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 四十五卫士 一 圣安托万门      Etiamsi omnes!(我行我素) 一五八五年十月六日,圣安托万门的栅栏门一反常态,直到早上十点半还关着. 到了十点三刻,一支由二十名瑞士兵组成的卫队,从莫尔泰勒利街走出,直向圣安托万门而来.从军服上可以认出他们是乡村州的瑞士兵,也就是说,是当今国王亨利三世的亲信.城门在他们前面打开,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城门外大路两旁,一片片分散的园子都有树篱围着.这些瑞士兵出了城门,沿着树篱排开.许多农民和小镇居民一看见瑞士兵,就纷纷往后退.他们是从蒙特勒依、万森和圣穆尔(蒙持勒依、万森和圣穆尔:当时巴黎东郊和东南郊的三个小镇。)来的,想赶在中午以前进城。但我们刚说过,城门关着;他们没进得了城。 俗话说人多自然要出事。倘使这句话说得不错,我们就可以设想,邢警总监之所以派出这支部队,是想预防在圣安托万门可能发生的骚乱。 聚在城门外的人确实很多。时时刻刻都有郊区修道院的修士、侧身坐在驴鞍上的妇女,赶着大车的农夫,从三条交汇的大路赶来,使得由于城门不寻常地关闭而逗留在栅栏外的人群越聚越多。每个人都不免有点焦急,彼此探问着,形成一种嘈杂而持续的低声部。不时又在这个主调中爆出几声咒骂或抱怨的叫喊,构成一个高八度。 除了这一大批来到城门口想进城的人以外,我们还注意到有几堆像是从城里出来的人。他们不打栅栏门的缝隙朝巴黎城里张望,却一股劲儿瞧着被雅各宾修道院,万森隐修院和福班圣十字教堂遮蔽的远处,像是急切的盼望什么人出现在三条排成扇形的大路上似的。 这几小堆人挺像塞纳河河心隆起的那些安静的小岛,周围的河水达着旋,追逐嬉戏着,有时带走一片草皮,有时带走一段枯柳树树干,它们在涡流里盘旋一阵,又往前流去。 这几小堆人之所以被我们一再提到,是因为他们确实有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他们中大部分是巴黎市民,紧身长裤和紧身短袄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忘记说,这一天天气寒冷,彤云密布,刺骨的冷风席卷而来,似乎想把几片残留在树梢瑟瑟抖着的枯叶卷走。 三个这般的市民正在一块儿聊天,或者说,两个在聊天,一个在听。更准确些,应该说,第三个甚至没在听,他直勾勾地朝着万森的方向望着。 就先打这一位说起吧。他要是站直了,个子准定很高。眼下,他盘腿坐着,一双长腿全无用武之地。看上去他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两条长胳膊正好跟这长腿般配,交叉着搁在胸前。他坐在树篱前,背靠着有弹性的枝条,一只大手固执地捂住脸膛,只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留出一条缝隙,刚够一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闪射出来;这股固执的劲儿,像是出于不想给人认出的谨慎用心。 在这位与众不同的人物旁边,有个小个子刚爬上一个土墩,冲着一个胖子在说话。胖子边爬边打滑,每滑一下,就伸手去抓小个子前襟的纽扣。 小个子,胖子,加上席地而坐的那位,就凑成前面有一段我们提到过的“三”这个具有神秘意义的数字。 “对,米通师傅,”小个子对胖子说,“我是这么说啦,我还要说一遍,看萨尔赛特上行刑台的准有一万人;少说也有一万!看着吧,这还不算已经在河滩广场上的,或者从巴黎各个市区到那儿去的。您瞧瞧这儿,多少人哪,还只是一个城门口哩。您想,总共有十六座城门呢!” “一万,真不少呀,弗里耶尔老弟,”胖子回答说,“可这许多人信不信由您,都会学我的样,不去看倒霉的萨尔赛特给马撕成几块的,他们担心会出意外;看来他们是有头脑的。” “嚄,当心啊,米通师傅,”小个子说,“您这口气像个政治家。绝不会出事的,我向您保证。” 看见对方疑惑地摇头,他就转过身对长胳膊长腿汉子继续说:“您说呢,先生?” 长胳膊长腿汉子刚把目光从万森那边收回,手照旧捂在脸上,不过把上身,我们不妨这么说,对准栅栏门望着。 “什么?”他问,好像方才只听见招呼他“先生”这两个字,没有听见“先生”前面的话。 “我说河滩广场上今儿个准不会出事。” “我看错了,有萨尔赛特的磔刑呢,”长胳膊汉子平静地回答说。 “当然;可我是说刑场上闹不起来。” “鞭子抽马的声音够闹的。” “您没懂我的意思。我说闹,是说起哄闹事,依我说,河滩广场上闹不起来:要是会闹事,国王就不会让人在市政厅装饰一个包厢,亲自和太后、王后以及一批廷臣来看行刑了。” “有哪个国王料到过闹事?”长胳膊长腿汉子耸耸肩膀,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喔唷!”米通师傅俯身凑到小个子耳边说,“这家伙说话的口气有点怪。您认识他吗,老弟?” “不认识,”小个子回答。 “那您干嘛跟他说话?” “我想跟他说话,就跟他说话了。” “您错了,您看得出来,他这个人可不好随便聊天呐。” “可我觉得,”弗里耶尔老弟说得很响,好让长胳膊长腿汉子也能听见,“跟别人交换自己的思想,也是人生的一种快乐。” “要是跟认识的人,的确如此;”米通师傅回答说,“要是跟不认识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吗?圣·勒的本堂神父就这么说过。”弗里耶尔老弟振振有辞地说。 “那是说当初这样;可在我们这年头,兄弟情分早没有喽,弗里耶尔老弟。得了,要是您非得找谁聊聊天,就跟我聊,让这个陌生人想他的心事去吧。” “可我正像您刚才说的那样,跟您太熟了,您回答我的每句话,我都能料到,而这个陌生人,说不定会对我说些新鲜事儿。” “嘘!他在听!” “要是他在听咱们说话,那敢情更好,说不定他会跟我答腔呢。这么说,先生,”弗里耶尔老弟转过身去,对着陌生人说,:“您认为河滩广场上会闹事吗?” “我,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没说您说过啊,”弗里耶尔接下去说,把嗓门收得细细的,“我只不过是说您这么想。” “有什么根据?您是巫师吗,弗里耶尔先生?” “瞧!他认识我!”这个市民大吃一惊地叫起来,“他怎么会认识我的?” “我不是喊过您两三回吗,老弟?”米通耸耸肩膀,似乎是在外人面前为自己朋友的浅陋感到难为情。 “喔!这倒是真的,”费里耶尔说。他费了一番功夫要弄弄明白,现在居然给他弄明白了;“好嘞,一点也不错!行,既然他认识我,他会跟我聊聊的。好吧,先生,”他又转向陌生人,继续说下去,“我想您认为河滩广场会闹事儿,因为,假如您没这么设想,您就会去那儿了,可现在,您却在这儿……呃!” 这声“呃!”表明,费里耶尔老弟的这番推论,已经把他的逻辑和智力发挥到了极致。 “您,弗里耶尔先生,既然您的想法跟您所认为的我的想法完全相反,”陌生人回答,抓住对方刚说过的话,着重地重复一遍,“为什么您不去河滩广场呢?我倒是觉得那个场面相当的有趣。值得国王的朋友们去看看。您听了也许会回答我说,您不是国王的朋友,而是德·吉兹先生的朋友,你们是在这儿等着那些,可以这么说吧,入侵巴黎来搭救萨尔赛特先生的洛林人(亭利三世即位后,法国形成三股主要的政治力量:以亨利·德·瓦罗亚为代表的中央政权,以亨利·德·吉兹为代表的天主教派势力和以亨利·德·纳瓦拉为代表的胡格诺教派势力。洛林省当时是德·吉兹的家族的封地。)。” “不,先生,”小个子急忙回答,显然给那个人的推测吓坏了;“不,先生,我在等我的太太,尼科尔·弗里耶尔小姐,她到雅各宾修道院去送洗好的二十四块桌布,因为他有幸包揽了这个修道院的院长莫德斯特·戈郎弗洛长老的洗洗烫烫的活儿。不过,还是来说米通老兄所谓的意外吧,我觉得不会发生,您也这样想,至少照您说的……” “老弟!老弟!”米通叫了起来,“快看怎么回事。” 弗里耶尔师傅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栅栏门依然关着不说——这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城门现在也关上了。 城门刚关上,瑞士兵中的一部分就过来在护城沟前站了岗。 “怎么!怎么!”弗里耶尔脸色发白地喊到,“关了栅栏门还不够,现在他们还要关城门。” “可不,我怎么对您说的?”米通的脸也刷的一下变白了。 “真有趣,不是吗?”陌生人笑着说。 他一笑起来,上下唇的髭须当中,就露出两排雪白而锐利的牙齿。看来,把这副牙齿磨得这么锐利,非得养成习惯,每天至少使用它四次才行。 一看见采取这新的预防措施,堵塞在栅栏门外周围的密集人群中,就响起了一片长时间的惊讶的低语和几声恐怖的喊叫。 “把他们往外推!”一个军官厉声喊道。 命令即刻执行了,但是并不是没有遇到困难。骑马和驾车的人被迫往后退,不是马蹄踩了这人的脚,就是车轮碾了那人的腿,人群中左右两边都有人给撞疼了肋骨。 女人喊着,男人骂着;能逃出去的夺路而逃,一路上撞翻了好些人。 “洛林人!洛林人!“这片骚乱中,有个声音在叫喊。 即使再可怕的叫喊,也不会比“洛林人!!!”这声叫喊产生的效果更迅速,更显著。 “哎,您听见吗?您听见吗?”米通浑身哆嗦地喊着,“洛林人。洛林人,快逃!” “可往哪儿逃呀?”弗里耶尔问。 “逃到这个园子里去,”米通一边喊,一边抓住树篱的荆棘条,手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那个陌生人还是背靠着这片树篱,悠闲地坐着。 “逃到这个园子里,”弗里耶尔说,“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米通老兄。我看不到有一个窟窿好钻进去,而您,总不见得想爬过这片比我人还高些的树篱吧。” “我得试试,”米通说,“我得试试!” 他又作了一番努力。 “喂!眼睛看着点哪,我的好嫂子!”弗里耶尔嚷道:这种苦恼的声调表明一个人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您的骡子踩到我的脚跟了。喔唷!骑士先生,当心点,您的马要尥蹶了。该死的!赶车的先生,您的车辕戳到我的肋骨里去了。“ 正当米通师傅死命抓住荆条想翻过去,而弗里耶尔老弟枉费心机地在找洞钻的时候,陌生人站起身来,只不过把两条长腿一分开,轻巧地做了一个像骑手翻身上马的动作,就跨过了树篱,一根枝条也没有擦着他的短裤。 米通师傅学着他的样,结果短裤给撕了三道口子;可弗里耶尔老弟情况不妙,他从上面从下面都过不去,越来越受到被人群踩成齑粉的威胁。他正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陌生人伸出一条长胳膊,一把抓住他的皱领和紧身短袄的领子,往上一提,就像提一个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拎到了树篱的另一边。 “哦!哦!哦!”米通师傅看到这一幕,高兴得直嚷嚷,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朋友弗里耶尔师傅被提起来,又放下去,“您这模样就像大押沙龙旅馆的招牌(注:押沙龙《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大卫的第三个儿子。他反叛大卫失败,骑马逃跑时从大橡树底下经过,头发被大橡树的密枝缠住,给吊在那里。) “喔唷!”弗里耶尔脚一着地就松了一口气,“随您说我是什么模样都行。我总算到这边了,多亏这位先生哪。” 说着,他站直了身子,望着陌生人,就这样他还能够得到那人的胸膛。 “啊!先生,”他接着说,“真是大恩大德啊!先生,您真正是个大力士,我凭让·弗里耶尔的名义起誓!请问您的名字,我的救星的名字,我的……朋友的名字!” 这个实心眼的市民说“朋友“这两个字,确实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感激之情的。 “我叫布里凯,先生,”陌生人回答,“罗贝尔?布里凯,愿为您效劳。” “您已经大大地为我效了劳,罗贝尔?布里凯先生,我斗胆地这么说。噢!我太太也将对您感激不尽。啊,慢着,我可怜的太太啊!老天爷!她会被这么多人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啊!该死的瑞士兵,他们只知道把人家赶得踩来踩去!” 弗里耶尔还没来得及骂完,就感到一只石头一般沉重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瑞士兵的手。 “林(您)想挨揍吗?平(朋)友?”健壮的瑞士兵说。 “啊!我们给包围啦!”弗里耶尔喊道。 “各自逃命吧!”米通跟着喊。 他们幸亏越过了树篱,而前面已无阻拦,就都一溜烟地逃走了;长胳膊长腿汉子暗笑着,用讥讽的眼光目送着他们,直到看不见了,才走近那个刚派到这儿站岗的瑞士人。 “怎么样,伙计,”他说,“看来还顺当吧?” “就说(是),先生,不错,不错。” “那就好了,因为这很紧要,特别是,要是真像人们嚷嚷的,洛林人来的话。” “他们不会奶(来)。” “不会?” “吉(绝)对不会。” “那干嘛把大门关上呢?我不懂。” “林(您)不必冬(懂)。”瑞士人回答说,被自己的俏皮话引得开怀大笑。” “说得有泥(理),恼(老)兄,非常有泥(理),”罗贝尔?布里凯说,“谢谢。” 说着,他丢下瑞士人,向另一群人走去。而那个神气十足的海尔维第(古代高卢的一部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瑞士。)就收起了笑容,喃喃自语地说:“BeiLove, Gott!...Ich glaube er spottet meiner.Was ist das für ein mann,der sich erlaubt einer schweizer seiner koniglichen majestaet auszlachen?”   这些话译成法语,意思就是:   “他妈的!……我看他是在取笑我。这个家伙是谁,胆敢取笑国王陛下的瑞士兵?” 二 圣安托万门外发生的事 在这一群群人中间,有一群是城里人,人数很多,他们是由于城门意外的关闭而被困在城外的。这些城里人围在四五个雄赳赳的骑士周围,这些骑士看上去给城门的关闭弄得非常恼火,因为他们正在尽力叫喊: “开门!开门!” 这喊声被所有在场的人以重新爆发出来的狂怒重复着,一时之间变成了一片喧嚣。 罗贝尔·布里凯走近这群人,以压倒众人的嗓子随声喊道: “开门!开门!” 这副大嗓门倒把一个骑士逗乐了。他转过脸来,躬一下身,对布里凯说: “真不害臊,是吗?先生,大白天的把城门关着,倒像西班牙人或者英国人包围了巴黎似的。” 罗贝尔·布里凯打量了一下对他发话的人,这是一个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汉子。 这个汉子,看上去像是围在他身边的三四个骑士的头领。 这一打量,罗贝尔,布里凯显然觉得这个人可以信得过,于是他马上躬身答礼,回答说: “哦!先生,您说得有理,一百个有理,不过,”他接下去说,“如果您不觉得我过于冒昧,恕我请教一下,据您看来,这么做动机何在?”   “那还用说!”旁边有人说,“怕别人吃掉他们的萨尔赛特呗。” “他妈的!”一个声音说,“咬着都牙碜!” 听口音,罗贝尔·布里凯判断是个地道的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名。)人,就循声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只手按在他觉得是首领的那个人坐骑的臀部。 那年轻人光着头,他的帽子准是在殴斗时丢掉了.   布里凯师傅看来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不过,一般说来,他的观察为时甚短。他很快就把目光从加斯科尼人移回到那骑士身上:显然,他认为加斯科尼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不过,”他说,“既然人家说这个萨尔赛特是德·吉兹先生手下的人,这就已经不是一道很坏的炖肉了。” “晤!人家这么说?”感到好奇的加斯科尼人竖起了耳朵。 “对,确实有人这么说,”那个骑士耸耸肩膀回答说,“可是眼下的人说了多少废话啊!” “啊!照这么说,”布里凯带着探询的眼光和狡黠的笑容,大胆地问了一句,“照这么说,先生,在您看来萨尔赛特不是德·吉兹的人啰?” “不是看来,而是肯定,”骑士回答说。 接着,因为看到罗贝尔·布里凯把身子凑近来,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唔!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他就继续说: “事情明摆着:要是萨尔赛特是公爵的人,公爵不会眼看他给抓起来,至少不会眼看着他这样手脚捆绑地从布鲁塞尔给押到巴黎,甚至都没拦路劫救。” “拦路劫救,”布里凯接口说,“冒的风险太大了,因为到头来成也好,败也好,既然是德·吉兹先生的人动的手,德,吉兹先生就等于招认密谋反对德·安茹公爵(安茹是巴黎西南的古省,也是法国王室的封地。德·安茹公爵实际上指领有安茹封地的王室成员。查理九世去世后,其大弟(原德·安茹公爵)即位为亨利三世,其二弟德·阿郎松公爵成为德·安茹公爵。)了.” ‘德·吉兹先生,”那骑士冷冷地说,“跟这不沾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何况,他既不为萨尔赛特说情,又不为他辩护,那就是说,萨尔赛特不是他的人。” “可是对不起,我还要坚持,”布里凯接着说的,“这不是我发明的,似乎萨尔赛特本人就真的这么说过。” “在哪儿?在法庭上吗?” “不,不是在法庭,先生,是在刑房。可那不是一样的吗?’罗贝尔·布里凯师傅这么问的时候,想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态,但不怎么成功. “当然不一样,差得远呢。再说,他们说他招认了,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从没说过他到底招认些什么.” “再一次对不起,先生,” 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们说了,而且还说得很多,” “他招认些什么?您讲讲看!”那骑士不耐烦地问,“说吧,既然您消息这么灵通。” “我不敢说我消息灵通,先生,事实正相反,我还想从您这儿打听些消息呢,”布里凯回答。 “说吧,我们听着,”骑士烦躁地说,“您说他们说过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他的招供呢?讲!” “先生,我无法回答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似乎正在为了把骑士激怒而暗自得意。 ‘好吧,那么,他们说他招供了些什么呢?,, “他们说他招认了密谋支持德·吉兹先生.” “反对法兰西国王,是吗?还是那老一套。”   “不,不是反对法兰西国王陛下,而是反对德·安茹公爵殿下,” “要是他供认了这个,那…” “怎么?”罗贝尔·布里凯问。 “嗯!他是个胆小鬼!”骑士皱着眉头说。 “对,”罗贝尔·布里凯轻轻地对自己说;“不过要是他做了他供认的事,他就是个勇敢的人。哎,先生,夹棍、吊柱和滚水壶会叫清白的人也开口招认的。” “唉!给您说对了,先生,”那骑士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说。 “得啦!”那加斯科尼人插嘴说,刚才他把头不停地伸向每一个说话的人,把话听得一清二楚,“得啦!夹棍、吊柱、泼水壶又怎么样?要是这个萨尔赛特招认了,他就是个孬种,他的主子也是一路货。” “哦!哦!”那骑士禁不住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您别唱高调了,加斯科尼人先生。” “我?” “对,您.” “我爱唱多高就多高,他妈的,谁不爱听算他倒霉。” 那骑土做了个发怒的动作。 “安静些!”一个温和的同时又带着命令的声音说。罗贝尔'布里凯循着声音寻去,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骑士看上去克制了一下,可是没有能够完全把自己克制住. “您认识您讲的那几个人吗,先生?”他问加斯科尼人. ‘问我认不认得萨尔赛特?” “对。” “完全不认识。” “德·吉兹公爵呢?’ “也不认识。” “德·阿朗松公爵呢?” “更不认识了。” “您可知道萨尔赛特先生是位勇敢的人?” “那更好了,他可以勇敢地去死喽。” “您可知道,德·吉兹先生要是谋反的话,就会亲自动手?” “他妈的!这干我什么事?” “您可知道,德·安茹公爵先生,就是从前的德·阿朗松先生,凡是对他感兴趣的人,拉莫尔、柯柯纳、比西(三个死在德·朗松手中的人物,前两人出现在本书著者的小说《玛戈王后》中,后一人出现在著者的另一部小说《蒙梭罗夫人》中。),还有其他的人,他都下命令去杀死或者听任给杀死?” “我可不在乎。” “怎么?您不在乎?” “梅纳维尔!梅纳维尔!”刚才那个声音又轻轻地传来。 “我确实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他妈的今天早上在巴黎有事,就为这个疯子萨尔赛特,吃了个闭门羹。他妈的!这个萨尔赛特是个无赖,还有所有那些跟他一块儿弄得城门不是开着,反倒关了起来的家伙,也全是无赖。” “嘿嘿,好一个鲁莽的加斯科尼人,”罗贝尔·布里凯低声说,“准有场好戏看了。” 可是这个市民等着看的好戏没有一点儿要开场的迹象。骑士听到最后那句斥骂,脸涨得通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强自把怒火往下压。 “好啦,您说得有理,”他说,“所有那些不让我们进巴黎的家伙,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嘿嘿!”罗贝尔·布里凯把骑土脸上细微的变化和叫他耐下性子来的两声招呼,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心里想,“哈哈!看样子有一场比我等着看的还要有趣的好戏可看了。” 他正在这般寻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几乎就是这同时,瑞士兵放下他们的长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他们就像切一块巨大的肥云雀馅饼似的,把这一群群的人分成麋集的两大块,沿着边上拦齐,中间一溜儿空出一条通道。 在中间的这条通道上,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个仿佛系城门安危于一身的军官,骑着马跑了个来回,接着,在俨若挑衅地审视片刻过后,他命令卫队吹号。 命令即刻执行了。整个人群中,在方才那阵骚乱和吵嚷之后,居然出现了简直叫人不能相信的一片肃静。 这时,身穿绣着百合花徽的制服,胸前佩戴饰有巴黎城徽的盾形纹章的宣读官,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前来,用宣读官特有的那种发齉的声音念道: “承国王陛下旨意,巴黎市长先生通令宣喻巴黎城郊臣民周知,所有城门自即刻起至午后一时止全部关闭,各色人等在此时以内不得入城。” 宣读官停了一下,以便换口气。在场的群众马上趁这个间隙用一片长时间的嘘骂声来表示他们的惊诧,发泄他们的不满.这位宣读官,应该给他说句公道话,笑骂由人笑骂,依然神气自若. 军官做了个命令的手势,全场顿时重又鸦雀无声。 宣读官当即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念,仿佛习惯已经给他披上了一副铠甲来抵御他现在成为目标的这种群众感情的宣泄. “凡持有证明文件或确有正式邀请信函者,不在此例。巴黎市政厅尹奉国王陛下特旨,于基督纪元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此谕。"   宣读官话音刚落,被挡在瑞士兵和士兵们的人篱后面的人群中间,起了一阵波动,犹如一条巨蛇的身子在膨胀着,扭曲着. 这是什么意思?”最安静的那堆人里,有人自语似地问:“准是又在捣什么鬼!” “嘿嘿!这番安排是为了阻拦我们进巴黎,准是这么回事,”方才以那么奇怪的忍耐功夫对加斯科尼人的无礼.逆来顺受的骑士,压低声音对同伴说,“这些瑞土兵,这个宣读官,这些路障,这些号角,全是冲咱们来的:凭良心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让开!让开!你们那边几个!”带队的军官喊。“真是活见鬼!你们不看见你们把那些有权叫开城门的人的路都挡住了吗?” “他妈的!我知道咱们中间有一个进了城,这儿所有的市民还都得撂在他跟栅栏门中间呢。”那加斯科尼人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往外挤,他的粗鲁的反驳,曾经引起过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对他的赞赏。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转眼就已经到了瑞士兵用两堵人墙筑成的通道上了。 您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双双眼睛当时是怎样急切而又好奇地投向一个原来被命令待在外面,现在却倍受优待地跑到里面去的人。 可是加斯科尼人对所有这些羡慕的眼光都无动于衷,他傲慢地挺立着,浑身肌肉隔着瘦小的绿色紧身短袄全都鼓了起来,活像一股股绳子被里面一个摇手柄绷紧着。枯瘪的手腕,瘦骨嶙峋,足足有三寸露在磨得发毛的袖口外,目光清澈,一头黄色的鬈发,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偶然的,因为这颜色里足有十分之一是尘土的颜色。他的脚大而灵活,有着像麂子一样的踝子骨,动作矫健有力.他的一只手上,仅仅这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绣花皮手套,当初他看到自己居然要来保护这比自己的皮肤还要粗糙的皮子,不免也曾感到十分惊奇。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根榛木棒,他四下里看了一眼,随后认定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军官是这队人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径直向他走去。 军官先对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他说话。 加斯科尼人丝毫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也照他的样端详着他.   “您好像把帽子给掉了?”军官对加斯科尼人说。   “对,先生。”   “掉在人堆里了?”   “不,我刚才收到我的情妇一封信,我正在离这儿四分之一法里(法国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四公里。)的河边看信,他妈的!突然间一阵风吹走了我的信和帽子.我跑去追信,尽管我的帽子上那个钮饰是颗钻石。我抓住了信,可当我再去追帽子的时候,风把它带到了河面上,河水又把它带到巴黎!…它会让哪个穷鬼发财的,那真是太好了!” “这么着,您就光头了?” “难道巴黎买不到帽子吗?他妈的,我想买顶更漂亮点儿的,还要安上一颗比前一颗大一倍的钻石。” 军官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一动作尽管难以觉察,也没逃过加斯科尼人的眼睛. “怎么啦?’他问。 “您有通行证吗?”军官问。 “当然有一张,不止一张,是两张。” “有一张合格的就够了.” ‘可我没看错吧,”加斯科尼人圆睁一双大眼,继续说,‘啊! 不,他妈的!我没看错,我是荣幸地在跟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话. “可能是吧,先生,”军官冷冷地回答,显而易见对方认出他并不叫他感到高兴。 “是德,卢瓦涅克先生,我的同乡!” “我没说不是.” “我的表兄!” “行啦!您的通行证?” “在这儿.” 加斯科尼人从手套里抽出半张很巧妙地剪下的卡片。 “请跟我来,”卢瓦涅克说,并没有看证明,“您和您的同伴,如果您有同伴的话,我们耍检验一下通行证。” 他走向城门旁的哨卡。 光着头的加斯科尼人跟在后面。 另外五个人又跟在光头的加斯科尼人后面。 第一个穿着一副华丽的护胸甲,做工极其精美,简直叫人会相信这是本弗尼托·切利尼亲手制作的。不过,因为这副护胸甲的式样有点过时了,这种华丽赢得的不是赞美而是讪笑。 穿着这副护胸甲的人,他浑身上下的打扮,确实再没有一处地方能跟这件招眼的胸甲的几乎是皇家气派的华美相称的了。 紧跟在后的第二个人,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墩墩的跟班。主人又瘦又黑,活像是堂·吉诃德的先驱,而跟班也可以说是桑科的先驱。 第三个过来的,怀里抱着一个十个月的婴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两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紧紧拉着那女人的裙子。 第四个,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未了一个殿后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黑马,身上满是尘土,但看得出是匹名种马。 跟其他的人一比,他就像个君王。 这个年轻人为了不超过同伴们,只得执辔缓行,而且,说不定他心底里也并不乐意离他们太近,所以在老百姓筑成的人墙尽头逗留了片刻。 就在这一刻,感到有人拉他的剑鞘,他身子朝后倾侧了一下。 拉他剑鞘来引起他注意的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优雅,双手戴着手套。 "有何贵干,先生?”我们的骑士问. "先生,请您帮个忙。” , “请说吧,不过,请快点说。您看到的,他们在等我呢。’ “我要进城,先生,需要马上进城,您懂吗?…您呢,只有一个人,需要一个跟您的风采相称的年轻侍从。” “嗯?” “嗯!咱俩有来有往,您帮我进城,我给您当侍从。’ “谢谢,”骑士说,“可是我并不想要任何人来侍候我。” “连我也不要?”年轻人问,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奇怪,骑士觉得他原想用来把自己的心包起来的那层冰融化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能力让人侍候我。” “是的,我知道您并不阔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年轻的侍从说。 - 骑士哆嗦了一下,不过,那小伙子没去注意这一下哆嗦,继续说下去: “因而我们不谈工资,相反地,如果您同意我的要求,接受报酬的将是您,酬金要比您为我做的事高出一百倍,所以,您就让我侍候您吧,我请求您,要知道,这请求您的人有时是发号施令的。” 年轻人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一个侍从来说这是个过分亲昵的表示,随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队骑士, “我要进城,”他说,“这是最要紧的,至于您,梅纳维尔,不管用什么办法,您也得进城。” “您就是过去了,事情也不算成功,”绅士回答说,“还得他看见您。” “哦!您放心,既然我能过这道城门,他就会看见我.” “别忘了约定的记号。” “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对不对?’ “对,现在让天主保佑您吧!” “好吧!”黑马的主人说,“侍从先生,我们算定下来了吗?” “我来了,主人,”年轻人回答。 说着,他轻捷地纵身上马,他的伙伴等他在身后坐定,就策马向前去,跟另外五个会合,他们正忙着出示通行证,证实他们进城的权利。 “他妈的!”罗贝尔·布里凯说,他的眼睛方才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来了一窝加斯科尼人,要不是这样的话,让鬼把我逮了去!" 三 检查 我们看见,从老百姓的行列中出来,向城门走去的六个享有特权的人,过关的检查为时不算长,手续也不算繁。 所谓接受检查,就是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硬卡纸,交给那个军官,军官把这半张硬卡跟另外半张放在一起,要是这两个半张正好接榫,并成完整的一张,那末持有这半张的人就有权过关。 光头的加斯科尼人第一个走上前去。因此,检查就从他开始。 “您的名字?”那军官问。 “我的名字吗,军官先生?它写在通行证上,那上面您还可以看到别的。" “这我不管!您的名字?’军官不耐烦地又问一遍,“您不知道自己的名宁吗?” “这哪能呢?我知道。他妈的!我倒真该忘掉它,好让您来告诉我,既然咱们既是同乡,又是表兄弟。” “您的名字?真见鬼!难道您以为我有闲工夫来跟您认乡亲吗?” “好吧。我叫佩迪卡.德·潘科内。” “佩迪卡·德·潘科内?”德·卢瓦涅克先生重复了一遍,我们以后就用他的老乡用来招呼他的这个名字来叫他。 接着,他的眼睛转到通行证上: “佩迪卡·德·潘科内,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午。” “圣安托万城门,”加斯科尼人添上一句,一面把一根又干又黑的手指戳到通行证上。 “很好!符合手续,请进去,”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免得跟这位同乡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现在轮到您了,”他向第二个人说. 穿护胸甲的人走上前来。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 “怎么!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大声说,“您不认识童年时代老朋友的儿子了?您曾经把他放在膝上颠过二十次呢。” “不认识。” “我是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年轻人惊讶地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公务在身的时候,是谁也不认识的,先生。您的通行证?” 穿护胸甲的年轻人把通行证通过去。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请过去吧。” 年轻人过去了,他被方才这番接待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走过去站在等着开城门的佩迪卡旁边。 第三个加斯科尼人走上前来,这是那个携带着老婆和孩子们的加斯科尼人。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他。 他立刻顺从地把手伸进挂在右腰的羊皮钱包里去. 可是不行,抱在怀里的婴儿碍手碍脚,他没法找到跟他要的那张纸。 “见鬼!您抱着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先生?您不看见他碍您的事吗?” “他是我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 “好吧,把您的儿子放在地上。” 加斯科尼人照着办了;孩子开始大喊大叫, “啊!这么说您已经结过婚了?”卢瓦涅克问。 “对,军官先生。’ “二十岁就结婚?” “您很清楚,咱们那个地方结婚结得早,德·卢瓦涅克先生,您自己就是十八岁结的婚。” “好,”卢瓦涅克说,“又是一个认识我的。” 这当儿那女人走上前来,两个孩子牵住她的衣裙跟在后面。 “他干嘛不结婚呀?”她挺直身子,把头发撩开,这绺黑发被路上的尘土沾在额头上;“难道巴黎不时行结婚了?不错,先生,他结了婚,这儿还有两个叫他爸爸的孩子呢。” “是的,不过他们只是我妻子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呆在后边的那个大孩子也一样,米利托尔,上来见过德·卢瓦涅克先生,咱们是同乡.”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既结实,又机灵,他的圆眼睛和鹰钩鼻,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隼。他两手插在腰间的水牛皮带上,走上前来. 他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毛线外套,肌肉发达的腿上套着羚羊皮短裤,一抹刚长出的胡髭遮住他那既傲慢又好色的嘴唇。 “这是米利托尔,我名下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我妻子的大儿子,夏旺特拉家的,跟卢瓦涅克家是亲戚,夏旺特拉·德·米利托尔愿为您效劳。米利托尔,行礼呀。” 说完,他向那个满地打滚又哭又叫的孩子低下身去。 “别吵,西皮翁,别吵,乖乖,”他一边说,一边在浑身上下的衣袋里找着。 这当儿,米利托尔为了听从父亲的命令,略微躬了躬身,两只手仍旧叉在腰带上。 “看在老天爷份上!先生,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烦躁地嚷道。   “过来帮帮我,拉迪尔,”加斯科尼人满脸涨得通红,对他妻子说. 拉迪尔把抓住她裙于的两只小手一只只地掰开,也在丈夫的钱包和衣袋里翻寻起来。 “得!”她说,“咱们准是把它给丢了。” “那么,我就把你们扣起来,”卢瓦涅克说。 加斯科尼人脸色发白了. “我叫厄斯塔施·德·米拉杜,”他说,“我是去投靠我的亲戚德·圣马利纳先生的。” “啊!您是圣马利纳的亲戚?”卢瓦涅克口气缓和了些。“一点不假,要是你听这些人说的话,他们跟每个人都是亲戚!好吧,再找找,可得好好地找。” “拉迪尔,看看孩子们的衣服里有没有,”厄斯塔施说。他又气又急,浑身直打哆嗦。 拉迪尔跪在地上,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把一个放零星衣物的小包裹兜底翻出来。 小西比翁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说也难怪,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看见没人管他们,正往他嘴里塞砂子取乐呢。 米利托尔站着不动,他一家人所遭遇到的倒霉事儿,尽管在他周围发生,简直就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哎!”突然间卢瓦涅克说,“那是什么,在这个傻小子的袖子上,用皮子包着的?” “对,对,就是它!”厄斯塔施满脸得意地说,“那是拉迪尔的主意,我现在想起来了;她把通行证缝在米利托尔的袖子上了.” “好让他也捎带点东西,”卢瓦涅克挖苦说。“呸!这个小牛崽子!他连自己的胳膊都怕捎带,连摆动都不肯摆动一下呢.” 米利托尔气得嘴唇发白,而脸上鼻子,下颌和眼圈,却一块块地红了起来. “ 牛崽子是没有胳膊的,”他嘴里咕哝着,眼里满含恶意,“它只有爪子,就像有些我认识的人。” “别作声!”厄斯塔施说,“你看得出来,米利托尔,德·卢瓦涅克先生赏脸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不,不!我不是开玩笑,”卢瓦涅克反驳说,“正相反,我希望这个傻大个儿就照我说的那样听进去。要是他是我的叫名儿子,我就把他妈妈,弟弟和包裹全让他背着,该死的!我还要骑在上面,哪怕把他耳朵拉长一截,我也要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是一头蠢驴。” 米利托尔完全慌了神,厄斯塔施看上去很担心,可是在这种担心背后,又流露出由于他的叫名儿子受辱面引起的不知哪门子的高兴。 拉迪尔为了扭转局面,把大儿子从德·卢瓦涅克先生的冷嘲热讽中解救出来,就取出用皮子包着的通行证递给军官。 德·卢瓦涅克先生接过去,念道,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走吧,”他说,”看看清楚,别把哪个孩子给忘了,不管他是傻娃儿还是丑八怪。”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重新抱起小西比翁,拉迪尔又拉住他的腰带,两个孩子仍旧抓紧母亲的衣裙,这一大串后面还跟着默不作声的米利托尔,都走过去排在已经通过检查而等在那儿的几个人旁边, “该死的!”卢瓦涅克一边望着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和他那一家子走过去,一边喃喃低语,“德·艾佩农招这么些该死的兵。” 接着,他转过身来,说: “来吧,轮到您了!” 这是对第四个要过关的人说的。 他孤身一人,腰板挺得笔直,正在把大拇指和中指并拢来掸掉铁灰色紧身短袄上的灰尘:他的唇髭像是用猫的胡须粘上去的,绿眼睛炯炯发光,眉毛在两块高颧颊的上方弯成凸小的半圆形,嘴唇很薄很薄,整个面相透露出他生性多疑,而又精明持重,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把他的钱袋跟他的心一样藏得非常稳当的。 “夏拉勃尔,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门。好,请走吧!”卢瓦涅克说。 “我想,一路上得发路费的吧,”这加斯科尼人轻声地提醒说。 “我不是财务官,先生,”卢瓦涅克冷冷地说,“我只管城门。过去吧。” 夏拉勃尔过去了。 夏拉勃尔之后来了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骑士,他掏出通行证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下一粒骰子和几张塔罗纸牌。 他自称是圣·卡波泰尔,通行证上写的也确实是这个名字,证件合乎手续,他跟在夏拉勃尔后面走了。 还剩下第六个,他按照临时充当年轻侍从的那个人的吩咐,下了马,把一张通行证递给德·卢瓦涅克先生,上面写着: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 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么读着的时候,那个也下了马的年轻侍从,忙着系马衔索来遮住他的脸,其实他的冒牌主人的坐骑嘴里的马衔索系得好好的。 “这个年轻侍从是您的吗,先生?”德·卢瓦涅克指着那年轻人,问埃尔诺通说。 “您看见了,队长先生,”埃尔诺通既不愿说谎,也不愿出卖朋友,他说,“您看见的,他正在给我的马套笼头呢。” “过去吧,”卢瓦涅克说,一面仔细打量德·卡曼日先生,这位先生的脸和身材看来比其他几位要让他觉得顺眼些。“至少,这一个还算过得去,”他低声说。 埃尔诺通跨上马,那侍从态度很自然而又毫不迟缓地跑在他前面,现在已经到了先前过去的那几个人中间. “开城门,”卢瓦涅克说,“让这六个人和他们随带的人过去.” “快,咱们快走,我的主人,”那年轻侍从在马上说,“跑啊。” 埃尔诺通又一次对那位奇怪人物唯命是从,城门一开,他就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冲上前去,由年轻侍从带路,直奔圣安托万区中心。 等这六个幸运儿顺利地进了城,卢瓦涅克就命令把城门关上。这下子人们又忿忿然了,他们准备好证明,满心以为要轮到他们通过了,现在都眼看着希望落了空,就高声责骂起来。 米通师傅在田野间一阵狂奔以后,慢慢地又恢复了勇气,蹑手蹑脚地终于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他壮壮胆子,也对大兵仍然阻拦交通的专横做法抱怨了几声。 弗里耶尔老弟找到了太太,在太太的保护下,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把当天的新闻讲给他这位威严的太太听,还添油加醋地搀进一些评论。 至于那两个骑士,其中一个就是被他的年轻侍从叫作梅纳维尔的,他们在商议,是不是应该绕着城墙走过去,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城墙的哪一段上可能找到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进巴黎,就省得在圣安托万城门或任何别的城门等上许多时间了。 罗贝尔,布里凯既是勤于分析的哲学家,又是善于归纳的学者。我们要说的是,他看出我们方才叙述的那场戏的结局将完全在城门边展开,而这些骑士、市民和农夫们的个别谈话已经没有什么可听的了。 于是他尽可能地走近一个小木棚,这木棚是用来作为城门的警卫室的,里面有两扇窗,一扇面对巴黎,一扇面对乡村。 他刚在这新位置上站定,一个人从巴黎城里跃马飞奔而来,翻身下马,走进警卫室,出现在窗口里。 “啊!啊!”卢瓦涅克说。 “是我,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说. “好啊:您从哪儿来?” “从圣维克多城门。” “你们那儿的人数?” “五个。” “通行证呢?,” “全在这儿。”, . 卢瓦涅克拿起通行证,审查了一遍,在一块石板上写上“5”这个数字,这块石板看上去是事先准备好派这个用场的。 传令兵走了. 不到五分钟工夫,又来了两个传令兵。 卢瓦涅克逐个问过他们。仍然是隔着窗口问的。 一个从布代尔城门来,带来数字4。 另一个从圣殿城门来,报出的数字是6.   卢瓦涅克在他的石板上仔仔细细地写下这两个数字。   这两个传令兵跟第一个一样走了,马上又一个跟着一个地来了四个:   第一个,来自圣德尼城门,数字是5。   第二个,来自圣雅克城门,数字是3。 第三个,来自圣奥诺雷城门,数字是8。   第四个,来自蒙马特尔城门,数字是4。   最后又来了一个,他是从比西城门来的,带来数字4。   这时,卢瓦涅克在石板下方很专心地把地点和数字排齐如下: 圣维克多城门…………………………………5 布代尔城门……………………………………4 圣殿城门………………………………………6 圣德尼城门……………………………………5 圣雅克城门……………………………………3 圣奥诺雷城门…………………………………8 蒙马特尔城门…………………………………4 比西城门………………………………………4 再加上圣安托万城门……………………………6 共计 四十五名 45   “好。现在,”卢瓦涅克高声喊道,“开城门,愿意进去的都可以进去。” 城门打开了. 马匹,骡子,女人,小孩和大车顿时涌进巴黎,挤过两根吊桥柱之间的狭窄的口子时,真有透不过气来的危险。 足足有一刻钟,从早晨起就滞留在那临时性堤坝周围的人流,就在这条叫做圣安托万街的宽阔通衢上,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喧哗声渐渐远去。 德·卢瓦捏克先生上了马,带着队伍去了。罗贝尔·布里凯,当初是在最前面的,此刻留在最后,他冷漠地跨过吊桥的铁索,说: “这些人都想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自己身历其境也是枉然,我呢,什么也不想着,结果倒是看到什么的唯一的人。真够意思,往下看吧,不过往下看又有什么用呢?见鬼!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难道去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给撕成四块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不,见鬼!何况我早就不问政治了。去吃饭吧,要是有太阳,该看得出是晌午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说着,带着他那安详而又狡黠的笑容回到巴黎去了。 四 河滩广场上亨利三世国王陛下的包厢 要是现在我们沿着圣安托万区的这条挤满了人的大街,一直朝河滩广场走去,我们会在人群中间找到许多老相识。不过,在这些没有罗贝尔·布里凯那么明智的可怜市民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往前挤的时候,我们还是宁愿利用我们历史学家的翅膀给我们的特权,一下子飞到这个广场上。而且在把整个场面巡视一眼以后,稍微回顾一下过去,以期在看到结果以后能够深入地研究原因。 弗里耶尔师傅估计,挤在河滩广场上和广场附近等着一饱眼福的观众不下十万人,他这个估计可以说是很有道理的。全巴黎的人在市政厅约会,而巴黎人是非常守约的;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日;面当一个人能够激起那么多的热情,以致在他执行死刑时有人咒骂他,有人赞扬他,绝大多数人可怜他,那他的执行死刑就是一个节日,一个特别隆重的节日。 不论是从河沿街圣母像酒店旁边挤进广场的观众,还是从博杜瓦耶广场的门廊挤进广场的观众,他们首先在河滩广场中间看到的是短袍刑事长官唐雄手下的弓箭手,以及许多瑞士兵和轻骑兵,他们围在一个小小的离地约有四尺高的行刑台四周。 这个行刑台太低了些,只有围在四周的人,或者运气好立在某个窗口上的人才看得见。行刑台在等侯从清晨起就由几个教士一直守着的犯人;他的那几匹马,照老百姓生动的说法,也在等着给他作一次长途旅行呢。 事实上,在广场那一头,穆通街后面第一幢房子的披檐下,就有四匹鬃毛雪白、蹄口上披着毛的健壮的佩尔什(法国北部旧地区名。以产马出名。)马,正在不耐烦地踏着石头铺砌的地面,嘶鸣者,相咬着,吓得那些女人心惊胆颤。她们有的是自己选中这个地方,有的是被人挤到这儿来的。 这几匹马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偶尔有几次,在家乡长满青草的原野上,太阳下山了.农民从田里回家晚了,它们宽阔的脊背上才驮过脸蛋胖墩墩的农家孩子。 不过,除了空荡荡的行刑台,除了嘶叫着的马匹,始终吸引着人们视线的,要算是市政厅正中的窗口了,那儿装饰着红色和金色的天鹅绒帷幔,阳台上悬着天鹅绒挂毯,上面绣着王室的盾形纹章。 这个窗口确实是国王的包厢。 河滩广场圣约翰教堂的钟敲一点半时,这个如同一幅油画框子的窗子里,出现了几个人。 首先是国王亨利三世,脸色苍白,虽然当时他才三十四五岁,头发却几乎秃光了;眼睛深深地陷在茶褐色的眼眶里,嘴唇由于神经质的痉挛而不停地颤抖着。 他进来时,神色阴郁,目光呆滞,在威严的同时又显得虚弱,衣着古怪,步态也古怪,与其说是活人还不如说是影子,与其说是国王还不如说是幽灵,对他的臣民来说,他从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也从来不曾被他们理解过,看到他出场时,他们永远弄不清,到底是应该喊“国王万岁!”还是应该为他的灵魂祈祷。 亨利穿着一件黑底镶黑边的紧身短袄;没佩勋章,也不戴宝石;仅有一粒金刚钻在无檐小帽上闪烁着,扣着三根卷曲的短羽毛。他左手抱着一条小黑狗,那是他嫂子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后嫁亨利三世的长兄弗朗索瓦二世,成为法国王后,曾被英国女王伊而莎白一世囚禁十九年后处死。)从狱中给他送来的。他那雪花石膏般又细又白的手指,衬着柔软光滑的狗毛,闪闪发亮。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卡特琳·德·美第奇。上了年纪,腰弯背驼,这位太后当时可能已有六十六七岁了。可是她仍然坚定地昂着头,在习惯性地皱着的双眉下面,射出两道锋利的目光。不过除了这两道目光以外,她整个人包在一年到头都穿着的丧服里面,像一具蜡像一样,永远都是没有光泽的,冷冰冰的。 在同一排里出现了路易丝·德·洛林王后忧郁而温柔的面容。这位王后,亨利三世的妻子,在她充满纷争的不幸的一生中,外表上看来是他无足轻重的配偶,骨子里却是他忠实不渝的伴侣。 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太后在走向一次胜利。 路易丝王后来看一场酷刑。 亨利国王却把这看成一桩公事。 这三个人的前额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三种不同的表情:王太后的傲岸,王后的顺从,国王的阴郁和厌倦。 在这些受众人仰慕的显赫人物后面,来了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缄口不语;一个还不到二十岁,另一个至多也只有二十五岁。 他们相互挽着胳膊,尽管按照礼仪,在国王面前,犹如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一样,是不许对任何东西显得有所爱慕的。 他们在微笑: 年轻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愁,年长的带着一种动人的优雅。他们是一对兄弟,高大而英俊。 年轻的叫亨利·德·儒瓦约兹,就是德·布夏日伯爵,另一位是安纳·德·儒瓦约兹公爵。后者不久前还仅仅以德·阿尔克这个名字为人所知;可是亨利国王对他宠爱有加,在这一年里把儒瓦约兹子爵领地晋升为公爵,使他成了法兰西重臣。 对国王的这个宠臣,老百姓并不像以前对莫吉隆、盖昌和戎贝尔格那般仇恨,那种仇恨,由德·埃佩农一个人承袭了下来。 因此,老百姓用审慎而恭顺的欢呼迎接国王和这两兄弟。 亨利不露一丝笑容,板着脸向人群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吻小狗的额头。 接着,他向两个年轻人转过身去。 “在壁毯上靠一下吧,安纳,”他对年长的一个说,“这么站着您不累吗?也许时间很长呢。” “但愿长些,”卡特琳插话,“越长越好,陛下。” “那末您以为萨尔赛特会说吗,我的母亲?”亨利问。 “但愿上帝叫咱们的敌人们感到羞愧。我说咱们的敌人们,因为他们也是您的敌人,我的女儿,”她添上这一句时,把头转向王后。王后脸色发自,低下了温顺的目光。 国王摇摇头,表示怀疑。 随后,他又一次向儒瓦约兹转过头去,看见他依然站着,并没听他的话。 “瞧,安纳,”他说,“听我的话;在墙上靠一会儿,要不就把臂肘靠在我的扶手椅上。” “陛下真是太好了,”年轻的公爵说,“等我真的感到累了的时候,再领陛下的恩宠吧。” “我们等不着您真会有累的时候,是不是,我的哥哥?”亨利声音很轻地说。 “放心吧,”安纳与其说是用嘴回答,还不如说是用眼睛去回答。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我怎么看见沿河街拐角那儿乱哄哄的?” “多尖的眼睛!我的母亲,是的,确实如此,我相信您说得不错。哦!我的眼晴多糟啊,可我还并不老呢!” “陛下,”儒瓦约兹很随便地插嘴说,“那儿乱哄哄是因为弓箭手在把广场上面的老百姓往后推。一定是犯人押来了。” “看到给一个血管里有着一滴王族的血的人处磔刑,”卡特琳说,“这对一些国王王后们说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哟!”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路易丝身上。 “啊!夫人,请原谅我,宽恕我,”年轻的王后带着她企图掩饰而又掩饰不住的绝望神情说,“不,这个坏人不是我家的人,您的意思也不是说他是我家的人吧?” “当然不是,”国王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母亲没这个意思。” “啊!不过,”卡特琳尖刻地说,“他跟洛林家族有关系,而洛林家族就是您的家族啊,夫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个萨尔赛特是您的亲戚,甚至还是近亲。” “那只不过说明,”儒瓦约兹带着一种光明磊落的愤慨打断了她的话,这种态度是他性格的特点,而且在任何场合下都会对激怒他的对方,也不管他是什么人,表现出来的;“那只不过说明,他也许是德·吉兹先生的亲戚,但绝不是法兰西王后的亲戚。” “哎哟!您在这儿呢,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说,这是以侮辱来而报对方的愤懑;“哎哟!您在这儿?我都没瞧见您呢。” “我在这儿,不但是王上俯允的,而且还是王上命令的,夫人,”儒瓦约兹回答,一面用目光探问地看着亨利。“看一个人受磔刑并不是什么开心事儿.要不是非来不可,我才不会来看呢。” “儒瓦约兹说得不错,夫人,”亨利说,“这既不关洛林家族的事,也不关德·吉兹的事,更不关王后的事;现在要看的是德·萨尔赛特先生,也就是一个想杀死我兄弟的凶手,怎么给撕成四块。” “今天我运气不好,“卡特琳马上收场,这是她最常用的手法。“我把我的女儿给惹哭了,而且,上帝宽恕我!我相信我把德·儒瓦约兹先生引笑了。” “喔!夫人,”路易丝紧紧抓住卡特琳的双手喊道,“陛下怎么可能这样误解我的痛苦!” “还有我的由衷的敬意,”安纳·德·儒瓦约兹补上一句,向国王坐椅的扶手那边鞠了一躬。 “对,对,”卡特琳迅速地抛出话来,向她媳妇的心坎上射出最后的一箭;“我应该想到,您看到您洛林家的那些姻亲阴谋被揭穿,我亲爱的孩子,您会有多难受;虽说您是没法子,可有这门子亲戚总是够让您受罪的。” “啊!要这么说,我的母亲,也有点道理,”国王说,他想把事情摆摆平,“因为说起来,这回我们总算对德·吉兹先生们参与这个阴谋心中有数了。” “可是,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比前几回都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陛下您是知道的,我成了法兰西王后以后,一直是对王室忠心耿耿,不跟我的亲戚来往的。” “哦!”安纳·德·儒瓦约兹喊道,“您看,我没说错吧,陛下,犯人押到广场上来了。该死!相貌多丑啊!” “他害怕了,”卡特琳说,“他会说的。” “要是他说得动的话,”国王说,“您看呀,母亲,他的头像死人那样晃来晃去。” “我还想说一遍,陛下,”儒瓦约兹说,“他真难看。” “一个思想那么丑恶的人怎能好看呢?