, 伊坦。任何人都有可能垮掉令我困惑的是以你这样一个有家世、有背景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为什么一垮下去就再也不能重振旗鼓。这种境况决不是永世不变的, 除非你 自己自暴 自弃。你究竟是被什么打垮了, 伊坦 ? 是什么弄得你长时间一蹶不振 ?”   伊坦强忍着一肚怒火生气反驳: “你怎么会明白, 你又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可是他就略略清扫了一下四周的糖纸和烟头, 把它们扫向阴沟边。“人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 我的意思是说一时被打垮的人总还是有勇气对强大的对手反戈一击。使他们彻底完蛋的是慢慢的消沉, 他们常常是神不知鬼不觉得被推向绝路的。慢慢地他们被吓坏了。我就是被吓坏了。   长岛电灯公司会来断电。我的妻子要衣服穿。孩子们要鞋穿要娱乐, 再说以后承担不起孩子们受教育的费用怎么办 ? 何况还有每个月的帐单、医药费、牙疼脑热的花费, 更别说我一旦有个头痛脑热, 连这该死的人行道都扫不动咋办 ? 你当然不会明白。这是长年累月的结果。它会消磨掉你的意志。我除了担心下个月该付的电冰箱钱还未付, 再也没有精力顾暇其他的事。我一面恨透 自己目前的工作, 一面又害怕失掉了它。你怎·16 ·烦恼的冬天么能明白这所有的一切呢 ?”   “玛丽的母亲近况如何 ?”   “我刚才告诉你了, 她正牢牢地坐在钱上。一直到她死她都会坐在钱上。”   “这个, 我根本不晓得。我还以为玛丽是贫寒家庭出身哩。   不过有一点我知道, 一个人害了病, 就得吃药或者开刀, 或者接受进一步的治疗。你知道咱们的父辈全是敢作敢为的人。他们不会窝窝囊囊地等死。正好现在时势有变化, 好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可它们却正在轻易地被外国人占了去。外国人争先恐后地霸占我们的天下。振奋起来吧, 伊坦。”   “那么电冰箱又怎么办呢 ?”   “电冰箱有何用, 去它的。”   “还有玛丽和孩子们呢 ?”   “暂时别管他们。只要你能重振雄风, 他们会更加爱你。   你现在一味为他们操心, 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那么玛丽的钱呢 ?”   “如果不得已, 总得冒一次险蚀掉它。只要小心谨慎, 又有好的忠告, 肯定不会蚀本的。冒险并不就等于蚀本。我要让你振作起来, 伊坦。赫雷老船长的名声, 正在被你损害着, 而你有不少地方是托赫雷老船长的名声的。不是么, 他和我爹曾经合伙拥有那条 ‘美人阿黛号’, 所有的捕鲸船里, 那是最新最好的。打起你那精神来吧, 伊坦。你还欠着 ‘美人阿黛号’   的情, 不曾尽你的全力来偿还它哩。见鬼去吧, 该死的赊销公司。”   伊坦耐心地扫着一张死粘在阴沟边的玻璃纸。他轻声地说: “那艘 ‘美人阿黛号’后来是一直烧到了警戒水位哩, 先·17 ·烦恼的冬天生。”   “我知道, 但是, 我们并没有被压垮。”   “ ‘美人阿黛号’是投了保险的。”   “是的。”   “可正因为我没有保险。结果我只剩下了一所房子。”   “你必须忘了它。你总是追悔过去的事。你要竭力鼓起点勇气、壮起胆量来。所以应该把玛丽那笔钱拿去投资。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伊坦。”   “太感谢了, 先生。”   “你一定要解下身上这条围裙。你一定得为老赫雷船长做到这一点。他肯定不相信你会弄到这个地步。”   “是的, 他的确想不到。”   “这句话在理。咱们一定要想法扔掉这条围裙。”   “要是没有玛丽和两个孩子的话……”   “别担心他们, 告诉你———这也是为他们的前途着想。我们新港城就要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你也能参加到其中来。”   “谢谢你, 先生。”   “让我再考虑考虑这件事。”   “莫菲先生说中午休息时间你们银行照常工作。我正替他准备几份三明治。要我替你准备几份三明治么 ?”   “不必了, 谢谢。佐伊总是替我干许多工作。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我要去了解一下一块地产的情况。是上郡政办事处去了解。郡政办事处从十二点到三点这段时间最清净。说不定会牵扯到对你有好处的事。不久再谈吧, 再见。”他跨了一大步避开一处路面裂缝, 穿过巷口向第一国民银行的前门走去。伊坦朝着他的背影微笑了一下。   ·18 ·烦恼的冬天很快, 他便打扫干净, 因为人们已经在三五成群地上工去了。他把新鲜水果货架摆在店堂门口。接着, 弄清楚没有人从门前走过后, 就挪开三听叠起来的狗食罐头, 把手伸到后面去, 拿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现金口袋, 把罐头放回原处, 然后把现金出纳机摇到 “未出售”的标志上, 把一些二十元、十元、五元和一元的钞票分别压进各个小制动轮下, 再在钱屉前部的木盘里分门别类放好那些五毛、两毛五、一角、五分和一分的硬币, 最后, 砰地关上钱屉。上门的顾客寥寥无几, 有被打发来买个面包, 买一纸杯牛奶或者一磅临时等用的咖啡的孩子和睡得乱发蓬松的小姑娘。   玛姬·扬—亨特穿着一件能显露曲线美的肉色紧身衫走了进来。她的苏格兰粗呢裙子在她那丰满的屁股部位贴紧身子漂亮地紧包在大腿上。在她那对近视的黄眼睛里, 伊坦看到了他的老婆所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因为那种东西只是出现在妻子们不在场的时候。这是一只猎禽的猛兽, 一位厉害的女猎手男人的?星。老赫雷船长曾把这种眼睛称作 “搜猎眼”。同样她说话的声音, 是一种柔声低语, 在跟妻子们闲谈时, 又会变成一种细声细气、悦耳动听的贴心话。   “你早, 伊坦。”玛姬说, “今天的天气多适合出去野餐啊 !”   “你早。我敢打赌, 你肯定咖啡用光了吧 ?”   “要是你猜我来是因为矿泉水用完了, 那我就真要躲开你了。”   “昨天晚上又喝得烂醉如泥了么 ?”   “也不过就喝了那么一点吧。听一个旅行兜销员吹牛。跟离了婚的女人是什么都可以说的。整整一皮包赠品哩。你们一·19 ·烦恼的冬天般都叫他们推销商的。有可能你还见过他呢。不知是姓比格呢还是波格, 正在帮 B .B .D 联合公司洽谈推销事宜。我提到这事, 是因为他说他要来找你。”   “可我们的货一般都是进威兰公司的。”   “是么, 说不定伯格先生现在已经在那儿推销地正热乎呢了, 要是今早上他感到比我还清醒些的话。喂, 帮我倒一杯水好么 ? 我现在要吞两片会冒泡的药片。”   伊坦走进货房, 从水管里接了一纸杯清水。她把三粒扁扁的药片放进杯子里, 药片在水里咝咝冒泡, 接着说了句: “祝你健康 !”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快见效吧, 鬼药片 !”   “据说你今天要给玛丽算命。”   “唉, 上帝, 我差点忘了 ! 我真该去给别人算命。我或许能挣一份家业的。”   “玛丽挺喜欢这个。你对算命很在行吗 ?”   “这有什么在行不在行, 你只要先让女人谈出她们的心事然后又反过来把你所听到的信息告诉她们 自己, 她们就会相信你真有先见之名。”   “能预料未来。”   “那当然。唉, 如果我能提早看透男人, 我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唉, 老弟, 我确实看错过一两个人哩 !”   “你的第一个丈夫死了么 ?”   “不, 是第二个, 祝他死后平安, 这个臭……算了, 懒得提他, 愿他在快乐世界平安吧。”   上年纪的艾泽辛斯基太太跨进店门, 伊坦热心地去招呼她, 故意慢慢地交给她要买的四分之一磅黄油, 而且还跟她聊了几句客套话, 但是玛姬·扬—亨特懒洋洋地微笑着, 仍然两·20 ·烦恼的冬天眼盯着放在现金出纳机旁边柜台后面的那些印有金色封印的肥鹅肝饼罐头和美味的珠宝盒大小的鱼子罐头。   “唔……”在老太太一边用波兰话 自言 自语着, 一边蹒蹒跚跚走出门去以后, 玛姬又开口说。   “唔———你说什么 ?”   “我刚才正在想……如果我也能透彻地了解男人像了解女人那样的话, 我保证会开一个店子。你能教教我如何了解男人么, 伊坦 ?”   “我想你了解得已经可以了, 甚至了解得太透彻了。”   “唉, 来吧 ! 你身上是否真有根傻骨头 ?”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呢 ?”   “随便找一个晚上吧。”   “那好, ”他说, “干脆办个学习班。让玛丽和你, 还有两个小孩都来。讲题是: 男人软弱和愚蠢的地方, 以及如何利用男人的软弱和愚蠢。”   玛姬对他的讽刺口气毫不理会。“难道你不曾有加班到很晚吗 ? 比如每月月初的上月结算 ?”   “有。我总是在家里干这一类玩意儿。”   “为什么呢 ?”   “你真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呀。”   “你愿意教我些什么吗 ?”   伊坦说: “‘戏弄完了, 就给他脱了袍子, 仍穿上他 自己的衣服, 把他带出去, 要钉十字架。他们出来的时候, 恰巧碰上一个古利奈人, 名叫西门, 就勉强他同去, 好帮着背十字架。   到了一个地方, 名叫各各地, 意思就是髑髅地。……’”   “哎哟, 上帝哟 !”   ·2 1 ·烦恼的冬天“是的, 是的, 我一点也没记错……”   “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个多可爱的小混蛋么 ?”   “是呀, 你这耶路撒冷的女人 !”   她忽然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 今儿早上我要给你这个该死的家伙算命: 你真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哩, 难道你不知道吗 ? 经你的手一摸所有东西就变成金子, ———人民的榜样嘛。”她快步走向门口, 接着又回过头来一笑。“我要看你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再见吧, 救世主 !”随着传来一阵生气地鞋跟猛踏在人行道上的笃笃声, 听起来那么不平常。   十点钟的时候, 情形有了很大变化。银行的两扇大玻璃门四开大亮, 潮水般的人们涌进去取钱, 然后带着钱来到马鲁洛的铺子, 购买复活节必备的各色精美食品。伊坦忙得 昏头转向, 一刻不停, 一直到了 “午正”时分。   市政厅上圆钟楼里那口洪亮的火警钟敲过了正午钟。顾客们提着各种各样的糕点纷纷回家了。伊坦把货架收了进来, 关上前门, 然后除了想让昏暗降临世界和笼罩他全身之外并无其他理由, 放下了那厚实的绿色帘子, 昏暗立刻笼罩着整个店堂, 只有冷藏柜上的氖灯发出的蓝光非常阴森。   他走到柜台后面, 把切好的四大块黑麦面包上抹上厚厚一层黄油。他拉开冷柜, 取出两块瑞士软制干酪和三片火腿。   “生菜和奶酪, ”他喃喃地重复着, “生菜和奶酪。一个男人结婚后必然会进退维谷。”他把一面抹上瓶装的蛋黄酱, 用另一片面包夹住, 弄干净面包片边上挤出的生菜和火腿油。然后又取了一纸杯牛奶, 一张蜡纸。他正在干净利索地叠拢纸包四角, 前门上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马鲁洛走了进来。他全身横阔结实, 胸脯肥厚, 像只熊似的, 看起来两臂粗短, 跟身子·22 ·烦恼的冬天一点都不相称。他把帽子掀在后脑勺上, 他露在外面的铁灰色的粗硬额发, 活象个盖子。马鲁洛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睡意朦胧, 但透着狡黠的眼光, 但他门牙上镶的金套, 被冷柜上的灯光照得闪闪发光。他裤子的两个扣子松开着, 露出里面深灰色的内裤。他那条鼓鼓囊囊的裤子靠前面的裤腰里插着滚胖的手指,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眨巴着眼睛。   “早上好, 马鲁洛先生。我想已经应该说下午好了吧。”   “嘿嘿, 小伙子。你这么急着关门啊 !”   “是啊, 人家都关门啦。我认为你已去做弥撒了呢。”   “今天不做弥撒。全年中就今天没有弥撒。”   “是这样么 ?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要我替你做点什么事么 ?”   他伸直两只又短又肥 的胳膊, 并把胳臂肘转动 了几下。   “我的胳膊酸疼, 小伙子。关节炎又加重了。”   “你不打算彻底治治它么 ?”   “什么法都试了———热敷, 鲨鱼油, 各种药丸, 可是, 没有什么起色。这会儿店门关了, 挺清静的。咱们俩有空好好聊聊啦, 怎么样, 小伙子 ?”   “出什么事了么 ?”   “出事 ? 怎么会出事呢 ?”   “那好, 请你等一会, 我得先给银行里的莫菲先生送这些三明治。”   “你这小伙子作生意真是灵活。办起送货上 门来了。这挺好。”   伊坦穿过货房, 走到巷子对面, 敲敲银行的后门。他把牛奶和三明治递给开门的佐伊。   ·23 ·烦恼的冬天“谢谢, 麻烦你给送过来, 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 马鲁洛告诉我的, 要送货上门。”   “请你冰两瓶可口可乐在那儿, 行么 ? 我被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弄得口都干了。”   伊坦返回到店里, 看见马鲁洛正围着一个垃圾箱看。   “马鲁洛先生, 你想从何谈起呢 ?”   “就从这儿说起吧, 小伙子。”他把几片花菜叶子从箱里拣出来。“你浪费得太多了。”   “想把它们弄得干净点。”   “花菜是用钱一斤斤卖的。你等于把钱扔进了垃圾箱。我认识一个开着二十家饭馆的希腊佬。他说检查垃圾箱是很重要的。你所扔掉的东西, 就没法再卖钱。你看, 他多精明能干。”   “好吧, 马鲁洛先生。”伊坦心不在焉得走向店堂里, 马鲁洛跟在他后面胳膊前后晃动着。   “你把蔬菜好好淋过了吗 ?”   “没错。”   老板拣起一棵莴苣。“这颗莴苣好像挺干的。”   “得了, 见鬼, 马鲁洛先生, 我不想让它们再泡水啦, 现在它们已吃进足有三成水啦 !”   “这样才能使它们显得又好又鲜嫩。我对这个最在行。我是靠一部手推车起家的。你一定得学会那些窍门, 小伙子, 要不这样, 你怎能赚到足够的钱呢 ! 还有肉, 你进的肉价钱太高了。”   “可是, 咱们标着卖的是甲级牛肉。”   “谁会知道是甲级、乙级还是丙级 ? 这只是表面上写的话对么 ? 好了, 咱们现在来好好谈一谈。咱们生意中有许多债·24 ·烦恼的冬天帐。不管谁, 要是十五号还不付清就销掉他的户头。”   “咱们这样干可不行。这里面有些人二十年前就在咱们铺子里买东西。”   “听着, 小伙子。约翰·洛克菲勒在大联号商店买东西, 人家都不会给他挂一分钱帐的。”   “对, 但是他们都有很大的支付能力。”   “什么叫 ‘有支付能力’? 欠款多了, 会把钱困住了。联号商店做大笔买卖, 我们可做不到。你得学得精明点, 小伙子。   不错, 那都是些好人 ! 但是有钱是多么幸福啊。你货箱里卖剩下来的零碎肉屑太多了。”   “那都是卖剩下的肥肉和肉皮。”   “你先称定再切掉, 那倒也行。你要处处为 自己着想, 要是你不顾 自己, 谁会来替你叫屈 ?”那排金牙现在已不再闪光他那像两扇闭紧了的闸门的嘴抿得紧紧的。   伊坦一下子发起火来, 连他 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 自己都惊讶了。“我可不是个骗子, 马鲁洛 !”   “谁又是骗子 ? 这是会做生意, 只有会做生意, 才可以财源滚滚来。你别认为贝克先生会在那儿免费赠送样品, 小伙子 ?”   伊坦提高嗓门一下冲口而出: “我告诉你, ”他大声嚷道“赫雷一家从十七世纪中叶就住在这儿了。你这个外来人当然不明白。我们跟街坊们相处这么多年, 一直都是正正经经的。   你以为你能改变这一切, 那你就想错了。要是你想辞退我的生意, 你就尽管辞吧, 现在马上辞都行, 但是请别再叫我小伙子, 否则我就把你的鼻子揍扁……”   马鲁洛那整排金牙齿都闪闪发光了。“行了, 行了, 可别·25 ·烦恼的冬天发疯, 我是为你着想。”   “不准你管我叫小伙子。我们家在这儿都已经住了二百多年了。”听着 自己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他的火气减轻了不少。   “我的英语很差劲。你认为马鲁洛准是个意大利佬、南欧佬的姓。可是我的家世, 我的这个姓, 可能有三千年的历史啦。马鲁洛家来 自古罗马, 古代拉丁作家, 瓦莱里·马克西摩说明过这一点。两百年算得了什么 ?”   “但是你并不是本地人。”   “说不定很多年前你们也是外乡人。”   已经心平气和的伊坦, 好像看到了某种东西, 能使一个人对他周围现实开始怀疑起来。他看到这个外国移民, 意大利佬, 这个水果贩子, 仿佛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他看到他那鼓起的大脑 门, 那强悍的鹰钩鼻子, 那凶恶而残酷的深陷的眼睛, 看到他那个脑袋是由象铁柱似的强壮肌肉支撑挺立, 看到他那坚定不移的自豪感, 所以一点也不害怕。这真是令人震惊的发现, 它能使一个人怀疑起来: 即使我以前没弄明白这一点, 那是否还有其他我不曾看清的东西呢“你不能总用那种南欧佬的语气说话呀 !”他语气和缓地说。   “我是想教你好好做生意。我都是六十岁的人啦。老婆死了。身上病痛厉害, 关节炎 ! 我是想教教你怎么做生意。也许你永远都学不会。许多人怎么也学不会, 最后破产了。”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曾失败过才故意提醒我。”   “不, 你误会我了。我是想要教会你好好做生意, 让你不要再重蹈覆辙。”   “再垮不了啦。我本来就没有搞 自己的生意。”   ·26 ·烦恼的冬天“你的经验还太少。”   伊坦说: “你听着, 马鲁洛。实际上, 我是在给你经营铺子。一切都由我负责。我招揽顾客。他们又常上这儿买东西来了。这算不算会做生意呢 ?”   “不错, 你是学会了一些。你一听我叫你小伙子就气得发狂。可我该叫你什么呢 ? 我习惯都叫小伙子。”   “直呼我的姓名。”   “听起来感觉太陌生。‘小伙子’就显得有交情。”   “可是不尊重。”   “尊重等于疏远。”   伊坦笑了起来。“如果你是个意大利杂货铺的伙计, 你就会为你的妻子, 孩子着想而在乎别人的尊重了。”   “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当然是喽, 要是我稍微具备点值得人尊重的地方, 我也就不会老去想着它了。我那老父亲在死前 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我差点儿忘记了。他告诉我是否受辱跟一个人的知识身份有关。他说, ‘婊子养的’这几个字, 只有那些对 自己母亲不信任的人才是侮辱。你用这个, 怎么能侮辱得了爱因斯坦呢所以说, 如果你愿意, 你还是继续叫我小伙子吧。”   “你看, 小伙子———这是不是显得交情挺深的 ?”   “好, 那就这样吧。在生意上, 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指教 ?”   “生意就是钱。钱是六亲不认的。小伙子, 你就是太讲交情, 太厚道了。钱不会带来朋友, 却能带来更多的钱。”   “这样说太绝对了, 马鲁洛。我就知道既厚道, 又讲交情又正派的生意人。”   ·27 ·烦恼的冬天“没有做生意的时候或许是这样, 小伙子。你将来会懂得的。等你真正明白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不过, 小伙子你经营的铺子不错, 但是如果这是你开的铺子, 你有可能因为讲交情而破产。我这是象在学校里正儿八经地教你学问一样。再见, 小伙子。”马鲁洛把胳膊弯了几下, 很快地从前门走了出去, 顺便把门带上, 伊坦重又觉得昏暗笼罩了世界。   一阵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在前门响起。伊坦拉开窗帘, 喊道: “铺子休息到三点。”   “请打开门, 我找你有事情。”   进来的那个陌生人是个瘦瘦的、现在显得非常年轻, 穿着十分讲究, 头发梳得油光可鉴, 紧贴在头皮上, 一双眼睛滴溜溜转。   “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我恰好顺便到这儿。想单独跟你谈一谈。那老头终于走了。”   “你说马鲁洛 ?”   “对。刚才, 我就在对面坐着呢。”   伊坦瞧了瞧年轻人那双干净细洁的手。他看见了年轻人左手中指的那只镶着一大块猫儿眼的金戒指。”   陌生人看着伊坦盯着 自己的金戒指。“这可是用我 自己挣的钱买的。”他说。“昨晚我碰到了你的一位朋友。”   “是么 ?”   “玛姬·扬一亨特太太。”   “唔 ?”   伊坦感觉到陌生人脑子里正拼命寻找话题, 找到个因由来拉上关系。   “一个挺不错的女人。她说了不少你的优 点。所以我想·28 ·烦恼的冬天……我姓 比格。我在这一带负责 B . B . D . 联合公司 的业务。”   “我们是从威兰公司进货的。”   “我知道。正是因为你们从威兰公司进货的我才来的。我想你们也许会乐意扩大一点业务。我们公司是首次在这一带开展业务。开展得很快。需要建立一些特约经销户以便站住脚。   我们会给特约经销户特殊优惠的。”   “这事你得去找马鲁洛先生谈。马鲁洛先生一向同威兰公司联系的。”   陌生人并没放低声音, 但 口气却显得有些坦露心胸的样子。“是你负责订货的吧 ?”   “嗯, 是这么回事。因为马鲁洛先生有关节炎, 另外, 他还有别的很多生意要做。”   “我们可以给您最优惠的价格。”   “我想马鲁洛 已经要 的是最低价格了。你最好去找他谈谈。”   “我要找负责订货的人, 那就是你。”   “我不是老板, 只是个打工的。”   “赫雷先生, 如果你负责订货。我可以给你优 惠百分之五。”   “如果货色质量有保证, 肯打这样大的折头马鲁洛或许会干的。”   “你还没听懂我的话。马鲁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百分之五是用现款, 那些查税的家伙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完全是一笔既干净又实惠的好赚头。”“你为什么不把这项折扣给马鲁洛呢 ?”   ·29 ·烦恼的冬天“因为这是咱俩合作的收获。”   “那好吧。如果我把这笔百分之五的让价转交给马鲁洛呢 ?”   “我想我比你还了解他。你把这笔钱转交给他, 他会猜测你是否还有多少没有转交给他。这也是很 自然的事。”   伊坦沉下声音说: “你要让我欺骗我的老板吗 ?”   “谁蒙哄了 ? 你得到了不少好处, 而他也没损失什么。谁都有权赚点外快。玛姬说你是个头脑灵活的人。”   “今天光线真暗。”伊坦说。   “不, 并不黑。因为你把帘子放下了。”那个拼命转的脑子觉察到了一种危险, 一只耗子在捕鼠夹的气味和诱人的奶酪香味之间徘徊, 不知所措。“这样吧, ”比格说, “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们能不能少做一点生意。下次我到这一带来的时候再来看你。这是我的名片。”   伊坦并没有伸手接名片。比格把那名片放在冷藏柜上。   “这儿有我们准备送给新结识的朋友们的一点小纪念品。”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漂亮而讲究的海豹皮皮夹来。他把皮夹放在白搪磁的柜面上。“这小玩意很可爱。可以装你的驾驶证、联谊会证。”   伊坦没有答理他。   “过两个礼拜我再来。”比格说, “请你好好想一想。我还会再来的。我跟玛姬定了约会。这儿的女人挺不错的。”还是得不到回答, 他就说: “我走了。过几天再见。”接着又突然紧紧靠近伊坦, 说: “别固执了。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都这么干 !”说罢他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在一片昏暗寂静中, 伊坦听得见变压器低沉的嗡嗡声。他·30 ·烦恼的冬天转过身去, 对着他那些成排叠放在货架上的听众。   “我还把你们当作好朋友哩 ! 你们都站在旁边看笑话。你们这些不够朋友的蚝肉, 泡黄瓜, 糕饼配料 ! 以后再不跟你们抱怨什么了。真不知道圣芳济他会怎么说, 如果遭了狗咬, 或者被一只鸟儿在头顶上拉了屎。他会说 ‘谢谢你, 狗先生, 十分感谢, 鸟儿太太’么 ?”他听了一会边 门上的打门声———先是轻叩, 后来是砰砰乱敲, 伊坦赶紧从货房走过去, 嘴里嘟囔着: “为什么关了门还这么多顾客 ?”   佐伊·莫菲用手捂着嗓子, 摇摇晃晃地冲进来。“看上帝分上, ”他哼着说, “救命吧 ! 快来瓶百事可乐, 要不然我就渴死了。这儿怎么那么黑 ? 难道是因为我的眼睛的毛病吗 ?”   “我把帘子拉下来了。是故意避免上 门找水 喝的银行家的。”   他走向冷藏柜, 取出一瓶冰冻了的百事可乐来, 打开瓶盖, 又伸手取了一瓶。“我也想喝它一瓶。”   小佐伊坐在开灯的橱窗旁, 一 口气喝下了半瓶百事可乐。   “嘿 !”他说, “谁忘了带他的金银财宝了。”他捡起那只皮夹来。   “这是一个 B . B . D . 联合公司的推销员赠送的。他正努力地跟我谈一笔生意。”   “看来这是笔大交易哩。这真够讲究的, 老弟, 连你的姓名缩写也被印成烫金的啦。”   “真的吗 ?”   “难道你竟然不知道 ?”   “他走了没多长时间。”   佐伊打开那摺拢的皮面子, 翻了翻那些簇新的塑料证件插·3 1 ·烦恼的冬天袋。“你应该先参加某些团体组织。”他又打开了背面。“瞧这才是真正的衣物哩 !”他抽出了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我已知道他们正在到处拉业务, 可没想到会用这样的糖衣炮弹。   这倒真的是个值得高兴的礼物。”   “这钱是放在皮夹里的吗 ?”   “难道是我给你塞进去的么 ?”   “佐伊, 我正想跟你谈一谈。答应我作成那个联合公司的推销员每笔生意, 都付百分之五的回扣。”   “好啊, 呱呱叫 ! 你总算时来运转了。这可不是空话。你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今儿是你的大喜日。”   “你是说我应该接受……”   “干吗不, 只要他们用现金支付, 不开支票, 不下帐。谁都有好处吗 ?”   “他叫我别告诉马鲁洛, 否则马鲁洛会怀疑我拿了更多的回扣哩。”   “他肯定会这样想。你怎么啦, 赫雷 ? 你是傻瓜么 ? 你的脸色怎么会发青呢, 不会是光线的问题吧。我脸色也发青么怎么, 你不会想放弃这件事吧 ?”   “我气得差点没把那蠢驴给踢飞。”   “啊 ! 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只有你才干得出。”   “他说所有的人都这么干。”   “但是,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遇。你真是个幸运儿哩 !”   “这不是正儿八经的事。”   “怎么不正派 ? 损害了谁 ? 这犯法么 ?”   “那么, 你会接受这种事吗 ?”   ·32 ·烦恼的冬天“接受 ? 我渴求还来不及呢。在我干的这一行里什么门路都被他们占据了。你在一家银行里除了犯法别的好事你甭想干, 除非你是经理。我真弄不懂你。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如果你赚阿尔菲奥的小便宜, 我就会说这的确有点不大规矩, 可现在又不是。你们有共同的利润可赚———又干净又实惠的好处。别犯傻了。你需要想想老婆孩子。现在孩子们的花销越来越大了。”   “我想你现在该走了吧。”   佐伊·莫菲把没喝完的瓶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赫雷先生……不, 伊坦·亚伦·赫雷先生, ”他冷冷地说,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不正派的人, 那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佐伊大步向货房走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凭上帝作证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佐伊。   只是我今天遇到了几件不顺心的事, 而且……碰巧今天又是一个挺恐怖的日子。”   莫菲站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哦 ! 对, 我真的懂你的意思。你认为我明白么 ?”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每年都有这种感觉, 只是愈来愈严重, 因为……我逐渐明白了它的内涵, 我好象听到耶稣在十字架上临死所说的话: ‘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 ?’”   “我真的懂你的意思, 伊坦, 真的。一切都会结束的。你别介意我刚才发了脾气, 好么 ?”   这时, 那口铁铸的火警钟被敲响了。   “现在已经结束了, ”小佐伊说, “我明天再过来。”他不声不响地从货房走了出去, 随手轻轻关上了后门。   伊坦重新拉起起帘子, 开门营业, 但是生意特别少, 只有·33 ·烦恼的冬天稀稀落落的孩子来买牛奶、面包, 卖给包歇小姐一小块羊排、一罐头豌豆, 她要吃带热菜的晚餐。仿佛人们都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六点前的半个小时里伊坦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因为没有人来买东西。等他锁上门, 已经走了几步, 想起忘了带回家吃的菜了。所以, 又返回店里, 装了两大袋菜, 再重新锁上了门。他本来想去港边走走, 望望那在码头桩子之间拍打的灰色海浪, 闻闻带着咸味气息的海水, 跟一只迎风伫立在泊船浮标上的海鸥谈谈心。他想起了一位女诗人的诗, 作者看到海鸥飞翔时的美丽画面惊喜若狂。诗一开头就说: “啊, 快活的鸟儿, 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直到末尾, 那位女诗人也没弄明白, 或许也根本不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它会激动。   他散步的兴致被提着的两大口袋节日用的菜打消了。伊坦疲倦地穿过正街, 朝着榆树街的赫雷家的老屋慢慢地走去。   ·34 ·烦恼的冬天第二章他手里的纸袋被刚从厨房里出来的玛丽接了过去。   “我正有许多大事要告诉你。我等得都不耐烦了。”   他吻了吻她, 她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你怎么啦 ?”她问他。   “有点累了。”   “难道你没有停业休息吗 ?”   “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呢。”   “我希望你今天心情舒畅。”   “今天正是我心情郁闷的一天。”   “今儿可是有喜事临门。等会儿我告诉你。”   “孩子们哪儿去了 !”   “在楼上听广播。他们也正有话要跟你说哩。”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   “你干吗说这话 ?”   “我也不知道。”   “你不会生病了吧。”   “没有, 我非常健康。”   “有这么多开心的事, 可真太巧了……吃过饭之后, 再告诉你我的喜事吧。你会吃惊的。”   亚伦和玛丽·爱伦吵闹着从楼上跑下来, 冲进厨房。“爸爸·35 ·烦恼的冬天回家啦 !”他们俩嚷着。   “爸, 你店里有那种叫 ‘躲躲猫’的玉米花么 ?”   “当然有, 亚伦。”   “给我带几盒来吧。是盒子上有个老 鼠面具, 可以用刀刻下来的那种。”   “你都多大了, 还玩老鼠面具 ?”   爱伦说: “你把盒盖附一角钱寄去, 就可以收到一个耍 口技的玩具和使用说明书。我们刚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玛丽说: “告诉你父亲你们想干什么吧。”   “嗯, 我们要参加 《我爱美国》 的全国征文竞赛。一等奖可以游览首都, 并且能见到总统———带父母一起去, 还有更多其他的奖。”   “很好。”伊坦说, “如何参加呢 ? 对你们有什么要求呢 ?”   “还要上赫斯特系的报纸呢。”爱伦嚷道, “传遍全国。只要写一篇说你为什么爱美国的作文就行了。电视上还能出现所有得奖的人。”   “太棒了。”亚伦说, “上华盛顿, 住大旅馆, 看戏, 见总统, 简直忙不过来, 这够多好啊。你们觉得咋样 ?”   “那你们的功课呢 ?”   “暑假中才开始呢。七月四号才宣布优胜者。”   “好吧, 那就行了。你们到底是爱美国, 还是爱奖品 ?”   “得了, 孩子爸, ”玛丽说, “别扫他们的兴啦 !”   “我只是想把玉米花跟老鼠面具分开。他们都给弄混了。”   “爸, 你告诉我们应该去哪儿查 ?”   “查 ?”   “是啊, 比如别人都写过些什么……”   ·36 ·烦恼的冬天“在阁楼上有你们的曾祖父留下的好书。”   “都有些什么 ?”   “哦, 象林肯的演讲词, 韦伯斯特的书, 亨利·克雷的书。   你可以看看骚罗或者惠特曼或者爱默生, 而且还有马克·吐温的书。”   “你读过它们吗, 爸 ?”   “他是我的祖父。以前他经常给我讲这些书。”   “你能帮我们写吗 ?”   “那就不是你们 自己的文章了。”   “那好吧。”亚伦说, “那你不要忘了给我们带几盒 ‘躲躲猫’回来。那里面还装着些好吃的东西哩。”   “我会给你们带的。”   “我们能去看场电影么 ?”   玛丽说: “你们不是说好了要染彩蛋么。我 已经在煮了。   吃完饭你们可以到外面阳台上弄彩蛋。”   “我们可以到阁楼上去翻一翻那些书么 ?”   “出来时, 别忘了把灯关上。有一回, 灯一直亮了一个礼拜。是你忘记关了, 伊坦。”   两个孩子走了以后, 玛丽说: “你高兴他们参加竞赛吗 ?”   “当然, 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地干。”   “我实在等不及了……今天玛姬给我算过命, 一连算了三次, 因为她说 自己从来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形。算了三次 ! 我亲眼看着那些牌翻出来的。”   “哎哟, 我的天 !”   “听见这些事你可别露出满腹怀疑的样子。你别老拿什么‘未 卜先知’之类的话来开玩笑。你根本都猜不出这回算出了·37 ·烦恼的冬天什么哩。你不想猜猜看么 ?”   他说: “玛丽你当心点。”   “警告我 ? 我的命运全得靠你, 而你还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   他小声地说了句挖苦话。   “你说什么 ?”   “我说, 在 ‘异想天开 !’”   “你这么想, 可纸牌却并不这么想。只算了三次, 而她却重分了三次牌。”   “难道纸牌也会想 ?”   “它们全知道。”玛丽说。“你看, 她算的是我, 可牌上讲的却全是你。你将会成为全城最重要的人物, ———我敢这么说, 最重要的。而且不会太久了, 她翻出每一张牌来都预示着钱, 更多的钱。你将要成为一个有钱人。”   “亲爱的, ”他说, “我求你千万要听我的警告, 求你了 !”   “你要去做一笔投资。”   “让我用什么去投 ?”   “嗯, 我刚刚地想到了用哥哥那笔钱。”   “不, ”他喊了起来, “我决不去动它。那笔钱永远是你的。   这是你 自己想的主意, 还是……”   “她完全没提到这个。就连纸牌上也没提。你从七月份开始去投资, 然后一直进行下去, 一切都会按部就班, 且顺理成章。你看这听起来多好啊 ! 她说: ‘你的命运全靠伊坦。他会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说不定还是全城最大的人物。’”   “见她的鬼 ! 她怎么能这么干 !”   “伊坦 !”   ·38 ·烦恼的冬天“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我只知道我是个好妻子, 而她是个好朋友。而且我也不想让孩子们听着咱们在吵架。玛姬·扬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好朋友。尽管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在嫉妒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愉快的下午却被你糟蹋了。这可太不该了。”玛丽脸上挺难看, 充满了失望以及对这个破坏她白日好梦的人的恼恨之色。   “鬼机灵先生, 你就会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 一味伤人家的心。你以为这都是玛姬在搞鬼。她并没有, 因为我亲 自砌了三次牌……可是就算她搞鬼, 那是出于亲切友好, 给别人一点小小的安慰, 还能是为什么 ? 你给我说说看, 鬼机灵先生 ! 难不成你发现了下流的东西 !”   他说: “我但愿我知道。也许只不过是恶作剧。因为她既没男人又没事干。只可能是恶作剧。”   玛丽沉下声音瞧不起地说: “你还说什么恶作剧, 你就是那种恶作剧临头也没察觉的人。你不知道玛姬受的是什么罪。   唉, 城里有不少男人成天盯着她不放。有地位和有家室的男人, 说悄悄话, 而且死搅蛮缠, 下流透了。有时候弄得她不知往哪儿躲才好。所以她需要我这样一个知心女朋友。哎哟哟她告诉我那样一些怪事———那样一些男人, 你简直不敢相信。   你瞧, 有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假装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事后又打电话给她或者偷偷上她家里, 千方百计约她私会, 这些人成天满口仁义道德的假正经, 背后却干这样的事。可你还说什么恶作剧。”   “她说那些人是谁么 ?”   “她没说, 这又是一个证据: 即使别人伤害了她, 她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但她说过其中有一个人我肯定怎么也不会相·39 ·烦恼的冬天信。我要是知道了, 连头发都会变白的。”   伊坦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 屏住了一会儿, 才费劲地吐出来, 那仿佛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真猜不透究竟是谁 ?”玛丽说, “她那种 口气好像这是我的熟人, 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在某种情况下她会说的。”伊坦小声地说。   “她说除非到了迫不得 已, 不得不说的时候, 比如要是事情牵涉到了她的……荣誉, 她的名声的话……你想这会是谁 ?”   “我知道。”   “你知道 ? 是谁 ?”   “我。”   她的嘴一下张得老大。“唉, 你这傻子。”她说, “你总在我一不留神时叫我上当。好吧, 这总比心情沉闷好。”   “真是乱弹琴。一个丈夫竟会坦白他跟 自己老婆的好朋友乱搞的事情来了。真要被人笑掉了牙。”   “你别说得这么不像话。”   “也许男人应当绝 口否认这类事情。至少这样能弄得他的老婆半信半疑。我的宝贝, 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向你赌咒, 不管在言语或举动上我绝对没有去挑逗过玛姬·扬 - 亨特。现在你相信我有罪么 ?”   “你 ?”   “难道你觉得我很不好, 不能叫人中意, 或者换句话说还不够格么 ?”   “你知道, 我喜欢说说笑笑……这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事。   但愿那两个孩子没有在楼上翻那些箱子。他们老是什么都不放回原位。”   ·40 ·烦恼的冬天“我可爱的妻子, 我要再努力一次。一个姓名缩写是玛·扬亨的女人, 给我设了许多圈套, 理由只有她 自己知道。我现在已经面临严重的危险, 说不定会上了她的某一个圈套。”   “干嘛你总不肯想想你的前途命运呀 ? 牌上一连三次预言七月———我亲眼看见的。你会赚大钱的。想想这件事吧。”   “难道你真那么爱钱么, 我的小白兔 ?”   “爱钱 ? 你这话什么意思 ?”   “你是想要钱, 以致不管靠妖法、魔术、诅咒或者任何装神弄怪的事都行么 ?”   “你竟说起这种话来 ! 这是因你而挑起来的。我不让你这么话中带刺地讥讽我。难道我爱钱么 ? 不, 我不爱钱。但是我更不喜欢老是烦恼发愁。我希望能在这个城里昂着头做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们不敢正眼看人, 原因很简单, 他们身上穿的不如……不如某些人。我总盼着能昂起头来做人。”   “那么钱能支起你的头来么 ?”   “它能扫掉那班高等贵人们脸上的嘲笑。”   “嘲笑赫雷家的人, 谁敢 !”   “只有你 自己才这么想 ! 因为你没有看见。”   “或许是我并没有疑神疑鬼。”   “你还想用赫雷家的招牌来吓我 ?”   “不, 我的宝贝。那算不了一回事的。”   “好吧, 你总算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让我很高兴。不管在这个城里也好, 在别的城里也好, 赫雷总还是个杂货店倌。”   “你抱怨我的不走运吗 ?”   “不, 当然不会。我抱怨你整天灰心丧气地呆着。你可以摆脱这种境地, 只要你不老抱着你那套过了时的清高思想的·4 1 ·烦恼的冬天话。人人都在笑你。没有钱, 高尚人物会连个屁也不值。”她听了这句话 自己脑袋里也嗡的一声, 一下住了口, 感到不好意思。   伊坦说: “我很难过。不过我的小兔子, 你倒教我明白了一条道理———也许是三条道理。人们永远也不肯相信真实的事, 可能的事, 合理的事。现在我知道该上哪儿去弄钱来发迹了。”   “上哪儿 ?”   “我要去抢银行。”   炉灶上计时器的小铃发出了一阵不急不徐的铃铃声。   玛丽说: “蒸锅熟了, 去喊孩子们吧。叫他们把灯关上。”   她听着他上楼去的脚步声。   ·42 ·烦恼的冬天第三章我亲爱的妻子玛丽, 晚上总能很快入睡, 象关上一扇门那样容易。我常羡慕地凝视她。她那可爱的身体稍稍蠕动一下仿佛更舒适地钻进壳里, 还没叹完一口气, 眼睛就 已经合上在她宁静的双唇上, 逐渐显出了古代希腊神癨的睿智的微笑。   她整夜都在睡梦中微笑着, 她的气息在喉间微微作响, 就像小猫喉间的那种呼噜声。她的体温有时突然升高, 使我都能感觉到, 但不久又平复下去, 这时她已经远离尘嚣, 我说不上是上哪里去了。因为她说她从不做梦。她 自然一定做的, 只不过她不为梦境所困扰, 因此等她一醒就完全忘掉了。她喜欢睡觉而睡眠也挺愿意来亲近她。但愿我 自己也是这样。我盼望着入睡, 却总辗转反侧睡不着。   我感觉这其中的不同, 也许就在玛丽深知自己会永远活下去, 会象由梦境回复到清醒一样从这一生跨入到来生。她深知这一点, 因而压根儿就不去想它, 就像她不去想怎样呼吸一样。而正因为这样, 她也就能从容地去睡觉, 去暂停一会儿自己的存在。   与此相反, 我却从骨子里深深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会不再活着, 因此我害怕入睡, 但却又同时企求它来临, 甚至千方百计诱使它来到。短促的睡眠痛苦地折磨着我。此刻我刚刚醒来那种熟悉的浑身难受的滋味, 仍能感觉到。而且一旦睡去, 我·43 ·烦恼的冬天也不得安宁。我一味梦见白天那些苦恼的问题, 而且它们在梦中就象头上长角, 脸上戴面具跳舞的人一样, 那么荒唐。   玛丽睡的时间比我长。她说她需要大量的睡眠, 我表面同意我要的少, 其实不这样认为。一个人身体里只有那么些精力, 尽管营养好可以使它稍微增加。但你可以很快地耗尽它就象有些孩子把糖果一下嚼光一样, 或者缓缓地消耗它。总有那样的小女孩, 把 自己的糖果省着吃, 当那些狼吞虎咽的人早已吃光的时候, 她却还有得吃的。我想玛丽准会比我活得长得多。她一定会省下生命以备 自己将来用。说起来, 确实大多数妇女都要比男人活得长些。   每当我感到 “好礼拜五”就特别难受。我还是孩子时, 我就已深深地感到一种忧伤, 倒不是被钉十字架的痛苦, 而是体味那上十字架者当时所感到的那种啮心的孤独悲哀。我直到现在都沉浸在这种感觉中, 它是由 《马太福音》 所灌输, 通过祖母含糊简略的讲解而根植在我的心里的。   也许今年这种心情加剧了。就像这件事发生在 自己身上。   今天马鲁洛给了我一番教训, 使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个———明白了做生意的精髓。紧接着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别人向我提出贿赂。在我这个年纪, 说起来有点古怪, 但我的确不记得过去碰到过这种事。我不得不想起那个玛姬·扬 - 亨特来。她到底是不是个魔鬼 ? 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 她威胁我不要拒绝她许诺给我的好处。难道一个人就不能考虑 自己该如何生活, 而必须随波逐流么多少夜晚, 我睁着眼躺在那儿, 静静地听着我的玛丽在我身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夜长的没有尽头, 眼前的黑夜来来去去浮现出一些红斑。玛丽那么爱睡, 因此我竭力提防把她吵·44 ·烦恼的冬天醒, 尽管有时我浑身烦躁得难以忍受。因为只要我一起床, 就会把她惊醒。那会使她担心不安。她会以为我生病了, 因为她唯有生病才失眠。   这天晚上我很想出去走走。她轻柔地打着呼噜, 我能觉察出她唇上那种古色古香的微笑。玛丽渴望着能够 自豪。或许她正梦见了好运, 梦见我将要赚到的大钱。   说来奇怪, 人怎么会深信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能更好地思考问题。我早就有这么一个地方, 不过我明白我在那儿并不是思考, 而是感觉、体会和回忆。每个人准会有这么一个避难所尽管我从来没有听人说出来过。悄悄的偷偷摸摸的举动时常会使一个熟睡的人惊醒, 而沉着的正常行动却不会。一个睡着了的人的头脑常常能捉摸到别人的心思。我于是设想 自己想上厕所, 接着果真感到如此, 我就爬起来进了厕所间。然后我带着衣服不出声地下了楼, 在厨房里穿好了衣服。   玛丽说我是个爱无是生非替别人操心的人。也许这话说得对, 但我当时在半明不暗的厨房里确实预见到一个有可能出现的场面———玛丽惊醒过来, 一脸担心的神色, 满屋子寻找我。   我留了个条子, 说: “亲爱的, 我心里烦躁, 出去走一走, 马上回来。”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厨房小桌的当中, 这样只要电灯一亮, 一眼就能看到它。   然后我悄悄打开后门, 试探外面的天气。天气有点寒风凛冽的味道。我紧裹上一件厚上衣, 把水手帽拉下来遮住两耳。   厨房里电钟嗡嗡地指向差一刻三点。我从十一点以后就一直躺在那儿呆瞪着黑暗中的红斑点。   古老的新港是个美丽的城市, 是美国最早的完整而轮廓分明的城市之一。这里最早的居民, 我相信是伊丽莎白统治欧洲·45 ·烦恼的冬天时代那些最头疼的狡诈、贪婪而好争斗的水手们的后代, 在克伦威尔当政时他们的前辈曾占有西印度, 最后在查理二世特许下在美国北部沿岸安顿下来。他们的思想是海盗与清教徒的巧妙结合。只要你彻底弄懂了这两者, 其实倒也并不是南辕北辙的。它们容不得别人的反对, 同时也都对别人的财产虎视眈眈。后来他们传下了一批生命力强盛而剽悍的机灵鬼。我父亲让我熟悉他们的情况。他一心追慕先辈遗风, 而我常常发现这类追慕先辈的人正巧缺乏景仰者具有的那些品质。我父亲为人正派见识广博, 有时却轻率且愚蠢。他实际上几乎丢掉了亚伦和赫雷两家几百年来辛苦积聚起来的一切, 除了那个他惟一关心的姓氏。父亲经常给我上他所谓的 “家谱课”。这就是我熟悉那么多上代人情况的缘故。或许这也是我如今会在曾经全归赫雷家所有的这条街上的铺子里, 沦为一名杂货店员的缘故。   我多想 自己不曾对这件事那么在乎, 因为不是经济衰退和不景气使我们沦落。   这些话由新港而引起来。我顺着榆树街走去, 向右拐, 迅速地走上了波洛克街, 这是一条与正街平行的斜街。我们这儿的胖警察, 小个子威利, 这会儿准把警车停在正街上, 打瞌睡, 我可不想半夜三更和他混在一起。“夜这么深你在外面干什么, 伊坦 ? 想一个人找点乐子吗 ?”威利一个人呆着感到无聊, 所以很喜欢跟人聊天, 过后他就到处散布。他的无聊引起了几次琐碎的纠纷。日班的警察是斯东瓦·杰克逊·史密斯。这并不是绰号, 他的教名就叫斯东瓦·杰克逊 , 这个有 “石墙”   意思的名字使他与同姓的人截然不同。我不明白为什么市镇上的警察常是两种相反类型的人。斯东瓦·史密斯这人简直连今天是几月几 日都不肯轻易告诉人家, 除非他在法庭上宣誓作·46 ·烦恼的冬天证。这位史密斯警长主管本城的警务, 他致力研究各种最新的方法, 并且在华盛顿受过联邦调查局的特种训练。我想他是人们心 目中最理想的警察, 个子高大, 神态安详, 目光就象钢铁似的熠熠发光。假如你想犯罪, 那最好是小心避开这位警长。   言归正传, 我拐进了波洛克街。新港城里的漂亮房子正好都在这儿。你知道, 十九世纪初我们这里有过一百多只捕鲸船。每当这些满载着鲸油的船从南极或中国南海回来时, 富足已极。他们停靠在国外的港 口, 收罗了形形色色的物件和思想。因此你会在波洛克街看到那么多中国的东西。那班老船主当中有些也很有鉴赏力。他们从英国请了建筑师来替他们造房子。所以你可以在这儿看到那么多亚当式装修和文艺复兴式的建筑风格。英国当时盛行这种格调。他们从不忘了在屋顶上加个眺望台。它的用意是要使那些长期坚贞不渝的妻子们有时能上去眺望一下远方的归舟, 也许当时真有人这样做过。我们赫雷家, 还有菲利普斯家、艾尔加家和贝克家家世更古老一些。   他们仍留在榆树街, 他们的房子是美国的老样式。我的房子也就是这个样子。屋旁的大榆树, 也和它一样老。   波洛克街仍用煤气灯, 不过如今里面 已装着 电灯泡。夏天, 旅游者常来这儿观赏和他们所谓的 “古老的魅力”。古老就一定有魅力吗我不知道佛蒙特的亚伦家是怎么跟赫雷家搅在一起的。这发生在革命后不久。我可以把它查出来。阁楼准会有一两件文件纪录的。但当时父亲去世了, 玛丽听厌了我的家史, 我完全理解她要把这类东西放在阁楼上。谁都会对听别人的家世感到十分生厌。玛丽出身于一个并不是信天主教的爱尔兰血统的家庭。她常常强调这一点。她称她的上代为 “厄尔斯特人的家·47 ·烦恼的冬天族”。她在波士顿长大。   也许不是。我只是在波士顿遇见她的。我甚至比当时还更加清楚地看见我们两人的样子: 一个是揣着张周末度假证的又怯又慌的赫雷少尉, 另一个是位两颊绯红、气息醉人的姑娘这在当时战事当前的情况下, 十分难能可贵。我们当时是多么严肃认真啊, 我们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这是那时成千上万穿军服和印花布裙衫的男女们所做的梦中的一个。她对她的那位战士抱定了至死不渝的忠诚, 因为按当时流行的风气可以一封断交信告终。她的信可爱又执着地追随着我, 圆润、清晰的字迹, 用蓝黑色的墨水写在淡蓝的信纸上, 人人都能认出我的信, 并暗自为我高兴。即令我当时并不想结婚, 她的坚贞也会迫使我去这样做, 因为人们渴望遇到忠贞可爱的女性。   她从来没有悔恨过, 即使是她离开家乡搬移到榆树街的赫雷家老屋时也是如此。不论在我事业失败的时候, 孩子不断出世的时候, 或是长期沦为店员潦倒度日的时候, 她也始终没有悔恨过。我看得出她是个能耐心等待时机的人。同时我也看出她如今是终于等得厌烦了。过去她从未明白透露过她那强烈的愿望, 因为她并不愿意嘲弄人, 也从来不想利用鄙夷奚落的手段。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利用的, 但她太忙了没办法。从未觉察事情一旦爆发, 就显得意外了。夜半在踏碎凝霜的嚓嚓声中, 一幅幅生动的图画异常迅速地出现在脑海中。   清晨漫步在新港城街头是用不着鬼鬼祟祟的。尽管小个子威利对此会开些小小的玩笑, 但多数人认为我这么早去港湾只会想到我去钓鱼。人们有各种各样钓鱼的理论, 其中有一些就象是严守家传的秘方, 而这类事是值得尊重的。   街灯光照得人行道和草地上雪白的霜粒闪闪发光, 仿佛成·48 ·烦恼的冬天千上万颗耀眼金刚石。这样的薄霜会留下人们新的脚印, 而向前望去却是一片白茫茫。我从小就喜欢走在没有被踩过的雪地或薄霜上, 这样会产生一种好奇的兴奋情绪。就好象是踏入一个新的世界, 感到一种在发现了某种新鲜、洁净、未被接触和污染的东西时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心情。而猫却不喜欢这样。我记得有一回曾冒险赤着脚踏上一条霜封的小路, 双脚就象被火烫了似的。但眼前我是穿着套鞋和厚袜子在新霜上印下 自己的脚印。   在波洛克街与陶奎街会合处, 希克斯街附近, 就在 自行车厂所在的地方, 拖沓绵延的脚印破坏了新霜。这准是那个行踪无定、不可捉摸的丹尼·泰勒的, 他大概呆不住, 就趔趔趄趄来到了这里, 然后又呆不住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丹尼是本城的酒鬼。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多少本城的人都常常为他摇头叹息, 他出身名门, 家世古老, 末代单传, 又受过很好的教育。他在学院时大概出了什么事。但他为什么不肯振作起来呢 ? 他一直在狂饮滥醉, 自暴 自弃, 这样做是不应该的, 因为丹尼是一位绅士。甚至向人乞钱买醉, 真是够丢人的事。幸而他的父母不曾活到现在, 如果看见这种情形。一定会要了他们的命, 不过丹尼仍然是这座城市经常的话题。   丹尼是我心上一个未愈的伤疤, 甚至成了一块使我感到负疚的心病。我是可以帮他的。我也确实试过, 但他拒绝了我。   他就像我同龄的兄弟, 同样的教养, 身量和体力也都相仿。有那种负疚感, 是因为我身为兄弟的保护者, 却没有能挽救他。   怀着这样一种深入肺腑的感情, 寻找有根有据的理由, 让人的心得不到丝毫的安宁。泰勒家和别的世家如赫雷、贝克一样古老。童年时期, 我记得没有一次郊外野餐、观看马戏、参加竞·49 ·烦恼的冬天赛、欢度圣诞, 没有丹尼在我的身边, 他亲近得就像我的左右手。也许我们当时一起同上大学, 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我进了哈佛, 醉心沉迷于语言文学, 埋头在那些美丽、古老、朦胧难解的事物中, 一心钻研和以后生活毫不相干的学问。我当时总是希望丹尼也能跟我一起来踏上那光辉迷人的朝圣行程。   丹尼却被培养学习海上事业。他通过精心安排被海军学院录取, 而且万无一失的, 我们还是小孩时这一切已经安排好了。   我们这儿每选出一位新的国会议员时, 他父亲就要竭力去把这项录取说定下来。   他开头三年成绩优异, 接着突然被开除了。人们都说这件事送了他父母的命, 几乎葬送了丹尼。只剩下令人心神不安的忧伤, 这种到处乞讨一角钱去买杯迷魂汤换取一醉的忧伤。人们也许会说: “他是在那儿破罐破摔。”而这样做的人总是比被摔的东西更受到伤害。丹尼如今一个人孤单地踯躅街头, 成了一个瘪三。每当他向你讨俩小钱买酒时, 那双眼睛总是在请求你原谅他, 因为他无法原谅他 自己。他睡在从前威尔勃家所开的船厂背后的一个小木棚里。我仔细察看他的足迹, 想知道他的去向。从霜上留下的印迹看他是出去了, 我说不定能在街上遇见他。由于抓他没有好处所以小个子威利不愿把他关起来。   我上哪去是确定的。我还没有下床时仿佛就已经感觉到他的存在。那儿的旧港如今已经退得很远。自从造起来新的防波堤和市镇码头, 沙滩和淤泥就渐渐侵入, 使得那个由礁石所环抱成的十分宽敞的碇泊处变得日渐狭窄了。那儿曾经满是船台和制绳厂, 堆栈货物和许多制作鲸油桶的箍桶匠, 此外还有一个个船坞, 可以望见许多捕鲸船那高耸在链索人云形的船头装饰上。它们通常使用横帆的三桅船; 后桅上既可以张横帆, 也·50 ·烦恼的冬天可以张用斜桁帆, 都是些造来经得住多年海上风浪船身高大的船只。船首是单独的横桁, 捕豚叉也可作斜桁用。   我有一幅满是船舶的旧港景象的钢刻画, 几张没有用的退色的银版照相。我很熟悉那个港口和那些船只。我祖父用鲸角做成的手杖比划给我看过, 还用它使劲在一段作为赫雷家船坞遗迹的残桩上敲打着, 训练我学会那些专门术语。他是个须发全白火气十足的老头子。我爱他简直爱到心里发痛。   “好吧, ”他会这么说, 大嗓门从船上各处都能听到, “大声喊满帆前进的口令, 我最恨细声细气。”   这时我就会大声喊出来, 他有节奏地用鲸角手杖猛敲木桩“船头三角帆, ”我喊着 ( 笃) , “外三角帆, ” ( 笃) , “里三角帆, 三角帆 !”( 笃 ! 笃“用最大音量, 你是在细声细气说话。”   “第三桅前上帆, 最上桅前帆, 最上桅后帆, 上桅前帆上中桅前帆, 下中桅前帆, 前桅帆 !”一句喊完就跟着笃地一声。   “喊———主帆 !”   “第三桅主上帆 !”笃的一下。   但当他年纪更大了以后, 他厌倦了这样。“固定主帆, ”他会大声嚷着, “马上喊升后帆。”   “是, 先生。第三桅后帆, 上桅后帆, 上中桅后帆, 下中桅后帆, 后桅下桁帆……”   “其它的呢 ?”   “后桅斜桁帆。”   “帆式 ?”   “用下桁和斜桁支撑, 先生。”   ·5 1 ·烦恼的冬天笃 - 笃 - 笃, 鲸角手杖使劲敲打着那浸饱海水的木桩。   随着他的耳朵越来越背, 他就更加讨厌人家细声细气。无论你说的对不对都得喊出来, 他会向别人嚷嚷。   临近风烛残年时, 老船长的耳朵已变得靠不住, 但他的记忆力却非常好。他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曾经驶出海港的每一艘船的经历和吨位, 它载回什么新鲜玩意和后来怎么分派。奇怪的是在他成为一位船主之前, 捕鲸业的黄金时代就 已经过去了。他不喜欢把煤油称做 “臭黄 鼠狼油”, 而把煤油灯喊作“臭夜壶”。后来电灯来了, 他却没有在意, 或许他已经只满足于回忆往事了。他的去世没有使我感到震动。这位老人已经把我训练得对任何事包括对他的死也象对海船一样地胸有成竹了。我完全知道 自己应该怎么做。   赫雷家船坞所在的旧港边, 石头的地基仍在那儿。他塌陷到恰好跟低潮时的水面一样高, 涨潮时海水就冲刷着那四方的石头建筑。在离尽头十英尺处, 有一条有拱形覆盖高宽各四英尺, 深五英尺的小通道。或许它曾经只是一条排水通道, 但靠陆地的一端入口已经被堵死了。这就是我亲爱的那地方, 人人都需要有的那个地方。在那儿除了靠海的一端谁都看不到你。   但如今在旧港那儿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几座破烂不堪的拾蛤蛎人住的木棚子, 拾蛤蛎的人也都是些不声不响的家伙。他们一天到头很少说话, 成天垂头丧气地走路。   就是这儿。在我入伍前夕我常在这儿过通宵, 后来我快结婚, 婚后妻子生孩子, 也曾在这儿坐过了半宿。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坐在那里面, 静听微波轻拍着石头, 眺望那锯齿状的惠特森礁石。我失眠时看到那飞舞的红斑时, 就仿佛看到了这些。   这时我需要去那儿坐坐, 因为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   ·52 ·烦恼的冬天就在不远处南德望岛沿着海岸延伸, 为避免情人们出事这儿特意安了灯。这样就使他们只好上别处去了。按规定小个子威利必须每小时来这儿察看一次。岸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有点奇怪, 因为平常任何时候总都会有人来钓鱼, 或者来这儿走走。我到了石基边便弯下身来, 急忙钻进了这小小的洞窟。还没等我安顿下来, 就听见小个子威利的车子在旁边开过。我第二次避免了和他闲聊。   我象个呆菩萨似的盘腿屈膝坐在一个石龛里, 听起来显得又傻又不舒服, 但石头仿佛能适应我, 或者是我能够适应石头。也许是因为我常这样坐在这儿, 我的背已经习惯于紧靠着那些石块了。傻不傻我根本不在乎。有时候发傻是很有意思的, 比如孩子们就爱装石像, 可笑得要命。有时发傻可以打乱刻板的步调, 帮你重新开始。每当烦心时, 我总是故意装傻玩, 这样就可以免得玛丽被我弄得也心烦。她还从来没有看穿过我, 就算看穿了我也不知道。生活中也许对对方并不了解我想她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怎么能知道呢 ? “那地方”在我心 目中既无一定的名字, 也没有任何一定的规矩、仪式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可以自由地思考。谁也不真正了解别的人。他最多也只是设想别人也都象他一样。   此刻, 当我坐在 “那地方”, 风刮不进来, 可以在守夜的灯下凝望夜潮汹涌, 映着漆黑的天空, 水色也显得黝黑, 这时我好奇地想也许每个人都有或都需要这样的地方。尽管有些人还没有找到。我曾在别人眼里看见过一种发狂的野兽的神色, 那仿佛在渴望这样的地方来定下心来反省自己。当然, 我也知道所谓 “返回母胎”、“死的渴望”这种怪理论, 这在有些人也许是真的, 他对我来说并不真实, 只能是风凉话。我把在 “那地·53 ·烦恼的冬天方”发生的事称做 “反省自己”。也许这是一种祈祷。我认为这是思考。如果我想在心 目中把它描绘出来, 那就像一块湿布在风中变得干燥清洁。这儿发生的事不管是否真好对我都有好处。   此刻正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它们就象孩子那样手舞足蹈地招引别人的注意。这时, 我忽然听见一只汽船发出的噗噗声, 据我判断是只单引擎的渔船。它桅顶上的灯光越过礁石缓缓向南移动。我只好静静地等待它驶入港 口, 这是艘当地的船。它在浅水处抛下了锚, 两个人划着小艇上了岸。小浪花轻轻地拍着海岸, 海欧又飞回原处。   