安纳,我不是照希波克拉底和盖仑所理解和解释的那样,对您解释过向体和精神的神秘联系吗?” “我不否认,陛下;可是我不是一个能和您相比的好学生,而且我曾经见过一些长得很丑的人,却是很勇敢的士兵。对不对,亨利?” 儒瓦约兹向他弟弟转过脸去,像是征求他弟弟的同意和支持,可是亨利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陷入沉思之中,结果,答话的是国王。 “嗨!天哪!我亲爱的安纳,”他叫道,“谁对您说过他不是个勇敢的人呀?他当然是的!像一头熊,像一只狼,像一条蛇。您忘了他是怎么干的吗?他在家里活活烧死过一个诺曼底(法兰西北部半岛)贵族,他的仇敌。他决斗过十次,杀死过三个对手;他造伪币被当场抓获,判过死刑。” “后来,”卡特琳·德·美第奇说,“还是您的表兄——我的女儿——德·吉兹公爵说的情,他才得到赦免。” 这一回,路易丝已经没有一点儿支撑的力量了,她只得叹了一口气。 “哎呀!”儒瓦约兹说,“瞧,好端端的一个人,待会儿一下子就完结了。” “我倒希望,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说,“他完结得越慢越好。” “夫人,”儒瓦约兹插着头说,“我瞧见那边披檐下面有几匹很强壮的马,看来它们待在那儿干等着,早就不耐烦了,我就不信德·萨尔赛特先生的肌肉、筋腱和软骨坚持得了很久。” “不错,要是事先不对这种可能加以防范的话;不过我的儿子是仁慈的,”王太后作出一个不属于她所有的笑容,添上一句,“他会叫人慢慢地拉的。” “不过,夫人,”王后畏畏缩缩地提出异议,“今天早晨我听见您对德·梅克尔夫人说,至少我好像是这么听到的,这个卑鄙的家伙,只要对他拉两下子就完蛋了。” ‘当然喽,如果他知趣的话,”卡特琳说,“那么,也可以很快地报销。不过既然您对他挺感兴趣,您当然愿意,而我也愿意,我的女儿,您能让人通知他,让他表现得好一些,这与他大有关系。” “您知道,夫人,”王后说。“天主没有把赐予您的力量也赐予我,我没有勇气看着别人受苫。” “好吧,到时候您就别看吧,我的女儿。” 路易丝不作声了。 国王什么也没听见。他聚精会神地在看,因为犯人正从囚车里被押下来,安置在小行刑台上。 这时候执戟的步兵、弓箭手和瑞士兵把围观的人往后推,在行刑台四周圈出相当大的一片空地,使所有的人都能看清萨尔赛特,尽管他站在上面的那个为他送终的行刑台离地面很低。 萨尔赛特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年纪,强壮有力,苍白的脸上挂着汗珠和血滴,当他带着一种混杂着希望和焦虑的难以形容的表情环顾四周的时候,脸上又有了生气。 他先朝王室的包厢看去。可是他就像意识到了那儿给予他的不是拯救而是死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立刻就掉开了。 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他用那双闪闪发光的眼腈,他那颗跳到唇边的心,在这片汹涌激荡的大海深处搜索着。 人群静默了下来。 萨尔赛特不是普通的杀人犯:首先,他出身名门,对家谱既很熟悉而又似乎很蔑视的卡特琳·德·美第奇,发现他的血管里有那么一清王族的血;其次。他曾经是一个颇有名声的统帅。这双被羞辱的绳索缚住的手,曾经英武地握过剑;这颗而无血色的头颅,此刻显露出对死的恐惧——“若不是因为希望在心里占去了太多的位置,囚犯一定会把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而当初这颗面无血色的头颅却曾经隐藏过多少雄心勃勃的计划。 由于我们上面所说的情况,对许多观众来说,萨尔赛特是个英雄;对许多别的观众,他是个牺牲者;也有少数人却认定他就是杀人犯,但他们出于蔑视,是很难把过些在历史书籍和审判纪录上同时都有记载的大谋杀案的主犯跟普通的罪犯相提并论的。 因此人群里有人在说,萨尔赛特是将门之子,他父亲曾经勇猛地跟德·洛林红衣主教作过战,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圣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和德·吉兹公爵阴谋策划,在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大肆屠杀毫无准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罹难者中光荣的一员;可是后来儿子忘掉了杀父之仇,或者说为了某种老百姓通常总会寄予几分同情的野心而牺牲了他的仇恨;这个儿子,我们就这么说吧,勾结了西班牙人和吉兹家族,企图推翻法国人深恶痛绝的德·安茹公爵在弗朗德勒(北海沿岸平原地区名称,包括法国、比利时北部一些重要港口在内。)刚建立的王权。 有人提到他跟巴扎和巴卢安的关系,一般都认为这两个人就是那次几乎断送亨利三世的兄长弗朗索瓦公爵性命的阴谋的主犯;有人提到萨尔赛特在这次预审中怎么凭他的机智逃过了刑轮、绞架和活活烧死犯人的柴堆,在这些刑具和柴堆的上方,还飘散着他的同谋犯的血腥气;洛林人说,唯有他一个人,费尽心机招了假供,骗过法官,以至德·安茹公爵为了追根究底,暂时赦免了他,把他押解回国,没将他在安特卫普或布鲁塞尔就地处决。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但在他用假供换来的这次押解途中,他曾经指望他的同党会来劫救;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没料到负责押解他这名重犯的竟是德·贝利埃弗尔先生,一路防范得如此严密,西班牙人也好,洛林人也好,天主教联盟(即德·吉兹公爵在一五七六年组成的神圣联盟。它表面上是为了反对新教徒,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的人也好,到了一法里以外,就准也没法再接近了。 在监狱里,萨尔赛特抱着希望;在拷问时,他抱着希望;上了囚车。他还是抱着希望;到了行刑台上,他仍然抱着希望。这并不是说,他缺乏勇气或者缺乏忍受的力量。他是那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为了保卫自己,会以惊人的顽强和毅力,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种顽强和毅力,是中等资质的人光靠人力所无法企及的。 萨尔赛特的这个一直纠缠在脑海里的想法:国王并不比老百姓知道得少些。 至于卡特琳,她焦虑不安地盯着那不幸的年轻人,看着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但她毕竟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视线朝着哪个方向。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动。 犯人一到,人群中就像施过魔法似的一层高一层地出现了许多层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的人墙;每当流动的人墙中闪过一张新的脸,萨尔赛特的眼睛就会把它攫住,在一秒钟内,他已经把跟这张脸有关的一切想了一遍;一秒钟,对这个神经高度兴奋的人就好比一小时,时间对他是那么珍贵,他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将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 在多少个匆匆一瞥以后,在他闪亮的目光一次次射向那些陌生的脸以后,萨尔赛特又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去看人群了。 这当儿,刽子手开始抓住他,把他的腰部捆在行刑台的中央。 担任执刑官的短袍刑事长官唐雄已经做了个手势,两个弓箭手立即穿过人群去牵马。 倘若换一个场合,或者倘若这两个弓箭手不是去牵马,那末他们休想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挪动一步;可是人们知道这两个弓箭手是去干什么的,大家都拼命挤,让出一条通道来,就像在拥挤的戏院里,观众总还是能给扮主要角色的演员让出一点空档来一样。 在这时候.王室包厢的门口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掌门官掀起挂毯,通报国王陛下。布里松庭长和四位推事求见,其中一位是本案的首席推事,他们希望能荣幸地就处刑事宜面陈国王。 “好极了,”国王说。 随后他向卡特琳转过身来,继续说: “嗯,我的母亲,您要感到满意了吧?” 卡特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传这几位先生进来,”国王说。 “陛下,请您开恩,”儒瓦约兹请求说。 “说吧,儒瓦约兹,”国王说,“只要不是给犯人说情……” “您放心,陛下。” “我听着。” “陛下,有一样东西对我们兄弟俩,尤其是对我特别刺眼,看了十分难受,这就是红袍和黑袍;所以,请陛下开恩让我们走吧。” “怎么,您对我的事儿这样不感兴趣,儒瓦约兹先生,您在这个时候想走!”亨利叫起来。 “哪儿的话,陛下,凡是跟您有关的事,我都是深感兴趣的;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碰到这种事,连最软弱的女人也比我刚强。我看一回行刑,总得难受七八天。我弟弟,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愁眉苦脸;打这以后,宫廷里差不多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笑声。您想,这可怜的卢佛宫里已经这么阴沉,要是我再给它添上几分凄凉,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哪。因此,您就开个恩吧,陛下……” “你要离开我,安纳?”亨利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愁容说。 “哟,陛下!您要得太多了;河滩广场上行刑,那是报复加表演,多精采的表演!您跟我正好相反,对过些最感兴趣;可您觉得复仇和表演还不能让您满足,还要拿您朋友的懦弱来取乐。” “留下吧,儒瓦约兹,留下吧;你会看到这是很有趣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倒是担心,正如我对陛下说的,兴味太浓会叫我受不了;那么,您俯允了,是吧,陛下?” 儒瓦约兹抽身要向门口走去。 “好吧,”亨利三世叹口气说,“那就随你的便吧,我是命里注定孤独的。” 国王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母亲,生怕她听到刚才他跟他宠臣的这场对话。 卡特琳的听觉跟她的视觉同样敏锐,可是当她不愿意听见的时候,她的耳朵却是再迟钝不过的。 这当口,儒瓦约兹正凑到兄弟的耳边对他说: “留神点儿,德·布夏日!等那几个法官进来的时候,你溜到他们的长袍后面去,咱们一块儿溜走;国王现在答应了,五分钟以后他又会反悔的。” “谢谢,谢谢,我的哥哥,”年轻人回答,“我跟您一样,早就想走了。” “咱们走吧,乌鸦上场了,温柔的夜莺该下场啦。” 果然,我们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法官先生们的背后,像两个影子似的迅速地溜了过去。 垂着沉甸甸的流苏的挂毯在他们身后重又落下。 国王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阒无踪影. 亨利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吻他的小狗。 五 行 刑 法官们静静地站在国王包厢的后部,等着国王对他们发话。 国王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转过身去。 “好吧,先生们,又有什么事啊?”他问。“您好,布里松庭长先生。” “陛下,”庭长回答,态度庄重而又从容大方,这种态度在宫廷里被称为是他的胡格诺派(即新教派。一五六二—一五九八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派之间的长期内战。一五七零年一度休战。一五七一年圣巴托罗缪之夜惨案发生后,战事益烈。)的风雅,“我们来恳求陛下,而且德·图先生也希望陛下,宽容罪犯的生命。他肯定还有供可招;免他一死,我们就能得到这些供词。” “可是,”国王说,“我们还不曾得到这些供词吗,庭长先生?” “得是得到的,陛下,但是只是一部分;陛下认为已经够了吗?” “我怎么认为,这您就不必问了,阁下。” “这么说,陛下对西班牙参与这件事也已有所闻吗?’ “西班牙?是的,庭长先生。我知道还有几个别的国家。” “查明这些国家的参与至关重要,陛下。” “所以,”卡特琳插进来说,“庭长先生,如果罪犯在一份跟审判官审问时的口供内容相同的供词上签了字的话,国王是打算缓刑的。” 布里松用眼神和手势询问着国王。 “我是有这个打算,”亨利说,“而且很快就要宣布的。您只要让您的短袍刑事长官去叫犯人开口,布里松先生,您就会对此确信无疑了。” “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不过,两份供词不能有出入,否则我就收回我的话。供词是要公开的,不能有任何漏洞。” “是,陛下。有牵连的人,名字得写上吗?” “得写上,所有的名字都得写上!” “即使犯人供出的名字牵涉到叛国谋反罪?” “即使这些名字是我最近的亲属的名字!”国王说。 “一切遵照陛下的旨意办理。” “我解释一下,布里松先生,您可得听清楚。先把纸笔交给犯人。他得写供词,公开地表明他祈求我们宽容,听凭我们发落。接下去怎样,那就瞧着办吧。” “我可以告诉罪犯他能得到宽容吗?” “可以!全都可以对他讲。” “走吧,先生们,”庭长打发推事们告退。 他向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尾随在他们之后退出。 “他会说的,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浑身颤抖地说,“他会说的,陛下会开恩的。瞧他嘴角吐出多少白沫呀。” “不,不,他在找,”卡特琳说,“他只不过是在找什么罢了。他找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问!”亨利三世说,“这并不难猜;他在找德·巴马公爵先生、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在找我的兄弟,那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国王’( 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好,找吧!找吧!等吧!你以为在河滩广场打伏击比在弗朗特勒的大路上容易吗?一个贝利埃弗尔就把你押到了行刑台上,你以为我在这儿没有上百个贝利埃弗尔可以阻止你从行刑台上下来吗?” 萨尔赛特已经看见弓箭手去牵马;他瞥见庭长和推事们站在国王包厢里,后来又看见他们不在了;他知道国王刚刚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就是在这时候,他惨白的嘴唇边吐出了王后注意到的带血的白沫。这个不幸的人被难以忍受的焦急心情煎熬着,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他喃喃地低声说,“答应过救我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见!这些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唐雄刑事长官走近行刑台,对刽子手说: “准备吧,师傅。” 刽子手朝着广场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只见几匹马从人丛里挤过来,后面留下一条印迹,它像大海上的波涛汹涌的航迹一样.很快又合拢了。 这条航迹是那些在马迅速跑过时被撞得前仰后翻的观众形成的;可是刚被破坏的人墙霎时间重又修复;有时原先是在前排的人变成了后排,后排的变成了前排,这是因为气力大的人趁机强占了空档。 我们可以看到,那几匹马经过时,瓦纳利街拐角有一位我们认识的英俊的年轻人,从他站在上面的界石上跳了了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推他,仿佛急于想看这个怕人的场面。 他们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和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 “嗳,快,”年轻侍从在同伴的耳边说,“快从这人缝里挤进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 “可我们会给挤死的,”埃尔诺通回答说,“您疯了吗,我的小朋友?” “我要看,要挨近些看,”年轻侍从说,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听之下不难想到,发出这声命令的嘴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嘴。 埃尔诺通服从了。 “紧挨着马,紧接着马,”年轻侍从说,“一步也别拉下,要不我们到不了台边。” “可是到了台边,您就挤成肉酱啦。” “别管我,往前去!往前去!” “马要尥噘子了!” “抓住最后一匹的尾巴,给这么抓住的马从不尥蹶子。” 埃尔诺通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孩子奇特的影响,听从他的话,抓住马尾巴。年轻侍从则紧紧拉住埃尔诺通的腰带。 在这一片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又像荆棘丛一样带刺的人群中间,这两个人这儿留下一块披风的下摆,那儿留下一块紧身短袄的碎片,再远些留下衬衫的皱领,就这么他们跟几匹马同时挤到了离行刑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刑台上,萨尔赛特蜷着身子,绝望地抽搐着。 “咱们到了吗?”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小伙子感觉到埃尔诺通停住了,就轻声问。 “对,”子爵回答,“幸亏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看不见。” “到我前面来。” “不,不,现在还不要……他们在干什么?” “在几根绳子头上打活结。” “他呢,他干什么?” “哪个他?” “犯人。” “他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就像猎食的苍鹰。” 四匹马离行刑台很近很近,刽子手的副手们把系在马颈圈上的绳子捆在萨尔赛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上。 当脚上的活结收紧时,萨尔赛特感到粗糙的绳索勒在踝骨周围,不禁大喊一声。 这时,他用临终前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向整个开阔的广场看了一眼,这一眼扫遍了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上万观众。 “先生,”唐雄刑事长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愿意在行刑前向民众讲话吗?” 随后他凑近犯人耳边,低声地补充说: “都招出来吧……您可以活命。” 萨尔赛特对他看着,仿佛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 这道目光是如此富于表情,好像把真话从唐雄的心里钩出来,一直往上钩到眼睛里再闪射出来。 萨尔赛特看准了;他明白刑事长官是诚恳的,说话是会兑现的。 “您看见了,”唐雄继续说,“他们把您给甩了;除了我的建议,您在这世界上再没别的希望了。” “好吧,”萨尔赛特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安静,我准备讲。” “国王要的是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供词。” “那就松开我的手,给我笔,我写。” “写供状?” “好吧,就写供状。” 唐雄喜不自胜,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个弓箭手拿来预先准备好的用具;他把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纸交给唐雄,唐雄把它们放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同时,他手下人把套在萨尔赛特右手腕上的绳索放松三尺光景,扶他在台上坐起来,让他好写字。 萨尔赛特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唇,把搭在膝头的汗涔涔的长发撩了上去。 “好啦,好啦,”唐雄说,“坐坐舒服。全都写出来。” “啊!别怕。”萨尔赛特把手伸向羽毛笔,回答说,“您放心,我,我忘不了那些把我忘了的人。” 说着,他投出了最后一瞥。 毫无疑同,对那个年轻侍从说来,露面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抓住埃尔诺通的手,说: “先生,行个好,把我抱起来,举高些;前面的人挡住我,我看不见。” “哎呀!您可真是得寸进尺,小伙子。” “再帮这一次忙吧,先生。” “您太过分了。” “我得看到那犯人,您听到了吗?我得看到他。” 接着,因为埃尔诺通没有立刻答理他,他又说: “发发慈悲,先生,行个好吧!我求您啦!” 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暴君,而是一个叫人不忍拒绝的哀告者了。 埃尔诺通把他举起来,对抱在手里的这个身体的苗条却不由得有点暗自吃惊。 年轻侍从的头凌驾于其他的人头之上了。 这时萨尔赛特刚好在环视全场,抓起笔。 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顿时愣住了。 这时候,年轻侍从举起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顿时在犯人的脸上显露出来,简直就像拉撒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是个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 拉撒路和财主的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本章。)往为富不仁的财主干燥的舌头上滴下一滴水时财主高兴得如醉如痴一样。 他刚看到了他等得望眼欲穿的暗号。这个暗号给他带来得救的信息。 萨尔赛特凝神望了几秒钟以后,才接住由于看到他的犹豫而感到不安的唐雄递给他的那张纸,以狂热的神情写起来。 “他写了!他写了!”人群中滚过一阵低语声。 “他写了!”太后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应声说。 “他写了!”国王说。“真见鬼!我得赦免他了。” 忽然萨尔赛特停住笔,抬头又对年轻人看了一眼。 年轻人重复做了一次暗号,萨尔赛特又接着写下去。 随后,过了间隔更短的一会儿,他又停笔抬眼望去。 这回年轻侍从不光用手指做暗号,还点了点头。 “您写完了吗?”唐雄问,两眼不离那张供纸。 “写完了。”萨尔赛特机械地应声说。 “那就签个字。” 萨尔赛特签了字,眼睛却没有朝纸上看,他的耳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人脸上。 唐雄伸手去拿供词. “给国王,只给国王一个人!”萨尔赛特说。 他把纸交给短袍刑事长官,不过狁犹豫豫,就像一十打败了的士兵在缴出最后一件武器。 “如果您把一切都招了,”刑事长官说,“您会得到赦免的,德·萨尔赛特先生。” 犯人的嘴角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担忧的笑容,好像是在焦急地询问他那个神秘的对话者。 最后,埃尔诺通累丁,想撂下沉甸甸的负担;他一松手,年轻侍从就滑落到地上。 支撑着犯人的那个影象也随之而消失。 萨尔赛特看不见它了;他用眼搜寻着;接着,就像发了疯似地叫喊起来: “喂!喂!” 没有回答。 “喂!快,快呀,赶快呀!”他说,“国王拿起那张纸了,他要看了!” 没有一点动静。 国王敏捷地打开供状。 “啊!见鬼!”萨尔赛特喊道,“奠非有谁戏弄我?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那是她!” 国王还没看完第一行,就怒不可遏。 他脸色变白,嚷叫起来: “啊!混帐东西……啊!坏蛋!” “怎么回事,我的儿子?”卡特琳问。 “怎么回事!他翻供了,我的母亲;他说他什么都没有承认过。” “还有呢?” “还有,他声称德·吉兹先生父子全都清白无辜,对一切阴谋毫不知情。” “要说这个,”卡特琳含糊其词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呢?” “他说谎!”同王嚷道,“他像异教徒一样说谎!” “您怎么知道他说谎呢,我的儿子?德·吉兹先生父子也许是被人恶意中伤的昵……法官们也许是热心有余,夸大其词地曲解了证词呢。” “哎!夫人,”亨利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全都听见啦。” “您,我的儿子?” “对,我。” “什么时候?请告诉我。” “囚犯受刑的时候……我就在帷幕后面,他的每句话我都听见了,就像钉子一样敲进了我的脑子。” “那么,让酷刑使他开口吧。他也是活该。命令拉马。” 狂怒之下,亨利举起了手。 唐雄刑事长官重复这一手势。 绳索早又套紧犯人的手脚:四个汉子跃上马背;四下甩鞭声同时响起,四匹马向不同的方向冲去。 刑台上传来骨节脱离的可怕响声,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只见可怜的萨尔赛特四肢发青,拉长了,充着血,他的脸完全不像人脸,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 “啊!我给出卖了!我给出卖了!”他吼叫。“好吧,我说,我愿招,我愿意把一切全招出来!啊!该诅咒的公爵夫人……” 他的吼声盖过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可是又一下子止住了。 “停!停!”卡特琳叫着。 已经太晚了。萨尔赛特的脑袋,刚才还由于疼痛和狂怒僵直地伸着,突然间耷拉下来,垂落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让他讲,”太后气冲冲地叫道。“停下,马上停下!” 萨尔赛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子一动不动,执拗地面对着刚才人群中出现过年轻侍从的方向。唐雄机敏地顺着这个方向望去。 可是萨尔赛特不能再说话了,他死了。 唐雄对几个弓箭手轻轻地吩咐了几句,他们马上循着萨尔赛特检举的目光所指出的方向到人群中去搜索。 “我被发现了,”年轻侍从凑在埃尔诺通耳边说,“行行好,帮我一把,救救我,先生,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您还要干什么?” “逃走,您没看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吗?” “您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救救我!保护我!” 埃尔诺通脸色发白;但跟惊愕和惧怕相比之下,侠义心肠毕竟占了上风。 他把被保护人置于胸前,奋力用短剑柄为她开道,直到把她送到穆通街的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前面。 年轻侍从一冲进门就不见了,这扇门仿佛是专为等待她而开着,她一进去就立刻关上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她的名字,也没问以后到哪儿找她。 不过,年轻侍从在进门前的一刹那,就好像猜到他的心思似的,向他做了个叫人充满希望的手势。 埃尔诺通现在自由了,他转过头来面对广场中央,很快地向行刑台和王室包厢瞥了一眼。 萨尔赛特脸色灰白,直挺挺地躺在行刑台上。 卡特琳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地站在包箱里…… “我的儿子,”她终于开口说,一边揩着前额的汗珠,“我的儿子,您一定得撤换这个刽于手,他是天主教联盟的人!” “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母亲?”亨利问。 “您瞧,您瞧!” “好吧,我瞧。” “萨尔赛特没吃多少苦头,给拉一下就完了。” “因为他太怕痛,熬不住。” “不是!不是!”卡特琳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说,她瞧不起儿子愚钝的观察力,“那是因为正当他要揭发那些听任他送死的人的时候,行刑台下面的一根细绳勒死了他。派个高明的医生去验尸。我相信,您一定会发现他颈部上有一圈绳子留下的印痕。” “您说得对,”亨利说,目光闪了一下,“我表弟德·吉兹用的人比我得力。” “嘘!嘘!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别嚷嚷,人家要笑话我们了;因为这盘棋我们又下输了。” “儒瓦约兹到别处去作乐,敢情做对了,”国王说,“进世界真乏味,连杀头也没趣儿。走吧,夫人们,走吧。” 六 儒瓦约兹兄弟 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正像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开头就回避了这场面;他俩扔下牵着马匹等侯他们的仆从,让他们去跟国王的车马随从作伴,从市政厅的后门出去,肩并肩地走在街上。这个往日熙熙攘攮的街区,今天杳无人迹,因为所有的人都到河滩广场去当观众了。 一旦到了外面,他俩就挽着胳膊并行,但谁也不开口。 亨利,不久以前还是那么兴高采烈的,现在却心事重重,神情阴郁。 安纳似乎有点不安,好像弟弟的缄默叫他有点担心。 不过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说,亨利,”他问,“你要领我去哪儿?” “我没领您,哥哥,我只是朝着前面走,”亨利回答,好像刚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哥哥?” “你呢?” 亨利苦笑一下。 “哦!我,”他说,“去哪儿全都一样。” “可你每晚都到一个地方去,”安纳说,“因为你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 “您是审问我吗,哥哥?”亨利问,他的动人的温和口气里掺合着几分对兄长的敬重。 “我,审问你?”安纳说。“天主不允许我这样做!秘密是属于那些保守秘密的人的。” “只要您想知道,哥哥,”亨利回答,“我对您是没有秘密的,您也了解这一点。” “你对我没有秘密,亨利?” “永远没有,哥哥;您是我的兄长,又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见鬼!我一直认为你有什么事对我这个凡夫俗子保密呢;我一直认为你心里只有我们那位博学的兄弟,神学的砥柱,宗教的烟火,宫廷中良心殿堂的高明建筑师,有朝一日的红衣主教。我一直认为你对他才会倾诉一切,而他听你忏悔,给你赦罪,给你——谁知道还有什么呢?……许还给你忠告;因为我们家的人,”安纳笑着补充说,“你也知道,是样样在行的;我们亲爱的爸爸就是一个证明。” 亨利·德·布夏日拉住哥哥的手,一往情深地紧紧握着。 “您对于我胜过神父,胜过忏悔师,也胜过父亲,我亲爱的安纳,”他说,“我再说一遍,您是我的朋友。” “那末,我的朋友,你过去是那样快活,为什么我看到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忧伤?白天出门的你,又为什么现在不到晚上不再去呢?” “哥哥,我并不忧伤,”亨利微笑着回答。 “哪你怎么啦?” “我恋爱了。” “噢!你心事重重……?” “是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心上的人儿。” “可你说这话时却在叹气?” 。 “是啊。” “你在叹气,你,亨利,德·布夏日伯爵;你,德·儒瓦约兹的弟弟,被饶舌的家伙们称作法兰西第三个国王的人……你知道,德·吉兹是第二个,如果算不得第一个的话……你富有、漂亮,你会像我一样成为法兰西最显赫的人,会像我一样成为公爵;只要我一有机会,就会让你成功的。你在恋爱,在思念,在叹气,可你曾经把Hilarlter(快快活活)作为纹章上的铭言。” “亲爱的安纳,过去我已得到的和将来我会得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一无所求。” “应该说你现在不再追求了。” “至少我不会去追求您刚说的这些。” “此刻也许是吧;可是以后你还是会去追求的。” “决不会,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要。” “你错了,我的弟弟。一个人叫儒瓦约兹,那就是说他的名字在法国是一个最响亮的名字;一个人的哥哥是国王的宠臣,这个人就会要一切,想要一切,也能得到一切。” 亨利把长满金发的脑袋低下,并且摇了摇。 “瞧,”安纳说,“这儿只有咱们俩,走迷了路。见鬼!咱们已经过了河,现在是在图奈尔桥上,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我看这么偏僻的河潍上,刮着料峭的寒风,靠近这发绿的河水,决不会有人来听咱们说话的。你有什么正经事跟我说吗,亨利?” “没有,没有,就只一句话:我在恋爱,这您已经知道了,我刚才全对您坦白了。” “见鬼!这算什么正经话!”安纳跺着脚说。“我也一样,天晓得,我也在恋爱。” “您跟我不一样,哥哥。” “一样的,我有时也想念我的情人。” “不错,但不是每时每刻。” “我也有烦恼,甚至也有忧伤。” “不错,可您也有欢乐,因为人家爱您。” “哦!我也有很大的障碍;人家要求我绝对保守秘密。” “人家要求?您是说人家要求,哥哥?要是您的情妇在要求您,她就是属于您的了。” “她当然是属于我的,换句话说,她是属于我和德·马延(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先生的;因为,亨利.我的情妇正是德·马延这个淫棍的情妇。这个姑娘发狂地爱上了我,要不是她害怕马廷会杀了她,她早就离开他了。你也知道,杀女人是他干惯了的拿手好戏。再说,我恨这些吉兹家的人,能够捉弄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感到很高兴。好吧,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对你再说一遍,我有时也会有烦恼,也会吵架,但我并没有变得愁眉不展,像个查特勒修会的修士;我没有哭肿过跟腈。我照旧笑着,即使不是欢笑终日,至少也是笑口常开。听我说,告诉我你爱的是谁,亨利。你的情妇至少长得很美吧?” “唉!哥哥,她不是我的情妇。” “她美吗?” “太美了!” “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 “得啦吧!” “我发誓。” “我的朋友,我现在开始认为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忧郁,天晓得!这是在发疯。” “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话,其实还只是在我面前说过一次话。从那以后,我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 “你不去打听打听?” “向谁去打听?” “怎么?向谁打听?向她的邻居呀。” “她独个儿住在一所房子里,谁也不认识她。” “喔!莫非她是个鬼魂?” “她是个个儿高大的女人,美丽得像水中仙女,严肃得像天使加百列(《圣经》故事中的大天使之一,曾向马利亚预言耶稣的诞生。?)。” “你怎么认识她的?是在哪儿碰到她的?” “有一天我在吉普西安街的街口跟上了一个姑娘;我走进和教堂相连的那个小花园,在一片树丛下有一条长凳。您从没去过这花园吗,哥哥?” “没有;别管这个,讲下去,树丛下有一条长凳,后来呢?” “暮色变得浓厚起来;我看不见那个姑娘了,我找呀找呀,来到了这条长凳附近。” “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呢。” “我刚才隐隐约约看见这边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我伸开双臂。‘对不起,先生,’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先前我不曾看到他,‘对不起。’这男人用手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把我挡开。” “他敢碰你,儒瓦约兹?” “听下去:这男人的脸藏在一种头巾里,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修道士。后来,他的警告,那充满深情而又彬彬有礼的声调引起了我的敬畏,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他用手指着十步以外的一个女人,我就是被这个女人的白衣裳引到这边来的。她刚刚在这条石长凳前面跪下,就像这条石凳是祭坛似的。 “我站住了,哥哥。这桩奇遇发生在九月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和暖,教徒们种在花园墓地上的紫罗兰和玫瑰迎风送来阵阵幽雅的清香,月亮从教堂钟楼背后一片乳白色的云朵里钻了出来,彩绘玻璃窗的顶端沐浴着一片银辉,而底部却被点着的蜡烛的反光染成了金黄色。我的朋友,要不是因为气氛的肃穆,就是因为她神态的庄严,我觉得这个跪着的女人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在昏暗中发着亮光,而且,仿佛她真的就是大理石似的。看着她,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收紧的心一阵发冷。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 “她躬身跪着,伸出臂膀扑在石凳上,用嘴唇吻着石头。一会儿,只见她双肩起伏,在叹息、抽泣;您决不会听到过这样的哭声,哥哥;就是最锋利的钢刀剌在心口,也没有这么痛苦: “她一边哭,一边发狂似的吻着石凳。我简直如醉如痴;她的眼泪叫我感动,她的吻使我只想发疯。” “天晓得!发疯的是她,”儒瓦约兹说。“有谁会这样狂吻石头,有谁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 “啊!她哭是因为有巨大的悲痛,她吻石头是因为有深沉的爱,可是,她爱的是谁呢?她在为谁哭呢?她在为谁祈祷呢?我都不知道。” “那男人呢,你没有问他?。 “问了。” “他怎么回答?” “说她的丈夫死了。” “有谁会为丈夫哭得这么伤心的?”儒瓦约兹说,“噢,当然喽!这真是个绝妙的回答。你听了满意吗?” “我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他只肯这么说。” “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是她家里用人之类的人。” “他的名字?” “他不肯告诉我。”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大概二十八九岁……” “好吧,后来呢?……她不见得整夜待在那儿祈祷、啼哭吧?” “没有;当她止住哭,也就是说,当她的泪水已经流尽。嘴唇已经在石凳上磨破了以后,她站了起来,哥哥;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忧郁的神秘气息,我非但不敢像我对待任何别的女人那样迎上前去,反而往后退;而她却向我走来,或者不如说,向着我的方向走来,因为,我站在那儿,她根本就没看到。这时一道月光照到她的脸上,我仿佛觉得这张脸灿烂地发着光,她又恢复了忧郁、庄重的神态,不再有一点痉挛,不再有一丝颤栗,也不再有一滴眼泪;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她的眼睛还晶莹地闪着亮光,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把一度似乎要飘逸而去的生命重新吸了进去。她轻柔地款款而行,恍如是在梦中行走,那男人跑过去,领着她往前走,因为她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地面上走着。哦!哥哥,那是多么摄人心魄的美丽;多么超凡入圣的魅力!在人世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只有在梦里梦见天门开了,从天上降下的幻象,才能和这现实相比。” “后来呢,亨利,后来呢?”安纳问。一开始他听着这个故事直想发笑,可现在不由得很有兴味了。 “啊!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哥哥;那个用人悄悄地对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就放下了面纱。他一定是告诉她我在那儿,可是她连看也不向我这边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哥哥。我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个从这些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在草丛间悄悄地从我面前飘然而逝。 “她走出花园;我跟在后面。 “那男人不时回过头来;他看得见我,因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闪隐蔽:有什么法子呢?我身上还保留着从前那种庸俗的习惯,旧日的酵母在心里发酵。” “你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安纳问,“我不懂。” 弟弟笑了笑。 “我是说,哥哥,”他说,“我的青年时期曾经是喧闹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经常在恋爱;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她们的人。” “哟!那么这个女人呢?”儒瓦约兹说。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这番知心话破坏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当心呵,亨利,你在瞎说;难道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吗?” 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约兹的手,紧紧把它握住。“哥哥,”他说,声音低得他哥哥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太对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间的生灵。” “天晓得!”儒瓦约兹说,“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说一个儒瓦约兹家的人也会害怕的话。” 随后他还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复起来: “好了,”他说.“她就老是这么走啊,哭啊,吻个没完啊;你不是这么说嘛?照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亲爱的朋友。可故事还没完呢,让我听下去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没多少可说的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没想避开我,没有走岔路或者绕道儿,她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那么,她住哪儿?” “巴士底狱旁边,莱迪基埃尔街上;到了门口,她的同伴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你没跟他做手势,让他明白你想跟他说话吗?” “我没敢;说也可笑,这位仆人几乎跟他的主人一样使我感到敬畏。” “别管这些吧,你进屋了?” “没有,哥哥。” “说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约兹的资格,那么,第二天你总又去了吧?” “去了,可是扑了个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莱迪基埃尔街,都扑了空。” “她失踪了?” “就像影子似的飞走了。” ‘你总该问个讯吧?’ “那条街上住家寥寥无几,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守候着那个男人,想问个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到了晚上,我看见有灯光从帘子里漏出来,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为它告诉我她还在那儿。我试过上百种办法,想进这所房子:写信,留条子,送花,送礼物,全都没用。一天晚上,连那灯光也熄灭了,以后就再没亮过,那位夫人一定是给我追得很不耐烦了,离开了莱迪基埃尔街;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可你还是找到了这位漂亮的女隐士?” “那是碰巧;我说错了,哥哥,那是天可怜我,不让我苦捱日子。您听着:事情确实很离奇。半个月前一天,半夜十二点钟,我走进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灯火管制条令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好!我不仅看见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还看见三层楼上真的发生了火灾。我猛力敲门,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您家着火了!’我冲着他喊。‘别喊,行行好!’他对我说,‘别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逻队吗?’‘不,不,看在老天爷份上,谁也别去叫!’‘那我总可以帮你一把吧?’‘您愿意?那您就来吧,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进屋呢?’‘这是大门钥匙,’说着,他从窗口把钥匙扔了下来。我三脚两步奔上楼,跑进引起火灾的那个房间。楼板烧着了,这是在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实验的时候,一种易燃液体泼翻在地上,于是酿成了火灾,我进去时,也已经控制住火势,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岁,至少我这么觉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边面颊,另一道疤痕直伸到头顶心,脸上的其余部分遮在浓密的胡子里。‘谢谢您,先生;不过您也看见,现在事情过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赏脸回去吧,因为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让她看见这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里,或者应该说在她家里,她会生气的。’这声音使我惊骇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张嘴冲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莱迪基埃尔街的那个人,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个人!’您总还记得,当初他蒙着头巾,我不曾见到他的脸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对他讲了这些,又问他,求他;正在这当口,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怎么回事,雷米?’她仪态端庄地停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吵?’哦!哥哥,这是她,在余烬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见到时更美丽!这是她,这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啃啮着我的心的人儿,我喊了一声,引得那仆人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谢谢您,先生,’他再次对我说,‘谢谢您;不过您也看见,火已经灭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对他说,‘您撵我可撵得凶啊。’‘夫人,’那仆人说,‘这就是他。’‘谁?’她问。‘我们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园碰到过的那位青年骑士,他在莱迪基埃尔街一直跟着我们。’这时,她凝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先生,请您离开这儿吧!’我在迟疑,想开口请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像哑巴似的呆立着,一个劲几看着她。‘当心哪,先生,’那仆人说,语气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是忧伤。‘当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万别这样!’我躬身说;‘不过,夫人,我丝毫没有伤害您的意思。’她没回答我。她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沉默和冷漠,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转过身去,我眼看着她在楼梯上拾级而下,脚步比幽灵还轻,渐渐消失在阴影中。” “你讲完了?”儒瓦约兹问。 “完了。后来那仆人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忘掉吧,先生,我以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求您忘掉吧!’我神志恍惚,精神迷乱,呆愣愣地两手紧抱着头走出门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疯。打那以后,我每晚都到那条街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从市政厅出来以后,我双足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这一带来;每天晚上,我刚才说了,我到那条街去,躲在那座房子对面的一幢房子的墙角边,全身隐匿在一个小阳台下面的阴影里;大概十次里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房间开着灯:那儿有我的生命,有我的幸福。” “——怎么样的幸福啊!’儒瓦约兹叫道。 “哎!我会毁掉这个幸福,如果我想得到别的幸福的话。” “如果你这样听人摆布,连自己都会毁掉了呢?” “哥哥,”亨利苦笑一下,回答说,“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这不可能。” “我有什么法子呢?幸福是相对的:我知道她在那儿,在那儿生活着,呼吸着;我透过墙壁见到她,或者说好像觉得看见了她;要是她离开了那座房子,要是我还得经历当初失去她时所度过的两星期,哥哥,那么我不是发疯就是进修道院。’ “得了吧,见鬼!咱们家有了一个疯子,一个修士,这就已经很够了;咱们别再折腾了,我亲爱的朋友。” “别骂我,安纳,也别笑话我;骂没用,笑也不顶事。” “谁骂你笑你啦?” “那好。不过……” “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初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给人牵住了。” “我不使手段,也不去算计,我不是给人牵住,而是在比我更强的什么东西面前屈服了。一股水流要冲走您,最好是随波逐流,不要挣扎。” “要是它将你冲向深渊呢?” “就让它吞没吧,哥哥。” “你这么想吗?” “是的。” “可我不这么想,倘若我是你……” “您会怎么干呢,安纳?” “我肯定会做好多事,去弄清楚她的姓名、年龄;我要是你……” “安纳,安纳,您不知道她。”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怎么?亨利,国王在他的圣名瞻礼日送我的十万埃居①,我不是给了你五万?……” “这些钱都还在我的箱子里,安纳,一个埃居也投花掉。” “天晓得,真糟糕!要是这些钱不在箱子里,那女人就在你的床上了。” “哦!哥哥。” “不用喊‘哦!哥哥’;一个普通仆人卖十个埃居,一个好仆人值一百,一个出色的仆人值一千,一个顶儿尖儿的仆人值三千。好,现在看看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吧;咱们给忠诚的化身开个大价钱,两万埃居,见鬼!他就归你了。这样,你还剩十三万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古斤银的价格。)?去付给被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出卖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亨利,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傻瓜。” “安纳,”亨利叹口气说,“有些人是不出卖的;有些人的心即使以国王的富有也买不起。” 儒瓦约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承认,”他说,“可是也有些心是会主动给人的。” “那可太好啦。” “我说,为了这位冷漠的美人儿的心能自己交给你,你做了些什么?” “我相信,安纳,我能做的全都做了。” “得了,德·布夏日伯爵,您是在发疯!您看见一个女人忧郁,孤独,唉声叹气,您就比她更忧郁,更孤寂,整天唉声叹气;这就是说,您比她更叫人受不了!说实话,您说的爱情是再俗气不过的,您像区警官一样平庸。她孤独,您就该陪着她;她忧郁,您就该高高兴兴的;她哀悼亡人,您就该安慰地,顶替她心上人的位置。” “那不可能,哥哥。” “你试过吗?” “为什么要试?” “那还用问?就是为了试试嘛。你看上了她,是吗?” “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中的爱。” “那好,半个月以后,你会得到你的情妇。” “哥哥!” “我凭儒瓦约兹这个姓氏起誓。我想,你还没有绝望吧?” “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希望过。” “你几点钟看到她?” “我几点钟看到她?” “就是。” “我告诉过您,我没有看到她,哥哥。” “一次都投有?” “一次都没有。” “在她窗口也没见过?” “我可以告诉您,连影子也没见过。”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她有情人吗?” “我从没见过有男人进她那所房子,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个雷米以外。” “那所房子是怎么样的?” “三层楼,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第二扇窗子上面有平台。” “不能从这片平台上爬进去吗?” “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 “对面呢,有些什么?” “一所模样差不多的房子,不过好像还要高些。” “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市民模样的人。” “脾气好不好?” “挺好的,因为有时我听见他独自在笑。” “把他的房子买下来。” “谁跟你说这房子是出卖的?’ “给他两倍的价钱。” “要是那位夫人看见我在那儿呢?” “怎么啦?” “她又会搬家的;而我悄悄地躲着,倒还有希望在哪一天能再看到她。” “你今晚就能看到她。” “我?” “八点钟,你去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阳台下面。” “我每天晚上都去的,再去也还是一样,肯定不会比平时更有希望些。” “顺便问一句,确切的地址在哪儿?” “在比西城门和圣德尼旅馆之间,差不多就在奥古斯丁街的拐角上,离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不过二十来步路,那客栈门口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骄傲骑士之剑’。” “好极了。今天晚上,八点。” “您要做什么?” “你会看到,也会听到的。暂时你先回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你最贵重的钻戒,头发上洒上你最雅致的香水;今晚你就进去。” “上帝听着您说话呐,哥哥!” “亨利,上帝听不见的时候,魔鬼听得见。我走了,我的情妇在等我;啊不,我的意思是说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在等我。天晓得:这个女人可不装假正经。” “哥哥!” “对不起!凭我的爱情发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在拿你的那位来比,虽然照你对我说的看来,我宁可喜欢我的这一位,或者说我和马延先生的这一位。她在等我,我可不想让她久等。再见,亨利,晚上见。” “晚上见,安纳。” 兄弟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就分别了。 其中一个,走了二百步开外,就在坐落于巴黎圣母院广场边上的一所哥特式的豪华住宅前停住,肆无忌惮地拉起叩门环重重地碰门。 另一个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一条弯弯曲曲通向王宫的街道里。 七 “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 我们上面交代的那场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薄雾像湿漉漉的外套,笼罩了两个钟头前还是那么喧闹的城市。 再说,萨尔赛特死了。观众想起该回家了,街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一簇一簇的人群,代替了白天由看热闹的人组成朝同一个地点涌去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当振荡中心长时间振动之后,即使在近离河滩广场的街区也还有些余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譬如说,比西城门那边就是如此。这会儿我们得上那儿去看看故事开头出场的那几位人物现在怎么样了,另外还得去结识几位新人物。在这一头有一所带点粉红色的用蓝白两色染得很显眼的房子,名叫“骄傲骑士之剑旅馆”,其实只是一所门面很大的客栈,最近才迁到这个新市区来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时候这所房子像太阳落山时的蜂箱一样,发出一片嗡嗡声。 那时候的巴黎,家家好客栈都有一个响亮的招牌,“骄傲骑士之剑”就是博采各种口味、迎合各种心理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中间的一个。 在大门上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天使或是圣徒跟巨龙搏斗的场面,那条龙就像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勾引他不成,向忒修斯诬陷他要强奸她。忒修斯诅咒了他。在他驾车来到海滨时,波塞冬推来的巨兽将马和车掀翻,他被轧死。)的巨兽似的喷射着火焰和浓烟。画家同时受到英雄主义和宗教信仰这两种感情的支配,在全副武装的骄傲骑士的手里放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比磨快的剑刃还锋利,把那条倒霉的龙拦腰斩成两段,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这块招牌,或者说这幅图画——因为这块招牌确实称得上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可以看见一大群人举手向天,天上有天使们正在把月桂枝和棕榈叶撒在骄傲骑士的头盔上。 最后,在近景上,这位艺术家有心想露一手,表明他样样都会画,所以画上一大堆南瓜、葡萄、金龟子、蜥蜴和一只爬在玫瑰上的蜗牛;最后还有两只兔子,一只是白兔,一只是黑兔,尽管颜色不同——那应该是表示意见的分歧——却都在搔鼻子,大概都在为骄傲骑士战胜那个成抛物线状的、其实就是撒旦②的巨龙这一值得纪念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显而易见,主人要不是一个太爱挑剔的人,他一定会对画家的良心感到满意,因为他的这位艺术家确实把墙上画得密密麻麻,即使说应该再加上一个柠檬,也实在找不到空隙了。 现在我们得承认一个事实,虽然承认出来不无痛苦,可是我们历史学家的良心却感到不得不如此;这样漂亮的招牌并没使这家小酒店像旧日那样顾客盈门;正相反,由于我们下面马上就要解释而且希望公众能加以体谅的原因,在“骄傲骑士”客栈里,客人几乎总是——我们甚至不说有时候——寥寥无几的。 照我们时下的说法,这客栈又宽敞又舒适,方形的建筑,地基打得很宽,招牌的顶上高高地耸立着四个墙角塔,每个墙角塔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架都是木头的,这没错,可是像任何一家想使人们中意,特别是使女人们中意的旅馆一样,既显得精心布置而又气氛神秘。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谁也没法使所有的人全都中意。 可“骄傲骑士”的老板娘富尔尼雄太太的看法并非如此。由于她的那种自信,她怂恿丈夫把他们在圣奥诺雷街上那家生意清淡的浴室盘了出去,搬到这儿来转动烤肉铁扦,开大桶葡萄酒,来赚比西大街十字路口一带甚至巴黎其它市区的恋人们的钱。遗憾的是富尔尼雄太太没料准,她的客栈有点太靠近教士草场,邻近这宝贝地方,再加上“骄傲骑士之剑”这么一块招牌,招引来那么多对准备决斗的人,而另外那些对不像他们那么好斗的恋人,就像逃避瘟疫似的对这家客栈避而远之,既怕吵闹,又怕挨剑。情人们都是些爱清静的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结果,如此幽雅的小塔楼,却只好租给粗野的大兵,房里的护墙板上,原本由画外面招牌的那位艺术家画着的小爱神,全都给房客们用炭条添上了胡子和别的许多比较起来更有分寸或者更没有分寸的附件。 。 于是,富尔尼雄太太声称——说句公道话,直到那时节为止,她那么说也不无道理——是招牌带来了坏运气,她断言,当初要是听了她的经验之谈,在大门口上方不要画那些把所有的人都吓跑的骄傲的骑士和丑恶难看的龙,而是换上点雅致的东西,比如说“爱情的攻瑰”,画一些燃烧着的心来代替玫瑰花,那些温柔多情的人就会选这家客栈住宿了。 很遗憾,富尔尼雄老板对自己的主意,以及这个主意在招牌上所产生的影响,并不认错,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对老婆的数落,他只当耳边风,耸耸肩膀回答说,他从前在维尔先生麾下当过穿棉布村甲衣的士兵,找的主顾当然是武夫,他还补充说,大兵满脑子只想着酒,一个大兵灌下的酒抵得上六个恋人喝的,就算他赖一半账,也还是合算,因为最慷慨的恋人也付不到三个大兵的酒钱。 另外,他末了说,酒比爱情合乎道德。 听着这些话,富尔尼雄太太耸耸她那对相当肥胖丰满的肩膀,使人会从坏的方西去理解她关于道德的想法。 在富尔尼雄夫妇之间情况就是这样,意见上产生了分歧,两口子正像从前在圣奥诺雷街上一样,在比西街的十字路口寒伧地混日子,没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事情完全改观。富尔尼雄老板的意见大获全胜,使那块自然界各个领域都有代表的招牌得到了最大的荣誉。 萨尔赛持执刑前一个月,在教士草场举行的军事操练刚结束,富尔尼雄太太和她的丈夫,照老规矩,一人一间,待在自己家中的八角形墙角塔里,穷极无聊,尽做白日梦,又冷得要命;因为,“骄傲骑士”客枝所有的桌子和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这一天,“爱情的玫瑰”没有开出玫瑰。 这一天,“骄傲骑士之剑”劈到了水里。 两口子闷闷不乐她望着草场上,一队由队长指挥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在奈斯尔塔那儿登上渡船,回卢佛官去,他俩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抱怨军队里的专制,逼使这批一定非常口渴的士兵返回营房;这时,他俩看见那个队长把马赶得快步小跑,只带着一个马弁朝比西街方向而去。 这位军官帽子上装饰着羽毛,神气骄傲地骑在一匹白马上,镀金剑鞘的佩剑挑起一角华丽的弗朗德勒呢披风。十分钟后,他到了这家客栈前面。 不过这位队长并不是来找这家客栈的,所以又走了过去,而且看上去忧心忡忡,甚至对客栈的招牌也没有赞美的表示。这时富尔尼雄老板想起一天来还没开张,心里实在难熬,就从墙角塔里探身出去,说: “我的太太,你瞧呀,多漂亮的马啊!” 这话头正好让富尔尼雄太太接住,抛出一句殷勤的老板娘的台词: “还有那英俊的骑士呢!” 队长对这个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对他的赞美,看上去似乎倒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仿佛蓦地惊醒似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老扳,老板娘和这家客栈;他停住马,喊他的马弁。 随后,他仍然骑在马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家旅店和这个市区。 富尔尼雄三脚两步地冲下楼梯,站在店门口,两手摆弄着他的那顶圆便帽。 队长考虑了一会儿,下了马。 “这儿没人住吗?”他问。 “暂时没有,先生,”受了屈辱的老板回答说。 他还想再添上一句:“不过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可是富尔尼雄太走就跟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比丈夫善于察言观色,她急忙在顶楼的窗口喊道: “要是先生想图个清静,这儿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骑士抬起头来,在听到她这句和气的回答以后又看到她这张和气的脸,就接口说: “目前是这样;我正想图个清静,我的好太太。” 富尔尼雄太太急忙下楼来接待客人,一边跑一边说: “这一回可是‘爱情的玫瑰’开门大吉,‘骄傲骑士之剑’不顶用喽。” 队长过时引起了富尔尼雄夫妇的注意,同时,他也值得引起读者的注意,这位队长三十到三十五岁年纪,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匀称,相貌富于表情,而且很清秀,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或许可以在他的那种气派里发现一些做作的成分;可是做作也罢,不做作也罢,他是很有气派的。 他把马缰绳甩给马弁;那匹骏马正用一只蹄子踏着地面。他对马弁说: “你留在这儿遛遛马,等着我。” 马弁双手接住缰绳,照他的吩咐去做。 一走进客栈的大厅,他就停住脚步,神色满意地环顾四周。 “啊!啊!”他说,“这么大的大厅,没有一个人喝酒!好得很!” 富尔尼雄老板惊愕地望着他,而富尔尼雄太太却很聪明地对他微笑。 “不过,”队长接着说,“照这么看来,一定是你们的品行不检,或者你们的店有问题,把酒客都吓跑了,是吗?” “都不是,先生,感谢天主!”富尔尼雄太太回答;“只因为这儿是新区,再说顾客嘛,咱们也得挑选挑选。” “啊!太好了,”队长说。 在这段时间里,富尔尼雄老板一直点头表示赞同老婆的答话。 “举个例子来说吧,”她一边接着说.一边眨眨眼睛,这就泄漏了她在心里盘算着的“爱情的玫瑰”计划,“举例来说,有像您老爷这样的一位客人。我们就宁可放走一打别的客人。” “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漂亮的老板娘,谢谢。” “先生要喝点葡萄酒吗?”富尔尼雄尽量使声音不那么沙哑地问。 “先生要看看房间吗?”富尔尼雄太太用她最柔和的嗓音问。 “劳驾,两样都要,”队长回答。 富尔尼雄到贮藏室去取酒,他的妻子则把通往墙角塔的楼梯指给她的客人看,并且撩起别有风致的衬裙,走在客人前面,每上一级楼梯都把一双真正的巴黎女鞋踩得叽嘎叽嘎地响。 “您这儿能住多少人?”队长走到二层楼的时候问. “三十个,十位老爷外加跟班。” “这不够啊,漂亮的老板娘,”队长同答。 “怎么回事,先生?” “我原来有个打算,现在不用再提了。” “啊!先生,您肯定哪儿也找不到比‘爱情的玫瑰’更好的客栈了。” “怎么!‘爱情的玫瑰’?” “我是说‘骄傲的骑士’。除了卢佛宫和它的那些附属建筑……” 陌生人用奇异的目光看她一眼。 ‘您说得不错,”他说,“除了卢佛宫……” 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干吗不住在这儿呢?又方便又便宜……那末您是说,好的,好太太,”他提高声音说,“您这儿可以住三十个人?” “是的,一点不错。” · “要是只住一天呢?” “哦! 只住一天,那就四十个,甚至四十五个人。” “四十五个人!好家伙!我想的正好是这个数。” “真的吗!您瞧,有多巧。” “店里住这么些人,外面不会生什么是非吧?” “星期天有时候咱们这儿有八十来个兵。” “店门口人不多吧?邻居里有没有密探?” “哦!老天爷,没有;我们的男邻居只有一位正正经经的先生,他从来不管别人闲事,女邻居是一位整天守在家里的太太,她搬到这个区里来都三星期了,我还没跟她照过面呢,其他的人就不值一提了。” “这样对我就太合适了。” “哦!太好了,”富尔尼雄太太说。 “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队长接着说.“记住,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 “那是十月二十六?” “正是,十月二十六。” “嗯?” “嗯,十月二十六,我租您的客栈。” “全部包下?” “全部包下。我想让几个同乡出乎意外地吃一惊,他们是军官,至少大部分是军人,到巴黎来寻出路;从今天起,他们就会接到住到您店里的通知。” “既然您要让他们出乎意外地吃一惊,怎么又能通知他们呢?”富尔尼雄太太冒失地问。 “啊!”队长回答,显然对她问的这句话有点生气,“啊!要是您非常好奇或者嘴巴不紧,好家伙!” “不,不,先生。”吓了一跳的富尔尼雄太太赶紧说。 富尔尼雄一直在听着;听到“军官”或者“军人”这几个字,不禁心花怒放。 他跑上来,喊道: “先生,您就是这儿的主人,这个店对您唯命是从,而且没问题,我的老天!您的每一位朋友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我没说过他们是我的朋友,老弟,”队长傲慢地说;“我只说过是我的同乡。” “对,对,老爷的同乡;是我弄错了。” 富尔尼雄太太愠怒地车转身去,爱情的玫瑰花一下子变成了由戟组成的荆棘丛。 “你们招呼他们吃饭,”队长接着说。 “好。” “如果我没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宿,有需要的话,你们就招呼他们住在这儿。” “好极了。” “一句话,你们一切听他们吩咐,什么也别问。” “准定。” “这儿是三十利弗尔定金。” “这事讲定了,大人;您的同乡会受到像国王一样的招待,要是您愿意亲自尝一点葡萄酒……” “我从来不喝酒,谢谢。” 队长走到窗口,喊了一声牵着马的马弁。 这当儿,富尔尼雄老板想到一件事。 “大人,”他说(从接过如此慷慨地预付的三个皮斯托尔(法国古代货币名,相当于十个利弗尔。)以后,富尔尼雄老板就称呼那陌生人为大人了),“大人,我怎么认出这些先生呢?” “真的,好家伙!我忘了;请给我蜡块、纸张和一盏灯。” 富尔尼雄太太把这些东西拿来。 队长把戴在左手手指上的一只戒指的宝石按在融化了的蜡块上。 “瞧,”他说,“你们看到这图画吗?” “一个美丽的女人,很清楚。” “对,这是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是这样,我的每个同乡都会给您看一个同样的印记,你们就招待有这种印记的人;就这么一言为定。好吗?” “他们待多久?” “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你们以后还会接到我的命令的。” “我们等候您的命令。” 英俊的队长走下楼去,骑上马,随即纵马奔去。 等他离去后,富尔尼雄夫妇收好那三十利弗尔的定金,老板满心欢喜,不住嘴地念叨: “军人!好喽,招牌明摆着没错儿,给咱带来好运的还是剑。” 他开始把所有的锅都擦亮,准备迎接那非同小可的十月二十六日。 八 加斯科尼人剪影 要说富尔尼雄太太完全像那陌生人吩咐过的那样守口如瓶,我们可不敢这么说。况且,她准是认为,既然那陌生人让富尔尼雄老板的“骄傲骑士之剑”占了上风,他的吩咐就约束不到她的头上,但是由于听到的很少,还有不少情况要靠自己猜测,她就开始打听那位如此慷慨作东邀请同乡的不知姓名的骑士究竟是谁,好让自己的猜测建立在一个牢靠的基础上。因此,她看见头一个路过的士兵,就决不放过机会向他打听那个检阅军队的队长是谁。 那个士兵大概生性比老板娘嘴紧,答话之前先问她,问这个问题目的何在。 “因为他来过这儿,”富尔尼雄太太回答,“他跟我们聊过天’一个人当然很高兴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的。” 那个士兵笑了起来。 “那位指挥检阅的队长决不会到‘骄傲骑士之剑’来的,富尔尼雄太太,”他说。 “为什么?”老板娘问,“难道这位老爷就那么尊贵?” “也许。” “好吧,如果我告诉您,他到‘骄傲骑士’客栈来,不是为了自己呢?” “那为了谁?” “为了他的朋友。” “我可以打包票,指挥检阅的那位从长不会让他的朋友住在‘骄做骑士之剑’的。” “哟!瞧您说的,我的兵老爷:那位如此尊贵、竟然不让他的朋友们住巴黎最好的旅馆的老爷到底是谁呀?” “您是想说指挥检阅的那位老爷,是不是?” “一点不错。” “嗯,我的好太太,指挥检阅的不是别人,就是诺加雷·德·拉·瓦莱特·德·艾佩农公爵先生,法兰西重臣,国王的步兵统领,权势比国王陛下本人还大呢。好啦,对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说的?” “要是那会儿来的真是他,我可太荣幸了。” “您听见他说‘好家伙’了吗?” ‘啊!啊!”富尔尼雄太太说,她一生中见过好些不寻常的事,“好家伙”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 现在我们就可以来判断一下,十月二十六日是不是会叫人等得不耐烦了。 二十五日晚上,一个男人走进来,带着沉甸甸的一只口袋。他把口袋放在富尔尼雄的柜台上。 “这是明天的饭钱,”他说。 “每人吃多少钱?”两口子异口同声地问。 “六个利弗尔。” “那位队长的同乡们在这儿只吃一顿饭?” “只吃一顿。” “他已经给他们找好住宿的地方了?” “好像是吧。” 不管“玫瑰”和“剑”怎样发问,这位使者再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掉头走了。 盼望中的这一天的黎明,终于降临在“骄傲的骑士”的厨房上方。 中午,奥古斯丁教堂的钟刚敲过十二点半,一群骑士就在客栈门口停住,下马进店。 他们从比西门来,到得最早并不奇怪,首先因为他们有马可骑,其次因为“骑士之剑”客栈离比西门不过百步之遥。 他们中间有一个看上去是首领,从他红润的面色和华贵的衣着都可看出这一点。随他而来的是两个服饰齐整的仆人。 他们每个人都出示了有克娄巴特拉肖像的印记,富尔尼雄夫妇对他们,特别是对带两个仆人的那个年轻人,招待得极其殷勤。 可是,除了最后这位年轻人,新来的这批人全都怕难为情似地呆着,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尤其当他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袋里时,可以看出有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在使他们感到担忧。 有几个去休息了;有几个在晚餐前到城里去兜一圈;带两个仆人的年轻人打听巴黎有没有新鲜的东西可以去看看。 “当然有,”富尔尼雄太太对这位骑士的红润面色很有好感,说,“要是您不怕人挤,也不怕一口气站上四个钟头,您很可以去看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的磔刑,散散心。他是个西班牙人。要想谋反。” “啊,年轻人说.“这倒是真的,我听说过这回事。我当然去!” 说着,他带着两个仆人出去了。 将近两点钟,三五成群地来了十二个新客人。 其中也有几个是单独来的。 甚至还有一个,跟往邻居家串门似的,没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在咒骂巴黎,说巴黎的小偷实在太放肆,竟然在河滩广场近旁抢走了他的帽子,穿过人群后就逃之夭夭,手脚利落得使他根本没看见是谁千的。 可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不是:这顶帽子的别针那么值钱,他不该戴着它进巴黎的。 将近四点钟,已经有四十位队长的同乡聚集在富尔尼雄的客栈里。 “你说奇怪不奇怪,”老板对妻子说。“他们全是加斯科尼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太太回答,“队长不是说过他招待的都是他的同乡吗?” “嗯?” “既然他自己是加斯科尼人,他的同乡当然也是加斯科尼人喽。” “啊!这是真的!”老板说。 “德·艾佩农先生不是图卢兹人吗?” “对,对,看来你一直认为他是艾佩农先生哪?” “他不是三次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 “他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富尔尼雄不安地问,“那是什么玩意儿呀?” “傻瓜!那是他的口头禅。” “啊!对啦。” “有一件事你倒不觉得奇怪吗?应孩有四十五个加斯科尼人到这儿来,可现在只有四十个。” 可是,将近五点钟时,还有五个加斯科尼人也来了,“骑士之剑”真是宾客盈门。 在这些加斯科尼人的脸上还从来不曾流露出过如此惊喜的表情:足足有一个钟头,“见鬼”、“该死”和“他妈的”不绝于耳;到了最后,欢乐的叫声闹成一片,富尔尼雄夫妇只觉得全圣通日(圣通日以及下文的普瓦图、奥尼斯和朗格多克,都在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加斯科尼境内。)的人,全普瓦图的人,全奥尼斯的人,再加上全朗格多克的人,都涌进他们的餐厅来了。 有些人彼此相识: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走进来拥抱带两个仆人的骑士,并把拉迪尔米利托尔和西皮翁介绍给他。 “哪阵风把你吹到巴黎来的?”带仆人的骑士问。 “你呢,我亲爱的圣马利纳?” “我在军队里有桩差使,你呢?” “我吗?我有笔遗产要来接受。” “啊!啊!你一直还拖着那位拉迪尔老大姐啊?” “她要跟着我嘛。” “你就不能偷偷地动身,别叫她裙子后面牵着的那一大帮给弄得绊手磕脚的?” “没法儿。代理人的信是她拆的。” “噢!你这笔遗产的事是看了信才知道的吗?”圣马利纳问。 “是的,”米拉杜回答。 接着他赶快掉开话题,说: “你说希奇不希奇,这家客栈坐得满满的,全是同乡。” “不,这并不希奇;客栈的招牌对重视荣誉的人很有吸引力,”我们的老相识佩迪卡·德·潘科内加入了这番谈话,插嘴说。 “啊!啊!是您啊,老伙计!”圣马和纳说,“在去河滩广场的路上,咱俩给一大群人冲散的时候,您正要跟我解释,可还一直没跟我解释呢。” “我要跟您解释什么?”潘科内有些脸红地问。 “怎么回事?在昂古莱姆到昂热的大路上,我遇见您的时候,您也像今天一样,不骑马,手里拿根手杖,也不戴帽子。” “这引起您的关心了,先生?” “确实如此!”圣马利纳说,“从普瓦提埃到这儿已经够远的了,可您来的地方比普瓦提埃还远呢。” “我从圣安德烈·德·居勃萨克来。” “你们瞧,就这样,不戴帽子?” “这很简单。” “我可并不觉得。” “啊,您听了就会明白的,我父亲有两匹非常好的马,他珍爱极了,在我遭到不幸以后,他很可能会取消我的继承权。” “您遭到什么不幸了?” “我骑着一匹马出去溜达,是两匹中漂亮的一匹,突然在十步外响起一下火枪声;我的马受了惊,一路向着多尔多涅河狂奔而去。” “它冲到了河里?” “正是。” “您也落了水?” “没有;幸亏我还来得及滑到地上;要不,我就跟它一块儿淹死了。” “啊!啊!可怜的牲口给淹死了?” “妈的!您知道多尔多涅河,河面有半法里宽呐。” “后来呢?” “后来,我决定不回家,躲开大发雷霆的父亲越远越好。” “那么您的帽子呢?” “等一等,见鬼!我的帽子掉下去了。” “跟您一样?” “我?我没掉下去,我是滑到地上去的;一个潘科内是不会从马背上掉下去的;潘科内家的人在襁褓里就会骑马。” “这我知道,”圣马利纳说,“可您的帽子呢?” “噢!有啦;我的帽子吗?” “是啊。” “我的帽子掉下去了;我就开始找,因为我出门没带钱,它是我唯一的经济米源。” “您的帽子怎么会成为经济来源呢?”圣马利纳仍然往下问,决心把潘科内逼到底。 “妈的!还是好大一笔来源呐!我跟您说啊,这顶帽子扣羽毛的钻石别针,是查理五世(查理五世(1500-1558):即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1516-1556期间),他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19一1556期间),称查理五世。)皇帝陛下当年从西班牙到弗朗德勒去,在我家城堡逗留的时候送给先祖父的。” “啊!啊!您把别针和帽子一块儿都卖了?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在座所有的人当中就数您最有钱喽,那您就该用卖别针的钱再去买一只手套嘛;您的两只手配不拢对啊:一只白得像女人的手,一只黑得像黑人的手。” “等一等:我转过身去找帽子的当口,瞅见一只巨大的乌鸦一下子扑在上面。” “扑在您的帽子上面?” “还不如说扑在我的钻石上面;您知道,这种鸟看见发亮的东西就要抢;它一下子扑在钻石上,把它抢了过去。” “您的钻石?” “对,先生。我先是盯着它看;随后,我一边跑一边喊:“抓住它!抓住它!抓贼啊!’见鬼!五分钟以后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后来我也再没听人说起过它。” “就此给这双重的损失弄得……” “我不敢回父亲的家去,就决定到巴黎来碰碰运气。” “好!”另外一个人说,“风变成乌鸦了?我好像听到您对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过,您正读着您情妇的一封信,一阵风吹走了信和帽子,而您作为真正的阿马迪斯(十六世纪欧洲广泛流传的骑士小说《阿马迪斯·德·高拉》的主人公,是忠贞、恭敬的情人的典型。),奔着去追信,任凭那顶帽子给吹跑了?” “先生,”圣马利纳说,“我有幸认识德·奥比涅(德·奥比涅(1552-1630):法国作家。)先生,他虽然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军人.却也是一个妙笔生花的好手,下回你们碰到的时候,请把您的帽子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会写成一篇迷人的故事的。” 响起了几声忍不住的轻轻的笑声。 “嗨!嗨!先生们,”这位好动气的加斯科尼人说,“各位居然是在笑我吗?” 每个人都转过身去,好让自己笑得畅快些。 佩迪卡用查询的眼光四下里扫了一遍,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壁炉旁,两手捧着头;他心想,这家伙的姿势是想把脸藏起来不给他看到。 他朝那年轻人走去。 “嗨!先生,”他说,“要是您在笑,至少也得向着人家,让人好看见您的脸呀。” 说着他在年轻人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严肃庄重的脸。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朋友埃尔诺通·德·卡曼日,他在河滩广场上经历了那场奇遇后,这时候还完全陷在惊诧之中。 “请您别来打扰我,先生,”他说,“尤其是如果您再要碰我的话,请您只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来碰我;您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关心您的事。” “那好吧!”潘科内咕哝说;“要是您不关心我的事,我也就没什么说的。” “啊!先生,”厄斯塔施·德·米拉杜满心想当和事佬,对卡曼日说,“您对咱们的同乡可不大客气啊。” “您插进来见什么鬼,先生?”埃尔诺通火气越来越大,回答说。 “您说得对,先生,”米拉杜躬一下身说,‘这不管我我的事。” 他转过身,想到坐在大壁炉边上的拉迪尔跟前去;可是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那是米利托尔,两手插在腰带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 “喂,继父?”这无赖说。 “怎么啦?” “您怎么说,” “说什么?” “就让这位绅士这么堵住您的嘴?” “嗯!” “他把您骂得好厉害。” “噢!您注意到了吗?”厄斯塔施说,想绕开米利托尔走过去。 可是他没成功,米利托尔往左边站过来一点,仍然站在他前面。 “不光是我,”米利托尔接着说,“大家都注意到了;您瞧,咱们周围人人都在笑。” 事实上确是人人都在笑,不过他们笑的已经不是这件事而是别的事了。 厄斯塔施脸红得像块烧红的炭。 “哎呀,哎呀,继父,这事不能就这么了啦,”米利托尔说。 厄斯塔施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向卡曼日走去。 “有人说,先生,”他对日曼日说,“您是想侮辱我。” “什么时候?” “刚才。” “对您?” “对我。” “谁这么说?” “那位先生,”厄斯塔施指着米利托尔说。 “那么这位先生,”卡曼日回答,揶揄地把“先生”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这位先生是个呆头鸟。” “哦!哦!”米利托尔狂怒地喊道。 “我奉劝他,”卡曼日接着说,“别把嘴冲过来管我的事,要不然,我可还记得德·卢瓦涅克先生的警告。” “德·卢瓦涅克先生没说我是呆头鸟,先生。” “他没说,他说您是一头蠢驴:您喜欢这个?那对我无所谓;您是驴子,我就抽您;您是呆头鸟,我就拔您的毛。” “先生,”厄斯塔施说,“他是我的养子,请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客气点。” “啊!继父,您就这么来保护我呀,”怒不可遏的米利托尔喊道;“这样的话,我宁可自个儿干还好些呢。” “上学去,孩子们,”埃尔诺通说,“上学去!” “上学去!”米利托尔一边喊一边举着拳头逼近德·卡曼日先生;“我十七岁了,您听见吗,先生?” “我呢,我二十五岁了,”埃尔诺通说,“所以瞧着您这德行,我是得教训教训您啦。” 说着,他抓住米利托尔的领子和腰带,像拎个包裹似的把他拎了起来,从底楼的窗口摔到街上,这当口拉迪尔哇哇直叫,声音响得把墙壁都可以震坍。 “现在,”埃尔诺通安静地补上一句,“继父,继母,养子,你们全家老小都听着,要是再来惹我,我就把你们全都剁成肉酱。” “可不是,”米拉杜说,“我看他说得在理,我说:干吗要去惹这位绅士发火呢?” “啊!胆小鬼!胆小鬼!看人家打儿子也不回手!”拉迪尔摇晃着散乱的头发,向厄斯塔施冲过来。 “好啦,好啦,”厄斯塔施说,”冷静点,这么一来他脾气也会好些。” “啊!怎么啦,这儿是把人往窗外摔的吗?’一位军官走过来说。“真见鬼!要开这种玩笑,至少也得喊一声‘下面当心’呀。” “德·卢瓦捏克先生!”二十来条嗓子喊道。 “德·卢瓦涅克先生!”四十五个卫士重复一遍。 听到这个全加斯科尼都知道的名字,大家都立了起来,不再说话。 九 德·卢瓦涅克先生 跟在德·卢瓦涅克先生后面进来的是米利托尔,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满脸怒气,涨得绯红。 “对不起,先生们,”卢瓦涅克说;“我觉得,咱们似乎太闹了……啊!啊!看来米利托尔师傅又在耍脾气,结果鼻子遭了殃。” “这笔账我早晚要算的,”米利托尔嘟哝说,攥紧拳头朝卡曼日挥挥。 “上菜,富尔尼雄老板,”卢瓦涅克叫道,“各位,要是做得到的话,都要跟邻座的人客客气气。从此刻起,咱们得像亲兄弟一样相亲相爱。” “嗯!”圣马利纳说。 “人心不古哪,”夏拉勃尔说。一边把餐巾盖在他护胸甲下面的铁灰色紧身短袄上,这样一来,调味汁再多他也会安然无恙了。 “要离得这样近,相亲相爱可难啦,”埃尔诺通加上一句;“说实在的,咱们在一块儿待不长。” “你们瞧,”潘科内嚷起来,他对圣马利纳方才嘲笑他还耿耿于怀,“有人笑我不戴帽子,怎么不笑德·蒙克拉博先生穿着佩蒂纳克斯皇帝(佩蒂纳克斯皇帝(126-193):古罗马皇帝,在位八十七天即遭禁军杀害。)时代的护胸甲吃饭呢?这位先生十有八九是那位皇帝的后裔吧。瞧他的防御有多地道!” 蒙克拉博岂肯罢休;他挺身站起,用一种假嗓子说: “先生们,我脱掉它。那些更喜欢看我使用进攻武器而不用防御武器的人,当心吧!” 他庄严地解开护胸甲的带子,同时对那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胖跟班做个手势,要他到跟前来。 “行啦,别吵!别吵!”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大家入席吧。” “请给我脱下这副护胸甲,”佩蒂纳克斯对跟班说。 胖跟班替他脱下护胸甲,捧在手里。 “我呢,”他对主人低声浇,“我不也要吃晚饭吗?让人给我点吃的,佩蒂纳克斯,我饿坏了。” 这种称呼法实在亲昵得出格,可是被称呼的人却毫无惊奇之意。 “我会看着办的,”他说;“不过,还是您自个儿想法子来得可靠些。” 嗯!”那跟班悻悻然地说,“我才没法子呢。” “您一点儿都没剩下?”佩蒂纳克新问。 “咱们的最后一个埃居在桑斯就吃掉了。” “天哪!费心变卖些什么东西吧。”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先是街上,接着是客栈门口,传来了吆喝声。 “收旧铁器喽!谁要卖铁器、废铁喽?” 听到这喊声,富尔尼雄太太朝门口奔去,而这时富尔尼雄正在神色庄严地上头几盆菜。 如果菜肴的好坏可以由老板受到的欢迎程度来判定,那么富尔尼雄的菜肯定烧得很好。 富尔尼雄对众人的交口赞誉应接不暇,想让妻子也来分享一下。 他举目四下里找她,但没找到:她不见了。他喊她。 “她到底在干什么?”眼看她没有出来,他就同一个厨房里的小学徒。 “啊!老板,一笔好买卖,”小学徒回答。“她把您的那些旧铁器全换成崭新的钱了。” “但愿她没把我的护胸甲和兜鍪给卖了!”富尔尼雄一边嚷着,一边向门口冲击。 “不会,不会,”卢瓦涅克说,“既然国王的命令规定禁止武器买卖。” “这不管用,”富尔尼雄说。 他向门口跑去。 富尔尼雄太太得意扬扬地走进来。 “哎,您怎么啦?”她瞧着丈夫满脸惊慌的神色说。 “他们告诉我说您要卖掉我的兵器。” “怎么样?” “我,我可不肯让它们给卖了!” “唔!咱们这会儿太太平平的,两只新锅子可比一副旧护胸甲有用多了。” “不过,自打德·卢瓦涅克先生刚才提到的国王敕命颁布以后,买卖旧铁器这个行当恐怕成了很可怜的行当了吧?”夏拉勃尔说。 “正好相反,先生,”富尔尼雄太太说,“这个旧货商打我的主意有一阵子了。真的,今天我可动心了,一看机会又来了,就马上抓住不放。十个埃居,先生,到底是十个埃居,一副旧护胸甲可永远不过是一副旧护胸甲。” “什么!十个埃居?”夏拉勃尔说;“这么贵?见鬼!” 他凝神思索起来。 “十个埃居!”佩蒂纳克斯重复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向他的跟班看去;“您听见吗,萨米埃尔先生?” 可是萨米埃尔先生已经不存了。 “啊!不过,”德·卢瓦涅克先生说,“我觉得这个旧货商弄得不好会上绞刑架!” “哦!他可是个好人,又客气又随和,”富尔尼雄太太说。 “可是他收了这么些废铁干什么呢?” “他再称分量卖掉。” “称分量卖掉!”卢瓦涅克说,“您说他给您十个埃居?换的是什么?” “一副旧护胸甲和一顶旧头盔。” “咱们就算两样东西有二十斤重吧,那就是说每斤要值到半个埃居。好家伙!这正像我的一位熟人说的,其中必有奥妙!” “我干嘛不能把这位正直的商人带到我的城堡去呢!”夏拉勃尔两眼炯炯发光地说,“我可以卖给他三千斤的头盔、臂铠和护胸甲。” “怎么!您要把祖先的盔甲都卖了?”圣马利纳用揶揄的语调说。 “啊!先生,”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说,“这您就错了,那是神圣的遗物哪。” “呵!”夏拉勃尔说,“眼下,我的祖先们早已成了遗物,除了弥撒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这应该归功于勃艮第(法国东部地区名。)红酒,富尔尼雄还在里面加了香料,更引得大家开怀畅饮。 喧闹声进入了高音区,盘子叮叮当当地响,每个加斯科尼人的脑子都眩晕地转着,朦胧的醉眼看出去,把一切都看得很美好。只有两个人除外。米利托尔在想着那一跤之仇,卡曼日在想着年轻侍从。 “这儿有不少快活的人,”卢瓦涅克对邻座的人说,那人刚好是埃尔诺通,“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卡曼日回答。“的确,就我来说,算得个例外,我感不到半点儿快活。” “就您来说,您错了,先生,”卢瓦涅克又说,“巴黎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座金矿,一个充满荣誉的天堂, 一个极乐世界,您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埃尔诺通摇着头。 “好吧,您说说看吧。” “您别笑话我,德·卢瓦涅克先生,”埃尔诺通说;“您手里看来掌握着操纵我们中间绝大部分人的提线,请您至少帮个忙,别让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在木偶戏里上场了吧。” “我要给您帮的忙还不止这个呢,子爵先生。”卢瓦涅克躬身施礼说,“在所有的人中间,我第一眼就把你们俩区分出来了,您的眼神高尚而温和,那边那位年轻人的眼神奸诈而阴沉。” “您说的是……?” “德·圣马利纳先生。” “这样区分的原因是什么呢,先生?如果我这样问还不至于显得我过于好奇的话。” “原因是我认识你们,如此而已。” “我?”埃尔诺通吃惊地说,“您认识我?” “您和他,他和所有在场的人。” “这可真奇怪。” “不错,可是这是必要的。” “为什么这是必要的?” “因为一个领头的应该认识他手下的兵。” “那这些人……?” “明天就都是我的兵。” “我还以为德·艾佩农先生……” “嘘!在这儿别提起这个名字,或者不如说在这儿谁的名字也别提起;竖起耳朵,闭上嘴巴,既然我答应处处帮您的忙,您就把这个劝告当作先给您的一点好处吧。” “谢谢,先生。”埃尔诺通说。 卢瓦涅克揩一揩唇髭,站了起来。 “先生们,”他说,“既然四十五位同乡碰巧聚住这儿了,让咱们斟满这西班牙红酒,为在座各位的成功干杯!” 这个提议激起一阵狂热的掌声。 “大多数人都醉了,”卢瓦涅克对埃尔诺通说;“趁这机会叫每个人讲讲自己的经历,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惜咱们没时间。” 随后他提高嗓音说: “喂!富尔尼雄老板,让所有的妇女、孩子和仆人都出去。” 拉迪尔嘀咕着站起来;她还没吃完餐后点心。 米利托尔坐着不动。 “那边的没听见码?……”卢瓦涅克带着不容辩驳的神气看了一眼,说,“好啦,好啦,到厨房去吧,米利托尔先生。” 过一会儿,餐厅里只剩下四十五位来宾和德·卢瓦涅克先生。 “先生们,”卢瓦涅克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或者至少猜到了,是谁叫你们到巴黎来的。好,好.别喊出他的名字来;你们心里都知道,这就够了。你们也知道你们是来听从他的差遣的。” 餐厅各处响起一片嗡嗡的表示赞同的声音;不过,由于每个人只知道与己有关的事,而不知道邻座的人也跟他一样是被同一个力量驱使到这儿来的,他们此刻都不胜惊讶地相互面对面看着。 “好了,”卢瓦涅克说;“你们待会儿再相互看吧,先生们。别急,你们会有时间相互认识的。那么,你们是来听从那个人的差遣的。这一点你们都承认吗?” “是啊!是啊!”四十五个人嚷道,“我们都承认。” “那好,要你们做的第一桩事,”卢瓦捏克接着说,“是从这个客栈悄悄地出去,住到给你们指定的那个住所去。” “给所有的人指定的?”圣马利纳问。 “给所有的人指定的。” “咱们都是被召到这儿来的,咱们在这儿都是平等的?”佩迪卡接上去说,他的两条腿已经站不稳,为了保持重心的平衡,他只得把胳膊勾住夏拉勃尔的脖子。 “当心点,”夏拉勃尔说,“您把我的短袄弄皱了。” “对,都是平等的,”卢瓦涅克说,“在主人的意旨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喔!喔!先生,”卡曼日涨红着脸说,“对不起,没有人对我说过德·艾佩农先生是我的主人。” “您等一等。” “当初我理解的不是这么回事。” “您倒是等一等嘛,该死的犟脑袋瓜!” 听到这句话,绝大部分人出于好奇静默下来了,另外一部分人由于很不耐烦也静默下来。 “我还没对你们说谁是你们的主人,先生们……” “是的,”圣马利纳说;“可是您已经说了我们要有一位主人。” “大家都会有一位主人!”卢瓦涅克高声说;“要是你们的神气那么高傲,对刚才提到的先生还不能感到满足,那么你们就再往上想吧;我非但不禁止你们这么想,而且同意你们这么想。” “国王,”卡曼日低声说。 “别出声,”卢瓦涅克说,“您来是为了服从命令,那就服从吧,暂时,先劳驾把一道命令大声朗读一下,埃尔诺通先生。” 埃尔诺通接过德·卢瓦涅克先生递给他的羊皮纸,慢慢地打开,大声念起来: “经陛下同意,命令德·卢瓦涅克前往统帅我召来巴黎的四十五位绅士。诺加雷·德·拉·瓦莱特,德·艾佩农公爵” 所有的人,醉醺醺的也好,神志清醒的也好,都站起来鞠躬;要是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站起身时体态的平衡大有上下。 “好了,你们都听到了,”德·卢瓦涅克先生说;“你们从此刻起就听我指挥。你们带来的伴当和家眷都留在这儿,富尔尼雄老板会照料他们的,以后我还会派人来接他们;现在,你们马上出发:船在等着。” “船?”所有的加斯科尼人重复说;“我们要乘船去?” 他们充满好奇地交换着眼色。 “一点不错,”卢瓦涅克说,“你们要乘船去。到卢佛宫不是得过河吗?” “到卢佛宫!到卢佛宫!”这些加斯科尼人兴奋地低声说。“他妈的!咱们到卢佛宫去?” 卢瓦涅克离开饭桌。让四十五个卫士从面前经过,一边像点羊群似的点着数,随后带着他们直奔奈斯尔塔。 那儿泊着三条很大的舢板,每条载满十五个人以后,很快就离岸远去。 “到卢佛官到底去干什么呢?”最大胆的几个人互相询问起来,他们被河面上的凉风一吹,酒醒了一大半,而且大多数人衣服穿得很单薄。 “至少我该把护胸甲带上啊!”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低声说。 十 收购护胸甲的人  佩蒂纳克斯后悔没有把护胸甲带上,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正是在这时候,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个跟主人说起话来如此随便的、古怪的跟班作主,刚刚替他把这件护胸甲卖掉,再也不属于他了。 事实上,刚听到富尔尼雄太太说出“十个埃居!”这几个具有魔力的字眼,佩蒂纳克斯的跟班就跑去追那个商贩了。 因为天色已晚,那收废铁的商贩又急于赶路,当萨米埃尔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三十来步了。 因而萨米埃尔只得朝着商贩喊叫起来。 商贩有点担心地停住脚步,用锐利的目光向朝他赶来的人看了一眼;可是看到追来的人是带着货物的,他就立定了。 “什么事,我的朋友?”他问。 “哎!是啊!”跟班带着机灵的神气说,“我来是想跟您做笔生意。” “好吧,那么,快做快了。” “您急着要走?” “是的。” “啊!您总得让我喘口气吧,见鬼!” “那没问题,可是得快点喘过气来,人家在等我。” 显然这个商贩对跟班还存有戒心。 “等您看见我给您带来的东西,”跟班说,“您就不会急着要走了,因为我瞧您是爱这档子货色的人。” “您给我带来什么?” “一件出色的货,那做工……可您没在听我说?” “没有,我在看呐。” “看什么?” “我的朋友,难道您不知道,”收购护胸甲的人说,“国王的命令禁止买卖兵器吗?” 说话间他向四下里不安地张望着。 跟班心想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他说,“我从蒙-德-玛桑来。” “啊!那么这就另当别论了,”护胸甲贩子说,跟班的回答似乎叫他有点放心了,“不过,虽说您打蒙-德-玛桑来,您也知道我买兵器吗?” “是啊,我知道。” “谁告诉您的?” “见鬼!哪儿还要什么人来告诉我呢?刚才您自己吆喝得够响的了。” “在哪儿?” “在‘骄傲骑士之剑’客栈门口,” “那您刚才在那儿喽?” “是的。” “跟谁在一起?” “跟一大群朋友。” “跟一大群朋友?那家客栈平时可从来没有客人。” “那您一定发现它现在大不相同了?” “确实如此。不过这些朋友都是打哪儿来的呢?” “打加斯科尼来,跟我一样。” “你们是纳瓦拉国王的人?” “瞧您说的!咱们是彻头彻尾的法国人。” “好的,那么是胡格诺教派?” “感谢天主,咱们是跟咱们的圣父教皇一样的天主教徒,”萨米埃尔说着,摘下了便帽;“可这又有什么相干呢?咱们要说的是这副护胸甲。” “对不起,咱们换近墙壁些吧;站在街心太容易叫人看见了。” 他们走上几步,停在一座外表挺不错的房子跟前,房子的窗户里不见一点灯光。 这座房子的大门上面有一个披檐,样式像个阳台。房子正面有一条长石凳,这就是唯一的装饰物了。 这长石凳既有用又讨人喜欢,因为它可以给过路人骑骡或者上马的时候充当一下踏脚台。 “咱们来瞧瞧这副护胸甲吧,”他俩走到披檐下面时,商贩说。 “喏。” “等一下,我觉得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不,是在对面。” 商贩转过身来。 果然,对面有一座三层楼的房子,三楼上有时遮遮掩掩地漏出灯光来。 “咱们快点儿,“商贩摸着护胸甲说。 “嗯!瞧它有多重!”萨米埃尔说。 “又旧,又笨重,式样也过时了。” “做工可考究呢。” “六个埃居,卖不卖?” “怎么!六个埃居!可您在那边出十个埃居买了一件又旧又破的轻胸甲!” “六个埃居,不卖拉倒,”商贩重复说。 “您瞧瞧这雕镂的花纹!” “我称分量卖出去,雕镂花纹没什么用。” “啊!啊!您在这儿讨价还价,”萨米埃尔说,“可在那边,人家讨什么价,您就出什么价。” “我再加一个埃居吧,”商贩不耐烦地说。 “单凭这点包金,也值十四个埃居吧!” “好啦,快点儿吧,”商贩说,“要不就干脆算了。” “好哇!”萨米埃尔说,“您这个买卖人可真怪,您做起生意来躲躲闪闪的,您违反国王的命令,还要跟正派人讨价还价?” “行啦,行啦,别这么嚷嚷。” “哦!我可不怕,”萨米埃尔拉直嗓子喊;“我不干非法的买卖,凭什么要躲躲闪闪呀?” “行啦,行啦,给您十个埃居,别喊啦。” “十个埃居?我跟您说那点金子就值这些钱;啊!您想逃走?” “才不呢;您真是个疯子!” “啊!您要是想逃走啊,您瞧着,我这就喊巡逻队了!” 说这句话时,萨米埃尔把嗓音拔得那么高,这个威胁用不着真的付诸实行就收效了。 在这片吵闹声中,他们挨着讨价还价的这座房子的阳台上打开了一扇小窗;窗打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商贩听到后吓坏了。 “行啦,行啦,”他说,“我知道不照您的话办是过不了门啦;这儿是十五个埃居,您走吧。” “那太好啦!”萨米埃尔说,一边收过这十五个埃居。 “算您运气。” “可这十五个埃居是给我主人的,”萨米埃尔继续说,“也该给我点什么才行啊。” 商贩四下看了一眼,一边把短剑从鞘中拔出一半。显然他是想在萨米埃尔身上捅一个窟窿,好让他一劳永逸地不必再去买一副护胸甲来替代刚卖掉的这副,可是萨米埃尔确一双像啄葡葡的麻雀一样警觉的眼睛,他往后退着说: “对,对,我的好买卖人,我瞧见您的短剑啦,可我也瞧见别的东西啦;阳台上的那张验也在对您看着呢。” 商贩吓得脸色灰白,向萨米埃尔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样子古怪的人,浑身裹在一件猫皮做的室内便袍里;这个在一旁观察的人对刚才演的这场戏没落下一个字,也没落掉一个手势。 “行啦,行啦,您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商贩说,发出露出牙齿的豺狼的笑声,“再给您一个埃居。但愿魔鬼掐死您!”他声音很轻地加上一句。 “谢谢,”萨米埃尔说;“真是一笔好买卖。” 他跟商贩打个招呼,傻笑着走了。 商贩独自留在街上,开始拣起佩蒂纳克斯的护胸甲,把它往富尔尼雄的护胸甲里塞。 那个市民一直在看着,后来他看到商贩提着这堆东西很为难的样子,就对他说: “先生,看来您收购盔甲?” “不,先生,”倒霉的商贩回答说;“碰巧一次罢了,因为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 “那么,这个巧也让我碰上了。” “碰什么巧,先生?”商贩问。 “您想想看,就这儿,在我手边就有一大堆废铁,叫我觉得讨厌。” “我并不想回绝您;不过现在您也看到。再多一点我就拿不动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给您看一下。” “不用了,我没钱了。” “这没关系,我给您赊账;您看上去是个非常正派的人。” “谢谢,不过人家在等着我呢。” “真奇怪,我好像认识您!”市民说。 “我?”商贩说,一边想克制住自己的颤栗,可是克制不住。 “所以瞧瞧这顶头盔吧,”市民说着,用他的长脚勾过他说的东西来,因为他不想离开窗口,惟恐商贩躲开。 他把说到的那顶头盔从阳台上递下去,交到商贩手里。 “您认识我,”商贩说,“这就是说您觉得您认识我?” “这就是说我认识您。您不是……” 他好像在想;商贩一动不动地等着。 “您不是尼古拉吗?” 商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们可以看到他手里的头盔在颤抖着。 “尼古拉?”他重复说。 “尼古拉·特吕舒,科索纳里街的五金制品商。” “不是,不是。”商贩说,脸上露出微笑,一百二十个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不去管它,您的脸挺和气的;那么,谈谈怎么买我的全副甲胄吧,护胸甲,臂铠,还有剑。” “当心啊,这是禁止的买卖,先生。” “我知道,刚才您那位卖主对您嚷得够响的。” “您听见了?” “听得一清二楚,您做买卖也很大方:就这么我才想到跟您谈谈这笔生意的;不过,请放心,我不会太占您便宜,我知道做生意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也是个批发商。” “啊!您卖什么?” “我卖什么?” “是啊。” “卖缎带。” “好买卖,先生。” “我就那么赚了点钱,您瞧我现在有点家底了。” “我祝贺您。” “所以嘛,我喜欢安安逸逸,想把我的那点废铁全都卖掉,因为我讨厌它们。” “我懂。” “那儿还有些护腿甲;啊!还有手套。” “可我并不需要这么多。” “我也不需要呀。” “我只要这副护胸甲。” “那么您是只买护胸甲的了?” “是的。” “这可怪了,因为您买去以后反正要称分量再卖出去。至少您这么说过,那么不是随便什么铁全一样吗?” “这不错,不过,您知道,最好还是……” “随您的便:买下这副护胸甲,或者干脆,您说得有理,走您的路,什么也别买。”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眼下这年头,人人都需要兵器啊。” “什么!在这个太平世道?” “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世道真是这么太平,就不会有这种护胸甲的买卖喽!他妈的!这些话可不是对我说的吧。” “先生!” “特别是在私下里。” 商贩做了个想走的动作。 “不过,说真的,我越是看您,”市民说,“就越是确信我认识您;不,您不是尼古拉·特吕舒,不过我还是认识您。” “别喊!” “要是您收购护胸甲………” “嗯?” “嗯,我可以肯定,准是为了完成一件天主欢喜的事业。” “闭嘴!” “您真叫我高兴,”市民一边说,一边把一条很长的胳膊从阳台上伸下来,抓住商贩的一只手。 “您到底是什么人?”商贩问,他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是被老虎钳给钳住了。 “我是罗贝尔·布里凯,绰号叫教会分立派的丧门星,联盟的朋友,狂热的天主教徒,现在我真的认出您来了。” 商贩脸色发白了。 “您是尼古拉……格兰勃洛,牛皮制革的工匠。” “不,您弄错了。再见,罗贝尔·布里凯师傅;认识您我很高兴。” 商贩转过身去,背对着阳台。 “怎么,您要走吗?” “您自个儿看嘛。” “不收我的废铁就走?” “我告诉过您了,我身上没钱了。” “我叫用人跟您去。” “不行。” “那么,怎么办?” “见鬼!就这么分手不就完了?” “他妈的!我再怎么也不肯这么做的,我可太想认识您了。” “我可一点儿不想认识您,”商贩说,这回他可宁肯不要护胸甲,什么都丢掉,也不愿叫那人给认出来,他拔腿就跑。 可是罗贝尔·布里凯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他跨过阳台边,几乎不用跳就下到了街上,走不上五六大步,就赶上了商贩。 “您疯了吗,朋友?”他说,把一只大手放在那个可怜虫的肩膀上,“要是我是您的敌人,要是我想让您给抓起来,我只要喊一声就行了。巡逻队这时候正好在奥古斯丁街经过,可是不,您是我的朋友,要不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我可以给您一个证明,就是现在我真的记起您的名字来了。” 这一回,商贩笑了起来。 罗贝尔·布里凯面对面地朝他站着。 “您叫尼古拉·普兰,”他说,“您是巴黎市政厅的副长官;我是记得市政厅里有个尼古拉。” “我完了!”商贩结结巴巴地说。 “正相反,您得救了。他妈的!要说为正义事业您决不会比我打算的干得多。” 尼古拉·普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行啦,行啦,拿出勇气来,”罗贝尔·布里凯说;“振作起来;您找到了一个兄弟,布里凯兄弟;拿好一副护胸甲,我拿另外两副,我把臂铠、护腿甲和手套都算饶头送给您啦;走吧,开步走,联盟万岁!” “您陪我去?” “我帮您拿这些兵器,它们准是用来打败腓力斯人(地中海东南海岸的古代居民,据《圣经》所载,腓力斯人曾与以色列人长期作战。)的兵器:带路吧,我跟着您。” 这位倒霉的市政厅副长官心里很自然地闪过一丝怀疑的念头,但这念头刚一闪现就消逝了。 “他要是想让我完蛋的话,”他喃喃自语道,“干吗要承认认识我呢?” 随后他大声说: “走吧,既然您一定要这么干;跟我来,”他说。 “我跟您生死与共!”罗贝尔·布里凯喊道,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盟友的手,得意洋洋地用另一只手把该他拿的那堆废铁悬空举起。 两个人往前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尼古拉·普兰到了菜园区;他浑身是汗,一则是走得快,二则是因为他跟布里凯谈政治谈得很激动。 “我招来个多好的新成员!”尼古拉·普兰喃喃地说,在离德·吉兹的府邸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到我的盔甲会到这儿来的,”布里凯想。 “朋友,”尼古拉·普兰转身对布里凯做了一个凶多吉少的手势,而布里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在进到狮子窝以前,我给您最后一分钟考虑的时间;如果您的信仰还不是非常坚定,那您还有时间离开。” “得了!’布里凯说,“我见过的多了!Et non intremuit medul-la mea(拉丁文,意为“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嘴里念念有辞。“哦!