问题: 我必须要顾念到玛丽, 她此刻正嘴角微露着神秘的笑意熟睡在床上。我希望她别醒来到处找我。但事后她会告诉我么 ? 我深表怀疑。我觉得玛丽只是看起来直话直说。我必须想一想财富的问题。玛丽是为了谁渴望财富呢 ? 尽管是玛姬·扬一亨特编造出来的虚假的财富, 那也一样。虚假的财富和其它财富都一样, 也许一切财富都不真实。如果他真的渴望的话, 随便哪一个有相当头脑的人都能挣到钱。但实际他真正渴望的却多半是女人 “衣着”名声, 而正是这些东西把他引入了迷途。除了摩根和洛克菲勒这样的伟大理财家。他们只对钱感兴趣。事后他们拿它来干些什么,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我常常觉得他们只是想花钱买通 自己召来的魔鬼, 以免被吓坏。   问题: 钱, 对玛丽来说是意味着崭新有保障的生活, 以及自己的脸面, 而且有了钱, 她就会为我感到骄傲, 而不再为我感到丢脸。她在气恼头上曾把这一点讲了出来。   问题: 我想要钱么 ? 嗯, 不想要。尽管我不喜欢当杂货店员。在部队里我曾当到上尉, 不过我明白, 是靠家世和亲友关·54 ·烦恼的冬天系。并不是因为我眼睛长得漂亮就挑中了我, 但后来我真的成了一个好军官。不过要是我当时真喜欢发号施令, 把我的意愿强加于人, 我本来是会留在军队里, 而且如今已当到上校了。   我只想早点离开, 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正象人家常说的, 打仗靠好兵, 打赢靠文官。   问题: 马鲁洛告诉过我做生意的真谛, 佐伊·莫菲, 还有贝克先生和那个推销商全都如此。他们都直截了当告诉我做生意从头到尾就是赚钱。为什么这会引起我像吃臭鸡蛋一般的厌恶 ?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正直和善良。有几分是因为我太高傲。是因为我懒, 懒得操这份心么 ? 这里面有极大的消极善良的成分, 实际正是懒, 不愿招来任何麻烦, 忙乱。   离天亮还远, 我却能感到黎明的气息。连空气里也渐渐有了这种味道, 夜风柔和下来, 一颗新出现的恒星或者行星照亮, 直到东面的地平线。我不知道这是颗什么星, 每当天亮前的时刻, 风总是变强或者变得更稳定。今天也不例外。而我也必须回家了。这颗新星出现得太晚, 天就要大亮了。“星只给人启示, 却并不强令。”的确, 理财能家常求教于占星家。星象是在启示行情看涨或是对美国电报电话公司不利么 ? 我的照命星宿最诱人却又不可捉摸的了。那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女人手里几张破烂的算命纸牌罢了, 何况还是她存心捣鬼。是不是纸牌也给人启示, 像星星一样却并不强令呢 ? 是啊, 纸牌暗暗启示我半夜三更跑到这地方来, 它们启示我违心地去苦心思索一桩我所厌恶的事。这倒真的可算是一点启示哩 ! 它们能启示我养成一种生意上的精明, 一种贪财心理么 ? 我会变得想望我所从不想望的东西么 ? 世上有吃人的被人吃掉。这倒真是一条有价值的法则。难道吃人的比被吃的能活得更长久么 ? 一切都将·55 ·烦恼的冬天被吃, 精明强悍也没用, 最后葬身黄土。   我对鸡的啼鸣充耳不闻。我一心只想呆下去, 从这里看日出。   我曾经说上这地方来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规矩仪式, 但有时我上这儿来都要冥想当 日旧港的———船坞, 堆栈, 如林的桅墙, 数不清的索具和风帆。我的祖先———年轻的守在甲板上身强力壮的攀上桅顶, 久经风霜的站在船桥上。各负其责, 那时人们还不曾老唠叨什么美国主要商业区的麦迪逊大街, 或者嫌浪费花菜多了。一个人还能保持他的一点尊严和身分, 迎风自由呼吸。   这都是我父亲这个傻瓜的说法。老船长还能回忆起人们为分财、货存、船板、龙骨而相互猜疑, 打官司甚至仇杀。是为女人, 为名声, 为一桩投机买卖么 ? 根本就是为了钱。他说很少在经过一次航行之后还能在一起合作的, 相反倒常常会酿成长期的反目, 直到忘了原因时还冤仇未解。   有一桩辛酸的事是赫雷老船长从不曾忘记的, 这是一件他永不能原谅的罪行。这件事他曾在旧港的岸边上告诉过我无数次。我们曾在那儿呆很长时间, 我还记得他当时用鲸角手杖指着说: “瞧着威特森礁石的第三块石头, ”他说, “好, 以它为起点到涨潮至高点划线。看见了么 ? 好, 线外面约半锚链的水下就是它, 也许只剩龙骨了。”   “ ‘美人阿黛号’么 ?”   “我们的 ‘美人阿黛号’。”   “我们的船 ?”   “合伙所有。它在停泊时起火, 直到吃水线, 我不相信这是偶然的。”   ·56 ·烦恼的冬天“你认为有人放火。”   “对。”   “可是……可是你总不会这样做。”   “当然。”   “那是谁干的呢 ?”   “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   “为了保险金。”   “那么这事现在已成定局了。”   “对。”   “总该还有点挽回的办法才对啊 !”   “只能一个人干, ———只能这样。只有一个人干才有力量。   决不能依靠旁人。”   听父亲说, 他从此没跟贝克船长打过交道,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事牵连到他的开银行的儿子身上。他决不愿这样做, 就象他不愿意放火烧掉船一样。   天哪, 我该赶快回家了。我几乎在跑, 不假思索就踏上了正街。大海接天处已经显出一抹光亮, 浪花被映成了铁灰色。   我绕过大战纪念碑, 走过邮局。果然不出所料, 一所房子的门口丹尼·泰勒, 他竖着破大衣的领子, 两手插在裤袋里, 那顶旧帽子的遮耳耷拉下来。因为冷和不舒服, 脸都成了青灰色。   “伊坦, ”他说, “真不好意思来打扰你。真的。可我必须得灌它几口迷魂汤。你明白我不到万不得以不会来的。”   “我明白。不过我相信你。”我给了他一张一块钱的钞票。   他的嘴角抽动起来, 就象一个快哭的小孩。“谢谢你, 伊坦。”他说。“这够我用一天一夜啦 !”说到这儿, 连气色都显·57 ·烦恼的冬天得好了一些。   “丹尼, 你别再这样了。你以为我忘掉了你么 ? 你仍是我的兄弟。我只要能帮助你, 干什么都心甘情愿。”   他的瘦脸微微涨红了。他望了一眼手上的钱, 就象灌下了一杯酒。然后他冷漠无情的望着我。   “这不干谁的屁事。其实你也是个穷光蛋, 伊坦。你也跟我一样什么也不懂, 只不过是另一种性质罢了。”   “不, 丹尼听我说下去 !”   “干吗听你 ? 我还比你强一些呢 ! 我手上总算还有一张最后的王牌。你没忘了乡下的那块地吧 ?”   “是烧掉房子的废墟么 ? 咱们从前常钻进地窖里去玩的那地方 ?”   “对呀, 是那儿, 那是我的。”   “丹尼, 那你可以卖掉它, 重新开始。”   “不, 政府每年要征一块抵税, 但我还有一大片草场。”   “你干吗不肯卖掉呢 ?”   “因为它就是我丹尼·泰勒。只要它还是我的, 就没有一个龟孙子能教训我, 或为我好而管我。你明白我的话么 ?”   “你听着, 丹尼……”   “我不想听。别以为给我钱就可以教训我, ……哪, 你就拿回去 !”   “你拿着吧。”   “那我就拿着。你知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 你从来没有成过……醉鬼。我不想告诉你该怎么去包咸 肉对么 ? 要是你走开, 我马上就去弄点迷魂汤喝。同时你别忘了, 我比你强些。   他背朝着我, 头抵在门上, 想用调头不顾的办法把世界一笔勾·58 ·烦恼的冬天销。他一直呆在那里, 直到我不去管他, 自己走开。   小个子威利打盹醒来, 停车在旅馆门口, 把他车窗玻璃放了下来。“你早, 伊坦, ”他说, “你是一大早刚起来呢还是出去了一夜才回来 ?”   “都是。”   “一定找了点乐子吧 ?”   “当然口罗, 一个天仙美女。”   “行了吧, 你不会是去找妓女吧 ?”   “我敢赌咒。”   “我才不信你呢 ! 你一定钓鱼去了, 太太呢 ?”   “还睡着。”   “我也想快点睡去。”   我并没去说破他他刚才就一直在睡。   我悄悄踏上后门台阶, 扭亮了厨房的电灯。我放在桌子正中的条子, 现在在桌子左边。   我搁上了咖啡壶, 壶快烧开时, 玛丽下楼来了。我亲爱的刚睡醒时看来就象个年轻姑娘。你决想不到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身上散发着令人惬意的鲜草香味, 可爱极了。   “这么早你忙什么 ?”   “也难怪你要问。我几乎大半夜都没有睡。瞧瞧我放在 门口的那双套鞋打得多湿。”   “你上哪儿去了 ?”   “我在海边的洞窟里研究黑夜。”   “得了吧你。”   “海里升起一颗无主的星星, 我收养它, 养肥 了再放 回去。”   ·59 ·烦恼的冬天“你又在发傻了。刚起床就吵醒我。”   “你不信的话, 你可以去问问小个子威利, 和丹尼·泰勒我给了他一块钱。”   “你不该给他。他准会把 自己灌醉。”   “他愿意这样。咱们的星宿到底在哪儿躺着呀, 我的小香草 ?”   “这咖啡倒挺香哩, 对么 ? 我的傻瓜。你不高兴叫我很难受。算命的事很抱歉。我并不想让你觉得我心里不痛快。”   “纸牌里说得对, 别为这事烦恼了。”   “你在说什么 ?”   “真的。我想到一个生财之路。”   “我真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说真话, 就准会碰到这种麻烦的事。我可以揍孩子来庆祝复活节, 但不会打坏他们。”   “我连脸都没洗, 没想到是你在厨房里吵。”   她走后, 我把那张便条塞进了口袋。我不明白: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摸透一点别人的心思 ? 玛丽你在想什么 ? 你心底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60 ·烦恼的冬天第四章这个星期六的早晨有个特别的老模式。我疑心其他日子是否也是这样。这一天总是怀旧。德波拉姑母低沉又琐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耶稣今天死了。”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死了。   耶稣进了地狱。可是, 只要你耐心等到明天。就会亲眼看到发生的事。   她对我特别亲近, 所以我记不得她的样子。她念圣经时就像在念报纸, 她一定这么想, 把上面讲的事当作是能激动人的新鲜事看待。每年复活节, 耶稣死而复生了, 一桩在意料之中的惊人的大事。但仍然是新鲜的。这事仿佛刚发生, 在她看来, 这种思想也影响到我。   我从来不记得有哪一天曾经乐意去营业过。我对每一个乏味的早晨都十分厌倦。但今天不同。我爱玛丽胜过爱自己, 却不太认真听她说话。当她在那儿不厌其烦地谈着衣裳呀, 身体情况呀, 以及她觉得有意思的谈话呀等等的时候, 我简直完全不去听她, 因此她便大嚷: “你应该是知道的呀, 我早告诉过你了。我跟你说就在星期四早上。”而这是毫无疑义的。在某些事情上, 她从不对我隐瞒。   今天早上我躲开不去听她说话。或许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讲的, 因为她也并不想听我, 这也蛮不错。她从我说话的声调中就能知道我的身体、心情、精力的状况。这倒真是好的办法。   ·6 1 ·烦恼的冬天现在想来, 她不听我是因为我常常是自言自语, 是在对我 自己内心的某个对象说话。其实她也一样。当然, 吵架时例外。   我常常想, 讲话的内容会随对象的变化而变的。我常对小个子教友、姑母或老船长这些死去的人说。我发现 自己是在跟他们争论。记得在一场使人精疲力竭的激烈争吵中我大声地对老船长喊了起来: “我必须这样做么 ?”他肯定地回答: “当然你得这样做, 而且大声说话。”他决不跟你争论, 只是我照办了。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这是向你成熟的内心请求忠告或谅解。   其实这只是在 自问自答, 我铺子里那些有的声音喑哑或清脆的食品罐头或者瓶子完全符合需要。偶尔遇到的小动物也一样。它们都既不争论, 也不多嘴。   玛丽说: “还有半个钟头, 干嘛这么早 ?”   “有一大批货箱等着我要开, ”我说, “开店前要做好准备。   例如: 泡黄瓜跟西红柿能不能放在一起 ? 杏子罐头和桃子罐头会不会互相影响 ? 你知道色调对比是多么重要。”   “你总爱开玩笑。”玛丽说, “不过我倒高兴。这总比像别的男人那样发牛劲好。”   果然我出门得太早。连 “红贝克”都没有出来。你可以凭这条狗, 来对你的表。再过半个小时它才会出来进行它那庄严的巡视。佐伊·莫菲这会儿同样也不曾露面。银行还不会开门营业, 但他已经在那儿弄他的帐了。城里清静极了, 这是因为有不少人为度复活节做了周末旅行。这天, 还有独立纪念日和劳工休息日, 都是重要节 日。即使人们不想, 也会去外地旅行。我相信就连榆树街那些麻雀也跑出去了。   然而斯东瓦·杰克逊·史密斯仍在坚守岗位。他刚在 “前·62 ·烦恼的冬天桅”喝了一杯咖啡出来。他瘦弱的连手枪和戒指戴在他身上都显得太沉。他歪戴着那顶军官帽, 潇洒地用鹅毛管剔牙。   “好忙啊, 斯东尼。钱越挣越多。”   “嗬 ?”他答道, “可大家全出门去了。”这么说他也想出门。   “斯东尼, 有可怕的有趣事么 ?”   “没有事。”他说, “不过有几个小伙子用 自己的车撞桥了。   法庭会叫他们赔修桥的钱的。你听说银行被抢劫的事了么 ?”   “没有。”   “电视上没见吗 ?”   “我们没有电视机, 还没有。怎么回事 ?”   “听说有一万三千。昨天关门以前抢的。三个家伙。实行了四级警戒。威利这会儿正在沿公路拼命搜捕哩。”   “他早睡足了。”   “我可没睡够。我已经出来了一整夜。”   “他们会被抓吗 ?”   “哦, 我想会的。这种案一般都会破。那些保险公司总是轻易不肯放过。”   “抢银行倒也是个挺不错的行业。”   “很对。”   “去看看丹尼吧, 他身体很糟。”   “只是个时间问题啦。”斯东尼说, “我会去的, 可惜了一个人, 出身那么好。”   “这让我伤心透了。”   “唉, 没办法。天快下雨了, 伊坦。威利怕雨淋。”   在我记忆中, 我从没有愉快地走进巷子, 并且兴高采烈地·63 ·烦恼的冬天打开后门。猫依旧等在门边。每天早上这只又瘦又麻利的猫守候着想溜进后门, 我也每次总是飞快地把他赶走。他从来没有能溜进来过。我称这只猫为 “他”, 是因为他的两只耳朵都被撕裂过。猫是一种像 自己的奇怪的动物, 所以我们象对猴子一样对他感兴趣。那只猫无数次想要溜进门来, 但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我向猫说: “该叫你狠狠地受一次意外的教训。”他尾巴尖伸在两只前脚中间微微抖动。我走进昏暗的店堂, 从架上拿了一罐牛奶, 把牛奶倾在一只杯子里。然后我端着杯子, 把它放在紧贴门的地方, 让门开着。他认真地望望我又望望牛奶, 悄悄跳进了银行后门的围墙。   这时, 佐伊·莫菲手里拿着银行后门钥匙走进巷来。他好像一夜不曾睡觉似的衣冠不整, 神气不正。   “早上好, 赫雷先生。”   “你们今天不休息 ?”   “我从来不能休息。有笔三十六块钱的错帐。昨天晚上查了大半夜。”   “短了钱 ?”   “不, ……多了。”   “这正好呀 !”   “嗯, 并不好。我得查找出来。”   “银行全这么诚实么 ?”   “银行是的。只是有一些人不这样。我想要休假, 就先得干完工作。”   “我挺想知道商业上的事。”   “一句话: 钱能生出钱来。”   ·64 ·烦恼的冬天“这对我没用。”   “我也一样。不过我的确能告诉你一些经验之谈。”   “比如说 ?”   “比如别听别人一开价你就接受, 要是别人急于想卖, 那么其中必有缘故, 一项货色的价钱高低, 全看买主需要它的程度而定, 就这些。”   “这就是商业速成要诀么 ?”   “是的。决不能少了首要条件。”   “钱才能生出钱来么 ?”   “仅此一条断了许多像咱们这种人的指望。”   “不是有借钱这么一说么 ?”   “对, 不过那得要有信用, 信用也是有钱。”   “看来我还是本分些吧。”   “大概是这样。关于发生在弗洛汉普顿街银行遭抢的事听说了吗 ?”   “我知道那件事了。真好玩, 昨天刚谈过这些事, 记得吗 ?”   “那儿有我一个朋友。来的是三个家伙, 一个说话有口音另一个脚有点跛。三个家伙。他们准能把这几个家伙逮住的。   或许一个礼拜。大概需要两个星期。”   “不会吧 !”   “哦, 我说不上。他们搞得不大机灵。有这么条法则———不机灵的就得倒霉。”   “昨天的事, 我很抱歉。”   “别介意。我太喜欢讲话了。这又是另外一条法则———别多讲话。可我永远学不会。顺便说起, 你脸色不错啊。”   ·65 ·烦恼的冬天“我可不怎么样。觉睡得太少了。”   “是不是有人生病了 ?”   “不是。并不是每夜都睡得很好。”   “我全明白……”   我清扫店堂, 把帘子拉开, 也不知道 自己是无所谓地干着这些事呢还是厌恶干这些事。佐伊·莫菲的那些法则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盘旋。因而我就同我那些货架上的朋友谈论了起来, 或许是出声的,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出声。   “噢, 我亲爱的伙计, ”我说, “要是真那么简单, 为什么不见更多的人照这么办呢 ? 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犯同样的错误而且一错再错呢 ? 是不是总疏忽了一点什么呢 ? 说不定真正的根本弱点就在于某种形式的仁慈吧。我是没心肝的, 马鲁洛说。那么是不是说, 仁慈, 只要是搞钱人身上的都会是一种弱点呢 ? 究竟用什么办法弄得好好的一些普通人会在打仗的时候去残杀同类的 ? 自然, 假如敌人的长相和 口音与我们相反那还容易一些。但是打内战时又怎么说呢 ? 是啊, 北方佬吃孩子, 南方佬虐待俘虏。这样就容易一些。我呆会儿就跟你们谈, 甜菜和小蘑菇罐头。我知道你们很想让我谈谈你们的事。   人人都这样。但我正好马上就要说到要害了———那就是说, 应当指出: 假如思想的规律跟事物的规律完全一样, 那么, 在一个一切都是相对的世界上, 道德也是相对的, 行为和罪恶的准绳也是相对的。准是这样。无可置疑。这当然需要指出。   “这些玉米花———盒子上有个米老鼠假面具, 凭商标和一角钱寄赠口技指南一份的, 我要把你们带回家去, 不过这会儿你先好好儿坐着听我说。我对玛丽说的那些玩笑话全是真的。   我的祖先, 那些十分可敬的船主和船长们, 确实是在革命期间·66 ·烦恼的冬天以及后来在一八一二年间奉命查抄商船的。看来都既爱国又高尚。但是对英国人来说他们却是海盗, 并且积攒了到手的东西。后来被我父亲荡尽的那份家传产业, 就是这么来的。那能产生出钱来的钱也就是这么来的。我把这引以为荣。”   我拿进一纸箱西红柿酱, 把它打开, 在已经卖空了的货架上摆上这些漂亮秀气的小罐头。“这些事也许你们不知道, 因为你们都是外地来的。钱不但是没有心肝, 而且也没有信誉、没有记性。只要你能暂时地保有它, 尊敬 自然会来。你别以为我是在攻击钱。我非常仰慕它。先生们, 允许我介绍一些新客到我们中间来吗 ? 咱们来看看该怎么办。我想就把它们放在你们番茄汁旁边吧。让泡黄瓜在新居安顿下来, 欢迎一下好吗纽约生产, 在纽约切碎装罐的贵客们, 钱是我和朋友们正在谈论的话题。你们最显贵的名门大族之一……哦, 他们的姓氏你肯定知道 ! 我猜世界上人人都知道他们。嗯, 他们是在我们国家正在跟英国打仗的时候卖肉给英国发财起家的, 但他们的钱就跟任何别的钱一样受到尊崇, 他们的家族也一样。另外一家大财阀, 大概是银行中最大的。他们的老祖宗买下了部队里三百支来复枪。这些枪是因为粗制滥造, 使用危险, 部队里不要, 所以他买的是便宜货, 每支五毛钱左右。没过多久, 弗莱芒将军正好要进行他那次英勇的西征, 因此就花二十块钱一支, 不看现货就买下了这批枪。是否在士兵手里炸裂, 无人知晓。而这就是能产生出钱来钱。这些钱你怎么到手都无所谓只要你能拿到它并且使它产生出更多的钱来。我并不是在冷嘲热讽。我们的主和上帝啊, 出身于古罗马名门的马鲁洛所说的话很对。在钱的问题上, 平常的行为准则是无用的。我跟食品杂货讲话有必要吗 ? 或许是因为你们都守口如瓶吧。你们既不·67 ·烦恼的冬天多嘴学说我的话, 没有彼此私下说。认为钱是俗物, 不足提及, 那只是因为你手上有钱。没钱的人是觉得它十分诱人的。   不过你们是否同意: 要是一个人对钱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应或多或少知道点它的本性、特点和癖性 ? 我怕世上只有极少数人, 主要是大理财家或大守财奴, 才会对钱本身发生兴趣。而且不包括一味患得患失的守财奴。”   一大堆空纸盒堆在地板上。我把它们抱进货房, 准备整理好了保存起来。不少人就用它们包着买的东西带回家去, 马鲁洛一定会说: “纸袋就省下了, 小伙子。”   是啊, 还有这 “小伙子”问题。它现在对我而言, 真是无所谓了。我愿意他叫我 “小伙子”, 甚至心 目中把我当作 “小伙子”。当我正在叠着那些纸盒子的时候,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进。我瞅了瞅银火车表, 咳, 你能想象得到么, 我竟生平第一次到了九点还不曾开门 ! 此刻一点不假地已经九点过了一刻。跟食品杂货的全部议论这时都丢到了九霄云外。透过门上装有铁栅的玻璃孔, 我能看清来的是玛姬·扬一亨特。我还从来不曾认真瞧过她, 从来都没端详过她。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要给我们算卦, 完全是为了让我注意她。我的态度最好不要马上改了。   我用力开了门。   “我并不是想催你赶快来开门。”   “我开的实在是晚了。”   “是吗 ?”   “是的。九点已经过了。”   她蹒跚走进。她的屁股突出, 圆鼓鼓的, 很好看, 而且每走一步, 就从容不迫地上下颠动。她的乳房够丰满的, 所以刻·68 ·烦恼的冬天意突出它根本没必要。它们就摆在那儿。玛姬正是小佐伊一定会叫她做一个 “甜姐儿”的那种女人, 而且我 自己的儿子亚伦说不定也会那样叫。或许我首次认清了她。她的五官端正, 鼻子略微显得长一点, 嘴唇描得比实际上更丰满, 尤其是下唇更加如此。她染了深栗色的头发, 不像天生能有的颜色, 但很漂亮。她的下巴柔弱无力, 只是双颊挺圆润的, 颧骨很阔。玛姬的眼睛一定加意修饰过。它们的颜色褐中透蓝, 像钢铁似的随着光线而变幻。这是一张坚韧的脸, 时常不得不逆来顺受, 也能逆来顺受, 甚至是忍受残暴, 忍受猛揍, 她 目光闪烁地望望四周, 望望我, 望望那些食品杂货, 之后转身看着我。我猜想她准是个精明的观察者, 这人记忆力特强。   “那个无聊的旧问题最好不要再提。”   她笑了起来。 “不———不。我并不是每次都带推销商来。   这次我的咖啡真的是用完了。”   “别人也多半是这样。”   “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   “唔, 每天早上最先进来的十个人总是因为咖啡用完了。”   “这是真的吗 ?”   “当然。顺便说起, 我得谢谢你给我弄了那个推销员来。”   “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是他 自己要来的。”   “不过是你鼓动的。你要哪一种咖啡 ?”   “随便。无论哪一种, 煮出来味道都很一般。”   “你放的咖啡比例对吗 ?”   “自然, 但还是煮不出美味的咖啡。咖啡简直不……我几乎要说 ‘不对我该死的胃口’。”   “你又重复了一遍。试试这种吧。”我从架上拿下一听罐·69 ·烦恼的冬天头, 她伸手来接, 仅仅这样一个动作, 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活跃起来, 悄悄地引诱别人的注意。瞧着我, 瞧我的腿。没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小肚子有我这么好看。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新鲜, 刚刚发现。我简直不能呼吸。玛丽常说, 女人能自主地支配是否发出讯号。要是这样, 那么这时玛姬肯定全身都有一个强大的讯号, 从尖尖的漆皮鞋尖直到柔软的栗色卷发。   “看来你现在开朗多了。”   “我昨天发作得可真厉害。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么 ! 很多时候我也会这样的。”   “你的算命技术真有水平。”   “你不高兴吗 ?”   “不, 我倒挺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   “你不是不相信算命吗 ?”   “不管相信不相信。你正好说中了要点。触到了一些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努力解决的问题。”   “比如什么 ?”   “或许应该改变一下立场了。”   “你肯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 对么 ?”   “问题倒不在这儿。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你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   她用带着疑心, 探察询问的眼神盯着我。“是的 !”她轻声地说, “哦, 我是说不, 我从来没想过。假如真是我在故意搞鬼, 那又到底是为什么 ? 这又不象在搞鬼嘛。”   贝克先生从门外探进头来。“你早, 玛姬。”他说, “我对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   “当然考虑过了。我正想找你谈一谈。”   ·70 ·烦恼的冬天“那咱们什么时候谈呢。”   “唔, 近一星期我都有时间。你知道, 马鲁洛很少上店里来。明天你在家么 ?”   “做完礼拜后就回家。这倒是个好主意。四点光景你带玛丽一块儿去吧。当太太小姐们又开始谈论复活节衣着之类的话题时, 我们就可以趁机溜开……”   “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问你。我想最好先把它写下来。”   “只要是我知道的都行, 欢迎你们来。那就明儿见吧。早上好, 玛姬 !”   等他出去以后, 玛姬说: “你转变的真快呀。”   “或许是上场前先锻炼一下。顺便说起———咱们来做件有意思的事怎么样 ? 你先蒙着眼睛或者用这一类的方式来翻牌然后看看结果是不是跟昨天的符合, 你说行吗 ?”   “不可以 !”她说, “那样就不灵了。你不会真的想那么干吧 ?”   “我只是想看个究竟, 这跟相信不相信没有关系。我不相信什么超感觉, 不相信雷电或者氢弹, 甚至不相信有各种各样的紫罗兰或者各种各样的鱼, 但是我明白它们是存在的。我不信鬼, 而我却见过它。”   “你是把我当开心果。”   “完全不是。”   “你好像换了个人。”   “完全对。也许别人也都一直在变。”   “是什么原因呢, 伊坦 ?”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实在当厌了杂货店员吧。”   “你应早厌烦了吧。”   ·7 1 ·烦恼的冬天“你真的喜欢玛丽么 ?”   “当然喜欢。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   “你看起来实在跟她不大像……嗯, 你跟她显得那么不同。”   “你的意思我理解。不过我的确喜欢她。简直是爱她。”   “我也是这样。”   “真幸福。”   “我清楚我很幸福。”   “我说的是她。好吧, 我得去煮我的蹩脚咖啡去了。至于纸牌, 我得考虑一下。”   “越快越好, 否则就不灵了。”   她踏着咚咚的鞋声走出去, 她那匀称的屁股象有弹性的橡皮似的索索颤动。我过去从没看清过她。我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一辈子经常看见, 却从来没有看清过。想起来都叫人吃惊。   这又是个值得一想的问题: 当两个人碰在一起时, 每个人都会因对方而发生变化, 这时你就看见了两个新的人。也许这意味着见鬼, 扯到哪儿去了。这类问题我只允许 自己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才去想它。刚才开门这件事也许吓了我一跳。就象是芝加哥的某某人在谋杀人时当场失落了自己的手帕或者眼镜似的。这倒底是为啥 ? 是犯了什么罪 ? 陷害了何人中午时分, 我准备了四份三明治, 夹奶酪火腿, 另外还有生菜和蛋黄酱, 火腿和奶酪, 一个人有了家室准会进退维谷。   我拿了两份三明治和一瓶可口可乐走到银行后门口, 交给来开门的小佐伊。“查出错帐了吗 ?”   “还没有哩。你瞧, 我太认真地投入到其中, 反而看不清了。”   ·72 ·烦恼的冬天“为什么不放到星期一 ?”   “不行呀。银行是丝毫不会放松的。”   “有时候你不去想某一件事情, 它反而会 自动来找你的。”   “我知道。谢谢你送三明治来。”他看了看里面放的东西看是不是生菜和蛋黄酱。   复活节前礼拜六下午食品杂货铺的生意, 如果用我那粗野而神气活现的宝贝儿子的话来说, 纯粹是瞎扯。但这天确实发生了两件事, 至少让我 自己明白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正在出现某种潜在的变化。我是说, 要是换了昨天, 或者是在此以前的任何一天, 我是决干不出我在这天所干的事的。这跟翻阅糊墙纸的样本相似, 我仿佛是无意间翻着了一种新花样。第一件事是马鲁洛来了。但他的关节炎的老毛病又犯了, 现在他只有屈着两臂, 好似个举重运动员一样。   “生意怎样 ?”   “很清淡, 阿尔菲奥。”我过去从来不曾喊过这个名字。   “城里的人全走了吗……”   “我真希望你还是叫我小伙子那感觉。”   “我认为你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你呢。”   “我发现我倒挺喜欢哩, 阿尔菲奥。”   “人人都出门去了。”他的肩膀现在很可能痛得关节里全是砂子似的。   “你是什么时候从西西里来的 ?”   “很久以前了。大约四十七年以前。”   “这期间回去过吗 ?”   “没有。”   “干吗不回去看看呢 ?”   ·73 ·烦恼的冬天“什么都变了。有什么意思 ?”   “你难道不想瞧一下那些变化吗 ?”   “并不太想。”   “现在还有什么亲戚活着么 ?”   “有, 我弟弟, 但到现在他的孩子也有孩子啦。”   “我想你一定很想见见他们吧 ?”   当他看见我时就如同我第一次看见了玛姬一样。   “你脑子里到底有什么念头, 小伙子 ?”   “我看着你因关节痛而受那么多苦, 我真替你难受。我想西西里多暖和, 也许会消除疼痛的。”   他 目视着我, 有一种不大相信的感觉。“你是怎么啦 ?”   “你指什么 ?”   “我看你和以前有所不同啦。”   “哦 ! 我刚得到了一点好消息。”   “不会马上不干了吧 ?”   “马上还不会。要是你马上上意大利, 我可以答应你仍留在这儿的。”   “什么样的好消息 ?”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大致是……”我把手掌晃动了几下。   “钱 ?”   “有可能。你瞧, 你的钱够多的啦。你为什么不回西西里去, 给他们瞧瞧一位美国富翁是什么派头 ? 感受一下太阳的温馨。我能把铺子照看好的, 这你放心。”   “你不走么 ?”   “见鬼去吧, 不走。你很了解我, 总该相信我不会搞你的鬼的。”   ·74 ·烦恼的冬天“你跟往常不同了, 小伙子。到底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你呢 ?”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去逗逗孩子散散心吧 !”   “我并不想念那地方。”他说, 但是我明白我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而且还相当厉害。我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深夜跑到店里来查帐本的。他是个疑心重重的混蛋。   他前脚刚走, 唔, 跟昨天一样, 那个推销员就来啦, 是联合公司的。   “不是来谈公事的。”他说, “我正要去蒙涛克度周末。想顺便来看一下。”   “现在我正盼你来呢 ?”我说, “我要交给你这个。”我把皮夹递过去, 露着那张二十块钱的票子。   “见鬼, 这完全出于好意。我已经说不谈公事。”   “收起来吧 !”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   “照我们这儿的规矩这样好像是做成了一桩买卖似的。”   “怎么啦,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   “没什么。”   “收起来吧 ! 投标还不知什么时候截止呢 ?”   “上帝啊……是威兰公司出的价格高吧 ?”   “不是。”   “那是谁呢———该死的到底谁肯出这么大笔钱来给人当回扣呢 ?”   我抽出那张二十块钱的钞票塞在他 口袋里的手 帕后面。   “还是先收下皮夹吧。”我说, “这挺漂亮。”   “你瞧, 我不先请示一下总公司是不能出价的。在礼拜二·75 ·烦恼的冬天之前你先别封口。到时我会打长途通知你的。听见我说是 ‘老呼’在打电话, 你就知道是谁给你的。”   “反正电话费归你付, 不属于我。”   “好, 先别封口, 行么 ?”   “是没封口呀。”我说, “你喜欢钓鱼么 ?”   “喜欢钓鱼只是借 口, 只不过陪陪娘儿们。我想拉着玛姬这个 ‘甜姐儿’一块儿去。他不肯去, 还狗血淋头地骂了我一顿。我搞娘儿们总是不内行。”   “娘儿们都现在愈来愈出奇了。”   “你说的真是千古不朽的至理名言。”他说, “像你这种说法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说过了。”他显得有点忧虑无人共言的感觉。 “你在没有得到我消息之前千万别作决定。”他说“上帝啊, 我原先还当是在蒙一个乡下佬哩。”   “现在我不想出卖我的东家。”   “废话 ! 你不过是在提高赌注。”   “我只不过是拒绝了一笔贿赂而已, 如果你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的话。”   我猜我确实跟以往不同了。这家伙开始用尊敬的目光瞧着我, 我觉得现在很高兴。这杂种以为我跟他是一样的角色, 只是比他更精明。   正当我要关店的时候, 玛丽打来了电话。“伊坦, ”她说“你别发火……”   “什么事, 我的小花梗 ?”   “嗯, 她现在那么孤单, 我想……嗯, 我邀请了玛姬来吃饭。”   “那有什么呀 ?”   ·76 ·烦恼的冬天“你难道没发火吗 ?”   “见鬼, 没有。”   “别赌咒。明儿是复活节哩。”   “这话倒提醒了我, 现在你好好地收拾一下你的漂亮衣服吧。明儿四点钟我们得上贝克家去。”   “上他们家 ?”   “对, 去喝茶。”   “复活节那天我将穿上上礼拜穿得那套衣服。”   “好极了, 我的小羊齿草。”   “你至于生玛姬的气吧 ?”   “我爱你。”我说。而且我确实是爱她。不加一点修饰的。   后来我一直在想, 一个男人有时会多么不像个东西呀·77 ·烦恼的冬天第五章当我走到榆树街头, 拐进那个碎石嵌成的小路时, 我停下步来, 望着老地方。它显得和往常是如此的不同。显得是属于我的。既不是玛丽的, 也不是父亲的, 而是我的。我可以卖掉它或者烧掉它, 但也可以保留它。   我刚踏上台阶两步, 纱门就砰地打开, 亚伦吵吵嚷嚷地冲了出来, 嚷着: “‘躲躲猫’呢 ? 你把 ‘躲躲猫’带回来了么 ?”   “没有。”我说。但是很奇怪的事, 他并没有大失所望得吵嚷, 也没有去要他妈妈作证是我 自己答应的。   他只说了声: “哦 !”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晚上好。”我朝着他正要离开的背影说。他停下来说了声: “晚上好。”是那样陌生, 好似人刚学会外国话似的。   玛丽走进了厨房。“你理过发了吗 ?”她说。她每当发觉我有些不同, 都认为我发烧或理了发。   “没有, 我的小卷毛, 我没理发。”   “嗯, 我可一直在收拾屋子。”   “收拾好了么 ?”   “我跟你说过了, 玛姬要来吃晚饭。”   “我知道, 但是干什么要像办喜庆大事似的呢 ?”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请过客了。”   “你说的倒象是真话, 的确是真的。”   ·78 ·烦恼的冬天“我认为你是不是穿上那套黑礼服呢 ?”   “不, 穿 ‘老骟马’, 我那套庄重的灰便服。”   “干吗不穿黑的呢 ?”   “因为我不想把明天上教堂穿的衣服弄脏、弄皱。”   “你可以今晚再洗再烫。”   “我还是穿 ‘老骟马’吧, 它并不比一套衣服差。”   “孩子们, ”她喊道, “你们什么东西都不许碰 ! 我 已经把那些细瓷盆子拿出来了。你不愿意穿那套黑的么 ?”   “不。”   “玛姬肯定穿得整整齐齐的。”   “玛姬喜欢 ‘老骟马’。”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因为她跟我说过一次。”   “我没想着她说过。”   “她给报纸写过一封读者来信。”   “认真点儿。你难道会对她和和气气地吗 ?”   “我会跟她谈情说爱哩。”   “我原来以为你准会穿那套黑的, 因为她要来。”   “你瞧, 我的漂亮姑娘, 刚才我进门时, 本来是一点也不在乎穿哪一套。可是没过两秒钟, 你就弄得我必须穿那套 ‘老骟马’不可了。”   “你是不是故意找事呢 ?”   “不错。”   “哦 !”她说, “你的腔调跟亚伦的腔调那样相似。”   “晚饭是什么菜 ? 我想找一条领带和饭菜的色调相配。”   “烤鸡。你难道没有闻到吗 ?”   ·79 ·烦恼的冬天“我闻见了。玛丽———我……”但是我不说了。说它干嘛呢 ? 你根本没有能力阻止一种全国性的本能。她准是上 “平安公司”商场的 “鸡鸭廉价日”那里买的。价钱比马鲁洛店里便宜 ? 当然我是知道他们的底细的, 我也跟玛丽解释过那些联号商店暗地里所做的勾当。一种廉价货把你引进去, 你就会上了贼船买一大堆, 非廉价的物品, 只由那一种廉价货的原由。其实人人都明白, 但大家还是去买。   我原想给我的玛丽小宝贝上的这一课就夭折了。新的伊坦·亚伦·赫雷从今要大干蠢事, 并且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机会都会去利用它。   玛丽说: “我希望你别认为我不忠实。”   “我亲爱的, 买只鸡的事能谈得上善恶么 ?”   “它实在是便宜。”   “我觉得你挺聪明的, 挺会理家的。”   “你又在开玩笑。”   亚伦正在卧室里等着我。“让我看看你的圣殿骑士团宝剑好么 ?”   “行。就在壁橱里面的角落里。”   他对此事很清楚, 因为当我脱衣服时他玩过, 还拔出剑鞘, 迎着灯光举起雪亮锋利的剑刃, 在镜子面前显示 自己高贵的姿态。   “文章写得如何, 该不错吧 !”   “唔 ?”   “你大概是在说——— ‘请原谅, 先生’吧 ?”   “是的, 先生。”   “不要打搅我的话题: 文章写得怎样了 ?”   ·80 ·烦恼的冬天“哦, 不错的 !”   “你真心要写文章吗 ?”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 ?”   “的确如此, 先生。”   “那顶帽子你可以看看。就在搁架上那只大皮盒子里。羽毛有点发黄的那个。”   我爬进那只老式大澡盆里。以前流行把它做得如此大, 以便躺在里面享受。我把沾在我身上的马鲁洛呀, 以及整天的劳碌呀, 全冲了个干净, 同时躺在澡盆里, 没有用镜子就把胡子刮了个干净。谁都会说这有点古罗马帝国的生活派头, 有点奢侈淫靡的味道。当我梳头发的时候, 我照了照镜子。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细细地端祥 自己的脸啦。其实一个人可能每天都刮脸, 却没有认真瞧过 自己的脸, 特别是当你并不太关心它的时候。美就象人的皮肤那么浅薄, 但同时美又来 自一个人的内心。如果要我选择的话, 我宁愿要后一种。这并不是因为我的脸丑。在我看来, 它最有意义。我只稍微做了几个表情, 就令我很失望。它们显得既不高雅又不凶恶, 既不高傲又不滑稽。   仍旧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装腔作势罢了。   当我走进卧室时, 亚伦已经把那顶插羽毛的圣殿骑士帽戴在了自己头上, 要是我戴上它更难看的话, 那我简直想退团不干了。他把那个皮帽盒打开搁在地板上。盒子里有包着天鹅绒做的衬垫, 就象一只覆着的汤碗。   “不知他们有没有办法把那根鸵鸟毛弄 白, 或者另换一根新的也行。”   “如果换上新的, 把那根旧的, 给我行吗 ?”   ·8 1 ·烦恼的冬天“可以啦 ? 爱伦上哪儿去了 ? 我一直没听见她那尖嗓门。”   “她正在写她那篇 《我爱美国》 的文章。”   “那你呢 ?”   “我现在正在思考, 你是否能带几只 “躲躲猫”回来呢 ?”   “我很可能会忘了。你干吗不 自己来一趟呢 ?”   “行。请允许我问你一件事行吗……先生 ?”   “对你的提问, 我感到非常荣兴。”   “我们家从前在正街上拥有两排房子吗 ?”   “是的。”   “我们那时还有捕鲸船么 ?”   “对。”   “那么, 为什么现在我们没有了呢 ?”   “我们把它们全损失光了。”   “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大的后果呢 ?”   “就是突然之间统统丢光了。”   “这简直是开玩笑。”   “这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玩笑, 如果我们认真剖析它一下的话。”   “我到底打哪条领带更好看呢 ? 蓝的吧。”他不感兴趣地随口说。“唔, 等你穿好了衣服, 你有时间上楼来一趟么 ?”   “我可以抽时间, 如果你那事情很重要的话。”   “你真的来么 ?”   “我会去的。”   “那好。我现在先把灯打开吧。”   “等我带上领带一定会马上去找你。”   他踏在没铺地毯的楼梯上, 传来咚, 咚的声音。   ·82 ·烦恼的冬天如果让我有意去打的话, 领带总是不听话, 如果无意去打, 反而打的很棒。我此刻就委托手指, 让脑子去想想赫雷家老屋的阁楼———我 自己阁楼中我的房子。它并不是个专堆破烂的蛛网的黑囚牢。它有几扇带玻璃的小格子窗, 年代 已经久远, 以致光线透进来变成淡紫色, 从这儿看外面的景物也显得朦朦胧胧, 仿佛水中世界那样。堆在那里的书本并不是想丢弃或者捐给海员学校的。它们都安安稳稳摆在书架上等着被重新利用。椅子有的是过时的, 有的坐垫 已凹凸不平, 但都不太软。这儿并没有布满灰尘。因为它大多数时候门窗紧闭, 所以灰尘进不去。我还记得小时候曾一头钻在那些书堆里, 因为心烦难受, 或者因为想入非非, 急于躲开别人独 自呆一会儿, 于是就藏进阁楼, 在紫罗兰色光线下, 蜷缩在一张能把全身都装进去的大安乐椅里。我可以仔细打量, 屋顶上用锛子凿成的四四方方的粗木梁, 看看它们是怎样互相榫合又用木钉钉牢的。   不管雨水是淋淋沥沥还是奔腾狂泻时, 都对它没有影响, 这儿都是个挺安全的好地方。那些在阳光映照下五色缤纷的书, 那些儿童画册, 书里的旧主人都已经长大成人、开花结子, 或者一去不返了。这里有唠叨鬼丛书和罗洛丛书; 描绘了一千种神降天灾——— “大火”、“洪水”、“海啸”、“地震”的书, 描绘了许多插图; 有古斯塔弗·多勒描绘地狱插图, 中间里面都有象砖头似的夹着但丁的诗句; 还有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令人悲痛欲绝的故事, 格林兄弟笔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残暴事迹还有庄严的 《亚瑟王的故事》, 但插图形态不佳而病态完备的奥勃雷·比亚兹莱, 真是挑了个奇怪的家伙去给伟大的马洛礼画插图。   我总想安徒生是如此的聪明, 世界无人能比, 下面这个故·83 ·烦恼的冬天事就可以看出他多么聪明 ! 一个国王对着一口井讲出自己的秘密, 是为保证他的故事的万无一失。凡是讲奇迹、说故事的人都必须想到, 将来读他书的人和听他故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每一个故事都有许多种讲法, 方法要根据对象而定。   每个人都根据他 自己的需要去各取所需, 因此也应该按 自己的标准改造它。有的人仅取了其中的一部分而扔掉了其余, 有的人则一意孤行, 根据 自己个人的想法去曲解故事, 有的人又出于 自己的高兴去添油加醋。一个故事都应该有某些跟读者契合的地方, 才能使读者乐意看你的书。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相信其中的奇迹。我想对亚伦讲的一个故事, 如果对玛利讲时应采取不同的做法, 而如果马鲁洛也在听众之列的话, 那就又得换一种适合于马鲁洛的讲法。但总得来说还是安徒生的那口井最为高明。   我觉得我们其中的大多数或者我们大家, 都是被十九世纪科学所左右, 这种科学对于一切它所无法度量或解释的东西都用否定来代替。而我们无法解解的东西却客观存在, 只不过它们都并不需要我们的同意罢了。我们一直对我们无法解释的东西熟视无睹, 因此把这世界的很大一部分让给了儿童、疯人、傻子和神秘家, 因为有更多地时间去关心事物的本身是什么, 而并不那么关心它为什么是这样。所以有那么多好东西被束之高阁, 没人问津, 就因为我们既不愿意让它们留在我们身边, 却又不敢把它们干脆扔掉。   这里只有一盏没罩子的电灯悬在屋顶上端横梁上。阁楼地板是两英寸厚、二十英寸宽的松木条拼成的, 足够承受那许多堆得整整齐齐的箱笼、盒子, 箱笼、盒子里面盛满了旧灯、旧花瓶以及各式各样被弃置不用了的装饰品。灯光柔和地照着书·84 ·烦恼的冬天架上的各种年代的书籍, 全部的书都很干净不沾一丝尘迹。我的玛丽是个一丝不苟、毫不通融的好洁癖, 身上干净利落得象个军士长。那些书都被她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排列着, 好看又美观。   亚伦低头俯视着架上的书籍。他右手扶着圣殿骑士剑的剑柄, 剑尖朝下垂着, 象根手仗。   “你这样子很象一幅象征性的图画哩, 我的儿子。可以叫作 《青春、战斗和学识》。”   “我想问问你, 你说过这儿有些书里可以找到些材料。”   “是关于哪一方面的材料呢 ?”   “文章中可以看到爱国高调的。”   “我知道爱国高调, 现在你看一下这个调子如何呢 ? ‘生命是那么宝贵, 和平是那么美好, 我们用奴役和锁链的代价取得值的 ? 上帝啊, 决不 ! 我不知道别的人会怎样做, 至于我, 我只能用美国演说家佩屈里克·享利的演说词说一句, 那就是给我 自由或给我死亡 !”   “了不起 ! 这可是上等货色。”   “的确如此。那时候地球上还真有巨人哩。”   “我很想生活在那个时代。哦, 乖乖 ! 乒———砰 ! 投降吧有大批金银、身穿绸缎配戴珠宝的女人。我真想活在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是一种高等海盗式的生活, 因为它是战时特准捕掠敌方商船的武装的。我估计并不象事后说的那么轻松愉快。那时只靠牛肉干和干面包充饥。也有下流的家伙哩。”   “我不在乎。我会挣到金子带回家来的。现在也许没有干这个的啦。”   ·85 ·烦恼的冬天“不, 只不过规模更大, 组织得更严密罢了。现在他们管这个叫外交。”   “我们学校里有个孩子获过两次电视节 目奖金, 一次五十块, 一次两百块。你瞧可以吧 ?”   “我想他准是个机灵鬼。”   “唉说句实话根本没那事。他说, 他的成功靠的是窍门而不是天生具有。你只要学会了找窍门, 就准能想出一种办法来解决它。”   “噱头 ?”   “是呀, 比如说假装天生残废, 或者假装你全靠养青蛙来供养你的老妈妈。这样就会引起观众们的注意, 迷惑他们, 这样他们就选你了。他订了一份杂志, 里面全是这类竞赛的广告。爸, 我可以订一份这种杂志么 ?”   “当海盗是过时了, 但通这种想法还会继续存在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   “只不过是不劳而获, 也就是不费一点力量而得到很多的财富。”   “那么照你这样说我该订哪种杂志呢 ?”   “我曾经揭露过关于竞赛作弊的现象, 这类事情已经名声扫地了。”   “见鬼, 才不哩。我是说, 才不哩, 先生。其实他们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花样。我也想从这方面弄点外快。”   “这是外快, 是么 ?”   “钱总归是钱, 怎么来的就无关紧要。”   “我可不这么想。这对钱本身是没什么关系, 可是对拿这些钱的人却有很大关系。”   ·86 ·烦恼的冬天“你说得我不明白。这种做法又不违反法律。其实呢, 我们国家里有些有名的大人物也……”   “查理, 我亲爱的宝贝儿子 !”   “你这是什么意思———查理 ?”   “你真的那么想变得有钱么, 亚伦 ? 真对它盼望改已久吗 ?”   “难道你愿意我连辆摩托车都没有么 ? 二十个孩子都有了摩托车了。再说如果一个人家里连一台电视机, 和一辆汽车都买不起, 你知道吗, 我心里的滋味 ?”   “你的想法真让我大吃一惊。”   “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呢, 爹。有天我做了一篇课堂作业, 描写的是关于我曾祖父当船长捕鲸的事。”   “他的确当过。”   “可是全班都哄堂大笑。你知道他们管我 叫什么吗 ? 叫‘老鲸’。你的感觉如何 ?”   “挺糟糕。”   “要是你是个律师或者在银行里工作, 结果不会那么糟。   你知道要是我有一笔外快, 首先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   “不知道, 什么事 ?”   “我要给你买一辆汽车, 不使你有一种 自卑感。”   “谢谢你, 亚伦。”我感到非常感动以至于声音发颤。   “哦, 这没什么。反正我这会儿还领不到驾驶证。”   “我们国家所有演讲词在那个书架上你都可以找到, 亚伦。   我希望你读一些。”   “我会读的。我现在正需要他们。”   “你的确很需要。祝你有收获。”我再没有说什么就走下楼·87 ·烦恼的冬天来舔着 自己发干的嘴唇。亚伦的话很有道理, 我没有资格和别人相比, 的确觉得比别人低了等。   我坐在那张大安乐椅上, 这时玛丽把报纸拿过来递给我。   “你是我最大的安慰呀, 我的小摇摇 !”   “这套衣服看起来确实不错。”   “你不但是花钱的老手, 而且是个编谎的专家。”   “至于那条领带跟你眼睛的颜色挺相配哩。”   “你心里想的什么, 我都知道。咱们公平交易, 用你的秘密换我的秘密如何 ?”   “我可是没有什么秘密呀 !”   “那你就胡编一个吧, 反正我不介意的 !”   “我造不出。伊坦, 告诉我好吗。”   “我听见有一个耳朵长的孩子正在偷听呢, 是不是呀 ?”   “没有。”   “那好吧, 玛姬·扬一亨特来过吗。她说咖啡没有了。我觉得她对我有好感。”   “来, 说说听听。”   “我们谈到算命的事, 我说, 如果找两个人让他们算命看看他们讲得是否一致, 这样玩很有意思。”   “你真这样说的。”   “我是这样说的。她也说这挺有意思。”   “可是你并不喜欢这些事呀。”   “谁说我不喜欢, 如果他们说出来的是一些好事的话。”   “你想她今晚上会算么 ?”   “要是你相信我的话, 我猜她是为算命才来的。”   “哦, 不对 ! 她是被我请来的。”   ·88 ·烦恼的冬天“在她要求之下, 你不喜欢她是吗 ?”   “正相反, 我十分喜欢她, 并且敬重她。”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讲真话, 什么时候在开玩笑。”   正在说着, 爱伦悄悄地走了进来, 也不知道她刚才听见了没有, 我相信她一定听见了。爱伦是个十足的小姑娘, 另外已经到了十三岁, 看上去既恬静又多愁, 既欢乐又脆弱, 有时候还叽叽碴碴, 孩子气十足, 少女应该具有的文雅恬静还有孩子具有的淘气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她可能变得越来越漂亮, 也可能相反, 但现在她是只依人的小鸟, 总爱偎依着我, 这时气息也会喷到我脸上, 不过这气息象奶牛的气息那么好闻, 有时她还喜欢抚摸别人以表示亲热。   爱伦靠在我坐椅子扶手上, 她那瘦小的肩靠着我的肩。她用她那种稚嫩的小手抚摸着我腕上的汗毛, 弄得我痒痒的。她手臂上黄茸茸的毫毛在灯光照射下象是一层闪闪发光的金纱似的。她真具有十足的魅力, 也许象她那样姑娘味十足的女孩都有这种魅力吧。   “抹指甲油了。”我说。   “我妈妈允许我抹。你的指甲可粗糙哩。”   “是吗 ?”   “看上去倒挺干净的。”   “因为我洗过了。”   “现在我最讨厌的就是象亚伦那样的肮脏指甲。”   “或许你对他从头到尾都挺讨厌吧 ?”   “你说得很对。”   “真是好样儿的。那你干嘛不杀掉他呀 ?”   “你真傻。”她用指头搔搔我的耳朵。说不准她现在已经害·89 ·烦恼的冬天得某些小男孩心神不宁呢“我听说你正在写文章。”   “是那讨厌鬼告诉你的吧。”   “写得好吗 ?”   “哦, 不错, 等我写完了拿给你看一下。”   “啊 ! 非常荣幸。你是不是为了这个场合而特意打扮过。”   “你说得是这身旧衣服吗 ? 我是留着我的新衣服明天穿。”   “好主意。也许明天会遇到一些帅的男孩子呢。”   “我讨厌男孩子。我真的讨厌那些男孩子。”   “我知道你讨厌。跟别人反着做一向是你的做法。不过说句实话我也不喜欢他们。好了, 不跟你谈这些了, 我想看会儿报纸。”   她象个二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似的一扭身走了, 接着他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 “你哪天才能变得有钱呀 ?”   的确, 将来有一个男人要吃她的苦头的。我真想揍她, 为了她刚才的话, 这样做也许会使她正中下怀。我怀疑她准是描了黑眼圈。她神情就象一只母豹子一样毫不留情。   “下礼拜五。”我毫不客气地回答她。   “好吧, 我希望你快点儿。我现在太穷 了, 有点受不 了了。”说完她溜了出去。果然也是个偷听者。我确实挺爱她这说来有点奇怪, 因为如果别人有缺点我却挺讨厌的, 而对于她, 我却没有那种感觉反而却很爱她。   我根本没心看报。还没打开, 玛姬·扬一亨特就到了。她是经过刻意打扮过———理发店里整理的发式。我猜玛丽准懂得那是怎么修饰的, 我可一点也不懂得。   早上来买咖啡的玛姬象个捕兽机似的, 一心想诱我入网。   ·90 ·烦恼的冬天这一天晚上, 她又来找玛丽了。即使她的屁股再颠, 我也看不出。就算她衣服底下有什么诱人的东西, 它也是隐藏着的。她是个无懈可击的客人———另一位妇女邀请来的客人; 殷勤, 妩媚, 满口恭维, 体贴, 谦逊。她对待我的神气, 就像对待老人一样。女人真是变化莫测呀 ! 尽管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但对她的所作所为却仍赞叹不绝。   玛姬和玛丽正在互相问候, 以表客套: “他们的客套为你今儿的头发是怎么梳的呀 ?”…… “我挺喜欢这种发式, ”……“这颜色跟你正配, 你应该穿这种颜色的, ”用这种善意的问候来相互夸奖, 这时我想起了一个最富于女性色彩的故事。两个女人偶然相遇。一个大声嚷道: “你今儿的头发是怎么梳的呀看起来像假发一样。”“对, 是假发呀。”“唔, 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   这也许是最有代表意义的, 因为它比我们平时有意或无意间听到的更意味深长。   就餐时一方对烤鸭赞不绝口, 另一方却连声否认, 说实在不行。爱伦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看着客人, 观看着打扮及发式的每一个细节。这时我才明白她对此已观察了很久, 为得是培养女性的直觉。爱伦避开了我的目光。怕让我从她眼神中看出秘密, 她根本不看我了。   这顿晚餐确实不错, 丰盛无 比, 量又太多———象通常那样, 并且多拿出了平时不用的碗碟。饭后还喝了咖啡, 这是我们以前没有过的。   “喝咖啡会叫你睡不着的 ?”   “什么东西都不能阻止我睡觉。”   “我也不行吗 ?”   ·9 1 ·烦恼的冬天“伊坦 !”   沉默, 只有碗碟的叮口当声。“我也来帮忙吧。”   “那怎么行。你是我们的客人呀。”   “那我就搬吧。”   玛丽看了一下孩子们, 然后又把 目光移到她身上。他们好像知道有事要落在她们头上, 但是又没有办法解决。   玛丽说: “这事应该归孩子们干的。他们喜欢做, 而且做得不错。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   “你瞧, 这样多好 ! 这种情况实在很少见。”   “我知道。他们愿意帮着干活, 我们确实很知足。”   我也能看出这两个小家伙为了逃避干活而竭力想办法逃脱。玛丽看穿了他们的鬼心眼。她说: “最难得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摔碎东西, 甚至没有打破一只玻璃杯。”   “嗯, 你真有福气 !”玛姬说, “你怎样教育得他们如此好呢 ?”   “我并没怎么教育, 这是他们的天性。你知道, 有些人是生来就笨手笨脚的。亚伦和爱伦却生来很巧。”   我看了孩子们一眼, 看看他们现在如何, 有何发应: 他们也许知道 自己落进了圈套。我想他们正在猜测玛姬·扬一亨特是否也知道。他们现在仍在想着逃避的方法。   “其实每个人都愿意听好话, 包括他们, ”我说, “但我们也不能耽误了他们的事。要是我们不让他们抓紧点儿, 他们会误了看电影的。”   玛姬却能蹩住没有笑出声来, 玛丽用赞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孩子们本来就没提出过要看电影, 办法真高明。   孩子们即使不出声, 如果他们一时不在, 整个屋子会变得·92 ·烦恼的冬天很寂静。他们如果在的话, 屋子里总有一种乱哄哄的气氛。他们离开一会, 整个房间就会立刻安静下来。难怪别人说 “吵家鬼”只光临有孩子的家庭。   我们三个人围绕着迟早要出现的话题兜圈子。我走到食柜前, 拿出三只形状象百合花、高脚玻璃杯, 这些还是从前从英国带来的。拿着那三只高脚杯装上那些年代久远的陈酒。   “这是牙买加罗姆酒。”我说, “赫雷家以前是吃航海饭的。”   “一定很旧了。”玛姬·扬—亨特说。   “时间久远的比我或我父亲更远。”   “这种酒会叫你喝得晕头转向的。”玛丽说, “嗯, 今儿简直是个隆重的宴会。这种东西, 伊坦只用在婚丧喜事上。亲爱的,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 我说得是复活节的前夜。”   “圣餐时喝的并不是可口可乐呀, 我的宝贝。”   “玛丽, 我以前没有看见, 丈夫这么兴奋过。”   “这全是因为你算命的缘故。”玛丽说, “一夜之间就使得他象变了个人似的。”   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 他身体是 由一大堆标尺、刻度盘、计量器之类的东西组成, 我们只能弄懂其中几种, 就是几种恐怕也许也不太明白 ! 当时我肚里仿佛有一种又烫又麻的烈火燃烧着我, 不时地蔓延向上, 在我的肋骨底形成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耳朵里仿佛像刮台风一样嗡嗡直响, 刮得我象一只无助的海船, 还来不及收帆, 桅杆就已经折断。我嘴里又苦又咸, 整个房间都在摇动。一切都显示出危险, 灾祸和意外的到来。这是当我从坐在椅子上的两位太太背后经过时发的一切, 当时一种痛苦感觉压倒了我, 但象是突然来的那样, 一下·93 ·烦恼的冬天子它又过去了。我重新挺起身子来, 继续往前走, 她们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才体会到, 以前的人们为什么相信魔鬼附身这一说法。我也不敢说我不相信这个———魔鬼附体 ! 魔鬼附体是一种粗暴的侵袭, 它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当进行抗拒, 但总是败下阵来时, 只有投降, 没有别的办法。   我妻子的话音进了我的耳中: “听人说说高兴的事情是没什么害处的。”   “一点小小的希望, 即使是并没有希望的希望, 也决不会损害任何人的。”我说着, 把酒瓶放回柜里, 坐回原来坐的椅子上, 一口喝下了半杯色味俱佳的罗姆酒, 架起腿, 两手相叉抱着膝盖。   “我真不懂他是怎么啦。”玛丽说, “他原来一直讨厌算命我简直不懂他现在的所做所为。”   我的神经末梢如冬天风中的枯草那样颤动不停, 双手交叉压住白发。   “我会尽量向扬太太……向玛姬解释一下, ”我说, “玛丽出生于一个贫寒的爱尔兰人家。”   “其实我们家里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穷。”   “你难道听不出她说话的口音么 ?”   “嗯, 现在经你一提醒……”   “嗯, 那位应该甚至已经成了圣人的祖母曾经是位虔诚的基督徒, 不是吗 ? 玛丽 ?”   我似乎觉得我亲爱的妻子已经有些不快乐。我还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可是她毅然信奉神圣, 尽管按丝毫无情的严格的基督教神学来说这两者是背道而驰的。”   ·94 ·烦恼的冬天“但是他们不相干嘛。”   “的确是这样, 宝贝。几乎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说是两码事。   难道你对 自己不明白的事情, 能说得上不相信么 ?”   “你得小心提防他。”玛丽说, “他很会油腔滑调欺骗人。”   “我可不会的。命运和算命我都不懂。我怎么能不相信它呢 ? 既然经常发生算命的事, 我就相信它是存在的。”   “但是你并不真的信任它。”   “但是事实上大家都要求这么做, 并且为算命花费不少金钱。仅仅知道这一点, 也就足 以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这话对么 ?”   “可是你还是并不……”   “你别着急 ! 我只是因为不明白, 所以有点不相信。这并不冲突。我不明白究竟是先有命运呢, 还是先有算命 ?”   “我认为他的意思我明白。”   “你明白么 ?”玛丽不高兴地说。   “或许那些个算命的人不过是对每天都要发生的事特别注意些吧。难道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难道说纸牌就能知道吗 ?”我说“纸牌只有在别人翻它的时候, 才会动。”   玛姬没有望我, 但是我知道她肯定感觉到了玛丽越来越厌烦, 所以正等着我拿主意。   “咱们来试一次行不行 ?”   “嗯, 有意思的是, 这类事不能试验, 否则会不灵的。不过试试也无妨。谁会想到要搞试验呀 ?”   “你们还没喝过一 口罗姆酒哩。”她们一起举杯喝了一口我把 自己杯里的一口喝干, 又拿出了酒瓶准备继续喝酒。   ·95 ·烦恼的冬天“伊坦, 难道你还要喝更多的酒么 ?”   “是的, 宝贝。”我倒满了我的杯子。“你应该蒙着眼睛翻牌。”   “但是睁着眼睛才能看清翻牌呀。”   “那要是玛丽或者我来翻, 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   “一般情况, 看牌的人应该与牌有所沟通才行, 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试试看吧。”   玛丽说: “我觉得咱们应该按规矩来干。”她一向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她是不轻易有所变化的。但是她却能应付一般人应付不了的变化, 对割破手指的事她会大惊小怪, 对割断喉咙她倒反而会既沉着又应付 自如的。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因为我已经跟玛丽说过我们曾经商量过这件事, 但是现在的谈话显得我们是另一次刚想到的。   “我们曾经共同谈起过这事。”   “对, 今天早上我去买咖啡的时候。我今儿整天都在考虑这件事。我把牌带来了。”   玛丽爱把拿定主意错当成生气, 认为生气是发火胡闹的表现, 她又最怕人发火胡闹。说来不好意思, 她这种害怕心理是由她那几个爱闹酒的叔叔养成的。此刻我可以觉察到她这种担心正在愈来愈强烈。   “咱们别在这儿犹豫不决, 浪费时间了。”我说, “干脆玩玩 ‘卡西诺’得啦。”   玛姬看出了我心思, 她心里明白, 有可能, 她 自己也在运用这种策略。“我都无所谓。”   “我的命运已经算过了。我肯定会变得有钱的。”   “我说他从来就不相信算命吧。你被他弄得绕了半天圈子·96 ·烦恼的冬天最后又不干了。我有时让他气得发疯。”   “是么 ? 但是你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你永远是我可爱的太太。”   说来奇怪, 很多时候你都能亲身体会到存在着种种相互投机或者相互冲突的感觉, 并不总是这样, 但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玛丽并不刻意地去想这些, 或许这样反而使她更为敏感、更容易领会到这个。屋里扬溢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我脑了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肯定将不会是玛姬的好朋友了, 再也不会对她有好感了。   “说真的, 我很想学会弄纸牌。”我说, “我是一窍不通。   据说吉 卜赛人精通纸牌。你是个吉 卜赛人吗 ? 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一个吉 卜赛人。”   玛丽说: “她婚前娘家的姓是个俄国姓, 可是她是在阿拉斯加长大的。”   这就是她为什么长着阔颧骨的原因。   玛姬说: “我从来未曾告诉你关于我的有罪的秘密, 玛丽你知道: 我们是怎么到阿拉斯加的。”   “那儿是俄国人的地盘。”我说, “阿拉斯加是我们从俄国人那买过来的。”   “对, 那儿简直是个监牢, 不过那是专 门关最严重的犯人的。”   “什么样的罪行 ?”   “最恶劣的。我的曾祖母被判到那儿就是因为行巫术。”   “她干了些什么巫术呢 ?”   “她呼风唤雨。”   我笑了起来。“我说你怎么会算命呢, 就是遗传了你的曾·97 ·烦恼的冬天祖母。”   “呼风唤雨 ?”   “纸牌算命, 跟行巫术基本是一回事。”   玛丽说: “这不会是真的, 你在开玩笑吧。”   “我也许稍微有几分开玩笑, 玛丽, 但这的确是事实。这是一种比谋杀还要坏的罪行。我还保存有她的一些文件, 当然它们是俄文写的。”   “你会说俄国话么 ?”   “会, 还能说几句。”   我说: “现在巫术也许还是一种最恶劣的罪行。”   “明白我刚才的话了吧 ?”玛丽说, “他一会儿说到东一会儿说到西。你永远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今早天还没亮他就出去散步了。”   “我的确是, 不折不扣、无药可救的坏蛋。”   “好吧, 我还是想请玛姬来算算命看, 不过要完全按她的方法。咱们得抓紧时间, 孩子们一会儿回来, 咱们就干不成了。”   “对不起, 我先失陪一下。”我说。我进了楼上的卧室。剑放在床上, 把打开的帽盒放在地板上。我走进浴室拉了一下水箱。哗哗的冲水声充满整个屋子。我用冷水浸湿了一块手巾按在前额上, 特别是紧紧敷在眼睛上。眼睛正被一种内部压力鼓得发胀。冷水可以减轻这种胀痛。我便坐在便盆盖上, 把脸俯在湿手巾上, 手巾被变热了, 我便再浸泡一次。回头经过卧室时, 我从帽盒子里拿起那顶插羽毛的圣殿骑士帽来。戴着它走下了楼梯。   “哦, 你这傻瓜。”玛丽说。她放心地高兴起来。气氛一下·98 ·烦恼的冬天子缓和了下来。   “他们能把发黄了的鸵鸟毛弄白吗 ?”我问。   “我想一想试试吧。去问问舒尔茨先生。”   “我星期一拿去。”   “我希望玛姬快来给我算命。”玛丽说。   我的帽子套在楼梯扶手上, 那样子就仿佛是一位喝醉了酒的元帅似的, 如果真有那样的元帅的话。   “去把牌桌拿来, 伊坦。牌要摊在很大的地方。”   我从前厅的壁橱里拿出牌桌, 把桌脚支开。   “玛姬习惯坐直背椅。”   我摆好一张餐桌椅子。“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呢 ?”   “集中精力。”玛姬说。   “注意什么呢 ?”   “什么也不用多想。纸牌在那边长椅上我的手提包里。”   我一直认为用来算命的是又脏又厚又旧的纸牌, 可是这一副却干干净净、闪光发亮, 仿佛涂了一层塑料似的。它们比平常玩的牌长一些也狭一些, 而且好象比五十二张还多一点。玛姬端端正正坐在桌了跟前, 抡开手里的牌, 显出各种色彩鲜明的图画和错综复杂的花色。牌名都是法文的: 皇帝、隐士、马车、正义, 桅杆、魔鬼……大地, 太阳, 月亮和星星; 还有种种花色: 刀剑, 酒杯, 权杖, 以及据我猜想是———金钱, 不过那图案却画得象是一朵作为纹章的玫瑰似的; 同时每一种花色又都各有它的国王、王后和骑士。接着, 我还看见了一些古怪的, 叫人看了有些不安的牌: 一座遭到雷劈的城堡, 一个命运之轮, 一个拴着脚倒 吊在绞架上的人, 称做绞刑, 以及死亡———la mort , 一个骷髅和一把镰刀。   ·99 ·烦恼的冬天“有点丧气。”我说, “这些图画的含义跟它们的表面意思相似吗 ?”   “这得根据不同情况来看。要是翻出来头上脚下颠倒着其意思是截然不同的。”   “一种含义有各种不同变化么 ?”   “是的。这就在于算命人的说法。”   玛姬手里一拿上牌, 表情变得非常严肃。在灯光照耀下她那双手显露出了我过去就已觉察到的迹象: 她要比从外表上看年龄大得多。   “你是跟谁学的算命啊 ?”   “我从前常瞧着我祖母算卦, 后来就在聚会时当作一种戏法来玩, 大概她是为了让别人注意我吧。”   “你相信它么 ?”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发生的事情真叫人惊奇。我也说不上。”   “纸牌是不是一种促使精神专注的方式———心理学实验 ?”   “有时候我认为确实是这样。每当我把一张牌赋予它新的意义时, 这种做法一般是正确的。”她这种反复洗牌、砌牌然后又让我砌一下后, 这一系列活动象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作的。   “我到底给谁算命呢 ?”   “给伊坦算吧 !”玛丽大声说。 “看一看是不是跟昨天一致。”   玛姬看着我说: “浅色头发, 蓝眼睛, 还不到四十吧 ?”   “刚好四十。”   “拿权杖的国王。”她拣出这张牌。“这就是你。”———画上·100 ·烦恼的冬天是一位穿着王袍戴着王冠的国王, 手里拿着一根红蓝相间的王杖, 下面印着执权杖的国王的字样。她把它面朝上摆在桌上重新洗了洗牌。然后把牌一张张翻出来, 边翻边拖长着调子说着话。把一张牌盖在我那张牌上, 把另一张横放在上面, “这拦了你 的路。”再把一张放在它们上方, ——— “这给你加 了冕。”把另一张放在它们下方——— “这是你的立足根基。”说着这是你的过去, 这是你的将来之类的话。现在她又在桌子上把牌摆成十字。然后又顺这个十字的左臂方向, 摊下四张牌, 嘴里说着: “这是你本人, 你的房子, 你的希望, 你的前途。”最后的这张牌画的是那个倒 吊着的人———le pendu, 但是从桌子对面看去, 他刚好是正的。   “从这个方面看来, 我的前途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也意味着有药可救。”她说。她用食指在下嘴唇上抹了一下。   玛丽问: “这里面有钱么 ?”   “是的, 有钱。”她心不在焉地说。突然她又把牌收了起来, 反复地洗着, 然后又把它们摊开, 嘴里默默地念着。他似乎并不会个别的牌, 而是全面地看, 因为她的目光告诉我, 她有心事, 总是显得若有所思。   这个游戏真的有趣, 我心里想, 在太太们的聚会以及在别的场合里都曾风靡一时。当年女巫毕西亚一定也是这副冷静沉着, 令人猜测不透。要是你能使人长时间地心情紧张, 屏息等待, 那么她们很可能对什么都很相信, 这并不是装腔作势而是一种技巧, 应掌握时机。这个女人不该把她的才华浪费在那些推销商身上。但是她究竟想从我们或者从我的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 然后, 她把牌收了起来, 把它们弄齐, 装进一个红色·10 1 ·烦恼的冬天的盒子里, 盒子上面印着: “穆勒—赛伊纸牌厂出品”。   “今儿确实不好。”她说。“有时会有这种情况。”   玛丽紧张地有点喘不过气来问: “你是不是有一些你不愿意讲的事 ?”   “哦, 但是我一定会讲的 ! 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 我看见了一条正在换皮的蛇, 一条洛矶山的响尾蛇。我看得十分清楚。嗯, 我正看着纸牌, 忽然之间它们好似都不见了, 我看见一条蛇正在换皮, 蛇的一半身子肮脏不堪, 另一半身子新鲜干净, 你们想想看看 !”   “听你这样说好恍惚, 一点感觉也没有以前发生过吗 ?”   “以前发生三次。”   “发生那几次是什么引起的 ?”   “你每次看到的都是蛇吗 ?”   “每次看见的都是蛇么 ?”   “哦, 不 ! 还有别的东西, 也和蛇一样荒唐。”   玛丽急切地说: “或许这是伊坦将来的象征吧 ?”   “他是条响尾蛇么 ?”   “哦, 我懂得你说这句话的意思。”   “你总想弄得我毛骨悚然。”玛姬说, “以前我仿佛有点喜欢蛇, 可是到了后来却十分的讨厌它们。因为它们总让我毛骨悚然, 唉, 不说了, 我该回去了。”   “让伊坦送你回去吧。”   “千万不要送。”   “我一向挺喜欢送人的, 尤其是你。”   玛姬向玛丽笑了笑。 “你真的应该好好地管着他哩。”她说。“你可没有体会到没有男人是什么滋味。”   ·102 ·烦恼的冬天“废话。”玛丽回答, “我知道你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弄来了丈夫。” “我过去曾经做过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是来得这么容易, 那就根本不值得要。把他们管住在家里。也许会有人夺他的。”说这些话时她已经穿上了大衣, 她真是个急性鬼。“晚饭好极了。我希望你们再约我来。真的很抱歉关于算命的事, 伊坦。”   “我们明天在教堂里能遇见你吗 ?”   “不可能了, 因为我今天晚上就去蒙涛克去。”   “可是天气阴冷了呀。”   “因为我喜欢那海上的清晨。晚安。”我没有来得及给她开门, 她已出去了, 走得那么快, 好似有人追她似的。   玛丽说: “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晚上就走。”   我也无法告诉她: 其实她 自己也没想到。   “伊坦, ……你觉得今晚算命的事如何 ?”   伊坦没有开口, 仍保持沉默, 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你忘了, 她说过会有钱的。你难道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吗 ? 我猜她可能有苦衷, 不愿意告诉我们, 也许她可能被什么吓过。”   “没准她看见蛇, 留在她的脑子, 挥之不去。”   “你觉得是这样么 ?”   “我的小甜面包, 我看你才是算命的行家。我怎么会知道呢 ?”   “嗯, 不管怎么说, 我很高兴你不讨厌她。原来我还以为你讨厌她哩。”   “因为我很狡猾呀, 隐瞒了自己的心思。”   “你可瞒不过我。可能想等第二场哩。”   ·103 ·烦恼的冬天“她还来么 ?”   “我说得是孩子们。他们老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刚才处理洗碗的事很棒。”   “因为我是个机灵鬼呀, 没准到时候我也会对你使坏心眼哩 !”   ·104 ·烦恼的冬天第六章我常有这样的经验: 打算以后做的事, 为得是考虑更周全; 但等到要那一天要做它, 却发现做的事 已经解决、结束结果已经出来了。这种情况大概人人都有, 但如果追究其细节, 我也知道的甚少。就好象是在某个幽暗、隐僻的洞穴中有个无形的陪审团在那儿判决似的。对于我的那个秘密仓库我常常把它当作是一个又黑又深、平静无波的湖, 鱼龙潜跃的地方, 那里只能隐隐约约看清点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个大图书馆, 里面记载着一个人从坠地以及后来他所遭遇的一切。   我觉得有些人, 如诗人, 比别的人更熟悉这个地方。有一次, 我干一次派报的差使却没有一个闹钟。晚上上床以后, 我梦想站在一个黑沉沉的湖边, 手里拿着一块 白色的圆圆的石头。我在石头上写了几个深黑色的字: “四点钟”, 然后把它扔进湖里, 看着它渐渐地下沉, 直到它消失。这办法对我很准。   正好到四点的时候我醒了。后来我用这个办法让 自己在四点十分或者四点过一刻醒。从来没有失效过。   但是有时候也有一种奇怪的: 甚至很奇怪的东西会突然冒出水面, 就象一条大水蛇或者像一个水里的怪物从湖里窜出来。   一年以前, 玛丽的兄弟邓尼斯在我们家里死了, 死时很可怕, 染上了甲状腺炎, 使得他满心恐惧, 整个人变得变化无常·105 ·烦恼的冬天有时担心害怕, 有时暴跳如雷。他那种可爱的爱尔兰人的脸变得已失去了原来的样子, 我常劝慰他, 让他从那种死亡的恶梦中安定下来。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 直到后来呼吸困难 以后我不想让玛丽看他断气。她没有看见过人的死, 我想他死时的状态会淹没她那温和以及一切的美好, 让她不再有那种亲切的回忆。可是, 当我坐在他的床边守着他时, 突然一个魔怪从我那个黑湖里浮了上来。我恨他。那时我真想杀死他, 咬断他的喉管。我下颚的肌肉绷紧了, 我想我的嘴此刻也龇开了, 像一只狼准备捕食那样。   时过境迁之后, 我怀着一种负罪感向开死亡证明书的皮尔老医生坦白了我当时这种心情。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他说, “我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只不过很少有人承认而已。”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引起的吗 ? 我一向都很喜欢他, 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某种古老的回忆。”他说, “说不定是一种返祖现象, 回到群居时代的心理, 那时候的人认为生病或受伤的人是一种灾难。有些动物如鱼类, 因为这也常常撕碎、吃掉它们病弱的同类。”   “可是我又不是一个动物……或者一条鱼呀”   “是的, 你不是。或许正因为这样, 你才会找人诉说苦衷但那种现象是本身具有的, 不可改变的。”   皮尔医生是一位挺好的老人, 他的一生是劳累的一生, 我们家生老病死由他负责已五十多年, 可见他工作时间的久远。   再回头来说那种 “黑暗的会议”吧———它可能有很久的历史。有时一个人会做出一些反常 的举动, 别人有可能会说·106 ·烦恼的冬天“他怎么会干这种事。违反他的性格。”这话并不一定有道理。   也许这正反映了他性格的另一面, 或者是由这两方面的压力使他发生了变化。在战争中可以看到很多这种情况———胆小鬼会变成了英雄, 而一个勇敢的人却会吓得魂飞魄散。或者你有时也会听到关于一位温和善 良的男人会把 自己的妻子儿女砍死。   我是相信一个人经常在变。只不过有时显而易见, 有时隐藏不露而已。要是寻根究底的话, 我可能把这种原因归根到呱呱坠地或者坠地以前。最近有许多小事情积累成大事情正有一种趋势。我仿佛从一个方向正走向另一个方向, 背离了我正常的或者习以为常的方向———做个杂货店员, 失败, 一个没有任何希望或者没有上进心的人, 被养家糊口或供给衣着的责任所捆绑, 被我认为是善良的习俗所束缚。而我还有一种 自鸣得意的心情, 就是要做一个所谓的 “好人”。   但我也确实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用不着马鲁洛来告诉我。生活在新港城这样的小城市里, 不知道是不应该的。我不注意这种事。如道卡斯法官为了卖交情而随便处理交通罚款的事。这虽然不算是秘密了。给人好处必须有好处来回报。身兼布德建筑材料商行经理的市长, 曾经以高价向市政管理局出售设备, 而且有许多设备是不需要的。如果哪儿要铺一条马路那儿肯定有贝克先生, 马鲁洛, 以及商业界领袖, 还没有计划完就已经把沿街的地段全买走了。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但我一直相信这是符合我的天性的。马鲁洛, 贝克先生, 那个推销商, 玛姬·扬—亨特, 还有佐伊·莫菲, 都在给我施加压力, 甚至到了要强迫我的地步, 所以——— “我得要有时间来好好考虑一下。”   我的宝贝很香, 嘴角露出一种可爱的微笑, 此外还有调情·107 ·烦恼的冬天之后特有的那种称心如意的神态, 一种平静的满足感。   因为夜游我本该很好地睡好, 但却不是这回事。我早有预感, 每逢我第二天早上可以睡懒觉时, 前一天晚上总是睡意很少。我的眼前红斑闪耀着, 路灯把榆树枯枝的黑影映射在天花板上, 象拨浪鼓似的左右摇动, 因为外面春风很大。窗子半开, 白窗帘有时会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里面兜满了风, 就象一只将要停泊的船上的风帆。玛丽很喜欢白色的窗帘, 而且经常喜欢洗涤。因为它们使她有一种庄重和安定的感觉。当我对她说这显示了她那醉心于花边窗帘的爱尔兰灵魂时, 她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也感到舒畅、满足, 但是玛丽忙于睡觉, 我却并不想睡。我要继续体味一下我的好心情。我现在正在想我的子女是如何准备参加 《我爱美国》 征文比赛。但是在这些事情背后我想要好好考虑的是碰到了什么事以及怎样对待它们。因而很自然地, 我首先就把后面那个问题拿出来考虑, 但我马上觉察到藏在深处的陪审团早已替我作出决定。它就在那儿, 而且实实在在的在那儿。就好象赛跑前的准备, 把跑鞋钉插在坑里就等发号施令了。这时已经再没有别的选择。只等发令枪一响猛冲出去。我现在已把鞋钉插妥, 做好充分的准备, 就等枪响了。大家说我今天气色很好, 意思是说与往常不同, 我显得比较 自信, 象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个推销员也露出了大惊失色的神态。马鲁洛不安地打量着我。连小佐伊也觉得有必要替我承认错误。最后还有玛姬·扬-亨特, 说不准凭那响尾蛇的直觉会比别人更敏感。她不知从哪里学来一眼看穿一切的要领: 在我还没有看准以前, 她 已看得十分明白。而征兆就是那条响尾蛇。想到这里, 我发觉我正在偷笑。后来, 当她觉得有点摸不·108 ·烦恼的冬天着头脑时, 她又玩了一个好游戏———以夫妻间的不忠实来作警告, 这就象在潮水中撒饵, 以便窥察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鱼。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隐蔽的挑逗, 是的, 记得的只是她那双瘦瘦的手, 这双手泄露出了衰老、焦虑, 以及一个已经对 自己前途渺茫的人的一切。   有时候我真想弄明白深夜里思索究竟是怎么回事。思索的事情与梦境十分相似。有时我能控制它们, 有时它们却控制不住, 仿佛野性难制的马不顾我而 自行飞驰。   丹尼·泰勒闯了进来。我并不愿意去想他以及他带来的烦恼的感觉, 但他却来了。我只好照过去有效的办法去对付他。   从前在打仗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 其中每一分钟都充满只有在讨厌的勾当中所遇到的可怕的事。当身历其境的时候, 由于忙碌和疲倦, 所以我觉察不到其中的苦恼, 然而时过境迁之后, 这几天的情景反复在沉思中出现, 简直到了发作他们所谓的 “战争疲劳症”或者一度被称为 “震吓痴呆症”的程度。我用尽种种办法拒绝想这一切, 它却仍旧悄悄地回到我脑子里。   它白天暂时收敛, 一到黑夜就攫住了我。有一次在灌饱了威士忌的情况下, 我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军士长, 他是个老行家, 曾经参加过多次战争。要是他把得过的那些勋章绶带戴在身上那简直会连钮子都没地方搁了。他叫迈克·普拉斯基, 一个出生在支加哥的波兰人, 跟那位同名的英雄没有关系。幸好他当时正喝得醉醺醺的, 否则, 他很可能会缄口不言的。   当时迈克听完我的话, 眼睛直看着我的鼻子说: “对, 我知道那玩意儿 ! 苦就苦在那个家伙一心想把那些念头遗忘在脑后。可怎么也不灵。”   “你这话怎么讲, 迈克 ?”   ·109 ·烦恼的冬天“假定那件事说来话长, 你也要从头开始, 尽量个个细节仔细回忆, 直到末了。每一次进入脑子里, 你就这么做, 从头一直到尾。它很快就会厌倦了, 有些细节就会渐渐消失, 用不了多久, 整个事情就都会忘记的。”   当我试着这样做, 结果很灵。我不知道那些精神病专家是不是懂这办法, 有可能不必懂。   当丹尼闯进我幻想中来时, 我就拿迈克中士的办法来对付他。   在我们俩都是孩子, 年龄、身量、体重都相仿时, 我们经常是粮食饲料店里去称体重。这一个星期也许我稍微重半磅但过一个星期丹尼就会超过我。我们总是一起去钓鱼、打猎、游泳, 还跟姑娘们出去游玩。丹尼家也和新港城的大多数古老世家一样, 境况宽裕。泰勒家住在波洛克街上, 就是那幢有高大的雕花柱子的白色屋子。一度泰勒家还有一所乡间别墅, 离这座城市大约三英里左右的路程。   我们城郊四周一眼望去尽是高低起伏的山坡, 山坡上树木很多, 各种各样树木都有, 有些是矮小的松树, 有些是再生的橡树, 还有胡桃树和一些杉树。在出生以前, 橡树曾长到高可参天, 粗大异常, 因而那些造船厂都在本地采伐龙骨、肋材和船板, 直到全被采伐干净。就在这起伏不平山坡上, 泰勒在草场中间建造了一所漂亮的房子, 这是方圆几十里少有的平坦地方。它过去也许是一个湖底, 因为它象个桌面, 四周被小山坡环绕, 大约在六十年以前, 这所房子被火焚毁, 从此没有重建过。在孩子的时期, 丹尼和我常常骑着脚踏车去那里。我们在石头做成的地下室里玩, 用老房子废墟上的砖搭了一个猎舍。   屋子前面的花园以前一定很美。我们还能看得出那些林荫道和·110 ·烦恼的冬天乱树丛中的地界和篱笆的遗迹。这地方不时可以看到一排石头栏柱, 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个有圆锥形底座的牧羊神半身像。   它已经脸朝下倒伏在地, 头上的角和胡须都埋在泥沙里。我们把它拣起来, 洗干净, 还玩了很长时间, 但最后敌不过贪心和姑娘的诱惑。把它拿到弗洛汉普顿街, 把它卖给了一个收旧货的商人换来了五元钱。   可能那是个好东西, 说不定还是个古董。   我和丹尼是好朋友, 就如别的男孩子都需要好朋友一样。   后来他进海军学院的事成功了。我见过他一次, 穿着制服, 以后许多年都没见过他。新港城从古到今都是个信息很灵通的城市: 人人都知道丹尼被开除, 但没有一个人谈起这件事。泰勒家人丁衰落和赫雷家一样。我家就只剩下我一个, 当然口罗, 还有亚伦, 我的儿子。丹尼直等到他家的人都死了才回来, 并且已经成了一个酒徒。起先我想要帮助他, 但他不要任何人帮助。但尽管这样, 我俩的关系很密切。   我回顾着过去的每一件事, 一直到这天早晨我给了他一块钱让他去求得局部的解脱为止。   我的变化是由心情、外界的压力、玛丽的愿望、亚伦的憧憬、爱伦的愤懑、贝克先生的帮助这些东西组成的。直到最后, 我已经准备好并且跨了出去, 思考才赶了上来, 去辩解和说明。说不定那低微且永无止境的杂货店倌生涯从根本上说并不是美德, 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惰性 ? 要取得任何成就, 敢说敢做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准我只是胆小, 害怕种种后果, 一句话, 不过是懒惰罢了。所谓成功的事业,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既不是复杂的事情, 也不是奥妙的事情, 而且这种成功规模也并不很宏大, 因为这些事仇家只给活动人定下了小小的界限。他·111 ·烦恼的冬天们的罪恶只是小小的罪恶, 因而他们的成功也只是很小的成功。要是对新港城的市政当局和各行各业进行一次调查的话一定会发现上百条法律准绳和成千种道德规范遭到破坏, 但那些都是些细小的违犯, 全是些小偷小摸。他们部分地弃了十诫, 却仍保留着别的部分。当这些事业家的愿意和需求都到手已后, 那时的他又会抢起他原来的美德, 就如换一件衬衣那么容易, 而且就我所知, 只要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抓住他的毛病, 过去的一切他都会忘得一干而净。他们之中人曾想过这些吗 ? 我不知道。假如一种小的罪行可以自行解决的话, 那么大的罪行为什么就不行呢 ? 用缓慢而持续的迫害来实行谋杀, 跟迅速而无情的一刀了事, 岂不同样是谋杀么 ? 我对我过去曾杀德国人的事并不觉得 自己有罪。这样说我要是在一定的时间里废弃一切准则, 而不是一部分准则,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 一旦目标达到, 我还会重新把它们拣起来的 ? 毫无疑问, 经营事业也是一场战争。那人为什么不把它变成一场彻底的战争, 以便最终求得和平呢 ? 贝克先生和他的伙伴们并没有开枪打死我的父亲, 他们只给了他忠告, 当他的家业垮了台时, 他们就把他捉起。这也是一种谋杀么 ? 有哪一份我们所垂涎三尺的万贯家财, 不是靠掠夺, 无情聚敛而来的。我想不起来。   我知道要是我暂时抛开各种准则, 我是会受到创伤的, 但这难道比我现在受到的创伤更难忍受么 ? 活着从根本上说也是一种创伤、忍受创伤。   所有这一切疑虑, 其实都是那座烦恼和不安的大厦顶上的风向标罢了。这一切都可以办到, 因为前人都曾办过。不过要是我打开那扇门, 我还能把它关上么 ? 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打开它, 我现在不知道。那么贝克先生知道么 ? 也许他曾想过·112 ·烦恼的冬天老船长认为是贝克家的人为获取保险金而烧掉了 “美人阿黛号”。这件事以及我父亲的死, 会不会和贝克先生帮助我有关呢 ? 这会不会就是他的创伤呢这发生的一切可以比喻为一艘大船正在被来 自各个方向的牵引力拉得晕头转向, 碰碰撞撞, 一旦被潮流和拉力掉转了船头, 它就会驶上新的航程并且开动它的引擎, 而如果坐上了决策中心的船桥, 就要解决那样的问题: 好了, 现在我知道 自己该上哪儿了。但是我怎么才能到达那儿, 哪儿有潜藏的暗礁天气又会怎样呢现在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致命的暗礁是多言。多少人都控制不了自己因为他们渴望光荣, 那怕受惩罚的光荣也一样渴望至极, 他们在别人还没有出卖他们之前, 他们先把 自己给卖了。   只有安徒生的井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   我大声地向老船长问道: “先生, 我应当驶上这条航程吗这是不是一条好的航程 ? 它能让我达到目的地吗 ?”   但他却不肯向我下命令。“你必须 自己拿主意。对一个人是好的东西, 对另一个人却不见得好, 如果不成为历史你没法知道。”   这老家伙本来应当给我出点主意的, 不过这也许不重要。   也许人们并不需要忠告, 需要的只是附和。   ·113 ·烦恼的冬天第 七 章我醒来时, 玛丽这个老瞌睡虫已经离开了床, 咖啡和咸肉已经准备好了。我能闻到它们的香味。这倒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既青翠又蔚蓝又橙黄的日子。透过卧室的窗子, 我能望见一切东西都在那儿复活, 包括青草和树木。他们确实为这个节日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我穿上了圣诞节才穿的衣服和为过生日买的拖鞋。在浴室里我找到了一点亚伦用过的那种粘糊糊的发蜡, 把它抹了上去, 梳过之后觉得头皮象紧绷在脑后一样简直象一顶帽子似的。   复活节礼拜日的早餐是用鸡蛋和煎饼弄成的狂欢节, 咸肉烤得全卷了起来。我悄悄地走近玛丽, 拍了拍她那裹着绸裙的屁股说 “主啊, 怜悯我们 !”   “哦 !”她说, “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她打量着我那件有梨形花纹的晨衣。“挺不错。你干吗不常穿呢 ?”   她说。   “我没时间———因为没时间穿它。”   “嗯, 这挺不错。”   “大概是不错。是你挑的嘛。这么香的气味, 孩子们还能睡得住么 ?”   “哦, 不。他们早到后面花园里藏彩蛋去了。我正猜想贝克先生究竟有什么打算 ?”   ·114 ·烦恼的冬天象这样突如其来地转变话题, 总是弄得我不知所措。“贝克先生, 贝克先生嘛, 哦, 说不定他有可能帮助我振兴家业呢 !”   “你告诉他了吗 ? 关于纸牌的事 ?”   “没有, 宝贝。不过他或许猜到了。”接着我就一本正经的说, “你瞧, 我的奶渣饼, 你是不是对我做生意挺有把握的是不是呀 ?”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正在翻一个煎饼, 听到我说这些她又不翻了。   “贝克先生让我把你哥哥的财产拿去投资。”   “嗯, 既然贝克先生……”   “你先别忙。我并不愿意这样干。那笔钱是你的, 是你今后的生活保障。”   “贝克先生在这些事情上比你更懂一些嘛, 亲爱的 ?”   “我不敢说。我只知道我父亲以前认为他挺懂。结果弄得我现在给马鲁洛当伙计。”   “不过, 我总觉得贝克先生……”   “你愿意让我给你拿主意么, 心肝 ?”   “嗯, 那当然啦……”   “包括每一件事情吗 ?”   “你又在发傻么 ?”   “我是认真的。”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不过你不相信贝克先生怎么行呢怎么, 他是———他是……”   “他是贝克先生。咱们先听听他说些什么, 然后……可我还是愿意让那笔钱留在银行里。”   ·115 ·烦恼的冬天亚伦从后门猛冲进来, 速度就如从弹 弓里射出来似的。   “马鲁洛。”他说, “马鲁洛先生在外面。他要见你。”   “怎么回事 ?”玛丽问。   “请他进来。”   “我说了。可他还想在外面等你。”   “伊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你总不能穿着晨衣出去呀。   今儿还是复活节哩。”   我说: “亚伦, 我还没穿好衣服, 你去告诉马鲁洛先生。   跟他说让他过一回儿再来。不过要是他有急事想跟我单独谈的话, 他可以从前门进屋。”还没等我说完亚伦早已冲出门外。   “我不知他来干什么。也许是被人抢了吧。”   亚伦跑了回来。“绕到前门去了。”   “哎, 亲爱的, 可别让他耽误了你的早饭, 听见了么 ?”   我走去打开了前门。马鲁洛此时正站在门廊里, 穿着他做复活节弥撒时穿的衣服, 他最好的衣服是一身黑色细毛葛衣服, 上面挂着一条很粗的金表链。然后他把他的那顶黑礼帽拿下来, 放在手里, 有点不安地朝着我傻笑, 象条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来的狗似的。   “请进来。”   “不必了。”他说, “我只想说一句话。听说那个家伙给你一笔回扣。”   “是吗 ?”   “我听说你把他赶走了。”   “谁告诉你的 ?”   “我不能说。”嘿嘿一笑。   ·116 ·烦恼的冬天“嗯, 那又怎么了 ? 你说我应该接受它吗 ?”   他跨近一步, 握着我的手, 轻轻地摇了两下。“你是个好人。”他说。   “也许是因为他给的数 目还不够大。”   “你是在骗我吧 ? 你是个好人。就是这句话。你是个好人。”他把手伸进裤袋, 掏出一个纸袋来。“你拿着这个。”他拍拍我的肩膀, 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赶忙离开了; 他那两条短腿吃力地移动着, 从雪 白的硬领里出来的肥胖的脖子涨得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呀 ?”   我看着袋子, 是糖制的复活节彩蛋。我们铺子里有一大玻璃缸这种东西。“这是他给孩子们送来的别致的礼物。”   “马鲁洛 ? 仅这一件吗 ? 我简直不相信他也送礼物。”   “这确实是他送来的呀 !”   “怎么回事 ? 他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   “我想他也许是喜欢我罢了。”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   “我的鸭食草, 世上有八百万件事咱们谁都不知道哩。”这时孩子们在后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瞧。我把纸袋送给了他们。   “这是一位喜欢我的人送来的礼物, 你们早饭后才许吃。”   我们正在穿衣服准备上教堂去的时候, 玛丽说: “我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鲁洛么 ? 我得承认, 宝贝,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哩。”   “一口袋便宜糖果……”   ·117 ·烦恼的冬天“你不认为这只是一种真诚质朴的举动么 ?”   “我还是弄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老婆死了。他既没个女人也没个孩子。年纪也越来越老了。也许……也许他感到非常地孤独。”   “他从来没来过这儿。既然孤独, 你就该给他加薪。他连贝克先生那儿都不去。真叫我有点心神不定。”   我把 自己打扮得象一朵鲜花, 穿上体面的黑礼服, 以前我那身丧礼时穿的黑礼服, 衬衣和领子是那么又挺又白, 一条上面有细圆点的天蓝色领带, 简直能把太阳光都笔直地反射回去。   是玛姬·扬一亨特太太在玩她那套算命的巫术么 ? 马鲁洛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 只能是从伯格先生传到扬一亨特太太, 再传到马鲁洛先生那里。我不信任你, 玛姬·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有一点我明白, 而且一下就明白, 我不信任你, 扬太太。我一边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一边走进园子去找一朵白花来插在我复活节礼服的钮孔里。在墙根和向下斜的地窖口之间的角落上的隐秘处, 那儿的地被炉灶所熏热, 而且经常笼罩在冬日的阳光中。那儿长着从我祖先墓地上长得枝繁叶茂的母本上移植来的白色紫罗兰。我采了三朵长得象狮子面孔似的小花插在我的钮孔上, 并且给我亲爱的妻子摘了整整一打, 把它们四周用浅绿色叶子围住, 以便芬芳悦人, 然后用一张厨房里捡来的锡纸紧紧把它裹好。   “哎哟, 可爱极了。”玛丽说, “等等, 让我去找一只别针来, 把这些可爱的紫罗兰戴在头上。”   “这仅仅是开端, 我迷人的小鸟。我愿永远为你效劳。基督已经复活。从此, 我们都会万事如意的。”   ·118 ·烦恼的冬天“千万别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 亲爱的。”   “你的头发是怎么梳的呀 !”   “喜欢么 ?”   “喜欢极了。以后就老是这么梳吧。”   “我猜不准你是否喜欢。玛姬说你不会注意的。这回我可要告诉她你确实注意了哩。”她头上戴了一个花环, 这是一年一度献给艾奥斯特女神的春天的礼物。“喜欢么 ?”   “真是太漂亮了。”   现在该到两个孩子受检验的时间了, 耳背, 鼻孔, 皮鞋擦亮了没有, 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而他们俩每时每刻都在呕气。   亚伦的头发用发蜡梳得那么油光水亮, 他的眼睛都被弄得不舒服了。他鞋后跟漏了擦油, 但他却煞费心机把一撮头发在额前弄成一个蓬松的发卷, 看着它叫人想起一缕夏日的暖风。   爱伦的姑娘气挺重的。浑身上下都弄得齐齐整整。我又竭力试着来说句好话。“爱伦, ”我说, “你也把头发梳成跟往常不同的样子了吧。这个头型挺适合你。玛丽, 宝贝, 你喜欢么 ?”   “哦, 她开始用心装扮 自己了 !”   我们浩浩荡荡走出我家门前的小道, 踏上榆树街, 然后走向波洛克街我们常去的教堂, 我们那个有白色尖塔、完全抄袭克里斯托弗·伦风格的老教堂。我们在人流聚集的地方, 在路上女士们都在互相赞赏着她们的漂亮帽子。   “我倒为复活节设计了一种帽子。”我说, “用金子打的一种简单的、前面敞着脸的荆棘冠, 额上垂着红宝石的流苏。”   “伊坦 !”玛丽板起面孔说, “这种话让别人听见多不好。”   “不成, 这种帽子肯定不会被推崇的。”   ·119 ·烦恼的冬天“我觉得你这人真叫人讨厌。”玛丽说, 我 自己也觉得是这样, 而且不仅仅是讨厌。不过我倒真想知道贝克先生碰到别人议论他的头发时会不会有那么大的反感。   我们家汇入了人流中, 庄重地跟旁人打着招呼, 慢慢地这条人流又扩张成一条大河, 流进了圣托玛斯圣公会这个教堂并不算太高, 稍稍高出了市中心的教建筑一点。   一旦将来我必须向我的儿子传授生活秘诀时, 不过毫无疑问他一定知道, 我一定不会忘记告诉他关于头发的事情。只要学会对别人的头发说几句好听的话, 他可以得到他那颗贪婪的小心眼儿所能想要的一切。不过我也必须警告他, 他可以对别人拳打, 脚踢, 把他们打倒在地, 或者抓住他们的头猛撞, 但千万、千万不要抹乱了他的头发。知道了这个诀窍, 甚至可以去做皇帝。   贝克一家刚跨上台阶, 我们互相问候着。“我想喝茶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光临呀 !”   “当然, 准来。祝你们复活节好。”   “那是亚伦吗 ? 他长得很高, 还有玛丽·爱伦也很高。嗯他们蹿得多高, 我都快认不出他们了。”   你小时候来的教堂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味道: 我熟悉圣托玛斯教堂的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每一种神秘的气味。我就在洗礼盆里受洗, 在那个栏杆前受的坚信礼, 就在那排座位上, 赫雷家的人已经坐了很长时间, 这决不是夸大其词。那种神圣气氛已经深印在我的心头, 因为我至今还记得 自己犯下的每一件渎圣行为, 而这是挺多的。我想我现在还能找到我当时用钉子刻下 自己名字的地方。有一回丹尼·泰勒和我曾用针在祷告书上戳了些窟窿, 惠勒先生抓住了我们, 他责罚我们, 他们不得·120 ·烦恼的冬天不翻遍了所有的祈祷书和赞美歌集, 以防止还有类似的事情。   在读经台前的牧师座上, 在那里发生过一次很不成体统的事。我当时常挂着肩带, 手捧着十字架, 用楞头楞脑的男高音唱圣诗。那回正巧主教主持仪式, 他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子, 头秃得精光活象个煮熟的葱头, 不过这个葱头似的光头却仿佛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因为看得太投入, 以致于一时灵感皆无, 唱完圣诗之后, 却忘了把铜插销销牢。正当听第二遍讲道时, 我大吃一惊地看见那沉重的铜十字架掉下来, 正砸在那圣洁的秃脑袋上。主教象一头被宰倒的牛似的倒在地上, 而我只好把肩带给了一个唱得不如我的孩子, 绰号叫臭脚希尔。他如今在西部某个地方, 已经是个人类学家了。这件事似乎向我证明, 仅仅意图, 不管是好意或者恶意, 还是不够的。左右着意外事件的是幸运或者恶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参加了整个礼拜, 并且聆听了牧师宣告基督复活。这话如往常一样, 我感到背脊上一阵寒战。我诚心地接受了圣餐。亚伦和玛丽·爱伦却没有十足的信心, 所以很不安分, 所以需要经常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他们捣乱。当玛丽的目光变得火辣辣的时候, 连孩子们那种钢盔铁甲她都能看穿。   随后, 在刺人的阳光下我们相互握手、问候, 祝我们的邻里们春季安好。我们应该打招呼的人, 出来时再一次重新致意, 这就象一次漫长的连祷, 表现彬彬礼节的持续不断的仪式, 就象是在默默祈求别人的注意和尊重。   “早上好。这么好的天气, 你身体可好么 ?”   “好极了, 谢谢你。你母亲可好 ?”   “她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年纪大了就少不了种种病痛。我一定转告你的问候。”   ·12 1 ·烦恼的冬天这类话除了表达感情并没有多大意义。一个人是按他的思想来行动的呢, 还是全凭感情来行动, 而有时又用思想来加以补充。贝克先生正走在小小行列的最前头, 他避免踩在裂缝上, 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看来他那位 已去世了二十年的老母亲, 应该在九泉之下放心了。贝克太太阿梅利亚快步走到他旁边, 竭力跟和他同步;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 目光尖利象只鸟儿, 但却是一只靠人喂食的鸟儿。   他的妹妹和我的儿子亚伦一起出去的, 但却装得彼此都是陌路人似的。我觉得她瞧不起他而他呢也恨她。这种情绪可能会伴随他们的终生, 尽管有时他们也用玫瑰色的薄纱当面具把自己包裹起来。我的妻子, 我亲爱的姊妹, 把午餐如———煮熟的鸡蛋和咸黄瓜, 夹果冻和花生酱的三明治, 熟得带酒香的红苹果———都分给了他们, 让他们各 自去闯世界去吧而她也是这么办的。他们捧着各 自的纸袋走了, 走向各 自的小天地。   “你觉得今天做的礼拜好吗 ? 我的宝贝 ?”   “哦, 当然啦 ! 每次都是这样的。可是你———我有时候简直怀疑你到底信不信……嗯,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瞧, 你那种玩笑话……有时候……”   “坐近来一点, 酒窝的小宝贝 !”   “我得去做午饭啦。”   “让该死的午饭去死吧。”   “这正是我刚才说的。你的玩笑。”   “午饭又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要是天再暖一点, 用我们的小划艇, 划到防波堤去捕钉头鱼玩。”   “咱们还要去贝克家哩。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信仰教会呢·122 ·烦恼的冬天伊坦 ? 干吗你老是用些怪名字来叫我 ? 你从来没叫过我的真实名字。”   “我为了避免重复和乏味, 在我心里你的名字总是在我心里回响。至于我信仰不信仰么 ?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 难道我什么时候挑剔过尼西亚信条中每句慷慨激昂话, 并且一一加以重新解释过么 ? 不, 这没有必要。这真是件奇怪事哩, 玛丽。假如我的全身包括灵魂和肉体如果象粒干瘪豆子那样毫无崇拜象这样的话———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仍旧会让我感到胃里紧缩, 心 口发跳, 头脑火热呢 ?”   “我真的不明白你。”   “好姑娘, 我 自己也不明白。这样说吧, 如果我还是小娃娃, 浑身骨头很软可以随意塑造的话, 他们便把我放进了一个圣公会的十字形小盒里, 让我在里面塑造成形, 那么当我象只小鸡破壳而出的时候, 我就会完全长得全象个十字架, 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 你有没有意识到, 小鸡长得很像原来的鸡蛋形状 ?”   “你怎么说这种不成体统的话, 甚至还对孩子们讲哩。”   “他们也同样对我讲这种话呀, 就在昨天晚上爱伦还曾经问过我: ‘爹, 你哪天才能有钱呀 ?’不过我并没有对她说‘咱们马上就会有钱的, 只是现在你应付穷 日子这样差劲, 将来对付富日子也准会一样地差劲的。’而这的确是一句真话。   贫穷时她羡慕旁人, 有钱时会是个势利眼。钱治不好病, 它只能治治病象。”   “你既然用这样的话来对 自己的儿女说, 而对于我你还不知怎么说呢 ?”   ·123 ·烦恼的冬天“我如果说你是个使人有福的、可爱的人儿, 是迷雾生活中的一线光明。”   “你说话怎么象喝醉了酒似的……怎么有点醉醺醺的的感觉。”   “我的确是喝醉了。”   “你没有喝醉。我看得出来。”   “你能看见吗, 心肝 ?”   “你到底碰到什么事了 ?”   “啊 ! 你已经发现了, 是么 ? 发现了一个变化———残酷无情如同大风暴似的变化。你只是觉察到了它的一点点浪尖哩。”   “你真叫我担心, 伊坦。真的。你简直有点疯了。”   “你还记得我的那些勋章吗 ?”   “你的奖章———战争中得到的吧 ?”   “它们颁给我是为了奖励我的疯狂———奖励疯狂。世界上没有别人比我更愿意杀人的了。但是他们造了一个盒子, 把我硬塞了进去。到时候, 如果要求我去杀人, 我也有可能去杀人。”   “那是打仗的时期, 那是为了我们的祖国。”   “世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特殊时期。可我过去总是一直逃避我 自己的特殊时期。我曾经是个好士兵, 小卒子, ———又机灵又残酷无情, 打仗时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也许这一次我也同样可以做个很厉害的家伙。”   “你是不是在绕弯子想说一件事情吧。”   “正是如此。这话听起来象我 自己在道歉似的。我却不认为是这样。”   “我得去准备午饭了。”   ·124 ·烦恼的冬天“吃过那次丰盛的复活节早饭后还真一点也不饿。”   “那你就稍微吃点吧。你刚才看见贝克太太的帽子了么她可能是在纽约买的。”   “她头发是怎么理的 ?”   “你也注意到了 ? 染成了草莓似的颜色。”   “做照亮外邦人的光, 又做你们以色列的荣耀。”   “玛姬为什么偏要在这个季节去蒙涛克呢 ?”   “因为她喜欢清晨。”   “她并不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还为这个取笑过她哩。还有, 你觉得这事挺奇怪的: 马鲁洛为什么送来了糖蛋。”   “你是不是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 玛姬要起早, 马鲁洛又送来了糖蛋。”   “别乱想了。”   “我没乱想。这一次我根本没乱想。要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答应不说出去呀 ?”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   “不是。”   “那好, 我答应。”   “我猜马鲁洛大概要到意大利去。”   “你怎么知道的 ? 他跟你说了么 ?”   “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是我根据各种情况凑在一起猜到的。把各种情况凑在一起。”   “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店里。你得要找个人来帮帮忙。”   “没事, 我应付得来。”   “实际上现在什么事都是你一个人在干。你需要有人帮你。”   ·125 ·烦恼的冬天“记住: 这件事仍然是个秘密。”   “哦, 我不会忘记我所说的话的。”   “但是你会向别人暗示。”   “伊坦, 我决不会的。”   “你知道你是个什么吗 ? 你就是一只头戴鲜花的小兔子。”   “你 自己到厨房弄点吃的吧。我去洗一洗。”   她一走开, 我就摊开四肢躺倒在我的椅子上, 在我的耳朵里回荡着这样一句话: “主啊, 如今可以照你的话, 释放仆人安然去世了。”我一会儿就睡熟了。就在起居室里, 仿佛从悬崖上落下来, 一下就进了黑甜乡。我很少有这样的情况。而且一直念着丹尼·泰勒, 因此也就梦见了丹尼·泰勒。我俩仿佛正不大不小, 刚刚成长, 一起在那片平坦的有旧房基和地下室门洞的干湖底上。正值初夏时分, 因为我注意到了树叶十分茂盛, 青草肥壮得都因支不住它们 自己的重量而弯下了腰, 这个时节就让人软绵绵、懒洋洋的。丹尼走到一棵象圆柱般又细又直的小杜松树背后去了。我听到他用又重浊又异样的声音叫喊。接着我来到了他身边, 看见他正在融化下来, 好像四散流淌溢出了他的身体。我用手掌竭力想把他抹平扶直, 恢复原样, 就好象把溢出模板的湿水泥抹回去那样,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指缝间漏出了他的骨肉。梦境是瞬间即逝的事。但这个梦却一直持续着, 持续着, 而且我越是努力, 融化就越来越在他身上发生。   当玛丽唤醒我的时候, 我正在拚命喘气。   “春困病。”她说, “这是开始的先兆。从前我正是个半大姑娘的时候, 我就很爱睡觉, 吓得我母亲连忙去请格赖迪大夫来。她还以为我得了昏睡病, 事实上我只不过是春天生长的表·126 ·烦恼的冬天现。”   “我做了个白日梦。但愿别人不会做这种梦。”   “这几天忙忙碌碌的结果。起来梳梳头洗洗脸吧。你看来疲倦了, 亲爱的。你觉得怎样 ? 现在差不多该去了。你已经睡了两个钟头。你或许是太累了。我真想知道贝克先生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你会知道的, 宝贝。我保证每一句话都让你亲耳听到。”   “不过他或许想跟你一个人单独谈。做生意的人都不喜欢太太们在旁边听着。”   “但是我不想跟他一样不让你在场。”   “你知道我对生意上的事一点也不懂。”   “我知道, 可是你要谈论的是你的钱呢。”   你简直没法熟悉象贝克家那样的人, 除非你们跟他是世交。交往, 连友好交往也做不到。我所以熟悉他们, 是因为赫雷和贝克两家在 门第、出身、经历和过去在家产上都境况相似。这好像构成了封闭的圈子, 拒旁人于千里之外。在我父亲丢失了我家的钱财之后, 我还没有完全被摈斥在门外。我是赫雷家族的一员, 也许终身仍旧会被贝克家视为是可以接待的因为他们觉得跟我有亲属关系。但我只是一个穷亲戚。绅士如果没有了钱就不再叫他为绅士。没有钱, 亚伦, 就会跟贝克家不再有交往, 而他们儿子辈也就会成为互不相识的人, 这些是不管他们的姓氏和来历怎样。我们已经成了没有地的牧场主没有兵的司令, 没有马的骑士。我们是混不下去的。这也许就是我心里变化的一个原因。我并不企求, 而且从来也不曾企求过金钱。但我为了能继续置身于一个我所习惯并且舒适的环境·127 ·烦恼的冬天中, 就决不能缺少钱。所有这些念头, 大概都是在我头脑中某个潜伏的角落里 自发形成的。它并不是作为一种思想, 而是作为一种信念而产生的。   “你好。”贝克太太微笑着说。“你们有空光临寒舍我们真感到万分高兴。你总是不来看我们了, 玛丽。天气多好呀 ! 今儿礼拜你们觉得怎么样 ? 我觉得那位牧师倒是挺不错的。”   “咱们两家一向不够亲近。”贝克先生说, “我还记得你祖父就坐在那张椅子上, 告诉我们该死的西班牙人击沉了 ‘缅因号’。那时也不小心把杯里的茶都弄撒了, 不过那并不是茶里面还有酒。赫雷老船长总是喜欢在罗姆酒里搀一点点茶。他爱找别人吵架, 是个挺暴躁的人。”   我看得出玛丽开始时有点大吃一惊, 但随后就对这种亲热口气感到高兴。她当然不知道我暗地里已经把她吹成是个等待继承遗产的人。有钱的虚名差不多也跟钱的本身一样是有价值的。   贝克太太把茶倒在瓷杯子里, 她的头似乎有神经病, 老是一抽一抽的, 全身只有正在倒茶的那只手是不动的。   贝克先生若有所思地用小勺搅着茶。“我搞不明白我究竟是喜欢茶呢还是喜欢喝茶的仪式。”他看着我说, “我喜欢任何仪式———哪怕是有些奇怪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仪式。”   “我想你此时的心情我是能明白的。”我说, “今天早上我在做礼拜时觉得挺舒服的, 因为不会有意外的东西。每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我就想明白了后面的结果。”   “战争时期, 伊坦, 请大家仔细听听, 亲爱的太太们, 你们能不能回想到比这更有趣的事情, 战争时期我曾担任过陆军部顾问。我也曾经在华盛顿住过一段时期。”   ·128 ·烦恼的冬天“我最讨厌那段时间。”贝克太太说。   “嗯, 你还记得那次军事界开得那次茶会吗 ? 真是个热闹场面, 大概有五百位来宾。席上的首席夫人是位五星上将的夫人, 其次是一位中将夫人。女部长请这位五星的夫人倒茶, 那位三星的夫人却倒咖啡。你们猜怎么着, 这位首席夫人拒绝倒茶, 原因是———他说: ‘谁都知道咖啡比茶高级。’瞧, 你们听过这种话么 ?”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他说, 真是天大的笑话威士忌又比谁高级呢 ?”   “那真是个很乱的地方。”贝克太太说, “人们还没有时间形成一套完整的习惯、规矩, 就又该换地方了。”   玛丽讲了一次波士顿的爱尔兰人的茶会, 那是用圆盆装着水在火上烧开了, 用长柄铁勺舀给大家。“茶不是泡开, 倒象是煮熟了。”她说, “那样的茶简直能把桌上的漆都烫坏了。”   大概在一次洽谈或者行动之前, 必定有一种仪式性的前奏曲, 而且问题愈尖锐, 这一前奏 曲就会唱得愈长久, 唱得轻松。每个人都必须负责给它添枝加叶。如果玛丽和贝克太太现在不参加一次大事的话, 她们早就会定下她们的谈话格局了。   贝克先生已经在闲谈的土壤上浇了一杯美酒, 我的玛丽也一样, 而且对于他们的洗耳恭听感到十分荣兴和激动。现在贝克太太和我要来做出点贡献了, 我们 自己最后出场较为合适。   她顺次接过班来, 也跟前两人一样找话茬。“我还记得以前有十几种各种各样的茶。”她挺活跃地开 口说了起来, “是啊, 每个人对待事情都有 自己的方法。我猜想当时简直没有一种草儿呀、叶子呀、花儿呀没有被人用来做成一种茶喝。现在只有印度茶和中国茶了。而且连中国茶也不多见了。你们还记得艾菊茶和甘菊茶还有橙香红茶和橙香花茶么 ? 还有……还有·129 ·烦恼的冬天亚麻茶 ?”   “什么叫亚麻茶 ?”玛丽问。   “用开水和热牛奶勾兑出来的。孩子们爱喝。喝起来味道好极了 ! 不象是牛奶和开水的味儿哩。”这是贝克太太的话。   我想说它几句有关 “波士顿茶会”之类的稳妥小心而毫无意义的闲话, 但人常常会做出事与愿违的话来。意外的话你不经同意就会说出来。   “我做完礼拜就去睡了一觉。”我听见 自己在这样说, “我梦见了丹尼·泰勒, 这个梦多么可怕。你们记得丹尼么 ?”   “可怜的家伙。”贝克先生说。   “从前我们俩亲密地跟同胞兄弟一样。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是兄弟。当然这没有成为现实, 但是我下决心一定要做丹尼的保护人。”   玛丽生气地打断了我 的谈话。她作了一个小小 的报复。   “伊坦老给他钱。我认为给他钱是害他。他拿了这些钱只会去喝酒。”   “是———么 ?”贝克先生说。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不管怎样, 这都是个可怕的梦。   我给他那么一点钱———偶尔给他个一块两块。他拿这一两块钱除了去喝酒还能干些什么 ? 也许给他不少的一笔钱他会好好干的。”   “绝对不能这样做 !”玛丽嚷了起来, “这样只会使他更加恶劣。是这样么, 贝克先生 ?”   “可怜的家伙。”贝克先生说, “泰勒家也是个优秀的家族瞧着他弄成这副光景真叫我难受。不过, 还得现实点。他说不定会去狂喝得送了命的。”   ·130 ·烦恼的冬天“就是不给他也是一样。他不必害怕我把他害了。我拿不出什么闲钱去送给他。”   “问题是在原则。”贝克先生说。   贝克太太又出了一个恶毒的馊主意: “该把他送进一家医院, 可以让医生们看牢他。”   他们都对我发火了。我刚才真应该还是谈谈 “波士顿茶会”的好。   说来奇怪, 人的脑筋在需要小心翼翼, 以便找一条路来逃出种种隐秘图谋和潜在障碍所构成的布雷区时, 反而会常常注意力不集中, 耍起 “摸瞎子”或 “盯驴尾”的把戏来。我熟悉贝克家的屋子赫雷家的屋子, 暗沉沉的墙壁和窗幔, 从没有阳光的灰蒙蒙的橡皮假花, 肖像, 石印画, 以及陶瓷、贝壳、织物、木头做的古老纪念品, 这些东西把那些逝去的时光变成了一种现实和永恒的东西。为了更加舒适和时髦, 更把椅子笑了, 但柜子、桌子、书架、书桌, 却还是地道老式的。赫雷这姓氏不止意味着一个家庭, 而且赫雷这姓氏也是一所房子的象征。正因为这样, 可怜的丹尼才要死死抓住泰勒家的那片草地。如果这个不存在了那么家庭也不存在了, ———甚至不久之后这个姓氏也会消失。从口气、语调和心里的愿望来看, 坐在那儿的人们早已把他抛到九宵云外了。看来有些人是必须用房子和家世来证实他们 自己的存在的, 这至少是一种十分虚幻的保证。在铺子里我是个失败者, 是个店倌, 在家里我是赫雷所以我的地位也不大稳当。现在贝克还能帮助赫雷。如果没有了那所房子, 我大概同样也会被一笔勾销的。这不是人对人的关系, 而是屋子对屋子的关系。我对抛弃丹尼·泰勒这个人感到非常生气, 但我对此却无能为力。正是这样一种念头使我变·13 1 ·烦恼的冬天得敏锐和深沉起来。贝克企图把赫雷家族扶植起来, 以便使他将来能够得到谣言中那玛丽的遗产。现在我正处在布雷区的边缘。我对这位救命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感。我感到自己的心变硬, 变得谨慎而阴险可怕起来了。我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拼命撕杀的感觉, 以及有节制地发泄野性的规律, 而最首要的一条规律就是: 要让你显出进攻的架势的防守。   我说: “贝克先生, 我们不需要再提那些虚无漂渺的事。   你比我更清楚知道我父亲逐步无可挽回地丧失掉赫雷家那份产业的详细过程。我当时正在打仗。这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   “问题出在他的判断力上, 而不在于他的意图。”   “我知道他有点不通世故, ———但究竟怎么会发生的呢 ?”   “嗯, 当时正是疯狂投资的时期。他也在疯狂的投资。”   “别人劝过他吗 ?”   “他把钱投在一些 已经有点过时的军需品生产上。后来 由于合同的撤消, 他亏损了不少。”   “你那时正在华盛顿。你晓得那些事宜吗 ?”   “只大致知道。”   “所以你 自己便没有投资。”   “对, 我没有去投资。”   “但是, 你为什么没有劝我父亲不要投资呢 ?”   “我当时在华盛顿。”   “但是你是知道他是用抵押了的赫雷家的产业来进行投资的么 ?”   “是的, 我知道。”   “你劝阻过他么 ?”   “我在华盛顿。”   ·132 ·烦恼的冬天“但是你并没有帮他延期抵押品赎取权。”   “你知道这是银行的规定。”   “是的, 我知道。不过你当时没有能劝阻他, 这是不可原谅的。”   “你不能怪他, 伊坦。”   “现在我明白了这种情况, 我不怪他。我只是不太了解当时的情况, 我并没有怪他。”   开始我认为贝克先生会准备好说话的内容的。但既然错过了时机, 也就只好试着重新再找机会。他咳嗽了一下, 擤了擤鼻子, 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薄薄的擦手纸来, 抽了一张来擦了一擦, 又抽了一张揩了揩眼睛, 最后又拿出一张擦了擦眼镜。每个人都有托延时间的办法。我认识过一个人, 曾经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装好和点燃他的烟斗。   正当他一切就绪准备开口时, 我说: “我知道我 自己并没有权利请求你帮助。不过你刚才又一次提起了我们两家过去长期的友好关系。”   “他们都是些好人。”他说, “而且都有挺好的行动稳健的判断力。”   “这都是有 目的的行动, 先生。