对不起,也许您不懂拉丁文?” “您呢,您懂吗?” “您这不是听见啦?” “有学问,胆子大,力气大,又有钱,我发现了个人材!。普兰自言自语;“好啦,咱们进去吧。” 他带布里凯走到德·吉兹府邸硕大的正门而前,用铜敲门锤叩三下,门就开了。 庭院里到处都是卫士和裹着披风像鬼魂似的走来走去的人们。 整个府邸不见一点灯光。 庭院的一角停着八匹备好鞍、套好笼头的马。 听见门锤叩门的声响,大多数裹着披风的人转过身来,形成一道人墙迎接新来的人。 一个门房模样的人手拉住大门上打开一半的小门,尼古拉·普兰俯身向他耳边说了自己的名字。 “我还带来个好伙伴,”他补充说。 “请进,阁下,”门房说。 “把这些东西拿到军械库去,”普兰说着把三副护胸甲和罗贝尔·布里凯的那些废铁交给一个卫士。 “好!有个军械库,“布里凯暗自说;“越来越好了。”他接着说,“哟!长官阁下,您可真是安排有方!” “是啊,是啊,倒挺有判断力,”普兰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说;“过来吧,让我给您介绍一下。” “请您注意,”市民说,“我非常怕羞。我最希望的就是谁也别管我;等我经受过了考验,再让我自个儿——照希腊人的说法——用我的所作所为来介绍自己吧。” “随您的便,”市政厅副长官回答说;“那么您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过去跟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中的大多数人握手。 “我们还等谁呀?”一个声音问。 “主人,”另一个声音回答。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高的男人刚好走进府邸,他听见了两个神秘的裹披风的人刚才交换的那两句活。 “先生们,”他说,“我以他的名义到这儿来。” “啊!这是德·梅纳维尔先生!”普兰喊道。 “哎!我可是到了熟人堆里了,”布里凯对自己说,一边装出使相貌完全改变的脸相。 “先生们,咱们这都到齐了;开会吧,”刚才我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又说。 “啊!好啊,”布里凯说,“又是一个;这位是我那个诉讼代理人玛尔托师博。” 他很灵活地换了个脸相,这说明他对面部表情的运用是何等自如。 “上去吧,先生们,”普兰说。 德·梅纳维尔先生走在头里,尼古拉·普兰跟在他后面;裹披风的那些人走在尼古拉·普兰后面,罗贝尔·布里凯又走在他们后面。 大家都走上通往一个拱廊的露天楼梯。 罗贝尔·布里凯跟其也人一样走上楼梯,一边低声自语: “可是那个年轻侍从呢,那个鬼年轻侍从到哪儿去啦?” 十一 又是天主教联盟 当罗贝尔·布里凯装着一副很得体的阴谋家的样子,跟着大家走上楼梯的时候,他看见尼古拉·普兰跟几个神秘的同事讲了几句话以后,在拱廊的门口等着。 “准是在等我。”布里凯暗自说。 果然,他正要跨过那令人生畏的门槛的当口。市政厅副长官拦住了这位新朋友。 “请您别见怪。”他对布里凯说;“我们的朋点大多不认识您,他们希望先了解您的情况以后再让您参加会议。” “那当然,”布里凯说,“您知道,我生性谨慎,已经估计到会有这种异议的。” “我了解您,”普兰说,“您这人真是样样都好。” “那我就告退了,”布里凯继续说,“能在一个晚上见到这么多位天主教联盟的忠实捍卫者,我感到非常荣幸。” “要我送您吗?”普兰说。 “不,谢谢,不用了。” “我这么说是因为您出门的时候可能会有麻烦;不过,另一方面嘛,大家又正在等我。” “你们没有出门的口令吗?尼古拉师傅,在这一点上我看不像您的为人;这未免太不谨慎了。” “当然有。” “好,请您告诉我吧。” “可也是,既然您进来了……” “我俩又是朋友。” “好吧;您只要说‘巴马和洛林’。” “看门人就会给我开门了?” “立刻就会给您开门。” “很好,谢谢。您忙您的吧,我也回去忙我的事。” 尼古拉·普兰跟他的伙伴分手,去找他的同事们去了。 布里凯走了几步,仿佛是要下楼到庭院去似的,但走到楼梯的第一级踏步时,他停住脚步,对周围环境细细观察起来。 观察的结果是拱廊跟外墙平行地延伸过去,并且有一个披檐遮住这堵墙。显而易见,这个拱廊一直通向底下的一个什么大厅——适宜于举行使布里凯没有被接纳的荣幸的这种会议的大厅。 使这个猜测进一步得到肯定,而且很快就变得确实无疑的证据,是他看见有灯光从这堵墙上一扇加铁栅栏的窗子露出来,窗子前面遮着漏斗形的水罩,就像今天在监狱或者修道院的窗子上加的那种,目的是使外面望不见里面,里面也望不见外面,但能透空气,还能望见天空。 布里凯心想这扇窗子准是会议厅的,要是能走到窗前,那位置对观察是很何利的,而且在这个观察哨上也容易同时看到四面发生的情况。 难就难在怎样到达窗前,而且在那儿占定位置以后不被人发觉。 布里凯朝四下里看看。 在庭院里,年轻侍从们牵着马。兵士们荷着长戟,看门人拿着钥匙;总之,每个人都很警惕,保持着敏锐的感觉。 幸好,庭院很大,夜色又很浓。 而且,年轻侍从和兵士看到那些亲信消失在拱廊上以后,就什么也不管了,看门人知道门已经关得好好的,没有口令谁也出不去,就一门心思地端整床铺,并照管那在炉火上暖着的满满一壶加香料的红酒。 好奇心理的激励因素是跟任何奔放的热情中的激励因素一样强有力的。这种一探究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曾经吞噬过不止一个好奇者的生命。 布里凯这时候已经了解到太多的情况,他不可能不希望把他了解的情况补全。他再次朝四下里看了看,从窗子里射到铁条上的灯光引诱着他,他相信从这灯光中看到了召唤他走过去的信号,从这些闪闪发光的铁条里看到了向他强健的手腕提出的挑战。 于是,布里凯决定到漏斗形的木罩跟前去。从台阶起有一道檐口,像装饰似的,一直到达那扇窗子。布里凯沿着这道檐口,身体像一只猫或者一只猴子那样紧贴着墙,双手和双脚攀着墙上雕刻出来的装饰物,一步一步地爬过去。 那些年轻侍从和兵士,要是能在黑暗中辨认出这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支撑,而在墙壁半当中爬动的古怪的人形,一定会脱口惊呼:有人在施魔法;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有不止一个吓得头发倒竖起来。 可是罗贝尔·布里凯不容他们有时间看到他的魔法。 挪动了四大步,他就触到铁条了,他紧紧抓住它们,身子蜷伏在铁条和木罩中间,使得别人从外面瞧不见他,从里面看也差不多整个身子都被铁栅栏挡住了。 布里凯没有猜错,一旦到了那儿,他的辛苦和他的大胆就都充分地得到了报偿。 事实上,他望进去就把一间大厅看得一清二楚。大厅里点着一盏铁铸的有四个灯嘴的灯,放满了各种兵器,如果仔细寻找的话,他一定可以从中认出他的臂铠和护颈来。 那一堆堆一捆捆放着的长矛、长剑、戟和火枪,足够装备整整四团人。 然而,布里凯并不怎么注意这些安放得井井有条的兵器,他更注意的是负有使用或分配这些兵器的使命的与会者。他的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透过积满一层油腻、烟垢和尘土的厚玻璃看进去,想从帽舌和风帽下面认出熟悉的脸来。 “啊!啊!”他说,“这是克吕塞师傅,我们的革命家,这是我们的小布里加尔,伦巴第人街拐角上的食品杂货商;这是勒克莱尔师傅,他自称比西(比西·德·昂布瓦斯(1549-1579):十六世纪法国军人,德·阿朗松公爵的亲信,被德·蒙梭罗伯爵杀害,是大仲马的小说《德·蒙棱罗夫人》中的主要人物。本书中提到的勒克莱尔是一个击剑教师,改姓为比西。)。不过在真的比西活着的年代他当然是不敢犯这样的亵渎罪的。说到兵器,哪一天我得去问问这位过去的师傅,他可知道我认识的一个叫大卫(大仲马的小说《德·蒙梭罗夫人》中的人物,在里昂为希科所杀、见该书第三十二章。)的人是怎么挨上那神秘的一剑死在里昂的。见鬼!市民已经有好多了,贵族呢……啊!德·梅纳维尔先生,天主原谅我!他握住尼古拉·普兰的手,这真叫人感动,人们这么相亲相爱。啊!啊!这位德·梅纳维尔先生是演说家?我觉得他摆出演讲的架势;他做着和蔼的手势,转动着有说服力的眼睛。” 事实上,德·梅纳维尔先生已经开始在演说了。 德·梅纳维尔先生在说着,而罗贝尔·布里凯在摇头;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在揣摩着德·梅纳维尔和出席会议的人的动作表情。 “他好像没能说服他的听众。克吕塞在对他做鬼脸;拉夏佩尔-玛尔托把背转过来对着他,比西-勒克莱尔在耸肩膀。好啦,好啦,德·梅纳维尔先生,讲吧,冒汗吧,喘气吧,使出您的能言善辩的口才来吧,他妈的!啊!好极了,听众们又活跃起来了。啊!啊!一下子变得那么亲密,他们握他的手,把帽子往上抛,见鬼!” 我们刚才说了,布里凯看得着却听不见;可是我们在想象中参加了这场争辩激烈的会议,将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读者。 首先,克吕塞、玛尔托和比西向德·梅纳维尔先生抱怨德·吉兹公爵不采取行动。 玛尔托以他诉讼代理人的身份发表演说: “德·梅纳维尔先生,”他是这么说的,“您是代表亨利·德·吉兹公爵而来的吗?谢谢。我们将您作为一位使臣加以接待;可是公爵的亲自驾临对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他光荣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十八岁时就让所有高尚的法国人接受了成立天主教联盟的计划,我们大家都云集在这面旗帜之下。为了这一神圣事业的胜利,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我们献出了我们的财产;而事到如今,尽管我们已经作出了牺牲,却没有任何进展,没有任何决定。请您留神哪,德·梅纳维尔先生,巴黎人会厌倦的;一旦巴黎人厌倦了,在法国还能怎样呢?公爵先生应该想想这个问题。” 这段开场白得到了所有联盟分子的赞同,其中尤以尼古拉·普兰鼓掌最为热烈。 德·梅纳维尔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先生们,要是说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那是因为一切都还没有成熟。我请你们考察一下局势。公爵先生和他的弟弟红衣主教先生都在南锡防备着:一位在创建一支军队,目的在于牵制弗朗德勒地区的胡格诺教徒,德·安茹公爵先生想让这些胡格诺教徒来进攻我们,给我们找麻烦;另一位一次又一次地发信给法国境内的所有教士。还有教皇本人,要让他们承认天主教联盟。德·吉兹先生知道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先生们,这就是德·安茹公爵和那个贝亚恩人之间中断多年的联盟,又要准备恢复了。他们结盟是要让西斑牙倒向纳瓦拉,阻止它向我们提供兵器和金钱。现在,公爵先生想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尤其是在来巴黎之前,能够有力量跟异端和篡位作斗争。不过,当德·吉兹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们有德·马延先生,他既是我们的首领,又是智囊,我正等着他随时到来。” “这就是说,”比西插话说,他就是在这时耸的肩膀,“这就是说,您的那些王族们在我们不在的地方,而永远不在我们需要他们在的地方。举个例子米说.德·蒙庞西埃夫人在干什么?” “先生,德·蒙庞西埃夫人今天上午进了巴黎。” “谁也没见着她吗?” “有人见着的,先生。” “这个人是准?” “萨尔赛特。” “啊!啊!”在场的人都喊了起来。 “可是,”克吕塞说,“这么说她一定是使自己变得看不见了。” “并不完全如此,不过是变得抓不住了,我希望如此。”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她在这儿呢?”尼古拉·普兰问,“我想这总不会是萨尔赛特告诉您的吧。” “我知道她在这儿,”梅纳维尔回答,“因为我一直陪她到圣安托万城门。” “我听说城门是关着的,”玛尔托插嘴说,他很想捞个机会再发表一通演说。 “是的,先生,”梅纳维尔彬彬有礼地回答,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是任何攻击都无法使他须臾离身的。 “那么,她是怎样叫开门的呢?” “她自有办法。” “难道她有权让巴黎的城门为她而开吗?”那些联盟分子说,他们既忌妒而又怀疑,凡是小人物跟大人物结盟时经常都会如此。 “先生们,”梅纳维尔说.“今天早上在巴黎各城门发生了一件事,看来你们并不知道,或者至多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有一道命令下达,只放那些持有一张通行证的人通过栅栏门:这通行证会是谁签字的呢?我不知道。然而,在圣安托万城门,就在我们前面,有五六个男人,其中四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气色也很难看,这六个人来了;他们持有那必不可少的证件,当着我们的面进了城。他们当中有几个家伙,就像自以为到了被他们征服的国土上一样,尽做些散慢无礼的滑稽相。这是些什么人?这些通行证是什么名堂?回答我呀,巴黎的先生们,你们有责任了解一切跟你们的城市防务有关的事。” 这样一来,梅纳维尔从被告的地位转变到原告的地位,这是演说技巧中很重要的一种技巧。 “通行证,傲慢无礼的人,巴黎城门的特殊通行权!呵!啊!这是什么意思?”尼古拉·普兰困惑不解地问。 “要是你们,住在这儿的你们,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叫我们,我们这些住在洛林,为了把大家称作联盟的这么一个圈圈的两头接起来而终日奔走跋涉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呢。” “那些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空身一人,有的还带着跟班。” “他们是国王的人吗?” “有三四个人模样像乞丐。” “他们是军人?” “他们六个人才两把剑。” “他们是外国人?” “我想他们是加斯科尼人。” “啊!”有几个声音带着轻蔑的口气。 “这不管,”比西说,“哪怕他们是土耳其人,我们也该对他们引起注意。我们要探听他们的情况。普兰先生,这是您的事。不过,刚才说的这些,都跟联盟的事不相干啊。” “有个新计划,”德·梅纳维尔先生回咎。“明天你们就会知?道,已经出卖了我们,而且一定还会出卖我们的萨尔赛特。不仅什么也没有说,而且已经在行刑台上翻供;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公爵夫人,她随着一个持有通行证的人进了匹黎,有胆量冒着随时被挤成齑粉的危险,一直挤到行刑台前,而且冒着被别人认出的危险让犯人看到了她。在这节骨眼上,萨尔赛特刹住了想招供的冲动。再过一会儿,我们忠实的刽子手就让他想懊悔也来不及了。所以,先生们。关于我们的与弗朗德勒有关的活动,你们一点也不用害怕。这个惊人的秘密已经滚落到一座坟墓里去了。” 最后这句话,使联盟分子们跟德·梅纳维尔变得亲密起来。 布里凯从他们的动作上猜到了他们的欢愉。他们的欢愉使这位市民感到非常不安,他好像突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从漏斗形木罩的高处滑下来,落在庭院的铺石地面上,径自向大门口走去,说出“巴马和洛林”这几个字以后,看门人就让他出门了。 一到了街上,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就立刻大声地呼吸,这才让人们明白,他一直屏住气屏了好久哩。 秘密会议还在继续:历史告诉了我们后来发生的事情。 德·梅纳维尔先生从吉兹兄弟那儿给巴黎日后的起义者带来了起义计划的细节。 这计划里说的,一点不差的正是要他们去杀戮巴黎城里那些由于受国王宠爱而著名的显赫要人,要他们满街跑着高喊“弥撒万岁!打倒政客!”从而拉开对上次屠杀的幸存者的一次新的“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序幕;所不同的,仅仅是这一次那些非正统的天主教徒和各种各祥的胡格诺派教徒被混在一起,同等对待。 这样做的人效忠于两个神柢,一个是统治天国的,一个是将要统治法兰西的: 天主和德·吉兹先生。 十二 亨利三世陛下在卢佛宫的房间 卢佛宫的这个大房间,读者们已经多次跟我们一起进去过。可怜的国王亨利三世,我们曾经见到他在这个房间里消磨了多少漫长而痛苦的时光,现在我们将要又一次见到他——不过不再像是一个国王,不再像是一个主子,而是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心神不宁,整个身心被他的回忆在这些著名的穹顶下所不断呼唤出来的亡灵烦扰着。 我们在别处谈到过亨利的朋友们那次不幸的死亡①,打那以后他变了很多,悲痛犹如毁灭性的飓风扫过了他的心头,这位可怜的国王时刻记着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把他的力量和信心都寄托在私交里;嫉妒成性的死神一下子夺走了他的全部信心和力量,使得国王们没有朋友,没有护卫,没有王冠,孤零零地去见天主的那个可怕时刻提前来到。 亨利三世受到了残酷的打击,所有他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周围倒了下去。戎贝尔格、盖吕和莫吉隆在决斗中被利瓦罗和昂特拉盖杀死以后,圣梅格兰又被德·马延先生谋杀了。创口还没有愈台,还在淌血……他对新近的宠臣德·艾佩农和儒瓦约兹的感情,就像一个父亲先去了他最好的孩子以后对剩下的孩子的感情:他完全清楚他们的缺点,可是他爱他们,护着他们,为他们悬着心,不让他们再落到死神的掌握中。 他赏赐给德·艾佩农大量的财产,可是他喜欢德·艾佩农也只是一阵一阵的,反复无常;有些时候甚至还恨他。遇到这种时候,卡特琳这个思想像圣体龛里长明灯永远在警惕着的、残酷无情的顾问,这个甚至在年轻时也不可能干出蠢事来的人,就代表民意来指责国王对朋友的友情了。 当他罄国库所有将拉·瓦莱特的采邑升为公爵领地,并且大肆扩充领地面积的时候,她决不会对他说: “陛下,您应该痛恨那些不爱您的人,痛恨那些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才爱您的更坏的人。” 可是看到国王的眉头紧锁,听到他感到厌倦的时候斥责德·艾佩农贪财、怯懦,她马上就会找出斩钉截铁的话,概括百姓和王室对德·艾佩农的所有不满,更进一步加深国王的憎恨。 德·艾佩农有一部分加斯科尼的血统,凭他天生的敏感和奸诈,深知国王有何等懦弱,他懂得隐蔽自己的野心,那是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目标何在的野心;在通往被未来的地平线遮蔽的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的道路上,他的贪欲代替了罗盘,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受这种贪欲所支配的。 一旦国库稍许装满了一点,我们就看到德·艾佩农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凑了过来,手臂弯成圆弧形,脸上挂着笑;一旦国库告罄,他就走了,轻蔑地撇着嘴角,皱着眉头,把自己或是关在府邸里,或是关在某一处城堡里哭穷,一直哭到可怜的国王心又软了,又能得到新的馈赠。 这种嬖幸在他已经当成了职业,一种他熟练地尽量用来增加收入的职业。开头,他对国王的偿付稍有延迟就不能原谅;后来,当他成了一个廷臣以后,国王宠幸多变,那任性的北风刮得相当频繁,把他的加斯科尼人的脑子刮得清醒了;我们是说,后来,他同意干一部分工作,也就是说,出力合作来收进他想据为己有的国库金。? 他强烈地感觉到这种需要逼着他从懒散的廷臣,所有地位中最好的一种地位,变成了活跃的廷臣,所有身份中最坏的一种身份。于是他不无辛酸地想念盖吕、戎贝尔格和莫吉隆过的那种优哉游哉的愉快生活,他们从来没有谈过国事,也没有谈过私事,那么容易地把国王的恩宠换成金钱,把金钱换成享乐;可时代变了,铁器时代取代了黄金时代。金钱不像过去那么来得容易了:得去找钱,得到老百姓的血管里去把钱挖出来,就像到半枯竭的矿脉里去挖矿石一样。德·艾佩农豁出去了,他如饥似渴地投身于错综复杂的政务的荆棘丛,在他经过的地方四处劫掠,敲诈勒索,只要金埃居的叮当声盖过了载道的怨声,才不管人家的咒骂呢。 对儒瓦约兹的性格,我们曾经匆匆地勾勒过一幅很不完善的轮廓,那已经可以使读者看到这两位宠臣之间有多大的区别。这两个宠臣分享着亨利让他周围的人对法国、对他本人产生的——我们不说是友情,——影响中的大部分。儒瓦约兹很自然地不经思索地步着盖吕、戎贝尔格、莫吉隆和圣梅格兰的后尘,继承他们的传统:他爱国王,并且也让国王不担任何心事地爱他,不过,所有关于国王对儒瓦约兹的前任们那些异乎寻常的友情的风传,都随着这种友情消逝了;亨利对儒瓦约兹的这种近乎父爱的感情里,没有沾上丝毫秽亵的污点。出身于一个以正直著称的名门世家,儒瓦约兹至少在公开的场合中享有王室的尊敬,他的亲昵也从不越过某一界限。在合乎道德规范的生活环境里,儒瓦约兹是亨利的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过这种环境难得出现罢了。安纳年轻、暴躁、多情,而当他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又是自私的,他并不去想他的幸福是国王给予的,并不去追溯这种幸福的来源,这对他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不管是怎样的幸福,只要是幸福,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勇敢,英俊,富有,有了这三重光彩,年轻人的脸上就会现出一圈爱情的光环,他正是如此。大自然给予儒瓦约兹的已经太多了,亨利有时会抱怨大自然,它留给他这个国王能为他的朋友做的事太少了。 亨利很了解这两个人,而且大概正因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强烈对比而爱他们。亨利在他怀疑论的、迷信的躯壳里面隐藏着一种哲学;这种哲学,如果没有卡特琳的话,会向一种极其功利主义的方向发展。 亨利常常遭到背叛,但他从来没有上当受骗。 因此,他就是怀着对他朋友们的性格全面的认识,怀着对他们的缺点和优点深刻的了解,远离他们,孤单地、忧郁地在这阴暗的房间里想着他们,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一生。他朝阴影里望去,望到了对许多没有他那么敏锐的人的眼睛来说也已经清楚地显露出来的未来的惨淡前景。 这个萨尔赛特案件弄得他心绪不宁。在这样的时刻,孤单单置身于两个女人之间,亨利感到了自己的贫乏:路易丝的懦弱使他忧伤,卡特琳的魄力叫他感到恐惧。亨利终于在自己心里感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然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怖,凡是命中注定要让一个家族在他们身上并且随着他们而灭亡的国王,都会感到这种恐怖。 确确实实看到了自己尽管高踞于万人之上,而这种至高无上却是没有坚固的基础的;感觉到了自己是人们焚香朝拜的塑像,是人们崇拜的偶像,然而教士和百姓、崇拜者和大臣都会根据他们的利益推翻你或者重新扶起你,他们会心血来潮地摆弄你;对一个心胸高傲的人说来,这是最残酷的灾难,亨利感觉到了这一切.而且由于自己感觉到它们而感到恼怒。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恢复年轻时的活力,这种活力早在他青年时期结束之前就熄灭了。 “说到头来,”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自寻烦恼呢?我不会再遭受战争;吉兹在南锡,亨利在波城:一个不得不收敛起他的野心,而另一个就从来不曾有过野心。人心都安定下来了,没有一个?法国人会当真去考虑废黜他的国王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德·蒙庞西埃夫人(德·蒙庞西埃夫人是亨利三世的死敌,她在她哥哥德·吉兹公爵被刺杀以前,曾经常让人看她挂在腰带上的剪刀,声言如果国王被宣布不称职,她要用这把剪刀为他行当教士的剃发礼。)用金剪刀许愿的那第三顶王冠无非是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妇人之言罢了;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老想着她那个篡位的幽灵,却又不能当真指给我看篡位者在哪儿;可我是个男子汉,尽管我忧愁,我还是头脑清醒的年轻人,我知道怎么对付叫她担惊受怕的觊觎王位的人。我会让亨利·德·纳瓦拉变得可笑,让吉兹变得可憎:我会长剑在手,将那些国外的联盟消灭,见鬼!从前在雅尔纳克(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的小城。一五六九年,当时的德·安茹公爵(即亨利三世)率领天主教军队在这里打败胡格诺派的军队。)和蒙孔图尔(法国西部维也纳省的小镇。一五六九年德·安茹公爵在此处打败胡格诺派首领德·科利尼海军元帅率领的军队。)的我,并不比今天的我强呀。对,”亨利把脑袋耷拉在紧身短袄上,继续自言自语,“对,现在我是厌倦了,厌倦正是个致命伤。哎!厌倦,这才是我唯一的真正的阴谋家!我母亲却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它。让我看看今天晚上有谁会来!儒瓦约兹满口答应早点到这儿来的:他自己取乐去了;可他到底取些什么乐呢?德·艾佩农?啊!这一个,他可不会取乐,他在赌气哩;他那双魔鬼的叉蹄还没有拿到他那张二万五千埃居的票据呢;嗯,好吧,让他去爱怎么赌气就怎么赌气吧!” “陛下,”掌门官的声音说,“德·艾佩农公爵先生。” 等人是件烦心的事,它会激起对被等待者的非难,而当那人一出现,乌云又会很容易消散,凡是尝过这种滋味的人,都能懂得国王何以会那么热心地命令移一张折椅来给公爵坐。 “啊!您好,公爵,”他说,“见到您很高兴。” 德·艾佩农恭敬地鞠躬。 “您为什么不去看那个混帐的西班牙人给四马分尸?您完全知道我的包厢里有您的位置,我对您说过了呀。” “陛下,我没能去。” “没能去?” “没能去,陛下,我有事。” “瞧他拉长脸的样子,真好像他是我的大臣,来向我宣布有笔献纳金没有缴,”亨利耸耸肩膀说。 “确实如此,陛下,”德·艾佩农马上接住话头说,“真给陛下说着了。献纳金没有缴,我现在连一个埃居也没有。” “噢,”亨利不耐烦地说。 “不过,”德·艾佩农接下去说,“我可不是为这来的,我得赶紧报告陛下,陛下会相信我忙的是这些事。” “那就快把这些事说出来,公爵。” “陛下知道萨尔赛特行刑时发生的事吗?” “当然喽!我在场的。” “有人企图劫走犯人。” “我可没看见。” “不过满城风雨,都这么说。” “无稽之谈;根本没人动手。” “我以为陛下想错了。” “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根据就是萨尔赛特当着老百姓的面否认了他在法官面前说过的话。” “啊!您,您已经知道了?” “我尽力去知道一切与陛下有关的事。” “谢谢;可您说这番开场白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一个像萨尔赛特这样死去的人,他是作为一个出色的仆人而死的,陛下。” “嗯,还有呢?” “有这样的仆人的主子是很幸福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您是想说我没有这样的仆人,或者说我不再有这样的仆人吗?如果这就是您想说的,那您说对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地担保,陛下到时候会得到跟萨尔赛特的主子已经得到的仆人一样忠实的仆人。” “萨尔赛特的主子,萨尔赛特的主子!你们倒是有一天把话说得明白点儿哪,你们这些在我身边转的人。这个主子叫什么名字?” “关心政治的陛下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这您不必管。您,把您知道的告诉我。”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我对很多事情有猜疑罢了。” “好!”亨利感到烦恼,说,“您到这儿来是要吓唬我,对我说些不愉快的事,是吗?谢谢,公爵,我就知道您是这么个人。” “哎呀,陛下这可是冤枉我啦,”德·艾佩农说。 “我看未必会怎么冤枉您。” “不,陛下。一个忠心耿耿的人的提醒或许是错的;可是他这么提醒,总是尽他的职责。” “那是我的事情。” “啊!既然陛下这么说,那总是对的,陛下;我们就别再说这些吧。” 接下来,出现了一阵沉默,后来还是国王先开口。 “好啦!”他说,“别把我弄得灰溜溜的,公爵。我已经凄凉得像个金字塔里的埃及法老了。让我高兴一点儿吧。” “啊!陛下,高兴是勉强不来的。” 国王发怒地用拳头敲着桌子。 “您是一个顽固的家伙,一个坏朋友,公爵!”他喊道。“唉!唉!我没想到,我失去旧日的仆人以后就什么都失去了。” “我能斗胆提请陛下注意他对新的仆人几乎从不鼓励吗?” 这时国王又停顿了一会儿,作为回答,他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注视着这个由他造成的享尽荣华富贵的人。 德·艾佩农懂了。 “陛下是责怪我忘了陛下的恩典,”他用一种地道的加斯科尼人的语调说。“而我,并不责怪陛下忘了我的忠诚。” 说着,一直站在那儿的公爵往国王叫人给他准备的折椅上坐了下去。 “拉·瓦莱特,拉·瓦莱特,”国王忧伤地说,“你是那么风趣,你本来可以用你那愉快的情绪让我开心、欢乐,可你却使我伤心。天主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听人说起盖吕,他是这么勇敢;我也没有听人说起戎贝尔格,他是这么高尚;我也没有听人说起对事关我的荣誉问题如此敏感的德·莫吉隆。不,在当时甚至还有比西,比西说起来不是我的人,可要不是怕其他的人不痛快,我本来是可以得到他的,比西,是他无意之中致他们于死命的。唉!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怀念起我的敌人来了!当然,这四个都是勇敢的人。哎!天哪!我说的这些你可别生气呀。你要我怎么办呢,拉·瓦莱特?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每一小时都要对所有的人狠狠地刺上几剑,这并不是你的脾性;总之,亲爱的朋友,你这个人不爱冒险,不傲慢,可是你诙谐、机灵,有时能出些好主意。你随时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像那位更谦恭的朋友一样——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片刻的烦恼。” “陛下这是说谁呢?”公爵问。 “你应该像他一样,德·艾佩农。” “那我总得知道陛下是在怀念谁呀。” “啊!可怜的希科,你在哪儿啊?” 德·艾佩农站了起来,神气愠怒。 “嗯,你干什么?”国王说。 “看来今天陛下是在怀念旧情,不过,这实在不能叫每个人都感到高兴。” “为什么?” “因为陛下也许欠考虑,拿我和希科阁下相比,这样的相比很难令我引以为荣。” “你错了,德·艾佩农。我拿来跟希科相比的,只能是我爱他而且他也爱我的人。希科可是个可靠而灵巧的仆人。” 亨利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陛下让我做公爵和重臣,可不是因为我像希科师傅吧,”德·艾佩农说。 “好啦,咱们别顶嘴了,”国王说,露出那么狡黠的一副笑容,使得这个既机灵而又恬不知耻的加斯科尼人在这种含糊其词的挖苦面前,比在痛快淋漓的指责面前更感到不自在。 “希科爱我,”亨利继续说,“我十分想念他;我所能说的也就仅此面已。啊!谁能想到就在你现在的这个地方曾经有过所有那些年轻人,英俊,勇敢,忠诚;就在你放帽子的那张扶手椅上,希科曾经不止上百次地睡过大觉!” “也许这很有风趣,”德·艾佩农插嘴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太不恭敬了。” “唉!”亨利继续说。“这位亲爱的朋友如今是人去风趣也不复存了。” 他忧郁地摆动着用骷髅形的珠子穿成的念珠,发出一阵凄凉的格格声,像真的枯骨在撞击似的。 “啊!那么他现在怎样了,您的希科?”德·艾佩农随口问道。 “他死了!”亨利回答,“像所有爱过我的人一样,死了!” “那么,陛下,”公爵接着说,“我确实认为他就这么死了是不错的;他老了,而他的玩笑就更老得没牙了,我还听说他并不喜欢饮食节制这个美德。这个可怜虫是怎么死的,陛下?……消化不良?” “希科是忧郁而死的,你这个坏心眼的人,”国王讥讽地回答。 “他这么对您说大概是最后一次让您笑一笑。” “这你就错了:他怕我伤心.根本不愿意把他的病告诉我。因为他那么多次地瞧见我为我的朋友们流泪,他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他们。” “那么是他的幽灵回来告诉您的吗?” “但愿我能再见到他,哪怕是他的幽灵!不,是他的朋友,可敬的戈朗弗洛院长写信告诉我这个伤心的消息的。” “戈朗弗洛!这是个什么家伙?” “一个圣洁的人,我让他做了雅各宾修道院的院长,他住在圣安托万城门外那座漂亮的修道院里,就在福班圣十字教堂对面,靠近贝尔·埃斯巴。” “好得很!一个糟糕透顶的传教的,陛下却给了他大概有三万利弗尔收入的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职位,还不准别人说他一个不字。” “你这是想做个渎神者吗?” “要是这能给陛下解闷的话,我试试看。” “你还不闭嘴吗,公爵?你在触犯天主!” “希科,他可真是大逆不道,但人家好像也都原谅他了。” “希科是在我还能对有些东西发笑的时候来的。” “那陛下怀念他就大可不必了。” “为什么?” “要是陛下对什么都不能发笑了,希科尽管是那么快活,也帮不了陛下多少忙喽。” “这个人样样都好,我怀念他不光是为了他的风趣。” “还为了什么?我想总不是为了他的脸蛋儿吧。这位希科先生丑得很呢。” “他能提出明智的忠告。” “好啦!我看要是他还活着,陛下会让他当掌玺大臣的,就像陛下已经让那个修道士当院长一样。” “行啦,公爵,请你别取笑那些对我确实有过感情,而我也对他们有过感情的人吧。希科自从死后,对我来说,就像一位严肃的朋友一样神圣,当我不想笑的时候,我不愿意别人笑。” “啊!好吧,陛下;我并不比陛下更想笑。我那么说,是因为刚才您在怀念希科的幽默诙谐,是因为刚才您叫我让您开心点,可现在您却要我让您伤心……好家伙!……啊!对不起,陛下,我总要漏出这讨厌的口头禅来。” “好,好,现在我卫冷静下来了;现在我是处在你以几句不详的话开始谈话时希望我有的那种心境之中了。告诉我你的坏消息吧,德·艾佩农;国王身上总是有点男于汉的气概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陛下。”   “那真是太好了,因为,我这么个防卫疏忽的国王,如果不是自己防卫自己,一天就可以死上十次。” “要这样,有些我认识的人并不会不高兴。” “对付这些人,公爵,我有我的瑞士兵的长戟。” “它们对付远处的人是无能为力的。” “对付那些远处的人,我有我的火枪手的火枪。” “那到近处又施展不开了:要保卫一个国王的胸膛,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胸膛,它们胜过长戟和火枪。” “唉!”亨利说,“这正是我过去有过的,在这些胸膛里面有着高贵的心。在有这些被称为盖吕、戎贝尔格、圣吕克、莫吉隆和圣梅格兰的活围墙的时代,谁也近不了我的身。” “陛下所怀念的是这个吧?”德·艾佩农问,心想这下可抓住国王的私心,报复了一家伙。 “我首先怀念的是这些胸膛里面跳动着的心,”亨利说。 “陛下,”德·艾佩农说,“我斗胆提请陛下注意,我是加斯科尼人,也就是说,是看得远的,是灵巧的;而且我在努力用智力来弥补大自然所不曾赋予我的那些能力;一句话,我在尽力而为,也就是说尽力在做我该做的事,因此我有权说‘听其自然吧’。” “啊!瞧你真有本事;你跟我摆了一大堆真真假假的危险,弄得我怕起来的时候,却煞尾来这么一句:‘听其自然吧……’当然只能如此喽,公爵。” “那么陛下有点儿肯相信这些危险了?” “就算是吧。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你能消弭这些危险,我就相信。” “我想我能行。” “你能行?” “是的,陛下。” “我知道。你有你的本事,有你那些小小的办法,你这只老狐狸!” “我的办法不见得那么小。” “那么咱们就瞧瞧吧。” “陛下愿意起身吗?” “干吗?” “跟我一起到卢佛宫的旧大楼去。” “阿斯特吕斯街那边吗?” “就在当初要造家具贮藏室的那个地方,后来陛下除了祈祷的跪凳和骷髅念珠以外,对什么家具都不感兴趣,就取消了那个计划。” “现在就去?” “卢佛宫的钟刚敲十点,我觉得还不算晚。” “我到那座大楼去看什么昵?” “啊!天哪!我要是告诉您,您就用不着去了。” “很远哪,公爵。” “从长廊里走,五分钟就到了,陛下。” “德·艾佩农,德·艾佩农……” “嗯,陛下?” “要是你给我看的东西不是什么新鲜玩儿,那你就当心吧。” “我向您担保,陛下,是新鲜玩意儿。” “那就走吧,”国王说,一使劲站了起来。 公爵披上披风,把剑递给国王;随后,他擎着一个烛台,沿着长廊毕恭毕敬地走在前面。国王陛下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跟着他走去。 十三 宿 舍 正如德·艾佩农所说的,时间才不过十点。卢佛官却已经沉浸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狂风怒号,连哨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城门吊桥的吱嘎声都几乎听不出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的工夫,那两个散步的人到了阿斯特吕斯街上的建筑物前,——这条街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建造时起就一直叫这个名字。 公爵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走下几级台阶,又穿过一个小院子.打开一扇被枯黄的荆棘丛围住的拱形门;拱形门的下半截还陷在很高的野草里。 他沿一条阴暗的小径走了十来步,来到一个庭院里,庭院的一个角落耸立着一座石扶梯。 这石扶梯通向一个很大的房间——或者不如说一条很宽的甬道。 德·艾佩农也有这条甬道的钥匙。 他轻轻地开了门,招呼国王来看里面奇特的格局。门一打开,首先扑入眼帘的就是这种格局。 里面放着四十五张床;每张床上睡着一个人。 国王看看这一张张的床和床上一个个的人,随后带着有些不安的好奇心转过身来问公爵: “嗯,睡觉的是些什么人?” “这些人今天晚上还睡觉,明天起就不睡了——当然,除非轮到他睡。” “他们为什么要不睡觉呢?” “为了让陛下您能睡觉。”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像在打谷场上拣谷粒那样选出来的;他们都是勇敢的卫士,将要像影子似的不离陛下左右;他们都是绅士,有权到任何陛下要去的地方去.他们不会让任何人走近您一剑能及的距离。” “这是你出的点子吧,德·艾佩农?” “哎!一点不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陛下。” “人家会笑话的。” “不,人家会害怕。” “这么说,你的这些绅士们很可怕喽?” “陛下,这是一群猎犬,您可以放出去追逐您想要的猎物,这些猎犬只认识您,只跟陛下有关系,只会到您跟前来讨取光和热以及生命。” “这会叫我破产的。” “有哪个国王破过产?” “我已经付不出瑞士兵的薪饷了。” “好好瞧瞧这些新来的人,陛下;请告诉我,在您看来,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开销很大。” 国土打量了一下这间长方形的宿舍,它确实有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甚至对一位看惯豪华精巧的建筑格式的国王也是如此。 这个长方形的大厅直着被一垛隔墙把它分成两半,建筑师就在隔墙上安排了四十五个放床的凹室,像教堂里并排挨着的偏祭台似的,方向朝着通道,国王和德·艾佩农就是站在这条通道的一头。 每个凹室开一扇小门,通往相邻的一个舱房模样的小间。 这种巧妙的格局,使得每位绅士既有大庭广众的生活,又有独居斗室的生活。 他出现在凹室里,就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中。 他躲在小间里。就像在家里一样。 每个小间的门又都朝着阳台,这个阳台跟整个建筑一般长。 国王一开头弄不懂这些微妙的差别。 “干吗你要让我看这些睡在床上的人呢?”国王问。 “因为,陛下,我觉得这样更便于陛下视察;此外,这些凹室都各有一个号码,这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用号码来代替它的主人。这么一来,根据需要,住在每个凹室里的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数字。” “想得倒挺不错,”国王说,“尤其是,如果只有我们掌握解答这个算术题的秘诀的话。可是,这些可怜的人难道就一直这么闷在这蹩脚的大房间里吗?” “陛下要是愿意,不妨跟我一起转一圈,到他们每个人的小房间里去看看。” “该死!你给我搞了个什么样的贮藏室啊,德·艾佩农!”国王说,瞥了一眼睡觉的人搁在椅子上的破旧衣服。“要是我在这儿贮藏这些汉子的破衣服。巴黎人会笑掉牙的。” “陛下,”公爵回答,“我这四十五个卫士穿得不怎么豪华,这是事实;不过,陛下,要是他们全都是公爵和重臣的话……” “对,我懂,”国王笑笑说,“那就比我现在要出的价钱贵得多了。” “嗯,正是这么回事,陛下。” “说说看,他们是什么价钱?也许我知道以后就可以作出决定,因为,说真的,德·艾佩农,他们的脸色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陛下,我完全知道,他们太瘦了点,也给咱们南方外省的太阳晒得太黑了点,可我刚到巴黎的时候也像他们这样又瘦又黑。他们会跟我一样长胖长白的。” “嗯!”亨利说,斜着眼朝德·艾佩农瞥了一下。 接着,在一阵沉默以后,国王说: “你知道你的这些绅士打起鼾来像唱经班的人吗?” “陛下,不能光根据这一点来对他们下判断;您看得出,他们今天晚上吃得很好。” “瞧,这儿有个人在大声说梦话昵,”国王说,好奇地支棱起耳朵。 “真的?” “对;他说些什么?你听。” 果然,其中有一个绅士,脑袋和胳膊都耷拉在床外,嘴巴半张着,带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在说些什么。 国王踮起脚走近他。 “如果您是个女人,”他正在说,“快逃!快逃!” “啊!啊!”亨利说,“这家伙还挺殷勤呢。” “您看他怎么样,陛下?” “他的脸我看着倒挺顺眼的。” 德·艾佩农把手里的烛台凑近这个凹室。 “再说他的手挺白的,胡子也梳得整整齐齐。” “这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一个漂亮小伙子,前程远大。” “他离开家乡时丢下了一段刚萌发的爱情呢,可怜的孩子!” “这样他就能在对他的国王的爱戴之外别无依恋,陛下;我们将来会考虑到他作出的牺牲的。” “啊!啊! 那有张很奇怪的脸,就在你这位先生的后面……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 “啊,对!见鬼!三十一号穿的是件什么村衫!简直像苦修士的粗布衣。” “那是德·夏拉勃尔先生:要是他叫陛下破产的话,我敢料定,他不会不饱饱私囊的。” “这张阴沉沉的脸昵?他可不像在做爱情的梦。” “几号,陛下?” “十二号。” “击剑好手,铁石心肠,足智多谋的德·圣马科纳先生,陛下。” “噢!不过,我在考虑;你真知道你这个主意是好主意吗,拉·瓦莱特?” “我相信是的;您可以想想看,陛下,这些新看家狗将会起多大的作用——他们会像陛下的影子一样不离您左右,这么高大的看家狗,您哪儿也找不到;只要一有机会,它们就会亮相,叫咱们脸上增光。” “对,对,你说得不错,这是个好主意。不过等一下。” “怎么?” “我想,总不能让他们这副模样像影子似的跟着我吧?我的身子挺像样的,我不想让它的影子,或者说它们的影子玷污了它。” “啊!咱们又回到费用问题上来了,陛下。” “你原先想回避它吗?” “不,正好相反,这是一切事情中最根本的问题,不过说到费用,我倒又有个主意了。” “德·艾佩农!德·艾佩农!”国王说。 “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呢,陛下?讨陛下欢心的愿望使我的想象力增强了一倍。” “哦,好吧,说说你的主意看。” “嗯,要是由我来办这事儿,明天早晨这儿的每一位绅士都会在他们放破衣服的凳子上看到一千个埃居,那是头六个月的一笔饷金。” “一千埃居六个月,六千利弗尔一年!得了吧!你发疯了,公爵;整整一个团也不值这些。” “您忘了,陛下,他们是耍当陛下的影子的;刚才您自己说过,您要您的影子们穿得漂漂亮亮的。所以每个人得从他的六千利弗尔里取出一部分来添置衣装、配备武器,好让您脸上有光,我凭我的荣誉请您相信,对加斯科尼人得把缰绳放得松一点。不过,打点行装花上个一千五利弗尔以后,头一年还剩下四千五千利弗尔,打第二年往后每年有三千就行了。” “那还说得过去。” “陛下俯允了?” “只有一个困难,公爵。” “什么困难?” “钱不够。” “钱不够?” “天哪!你该比谁都清楚,我对你这么说可不是推托,你自己的那张期票还没能兑现呢。” “陛下,我想好了一个办法。” “让我有钱的办法?” “是的,让您有钱来防卫自己的办法,陛下。” “准是吝啬鬼的点子,”国王斜着眼看了德·艾佩农一下,想道。 随后他大声说: “听听这个办法吧。” “离今天正好六个月以前,正式通过了一项征收狩猎税和捕鱼税的法令。” “可能是吧。” “头六个月缴上的税金是六万五千埃居,今天上午储金财务官正要拿去入库,我要他先别那么办,这样,要是不把这笔钱存进国库的话,就好给陛下派付饷金的用场了。” “我原来要把这笔钱用来打仗的,公爵。” “嗳,就是这么说嘛,陛下。打仗的先决条件是要人;王国的头等利益是防卫国王的安全:花这笔防卫国王的开销,正是兼顾了这两个方面。” “道理是不错;不过,照你的算法,我看只要花四万五千埃居;所以还能剩下两万给我的那些军队。” “对不起,陛下,恕我冒昧,这两万埃居归我了。” “啊!归你了?” “是的,陛下,这可以支付我的期票中的一部分。” “我早就看准了,”国王说,“你给我配备卫队还是为了你的那?些钱。” “啊!瞧您说的,陛下!” “不过为什么正好是四十五这个数呢?”国王想到了另一个念头,问道。 “听我说,陛下。三这个数字是很重要、很神奇的;而且也是很方便的。举例来说,当一个骑士有三匹马的时候,他决不会步行:?第一匹跑累了,第二匹就来替换它;然后还有第三匹可以替换第二匹,一旦第二匹受了伤或生了病的话。所以,您将始终有每组十五个人的三组坤士在您身边:十五个在值勤,三十个在休息。每次值勤十二个小时;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您将始终有五个在您右边。五个在您左边,两个在前面,三个在后面。您有了这样的防卫以后,就让人家来尝尝对您发起攻击的滋味吧!” “该死的!搭配得妙极了,公爵,我为你喝采。” “瞧瞧他们,陛下;说真的,他们看上去挺像样。” “对,打扮打扮,他们还挺不错。” “现在您相信我有权谈谈威胁着您的那些危险了吧,陛下?” “我不表示意见。” “这么说我干得有道理了?” “就算是吧。” “德·儒瓦约兹先生决不会想出这个主意。” “德·艾佩农!德·艾佩农!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可不厚道啊。” “好家伙!您就当面说人家许多坏话,陛下。” “啊!儒瓦约兹总是陪着我。今天是他,儒瓦约兹,在河滩广场陪着我。” “好吧!我呢,我那时在这儿,陛下,您也看到了我并没白白浪费时间。” “谢谢,拉·瓦莱特。” “顺便提一下,陛下,”一阵沉默之后,德·戈佩农说,“我想向陛下要求一样东西。” “说老实话,公爵,您要是不向我要求什么,我倒会感到十分奇怪呢。” “陛下今天尖刻得很。” “哎!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朋友,”国王说,他这么刺公爵一下已经满足了报复的欲望,“或者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为我效了劳,有权利向我提出要求。你要什么?说吧。” “那就是另一同事了,陛下。再说,我向陛下要求的是一个职务。” “一个职务!你,步兵统领,居然还要求一个职务;它会把你压垮的!” “为陛下效力,我就像参孙(《圣经》故事中力大无比的勇士,以色列的第七十五代士师。腓力斯人收买了他的情妇。她从参孙口中探出他力大无穷的原因,并趁他沉睡时剃去他的头发。他因此被缚,遭到腓力斯人的戏侮。他求告神再赐以一次力量,然后双手各抱一根柱子,倾覆神室与敌人同归于尽。)那样有力;为陛下效力,我可以把天和地都举起来。” “那你说吧,”国王微笑着说。 “我希望陛下能让我来指挥这四十五位绅士。” “怎么!”国王大吃一惊地说,“你想在我身前身后走来走去?你想效忠到这种地步?你想当侍卫队长?” “不,不,陛下。” “那好吧;你到底要怎么样呢?说吧。” “我要这些跟我同乡的卫士们,对我的命令能比对别人的命令更能领会;但我既不走在他们前面,也不走在他们后面;我会有个替身。” “又在搞什么名堂了,”亨利摇摇头,暗自想道;“这个家伙总是欲取先予的。” 随后他大声说: “好吧,就这样吧;你指挥他们。” “暗地里。” “是的。不过,谁来正式统领我这四十五个卫士呢?” “小卢瓦涅克。” “啊!太好了!” “陛下感到满意吗?” “非常满意。” “就这样决定了,陛下?” “对,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个卢瓦涅克,他在你身边是个什么角色?” “他是我的德·艾佩农,陛下。” “那么他可让你花大价钱啦,”国王咕哝说。 “陛下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 “陛下,我这就到储金财务官那儿去领那四十五个钱包。” “今天晚上?” “不是应该让咱们的这些人明天就能在他们的椅子上看到吗?” “说得对。去吧;我,我回宫去了。” “满意吗,陛下?” “相当满意。” “以后不论在什么场合,您都会给防卫得严严密密的。” “是啊,由这些呼呼睡大觉的人来防卫。” “他们明天就要彻夜不眠了,陛下。” 德·艾佩农陪亨利往回走到长廊的门口,分手时对自己说: “如果说我不是国王,我却像国王一样拥有卫队,而且不花分文,好家伙!” 十四 希科的幽灵 国王,我们刚才还正谈到他,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他的朋友。他了解他们的缺点和优点,他作为一个尘世的君王,却能像上天的君王那样准确地看透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当时就懂得德·艾佩农想要干什么,不过他原以为拿出钱去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结果却花六万五千埃居换进了四十五个武装侍从,他觉得那个加斯科尼人的主意倒挺不错。 再说,这是个新鲜事儿。对一个可怜的法兰西国王来说,这种即使在臣民也是稀罕的货色,并不是经常能大量供应的。亨利三世国王尤其如此,每当他参加过宗教仪式的游行,给小狗梳梳毛,把骷髅念珠排排齐,按他需要的数量叹足气,他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因此,德·艾佩农搞的这个卫队让国土很高兴,尤其是因为大家会谈论它,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从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里看到些什么,那跟他六年前由波兰回国以来天天见惯的东西肯定是不同的。 亨利一路向着寝宫走去——被他不寻常的夜游弄得大惑不解的掌门官正在那儿等着他;渐渐地,他在心里想到了建立这四十五人卫队的好处,而且就跟所有性格懦弱的或者正在变懦弱的人一样,影影绰绰地感到刚才那场谈话中德·艾佩农跟他说的那些主意变得明朗起来。 “总之,”国王想,“这些人一定很勇敢,可能也很忠诚,有些人的样子很和气,有些人的脸可不讨人喜欢:谢天谢地,你爱什么有什么……再说有四十五把随时准备拔出鞘来的剑随侍在身边,这也是很了不起的。” 他的思路转到最后这一点上,使他联想起另外一些剑,那些剑是如此忠诚,以致他在人前是如此悲切地怀念它们,在人后还要更悲切地怀念它们;这时候亨利又陷进了深沉的忧伤中,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期间他经常陷在这种深沉的忧伤中,简直可以说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时世如此艰难,人心如此不测,国王头顶上的王冠如此动摇不稳,所有这一切,又一次使他有了不是死去便是纵情作乐的强烈需要,好让他能够暂时摆脱我们伤感的老师英国人在当时已经给它取名为spleen(英语,意为“忧郁”。)的那种病症。 他用眼睛寻找儒瓦约兹,四下都没找到,就发问了。 “公爵先生还没回来,”掌门官说。 “好吧。叫我的贴身男仆来,你们去吧。” “陛下,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王后陛下叫人来问国王有何吩咐。” 亨利只当没听见。 “要告诉王后陛下准备长枕头吗?”掌门官试探地问。 “不要,”亨利说,“不要。我要做我的祷告,我有我要办的事;再说我不大舒服,我一个人睡。” 掌门官鞠躬。 “喔,”亨利想起一件事,说,“把这些能使人安睡的东方蜜饯给王后带去。” 他把糖果盒递给掌门官。 国王走进卧房,里面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一进房间,亨利就朝所有的化妆用品扫了一眼,这些用于着意打扮自己的化妆品都是很讲究很精细的,不久以前他还用来把自己打扮成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漂亮的男子——虽然不能成为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伟大的国王。 可是,他以往那么勇敢地承受的这个苦役,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过去在亨利这个具有两种性别的机体上属于女性的那一部分完全不复存在,他就像那些年老色衰的风骚女人,把梳妆镜换成了弥撒经书:他对这些过去最珍爱的物品几乎感到了恐惧。 散发着香味的柔软光滑的手套,用香脂浸渍的细布面罩,卷头发、染黑髭须、染红耳朵和使眼睛有神采的各种化学制剂,所有这一切,他都置之不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样了。 “上床吧!”他叹口气说。 两个男仆为他宽衣,给他穿上一条弗里兹(欧洲北海沿岸地区名,现一部分在荷兰境内,一部分在德国境内。)细羊毛的衬裤,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他钻进被窝。 “陛下的朗读官!”外面的声音喊道。 因为亨利是个要躺很久才能入睡的严重失眠症患者,他有时要让人读书催眠,而且现在还一定要用波兰文读才能创造这奇迹,而过去——也就是说开头的时候——用法文读就够了。 “不要,谁也不要,”亨利说,“不要朗读官,要不就让他回家给我做祷告吧。不过要是德·儒瓦约兹先生回来,就立刻带他到我这儿来。” “倘使他回来得很晚呢,陛下?” “哎!”亨利说,“他总是很晚才回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带他到这儿来。你们明白吗?” 仆人们熄灭烛火.在壁炉边点亮一盏油灯,然后踮起脚悄悄地退了出去。这盏油灯冒出暗淡的青幽的火苗。国王自从突然有了种种阴森森的念头以来,就特别爱看这种让人仿佛进入幻境的青幽的灯火,这在他是一种消遣, 面对真实的危险,亨利是勇敢的,但他同时也有孩子和女人的种种惧怕和懦弱。他怕幽灵现身,怕鬼魂,而这种惧怕偏偏缠住了他。因为惧怕,他反而不那么烦闷无聊了,这情形跟囚犯很相像,长期的监禁生活叫囚犯闲得发慌,当看守来提他去过堂的时候,他回答说,“好咧!这样我好歹能打发掉些时间了。” 亨利就这么注视着油灯在墙壁上的反光,拼命用目光向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搜索,极力想攫住幽灵神秘地进屋时会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因为白天看了那样的场面,晚上又跑了一趟,他的双眼感到很疲倦,变得模糊起来。没多久他就睡着了,或者不如说。他在这寂静和孤独中变得迟钝了。 亨利的休憩并不持久。那在睡着时如同在醒着时一样暗中耗损着让生命的热病折磨着他,他恍恍惚偬地好像听见房间里有声响,就醒了过来。 “儒瓦约兹,”他问,“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青幽的灯火变得更微弱了,它仅仅在橡木雕花的天花板投上一圈暗淡的光,使藻井的饰金变得绿幽幽的。 “孤独啊!还是孤独,”国王喃喃地说。“啊!先知说得对;‘陛下应该经常叹息。’其实还不如说:‘他经常在叹息。’” 停了一会儿。 “主啊!”他像祈祷的样子喃喃地说,“赐我以力量让我承受终身的孤独,如同我将承受死后的孤独一般!” “哎!哎!死后的孤独,那可不一定,”就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尖锐的声音像金属撞击过后那样震颤着;“还有虫子呢,您把它们当成什么啊?” 国王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朝着房间里每件家具看去。 “啊!我认识这声音,”他低声说。 “这真让人高兴,”这声音回答。 国王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 “好像是希科的声音,”他叹着气说。 “你快猜中了,亨利,你快猜中了,”这声音回答。 这时亨利刚把一条腿从床上伸下来,一眼瞥见高低炉不远的地方。就在一小时前他指定给德·艾佩农坐的那张扶手椅上,有一张人脸,炉火在这张脸上抹上了一道淡黄褐色反光,在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擅长用聚光及透名阴影突出主题。)式的背景里,唯有这一道反光勾勒出一个人影,一个叫人第一眼几乎看不出的人影。 这道反光朝下映到椅子的扶手上,这个人影的手臂正搁在那上头,随后映到他的骨节粗大而突出的膝盖上,再映到跟一条青筋暴露的小腿成直角的足背上。这条小腿瘦长得出格。 “天主可怜见我!”亨利喊了起来,“这是希科的幽灵!” “啊!我可怜的亨利凯(亨利凯是亨利的爱称。),”这声音说,“你还是那么傻吗?” “这是什么意思?” “幽灵是不会说话的,傻瓜,既然它没有身体,当然也就没有舌头了,”坐在扶手椅上的人影回答说。 “那么你真是希科?”国王欣喜若狂地喊道。 “关于这一点我什么也不想肯定;以后咱们会看到我是什么,会看到的。” “怎么!那么你并没有死罗,我可怜的希科?” “好啦,好啦!瞧你像只鹰似的直叫喊;不,我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希科,我唯一的朋友!” “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比我强,你总是说这句话。你没变,鬼家伙!” “你呢,你呢,”国王忧伤地说,“你变了吗,希科?” “但愿如此。” “希科,我的朋友,”国王说,一边把双脚踏在镶木地板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说呀。” “因为我死了。”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死吗?” “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这个矛盾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矛盾是说,亨利,对一些人来说我是死了,对另一些人来说我还活着。” “对我来说呢?” “对你来说我是死了。” “为什么对我来说是死了?” “这很容易明白,你听好。” “好。” “你不是你家里的主人。” “怎么?” “你没有一点办法对付你手下的那些人。” “希科先生!” “咱们都别发脾气,要不我要发脾气的!” “对,你说得对,”国王说,唯恐希科的幽灵不告而别,“说吧,我的朋友,说吧。” “嗯,是这样,当初我有桩小小的公案没跟德·马延先生了结,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好,我要了结它,就狠狠地揍了这个队长一顿,很好;他派人搜寻我,要抓我,而你呢,我原指望你能庇护我摆脱这位好汉,没想到你把我甩了;你非但不惩治他,反而跟他重修旧好。那时我怎么办呢?我就通过我的朋友戈朗弗洛声称我已经死了,出了殡;这么一来,一直在搜寻我的德·马延先生打那以后就不再搜寻我了。” “你的勇气真吓人,希科!你不知道你的死叫我多伤心吗?你说。” “是的,勇气是有的,但根本不吓人。打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不再活在世上以后,我安静地活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活过。” “希科!希料! 我的朋友,”国土喊起来,“你叫我感到害怕,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 “唔!你呀,你到今天才发觉过一点吗?” “我不知道相信什么好。” “见鬼!可是你想想总该想得出吧:咱们瞧瞧,你相信什么?” “好吧,我相信你死了又回来了。” “那么,我是在说谎;你很有礼貌。” “你至少对我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不过待会儿。你会像那些古代人的幽灵一样对我说些可怕的事情。” “啊!这一点我不否认。你准备好吧,可怜的国王!” “是的,是的,”亨利继续说,“你承认你是天主创造的一个幽灵吧。” “你愿意说什么我就承认什么。” “要不然你怎么能通过有人守卫的走廊进来呢?你怎么能在这儿,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身边呢?照这样,现在任谁都可以跑进卢佛宫来了,难道对国王的守卫竟是这样的吗?” 亨利完全陷于这种刚刚攫住他的臆想的恐怖之中,他跳上床,拉过被子来想蒙住头。 “好啦,好啦,”希科说,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些许的怜悯和很多的同情,“好啦!别激动,你只要摸摸我就可以放心了。” “那么你并不是复仇使者?” “见鬼!难道我像撒旦那样长着角,或者像米歇尔大天使那样拿着闪闪发光的剑吗?” “那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是要问这个?” “当然。” “好吧,你要知道我一直藏着那把钥匙,就是你从前给我的那把,我曾把它挂在脖子上,存心气气你的那些内室侍从,他们只有权把钥匙挂在屁股后头;喏,有了这把钥匙谁都可以进来,我就这么进来了。” “那么,是走那扇秘密的小门?” “啊!那当然。” “为什么你昨天不来,偏偏今天来呢?” “啊!真的,这是个问题,好吧,你会知道的。” 亨利把被子放下来,甩孩子般天真的语气说: “别对我说任何不愉快的事儿,希科,我求你。啊!你知道,听到你的声音我有多高兴啊!” “我嘛,我要对你说事情的真相,如此而已,要是它们叫你不愉快,那也没法子。” “你并不那么当真怕德·马延先生,是吗?”国王说。 “不,那是当真的。你知道:德·马延先生叫人打了我五十棍,我报了仇,用剑鞘回敬了他一百下,假定两下剑鞘抵一棍,那我们就两清了;当心哪!假定一下剑鞘抵一棍,看样子德·马延先生是这么算的,那么我还欠着五十棍或者五十下剑鞘。我对这档子的债务人可比什么都怕,要不是我知道德·马延先生在苏瓦松,不管你怎么需要我,我才不会到这儿来呢。” “嗯,希科,既然如此,既然你是为我来的,我把你置于我的庇护之下,我要……” “你要怎么样?当心,亨利凯;每次你说到‘我要’这两个字的时候,你就要说蠢话了。” “我要你复活,要你大白天出来。” “这!我早说过了。” “我会保护你的。” “好呀。” “希科,我以国王的名义向你保证。” “得了!我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你有什么?” “我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待在那儿。” “我会保护你的,我对你说!”国王使劲喊,在床前的踏级上站起身来。 “亨利,”希科说,“你要伤风的;睡下去,我求求你。” “你说得对;可这是你惹我的,”国王说,一边重新钻进被窝里去。“怎么,我——亨利·德·瓦卢瓦,法兰西国王,有那么多瑞士兵、苏格兰兵,有那么多法国卫士和侍从保卫我,而希科先生还感到不放心,还感到不安全!” “得啦,听我说,你是怎么说的?你有瑞士兵?……” “对,由托克诺指挥。” “好。你有苏格兰兵?” “对,由拉尚指挥。” “很好。你有法国卫士?” “由克里荣指挥。” “好极了。还有呢?” “还有吗?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别说好了;谁问你这个了?” “还有嘛,是件新鲜事儿,希科。” “新鲜事儿?” “对,您想想吧,四十五个勇敢的绅士。” “四十五个!你说什么?” “四十五个绅士。” “你到哪儿去找来的?总不是在巴黎啊?” “不是,不过他们今天到了巴黎。” “对!对!”希科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这些绅士,我认识他们。” “真的?” “四十五个乞丐,就缺些褡裢。” “我可不这么认为。” “模样真笑死人!” “希科,他们中间有很出色的人。” “而且还是些加斯科尼人,跟你的那位步兵统领一样。” “也跟你一样,希科。” “啊,不过,我,亨利,那可不一样;打我离开加斯科尼以后,我就不是加斯科尼人了。” “他们呢?……” “恰恰相反;他们在加斯科尼不是加斯科尼人,在这儿却是双料的加斯科尼人。” “这不管,我有四十五把令人生畏的剑。” “由那个叫德·艾佩农的第四十六把剑指挥?” “并非如此。” “由谁指挥?” “卢瓦涅克。” “呸!” “你不会现在就贬损卢瓦涅克吧?”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他是我第二十七亲等的表兄弟。” “你们这些加斯科尼人都是些亲戚。” “跟你们瓦卢瓦人正好相反,瓦卢瓦人谁也不是亲戚。” “最后,你还有什么说的?” “说什么?” “我那四十五个卫士。” “你就指望他们来保卫你吗?” “是的,见鬼!是的,”亨利生气地喊道。 希科,或者说他的幽灵——因为关于这一点,我们并不比国王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只能让读者们存疑了;希科(我们就这么说吧)把身子窝进扶手椅,两只脚后跟踩在椅子边上,使膝盖形成一个锐角的顶点,此他的头部还高。 “嗯,我嘛,”他说,“我的军队比你多。” “军队?你有军队!” “瞧你!干吗我不能有军队?” “什么军队?” “你会知道的。首先我有两位德·吉兹先生在洛林创建的那支军队。” “你疯了?” “没有,那确确实实是一支军队,至少有六千人。” “啊,对了,你那么怕德·马延先生,怎么恰恰会用德·吉兹先生的士兵来保卫你自己呢?” “因为我死了。” “又是这个玩笑。” “不过,当初德·马延先生恨的是希科。所以我就趁死去的机会把身体、名字和社会地位统统掉了个包。” “那你不是希科了?”国王问。 “不是。” “你是谁?” “我是罗贝尔·布里凯,过去的批发商,联盟分子。” “你,联盟分子,希科?” “狂热的联盟分子,你瞧,这么一来,只要不走挨近德·马延先生,我——布里凯,神圣联盟的成员——首先可以把洛林的军队用来保护我自己,他们的人数是:六千;记着这个数目。” “我记着。” “接下来是差不多一万个巴黎人。” “出色的士兵!” “要说搅得你不得安生可真是够出色的,我的国王。好,一万加六千,一万六千了;还有议会,教皇,西班牙人,德·波旁红衣主教先生,弗朗德勒人,亨利·德·纳瓦拉,德·安茹公爵。” “你该说完了吧?”亨利不耐烦地说。 “瞧你说的!我还有三种人没说呢。” “说。” “他们都是最恨你的。” “说。” “首先是天主教徒。” “啊!对,因为我只杀了四分之三的胡格诺教徒。” “其次是胡格诺教徒,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四分之三。” “啊!对;第三种人呢?” “你对那些政客们怎么看,亨利?” “啊!对,他们既不要我,也不要我的弟弟,也不要德·吉兹先生。” “可是他们要你的妹夫德·纳瓦拉。” “只要他肯发誓改换他的宗教信仰。” “那容易办到!既然他也感到它成了累赘,对不对?” “啊!你对我说的这些人……” “嗯?” “不就是整个法国吗?” “正是;这就是我的军队,他们是属于我——一个联盟分子的。好啦,好啦,加起来比比看吧。” “咱们这是在开玩笑吧,希科?”亨利说。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颤。 “这种时候,你一个人对付所有的人,谁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可怜的亨利凯!” 亨利拿出一副十足的国王的尊严气派。 “我是一个人,”他说,“可指挥军队的也是我一个人。你给我讲了一支军队,很好。现在,你给我指出一个首领来。啊!你会对我说德·吉兹先生;你没看见我把他安在南锡吗?德·马延先生呢?你自己承认他在苏瓦松;德·安茹公爵呢?你知道他在布鲁塞尔;德·纳瓦拉国王呢?他在波城;而我,我是一个人,这没错,但我自由自在地在我的宫里,我瞧得见敌人过来,就像在一片旷野当中。猎人瞧得见他的猎物——不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从附近的树林里走出来一样。” 希科搔搔鼻子。国王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他了。 “对于这些,你还有什么说的?”亨利问。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亨利!你的口才依然还在,说实在的,这使我有些出乎意外,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你说的这番话,我只对其中一点要提出异议。” “哪一点?” “啊!天哪,没什么,算不得什么,一个修辞上的问题;我要对你的比喻提出异议。” “什么比喻?” “你把自己比作潜伏着等待猎物的猎人,而我说呢,正好相反;你是一头被猎人一直围捕到窝里的猎物。” “希科!” “说说看,打埋伏的人,你看见谁已经来了?” “当然没有人来!” 可就是有人来了。” “是我提到的那些人中间的一个吗?” “不,不完全是。可也差不离。” “是谁来了?” “一个女人。” “我的妹妹玛戈?” “不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 “她!在巴黎?” “啊!天哪,正是如此。” “嗯,就算是这样,我又什么时候怕过女人了?” “不错,我们不该怕女人。不过稍微等一等。她是来打前站的。你懂吗?她是来宣布她哥哥即将到来的。” “德·吉兹先生要来?” “是的。” “你以为这会叫我为难吗?” “啊!你嘛,什么都不会叫你为难的。” “把墨水和纸递给我。” “干什么?签署一道命令让德·吉兹公爵留在南锡吗?” “正是。这主意挺不错,既然你我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它。” “正相反,糟透了!” “为什么?” “他一接到这道命令,就会立刻猜到他必须刻不容缓地来到巴黎,而且立即就会兼程赶来。” 国王只觉得怒火在往上冒。他斜眼瞧着希科。 “要是你回来仅仅是为了给我传递这些信息,你还不如待在你?打那儿来的地方。”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鬼魂是不会拍马屁的。” “那你承认你是鬼魂了?” “我从没否认过。” “希科!” “好啦!别发火了,因为你是近视眼,多发火眼睛会瞎的。好啦,你刚才不是对我说你要把你的弟弟羁留在弗朗德勒吗?” “对,当然,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精干的政治家。” “现在,你听着,咱俩谁也别发火:你认为德·吉兹先生留在南锡目的何在?” “为了在那儿组建一支军队。” “好!别吵·…·他准备把这支军队派什么用场?” “啊!希科,你这么问个没完,我可是累了。” “累些吧,累些吧,亨利!你以后会休息得更好的,我向你做出这个保证。咱们还是来谈谈,他这支军队派什么用场?” “跟北方的胡格诺教徒作战。” “还不如说是阻挠你弟弟德·安茹的行动,你弟弟已经使自己被封为德·布拉邦公爵,一心想在弗朗德勒给自己放一张小小的王座,他不断向你求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然,援兵我始终答应派,可永远不会派去。” “那正中德·吉兹公爵先生的下怀。好吧!亨利,给你出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如果这一回你装作真的派出这些答应过的援兵,如果这些援兵朝布鲁塞尔开去,它不是只要走一半路程就行了吗?” “啊!对,”亨利叫起来,“我懂了,德·吉兹先生不会离开边境的。” “德·蒙庞西埃夫人对我们这些联盟分子许下的德·吉兹先?生一星期内就到巴黎的诺言呢?……” “这个诺言就成泡影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的主人,”希科悠闲自在地说。“好啦,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亨利?” “我觉得挺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当这两位先生在那边,在北方,互相牵制的时候……” “啊!对,南方,是吗?你说得对,亨利,暴风雨会从南方来的。” “这时候,我那第三个心腹之患不会有所动作呀?那个贝亚恩人,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要是知道,就让魔鬼逮了我去!” “他提了要求。” “要求什么?” “当初作为他妻子的嫁奁的那些城市。” “你倒是瞧瞧这个傲慢无礼的人,他有幸跟法兰西王室联姻还不知足,竟然还敢要求得到名份上属于他的东西!” “譬如说,卡奥尔,倒好像把这样一座城市让给敌人是算得上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似的。” “不,这确实算不上高明的政治家;不过,怎么说呢?倒算得上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吧。” “希科先生!” “就算我什么都没说好了;你也知道,我是不过问你的家务纠纷的。” “不过这什事倒并不叫我担心:我有我的主意。” “好吧!” “还是再来说最要紧的事吧。” “弗朗德勒的事?” “我要派个人到弗朗德勒,到我弟弟那儿去……可是派谁去呢?天哪,有谁是我可以信赖的呢,带着这么重要的使命?” “哎呀!……” “啊!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你说吧,希科。” “派我去弗朗德勒?” “干吗不派你呢?” “派一个死了的人去弗朗德勒?得了吧!” “可你不是希科了呀,你是罗贝尔·布里凯。” “好啊!一个市民,联盟分子,德·吉兹先生的朋友,到德·安茹公爵先生身边去当使节!” “这么说你拒绝喽?” “当然!” “你不听我的命令?” “我,不听你的命令!难道我还欠你什么情,非听你的命令不可?” “你不欠我这份情,遗憾得很!” “你可曾给过我一点什么,让我非得报答你不可吗?我的那点儿家产是继承得来的。我穷困而又卑微。封我做公爵重臣吧,把我的希科世袭领地升格为侯爵领地吧;给我五万埃居的年俸,然后咱们再谈使节的事。” 亨利正要回答,正要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有人向国王提出类似的责难时,国王们总能找到这样的好借口的。正好这当儿,他们听见沉重的天鹅绒门帘掀动时金属杆上发出的吱格声。 “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掌门官的声音说。 “哎!他妈的!你要的人来了!”希科喊了起来。“能比安纳阁下更适合于代表你的使节,你倒是给我找找看,我看你未必能找到!” “总之,”亨利低声说,“这鬼家伙怎么说也是个比我那些内阁大臣要强得多的智囊。” “啊!这么说你也承认这一点了?”希科说。 他把身子缩成一团,藏在扶手椅里,因此那位通常连远处地平线上最微小的一点黑影都分辨得出的、法兰西王国最精明的水手,都无法看到藏身在大扶手椅的雕花椅背那一边的希科。 德·儒瓦约兹先生枉为法兰西的海军大元帅,他看到的并不能比别人多些。 一见到年轻的宠臣,国王高兴地喊出声,向他伸过手去。 “坐下,儒瓦约兹,我的孩子,”国王说。“天哪!你回来得真晚!” “陛下,”儒瓦约兹回答,“有劳您挂心了。” 说着,公爵走近床台,坐在绣有百台花徽的坐垫上。在床台的踏级上,为了这个目的散乱地放着好几个坐垫。 十五 一个国王为找称心的使节所遇到的困难 希科始终叫人看不见地待在他的扶手椅上;儒瓦约兹侧着身子斜靠在坐垫上,亨利懒洋洋地在床上蜷着。谈话开始了。 “嗯,儒瓦约兹,”亨利问,“在城里逛得好吗?” “啊,是的,陛下,很好;谢谢,”公爵漫不经心地回答。 “在河滩广场那会儿你可溜得真快!” “请听我说,陛下,说实话那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再说,我不爱看别人受罪。” “多仁慈的心!” “不,是自私的心……别人的受罪会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在哪儿,陛下?” “河滩广场。” “一无所知。” “萨尔赛特翻供了。” “噢!” “你对这件事很冷淡,儒瓦约兹?” “我?” “是的。” “我向您承认,陛下,我对他可能说些什么并不怎么重视,而且我早就确信他会翻供的。” “可他先前招供了。” “这就更有理由了。他第一次的招供引起了吉兹兄弟的警觉;他们做了不少动作,而陛下却是一无所为,像现在这样,那是必然的。” “什么!你早就料到这样的事,却从不告诉我?” “难道我是大臣,是谈政治的?” “咱们别管这个,儒瓦约兹。” “陛下……” “我有事要用到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跟我一样,陛下,全力为您效劳。” “那我可以依靠他喽?” “一点不错。” “好,我想交给他一个小小的使命。” “要出巴黎?” “是的。” “这样的话,不行,陛下。” “怎么啦?” “德·布夏日这会儿不能离开巴黎。” 亨利用胳膊撑着床抬起身来,圆睁双眼看着儒瓦约兹。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儒瓦约兹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国王审问的眼光。 “陛下,”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事。德·布夏日在恋爱,不过,这场恋爱进行得不大顺利;他的方法不对头,结果这可怜的孩子弄得一天天地瘦下去……” “其实,”国王说,“我也注意到了。” “而且变得神情忧郁,真该死!倒像是他生活在陛下的宫廷里似的。” 壁炉边传出一种哼哼声,打断了儒瓦约兹的话。他十分惊诧地环顾四周。 “别去管它,安纳,”亨利微笑着说,“那是一只狗在扶手椅上睡觉。我的朋友,刚才你是说,可怜的德·布夏日变得忧郁了。” “是的,陛下,像死人一样忧郁;看来他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一个性格阴郁的女人,碰到这种女人真是可怕。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付这种性格的女人,就跟对付眉开眼笑的女人一样,你照样能把她们弄到手;关键是要知道怎样下手。” “啊!看来你是得心应手的喽,你这个风流家伙!” “瞧!就因为我爱女人,您就叫我风流家伙了。” 亨利叹了口气。 “你是说这女人的性格很阴郁?” “至少照德·布夏日的说法是如此:我不认识她。” “而要是你,尽管她生性忧郁,你还是能把她弄到手?” “就是!只要从另一个极端去影响她就行了,性格不冷不热的女人才是真正叫我觉得难弄的,这种女人要求她的追求者既能讨得她的欢心,又严肃刻板,很少有人能把这两方面兼而有之的。德·布夏日遇到的是一个忧郁的女人,他的爱情是一种忧郁的爱情。” “可怜的孩子!”国王说。 “您知道,陛下,”儒瓦约兹接着说,“一等到他对我吐露了真情,我就操心怎么给他治病了。”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现在治疗已经开始了。” “他对那女人的爱恋已经减轻些了?” “没有,陛下,不过他有了希望,相信那女人会爱他的。跟减轻人们的爱恋相比,这是治愈他们更有效的办法。所以,从今晚开始,他将不再陪着那女人叹长气,而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她开心,譬如说,今天晚上,我要给他的情妇派三十来个意大利乐师去,他们会在她的阳台下面尽情热闹一番的。” “啐!”国王说,“太庸俗。” “什么!太庸俗?派三十个举世无双的乐师太庸俗?” “啊!当然,当初我爱上德·孔代夫人的时候,就决不会有人用音乐来给我消遣。” “是的,不过您,陛下,您当时是爱上了。” “爱得像个疯子,”国王说。 又听得一阵哼哼声,很像嘲讽的冷笑。 “您知道,陛下,那女人的情况全然不同,”儒瓦约兹一边说,一边企图看出打断他的话的古怪声响是打哪儿发出来的,但没有成功。“那女人完全相反,她淡漠得像一座雕像,冷得像一块冰。” “你相信音乐会使冰块融化,雕像活跃起来吗?” “正是这样。” 国王摇摇头。 “当然罗!我没说,”儒瓦约兹继续说,“琴弓一拉,那女人就会立刻投入德·布夏日的怀抱;不,可是她会有一个很强烈的印象,所有那些音乐都是为她而奏的。慢慢的,她就会习惯这些音乐会了,要是她习惯不了的话,嗯,咱们还可以叫人演戏,玩杂耍,变魔术,朗诵诗歌,赛马,总之把人世上所有那些荒唐玩意儿_全使出来;纵使这样还不能让她这位忧郁的美人快活起来,至少总能让德·布夏日快活起来吧。” “但愿他如此,”亨利说;“不过,咱们把德·布夏日放一放吧,既然眼下离开巴黎对他来说是那么痛苦的事。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非一定要他来完成;我希望你——平时出过那么多好主意的你,没有像他那样让自已成为美好激情的奴隶吧?” “我!”儒瓦约兹喊了起来,“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过呢。” “好极了;那么,你没什么事要干?” “完全没有,陛下。” “不过,我还以为你爱着一个美人呢。” “啊!是的,德·马延先生的情妇;一个曾经狂热地爱过我的女人。” “嗯?” “嗯,您想想吧,今晚上,当我对德·布夏日开导一番以后,就跟他分手,到她家里去了;由于我刚讲过一通长篇大论的道理,到她那儿时我的头脑还兴奋得很;我向您保证,陛下,我相信自己差不多像亨利一样爱得发狂;没想到我看到的她却是浑身战栗,神气惊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打扰什么人了;我想劝她放下心来,可没有用;我问她,她不回答;我要拥抱她,她转过头去;后来看到我皱了眉头,她就发脾气,站起身来;我俩吵了起来,她警告我说,以后我要上她那儿去的时候,她决不见我。” “可怜的儒瓦约兹!”国王笑了,说,“你怎么办呢?” “那还用说!陛下,我拿起我的长剑和披风,狠狠地说了声再会,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样儿的!儒瓦约兹,你真有勇气!”国王说。 “特别是因为我好像听见那位可怜的姑娘在唉声叹气,我就更加显得有勇气了。” “你不会为你的斯多葛主义(斯多葛派是公元前四世纪芝诺创立于雅典的学派。斯多葛主义,转义为禁欲主义。)后悔吗?” “不会,陛下;您也明白,要是我有过一会儿的后悔,我早就拔脚跑回去了……不过,我有一个想法怎么也驱赶不走,就是那可怜的女人是不愿跟我分手的。” “就这么你还是离开了?” “我这不是在这儿啦。” “你再也不到她那儿去了?” “再也不去了……要是我有德·马延先生那么大的肚子,也就罢了;可我的身段还很利索,我有权骄傲。” “我的朋友,”亨利严肃地说,“这次决裂对你的灵魂得救是有好处的。” “我并不否认,陛下;不过,暂时,在一个星期以内,我会感到很无聊,无所事事,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我有过这样的念头:懒懒散散也很有意思;百无聊赖也很有趣,真的……我过去没有这个习惯,可我觉得它挺别具一格的。” “我完全相信它是别具一格的,”国王说,“这风尚还是我行出来的。” “不过,我还是有些打算,陛下,那是我从巴黎圣母院广场回卢佛宫的路上想好的。我要每天坐轿子到这儿来;陛下,您做您的祷告,我看我的炼金术或者航海术的书,也许航海术更好些,既然我是个水手。我养几只小狗,让它们跟您的小狗一起玩耍,或者不如就养几只小猫,猫跟人更亲切些;然后,咱们一起吃奶油,让德·艾佩农先生编些故事说给咱们听。我嘛,我也想发胖;再以后,当德·布夏日的那个女人由忧郁变得快活了,让咱们再去找一个由快活变得忧郁的女人,好换换花样;不过,做这些事都用不着咱们动一动,陛下:咱们是决计只要坐着好了,躺着也行。啊!多好的软垫,陛下!可以看得出,陛下的软垫匠是在为一个烦闷无聊的国王干活儿的。” “啐!安纳,”国王说。 “什么!啐!” “让你这么年轻、这么有地位的人成为懒虫、胖子!馊主意!” “我不这么认为,陛下。” “我嘛,我想让你干件事。” “要是叫人感到烦闷无聊的事,我很愿意。” 这回是第三次听见那哼哼声了;仿佛是那只狗在取笑儒瓦约兹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瞧这只狗有多聪明,”亨利说:“它猜到我要你干什么了。” “您要我干什么,陛下?说说看。” “你要穿上靴子。” 儒瓦约兹做了个表示害怕的动作。 “啊!不,别叫我干这个,陛下,这完全不合我的心意。” “你要骑上马。” 儒瓦约兹跳了起来。 “骑马!不,我只坐轿子;陛下刚才难道没听见?” “好啦,儒瓦约兹,别再开玩笑了,听见吗?你要穿上靴子,骑上马。” “不,陛下,”公爵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不可能。” “不可能,为什么?”亨利生气地问。 “因为……因为……我是海军元帅。” “嗯?” “海军元帅都不骑马。” “啊!原来是这样!”亨利说。 儒瓦约兹用头部做了个姿势算是回答,这种姿势是在孩子发犟脾气不听话而又胆小不愿回答时常见的。 “嗯,算了,法兰西海军元帅先生,你不必骑马了:你说得对,一个水手骑马去的确不像样子;水手应该是坐船、乘战舰去。所以,你马上出发,坐船到鲁昂;到了鲁昂,你会看到你的海军元帅旗舰在等着你,你得马上跳上旗舰往安特卫普开去。” “往安特卫普开去!”儒瓦约兹叫喊起来,就像听到动身去广州或者瓦尔帕莱索的命令那样大失所望。 “我相信我正是这么说的,”国王用一种冷冰冰的口气说,这种口气无庸置疑地表明他为人主者的权力和驾临于他人之上的意旨;“我相信我正是这么说的,我不想再重说一遍。” 儒瓦约兹没有露出丝毫违拗的意思,他扣上披风的搭扣,把长剑扛在肩头上,在一张扶手椅上拿起天鹅绒的无边小帽。 “要人家听从我的意旨有这么难哪,妈的!”亨和继续嘟嘟哝哝地说;“要说有时我忘了我是主子,所有其他的人——除了我,至少总该记得吧。” 儒瓦约兹一声不响,板着面孔,躬身站着,一只手按照礼仪规定按在长剑的剑把上。 “我听您的吩咐,陛下,”他说,说话间的那种驯顺的语气即刻使国王的意志变成了融化的蜡。 “你到鲁昂去,”他说,“然后我希望你坐船——除非你宁愿走陆路——去布鲁塞尔。” 亨利等着儒瓦约兹回答,但儒瓦约兹仅仅鞠了一躬。 “你宁愿走陆路吗?”亨利问。 “当我执行命令的时候,怎么做对我都是一样的,陛下,”儒瓦约兹回答。 “得啦,你还在赌气;好!你赌气吧,讨厌的脾气!”亨利喊道,“啊!国王是没有朋友的!” “凡是发号施令的人只可能期望获得仆人,”儒瓦约兹神气庄严地回答。 “先生,”被刺痛的国王说,“那么请你到鲁昂去,你乘上你的战舰,集合科德贝克、阿弗勒尔和第厄普的驻军——我会派兵去替补他们的,你带他们乘六艘战舰去听候我弟弟的差遣,他一直在等着我答应给他的援兵。” “请问我的委任状呢,陛下?”儒瓦约兹说。 “打什么时候起,”国王回答说,“你不行使你那海军元帅的职权啦?” “我唯有听命之权,只要有可能的话,陛下,我避免承担任何责任。” “好吧,公爵先生,你动身时会在你的府邸收到委任状的。” “什么时候动身,陛下?” “一小时以后。” 儒瓦约兹恭敬地一鞠躬,向门口走去。 国王的心差点儿碎了。 “什么!”他说,“连一声再见的客气话都没有!海军元帅先生,你太没有礼貌了;平时人家用来责备水手的就是这句话。好吧,也许还是我的步兵统领会叫我满意些吧。” “请原谅我,陛下,”儒瓦约兹结结巴巴地说,“我作为一个廷臣,比作为一个水手更糟糕,我也知道,陛下,您对您为我做过的事在感到后悔了。” 他走了出去,在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门帘后面重重地把门带上。 “这些人,我对他们那样好,他们却就是这样来爱我!”国王喊着。“啊!儒瓦约兹!忘恩负义的儒瓦约兹!” “嗯,你不是要喊他回来吧?”希科走近床边说。“怎么!只因为你偶然意志稍为坚强了一点,这会儿瞧你有多后悔!” “你听着,”国王回答,“你可真讨厌,你!难道你以为十月的天气到海面上去让风吹雨淋是好受的吗?我倒想让你去试试看,你这个自私的家伙!” “悉听尊便,至尊的国王,悉听尊便。” “让你去翻山越岭?” ‘翻山越岭,目前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去旅行。” “那么,如果我派你到一个地方去,就像刚才我派儒瓦约兹那样,你会接受吗?” “我不仅接受,面且还要求,恳求……” “一个使命?” “一个使命。” “你到纳瓦拉去?” “天涯海角我也去,伟大的国王。” “你在开玩笑吧,小丑?” “陛下,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并不怎么快活,我向你保证,我自从死了以后更忧郁得多了。” “可你刚才还不肯离开巴黎!” “我亲爱的目王,我错了,大大地错了,我后悔了。” “以至于你现在想离开巴黎了?” “马上,声名卓著的国王;立刻,伟大的君主。” “这可叫我弄不明白了,”亨利说。 “你没听见法兰西海军大元帅说的话?” “什么话?” “他告诉你他跟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决裂的那些话。” “哦;嗯,怎么样呢?” “要是这个女人爱着像公爵这么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我这么说,因为儒瓦约兹他的确是很可爱的……” “一点不错。” “要是这个女人叹着气撵走他,那其中一定有道理。” “大概是的;否则她不会撵走他。” “嗯,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猜不出吗?” “猜不出。” “那是因为德·马延先生要回来了。” “啊!啊!”国王说。 “这下你总算明白了;请接受我的祝贺。”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觉得你的理由很充足。”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亨利,我真希望能够认为它们是呱呱叫的呢;说吧。” “为什么这个女人不跟马延断了,而要把儒瓦约兹打发走呢?你以为儒瓦约兹因此就会对她大为感激,不会把德·马延先生领到教士草场去戳穿他的大肚皮吗?咱们的儒瓦约兹手里的剑可厉害哩。” “好得很;不过德·马延先生的匕首也不是好惹的——如果说儒瓦约兹的剑厉害的话。你还记得圣梅格兰吧。” 亨利叹了口气,抬眼望天。 “真正爱上了的女人只担心她的情人给人杀死,她宁愿离开他,有时间避开锋头;她尤其不想自己给杀了。亲爱的德·吉兹家里的人粗暴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啊!也许你说得不无道理。” “那太好了。” “是的,我开始相信马延将要回来了,不过,你,希科,你不是一个胆小怕事或者坠入情网的女人吧?” “我嘛,亨利,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我跟德·马廷先生旧债未了,还有一场输赢未决呢:要是他碰见我,他会跟我一决雌雄的;这位好德·马延先生,是个可怕的对手。” “嗯?” “嗯,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叫我挨上一刀。” “唔!我知道我的希科,他是不会来而不往的。” “你说得对,我会回敬他十刀,要了他的命。” “好得很!这场输赢结束了。” “糟得很,真见鬼!正好相反,糟得很!他家里的人会大哭大叫,不肯罢休,整个联盟会缠住你,哪一个倒霉的早上你就会对我说:‘希科,我的朋友,请原谅,我不得不让你去受车轮刑。’” “我会那么说?” “你会那么说,更糟糕的是你还会那么做,伟大的国王。所以我宁愿这事情能换个结局,你明白吗?我现在活得挺不错,我还想活下去。你也看到,这仇恨越积越深,成算术级数地增长,我感到很危险;所以我愿意到纳瓦拉去,如果你真想派我去的话。” “当然,我想派你去。” “我等候你的命令,亲爱的国王。” 说着,希科摆出跟儒瓦约兹同样的姿势等在那儿。 “可是,”国王说,“你还不知道那任务对你合适不合适呢。” “我正要问你。” “你瞧。希科,”亨利说,“我有个让玛戈和她丈夫不和的计划。” “分而治之,”希科说,“一百年以来,它一直是政治权术的ABC。” “这么说你对此没有反感?”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希科回答;“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伟大的国王。我是一个使臣,仅此而已;你不用对我多解释,只要我是不可侵犯的就行了……啊!这一点是我要坚持的,你得明白。” “即便如此,”亨利说,“你总还应该知道你对我的妹夫说些什么呀。” “我说些什么?不,不,不!” “什么,不,不,不?” “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是我绝对不开口。要说这,倒有一句谚语,言多……” “这么说,你拒绝?” “我拒绝传话,但我接受送传。传话的人总负有一定的责任;送信的人却一向是给另一只手推着跑的。” “嗯,好吧,我给你一封信;这也算是我的一个政治手段吧。” “看看你写得怎样!给我。” “你说什么?” “我说,给我。” 说着,希科伸出手来。 “哎!你居然认为这样的一封信说写就能写好?要好好地组织考虑、斟酌。” “那好,斟酌吧,考虑吧,组织吧。我明天一清早再来,要不我就派人来取。” “你为什么不睡在这儿?” “这儿?” “是的,在你那张扶手椅里。” “嘿!这种事儿早过去了,我再也不睡在卢佛宫里了;让人瞧见一个幽灵睡在扶手椅里,有多荒唐!” “不过不管怎么说,”国王大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对于玛戈和她丈夫的意图。你是加斯科尼人;我的信会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他们会向你提出各种问题,你应该能够回答。真见鬼!你是代表我去的;我可不愿意你到时候像个傻瓜似的。” “天哪!”希科耸耸肩膀,说,“瞧你的脑袋瓜多不开窍,伟大的国王!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带着一封信跑二百五十法里,竟会对信的内容一无所知?你放心吧,他妈的!到了头一个街角,头一棵树下,我就会站定,拆开你的信。怎么!十年来你往世界各地派了那么些使节,却连这点儿事也不知道?好啦,让你的身体和脑袋都歇歇吧,我也要回我那个僻静角落去了。” “你那个僻静角落在哪儿?” “在圣婴公墓,伟大的国王。” 亨利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希科;在重新见到希科的两小时以来,他始终没能把这种惊讶从自己的眼光里驱走。 “你没想到吧,是不是?”希科说,一边拿起他的毡帽和披风;“可也真是,跟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往,滋味不好受哪!那么说定了,明天,我来或者我派人来。” “好吧,不过你派的人得带着你的口令,好让我知道他是你派来的,也好让人给他开门。” “好极了!如果是我来,我是自己派来的;如果是我派的人来,他是幽灵派来的。” 说完这两句话,他就那么轻巧地消失了;亨利那迷信的头脑不禁疑惑起来,门帘纹丝不动,门也没有发出些微的声响,从门里出去的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幽灵呢。 十六 希科是怎样以及为了什么缘故死的 希科确确实实是个活人,尽管这会使那些赞成作品中有神奇鬼怪的读者者不太乐意,因为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在这个故事里大着胆子引进了一个幽灵,希科按照他的习惯,以开玩笑的形式把他想告诉国王的真实情况全部说出来以后,就这么离开了。 当初的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吉兹兄弟挑起纷争,策动谋反,国王的那些朋友都死了以后,希科思索起来。 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为人也无忧无虑,可是他非常重视生命,像所有卓越的人物一样,生命给他带来了欢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感到烦闷无聊,要想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消遣。 我们叙述的这种考虑所造成的结果是,德·马延先生的报复对他显得越发可怕,国王的庇护则显得越发无效。在使他与众不同的实用哲学指导下,他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上任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既成事实;因此,德·马延先生的刀子如果在希科的紧身短袄上戳一个洞的话,哪怕这个洞小得看不见,法兰西国王的所有长戟和所有法庭都不能把它补好。 因此,希科开始在德·马延先生的剑和他自己的肌肤之间拉开一个尽可能大的距离。 为此,他动身到傅恩去。此行目的有三:离开巴黎,跟老友戈朗弗洛叙旧,还要品尝一五五○年的名酒;作为我们的小说《蒙梭罗夫人》结尾的那封著名的信中,曾经那么热情地谈到过这种酒。 应该承认,安慰是有成效的;两个月过下来,希科看出自己明显地发胖了,这对他乔装改扮是再有利也没有了;不过他也看到,越是发胖,他就离戈朗弗洛越近,现在这距离已经近得叫他感到再也不能插科打诨了。 精神终于战胜了物质。 希科灌下了几百瓶一五五○的名酒,贪婪地看完了隐修院里的二十二卷藏书,在这些藏书中,院长曾经读到过一句拉丁文的名言;Bonum vinum latifieat eor hominis(拉丁文:“好酒使人心欢畅。”)。打那以后,希科只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我还是出家去当修士的好,”他想;“不过在戈朗弗洛这儿我太像个主人,换一个修道院就不会这样了;当然,修士的头巾会叫德·马廷先生永远认不出我来;不过,我以所有的魔鬼的名义起誓,除了这种平常的办法以外,准还有别的办法;让我找找看。我在另外一本书里,当然不是戈朗弗洛的那种藏书,读到过:Quareet invcnjes(拉丁文:“寻找就找见。”)。” 希科于是寻找他的办法。下面就是他找到的办法。 当时,那是一个很时兴的办法。 他对戈朗弗洛推诚相告,请戈朗弗洛根据他口授的内容写一封信给国王。 戈朗弗洛写起来很困难,这是事实,不过到底他还是写了。希科已经隐退到修院;他因为眼见他的主子跟德·马延先生重归于好,不得不离开主子而感到的悲痛,毁坏了他的健康,他挣扎着想排遣这种悲痛,可是痛苦是那么巨大,最后他终于死了。 希科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国王。 这封上款日期为一五八○年的信分成五段。 这信给人一个感觉,仿佛每两段都是相隔很长的时间,而且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断断续续写成的。 第一段的正文和签名都出自一个相当硬朗的手笔。 第二段的字迹就写得不那么有力,签名尽管还辨认得出,却已经颤抖得很厉害了。 第三段的末尾他写的是Chic……。 第四段的末尾是ch……。 最后,在第五段尾是一个C…一下面就是一个墨团团。 这个垂死的人涂上的墨团团在国王身上起到了最令人悲痛难禁的效果。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国王会以为希科是一个鬼魂或幽灵。 按说我们得在这里引用一下希科的信,可是希科,照今天的说法,是个很古怪的人,而由于文如其人,他的书信文体就尤其来得古怪,我们实在不敢在这儿转述,尽管那样做效果有多强烈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不过,我们可以在《艾特瓦尔回忆录》(艾特瓦尔(1546-1611),在法王掌玺大臣公署任职,他一生中记录了许多当时发生的事件,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中找到这封信。如我们上面所说,上款日期是一五八〇年,希科还加上“奇耻大辱的一年”的字样。 信的下端,为了不让亨利对戈朗弗洛的关心减弱,还补了一句:自从他的朋友死后,博恩的修道院使他感到厌恶,他想到巴黎去换换环境。 这句附言,正是希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戈朗弗洛的笔下逼出来的。 戈朗弗洛正相反,他觉得博恩是再好不过的地方,还有帕尼尔日(戈朗弗洛的驴子的名字。)也跟他一样。 他可怜巴巴地提醒希科,葡萄酒要不是在当地亲自挑选的都会是掺了假的。 可是希科答应可敬的院长,他将每年亲自来选购布尔哥尼葡葡酒,伏尔奈葡萄酒和香贝尔丹葡萄酒;由于在这一点和许多其它问题上,戈朗弗洛都很信得过希科,他终于答应了他的朋友的再三请求。 对戈朗弗洛的信和希科的诀别信,国王亲笔作复: 院长先生: 请您为可怜的希科举行一次圣洁而富有诗意的葬礼,我对他不胜怀念.因为他不仅是一个忠诚的朋友,而且也是一位高尚的绅士,虽说他本人对家谱仅能追溯到高祖父一代。 请您在他的墓上围以鲜花.并使他能在阳光下长眠,因他是南方人,平生酷爱阳光。至于您,我尊重您的悲哀。特别是因为我也和您一样感到悲哀。您将根据您向我表示的意愿。离开您在博恩的修道院。我在巴黎实在太需要忠诚的人和称职的教士,所以决不能让您远处他乡。 因此,我任命您为雅各宾隐修院院长,您的府邸坐落在巴黎的圣安托万城门附近,那个地区是我们可怜的亡友生前最喜爱的。 愿您在您圣洁的祈祷中不忘为我祝福! 您的忠诚的亨利 你就想想吧,这样一封完完全全出自国王手笔的亲笔信,会叫修道院院长的眼睛睁得多大,会叫他对希科的天才何等地佩服,又会叫他怎样急不可待地想插上翅膀飞向等待着他的种种荣耀。 因为,我们还记得,野心早就已经在戈朗弗洛的心里埋下了一条很深的根蘖,虽然他的姓仍然是莫德斯特(Modeste的音译,意为“谦虚的”。),而从他当博恩的修道院院长以来,人家就一直称他为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 一切都按国王的同时也是希科的意愿实行了。 一捆荆棘从外形到寓意上都代表尸体,在阳光下入了土,埋在枝蔓婀娜的葡萄藤下的花丛中;随后,希科一等到自己的模拟物死了,葬了,就帮着戈朗弗洛搬家了。 人们看到,莫德斯特长老排场豪华地住在雅各宾隐修院里。 希科选了个夜晚,悄悄地进了巴黎。 他在比西城门附近花三百埃居买了一幢小屋;当他要去看戈朗弗洛的时候,他有三条路好走。城里的那条路,那是最近的路;河边的那条路,那是最有诗意的路;最后还有沿着巴黎城墙的那条路,那是最安全的路。 可希科是个爱幻想的人,他几乎总是选塞纳河边的那条路;因为当时塞纳河西岸还没有筑起石头的堤岸,河水就像诗人所说的,轻轻拍打着宽广的河岸;沿着河岸,新德岛(巴黎的古老城区,是塞纳河中的一个岛。)上的居民不止一次地可以看到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希科瘦长的身影。 安顿好住处,又改了名字,希科就着手来改变容貌,他叫罗贝尔·布里凯,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走起路来微微向前伛着身子;五六年间的不安和岁月变迁,又使他的头顶几乎秃了,昔日乌黑的鬈发犹如落潮的海水,从前额退向了后脑。 而且,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他研究过古代滑稽剧演员的精湛技艺,这种技艺能通过巧妙的控制来改变肌肉的自然动作和脸部的习惯表情。 这种潜心研究的结果是,只要他不惮其烦地愿意这么做,即使在大白天,他看上去也是一个确确实实的罗贝尔·布里凯,也就是说,生着一张扯向两边耳朵的大嘴,下巴碰得到鼻子,眼睛斜得吓人。所有这些都并无做作之处,但对换容术的爱好者来说却是不无吸引力的。说来也是,他原先秀气而瘦长的脸,居然变成了一张宽宽的,打横里伸展的,迟钝而无生气的脸。只有那双长胳膊长腿,希科没法把它们缩短,可他确实很有技巧,他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那样弯着腰,这样一来,两条胳膊就几乎跟腿一群长了。 他在改换容貌的同时,谨慎地注意着不跟任何人发生关系。 事实上是,即使希科有本事弄得自己脱骱,他也不能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譬如说,明明在十点钟时站得笔直的一个人,到了中午怎么变成驼背了?假如你跟一个朋友一起出去散步,你碰巧遇到一个相貌可疑的人,就一下子换了个脸相,那你怎么来向你的朋友解释呢? 因此,罗贝尔·布里凯过着隐修士的生活;再说,这种生活也颇合他的心意,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拜访戈朗弗洛,跟他一起来喝光一五五○年的名酒;这些酒,可敬的院长可没让它们给撂在博恩的酒窖里。 可是·普普通通的庸人也跟伟大的人物一样,是容易改变的:戈朗弗洛改变了,变的还不止是面容体态。 他看到,昔日把他的命运掌握在手掌之中的人,今天处在他的权力和支配之下了。 到隐修院来吃晚餐的希科,对他来说成了在他支配下的希科;打这往后,戈朗弗洛过多地想到自己而很少想到希科了。 希科把这看在眼里,但并没有为朋友的变化而生气;他在国王身边看到过的那些变化,使他习惯于这样一种旷达的处世哲学了。 他更加谨慎小心,仅此而已。 原来每隔一天去一次隐修院,后来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又改为半个月去一次,最后是一个月去一次。 戈朗弗洛志满意得,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 希科过于旷达,并不去计较这些;他在暗自嗤笑戈朗弗洛的忘恩负义,照老习惯搔搔鼻子和下巴。 “流水和时间,”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两样最能腐蚀一切的东西:水滴石穿,时间则会磨尽自尊心。等着瞧吧。” 他就这么等着。 就在他这么等着的当儿,发生了我们前面叙述过的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他感到出现了一些预兆着重大的政治灾难的新的因素。 尽管他遁迹人世,可仍然爱着他的国王,他感到国王在未来的事件中将面临跟他曾经为国王防范的危险相类似的危险,他就毅然决定以鬼魂的身份出现在国王面前,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国王预言未来。 德·马延先生即将来到的结论是包含在儒瓦约兹被情妇赶出门这个事实里面的,希科以他猴子般的聪敏,猜到了这个结论,把它亮了出来。我们已经看到,这个结论使得希科从幽灵的身份变成了活人的身份,从预言家的地位变到了使臣的地位。 既然在我们的故事中有些可能显得蹊跷的地方都已解释清楚,如果读者们愿意的话,那就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希科打卢佛宫出来以后的情形,让我们跟着他走到他在比西路口的那幢小屋去吧。 十七 小 夜 曲 从卢佛宫回家,希科并没有多少路要走。 他走下陡峭的河岸,独自驾起小船开始往塞纳河对岸划去;这条小船原是他从奈斯尔塔边的河岸划来,系泊在卢佛宫荒凉的河堤边的。 “奇怪,”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望着卢佛宫的窗户说——其中有一扇,也就是国王房间的那一扇,还亮着灯光,虽说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亨利还是老样子;别人发胖的发胖了,伛偻的伛偻了,死的死了,他呢,只不过在脸上和心头添了几条皱纹而已;总是那么个性格,软弱而又优雅,怪僻而富于诗意;感情又总是那么自私,向别人要求的总比别人所能给他的多:向冷漠的人要求友谊,有了友谊又要求爱,有了爱又要求忠;不幸的国王,可怜的国王,他有了这一切,却比他的王国里任何人都忧郁。事实上,我相信只有我曾经探测过这个放荡与悔恨、渎神与迷信的混合体,正如只有我才了解这个卢佛宫——有多少宠臣经过卢佛宫的长廊,走向他们的坟墓、流放地和被人遗忘的角落;正如只有我才可以抚摸这顶王冠而不致身罹重罪,只有我才可以玩弄这顶叫多少人心头燃烧起欲火,直到叫他们烧痛指头的王冠。” 希科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倒不是忧伤的,而是很有哲理意味的;他猛力划动双桨。 “对啦,”他蓦地又说,“国王没跟我提起旅行要用的钱。这种信任是看得起我的表示,因为这证明我仍旧是他的朋友。” 希科不出声地笑了笑,这是他的习惯;随后,他划了最后一桨,把小船驶上细软的沙滩,让它搁浅在那儿。 他打了一个只有他才解得开的结,把船头系在一根木桩上,在那个民风淳厚的年头(我们这是就比较而言),这么一来就够可靠的了;他向住所走去,我们知道,这住所离河岸才不过火枪射程的两倍距离。 他走进奥古斯丁街,平日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这个街区已经很寂静,可是这一天却听见一片器乐声和人声,十分和谐悦耳,他不由得怔住了,感到十分惊奇。 “难道这儿有人结婚?”他首先是这么想;“见鬼!我只剩下五个钟头好睡,现在尽管不是我结婚,我也没法再睡了。” 走近一些以后。他看见这条街上零零落落仅有的几幢房子的玻璃窗上闪耀着强烈的亮光,这亮光是由年轻侍从和跟班们手里拿者的一打左右火把映成的;同时另外还有二十四个音乐家,在一个发狂似的意大利人的指挥下,正在拼命地拉着、弹着、吹着、敲着他们的古提琴、古竖琴、古曼陀林、列贝克琴、小提琴、小号和鼓。 这群喧闹的人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座房子面前,希科不无惊奇地认出,那正是他的房子。 指挥这次作战的将军没有露面。在他的部署下,音乐家和侍从们一个个全都把脸转向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眼睛盯着窗口,仿佛他们全都仅仅是为了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窗口才在呼吸,才在生存和活动似的。 希科瞧着这个场面,听着这片喧闹声,目瞪口呆地过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用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往大腿上一拍。 “嗨,”他说,“准是搞错了;这么大动干戈决不会是冲我来的。” 再走近一些以后,他混入了那些给小夜曲引来的看热闹的人群,仔细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深信火把的亮光是在照着他的房子,正如所有悦耳的音乐声是朝这所房子送去的一般:在这一群人中没有一个人看对面的房子,也没有一个人看两边的房子。 “没错,”希科自言自语,“这还真是冲我来的;会不会有哪位我不认识的公主碰巧爱上我了?” 不过这个假设尽管让人挺得意,似乎到底说服不了希科。 他向他的房子对面的那座房子转过身去。 那座房子的三层楼上仅有的两扇没有百叶窗的窗户,不时透进外面的光影;使这座仿佛从来没人看过一眼,长年不见人影的可怜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房子里的人准是睡死了,”希科说,“见鬼!这种狂欢本来是连死人都吵得醒的!” 希科正在自问自答的时候,乐队继续演奏着交响乐,仿佛他们是在一群皇帝和国王面前表演似的。 “对不起,朋友,”希科向着一个手执火把的人发问了,“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在为谁演奏音乐?” “为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这个跟班一边回答,一边把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指给希科看。 “为我,”希科说,“的的确确是为我。” 希科挤进人群,想从年轻侍从们的衣袖和胸口找出这个谜底;可是所有的纹章全被很仔细地用一种灰色的中袖短袍遮住了。 “您的主人是谁,朋友?”希科问一个鼓手,这会儿正好不用敲鼓,他在呵气暖和自己的手指。 “是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鼓手回答,一边用鼓槌点点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 “啊!啊!”希科说,“不光是他们为我演奏,我还是他们的主人。真是愈来愈妙了,反正,待会儿全会明白的。” 说着,他装出一副他能装出的最最复杂的怪相,用胳膊肘左右开弓,推开侍从,跟班和乐师,往门口挤去。费了不少劲,才挤到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手执火把的人们围成的圈子里;火光照在他身上。他从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关门落栓。 随后,他走上阳台,拿一张皮椅放在阳台凸出的边缘上,美滋滋地往上一坐,下巴贴在栏杆上,做出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出现所引起的笑声的样子,说: “先生们,你们没弄错吗?