我相信他们一旦选定了航向, 就会一直开到目的地的。”   “确实是这样。”   “甚至会牺牲对方的利益。”   “他们是有协议的, 不用说。”   “我相信在一八○一年, 先生, 他们应该知道究竟什么是敌方。”   “有些政策战争过后会有所调整的。”   ·133 ·烦恼的冬天“这话不错。不过我并不是为了闲聊聊才翻出这些老帐来的。贝克先生, 我已下定决心重振家族事业。”   “这才叫干劲, 伊坦。有时候我以为你没有了赫雷家的志气了。”   “我是失掉了; 也可以说没有真正发挥它。你答应帮助我。   我究竟该从哪儿着手呢 ?”   “但是你现在缺一笔资金来重新开始。”   “这我知道。但要是我有了一笔资金, 我要从那方面入手呢 ?”   “太太们一定觉得太无聊了。”他说, “或许我们还是上书室去谈吧。她们会厌倦这些主意问题的。”   贝克太太站了起来。“我正想请玛丽帮我选择那间大卧室用的壁纸。壁纸是在楼上吧, 玛丽。”   “我希望玛丽也听着……”   跟我预料的一样, 玛丽也跟着走了。“我对生意上的事一点也不懂。”她说, “但是对壁纸我倒挺精通。”   “但是这也是与你有关的事啊, 宝贝。”   “我都被你们说晕了, 伊坦。你知道我的。”   “也许你不在我会更加糊涂哩, 宝贝。”   挑壁纸的事可能是贝克先生预先嘱咐好的。他的太太是不会管挑纸头的事的。毫无疑问, 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挑中我们现在所坐的这个房间里糊着的印着几何图案的颜色暗淡的纸头。   “这么说, ”她们走了以后, 他开口说, “你现在的问题是资金, 伊坦。你可以拿你的一清二楚的房产去作抵押。”   “我不想这么干。”   “好吧, 我能尊重你这种心情, 可是房产是唯一你能抵押·134 ·烦恼的冬天的东西。另外还有就是玛丽的那笔钱。虽然不多, 但你有少量资金就可以使它不断增加。”   “我不想去碰她的钱。那是玛丽的经济财产。”   “那笔钱人们是存在一个共同帐户上的, 而且存在那里不会有所增加。”   “假定说, 现在我已冲破了各种顾虑。你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   “你知道她母亲大致有多少钱么 ?”   “不知道……可能不少吧。”   他仔细地擦了擦眼镜。 “我现在跟你说的话是绝对保密的。”   “那当然。”   “幸亏你不喜欢到处乱说。赫雷家的人都不是这样, 但是你的父亲就不一样了。跟你说吧, 我, 作为一位事业家, 知道新港城就要大发展。它具备发展所具备的一切条件, 有港口海滩, 内陆河道。一旦引它上路是没有东西能阻挡它的前进。   一位好的事业家有责任带动他的居住的城市发展。”   “同时也能得到些。”   “那是自然的。”   “为什么它至今没有发展呢 ?”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该怪的是市政委员会里的那些老顽固。他们仍旧在怀念 旧时代的好, 他们这是在阻碍社会的发展。”   听人吹嘘获取利益是符合仁爱精神时我总觉得怪有趣的。   如果剥掉那层富于远见和热心公益的外衣, 贝克先生的立场正是大多数人想站并且站在那里的立场。他和其他的少数人, 很·135 ·烦恼的冬天少的几个人, 在买下或控制了未来所有的各项设施之前, 是会继续支持现有的市政当局的。在那会儿, 他们就会把市政会和市长赶走, 而让进步的思想来统治一切。而到那时大家才会发现, 他们已经让进步占领了世界每一个角落。如果从纯粹的情感出发, 他是让我从中分得小小的一份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有意让我知道呢, 还是由于头脑一热, 但他还是不知不觉中透露了一点出来。市政选举定在七月七日。到那时, 这一批有远见的人士一定能把进步的车轮掌握在 自己的手里。   我不认为世上有哪一个人是喜欢不给旁人出主意的。我一直还表现出几分不大相信的神气, 我这位导师, 看我不相信越说越有劲, 而且越来越具体了。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说, “你觉得轻而易举的事情对我还是一个谜。而且我还得跟玛丽商量商量。”   “这正是你的想法不太对头的原因。”他说, “现在在生意问题上女人干涉的地方太多了。”   “不过这是她的遗产呀。”   “现在你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不知不觉地为她赚一笔钱。因为她们最喜欢这种方式。”   “我希望我的话对你有所帮助, 而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贝克先生。我的脑子反映比较慢。我需要细细地想一下。你听说马鲁洛要到意大利么 ?”   他此时的目光一下变得尖利起来。“是一去不回了么 ?”   “不, 只是去一次。”   “好吧, 我希望他能做一些对你有利的东西, 以防万一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立过遗嘱了么 ?”   ·136 ·烦恼的冬天“我不知道。”   “如果他那一伙意大利亲属一旦插手了进来, 到那时你的工作可能都没有了。”   我连忙把话缩回去, 采取一种含糊其词的掩饰 口气。“你刚才已经给了我许多慢慢咀嚼的东西。”我说, “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向我透露一点,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干呢 ?”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一点: 一个社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交通运输。”   “是啊, 高速公路干道修起来了吗 ?”   “要修到咱们这儿还早哩。我们想要吸引的人一般都是从空路来的。”   “而咱们这儿还没有飞机场 ?”   “对。”   “不仅仅只有这些, 除非咱们把周围的山弄平, 是没有地方造飞机场的。”   “这个工程花钱不少, 而且还会浪费很多劳动力, 数 目是惊人的。”   “那么你有什么计划呢 ?”   “伊坦, 原谅我并且请你信任, 这个计划方面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具体方案。但是如果你能够筹到资金, 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成为发起这件事的领导者。而且你现在的位置十分合适不过有些问题还必须提到解决。”   “嗯, 你过分抬举我啦。”   “老世家必须彼此照应。”   “马鲁洛也是这圈子里的人么 ?”   “当然不是。他是另一路, 他们有他们的情况。”   ·137 ·烦恼的冬天“他们干得挺不错吧 ?”   “我觉得好像有点出格。我不喜欢这些外国人悄悄钻进来。”   “那么我们是在七月七日搞出牌子吗 ?”   “我刚才说过这个 ?”   “没有, 这只是我 自己想法而已。”   “的确是这样。”   正说到这儿, 玛丽看完糊墙纸回来了。我们告别以后, 就漫步回家去了。   “他们真是亲切。他说了些什么 ?”   “还是那句话。我现在应该用你的钱干一项大事业, 而有时我又不想这样做。”   “我明白你是为我着想, 亲爱的。但是我要说, 如果你不听他的劝告, 你是傻了。”   “我不喜欢这样, 玛丽。说不准他的观点不正确呢 ? 如果我真那样做的话, 你以后就一点保障没有了, 我是全面看待这一问题的。”   “我跟你说, 伊坦, 要是你不想干, 也许是不敢干, 那我就拿了钱让他干, 我不能把这些钱白白地浪费, 出钱就是出定了, 真的, 不骗你的。”   “让我再想想。我不想把你也拖下水。”   “你本来就不应该这样做。那笔钱存在我们共同的户头上的。你知道卦上是怎么说的。”   “哦, 上帝, 你又说算命的事 !”   “可是, 我相信它。”   “如果我把你的钱全都浪费光, 而一事无成时你会不会恨·138 ·烦恼的冬天我。”   “我决不会。你就是我的命运 ! 玛姬说。”   “凡是玛姬说的, 都刻印在我的脑子里, 不到死是永不会磨灭。”   “别开这种国际玩笑了。”   “也许我说的是真话哩。咱们别让失意破坏了咱们高兴时的甜蜜感觉。”   “我看不出稍微有点钱就会破坏了什么东西。又不是大笔钱财, 只是刚刚够花而已。”我没回答。“嗯, 你明白么 ?”   我说: “咳, 亲爱的公主殿下, 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刚刚够花这种说法。只有两种尺度: ‘没钱或者对钱还不满足。’”   “谁说, 这不是真的。”   “不, 是真的。还记得不久前死去的那位得克萨斯州的亿万富翁么 ? 他住在旅馆里, 那里连只手提皮箱都没有。他既没立下遗嘱, 也没留下继承人, 他生前最大的遗憾是嫌钱不够多。所以说一个人越是有钱, 就越是会嫌钱不够。”   她用讥刺的口吻说: “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大概是认为我将要添置起居室用的新窗帘和一个大的热水器, 好让四个人都同时洗澡, 还让我用热水洗碗碟, 你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我并不是在数落你的过错, 我只是在列举事实, 列举一些不变的规律, 你这个傻瓜。”   “我看你并不太注重人的本性。”   “我不是在讲人类的本性, 我的好玛丽, 我是说大 自然的规律。松鼠常常积累大于他们所需要的十倍的胡桃。地老鼠胃里已经饱得快要胀破, 却还要嘴里塞满东西, 撑得象个 口袋。   还有诸如那些可爱的蜜蜂采了那么多蜜, 它们究竟吃了这么点·139 ·烦恼的冬天吗 ?”   每逢玛丽弄糊涂了或者被窘住了, 她就会大发脾气来加以掩饰, 就如章鱼喷出墨汁来把 自己掩藏在一团黑雾中一样。   “你有让我讨厌至极。”她说, “你不想让人得到一点点快乐。”   “我的宝贝, 并不是这样。我害怕的是那种钱财所带来的慌乱、猜忌等等, 那是我的最大的不幸。”   她大概也在害怕着同样的事情。她竭力想刺伤我, 找我的痛处, 而且找到了就千方百计刺痛我。“瞧这个一文不值的杂货店员, 却时时在发愁有了钱以后该怎么办。看你那幅神气好似 自己什么时候想发财就能发了似的。”   “我想我是可以的。”   “怎么个可以法呢 ?”   “让我为难的就是这个。”   “你现在并不知道怎么办, 要不早就办到了。你是在虚张声势。你总是在虚张声势。”   蓄意伤人的意图激起了恼怒。我感到心里在冒火。所有难听的、给人以致命打击的话此时都涌入嘴边。我感到一种刻毒的怨气。   玛丽说: “快瞧 ! 它飞走了 ! 你瞧见了么 ?”   “哪儿 ? 什么东西飞走了 ? 你说明白一点好吗 ?”   “从那棵树上飞了过去, 现在飞进咱们的院子里去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玛丽 ? 告诉我 ! 究竟瞧见什么了 ?”   我看着她的脸, 惟一让我看见的并不是答案而是一种女人特有的不可捉摸的微笑。人们称它为智慧, 但实际上并不是倒不如说是一种能使智慧形成的领悟力。   ·140 ·烦恼的冬天“你没瞧见任何东西, 玛丽。”   “我瞧见了吵闹, 但它现在已经过去了。”   我用双手抱住她, 让她面对我。“咱们绕房子走一圈然后再进屋好吗 ?”   我们在漆黑的夜色里漫步走着, 没有再说话, 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14 1 ·烦恼的冬天第 八 章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常常捕杀各种小动物, 如兔子、松鼠、小鸟, 后来又加上野鸭和大雁, 都被我击碎在地, 弄得血肉模糊, 毛羽飞扬。干这种事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但却丝毫没有仇恨、泄愤或者负疚的感觉。战争使我这种狂热感减少到零; 或许我正象一个吃腻了甜食的孩子那样。鸟枪的轰鸣再没有带来一阵粗野的狂喜了。   在春天的日子里, 一对可爱的小白兔总是喜欢光临我们的园子。它们对玛丽的那些康乃馨花最感兴趣, 把它们啃得惨不忍睹, 只剩下赤裸裸的花心。   “你得想法杀死它们。”玛丽说。   我拿出我那支满是油泥的○·一二英寸 口径的猎枪, 又找到了几发装着五号铅砂的久置不用的枪弹。傍晚时分我坐在后门旁的台阶上, 等两只兔子跑成一队时一枪就让他们去了黄泉路。然后我把两团残骸都埋在那棵大的丁香树下, 但那时我的心里是非常难过的。   因为那时我 已不惯于杀戮。人是能够习惯于干任何事情的。屠杀也好, 殡葬也好, 甚至当刽子手也好; 只要已经习惯于此, 拷打和刑讯也可认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小事。   当孩子们去睡觉以后, 我想出去??一会儿。   玛丽并没有如以前那样的唠叨, 问我为什么, 想上哪儿·142 ·烦恼的冬天去。她只说: “你回来得很晚么 ?”   “不, 不会很晚。”   “我不想等你了, 我困得要命。”她说。看来她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毫不犹豫地走到底, 比我还强百倍。我一直还为打死那两只兔子而难过。也许一个人毁灭了某一种东西, 就竭力想创造另一项东西以得到心理安慰, 这是一种 自然的心情。但难道这就是我现在出去的原因么我摸索着走进了丹尼·泰勒所住的那个又脏又臭的狗窝里。   在他床边找到一支蜡烛点亮。   丹尼此时的样子糟糕透了, 面色憔悴发青, 满脸病容, 皮肤上闪出一层象蜡似的光来。闻着这间屋子所发出的肮脏气味和这个盖着肮脏不堪被子的人所发出的臭味, 简直使人恶心。   他瞪大两眼, 发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我原以为他会说胡话。   但令人吃惊的是他说话是那样清楚, 说起话来完全是丹尼·泰勒的那副口气和腔调。   “你想来这儿干什么, 伊坦 ?”   “我想来帮你做点事。”   “你还不至于那么胡涂吧 !”   “你病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 现在我比谁都明白、都清楚。”他从床后摸出一瓶还剩三分之一的 “老林官”牌酒来。 “你来一口?”   “不, 丹尼。这种威士忌挺贵的吧。”   “我的朋友挺多的呀。”   “谁给你的 ?”   “这不关你事, 伊坦。”他喝了一大口, 咽了下去, 但刚喝·143 ·烦恼的冬天时看上去有点不好受,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脸才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他笑着说: “有一位朋友想跟我谈生意, 却被我蒙了过去。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 我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他不知道我玩这一手多么地轻而易举。你也想谈生意吗, 伊坦 ? 你应该知道我会马上再昏迷不省人事的。”   “你对我有感情吗, 丹尼 ? 还有点信任 ? 还有点……嗯感情吗 ?”   “当然有, 不过要是打开窗子说亮话, 我现在是个酒鬼酒鬼现在对酒最有感情。”   “要是我能筹到一笔钱, 你愿意去治一下么 ?”   令人吃惊的是他那么短时间就变得轻松 自如, 而且———又变成了他原来的样子。“我本来可以说我愿意去, 伊坦, 但是你不懂得酒鬼心情。我会拿了钱去把它全喝光的。”   “那么, 如果我把钱不付给别人而直接付给医院或别的机构呢 ?”   “我要把话跟你说明白。我会高高兴兴地去, 然后呆几天再跑回来。你不能信任一个酒鬼, 伊坦。我说这些你现在不会明白的。不管我是怎么做、怎么说的, 最后我还会出来的。”   “你难道不想摆脱这种状况么, 丹尼 ?”   “我觉得我可能不想。我觉得你一定也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他又拿起瓶子灌了一 口, 我又感觉到反应来得这么快。   他现在又变成了我原来所熟悉的那个丹尼, 而且他的头脑和理解力也变得很敏捷敏锐, 已经看穿了我心里的这种想法。“别相信这个。”他说, “这只是暂时的。酒这种东西开始会使人振作, 精神极度亢奋, 后来就会使人消沉。我希望你不会长时间地呆下去, 看到这种情形发生。但现在我还不相信它会发生。   ·144 ·烦恼的冬天当我还清醒的时候我总不相信它会发生的。”接着, 盯着我。   “伊坦, 你现在花钱给我治病, 但你现在却没有钱呀, 伊坦。”   “我可以搞点来, 因为玛丽从她哥哥那儿继承到一点遗产。”   “你想拿这笔钱给我用 ?”   “是的。”   “尽管我曾经告诉你别信任一个酒鬼 ? 尽管我也曾对你说过我拿走你的钱后带给你的是失望连连。”   “你总是让我伤心, 丹尼。我做过一个关于你的梦。梦见我们俩一块来到了那个老地方———还记得么 ?”   他举起瓶子来, 不知为什么又把它放回原地, 说: “不你先别忙———先别忙。伊坦, 千万别……别相信一个酒鬼。每当他……当我……该死……醉得如死人一般时……却仍旧还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 而且还是对各种事都可以挑出些点滴毛病的不友好的头脑, 我还是曾经做过你好朋友的人。我那时说昏迷是骗你的。唔, 我当时是昏迷了, 但对那瓶酒却清醒的很。”   “等等, ”我说, “在你们没说完以前必须先弄清楚, 不然倒仿佛……嗯, 你难道怀疑我有什么用意似的。这瓶酒是贝克送你的, 是么 ?”   “是的。”   “他想让你签个文件么 ?”   “对, 但是我昏迷过去了。”他暗暗地偷笑, 又把瓶子举到了嘴边, 但是我在烛光下看到的只是几个小泡沫。他只喝了一小口。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事, 丹尼。他是想要那块老地方·145 ·烦恼的冬天么 ?”   “是的。”   “你怎么一直还没把它卖掉呢 ?”   “我记得以前曾经跟你说过, 如果有了它就是个上等人只不过此时少了点上等人的举止罢了。”   “千万别卖它, 丹尼。应牢牢抓住它。”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 ? 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卖它 ?”   “为了保持你的自尊。”   “我已经没有什么自尊, 只不过有点旧身分罢了。”   “不, 你有的。你 向我要钱的时候有点不 自然有点害臊。   这就说明还有 自尊心。”   “不对, 说句实话, 那不是真的, 那是一个骗局, 那是我在玩手腕呢。酒鬼都是挺聪明的, 我跟你说。使你觉得不好意思, 你给我一块钱, 就因为我在害臊。实际上我不是容易害羞的人。我只不过想喝一杯。”   “别卖掉它, 丹尼。那是挺值钱的。贝克明白这个。他从来不干折本的买卖。”   “难道那是有价值的地方吗 ?”   “那是附近一带惟一可以造飞机场的一块平地。”   “我懂了。”   “如果你能抓住这个机会, 那完全可以成为你的一个新的起点, 丹尼。千万抓住它。你可以去治好身体, 那样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会拥有一个安乐窝了。”   “但是这什么窝已不复存在了。也许我还不如卖了它, 全拿去喝了酒, 那么, ‘有朝一日树折枝断摇篮坠地, 连篮里的娃娃也在一起。’”他大声地笑着唱起来。“你想要那块地吗·146 ·烦恼的冬天伊坦 ? 你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   “我主要是为了使你改变现状。”   “我现在就挺好。”   “听我说, 丹尼。如果你是个穷光蛋,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干每一件事。可是你现在手里却有那么几个有长远 目光的先生们急于想要的东西哩。”   “那片泰勒家的草地。我会抓住不放的。我也是有所远见的。”他亲切地瞧瞧那瓶酒。   “丹尼, 我跟你说, 那是造飞机场的最好的地方。那是个关键性的地方。他们非要那块地方不可, 不然就只好平山头但是他们承担不了那么大的工程。”   “那么说我是掌握了他们的命运, 那我倒要摆布摆布他们。”   “你忘了, 丹尼, 产业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我已经听人提到最好心的办法就是把你送进一个适当的地方让你受到有效的照管。”   “他们可不敢这么做。”   “哦, 他们敢, 而且觉得这样做出于他们的好心肠。你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干的。法官———这人你是知道的———会裁定你没有管理产业的行为能力。他会指定一位监护人, 我能猜到这人是谁。这一切都是很费钱的, 你的产业必须卖掉来偿付这些花费, 而你猜等在那儿买它的会是谁呢 ?”   他两眼闪光, 惊讶地看着我讲话。接着他把 目光转了开去。   “你想要恐吓我, 伊坦。你这时来是错误的了。你应当早上来, 正当我什么都不关心, 彻底厌烦整个世界的时候。而眼·147 ·烦恼的冬天前这会儿我正精神百倍哩, 因为有这瓶酒在这儿。”他拿起酒瓶在手中挥舞着, 眯缝着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我没跟你说过么, 伊坦 ? 我记得是说过的———酒鬼们经常有特别的鬼心眼。”   “我不是对你说过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你说得很对。我明白这是真的。你说得对。但是你不但没有吓坏我, 却给我鼓起了勇气。谁以为酒鬼是软弱无力的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酒鬼是个非常特殊的玩意儿, 也有比较特殊的能耐。我是有力量反抗的, 而且现在这会儿我就很想干它一场。”   “好样儿的 ! 听到你这样说, 我非常高兴。”   他用威士忌瓶子的瓶颈向我瞄准, 就象那是一支头上有准星的来复枪似的。“你同意借给我玛丽那笔钱了 ?”   “对。”   “不需要任何担保 ?”   “是的。”   “你知道偿还的可能性非常小。”   “是的。”   “酒鬼经常怀有不好的心眼, 伊坦。我不相信你。”他舔了舔他干巴的嘴唇。“你愿意亲手交给我钱吗 ?”   “你什么时候要都成。”   “我奉劝你不要借给我。”   “可是我要给。”   这次他举起瓶子往嘴里灌, 瓶子里产生了很大的气泡。喝过以后, 他那两只发光的眼睛闪得更厉害了, 但是它们毫无紧张的眼神, 就象蛇的眼睛似的。“这个礼拜之内你能弄到钱吗·148 ·烦恼的冬天伊坦 ?”   “没问题。”   “星期三 ?”   “好, 一言为定。”   “现在你身上带有两块钱么 ?”   我正巧有这个数 目———一张一元钞票, 一个五毛、一个两毛五, 两枚一角和一枚五分的镍币, 外加三枚一分钱的硬币。   我把这零碎的钱交到他伸出来的手掌里。   他把瓶里的酒喝完, 把瓶子扔在地板上。“为什么我一向没把你当作一个聪明人, 伊坦, 你晓得治一个基本的病就需要上千块钱么 ?”   “那就花吧。”   “这是开玩笑, 伊坦。这简直像是在玩扑克。我从前玩扑克最棒了。你认为我准会拿我的草地作为担保品。而且打赌花一千块钱狂饮滥醉准会送了我的命, 那么一个飞机场就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脸红么, 丹尼 ?”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不会害羞的吗 ?”   “你不认为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吗 ?”   “不能。不过我有办法让事情……按你的意思做。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我, 伊坦。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么 ? 你是天生有心机的人。好吧。我越来越想喝了。酒已喝完了。我要马上出去了。我出的价钱是一千块。”   “好吧。”   “星期三交现款。”   “我一定准时赴约。”   ·149 ·烦恼的冬天“什么收据、签字全都没有。而且你也别认为, 伊坦, 你从小就了解我。我这儿的一位老朋友已经使一切都改变了。忠实、守信用我不会做到的。你除了一场嘲笑以外, 什么也得不到。”   “但愿你能尽力地试一试。”   “当然, 我会答应你试一试, 伊坦。不过我希望我 已经让你明白了一个酒鬼的承诺是不会有多大价值的。你把钱送来吧。现在你愿意呆多长时间都行。我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我要出去了。星期三再见吧, 伊坦。”他从容地从他那张行军床上爬了起来, 把被子往床里一扔, 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屋子裤子上的拉链也没有拉好。   我坐了一会儿, 看着油腻腻的碟子里融化着烛泪。他方才所说的都是真话, 只除了一点, 而我的赌注恰恰正是下在这一点上: 事实上他没有多大改变。在那个残骸里原来的丹尼·泰勒仍然隐约可见。我并不认为他放弃原来的丹尼。我爱丹尼并且决心去……按他所说的做。我下定决心这样做。远远地我听到他用嘹亮的声音唱着“船儿, 飞驶吧, 象小鸟长着双翅。   水手们齐呼着: ‘加速前进 !’   船儿正载着我们天生的王子越过重洋驶向仙境。”   过了很久以后, 我吹灭蜡烛, 沿着正街走回家去, 威利那时正坐在警车上仍然清醒着, 还没有打盹。   “你是不是一直在外面跑呀, 伊坦。”他说。   “我知道你说得是什么事。”   “当然了。春天嘛 ! 年轻人是受不了这种拘束的。”   玛丽仍熟睡着, 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不过当我在她身边·150 ·烦恼的冬天躺下时, 她慢慢地半醒了过来。忧伤还环绕着我的心头, 那冰冷、刺骨的忧伤。玛丽侧过身子把我抱入她那温暖的怀抱, 我正需要她。我也知道忧伤慢慢过去的, 但眼前我却非常需要她。我不知道她此刻是否真的清醒, 不过在睡梦中她也许会明白我的需要。   后来她完全醒了, 问我说: “我想你饿了吧 ?”   “是的, 玛丽。”   “你想吃点什么 ?”   “一份夹葱三明治———不, 是两份黑麦面包夹葱三明治。”   “那我也来一份, 陪陪你。”   “你现在不想吃吗 ?”   “不, 我也想吃。”   她走下楼去, 很短的时间就拿上来几份三明治和一纸罐牛奶, 两只杯子。   葱头火辣辣的。“玛丽, 真的好美……”我开口说。   “你先咽下去然后再发表感慨说好或不好呢 !”   “你说你根本不想管生意上的事, 是真的么 ?”   “当然啦。”   “那好, 我有个打算。但是需要花一千块钱。”   “是贝克先生给你出的主意么 ?”   “可以这么说。不过里面也有我 自己的想法和观点。”   “好, 你去开张支票吧。”   “不行, 宝贝。我要你亲 自去取款。你可以跟银行说一声就说你要买新家具或者地毯或者别的什么。”   “现实中我并不想买呀。”   “你想买。”   ·15 1 ·烦恼的冬天“这是秘密的么 ?”   “你不是曾经说过想要这么办么 ?”   “对……嗯, 我是说过。对。是该这样办。这葱头真辣。   贝克先生会赞成么 ?”   “连他 自己也想做这笔生意的。”   “你什么时候要钱呢 ?”   “明天。”   “这葱我不吃了。我猜我现在已经满嘴葱味了。”   “你是我永远的宝贝。”   “我总是在想着马鲁洛。”   “你指的是什么呢 ?”   “上帝的指使是神秘不可测的。”   “求你别亵渎神明啦。复活节还没过完哩。”   “不, 过完了。现在已经到了一点一刻了。”   “天哪 ! 咱们现在还是睡吧。”   “唉, 困难就在这里 ! 这是莎士比亚。”   “你无论什么和什么事都开玩笑。”   我说得这些并不是开玩笑。忧伤仍然环绕着时不时地会压在我的心头, 我并不去认真地思考它, 可是它一直在刺伤我那可怜的心, 以致有时候我想问自己: 我痛苦些什么 ? 人是能够战胜困难并超越 自我习惯于世界上每一样东西, 但这些是需要时间的。几年前我曾经在一家炸药工厂里干运送硝化甘油的工作。因为这活儿太危险, 工资很高。开始时, 我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 但一个星期以后就习以为常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也并不奇怪, 我不是连当杂货店倌也习惯了么 ? 已经习惯的东西比起还没习惯的东西来总有某种顺手之处。   ·152 ·烦恼的冬天黑夜里, 那些红斑在眼前飘动着, 我反复考虑着人们所说的良心问题, 却始终没找到自己内心的痛疼之处。我 自问: 一旦确定了要走的道路之后, 我是否还能再改变方向, 能否将罗盘重新倒转一百八十度 ? 我想我是能够而且可以这样做的, 但我现在并不想这样做。   我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而且对它非常痴迷。这就象是发现了一组从未发挥作用的肌肉, 或者是实现了童年的梦想。   我能重演各种事件、情境和对话, 而且在反复重演中找到起初忽略了的细节。   玛丽对于马鲁洛的带着糖蛋这件事感到奇怪, 我觉得她的这种奇怪是有道理的。我以前认为他的谢意是因为我不曾欺骗过他。但是玛丽的疑问促使我去重新探索我原来本应明白但却疏忽了的原因。马鲁洛并不是酬谢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他是在预先收买尚未发生的事情。除了我对他有用以外, 他是不会对我感兴趣的也不会关心我的。我又重新思考了他在各个方面包括生意方面的指示, 以及关于西西里的谈论。触到某一点时他却会失掉他的自信。不知怎地他仿佛在某些事情上就对我有所需有所求。有一种办法可以弄清这一点。要是我向他提出一种他平常拒绝的要求, 而结果他却答允了, 那我就会确定他却是心绪烦乱失去了常态。我撇开马鲁洛, 再去想想玛姬。一提玛姬———就会令人想起她的年龄。“玛姬, 你让我魂梦颠倒, 玛姬, 我愿舍弃整个世界……”   在飘浮的红斑下, 我想着跟玛姬有关的场景, 尽量如实回忆, 不加添饰。长期以来, 大有两年光景, 有一位扬-亨特太太, 是我妻子的一个朋友, 她们谈些什么我都不听。突然出现了玛姬·扬-享特, 又变成了玛姬。耶稣受难日之前她也许来过·153 ·烦恼的冬天店里, 但我却记不得了。就在过节那天, 她是突然登场的。在这以前她可能没有细细地注意过我, 就象我不大注意她一样。   但从那以后她总是浮现在我的跟前, 令你震惊, 令你心动。她究竟想要什么 ? 纯粹是一个没事可干的女人的恶作剧 ? 还是有所图谋 ? 有时她确实就象是在向我宣告她的登场———让我对她留意, 对她注 目。我觉得她第二次算卦时本来是诚心诚意算命的。但后来由于出了一点小事, 把一切全打乱了。玛丽并没有说扰乱她心思的话, 我也没有。她当真看到了蛇的幻影么 ? 这是最简单的理由, 或许也可能是真实的。说不定她有一种直觉, 能窥察到别人的心思。她能一下就看透我的转变, 这件事使我不能不相信她确是这样, 但这可能是偶然。可是又是什么促使她到蒙涛克去, 跟那个推销员搞在一起, 又向马鲁洛泄露机密呢 ?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相信她会泄露并不想泄露的秘密。   阁楼的书架上有一本谁的生平———是不是贝林 ? 不, 是巴拉诺夫, 亚历山大·巴拉诺夫, 他大约在 1800 年前后, 俄国某地区的总督。也许那儿有阿拉斯加被流放等方面的材料。这样的故事完全不象是凭空捏造的。我必须去查一查。我想我现在就可以悄无声息地上楼不让玛丽有丝毫惊觉。   正在这时我听见叽嘎的一声, 一声接着一声, 我明白那并不是由于天气的变化而引起的塌陷声。那一定是爱伦梦游时发出的脚步声。   我是很爱我的女儿的, 但有时也会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 因为她生来就太聪明, 猜忌很多且多情。她经常嫉妒她的哥哥, 也常常嫉妒我。我觉得她在性的问题上过分早熟。也许做父亲的最容易觉察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 她对男性生殖器的兴趣常常使人陷入窘境。不久她又专注于关于发育方面变化的秘密。在她身·154 ·烦恼的冬天上找不到女孩子天使般的那种纯真。全家充满着骚扰, 满屋纷乱不宁。我曾读过中世纪的青春少女常常会感染巫术, 我倒不敢说没有那种事。有个时期发生过一段事我们戏称之为 “吵家鬼”的事。画框从墙上掉下来, 碗碟摔碎在地。阁楼上轰隆作声, 地下室杂乱不堪。我弄不清那是什么原因, 不过它却使我好奇心大发悄悄地留心爱伦, 注意着她的一切行动。她是一只夜猫子。我弄清了那些摔摔打打和乒乓乱响并不是她的所做所为。但如果她不在的话, 屋里也没有这种感觉。也许吵家鬼出现时她只坐在那儿不过怎么说她也在屋里。   记得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赫雷家闹鬼, 是一个当海盗的清教徒祖先, 不过听说这个鬼是个挺规矩的, 只象鬼魂那样走来走去, 悠悠荡荡, 哀叹几声。他用别人看不见的身躯压得楼梯嘎嘎作响, 当家里有人死时, 他会敲敲墙壁, 一切都做得理所应当, 恰如其分。吵家鬼不这样了, 它们总是心怀恶意, 一味捣乱, 它们不会摔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专门摔值钱的东西, 摔完后就逃之夭夭。我一直不相信它。它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但它却确实在那里, 跌坏的画框和摔碎的瓷器也摆在那里。   当它不再闹的时候, 爱伦就开始梦游, 就如现在一样。我能听到她缓慢的脚步声正在下楼。而这时身旁的玛丽深深地叹息一声, 喃喃地说了几句, 同时一阵微风正在萌叶的树枝映在楼板上的暗影轻轻晃动。   我悄悄下床, 披上浴衣, 因为我也知道, 夜游病人是不应该轻易惊醒他们的。   这话听来好象我不喜欢我的女儿一样, 但我确实是喜欢的。我爱她, 不过对她却有点害怕, 因为我对她了解得甚少。   走我们那边楼梯时, 要是挨着墙靠边走, 它就不会嘎嘎发·155 ·烦恼的冬天响。这是我以前无意中发现的。如今我不想惊醒玛丽时, 我时常这样下楼。我用手摸着墙引路。从路灯那边射进来一点灰暗微光, 离窗远处就逐渐消失无形。不过我还是看得见爱伦。她身上有一种亮光, 也许是她穿着白色睡衣的缘故。她的脸蒙着暗影, 但她的手臂和两手却反射出光来。她正站在玻璃橱前橱里有些骨雕品, 象抹香鲸呀, 桨橹铁索俱全、船头有全班水手和鱼叉手的捕鲸船呀, 那些全是用鲸鱼骨雕刻出来的, 另外还有比如海象的长牙和弯鼻, 用清漆漆成一个闪亮的 “美人阿黛号”的小小的模型, 它的那收起的风帆和索具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点发黄。那里有些中国文物, 是老船长在捕完了我国沿海一带的鲸鱼之后又从东方带来的, 都是些小品文物, 红木和象牙制品, 滑稽和严肃的神像, 神态俨然且陈旧不堪的菩萨用紫水晶和皂石雕成的花, 还有几块翡翠———真的, 那是几块很好的翡翠, 玲珑可爱的细瓷器。其中有一些是很值钱的, 有几匹虽然造型拙劣但却栩栩如生的小马, 但即使它们很珍贵那也数量极少, 那些捕鲸为业的人哪能辨别什么好歹呢 ? 不过他们也没准真能识货, 真的辨别出了好歹也说不准呢在我心中这口橱就象是供祖的圣坛———就象是罗马人供祖先的面模或者先灵、家神以至于一块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宝石。   我们还有一支曼陀罗根———那是一个十分逼真的小人形, 那是人在吊死之后培养出来的神气; 还有一条逼真的人鱼, 尽管已经破碎不堪, 但却是用一只猴子的上半身和一条鱼尾巴十分精致地缝在一起。因为年深月久它已经干缩, 针脚都露了出来但仍旧狞笑着, 露出了满嘴细细的牙齿。   也许每家都有一两件有魔法的宝贝, 一种世代相传的东西, 能够鼓舞、激励一代代的家人。我们家的是……是一块玲·156 ·烦恼的冬天珑的石头, 也许是水晶或者翡翠, 或许只是一块皂石。它的大体形状为圆形, 底径四英寸, 顶部一英寸半。面上刻着错综交织的花纹, 仿佛在宛转盘旋, 但却找不到真正的方位。花纹盘旋弯转生动活泼, 却无头无尾, 找不到头也找不到结尾。光洁的石面并不滑溜, 倒象人的皮肤那样有点滞手, 摸上去总是暖乎乎的。你可以看到它的内部, 但却不能完全看穿它。我猜这也许是我的祖先从海外带回来的。它十分神奇, 不管是看上去或者摸上去, 把它贴在脸上或者用指头摸摸它都叫人非常舒服。这块有一定来历并且具有收藏价值的石头一直搁在玻璃橱里。我从小到现在, 家里都准许我摸弄它、把玩它, 但却决不许我拿走。它的色采、纹理和质地也随着需要的不同而变化。   有时候我把它看作是乳房, 变成稍大的男孩时, 它又仿佛变成了女性生殖器, 弄得我十分激动。后来它成了人的脑子, 甚至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一种无头无尾、变化莫测的东西, 一个包罗万象的问题, 它不需要任何答案来回答它, 从各个方面考虑研究它, 也不需要任何开头结尾来回答它。   这个玻璃柜子有一个殖民地时代的老铜锁, 有一把扁扁阔阔的铜钥匙, 常年插在锁孔里。   那块有魔力的石头被我那个睡梦中的女儿拿在手里, 用手摸弄它, 抚爱它, 就象它是个活的东西似的。她将它压在她那尚未发育的胸脯上, 贴在耳朵下面的面颊旁, 又如吃奶的孩子似的贴在 自己的鼻子上闻它的气味, 并且用一种喜悦爱恋之声哼唱着。她有弄坏东西的习惯。我起初很怕她摔碎它, 把它藏起来, 但现在我看出她对它就如母亲、恋人或者孩子一样。   我不知怎么不致于惊吓她又把她叫醒。不过又何必要去把梦游病者唤醒呢 ? 是怕他们受伤么 ? 我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在·157 ·烦恼的冬天这种情况下受过伤, 除非他们是突然被叫醒。我何必要去干涉呢 ? 这并不是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噩梦。反而倒是清醒时很难体验到的境界。我为什么要去破坏它 ? 我退了回来, 在我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来。   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大批发亮的小点, 象成群的蚊蚋在来回飞动。我想实际上这种东西是没有的, 也许是由于疲倦引起的眼睛发花而已。可是它们却叫你无法否认。我女儿爱伦身上也有一种东西在发光, 不仅仅是来 自她的白睡衣, 而且也来 自她的皮肤。我此时能看清她那张可爱的脸, 在一个昏暗的房子里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姑娘的脸, 而是十分丰满、完美、成熟。她的嘴唇紧抿着, 但平常却不这样。   过了一会儿爱伦又完好无损地把那宝石放回了原处, 接着关上了玻璃橱门, 用钥匙把它锁好。然后她掉过身来, 路过我的旁边, 走上楼去。有两个特点是我隐约感觉到的: 一是她走动时的神态根本不像一个孩子走动时的神态, 而象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妇人; 其次随着她远去, 她身上的光辉也渐渐地消逝。   这也许是一种印象, 来源于我胡思乱想, 但另外有一点却决不是。她走上楼梯时, 没有发出木头的嘎嘎声。她一定是靠着墙走的, 因为, 那儿的梯级不会发出声音来。   过一会儿我也跟着她走上楼去, 她已上了床, 被子盖得好好的。她正处于熟睡状态, 脸上露出了成熟孩子的感觉。   我身不由己地走下楼来, 打开了玻璃橱。拿起那块石头。   上面还有爱伦的余温。我象小时候那样用食指尖摸弄着, 得到一种安慰的感觉。仿佛这样我和爱伦也是十分亲切的。   我不知道这块石头是用什么方式把她跟我———跟赫雷家紧紧地联系了起来·158 ·烦恼的冬天第九章星期一, 到了寒冷的冬天, 凄风冷雨打得一些不知好歹的嫩叶狼狈不堪。草地上追逐求欢的麻雀被刮得七零八落, 恨得它们叽叽喳喳直抱怨这轻浮的天气。   我向在巡视的 “红贝克先生”致意问好, 它的尾巴被风吹得如一面歪歪斜斜的战旗。这位老相识在风雨中眨着那细细的小眼睛。我说: “从今以后你我仍是好朋友, 但我应当老实告诉你, 在我们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激烈的竞争, 利害的冲突。”   我本来还想再补充说些什么, 但却急于想结束苦差使, 去找个隐藏处藏身。   莫菲准时出现。他说不定在等我, 可能是这样。 “鬼天气。”他说, 身上那件防水绸雨衣裹着他两条腿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瘪下。“我听别人说你对我的东家作了次社交拜会。”   “我想征求一些意见。顺便也让他请我喝茶。”   “他当然会的。”   “你也明白征求意见是怎么回事。人总想知道一些关于好歹方面的意见和建议。”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投资的事。”   “玛丽想买些新家具。女人想买东西, 总要把它说成一笔很好的投资。”   “也不仅仅是女人。”莫菲说, “我 自己也这样认为。”   ·159 ·烦恼的冬天“反正那是她的钱。她想多看一下为了买得划算一点。”   在正街转角上我们看到一块铁皮招牌吹落在拉普玩具商店里, 滑动时声音特大, 就如街上发生了交通事故似的。   “哦, 我听说你的老板要回意大利。”   “我不知道。但我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回去过。他们的亲友之间关系是很密切的。”   “你有时间和我一块去喝咖啡吗 ?”   “我还要去打扫一下。刚过完节, 生意一定挺忙。”   “哦, 来吧 ! 爽快一点。贝克先生的朋友还没时间去喝杯咖啡吗 ?”他这话说出来时倒并不觉得有点挖苦。他善于把任何话都说得 自自然然, 毫无恶意可见。   多年以来我没有到 “前桅”餐厅去喝过一杯咖啡, 也许全城里就只有我一个。那是一种风尚, 一种习惯, 等于是上俱乐部。我们爬上柜台前面的高凳子, 从前和我一块上过小学的同学林奇小姐把两杯咖啡推到我们面前, 一滴也不曾溢出在茶托里。紧靠着杯子各有一小瓶奶油, 但两块纸包的方糖她却把它们如骰子似的一掷, 滚了过来, 惹得莫菲不 由得高喊了一声“双幺 !”   林奇小姐永远还是林奇小姐。这 “小姐”两字现在已成了她名字的一部分, 我猜想她一辈子再也别想把它舍弃。她的鼻子变得愈来愈红, 不过这是鼻窦的毛病, 倒并非由于酗酒。   “你早, 伊坦。”她说, “今天你庆祝什么喜事 ?”   “是他把我拖来的。”我说, 然后为了表示亲善, 又添了一句: “安妮 !”   她像听到一声手枪响似的, 猛然转过头来, 等明白过来之后, 她微笑了一下, 她那样子就如五年级时一样的感觉, 包括·160 ·烦恼的冬天红鼻头以及其它一切的一切。   “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伊坦。”她说, 她用一块纸巾擦了擦鼻子。   “我刚听到时觉得挺吃惊。”莫菲说, 一边对付着方糖上包的纸。他的指甲是涂过油的。 “你的主意很好, 越想越对头因为这是没有错的。可一旦不是那么回事, 就会大出意外了。”   “你讲些什么, 我怎么不懂。”   “我想我也不懂。这该死的纸。干吗他们不干脆就把糖装在碟子里呢 ?”   “或许是怕放得太多。”   “我想也是这个缘故。我过去认识一个家伙就靠吃糖混了日子。他经常去 自动食堂, 花五分钱要一杯咖啡, 先喝一半再用糖把它装满。用这种方法以至于他没有饿死。”   跟往常一样, 我疑心那家伙就是莫菲 自己———这个怪人尖酸刻薄, 看不出年龄, 并且还对指甲浪费过一段时间。我觉得他似乎颇有教养, 但这只是根据他考虑问题的思路和方法来说的。他的见多识广显露在一套市井闲谈中, 那种腔调就像伶俐粗鄙而没有读过书一样。“是不是正因为这样, 所以你现在才只放一块糖 ?”   他笑了一笑。“每个人都有 自己一套道理。”他说, “即使一个家伙走投无路, 他对他 自己的走投无路也会说出一套道理来。一套道理会害得你放弃原来的航标而走向一条通到人家园子里去的岔路。大概我就是这样才会受到你那个老板的欺骗。”   “我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到外面喝咖啡了。它并不是太好。   喝起来没什么咖啡味儿, 不过还挺烫, 而且溅了我一身, 所以知道它颜色的浓淡。”   ·16 1 ·烦恼的冬天“我真的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正在想我是怎样感悟到这一切的。大概他 曾经说过来这儿已经四十年了吧。三十五或者三十七年, 这倒可能对。”   “我想我这人脑子大概不太灵。”   “如果照他的说法, 那就是 1920 年曾经来过。你还没弄明白么 ? 要是你在银行里工作的话, 你就能很快弄明白一个人的底细, 查出骗子来, 你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就会学会一整套熟练的规律。就是连想也不必多想, 一下子你就会猜中的。不过有可能会弄错。没准他真是一九二○年就来的, 我也可能弄错了。”   我喝干了整杯咖啡。“该打扫去了。”我说。   “我也上了当了。”莫菲说, “要是你 问我一下, 我是不会上钩的。可你一句话也不问, 我只有 自己说了。一九二一年颁布的临时移民法。”   “那又怎么了 ?”   “一九二○年他可能入境。如果 1921 年那就可能不行了。”   “那又怎样 ?”   “那么, 不管怎样, 凭我的猜想, 他是一九二一年以后走后门入境的。所以他没有回家: 因为他没有护照再回来。”   “天哪, 幸好我没在银行里干 !”   “有可能你会干得比我好。我的话说得是不是太多了。要是他真能再回来, 那我可能真的搞错了。等一下, 我和你一块走。咖啡算我的。”   “再见, 安妮。”我说。   “请再来, 伊坦。你以前来得很少呢。”   ·162 ·烦恼的冬天“我会来的。”   正当我们俩穿过大街的时候莫菲说: “不要告诉那位意大利先生说我说过他的坏话, 可能他是移民当局注意的对象, 行吗 ?”   “干嘛我要去告诉他 ?”   “干嘛我要对你说 ? 那只宝贝箱里装的是什么 ?”   “圣殿骑士帽。毛都变黄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变白。”   “你参加过那个么 ?”   “那是我们遗留的传统。乔治·华盛顿还没当骑士团首领时我们家就是共济会员了。”   “他当过么 ? 贝克先生可曾参加过 ?”   “这也是他们家的传统。”   这时我们 已经进了巷子里去了。莫菲摸出银行后门的钥匙。“难怪每次我们开保险柜, 就象是共济会员聚会似的。就差点上蜡烛啦。这一切真有点神圣的气息。”   “莫菲, ”我说, “今早上你尽在找碴儿。复活节也没有改变你原来的样子。”   “只要有七八天我就能把事情弄清楚的。”他说, “不, 我说的是实话。可是九点一到, 我们就得摘下帽子站在那最神圣的圣器面前。等到定时锁嘀嗒一响, 贝克牧师就会恭身跪倒打开保险柜, 这一时刻我们就全体向钞票之神磕头行礼。”   “你这家伙真是奇怪, 莫菲。”   “也许是的。这把老锁真是该死。你得用冰镐而不是用钥匙。”这门很难开, 无奈, 他用钥匙乱扭, 时不时地还会用脚踢一下, 门终于经不起这一顿折腾, 总算开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碎纸头, 把它塞进了弹簧锁的锁心里。   ·163 ·烦恼的冬天我忍不住想问, 这样不危险么他还没等我问就回答了结果: “想让这该死的东西别 自动锁上了。反正开了保险箱以后贝克会来检查一遍的, 现在把它锁好吧 ! 不要让马鲁洛知道我的想法好吗 ? 他是位大主顾。”   “好吧, 莫菲。”我说着, 就走向我的铺子后门, 想瞧一下那只猫进去了没有, 结果没有看见一只猫的踪影。   一进门我看见我的铺子如新的一般。我看去仿佛是以前不曾看到过的东西, 却没有令我讨厌的东西啦。这有什么奇怪的 ? 当你用新的眼光或者透过不同的角度去看世界, 一下子就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厕所里那陈旧的漏水的水箱阀门咝咝响着。马鲁洛总是不肯换个新的阀门, 因为水是没有约束的, 水是没有限制的, 谁去管它呢。我走到店堂前, 从那架老式磅秤上拿了两磅秤砣走进厕所, 把它挂在上面的链子上。水箱里的水不停地冲下来。我走到前面听了一下, 听得见马桶里响个不停。谁都能分辨得清的这种声音。然后又把秤砣放回横杆上, 走到柜台后面那个老位置上。货架上的那些子民们正在等待。可怜的家伙他们是也没法离开的。我看到的是那米老鼠面具正在盛早餐纸盒上微笑着。这使我记起了曾经答应过亚伦的事。我找到取东西用的钩竿, 取了一盒下来, 它被我放在堆货房的大衣下面。   等我回来时, 又看到另一只米老鼠正俯视着向我微笑。   我把手伸到食品罐头的后面, 摸出那只现金出纳机找零头币的灰色的麻布小钱袋来, 突然, 记起了什么似的, 又伸手到更里面一点, 摸到了那支旧手枪, 它是很早以前就一直在那里的, 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这是支镶银的 “埃弗·琼生”牌手枪, 差不多面上的铜已经剥落光了。我打开枪栓, 里面的子·164 ·烦恼的冬天弹壳上长满了铜绿。枪筒上积满陈年的油腻, 扳动十分地困难。我把这支靠不住的、甚至有危险的东西又塞在现金出纳机下面的小抽屉里, 拿出一条干净围裙系在腰上, 又把边翻过来整洁地遮住带子。   对于强者所作出的各种决定, 谁没有惊叹过呢 ? 它们难道全都为美德所驱使, 产生于深思熟虑 ? 而其中有没有是出于偶然、凭空幻想、心血来潮, 或是产生于他们的想入非非呢 ? 我完全明白自己陶醉于幻想的游戏很久了, 我知道是从听了莫菲关于有效地抢劫银行的规律而引起的。我曾怀着一种成年人将有的喜悦, 反复想着他的话。一边管着铺子, 一边又做着一场孩子的游戏, 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成了这场游戏的一部分: 漏水的阀门, 亚伦要的米老鼠面具, 谈论开保险柜的情形。不断碰到的各种新细节也很 自然地容纳了进去, 好像在巷子里把纸头塞进门锁里去一样。这场游戏逐步进展, 但直到今天早晨还停留在想象里。在水箱链子上放一只秤砣, 这是我在这场想象游戏中的第一个实际因素。第二个是取出旧手枪。现在我已经开始在掐算时间了。游戏变得愈来愈认真了。   我至今还在用着我父亲的一只银壳的汉密尔顿牌大火车表, 这只表的时针挺粗, 字盘又黑又大, 如果不讲究美观的话, 它的实用价值却挺大, 因为它报时挺准的。在打扫店门以前, 把它揣进了我的口袋里。我算准了时间, 到 8 点 55 开前门, 开始打扫人行道。令人奇怪的是, 一个周末假日会积起了那么多垃圾, 而且淋了雨以后会弄得那么肮脏。   这儿这家银行好像一部精确非凡的机器, 就和我父亲的火车表一样好。九点差五分, 贝克先生从榆树街露面了。哈里·罗比和伊迪·奥登早就守候在那儿。他们俩马上走出 “前桅”   ·165 ·烦恼的冬天餐室, 很快赶上了他, 在他走到半路时。   “你早, 贝克先生。”我说, “你早, 伊迪。早, 哈里。”   “早上好, 伊坦。你最好弄根管子来冲一冲 !”他们一块走进银行去了。   我把扫帚靠在店门口, 从秤上拿了秤砣, 来到现金出纳机后面, 打开抽屉, 然后迅速地演了一场哑剧。我走进堆房, 把我刚才拿的秤砣放在水箱链条上。把围裙下摆掖在腰里, 然后穿上雨衣, 来到后门边把它打开了一条缝。当我的黑色秒针刚走过十二点时市政府厅上的报时针现在才响了起来。我默数着自己走过的路, 八步二十步。我不开 口, 只用手 比划着动作停了十秒, 再用手比划着。我想象着整个过程, 一边用两手比划着某些动作, 一边默数着时间———二十步, 速度非常快, 接着再是二十步。然后关上了后门, 脱下雨衣, 放下围裙, 又走进厕所, 从链子上拿下秤砣, 停止冲水, 回到柜台后面, 打开抽屉, 打开我的帽盒子然后又重新盖上, 缚好, 来到门外, 拿起扫帚, 然后看看表。九点零两分二十秒; 挺不错, 不过再稍微练习一下还可以再缩短到两分钟以内。   人行道刚扫完一半, 斯东尼警长就从 “前桅”餐室走了出来。   “早, 伊坦。快点给我半磅黄油, 一磅咸 肉, 一瓶牛奶还有一打鸡蛋。我家里什么也没有, 都让我老婆用光了。”   “行啦, 警长。事情顺手么 ?”   “没什么。”他说, “我刚才来过, 那时你正在上厕所。”   “那煮得挺老的鸡蛋看来要让我的肚子难受一星期。”   “这话不假, ”斯东尼说, “碰上了也就碰上了。”   这么说, 一切都满顺利的。   ·166 ·烦恼的冬天他正要走, 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那好朋友丹尼·泰勒怎么回事 ?”   “我不知道, 他又怎么了 ?”   “不, 他挺不错, 身上干干净净。我当时坐在车里。要让我替他作证。”   “证明什么 ?”   “我也不知道。他拿着两张文件, 但我却没有看清写得什么。”   “两张文件 ?”   “对, 两张。他签了两次字。”   “他神智清醒么 ?”   “也许清醒吧。理了理头发, 还打了领结。”   “我真有点不大相信, 警长。”   “我也是这样。可怜的家伙。我猜人人一直在打主意。现在我该回家了。”他说着就走了。斯东尼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岁哩。我又转过身来, 继续把一些较大块的垃圾废物扫到人行道以外。   我心里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也许什么事第一次干总是不容易的。   这儿根深蒂固的风气我估计得一点不错。现在我觉得城里的人把什么都用光了。因为供应我们蔬菜和水果的批发商中午才能运货来, 所以现在可买的东西很少。可是就为买这点东西, 弄得我也手忙脚乱。   十点左右马鲁洛来了, 而且还出乎我的意料帮我干了一件事, 那就是帮我干了一阵活, 他很长时间没有在店里帮过忙了。他多半是来一趟到处看一下就走了, 就像一位在外地主似·167 ·烦恼的冬天的。可是今天早上却帮着拆篓子, 开纸箱。我觉得他仿佛有点用意, 当我眼望着别处时他老在打量着我。我们俩没时间讲话, 可我却能觉察到他注视着我的目光。我猜这也许是由于我曾拒绝贿赂的缘由吧。也许莫菲的话说得对, 有一些人看到别人诚实不欺时, 总想竭力探察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可得 ?”的想法, 在那些惯于用赌棍的手法处世谋生的人身上大概这种想法特别明显。这个想法引得我发笑不过掩藏得很深, 从表面上看, 一点也露不出来。   将近十一点钟, 玛丽穿着一件崭新的印花布衣服来到店里。她此时非常漂亮, 高兴, 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似乎刚干了一件愉快的事情似的, 而且实际也干过。她交给我一个黄牛皮纸信封。   “我想你也许要用。”她说, 像对 自己并不喜欢的人那样用一种小鸟似的活泼神气朝马鲁洛微微一笑。她也的确不喜欢和信任马鲁洛, 并且一向如此。我把它归因于一种常见的现象, 做太太的对她丈夫的上司或者秘书总是没有好感的。   我说: “亲爱的, 谢谢你。你好细心。我真遗憾不能陪你上尼罗河去划船。”   “你现在确实挺忙呀。”   “嗯, 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   “当然要。给你, 我开个单子。你晚上带回来好么 ? 我知道你这会儿没时间去把它们全找齐的。”   “不要再煮那种老鸡蛋啦……”   “宝贝, 不会的。这一年里我不会再煮啦。”   “复活节的玩意儿真叫人够忙的。”   “今晚上谁想去 ‘前桅’吃饭。她说她一直没机会款待款·168 ·烦恼的冬天待我们。”   “好啊。”我说。   “她的住处太狭窄。”   “是吗 ?”   “我是不是耽搁你的工作了吧。”她说。   马鲁洛用 目光盯着我手里的黄信封。我把它藏进围裙里塞在我的裤袋里面。他知道这个封袋是银行的。而且我也知道他正在拼命动脑筋, 就像一只小猎狗在市里的垃圾场上拼命追猎耗子似的。   玛丽说: “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送给我的糖果, 马鲁洛先生。孩子们喜欢极了。”   “这只不过是复活节的一点小意思而 已。”他说, “你打扮得好似现在是春天啦。”   “是吗 ? 谢谢你。我可被淋湿了。我认为雨已经停了, 可是它又没停而下得很大。”   “把我的雨衣带去, 玛丽。”   “我现在用不着。雨只是下一会儿。你现在还是去招呼你的顾客吧。”   现在忙得更厉害了。贝克先生在门口看了看, 看见许多人排着队在等着, 他就转身走了。“过会儿再来吧。”他向我招呼说。   人还在来来往往, 一直忙到中午, 然后就像往常那样, 一切生意都停顿下来。大家吃饭去了。街上车辆行人也越来越少。一上午没有人在等着买点什么。我拿起刚才打开的一纸罐牛奶喝了几口。凡是从铺子里拿的东西我都记了下来, 如数从我的工资里扣除。马鲁洛答应我他会让我照批发价买东西。它·169 ·烦恼的冬天们之间有很大的差价。要不是这样的话, 我想我们简直没法靠工资来维持生活。   他背靠柜台叉着手站着, 感到手臂酸痛, 就插进口袋里但又感到酸痛。   我说: “你来帮忙我真高兴。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不过我想他们也确实不能靠前几天剩下的土豆色拉过日子。”   “你的生意挺不错, 小伙子。”   “只不过如此而已。”   “不, 他们总是来这儿买。也许他们挺喜欢你。”   “只不过跟我很熟而已, 我来这儿已经很多年了。”说到这里我作了一次小小的试探: “我猜你对西西里那火辣辣的太阳应该感兴趣的吧 ? 西西里真热。战时我曾经去过。”   马鲁洛的目光避开。“我还没拿定主意哩。”   “为什么不去 ?”   “嗯, 我已经离开那里这么长时间, 四十年了。那儿的人我现在一个也不认识了。”   “那里你一定有亲戚吧。”   “但是他们现在并不认识我了。”   “我真希望能上意大利去度一次假, 不带步枪也不带行军背包。不过四十年也是段挺长的时间。你是哪一年来的 ?”   “一九二○年, 可以说很早以前。”   莫菲真是一语说中了要害。也许银行职员、警察和海关上的人都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感觉吧。接着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也许是稍稍深入一点的试探。我拿出那把旧手枪扔在柜台上。马鲁洛把手缩在背后。“这是什么呀, 小伙子 ?”   “我是想: 要是现在你还没领个执照的话, 现在应当去领·170 ·烦恼的冬天一个。那个 ‘沙利文法案’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   “它一直就在这儿。”   “我可从来没见过。它可能不是我的有可能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以前也曾见过它, 它总该属于某些人吧。   既然在这儿, 还是去 申请个执照好一些 ? 你肯定它不是你的吗 ?”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从来没见到过它。我不喜欢枪。”   “这倒有意思。我认为黑手党的大人物都爱枪哩。”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手党 ? 你想说我是个黑手党么 ?”   我用我的满腔热情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听人说, 西西里人基本上都参加黑手党。”   “这真是胡说八道。对于黑手党我一个也不曾见过。”   我把枪扔进了抽屉里。“这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我说。   “不过, 我要它也没用, 还是交给斯东尼吧。就跟他说我是无意间找到的, 事实也是如此。”   “随便。”马鲁洛说, “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它。我不需要它。”   “好吧, ”我说, “那交出去就结了。”   按法规申请执照和申请护照一样难, 得交许多证明文件。   我的老板心里一定已经被凑巧碰在一起的小事弄得七上八下, 也许实在太多了。   艾尔加这个年高德劭的老小姐, 新港城中的女王, 像艘大船一样迎风张帆开了进来。艾尔加几乎与世隔绝。她是亲 自来采买一打鸡蛋的。我在她心里始终是个孩子。看得出, 她对我·17 1 ·烦恼的冬天竟然还会收钱找钱, 赞叹不已。   “谢谢你, 伊坦。”她说。她扫了一眼咖啡碾子和马鲁洛毫不在意。“你父亲好吗, 伊坦 ?”   “挺好, 艾尔加小姐。”我说。   “好孩子替我问候他。”   “谢谢, 我会的。”我并不想去纠正她的时间观念。听说她每星期天晚上给那座老古董钟上发条, 尽管电钟已经普及。像这样过活倒也不错———让时间完全停顿下来。她一本正经地朝咖啡碾子点了点头, 就走了。   “脑子糊涂了。”用指头戳了戳太阳穴, 马鲁洛说。   “她认为一切都停滞了。”   “你干嘛不告诉她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   “她现在记住了, 以后也会忘的。她老在问候他。她干嘛不问我的祖父 ? 听人说她从前是他的老相好。”   “脑子里糊涂了。”马鲁洛重复。不过不知为什么, 那种古怪的时间观念却使他平静了许多。很难说清一个人究竟是复杂还是简单。当你以为极有把握时, 却错了。根据 自己的经历和习惯, 马鲁洛把他对人的态度归结为三种: 支使、奉承和收买。他对这有效的三条十分信赖。但在跟我打交道时, 第一条却失了效。   “你是个靠得住的好小伙子。”他说。   “老船长常常说: ‘想要保住一个朋友, 那就千万别去试探他。’”   “这话挺机灵。”   “他是挺机灵的。”   “星期天一整天我老在想, 连在教堂里的时候我也在想。”   ·172 ·烦恼的冬天我明白他一直惦记那笔佣金, 我想是的, 所以我干脆把它捅了出来。   “是为那笔厚礼吧, 啊 ?”   “是呀。”他挺赞赏地望着我, “你和老船长一样机灵嘛。”   “可还不能自己替 自己干活。”   “你在这儿已经, 十二年了吧 ?”   “正是这样, 实在太长了。该变了一下了, 对吗 ?”   “你从来没贪过小钱, 也从不往家藏东西。”   “诚实是我的本性。”   “别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 我查过。”   “那你挂枚奖章在我胸前吧 !”   “谁都在偷, 或多或少, 可是你不。我知道 !”   “不, 我在等时机一到偷走一切。”   “严肃点, 真的。”   “阿尔菲奥, 我可是无价之宝, 擦亮可就是假的了。”   “你当个股董, 跟我一块来经营吧 ?”   “靠我的薪水么 ?”   “想个办法来。”   “那我就没法偷你了, 我会偷了我 自己。”   他挺欣赏地大笑了起来。 “不会的, 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不。我正在打主意想全都偷掉哩。”   “你是诚实的, 小伙子。”   “我跟你说的话也许是诚实的。当我真正诚实时, 却没有人肯相信我。告诉你吧, 要掩饰真正的动机, 最好的办法是说真话。”   ·173 ·烦恼的冬天“我不明白?”   “让人看不出来的技巧才是真正的技巧。”   他重复了一遍, 接着呵呵大笑起来。 “嘿 !”他大声说“嘿嘿嘿 ! 这得等事实来证明。”   “来点冰可口可乐吗 ?”   “这儿可吃不消 !”他连忙伸出两手滑稽地捂着 自己的肚子。   “你还没老到闹肚子哩。”   “五十二了, 而且确实肠胃不好。”   “好吧。”我说, “那么要是你一九二○年来这儿, 我猜西西里人从小就开始学拉丁文了。”   “我参加过唱诗班。”他说。   “我小时候也常参加唱诗班。我要喝瓶可 口可乐。”我说“咱们想想我怎么参加这儿的股份。不过我得先警告你, 我没有钱。”   “办法总会有的。”   “不过我就要有钱了。”   他两眼一下子紧盯在我脸上。然后他轻声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   我心头涌起了一阵强有力但并非光荣的感觉。我一仰头喝了几口可口可乐, 透过瓶子直盯着马鲁洛的眼睛。   “你是个好小伙子。”他握了握我的手, 就蹒跚 向店外走去。   我朝着他的背影说: “你的手臂觉得怎么样 ?”   他惊奇的回过头来说: “好多了。”他说。然后他继续往外走去, 一边低声地又说着: “这会儿一点不痛了。”   ·174 ·烦恼的冬天突然他激动地回身走来。“你, 那笔钱你该收下呀 !”   “哪笔钱 ?”   “就是那百分之五。”   “那又为何 ?”   “你应当收下它。这样你可以一步步地买进我店里的股份不过要百分之六。”   “不行。”   “我同意了。”   “我不要, 阿尔菲奥。我真的不要。”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下午也并不轻松。三点到四点之间有二十分钟到半个钟头的空闲, 不知是何故。然后又繁忙起来, 不过这是因为主妇们急忙张罗晚餐。   就在这时贝克先生进来了。他瞧瞧冷藏柜里的黄油和灌肠, 等着店堂里的两个顾客快点离开, 偏巧这两个都是拖泥带水的顾客, 拣了又放, 仿佛想带走所有的东西。   最后两个顾客走出去了。   他说: “伊坦, 你知道玛丽取走了一千块钱么 ?”   “是的, 先生。她跟我说过。”   “她为什么这样做 ?”   “当然, 先生。她 已经说了一个月了。家具是有点旧了你知道女人的脾气。想要新的旧的就呆不住了。”   “现在这样花钱太傻了, 情况就要发展了, 我说过的。”   “可钱是她的, 先生。”   “这不是投机买卖, 伊坦。我说的是十拿九稳的投资。如果那一千块原封不动一年内就会赚到家具钱的。”   ·175 ·烦恼的冬天“贝克先生, 她的钱我怎么去管呢。”   “你不能说服她么 ?”   “我没想到。”   “这口气真像你父亲, 伊坦。稀里糊涂的, 如果我帮你决不让你这么糊涂。”   “好吧, 先生。”   “而且看来她不会在本地花它。她准会去别处买减价的要是次货, 还能找她。你可不能再袖手不管了, 伊坦。要尽量说服她 ! 或者由我直接经管。决不会让她吃亏的。”   “这是她哥给她的遗产, 先生。”   “这我知道。我竭力劝阻过她。可她还搪塞说她想出门去走走。出门就得带一千块吗 ? 你总比她头脑清楚吧 !”   “我弄不清楚钱钱上的事情了, 贝克先生。打从我们结婚以来没有过什么钱。”   “那么你最好要赶快学会, 不然你还得这样穷下去。有些女人花钱简直就象是上瘾似的。”   “玛丽没有机会养成这习惯, 先生。”   “总会有的。只要让她闻到一点腥, 她就会很快醉心于杀人的。”   “贝克先生, 此话当真 ?”   “我确实是当真的。”   “她必须得十二分地勤俭节约。”   不知为什么, 他突然发起火来。“你太令我失望了, 伊坦。   你得先当家才能挣到一点社会地位。添新家具的事可以稍微推迟一点吧 ?”   “我不行, 她不行。”大概银行家们对钱都能透视, 说不定·176 ·烦恼的冬天他透过衣服能够看见那个信封的。“可以, 我试试。”   “她这会儿在家么 ? 但愿她还没有早就花光。”“她大概到吉汉普顿去。”   “天哪, 一千块准花光了 !”   “不过她还有点钱在。”   “可根本问题是, 钱是你唯一的出路呀 !”   “钱能够出生钱来。”我轻轻地说。   “对极了, 忘了这一点, 你只能一辈子做一个杂货店员。”   “对这事我很遗憾。”   “你得赶紧整顿家规。”   “说不定正是你昨天谈到挣钱的话使得她以为挣钱是挺容易的事。”   “那就该告诉她, 钱能生钱。”   “你要喝瓶冰镇的可口可乐吗, 贝克先生 ?”   “好的。”   我打开纸杯倒给他喝, 他冷静下来, 低声咕噜着, 仿佛雷雨闪电平息了下去似的。   进来两个黑人妇女, 这样他就只好忍着怒气喝光了可口可乐。“你跟玛丽再谈谈。”他气冲冲地说罢, 大步走了出去。我猜测他不会出于疑心才发这么大的火。我想他所以发火, 是因为他觉得失掉了一贯的权威。人会因为别人不听自己的意见而生气的。   街口上住的黑人居民, 包括这两个妇女都很讨人喜欢。她们不常买东西, 因为她们有 自己的铺子, 不过偶尔来比较一下是不是被团结心害得多花了钱。她们更多的是问价钱, ———再说她们也都是些挺漂亮的女人, 长着十分动人的腿。这倒使人·177 ·烦恼的冬天想到: 从小营养太好了对于肉体或者精神影响太大了。   临关店前我打电话回家: “我的小鸽子毛, 我今儿要晚点儿回家。”   “别忘了和玛姬的约会。”   “记着呢。”   “你要迟多久呢 ?”   “十几分钟, 我去看港口那艘挖泥船。”   “怎么 ?”   “买下它。”   “哦 !”   “要鱼吗 ?”   “好的, 要是你看到有什么好的比目鱼的话。”   “好, 我赶快去。”   “快一点啊, 这可是去 ‘前桅’, 你知道。”   “我不会磨蹭的, 我的宝贝儿。我让你乱花一千块钱, 贝克先生还教训我一顿呢。”   “是吗, 贝克这个老色鬼 !”   “玛丽……玛丽 ! 小心隔墙有耳哩 !”   “他干他的去。”   “他还认为你是个傻瓜蛋。”   “什么 ?”   “而我是个稀里糊涂的什么东西。”   她格格笑得我心里痒痒。   “快点回家来吧, 宝贝。”她说。一个男人听着这甜蜜的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 挂上电话以后, 我快活得浑身软弱无力, 如果人会有这种感觉的话。我回想不起在没有玛丽之前是一种什·178 ·烦恼的冬天么情境; 或者设想没有了玛丽之后又会怎样, 但却简直无法想象, 只能想到一种满 目哀伤的悲苦境地。我估计人人迟早都要写下墓志铭。那么我的墓志铭就是: “永别了, 查理。”   太阳落山了, 但云吸收它的光, 又反射到港 口、防波堤远处的浪被映成了玫瑰色。海水里的系船桩是由三股木头合成的, 用铁箍固定, 并且略成斜面, 以便冬天减缓冰的压力。每个桩子顶上常停着一只一动不动的海鸥, 总是雄的, 胸腹洁白, 翅膀纯灰。我疑心它们是否有各 自的地盘, 而且可以随意买卖。   港口有几只渔船。我认得所有的渔民。的确, 他们现在只有比目鱼。我从裘·洛甘手里买了四条挺好的, 然后看他剖鱼他的刀就象割水似的顺着鱼脊毫不费力地一划。每到春天免不了总要说起什么时候才会有斑鳟鱼。我们常说: “丁香花开斑鳟鱼来。”但这话不太灵。我这一辈子就老是碰到要么没来要么刚去。要是偶然碰上一条, 那可真是一种漂亮的鱼啊, 细长秀气, 干净就象银子, 气味也挺好闻。可就连裘·洛甘都没捕到。   “还是海鲈鱼好。”裘说, “有意思的是, 它叫海鲈鱼, 没人碰; 叫它 ‘海鸡’, 便会被一抢而光。”   “你女儿好点么, 裘 ?”   “唉, 忽好忽歹。真叫我心里受不了。”   “唉, 是呀, 我也很难过。”   “只要有办法能够……”   “我明白———可怜的孩子。把鱼装在这袋子里吧, 向她 问声好, 裘。”   他直勾勾地望了我半天, 仿佛指望从我这儿得到某种灵·179 ·烦恼的冬天药。“我会说的, 伊坦。”他说, “我会对她说的。”   在防波堤后面, 郡里的挖泥船那巨大的螺旋钻吸起烂泥和贝壳, 由唧筒和浮桥上的管道, 排在岸上。船上的信号灯全亮着, 高挂两个红球在那儿, 表示正在作业。一个戴着白帽, 系着白围裙的厨子, 光着胳膊靠在栏杆上俯视着肮脏的海水, 不时吐口唾沫。风是朝岸上吹的。它带来挖泥船上腐烂的刺鼻臭味, 混和着苹果馅饼里烤 肉桂的甜香。威风凛凛的大螺旋钻把海泥翻上来。   这时晚霞映着小快艇的帆闪出一抹红光。我踱了回来, 经过游艇站和老的游艇俱乐部, 从有机关枪的退伍军人大厦向左拐。   船厂尽量想把积存的船只漆好装修好, 迎接夏季。前一阵初春罕见的严寒耽误了他们的工作。   我从容地走过造船厂, 穿过杂草地到港湾的尽头, 回过来慢慢走向丹尼的小木棚。我吹了支老曲调, 他不想见我就可躲起来。   果然他的棚里是空的, 也许他正伏在草丛里或木料堆里。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会回来, 所以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黄封袋来竖在那张肮脏的小床上, 就转身离开了, 嘴里一直吹老 曲调悄悄地停下说: “再见, 丹尼。祝你诸事顺利。”然后我吹着口哨, 经过波洛克街和大房子, 拐进榆树街, 回到赫雷家的老屋。   我看见玛丽, 正在不慌不忙地周旋于怒号的狂风和激浪沉船之间。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尼龙衫裙, 拖着拖鞋; 她新洗的卷发象一大撮小灌肠似的堆在头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上一家饭店里去吃过饭。因此几乎已不再去过。玛丽的兴奋激动, 使两·180 ·烦恼的冬天个孩子也被这风暴搅得晕头转向。她让他们吃饭洗脸, 这样那样。熨衣板竖在厨房间里, 我那几身讲究衣服 已经熨好晾起来。玛丽会在忙乱中, 不时抽空跑去移动一下正烫衣服的烙铁。两个孩子兴奋的吃不下饭, 可还得吃。   我有五套所谓套服, 对我这种身份来说真不算少。我逐一用手摸一摸被称为 “老蓝服”、“棕勃朗”、“灰格雷”、“黑丧服”和 “褐骟马”的衣服。   “我该穿哪一套呢, 小抱抱 ?”   “‘小抱抱’? 哦 ! 今儿是平常的星期一晚上。穿 ‘棕勃朗’   或者 ‘灰格雷’, 好就穿 ‘灰格雷’, 虽不是正式宴会, 也还显得有点正式。”   “打那条圆点蝴蝶结么 ?”   “对呀 !”   爱伦插了嘴: “爸爸 ! 你太老啦。你可别打蝴蝶领结了 !”   “我并不老呀。我是个年轻风流的小伙子。”   “幸亏我不去。你会被当成傻瓜的。”   “很高兴你不去, 可你怎么觉得我傻 ?”   “尽管你还并不算老, 你打蝴蝶结就显老了。”   “你这个老古板真讨厌。”   “好吧, 你想当傻瓜那随便。”   “我就是想。玛丽, 你认为我傻吗 ?”   “行了行了, 快去洗澡, 衬衣在床上。”   亚伦说: “我已经写了一半 《我爱美国》。”   “很好, 夏天你就要去上班了。”   “工作 ?”   “对, 在铺子工作。”   ·18 1 ·烦恼的冬天“哦 !”他看来没有那么兴奋。   爱伦倒是很惊讶, 可什么也没说。玛丽再一次重复地叮嘱孩子们, 我赶紧去洗澡。   我正在打我那唯一的领结时。“你再年轻一点就好看了。”   她用标准的女人腔调说。   “你将来准会让男人吃够苦头, 我的宝贝。”   “就是中学里高年级的学生也不敢打的。”   “咱们首相就打。”   “那不同。爹, 抄书是欺骗吗 ?”   “怎么回事 !”   “嗯, 比如说我写一篇文章时, 拿一本书里的材料来用算抄吗 ?”   “你是怎么用的。”   “请你说清楚点。”   “ ‘说清楚点’么 ?”   “对。”   “好吧, 要是你注明是引用别人的话, 文章会更有力度。   美国的文章有一半都这样。唔, 你现在觉得我的领结怎么样 ?”   “要不加记号呢 ? ……”   “那就跟别的任何偷窃一样。你没有这样对吧 !”   “当然。”   “那你问这干嘛 ?”   “这样会坐牢吗 ?”   “要是拿了钱有这可能。你可别那么干, 亲爱的女儿。喂领结到底怎么样啊 ?”   “真拿你没办法。”   ·182 ·烦恼的冬天“要去他们那儿, 告诉你哥哥声, 他真不害臊。说我已经给他带来了他那该死的老米鼠面具。”   “你从来不认真听我说话。”   “我是在听呀。”   “你没听会后悔的。”   “丽达, 再见吧。去代我向天鹅问好。”   她活像个小迷人精, 磨磨蹭蹭地走了。我对女孩子真毫无办法, 这些女孩们。   我的玛丽又漂亮又容光焕发。仿佛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放着光。我们挽着胳膊走在树叶交叉灯光闪烁的榆树街。我们这时的神态, 简直像两匹步履轻捷的良种马。   “你真该上罗马去见见大世面。”   她温柔地笑了。爱伦要是能象她那么笑那该多好“咱们以后就要经常这样了, 我的宝贝。”   “什么时候 ?”   “有了钱以后。”   “那会是什么时候 ?”   “快了。到时我教你挑什么样的鞋子。”   “用十块一张的钞票点雪茄抽么 ?”   “不, 二十块一张的。”   “哦, 我爱死你了。”   “得了, 太太。你这么直拉, 我有点不好意思啦。”   最近, “前桅”加了几扇临街的弓形窗, 嵌着一小方一小方美丽的瓶玻璃, 好使铺子显得古色古香、殷实可靠, 但人们一坐下来, 透过使光线歪曲的玻璃, 脸就扭曲了。有的下巴突出, 有的看来眼睛大而无光, 不过橱窗里摆的天竺葵和山梗·183 ·烦恼的冬天菜, 增加了这种古老、可靠的气派。   玛姬从头到脚摆出殷勤待客的架势已经等在那儿。她向我们介绍了一位来 自纽约的哈托格先生, 脸故意弄得黝黑, 白牙就像玉米粒。他把 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对别人都赞同地呵呵一笑。这就是他的贡献, 也还不坏。   “你好 !”玛丽说。   他呵呵一笑。   我说: “你知道么, 玛姬是个女巫。”   哈托格先生又呵呵一笑。大家都觉得挺愉快。   玛姬说: “我给咱们要了一张靠窗的台子, 就是那一张。”   “你还特意摆上了花哩, 玛姬。”   “玛丽, 我总想报答你们对我长期的盛情嘛。”   在我们入座以及入座以后, 她们就这样客气着, 哈托格先生也总在笑, 看来真是个聪明人。我一会儿一定得让他说句话。   餐桌陈设得挺讲究, 银餐具显得特别银光闪闪。   玛姬说: “我给你们全叫了马提尼酒, 不管你们爱不爱喝因为我是主人。”哈托格先生呵呵笑了。   这种酒盛在象给鸟儿洗澡的缸子似的大玻璃杯里, 里面还有柠檬。刚喝第一口时全身都有点发麻, 简直就象被吸血蝙蝠咬了一口似的, 随后喝起来就逐渐觉得挺醇, 喝到最后觉得味道美极了。   “两杯酒后, 菜的味道会更好。”   这时我插话说我想开一家酒店, 让顾客每次都喝二杯马提尼。这样准能发财了。   哈托格先生呵呵笑了。我正嚼柠檬时, 四只小鸟缸又端到·184 ·烦恼的冬天了。   第一口下了肚, 哈托格先生居然说话了。他有个低沉、洪亮的嗓子, 有点象演员, 歌唱家, 推销的掮客似的。甚至有点像对病人说话的医生。   “听扬—享特太太说你在这儿有 自己的事业。”他说, “这里倒真是个风气淳朴的美丽小城。”   我正想老实告诉他, 可是玛姬却马上接了过去。“赫雷先生是我们这个地区新的大人物。”   “是嘛 ! 请问你在经营哪一行, 赫雷先生 ?”   “什么都经营。”玛姬说。这是肯定的, 但不能公开。她水汪汪的眼睛有点醉醺醺。我瞧了瞧玛丽的眼睛, 还只刚刚露出点醉意来, 我想在我们来之前, 他们至少是玛姬早喝过酒了。   “也好, 我不否认了。”我说。   哈托格先生又呵呵笑了起来。“你的太太那么漂亮, 这可打赢一半。”   “可大获全胜。”   “伊坦, 这样让人以为我们老打仗哩。”   “本来就是吗 !”我一口干了半杯, 酒力一直冲到了眼底。   那窗格上的玻璃仿佛在烛光中旋转。也许这只是一种 自我催眠, 我仿佛听见 自己的声音, 那就像听别人说话。“玛姬是个东方的女巫。马提尼酒简直是一服迷药。”我仍盯着那玻璃。   “哦, 自己真是个奥兹玛哩。东方的女巫坏么 ?”   “那当然。”   “她从没变好么 ?”   透过那玻璃, 一个男人只形单影地走着。他被歪曲的头微微向左歪着, 而且用两脚的外侧走路, 样子挺像古怪的丹尼。   ·185 ·烦恼的冬天我想象 自己一下追了上去。我一直追到看不见他。我高声喊着: “丹尼 ! 丹尼 ! 求求你, 丹尼, 把钱还给我吧。把它还给我。它是有毒的。我下了毒的 !”   我听见哈托格先生在笑。玛姬说: “不过, 我还是喜欢做奥兹玛。”   我擦干了泪水, 解释说: “我还是慢慢喝好, 这酒真厉害。   弄得象眼睛浸了水似的。”   玛丽说: “你的眼睛全红了。”   我闲谈着, 尽管我并不想, 说着笑话, 玛丽银铃般地笑着, 估计我说得挺风趣, 甚至还挺迷人, 然而我的心并没有在餐桌上。玛姬是明白这一点的。她疑问地望着我, 真见鬼, 这个女巫。   后来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白酒, 吃的是鱼。玻璃转得像个螺旋桨。后来又有白兰地, 还喝了咖啡———然后这顿饭就吃完了, 大概是这样。   玛丽和哈托格先生出来, 玛姬 问我: “你刚才魂到哪儿去了 ?”   “我不明白你的话。”   “你只有半条心在这儿。”   “去, 去, 你这女巫 !”   “那就这样吧。”她说。   我不断用眼探索着每一个园子里的暗处。玛丽的脚步有点踉跄, 紧挽着我的手臂。“多好的一晚上啊 !”她说, “我从没这么轻松过。”   “对, 是很好。”   “玛姬招待得真好。我该怎么酬答她呢。”   ·186 ·烦恼的冬天“她的确挺不错。”   “哦, 还有你。没想到你这么风趣, 能逗得我们一直笑个不停。你讲到 ‘红贝克’先生时, 哈托格简直笑得一点劲都没有了。”   我 ? 讲了些什么 ? 大概讲过吧。唉, 求求你 ! 丹尼……把钱还给我吧“听你讲比看戏更精彩呢。”我的玛丽说。我在家门口用劲紧抱住她, 把她抱痛了。“你醉了, 宝贝。你把我都弄痛了。   当心孩子们。”   我原想趁玛丽睡着, 我就去找丹尼, 甚至叫警察帮忙。可是我心里明白。丹尼已经不在那儿了。我静静地躺着, 呆瞪着在我的眼前飘动的那些红的和黄的小斑点。我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我想起屠杀那些小兔子的事。也许只有第一次才叫人难过, 但难受也得干。做生意和搞政治一样得 自己搏斗, 才有希望。一旦当上了山大王, 他尽可以伟大、仁慈———但首先得是山大王。   ·187 ·烦恼的冬天第 十 章坦普顿飞机场距新港很近, 对喷气机来说约摸五分钟就到了。它们像一队毒蚊子成天往这儿飞。我倒但愿能像亚伦那么赞美热爱它们。我看够了它们杀人, 让我热爱他们实在是做不到。我还没学会在它们发生的声音前方去找到它们的踪迹。那种雷鸣般的轰轰声使我联想到锅炉爆炸。我被它从梦中惊醒心里难受得像长了一颗烂疮似的。   清早, 它们呼啸而过把我从梦中惊的直发抖。我想它们是让我梦见了那些德国步枪, 那些枪曾经叫我们那么羡慕, 又那么害怕。   我浑身冷汗地躺在昏暗的晨光中, 倾听着那些专门制造邪恶的纺锤似的东西嚣叫而去。我想如今这种感觉已深深侵入每个人的心中。问题在于它们必有来达到的目的。   每当问题变的严重时, 人们总想去逃避。但它却更潜入人的心底, 跟许多已经积存好久的问题纠缠在一起, 结果烦躁不安、负罪感和一种急于抓住某种东西的愿望产生了。也许心理分析家们要对付的根本不是 “情意结”, 而是将来某一天会掀起蘑菇云来的核弹头。我的确觉得每个人都神经过敏, 而且有点强作欢颜, 就象除夕狂饮发泄一样。什么也别管, 吻吻邻人的老婆作乐了吧望望我 自己的老婆。她的嘴角挂了下来, 眼睛下面显出疲·188 ·烦恼的冬天倦的皱纹, 因为她有病时才是这副模样。她是世上最健康的妻子, 她虽不常生病, 但一旦生起来, 便最可怜了。   那可恶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大约花了五十万年才习惯了火, 却用不到十五年发明了这种比火可怕的力量。我们会有可能来好好利用它么 ? 如果思想跟事物的规律一样, 那人的心灵会不会裂变呢 ? 对我们大家来说, 是否目前正在发生这样的事呢德波拉姑母跟我讲过一件事。上一世纪时, 家族中有些人是坎倍利派教徒。姑母当时还是个孩子, 她还记得某次所谓世界末日时的情景。她的父亲舍弃了一切, 只保留了床单。到了预言中的那一天, 他们就披了这些床单到山里去等待。几百个人披着床单, 又唱又祈祷。夜晚来了, 他们唱得更响, 甚至还跳起舞来, 时候快到时, 天上落下了一颗流星, 人们像狼像鬣狗一样尖叫, 这令她终身难忘。接着就到那个时刻。全身披着白布的人全一口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   小孩子们脸都憋得发了青, 最后,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为这觉得受了骗。清晨他们下了山, 尽量要回发散的东西。我听了后仿佛也能感到他们懊丧的心情。   这种浪费无数火药粒的喷气飞机令我想起了这事。如果我们用不上它, 我们是不是受了骗呢 ? 发射火药, 却治不了自己的愤恨和苦恼。   玛丽醒了。“伊坦, ”她说, “你一直在那儿想着心里的事自言自语。我不了解你的想法, 却能听见。别想了吧, 伊坦。”   我想劝她别再喝酒, 因为她看起来很可怜。我平常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开玩笑, 这时我却说: “头痛么 ?”   “嗯。”   ·189 ·烦恼的冬天“胃呢 ?”   “也难受。”   “浑身难受 ?”   “对, 浑身难受。”   “我该干点什么呢 ?”   “噢———我想死去 !”   “你别起来啦。”   “不行。孩子去上学哩。”   “我帮你。”   “那你要上班啊。”   “我会干的。”   她稍停了一会儿说: “伊坦, 我不舒服极啦。确实起不来了。”   “请医生么 ?”   “不。”   “不能让你一个人。让爱伦陪着你好么 ?”   “她得考试。”   “我去叫玛姬 ?”   “她不知又搞什么新花样。她把电话切断了。”   “我可以请她一下。”   “这么早去, 她会把你吃了。”   “从门下面塞张条子进去。”   “可我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 ?”   “不, 不。我不想让你去。我不想让你去。”她叫起来。   “让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   ·190 ·烦恼的冬天“奇怪, 这会儿我倒觉得好点了。我想是喊了喊的缘故。   嗯, 真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 她真爬了起来, 穿上了晨衣。   的确她好了一点。   “宝贝你真是个奇迹。”   我的脸在刮脸时割破了, 贴了一小块手纸。   莫菲还没剔着牙站在大门口。我不想遇见他, 就匆匆地走过去。   一个结实的黄信封从后门缝下塞进来。我用小刀才拆开。   里面是从小学生带格纸簿上撕下来的三页纸, 用软铅笔写着。一份是遗嘱: “现在本人在神智完全清醒的情况下……”   和 “有鉴于此, 本人……”。另一张是笔据: “我同意以下列产业来偿还本人所欠……”。文件写得清清楚楚, 还签了字。第三张纸上写到: “亲爱的伊坦, 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   我脸上的皮仿佛就象僵硬了的螃蟹的壳似的。我闭上后门, 仿佛闭上了墓穴的门。前两张纸我小心折好放进皮夹里我把最后那张纸撕碎用马桶冲走了。这是个高边坐式马桶, 纸团老卡在那儿底上的小坡冲不下去, 但最后总算还是冲下去了。   我走了出来, 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我才记起刚才是关紧了的。就连忙向门边走去, 却听到了微微一点声音, 抬头一看, 见那只贼猫正爬在一个货架顶上, 该死地伸出爪子在钩半爿挂起来的咸肉。我用长柄扫帚打了半天, 打把它赶进巷子。   我向它猛打一下, 没有打着, 扫帚柄却在门框上给碰折了。   这天早上破例没给那些罐头讲道。因为没有合适的词来。   不过我却找了条皮管, 不但冲干净了人行道, 还冲洗了阴沟。   接着我连积满尘垢的死角和整个店房都清洗了。我一边扫一边·19 1 ·烦恼的冬天还唱着 《查理三世》 的一句台词“如今我们那烦恼的冬天已被这约克的太阳照耀成融融的夏 日。”   虽然这不是歌但我还是唱着。   ·192 ·烦恼的冬天第 二 部第十一章新港是十分可爱的。它有很大的港口, 岸边的一个岛屿挡住了呼啸的北风。散布在许多纵横的小河汊两岸的城镇, 每逢涨潮落潮, 海水从港口和狭窄的水道奔腾激荡地涌进又涌出。   它除了一些早先的有钱船主的大宅子, 住屋都小巧精致, 不是个人口嘈杂的大城市。周围全是繁茂的树木, 有各种橡树, 槭树和榆树, 胡桃树和少数的柏树都是多年的老树, 不过除掉几条老街上引种的榆树, 还是本地橡树最多。原生橡树是那么高大、那么多, 因而有些造船厂就从近处伐取船上所用的材料。   城镇也像人一样, 有时健康, 有时生病, 甚至还会有年龄、精神状态好坏的区别。曾有一段时间, 类似新港的不多几个城镇供应了整个西方照明用的鲸油。像牛津、剑桥这种高校的学生也用这儿出产的油。石油开采后便宜的火油代替了鲸油, 捕鲸业衰落了下去。愁闷, 绝望的心情, 笼罩了新港, 从此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其它的小城又靠其它的产业恢复过来, 新港却依然没有出路。它一味沉浸在往事里, 被那些从纽约出来的蛇样的人流避开。而正象常有的情况那样, 新港城的·193 ·烦恼的冬天人也 自嘲说这样更好。他们避免了游览带来的种种麻烦。只有小河边上偶尔修起了几座新房子。谁都明白这股人流迟早会流到这儿来。本地人既满心渴望又一想起来就觉得妒忌。邻近几个城市都很繁荣, 炫耀着新兴富翁们的高楼大厦。赚饱了游客们的钱, 得够了好处, 旧镇流行起艺术、陶瓷和妖治的男人那些学时髦的该死的女人一边编着手工一边翻闲话。而新镇上的人则谈着往事, 比目鱼, 以及斑鳟鱼上市之类老掉牙的话题。   小河边的芦苇丛中野鸭在作窝并且孵出许多小不点来, 麝香鼠在作窝, 清晨天鹅在悠然戏水。鱼鹰停在半空中, 看准了以后, 就朝鱼儿猛冲下来。海鸥啄食摔碎的贝类。几只水獭还在悄悄地潜入水中, 象一团团暗影。毛茸茸的兔子偷入园子灰色的松鼠街头成群窜动, 看上去像阵阵起伏的涟漪。野雉呸叫着拍着翅膀。青色的苍鹭一动不动地呆在浅滩里, 活象一把把带腿的钢剑, 插在浅滩里。而一到晚上, 那些鹭鸶哀鸣就象怨鬼。   新港的夏天来临时, 却会给人带来一种特有的温柔又粗犷的感觉。一到六月初上, 各种植物一片欣荣, 每一天的落日都给人新的感受。黄昏来时, 鹌享鸟清脆应和, 入夜, 鸱鸣的声音笼罩着小城。绿树成荫的橡树把花朵撒在草地上, 这时候许多狗就聚会在一起, 外出野游, 傻呆呆地在树林里快乐地闲逛有时甚至不着家。   一到六月, 人们本能开垦荒地撒下种子, 便开始长期跟野鬼和鼹鼠作战, 还要对付蚂蚁、甲虫、小鸟以及其他一心想掠夺他的园子的东西。女人们察看着玫瑰花嫩瓣, 有点心荡神怡, 而她们肤色有如花瓣般鲜嫩, 两只眼睛就好象花蕊似的十·194 ·烦恼的冬天分迷人。   六月———既清凉, 又温暖又湿润, 是欢乐的季节, 一切都在喧嚣地复活生长, 包括甜美的和可厌的, 创造性的和破坏性的。苗条的姑娘们手挽手漫步在正街上, 肩上流行的收音机里放着轻柔的爱情歌曲。坦杰的饮料店里坐满了生机洋溢的小伙子, 他们吸着能长粉刺的饮料。他们色迷迷地瞪着姑娘们, 交换着一些对她们不好的议论, 而心底里却充满着蓬勃的欲望。   六月里, 生意人喜欢到酒店里喝点啤酒加威士忌不一会就醉了。不到天黑, 就有发闷的男人到妓女爱丽丝那偏辟的地方解闷。同时整天都有一些小划艇停泊在防波堤后, 自得其乐的人们竭力想从海里弄到一顿佳肴。   六月是美化改造的季节。没有什么人不运点砖瓦材料到家里来, 不在信上涂抹流行图案的建筑图样。成百条小船倒覆在海岸上, 船底新抹的棕色油漆闪闪发亮, 船主们挺起腰杆, 含笑地望它们慢慢晾干。学校仍紧紧抓住那些孩子不放, 一直到月底, 因此等到考试降临, 感冒停学流行成风, 反叛情绪到放假便熄灭了。   六月里, 夏日的欢愉的种子绽放了勃勃生机。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独立节怎么过好。六月潜在着生机与危机: 小鸭子毫不畏惧地在水中游着, 乌龟在水底下张着大嘴; 莴苣直往高处长, 也许是干旱; 等着的西红柿茎叶拼命长大, 也许只是毛毛虫的口中食。与其在田间喂蚊子, 不如去海滩晒太阳。“今年我得好好休息。我不想再弄得疲惫不堪。今年我决不把两礼拜的假期全浪费在讨厌的汽车轮子上。这是我的时间。我整整干了一年了。”度假让人忘却了以前所有的不愉快, 眼前是那么美好。   ·195 ·烦恼的冬天已经沉睡了多年的新港城。那些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支配着它的人已经使他们那一套成为确定不移的了。执政和司法机构都是永久不变的。市长和市政当局作交易, 法官随意规定罚款, 而且由来已久, 这简直是非法行为, 书本上是这么说的。既然他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样的所作所为不道德。人人都是道德的。当然只有旁人例外。   晴朗的下午已经有夏日的气息。———那些没有孩子牵累能活动的少数跑在季节前面的人, 已经在大街上悠闲游逛, 这些人全是外地来的。拖车上装着小游艇和挺大的外装马达。伊坦很容易猜到他们都是度夏的游客, 只看他们买冰冻牛排和软干酪, 松饼和罐头沙丁鱼就知道了。   天气渐热后莫菲每天都来买点午后零食。他指了指冷藏柜。“你最好装个 自动汽水售货机。”他说。   “那得再冒出两只手, 和像变豆荚似的变两个店员 ? 你忘了, 这爿店并不是我开的, 佐伊老兄。”   “要是你的就好了。”   “讲那个皇族覆灭的故事吗 ?”   “我知道。对复式簿记你简直是一窍不通。你才学会一点还得再下苦功。”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   “如果店是你的你当然可以赚钱。”   “但它并不是我的。”   “所有的顾客都会给你拉过去的, 要是你在 隔壁另开一爿。”   “你怎么产生这种想法 ?”   “因为你有人缘, 它是很起作用的。”   ·196 ·烦恼的冬天“它过去并没起作用。城里每个人都认识我, 我一样破产。”   “这只是你不善于对付批发商。”   “也许现在仍旧不在行。”   “你 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经学会了。你在行了。可你还是一副没有信心的样子。扔开它吧, 伊坦·赫雷。”   “谢谢你。”   “别客气。马鲁洛什么时候上意大利 ?”   “他没说。他到底多有钱 ? 告诉我, 佐伊, 不, 我知道你不应该谈论存户的事情。别说了。”   “为朋友我可以破一次例, 伊坦。他的全部事务我不了解但通过银行帐目可以看出他很有钱。他有一处产业, 一片空地和几幢海滨别墅, 还有许多抵押债券, 简直有象你的腰那么粗。”   “你怎么知道的 ?”   “他在我们那儿租了一个大号的信托保险箱, 我拿着另一把钥匙。我承认我曾经偷瞧过一眼。也许我生性就爱偷看。”   “不过都是正当事物, 我是说……没有哪些在报纸上说的……嗯, 敲诈呀, 贩毒呀这一类的事情么 ?”   “他不会把他做的事到处说的, 我当然不知道。今天取明天存。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还跟别的银行有来往。你看我也没告诉你他的存款额。”   “我又没让你说。”   “我可以喝点啤酒吗 ?”   “酒只是供外卖, 但我可以给你做杯带走。”   “我不能让你犯法呀 !”   ·197 ·烦恼的冬天伊坦开了一罐啤酒。“去它的 ! 有人进来时藏在身后就行了。”   “多谢。我一直想你的事, 伊坦。”   “为什么 ?”   “爱管闲事。失败就像是一只在沙子陷阱中的沙扌妥子, 陷进去就上不来, 是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你得下决心蹦它一下才跳得出来。伊坦, 只要一跳出来, 你就会发现成功也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   “那成功也是个陷阱了 ?”   “就算是个比较愉快的陷阱。”   “要是一个人出来了, 另一个人反而进去了呢 ?”   “上帝才管这事, 可他也袖手旁观。”   “你到底想劝我做什么 ?”   “不知道。要是我明白, 我 自己就去做了。我这个小出纳能当上总统吗 ? 有资金的人倒有可能。我是要劝你: 抓住碰到的所有机会。放过了是不会再来的。”   “你真是个钱财方面的哲学家。”   “不要这样说, 不懂了就多想。人习惯一个人思考。你知道, 许多人百分之九十想过去, 百分之七想现在。只有百分之三想将来。老裴吉说过一句话在这方面最聪明的话: ‘别回头看, 不然你就会被撵上哩 !’贝克先生要去纽约, 他很忙的我走了。”   “什么事 ?”   “不知道, 我只负责拆信。这段时间他从奥伯尼收到过不少信。”   “政治上的事 ?”   ·198 ·烦恼的冬天“我并不看。你生意老这么清淡吗 ?”   “四点前后是。再过十分钟左右就得忙起来了。”   “看这就是经验。你在没破产以前肯定不懂得这个的。再见。别回头, 抓住好机会吧。”   那阵买东西的小小高潮准时到来了。因为实行夏令时, 太阳还很高, 街上还象后半晌那么明亮的时候, 伊坦就收拾好店面, 关上店门。然后拣齐了准备带回家去的食品, 全装在一只大纸袋里。他穿戴好, 坐在柜台上对货贺上的会众说: “今儿不布道了 ! 只是好好记着萨契尔·裴吉的那句话。得学会决不朝后看了。”   他从皮夹里拿出那两张宝贝的格纸, 做了个蜡纸的小封套。接着, 他把这个蜡纸封套塞到冷藏柜压缩机背后的角落里, 再把小铁门关好。   他从屉子里找出那本积满尘灰、卷边折角的电话号码簿来, 它是必要时向供应商紧急订货用的。在 “司法部”这一栏下面, 在联邦调查局下面找到了 “移民与归化事务, WB 街号, 电话BA 7—0300 , 周末节假日夜晚打 OL 6—5888”这项他需要的信息。   他念: “打 OL 6—5888, OL 6—5888, ———因为这会儿太晚了。”接着他眼睛不望着, 喃喃地对那些罐头说: “要是查明一切都正当合法, 那就不会有什么风波。”   伊坦锁上了后门。他提着食品袋走 向 “前桅”旅馆兼餐室。餐室里全是些喝鸡尾酒的人闹哄哄的, 但是那个公共电话间的小前厅里却寂静无人, 连值班侍者也没有。他关好门, 放下袋子, 掏出全部的零钱来撒在搁板上, 拣出一枚十分硬币投了进去, 然后拨了个 “0”。   ·199 ·烦恼的冬天“总机请讲话。”   “哦, 我要接纽约。”   “请你拨号吧。”   他赶紧拨了起来。   伊坦手里提着满袋的食品, 下班回来了。这长长的夏日傍晚多好啊 ! 草地上踏上一步就会留下脚印。他使劲地吻了一下玛丽。   “小蝌蚪, ”他说, “草地该修了, 亚伦有空吗 ?”   “可是现在正是考试的时候。学校又快要放假了。”   “那间房里怎么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   “他在那儿练口技。期终晚会上他会参加演出的。”   “好吧, 那我 自己去。”   “我很抱歉, 亲爱的。可是孩子们的脾气你总了解。”   “是的, 我开始了解他们了。”   “你心情不好么 ? 太累了吗 ?”   “怎么说呢 ? 只是我站了一整天。想着要去推剪草机可不令我开心。”   “我们最好有一部摩托剪草机。可以坐在上面剪草, 约翰逊家就有一部。”   “我们最好有个园丁, 和一个园丁的孩子。我祖父就有过。   要能有一部亚伦肯定愿意干。”   “他才十四岁, 别太苛刻他。孩子嘛。”   “你说孩子们都逗人爱是谁胡说的。”   “你确实心情不好。”   “是的, 大概是这样。而且那可怕 的口技也真让我受不了。”   ·200 ·烦恼的冬天“可是他在练习。”   “第二次说了。”   “求你别这样了。”   “好吧, 不过要是真能这样倒有利于他。”伊坦走进起居室, 亚伦正在用芦笛说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来。“你这是搞的什么鬼呀 ?”   亚伦把它吐在手心上。“用那个 ‘躲躲猫’盒子换的。这就是奇怪有趣的腹语术。”   “那 ‘躲躲猫’玉米花你吃了么 ?”   “没有。我不爱吃。我还要继续努力, 爹。”   “等一会儿。”伊坦坐了下来, “你怎么打算 自己的前途 ?”   “唔 ? 什么 ?”   “你的未来。学校里没跟你们讲过 ? 未来就在你们 自己手里么 ?”   爱伦溜进来, 蜷缩在躺椅, 刻薄地格格笑。   “他想要上电视哩。”她说。   “有个家伙十三岁, 就猜中难题征解, 得了十三万块钱。”   “结果他作弊了。”   “不过那十三万块奖金他总到手了呀。”   伊坦用温和的口气说: “那么就一点也不在乎道德品行的问题 ?”   “可那总是一大笔钱呀。”   “这是不诚实的, 你不觉得么 ?”   “管它哩, 谁都这样。”   “可你知道有一些人想要骗人尽量装腔作势, 却谁也不上他的当么 ? 结果他们是既丢了名誉, 又没有钱可赚。”   ·20 1 ·烦恼的冬天“靠好运气呗, 像吃饼干碰到脆的一样。”   “饼干倒是挺松脆的, 对么 ?”伊坦说, “正像你说话的那副腔调。坐好了 ! 跟大人说话连 ‘先生’也不会用吗 ?”   亚伦望望伊坦, 看他是认真的, 很惊讶, 然后不情愿地说“没忘, 先生。”   “你的成绩怎么样 ?”   “我估计, 还不错。”   “你打算写一篇文章讲你怎么爱美国。你是不是决心毁掉这个念头 ?”   “什么意思, 毁掉……嗯, 先生 ?”   “难道你能爱一个不诚实的国家吗 ?”   “爹, 谁那么干呀 !”   “难道这是爱它 ?”   “最多只是毁掉几个笨蛋罢了。谁也没想去毁了它, 文章我都写好了。”   “我倒想读一读。”   “寄走了。”   “手抄稿呢 ?”   “没有, 先生。”   “寄丢了怎么办 ?”   “没想到, 我只想到像别人一样上夏令营。”   “我们那有这些钱, 能去的才有几个。”   “咱们要是有钱就好了。”他舔了下嘴唇, 低头瞧着手。   爱伦露出全神贯注的神气, 眯起了眼睛。   伊坦注意地看着他。“我正朝这一点努力。”   “先生 ?”   ·202 ·烦恼的冬天“今年我想让你在店里工作。”   “你说, 工作 ?”   “你是想问: ‘你说什么, 工作 ?’你可以搬东西, 整理货架和打扫, 如果好的话还可以接待顾客。”   “可是我只想上夏令营。”   “你还想得那笔奖金吧。”   “没准我的作文会拿奖, 能到华盛顿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假期。”   “亚伦 ! 不管行为也好, 礼貌也好, 名誉也好, 就连追求前途也好, 总得有个一定的规矩。我该好好教教你, 你得工作。”   孩子倔强地仰头。“你做不到。”   “对不起, 什么理由?”   “童工法。我不会被准许去工作的, 不到十六岁。你要我违犯法律么 ?”   “那你是觉得那些帮助父母的孩子全都既是奴隶又是罪犯 ?”伊坦的怒气跟爱一样, 直率而毫不掩饰的。亚伦避开了他的眼睛。   “不是这样的意思, 先生。”   “我想下次决不许再这样。你真是在祖宗面前丢尽了脸。   他们全是诚实正派的人。将来你也该做这样的人。”   “是的。我可以回我的房里去了么, 先生 ?”   “去吧。”   亚伦无精打采地上楼去了。   他刚一不看, 爱伦就螺旋桨似的一转。她坐直, 把裙子拉拉好, 显出挺成熟的样子。   ·203 ·烦恼的冬天“我正在读亨利·克雷的演讲辞。他讲得真好。”   “是挺好。”   “你还记得么 ?”   “记不太清了, 很久以前读的。”   “他真了不起。”   “这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读, 我认为。”   “他确实是了不起。”   伊坦站了起来, 一整天的劳累使他差点倒下。   走到厨房里, 他发现玛丽非常生气, 眼睛红红的。   “你知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她说, “你在干些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他该受点教训了, 我的宝贝。”   “我可受不了一个暴君。少跟我叫宝贝。”   “暴君 ? 哦, 老天 !”   “你那么恶狠狠地对待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现在也许清醒了一些。”   “你简直把他象只小虫似的压扁了。”   “不对, 宝贝。我是让他看清这个世界。我不想让他养成错误地看法。”   “难道你就懂 ?”   伊坦绕过她, 向外走去。   “你上哪儿去 ?”   “剪草。”   “你不是很累吗 ?”   “刚才是有点。”他抬眼望了望纱门里的玛丽, “男人真是个孤独的家伙呀。”朝她笑了笑, 推出来剪草机。   ·204 ·烦恼的冬天玛丽听着割草的沙沙声。   门阶边声音停住了。伊坦喊了一声: “玛丽, 我的宝贝。   我真爱你呀玛丽, ”接着刀翼又猛烈地切割起青草来。   ·205 ·烦恼的冬天第十二章玛姬·扬一亨特很有见识, 而且聪明, 是个挺迷人的妇女她知道该掩藏 自己的聪明。她的两次婚姻都失败了, 两位男人全死了, 没人找她, 她就 自己改变这种处境: 经常联系、问候, 故意安排巧遇等等。她亲 自熬汤看病人, 记得别人的生日。这样大家不至于忘掉了她。   城里的女人中她最仔细地保养肚皮不胖, 皮肤不松驰, 牙齿洁白。她的一大部分钱都花在各种美容上。别的女人常议论说: “其实她年龄很大了。”   当这些已经不起作用时, 她就想法把胸部束得高耸触 目风姿十足。越来越能打扮。她的头发完全象电视上美容品广告所宣传的那样油光发亮, 蓬松起波。每当她跟人一起吃饭、跳舞、欢笑、作乐, 用小手段引人上勾陪她时, 谁也不知道她对这些深感冷漠无聊 ? 经过一段时间, 如果她认为可以, 就会和他同居。接着就去设法改善处境再进一步。或迟或早, 她总会用这种同居的关系捕捉 自己将来可靠的保障。然而看起来很有把握的却老跑掉。她的知心人是些有家室、体弱多病, 或小心的人。而玛姬 自己明白: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算命纸牌对她都毫无灵险。   玛姬认识名利心受了挫, 灰心丧气的男人, 因此她就象猎人一样, 对 自己的猎物产生了一种轻蔑的心情。利用这些人的·206 ·烦恼的冬天胆小, 爱虚荣, 要打动他们很简单。他们急于上钩, 使她觉得并不得意而是作呕。她的朋友和相好就是这样的, 她还对这些保密。她把 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予了她们, 正因为他们从没向她求过什么。她不赞赏 自己, 所以她从不泄露和他们的关系。丹尼·泰勒, 阿尔菲奥·马鲁洛, 斯东瓦·杰克逊·史密斯警长也是一个, 还有其他人。他们相互信任, 跟他们是一种暖人肺腑的相互忠诚的秘密交往, 她回味时得到了慰藉。这些朋友, 用不着顾忌她说话, 她仿佛就是一口 “安徒生的井”, 倾听, 不加诘难, 而且守口如瓶。玛姬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小心掩盖的美德。而且正因为有一种不露声色的东西, 所以说不定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地方的情况, 这种了解不带任何偏见的, 因为她不用它来谋取 自己的利益。别的方面, 任何事对她都有用。   她开始在伊坦·亚伦·赫雷身上意出偶然地打起了主意, 而且是闲得无事。另外, 伊坦认为这纯粹是想试她手段的恶作剧。来找她的人都是因为无能而压抑, 失恋, 而寻找安慰的。   所以她只要安慰和奉承他们几句, 就可以使他们再次有勇气反抗家里的泼妇。她真心喜欢玛丽·赫雷, 因为她才注意到伊坦他受的压抑是一种社会经济方面的。由于 自己无牵无挂, 她很想试试她能不能解救引导这个受伤的男人重新去追求新的 目标。这种游戏, 仿佛就是解一道难题, 做一次试验, 并非出于好心, 她需要引导这个高超的男人证明自己。   伊坦深刻的变化吓坏了她, 这全是因为她。耗子居然长出了狮子的毛来。她看出了在他鼓涨的肌肉, 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深处残酷无情的神色。当和蔼的爱因斯坦的物理概念化作灾难时, 他的心情也是这样吧。   玛姬很喜欢玛丽·赫雷, 却并不对她感到怜悯和同情。女·207 ·烦恼的冬天人容易把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的不幸当做 自然而然发生的。   在她那所整洁的小屋里, 她俯身靠近梳妆镜来检查一下 自己的妆, 这时她的眼睛透过那些化妆品, 看出了掩藏着的松弛的皮肤。她感到年岁已悄悄爬上了眉梢眼角, 仿佛被潮头冲打的礁石。她还没有训练出一种令人心动的成熟来。她必须学会, 她不能让 自己变得衰老可笑。她决不颓丧, 独 自一个人的时候也这样。她试验着把脸部放松。她平常绷紧的下巴马上现了一条象线似的皱纹。在眼前的镜子里她仿佛看到增添的岁月,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仿佛听见一个冷酷的声音在淡淡告诉她前途究竟是什么。她耽误得太久了。女人似乎都需要在一个橱窗中度过一生, 黑天鹅绒中间生小孩, 由少变老, 逐渐发胖, 占小便宜, 得意窃笑, 怜惜, 聊闲天, 有个随和而安静的丈夫, 或者最好是有一份保险金和遗嘱。一个老孤女, 丑八怪, 想找个贴心的老家人都没有。   她感到一阵难耐的恐惧。第一个丈夫还算运气好。她抓住了他的虚弱。他爱她爱得要命, 甚至当她要求离异时, 他都没有在协议中保留再婚这一条。   第二个丈夫知道她有私房钱, 死后没有留给她多少钱, 但她靠着第一个丈夫付的赡养费可以过得很体面, 可怕的是他要是死了呢 ? 她苦于担心赡养费而日夜做噩梦。   她曾经在一月里那个路口, 见过他。他显得衰老憔悴。这使她感到担心。她虔心祈祷他不死, 以免断了财路。   他那消瘦、沉静的脸和暗淡无神的目光, 触动了她心里的老伤疤。要是这老东西死了呢玛姬对着镜子愣了一会儿, 又猛然打起精神来。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散发着奕奕的光彩。她踏着舞步在红色地毯上灵巧·208 ·烦恼的冬天地转了一圈。她必须快跑, 趁着还不晚。   她特意穿上诱人的衣服和鞋子, 套上透明的细袜。烦恼已经无影无踪。她穿衣服就像屠夫在磨刀, 又快又利索。既别太匆忙, 又要迅速, 因为那人不等, 然后, 又要不慌不忙, 就象个精明潇洒、漂亮而 自信的女人, 一位上流社会太太那样。所有的人都注她。一个汽车司机轰隆开过, 尖声地吹了一声 口哨, 两个中学生直勾勾地望着她, 使劲地咽口水。   “不错吧 ?”一个说。   “嗯 !”   “你想———么 ?”   “嗯 !”   在新港上流妇女不时兴闲逛。她一定得办什么事, 不管多无聊。当她走在正街上时, 她不断向走过的熟人, 点头招呼而且一一估量着他们。   霍尔先生———已不止一天靠借债度日了。   斯东尼———一个强健、有男子气的汉子, 可是没有女人会靠他挣的死钱生活。再说, 他现在也已经是她的朋友了。   哈罗德·伯克倒是有钱, 不过他有点象只蠢鸭子。   麦克道威尔——— “碰见你真高兴, 先生。梅莉好么 ?”绝对不行, 他很小气, 被久病的老婆拖住了,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钱。   眼睛老是泪汪汪的唐纳德·兰道夫———是个喝酒的好伙伴即使喝醉时也仍不失彬彬有礼,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   哈罗德·刘斯———据说他跟 《时代》 杂志的发行人是亲戚这是个乏味无聊的人, 就因为笨嘴拙舌, 反而被看作是深藏不露。   ·209 ·烦恼的冬天艾德·汪托涅———一个骗子、撒谎家、小偷。传说他很有钱, 老婆也要死了, 但他谁也不相信。他甚至不相信 自己那条狗。老把它拴起来, 生怕它跑掉了, 让它在那儿嗷嗷直叫。   保罗·斯屈赖特———共和党的一个要人。他的妻子名字叫勃特弗赖, 她受洗时取名, 而且的确名副其实。共和党当政保罗混得还不错。在他的垃圾场倒一车垃圾就得付两角五分钱。据说每当老鼠要造成威胁时, 保罗就利用打耗子赚钱, 还出租电筒和来复枪, 装上标准口径的子弹去打它们。他活象一位总统, 结果人们叫他艾克。不过丹尼·泰勒有一回酩酊大醉后把他唤作 “头儿保罗”, 结果每当他不在眼前时, “头儿保罗”就成了他的绰号。   马鲁洛———他的身体更差了。苍白憔悴, 眼神就象肚皮上被○·四五英寸口径的手枪打穿一个洞。他到 自己铺子门口却没进去, 因为玛姬扭着丰臀进去了。   伊坦正在跟一个黑头发、样子挺年轻的, 穿着派头的讲究裤子, 戴着窄边帽的陌生人讲话。他四十来岁, 壮健结实而且办事挺认真。他看起来就象在给伊坦检查扁桃体腺似的把身子俯向柜台里面。   玛姬说: “你还挺忙 ! 我过会儿再来。”   一个女人上银行去可以有琐屑的小事可做, 而且合情合理, 玛姬走进那座大理石不锈钢的神殿。   佐伊·莫菲看见她, 就打开灯把出纳窗 口那一小地方照得贼亮。看着他的笑脸, 和他的好脾气, 他只能是个玩伴不是个丈夫。他是个天生的单身汉, 死也要这样, 玛姬很称赞他这样。   她说: “麻烦你给换干净的新钞吧, 先生。”   ·210 ·烦恼的冬天“我得看看。对不起, 太太我记得哪儿仿佛有一点。你大概需要多少 ?”   “六盎司左右, 谢谢。”她从白色皮包里掏出折子来, 写了张支票。   佐伊挺喜欢玛姬, 他笑了起来。他不是太经常, 请玛姬出去吃顿饭, 然后就跟她过一夜。但是他也喜欢跟她在一起聊聊, 她的幽默很吸引人。   佐伊说: “扬一亨特太太,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在墨西哥追随潘乔·维勒的朋友, 你知道吗 ?”   “没听说过。”   “瞎说。我那朋友说潘乔到了北方以后, 专印二十比索的钞票。多的他们都不去数了。他们并不在行计算, 就用磅称。”   玛姬说: “你忍不住就讲你的经历。”   “见鬼, 不是的, 我那时才三岁, 扬一亨特太太。有这么一个故事: 有个挺可爱的女人, 是印江人, 跑来找他说: ‘我的将军, 你把我的男人处决了, 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革命有这样的吗 ?’潘乔就亲 自查了她的帐, 象我干的一样。”   “你有那样的库存吗, 佐伊 ?”   “这只不过是故事而 已。潘乔叫人给她称了五公斤钞票有一大捆。他们捆好钱, 那女人就拎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这时有个副官告诉潘乔, 他们只是把她的醉鬼丈夫关起来, 并没有杀死。潘乔一直在盯着那女人。他说: ‘你去把那人枪毙了吧。别让这 “寡妇”失望。’”   “佐伊, 你可会胡诌了。”   “这完全是真的。”他把支票拿在手里转动着。“你要多少块钱一张的, 玛姬 ?”   ·211 ·烦恼的冬天“两角五分的全都给我。”   他们俩都挺欣赏对方的风趣。   贝克先生向外面张望了一下, 打开办公室的毛玻璃门。   这又是可以押注的。贝克也曾向她暗示过。贝克先生就等于是钞票先生。不错, 他有个太太, 不过玛姬挺清楚这个世界上像贝克这样的先生们。他们只要想干, 就会找出漂亮的理由。当时她很高兴把他碰了回去。但他仍旧是在她可以考虑的名单上的。   她收起那些钞票, 她正要向贝克走去时才看见跟伊坦说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进来, 递过一张名片去, 接着就被请进了贝克先生的办公室, 房门立刻关上了。   “好, 吻我的脚吧, 我要走了。”她向莫菲说。   “是最漂亮的脚哩 !”佐伊说, “今晚在一起跳跳舞, 吃吃饭, 或者干点别的, 好吗 ?”   “不行。”她说, “那是谁呀 ?”   “象是个查帐员一类的角色, 从来没见过。碰到这种时候我庆幸 自己很诚实, 而且我总算还弄得清加减乘除。”   “给你说, 佐伊, 多么贞节的女人也会受不了你的。”   “噢, 我求之不得, 太太。”   “再见。”   她重新又走进马鲁洛的杂货店。   “嘿, 伊坦。”   “玛姬, 你好 !”   “那个挺不错的陌生人是谁 ?”   “你不是带水晶吗 ?”   “难道是个侦探 ?”   ·212 ·烦恼的冬天“比这还糟, 是不是人人都怕警察 ? 我不做坏事都怕警察。”   “难道真是那个杂种吗 ?”   “他说他是联邦调查局来的。”   “你在干什么, 搞什么鬼, 伊坦 ?”   “搞了鬼 ? 我 ? 怎么是搞鬼呢 ?”   “那这人怎么会来 ?”   “我只知道他在问, 可我不知道他要干吗。”   “他问什么 ?”   “他问我的老板, 都有谁了解他, 他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   “那你怎么回答的 ?”   “我参军的时候还不认识他。我回来时他早就来这儿了。   我破了产以后, 他雇下了我干活, 把这铺子买了过去。”   “这是在查什么, 你认为 ?”   “天知道。”   玛姬不想看他的眼神。她想: 他只不过是装傻, 我可真想知道。   看他那么若无其事, 简直叫她吓了一跳: “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实话没人会信的。”   “全部是么 ? 一只鸡割开, 看来全是鸡 肉, 可其实有的肉是白, 有的肉是黑。”   “大概吧。我正有点犯愁哩, 玛姬, 老实说, 我担心我这份工作。要是老板有事, 我得喝西北风去。”   “你不是就要变得挺有钱了么, 你怎么又忘记了 ?”   “我可不大记得这个。”   “伊坦, 你的记性呢 ? 那是春天, 复活节前后。你还管我·213 ·烦恼的冬天叫耶路撒冷的女人哩。”   “是在 ‘好礼拜五’那天。”   “你还记得呀 ! 我找出了那句话。是在 《马太福音》 里这是句美妙又吓人的话。”   “对。”   “你怎么会说这句话 ?”   “是因为我姑母的缘故。她要求我每年钉一次十字架。直到现在。”   “你是在开玩笑。可当时你并不是说着玩。”   “对, 我一直都没开玩笑。”   她打趣地说: “你瞧, 纸牌的预示实现了。”   “我知道。”   “你觉得欠着我的一份么 ?”   “当然喽 !”   “什么时候, 怎么报答 ?”   “现在就跟我上后边屋里去么 ?”   “你会那么干 ? 我不信。”   “你不信 ?”   “是的, 而且也别那么干, 伊坦。你一生里还从来没敢出过轨哩。”   “也许我会学会。”   “心里挺想, 你也不敢。”   “我可以试试。”   “只有爱和恨才能让你下决心干一件事, 不过都得费一番周折。”   “或许, 可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   ·214 ·烦恼的冬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他拿出一瓶冰镇的可 口可乐来, 瓶上马上积起了一层霜。   他替她打开递给了她, 又取出另外一瓶。   “你想要我怎样 ?”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 的人, 我想试试强烈地爱或恨的滋味。”   “你真是个女巫 ! 你怎么不呼风唤雨呢 ?”   “多数男人我只要一动眉就可掀起小小风暴, 而对你我该怎样呢 ?”   “你已经点着了。”   他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像小砖房一样结实。”他说“柔软, 光滑, 又结实, 又舒服。”   “不会吧, 你又没摸过。”   “要真到了那时候, 你会吓坏的。”   “我的心肝 !”   “得啦 ! 有点不对劲。我 自爱, 挺明白自己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大。你究竟想要什么 ? 你是个可爱又机灵的女人, 到底想怎样 ?”   “你就要发财了不是吗 ?”   “分点好处 ?”   “对。”   “这我信。”他 向上仰视着。 “玛丽, 我的心肝, ”他说“看好你的丈夫, 你的知心朋友吧。保护我防止心灵的贪欲和外界的侵扰。玛丽我恳求你的帮助, 因为男人都有一种贪婪的欲念, 他心里有一种永恒的渴望, 处处留情, 种下祸根。为我祈祷吧。”   ·215 ·烦恼的冬天“骗子, 伊坦。”   “这我知道。不过我可是个谦恭有礼的骗子呢 ?”   “我现在真有点怕你了。以前却不。”   “为什么。”   他察觉到她露出那副算命的神气。   “因为马鲁洛。”   “他怎么啦 ?”   “问的是你。”   “很快, 稍等。半打鸡蛋, 一块黄油, 对吗 ? 不来点咖啡么 ?”   “对, 要一听咖啡。我喜欢备在那儿一点。什么牌子的腌碎牛肉好 ?”   “听说是挺好的, 我没试过。马上就来, 贝克先生。贝克太太没试过这牌子吗 ?”   “我也不知道, 伊坦。她做什么我吃什么。扬一亨特太太你越来越美了。”   “谢谢, 先生。”   “真话。而且———打扮的也很好。”   “我也正想说。要称赞你漂亮不太适合了, 可你的裁缝手艺真好的。”   “他要的价钱也够高的。”   “人靠风度嘛。可现在不同啦, 人靠衣装。”   “一套做工好的衣服太牢了。这套就已经穿了十年啦。”   “是吗 ? 贝克先生, 您太太身体好么 ?”   “挺好, 所以才不停地抱怨。你该去看看她, 扬一亨特太太 ? 她觉得怪冷清的。咱们这一代没几个能有教养地一起聊·216 ·烦恼的冬天天。这话是威克汉说的, 后来成了温彻斯特学院的座右铭。”   她回身对伊坦说: “还有哪一位美国银行家能知道呢 ?”   贝克先生脸涨红了。“我妻子在读 《万有文库》。请你去看看她吧。”   “我会的, 赫雷先生, 先把我的东西放这儿。我回去的时候再来带走。”   “好吧, 太太。”   “她很出色, 也年轻。”贝克先生说。   “她跟玛丽是老朋友。”   “伊坦, 上头派来的人上这儿来过吗 ?”   “来过。”   “干什么 ?”   “我不知道。他问马鲁洛的事, 我都说不大清楚。”   贝克就像海葵吐出吃剩的蟹壳一样, 好不容易忘记了玛姬。“伊坦, 丹尼·泰勒你最近见过吗 ?”   “不, 没见过。”   “你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   “不, 不知道。”   “你猜想一下, 我有事要跟他接头。”   “我已经好久———嗯, 大概从五月就没见过他。他准备再试一次。”   “在哪儿 ?”   “他没说。不过他决定再试一次。”   “公家疗养院么 ?”   “我想不是的, 先生。他还从我这儿借钱了呢 !”   “什么 ?”   ·217 ·烦恼的冬天“我借给了他一点钱。”   “有多少 ?”   “你怎么啦, 先生 ?”   “对不起, 你们可是好朋友。伊坦, 他还有别的钱吗 ?”   “有吧。”   “有多少知道吗 ?”   “不知道, 先生。我只是觉得。”   “你要是找到他, 请你告诉我。”   “一定告诉你, 贝克先生。或许你可以打电话各处去问一问吧。”   “他向你借现款么 ?”   “是的。”   “那没什么用处。他准会换名的。”   “为什么 ?”   “世家出身的人的习惯, 伊坦, 你把玛丽 的钱借给她 的么 ?”   “是的。”   “她愿意吗 ?”   “她不知道。”   “行啊, 挺机灵 !”   “跟你学的, 先生。”   “嗯, 那就永远别忘记了。”   “或许我学得挺慢。其实主要是我明白了过去的无知。”   “这是有好处的。好吧, 玛丽身体好么 ?”   “哦, 很好。希望我能带她一起度假。我们好几年没离开过城了。”   ·218 ·烦恼的冬天“我受不了这儿的嘈杂了, 独立节我想去缅因州。”   “你们银行家全是有福气的。去过奥伯尼么就这几天 ?”   “你怎么这么想呢 ?”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贝克太太跟玛丽说的。”   “她根本不知道这事。你再想想谁说的。”   “也许是我 自己。”   “这弄得我挺心烦。伊坦, 认真再想一下吧。”   “这没关系的, 先生。”   “我悄悄告诉你, 是州长召我去。这真是桩严重事情, 怎么泄露的 ?”   “在那儿有人看到过你么 ?”   “我一直乘飞机, 应该没人知道, 是为一桩严重事情。如果传了出去, 我知道是谁传的。”   “那么我不想听到。”   “你知道我去了奥伯尼,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州里在查郡里和市里的事。”   “为什么 ?”   “我想大概是下边的事传到奥伯尼当局了吧。”   “政治的问题吗 ?”   “州长一般只会过问政治上的事。”   “贝克先生, 为什么决不外传 ?”   “告诉你吧, 以免打草惊蛇, 无法调查证据。”   “我懂了。但愿你没告诉我, 但我还是宁愿不知道的好。”   “我也宁愿不知道哩 ! 要这么说, 伊坦。”   “这事会在七月七号选举日发生吗 ?”   “这得看州里怎样。”   ·219 ·烦恼的冬天“这事也牵涉到马鲁洛么 ? 