你们的颤音、华彩乐段和花哨的乐句真是为我而来的吗?” “您是罗贝尔·布里凯先生?”这个乐队的指挥问。 “在下正是。” “那么,我们全心全意为您效劳,先生,”意大利人说着,把指挥棒一挥,顿时又乐声大作。 “真是莫名其妙,“希科自言自语地说,一双灵话的眼睛在人群和附近的房子上转来转去。 凡是有人住的房子,没有一个人不是出现在窗口边、门槛上,或是挤在门前的人堆中。 富尔尼雄老板、他的太太和四十五卫士的全体随从人员——妇女、小孩和仆人——把“骄傲骑士之剑”的门窗塞得满满的。 只有对面的那座房子黑咕隆咚的,静得像座坟墓。 希科的眼睛一直在探寻着这个不可解的谜的谜底。猛然间,透过阳台木板的缝隙,他好像瞥见几乎就在他脚底下,在这座房子的披檐下站着一个裹着深色披风的人,他戴了一顶插着红羽毛的黑帽子,佩着长剑,以为没人会看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对面那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空房子。 乐队指挥不时离开他的位置,走过去跟那人低声地说些什么。 希科很快就猜到了,这场戏的要紧关子在那儿,而且这顶黑帽子下戴着的是一张绅士的脸。 打这时起,他就集中全部注意力看着那个人。观察别人的角色在他是很容易扮演的,因为他在阳台栏杆上的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把街头和披槽下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把那神秘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只要那人稍有不慎,他就一定可以看清那人的面貌。 突然,正当希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的时候,街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骑士,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侍从。那骑士用力挥动冬青枝条的马鞭,驱散那一群把乐师们夹在中间的看热闹的人。 “德·儒瓦约兹先生!”希科低声说,他认出那骑士就是奉国王之命穿上马靴、上了马刺的法兰西海军大元帅。 看热闹的人往四下里散开,乐队也停止奏乐。 也许是主人的一个手势叫乐队停止奏乐的。 骑士挨近躲在披檐下的绅士。 “嗯,亨利,”骑士问,“有什么新情况?” “什么也没有,哥哥,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她压根儿没露脸。” “这帮子家伙没吹吹打打吗?” “他们把这条街的人耳朵都震聋了。” “他们没照事先关照的那样,高声申明是为那位市民奏乐吗?” “他们喊了。把那人也给喊到阳台上来听小夜曲了。” “她还是没出来?” “她没出来,谁也没出来。” “不过当初这主意还是想得挺妙的,”儒瓦约兹生气地说,“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可以让她的名誉不受丝毫损失,却跟这些人一样地享受为她邻居演奏的音乐。” 亨利摇摇头, “哦!可见您不了解她,哥哥。”他说。 “不,不,我丁解她;也就是说,我了解所有的女人,而她是其中的一个。好吧,咱们别泄气。”? “啊!天哪,哥哥,您说这话的语调可真让人泄气。” “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打今儿个起,每晚都得让这里的市民听小夜曲。” “可她会搬家的!” “为什么?要是你什么也没说,根本不跟她挑明,又一直躲在这儿,她为什么会搬家?这个市民,你们这么向他大献殷勤,他可曾说些什么吗?” “他跟乐队说过话了。嗳!瞧,哥哥,这会儿他又要说了。” 布里凯决定要把事情弄弄明白,这时候确实正站起身来想向乐队指挥第二次发问。 “上面的听着,您别说了,给我进去,”安纳没好气地喊;“见鬼!既然您有您的小夜曲好听,您就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歇着去吧。” “我的小夜曲,我的小夜曲,”希科带着最和蔼可亲的神态回答,“不过我想至少要知道一下我的小夜曲究竟是为谁而奏的。” “为您的女儿,蠢货!” “对不起,先生,我没女儿。” “那么为你老婆。” “感谢天主!我还没结婚。” “那么就为你,为你自己。对,为你。要是你再不进去……” 儒瓦约兹为了加强这恫吓的效果,策马从那些乐师中间穿过去,跑到希科的阳台跟前。 “见鬼!”希科喊道,“如果这音乐是为我演奏的,干吗有人跑到这儿来破坏我的音乐?” “老疯子!”儒瓦约兹抬头骂道,“你不把你那张丑脸缩进你的乌鸦窝里去,这些乐师会在你的颈背上把他们的乐器砸个稀巴烂。” “这可怜的人,让他去吧,哥哥,”德·布夏日说;“其实他是太吃惊了。” “要他吃什么惊,见鬼!再说。你也知道.一旦吵起来,就可以把那个人引到窗口来看了;就这么着,狠狠揍这市民一顿,必要时放把火烧掉他的房子,该死!干呀,干呀!” “我求您,哥哥,”亨利说,“别硬去引那女人来注意我们;我们输了,认输吧。” 布里凯对最后这段对话没有漏听一个字;他原先还朦朦胧胧的,现在脑子里豁然开朗了,于是他在精神上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他了解攻击他的那个人的脾气。 可是儒瓦约兹却听从亨利的意见,不再坚持了;他挥退侍从、跟班、乐师和那位大指挥。 随后他把弟弟拉到一边说: “你知道,我实在感到十分遗憾,”他说;“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时间再帮助你了。” “真的,你穿着出门的行装,我刚才没注意到。” “我今晚就要动身到安特卫普去执行国王交下的一项任务。” “他什么时候交给你这个任务的?” “昨天晚上。” “天哪!” . “跟我一起去吧,我求求你!” 亨利垂下手臂。 “您是命令我吗,哥哥?”他问。因为想到要动身。脸色都发白了。 安纳做了个动作。 “如果您是下命令,”亨利继续说,“我就服从。” “我是请求你,德·布夏日,没别的意思。” “谢谢,哥哥。” 儒瓦约兹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儒瓦约兹:不过,您知道,如果我再也不能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夜晚,如果我再也不能望着这扇窗户……” “嗯?” “我会死掉的!” “可怜的痴子!” “我的心在那儿,您知道,哥哥,”亨利伸手指着那房子说,“我的生命在那儿;如果您从我的胸膛里夺去了我的心,您就别叫我再活下去吧。” 公爵半是生气半是怜悯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咬着小胡子,默不作声地想了几分钟,然后说: “米隆既是个医生,又是个哲学家,要是……要是您的父亲求您让他给您治治病,亨利……” “我会回答父亲说,我不是病人,我的头脑很健全,而爱情的痛苦是米隆治不了的。” “这么说非得接受您的看法不可了,亨利;不过,我干吗要担心呢?这个女人是女人.而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一切都大有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会看到您比我还快活、开朗,唱得比我还欢。” “是的,是的,好哥哥,”年轻人握住他朋友的手回答;“是的,我的痛苦会治愈的,是的,我会幸福的,是的,我会快活的;谢谢您的友情,谢谢!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次于您的爱情。” “高于我的生命。” 儒瓦约兹尽管生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也深深受到了感动,他猛地岔开了弟弟的话头。 “咱们走吧?”他说,“瞧,火把快熄了,乐师背起了乐器,年轻侍从也都往回走了。” “走吧,您先走吧,哥哥,我跟着您,”德·布夏日说。想到要离开这条街,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懂您的意思,”儒瓦约兹说,“您要向窗口做最后一次告别,您做得对。那么,也跟我告别一下吧,亨利。” 亨利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儒瓦约兹俯身拥抱他。 “不,”亨利说,“我陪您到城门口;您先在百步以外等我一下。她以为街上没人了,说不定会露脸的。” 安纳策马向停在百步以外的那队随从人员跑去。 “好啦,好啦,”他说,“在给你们新的命令之前,我们不需要你们了;走吧。” 火把消失了,乐师的谈话声和年轻侍从的嬉笑声远去了,犹如神经质的手在古提琴和诗琴的弦上拨出的最后几个哀怨的音符终于遁去了一般。 亨利朝那房子望了最后一眼,往那窗口送去了最后一声祝福,一步一回头地缓缓朝他的带着两个骑马侍从的哥哥走去。 罗贝尔·布里凯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跟那群乐师一起走远了,心想这场戏的结局就要来了——如果这场戏还真有个结局的话。 因此,他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地离开阳台,关上窗子。 有几个定要奉陪到底的看热闹的人还坚守着他们的岗位;但过了十分钟,即使耐心最好的也终于走了。 这段时间里,罗贝尔·布里凯爬上了他的房子的屋顶。这屋顶像弗朗德勒地区的房子一样,边缘成锯齿形。他藏身在一个锯齿的背后,瞄着对面房子的窗户。 街上的喧闹声停下来了,乐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不见了,一切终于恢复常态以后,那所奇怪的房子的最顶层的一扇窗子立刻就神秘地打开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全走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那就没危险了;这是戏弄我们的邻居;您不用再躲了,夫人,可以下楼到您的房间去了。” 说着,他重又关上窗子,用一块火石打火,点燃了一盏灯,递给一只伸过来接的手。 希科睁大眼睛看着。 他刚一看见接过那盏灯的女人苍白而圣洁的脸容,刚一看见那女主人跟仆人交换的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就不由得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周身上下像是起了一阵寒颤。 那年轻女人不过二十四岁左右,她走下楼去,那仆人跟在后面。 “啊!”希科低声说,伸手往额头抹去一把汗,好像同时还想驱走一个可怕的幻觉似的,“啊!德·布夏日伯爵,勇敢、英俊的年轻人,这会儿在侈谈什么会变得快活、开朗、会欢唱的疯狂的恋人,把你纹章上的铭言给你哥哥吧,因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说hilariter(拉丁文:hilariter,我们前面曾经说过,是亨利·德·儒瓦约兹的纹章上的铭言,意思是“及时行乐”。——原注 )了。” 随后,他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额角布满阴云,仿佛堕入了一种可怕的处境,堕入了一种血腥的深渊。他坐在黑暗里,从那所房子中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氛令人难以置信地影响到了他,他是最后一个,但是也许是最完全彻底地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的人。 十八 希科的钱箱 希科坐在扶手椅上,在梦想中度过了他的整个夜晚。 我们用“梦想”这个词儿,这是因为,说实在的,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是梦想多,思想少。 返回到往昔的岁月,从一道目光里看见几乎已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时代,这不是思想。 希科整个夜晚生活在一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或者优雅的幽灵的世界里;那脸色苍白的女人的目光犹如一盏可靠的信灯,唤来了这些幽灵,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幸福的和可怕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经过。 希科刚从卢佛宫回来时还直抱怨睡得太不够,此刻却根本没想到睡觉。 因此,等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到窗户的玻璃上时,他说: “鬼魂的时辰过去了,现在该来想想活人的事了。” 他立起身,佩好长剑,在肩头上披了一件酒渣色的羊毛大氅,大氅的质地很好,再大的雨也透不进去;他带着一种像智者那样淡泊而坚定的神情,匆匆审视了一下钱箱和鞋底。 鞋底在希科看来可以对付即将开始的这场出征;钱箱却值得特别注意。 所以我们暂且把故事中断一下,好有时间把它向读者作个交待。 希科,正像大家所知道的,是个很会动脑筋的人。他在横贯屋子两头的主梁上凿了个洞;这根主梁这么横贯屋子两头,一则可以作装饰,因为它上面漆了各种各样颜色,二则也是为了加固,因为它的直径至少有十八法寸。 在这根主梁上,希科挖了一个一法尺半长、六法寸宽的凹洞充当他的钱箱,里面藏着一千个金埃居。 下面是希科算过的一笔帐: “我每天花其中一个埃居的二十分之一,”他是这么说的,“用这笔钱我可以过两万天。我活不了那么久,不过我可以先这么花去一半,然后随着我的衰老,我的需要会多起来,开销会大起来,因为随着生命的衰退,舒适的程度应该成比例地增加。就这么着,我还着实有二十五到三十年好过。好啦,感谢天主,这样尽够了!” 由于算了这么一笔帐,希科发现他自己是巴黎城里有年金收入的最富的人们中间的一个,想到老来生活尽可以放心,他颇有些得意。 希科并不是吝啬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挥金加土的,可是贫穷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贫穷一落到肩上,就像一件铅做的大衣,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会给压得直不起腰来的。 因此,今天早上他打开钱箱,打算亲自点数一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 “妈的!时世艰难,这年头可来不得大手大脚。我嘛,跟亨利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千金埃居也根本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叔叔给的,这个叔叔原来答应我的有这六倍之多。不过这也难怪,他是个单身汉:要是这会儿还是夜里,我就会到国王的口袋里去拿一百埃居;可现在是白天,我的经济来源只有靠自己……和戈朗弗洛了。” 从戈朗弗洛那儿得到钱的这个主意,使这位戈朗弗洛的可敬的朋友脸上浮起了笑容。他继续说下去: “我倒不相信,靠我发迹的戈朗弗洛师傅会拒绝付一百埃居给他的朋友,使这个朋友不能去为任命他当雅各宾隐修院院长的国王效劳。啊!”他摇了摇头,继续说,“戈朗弗洛变了,是的,而罗贝尔·布里凯仍然是希科。不过国王的这封信,这封不啻要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放一把火的要紧的信,我本当在天亮之前去拿来的,可现在天已经亮了。晤!我有个权宜之计,即使这么做得让戈朗弗洛的脑勺子上狠狠地挨一家伙——如果他的脑袋瓜叫我觉得太硬,实在劝说不动的话。上路吧!” 希科把他的小小的藏金窟上的一块木板放好,用四个钉子钉牢,再盖上石板,在上面撒些灰尘堵住接缝的地方。随后,他在准备动身之前,最后一次看一眼这间小屋,一段很长的幸运的时期以来,这间小屋是他的藏身处,是他的庇护所,他在这儿就像心脏在胸膛里。 随后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 “说来说去,”他对自己说,“这两个德·儒瓦约兹鬼家伙说不定会在哪个晚上给我这座房子放把火,来叫那位不露脸的夫人在窗口露一下脸的。哎!哎!要是他们真烧了我的房子,他们同时不就把我的一千金埃居烧成一块金锭了吗!说真的,我看还不如把这笔钱埋起来稳当些。咳!算了,要是这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烧了我的房子,国王会赔我的。” 希科这么放下心来以后,就锁上门,把钥匙带在身边;接着,他正要出发到河边去时,想起一件事: “嗳!嗳!”他说,“那个尼古拉·普兰很可能会来这儿,发现我不在家就会犯疑,而后……嗨!今天早晨我怎么老是怕这怕那的。上路!上路!” 希科关上临街的大门时,跟关房门一样地小心;正在这当儿,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仆人在户外透透新鲜空气,这人准是以为一大清早不会有人看见他。 我们说过,这人脸上有一道疤痕,从左太阳穴往下伸展,占去了半个面颊;这道疤痕使他的脸完全破了相。? 此外,他的一条眉毛也由于脸上受伤太重而移动了位置,差不多把深陷在眼眶里的左眼全给遮住了。 可真是怪事!他尽管前额秃了,胡子也花白了,眼神却虎虎有生气,另外半边没受伤的面颊好像年轻人那样容光焕发。 一见罗贝尔·布里凯跨出门槛,这人立刻拉起风帽遮住了面部。 他正想转身进去,希科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留下。 “邻居!”希科向他喊道,“昨天的吵吵嚷嚷叫我不想再待在这所房子里了;我要到乡下的庄子去住几个星期;这边是不是可以劳驾请您照看一下?” “行,先生,”陌生人回答,“我很愿意。” “要是您看到有贼……” “我有一支挺好的火枪,先生,您请放心。” “谢谢。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我的邻居。” “请说吧,我听着呢。” 希科好像目测了一下他和谈话对手之间的距离。 “这么老远地对着您喊,怕不大方便,亲爱的邻居,”他说。 “我这就下来,”陌生人回答。 果然,希科看他不见了;在瞧不见他的这段时间里,希科走近对面那所房子,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他俩面对面地站着。 这回,这仆人已经用风帽把脸完全遮了起来。 “今天早上挺冷的,”他说,对自己采取这么神秘的谨慎措施想找个借口掩饰一下。 “北风刮得真厉害,我的邻居,”希科接着说,有意不去看对方,让他好自在些。 “我听您说呢,先生。” “是这样,”希科说,“我要出门了。” “您已经赏脸跟我说过。” “我完全记得;不过我这回出门,有笔钱留在家里。” “那不好,先生,那不好!带在身上吧。” “不,一个人心顾两头,既要保性命又要保钱袋可不行,身上添了分量,心里就少了主张。所以我还是把钱留在这儿,不过藏得很好,要不是怕万一有火灾,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要是真有火灾,请您,我的邻居,费心看好那根大梁,就是您在右边看见它的顶头雕成一个檐口的那根;我说,费心看好它是怎么烧的,再在灰烬里好好找找。” “说实在的,先生,”陌生人带着明显的不快的神情说,“您叫我太为难了。您的这种秘密应该托付给一个朋友,那要比托付给一个您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的人好得多。” 说这些话时,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察看着希科装出的那副甜腻腻的脸相。 “可也是,”希科回答说,“我不认识您;不过我很相信人的脸相,我觉得您的脸相是正派人的脸相。” “可您得看到,先生,您托付我的事情责任太重大。那音乐把您吵得受不住,它也会叫我的女主人受不住的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会搬家呢?” “好,”希科回答,“咱们讲定,要是那样的话我不怪您,邻居。” “谢谢您对一个可怜的陌生人所表示的信任,”仆人躬身说:“我尽力不负所托。” 他告别了希科,转身向对面房子走去。 希科也深情地躬身作别;然后,他看着大门在这人身后关上了,就低声说: “可怜的年轻人!这才真正是个鬼魂哩;可我当初看见的他是多么愉快,多么活泼,多么英俊啊!” 十九 雅各宾隐修院 国王送给戈朗弗洛作为对他的忠诚服务,特别是对他那封洋洋洒洒的长信的酬报的隐修院,坐落在圣安托万城门外约摸两倍火枪射程的地方。 当时,圣安托万城门一带是达官贵人车马来往的市区,因为国王常来那时还称为“万森树林”的万森城堡。 通往城堡主塔的大路上,散布着显贵们小巧玲珑的房子,加上可爱的花园和精致的庭院,就好像构成了城堡的采地;数不尽的宴请和聚会就在这些房子里面举行。不过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尽管当时小小的市民也嗜谈国事,在这些房子里政治却是被很小心地排除在门外的。 由于朝臣们频繁的来往,这条大路当时可以说具有如今香榭丽舍大街那样的重要性。 读者一定会同意,耸立在万森大道右侧的隐修院是占了个好地方的。 这个隐修院由排成四边形的一些建筑物构成,中间围着一个很大的种着树木的内院;建筑物后面有一片莱园;此外还有大量的附属建筑,因此隐修院的面积比得上一个村庄。 坐落在内院尽头、跟大路平行的宿舍里,住着两百个雅各宾派修士。 正面有四扇漂亮的窗子和一个连通这四扇窗子的配铁栏杆的阳台,这四扇窗子给隐修院的这些住房提供空气、阳光和生命。 隐修院像一座城池,还可以说是一座经受得住围攻的城池,它可以从夏罗纳、蒙特勒依和圣芒代这些附属地区得到一切供应而不致匮乏。 牧场上牛羊成群,数目始终保持在五十头牛和九十九只羊,不知是出于传统,还是由于成文法,凡修会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上一百这个数。 一座单独的高大建筑里,圈着九十九头名种猪,它们是莫德斯特长老亲自选中的一个肉铺老板,怀着钟爱的、特别是自负的心情给饲养大的。 这么体面地给选中以后,肉铺老板以往供应“丰饶羊角”旅馆的精美红肠、肉馅猪耳和香葱猪血灌肠就都只好付之阙如了。 莫德斯特长老对从前他在波诺梅老板家里吃过的那一顿顿美味可口的饭菜怀着感激的心情,就这样还掉了当年戈朗弗洛兄弟欠的这笔人情债。 鲜果和酒窖,那就不用说了。 隐修院里朝东和朝南两个方向贴墙种植成行的果树,结的桃子、杏子、葡萄鲜美得世上少有;而且,水果罐头和果酱都是一位厄泽布兄弟制作的,最近举行的那次大典的宴会上市政厅招待王太后和王后的有名的果酱点心就是他的手艺。 至于洒窖,戈朗弗洛亲自把它装满,结果勃艮第一带所有的酒窖都空了;因为他具有每个真正酒徒都天生就有的那种偏爱,认为惟有勃艮第的葡萄酒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葡萄酒。 这座隐修院是懒虫和美食家的真正的天堂,二层楼上有一套陈设奢华的房间,阳台朝着大路。我们又在这套房间里碰到戈朗弗洛了,他已经有了双下巴;天长日久的养尊处优会给最粗俗的脸庞添上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神态,他脸上有的正是这种神态。 戈朗弗洛穿着雪白的长袍,披肩式黑色大翻领保护着他粗阔的肩膀使不致受凉;穿这件长袍,比不上穿朴素的灰色修士长袍那么活动自如,不过气派要庄重得多。 他的一只像羊肩肉般肥胖的手搁在一本四开本的书上,把它避得严严实实;两只大脚搁在暖炉上,那暖炉好像经不起他踩,就要碎了似的;他肚子大得胳膊已经嫌短,够不上束腰带。 早晨七点半的钟声刚敲过。 院长最后一个起床,因为院规允许院长比其他修士多睡一个钟头,这点特权他决不放过;他正坐在一张椅背两侧有靠枕的柔软舒适得像鸭绒被一样的大扶手椅上,安安静静地继续打他的盹儿。 可敬的院长打盹儿的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世俗气息超过了宗教气息。一张曲腿的桌子上铺着华丽的台毯;几幅艳俗的宗教画把爱情和虔诚奇怪地糅合在一起,这种画风只有在那个年代才能见到,餐具柜里摆着教堂里的或者家用的贵重器皿,窗上挂着大幅的威尼斯锦缎窗帘,虽然已经破旧,但仍比最昂贵的新料子显得富丽堂皇。这些就是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享有的财富的细节。他之所以能够享有这些财富要归功于天主和国王,特别要归功于希科。 院长熟睡在扶手椅上,阳光像每天那样进来访问他,用银白色的柔和的光亮抚摸他那有紫红色和珠光色色调的脸。 房门轻轻地打开,两个修士走进来,并没吵醒院长。 其中一个年纪三十出头,三十五不到,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他使劲地在雅各宾修士的长袍里把胸挺得高高的:昂着头,目光从鹰隼般的眼睛里像箭一样射出来,不须开口就能叫人慑服;但是他那白色的长眼皮一眨动,往下垂落时,眼睛周围那一圈茶褐色就显得非常突出,这时他的目光也就变得温和了。可是,当黑色的瞳仁在浓眉和浅黄褐色的眼眶中间闪亮的时候,情况就完全相反,简直可以说是闪电从两片铜云的中缝里发射出来。 这个修士叫博罗梅兄弟:他担任修院的司库才三个星期。 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黑眼睛很有神采,表情大胆,下巴凸出,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宽大的衣袖往上捋起一些,不无骄傲地让人瞧见他那两条出于敏捷、健壮有力的胳膊。 “院长还在睡觉,博罗梅兄弟,”两个修士中年轻的那个对另一个说;“我们要叫醒他吗?” “别叫醒他,雅克兄弟,”司库回答。 “说老实话,有这么一个睡不醒的院长真可惜,”年轻的兄弟说,“要不咱们今天早上可以试试那些兵器了。您可曾注意到,那里面有些很漂亮的护胸甲和很出色的火枪呢。” “别响,我的兄弟!您要把他吵醒了。” “真倒霉!”小修士跺了跺脚说,厚厚的地毯使这一脚的声音显得很轻;“真倒霉!今天天气这么好,院子里这么干!咱们本来可以好好操练一番的,司库兄弟!” “要等待,我的孩子,”博罗梅兄弟带着装出来的驯顺的表情说。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就让人看得出这表情是伪装的。 “那您干吗还要命令分发兵器呢?”雅克急切地说,一边把滑了下来的衣抽再捋上去。 “我,命令?” “是的,您。”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儿的主人,我的兄弟,”博罗梅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主人不是在这儿吗!” “在这把扶手椅里……睡着了……而大家都醒着……”雅克的语气倒不是不敬,而是不耐烦,“主人?” 一道绝顶聪明的目光,仿佛要想看到博罗梅兄弟的内心深处去。 “我们得尊重他的身份和他的睡眠,”博罗梅兄弟一边说着,一边往房中间走去,遗憾的是这么一来,他竟把地上的一张搁脚凳碰翻了。 虽然地毯减弱了矮凳碰翻的响声,就像刚才减弱了雅克兄弟的跺脚声一样,但莫德斯特还是惊跳了一下,被这 响声吵醒了。 “谁在那儿?”他用打磕睡的哨兵哆嗦的嗓音嚷道。 “院长大人,”博罗梅兄弟说,“请原谅,我们打断了您虔诚的沉思,我是来听您的命令的。” “啊!早上好,博罗梅兄弟,”戈朗弗洛略微点了点头说。他想了一会儿,显而易见,他刚刚把每一根记忆之弦 都绷起来。 “什么命令?,他眨巴了三四下眼睛,问。 “关于兵器和盔甲的。” “关于兵器?关于盔甲?”戈朗弗洛问。 “当然。大人吩咐过把兵器和盔甲带来。” “吩咐谁啦?" “我。” “您?,… 我,我吩咐过要兵器?" “一点不错,院长大人,”博罗梅说,语气冷漠而坚定。 “我! ”莫德斯特长老又说了一遍,他惊诧极了:“我!什么时候说的?" “一星期以前。” “啊!如果是一星期以前… … 可是,要兵器干什么用?" “您对我说过,大人,我可以把您说的话照原样再 讲一遍,您对我说:‘博罗梅兄弟,要是弄些兵器来武装一下咱们的修士和兄弟,该是挺不错的。身体的操练发展体力,正如虔诚的劝戒发展智力。’" “我是这么说的?”戈朗弗洛问。 “是的,尊敬的院长,我作为一个卑微而顺从的兄弟,马上就去执行您的命令,弄来了兵器。” “这可就奇怪了,”戈朗弗洛喃喃地说,“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呢?” “您,尊敬的院长,甚至还说了一句拉丁文:‘Militat spiritu,militat gladio.’” “啊!”莫德斯特嚷道,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我还说了这句话?” “我的记忆是很可靠的,尊敬的院长,”博罗梅谦卑地垂下眼睑回答说。 “要是我说了这句话,”戈朗弗洛慢慢地点着头说,“那就是我有我的理由要这么说,博罗梅兄弟。其实,我向来有这个看法:应该锻炼身体;我还是个普通的修士的时候,就又练口才又练剑术:Militat……spiritu……很好,博罗梅兄弟,那是天主的启示。” “那么我去继续执行您的命令了,尊敬的院长,”博罗梅说着,带雅克兄弟一起退下去,雅克兄弟正笑得浑身直颤,拉住了博罗梅的袍角。 “去吧,”戈朗弗洛威严地说。 “啊!院长大人,”博罗梅出去才几分钟,又回进来说,“我忘了……” “忘了什么?” “大人有位朋友等在会客室里,他想跟您谈话。” “他叫什么名字?” “罗贝尔·布里凯师傅。” “罗贝尔·布里凯师傅,”戈朗弗洛说,“这个人不是什么朋友,博罗梅兄弟,只不过认识罢了。” “那么大人不准备见他?” “见他,见他,”戈朗弗洛懒洋洋地说,“这家伙可以叫我散散心;让他进来。” 博罗梅兄弟又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雅克兄弟呢,一步就跳到了放兵器的房间里。 五分钟后,房门又开了,希科出现在门口。 二十 两个朋友 莫德斯特长老保持着他那怡然自得的斜靠着的姿势,没有立起身来。 希科穿过房间向他走去。 院长总算还肯慢慢地把头点了一下,向进来的人表示已经看见他了。 对院长的冷淡,希科好像没有感到一点惊奇,他继续走过去,然后,恭敬地保持一段距离站定,向长老致意。 “早上好,院长先生,”他说。 “啊!您来了,”戈朗弗洛说,“看上去,您还好好的?” “您是不是以为我死了,院长先生?” “见鬼!好久没见到您的影子了。” “我前一阵有事。” “啊!” 希科知道,如果戈朗弗洛不灌下两三瓶勃艮第陈葡萄酒助助兴,是金口难开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是早晨,戈朗弗洛十之八九还没喝过酒,希科就拣了一张舒适的扶手椅,默不作声地坐在壁炉边,两条腿伸出去搁在柴架上,上半身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您跟我一起吃饭吗,布里凯先生?”莫德斯特长老问。 “也许,院长大人。” “布里凯先生,要是我不能如我所愿意的那样一直奉陪您,请您别见怪。” “嘿!谁要您来陪我啦,院长先生?见鬼!我也没要在这儿吃饭,是您这么邀我的。” “当然是这样,布里凯先生,”莫德斯特长老有些不安地说,希科坚定的语气正是他这种不安的原因;“对,一点不错,我是这么邀你的,不过……” “不过您怕我不接受,是吗?” “啊!不是。您说说看,布里凯先生,耍手腕难道会是我的习惯吗?” “一个人到了您这么高的地位,想有什么习惯就有什么习惯喽,院长先生,”希科回答,带着他那特有的笑容。 莫德斯特长老眨巴着眼睛,瞧着希科。 要猜出希科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话,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希科立起身来。 “您怎么不坐了,布里凯先生?”戈朗弗洛问。 “因为我要走了。” “您怎么要走了?您不是说跟我一起吃饭吗?” “首先,我并没有说过跟您一起吃饭。” “对不起,是我这么邀您。” “我回答说‘也许’:‘也许’的意思并不是‘好的’。” “您生气了?” 希科笑了起来。 “我,生气!”他说,“我干吗要生气呢?就因为您厚颜无耻、不学无术、粗鲁无礼,就值得我生气吗?啊!亲爱的院长大人,我认识您这么久了,我才不会为您的这些小小的缺点生气呐。” 戈朗弗洛被客人的这顿臭骂吓呆了,就那么张着嘴巴,伸着胳膊。 “再见,院长先生,”希科接着说。 “啊!请您别走。” “我的出差不能再耽搁了。” “您的出差?” “我有使命在身。”   “谁的使命?” “国王的。” 戈朗弗洛越来越感到自己完蛋了。 “国王的,”他说,“国王的使命!那您又见到他了?” “当然。” “他是怎么接待您的?” “非常热情;他尽管是国王,记忆倒还不错。” “国王的使命。”戈朗弗洛结结巴巴地说,“我真是厚颜无耻,真是不学无术,真是粗鲁无礼……” 他的虚荣心慢慢地瘪了下去,就像一只气球里的气打针孔漏掉似的。 “再见!”希科又说一遍。 戈朗弗洛从扶手椅上直起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拦住要走的客人,我们说句老实话,这客人是稍稍挽留一下就会留下来的。 “好吧,咱们说说清楚,”院长说。 “说什么?”希科问。 “说说您今天干吗这么容易动气。” “我,我今天跟平时一个样。” “不一样。” “我只不过是跟我在一起的人的一面镜子。” “不是。” “您笑,我也笑;您赌气,我就装怪相。” “不是,不是,不是!” “是的,是的,是的!” “好吧,得,我承认我刚才是心事重了点儿。” “真的!” “对一个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您难道不能包涵包涵吗?我的头脑都发昏了,天哪!这个修院不就像个外省的省政府吗?您想想,我要管两百号人,我一个人又是庶务,又是建筑师,又是总管;就这么,我拯救灵魂的职责还没算在内呐。” “啊!对一个天主的卑微的仆人来说,确实是太多了。” “啊!您这是在讽刺我,”戈朗弗洛说;“布里凯先生,难道您已经失去了您作为基督徒的爱德了吗?” “难道我有过这个?” “我还相信,您的行为里已经搀进了嫉妒:留心哪,嫉妒是最大的罪孽。” “我的行为里搀进了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我倒要请教!” “嗯!您在对自己说:‘院长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而我是一落千丈,是不是?”希科讥讽地回答说。 “那得怪您现在这尴尬的处境,布里凯先生。” “院长先生,您想想《福音书》的那句经文吧。” “哪句经文?” “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①” “呸!”戈朗弗洛说。 “好啊,他连《圣经》里的话都怀疑,异教徒!”希科把两手台抱在胸前嚷道。 “异教徒!”戈朗弗洛重复说;“胡格诺派教徒才是异教徒。” “那么是分立派!” “得啦,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布里凯先生?说实话,我给您闹胡涂了。” “没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要出门跑一趟,来跟您说声再见的。 “好,再见,莫德斯特长老大人!” “您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吧?” “当然我就这么走了!” “您?” “对,我。” “一个朋友?” “一个人发迹以后就没有朋友了。” “您,希科?” “我不再是希科了,您刚才还为此责备过我。” “我?什么时候?” “您说到我的尴尬处境的时候。” “我责备您!啊!瞧您今天说些什么话呀!” 院长低下他的肥脑袋,双下巴给这么一压,鼓成一团臃肿的肉团,搁在公牛似的颈脖上。 希科从眼梢罩望着他,看出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了。 “再见,别记恨我对您说过的大实话。” 他做了个要走的样子。 “您想要什么,统统告诉我吧,希科先生,”莫德斯特长老说;“就是别再拿那种眼光看我了!” “啊!啊!现在已经有点迟了。” “总还会来得及的!哎!瞧,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真是的!这不利于健康,您以前对我说过不止二十次!好吧,咱们来吃饭。” 希科决定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真的不吃!”他说;“这儿吃得太糟糕。” 别的打击,戈朗弗洛都硬硬头皮顶了下来,可这一下,他垮了。 “我这儿吃得糟糕?”他张皇失措,结结巴巴地说。 “至少我这么认为,”希科说。 “您上次吃的晚饭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吗?” “我嘴里到现在还有那么一股叫人恶心的味儿;呸!” “您说呸!”戈朗弗洛向天空举起双手嚷道。 “对,”希科坚决地说,“我说呸!” “您到底指哪道菜呢?请您说说看。” “炸猪排焦得不成样子。” “啊!” “肉馅猪耳嚼都嚼不动。” “啊!” “米饭阉鸡味道淡得像清水。” “公正的老天啊!” “虾酱浓汤连油都没撇掉。” “天哪!” “酱汁面上看得出浮着一层油,现在还在我的胃里晃来晃去。” “希科!希科!”莫德斯特长老叹着气,那音调就像是奄奄一息的恺撒(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和作家。后被布鲁图和卡西乌为首的共和派贵族阴谋刺杀。)在对刺杀他的凶手说:“布鲁图!布鲁图!” “何况,您也没有时间陪我。” “我?” “您对我说过您有事;您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您样样都全,就差说谎了。” “嗯,这件事嘛,可以放一放。要接待一位女求见者,仅此面已。” “那就接待她吧。” “不!不!亲爱的希科先生:尽管她给我送来了一百瓶西西里葡萄酒。” “一百瓶西西里葡萄酒?” “我不接待她,尽管她大概是一位很高贵的女人,这位送西西里葡萄酒出手就是一百瓶的贵夫人;不,我只想接待您,亲爱的希科先生,她要我做她的忏悔师;嗯,只要您说一句。我就拒绝给她以心灵上的指示;我要叫她另找一个神师。”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 “为了和您一起吃饭,亲爱的希科先生。为了弥补我对您犯下的过失。” “您犯过失,是因为您太骄傲,莫德斯特长老。” “现在我要谦虚了,我的朋友。” “还因为您太懒。” “希科!希科!从明天开始,我要苦修了,我要让我的修士们每天操练。” “让您的修士操练!”希科圆睁双眼说;“什么操练?用叉子操练吗?” “不,用兵器操练。” “用兵器操练?” “对,不过指挥操练可累啊。” “您,指挥雅各宾修士们操练?” “不管怎么样,我要指挥操练。” “从明天开始?” “只要您说一声,就从今天开始。” “是谁想出这个叫修士操练的主意的?” “好像是我吧,”戈朗弗洛说。 “您?这不可能!” “可就是这样呀,我给博罗梅兄弟下过这道命令。” “这个博罗梅兄弟又是谁?” “啊!真的,您不认识他。” “他是谁?” “他是司库。” “您怎么有了个我不认识的司库啦,您这个窝囊废?” “他是您上回来过以后才来的。” “这个司库是打哪儿到您这儿来的?” “他是德·吉兹红衣主教推荐给我的。” “他亲自推荐给您?” “写信推荐的,亲受的希科先生,写信推荐的。” “大概就是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个脸长得像个鸢的家伙?” “就是他。” “就是叫我进来的那个人?” “对。” “啊!啊l”希科下意识地这么说;“德·吉兹红衣主教那么热情地保荐来的这位司库,他的本事怎么样?” “他算起帐来就像毕达哥拉斯①。” “兵器操练的事您是跟他一起决定的罗?” “是的,我的朋友。” “这就是说,是他向您建议把修士武装起来的,对不对?” “不,亲爱的希科先生,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完全是我想出来的。” “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是把他们武装起来。” “别死要面子啦,顽固不化的罪人,死要面子是最大的罪孽;这个主意不是您想出来的。” “不是我就是他,我记不大清楚这主意是他还是我想出来的了。不,不,肯定是我想出来的;好像是,我想出这个主意时还引用了一句很明智很出色的拉丁文。” 希科又走近院长。 “一句拉丁文,您,我亲爱的院长!”希科说,“这句拉丁文您还记得吗?” “Militat spiritu…” ““Militat spiritu,militat gladio?” “就是它!就是它!”莫德斯特激动地嚷道。 “好啦,好啦,”希科说,“再没有比您更乐于为自己辩护的了,莫德斯特长老;我原谅您。” “啊!”戈朗弗洛感动地说。 “您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真正的朋友。” 戈朗弗洛拭去一滴眼泪。 “咱们吃饭吧,我对这顿饭也宽容了。” “您听我说,”戈朗弗洛激动地说,“我要叫人去跟厨子兄弟说,要是他做的菜不是顶呱呱的,我就关他禁闭。” “叫人去说吧,去吧,”希科说,“您是这儿的主人,我亲爱的院长。” “咱们来开几瓶那位女仟悔者送的葡萄酒。” “我要用我的智慧来帮助帮助您,我的朋友。” “让我拥抱您,希科!” “别把我闷死了,咱们聊聊吧。” 二十一 宴席上的宾主 戈朗弗洛很快就把命令传下去了。 如果说可敬的院长真的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步步高升的话,这就特别在一顿美餐的细节以及与烹调技术有关的那些事上表现出来。 莫德斯特长老传厄泽布兄弟进来问话。他来了,那样子不像是来听主人吩咐,倒像是在法官面前听审。 从传话的口气上,他也猜到,在尊敬的院长那儿发生了什么与他有关的非常事故了。 “厄泽布兄弟,”戈朗弗洛语气严厉地说,“好好听着我的朋友罗贝尔·布里凯先生对您说的话。看来,您有点掉以轻心哪。我听说,您上次烧的虾酱浓汤毛病不小,猪耳也完全不行,根本不脆。当心哪,厄泽布兄弟,当心哪,只要往错误的道路上跨出一步,您整个身子就会陷下去了。” 那修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了一点根本通不过的理由。 “够了!”戈朗弗洛说。 厄泽布兄弟闭上嘴。 “今天中饭您准备给我们吃些什么?”尊敬的院长问。 “有鸡冠炒鸡蛋。” “还有呢?” “蘑菇塞肉。” “还有呢?” “马德拉酒烧螯虾。” “全是些不值一提的菜,不值一提:只够填个底。还有呢?快说。” “还有阿月浑子果仁火腿。” “呸!”希科说。 “对不起,”厄泽布战战兢兢地打断他的话说:“这道菜是加不带甜味的赫雷斯白葡萄酒烧的。事先我把牛肉放在埃克斯油醋汁里浸软,嵌到火腿里去,这样,吃牛肉的肥肉时就带吃了火腿的瘦肉,吃火腿的肥肉时就带吃了牛肉的瘦肉。” 戈朗弗济朝希科看了一眼,同时做了个表示赞许的表情。 “这还不错,对不对,”他说,“罗贝尔先生?” 希科做了个表示还过得去的手势。 “还有呢,”戈朗弗洛问,“还有什么吗?” “还可以马上为二位上一盆鳗鱼。” “让你的鳗鱼见鬼去吧!”希科说。 “我想,布里凯先生,”厄泽布说,他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我想您尝了我的鳗鱼以后,决不会后悔的。” “这鳗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养这些鳗鱼的方法是与众不同的。” “唔!唔!” “对,”戈朗弗洛接上去说,“好像是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我不大记得清了,反正是意大利的一个民族,就像厄泽布这样养七鳃鳗。这是他在一个名叫苏埃托尼阿斯①的古代人写的书上看到的,这个人写到过烹调上的事。” “什么!厄泽布兄弟,”希科叫起来,“您用活人来喂您的鳗鱼?” “不,先生,我把家禽、野味的肠子和肝剁碎,再加进一点猪肉,做成一种肉靡扔给我那些鳗鱼吃。它们在底下铺着细砂、经常更换的淡水里,一个月就养肥了。一边养肥一边还往长里拚命长。譬如说我今天给院长大人做菜的这条鳗鱼。就有九斤重。” “这是条蛇,”希科说。 “它一口就吞得下一只六天大的小鸡。” “这条鳗鱼您是怎么烧的?”希科问。 “对,您是怎么烧的?”院长也跟着问。 “剥皮,烘黄,在鳗鱼油里浸一下,滚上极细的面包粉,再放在烤架上烤十秒钟;最后浇上加辣椒和大蒜的调味汁,我就可以荣幸地为二位上菜了。” “可是调味汁呢?” “对,调味汁呢?” “埃克斯油加柠檬和芥末打成的很简单的调味汁。” “好极了,”希科说。 厄泽布兄弟松了口气。 “现在只缺甜食了,”戈朗弗洛很内行地提醒说。 “我有个新鲜花样,一定能让院长大人吃得满意。” “好,就看您的了,”戈朗弗洛说,“可别给我丢脸。” 厄泽布鞠躬。 “我可以下去了?”他问。 院长看看希科。 “让他下去吧,”希科说。 “您去吧,再把膳食总管兄弟给我叫来。” 厄泽布鞠躬退下。 膳食总管兄弟继厄泽布兄弟之后进来,接受了同样精确同样详尽的命令。 十分钟后,在铺着上等细麻布桌布的桌子前,宾主两人各自舒舒服服地坐在塞着靠垫的大扶手椅里,手执刀叉,面面相对,活像两个决斗者。 桌子很大,坐六个人都绰绰有余,现在上面给摆得满满的;因为膳食总管端来了一瓶又一瓶贴着各种不同标签、形状不一的酒瓶。 厄泽布恪守他自己报过的菜单,刚上过炒蛋、螯虾和蘑菇,空气里弥漫着块菰、新鲜得像奶油的黄油、百里香和马德拉酒的扑鼻的香味。 希科象个饥不择食的人一样贪婪地吃着。 院长则是一副对他自己、对厨师、对客人都放心不下的样子。 可是几分钟过后,希科抬起头来看的对候,戈朗弗洛也在那儿狼吞虎咽了。 他俩先喝莱茵酒,接着喝一五五○年的勃艮第酒;随后又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一个隐修教士的住所酿的酒尝了一通;圣佩里酒也喝了;最后喝那位女忏悔者的酒。 “这酒您觉得怎么样?”戈朗弗洛在问这句话前已经把这种酒尝了三遍,一直没敢开口,这会儿终于问道。 “酒味很纯,不过淡了一点,”希科说,“您那位女忏悔者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她。” “哦!您不知道她的名字?” “真的不知道,我们是通过使者交谈的。” 希科默不作声地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用上眼睛,品味着含在嘴里还没咽下的一小口酒,不过实际上他是在思索。 “这么说来,”五分钟过后,他才说,“我是有幸跟一位带兵的将军在一起进餐喽?” “啊!天哪,是啊!” “怎么!您说过话还要叹气?” “啊!别提了,太累人。” “当然,可是既体面,又风光。” “那真是没说的!不过在举行祭礼的时候,我就不得清静了……前天我不得不减掉晚餐的一道菜。” “减掉一道菜……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那些最好的士兵中有好几个——我应该承认——居然放肆地认为,每月第三个星期五给他们吃的勃艮第的葡萄原汁梨酱那道莱分量不够。” “有这等事!分量不够!……他们有什么理由说分量不够呢?” “他们说他们没吃饱,声称还要吃点瘦肉,像野鸭、螯虾或者味道很浓的鱼什么的。您想他们多贪口腹!” “见鬼!不过这些修士,既然他们操练,肚子饿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那还有什么功德呢?”莫德斯特兄弟说;“吃得好,工作得好,那是谁都能做到的。应该懂得克勤克俭,把节省下来的奉献天主,”可敬的院长一边继续说,一边又把一大块牛肉夹火腿塞进他那张一大口肉冻还没咽下去的嘴巴里,这肉冻厄泽布兄弟原来没有提到,因为这道菜太简单,不值得一提,而只列在菜单上。 “喝点酒,莫德斯特,喝点酒,”希科说;“您要噎住了,亲爱的朋友;您的脸已经红了。” “是气红的,”院长一口气喝下一杯足有半品脱的酒,回答说。 希科看着他喝,等戈朗弗洛把酒杯放到桌上以后,他才说, “好了,把您的故事说下去,凭良心说,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呢!他们觉得没有吃够,您因此就少给他们一道菜?” “正是如此。” “这太妙了。” “可是这个惩罚的反应也很强烈,我真怕他们会起来反抗,他们眼里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们肚子饿,”希科说;‘他妈的!饿了自然就会这样。” “他们肚子饿?” “当然。” “您这么说?这么相信?” “我可以肯定。” “嗯,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一桩怪事,我将来要让科学家去分析分析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喊来博罗梅兄弟,叫他把我的命令传下去,减掉一道菜,后来我看他们一副要反抗的样子,就又加上不给喝酒的命令。” “最后怎么样?”希科问。 “最后,为了不至于功亏一篑,我吩咐他们增加一次操练,我想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反抗的七头蛇彻底打垮了:圣诗上提到过这个,您也知道;等一等!Cabis poriabis diagonem.啊!见鬼,您这方面太懂啦!” “Proculcabis draconem,”希科一边说,一边给院长斟酒。 “Draeonem,正是它,妙极了!说到龙,您倒吃吃这鳗鱼看,很辣很辣,好吃极了!” “谢谢,我喘不过气来了;不过请您往下说,往下说。” “说什么?” “您的怪事。” “什么怪事?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您想让学者去分析的那柱怪事。” “啊!对,我想起来了,好。” “我听着呢。” “我吩咐当晚操练一次,我预计我会看到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精疲力尽,脸色苍白,浑身冒汗,我还准备好了一篇极妙的讲道,题目“吃我面包的人’。” “光吃面包的,”希科说。 “一点不错,光吃面包的,”戈朗弗洛拉开他那健壮的上下颌,大声笑着,嚷道。“我盘算着怎么玩弄词句,大做文章,事先就整个儿笑了一个钟头,可等我到了庭院里,只见面前是一群生气勃勃、有力的棒小伙子,他们像蚱蜢似地蹦来跳去。同时我还有一种幻觉,可真想向学者请教是怎么回事。” “咱们来瞧瞧这幻觉。” “他们身上还有一股酒味儿,一法里外都闻得到。” “酒味儿!这么说博罗梅兄弟对您是阳奉阴违了?” “啊!我对博罗梅是信得过的,”戈郎弗洛嚷起来,“他是盲目服从的化身:假如我要博罗梅兄弟用火自焚,他会立刻去找火刑具,把火堆烧起来。” “真是太不会看人啦,”希科搔搔鼻子说,“我丝毫也没有这种印象。” “那很可能,不过我,我了解我的博罗梅,你看,就跟我了解你一样,亲爱的希科,”莫德斯特说,他因为醉了,所以变得很温情。 ”你说身上有酒味儿?” “博罗梅?” “不,你的那些修士们。” “酒味儿重得就像酒桶,还不说他们一个个脸都红得像螯虾似的;我把博罗梅叫来骂了一顿。” “好!” “啊!我,我才不麻痹呢。” “他怎么回答?” “等等,他的回答微妙得很。” “我想也会如此。” “他回答说,强烈的欲望所产生的效果,跟欲望得到满足以后所产生的效果完全一样。”? “啊!啊!”希科说:“正如你说的,确实微妙得很,他妈的!你的博罗梅真是厉害;他的鼻子怎么会那么削,嘴唇怎么会那么薄,我现在不再感到惊奇了;他的话叫你信服了?” “完完全全信服,换了你也会信服的;对啦,你走过来点,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动就头昏。” 希科走过去。 戈朗弗洛把他的大手掌弯成一只听筒,罩在希科的耳朵上。 “怎么回事?”希科问。 “等等,我几句活就能跟你说请楚。你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吗,希科?” “记得。” “那时候血管里的血在沸腾……心里的欲望说出来会叫人脸红……” “院长!院长!”纯洁的希科说。 “这些话是博罗梅说的,我认为他很有道理;有时候,欲望不也能产生观实的幻象吗?” 希科不禁放声大笑,笑得放满酒瓶的桌子像海船甲板似的直颤动。 “好,好,”他说,“我要投在博罗梅兄弟的门下,等到我把他的理论全学到手了,我就要请您行个方便,我尊敬的神父。” “那不成问题,希科,不管您向您的朋友请求什么。现在,您说吧,要我行什么方便?” “让我来管隐修院的总务,只管一个星期。” “在这一个星期里您要干些什么呢?” “我要照博罗梅兄弟的理论来管他的吃喝,我会给他一盘菜、一只空杯子,对他说:“用您的饥饿和干渴的全部力量来向往一只配蘑菇的火鸡和一瓶香贝尔丹酒吧,不过要当心,别让香贝尔丹酒把您给灌醉了,也别让火鸡闹得您消化不良,亲爱的哲学家。’” “这么说,”戈朗弗洛说,“你不相信欲望的作用吗,你这个不信神的人?” “好说!好说!我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咱们不谈那些理论了吧。” “好吧,”戈朗弗洛说,“咱们不谈那些,来谈点现实的东西。” 说着,他把自己的杯子斟满。 “为你刚才说起的那段快乐日子,希科,”他说,“为咱们在‘丰饶羊角’吃的那些晚餐,干杯!” “好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它们全忘了呢,尊敬的神父。” “你这个渎神的人!这一切都在我尊严的地位掩盖下沉睡着。可是,见鬼!我还是当年的我。” 说着,戈朗弗洛也不管希科对他“嘘,嘘”地示意,开始唱起一支他最爱唱的歌来。 驴驹卸了鞍, 耳朵竖得欢。 瓶儿拔了塞, 美酒往外蹿; 要问谁像楞头青, 葡萄园里的出家人; 要问骨头谁最轻, 自由自在的出家人。 “嘘!你这个疯子!”希科说;“要是博罗梅兄弟进来,他会以为你有一星期没吃东西没喝酒了。” “要是博罗梅兄弟进来,他会跟咱们一块儿喝的。” “我可不信,” “我呢,我要对你说……” “你别说,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就说嘛。” “是你不给我时间说,酒鬼!” “啊!我是洒鬼!” “你看,一操练兵器,你的修道院就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兵营了。” “对,我的朋友,正是这句话,名副其实的兵营,名副其实的;上星期四,是星期四吗?是的,是星期四,等一等,我记不清是不是星期四了。” “是星期四还是星期五,都没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事实,最要紧的是事实,对不对?好!星期四或者星期五,在走廊上,我看见两个见习修士拿着军刀在格斗,旁边两个副手也差不多要动手打起来。” “你怎么办?” “我叫人拿来一根鞭子,要抽这几个见习修士,他们拔脚就逃;可是博罗梅……” “啊!啊!博罗梅,又是博罗梅!” “经常是他。” “那么博罗梅……?” “博罗梅抓住他们,狠狠地把他们揍了一顿,揍得他们直到现在还起不了床,这几个混蛋!” “我很想看看他们的肩膀,好欣赏一下博罗梅兄弟的手劲,”希科说。 “咱们放着羊膀子不看,去看别的什么膀子?决不!请吃些杏子酱吧。” “不,见鬼!我都要噎住了。” “那就喝点儿。” “也不喝,我,我需要走动走动。” “嗯,我呢,难道你以为我不需要走动走动吗?可我还是喝酒。” “啊!您,那不一样,再说您为了喊口令,也该中气足些。” “那么,来一杯,只来一杯这种餐后酒,这酒是厄泽布的秘传。” “好吧。” “这酒管用极了,哪怕你拼命饱餐一顿,两小时以后准会觉得肚子饿。” “这酒对穷人真太可怕了!告诉您吧,如果我是国王,我要把厄泽布砍头,因为他的餐后酒会叫一个王国遭到饥馑。啊!啊!这是什么?” “是操练开始了,”戈朗弗洛说。 从庭院里确实传来一片喧哗声和铁器的碰击声。 “没有一个首领?”希科说。“啊!啊!我看,这些兵纪律糟透了。” “没有我?哪儿的话!”戈朗弗洛说;“况且,这也根本不可能,你懂吗?因为发布命令的是我,教官也是我;瞧,证明来了:我听见博罗梅兄弟来听我的命令了。” 果然,就在这时,博罗梅进来,斜着眼,像安息人(伊朗北部古民族,音译为帕提亚人,擅长骑马佯逃,朝背后射冷箭。)放的冷箭那样迅速地朝希科投来一道目光。 “啊!啊!”希科想,“你看我这一眼可看错了,你露馅了。” “院长大人,”博罗梅说,“他们单等着您去检查武器和护胸甲。” “护胸甲!啊!啊!”希科悄悄地对自己说。“等一下,我也参加,我也参加!” 他匆匆地立起身来。 “您也参加我们的操练,”戈朗弗洛说着,也立起身来,活像一块长着腿的大理石;“请您搀着我,我的朋友;您将要看到一场精采的操练。” “事实上,院长大人是一位很有修养的战术家,”博罗梅说,想探测一下希科镇静的脸相后面藏着些什么。 “莫德斯特长老是一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物,”希科躬身回答。 随后,他悄悄地对自己说: “啊!啊!当心点儿吧,我的鹰雏儿,要不这只老鸢会拔光你身上的毛。” 二十二 博罗梅兄弟 希科搀扶着尊敬的院长,从宽敞的大楼梯走下去,来到庭院;一眼看上去,那儿确实像一个忙碌的大兵营。 修士们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手执长戟、长矛和火枪,像士兵一样等待指挥官的到来。 其中五十来个最强壮最热忱的修士,头上戴着头盔或兜鏊,腰间挂着长剑,他们只差手上缺块盾牌,不然就完全像古代的米堤亚人(伊朗北部古民族,音译为帕提亚人,擅长骑马佯逃,朝背后射冷箭。),或者只差一双吊梢眼,否则就跟今天的中国人完全一样了。 另一拨人不无骄傲地炫耀着他们胸前隆起的护胸甲,他们喜欢用铁制的护手甲在护胸甲上碰出响声。 剩下的那拨人,戴着臂铠和护腿甲,不时活动活动被这些局部的甲壳箍得失去弹性的关节。 