我可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我看不像。这人是联邦政府司法部的人。你见过他的证件吗 ?”   “他向我晃了一下, 没看清。”   “嗯。你碰到这种情况都应当看一看。”   “我想你总不至于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吧 ?”   “哦, 这没关系。独立节周末没发生过什么事。所以日本佬才专挑周末来进攻珍珠港, 他们知道没人在。”   “但愿我也能带玛丽远离这儿。”   “你再晚点儿, 想法子找到丹尼, 行吗 ?”   “这事有那么紧要么 ?”   “是呀。我不能说出去。”   “希望我快点找到他。”   “嗯, 要是你能找到他, 也许能换份工作。”   “那我一定尽量去找吧, 先生。”   “这样才好, 伊坦。不管白天黑夜发现他就马上告诉我。”   ·220 ·烦恼的冬天第十三章有人说没时间思考我很奇怪。拿我来说, 我简直双倍地思考。我发现不管是在杂货店工作, 还是在家和妻儿生活时, 都会不断地思考、揣测、臆想另外的事。别人大概也是这样的。   没时间, 也许只不过是不想去思考罢了。   在我生活的这个茫无所知的陌生国家里, 我只有去思考。   各类问题层出不穷, 非注意不可。那些老住户早已解决的问题, 我却仍迷惑不解。   我曾以为自己能随意发动一桩事情, 并控制着它, 甚至想停就停。但现在我惊恐地确信, 这样的事会变成一个独立的事物甚至是人, 不受任何人约束。这样就会产生另一个烦人的想法。真是我发动了它, 或者只不过是身不由己呢 ? 我也许曾经推动过, 也许曾经被推动。就象一条很长的路, 没有拐角没有分岔,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只有在第一次估量时才有余地选择的。究竟什么叫道德难道它们只是些空话 ? 我父亲的弱点就是认为别人和 自己一样宽厚, 利用这一点难道正直吗 ? 不是的, 只不过是一桩有利可图的买卖, 其实是个陷井。他 自己掉了进去。一旦他倒下了去剥他的衣服有什么不道德么 ? 当然不。   如今新港体面的人正设下一个圈套。要是它成功了, 大家不会认为他们是骗子, 甚至会觉得他们聪明。要是一个他们不·22 1 ·烦恼的冬天知道的因素半途插进去, 难道是不道德的、不正直的么 ? 我想那全看它最后的结果。在大多数世人心 目中, 只要成功就是好的。我还记得当希特勒横行无阻的时候, 许多正直的人曾经从他身上找到了美德。还有墨索里尼也使火车正点启动, 而维琪政府降敌却是为了法国的利益, 而斯大林别的方面不管如何他总是强而有力的。力量和成功, ———它们是超越道德且不受任何批判的。因此看起来你做什么不重要, 而是成功与否。在他们心灵深处也许有一种制动力量, 能够阻止和惩罚 ? 看来未必。失败是唯一受责罚的。如果罪犯不被抓住, 任何犯罪都根本不存在。在对新港行动中, 有些人会受害, 有些人被毁, 但它不可能停下来。   这一切并不是我的良心斗争。一旦我接受了一种模式, 道路就会清晰, 风险也会坦然。这些都仿佛是自动形成的, 真令人惊奇。因果关系, 彼此又都十分契合。我注视着它的发展只是稍加干预和引导而已。   我在干这件事情时, 心里明白它跟我格格不入, 但它却是要骑马不可缺的马镫。上马后就再不需要这个马镫了。也许我无法停止这件事, 也不想再发动另一件事。我不需要也不想当这个阴沉、险恶的国家里的公民。我跟上演的这幕悲剧毫不相干。我对这事有所预见, 而且还可以利用。   我们最古老但却不实的神话之一, 就是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表露在脸上, 眼睛则是窗子。事实并非如此。只有病痛, 再不就是失败和绝望才会显露出来。这本来就是另一种的疾病。   少数的人能够洞察隐秘, 能感觉到变化。玛丽虽然感觉到, 但解释错误, 玛姬却能明白, 这令人费解。我觉得她不但神秘而且很有智慧。   ·222 ·烦恼的冬天我料定贝克先生准会在独立节周末前的星期五下午外出。   可能在星期五或者星期六爆发风波, 以便影响选举结果, 所以贝克先生会设法在事变发生时置身事外。这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发挥我的预见, 不过他要是在那晚离开, 我必须采取行动。我星期六要干的事是那么万无一失。如果说还有些胆怯的话, 那也仿佛只是演员登台前的慌忙罢了。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我刚开店门不久马鲁洛就进来了。   他像第一次见到这里的东西一样, 到处瞧着, 神色古怪。   我说: “四号要出去玩吗 ?”   “你干吗问这 ?”   “嗯, 只要有钱, 谁都愿意这样吗 ?”   “哦 ! 我去哪儿呢 ?”   “别人上哪儿呀 ? 金枪鱼群来了, 你可以和凯兹吉尔上蒙涛克去钓鱼。”   一想到对付潜水逃跑的三十磅重的漂亮又健壮的大鱼, 就使他两臂连肩都感到了风湿痛, 他一面弯着胳膊, 一面皱眉蹙额思考着。   我差点问他什么时候去意大利, 但这似乎太过分了。我走过去握住他的右臂弯。“阿尔菲奥, ”我说, “你真傻, 干吗不到纽约好好治治胳膊 ? 总会有药管用的。”   “它们管用吗 ?”   “这又没坏处, 去吧, 试试看。”   “这么关心干嘛 ?”   “我倒不。我已经在这儿替一个意大利傻瓜干了许多年了。   即使是一只狗我也会觉得是自己身上在痛似的。你弯着两只胳膊连我都觉得很难受。”   ·223 ·烦恼的冬天“你挺喜欢我么 ?”   “见鬼, 一点也不。我是在巴结你, 要你加薪金。”   他盯着眼睛像猎狗, 眼皮发红, 虹膜和眼珠混在一起, 几乎分不出。他改变了主意。“伊坦是个好小伙子。”他说。   “不见得。”   “是个好小伙子。”他激烈地说, 接着为自己的流露感情吃了一惊, 连忙走掉了。   我正在称菜豆, 马鲁洛忽然冲回来, 对我喊道: “你坐我的车去 !”   “什么 ?”   “星期天和星期一随便去玩玩。”   “可我没有钱呀 !”   “你带孩子们一块, 我已经告诉车房你要去取车, 油箱也灌满了。”   “等一等。”   “见你的鬼。带上那俩个小家伙。”他把一个纸团似的东西向我一扔, 落在菜豆上。戴维生太太 目送着他又匆匆跑走了。   我从菜豆堆上捡起那个绿色纸团, 是皱巴巴的三张二十块的钞票。   “他这是怎么了 ?”   “他是个爱激动的意大利人, 不是吗 ?”   “一点不错, 居然还扔钱哩 !”   他一整个礼拜都没有露面, 看来诸事顺利。过去他准打个招呼才离开。现在就像看游行一样, 只是站在那儿等, 明知彩车的装点, 却还期待它出现。   我只是没有想到借庞迪亚克车的事。他未曾把车借给过任·224 ·烦恼的冬天何人。这可真是件怪事。好像有某种外力或者意图控制了事态, 任意驱使它就像驱使在栈桥上拥挤的牲畜一样。我知道也许有完全相反的情况。有时候这种力量或者意图反而会起破坏和干扰的作用, 无论事情原来想的多么深思熟虑。我想或许就因如此, 所以我们才相信运气。   六月三十日星期四, 我和平时一样在黎明珠灰色的曙光中醒来, 在仲夏的这段期间它来得特别早。写字台和椅子还不过是一堆黑影, 只是画框依稀可辨。窗帘好像在呼吸似地飘拂着, 因为黎明时都会有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的。   刚醒来时, 我如同享受着两个世界———梦中所见的浑沌天地和清醒头脑的现实环境的两个世界。我尽情地伸着懒腰, 这时有种又甜又酸的感觉。就仿佛全身的皮在夜间缩小了, 必须鼓起筋肉来把它撑回到白天的大小, 而这样做时有一种麻酥酥的愉悦的感觉。   我首先检点了一下还记得的梦境, 就好象翻阅一下报纸看是否有有意思的或者有什么重要信息一样。接着琢磨了这一天里将发生而并没有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就干起从我过去一位最好的长官那儿学来的那套把戏。他叫查理·爱德华, 是一位中年的少校, 或许做一个队列军官年纪已经稍有些大了, 但确实是个好军官。他有一大家子人, 有位漂亮的太太和四个孩子因此如果他不能忍受的话, 他是会被 自己对他们的思念和爱弄得心痛难忍的。当他正整天跟死神打交道的时候, 他不让爱来分 自己的心,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早晨, 要是没有战斗警报硬是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的话, 他就全心全意地想一遍 自己的亲人。他按顺序回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 他们长什么样, 长得象谁。他爱他们, 向他们重申自己的爱。他就像从珍宝柜里不·225 ·烦恼的冬天断地拿出那些无价之宝来, 分别的观察它们, 吻一吻, 摸一摸, 然后再把它们放回去。最后向他们悄声道别, 接着将柜子的门关上。如果他有这么些时间的话, 这一切总共要花半个钟头, 以后一整天里他就不再去想他们了。由于他不受互相矛盾的思想感情的干扰, 因此能把他的全部精力专心致志地用来从事他正在干的那件事, 即杀人。他是我所熟知的军官中最好的一位。我请他允许我借用他的办法, 他答应了。当他战死以后, 我惟一的想法就是: 他的一生是挺有成就的一生。他享受了乐趣, 了解了爱, 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的债,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世上又究竟有多少呢我很少用查理少校的办法, 但在这个星期四里, 我知道尽可能不让 自己的注意力受到干扰的时候, 我在一天的开始醒了过来, 立刻象查理少校那样开始回忆我的家人。   我按历史的发展的顺序来访问他们, 首先对德波拉姑母致敬。她是按以色列的士师底波拉的名字命名的, 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 士师是一种军事长官。或许她真的是名符其实。我这位姑祖母可以率领军队, 实际上她确实统率着思想的大军。我并不为了某些好处却仍然很乐于学习, 就是受了她的影响。她尽管很严厉, 但却特别有好奇心, 而且不喜欢没有好奇心的人。我先向她表示了敬意。接着我举起酒杯向想象中的老船长祝了酒, 又向我父亲致了意。我甚至还向没有任何记忆———我心 目中的母亲———表达了敬意。我从来不记得她, 她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只留下人生当中一段本应由她填补的空白。   我的老船长也好, 姑母也好, 父亲也好, 都没在我心里清楚显现过, 这使我很烦恼。他们本来应当像照片那么清晰的但轮廓却总是模糊不清。记忆的消逝就象照像干版, 人像渐渐·226 ·烦恼的冬天混起来, 成了一片模糊。我不可能永远保留它们。   下一个应该是玛丽, 但是我把她暂时推后。   我先想象亚伦。曾使我相信人可以臻于至善的他那兴奋喜悦的脸, 我已无法想起。现在他在我心 目中出现时却已经是如今的那副样子, ———阴沉、自负、冷漠而孤僻地沉浸在烦恼痛苦的青春发动期之中, 这是个恼人的年龄, 他像陷井中的狗会咬别人也会咬自己。在我现在想象的这幅图画中, 他也无法摆脱烦恼, 只好随他去, 至多对他说一声: “我明白”。我无法改变那难受的滋味, 谁也没有办法。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不管你信不信我总是爱你的, 尽管在这段时期里我们简直彼此都感到受不了。   提到爱伦我便感到一阵喜悦。她会比她母亲更漂亮, 因为她继承了姑母那权威的神情。她的爱闹脾气, 残酷和神经质都会成为一个美妙可爱的人儿的优点。我知道, 因为她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妇女, 在睡梦中紧搂着护身宝。而且这块护身宝过去和现在在爱伦心 目中都非常重要, 正是爱伦能把我身上的东西继承下来, 流传下去。当我在想象中伸出双手拥抱了她, 而她也照例在我耳朵上一丝不苟搔了搔痒痒, 格格地笑了起来。   唉, 我的爱伦玛丽正在我右边含笑地熟睡着。当一切顺利时, 她就会把头枕在我右臂上, 我可以用左手 自由爱抚她。   前几天我一只食指被割了一刀, 后来指尖上就起了硬疤。   因此我伸出中指摸着她从耳朵到肩头的可爱的曲线, 不得不轻得不至于惊醒她, 又得让她感觉到。她叹息了一声, 深深地吸了口气, 象往常那样, 接着又舒服地均匀呼吸起来。她总带着美好的祈盼来迎接新的一天。因为这个, 所以我常常给她一点·227 ·烦恼的冬天小小的礼品, 好使她的信念不致落空。我总为特殊场合保留一些礼物, 现在这件就是。   她睁开了睡意朦胧的眼睛。“已经天亮了 ?”她问着, 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张图画, 我从床上辨得清牛的尾巴, 因此知道天已经亮了。   “我机灵的小松鼠, 我告诉你一个大喜讯。”   “疯子, 说吧。”   “我向你撒过谎吗 ?”   “谁知道。”   “你能听得懂这个大喜讯啦 ! 是不是已经完全清醒“没有。”   “那就再等等。”   她翻过身来, 面向我, 柔软的颈项上起了一条褶皱。“你老在开玩笑。这回可能要说你打算在草地上铺上水泥了……”   “我没有想过。”   “也许是想办一个专门养殖蟋蟀的农场了———”   “也不是。不过你倒真还记着已经放弃了的那些老计划。”   “这下不是开玩笑了吧 ?”   “嗯, 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你得想尽办法让 自己相信才行呢。”   她现在眼睛瞪得圆圆的, 没有丝毫睡意了。我看得出她嘴唇微微颤动着, 随时准备笑出来。“告诉我吧。”   “你知道有一个叫马鲁洛的意大利血统的人么 ?”   “疯话, 你又在发傻了。”   “你再等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了。据说马鲁洛暂时已经离开这儿了。”   ·228 ·烦恼的冬天“到哪里去了 ?”   “他没有告诉我。”   “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呢 ?”   “你别再问了, 这他也没说。他确实说过而且当我提出疑问时还坚决命令过我的, 是让我们过节时开他的汽车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   “你是在骗我 !”   “我会说谎话而让你失望难过吗 ?”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可以不管照童子军的规矩或者天主教的规矩起誓保证的一点, 就是那辆流线型的庞迪亚克油箱里满装着汽油, 阁下您可以随时使用。”   “可是咱们上哪儿去呢 ?”   “这就得等你母甲虫太太来决定, 并且用今天一整天, 还有明天和星期六两天来作好充分的准备。”   “可是星期一正好是节日, 能整整地玩上两天呢 !”   “一点不错。”   “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 还得住汽车旅馆什么的。”   “有没有咱们也得花。我有一笔私房钱哩。”   “傻子, 我知道你会有几个钱。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肯借给我们车子。”   “我也没有想到。可是他的的确确借了。”   “你别忘了, 复活节糖果他也送了。”   “也许只是老年人的心血来潮。”   “我奇怪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应该想这些。也许他只不过是要我们喜欢他罢了。”   ·229 ·烦恼的冬天“我得忙着安排许多事情哩。”   “我知道你得忙碌了。”我看得出她的头脑就像一台机器在运转不停地应付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而且短时间内可能再也不会转回来了, 这正好。   吃早饭时, 我还没有喝第二杯咖啡, 她就已经提出过接着又放弃了一大半美国东部的游览胜地。我可怜的宝贝最近几年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散散心的机会了。   我说: “喂, 我知道最近几天让你注意听我说话不太容易了。有人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投资机会。我需要再取用一点你那笔款子。上次的投资挺成功哩 !”   “这件事贝克先生知道吗 ?”   “这主意就是他出的。”   “那就取吧。你开张支票就行啦。”   “需要多少你不想知道吗 ?”   “不想。”   “投资的详情你也不想知道 ? 价格, 行情, 涨落 曲线, 预计红利, 财务情况, 以及所有类似事情吗 ?”   “说了我也不会明白。”   “哦, 你会弄明白的。”   “嗯, 我不想去弄明白。”   “怪不得别人要称你们这类人是 ‘华尔街的雌老虎’啦。   这样冷静、敏锐的生意头脑可真是吓人哩。”   “咱们要去旅行了。”她接着说, “咱们要去作两天快快乐乐的旅行啦。”   “真见鬼, 怎么能叫一个男人不爱她, 不崇拜她呢 ? 玛丽是谁,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边哼着, 一边把空牛奶·230 ·烦恼的冬天瓶收好, 就上班去了。   我觉得应该见一见佐伊, 跟他接触一下, 但要不是我稍微走早了一点, 就准是他走晚了一点。我拐上正街时, 他正好走进咖啡店。我也走了进去, 坐在他身边的一张凳子上。“你让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了, 佐伊。”   “嘿, 赫雷先生。这咖啡挺好喝呀。”   我向我的在小学里的女同学打了招呼。“你早, 安妮 !”   “你打算做我们这儿的常客了么, 伊坦 ?”   “好象是的。我要一杯黑咖啡。”   “是黑的嘛。”   “要比绝望的眼神还要黑。”   “什么 ?”   “要黑的。”   “你要是能找出点白的来, 伊坦, 那我就请你的客。”   “工作怎么样, 莫菲 ?”   “老样子, 不会更好的。”   “咱们交换怎么样 ?”   “我愿意, 尤其是就要连续放假的时候。”   “碰到问题的不光是你一个。大家也抢着买吃的东西哩。”   “我想肯定是这样。我倒没想到这一点。”   “野餐食物, 泡黄瓜, 灌肠, 还有———天晓得, 还有果冻你看这够可以的吧 ?”   “碰上星期一是节日, 又是个好天气, 那还是小事吗 ? 再说, 就连我们那位无所不能的上帝也觉得需要上山间去休息休息, 开开心啦。”   “贝克先生么 ?”   ·23 1 ·烦恼的冬天“当然不是说詹姆士·布莱恩喽 !”   “我正打算要见他, 必须得见他。”   “那你就尝试着找他吧。他这会儿就象个落进手摇鼓里的银角子似的, 正蹦个不停哩。”   “我可以把三明治送到你的面前, 佐伊。”   “我也正想请你这么做。”   “由我付这次的咖啡吧。”   “行。”   我们一同穿过街走进巷子。“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情况不太好呀, 佐伊。”   “是不好。别人的钱让我操透了心。周末我 已经跟女人订了个约会, 可到时候说不定会弄到精疲力竭, 简直上不了阵。”   他在锁心里塞了团口香糖纸, 一边进去, 一边说了声 “再见 !”   就关上了门。我推开门说: “佐伊 ! 三明治, 你今天要不要 ?”   “我今天不想要, 谢谢你。”他高声回答着, 在充满地板蜡气味的暗沉的屋子里。“星期五或许要, 星期六一定要。”   “中午你不休息吗 ?”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 银行休息, 可是莫菲不休息。”   “有时间来我这儿吧。”   “谢谢, 谢谢你, 赫雷先生。”   这天早上我没什么要说的对那些货架上的部下, 只招呼了一句: “早上好, 先生们, 稍息 !”差几分九点, 身上围着围裙的我, 手持扫帚, 已经走出前门, 在打扫人行道了。   贝克先生向来那么准时, 就似乎听得见他在嘀嗒嘀嗒地走动似的, 我简直相信他肚子里真装着一根游丝。一到八点五十六分或五十七分, 他就从榆树街走来; 八点五十八分, 他穿过·232 ·烦恼的冬天马路; 八点五十九分, 他正走到玻璃门口, 这时, 我提起扫帚像举枪致敬似的, 拦住了他。 “贝克先生, 我想跟你谈几句话。”   “早上好, 伊坦。稍等一下好吗 ? 跟我进去说。”   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那儿正象佐伊所说的情况那样, 好像是在举行宗教仪式。一到九点, 他们真的全体肃立。巨大的保险柜钢门喀嗒一响, 发出咝咝的声音。接下来在佐伊拨了一个秘密的号码, 旋转带动锁簧的轮子。大门被那个最神圣的圣物庄严地打开了。钞票 向贝克先生默默致敬。我恭立在栏杆外面, 就象一个谦卑的陪受圣餐者在等着领一块圣餐面包。   贝克先生转过身来。“好了, 伊坦, 有什么事吗你找我 ?”   我轻声说: “我想只跟你一个人说几句话, 可是也不能长久离开铺子。”   “能再等一会儿吗“恐怕不行。”   “你店里要是有个助手就行了。”   “我明白。”   “呆会儿我有空就来一趟。泰勒有消息么 ?”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安下一些眼线。”   “我尽可能来一趟。”   “谢谢你, 先生。”不过我确信他能来。   一个钟头还没过, 他果然来了, 而且站在那儿一直等到正在店里的顾客离开。   “好吧, 你有什么事呀, 伊坦 ?”   “贝克先生, 医生、律师或者牧师都能保守秘密。银行家也能么 ?”   ·233 ·烦恼的冬天他笑了笑。“你听过有跟别人谈论他存户财产情况的银行家吗 ?”   “没听过。”   “那你到什么时候试着问问看, 试一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并且除了这种习惯, 我还是你的朋友嘛, 伊坦。”   “我很清楚。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心神不定。我 已经多年没有碰上过什么转机了。”   “转机 ?”   “我全都亮出来吧, 贝克先生。马鲁洛碰到麻烦了。”   他向我凑近一些。“哪一方面的 ?”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知道, 先生。我想大概是非法入境 问题。”   “这一切你怎么会知道的 ?”   “他曾经跟我说过, 当然他不会明说的。他这人你是知道的。”   从他的说话中我能看出他的思维是如此的敏捷, 速度如闪电般, 能抓住一切所能抓住的各种事实, 竭力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还有呢 ?”他说, “这可要遣送出境的呀。”   “我是怕的。贝克先生, 他对我不错。我不愿意做不利于他的事情。”   “他有什么建议么 ? 你也该顾顾你 自己, 伊坦。”   “说不上是建议。我得从他那一大堆慷慨激昂的话里 自己去发掘这些。不过我必须弄明白一点: 要是我手头有五千块现钱, 我就可以把铺子买下来。”   “从他的话里看出来他是不是想逃避, 乞求溜之大吉呢———不过你对这件事并没有完全弄明白。”   ·234 ·烦恼的冬天“我什么事都还并没有真正弄清楚哩。”   “这样说就不至于会被控告同谋了。具体情况他没有详细地告诉你吗 ?”   “没有, 先生。”   “那个数 目那你怎么会想到的呢 ?”   “其实这并不难。把铺子全部卖掉就值这些钱。”   “不过你可能花很少的钱就能买下来 ?”   “也可能。”   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铺子, 估量着它的价值。“要是你的假设成立的话, 这笔交易倒是挺不错的。”   “对付这类事情我不大会。”   “你知道对于搞桌面下的交易我不喜欢。或许我可以去跟他洽谈一下。”   “他离开城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 什么时候回来 ?”   “我不知道, 先生。记住, 对于这个我不过有个印象, 他可能会回来, 如果我有现款的话, 他也许肯卖。他挺喜欢我的, 这个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喜欢你。”   “我不愿意占他的便宜。”   “他随时随地可以从别人身上赚回来的。他可以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从别人身上赚回一万来甚至更多。”   “是不是也有点野心太大了。”   “唉, 想不开啦 ! 你也应该顾一下你 自己。”   “我 自己是其次。钱是玛丽的呀。”   “这话不错。好吧, 你到底打算怎样 ?”   ·235 ·烦恼的冬天“嗯, 我想是不是请你准备几份字据, 日期和款数空着。   我准备星期五把钱取出来, 这是我的打算。”   “为什么是星期五 ?”   “嗯, 不过这还来源于猜测, 不过他的确讲起过节时人人都离开。我猜想那时他可能会露面的。你那儿还有他的帐户么 ?”   “真的, 没有了。不久前他刚刚提走。他说要去买股票。   我当时没在意, 因为以前他也这样做过, 而且常常过不了几天又存入, 比原来提走时还要多。”他直瞪瞪地盯着站在冷藏柜旁边的赖恩戈德小姐, 对她的含笑招呼并不理睬。“你在这件事上你知道可能会严重失算么 ?”   “怎么讲这话 ?”   “一方面, 他可能会找到别的新买主; 另一方面, 也有可能这铺子已经抵押出去, 现在产权根本谈不上了。”   “这我可以到郡政办事处去查清楚。我知道你现在忙得很贝克先生。我们之间有一份友谊, 才无理地打搅你的。同时这类事情我的朋友中只有你才懂得比较多。”   “产权契约的事我会去找一趟汤姆·瓦特生的。该死, 伊坦, 时间真不巧。明晚我要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如果他真是个不法之徒, 那你也可能被连累进去。而且可能非常严重。”   “那我还是放弃算了。可是天哪, 贝克先生, 我做杂货店倌实在是做腻啦 !”   “我并没有让你放弃呀 ! 我只是说你是在碰运气。”   “玛丽一定会高兴的, 要是我能拥有这个铺子。不过你的想法也是挺对的。我不能拿她的钱下赌注。我觉得我还是把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人找来最好。”   ·236 ·烦恼的冬天“那样的话, 你的有利条件就会全部丢掉的。”   “为什么 ?”   “要是他被判遣出境, 他可以通过代理人出售产权, 这家铺子到时可以卖的价钱, 会远远超出你付出的实际数 目。你并不知道他多么想悄悄溜掉。既然你不知道, 那你又怎么能知道他们确实想溜呢 ? 你甚至还不能确定他发现是不是事实哩。”   “这话是真的。”   “你对他的情况实际上完全不知道, 并不完全知道。你方才告诉我的话, 都只是些模糊的猜测, 不是吗 ?”   “是的。”   “因此我劝你还是别去管它。”   “现款已付清却没有完全登记备案, 这不会显得可疑吧 !”   “你可以在收据上写明———哦, 比如说, ‘作为与马鲁洛先生合资经营食品杂货商业的投资’这类话。这也可以算作是你付款意图的纪录。”   “如果这一切的一切并不能起到作用呢 ?”   “那只好把钱再存在银行啦。”   “你认为冒这次险值得么 ?”   “你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一种冒险哩, 伊坦。身上带着这么大一笔钱也是一种冒险活动。”   “我会小心的。”   “我真想 自己不是有事才出门去。”   我对时间的估计仍然是十分准确的。在我们谈话中间店里一个人没有来, 这会儿就一下进来了六七个, 三个妇女、一个老头、两个小孩。贝克先生靠了过来, 轻声地说: “我全拿一百块一张的钞票来, 并且会把号码记下。这样如果他们逮捕了·237 ·烦恼的冬天他, 你也可以把它追回来。”他 向那三个女人庄重地点点头对老头子说了声: “早上好, 乔治 !”又捋了捋孩子们乱蓬蓬的头发。贝克先生实际上是挺聪明的人。   ·238 ·烦恼的冬天第十四章七月一日。它把一年分为两半, 就象头发中的头路似的。   对于这个分界线我早已预料到了, ———昨天是这样的我, 明天的我就会改变, 变成另一个我了。我已经采取了许多行动, 这一切是无法挽回的了。时间和事件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仿佛都与我密切配合似的。我一向不曾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把我正在做的事加以掩饰。没有谁强迫我所选择的道路。我的行动方式只是暂时采用的, 为的是来换取安乐、自尊和可靠的生活保障。我完全可以自豪地说, 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的家人, 因为我只有在他们的安乐中才能有 自尊感。不过我的目标是有限的, 一旦达到目的。我仍旧恢复我 自己的行为方式。对于这一切我认为我有能力做到。战争并没有把我变成个杀人犯, 尽管有一段时期我杀过很多人。每当我派出侦察队, 想到里面必定有些人会牺牲时, 我并不象某些人会涌起一种贡献牺牲的乐趣, 也无法原谅或者宽恕这一切。最主要的是要达到的有限目标, 而一旦达到了, 就马上停止, 不再继续。但要做到这样, 我必须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求取生活保障和 自尊感———而决不是 自欺欺人, 然后才赶紧停止它。我从打仗中得知, 伤亡者是事件本身的牺牲品, 而并不是谁的愤怒、仇恨或者残酷的牺牲品。而且我相信一旦有一天俩人和好, 互相谅解了, 胜利者和失败者, 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是可以有爱的。   ·239 ·烦恼的冬天但丹尼那个潦草的字据真叫人心烦意乱, 马鲁洛那充满感激的眼神也是如此。   我并没有那种夜不能寐的感觉。睡意来得迅速、深沉而彻底, 黎明前醒来时也精神焕发。我没有象在黑暗中躺在床上而是急于回忆一下我过去的生活。我轻轻下了床, 在浴室里穿上衣服, 挨着墙走下了楼梯。连 自己也觉得挺奇怪, 我直接走到玻璃橱旁, 打开橱门, 凭着原来的感觉找到了那块粉红色的石头。我把它放进口袋, 关好并把橱门锁上。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把它带走过, 而且也从没想到这天早晨我会这样做。我凭记忆穿过厨房走出后门, 踏进朦朦胧胧的院子。榆树已经绿叶繁茂, 遮成了一个暗暗的洞穴。要是此刻马鲁洛的庞迪亚克在我身边的话, 我准会驾着它开出新港城, 到我童年玩耍的那个天地去。我用手指摸着 口袋里那块温热的护身宝上的波纹哦, 护身宝我还很小时那位德波拉姑母就逼我上髑髅地去, 一丝不苟得简直就象是机器。对于字眼含混她一点也不能容忍, 也曾不让我犯这类毛病。这位老太太是十分坚强有力的 ! 要是她希望长生不老的话, 那么在我的心里她已经达到了这个 目的。当初她看见我在摸索那谜样的花纹时, 她 曾说: “伊坦, 这块古里古怪的东西做你的护身宝很好哩 !”   “什么叫护身宝 ?”   “要是我给你讲, 你如果心不在焉就不会真正记清楚。还是自己去查查吧。”   我所以能记住所有字眼, 全靠德波拉姑母引起我的好奇心, 然后迫使我去寻求答案。自然, 当时我反驳说: “谁愿意去查 !”但她知道我会偷偷去查找的, 因此她有意清楚地念一·240 ·烦恼的冬天遍让我记住。护———身———宝。她非常重视字眼, 最讨厌别人乱用它们, 就象她讨厌粗心摆弄任何精致的东西一样。如今过了许多年以后, 我仍旧能看到那一页字典, 看到我在缠夹不清地念这个字眼——— “护身宝”。阿拉伯文在我心里是些弯弯扭扭的线, 头上带个圈圈。希腊文我读过, 也全亏这位厉害的老太婆。“一块上面刻有图画或文字的石头, 被认为是星象感应和天体方位而赋有通灵的魔力, 常被作为护身符佩带以消灾降福。”这个时候我就只有再去查 “通灵”、“星象”、“天体”、“护身符”等等。老是这样, 一个字眼又惹出了许多个别的就象一串爆竹被点燃了。   后来当我问她 “护身宝, 你相信吗 ?”的时候, 她回答说“这跟我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 ?”   我把它塞在她手里: “这些图画或者文字是什么意思 ?”   “这护身宝是你的, 又不是我的。你感觉它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把它放回橱里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用到它的。”   现在, 当我在榆树遮成的洞穴里正走时, 她就象当年活着的时候那样栩栩如生, 这可的确是真正的长生不老啊 ! 那花纹互相交错重叠, 仿佛是一条无终无尽、无头无尾的蛇。我第一次把它携在身边带了出来, 是为了消灾 ? 还是为了降福 ? 我从来不相信算命, 我总是也觉得长生不老是对灰心失望者的一种可怜的安慰。   东方明亮的天边预示着七月的来临, 因为六月已在昨夜消逝了。如果说六月是金子, 那么七月就是黄铜; 六月是银子七月就是灰铅。七月的树叶勃勃生机。七月的鸟儿歌唱是一种没有热情的浮夸叠句, 因为这时巢中已空, 胖胖的雏鸟已经在·24 1 ·烦恼的冬天笨拙地开始飞了。不, 七月已不是期望但也不是满足的月份。   果实已在长大, 但还既不红熟也不香甜, 谷物是青绿的细束长着嫩黄的穗子。南瓜的脐眼上依然带着 已枯的花冠没有脱落。   我走向波洛克街———充满阳光, 充满温暖的波洛克街。越来越浓的黄铜色曙光照出玫瑰树丛中满是已经快要开残的花朵。   当我慢慢地走着时, 我发现 自己在心里, 而不是在口头正说着———不是 “别了”, 而是 “再见”。别了听来有一种甜蜜的惋惜意味; 再见却是短促而果断的, 仿佛长着锋利的牙齿, 一下就把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联系咬断了。   我来到了旧港口。刚才是在 向谁说再见呢 ? 我也不知道。   已经记不起来了。我想我原本是想上 “那地方”去的, 但一个在海边生活的人一定会知道, 涨潮的时候到了, 那地方正浸在一片黑沉沉的海水底下。昨晚我看见只有四天的新月, 形状仿佛是一根粗粗、弯弯的外科手术针, 但已经有力量把潮头吸进“那地方”的洞口里去了。   怀着希望去访问丹尼的木棚没有必要。天色渐亮, 可以看到小径上重新长直了的被丹尼的脚踏倒过的草。   旧港里处处散布着夏季游艇, 修长的船身, 船帆用穿着绳子的油布套罩着, 偶尔可以看见一两个早起的船主人已经在作准备, 清理好桁木, 安上船头三角帆和主帆, 打开船头上主帆上的大三角帆, 就象有点弄乱了的巨大雪白的鸟巢。   更热闹的地方要数新港。出租游船正系在岸边等候着游人, 狂热的夏季捕鱼人, 花了船钱, 许多捕的鱼堆在甲板上到了傍晚却不知道怎样来处理它们才好, 成袋、成筐、成堆的·242 ·烦恼的冬天棘鬣鱼、鱼参鱼、黑鱼、海鲈鱼, 以及还有细长的小鲨鱼, 都要被胡乱地压坏, 弄死, 最后扔回海里让海鸥去吃。而海鸥也成群地飞集、等待着, 知道这些夏季的捕鱼人准会被他们的丰收弄得心绪不宁。谁愿意去洗剖整麻袋的鱼 ? 而放弃这些鱼, 的确要比捕捉它们更加不容易。   港面现在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笼罩在青铜色的晨光下。航道边上箱形和纺锤形的浮标静静的一动不动, 他们的倒影都映在海水中。   我转身走近旗杆和大战纪念碑, 在用银字刻出的生还英雄姓名的碑上找到了我的名字: 伊·亚·赫雷上尉, 而在下面用金字刻着的, 就是光荣牺牲的十八名新港人的姓名。我熟悉他们中大部分的名字, 还曾经熟悉过他们本人, 都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现在用金字刻着, 就显得不同了。在瞬间, 我心中但愿 自己也能跟他们一起列名单里, 用金字刻出: 伊·亚·赫雷上尉。在这儿脓包和假病号, 孱头和英雄都在金字里面混合成一块。勇敢的人不仅常常战死, 而且战死的机会更多。   胖子威利开着车过来, 停在了纪念碑旁, 从身边的座位上拿出旗子来。   “嘿, 伊坦。”他说。他套上铜环, 旗子被升上杆顶, 并且无精打采地挂在那儿, 活象个被吊死的人。“它有点旧了。”威利微微喘着气说。“瞧瞧它。再过两天, 就要换一面新的。”   “有五十颗星的么 ?”   “没错。我们弄了面尼龙的, 很大, 有这面的两倍那么大但却比它轻的多。”   “事情顺手么, 威利 ?”   “没什么, 可我还是要抱怨。每逢这个独立节事情总是一·243 ·烦恼的冬天团糟。刚巧又是礼拜一, 肯定会有许多出事, 打架、酗酒闹事———城外的酗酒闹事了。要搭车上店里去么 ?”   “不, 谢谢你。我还得上邮局去一趟, 并且我还想去喝一杯咖啡。”   “行, 我送你去。跟你一块喝杯咖啡也挺不错, 可惜斯东尼特别喜欢找碴, 简直疯狗似的。”   “他有什么烦心事呀 ?”   “谁知道。好几天没回来, 回来就变得又凶又爱找碴。”   “他上哪儿去啦 ?”   “他没说, 可是回来时就喜欢找碴。你去寄信, 我在这里等你。”   “不必麻烦了, 威利。我要发好多信呢 !”   “那你就随便了。”他倒了一下车, 然后就顺着正街开走了。   邮局里暗得很, 地板刚打过蜡, 挂着块小牌子: “地滑请小心。”   我们从邮局刚造起来的时候起就一直用着第七号信箱。我拨了 G1/ 2R 这个暗号, 找出了一大叠不指名地直接寄给某某号信箱的赊销方案、商品广告这些东西。就只这些东西, 只好拿去填废纸篓。我沿着正街走去, 本想去喝杯咖啡, 但最后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去喝, 或者是不想谈天, 或者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 “前桅”咖啡店去了。老天, 男人———我想女人大概都是这样———是满脑袋装着多少乱七八糟、前后矛盾的冲动啊。   我正在打扫人行道的时候, 贝克先生又 “嘀嗒嘀嗒”地准时从榆树街出来, 走去主持仪式。当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在把·244 ·烦恼的冬天香瓜摆到门边的货摊上去时, 在银行口停了一辆老式的绿色装甲保险汽车。后座上下来了两个象武装民团似的押运员, 把几个装钱的灰色麻袋搬进了银行。大约过了十来分钟, 他们走出来爬上了那座一点都不透气的堡垒, 又开走了。我猜想方才当莫菲点数、贝克先生核对后开给收条的时候, 他们得站在旁边等着。为钱财费的事可真不少啊 ! 正象莫菲所说的, 你真会被别人的钱弄得厌烦透顶的。银行从麻袋的大小和重量来看大概已经料到节 日前会有许多人取款。要是我是个抢劫银行的老手, 现在正是个好时候。可惜我并不是老手。我知道的一点门道全是从我的好朋友佐伊那儿听来的。他要是有这个想法干的话, 一定会成为大亨的。我确实奇怪他为什么不想去干, 哪怕是检验一下 自己也好呀。   这天早上的生意比我原来料想的还要忙。再加上又猛烈又炙人的阳光, 一点风没有, 这真是逼得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出去度假的天气。需要我去招呼的顾客排成了长队。不管怎样, 我非得有个帮手不可了。如果亚伦不顶事, 我就得辞了他另找一个了。   十一点左右贝克先生很匆忙地进来。我只好对几个顾客暂时怠慢一下, 跟他一起走进后面的堆房里去。   他给了我一大一小两个信封, 因为十分匆忙, 他就象口授速记似的飞快地说: “汤姆·瓦特生说铺子帐务没问题。债据有没有出过他不清楚。他认为没有。这是转让契约, 只要在我划出的地方签字就成了。钞票上都做了记号, 把这个号码记下。   你在现款收据上签个字吧。我很抱歉那么匆忙, 伊坦。我最讨厌这样办事情的。”   “你认为我确实应当进行下去么 ?”   ·245 ·烦恼的冬天“伊坦, 我已经费了那么多事———”   “对不起, 先生。我知道你是对的。”我把收据放在纸箱上, 用那支不褪色的化学铅笔在上面签了字。   尽管贝克先生匆忙, 还是验看了一下收据。“先出两千块。   然后再一次加两百。你是知道的, 在银行帐户上还只剩五百块钱了。要是再不够的话, 那就真要命了。”   “如果一切顺利, 我可以凭铺子贷款么 ?”   “要是你想让利息把你拖垮的话, 当然可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别心软, 伊坦。被他的可怜相感动。他会说得天花乱坠的。意大利人都会这一套。要顾你 自己。”   “我真心的感谢你。”   “我得走了。”他说, “要在中午的车辆高峰之前先开上公路。”他匆匆走了出去, 差点把威鲁太太撞了, 她方才正把摆着的每个甜瓜都摸索了两三遍。   这一天的忙乱一点也没有减轻。街上的炎热弄得人十分急躁, 你一定会认为人们不是在准备过节, 而是在积储东西预防灾难。即便是我想那样, 恐怕也没有时间去送三明治给莫菲。   招呼顾客, 我还得要小心注意。夏季有不少不是本地人的游客, 你一不注意就会偷拿东西。他们就象是情不 自禁的。而且拿的通常是他们并不需要的东西。最容易引起那些人打主意的是那些小小的美味食品罐头、鹅肝泥、鱼子酱、小蘑菇。怪不得马鲁洛要我把这些东西摆在柜台的后面, 因为那儿顾客是不能去的。他告诉我, 一个人在店里偷东西被抓住可不是桩好事情。它会弄得人人都不舒服, 这也许是因为每人都不是清白无辜的。最好的办法可以说就是把损失转嫁到别的顾客头上·246 ·烦恼的冬天去。但是当我看见一些人过分挨近某些货架留恋不去, 我就会预先一语道破他的这类意图似的说: “这种小葱头是喝鸡尾酒时吃的, 价格可不算贵呀。”我曾看到有些顾客会猛吓一跳就仿佛被我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我难受的是疑心别人。因为它是很不愉快的事情。它常弄得我发火, 仿佛许多人被一个人无故伤害了。   这一天越来越叫人厌烦, 好象时间也过得特别慢。五点过后, 样子削瘦、阴沉的斯东尼警长走进店来, 象带着毒气似的进来了。他买了一份全是做熟了装在一只铝饭盒里冷藏着的盒装电视便餐, 家常牛排、胡萝 卜、土豆泥。   我说: “你的样子好象中了暑。”   “嗯, 我觉得挺好, 没什么。”可他那副神气却看上去挺糟糕。   “你要两份么 ?”   “要一份, 我妻子出门啦。当警察的就没有放假的日子。”   “真糟糕。”   “或许是不放假好。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人在这儿逛, 我就不用呆在家里啦。”   “我听说你出门了。”   “谁跟你说的 ?”   “威利告诉我的。”   “他真该闭着他那张鸟嘴别到处乱说。”   “他没什么恶意。”   “他那个笨脑袋也起不了什么恶意。可也许蠢得能害他坐监牢。”   “可是又有谁不蠢呢 ?”我故意这么说, 没想到他的反应超·247 ·烦恼的冬天过了我的预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伊坦 ?”   “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多法律限制, 弄得连 口气都不敢喘了似的。”   “这倒是真话。多得叫你都弄不清啦。”   “警长, 我正想问问你, 我在大扫除的时候找到一支又脏又锈的旧手枪, 马鲁洛说那不是他的, 当然也不是我的。我该拿它怎么办呢 ?”   “要是你不想去申请执照, 把它交给我吧。”   “我把它浸在一桶机油里了。我明天拿来。你是怎么处理这类东西的呢 ?”   “哦, 看看它有没有什么问题, 然后把它扔进大海里就行了。”他情绪似乎好了一点, 但这一天又长又热, 我可不能让他这么好过。   “还记得几年前州里的一件案子么 ? 警察把没收来的枪卖给了别人。”   斯东尼装出一副鳄鱼式的笑脸和天真无邪来。“这个礼拜我可真够受的拉, 伊坦。要是你是故意想逗弄我的话, 可千万别, 因为这礼拜真要我的命啦 !”   “警长, 对不起。有什么需要, 让一位公民帮帮你的忙么比如跟你一块喝个醉。”   “但愿圣诞节能这样。现在我能想到的事情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喝个醉了。”   “那干嘛你不喝呀 !”   “你听说了 ? 不, 你不可能听说 ! 但愿我能知道那是谁在那儿发动, 而且知道为了什么就好了。”   ·248 ·烦恼的冬天“你在说什么 ?”   “忘了这事吧。哦不, 还是别忘了。你跟贝克先生是朋友。   他近来干了什么新交易么 ?”   “我和他并没那么知心, 警长。”   “马鲁洛他上哪儿去了 ?”   “大概是去纽约看关节炎了。”   “我的天, 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朝那儿奔啊 !”   “你在说什么呀 ! 斯东尼。”   “对,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是这样。”   “我不算太聪明, 不过你要想谈心———”   “不, 我不想。他总不能说我泄露的这事吧。”   “在我面前难道你还怕泄露吗 ? 斯东尼。据他们说那叫什么———大陪审团 ?”   “你这不知道吗 ?”   “一点点。”   “到底是为了什么 ?”   “向前进。”   斯东尼凑近我, 像铁钳一样抓得我上臂生疼。“伊坦, ”他恶狠狠地说, “你说我称职吗 ?”   “再好没有了。”   “我想也尽量去做。伊坦, ———你认为强告他朋友, 保住自己, 对么 ?”   “我认为不对。”   “是这样的。我不敬重这样的政府。我最害怕的是, 我以后不再是个好警官了, 伊坦, 你知道吗 ? 因为我对这一行不再感到敬重啦。”   ·249 ·烦恼的冬天“他们在挑你的刺吗, 警长 ?”   “正是。那么多规定, 连喘气都会犯法的。可是我的老天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 ! 你说对吧, 伊坦 ?”   “当然。你的电视午餐, 警长。”   “哦, 对 !”他说, “我要回家好好看看电视里警察怎么干。   家里空无一人, 倒能好好地休息一下。拜拜, 伊坦。”   我想斯东尼是称职的。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呢我正在把水果箱拉进来, 准备关店的时候, 佐伊·莫菲踱着方步进来了。   “快些 !”我连忙关上店门, 放下阴暗的绿窗帘。 “小声说。”   “你在干嘛呀 ?”   “万一有人买东西。”   “哦, 我明白了。讨厌的节日。人人都暴露出身上的缺点出门时兴奋的乱蹦, 回来时精疲力竭。”   “边喝冷饮边等我吧。”   “无所谓。有冰啤酒么 ?”   “只能拿出去喝。”   “我会的, 你打开好了。”   啤酒罐上打了两个眼, 他放开喉咙灌了下去, 立刻底朝天。“唉 ! 他把罐头放在柜台上舒了口气。   “我们终于也能去旅行了。”   “可怜虫, 上哪儿 ?”   “我暂时不知道, 因为我们总在争论不休。”   “就要出事了。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   “你快说, 给个提示也好 !”   ·250 ·烦恼的冬天“我提不出。我只是隐隐感觉到。我的汗毛都快立起来啦。   我感觉这个预兆很准确。人人都好象有点出了常轨。”   “或许只不过是你的想象吧。”   “也许。但是贝克先生从来不度假, 这回却心急火燎地忙着出门去。”   我大笑起来。“你复核了你的帐本么 ?”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 我的确核实过了。”   “你在开玩笑。”   “我从前认识一个小市镇上的邮政局长。手下有个叫拉尔夫的小家伙, 整天流鼻涕, 浅黄头发、戴眼镜、尖下颏, 颈腺肿大得象得了大脖子病一样。这个拉尔夫偷邮票被抓住了, 大量的邮票, 说不定要值一千八百块钱光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个流鼻涕的脓包。”   “你是说偷东西的不可能是他。”   “偷不偷反正都一样。我就机灵得多。要是我, 只要有办法防止, 就决不会失手。”   “所以你才老不结婚么 ?”   “你还真猜中了, 不错, 这正是一个原因。”   我折好围裙, 放进现金出纳机下面的抽屉里。“老是疑神疑鬼实在太费时间也太麻烦了, 佐伊。我可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儿。”   “在银行里干就非得这样不可。一次失手就完蛋了。只要稍微漏一点风。”   “你真对什么都毫不相信吗 ?”   “这是一种本能。只要情况稍稍有点不对头, 我心里马上就起了警戒。”   ·25 1 ·烦恼的冬天“这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 你这全是真话么 ?”   “大概不是吧。不过我真希望你能把听来的信息告诉我会马上告诉我, 当然, 是指跟我有点关系的。”   “我常把 自己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诉别人。或许正因为这样, 所以谁也不告诉我任何事情。回家么 ?”   “不, 我想咱们还是去对面街上的小吃店得了。”   我关上灯。“从巷子里出去行吗 ? 你瞧, 明早街上还不拥挤的时候我就给你送三明治来。一份夹火腿、一份夹干酪的黑麦面包, 生菜和蛋黄酱, 对么 ? 再加一夸脱牛奶。”   “我看你比较适合在银行工作。”他说。   我猜想他并不因为是单身汉, 就一定比别人过得寂寞。他在 “前桅”门口跟我分了手, 一激动我真有种跟他出去的冲动。我想象得到家里这会儿准是闹翻天了。   事实果如所料。玛丽已经起好了旅行的计划。离蒙涛克海岬不远有个旅游牧场, 备有平时在所谓成年人西部片中看得到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妙就妙在它是美国最古老的一个畜牧场。在谁都还不知道得克萨斯州的时候它就已经是牧场了。查理二世给颁发的第一个特许证。早先那些准备供应纽约的牛群全在这儿放牧, 牧人都象陪审员似的通过抽签选出来在这里工作一定的时期。不用说现在已全是银马刺和牧童好汉之类演戏似的那一套了, 不过牧场上仍有红色的牛群在那儿吃草。玛丽觉得星期天在那儿的客舍里过一晚倒是挺不错的。   爱伦却想上纽约去, 在时报广场上度过两夜, 主要住在旅馆。而亚伦根本不想去, 不管上哪里。这是他的一套引人注 目的办法, 以此显示其存在性。   屋子里真是怨气冲天, 爱伦是慢条斯理一滴滴地淌着她止·252 ·烦恼的冬天不住的泪水, 玛丽是因为计划受阻弄得满脸通红、精疲力竭亚伦绷着脸躲开别人, 独 自听着他那袖珍收音机里的广播, 一个半歇斯底里式的嗓子一会儿吵吵嚷嚷, 一会儿口衣口衣啊啊地唱着一首恋爱和失恋之歌: “你 曾经发誓要对我忠实, 却突然把我温柔而孤独的心打的支离破碎。”   “我简直什么都不想管了。”玛丽说。   “他们只是想出出主意, 帮帮你而已。”   “他们就象是千方百计故意刁难似的。”   “我想干点什么, 他们从来却没有理睬过我。”爱伦哭丧着声音说。   亚伦在起居室里扭大了无线电的声音: “……把我温柔而孤独的心扔在地板上踩个粉碎。”   “我们把他们俩锁在地下室里, 我们只管走好 自己的, 我的小胡萝 卜, 我亲爱的 ?”   “你知道, 这会儿我倒真希望能那么干哩。”她只好把嗓音提到最高度, 才能盖过那温柔孤独的心大叫大嚷的声音。   猛然间我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 转身大踏步向起居室走去, 准备把我的儿子撕成一片片, 把他那孤独温柔的尸体摔在地板上踩个粉碎。正当我一步跨进门口时, 音乐声嘎然而止。“本台临时中断节 目, 向你们广播一个特别公告。今天下午, 新港城和威塞克斯郡的负责官员已被传向大陪审团答复控告, 包括在交通事故罚款方面的舞弊行为, 在签订市和郡的有关合同中收受贿赂和回扣等等……”   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市长、市政委员会、治安法官、一些厂家全牵涉在内。我听着, 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只觉得满心难受和沉重。也许他们确实干了别人控告他们的那些事, 但他·253 ·烦恼的冬天们已经干了那么久, 反倒觉不出错来。而且就是最后证明无罪, 他们也已无法在地方选举之前洗刷干净 自己了; 再说一个人即使洗刷干净了, 控告他的罪状也仍旧会被别人记着。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 自己心里也一定明白。我留心听着有没有提到斯东尼的名字, 但没有听到, 因此我猜他准是已经供出了他们以换取免罪。难怪他感到那么忧郁和寂寞。   玛丽也站在门边听着。“哎呀 !”她说, “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碰到过这样的大事了。你觉得这会是事实吗, 伊坦 ?”   “这无关紧要。”我说, “问题不在这里。”   “贝克先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他出门休假去了。是呀, 我也很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亚伦因为他的音乐被打断, 所以感觉身上不好受。   这件新闻加上吃饭和洗碗, 使我们不得不暂时放下旅行的问题, 最后因为时间太晚, 已经无法作个决定或者再继续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上了床, 我开始全身打冷战。它那冷酷无情的凶猛颈头使人在温暖的夏夜里都觉得浑身冰凉。   玛丽说: “你身上怎么全是鸡皮疙瘩呀, 亲爱的。你看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了 ?”   “不是, 我的心肝。我不过体味到了人们正在体味的心情。   他们这会儿准是难受极了。”“别这样啦, 伊坦。你不会承担所有的人的烦恼的。”   “谁说我不能, 我现在就在承担着别人的烦恼。”   “我怀疑你到底能不能做一个生意人。你的感情太脆弱了伊坦。又不是你在犯罪。”   ·254 ·烦恼的冬天“我想大概所有的人都在犯罪。”   “我不明白。”   “我明白的比你多不了, 宝贝。”   “只要有个人陪着他们呆在家里就好了。”   “对不起, 重复一遍行么 ? 亲爱的 !”   “我多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去度个假啊 !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享受了。”   “我们就缺少几个孤身一人的亲戚老太太。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早知道的话我们把她们腌起来, 泡起来, 可以储存的时间长一点。玛丽我的圣母玛丽亚, 你再好好用心想一想看。我真希望咱们能有一两天时间住到一个陌生地方去。我们可以在沙丘中间漫游, 夜里光着身子游泳, 并且在草铺上弄得你精疲力竭。”   “我明白, 心肝, 我明白。我明白你实在够累的。别以为我不明白。”   “好吧, 抱我紧一点。我们一起来想想到底怎么办。”   “你还在微微颤抖。你觉得冷吗 ?”   “又冷又热, 又充实又空虚———又觉得疲倦。”   “我一定要努力想出办法来, 我一定会的。我当然非常爱他们, 不过……”   “我明白, 那么我就能打我那个蝴蝶结了。”   “他们会被送进监牢吧 ?”   “我希望咱们能……”   “我说的是他们。”   “不会的。那没有必要。星期二之前他们是不会被判刑的而星期四就要举行选举了。目的就在这里。”   ·255 ·烦恼的冬天“伊坦, 你是在冷嘲热讽。原先你是不会这样的。你变得这样伶牙俐齿, 我们就更加非得离开这儿不可了, 因为———你方才那种口气并不是在说笑话。我是听惯了你那些笑话。你说的是真话。”   我吃了一惊。方才我露出什么破绽了。我决不能让 自己露出形迹来。“哦, 我说, 你愿意嫁我么 ?”   玛丽嚷了起来: “哎哟哟 ! 哎哟哟 !”   我突然十分担心 自己说不定已露了馅。曾经我要 自己相信: 人的眼睛并不是心灵的窗子。我以前所见过的奸诈的女人, 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就活象是个安琪儿。很多人能洞察别人的内心, 不过这样的人极少。大多数人只知道关心 自己的事情。有一次一个苏格兰血统的加拿大姑娘曾经告诉过一件使她和我都不能忘记的事。她说她正在发育长大的年龄时, 老觉得大家的目光总在盯着她看, 而且用讨厌她的眼神, 弄得她不止一次地脸红、落泪, 她那高人一等的老祖父发觉她的痛苦时严肃地对她说: “要是你知道其它人根本不会想到你的话, 你就不会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这句话治好了她的心病, 而她讲的这件事, 也使得我的心病消除了不少, 毕竟那的确是实话。但平常老在周围满是她 自己种植的花朵的屋子里生活的玛丽, 竟然会听出来, 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至少他在明天到来之前, 倒真是件危险的事。   如果我的计划是完全成熟定型地一下子就在脑子里出现的, 我一定会不胡思乱想, 把它抛到九宵云外。人们不大会干那样的事, 但会私底下玩心眼。我是在听到佐伊讲抢劫银行的规律以后开始干这样的游戏的。我用它来解除我工作的烦闷而且后来把所有遇到的事情都归入其中, ———亚伦和他的米老·256 ·烦恼的冬天鼠面具, 漏水的厕所, 长锈的手枪, 快到的节日, 佐伊的在后门锁心里塞纸头。作为一种游戏, 我计算搞恶作剧, 演习它试验它。不过那些开枪拒捕的强盗, 他们难道不是小时候用玩具手枪比赛谁手脚利索, 最后玩得熟了, 就想试一试它的技巧么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游戏已经变味了。或许是打从我明白我可以买下铺子, 因此就从用钱来经营它的时候开始。另一方面, 也是因为有了一个完美的设想不去试一试就实在十分可惜。关于那些不正直, 犯罪, 那么这种犯罪并不是对付人, 而是针对钱而做的。谁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钱都是保过险的。倒是对付人, 对付丹尼和对付马鲁洛的犯罪才是真正的犯罪。既然我连那个都能做, 那么抢钱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再说这些事又都是偶然因素。以后就不需要干了。实际上在我还没意识到它已经不再是游戏的时候, 我的行动步骤, 工具手段和时间计算都已准备得合乎众人心意。摆弄玩具手枪的孩子手里已经有了一支○·四五英寸口径的真手枪了。   意外的发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穿马路、在树底下走过不也是一样的道理么 ? 我觉得 自己一点也没担心害怕。我准备得已经很充分了, 但是我还是有点不安, 就象一个演员在新戏第一次上台前站在侧幕后面等待时所感到的怯场那样。这同时象是在等待比赛, 上场前对一切可以预见的意外都已经反复考虑, 并想出解决的措施。   尽管人们曾说担心会睡不着觉, 我却睡得很熟, 而且就我所知连梦都没有做, 甚至还睡过了头。原本计划利用黎明前在昏暗中的沉思默想镇静一下情绪。但出乎意料, 当我睁开眼睛时, 那湖水中的牛尾巴变得清晰可辨至少已经有半个小时以上·257 ·烦恼的冬天了。我猛然惊醒, 象被一阵强烈爆炸的气浪冲击了一下似的。   这样的惊醒会使肌肉抽搐。我这一次也把床铺弄响了, 把玛丽也惊醒了, 她连忙问: “怎么回事 ?”   “我睡得太长了。”   “瞎说。还早着哩 !”   “不, 今天是我的大 日子 ! 人们都要迷恋杂货店的日子。   你继续睡吧。”   “你得好好吃一顿早饭。”   “这个你用不着操心。我要到 ‘前桅’去买一纸杯咖啡然后象只饿狼似的把马鲁洛货架上的东西全部吃掉。”   “真的么 ?”   “放心吧, 我的宝贝, 而且要尽量想个办法看怎么才能暂时躲开我们那两个宝贝孩子。这个我们非常需要。我说的是正经话。”   “我知道确实是这样。我一定要出一个好主意。”   我连忙穿好衣服走出家门, 她还没来得及叮咛我要注意安全。   佐伊正在咖啡店里, 他拍拍身旁的凳子。   “不成, 我已经晚了, 莫菲。安妮, 你能用纸杯给我倒一夸脱咖啡吗 ?”   “不行, 得需要两品脱, 伊坦。”   “好的, 那会更好的。”   她倒满两个小纸杯, 把盖子盖好, 放在一只纸袋里。   佐伊喝完了咖啡, 跟我一起穿过马路。   “今天早上没有主教在场你们得 自己做弥撒了。”   “大概是这样。喂, 你对那件新闻怎么看 ?”   ·258 ·烦恼的冬天“我简直无法理解。”   “记不记得, 我对你说过我嗅到点什么了。”   “我刚一听到就想起你的话来了。你的鼻子像小狗一样灵。”   “这已经成了职业习惯。贝克现在应该回来了。不知道他到底回不回来。”   “回来 ?”   “你真的什么都没嗅到吗 ?”   我困惑不解地望着他。“我准是某些事情疏忽了, 而且甚至还不知道疏忽的到底是什么 ?”   “老天爷啊 !”   “你是说我应当能看出某些事情么 ?”   “你说的很对。弱肉强食的规律并没有过时哩。”   “哦, 天啊 ! 我准是把许多事情都疏忽了。我正在竭尽全力回忆你是不是喜欢两份都加蛋黄酱和生菜哩。”   “两份都加。”他撕下了他一盒骆驼牌香烟盒上的玻璃纸塞进锁心里去卡住它。   “我应该回去了。”我说, “我们今儿要出售一种特别的茶。   把盒盖寄去, 就有希望中奖, 奖品是个小娃娃 ! 你有熟识的太太们么 ?”   “当然有, 可那样的奖品, 她们是不会要的。你不必把三明治送来了, 我会 自己来取的。”他从后门进去了, 我没有听到弹簧锁发出喀的一声。但愿佐伊永远不会发觉我最好的老师就是他。他不但教给我知识, 还亲 自给我做了示范, 而且还为我不 自觉地开了一条路。   精通这类事情的每个人, 专家们, 都一致同意只有钱才会·259 ·烦恼的冬天带来钱。最好的办法常常就是最简单的办法。这件事令人吃惊的简单明了, 它最有力的地方正是这一点。不过在马鲁洛身上不由自主地盲 目走向了一个悬崖之前, 我还真的以为它只不过是个有头有尾的胡思乱想。但一旦看准我稳能把这个铺子占为己有以后, 那个大胆的幻想也就变得有了现实意义。