博罗梅兄弟从一个见习修士手中拿过一顶头盔戴在头上,那动作既迅速又准确,即使是国工雇佣来的德国步兵或骑兵也不过如此。 他系带子的时候,希科不由得端详起这顶头盔来,看着看着,他的嘴角漾出了笑意;最后,他笑嘻嘻地绕着博罗梅转了一圈,像是要从各个角度来欣赏这顶头盔似的。 这还不算,他又走近这位司库,伸手去摸摸这顶尖顶头盔上一个高低不平的地方。 “您这顶头盔可真出色,博罗梅兄弟,”他说。“您这是从哪买来的,亲爱的院长?” 戈朗弗洛没法回答,因为这时候有人正在给他戴上一副闪闪发亮的护胸甲,尽管这副护胸甲大得可以藏下法奈斯宫壁画上的赫拉克勒斯②,可敬的院长那层层叠叠垂下来的肥肉却给它卡得很难受。 “带子别扎得这么紧,见鬼!”戈朗弗洛喊道;“别用这么大的劲儿,我气也透不过来,话也说不出来了,松手,松手!” “我想,您是在问尊敬的院长,”博罗梅说,“我的头盔是哪儿买的?” “我问尊敬的院长而没有问您,”希科回答,“这是因为我想,在这个修院,正像在其他任何地方的修院一样,一切都是按院长的命令办事的。” “当然,”戈朗弗洛说,“这儿的一切事情,都是按我的命令办的。您要问什么,亲爱的布里凯先生?” “我问博罗梅兄弟,他是不是知道这顶头盔是哪儿买的。” “尊敬的院长昨天买了一批兵器来武装咱们的修院,这就是其中的一件。” “我买的?”戈朗弗洛问。 “大人该还记得,您吩咐我们带一些头盔和护胸甲回来,我们执行了大人的命令。” “是这样,是这样,”戈朗弗洛说。 “活见鬼。”希科说,“我的头盔跟我这个主人真有点缘分,我亲手把它送到德·吉兹府邸以后,它又像条丢失的狗似的在这个雅各宾隐修院找到我了!” 这时,博罗梅兄弟做了个手势,队伍就排得整整齐齐,整个行列中没有一点儿声响。 希科坐在条长凳上,准备舒舒服服地看修士们的操练。 戈朗弗洛照旧站着,两条木桩似的粗腿,使他站得稳稳当当的。 “立正!”博罗梅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莫德斯特长老从他的铁鞘里拔出一把巨大的军刀,在空中挥动了几下,用洪亮的嗓音喊: “立正!” “大人也许对这么发口令有点厌烦了,”这时博罗梅兄弟谄媚地说。“大人今天早上累了:要是大人愿意保重身体的话,今天让我来指挥操练吧。” “那好,”莫德斯特长老说;“我确实挺累的,直喘气;您指挥吧。” 博罗梅鞠了一躬,然后,对长老的这种同意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似的,走到队伍面前站定。 “多么殷勤的仆人啊!”希科说;“这个人可真是颗珍珠呢,” “我跟你说过,他很讨人喜欢!“莫德斯特长老回答。 “我想我可以肯定,他每天都为你做这件事的?”希科说。 “啊!天天如此。他驯服得像个奴隶;我老是责备他过于殷勤。谦恭并不等于当奴隶,”戈朗弗洛以说教的口吻添上一句。 “为了让你可以在这儿百事不管,为了让你能高枕无忧:博罗梅兄弟日日夜夜为你操着心。” “啊!我的天主,正是这样。” “行了,我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希科说,把注意力集中到博罗梅一个人身上。 看着修士们的司库戴盔披甲,像战马似的挺立着,确实使人感到惊讶。 他圆睁的双眼冒着火焰,健壮有力的手娴熟地挥舞着长剑,使人觉得那是一个剑术教师在向一小队士兵比划着招式。 博罗梅每示范一个动作,戈朗弗洛就重复一遍他的讲解,然后再说: “博罗梅说得很对,不过我已经对你们这么说过了;记记看,我昨天给你们上的课。把兵器换一只手;托住长矛,托好了;矛头齐眼腈;看在圣乔治份上,摆好姿势!腿别弯;向左半圈跟向右半圈完全是一码事,只是方向反一反。” “真是活见鬼!”希科说,“你是个挺熟练的教官。” “就是,就是,”戈朗弗洛摸着自己叠了三层的下巴说。“操练我还是蛮精通的。” “你还有博罗梅这么个好弟子。” “我一说他就懂,”戈朗弗洛说,“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 修士们接受的军事训练,是一种当时很风行的操法,举刀箭步刺,举剑箭步刺,然后是射击训练。 当他们做最后一项训练的时候,院长对希科说: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小雅克。” “你的小雅克?是什么人?” “一个好小伙子,我想让他跟在我身边,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劲儿倒挺大,火爆得像硝石。” “啊!真的!这个可爱的孩子在哪儿啊?” “等一等,等一等,我来指给你看;瞧,那儿;就是端着火枪准备第一个射击的那个。” “他枪法很准吗?” “这么说吧;百步开外,这鬼家伙能打中一枚玫瑰花诺布尔(英国古金币名,有一种叫“玫瑰花诺布尔”,因为上面铸有约克王朝或加兰斯特王朝玫瑰花形纹章。)。” “这个小伙子辅起弥撒来准是很利落吧;你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啦?” “是他!……不是!” “你认识我的小雅克?” “我?完全不认识。” “可是你一开始认为自己认识他?” “是的,好像有一天,或者不如说有一天晚上,我在哪个教堂里看见过他,当时我正在小隔间里做忏悔;不过,不对,我认错人了,那不是他。” 这一回,我们得承认,希科说的并不全是真话。希科认人的记忆力极好,只要见过一面,他就永远不会忘记。 戈朗弗洛所说的小雅克,也拿准了院长跟院长的朋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会儿他正往一支跟他身子一般高的沉甸甸的火枪里装弹药。弹药装好以后,他走过去,趾高气扬地立在离靶子百步远的地方,然后把有脚往后一挪,以只有军人才有的准确性开始仔细瞄准。 放枪了,子弹正中靶心,修士们起劲地鼓掌。 “嗨,瞄得真准,”希科说,“而且我看小伙子长得也挺俊,” “谢谢,先生,”雅克回答,他苍白的脸颊泛出了兴奋的红晕。 “你各种兵器都耍得很得心应手,我的孩子,”希科接着说。 “可是,先生,我是在学呢,”雅克说。 说完,他把已经显过本领、用不着了的火枪搁在一边,从身旁的人手中拿过一支长矛,抡得团团飞转,希科看着,觉得毫无破绽。 希科就又说了几句恭维话。 “他最拿手的是长剑,”莫德斯特长老说。“行家看了都赞不绝口;这鬼家伙真是腕如钢,膝如铁,而且他从早到晚都手不离剑。” “啊!我倒要瞧瞧,”希科说。 “您愿意试试他的气力吗?”博罗梅说。 “我愿意看他试试身手,”希科回答。 “啊!”司库继续说,“不过这儿除我以外,也许谁也敌不过他;您,也有点力气吗?” “我只是个可怜巴巴的普通老百姓,”希科摇头说,“以前我也像别人一样练练剑;现在我的腿在打哆嗦,手也发抖了,脑子也不管用了。” “不管怎么说,您一直还在练习?”博罗梅说。 “稍稍练一点儿,”希科回答,朝微笑着的戈朗弗洛看了一眼,使戈朗弗洛已经到了嘴边的尼古拉·大卫这个名字又缩了回去。 不过博罗梅没看见那微笑,也没听到这个名字,他带着平静的笑容,命令把花剑和击剑脸罩取来。 雅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的,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把长袍撩到膝头,一边用他的凉鞋在沙上踩踩稳,一边发出了挑战。 “我既不是修士,又不是士兵,”希科说,“确实好久不摸兵器了,我请求浑身是肌肉和筋腱的您,博罗梅兄弟,给雅克兄弟上一课。您赞成吗,亲爱的院长?”希科问莫德斯特长老。 “我命令这样做!”院长宣布,有机会插话是他是高兴的事。 博罗梅脱下头盔,希科连忙把双手伸过去;头盔到了希科手里,它的故主又可以细细地端详它了;当我们这位市民考察完毕的时候,司库已经把长袍撩到腰间,做好了准备。 所有的修士,在团体精神的激励下,走过来团团围住了学生和教师。 戈朗弗洛俯身凑在他朋友的耳边。 “这跟唱晚祷一样有趣,是吗?”他天真地说。 “轻骑兵都这么说,”希科同样天真地说。” 交手双方摆好了架势;博罗梅精悍而结实,在身材上占优势;此外他在稳健和经验上也占了上风。 雅克闪闪发亮的两眼喷出火来,连颧骨上也升起了两片狂热的红潮。 博罗梅出家人的假面具渐渐褪了下来,他手持花剑,沉浸在斗智斗勇的恶斗之中,完全变成了一个军人:他每击一剑,就要喊出一声鼓励、劝戒或是斥责的话;可是,雅克的力量、速度和冲劲往往胜过老师,使得博罗梅兄弟的胸口上挨了好几剑。 希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场比剑,数着各人被刺中的次数。 等到比赛结束,或者不如说,等到双方第一次休息的时候,希科说: “雅克刺中六下,博罗梅兄弟,九下,对当学生的来说很不错了,当老师的却还不够。” 一道除了希科谁也没有看见的光芒,从博罗梅的眼里闪过,泄露了他性格上的一个新的特点。 “好!”希科想,“此人傲气十足。” “先生,”博罗梅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语气显得比较温和,“击剑练习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粗野的,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出家人尤其如此。” “这不去管它,”希科说,他决心把博罗梅师傅逼到底;“师傅起码应该比徒弟多刺中一半以上。” “啊!布里凯先生,”博罗梅说,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您似乎太专横了吧。” “好!他发火了,”希科想,“这样就是两个致命的弱点了;据说只要有了其中一个弱点,一个男子汉就算完了:情况对我很有利。” 随后他高声说: “如果雅克能够再冷静一些,我敢说他能够跟您打成平手。” “我不这么认为,”博罗梅说。 “好吧,可我,我可以这么肯定。” “布里凯先生,既然您对刀剑是个行家,”博罗梅以挖苦的语气说,“也许该亲自来跟雅克较最一下;那时候您就可以更有体会了。” “啊!我嘛,我老了,”希科说。 “不错,可是很在行。”博罗梅说。 “啊!你笑话我,”希科想:“你等着,等着吧。”“不过,”他继续说,“我注意到刚才的比赛因为一件事不能算数。” “什么事?” “是这件事,博罗梅兄弟作为一位可敬的师傅,我相信,他出于好意,存心让雅克刺中几下。” “啊!啊!”这回可是雅克皱起眉头说了。 “当然并非如此,”博罗梅克制住自己说,不过心里已是十分恼火;“我喜欢雅克,这没错,可是我决不会用这种好意来毁掉他。” “这我可没想到,”希科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那样呢,请原谅我。” “到现在,您说得也够多了,”博罗梅说,“上场吧,布里凯先生。” “啊!您别吓唬我,”希科说。 “放心吧,先生,”博罗梅说,“我们会手下留情的;我们是懂得教规的。” “你这不信神的人!”希科暗自嘀咕说。 “来吧,布里凯先生,就比一个回合。” “试试吧,”戈朗弗洛说,“试试吧。” “我不会伤害您的,先生,”雅克说,他一方面支持他的师傅,另一方面也想说两句刺刺希科,“我的手是很客气的。” “亲爱的孩子,”希科暗自说,意味深长地朝那年轻修士看了一会儿以后,不出声地笑了笑。“好吧,”他说,“既然大家执意如此。”   “啊!好极了!”几个渴望取胜的当事人喊道。 “不过,”希科说,“我有言在先,不超过三个回合。” “随您的便,先生,”雅克说。 希科慢吞吞地从长凳上立起身,把短袄束束紧,戴上击剑手套,套好面罩,动作灵活得像乌龟捕食飞虫。 “要是这个家伙能够招架住你的直刺,”博罗梅悄悄地对雅克说,“我就再也不跟你比剑了。我可是通知你了呀。” 雅克点点头,笑了笑,意思是说: “放心吧,师傅。” 希科仍然是那么慢条斯理,那么谨慎小心地伸出长胳膊长腿,摆好架式,以一种神奇的准确性安放好他的长胳膊长腿,让人完全看不出它们所具有的巨大的活力和不可估量的灵活性。 二十三 剑 术 课 在那个时代——我们不仅试图叙述那时一些重大事件,而且还要描绘当时的风俗习惯——击剑比赛跟今天的很不相同。 剑是两面开口的,所以不仅可以刺,也常用来砍;另外,左手再执一柄短剑,既能防身,又可攻击:因而刺伤,或者不如说,划伤的机会很多,在一场真正的战斗中这反而有着强烈的刺激作用, 盖吕当年身上十八处负伤,血流不止,但仍然挺立不倒,继续战斗,直至第十九处负伤,才就此卧床不起,直到进入坟墓。 剑术比赛从意大利传了进来,仍然处于这门技艺的幼年阶段,所以那年头的比剑,无非就是双方一边劈刺一边不停地挪动步子,而且因为场地是随便选定的,有时地面稍有些高低不平,就会让剑手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障碍。 你会看到击剑者时而伸长身体,时而收拢身件,时而跳到左边,时而跳到右边,或者用一只手撑在地上,灵活性,不仅是手腕的灵活性,而且还有两腿以至全身的灵活性,是这门技艺的先决条件之一。 希科的剑术看上去不像是受的这种训练;简直可以说他是有先见之明。摸到了现代剑术的门道,其制胜的关键,尤其是动作优雅的诀窍,在于手腕灵活而身体几乎保持不动。 他叉开两腿,挺直上身,稳稳地站着,手腕健壮有力而又非常灵活,那柄剑从剑尖到剑身的中部很像一根柔韧而弯曲的灯心草茎杆,从剑柄到剑身中部则是挺直的钢刃。 在头几个回合里,面对着这个青铜铸成,好像只有手腕是活的对手,雅克兄弟有些过于急躁,希科觑准他漏出的极小的空档,就挺腿伸臂刺过去,而我们知道,对惯于用剑尖或剑梢攻击的击剑手来说,这种空档是常常可以找到的。 每出现这么一个空档,那条长长的胳膊就伸出去有三尺远,径直在雅克兄弟的胸前刺一下,整个动作有条不紊,倒像是机械在操纵,而不是由难免有偏差和失误的肉做的器官在操纵。 每被花剑圆头刺中一下,雅克的脸就由于愤怒和好胜心的受挫涨得通红,同时将身子往后跳出一步。 在十分钟时间里,这个灵巧惊人的孩子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像山猫似的扑出去,像蛇似的缩起身子,他从希科的胸前闪过,一会儿向右跳,一会儿向左跳,而希科态度从容,看准一个机会,就伸出长胳膊架开对手的剑,给他狠命的一击。 博罗梅兄弟刚才还情绪激昂,有点兴奋过度,此刻却由于强压住这股激昂的情绪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雅克最后一次扑向希科,希科见到他脚步不稳,就卖个破绽,漏出空档,引他全力冲刺过来。 雅克果然冲刺过去,希科猛地一闪身,那可怜的徒弟失去了重心,终于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希科像一块岩石一样,一动不动地仍旧站立在原来的地方。 博罗梅兄弟死命咬手指,几乎咬出血来。 “您刚才没告诉我们,先生,您是击剑馆里的常客,”他说。 “他!”戈朗弗洛嚷起来,他感到很惊讶,但又由于一种很容易理解的友谊的感情而洋洋得意;“他嘛,他从来不出门!” “我嘛,一个可怜的老百姓,”希科说;“说我罗贝尔·布里凯是击剑馆的常客!啊l司库先生!” “不管怎么说,先生,”博罗梅兄弟喊道,“要把一柄剑使得像您那样,是需要经过大量练习的。” “啊!我的天主,是的,先生,”希科带着一副天真的模样回答说,“我确实有时候握过剑;而每当我握住剑,我总看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那就是,对手里握着剑的人说来,骄傲无好处,发火必坏事。现在,您听着,我的雅克小兄弟,”他又说,“您的手腕不错,可是脚和脑子不行:您动作敏捷,但不用脑筋。击剑比赛中有三样东西最要紧:首先是头脑,然后是手腕,最后是双脚;有了第一样就可以防卫,再加上第二样就可以克敌制胜;而如果三样俱全,那就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啊!先生,”雅克说,“那您就跟博罗梅兄弟比一场吧;那一定精采。” 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的希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傲慢的司库也许会对此加以利用的。 “好吧,”他说,“要是博罗梅兄弟同意,我可以奉陪。” “不,先生,”司库回答,“我认输了;我宁可不交手就先认输。” “啊!他多谦虚,多可爱!”戈朗弗洛说。 “你错了,”不留情面的希科凑在他耳边说,“他的虚荣心太重了;我在他这个年纪,要是能找到这么一个机会,宁愿五体投地,恳求让我也能像雅克刚才那样上一堂剑术课的。” 说完,希科又拱起背,把两条长腿弯成弓形,带着那副永远挂在脸上的怪相,回到他的长凳跟前坐下。 雅克跟着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跟失败的羞耻相比之下,敬佩的心情占了上风。 “那就请您再对我上点课,罗贝尔先生,”他说,“院长大人会允许的,是不是,大人?” “对,我的孩子,”戈朗弗洛回答,“我非常愿意。” “我不想跟您的师傅竞争,我的朋友,”希科说。 说着他向博罗梅行了个礼。 博罗梅接过话头。 “我并不是雅克唯一的师傅,”他说.“在这儿教剑术的不止我一个人;既然光荣不由我一个人独占,就请您不要把失败只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那么他的另一个师傅是谁?”希科连忙问,他已经看到博罗梅脸上一阵红,说明他已经担心自己说漏嘴了。 “他没有别的师傅,”博罗梅回答,“没有别的师傅。” “有的!有的!“希科说,“我听得清清楚楚。您的另一个师傅是谁,雅克?” “嗨!对了,对了,”戈朗弗洛说;“是一个矮胖子,您给我介绍过的,博罗梅,他到这儿来过几次,挺和气的,酒量也好。”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博罗梅说。 厄泽布兄弟一脸沾沾自喜的样子,菜刀插在腰带里,傻乎乎地凑上前来。 “我,我知道,”他说。 博罗梅一再跟他使眼色,可他没看见。 “他是比西-勒克莱尔!”他继续往下说,“他在布鲁塞尔教过剑术。” “啊!原来如此!”希科说,“比西-勒克莱尔师傅!好剑手,没说的!” 就在希科带着他尽力装出的天真神情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冷眼看到博罗梅向那个讨厌的献殷勤的家伙投去狂怒的一瞥。 “瞧,我根本不知道他叫比西-勒克莱尔。他们忘掉告诉我了,”戈朗弗洛说。 “我还以为大人根本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兴趣哩,”博罗梅说。 “其实呢。”希科说,“只要当得好,这个人或者那个人,谁当剑术师傅,全都一个样。” “其实呢,全都一个样,”戈朗弗洛接嘴说,“只要当得好。” 说完这话,他就在一片赞赏声中朝通向自己房间的楼梯走去。 操练开始了。 在楼梯跟前,雅克又向希科提出他的要求,让博罗梅感到老大的不高兴;可是希科回答说: “我不会教人,我的朋友;我是独自一个人一边考虑一边练,最后练出来的;您也像我一样做吧:有健全的头脑,财产才会使人受益。” 博罗梅下了一道口令,所有的修士都转身回到内院四周的那些楼房里去。 戈朗弗洛靠在希科的胳膊上,庄严地走上楼去。 “我希望,”他骄傲地说,“这个隐修院能忠诚地为国王效劳,能有些用处,嗯?” “哟!我完生相信,”希科说。“到了您这儿,尊敬的院长,就看得很清楚了。” “这些都是在一个月,甚至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搞起来的。” “是您搞起来的?” “是我搞的,我一个人搞的,正如您所见到的,”戈朗弗洛挺起胸脯说。 “原先我可没料到您会做得这么好,我的朋友,等我完成使命回来……” “啊!真的,亲爱的朋友,说说您的使命吧。” “当然愿意,何况我动身前还得送封信,或者说派个信使到国王那儿去。” “到国王那儿去,亲爱的朋友,一个信使?您跟国王有联系?” “直接联系。” “您缺个信使,您说。” “我缺个信使。” “您愿意我给您一位兄弟吗?如果我们的一位兄弟能见到国王,这对咱们修院来说也是一份光荣。” “那当然。” “我要把我们最得力的两条腿派去听您吩咐。不过告诉我,希科,国王不是相信您已经死了吗?他怎么……” “我不是跟您说过嘛,我只不过是患了嗜眠症……到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就又到国王跟前承受他的宠幸了?”戈朗弗洛问。 “比过去还更恩宠有加,”希科说。 “那么,”戈朗弗洛顿了一下说,“您能不能把咱们在这儿为他的利益所做的一切都禀告他?” “我会告诉他的,朋友,会告诉他的,放心吧。” “啊!亲受的希科,”戈朗弗洛嚷起来,他已经看到自己当上主教了。 “不过,首先,我有两件事要您帮个忙。” “哪两件?” “第一件,钱,国王会还您的。” “钱!”戈朗弗洛急忙立起身来,“我的银箱里有的是钱。” “您的财运好,这不用说喽,”希科说。 “您要一千埃居?” “不,太多了,亲爱的朋友;我胃口不太,不会狮子大开口;我的使臣的头衔并没有叫我自鸣得意,我不愿意抬出这块招牌去大吹大擂,宁可不声不响的。我有一百埃居就够了。” “给。第二件?” “一个随从。” “一个随从?” “对,好跟着我;我嘛,我喜欢有人在一块儿。” “啊!我的朋友,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自由有多好,”戈朗弗洛叹口气说。 “是啊,可您不能那样了。” “地位束缚了我,”戈朗弗洛喃喃地说。 “唉!”希科说。“一个人没法样样都有啊。既然我不能有幸请您为伴,亲爱的院长,我愿意让雅克小兄弟来陪我。” “雅克小兄弟?” “对,他讨我喜欢。这小伙子。” “你说得对,希科,这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前程远大。” “而我,我先要带他到二百五十法里远的地方去,如果你同意的话。” “他归你了,我的朋友。” 院长敲了一下小钟,一个侍候院长的兄弟应声跑来。 “叫人去把雅克兄弟和管城里杂差的兄弟找来。” 十分钟后,两个兄弟都立在门口了。 “雅克,”戈朗弗洛说,“我交给您一个特殊使命。” “交给我,院长先生?”年轻人吃了一惊,问。 “对,您要伴随罗贝尔·布里凯先生去作一次长途旅行。” “啊!”年轻兄弟对外出旅行充满渴望,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我要跟布里凯先生一起去旅行,我要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我要自由喽!啊!罗贝尔·布里凯先生,咱们每天都要练剑,是吗?” “是的,我的孩子。” “我可以带着我的火枪吗?” “带着吧。” 雅克跳了起来。欢呼着冲出门去。 “至于送信的差使,”戈朗弗洛说,“请您自己发命令吧。上前来,帕尼尔日兄弟。” “帕尼尔日!”希科说,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唤起的回忆是多少带点愉快的;“帕尼尔日!” “唉!是啊,”戈朗弗洛说,“我选了跟那个帕尼尔日同名的兄弟,让他跟那一位一样来干跑腿的差使。” “这么说,咱们那位老朋友已经不能工作了?” “它死了,”戈朗弗洛说,“它死了。” “啊!”希科带着怜悯的语气说,“事实上它岁数也不小了。” “十九岁,我的朋友,它死时十九岁。” “真是了不起的长寿啊,”希科说;“这种例子只有隐修院才有。” 二十四 女忏悔者 帕尼尔日,院长一叫他,就很快在门口出现了。 他之所以被指定代替那位已故的同名者,显然不是由于在气质或者相貌上有任何相似之处,因为再没有比他更精明的脸相,受到过加上一头驴子的名字的这种玷污了。 帕尼尔日兄弟活像一只狐狸,小眼腈,尖鼻子,翘下巴。 希科瞧了他一会儿,尽管只是很短促的一会儿,他对这个修院信使的能力却似乎颇为赏识了。 帕尼尔日谦恭地立在进门的地方。 “请进来,信使先生,”希科说;“您认识卢佛官吗?” “认识,先生,”帕尼尔日回答。 “在卢佛官里,您认识一个叫亨利·德·瓦洛瓦的人吗?” “国王?” “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国王,“希科说;“不过人家倒都是习惯于这样称呼他的。” “我是去给国王送信吗?” “正是;您认识他吗?” “当然,布里凯先生。” “好,您请求面见他说话。” “人家会让我见他吗?” “会让您见到他的贴身男仆,是的;您这身衣服就是通行证;陛下是笃信宗教的,您想必也知道。” “我跟陛下的贴身男仆说什么呢?” “您就说您是幽灵派来的。” “什么幽灵?” “好奇是一种很讨厌的缺点,我的兄弟。” “请原谅。” “您就说您是幽灵派来的。” “是。” “您再说您等着取那封信。” “什么信?” “又来啦!” “啊!真是的。” “我尊敬的院长。”希科向戈朗弗济转过身去说,“没说的,我还是更喜欢另一个帕尼尔日。” “要办的就是这些吗?”信使问。 “您再加上一句话,就说幽灵在去夏朗通的路上慢慢走着,等着那封信。” “那么,我就到那条路上去找您喽?” “一点不错。” 帕尼尔日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准备出去;希科在帕尼尔日兄弟掀门帘时,仿佛觉得外面有一个窃听者的身影。 尽管如此,门帘放下得太快了,希科自己也说不准,刚才看到的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一个幻影。 希科精细的头脑使他很快就差不多可以断定,外面是博罗梅兄弟在偷听。 “啊!你听吧,”他想;“好极了,既然如此,我倒要说给你听听了。” “照这么说来,”戈朗弗洛说,“您有幸接受的是国王的使命,亲爱的朋友?” “对,秘密使命。” “是关于政治的,我想。” “我也是这么想。” “什么!您不知道自己身负什么使命?” “我只知道我要带一封信,如此而已。” “想必是国家机密?” “我想是的。” “难道您没有猜到什么……?” “咱们这儿没有外人,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吧,嗯?” “说吧;我这个人是守口如瓶的。” “好吧,国王终于决定去援救德·安茹公爵了。” “真的?” “是的;德·儒瓦约兹先生大概昨天夜里已经动身了。” “那么您呢,我的朋友?” “我嘛,我到西班牙那方面去。” “怎么走法?” “嗨!跟咱们过去一个样呗,步行,骑马,乘车,到什么山砍什么柴。” “雅克会是您的一个很好的旅伴,您开口要他可真是做对了,他懂拉了文,这个小精灵!” “我承认,他很讨我喜欢。” “就凭您这句话,我就把他交给您啦,我的朋友;我想,碰上决斗的话,他还可以给您当个出色的副手呢。” “谢谢,亲爱的朋友,现在,我想我没别的事了,得跟您说再会了。” “再会!” “您要干什么?” “我准备给您祝福。” “得啦!咱们之间,”希科说,“用不着这一套。” “可也是,”戈朗弗洛回答,“那是给陌生人做的。” 两个人亲切地拥抱。 “雅克!”院长嚷道,“雅克!” 在两幅门帘之间,帕尼尔日探进他那张狐狸面孔来。 “怎么!您还没有走?”希科喊起来。 “请原谅,先生。” “快走,”戈朗弗洛说,“布里凯先生很急。雅克在哪儿?” 博罗梅兄弟露脸了,一副谄媚的神态,咧开嘴笑着。 “雅克兄弟!”院长再喊了一声。 “雅克兄弟走了,”司库说。 “什么,走了!”希科大声说。 “您不是要个人去卢佛宫吗,先生?” “是叫帕尼尔日兄弟去的呀,”戈期弗洛说。 “啊!我真是个傻瓜!我听成是雅克了,”博罗梅用手拍着脑门说。 希科皱起眉头;可是博罗梅的懊悔看上去是那么诚心诚意,让人不忍心去骂他。 “那么,”他说,“我等雅克回来。” 博罗梅鞠了一个躬,他也皱起了眉头。 “噢,”他说,“我忘了禀报院长大人了,本来我上楼就是为此而来的,那位没有通报姓名的夫人刚到,她求见大人。” 希科把耳朵竖得老高。 “一个人?”戈朗弗洛问。 “带着一个随从。” “她年轻吗?”戈朗弗洛问。 博罗梅腼腆地垂下眼皮。 “好!他是个伪君子,”希科想。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博罗梅说。 “我的朋友,”戈朗弗洛朝假罗贝尔·布里凯那边转过身去,“你懂吗?” “我懂,”希科说,“我走了;我在隔壁房间里或者院子里等着。” “就这么办吧,我亲受的朋友。” “从这儿到卢佛宫路很远,先生,”博罗梅提醒说,“雅克兄弟也许要很晚才能回来,何况您给他写信的那个人,说不定也不放心把一封重要的信托付给一个孩子。” “您想到这一点可太晚了点儿,博罗梅兄弟。” “可不!我事先不知道;要是托付给我……” “好吧,好吧,我这就上路,沿着去夏朗通的路上慢慢走,派去的人,不管是谁,让他到路上去找我。” 说着他向楼梯走去。 “请您别走这儿,先生,”博罗梅急切地说;“那位隐名的夫人要打这儿上来,她希望不要碰上任何人。” “您说得对,”希科笑笑说,“我走小楼梯下去。” 他走向一扇通过道的门,过道的另一头是小房间。 “我呢,”博罗梅说,“我将荣幸地引那位女忏悔者来见尊敬的院长。” “就这么办,”戈朗弗洛说。 “您知道怎么走吗?”博罗梅有些不安地问。 “没问题。” 希科穿过小房间出去。 从小房间出去就是一个大房间:暗梯正对着房间外的楼梯平台。 希科说的是实话,他认识路;但是他认不出这个房间了。 说实在的,从他上次来过以后,这个房问大为改观了,和平的气氛变成了尚武的气氛;墙壁上挂着兵器,桌子和茶几上摆着刀剑和手枪;每个墙角都有一大堆火抢。 希科停住脚步,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这说明他得想一想。 “他们不让我见雅克,也不让我见那位夫人,又要我走小楼梯,把大楼梯让出来,这就是说他们最好我跟年轻修士和那位夫人全都离得远远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我得想个计策,做得跟他们要我做的正相反。所以,我得等雅克回来,还要找个地方好悄悄地看一眼那位神秘的夫人。啊!啊!这儿有件漂亮的锁子甲丢在角落里,又软又细,精美绝伦。” 他拿起锁子甲欣赏着。 “我正想要件锁子甲,”地说;“轻得像亚麻布的;这件给院长穿可实在太小了;说真的,这件锁子甲倒好像是为我做的。咱们就向莫德斯特长老借一借吧;等我回来再还他。” 希科敏捷地折好锁子甲,塞在紧身短袄里面。 他刚扣好最后一根系带,博罗梅出现在门槛上。 “啊!啊!”希科低声说,“又是你!不过你来迟一步了,朋友。” 他把两条长胳膊交叉在背后,身子往后仰着,假装在欣赏那些陈列着的兵器。 “罗贝尔·布里凯先生要找一件称手的兵器吗?”博罗梅问。 “我?亲爱的朋友,”希科说,“兵器?我的主啊,要来干什么?” “嗨!既然您使得那么出色。” “摆样子的,亲爱的兄弟,那是摆摆样子的,如此而已,一个像我这样可怜的市民.手脚或许能挺灵便的,可是缺一样东西,而这东西是他永远不会有的,那就是一颗军人的心。尽管剑拿在我手里,寒光闪闪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可是您相信吧,雅克凭他手里的剑会把我打得从这儿一直退到夏朗通的。” “真的吗?”博罗梅说,希科的神情是那么朴实,那么善良,使他有点将信将疑,因为这会儿的希科,我们可以这么说,看上去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弯腰曲背的,外带还有些斜眼。 “再说,我气很急,”希科接着说,“您想必注意到我连退都退不动了;两条腿不听使唤了,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先生,这毛病让您不能使剑事小,叫您没法旅行可是事大啊。” “啊!您知道我要旅行?”希科随口这么问。 “帕尼尔日告诉我的,”博罗梅涨红了脸回答。 “嗨,这可怪了,我还以为我没跟帕尼尔日说起过;不过没关系,我何必隐瞒这回事呢?是的,我的兄弟,我要跑一趟,路程不长,是回家乡去,那儿我有些产业。” “您知道吗,布里凯先生,您让雅克兄弟享受了莫大的荣幸?” “您是指让他陪伴我吗?” “这是其一,觐见国王是其二。” “说不定见的是国王的贴身男仆,因为说不定,甚至很可能,雅克兄弟只不过见到个仆人而已。” “看来您是卢佛宫的常客?” “啊!最熟的常客之一,先生;国王和宫廷里的年轻爵爷们的厚袜子就由我供应。” “国王?” “当他还是德·安茹公爵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他有买卖来往了。他从波兰回来以后,想起了我.就叫我当了宫廷的供应商。” “您认识的这个户头可真不错,布里凯先生。” “您是指我认识陛下?” “是的。” “别人谁也不这么说,博罗梅兄弟。” “噢!是联盟分子吧。” “现在每个人多少都跟联盟沾点边。” “您可没沾多少边,准是这样。” “我,您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您跟国王有私交。” “哎!哎!我也跟别人一样有我的政治观点,”希科说。 “不错,可是您的政治观点跟国王的完全一致。” “瞧您说的;我们常常争论。” “如果你们争论,他怎么会放心把一桩使命交给您呢?” “您是说去送封信吗?” “办事也好,进信也好,这没关系;不管哪一样,都表示他信任您。” “啐!只要我把尺寸量准了,就可以满足国王的要求了。” “尺寸?” “是啊。” “政治方面的尺寸,还是银钱方面的尺寸?” “都不是,是衣料的尺寸。” “什么?”博罗梅目瞪口呆地说。 “没错,您全明白的。” “我听着。” “您知道,国王到夏特勒的圣母院去朝过圣。” “是的,为了得到王位继承人。” “正是。您可知道,要实现国王的目的,有一个可靠的办法?” “不过,国王好像没用这个办法。” “博罗梅兄弟,”希科说。 “怎么啦?” “您知道得很清楚,那是要通过奇迹而不是别的办法来得到王位的继承人。” “祈求这个奇迹,是在……?” “在夏特勒的圣母院。” “啊!对了,那件衬农?” “对啦!就是它。国王脱下那位仁慈的圣母身上的衬衣,把它交给王后,作为和这件村衣的交换,他要给圣母一件和托莱德圣母院的圣母身上一模一样的袍裙,那件袍裙据说是世界上最华丽最贵重的一件圣母袍裙。” “因此您这是去……” “去托莱德,亲爱的博罗梅兄弟,去托莱德,量好那件袍裙的尺寸,再照样做一件。” 博罗梅看起来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相信希科的话呢,还是不相信。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我们敢说,他拿定主意不相信了。 “您这就明白了”希科继续往下说,只当完全不知道司库兄弟脑子里在转的什么念头,“您这就明白了,在这种情况下,有个教会里的人陪我去是非常适宜的。可是,雅克已经去了很久,这会儿他准是耽搁住了。再说,我也得到外面去等他,譬如说,在福班圣十字教堂?” “我想这样更好些,”博罗梅说。 “能不能劳您驾,等他一回来就通知他一声?” “好的。” “您会叫他来找我的?” “我不会忘记的。” “谢谢啦,亲爱的博罗梅兄弟,认识您真叫我高兴。” 两人躬身作别:希科从小楼梯下去;博罗梅兄弟关门上栓。 “好呀,好呀,”希科说。“看来,不让我瞧见那位夫人还真是事关重大呢;那么,我非见见她不可。”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希科有意大摇大摆地离开雅各宾隐修院,还跟守门的兄弟聊了一会几天,然后在大路中央向福班圣十字教堂走去。   不过一到福班圣十字教堂,他就消失在一个农庄的墙角后面了;在那儿他觉得,哪怕院长的密探有博罗梅那样的鹰眼,他也能够瞒过他们。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贴着墙脚,在一条沟渠里沿着一排弯弯曲曲的树篱往前走,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地来到一排榆树树篱跟前,树篱后面正是隐修院。 对他说来,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观察点。到了那儿,他坐了下来,或者不如说躺了下来,等着雅克兄弟回修院和那位夫人出修院。   二十五 埋 伏   希科,我们知道,不是个迟迟不能作出决定的人。 他作出的决定是埋伏下来,而且要让自己尽可能地方便行事。 他在枝叶茂密的树篱中间扒开一个窗洞,这样一来,来来往往的让他感到兴趣的人就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大路上空荡荡的。 希科尽目力所及朝远方望去,却看不见一个骑马的人,也看不见一个闲着没事看热闹的市民或农民。 前一天的人群随着把他们聚拢来的那个场面一同消失了。 因此,希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除了一个衣衫寒碜的男人,这个人正横穿过大路,一边拿着一根削尖的长木棒在丈量法兰西国王陛下的路面。 希科正发愁没事可干。 看到这个人他觉得挺高兴,他的观察可以有个目标了。 这个人在量什么?为什么要量?这就是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冥思苦想了一两分钟的的问题。 他决定继续观察下去。 不幸的是,这人量到尽头,正要抬头的当口,一个更重要的发现吸引了希科的全部注意力,他不由得向另一个方向抬起眼来。 戈朗弗洛的阳台的长窗,两个窗扇同时打开了,出现了莫德斯特长老那圆滚滚的胖身躯,这位长老正睁大双眼,带着节日的笑容,极其殷勤地把一位几乎全身都裹在一件毛皮衬里的天鹅绒斗蓬中的夫人领到阳台上。? “啊!啊!”希科暗自说,“这就是那位女忏悔者。从举止看很年轻;再看看脸蛋吧:就这样,好,稍微再朝这边转过来一点;好极了!真奇怪。我瞧见的每张脸怎么都觉得有些面熟。这真是个讨厌的怪毛病!好呀,这会儿看到的是随从了。啊!啊!要说他,我可不会弄错,他是梅纳维尔。对,对,翘起的小胡子,镶贝壳的长剑,就是他;不过让我想想:既然我不会把梅纳维尔认错,妈的!为什么我会把德·蒙庞西埃夫人认错呢?这位夫人,对!见鬼!她就是公爵夫人。” 希科,我们可以相信,打这一刻起不再去理那个量地皮的男人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有名的人物。 过了一秒钟,他瞧见他们身后闪出博罗梅的脸,梅纳维尔向他问了好几句话。 “这就对啦,”他说,“一个没缺;好极了!搞你们的阴谋吧,现在时兴这个;不过,真是见鬼!公爵夫人怎么会想到住到莫德斯特长老这儿来呢?贝尔一埃斯巴已经有幢房子,离这儿不过一百米步路。” 这时,希科的注意力又被一件新出现的事吸引住了。 当公爵夫人跟戈朗弗洛说话,或者不如说她引戈朗弗洛说话的时候,德·梅纳维尔先生向外面什么人做了个手势。 可是除了那个量地皮的人以外,希科看不见任何别的人。 果然,手势正是向那个量地皮的人做的;他就此不量了。 他侧身立在阳台面前,脸朝着巴黎的方向。 戈朗弗洛继续在对女忏悔者大献段勤。 德·梅纳维尔先生凑在博罗梅耳边说了几句话,博罗梅当即在院长背后指手划脚地地手势,希科看得莫名其妙。不过那个量地应的人看来是完全懂得的,因为,他走远些,到另一个地方站住以后,博罗悔和梅纳维尔又做个手势,他就像尊雕像似的站立在那儿了。 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儿秒钟以后,博罗梅兄弟重又做个手势,他就开始做一种操练动作;特别是因为希科猜不出这种动作的目的何在,所以他就更被它吸引住了。 那个量地皮的人从他站着的地方开始奔跑,一口气奔到隐修院的大门口,而这时候,德·梅纳维尔先生手里拿着一只表。 “见鬼!见鬼!”希科喃喃地说,“这一切在我看来都很可疑;这个谜出得很妙;不过,不管它出得怎样妙,等我看到那个量地皮的人的脸以后,也许能猜得出。” 这时候,仿佛希科的守护神有意要满足他的心愿似的,量地皮的人转过身来,希科认出他就是尼古拉·普兰,市政厅的副长官,前一天希科的护胸甲就是卖给他的。 “好呀,”他说,“联盟万岁!看到现在,我再加把劲,就能把事情猜得差不多了!嗯,好吧!再加把劲吧。” 公爵夫人、戈朗弗洛和梅纳维尔又谈了一阵后,博罗梅关上窗,阳台上空无一人了。 公爵夫人和她的随从走出隐修院,钻进在等候他们的驮轿。 莫德斯特长老一直送他们到门口,又是行礼,又是鞠躬,累得精疲力尽。 公爵夫人还在撩开驮轿的帘子,应答着院长的恭维话;一个雅各宾派修士这时候从巴黎圣安托万城门出来,到了驮马跟前,好奇地看看几匹驮马,然后又走到驮轿旁,向里面看去。 希科认出这个修士就是小雅克兄弟,他刚从卢佛官迈着大步回来,对德·蒙庞西埃夫人一见之下,就为之倾倒了。 “好呀。好呀,“他说,“我运气不错。要是雅克早一步回来,我就见不到公爵夫人,因为我不得不赶到福班圣十字教堂去跟他碰头了。现在,德·蒙庞西埃夫人搞完她那小小的密谋,要动身了;接下来该轮到尼古拉·普兰师傅啦。这一位,我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把他对付了。” 果然,公爵夫人经过了希科面前而没有看见他,向着巴黎驶去。尼古拉·普兰正准备跟在后面离去。 和公爵夫人一样,他也得从希科藏身的树篱前经过。 希科看着他走近,犹如猎人看着猎物走近,准备等它一走到猎枪射程之内就开枪。 当普兰走到希科的射程以内时,希科开枪了。 “嗳!那位好心人,”他从他的窗洞里说,“请朝这儿看看。” 普兰打个哆嗦,向沟渠这儿转过脸来。 “您看见我了,很好!”希科接着说。“现在,别装糊涂了,尼古拉·普兰师傅。” 市政厅的副长官猛地一跳,活像一头黄鹿中了一枪。 “您是谁?”他问,“要干什么?” “我是谁?” “对。” “我是您的一位朋友,新朋友,可是交情不浅;我要干什么?啊,这说来就有点话长了。” “可是,您到底要怎么样?说呀。” “我要您到我跟前来。” “到您跟前去?” “对啦,到这儿来:我要您到这沟里来。” “干什么?” “您会知道的;先下来吧。” “可是……” “我还要您背靠着这排树篱坐下来。” “还有呢?……” “眼睛别朝我这儿看,别露出您知道我在这儿的样子。” “先生……” “这对您是有点要求过当了,我完全明白;不过您有什么法子呢?罗贝尔·布里凯师傅是有权利要求人家的。” “罗贝尔·布里凯!”普兰喊道,马上照着吩咐做了。 “那儿,好,请坐,对啦……啊!啊!刚才好像是在测量到万森去的这条大路来着?” “我吗?” “当然是您;可是,市政厅副长官偶尔代行一下路政官的职务,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正是这样,”普兰稍为松了口气,说,“您知道,我是在量路面。” “更何况,”希科继续说,“还有那些很显要的人物看着您量呢。” “很显要的人物?我不懂。” “怎么!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在阳台上待过,刚才回巴黎去的那位夫人和那位先生,您难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我向您发誓。” “啊!能把这桩珍贵的新闻讲给您听,我真是太高兴了!您想想吧,普兰先生,您在这儿干您丈量的公事,居然有德·蒙庞西埃夫人和德·梅纳维尔伯爵先生在一旁观赏。请您别动。” “先生,”尼古拉·普兰说,还想再挣扎一下,“您说这些话的口气……” “要是您动一动,我亲爱的普兰先生,”希科打断他的话,说,“我只好不客气了。所以,您还是安静些吧。” 普兰叹了口气。 “啊!好吧,”希科继续说,“我是想对您说,您刚才在那两位贵人的眼皮下工作,照您的说法,并没有受到他们的注意,我是想对您说,我亲爱的先生,要是您能让另一位显赫的贵人,譬如说国王,注意您,那对您是大有好处的。” “国王?” “国王陛下,是的,普兰先生,我可以向您担保,他对任何工作都会赞赏,对任何劳苦都会奖励。” “啊!布里凯先生,饶了我吧。” “我再说一遍,亲爱的普兰先生,要是您动一动,您就别想活了!您还是安静些吧,免得遭到任何不幸。” “那您究竟要我干什么呢?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我要您得到好处,仅此而已,我不是对您说过我是您的朋友吗?” “先生!”尼古拉·普兰绝望地喊道,“我确实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了国王陛下、您或者别的什么人!” “亲爱的普兰先生,您以后去跟这这事儿的人解释吧,这不管我的事儿。我有我的看法,这您也知道,我坚持这个看法;那就是,国王是不会许可他的市政厅副长官在他暂时代理路政官的时候听从德·梅纳维尔先生的手势和指示的;再说,谁也不知道国王会不会赞成他的市政厅副长官居然这么疏忽,没有在日报表上报上德·蒙庞西埃夫人和德·梅纳维尔先生已于昨天早晨进入他心爱的巴黎城。就这些,普兰先生,已经足够让您成为国王陛下的对头了。” “布里凯先生,疏忽不是犯罪,国王陛下一定会明鉴的……” “亲爱的普兰先生,我看您是想入非非了,在这件事上,我看到的可比您清楚得多。” “您看到什么了?” “不折不扣的一个绞刑架。” “布里凯先生!” “别急嘛,见鬼!还有一根新绳子,东南西北每个位置各站一个士兵,绞刑架四周围着好多巴黎人,而我认识的某个市政厅副长官就吊在绳子的一头。” 尼古拉·普兰颤抖得好厉害,连整个树篱都摇晃起来了。 “先生!”他双手合掌说。 “可是我是您的朋友,亲爱的普兰先生,”希科继续说,“看在朋友的交情上,我给您一个忠告。” “一个忠告?” “是的,做起来也极容易,感谢天主!您立刻,听见吗?立刻去见……” “去见……”尼古拉惴惴不安地插嘴,“去见谁?” “等一下,我想想,”希科说;“去见德·艾佩农先生。” “德·艾佩农先生,国王的明友?” “正是他,您要单独去见他。” “德·艾佩农先生?” “是的,您把丈量路面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这不是发疯吗,先生?” “正相反,这是明智的做法,最明智的做法。” “我不懂。” “可是这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吗?如果由我来一五一十地揭发您怎么丈量路面,怎么收买护胸甲,您就会给吊死,而反过来,如果您自已主动地去把一切都讲清楚,您就会得到奖赏,得到荣誉……看来您还最想通!……好吧,看样子非得我亲自到卢佛宫去跑一趟不可了;不过,没说的,辛苦就辛苦一趟吧。这可都是为了您哪。” 尼古拉·普兰听见希科要立起身来、碰动树杈的声音。 “不,不,”他说;“您留在这儿吧,我去。” “这就对啦!可您得记住,亲爱的普兰先生,别耍花招,因为明天我就会写一封短信给国王,正如您所知道的,或者正如您还不知道的,我有幸是国王亲密的朋友;那么一来,后天您上绞刑架时,就会吊得更高些。” “我去,先生,”吓呆了的副长官说;“不过您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我?” “噢!” “哎!亲爱的普兰先生,您好好地对我感恩戴德吧;五分钟以前您是个叛国贼,是我让您变成一个祖国的拯救者。顺便提一句,您得跑得快些,亲爱的普兰先生,因为我急于离开这儿,而我又非得等您离开以后才能那么做。德·艾佩农的府邸,别忘了。” 尼古拉·普兰立起身来,带着感到绝望的脸容,像脱弦的箭似的向圣安托万城门的方向奔去。 “啊!真险哪,”希科说,“有人从隐修院出来了。不过那不是我的小雅克。哎!哎!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亚历山大时代那位想凿阿托斯山的建筑师①凿出来的!那可真是一条大狗来陪我这么一只可怜的小狗!” 希科一见到隐修院院长的这个密使,就连忙朝约会的地点福班圣十字教堂跑去。 他不得不走一条弯路。因此那个走直线的在速度上就占了上风,这就是说,那个巨人般的修士跨若大步沿着大蹄首先到达圣十字教堂。 再说,希科一边走着,一边还花了一点时间去观察那个人;他对这张脸以前并无印象。 说实在的,这个修士是个十足的粗人。? 他匆匆忙忙跑来找希科,甚至连他那雅各宾修士穿的长袍都没系好,从一条隙缝里可以看到肌肉发达的双腿,很不协调地穿着一条完全是世俗人穿的齐膝短裤。 他的风帽没有朝前兜得很紧,露出还未经过修院的剪子剪过的浓密的长发。 他的深陷的嘴角不时收缩着,流露出一种毫无笃信宗教意味的表情,而当他的微笑变成张口大笑时,就会露出三颗牙齿,像栅栏似的排列在城墙般的厚嘴唇后面。 两条胳膊跟希科的一样长,可是比他更粗,一副肩膀扛得动加沙①的城门,有一把很大的菜刀插在作腰带用的绳子里,这把菜刀再加上一只像盾牌似的缠在胸口上的袋子,就是这个雅各宾修院的歌利亚(:《圣经》故事中的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铜盔,身穿金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为大卫所杀。)的进攻武器和防御武器。 “嗨,”希科说,“他可真是丑得没治了,要是他就凭这副嘴脸,还不给我带点好消息来的话,我看这个家伙活着也是白搭。” 那个修士一直看着希科走过去,等他走近,就几乎像个军人那样向他行了一个礼。 “您有什么事,我的朋友?”希科问。 “您是罗贝尔·布里凯先生?” “在下正是。” “那么,我给您带来一封院长大人的信。” “给我吧。” 希科接过信;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朋友, 分手以后,我又斟酌再三。说实语,我无法让天主托付于我的虔诚的羔羊送给这人世上贪婪的狼口。我指的是,您想必知道得很清楚,我们的小雅克·克莱芒。他不久以前刚蒙国王召见,出色地完成了您授予的使命。 代替年事尚小、亟需报效修院的雅克.我给您派去修院的一位可尊敬的好兄弟;他为人品行端方,性格温顺:我相信您一定乐于引为旅伴……” “对,对,”希科一边对那修士看了一眼,一边暗自这么想,“你放心好了。” “随信带上我的祝福,不能当面为您祝福使我引以为憾。再见,亲爱的朋友!” “这一手字写得好漂亮!”希科看完信,说。“我敢打赌,这封信是司库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 “这封信的确是博罗梅兄弟写的,”歌利亚回答说。 “好吧,既然如此,我的朋友,”希科笑容可掬地对身躯高大的修士说,“您就回修院去吧。” “我?” “对,您告诉院长大人,我改变了主意,想独自一个人去旅行了。” “怎么!您不带我去,先生?”那修士惊讶地说,但口气中也不乏恫吓的意味。 “不带了,我的朋友,不带。” “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要省点钱;这年头过日子不容易,您大概食量很大吧。” 巨人露出嘴里那排栅栏。 “雅克吃得跟我一样多,”他说。 “不错,可是雅克是修士,”希科说。 “那我呢,我是什么?” “您,我的朋友,您是个德国籍的雇佣兵,或者是个近卫骑兵,这,就咱们俩说说哪,准会得罪我受命前往的圣母院的。” “您说德国籍雇佣兵、近卫骑兵是什么意思?”那修士回答说。“我,我是一个雅各宾派修士,难道您认不出我的长袍吗?” “穿长袍的未必就是修土,我的朋友,”希科说;“可是,身上带刀的却必然是军人,请把这两句话转告博罗梅兄弟。” 说着,希科对巨人行了个礼;巨人像条被赶出去的狗似的,嘴里嘟嘟哝哝地埋怨着,朝修道院走回去。 至于我们的这位出远门的朋友,他听任本来该当他旅伴的那个人走远,等到看见那人消失在修道院大门里面,他才走过去藏在一丛树篱后面,脱下紧身棉袄,把我们知道的那副细软的锁子甲穿在粗布衬衫里面。 装束完毕以后,他就穿过田野,到了通往夏郎通的那条路上。 二十六 吉兹兄弟 希科动身去纳瓦拉的当天傍晚,在德·吉兹府邸的那个大厅里——在我们前面的故事里,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把我们的读者带到过那儿——我们又找到了我们曾经看见骑在卡曼日后面进巴黎的那个目光炯炯的、矮小的年轻人。我们也已经知道,这个年轻人并非别人,正是戈朗弗洛长老的美丽的女忏悔者。 这一回,她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掩饰她的身分和性别。 德·蒙庞西埃夫人穿一件很雅致的长连衫裙,领子是喇叭口形的,头发上布满了小星星般的宝石,这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她立在窗口,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一个迟到的人。 暮色变得浓重起来,公爵夫人很吃力地才能看清府邸的大门,那是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目标。 终于远处传来了一匹马的蹄声。十分钟过后,掌门官秘密地向公爵夫人通报:德·马延公爵先生到。 德·蒙庞西埃夫人立起身来,跑去迎接她哥哥;她跑得那么急,以致忘了把右脚踮起来走,平时她为了不让人觉察到她的脚有点跛,一向是有那个习惯的。 “一个人,哥哥,”她说,“只有您一个人?” “是的,妹妹,”公爵说,一边吻过公爵夫人的手,坐了下来。 “可是亨利呢,亨利在哪儿?您知道大家都在这儿等他吗?” “我的妹妹,亨利目前在巴黎还没什么事可做,而他在弗朗德勒和庇卡底的那些城市里却有一大堆事要办。咱们的工作是缓慢的、隐蔽的;那儿有咱们要干的,为什么要撂掉那儿的工作跑到巴黎来呢?这儿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对,可是如果你们不抓紧时间的话,准备好了的也会吹的。” “啐!” “啐!听不听由您,我的哥哥。可我,我要对您说,所有这些理由是不能再叫市民们感到满意的,他们要见到他们的亨利公爵,这就是他们日等夜盼、发疯似的渴望着的。” “他们到时候会见到他的,梅纳维尔难道没有把这一切都向他们解释吗?” “解释了;可是,您是知道的,他的话抵不上你们的有用。” “谈要紧的事吧。萨尔赛特怎么了?” “死了。” “没说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 “好。武器呢?” “准备好了。” “巴黎呢?” “已经分成十六个区。” “每个区都有我们指定的头领吗?” “是的。” “那就让咱们静静地等着吧,我的天老爷!这就是我要来告诉我们的好市民的话。” “他们不会听您的。” “啐!” “我对您说他们是狂热的。” “我的妹妹,您有点太喜欢把您自己的急躁加在别人的头上了。” “您这是认真在责备我吗?” “我可没这么想!不过我哥哥亨利说的话必须照办。而我的哥哥亨利,他绝对不要大家仓猝行事。”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公爵夫人不耐烦地说。 “什么事最紧急,妹妹?” “要说紧急,样样都紧急。” “照您看,先做哪件?” “先把国王抓起来。” “您老抱着这个主意不放;我并不说这是个坏主意,要是真能把它付诸实行的话;可是,计划和执行是两码事:您想想看,我们已经失败了多少次。”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国王身边没有能保卫他的人了。” “是的,除了那些瑞士兵、苏格兰兵和法国卫士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了。” “我的哥哥,如果您愿意,我,就是此刻跟您说话的我,会让您看到他走在一条大路上,旁边只带两个仆从。” “有人对我说过一百次了,可是我连一次都没见过。” “您只要在巴黎待三天就能见到了。” “又是一个主意!” “您是想说,一个计划?” “既然如此.就劳驾给我说说吧。” “啊!这是个女人的主意,所叫它会叫您见笑的。” “但愿我不会刺伤您这个聪明人的自尊心吧!谈谈这个计划。” “您是在取笑我吗,马延?” “不,我在听您讲呢。” “好吧,用不了几句话,是这样……” 正在这时候,掌门官掀起了门帘。 “请问二位殿下是否接见德·梅纳维尔先生?”他问。 “我的同谋?”公爵夫人说,“让他进来。” 德·梅纳维尔先生进来,走上前去吻了德·马延公爵的手。 “有件事,阁下,”他说,“我从卢佛宫来。” “怎么啦?”马延和公爵夫人同时喊出声来。 “他们怀疑您已经到巴黎了。” “怎么回事?” “我和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门口值勤的卫兵队长聊天,只见走过来两个加斯科尼人。” “您认识他们?” “不认识;他们从头到脚穿得一身新。‘他妈的!’一个说,‘你这件紧身短袄可真不赖,不过要有个什么事儿,它可没有你昨天的那件护胸甲顶用喽。’‘得了!得了!德·马延先生的剑哪怕再硬,’另一个说,‘我敢打赌,我的缎面短袄不会比护胸甲让他多刺破一点儿。’随后这个加斯科尼人就大吹其法螺。由此可见,他们知道您来了。” “这两个加斯科尼人是谁手下的?”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们后来就走了?” “啊!还没有,他们大叫大嚷;听得见提到殿下的名字;有几个过路人停了下来,问是不是您真的到了。他俩正要回答这个问题,冷不防有个人走到那个加斯科尼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阁下,这个人是卢瓦涅克。” “后来呢?”公爵夫人问。 “这个人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加斯科尼人一味地点头,以后就跟着这个人走了。” “结果……” “结果我就不知下文了;不过,暂时您得防备一下。” “您没跟在他们后面吗?” “跟了,不过是远远地跟着;我怕给人认出我是殿下的侍从。他们朝卢佛宫那边走去,到家具馆背后就不见了。可是他们走了以后,一路上都有人在重复地说着:‘马延!马延!’” “我有个十分简单的办法来对付,”公爵说。 “什么办法?”他的妹妹问。 “今晚就去见国王。” “见国王?” “正是;我到巴黎来了,给他带来了庇卡底的他那些可爱城池的消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是个好办法,”梅纳维尔说。 “这太轻率了,”公爵夫人说。 “这是必需的,我的妹妹,如果他们真的已经怀疑我到了巴黎。再说,我的哥哥亨利也曾经有这个想法,要我一到巴黎就马上去卢佛宫,向国王表示我们全家的敬意。一旦这个职责尽到了,我就自由了,我想接见谁就可以接见谁。” “譬如说委员会的成员;他们在等您。” “等我从卢佛宫回来,我在圣德尼的府邸接见他们。所以,梅纳维尔,叫人把我的马牵回来,别给它擦身子。您跟我一起去卢佛宫。您,我的妹妹,请等着我们。” “在这儿,哥哥?” “不,在圣德尼的府邸,我的车马扈从都已经留在那儿,别人会以为我也睡在那儿。两个钟头以后我们就到。”? 二十七 在卢佛宫 也是在这一天,国王为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走出书房,叫人喊德·艾佩农先生来。 这时大概是正午。 公爵急忙奉命来见国王。 他看见国王站在候见厅里,仔细端详着一个雅各宾派修士,锐利的目光看得那个修士红了脸,垂下眼睑。 国王把德·艾佩农引到旁边。 “公爵,”国王说,一边示意他看那个年轻人,“你来瞧瞧这个修士挺特别的脸。” “有什么地方让陛下感到特别?”德·艾佩农说;“我可觉得这张脸再平常不过了。” “真的吗?” 