有人也许会提出一个十分 自然、但却是不大懂得事理的问题: 既然我能把铺子弄到手, 那还要钱有什么用呢 ? 不但贝克先生会这样理解, 佐伊也会, 而且在这些事上, 马鲁洛也一定会理解。一家铺子如果流动资金缺乏, 简直比根本没有这家铺子还糟。那条可怕的破产之路, 就是由许多资金保障缺乏的冒险事业点缀而成的坟墓。我在那儿已经有过这样一个坟墓了。就连最愚蠢的军人没有后备, 没有迫击炮或者补充, 也不会想去倾其全力冒险突破的, 然而许多倒霉的企业却偏偏这样做。我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正鼓鼓囊囊地装着玛丽那作了记号的钞票, 但马鲁洛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它们全拿走。然后就是重新开业。批发公司是不会放手赊尚未经过考验的商店的。因此钱仍旧是我们急需的, 而钱正在定时保险箱的钢门后面等着我。拿到这些钱的步骤, 原来不过是设计的一种幻想 , 如今重新检查起来却显得非常出色。抢劫是犯法的这一点很少摆在我心上。马鲁洛根本不是问题。他要是不是牺牲品的话, 他 自己也很可能会打算这样做的。丹尼让人有点感到难受, 尽管我的假定完全是有根据的, 不管怎样他总归是已经完蛋了。贝克先生企图对丹尼干同样的事而毫无成效, 这给我的辩解理由超乎一般人所需要。   不过丹尼仍旧是我的一块心病, 而我也只好像人们忍受在胜利的决斗中所留下来的伤痕一样, 我只好带着它活下去, 但是它也说不定会被时间所治愈, 或者被包裹在遗忘里, 就象弹片包·260 ·烦恼的冬天裹在软骨里一样。   眼前钱是最紧要的, 而这次的行动又已经仔仔细细地准备得精确完备得像电路一样。   莫菲的法则来得非常及时, 我把它们记得牢牢的, 甚至还给补充了一条。第一条法则: 既无同谋又无心腹。我当然两样都没有。第二条: 要没有犯案纪录。而我没有。第三条: 没有女人掺杂进去。唔, 就我所知惟一可以称之为 “女人”的人也许只有玛姬 ·扬—亨特, 而我决不想去拿她的绣鞋装香槟喝。   第四条: 别摆阔。嗯, 我决不会的。我会拿它们来慢慢偿付批发商的帐单。我也有地方藏它们。我那个装圣殿骑士帽的帽盒里有个用天鹅绒蒙着硬纸板做成的像我的脑袋那么大小帽垫。   我已经把它拉活动了, 边上抹上了粘合剂, 仍旧可以随时把它粘牢。   问题被人认出来, 有米老鼠面具。别的什么谁也瞧不出。   马鲁洛的一件旧雨衣, 所有防雨衣雨布都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一双可以卷成一团又极容易脱上脱下的胶皮手套。盒子和玉米花都扔在马桶里冲走了, 面具早几天已经铰下来, 手套和面具将来也这样。用油灯的煤烟熏黑过的那支 “埃弗·琼生”牌镶银旧手枪, 而厕所里正有一听机油可以把它扔在里面, 将来如果一有机会, 尽早交给斯东尼警长。   最后我还补充了一条定则: 贪吃的蠢猪是不能做的。不要拿得太多而且避免拿大额钞票。要是能找到约摸六千到一万块钱, 那就已经足够, 而且处理也比较容易, 容易隐藏。冷藏柜上一只蛋糕盒子可以临时用来装钱, 以后把它装上一块蛋糕了再放回原处。我曾试过用那个讨厌的讲腹语的芦笛来掩饰我的嗓音, 但后来也把它给放弃了, 决定只打手势, 不作一声。随·26 1 ·烦恼的冬天时可用,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贝克先生不在我几乎有点惋惜。到时在那里只会有莫菲和哈里·罗比、伊迪·奥登两人。行动已经计划得丝毫不差。九点差五分我会把扫帚靠在门边。我已经演习过很多遍了。掖起围裙, 水箱链子上挂着磅称称砣让它一直在冲水。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会听见而且会作出他 自己的结论。面具、雨衣、蛋糕盒子、手套、手枪。敲九点时穿过巷子, 戴上面具, 推开后门正在定时锁咝咝响过, 佐伊把钢门旋开走进去。用手逼着让三个人躺下。他们不会找麻烦的。钱保了险, 人却没有佐伊曾经过。拿到钱, 放进蛋糕盒里, 穿过巷子, 把手套、面具冲下马桶, 脱下雨衣, 手枪放进油听, 然后把钱放进帽盒, 放下围裙, 把一块大蛋糕装进蛋糕盒里, 拿起扫帚, 继续打扫人行道, 当银行开始告警的时候谁也看得见并且可以加以证明。事情是掐准并且反复复核过的。从头到尾一共花一分零四十秒但是尽管策划、计算得天衣无缝, 我却仍觉得有点激动得呼吸有点困难, 因此在打开两扇店门之前先把店堂打扫一番。我把昨天用过的围裙系上, 以免干净的折痕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管你信不信, 时间仿佛慢得停止不前, 就好像有个穿翻领衬衫的现代约书亚让日头在天当中停住了似的。我父亲那只大表的长针也好像站在那里要把晨光牢牢拖住。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向我的教民出声训话了, 但今天早晨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 我对它们讲起话来。   “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说, “你们将要亲眼 目睹一件秘密的事。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们不会对别人说起。要是你们中有任何人有所顾虑所牵涉到的道德问题, 我就要断然加以谴责并请他离开。”我停了一会接着说: “没有人反对么 ? 那很好。要·262 ·烦恼的冬天是将来我听见有一棵白菜或一只牡蛎向外人谈起这件事, 它就会被用午餐刀叉加以消灭。”   “同时, 我要感谢大家。我们 曾一起低声下气地长年在旁人的葡萄园中干活, 而我也跟大家一样, 也是一个奴隶。但现在情况就要有所改变。从今以后这儿的主人就是我, 不过我答应我一定会做个和蔼而体贴的好主人。时间就要到了, 我的朋友们, 就要拉开序幕了, 再会。”当我正拿着扫帚 向前 门走去时, 我忽然听见从 自己口里发出的一声呼喊: “丹尼———丹尼别再折磨我就饶了我吧 !”一阵强烈的战栗震动了我的全身以致我必须倚着扫帚站定了一会, 然后才慢慢地打开了大门。   我父亲的表时针指着九点, 细长的分针说明还差六分。当我注视着它时, 我可以感应到它衣服下面那颗心脏在我的掌上砰砰跳动。   ·263 ·烦恼的冬天第十五章这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不同, 正如猫不同于狗, 而两者又都不同于浪潮、菊花或者猩红热。在许多州里, 至少在我们州里更是这样, 逢到较长的周末假日和往常一样每次都要下雨, 不然怎么能叫大批人淋得像落汤鸡, 大为扫兴呢 ? 七月的太阳挣扎着从大片细碎的卷云下出来, 并且把它们驱赶得四处散去但西方天边仍徘徊着乌云, 险恶的雨云从赫德逊河谷涌来, 夹着已经在隆隆作响的电闪雷鸣。如果上面所说的仍旧是不错的惯例的话, 它们准会暂时克制着, 专等大批像蚂蚁般身穿夏装熙熙攘攘的人群, 满怀夏天的游兴已经到了海滩上或者正在走上公路的时候才倾盆而下。   别的铺子大都要到九点半才开。马鲁洛想为了尽量乘机抢点生意, 所以让我像运动员偷跑似的硬要我早开门半小时。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改掉它。它所得到的一点好处与在旁的铺子中间引起的反感来相比实在得不偿失。马鲁洛就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毫不在乎这个。他是个意大利佬, 外地人, 暴君, 一个罪犯, 混蛋, 穷人的吸血鬼, 操八辈的狗杂种。我既然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的种种过错和罪恶在我心 目中都变得历历可数, 这肯定是再 自然不过的了。   我父亲表上的长针我感觉到在缓缓移动, 同时发现 自己正在浑身紧张地拼命扫着地, 等着采取利索、迅捷的行动去完成·264 ·烦恼的冬天我的使命的那个时刻慢慢的到来。我张开嘴呼吸,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胃好像翻腾起来压得肺部都难以承受了, 正像我记忆中等待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要来临那样。   一个独立节周末假期前的星期六早晨, 街上的人显得特别的少。一个不认识的老年人走了过去, 带着一个绿的塑料钓绳滑车盒和一根钓杆。他正在向着市码头去, 准备坐在那儿一整天晃动着投在水里的那一小块软软的鱼饵。他没有抬头望一望, 但我想故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希望你能多钓几条大的。”   “我从来没有钓着过。”   “你很可能会钓到鲈鱼哩 !”   “我可不信。”   这个老乐天派真有兴致, 不过我至少已经在他的头脑里投下了钓饵。   接着顺着人行道珍妮·辛格一路滚了过来。她走路仿佛不是用脚, 而是装着轮子, 也许她是在全新港城最靠不住的见证人了。有一回她扭开煤气灶, 却把点火给忘了。要是她当时记起把火柴搁到哪儿去了的话, 她一定会把 自己炸得飞到屋顶上面的。   “珍妮小姐, 早呀 !”   “早上好, 丹尼。”   “我是伊坦。”   “当然是喽。我正准备烤个馅饼。”   我想方设法想在她脑子里刻上个印迹。“用什么做的馅 ?”   “嗯, 是 ‘芬尼·法麦’牌, 不过包装上的商标不知什么时候落掉了, 所以我也不敢肯定。”   ·265 ·烦恼的冬天要是一旦我需要证人的话, 她会是一个可靠的证人吗 ? 而且她为什么要叫我 “丹尼”   一块锡纸粘在人行道上, 用扫帚怎么也扫不掉。我只好弯下身子去把它捡起来。那些耗子似的银行小职员乘猫儿贝克不在, 活跃得像耗子一样。我正需要他们这些人。差一分到九点他们才从咖啡店里涌出来, 奔着穿过马路。   我大声喊着: “快跑, 快跑, 快跑 !”他们一边冲进银行的大门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   到时间了。我不能再去想整个事情, 只按部就班的一步一步地去做, 而且每一步都准确无误, 像在演习的时候那样。我强把翻腾不宁的胃压下去, 让它回到原处。首先显眼地把扫帚倚在门框上。我用一种不慌不忙的动作, 从容而迅速地开始行动了。   我用眼角一瞥, 看见一辆车正沿大街开来, 我停了一停让它过去。   “赫雷先生 !”   我霍地转过身来满象电影里被逼急了的强盗那样。一直滑到人行道边上, 一辆满是尘土的墨绿色雪佛兰车, 接着, 我的天, 正从车里走了出来一个一副 “常春藤联盟”派头的联邦政府官员 !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沿着人行道向这边走来。我觉得时间仿佛足足有几百年似的, 但实际上只有很短一会儿。我那苦心经营的完美计划现在突然之间化为尘土, 就象千年古物突然出土突然遇到空气时那样。我真想冲进厕所仍旧不顾一切地干完那件事。但这是行不通的。莫菲的法则我无法取消。思想大概跟光的速度一样地快。一个计划考虑了那么长时间, 那么多次的演习, 完成它简直就象是又一次的排练似的, 要放弃它·266 ·烦恼的冬天可实在是个沉重打击,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好放弃掉它扔开它, 把它从此了结。同时象光那么迅速的思想告诉我说幸亏他没有再晚一分钟来。这应该感到庆幸, 否则那倒真是致命的意外, 像罪案小说里写的那样在那个年轻人腰板笔挺地走过人行道来所跨的四步时间里, 这种种想法一闪而过的。   大概某种迹象已落到了他的眼里。   “赫雷先生, 怎么回事 ? 你脸色很难看。”   “泻肚子。”我说。   “快去吧, 我等你。这是谁都憋不住的。”   我飞快地跑进厕所, 关上门, 拉一拉链子放水冲一下。我在暗地里坐着。没有开灯, 我那翻腾的胃好一阵还平伏不下来。一会儿果然想拉了, 我方便完了以后, 才慢慢觉得浑身的心跳紧张缓和了下去。我给莫菲的法则又加上了条附带条款在发生意外情况时, 要毫不迟延地马上改变计划。   这种情况我过去也有过, 就是在遇到极大的危险或者碰到紧急关头时, 我仿佛跳出自己, 象一个感到有趣的局外人似的在一旁观察着 自己、自己的心情和行动, 而毫不为眼前事物所引起的激动所感染。现在我在黑暗里坐着, 也仿佛眼看着另外一个人收起了他那完美无缺的计划, 盖上盖, 装进盒子, 不仅把它束诸高阁, 而且置之脑后。我的意思是说, 当我在黑暗中重新站起身来, 伸手去开那扇三合板做的薄板门时, 我已完全是个杂货店员了, 我正为着一天的忙碌做好了准备。这还并不是鬼鬼祟祟故作姿态, 而实际就是这样。我心里奇怪这位年轻人来干什么, 不过稍稍引起的不安是 由于平常总有些害怕警察。   ·267 ·烦恼的冬天“让你等着真对不起。”我说, “实在想不起是吃了什么才会弄成这个样子。”   “现在正有一种这样的病毒性传染病。”他说, “上星期我妻子也这样。”   “那么说这是一种很厉害的病毒。我差点儿都等不及跑到那儿了。有什么事你找我 ?”   他显得有点抱歉、尴尬甚至不好意思的样子。“有些人真会干出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来。”他说。   “什么样的都有哩, ”我忍住没说出口来———而且马上庆幸自己没说, 因为他紧接着就说: “干我这行的各种各样的都会碰到。”   我走到柜台后面, 踢了一脚, 把装圣殿骑士帽的皮帽盒盖子关上, 然后靠在柜台上用肘支着。   真不可思议。五分钟之前我还在看着 自己。用另外一个人的眼光必须这样。别人看来觉得我怎样是很重要的。而当这人横过人行道走过来时, 他简直就像是一种险恶、庞大而无法回避的恶运, 是一个吃人魔王, 一个仇敌。然而一旦当我把那个计划放弃而且像我本人的一部分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之后, 他在我眼里看来就成了个不相干的事物, 好坏都已经和我毫无关系了。我猜想他大概跟我年纪差不多, 但却有着另一种教养举止, 也许还有着另一种信念, 细致的铰短了的头发直竖着瘦削的脸, 领子扣严的雪白的粗亚麻布衬衫, 系着由他的妻子挑选的领带, 而且不用说出门之前还经过她系严实、拉拉挺。   他穿着一套深灰色衣服, 左手上戴着一只很阔的金结婚戒指指甲是自己家里修的, 但修得挺整洁, 一条细细的勋绶别在钮孔, 暗示他得过勋章, 他却不想戴。他的嘴和深蓝色的眼睛充·268 ·烦恼的冬天满着坚定和 自信, 因此现在显得不大 自信就更使人感到很不对劲。他上次那一连 串的问题就仿佛是一排结实、粗短的铁栅栏, 一根紧挨着一根地排得又整齐又严实, 但他现在就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以前就上这儿来过了。”我说,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   “在司法部工作。”   “是秉公执法的职业喽 ?”   他笑了。“是的, 至少我希望能做到。不过我这次不是来执行正式任务, 甚至不知道部里会不会赞成我来。不过今天是我的假期。”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   “事情让人有点头痛。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这都是书本文件上找不到的。赫雷, 这工作我已经干了十二年了, 像这样的事我还从来没碰到过。”   “要是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我能帮你的忙。”   他朝我笑了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开了三个钟头的车才能来到这里, 还得在放假日拥挤的道路上再开三个钟头车回去。”   “看来这是很重要的事。”   “确实很重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说过你姓瓦尔德。”   “理查·瓦尔德。”   “我得马上去招呼顾客, 忙得头昏脑胀了, 瓦尔德先生。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开始来。这些生意全是些 ‘热狗’加调料。你最好还是现在就说吧。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   “干我这一行的各种各样的人都能遇到。强暴的家伙, 说·269 ·烦恼的冬天谎的、弄手脚的、欺诈的、聪明的、愚蠢的。这些人多半会令你急得发疯, 老找不到一种适当的口气来对他们说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   “不, 我不懂。唉, 见你的鬼, 瓦尔德, 你究竟在想什么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程度。我跟银行里的贝克先生谈过。你是在抓马鲁洛先生, 也就是我的老板。”   “他已经被抓住了。”他轻声地说。   “他犯了什么罪 ?”   “非法入境。我也没想干这件事。他们塞给我一件案卷我就办理它。判决他或者审讯他都与我无关。”   “他会被遣送出境吗 ?”   “那是肯定的。”   “他能对此提出抗辩么 ? 我能不能帮他点忙 ?”   “不, 他不想那么干。他愿意离境, 他表示服罪。”   “真他妈的见鬼 !”   七八个顾客进来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谈过了吗 ?”我大声对他说了一句, 就给他们拿起他们 自以为需要的或者要的货品来。我真是太幸运了, 幸亏我进了一大批汉堡包和 “热狗”。   瓦尔德大声说: “你这种酸辣菜怎么卖 ?”   “货签上价钱都标好了。”   “太太, 三角九分。”他说着, 就 自己动起手来, 称分量装口袋, 算钱。他从我面前伸过手来摇在现金出纳机上款数。   当他走开时, 我忙拿了一只包装袋, 打开钱屉, 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全倒在袋里, 拿出那支老手枪进了厕所, 把它扔进那只早就准备好的机油桶里。   “你干这个倒还挺在行。”我回进店堂时对他说。   ·270 ·烦恼的冬天“我毕业以后常到大学办的俱乐部里去帮忙。”   “所以看得出来你还挺拿手。”   “你不准备找个人来帮忙吗 ?”   “我准备让我孩子来帮忙。”   顾客老是成批地往这边拥, 而不是均匀地一个个进来。店员得乘间歇时间随时作好迎接下一批的准备。另一个特点是当两个人一块干一件活时, 他们就变得相像了, 想法的不同就不会显得那么不调和。曾经在部队里发现, 当白人和黑人在跟共同的敌人作战时, 他们就不会再彼此干仗。当瓦尔德称一磅土豆, 在纸袋上计算货款总数的时候, 我就立时打消了对警察的潜在恐惧心理。   我们的头一批顾客已经陆续的走了。   “你还是快点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 ?”   “我曾经对马鲁洛承诺我来这儿来一趟。他想把铺子给你。”   “你发疯啦。对不起, 太太。我是在对我这个朋友说话。”   “哦, 对。是这样的。嗯, 我们一家有五口人, 三个孩子。   该买多少条法兰福熏肠来分给他们呢 ?”   “你丈夫三条, 孩子们每人五条, 你两条。一共二十条。”   “你觉得五条他们吃得下吗 ?”   “他们会觉得吃得下。是野餐么 ?”   “唔, 是的。”   “为了防止掉到火里, 那就得再多买上五条。”   “我在哪儿能买到水槽塞子 ?”   “后面街上卖氨水和清洁剂的铺子里有。”   谈话就老这么断断续续的, 这也毫不足怪。要是把顾客的·27 1 ·烦恼的冬天打岔删节掉, 谈的话大致是这样“我想我惊奇得简直不知怎么说才好。我一向只是在办我的公事, 多半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些混蛋。要是平常已经习惯了那些骗子、流氓、欺诈犯, 嘿一旦碰到一个正直人, 真会惊奇得叫你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在说, 正直 ? 我那老板一向抓住什么都不放。他的心可真狠。”   “这些我都知道。他跟我全讲过, 我也相信。是我们逼得他那样的。自由神像底座上刻的那些话他来这儿以前就知道。   他还能用家乡话背出 《独立宣言》 来。 《民权法案》 上每句话就像火一样。可是结果却不允许他入境。因此他就 自己想办法来了。帮他忙的那人可真不错, 把他扔进海浪里让他 自己锳上岸来, 抢走了他的全部东西。他过了好一阵才懂得了美国的方式, 但他最终还是学会了。‘一个人非得干出一番事业来才行要首先顾 自己 !’但这个他也最终学会了。他并不蠢。他首先顾到了他 自己。”   穿插着顾客的干扰, 所以我们谈话的中间一直戏剧性的高潮并没有形成, 只不过是些简单而短小的平淡陈述。   “就因为这样, 所以当他被别人陷了进去, 他也并不觉得伤心。”   “陷了进去 ?”   “当然喽。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办到。”   “谁干的呢 ?”   “这没人知道。政府部门就象是架机器。仿佛一架 自动洗衣机似的, 只要有人一拨号, 它就一步步地一直开动下去。”   “他为什么不跑呢 ?”   ·272 ·烦恼的冬天“他感到太累了, 累到了极点了。同时他对这种生活也厌倦了。他已经有了点钱。回西西里是他的愿望。”   “铺子又是怎么回事 ? 我仍旧不懂。”   “他跟我一样。我的本行就是对付那些骗子滑头。一个正直的人反而会打乱了我这一套, 弄得我不知该怎么办。他现在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形。有个人没有想欺骗他, 没哄、没偷、没使手脚。他曾竭力想教会这个傻瓜怎样在这个 自由国度里照顾他 自己, 可是那蠢才却老学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简直把他给吓坏了。他想摸清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可结果却发现你的确很正直。”   “他很可能是弄错了。”   “他 自己认为他没弄错。他想把你变成一个纪念碑, 纪念他曾一度相信过的东西。转让证书我已经带来了, 就在外面车上。你只要把它拿去登个记就行了。”   “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也不知道 自己到底是不是清楚。你知道他说话的时候象什么, 就象炒玉米花似的。我来试试把他竭力想说清的原因讲给你听吧。一个人就好象是生来就应该朝着某个方 向走似的。一旦他改变了它, 许多地方就会坏掉, 一个齿轮会脱节他就会有麻烦。这有点象……嗯, 象 自动违警法庭似的。一违犯交通规则罚款就得 自觉去交。你就仿佛是他交纳的一种当场违警罚款, 好让车灯的光一直亮着。”   “你跑这么远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   “究竟为什么我也不大 明白。不能不来, 或许也是为 了———好让光能一直亮着吧。”   “哦, 我的天 !”   ·273 ·烦恼的冬天汗淋淋的女人和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拥进了铺子。至少直到中午再也没有什么空闲时间。   瓦尔德上外面的汽车那地方去看了一下, 又走回来, 排开一大堆忙忙乱乱度假的女人, 挤到柜台旁边。他放在柜台上一个拴着带子的摺叠式大硬纸封袋。   “我该回去了。路上堵车很厉害, 得开四个钟头。我的老婆都气疯了。她说这事暂时搁一下也没关系。可是这不能搁。”   “先生, 已经等了你十分钟了, 我要买东西。”   “马上就来, 太太。”   “我问他需要带什么口信, 他说: ‘和他说声再见。’你有什么口信么 ?”   “和他说声再见。”   胖肚皮的女人又团团围了上来。那批衣服已经遮掩不住这对我来说倒正好。我把那个封袋扔进了现金出纳机下面的钱屉里, 同时也把我此刻心中的哀伤也扔了进去。   ·274 ·烦恼的冬天第十六章虽然时光过得很快, 但这一天仍好象长得没有尽头似的。   关门的时刻跟早上开门的时间已经联系不起来, 似乎我都已记不起来那件事情发生了多久了。当我正要关前门的时候佐伊走了进来, 我没有问他就开了一罐啤酒递了过去, 接着又给 自己开了一罐,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我想告诉他关于马鲁洛和铺子的事, 但即使是把那个我方才权当真情实况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 我仿佛觉得也很难开口。   “你是不是很累 ?”他说。   “可能是。瞧瞧那些全都光秃秃的货架。不管需要不需要、想不想买的东西他们全买。”我把现金出纳机里的钱, 加上贝克先生送来的钱, 用一只灰帆布口袋装着, 再把那只折叠式封袋放在最上面, 然后用一根绳子把袋口扎住。   “你最好不要把它放在这儿。”   “我一会儿把它藏起来。还喝啤酒么 ?”   “给我一罐吧。”   “我也想要。”   “你真是个好听众。”他说, “连我 自己都有点相信我胡诌的故事。”   “你指得是什么 ?”   “指我那能够洞察一切的本能。今早上就又发生了一次。   ·275 ·烦恼的冬天一醒过来就有这种感觉。大概是梦里产生的, 可是真强烈, 全身和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并没有想今天银行会遭抢劫。我简直是十拿九稳地感觉到了。睡在床上就感觉到了。我们本来把一个小小的楔子塞在脚下警报器下面, 以防不小心误踩了它。今早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拿掉了。我竟会那么确信无疑, 甚至作好了全副准备。你如何解释这事 ?”   “或许是有人蓄谋, 他的心思被你猜到了, 后来他又放弃了。”   “你倒真能让一个瞎猜落空的家伙心安理得哩 !”   “那你如何解释这事呢 ?”   “只有天知道。我想我大概因为老在你面前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架势, 弄得连 自己也以为这是真的了。可是这次倒真给了我一个沉重的打击。”   “莫菲, 你知道, 我今天真累得不想再打扫了。”   “晚上别把这些钱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家好。”   “好吧, 就照你说的做。”   “我仍旧感到有点不大对头。”   我把皮帽盒打开, 把钱袋跟我那顶插羽毛的帽子放在一起, 再缚好盒子。佐伊一面瞧着我, 一面说: “我要上纽约去在旅馆里租个房间, 然后脱掉鞋子欣赏时报广场上的人流, 在那儿过上两整天。”   “你那位女朋友也跟着去吗 ?”   “那一个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要在那儿叫一个女人和一瓶威士忌。跟他们什么话都用不着说。”   “或许我们也要去旅行几天, 我告诉过你。”   “希望这样。你们很需要。做好准备了吗 ?”   ·276 ·烦恼的冬天“还要安排许多事情。你去吧, 佐伊。光着脚呆几天。”   “我首先得给玛丽打个电话, 告诉她要回去的晚一点。   “好吧, 不过要快一点, 有新闻。”   “现在就告诉我行么, 宝贝 ?”   “不行。我想亲眼看见你脸上的神气。”   米老鼠面具被我用它上面的橡皮筋挂牢在现金出纳机上数码孔刚好被挡住。然后我戴上帽子, 穿好雨衣, 关了电灯坐在柜台上面, 垂着两条腿。一簇已经发黑的光秃秃的香蕉柄硌着我一边的腰, 而象一只书夹子似的现金出纳机正好顶在我的左肩上。帘子没拉下来, 从橱窗铁丝网格里透进了夏日的余晖, 屋里非常静, 静得就仿佛有一阵不断的声浪笼盖了一切似的, 我此刻所需要的, 正是这个。我摸摸左面口袋里是什么东西被现金出纳机顶得我难受。原来是我的护身宝在里面。我用两手捧着它, 两眼死死地盯着它看。我昨天 曾经觉得很需要它。是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还是我忘了把它搁回去呢 ? 这件事并非出于偶然 ? 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当我象往常一样, 用手指抚摸着它的花纹时, 它的力量仿佛全部传给了我。正午它的颜色像玫瑰那样粉红, 可是一到傍晚它的色调就较深, 红中带紫, 好像几滴血渗了进去。   我现在并不需要思考, 而是改变计划, 重新安排, 就仿佛我正站在一个一夜之间屋子全部消失了的花园中似的。在我能正式着手重建之前, 必须先找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地来暂且安身。我刚才在一心忙于生意, 现在才开始考虑新情况, 在它们刚出现时一一看清它们, 估量它们。经过一天围攻的货架在被大批饥民摧毁了防御工事的地方缺口开始显露出来, 活象城墙遭过炮轰, 人掉了牙齿一样。   ·277 ·烦恼的冬天“让我们为那些离我们远去的朋友们祈祷吧。”我说, “为泼辣的酸黄瓜, 为又红又稀的番茄酱, 各种调料, 直到光秃、细小的醋泡续随子。我们无法给他们奉上神圣的称号, 也无法对他们祭奠……不, 不能这样说。只不过对我们活着的人来说———不, 也不能这样说。阿尔菲奥, 忘掉痛苦吧, 我祝你幸福。一定是你弄错了, 不过错误可以解除你的痛苦。你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奉献了一次。”   由于街上往来的行人使透到店堂里来的光线闪烁不定。我重新挖掘发生在这一天里的断鸿麟爪的事, 来搜寻瓦尔德当时所说过的话以及他说话时候的脸上神色: “象 自动违警法庭似的。一违犯交通规则罚款就得 自觉去交。你就仿佛是他交纳的一种当场违警罚款, 好让车灯的光能一直亮着。”那个人就是这样说的。瓦尔德已经在他那个骗子滑头的世界里处惯了, 竟被偶然见到的一线正直诚实之光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让灯光能一直亮着。阿尔菲奥真是那么说的吗 ? 瓦尔德不记得了, 但他确实记得马鲁洛话里就是这个意思。   我顺着护身宝上的蛇形花纹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他说的光也就是那古老的光———三千年前马鲁洛的祖先们在牧神节登上巴勒登丘, 向牧羊神献祭时燃起的火光, 希望它保佑羊群免受豺狼侵袭。这火光至今还一直在燃烧。意大利佬马鲁洛, 仍在出于同样的目的向这个神灵献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发痛的肩上的那颗脑袋和高高昂起在臃肿肥胖的脖子和那双火热的眼睛, 那个高贵的脑袋, 以及那还一直亮着的光。我不知道我将什么时候报偿用什么来报偿。要是我拿起我的护身宝, 把它扔进大海里, 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帘子我没有拉下。以便让警察可以瞧得见里面。每逢较长·278 ·烦恼的冬天的假日我们总是不把它拉下来, 堆房里很黑。我锁上后门, 当穿过一半马路时, 才想起了柜台后面的帽盒。我不想再回去取它。就暂且先把它放在那里, 且看分晓吧。风在这个星期六的傍晚开始刮了起来, 从东南方气势汹汹地呼啸而来, 似乎准会带来一场大雨把那些度假的人全部淋成落汤鸡。我准备到星期二那天放一盆牛奶在门外给那只灰猫喝, 并且把它请进我的铺子里来作客。   ·279 ·烦恼的冬天第十七章我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 ———所有的人似乎彼此一样又都各不相同。我只能猜想。但是我的确知道 自己准会拼命地躲闪腾挪, 不想让那真实情况再让我难受, 等到实在没有办法时, 就会把它先扔在一边, 指望它会 自行烟消云散。“等我明天有空时再想想”, 别人是否也会煞有介事地说, 然后就去篡改不愉快的过去或者幻想称心如意的未来, 就好象一个小孩子在拼命玩着他的把戏, 以便把上床睡觉时间竭力拖延我穿过一片到处都是真情实况的布雷区慢慢腾腾走回家去。未来遍地种着恶龙的毒牙, 因此很 自然地使人想要逃入过去往事的避风港。但在这个方向, 又马上遇见了一位能洞穿一切谎言的神箭手德波拉姑母, 疑问号从她那灼人的眼里射出。   我长久地望着珠宝首饰店橱窗里的各式眼镜架和弹簧表带, 直瞧到感到有点不大合适为止。一场雷雨在潮湿而刮风的傍晚中正酝酿着。   上世纪有许多德波拉姑祖母式的人, 他们就象是一些好奇心和知识的孤岛。也许是因为常要有时三年五载, 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被生生地从充满古老贵族的故土割裂了出来的缘故, 有时一辈子都在等待着渔船归来, 才使得她们一头扎进了那些如今正在我们家阁楼上堆着的书籍里。她是这些了不起的姑祖母中最了不起的一个, 简直是集西亚和西比尔于一身, 曾经对我·280 ·烦恼的冬天讲过许多胡说八道的有魔力的话, 当我后来再回想起这些话时, 却不管那是不是胡说八道, 仍旧觉得它挺有魔力。   “索———劳———格弗———好———勃勒———翁比里———阿 比———埃勒———希尔———勒特。”她说, 口气就象法官在宣读审判书。接着又说: “米———比希———弗———温———土———弗埃格———伍。”这些话都很有魔力, 不然我早就忘记了。   新港城的市长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 低垂着脑袋, 当我跟他道晚安时, 也只简短对我说了一声 “晚上好”。   刚走了半条街的时候, 我就已经能感觉到我那所赫雷家的老屋了。昨晚上闷闷不乐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屋子, 现在却是一片兴奋。屋子也象一块蛋白石那样, 随着一天里光线的变化而变化。那古怪的玛丽一听见我走在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 就象一团火似的冲出铁纱门。   “你无论如何也猜不到 !”她说, 伸出两只手来拳着手心里面象握着一包什么东西。   那句话我还记在脑子里, 因此信 口回答说: “索———劳———格弗———好———勃勒———翁比里———阿比———埃勒———希尔———勒特。”   “嗯, 猜得好, 但是你没猜对。”   “哪一位隐名的崇拜者给我们送来了一条古代恐龙么 ?”   “不对, 不过也有象那么意想不到哩 ! 等你洗过了脸我才告诉你, 因为你洗干净了脸才能听这个消息。”   “唉, 是不是有只红屁股的狒狒正在大唱情歌哩。”这倒是句真话, 起居室里这时正传来亚伦正在醉心欣赏的这种哀哀怨诉、鬼哭狼嚎的歌声。“正当我决心要跟你好, 你却说我心里还不牢靠。谈情说爱时只要你一看我就让我心痒难熬, 却还说·28 1 ·烦恼的冬天我对你不够好。”   “我的天仙太太, 我真非得揍扁了他不可哩。”   “不, 别那样。我想那消息会让你改变主意的。”   “你不能在我还没洗干净的时候就告诉我么 ?”   “不行。”   我从起居室里经过, 我的儿子在我跟他打招呼时就象一块嚼乏了的口香糖似的丝毫不动声色, 对我白了白眼。   “我希望你已经重新捡起你那颗温柔孤独的心。”   “唔 ?”   “ ‘唔, 先生’! 上一回它好像不知被谁拿过去扔碎在地板上了。”   “第一号, ”他说, “全国第一号流行歌曲。一百万张唱片两星期就卖掉了。”   “真了不起 ! 你对未来倒满有把握, 我感到很高兴。”我一边也跟着哼起再次出现的副歌, 一边走上楼梯: “谈情说爱时要你一看我就叫我心痒难熬, 却还说我对你不够好。”   爱伦蹑手蹑脚地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本书, 一只手指夹在书缝里。她那套鬼把戏我全都知道。她会先提出个估计我会感到兴趣的问题来问我, 接着悄悄泄露出玛丽想要亲 自告诉我的事情。对爱伦来说能抢先第一个说出来仿佛是一种胜利。我不想说她是个爱搬嘴的家伙, 可她的确是那样一个家伙。我向她摇了摇交叉起来的两个指头。   “嘘, ‘无敌十字’。”   “可是, 爹———”   “我说了 ‘无敌十字’就是 ‘无敌十字’, 我的温室大黄小姐。男人的浴室就是他的堡垒。”我关上 门, 大声说。我听得·282 ·烦恼的冬天见她的哈哈大笑。孩子们听我说笑话时所发出的笑声我并不太相信。我把牙齿刷到牙床都出了血, 接着又使劲擦脸擦到发痛。我换上一件干净衬衣, 刮了脸, 打上了我女儿最恨的蝴蝶结, 好像公开表示反叛。   当我来到玛丽面前时, 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这简直令你难以置信。”   快说, “索———劳———格夫———好———勃勒———翁比里。”   “我最好的好朋友可真是玛姬。”   “‘发明布谷鸟报时钟的人早已死啦。这虽已不是新闻却仍叫人惊讶 !”   “她愿意来照管孩子, 好让我们俩能出去旅行。”这你一定没有想到吧。   “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   “她 自己提出来了。我并没请求她。”   “孩子们会把她给吃了的。”   “他们都非常喜欢她。她准备星期天带他们俩坐火车上纽约去, 住在一位朋友家里, 然后星期一到洛克菲勒中心去瞧有五十颗星的新国旗的升旗礼, 看庆祝游行, 那里新鲜事特别多。”   “我简直有点不相信。”   “这很好对吗 ?”   “的确太好了。那么我们俩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蒙涛克牧场啦, 耗子小姐 ?”   “房间我已经打电话定好了。”   “这简直象做好梦似的, 简直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我高兴得几乎都要炸了。   ·283 ·烦恼的冬天我本来想把关于铺子的事告诉她, 但一下子涌来太多的新闻会弄得人消化不了的。不如到牧场再告诉她。   “爹, 橱里那块红的东西不见啦 !”爱伦悄悄地溜进厨房来告诉我。   “我拿了。喏, 你把它放回去好了。就在我口袋里。”   “绝对不许拿走。这是你对我们说的。”   “我现在也还是给你们这么说, 否则要你们的命。”   她几乎急不可待地连忙拿了过去, 用两手捧回到了起居室。   “你拿它干吗, 伊坦 ?”玛丽用奇怪而郁郁不乐的眼色瞧着我。   “亲爱的, 为了图好运。而且它确实给我带来了好运。”   ·284 ·烦恼的冬天第十八章七月三号星期日那天果然下起雨来,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而且大滴的雨水比往常更淋得人浑身湿透。我们俩就象一节节蜿蜒不断的蠕虫般驾车在湿淋漓的车队里挤着往前开, 感到有点神气十足, 真好象笼里的鸟儿一旦得到了自由, 又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玛丽身子笔挺地坐在那里, 新熨的衣服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你感到高兴么 ? 幸福么 ?”   “我留神的好像还是听孩子们的动静。”   “德波拉姑母管这叫幸福中的惆怅, 我明白。飞吧, 我的小鸟 ! 你这小傻瓜, 你衣服肩上的那些长长的褶边就是翅膀呀。”   她微笑起来, 挨得我更紧了。“这挺愉快, 可是我仍旧在听着孩子们的动静。我真想知道他们这会儿正在干些什么 ?”   “你能够想象得到的事情他们大概都在干, 只是我们在干些什么他们不会想知道。”   “这话大概不错。他们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个。”   “我一瞧见你这艘大彩船摇到了身边, 哦, 尼罗河的水蛇呀, 我心里就明白今儿咱们的好日子到了。那就让咱俩比他们更玩个痛快吧。今晚上渥大维准得向某一位希腊的牧羊倌求救哩 !”   ·285 ·烦恼的冬天“你这是在说疯话。亚伦走路从来不瞧。说不定他会不管红灯直冲到车子堆里去的。”   “我明白。还有那迈着歪歪扭扭的腿的可怜的小爱伦。嗯她一张挺漂亮的脸, 有颗挺好的心。说不定会有人截掉她的脚, 爱上了她哩。”   “哦 ! 让我去帮她这个忙吧。这样我反而会感到心里好受些。”   “你这话是我听到的最聪明的一句话。那咱们就一块儿来把各种可怕的危险性全设想一遍吧。”   “我在讲什么你完全明白。”   “我明白。不过全是你, 阁下, 这种毛病被你带到家里来的。这全是女人方面的遗传。这两个小吸血鬼。”   “你最疼爱孩子了。”   “向我要求十分, 我却一分也拿不出, 我就错在这里。”   “我真是喜欢你。”   “对呀, 帮这样的忙我倒非常愿意。前面那一片你瞧见了吗 ? 瞧那些金雀花和石楠长得多顽强, 象一个个凝止的小波浪。拼命从砂子底下冒出来。雨水打在地面上反弹起来成了一片薄雾。我老觉得这儿挺象别的什么摩或者达特摩, 其实并没有见过那地方。只是从图上见过。你瞧, 任何德郡的人一来到这儿就会感到仿佛在家乡一样。你觉得在这里会有冤魂游荡么 ?”   “即使没有冤魂的话, 也有你在这儿游荡嘛 !”   “你这种恭维可一定是出于真心。”   “留心有没有一条岔路。这些先别说了, 路牌上写着 ‘牧场农庄’。”   ·286 ·烦恼的冬天果然有, 而且长岛这块纺锤形狭长地带的尽头有个好处就是一点泥泞也没有, 雨水全被吸进了地面。   玩偶之家我们 自己就有一所, 铺着格子布床单桌毯, 干干净净, 还有大肆宣传的分合式双人床, 象松饼那么又厚又软。   “这一套我可不大喜欢。”   “别傻, 人家会听见你说的。”   “去它奶奶的, 一大堆比这更厉害的事情我都会干哩 !”   我们晚饭神气活现地喝着 白葡萄酒, 吃着缅因州的烤龙虾, 喝了许多杯, 玛丽都喝得两只眼睛都水汪汪的了, 而我还好说歹劝地强要她又喝了些白兰地, 最后我 自己也喝得脑袋嗡嗡直响。咱们那所玩偶之家的号码她还记得清, 门上的钥匙孔还是她找到的。后来我尽管脑袋发晕, 却还是强使她顺从了我的心意, 不过我想她要是不愿意, 即使拒绝也无所谓。   然后, 她浑身舒畅地头枕在我的右臂上昏昏欲睡, 脸上带着微笑发出轻轻的呵欠声。   “你好像有心事, 对吗 ?”   “想到哪儿去了。你还没睡着就说起梦话来啦 !”   “我摸不透你。你象是在竭力想法让我高兴。你有心事么 ?”   人在入睡前的阶段, 常会有一段洞察一切、奇怪的时刻。   “是的, 我有心事。这下你可安心了吧 ? 你不要再问我了不过天确实正在塌下来, 而且砸在我身上一小片。”   她甜蜜地沉入了梦乡, 脸上含着她那神秘的微笑。我轻轻抽出手臂, 起床来站在两床之间的空隙里。天已经晴了, 只有檐漏还在淅沥, 上弦月反映在无数的水滴中闪烁出清辉。“美妙的幻境呀, 我的心肝宝贝。天塌下来千万别砸在我们头上 !”   ·287 ·烦恼的冬天我躺的床太软而且有点冷, 但是清澈的月亮穿过正向海上飘去的云块。我却能望见, 我又听到一只鹭鸶发出鬼叫似的啼声。过了好一会儿我叉起两手的指头做出 “无敌十字”记号。   双倍的 “无敌十字”。只不过是一粒小豌豆砸在我身上。   即使黎明降临时有没有雷雨, 我也并没有听到。我一觉醒来时窗外已一片翠绿, 浅色的是羊齿, 深色的是石楠, 黄中透赤的是带雨的沙丘, 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 大西洋的水面象一片闪亮的银箔。有一株扭曲的老橡树, 在我们屋旁在近根的地方长出一个枕头那么大的树瘤, 瘢瘢疖疖, 颜色是珍珠般的灰白色。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穿过由许多玩偶式的小屋组成的小村子, 引向一幢仿佛是所有这些小屋的抚育者似的木瓦盖顶、附有阳台的大平房。小礼物、卖明信片和邮票的地方全在那儿, 餐厅的桌上铺着蓝色棋盘格桌布, 好让我们这班玩偶在那儿进餐。   帐房里经理正在核着什么帐单。昨天登记的时候我曾经注意过他, 是个不必再每天刮脸、已经头发稀少的中年人。他既善于察言辨色又惯于偷偷窥视, 看着我们兴高采烈的神气, 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来此幽会的情侣, 以致我差点没在他的旅客簿上署上个 “约翰·史密斯及其夫人”的假名字, 好让他高兴高兴。他成天在思考着犯罪的事。的确, 他大概总是用他那又肥又大的鼻子当眼睛使, 跟一只田鼠差不多。   “早上好 !”我说。   他用他那个大鼻子对准着我说: “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   “很好, 谢谢。我想给我太太端一盘早餐到屋里去, 不知道行么 ?”   “我们七点半到九点半, 只在餐厅里供应。”   ·288 ·烦恼的冬天“由我 自己亲 自端行吗 ?”   “这是不符合规定的。”   “能不能破一次例呢 ? 你准了解这种情况的。”我故意来了这么一句, 因为这正是他所希望听到。   让他高兴立刻换来了报酬。他鼻翅颤动起来, 两眼润湿。   “她有点不好意思, 对么 ?”   “是啊, 这种情况你最了解了。”   “我不知道厨师会怎么说。”   “告诉他有一块钱正在远处山头上仰头翘足等着他哩 !”跟他商量商量。   那个希腊厨师, 觉得一块钱倒是满不错的好东西。没过多久, 我就端着个盖着饭巾的大托盘走上石子小道, 并且中途采一束细小的野花来点缀一下给我爱人捧去的这顿皇后用的早餐。   也许她早就醒了, 她此刻张开了眼睛, 嚷着说: “我闻到咖啡香了。哦, 哦 ! 你对我多么体贴啊, 而且还有———还有花哩———”这都不过是些无所谓的话, 但却令我听来感到温馨。   我俩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咖啡, 吃着早饭, 我的玛丽靠着床坐起来, 样子显得比她的女儿还要年轻而天真。同时两人还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候晚上睡得好。   我觉得时候到了。“你躺好。告诉你一件既伤心又高兴的新闻。”   “好呀 ! 是不是大海被你给买下来了 ?”   “马鲁洛出事了。”   “真的 ?”   “很久以前, 他没有申请批准就来到了美国。”   ·289 ·烦恼的冬天“嗯———那现在怎么样呢 ?”   “他们要他现在离开。”   “遣送出境 ?”   “是的。”   “可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 你能够帮他吗 ?”   “什么把戏也已经没时间再玩。他把铺子卖给了我, 或者不如说, 卖给了你。因为那钱是你的。他必须变卖掉 自己的产业, 而他很喜欢我; 他只卖给我三千块钱, 他实际上等于是白送给了我。”   “可是这太可怕了。你是说———你是说那家铺子现在是你的了吗 ?”   “是的。”   “那你以后就再也不是个店员了 ! 不是个店员了 !”   她一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强烈地失声呜咽, 象一个奴隶在一旦脱去了颈轭时会发生的那样。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 来到那玩偶式的门前台阶上, 在阳光下坐了下来, 静等她重新恢复自制, 等到她停止了哭泣, 梳好头发, 洗了脸, 穿上晨衣以后, 她拉开门唤我进去。她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永远不同了。她现在能昂起头来了。我们又是上等人了。用不着她开口就可以看得很明白。她那头颈的姿态就显出了这一点。   “我们不能想办法帮马鲁洛先生一点忙么 ?”   “我怕帮不了他。”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 是谁发现的呢 ?”   ·290 ·烦恼的冬天“我不明白。”   “他们不该这样对待他 的。他是个好人。他现在心情 怎样 ?”   “他很冷静、泰然, 但又不失体面。”   我们在海边散着步, 好象早就计划好了要这样; 在沙滩上, 我们拾着亮晃晃的小贝克并且互相夸耀 自己, 正象我们一定要做的那样; 说着平日常谈的赞美话, 称赞各种大 自然的美景, 大海, 清新空气, 明朗的天空和清风吹拂下显得凉嗖嗖的阳光, 就象造物主正在等着听这些赞美的漂亮话似的。   玛丽已经有点心烦了。我想她是在想以新的身分快些回去, 瞧瞧妇女们眼里不同的神色, 听听那在街上打招呼时变得不同了的口气。我猜她已不再是 “可怜的玛丽, 她是多么辛苦啊 !”她已成了伊坦·亚伦·赫雷夫人, 并且永远这样。而我也得尽力维持她这个身分。她正在打发今天这个无聊的日子, 因为这是原来 已经付了钱的, 但是她在反复把玩欣赏的那些贝克, 却是那末来光辉岁月的见证。   我们正在铺着蓝格子桌布的餐厅里优雅地吃午饭, 玛丽的举止风度, 以及她对 自己身分地位的自信, 使得田鼠先生感到大失所望。他原来闻到坏事时就高兴得颤动的大鼻子仿佛丢了一样。使他更为彻底失望的是他不得不来到我们桌前, 通知赫雷太太听电话。   “谁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呢 ?”   “自然是玛姬啊。因为我要托她管孩子, 不能不告诉她。   哦 ! 但愿———她从来不好好走路, 你知道。”   她回来时浑身颤抖的就象一颗天上闪烁的小星星。“你决不会猜到, 并且永远猜不到。”   ·29 1 ·烦恼的冬天“可是我猜得到准是好事情。”   “她说: ‘你听新闻了吗 ? 无线电广播 ?’我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准不会是坏消息。”   “你能不能先说出来, 然后再回去谈她的口气怎样 ?”   “然而我简直都不能相信。”   “你让我来试试好么 ?”   “亚伦获奖了。”   “亚伦 ? 什么 ? 快告诉我 !”   “在作文比赛而且是全国性的比赛里获奖了。”   “天啊, 这不可能 !”   “可他获奖了。一共只有五个人获奖———奖一只表, 还要让他上电视。你能相信么 ? 咱们家出了名人啦。”   “我不能相信。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么 ? 好一个孤独的演员 ! 原来他那颗温柔孤独的心压根儿就没有摔碎在地板上。”   “别开玩笑了。你想想, 我们的儿子是全美国五个得奖的孩子中的一个并且还要上电视哩 !”   “还有一只表 ! 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会看钟点。”   “伊坦, 你老这样开玩笑, 别人还会以为你在妒嫉 自己的儿子哩。”   “我只不过是惊奇。我原以为他的文字水平并不比艾森豪威尔将军高明哩。可是亚伦背后却没有一个替他承担的。”   “我知道了, 伊坦。你是在装模作样故意竭力贬低他们。   实际上放任他们的正是你。你老是搞这种捉迷藏的把戏。我想知道, 那篇作文你帮他写了吗 ?”   “帮他写 ! 这怎么会, 他连看都没让我看。”   ·292 ·烦恼的冬天“嗯, 这样就好了。我不想你因为代他写了那篇文章而 自鸣得意。”   “我还不明白这件事。我们实在不大了解我们 自己的孩子。   爱伦对这事又怎么说 ?”   “她骄傲得就象只孔雀。玛姬也激动得几乎话都说不明白了。报社想来采访他, ———还有电视台, 他就要上电视啦。你可想到, 咱们还没有一台电视机好看他上节 目呢 ? 玛姬说我们可以上她那儿去看。咱们家出了个名人啦 ! 伊坦, 咱们得努力有台电视机。”   “咱们会有一台电视的。我明天一早就去买, 哦, 干吗不打电话让他们送一台来呢 ?”   “这样能行吗 ? 哦, 伊坦, 我忘了你是铺子的主人了, 简直全忘了。可是你能理解的, 出了位大名人。”   “但愿我们还能跟他在一块生活。”   “你就让他过个喜庆日吧。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家。他们就要坐七点十八分的车回来了。你知道, 我们应当在那儿, 去欢迎他们。”   “还得烤一只大的甜美的蛋糕。”   “我会烤的。”   “还要挂绉纸彩带装饰一下。”   “你不是在嫌弃他么 ?”   “不, 我是惊呆了。我想满屋子全挂上纸彩带倒是挺漂亮的。”   “可是咱们不能挂到外面去。那样会显得有点夸耀。玛姬说我们要假装不知道, 让他 自己来告诉我们, 那样不好么 ?”   “这我不赞成这样做。说不定他会疑心起来, 好像我们不·293 ·烦恼的冬天大在意似的。他应当一回家就碰到欢呼, 大声祝贺, 还有一只甜美的蛋糕。要是这会儿铺子还开着的话, 我还想去买点花炮哩 !”   “沿路有货摊卖的”   “不错。回去时看看———要是有卖的话。”   玛丽把头垂下了好象在念祷告似的说: “你做了铺子的主人, 亚伦又成了位名人。谁能想到这些会一下子都来了呢 ? 伊坦, 我们一定得马上回去。他们回来时我们应当在那儿等他。   干吗你脸上那副神气 ?”   “我脑子里突然有一种想法: 我们对别人多么不了解啊。   这个想法简直叫我痛得一哆嗦。我记得小时候每逢到圣诞节本来应当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 可是我却常常会发起一种 ‘威尔士渺思’的想法来。”   “这是什么意思 ?”   “这是德波拉姑母说到全世界性 的悲观的时候我听错 了的。”   “那又怎样呢 ?”   “意思就是有只鹅从你的坟上经过了。”   “哦, 是这个意思 ! 那就千万别再这样了好吗。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最快乐的日子啦。要是我们还不明白这个, 那就有点太不知好歹了。现在你高兴快乐起来, 赶走那种‘威尔士渺思’吧。伊坦, 你去结帐。我来收拾东西。”   我付帐时用的是那原先折成很小一方块的钞票。同时我问那位田鼠先生: “你这儿还有花炮么 ?”   “我想有的。让我来看看, 你要买多少 ?”   “全部都要了。”我说, “我们的儿子现在成了名人啦 !”   ·294 ·烦恼的冬天“真的吗 ? 是哪方面呢 ?”   “名人反正全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象狄克·克拉克这一类的么 ?”   “或者是象契斯曼或者狄林杰那样的。”   “你好像在说笑话吧 !”   “他就要上电视了。”   “哪一个电视台 ? 什么时间 ?”   “这个我想暂时还不知道。”   “我会注意观看的。他叫什么名字 ?”   “跟我一样。伊坦·亚伦·赫雷, 平常时候就叫亚伦。”   “你跟亚伦太太光临我们这儿, 我们可真感到是极大的荣幸。”   “是赫雷太太不是亚伦太太。”   “对, 对。我盼望你们下次再光临。有不少名人都上这儿来呆过。他们是来享受安静的。”   我们沿着铺满金色余晖的大路, 挤在由数不清车辆形成的缓慢而闪闪发光的长蛇中急切地开回家去, 一路上玛丽骄傲而笔挺地坐在那儿。   “我买了一大盒花炮。满满地有一百多个。”   “亲爱的, 这样你就显得 自然多了。我真想知道贝克家的人是不是现在已经回来了。”   ·295 ·烦恼的冬天第十九章我儿子的态度很得体也很有绅士风度。他对我们既随和又亲切。他没有报复, 也不想惩罚。他对 自己的荣誉和我们的赞美都欣然地接受, 他没有显得神气活现, 也没有故作谦虚。还没等那一百响花炮响完, 他就朝起居室里他那张椅子走去, 而且还打开了他的收音机。看来他已原谅了我们这种絮絮不休的打搅。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孩子在接受荣誉时能象他那么谦恭有礼的。   这真是个充满奇迹的而且是幸福的夜晚。如果说亚伦的文章被人们捧上了天实在有些出人意外的话, 那么爱伦的反应就更叫人意外了。几年来的留心观察告诉我, 爱伦小姐准会对此嫉妒得气炸了肺, 火气大发, 也许会千方百计贬低他的光荣的。可是我有点茫然了。她竟成了她兄弟的热心祝贺者。爱伦告诉我们, 正当他们度过一个令人沉迷的傍晚后, 在六十七号街一所华丽的公寓里随意看着电视台的新闻节 目时, 亚伦获奖的消息宣布了。爱伦详细描述了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 显出了什么样的神色, 又是怎样地晕头转向, 那时候简直连一根羽毛都会把他们碰倒在地。在爱伦讲到他如何跟其他四位获奖者一起出场, 在千千万万人的聆听下朗诵 自己的作文时, 亚伦显得很平静淡然地坐在一旁, 而玛丽却在讲话的停顿中高兴得格格直笑。我向玛姬·扬·亨特瞥了一眼。她好像有什么心事, 象在·296 ·烦恼的冬天用纸牌算卦一样。不知不觉地, 房间里渐渐变得冷清了起来。   “看来得喝点什么了。”我说, “最好每人来它一杯冰凉的沙士啤酒。”   “爱伦上哪儿去啦 ? 叫爱伦去买好了。她老是无声无息地进进出出, 象一阵烟似的。”   玛姬·扬·亨特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今儿是你们的家庭聚会。我想我应该走啦。”   “可是玛姬, 这不能缺了你呀 ! 爱伦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   “玛丽, 可是我已经累得有点坐不住啦。”   “亲爱的, 你确实够辛苦的了。瞧我这个记性。我们俩倒真应该去好好地休息两天了, 这都得感谢你。”   “我也非常高兴。我觉得过得非常痛快。”   她一心想着快点离开这儿。她听了我们俩以及亚伦的连声道谢以后就急忙地赶紧走了。   玛丽悄声地说: “我们还没告诉他俩有关于铺子的事哩。”   “随它去吧。何必夺了我们那位亲爱的小宝宝的兴头。今天让他高兴高兴。爱伦到底上哪儿去了 ?”   “她已经睡了。”玛丽说, “你想得很周到, 亲爱的。亚伦今儿这一天可真够你累的, 你该去睡了。”   “我还想再在这儿坐一会儿。”亚伦挺和气地说。   “可是你现在应该休息啦。”   “然而我这会儿就在休息呀。”   玛丽有些求助似的望望我。   “这可真是考验人的耐性。让我狠狠揍他一顿, 或者就让他爬到我们头上去。”   “然而说真的, 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他需要休息。”   ·297 ·烦恼的冬天“可是他现在需要各种各样的东西, 不过就是不需要休息。”   “谁都明白小孩子需要休息。”   “谁都知道的事大多都是不对的。你听说过小孩子会因为疲劳过度而死么 ? 决不会听说过的, 只有大人才会这样。孩子们都够聪明机智的, 决不会到这个地步。他们到需要休息时就会去休息的。”   “可现在都已经过了午夜了。”   “一点不错, 亲爱的, 所以他明天就会一直睡到中午。而你我六点钟就得起来啦。”   “你是说咱们 自个去睡了, 让他就在这儿坐着么 ?”   “我们俩生下他难道是要他进行报复吗 ?”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什么报复 ?”   “我想你快要发火了。”   “的确如此, 因为你老在说些不着边的话。”   “要是我们先去睡下以后, 他在半个钟头之 内溜回他的屋里去的话, 我就输给你四千七百万另八百二十六块八毛钱怎么样 ?”   然而我真输了。我们俩互道了晚安之后一直静静地等了三十五分钟, 楼梯才响起我们那位名人的重压下发出轧轧的响声。   “我真恨你猜对了。”玛丽说。她已经存心打算一夜不睡专心听着。   “可是我并没猜对, 亲爱的。他 已经超出五分钟了。我只记得 自己小时候的脾气了。”   她没有听见爱伦悄悄下楼的声音, 她就睡着了, 我却听见·298 ·烦恼的冬天了。但我却只想着 自己看那些在黑暗中飘动的红斑。我并没有去跟踪她, 因为我听见铜钥匙在橱门上的锁孔里轻轻扭动的声音, 我的心里明白女儿又在那儿给 自己的内心充电了。   我眼前的红斑现在非常活跃。它们飘来飘去, 每当我凝 目注视它们, 却又马上飞走了。我的老船长也在回避我。他 自从复活节以来就没有出现过。他不象海略特姑母, 不过我完全明白, 每当我对 自己感到不满的时候, 老船长总是不会出现的。   这仿佛是衡量我对我 自己的感觉的一种标志。   这天晚上我非常想使他出现。我僵直地躺在床上。我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 特别是颈上和下颌的肌肉, 两手捏紧拳头使劲地压在肚子上, 终于迫使他出现了: 一双阴沉的小眼睛, 以及翘起的小胡子, 微微向前倾的两肩, 这都有力地表明他从前曾经是个体格强壮而且曾经充分发挥过它的威力的人。我甚至还让他戴上了那顶蓝色的帽子, 帽上有短短的发亮的帽舌, 上面有两只铁锚组成一个 “H”形帽徽, 这顶帽子他一向很少戴它的。这老家伙虽然很不情愿, 但是我还是终于硬让他来了而且把他安置在旧港中离 “那地方”不远的防波堤上。我让他稳当地坐在一堆碴石上, 让他屈起手掌两手牢牢地扶着鲸角的头。   “我需要憎恨。一切的抱歉和体谅是吃奶娃娃的事。我要去毫不容情地憎恨, 才能发泄沉积在我心头的怒恨。”   回忆好象一条雌鱼。只要开始有了某一个清晰具体的印象, 它就立刻迅速地繁殖, 而且一旦开始以后, 它既能向前繁殖, 也能向后繁殖, 就象电影胶卷似的。   此时老船长活动了。他拿起手杖指着: “从防波堤外的第三块礁石划一条水平的线和港口海岬涨潮时的最高点连结起·299 ·烦恼的冬天来, 在这条线外大约半锚链光景的水面底下就是它剩下的残骸。”   “然而一锚链是多远呢, 先生 ?”   “多远 ? 当然是一百口寻呀。它停泊在那儿, 潮涨了, 船在四处摇晃着打转。那正是连着两年不顺利的时候。装鲸油的桶有一半是空的。半夜的时候, 我正在岸上, 它着起火来了。当鲸油烧着了以后, 全城被照得就如白天一样, 油面上的火舌几乎都舔着了很远的奥斯普雷岬角。又不能把它靠岸, 因为怕烧着了船坞。只不过一个钟头, 它就烧到了吃水线。它的龙骨跟副龙骨此刻还沉在那儿的水底下。都是塞尔特岛的原生橡木料造的。”   “火是怎么着的呢 ?”   “我一直都不认为它是自己着起来的。当时我正在岸上。”   “有人故意地想放火烧掉它么 ?”   “自然, 因为那是它的主人嘛。”   “你难道不是他的主人 ?”   “船只有一半属于我。我可决不会去放火烧掉一只船的。   我这会儿真想瞧瞧那些龙骨, 想瞧瞧它们现在都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好了, 先生, 你可以走啦。”   “可是光这么说说是不够解恨的。”   “这总比不说好一点嘛。我会把那根龙骨捞上来的, 从第三块礁石划一条线和港口海岬涨潮时的最点连结起来, 在这条线外大约五十口寻的地方。”我现在并没有睡着。我的两只拳头和前臂都紧紧地按在肚子上, 以防老船长找不到了, 但是一等我放他走了以后, 睡意马上完全地笼罩了我。   ·300 ·烦恼的冬天从前法老每当做了梦的时候, 他就马上把解梦的专家们召来, 他们就会给法老解释国里已经和将要发生什么事, 而这是完全正确的, 因为他是国王。当我们这些人做了一个梦, 我们就会上解梦家那儿去, 他们会给我们解释在我们各人的国度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做了个梦, 却用不着找解梦家。就像大多数现代人一样, 我并不相信预言或者魔法, 可是却又把 自己的一半时间花费在 自己干这些事情上。   在渡过春天的时候亚伦因为觉得烦闷和孤寂, 宣称 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决心要给上帝和父母们颜色看。我叫他别把话说得太绝了, 要不然他就再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梯子底下经过, 一碰到黑猫就吐口唾沫, 或者伸拇指来解晦气, 或者看见新月出来时连忙表达内心的愿望。   最害怕做梦的人总是让 自己相信他从来不做梦。我尽管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做这个梦, 但却还是无法使它显得不可怕。   丹尼转告我一个要求。他就要坐飞机离去了, 他要我替他送一件东西。他想送一顶漂亮的帽子给玛丽。要送那种用小羊羔皮做的棕色麂皮帽子, 而且还得毛片向里。用象我的一双镶毛边旧拖鞋上那样的皮, 做成犹如棒球帽般, 有个长帽舌。他还想要一个小风车, 不是那种会转的小铁盘, 而是用又薄又硬的明信片纸板来做, 安在细竹竿上的那种。他叫我在他动身之前去跟他会面。我把老船长那根用鲸角制成的手杖带在身边。   它一直插在大厅上一个用象脚做成的雨伞插筒里。   当别人把那只象脚送给我们时, 我瞧了一下那些象牙色趾甲, 警告孩子们说: “如果谁给这些趾甲抹上指甲油的话, 就得挨一顿揍, 你们听明白了么 ?”他们非常听我的话, 所以后来我只好 自己亲 自动手来给它们抹, 用从玛丽梳妆台上拿来的·30 1 ·烦恼的冬天鲜红色指甲油。   我开着马鲁洛那辆庞迪亚克去会丹尼, 所谓飞机场其实不过是新港城的邮局。我把车停好后, 又把那根有点拧转成螺旋形的手杖放在后座上, 这时有两个样子令人作呕的警察开着一辆警车过来, 说: “不准把东西放在车座上。”   “难道放东西也违法么 ?”   “看来你还想逞能 ?”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问一问。”   “那好吧 ! 别把它放在座位上听明白了。”   丹尼正在邮局后面屋子里熟练地分邮件。他戴着那顶麂皮帽, 转着纸板做的风车。他的脸非常削瘦, 嘴唇干裂, 可是手却肿得象个热水袋, 犹如被黄蜂叮了似的。   他站起来跟我握手, 我的右手好象被裹进一团暖乎乎的橡皮里。他朝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又小又沉又凉, 象钥匙那么大小, 但却不是钥匙, 一个模子, 一件金属做成的东西, 摸上去棱角锋利而表面光洁。我不知道他放的是什么, 因为我并没去看它而只是摸到了它。我走上前去吻了吻他的嘴, 感觉到他的嘴又干裂又粗糙。正在这时我醒了, 浑身冷得打战。天已渐渐地发明了。我能看见那个湖但还看不清站在水里的牛, 同时我仍旧能够感觉到那干裂的嘴。我立刻爬起来, 因为我不想再躺在那儿想着这个有些可怕的梦。我没煮咖啡, 却跑到象脚那儿去, 看到那根被称做手杖的鲸角仍旧插在那儿。   这是万物诞生的黎明时刻, 却又闷又热, 因为清晨的风还没有刮起来。街道一片银灰色, 人行道上被人类的各种各样的废弃物弄得污糟糟的。“前桅”还没有开门———不过我也不想喝咖啡。我急速地穿过巷子, 打开了我的铺子后门, 前面店堂·302 ·烦恼的冬天里, 那皮帽盒仍在柜台背后。于是我打开一听咖啡, 把里面的咖啡全部都倒进垃圾桶。又拿过一罐炼乳来, 狠狠地戳了两个孔, 把乳倒在咖啡里, 然后打开后门, 把它放在门外面。那只猫正在巷子里徘徊, 但是它不肯走到牛奶跟前来, 一直等到我走进了前面店堂里。我从这里可以看见它, 那只在灰色小巷里的灰色的猫, 正在那儿悠然地舔着牛奶。当它抬起头来时, 那沾满牛奶的嘴, 就象一圈胡子似的。于是它蹲下来, 弄干净嘴, 又舔着 自己的脚爪。   我打开帽盒, 把星期六的帐单, 全部都登了记, 用夹子夹在一起。又从银行的棕色封套里拿出三十张一百块的钞票。这三千块钱我打算作为店里收支平衡的紧急备用金。玛丽的另外两千仍旧存进她的户头, 并且一等我有了明确的把握以后, 尽快把那三千也重新存回去。我把这三十张钞票放进我 自己的皮夹里, 以致我后面的裤袋非常鼓。然后我从堆房里搬出贷箱、纸盒来, 把它们一一拆开, 一边动手把我那些卖空了的货架重新添上货, 一边又把需要重新进货的单子开在一张包装纸上。   那些空的货箱和盒子我都堆在巷子里, 等废品车来把它们拉走, 顺便又倒了些牛奶在咖啡听里, 可是猫并没有再来。它可能已经喝饱了, 要不然就是只爱吃它 自己偷来的东西。   一年跟一年都不相同, 就象天气、事态发展和人们的心情每一天都跟另一天不同一样。一九六○年这一年是多变的一年, 潜伏的恐惧公开化了, 烦恼不满不再藏而不露, 而是逐渐逐渐地变成了愤怒。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我身上或者新港城里。总统选举不久就要来到, 各种形式的烦恼不满的气氛正在逐渐变成愤怒和随之而来的激动。而且这还不仅仅局限在我们这个国家; 随着烦恼不满化为愤怒, 而愤怒又渴望通过某种行·303 ·烦恼的冬天动找到发泄的出路, 整个世界都愈来愈变得烦躁不宁了, 非洲、古巴、南美、欧洲、亚洲、近东, 人们到处烦躁激动, 就象起跑以前关在栅栏里的那些烦躁的马。   我猜测七月五日星期二将会是一个比其它日子更重大的日子。我甚至觉得我已预料到那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由于这些事都是后来确实已经发生了的, 所以我也拿不定是否真实情况确实是这样。   我觉得 自己仿佛具有先知先觉, 象具有十七钻防水手表那样分秒不差的贝克先生在银行开门前一个钟头一定会来敲我的前门。我还没有开始营业, 然而他果然来了。我开门请他进店来, 然后又关上了门。   “太可怕了。”他说, “我正好不在。一听到之后抓紧时间回来。”   “什么可怕的事, 先生 ?”   “怎么, 这件丑闻你竟不知道呀 ! 那些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总得想点什么办法去解决才好。”   “选举以前只是个起诉, 连审讯都不审讯他们的。”   “我清楚了。咱们能不能发表个表明他们无罪的声明呢必要的话甚至就用出钱登广告的方式。”   “可是咱们登在哪儿呢 ? 先生 ? 《港湾先驱报》 要到星期四才出。”   “嗯, 可咱们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才好。”   “我明白。”   这些话都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他大概 已经明白我心里有数。但他还是仍然坦然地望着我而且显出内心非常难受的样子。   ·304 ·烦恼的冬天“咱们假如不想点什么办法的话, 那些疯了一样的家伙会把市里的选举都给搅乱了的。现在咱们得另推一些新的候选人。除此没有别的好的办法。然而要把这话告诉这些老朋友的确有点难堪, 不过他们 自己首先应当清楚咱们决不能让一伙傻头傻脑的家伙乘机插进手来。”   “你去跟他们谈一谈好么 ?”   “他们都已经受了沉重的打击, 头脑不清了。他们现在 已经来不及清醒过来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马鲁洛来过了么 ?”   “他托了一个朋友以前曾经来过。我现在花三千块钱把这铺子买下来了。”   “这非常不错。你做了桩便宜买卖。拿到他的契约了么 ?”   “早拿到了。”   “那好, 要是他还想耍什么花样———钞票是记了号码的。”   “他不会耍滑头。他已经厌倦了。他盼望离开。”   “然而我永远不相信他。从来弄不明白他在什么事情上插了手。”   “他是个骗子么, 先生 ?”   “他惯于玩两面把戏。要是许可他变卖产业的话, 他会积聚不少钱的。可是三千块, 对他来说等于是白送。”   “可是他挺喜欢我。”   “准是这样。他准会委托一个黑手党员来”。   “一个政府官员。你看, 马鲁洛依然是信任我的。”   贝克先生忽然拍了一下脑门, 这有点不大符合他平常的习惯。“我怎么就没预料到这一着 ? 你倒正是个非常合适的人。   好门第, 靠得住, 有产业, 而且还 自己经营生意, 受人尊重。   在这个城市里你没有冤家对头。不容置疑你正是个合适的人。”   ·305 ·烦恼的冬天“什么合适的人 ?”   “当然是当市长。”   “可是我从上星期六才刚开始有 自己经营的生意呀。”   “你一定清楚地明白我的意思。通过你咱们就可以有一些受人尊重的新面孔出现。这倒是个理想的办法。”   “一个杂货店倌一跃就当上市长太不可思议了 !”   “然而从来就没有人把一位赫雷家的人看成杂货店倌。”   “我就这样看。同样地玛丽也这样看。”   “可你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人。咱们可以乘那些几乎疯狂了的家伙还没发动, 今天就宣布这个想法。”   “然而我还是得从里到外, 从内龙骨到第三帆, 好好考虑考虑。”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啦。”   “在这以前你考虑的是谁呀 ?”   “什么以前 ?”   “就是市政委员会着火以前。这事咱们以后再谈吧。上星期六可真是个忙 日子。我几乎差一点连秤都要一起给卖出去了。”   “你可以依靠这铺子好好干出点 自己的事业来哩, 伊坦。   我劝你先把它的营业开展起来以后, 接着就卖掉它。你就要变得身分太高, 不宜于再去招呼顾客了。丹尼现在究竟有没有什么消息呀 ?”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你真不该把钱给他的。”   “或许是如此吧。我原来以为是在做一件好事哩 !”   “你当然会这样想, 肯定会这样认为的。”   ·306 ·烦恼的冬天“贝克先生, 当初 ‘美人阿黛号’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   “出了什么事 ? 怎么, 它不是着火烧掉了呀。”   “就在港湾里。可究竟怎么起火的呢, 我仍旧不明白, 先生 ?”   “真有意思, 竟然这会儿问起这事来了。其实我只是听别人说的。当时我还太小, 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当时这些老船都浸透了鲸油。我想大概有哪一个水手不小心随手扔下了一根火柴。那时你祖父是船主。我想他那时正上岸去了。船刚开回来不久。”   “那次出海情况十分不顺利。”   “我也听说是。”   “领取保险金的时候碰到麻烦了么 ?”   “是啊, 他们总是要派检查员来检查的。不过当时据我记得, 这花了点时间, 不过后来咱们赫雷和贝克两家的人, 还是领到了。”   “我祖父却认为它是被人有意放火烧掉的。”   “上帝, 这为什么 ?”   “为了弄到钱。然而捕鲸业已经过时了。”   “然而我从来没听说他讲过这个话。”   “你从来没听说么 ?”   “伊坦,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 为什么你又提起老早以前发生的事 ?”   “放火烧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等于是谋杀。将来总会有一天我要把它的龙骨全部都打捞上来。”   “它的龙骨 ?”   “我记得它沉在哪儿。就在离岸半锚链远的地方。”   ·307 ·烦恼的冬天“可是你干吗要这样干呢 ?”   “我只是想看看那橡木是不是还完好。因为它是用塞尔特的原生橡木料造的。要是船的龙骨仍旧还在, 那就等于船还没完全毁灭。现在你该走啦, 要是你准备去主持开保险箱的祝福礼的话。因为我也该开门了。”   他又走了, 嘀嘀嗒嗒地向银行里走去了。   现在我觉得也同样料到比格此时此刻也该来了。这可怜的家伙一生都在家中等待时机的降临。这次他也准是守在某个望得见的地方等着贝克先生的到来。   “希望今天你不会气势汹汹把我的话反驳回去啦。”   “我干吗要那样呢 ?”   “我能理解上次你为什么那么怒气冲冲的样子。我想我大概还不大具有外交手腕。”   “可能是这样吧。”   “你慎重地考虑了我的建议么 ?”   “当然口罗 !”   “你觉得如何呢 ?”   “我觉得要是有百分之六更好一点。”   “我不知道这样 B .B .D . 公司会不会肯干。”   “这只是他们的事。”   “他们要是给五分五呢 ?”   “那么你或许会要那另外的半分吧。”   “好家伙 ! 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容易受骗的乡巴佬哩 !”   “干就干, 不干就拉倒。”   “好吧, 批货量有多大呢 ?”   “现金出纳机旁边有张部分的进货单你看一下。”   ·308 ·烦恼的冬天他仔细看了看那张包装纸。“看来你已经是把我给弄上钩了。可是, 老兄, 我是强忍着痛苦牺牲才这样啊。今天能给我一份完整的进货单么 ?”   “最好明天给你, 那样也许会更完整些。”   “你是说你会把全部订货都转让给我们么 ?”   “那得看你们做得是否公道。”   “老兄, 你准是把你们老板完全掌握在手心里了。你有把握玩得转么 ?”   “走着瞧吧。”   “那好, 那位推销商的密友说不定我能乘机去探望一下。   老兄, 你准是条冷漠无情、干巴巴的青鱼。我跟你说, 那个女人可真是靓极了。”   “是我太太的好朋友。”   “哦, 原来如此 !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啦。离家窝太近, 容易漏风声。你真是太聪明了。要是过去我不知道, 我现在可明白了, 六分回扣, 我的老天 ! 那么我们就定在明天早上。”   “要是时间允许, 或许今天下午就行。”   “准明天早上吧。”   上星期六生意特别红火。这礼拜二却全变样子。来的人都从容不迫。那件丑闻是他们最想谈的, 口里说它真糟糕、可怕、丢脸、难受, 但同时却又津津乐道。我们这儿已好长时间没听到丑闻了。就要在洛杉矶召开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 谁也没提———甚至一次也没提到。自然, 新港城是拥护共和党的城市, 不过我想大半也是因为他们只关心跟本地有关的事情。   我们大家所熟悉的那些我们今天正在他们坟头上跳舞的人。   斯东瓦·杰克逊警长中午的时候走了进来, 样子显得疲乏·309 ·烦恼的冬天而愁闷。   我把那个油听放在柜台上, 用一根铁丝把那支旧手枪捞了出来。   “这就是那件罪证, 警长。它弄得我心神不安。你拿去吧好么 ?”   “好吧, 你把它擦干净, 好么 ? 瞧瞧 ! 他们平常唤做两块钱手枪的老家伙就是他———枪栓在上面的, ‘埃弗·琼生’牌手枪。你能找个人看一下铺子么 ?”   “不行, 我找不到其它的人。”   “马鲁洛哪儿去了 ?”   “他出门去了。”   “我想你最好先暂时关一会店门。”   “怎么回事, 警长 ?”   “嗯, 你这儿有什么冷饮么, 今儿早上查理·普莱奥的孩子从家里逃了出去。”   “当然有。克凌汽水、桔子汽水、可口可乐、柠檬汽水 ?”   “给我瓶 ‘七喜’汽水吧。查理这个家伙很有趣。他的孩子今年汤姆八岁。他觉得全世界都跟他作对, 所以打算逃走去当海盗。换了别人, 谁都会揍他的屁股的, 可是查理才不哩。   你为什么不把瓶子打开 ?”   “对不起。好, 请喝吧。可我跟查理有什么关系呢 ? 自然我对这个人挺喜欢。”   “嗯, 查理老干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他觉得叫汤姆清醒过来最好的办法是去帮助他。所以吃过早饭, 他们准备了一大顿午饭打了个铺盖卷, 汤姆还想带把日本军刀作防身武器但是带着它太不方便, 所以只好带了把枪上的刺刀。查理把他·310 ·烦恼的冬天安顿在汽车里, 然后用车把他送出城去, 好让他去动身干他的事业。他开到泰勒家原来有屋子的老地方, 就让他下车走了。   这时大约是今早九点钟左右。查理望着那孩子的动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 那孩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坐下来, 吃了两只煮鸡蛋再加六份三明治。接着他就勇敢地带着他那把刺刀和那小铺盖卷, 继续穿过草地走去, 而查理就开着车 自己回家了。”   我早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的。了结这件事几乎叫人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约摸十一点光景, 他哭着跑回到公路边, 搭了辆便车回来了。”   “我想我能猜得着, 斯东尼, 是不是丹尼 ?”   “我害怕的是这样的。他就在原来那老屋子的地窖里。已喝光了两瓶的威士忌, 还有一瓶安眠药。我很抱歉, 伊坦, 不得不来麻烦你。他已经躺在那儿很长时间, 而且他还被什么东西给咬坏了, 咬了他的脸。大概是猫。你记得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么 ?”   “我可不想看见他, 警长。”   “可是, 谁愿意呀 ? 他有什么疤么 ?”   “我记得他左腿膝盖上面有个被铁丝 网拉的伤疤, 还有———还有———”我卷起袖子来, “有一个刺出来的心形花纹。   是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刺的。把皮肤用刀片刺破, 抹上墨水。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瞧见么 ?”   “好, 这些证据很好。还有什么吗 ?”   “是的, 他左肩下面还有个大伤疤, 切去了一段肋骨。他害过胸膜炎, 那时没有什么特效药, 他们给他安了排脓管来排·311 ·烦恼的冬天脓。”   “嗯, 要是切过一根肋骨, 那特征就更明显了。甚至我都用不着去看了, 请验尸官帮忙吧。要确实是他, 你还得就那些标记宣誓作证。”   “行。但是不要让我看他的脸, 斯东尼。他 曾经是———你知道———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   “行, 伊坦。我听别人说你正竞选当市长, 有这回事么 ?”   “我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哩 ! 警长, 你替我在这儿呆两分钟行吗 ?”   “我得走了。”   “只呆两分钟, 我想到对面街上喝两口酒。”   “哦, 那行 ! 我明白。行, 快去吧。为未来的新市长服务是我的荣幸。”   我喝了酒, 顺便带了点回来, 等斯东尼走了以后, 我在一张硬纸片上注明了 “两点恢复营业”, 关上门, 拉下了帘子。   我用皮帽盒当凳子在 自己铺子的柜台后面, 坐在我 自己的铺子里绿色的朦胧感的光影下。   ·312 ·烦恼的冬天第二十章三点差十分, 我从后门出去, 转过巷口拐角, 走向银行大门。莫菲坐在他那个铜栅栏围成的鸟笼里把一叠钱和支票、棕色封套、存款单收了进去。他用食指和中指翻开小小的存折接着用蘸水钢笔刷刷地写下一连串工整的数字。当他把存折推过来给我时, 他用谨慎而不露声色的目光盯着我。   “我不想谈及那件事, 伊坦。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   “谢谢你。”   “快走吧, 免得跟我们的头儿见面。”   但是我已不可能离开了。我估计莫菲暗地里已给他报告了。那扇毛玻璃的办公室门猛地被打开了, 整洁、瘦弱而头发花白的贝克先生轻声地说: “你能进来一会儿吗, 伊坦 ?”   没有必要拖延时间了。我走进他那昏睡的办公室, 他悄没声息地关上了门, 我连他关门的声音都没听见。他的办公桌蒙着玻璃木台面, 木台面下面有很多名片和电话号码。在他的高背椅两侧, 有两张会客椅, 仿佛一对吃奶的小牛犊。尽管它们比办公椅矮一点, 但非常软和舒适。我坐下来以后, 得仰面瞧着贝克先生, 这使我处于低人一等的地位。   “真是件伤心的事情。”   “是的。”   “这并不都是你的错。或许不管怎样这事都会发生的。”   ·313 ·烦恼的冬天“也许的确是这样。”   “我相信你本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他。”   “我原想给他一次扭转局面的机会。”   “你肯定是这样想的。”   我冒起一阵难忍的怒火, 连喉咙里都仿佛有种苦辣辣的味道, 其实这更是一种厌恶。   “且不说它是一种无意义的人生悲剧, 它却带来一个难题。   你知道他有什么亲戚吗 ?”   “我想可能没有。”   “有钱人怎么会没有亲戚呢 ?”   “他并没有钱。”   “可他有泰勒家的产权完整草地, 毫无抵押积欠。”   “是么 ? 嗯, 只不过是有个地窖的荒草地。”   “伊坦, 我曾向你提起过, 我们正在计划建一个飞机场为整个地区服务。那块地非常适合。要是我们不能利用它, 那就得花几百万去碾平山头开辟跑道。现在这样一来, 因为没有亲属来继承这块草地, 这事也必须得通过法庭来处理。得需要好几个月时间。”   “我懂啦。”   他发起火来。“我怀疑你到底真懂了没有 ! 因为你的好意就把整个事情弄成非常遥远的事情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做好事的人实在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得赶紧回店里去了。”   “那个店现在成了你的了吧 ?”   “真的么 ? 我对这事还一直没有习惯。我记性很差。”   “是啊, 你是爱忘事。你送给他的那笔钱还是玛丽的哩。   ·314 ·烦恼的冬天玛丽的钱从此就消失了。你把它给白白扔掉了。”   “丹尼是很喜欢玛丽的。他晓得那是玛丽的钱。”   “这对她有什么利益吗 ?”   “我想他是开玩笑。他是给了我担保的。”我从里面口袋里掏出那两张带格的纸来, 我把它们带在身边, 就已经料到以后会要在这样的情况下用上它们的。   贝克先生在玻璃板上摊平它们。当他一读上面写的东西他右耳旁一根筋就猛地一抽, 连他的耳朵都抽筋了。他的目光又回过去重读了一遍, 他想找出里面的缺陷。   那双讨厌眼抬起望着我时, 显出了一种恐惧的神色。他仿佛看见了一个 自己从来还不曾注意到的人。他不得不费了点时间才能调整 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看法, 不过他确实是好样儿的, 他还是转变了过来。   “你的要价是多少 ?”   “百分之五十一。”   “什么的百分之五十一 ?”   “不管叫什么股份公司或合资企业。”   “这太荒唐可笑了。”   “你需要一个机场。我拥有一个最最合适的场所。”   他用一张随身带的纸手巾认认真真地擦了擦眼镜, 又重新戴上。他并没有看我一眼。他围着我看了一圈, 却单单不瞧我。他最后说道: “你当时明白你在干什么吗 ?”   “是的。”   “你现在心情平静么 ?”   “我想我的心情大概跟当初带一瓶威士忌给他, 要他写一份证据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315 ·烦恼的冬天“这些话都是他对你说的么 ?”   “是的。”   “他是个不说实话的家伙。”   “这他 自己对我说过。他也提起过他是不爱说实话的。说不定这些字据里有什么阴谋。”我从他面前轻轻拿过它们来折起了被弄脏了的铅笔字据。   “确实是有圈套, 伊坦。这些文件是千真万确的, 有日期有见证人, 一清二楚。说不定他恨你。说不定他的圈套就是要使一个人一败涂地。”   “贝克先生, 我们家里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干过坏事。”   “咱们要好好谈谈, 伊坦, 咱俩要共同经营生意。咱们会赚钱的。这儿不久就会兴起一个小小的城镇来。我想你现在一定得当市长了。”   “我不这么做, 先生。这样做会引起很多麻烦。这会儿就正有几个可怜的人物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这是一种小心的叹息, 好像害怕引出了某种已经涌到喉咙边的东西似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一只手按着那张椅子上微弯而柔软的包皮椅背。“先生,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傻瓜, 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能对我真心相对呢 ?”   “一个同谋犯是不值得我相信的。”   “那么你确定你是干了一件违法的事喽 ?”   “不。犯罪的事不会是我干的。我得去开门营业啦, 尽管那已经是我 自己的买卖。”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 他忽然轻声地说: “是准发马鲁洛·316 ·烦恼的冬天的 ?”   “我想准是你吧, 先生。”他蹦跳着站起来, 但我把房门在身后关上, 直接回到店里去了。   ·317 ·烦恼的冬天第二十一章世界上肯定没有人比我的玛丽那样更善于安排宴会或者庆祝会。使她象一块宝石那么光彩照人的, 倒不在于她的善作贡献, 而在于她的善于领受。她两眼炯炯有神, 笑容灿烂, 她随时会呵呵发笑, 一句并不高明的玩笑也能使她发笑。有玛丽站在大门前迎客, 所有的来宾都会觉得他似乎比平时变得更为聪明, 更讨人喜欢, 结果他真的就是那样了。除此以外玛丽并不会也没有必要作更多的事情。   我回到家里时, 赫雷家被节日的喜气笼罩着。天花板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塑料彩旗, 从房间中央的电灯旁一直到四壁绘彩的墙檐, 从楼梯栏杆上垂下很多五颜六色的塑料小旗。   “你肯定没想到。”玛丽大声嚷着。“爱伦从埃索公司加油站弄到了这些东西。乔治·山道借给我们的。”   “你有什么喜事庆祝吗 ?”   “庆祝一切。全是大喜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听说了丹尼·泰勒的事, 有可能虽然听说, 早已把它忘掉了。当然, 我不可能把他请来参加我们的庆祝会, 可是他正徘徊在附近。我知道等一会我肯定要跟他见面, 但肯定不会让他到我们屋里来。   “你觉得仿佛是爱伦中了奖似的。”玛丽说, “她甚至比自己成了名人还感到骄傲 自豪。她烤了一个硕大的蛋糕。”那是·318 ·烦恼的冬天个很高很厚的白蛋糕, 上面写着红、蓝、黄、绿几种颜色拼成的 “英雄”两个字。“咱们今儿有烤鸡, 带汁的, 还有鸡杂汤还有土豆泥, 即使是在夏天。”   “好极了, 宝贝, 好极了。咱们家那位小名星在哪儿呢 ?”   “你瞧, 他也有很大变化了。他正在洗澡换衣服, 准备吃饭。”   “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哩, 希比尔。你肯定会看到骡子产驹或者天上新出现了一颗彗星哩。晚饭前洗澡, 真有意思 !”   “你最好去换一件衣服。我准备了一瓶酒, 我应该致个祝辞或者祝酒词或者类似的仪式, 即使这只是家庭聚会。”她 已经真正地使满屋子都洋溢着热闹的空气。我也不由自主快速地上楼洗澡, 好让 自己也融入这个盛会气氛。   经过亚伦的房间时, 我敲了敲门, 里面有动静, 就开门走了进去。   他正站在镜子面前照镜子, 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 以便能照见 自己全身。他已经用什么黑糊糊的东西, 可能是玛丽的染睫毛油, 在脸上画了一撇黑黑的小胡髭, 还画了眉毛, 把朝外的眉梢画成高高翘起的恶魔式眉梢。我走进去时, 他微笑着对着镜子, 做出观察世情和玩世不恭的姿态来。同时他还打上了我的那条蓝色花点的蝴蝶领结。他被人撞见时一点也没有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练习练习节 目。”他一边说, 一边放下了小手镜。   “孩子, 这两天一直非常高兴, 我大概都还没顾得上跟你说我是多么以你为骄傲。”   “这只是———嗯, 这还只是开端。”   “老实说, 我原来还当你这个作者并不比我们的总统高明·319 ·烦恼的冬天多少。我一面感到高兴, 一面也有点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当众朗诵你的文章 ?”   “星期天, 四点半, 全国都要转播。我得去纽约。乘专机去。”   “你训练得怎么样了 ?”   “哦, 我准能对付。这只是开端。”   “可是成为全国五个人中的一个, 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全国转播。”他说着, 用一块棉花擦掉胡子, 我惊讶地发现他有全套化装用品, 画眼圈膏、油彩、冷霜应有尽有。   “咱们家一下子发生 了这么多事。你知道我买下了铺子么 ?”   “对 ! 我早知道了。”   “那好, 等这些张灯结彩的热闹场面结束以后, 你就得来帮我了。”   “你说什么 ?”   “我曾经跟你说过了, 我的铺子里缺人手。”   “我是不能干这个。”他说着, 就照着小镜观察他的牙齿来。   “你为什么不能干 ?”   “我已经被邀请去客串好几个表演节 目, 接着还有 《我干的是哪一行 》? 和 《神秘的来客》。然后电视台推出一个新栏目, 叫 《小刁钻》。有可能我来主持哩 ! 所以你看, 我抽不出一点时间来。”他从软管里挤出点粘糊糊的玩意儿来抹在头发上。   “那么你并不是前途未 卜了 ?”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这还只是个起点。”   ·320 ·烦恼的冬天“今天晚上我不想挑起争端。咱们以后再聊。”   “有个全国广播公司的家伙打电话一直在找你。大概是关于那个合同的事, 因为我还是未成年人。”   “你有没有想过学习问题, 我的孩子 ?”   “要是有了合同, 那个还有什么重要的 ?”   我匆匆走出房间, 关上了门, 用凉水冲刷我的皮肤, 让凉气渐渐刺入骨髓, 以便压下那使我浑身打颤的怒气。等到我干干净净、容光焕发地洗好澡出来, 喷上玛丽的香水, 我的状态调整得已很好了。吃饭前几分钟, 爱伦先坐在我椅子扶手上接着滑下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把我紧紧抱住。   “我多爱你呀。”她说, “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对么亚伦真是好样的 ! 他仿佛是天生就会成功的。”这竟是我以为向来都很 自私而且还有点小心眼的女孩子的一番话。   饭吃到高潮的时候, 我举杯为我们的小英雄说祝福的话祝他未来幸福, 最后结尾说: “如今我们那烦恼的冬天, 已被这约克的儿子点化成温暖的夏日。”   “这是莎士比亚呀 !”爱伦说。   “是的, 小笨蛋, 但是, 是哪个剧本来着, 谁说的, 在戏里什么地方呢 ?”   “我不晓得。”亚伦说, “书呆子读的书, 我咋知道。”   我帮着把盘子拿到厨房里去。玛丽仍旧神采飞扬。“别烦恼。”她说, “他会找到 自己的前途的。他会一切都万事如意的。你对他千万要有耐心。”   “我会的, 我的圣杯。”   “今儿有个人从纽约打电话来。我想是关于亚伦的事。要用飞机来接他哩, 你看多么光荣 ! 我对你当了铺子的老板这件·32 1 ·烦恼的冬天事一直还不太适应。我已经知道, ———人们都在说你就要当市长。”   “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已经听许多人都那样说。”   “我要做生意, 就不可能去当市长。我要出去一下, 我的宝贝。我有个约会。”   “说不定我会愈来愈觉得你应该还是个店员哩。那时你至少晚上都有休息时间。要是那人再来电话怎么说呢 ?”   “让他稍等一会儿。”   “他等不及啦。你回得很晚吗 ?”   “那可没准。看情况而定。”   “丹尼·泰勒的事真让人难过, 对么 ? 带上件雨衣吧。”   “的确是很难过。”   走到大厅里, 我戴上了帽子, 心里想起了什么, 随手从象脚筒里抽出了老船长的鲸角手杖。爱伦站在我的面前。   “要我和你一块去吗 ?”   “今天晚上没有必要。”   “我真爱你呀 !”   我定睛看了看我的女儿。“我也挺爱你。”我说, “我要带珍宝来给你, 你最喜欢什么 ?”   她格格地笑起来。“你老拿着手杖干什么 ?”   “好进行 自我保护。”我把这支有点成螺旋形的鲸角象一把大刀似的拿在手里, 做了几个打斗的姿势。   “你多长时间能回来 ?”   “不会太长。”   “为什么要带着手杖呢 ?”   ·322 ·烦恼的冬天“完全是装饰作用, 是一种夸耀、一种威胁、一种害怕、一种需要带武器的心理要求。”   “我要等着你回来。我可以拿那块红东西么 ?”   “哦, 不用等我回来, 我的小除虫菊姑娘。红东西 ? 你是说护身宝么 ?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叫护身宝 ?”   “去查查字典吧。知道查哪几个字吗 ?”   “富———身———宝。”   “不对, 是护———身———宝。”   “你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呢 ?”   “为了让你记得更牢一点。”   她伸出两只手搂住我, 紧紧地抱了抱, 很快就松开了。   周围潮湿的空气, 浓得就象是鸡汤似的。榆树街上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丛中的街灯, 透过水气呈现出一圈圈潮湿而朦胧的光圈。   一个忙于工作的男人不容易同正常的白昼世界接触。难怪他只能从妻子那儿听到各种消息, 并影响他的看法。她知道发生了什么麻烦事, 对这些事谁又评论了些什么, 但这一切都是通过妻子的心理反映出来的, 因此有工作的男人大都总是通过女人的眼光来认识白天的世界。可是到了晚上, 他的铺子或者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这时候一个真正男人的世界才会在他眼前出现, 即使这是很短暂的。   那根扭曲成螺旋形的鲸角手杖握在我手里觉得挺舒服, 它那沉重的包银杖头已被老船长的手掌磨得光溜溜的。   很久之前我生活在白天世界里的时候, 我讨厌它, 有时会宁愿跑到草地上去。当我脸朝下扶着青翠的草茎俯伏在地时·323 ·烦恼的冬天我好像是蚂蚁、蚜虫、虫伊蛾中的一个, 而不会是一个巨人了。   我就在草地上这样野性的丛莽里, 找到了给人带来心灵平静的境界。   今天深夜里, 我希望着到旧港和 “那地方”去, 在那儿一个由不断延续的生命、时间和潮涨潮落所形成的、不受人力支配的世界, 一定能平息我心中的不安情绪。   我匆匆地走上正街, 经过 “前桅”门前时只隔街望了一眼我那个拉着绿色窗帘的铺子。在消防站前面, 威利正坐在一辆警车上, 满脸通红, 满身是汗好像是一只肥猪。   “你又在流浪了么, 伊坦 ?”   “是的。”   “丹尼·泰勒的事真令人痛心不止。一个很好的人哩。”   “的确是这样。”我说着, 赶紧继续赶路。   偶尔有几辆汽车开过, 卷起一阵微风, 但是却没有人在街上走动。谁也不想冒险走路, 弄得大汗淋漓。   我在从纪念碑旁边转弯朝着旧港方向走去, 看见几只游艇和岸边渔船的停泊亮着灯。这时, 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波洛克街出来, 拐弯朝着我走来, 从体形和走路的样子看来, 我立刻看出那是玛姬·扬 - 亨特。   她一直走到我面前站住, 不让我走过去。有一些女人在炎热的夜晚也仍旧能给人凉快的感觉。也许这是由她那花布裙的飘然刮起的凉风引起的。   她说: “我想你大概正在找我吧。”她伸手把一绺并没有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说 ?”   她转身抓起我的胳膊, 紧紧抓住我, 要我跟她一起走。   ·324 ·烦恼的冬天“因为我找的就是你。我刚才正在 ‘前桅’。我看见你走过, 心里想, 有可能你是找我呢, 就马上飞快从街那边走过来, 好迎头碰上你。”   “你怎么会预料我会朝这面拐弯呢 ?”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料到了嘛。听见知了叫了吗 ? 明天准要更热而且没有风。别担心, 伊坦, 咱们快走到没有光线的地方啦。要是你愿意, 可以上我那儿去。我请你喝酒, 一个高高的有味道的女人递给你一杯满满的冰凉凉的美酒。”   我任凭她用手指把我领进了一大丛枝叶蔓生的忍冬花树荫里。地面上面不远处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黄花在特别耀眼。   “这就是我的屋子, 下面象个车棚, 上面象个逍遥宫。”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找你呢 ?”   “找我, 或我们这样的人。你看见过斗牛吗, 伊坦 ?”   “大战后, 在阿勒看过一次。”   “我的第二个丈夫常带我去看。他喜欢看斗牛。我觉得斗牛是专给那些不怎么勇敢却又很想变得勇敢的人观看的。既然你看过一次, 肯定会懂我的意图。记得牛在被斗牛士的斗篷挑起性子来以后拼命想毁掉什么却又什么也找不到么 ?”   “知道。”   “记得它怎样弄得 昏乱、暴躁, 有时候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 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 嗯, 他们就得送一匹马让它去挑, 不然它会心脏破裂的。它必须得有真实的东西让它用角去挑, 要不然它会精神崩溃。嗯, 我就好比是那匹马。我平常找的就是头脑麻木茫然失措的男人。他们能够用角把我挑穿, 就觉得是胜利。然后他们就又能够重新上场去对付公牛士了。”   “玛姬 !”   ·325 ·烦恼的冬天“等一等。我正在找钥匙。你闻闻那忍冬花多香呀 !”   “可是我是刚刚得到了一次胜利哩。”   “是么 ? 挑着了一件斗篷, ———胜利了对么 ?”   “你从哪儿听说的 ?”   “每当有一个男人要找我或者另外像我一样的人的时候我就感觉得到。当心楼梯, 它太窄了。头别撞在 门框上。好了, 开关就在这儿, 怎么样 ? 一个逍遥宫, 温暖柔和的光线麝香的香味, ———就象沉进了一个阳光照不到的海底 !”   “我认为你可能真是女巫。”   “见鬼, 你早就该知道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城市里的女巫。靠着窗子, 坐这儿吧。我来开开通风机。我先去换上件轻装, 然后就给你倒一杯冰凉的迷魂汤来。”   “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你明知道我是哪儿学来的。”   “你对他非常熟悉么 ?”   “只熟悉一点点。男人身上女人所能了解的那一小点。有时候这正是他最好的一部分, 但这只是偶尔。在丹尼身上却正是这样。他绝对相信我。”   这间房就仿佛是许多别的房间的一本纪念册, 保存着许多别的生活的片段和一鳞半爪, 活象一个个脚注。窗上的通风机发出轻微的象耳语般的嗡嗡声。   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身上换了件宽松的, 显得有点飘飘欲仙的蓝衣裳, 而且有一种浓香。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她说: “别担心。这种花露水玛丽从来没闻到过。给你酒, 杜松子酒加滋补剂。滋补剂我只是放了一点点。这是酒, 纯粹杜松子酒。你把冰块摇一摇, 它会更凉爽了。”   ·326 ·烦恼的冬天我一口气把它喝了下去, 那火辣辣的热气马上传到两肩又传到两只胳膊上, 仿佛连全身皮肤火辣辣的。   “我想你或许早就渴望这个了。”她说。   “大概是的。”   “我会把你变成勇敢的斗牛士, 我要稍稍作一点抗拒, 让你觉得 自己得到胜利了。一头公牛就得这样做。”   我看着 自己的双手, 横七竖八满是拆货箱时割开、划破的大小伤疤, 指甲里也是蛮脏的。   她拿起我的鲸角手杖。“我想你总用不着拿它来敲打 自己以便鼓起勇气吧 ?”   “你说, 你是我的对头吗 ?”   “我, 新港城里陪人聊天的人, 会是你的对头 ?”   我没有说话, 可以感到她越来越不安起来。“抓紧点时间吧。”她说, “你一辈子就在那儿犹豫不决。我再给你喝一杯吧。”   我从她手里接过满满的一杯, 因为发干的嘴和唇, 所以先忙着抿了一口, 才能勉强发出音来, 但声音还哑得象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   “也许我是存心和你亲热一下。”   “跟一个真心爱着 自己妻子的人 ?”   “玛丽么 ? 你对她了解得不透彻。”   “我知道她温柔、可爱, 而且还有点软弱令人怜爱。”   “软弱 ? 她坚硬得象一副脚镣。等你这架机器开得散了架子, 她还能照样很好生活下去。她就好象是一只用不着动一下翅膀就能高飞的海鸥。”   ·327 ·烦恼的冬天“这是骗人的话。”   “不管出什么大事, 她都能安然无恙地脱身, 而你却将烧成了灰。”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   “你不想安抚我一下么 ? 你不愿意在我的这个好心的老玛姬身上发泄发泄自己的火气么 ?”   我把那喝剩的仅有一半的酒杯往茶几上一搁, 她象一条蛇似的把它拿起来垫上一只烟灰碟, 用手抹掉了茶几上的湿印。   “玛姬, 你真想弄明白你 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别装得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啦。你是想弄清我搞的把戏到底怎么看。   “我想弄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能明白你究竟想让我怎样做。”   “我猜你大概是想———作一次不花钱的游历考察吧。一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拿着照相机把玛姬·扬 - 亨特彻彻底底地考察一番。我以前是个非常平常的小家伙, 只不过有点机灵, 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凑凑合合的跳舞演员。碰上了一位很平常的老头子, 嫁给了他。他不仅爱我, 而且还爱的十分疯狂。这就等于是向一个挺机灵的小家伙献了只金盘子。对于跳舞我不怎么喜欢而干别的工作也不怎么感兴趣。后来我甩掉他时他是那么心乱如麻, 在立离婚字据时连双方再婚时的条款都没写进去。立即, 我又嫁给了另一个家伙, 那段生活是放荡胡闹的。   因为放荡胡闹结果送了他的性命。二十年了, 每月一号就能收到那笔赡养费。二十年来, 我一天工作也没干过, 只是不时地收收那些爱慕者送来的礼物。想起来好似不是二十年似的, 但事实确实毕竟是事实。如今我 已经不再是个挺不错的小家伙·328 ·烦恼的冬天了。”   她从那个小厨房里出来, 手里拿着三块冰, 把他们丢进 自己的杯子里, 倒上了杜松子酒。通风机带来了退潮的海滩上发出的湿气。她小声地说: “你将要赚的很多的钱, 伊坦。”   “你听说过关于那笔交易的事吗 ?”   “那些高贵的绅士们听说全都是些下流胚。”   “说下去。”   她的手由于挥动时用力过猛, 她的酒杯一下飞了出去。几块冰块象骰子似的碰着墙弹了回来。   “上个星期那个老小伙子因为钟情中了风: 他尸骨一寒赡养费就没有了。我现在又老又懒, 想起来都害怕。现在我拿你当我的靠山, 可是你我并不了解。我告诉你, 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我站了起来, 两腿沉重, 那种感觉并不是摇晃站不住, 而是由于太沉重, 好似那两条腿不是我的一般。   “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   “马鲁洛也是我的一个相好。”   “我知道。”   “你不想跟我睡觉么 ? 我挺不错哩。别人都这样说。”   “可我并不恨你。”   “这正是你让我觉得不可捉摸的地方。”   “咱们会想出个好主意的。我恨贝克。你可以拔光他的毛吧。”   “什么粗话 ! 让酒烧得你脑子太不清楚了。”   “我原来是心情好的时候才喝酒的。”   “贝克已经知道了你对丹尼干的事情吗 ?”   ·329 ·烦恼的冬天“是的。”   “他有什么反应 ?”   “没有什么。我不敢再拿背朝着他了。”   “阿尔菲奥倒是可以拿背朝着你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我只是猜想。不过我还是想把宝押在我的猜想上。放心吧, 我会保守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是想凭空煽起仇恨, 这样你就有一定的凭证当作把柄。可是玛姬这把柄是靠不住的。”   “关于这还不知道么, 伊坦 ? 不过我还是要把宝押在我的预感上。”   “你能和我说一下是什么预感么 ?”   “好吧。我敢打赌赫雷家以后的十代人都将揍你, 他们住了手以后, 你 自己可能自己揍 自己, 用湿漉漉的绳子含有许多盐擦在你的伤口上, 那是一种十分痛疼的感觉。”   “就算这样, 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   “这样你就有个朋友说心里话, 那个朋友就是我, 我是十分合适的人选。心里有桩秘密是很烦恼的事, 伊坦。那样做你并没有失去什么, 最多只不过给一点点小费。”   “我想我该走啦。”   “把你的酒喝完吧。”   “我不想喝了。”   “别碰了头, 下楼梯的时候, 伊坦。”   我刚下了一半楼梯, 她就追了上来。“她 问我, 你把手杖留下是不是有意的呢 ?”   “不 !, 我的天 !”   ·330 ·烦恼的冬天“拿去吧。我这样做我想也算是个———牺牲吧。”   天有点雨??的感觉, 使忍冬花在黑夜里更甜香扑鼻。我两条腿发软, 以致真的需要那根鲸角手杖来帮助我走路。   旁边座位上放着胖子威利一整卷手纸, 以备随时擦他头上的汗。   “你能跟我打赌吗, 我猜你刚才从哪个女人那儿来吧 !”   “你准会赢的。”   “哎, 伊坦, 有个家伙刚才找过你, 坐着一辆大克莱斯勒汽车, 还有司机哩。”   “他找我干吗 ?”   “我不知道。他只问我看见没看见你。我没漏出去。”   “你会得到件礼物的, 过圣诞, 威利。”   “哦, 伊坦, 怎么了你的脚 ?”   “脚打起盹儿来啦。玩扑克坐久了。”   “是么 ? 我要是再碰见那家伙, 要不要顺便告诉他你已经回家了 ?”   “让他明早来店里找我。”   “克莱斯勒高级车。真是个大家伙, 有货车那么长。”   小佐伊正在 “前桅”门前的人行道上站着, 显得有气无力, 萎靡不振。   “我以为你上纽约去喝冰香槟酒去了呢 ?”   “因为天气太热, 所以没有胆量去, 进来喝一杯, 伊坦。   我正觉得没精打采的哩。”   “莫菲, 喝酒太热了。”   “喝杯啤酒行吗 ?”   “喝啤酒也挺热的。”   ·33 1 ·烦恼的冬天“这叫什么生活呀。忙完一天的活, 连个可去的地方也找不到, 更没有人和 自己聊天。”   “你该结婚啦。”   “这样更没人可谈知心话了。”   “你说得也许对。”   “我说得对极了。再没有比一个家更累人的啦。”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呢 ?”   “我看见过他们呀。你看那一个不就是吗 ? 看来我只好带点冰啤酒去看看玛姬·扬 - 亨特愿不愿意陪我散心啦。她睡觉是不固定的。”   “她大概不在城里我想, 莫菲。她跟我妻子说过, 至少我记得是说过, 说她要到缅因州去可能天凉才能回来。”   “见她的鬼去吧 ! 我去跟他谈谈一个家伙虚度年华的伤心事吧。她不会认真听的。再见吧, 伊坦。愿上帝给你带来好运 ! 这是墨西哥人常说的话。”   鲸角手杖碰到人行道发出笃笃的响声, 仿佛突出强调了我心中的惶惑不解: 对佐伊我为什么要那样讲 ? 她是不会说的。   因为这会破坏了她的把戏。她可能会把手榴弹的保险栓牢牢控制在 自己手里。她这样做的目的我并不知道。   从正街拐进榆树街, 我就望见那辆克莱斯勒正停在赫雷家屋旁边, 它给我的感觉并不像货车, 倒更象一辆柩车, 车身黑且不亮, 因为它被雨水和泥泞遮盖着, 看不见原来的本色, 所以显得黑且不亮。它开亮停车时用的毛玻璃前灯。   夜已经很深了。这条榆树街上的所有卧室都没有了灯光。   我浑身淋湿, 大概在什么地方踩进过水坑。每走一步鞋里就发出满是积水的唧咕声。   ·332 ·烦恼的冬天我看到车上有个戴司机帽的人隔着模糊的挡风玻璃。我走到汽车的旁边, 敲了敲玻璃, 车窗在电动装置的嗡嗡声中滑了下来。一阵凉气立刻扑面而来。   “我就是伊坦·赫雷。你们找我么 ?”我看见黑暗中一排洁白的牙齿: 露出来的一排牙齿, 在我们的灯光下照得闪闪发亮的牙齿。   车门自动打开了, 一个衣着讲究且瘦削的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我是邓斯康, 是从勃罗克 - 斯温电视台来的。我有话要跟你谈一谈。”他笑着对司机说, “这儿不行。我们能进去谈么 ?”   “当然可以啦, 但是, 家里人都睡了。你需要小声一点。”   他领着我从一条石块铺成的小道上进去了, 我进了屋, 把鲸角手杖插回象脚座里。   我打开大软垫靠椅旁边的灯。   屋子十分安静, 但我觉得仿佛是一种不大对头的寂静———有点令人心绪不宁的寂静。我从楼梯口望上去, 看了看楼上卧室的门。   “来得这么晚, 一定有重要事情吧 ?”   “的确如此。”   现在我可以彻底把他看清楚了。他那副牙齿仿佛是他的亲善使节, 但却跟他疲倦的目光不大协调。   “我们希望能保守这件事。今年是个坏年头, 你大概比我还清楚。被电台节 目问答作弊的事弄得我们狼狈不堪, 然后又是贪污受贿的风波和各种各样的国会委员会。看着这一切, 我们不得不事事关心事事小心。”   “这个时期真是个多事之秋呀 !”   ·333 ·烦恼的冬天“你不必拐弯抹角了, 还是直接说吧,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你孩子写的 《我爱美国》 那篇文章你看过么 ?”   “我没看过。他也许想让我出乎意外。”   “他做到了。我不知道我们那时为什么没有发现, 但事实确是如此。”他把一个蓝封面的文件夹递给我。“你读一下划线的地方。”   我坐在椅子上把它打开。这也不知是印刷的呢, 还是用那种新式打字机打的呢, 但两侧的栏边从上到下用又黑又浓的铅笔划上了粗线。   我爱美国伊坦·亚伦·赫雷第二“个人算得了什么 ? 一个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见的原子它是宇宙里一粒微不足道的斑点; 与无限漫长、无始无终的永恒比较起来还不到一秒, 深渊中一个不起眼的水滴, 难道这样一个微小纤细、瞬息无常的生物, 能跟一个将要千年万载存在下去并且发展顺猛异常的伟大民族相比, 与我们生育下来的子子孙孙相比拟吗 ? 让我们注视着我们的国家, 追慕那些高尚的品德, 把它们用来拯救我们的国家抵御一切灾难吧。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都应心甘情愿地为国牺牲, 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   我大概地翻了一下稿子, 发现许多用黑线做的记号。   “你看出我是从哪儿抄来的么 ?”   “没有。读起来挺眼熟———仿佛在上个世纪的哪些文章里·334 ·烦恼的冬天见过。”   “完全对。这是亨利·克雷一八五?年的演说。”   “其他地方, 全是抄克雷的么 ?”   “不, 是东拼西凑弄来的, 有的抄丹尼尔·威勃斯特, 有的抄杰弗逊, 而且———上帝保佑, 还有一段是抄的林肯的第二次就职演说的。我不知道当初怎么会让它混了过去。大概是因为这些征文有成千上万吧。谢天谢地, 我们还算及时发现了, 特别是在发生过各种问答节 目作弊和范·多伦案件等等事情之后。”   “一个孩子的文风确实不像这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如果不是接到一张明信片的话, 很可能就被它混了过去。”   “明信片 ?”   “一张风景明信片, 照的是帝国大厦。”   “是谁寄的 ?”   “它们用得是假名字。”   “那是从什么地方寄出来的呢 ?”   “纽约。”   “让我看看。”   “它已经严密包裹起来, 为了防止将来发生什么麻烦。你不会弄出麻烦来吧, 对么 ?”   “你来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   “我来的目的是想让你忘了一件事。我们准备把这件事悄悄搁下把它忘却, 但是必须得到你的同意。”   “这样的事是很难忘掉的。”   “见鬼, 我只是请你闭口不提这事, 不要给我们惹出麻烦·335 ·烦恼的冬天来。这真是个坏年头啊。到了大选那一年, 谁都想寻根究底找点麻烦的。”   我把那色彩鲜艳的蓝色封面合上, 又把文件夹还给了他。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他咧嘴一笑, 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 “我早料到了。   我曾经跟他们说我挺敬重你, 因为你有很好的履历挺不错的家世。”   “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可以告诉你, 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谢谢你。我也同样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们能稍加以装饰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愿意在你生气的时候走。我在通讯联络部工作的。   我们可以想点适当的方式。比如学位之类———某种体面的方式。”   “难道罪恶还能名 目张胆地举行罢工来要求提高工资么算了吧, 请你马上就走吧———好吗 ?”   “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也相信你们有这份能力的。”   我把他送走, 然后坐下来, 关了灯, 听一下屋里有没有声息。全屋子仿佛有一个心脏在怦怦跳动似的, 也许这只是我 自己的心跳和我这座房子的响动声。我走到玻璃橱前, 把那个护身宝抓在手里, 刚刚站起身来想去拿它。   突然, 我听见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和小马驹一样的吸气声。然后听到一阵快速的脚步跑过大厅, 跟着就寂然无声了。   我走上楼梯, 跨进爱伦的卧室, 打开电灯。她蜷缩在床毯下面, 头埋在枕头底下。我想拿掉枕头时, 她却紧紧地抓住不·336 ·烦恼的冬天放, 我只好用力把它拉开。她嘴角有一条淌下来的血印。   “我刚才在浴室里滑了一跤。”   “我看见啦。伤得厉害吗 ?”   “不严重。”   “那么说, 就不用我担心啦。”   “我害怕他会被抓去坐牢呀。”   亚伦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上, 身上只穿着条小马裤。他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一只被逼到了屋角, 准备负隅顽抗的老鼠。   “那条讨厌的毒蛇 !”   “他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   “我听到那条毒蛇干什么了。”   “你知到你 自己干了些什么吗 ?”   这只耗子反咬了一口。“谁在乎这个 ? 谁都会这样干。就象分甜饼那样, 不管抢多抢少靠的是运气。”   “对于这个你真的这么相信么 ?”   “你没有看过报纸吗 ? 谁都只顾往上爬, 你去看看报纸好了。谁想要学清高, 就劝他去看看报纸吧。我敢打赌你 自己从前也沾过许多好处, 因为大家全是这么干的。我才不愿意一个人替大家受罚哩。只除了刚才那条毒蛇。我什么都不在乎。”   玛丽很难惊醒, 但这时还是被惊醒了。说不定她根本就没睡。她坐在爱伦房间的床沿上。街灯光照出她的身形是如此的清晰, 树影在她的脸上晃动着。她就象一块岩石, 一块屹立在激流中的巨大的花岗岩。一点也不错。她的确坚硬不屈得如一副脚镣, 毫不放松, 毫不退让, 结实可靠。   “你现在就去睡吗, 伊坦 ?”   ·337 ·烦恼的冬天她刚才一直也在听。   “我亲爱的宝贝, 你还不想睡吗 ?”   “你现在又想出去吗 ?”   “是的———出去溜达一下。”   “你现在该好好地 睡一下。外面还在下雨。你一定要走吗 ?”   “是的。那个地方我一定要去看一下。”   “别又忘了带着雨衣。”   “好, 我的宝贝。”   我那时没有吻她。有那个床毯底下蜷缩的身形我无心去吻她。不过我拍了拍她的肩, 摸了一下她的脸, 她坚硬得就象一副脚镣。   我到浴室里呆了一会儿, 拿了一盒刀片。   当我走到大厅里, 根据玛丽说的去拿壁橱里的雨衣时, 忽然听见挣扎的声音, 一阵纷乱和急急奔跑的声音, 紧接着啜泣失声的爱伦扑入我怀中。她把流血的鼻子埋在我的胸前, 她用两臂紧紧箍住了我的双肘。那纤细的身躯浑身打战。   我抓着她的额发把她的头从我胸前拉看, 这时大厅的灯光正好照在她脸上。   “带我一起走。”   “那怎么行, 傻瓜。跟我到厨房里去, 我给你把脸洗洗干净。”   “求求你带我一起走。你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呀, 怪东西 ? 我每次都回来的。你还是上床去睡吧 ! 那样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了。”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吗 ?”   ·338 ·烦恼的冬天“我现在去的地方对于你他们是不会放你进去的。你难道想穿着睡衣站在外面么 ?”   “你不能那样 !”   她又抱紧了我, 两手在我的手臂上、腰身上抚摸着, 拍打着, 接着她又把小拳头伸进我的口袋里, 我担心会被她发现了那些刀片。她是个喜欢摸摸人、拍拍人的小姑娘, 而且是时常会出乎别人的意思。突然间, 她放开了我, 退开一步, 昂起头, 两眼直视着我, 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吻了吻她那赃兮兮的小面颊, 感到嘴唇触到了她那 已经干了的血迹。我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   “你不想带手杖吗 ?”   “今晚不带了, 爱伦。去睡吧, 宝贝, 去睡吧 !”   我急忙离开了。也许我是为了要逃开她, 逃开玛丽。我已经听见玛丽从楼梯上下来了。   ·339 ·烦恼的冬天第二十二章潮水依旧在上潮。我锳进温暖的海水里, 费劲地向 “那地方”走去。海浪在入口处进去又退出来, 我的裤子很快就湿透了。装在我后面裤袋里的那个钱夹涨大起来, 硌着我的屁股当它被水浸透以后, 又在我的身体挤压下变得薄了。象醋栗那么大的水母很多: 他们在海水里。晃动着它们的触须和刺胞。   每当它们被水冲进我的腿和肚子旁边时, 我感觉到它们象灼人的小火花似的刺得我生痛, 而那缓慢的海浪一直在 “那地方”   涌进涌出。这会儿雨已经很小, 就如一层蒙蒙的薄雾。这时灯光和天上的星星都映入雾中后又被反射出来, 成了一片暗淡的焊锡色的朦胧光影。我可以看见第三块礁石, 但是从 “那地方”望去, 无法把它跟 “美人阿黛号”沉船的龙骨上方的海岬联系在一起。这时一个较大的浪扑面而来打在我身上, 使我双脚离地, 变得 自由自在, 再也不受我的意识控制。接着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疾风, 象驱赶羊群似的驱散了那层薄雾。这时我才看见了一颗星星———天边上的星星很慢才出现。一艘不知什么的游艇噗噗地驶了进来, 从它那庄重、徐缓的引擎声中我能听得出它大概是一只带风帆的游艇。我看见它的桅灯显露在防波堤顶上, 但我的视线无法看到它船舷的红绿灯。   我的皮肤被水母刺得有点发烧。我听到船锚入水的声音随后桅灯就熄灭了。   ·340 ·烦恼的冬天但马鲁洛的光现在却仍亮着, 还有老船长的光和德波拉姑母的光。   有一种说法认为世上有一种光的汇合, 全世界的篝火。我觉得这种说法没有道理。每个人发的光都是他 自己的, 那是一种孤独的光。   我的光是已经熄灭了。世上没有比燃尽的灯芯更黑的东西。   我在内心深处说: “我要回去, 回到那燃起我们的光来的彼岸的家。”   光熄灭以后, 就会显得比没有点燃时更黑暗。世上到处充满了黑暗的残骸碎片。最好的办法, 古罗马的马鲁洛一定知道, 那就是会出现一个大家都可以光荣、体面地隐蔽的时刻毫无戏剧性的场面, 并不是对 自己或者对家族的惩罚, 只是单纯的一声再见, 然后是一个热水浴和一条割开的静脉管, 或者是一个温暖的海和一枚刀片。   涨潮的巨浪呼啸涌进 “那地方”, 我的下身和两腿都被托起, 这时我那湿漉漉的雨衣却被它们卷走了。   我侧身滚到一边, 伸手想摸 自己的刀片, 却摸着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在惊异之下, 我又记起了那个发着光的人抚摸和轻拍着我的双手。有好一会儿, 那块东西在我湿淋淋的口袋里总是掏不出来。最后, 它终于被我掏在了手掌上, 四周的光线都映了过来, 显出了通红的———一种深深的殷红的颜色。   又一阵激浪把我向 “那地方”冲去。同时大海的晃悠得更加剧烈了。我要想出去的话, 必须跟海水挣扎, 但我非出去不可。我在齐胸的岸边碎浪中跌跌滚滚、溅水前进, 而我却被阵阵汹涌的波涛冲向破旧的防波堤。   ·34 1 ·烦恼的冬天我一定要回去, 把护身宝交到它的新主人手里。要不然另一点光也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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