国王陷入沉思。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个修士。 “雅克兄弟,陛下。” “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我的姓是克莱芒。” “雅克·克莱芒兄弟?”国王重复一遍。 “陛下难道觉得这个名字里面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公爵笑着说。 国王没有回答。 “你办事办得很好,”他对修士说,一边始终注视着他。 “办的什么事,陛下”公爵用一种很放肆的口吻问,这种遭人非难的口吻,是由于天天见面,熟不拘礼造成的。 “没什么,”亨利说,“那是我和一个你已经不再认识了的人之间的一桩小小的秘密。” “陛下,”德·艾佩农说,“您看起这孩子来实在太特别了,他给您看得不好意思了。” “可也是,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忍不住要朝他看;我好像是曾经看见过他或者是以后会要看见他似的。我觉得,他好像在我的哪个梦里出观过。得啦,我这是在胡思乱想。你去吧,小修士,你的事办完了。会有人给那位等回信的人送回信去的;你放心吧。德·艾佩农!” “陛下?” “叫他们给他十个埃居。” “谢谢,”修士说。 “你说这声谢谢倒像是挺勉强似的!”德·艾佩农说,他弄不懂,一个修士为什么似乎并不把十个埃居看在眼里。 “我说谢谢说得很勉强,”小雅克说,“是因为我宁可得到一把挂在墙上的那种漂亮的西班牙腰刀。” “怎么!你不想有点钱去看看圣洛朗市集里的滑稽表演,或者逛逛圣玛格丽特街的安乐窝吗?”德·艾佩农问。 “我发过誓要信守清贫和贞洁。”雅克回答。 “那就把这儿的西班牙腰刀给他一把,让他走吧,拉·瓦莱特,”国王说。 公爵是个算盘很精的人,他在那些腰刀中挑了一把在他看来最不值钱的,交给小修士。 这是一把卡塔卢尼亚腰刀,刀身很阔,很薄,牢固地装在精工镂刻的牛角刀柄上。 雅克接过腰刀,对自己有了这么一件漂亮的兵器感到欣喜异常,接着退出房间。 雅克走后,公爵又想重新向国王打探一番。 “公爵,”国王没等他开口就说话了,“在你那四十五卫士中间,有没有两三个会骑马的?” “起码有一打,陛下,一个月以后就个个都会了。” “你亲自挑选两个,叫他们立刻来见我。” 公爵鞠躬退出后,叫卢瓦涅克到候见室来。 几秒钟以后,卢瓦涅克就到了。 “卢瓦涅克,”公爵说,“马上给我带两个身体结实、会骑马的人来;他们要去执行一项陛下直接交下的使命。” 卢瓦涅克迅速地穿过长廊,来到我们以后将称为四十五卫士之家的那幢建筑物前面。 他打开门,用主人的口气喊道: “德·卡曼日先生!德·比朗先生!” “德·比朗先生出去了,”卫兵说。 “怎么,没经准许就出去了?” “他是到德·艾佩农公爵大人今天早上吩咐他去的那个街区去察看。” “好得很!那就叫德·圣马利纳先生吧。” 两个名字在拱顶下回响着,这两个人马上跑来了。 “先生们,”卢瓦涅克说,“请跟我去见德·艾佩农公爵先生。” 他把他们一直领到公爵跟前。公爵让卢瓦涅克退出去以后,又亲自把他们领到国王跟前。 国王做了个手势,公爵退出去,两个年轻人留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国王面前。亨利的神态很威严。 激动的情绪,在两个人身上通过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圣马利纳眼睛发亮,阿条腿立得笔直,小胡子朝上翘起来。 卡曼日脸色苍白,虽说没有那么自负,却同样地坚定,他不敢正眼对亨利看。 “你们是我的四十五卫士中的吗,先生们?”国王说。 “我有这个荣幸,陛下,”圣马利纳回答。 “您呢,先生?” “我以为这位先生是代表我们两个人回答的,陛下;所以我刚才没有回答;要说为陛下效劳,我不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逊色。” “好。你们骑马沿去图尔的路上往前赶;你们认识图尔吗?” “我会沿路问的,”圣马利纳说。 “我会认准方向跑的,”卡曼日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怎么走,先到夏朗通,再往前。” “是,陛下。” “你们一直往前,直到遇见一个单身赶路的男人。” “陛下能告诉我们那个人的特征吗?”圣马利纳问。 “他佩着或者背着一把很长的剑,胳膊和腿都很长。” “我们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陛下?”埃尔诺通·德·卡曼日问。他受了同伴的影响,也不顾礼仪地向国王发问。 “他叫幽灵,”亨利说。 “我们会问沿路碰到的每个人的名字的,陛下。” “我们还会到每个旅馆里去找。” “一旦碰上这个人而且认准是他以后,你们就把这封信交给他。” 两个年轻人把手一起伸了出来。 国王一时之间显得有些为难。 “怎么称呼您?”他问两个人中的一个。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那人回答。 “您呢?” “勒内·德·圣马利纳。” “德·卡曼口先生,您带着这封信,到时候由圣马利纳先生交出去。” 埃尔诺通接过这封珍贵的信,准备塞进紧身短袄里去。 圣马利纳在埃尔诺通就要把信塞进怀里的当口,从他手里接过信来,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火漆封印。 然后他把信交还给埃尔诺通。 这种奉承的做法使得亨利三世微微一笑。 “很好,很好,先生们,我相信你们会为我干得很好的。” “没有别的事了吗,陛下?”埃尔诺通问。 “没有了,先生们;不过最后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们。” 两个年轻人鞠了一躬,听候国王的吩咐。 “这封信,先生们,”亨利说,“比一个人的生命珍贵。以你们的头颅担保,不要把这封信丢掉,要把它悄悄地交给幽灵,他会给你们张收条,你们把它带回来给我。特别要紧的是,你们一路上要做出像出门办自己的事的样子。去吧。” 两个年轻人从国王的书房出来,埃尔诺通满怀喜悦,圣马利纳一肚子的嫉妒;一个眼里炯炯发光,另一个贪婪的目光几乎要穿透同伴的紧身短袄。 德·艾佩农先生等着他们;他想探听消息。 “公爵先生,”埃尔诺通回答,“国王没有准许我们告诉别人。” 两个人立即去马厩。国王的驯马师牵给他们两匹健壮有力,鞍辔齐全的跑长路的马。 德·艾佩农先生要不是因为在卡曼日和圣马利纳动身的当口,手下人来通报说有个人无论如何要立即跟他说话,准会跟在两个人后面去看看他们究竟是去干什么的。 “什么人?”公爵不耐烦地问。 “法兰西岛①的市政厅副长官。” “嗨!好家伙!”他嚷道,“难道我是市政长官,刑警总监,夜间巡逻队长吗?” “不,大人;可是您是国主的朋友,”一个谦恭的声音在他左边回答。“我恳求您以这个名义听我说话。” 公爵转过头来。 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可怜巴巴的求见者,帽子压得低低的,耷拉着脑袋,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变得很快。 “你是什么人?”公爵粗声粗气地问。 “尼古拉·普兰,愿为您效劳,大人。” “你要跟我说话?” “请您赏这个脸。” “我没有时间。” “即使是听一桩秘密的时间也没有吗,大人?” “我每天听一百桩秘密,先生,你的秘密是第一百零一桩了,超过限额了。” “即使这一桩关系到陛下的生命安危也是如此吗?”尼古拉·普兰俯身凑近德·艾佩农的耳边说。 “啊!啊!我听你说;到我的书房来吧。” 尼古拉·普兰拭去满头大汗,跟在公爵后面走去。 二十八 告 密 德·艾佩农先生穿过他的候见室,走到那些在那儿值班的绅士中的一个跟前。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他看着这张陌生的脸问。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大人,”那个绅士回答。 “好吧,德·蒙克拉博先生,请您站在我的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公爵先生。” “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佩蒂纳克斯先生服饰华丽,穿着橘黄色长袜和蓝色缎子紧身短袄,神气活现。他接受德·艾佩农的命令后,就交叉双臂抱在胸前,背靠着墙守在门帘旁边。 尼古拉·普兰跟着公爵走进书房。他看见门打开了又关上,而后门帘也放了下来;这时他浑身簌簌发起抖来。 “听听您知道的那桩秘密吧,先生,”公爵冷冷地说,“看在老天面上!希望那真是桩密谈;我今天有一大堆有趣的事要做呢,要是您让我白白浪费时间来听您的废话,您可得当心!” “啊!公爵先生,”普兰回答说,“事情确实关系到弥天大罪呀。” “那么,您说说是什么大罪吧。” “公爵先生……” “有人要杀害我,是不是?”德·艾佩农突然打断他的话说,身体挺得笔直,像个斯巴达人①;“嗯,好吧!我的生命属于天主和国王,让他们把它拿去吧。” “事情跟您没关系,大人。” “啊!这倒叫我感到奇怪了。” “它关系到国王。有人要劫持他,公爵先生。” “啊!又是这种劫持的蠢事!”德·艾佩农轻蔑地说。 “这一回,公爵先生,根据我见到的那些迹象来看,情况很严重。” “他们准备在哪一天劫持陛下?” “大人,就在陛下下一次乘驮轿去万森的那一天。” “怎么劫持?” “先打死陛下的两个驯马师。” “由谁开枪?” “德·蒙庞西埃夫人。” 德·艾佩农笑了起来。 “这个可怜的公爵夫人,”他说,“有多少事情都归咎到她的头上啊!” “比起她策划的来要少得多了,大人。” “她在苏瓦松忙这件事吗?” “公爵夫人现在在巴黎。” “在巴黎?” “这一点我可以向大人保证。” “您见到过她了?” “是的。” “那就是说您自以为见到过她了。” “我有幸跟她讲过话。” “有幸?” “恕我失言,公爵先生,是不幸。” “可是,我亲爱的市政厅副长官,总不是公爵夫人亲自来劫持国王吧?” “请原谅,大人。” “她亲自干?” “她亲自干,当然还有同伙。” “她准备在什么地方来指挥这场劫持?” “在雅各宾隐修院的一个窗口,这个修院,您也知道,是在通往万森的大路上。” “见鬼!您这是在对我说些什么呀?” “说的都是实情,大人。距离都已经测量过,驮轿一到隐修院面前就动手拦住它。” “谁量的距离?” “唉!” “说呀,见鬼!” “我,大人。” 德·艾佩农不由得往后跳一步。 “您?”他说。 普兰叹了口气。 “您这个来告发的人,您参与其事?”德·艾佩农继续说。 “大人,”普兰说,“一个国王的好仆人,为国王效劳应该冒一切危睑。” “您可说着了,见鬼!您冒的是上绞刑架的危险。” “我宁愿死而不愿卑贱地活,我宁愿用我的死来换取国王的生,我就是为了这才来的。” “这些感情是很可贵的,先生,您能有这样的感情,一定是有很重大的原由的。” “我是这么想的,大人,您是国王的朋友,您一定不会出卖我,也一定会利用我向您揭露的情况来使事态逆转。” 公爵久久地望着普兰,仔细地观察他那张苍白的脸。 “其中想必还有文章,”他说:“公爵夫人,不管她有多么坚决,一个人是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她在等她的哥哥,”尼古拉·普兰回答。 “亨利公爵!”德·艾佩农失声喊道,这种惊慌是一个人看到狮子逼近他时才能体验到的。 “不是亨利公爵,大人,只不过是德·马延公爵。” “啊!”德·艾佩农松了口气说;“不过不管怎样,他们的计划要认真对待才是。” “当然,大人,”普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匆匆忙忙赶来的原因。” “如果您说的是真话,副长官先生,您会得到奖赏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大人?我吃的是国王的面包,什么是我的利益呢?我对他难道不应该效忠吗?如果您不相信我,我有言在先,我就要去面见国王,为了证明我说的都是实情;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死在国王面前。” “不。见鬼!您别到国王那儿去;听见吗,尼古拉师傅?您找我一个人就行了。” “好,大人;要不是因为您看上去犹豫不决的,我刚才也不会那么说。” “不,我没有犹豫不决;首先,我应该付您一千埃居。” “大人希望的只有您一个人知道?” “是的,我有我的好胜心和我的忠诚,我要独自掌握这个秘密。你把它让给了我,是不是?” “是的,大人。” “而且保证您说的都是实话?” “啊!绝对保证。” “那么一千埃居就归您了,还不算以后的前程。” “我有个家庭,大人。” “嗯,不过,一千埃居呐,鬼东西!” “要是洛林那边有人知道我来告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得用一品脱的血来偿还。” “可怜的好人儿!” “所以即使我有个好歹的话,也得让我家里过得下去。” “嗯?” “嗯,就为这我决定收下这一千埃居。” “让您的解释见鬼去吧!既然您不拒绝,那您是出于什么动机来接受关我什么事?这一千埃居归您了。” “谢谢,大人。” 看到公爵走到银箱前面,把手伸进去,普兰连忙跟过过去。 可是公爵从银箱里只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得吓人的字: “付尼古拉·普兰先生三千利弗尔。” 结果,也弄不清到底是他已经付了三千利弗尔呢,还是他欠着这笔钱。 “这样您就跟拿到钱一个样,”他说。 普兰本来已经伸出去一只手和一条腿,这时又都缩了回来,恰像是行了个礼。 “那么,咱们就算谈妥了?”公爵说。 “谈妥什么呀,大人?” “您继续向我提供情况。” 普兰犹豫起来:公爵是要他做密探? “嗯,”公爵说,“绝对忠诚的精神已经消失了吗?” “没有,大人。” “这么说我可以信赖您了?” 普兰心里挣扎了一下。 “您可以信赖我。”他说。 “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是的,只有您一个人知道,大人。”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好家伙!让德·马延先生当心吧!” 他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掀起门帘让普兰出去;随后,等他看到普兰穿过候见室走得看不见了,他马上又去见国王。 国王玩狗玩腻了,正在玩棒顶球游戏。 德·艾佩农做出一副忙忙碌碌、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国王正专心致志地干着这么重要的事,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 不过,公爵不作一声,国王终于抬起头来。朝着他看了一会儿。 “嗯,”国王说,“又有什么事啦,拉·瓦莱特?哎哟,你是死了还是怎么的?” “死了倒好了,陛下!”德·艾佩农回答说,“我就不会看到我看到的事了。” “你看到什么啦!我的棒顶球?” “陛下,面临巨大的危险,一个奴仆是能够为主子的安全担忧的。” “又是危险?见你的鬼去吧,公爵!” 国王以惊人的灵巧,把象牙球顶在小棒的尖头上了。 “那么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公爵问他。 “瞧你说的!也许是吧,”国王说。 “您最凶恶的敌人此刻已经包围住您了,陛下。” “啐!谁?” “首先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 “噢,不错;她昨天在看萨尔赛特的死刑。” “瞧陛下说这话的不在乎的口气!” “那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那么您知道了?” “你也看得出我知道了,既然是我对你说的。” “可是德·马延先生来了,这您也知道了?” “昨天晚上知道的。” “怎么!这个秘密……”公爵吃惊之余不免有点懊丧。 “难道对国王会有什么秘密吗,我亲爱的?”亨利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有谁能来跟您通风报信呢?”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当君主前都是有消息来源的吗?” “或者是有密探吧。” “这是一回事。” “啊!陛下有密探。却从来没说过!”德·艾佩农说,他很不高兴。 “当然罗!要不是我爱护自己,谁会来爱护我?” “您这么说对我是不公正的,陛下。” “如果说你是热忱的,我亲爱的拉·瓦莱特,那是一个大优点,你行动缓慢,却是一个大缺点。你的消息在昨天四点钟算是刮刮叫的,可是今天……” “嗯!陛下,今天呢?” “它来得太晚一点了,你得承认。” “它还太早呢,陛下,既然我看到您并不怎么想听我讲;”德·艾佩农说。 “我?我不是听你讲了一个钟头?” “怎么!您现在受到威胁,受到攻击;人家对您设下了圈套,而您却稳坐不动?” “干吗要动呢?既然你已经给了我一支卫队,而且昨天你还在担保我是死不了的?你皱眉头了!啊!你的四十五卫士是回加斯科尼老家去了,还是根本派不了用场?这些先生莫非就像那些骡子?试着骑骑倒是活蹦乱跳的;等到买到手却一个劲往后缩。” “好吧,陛下会看到他们是怎么样的。” “我很高兴能看看他们是怎么样的;公爵,是不是很快我就能看到呢?” “也许比您想的还要来得快些,陛下。” “噢!你要吓我一跳了。” “您会看到的,您会看到的,陛下。顺便问一下,您什么时候去郊外?” “去万森森林?” “是的。” “星期六。” “那就是三天以后?” “三天以后。” “我就问这些,陛下。” 德·艾佩农向国王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到了候见室,他才发觉忘记撤掉佩蒂纳克斯先生的岗哨;不过,佩蒂纳克斯先生早就自己下岗了。? 二十九 两个朋友 现在,如果读者有兴趣的话,我们就去追赶那两个年轻人去吧。国王对自己能有一些小小的秘密感到很得意,他派他们去找信使希科。 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刚跳上马背,就谁也不肯落后一步,出边门时险些儿把门堵死。 事实上,两匹马并排走,把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的膝盖都给擦破了。 圣马利纳脸涨得透红,埃尔诺通脸色煞白。 “您擦痛我了,先生!”两个人从小门挤出来以后,圣马利纳嚷道;“您是想挤死我怎么着?” “您也擦痛我了,”埃尔诺通说,“而我,我可没抱怨。” “您是想教训我,我想?” “我对您什么也不想干。” “啊!”圣马利纳纵马赶上几步,以便跟他的同伴讲起话来更靠近些,“您给我再说一遍看。” “干什么?” “因为我没听明白。” “您是要找岔子跟我吵架,是不是?”埃尔诺通冷冷地说;“那就活该您倒霉了!” “我凭什么找找岔子跟您吵架?我什么时候认识过您啦?”圣马利纳倨傲地反唇相讥。? “您当然认识我,先生,”埃尔诺通说。“首先,因为在咱们出来的那地方,我家离你家才两法里路,而我又出身世家,在家乡颇有名气;其次,因为您在巴黎见到我时曾经火冒三丈,您原以为只征召了您一个人呢;最后,因为国王把他的信交给了我。” “好吧,就算这样吧!”圣马利纳气得脸色发白,嚷道,“就算都给您说对了,可是结果就是……” “什么?” “待在您旁边,我觉得窝囊。” “您愿意走就尽管走吧,见鬼!又不是我要留住您。” “您看样子是没听明白我的话。” “正相反,先生,您的话我听得再明白也没有了。您就是想把我身上这封信拿过去放在您身上;遗憾的是,您要这么做,非得先杀了我不可。” “您怎么知道我不想那么干呢?” “想干和真干是两码事。” “您只要下马跟我到河边去,就会知道对我来说,想干和真干就是一码事。” “我亲爱的先生,当国王要我带一封信的时候……” “嗯?” “嗯,我就要带。” “我要把它抢过来,你这个狂小子!” “我希望,您不至于逼着我像打条野狗似的打碎您的脑袋吧?” “您?” “没错,我有一把大手抢,您可没有。” “啊!我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圣马利纳说,一边把马勒得偏闪了一下。 “我很愿意等信送到以后再来算这笔账。” “胆小鬼!” “目前,我请您注意,注意自己的言行,德·圣马利纳先生;咱们有幸都在国王手下效劳,要是吵得旁人都来看热闹,可就坏了国王这边人的名声了。再说您想想,陛下的敌人要是看到王权的保卫者自相残杀,他们会有多么得意。” 圣马利纳咬着他的手套;血流到他那狂怒的牙齿下面。 “得了,得了,先生,”埃尔诺通说,“留着您那双手,到需要使剑的时候好去使剑。” “啊!我要气死了!”圣马利纳嚷道。 “那样的话,我倒省事了,”埃尔诺通说。 要不是埃尔诺通穿过圣安托厅街时突然在圣保罗教堂旁边看见一顶驮轿,不由得惊叫一声,停住马只管盯着一个戴着半截面纱的女人看的话,我们真不知道圣马利纳愈来愈旺的火气会怎样发作出来。 “我昨天的那个年轻侍从!”埃尔诺通喃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好像没有认出他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就过去了,只不过把身子更朝驮轿里面靠一些。 “见鬼!我看,您是让我等您呀,”圣马利纳说,“而且是为了瞧女人!” “对不起,先生,”埃尔诺通说,重又往前走去。 从这时起,两个年轻人策马大步慢跑在圣马尔索区的街上;两人谁也不开口,连架也不吵了。 圣马利纳外表上显得很冷静;可是实际上,他浑身的肌肉还在气得直哆嗦。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发现——这个发现丝毫没有平息他的怒火,这也是我们很容易理解的——尽管他是个好骑手,真要跑起来可赶不上埃尔诺通,自己的马比起同伴的马来差得很远,这会儿还没撒腿跑就已经汗水淋漓了。 这可叫他大为担忧;于是,他为了确确实实弄清楚他这匹马到底能够跑多快,就拚命用冬青鞭条和马刺来折磨它。 他这么折磨来折磨去,到最后他的马跟他干起仗来了。 这什事发生在比埃弗尔河附近。 这匹马并没有像埃尔诺通那样多费口舌;可是它没忘记家乡的脾气(它出生在诺曼底),它决定跟骑在它背上的人较量一下,结果骑在它背上的人输了。 它先往边上一闪,然后直立起来,又往前一窜,窜到了比埃弗尔河的附近,带着它的骑手直住河里滚下去;到了河里,骑手和它分开,它总算把他摆脱了。 一法里以外就能听见圣马利纳的诅咒声,尽管他已经给河水呛得半死。 等到他直起身来站稳时。火冒三丈,两只跟睛睁得老大,好几滴血从擦破了皮的额头往下淌,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的血迹。 圣马利纳朝四周看了一眼,他的马已经爬上了斜坡,望过去只看到它的屁股,这说明它的头大概是朝着卢佛官的方向。 圣马利纳疲惫不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脸上淌着血,身上好些地方有乌青块,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去逮住那头牲口了,甚至连试也不用试,否则也是出洋相。 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对埃尔诺通说的话。要是他在圣安托万街连一秒钟都不肯等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干吗一定要在大路上等他一两个钟头呢? 这么一考虑,圣马利纳的怒气化作了深深的绝望,尤其是当他站在陡坡下面的河水里,眼看着默不作声的埃尔诺通沿着一条显然是他认为最近的小路勒马飞驰而去的时候,这种绝望就更强烈了。 真正性子火爆的人,怒火升到顶点总得有一阵疯狂的发作。 有些人狂跳一阵就完事。 有些人则一直要弄到体力和理智都衰竭虚脱的地步。 圣马利纳下意识地拔出短剑;有一刹那他真想把它整个儿地插进自己的胸膛里去。 这时候他的痛苦,是谁也说不清的,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碰到这样的发作,要不就是一死了事,要不就是忍受下来,可是得老上十岁。 他手膝着地地沿着河边的斜坡,爬到顶上,用茫然无措的目光向大路上望去;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 在右边,埃尔诺通已经不见了,准是走远了;其实,就连圣马利纳自己的那匹马都跑得不见影子了。 正当圣马利纳满腔怒火地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既怨别人又怨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一阵马蹄声,随后就看到从埃尔诺通刚才走的那条右边的路上跑过来一匹马和一个骑手。 这个骑手还牵着另一匹马。 这就是德·卡曼日先生奔跑的结果;他从右边抄小路过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跟在马后面紧追,它受了惊反而会跑得更快。 所以他就绕道过去阻截那头下诺曼底种的牲口,等它穿过一条小路时再逮住它。 看到这些,圣马利纳心里洋溢着欢愉,不由得一阵感激之情冲上心头,目光中也就流露出温柔的表情;可是他的脸接着又立刻阴沉下来;他明白了埃尔诺通比他高出了许多,因为他自己心里承认,要是他处在他同伴的地位上,他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做的。 这一举动的高贵把他压垮了,他感觉到了它。他掂量着它的分量,他为它而感到痛苦。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道谢的话,可是埃尔诺通根本没注意。接着他就气冲冲地抓住他那匹马的缰绳,也不管身上的伤痛,纵身骑上马背。 埃尔诺通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马。 我们说过,圣马利诺是个出色的骑手;刚才叫他倒了霉的事故是个意外;他跟他的坐骑又斗了一阵子,结果这回他占了上风,重又成为马的主人,使它小跑起来。 “谢谢您,先生。”他跑上前第二次向埃尔诺通说;在这以前,他在自尊心和礼节之间斟酌过一番。 埃尔诺通只是用手碰了一下帽檐,欠了欠身。 圣马利纳觉得路长得很。 将近两点半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在路上走,旁边跟着一条狗。那人个子很高,腰间佩着长剑;那不是希科,不过他的胳膊和腿跟希科相差无几。 圣马利纳仍是浑身泥浆,有点自顾不暇,他看见埃尔诺通跑了过去,看也不向那人看一眼。 在这个加斯科尼人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坏念头,他想到在同伴身上找到了一点错处;他拍马上前跟那人搭话。 “过路人,”他问,“您没在等什么东西吗?” 那过路人向圣马利纳看看;应该承认,这时候的圣马利纳,样子是不太讨人喜欢的。 脸由于刚才的怒火而变了样,衣服上是半干不干的的泥浆,脸颊上是半干不干的血迹,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紧蹙着,一只激动得直打哆嗦的手伸过来,这种手势不像在问话。倒像在恫吓。所有这一切对行路人来说都是不祥之兆。 “要是我在等什么东西,”他说,‘那就不是等人了;即使我是在等人,也决不会是等您。” “您太没有礼貌了,我的师傅!。圣马利纳说,一方面找到这么个机会来发泄一下怒火,他感到很高兴,另一方面眼看刚才由于自己的失策让对手漂漂亮亮地占了上风,又感到十分恼火。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握着冬青枝条的手,向那人抽下去,但那人举起木棒,往圣马利纳的肩头狠很地揍了一家伙;随后他一吹口哨,那条狗就朝马的腿弯和骑手的大腿咬去,在那两个地方咬下了一块肉和一片裤料。 那匹马痛得发狂,又一次往前直奔而去;任它狂簸狂掀,圣马利纳总算伏紧在马背上没摔下来,但他毕竟没法止住马的狂奔。 他就这么伏在马背上从埃尔诺通面前飞奔而过,埃尔诺通看着,甚至对他的不幸连笑都没笑一下。 等到他好歹让那匹马安静下来了,等到德·卡曼日先生跟他会合了,他的自尊心非但不减,反而又开始抬头了。 “得了!得了!”他强挤出一个笑容说,“看来我今天算是交了倒霉运了。不过这个人很像国王陛下给我们讲过特征让我们去找的那个人。” 埃尔诺通保持缄默。 “我在对您说话呢,先生,”被这种沉着冷静的态度激怒了的圣马利纳说,这种态度,圣马利纳有理由把它看作是蔑视的表示,哪怕豁出命来,他也要孤注一掷地发作一下,不让对手的这种态度继续下去;“我在对您说话呢,您没听见吗?” “陛下告诉我们的那个人,”埃尔诺通回答说,“既没有木捧,也没有狗。” “这倒是真的,”圣马利纳说,“要是我早想到这些,肩膀上就不会有乌青块大腿上也不会有两个狗牙印子了。依我看,凡事学乖点别作声,总有好处。” 埃尔诺通没有回答;他在马镫上支起身来,用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朝远处眺望。 “在那儿呢,”他说,“咱们要找的那个等着咱们的人。” “见鬼!先生,”圣马利纳声音哑哑地说,他在妒忌同伴又占了上风,“您眼力真好;可我只看得出一个黑点,还挺勉强呢。” 埃尔诺通也不搭话,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圣马利纳也能看到并认出国王所说的那个人了。一个邪念攫住了他,他驱马向前想先跑到那儿。 埃尔诺通早就料到了,他瞧了圣马利纳一眼,眼光中并没有恐吓的意味,也没有明显的意图;可是这一瞥使圣马利纳清醒了过来,他勒住马慢慢走去。 三十 圣马利纳 埃尔诺通没有看错,他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希科。 希科的视力和听力都很好;他老远就看到了那两个骑士,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心想他们大概是来找他的,就停下来等着。 当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而且看到那两个骑士向他走过来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长剑的柄上,像是为了保持一种高贵的概头。 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面对面地看了一秒钟,两人都不作声。 “要是您愿意,先生,您去跟他说吧,”埃尔诺通向他的对手躬身说;在这种情况下,用“对手”这个词儿比用“同伴”更适当些。 圣马利纳一下子愣住了;这种出人意外的礼让使他感到喉咙口发紧;他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去。 埃尔诺通瞧他不作声,于是就先开口了。 “先生,”他对希科说,“这位先生和我,我们都愿为您效劳。” 希科带着他最亲切的微笑躬身答礼。 “恕我冒昧,”年轻人继续说,“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大名?” “我叫幽灵,先生,”希科回答。 “您是在等什么东西吧?” “是的,先生。” “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们,您在等什么呢?” “我在等一封信。” “您一定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问,先生,这绝无冒犯您的意思。” 希科每回答一句,就躬一下身,笑容愈来愈亲切。 “您在等哪儿的信?”埃尔诺通继续问。 “卢佛宫。” “火漆上盖谁的印?” “国王御印。” 埃尔诺通把手伸进紧身短袄。 “您一定认得出这封信吧?”他说。 “是的,只要让我看一下。” 埃尔诺通从短袄里抽出那封信。 “就是它,”希科说,“为了万无一失,你们知道我得给你们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对不对?” “一张收条?” “这就对了。” “先生,”埃尔诺通说,“我受国王之命把这封信给您带来;而这位先生受命把它交给您。” 说着,他把信交给圣马利纳,圣马利纳接过去交到希科手里。 “谢谢,先生们,”希科说。 “您也看到了,”埃尔诺通又说,“我们忠实地完成了我们的使命。路上没有旁人,因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跟您说话和把信交给您。” “您说得一点不错.先生,我都看到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会为你们证明的。现在,轮到我了。” “收条,”两个年轻人同声说。 “我把它交给你们当中哪一位?” “国王没有说!”圣马利纳嚷道,一边用恫吓的眼光望着他的同伴。 “请您把收条写成一式两份,先生,”埃尔诺通说,“我们每人拿一份;这儿到卢佛宫还挺远,一路上或许我,或许这位先生,可能会遭到不测的。”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埃尔诺通的眼睛里也闪出了亮光。 “您是个谨慎的人,先生,”希科对埃尔诺通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两张纸,分别写上: “兹收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带来,勒内·德·圣马利纳先生面交的信一封。                    幽灵。” “再见,先生!”圣马利纳一把抓住他的收条说。 “再见,先生,一路顺风!”埃尔诺通接着说。“您还有别的东西要带到卢佛宫去吗?” “没有了,先生们;非常感谢,”希科说。 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勒转马头朝着巴黎的方向;希科迈开连最好的骡子也会羡慕的步子走去。 埃尔诺通刚走了一百步光景,希科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时候他勒住马,对圣马利纳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他从马上下来说,“那就现在吧。” “您这是干什么,先生?”圣马利纳摸不着头脑地说。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该谈谈咱俩的事了。我觉得这地方对咱们的那种谈话再适合也没有了。” “随您的便,先生,”圣马利纳也像他的同伴那样下了马。 等他站定以后,埃尔诺通就走过来对他说: “您也知道,先生,我没有招惹您,您却一点分寸都没有,总之,您这一路上无缘无故地百般冒犯我。还有,您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要我拿起剑来。当时我拒绝了。可是此时此刻,却是非常合适。我愿意遵命。” 圣马利纳听这番话时,脸色阴沉,眉头紧蹙;可是,真是怪事;他并没有火冒三丈,先前叫他做出种种越轨的举动的那股无名火熄灭了,他不再想交手了;经过考虑,他变得通情达礼了,他认识到自己处处不如对方。 “先生,”他沉默了一阵后回答,“我侮辱您的时候,您却以帮助回报我,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对您说刚才说过的话了。” 埃尔诺通皱起眉头。 “是的,先生,可是您现在想的还是刚才说过的那些活。” “谁告诉您啦?” “因为当初您的那些话是在仇恨和妒忌的指使下说的,您说了那些话以后的两个钟头里,仇恨和妒忌是不会从您心里消除的。” 圣马利纳脸红了,但没有回答。 埃尔诺通等了一会儿,又说: “国王在你我之间更赏识我,是因为我的样子叫他看着更顺眼些;我没有掉进比埃弗尔河里去,是因为我骑马比您骑得好;我没有在您想挑战的时候接受您的挑战,是因为我比您有头脑;我没有让那个人的狗咬着,是因为我比您更聪明;最后,我现在要求您拔出剑来跟我决斗,是因为我比您更有真正的荣誉感;你留心,要是您再犹犹豫豫的,我就要说我比您勇敢了。” 圣马利纳浑身发抖,两眼冒出火光;埃尔诺通列举的所有这些出丑露乖的事,一件件地在他惨白的脸上烙下它们的印痕。埃尔诺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像个发狂的人似的拔出长剑。 埃尔诺通早巳拔剑在手。 ‘喂,先生,”圣马利纳说,“收回您最后的那句活,您应该承认,那说得过分了,因为您完全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既然正像您所说的,我们两家相隔才两法里路。收回您的话吧,我对您该是够忍让的了,您别来侮辱我的人格。” “先生,”埃尔诺通说,“因为我从来不火冒三丈,我从来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因此我决不会收回我的话。我,我生性也很敏感,又是新近跻身宫廷。我不愿意以后每次见到您时都要脸红。我请您,先生,举剑较量吧,这样既顺了我的心,也遂了您的意。” “啊!先生,我决斗过十一次,”圣马和纳带着凶险的笑容说,“我的十一个对手中,死了两个。我想,这些您也知道的吧?” “我,先生,我从来没有决斗过,”埃尔诺通说,“因为从来不曾遇到过机会;现在我轻而易举地有了一个机会,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得逮住它。我请您赏脸,先生。” “喂,”圣马利纳摇摇头说,。咱们是同乡,又都在给国王出力,咱们别吵架了;我把您看作一个勇敢的汉子,要不是这是我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我甚至还会把我的手伸给您。有什么办法呢,我让您看到了我是怎么个人,心里是怎么充满了怨恨,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妒忌,您要我怎么办呢?造物主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造出了我。德·夏拉勃尔先生,或者德·蒙克拉博先生,或者德·播科内先生,都不会叫我发火,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叫我看着心里窝囊;您可以放宽心,我的妒忌不能损伤您一丝一毫,尽管我感到很遗憾,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依然如故。咱俩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先生?说实话,要是日后您提到咱俩是怎么吵起来的,我会受不了。” “咱们吵架是任何人也不会知道的,先生。” “任何人都不知道?” “是的,先生;既然咱俩交手,不是我杀死您就是您杀死我。我并不是把生命看得很淡漠的人;正相反,我很眷恋它。我才二十三岁,有一个名声根好的姓氏,所以您放心吧,我会像狮子一样保护自己的。”? “嗯,我嘛,完全跟您相反,先生,我三十岁,对生活很有些厌倦了,因为我对于未来,对于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可是尽管我对生活感到厌倦,对幸福抱怀疑态度,我还是不想跟您交手。” “那么,您准备向我道歉?”埃尔诺通说。 “不,我做得够多了,也说得够多了。如果您还不满足,那只有更好;那样一来您就不再比我高一头了。” “我提醒您,先生,咱俩都是加斯科尼人,这样了结一场吵架可要让人家笑话的。” “这正是我等着的,”圣马利纳说。 “您等着……?” “一个笑话我的人。啊!他会让我度过一个美妙的时刻。” “这么说您拒绝交手?” “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跟您交手。” “在您对我挑衅了以后?” “我承认是的。” “不过说到底,先生,要是我的耐心消耗完了,拿起剑向您猛刺过去呢?” 圣马利纳的拳头抽搐地捏紧了。 “那么,”他说,“好得很,我把我的剑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去。” “您得留心,先生,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不用剑尖来刺您了。” “好吧,到那时候我就有了一个理由来恨您,时且会恨到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然后总有一天,等到您交上坏运的那一天,我就会像您刚才对付我那样逮住您,抱歉得很,我就会杀了您。” 埃尔诺通把长剑插入鞘内。 “您是个怪人,”他说,“我打心眼里可怜您。” “您可怜我?” “是的,因为您的痛苦一定很深。” “很深。” “您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 “从来没有。” “可是您至少有一些激情吧?” “有一种。” “妒忌,您对我说过了。” “是的,这使得我的激情全都达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耻辱和不幸的地步:一个女人在她爰别人而不爱我的时候,我才爱慕她,一块金子摸它的是另一个人的手时,我才喜欢它,我总是通过对比而感到骄傲;我借喝酒来烧旺胸中的怒火,也就是说,在这怒火持续不下去时给它加点油,让它像雷电一样炸响、闪光。啊!是啊,是啊,您说得对,德·卡曼日先生,我是不幸的。” “您没试过变得好一点吗?”埃尔诺通问。 “试过,但没有成功。” “那么,您指望什么?打算怎么办昵?” “一株有毒的植物,它能怎么办呢?它跟别的植物一样开出花来,有些人还知道能从中提炼出有用的物质。熊和猛禽能怎么办呢?它们咬别的动物;可是有些饲养它们的人能训练它们去狩猎: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也是我在德·艾佩农先生和德·卢瓦涅克先生手里可能是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们会说:‘这株植物是有害的,咱们拔了它,这头野兽是会伤人的,咱们杀了它。’” 埃尔诺通有些冷静下来了。 圣马利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发怒的对象,而是一个研究的对象,对于这个在环境的影响下向他吐露了这番奇特的心曲的男子,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感情。 “您有很好的长处,定能有个很好的前程的;有了很好的前程,就会治好您的病痛。”他说;“接照您的本能去发展吧,圣马利纳先生,您会在战场上或者在政界中获得成功的;到那个时候,您居于别人之上,您就会恨得少一些了。” “任凭我爬得多高,任凭我的根扎得多深,总会有更高一等的前程在我之上,把我的心刺伤;在我之下,也会有冷嘲热讽扎痛我的耳朵的。” “我同情您,”埃尔诺通又说了一遍。 谈话就此停住了。 埃尔诺通向他那匹缰绳系在树上的马走去,解开了缰绳,骑上马背。 圣马利纳的缰绳一直没离过手。 他们走上回巴黎的大路,两个人都缄默不语,神情黯淡.一个是因为听了那番话,另一个是因为讲了那番话。 陡然间埃尔诺通向圣马利纳伸出手去。 “您愿意让我来试试,治好您的病吗?”他对圣马利纳说,“怎么样?” “请您一句话也别再说了,先生,”圣马利纳说;“不,您别试了,您肯定会失败的。相反,恨我吧,您那样做了,我会赞美您的。” “我再说一次,我同情您.先生.’埃尔诺通说。 一个钟头以后.这两个骑士回到了卢佛宫,向四十五卫士之家走去。 国王出门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三十一 德·卢瓦涅克先生怎样对四十五卫士发表演说 两个年轻人各自守在自己小房间的窗口,等着国王回宫。 他俩待在那儿,各自想着迥然不同的心事。 圣马利纳满脑子的怨恨、耻辱和野心,紧皱着眉头,心里像有火在烧着。 埃尔诺通已经把刚才的事忘掉了,正在全神贯注地想着另一件事,也就是说,想着他带进巴黎的那个穿着年轻侍从服装的女人到底是谁,他刚才又看见她坐在华丽的驮轿里。 对一个打算追求爱情的奇遇而并不在拨拉野心的算盘的人,总是有丰富的内容可供思索的。 因而埃尔诺通渐渐地沉浸在思索之中,而且沉浸得如此之深,等到他抬起头来,发觉圣马利纳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 圣马利纳没有像他那样沉湎于思索,所以他看得到国王的回宫。国王回宫了,圣马利纳在国王那儿。 他迅速地立起身来,穿过长廊,来到国王的书房,这时圣马利纳正好从那里出来。 “瞧,”他容光焕发地对埃尔诺通说,“这是国王给我的金链条。” 他让埃尔诺通看一根金链条。? “我向您祝贺,先生,”埃尔诺通说,声音中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激动。   他走进国王的书房。 圣马利纳指望德·卡曼日先生会有妒忌的表示。德·卡曼日先生的这种平静的态度使他惊讶得呆若木鸡。他留下来等着埃尔诺通出来。 埃尔诺通在亨利跟前待了有十分钟光景。这十分钟对圣马利纳来说,长得就像几个世纪。 他总算出来了。圣马利纳还站在原处,他向同伴周身上下扫了一眼,随后他心花怒放了。埃尔诺通没有带着什么东西,至步是没有带着什么看得见的东西。 “您呢,”圣马利纳顺着自己的思路问,“国王给您什么东西,先生?” “他把他的手给我吻,”埃尔诺通回答。 圣马利纳只手搓着那根金链条,结果把链环都搓断了。 两个人向宿舍走去。 他俩刚走进大厅,号声就响了,听到这集合的号声,四十五卫士从各自的小房间里跑出来,就像蜜蜂从蜂房里飞出来一般, 每个人都在探问又出了什么事,同时趁这个全体集合的时机对同伴们仪表和服饰的变化称赞一番。 大多数人都在炫耀他们服饰的奢华。这种奢华也许很庸俗,不过色彩鲜艳夺目,也可以弥补优雅的不足了。 再说,他们身上具有那位作为军人很蹩脚而作为政治家却颇有手腕的德·艾佩农所要求的东西:有些人有的是青春年少,有些人有的是充沛精力,还有些人有的是丰富经验,这在每个人身上至少补救了一种缺点。 总之,他们就像一队穿着便服的军官,除了极个别的例外,都在拚命追求军人气派。? 于是,长剑,铮铮作响的马刺,神气的翘得老高的小胡子,麂皮或牛皮的马靴和手套;一切都是镀金的,涂过香脂的或者配着饰带的—一照当时的说法,这是为了“露脸”——这就是绝大多数人出于本能所采取的打扮。 最审慎的人穿颜色灰暗的衣服,最吝啬的人穿质地坚实的呢料;潇洒的哥儿们则穿镶花边的粉红色或纯白色的缎子。 佩迪卡·德·潘科内在一家犹太人的铺子里买到一条镀金的铜链条,粗得像囚犯戴的铁链。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浑身上下全是缎带和绣花:他这套衣服是在修女街的一个商人那儿买的,那个商人收留过一个被强盗刺伤的绅士。 这个绅士叫人从家里取来另外一套衣服,把身上的一套留给商人,作为对他的殷勤款待的酬报。这套衣服沾上了一点污泥和血渍;不过那个商人把它拆洗了一下,看上去还是挺像样的,上面仍旧留着两个匕首捅出来的洞眼,但是佩蒂纳克斯让人在这两块地方用金线绣上了花朵,结果装饰代替了瑕疵。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穿得很朴素;他得打扮拉迪尔、米利托尔和两个孩子。 拉迪尔挑选的一套衣服,正好达到那个年代限制奢侈的法令所许可妇女们穿着的奢华程度;米利托尔遍身是天鹅绒和锦缎,挂着银链条,戴着插翎毛的无边小帽,穿着绣花长袜;到头来,厄斯塔施自己留下的钱就只够他勉强有一身完整的衣服穿穿了。 德·夏拉勃尔先生依然穿着那件铁灰色紧身短袄,不过裁缝已经把它翻过新,还换了个衬里;而且有些地方还很巧妙地镶了天鹅绒的滚边,使那件经穿的衣服重新又显得很起眼。 德·夏拉勃尔先生声称,他巴不得能换一件紧身短袄,可是细细搜寻下来,哪儿也找不到更结实更合算的料子。 再说他还得花钱去买深红色短裤、长统靴、披风和帽子,周身上下看上去很协调,凡是守财奴的衣服总能引起这种效果的。 说到他的兵器,那是无懈可击的:他是一个老军人,能够物色到上好的西班牙长剑、第一流工匠制作的短剑和精巧的颈甲。这样又可以省掉了打褶的领子和皱领。 当德·卢瓦涅克先生皱着眉头走进来时,这些先生们正在这么相互称赞着。 卢瓦涅克让大家围成一圈,自己站在圆圈的中心,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愉快的表示。不用说,每个人都两眼盯着他们的首领。 “先生们,”他问,“你们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四十五条嗓子齐声回答,充满了等待执行任务的决心。 “先生们,”卢瓦涅克继续说,“召集你们刭这儿来,是让你们充当国王的特别卫队;这是个荣誉的称号,但要求也是很高的。” 卢瓦涅克停顿了一下,这时候只听见一阵表示高兴的嗡嗡声。 “可是你们当中有些人,看来并没有完全懂得他们的任务;我要再提醒他们一下。” 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显然,大家对自己的任务是急于想知道的,即使他们并不一定急于去完成它。 “你们别以为,先生们,国王把你们召来,发饷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像冒失鬼那样行事,任着你们的性子去东惹是西生非;执行纪律是当务之急,尽管这些纪律是秘密的;你们是一支绅士的队伍,应该成为王国里最驯服、最忠诚的队伍。” 全场屏息静气地听着;其实,很容易明白,在这一番一本正经的开场白后面,要说的事是严重的。 “从今天起,你们参与卢佛宫的活动,这就是说参与内阁决策的活动,虽然你们不参加会议,可是你们常会被选来执行会议的决策,因为你们已经成为那种不仅有保守秘密的责任而且有执行决策的权力的军官了。” 又一阵表示高兴的低语声在加斯科尼人的行列里升起,一个个都把头昂得高高的,仿佛骄傲使得他们每个人都长高了几寸似的。 “现在,”卢瓦涅克继续说,“假定这种军官中有一个人,一个有时会系国家、王权的安危于一身的人,我说,假定一个军官泄露了他所听到的机密,或者说,一个负有使命的士兵没有执行命令,他就得死,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好几个声音回答。 “那好,先生们,”卢瓦涅克用一种吓人的口气接着说,“现在,就在今天,有人泄露了国王的机密,使国王陛下要想采取的步骤也许就此无法实行。” 恐惧开始代替了骄傲和赞赏;四十五卫上带着怀疑和不安的神色互相看着。 “你们中间有两个人,先生们,被人发现在大街上像两个老太婆似的乱呱嗒,把一些极为重要的话说出了口,现在这些话的任何一句就足以惩罚一个人,把他处死。” 圣马利纳当即站上前来,面对德·卢瓦涅克先生,对他说; “先生,我相信我有这个荣幸以我的同事们的名义跟您讲话。最重耍的是请您不要让怀疑的乌云长久地笼罩在所有的国王的仆人头上;请您赶快说出来,好让我们心中有数,也好让有罪的和无辜的别混在一起。” “这个容易,”卢瓦涅克回答。 大家加倍注意地听着。 “国王今天得到报告说,他的一个敌人,也正是你们被召来与之战斗的那些敌人中的一个,到了巴黎,来跟他对抗或是策划反对他的阴谋。这个敌人的名字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说出的,可是被一个卫兵听到了,这就是说,听到过这名字的人是应该被看作一堵墙,是应该像一堵墙那样既不听也不讲,决不动摇的人;然而,就是这个人,今天下午在大街上哇啦哇啦地吹牛皮,说出了这个国王敌人的名字,他这么做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引起了他们的不安。我知道这些情况,是因为我跟这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亲耳听到了他说的话;我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作声了;因为照他那样子再说下去,势必要危害到许多最神圣的利益,如果他受了我第一次警告还不闭嘴的话,我肯定会当场一刀捅死他的。” 这时候,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和佩迪卡·德·潘科内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住,要倒到别人身上去。蒙克拉博摇晃着身子,结结巴巴地想辩解。 浑身这么一筛糠,两个罪犯就自行暴露出来了,所有的人的目光马上转向他俩。 “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先生,”卢瓦涅克对蒙克拉博说,“如果您是喝醉了,那您喝酒就该受罚,如果您仅仅是吹牛皮,那也还是该受罚。” 一阵可怕的寂静。 我们都记得,德·卢瓦涅克先生一开始就宣布过一条预示着可怕后果的严厉纪律。 “所以,”卢瓦涅克继续说,“德·蒙克拉博先生,还有您,德·潘科内先生,你们要受罚。” “请原谅,先生,”佩蒂纳克斯回答;“不过我们是从外省来的,新近才到宫廷,不懂政治生活的门道。” “既然没有掂过为国王陛下效劳所负责任的分量,就不应该接受为陛下效劳的荣誉。” “我们向您起誓,从今以后我们就像坟墓一样沉默。” “说得倒好,先生们,可是你们能在明天去弥补今天犯下的过失吗?” 我们尽力而为。” “不可能,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那么这一次,先生,就请原谅我们吧。” “你们的生活,”卢瓦涅克没有正面回答两个罪人的请求,接下去说,“一眼就看得出,是很放纵的,而我,我要用严格的纪律来制止这种情况。你们都听清楚没有,先生们?谁觉得受不了可以离开;我有的是志愿替补的人。” 没有人答话;但是好多人的前额蹙紧了。 “所以,先生们,”卢瓦涅克接着说,“还是给你们把话说在前面为好;在咱们中间,惩罚是秘密的、迅速的,不用诉状,也不经审判;叛徒必须处死,面且立即执行。这么做,有种种借口好找,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来。譬如说,假定德·蒙克拉博先生和德·潘科内先生在街上并不是亲亲热热地聊些他们本该忘记的事情,而是为了一些他们有权记住的事情吵了起来;好,这场吵架难道不会挑起德·潘科内先生和德·蒙克拉博先生之间的一场决斗吗?在决斗中,有时会双方同时冲刺,各自撞在对方的剑上;就在这场吵架的第二天,人们发现这两位先生死在教士草场上,就像当年人们发现德·盖吕、德·戎贝尔克和德·莫吉隆先生死在图奈尔桥一样。这件事,会像一场决斗通常引起的反应那样轰动一时,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我就这样来处死,你们听清楚了,是吗,先生们,我就这样来处死任何一个泄漏国王的机密的人,让他死于决斗或者别的场合。” 蒙克拉博完全瘫软了,靠在同伴的身上;而这个同伴苍白的脸变得越来越缺少血色,牙关咬得紧紧的,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对于轻一等的过错,”卢瓦涅克接着说,“我有轻一等的罚法。 譬如说,关禁闭;当关禁闭对罪人的惩罚跟国王少了这个人所受的影响作比之下是值得的时候,我就会用这种惩罚。今天,我免去张嘴说的德·蒙克拉博先生一死。也免去用耳听的德·潘科内先生一死。我饶恕他们,我说,是因为他们也许是弄错了,因为他们事先不知道;我也不要他们关禁闭,因为今晚或明天我可能用得着他们;因此我为他们留下了我用来发落轻罪犯人的第三种惩罚:罚款。” 听到罚款这两个字,德·夏拉勃尔先生的脸拉长了,活像一只榉貂的脸。 “你们每人拿到过一千利弗尔,两位先生,你们每人拿出一百来,这笔钱将由我用来对那些无可指责的先生们论功行赏。” “一百利弗尔!”潘科内喃喃地说;“可是。见鬼!我没钱了,我办这副行装全花光了。” “把您的链条去卖了,”卢瓦涅克说。 “我情愿把它让给国王,”潘科内回答。 “不行,先生,国王是不会买下他的臣民的财物来替他们缴付罚款的;您自个儿去卖掉,自个儿来付罚款。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卢瓦涅克接着说。“我已经发现,在这支队伍里,不少人之间有了生气发火的苗子。我要求,每当纠纷一发生,就得向我报告,只有我有权来判断这桩纠纷有多严重,并在我认为必须决斗的时候命令当事人决斗。这个年头死在决斗里的人很多,这是一种风尚,为了赶这个风尚,我可不担心我的队伍不断减员,人数不足。谁要是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先开了决斗或者挑衅的头,就得坐长期禁闭,付很重的罚款,甚至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如果事态发展到对执行任务有严重影响的话。但愿那些能够遵守这些规定的人都来遵守吧。去吧。先生们。还有件事说一下,你们当中十五个人今晚在国王陛下接见客人的时候守候在楼梯下面,必要时,听到命令就分散站在候见厅里;十五个人守在外面,不要露出执行任务的样子,随后就混在到卢佛官来的人们中间去,还剩下的十五个人留在家里。”? “先生,”圣马利纳走上前说,“请允许我,我不是提什么建议——老天爷不许我这么做!——而是请您说明一下,任何一支好的军队总要有人指挥。要是我们没有首领,怎能步调一致呢?” “我,我是什么人?”卢瓦涅克问。 “先生。您,您是我们的统帅。。 “不,统帅不是我,先生,您弄错了,统帅是德·艾佩农公爵先生。” “这么说您是我们的队长?即使这样,也是不够的,先生,我们每十五个人应该有个小队长。” “您说得对,”卢瓦涅克回答,“我不能每天把自己分成三个人;不过,我很希望在你们中间有才能过人的人。” “啊!要说才能。先生,即使您不承认,它也会自己显露出来,从干出的成绩上您可以看出不同来,如果混在一起看还看不出来的话。” “那么我每次临时指定队长。”卢瓦涅克听了圣马利纳的话,沉思了一阵之后说;“宣布口令的同时我宣布队长的名字。用这种办法,每个人都轮得到听命令,也轮得到发命令;因为我还不清楚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应该给你们的能力有施展的机会,好让我最后决定人选。我会看在眼里,作出判断。” 圣马利纳鞠了一躬,回身入列。 “好,你们都听到了,”卢瓦涅克接着说,“我把你们每十五个人分成一个小队;你们知道知道自已的号码:第一队守在楼梯口,第二队等在院子里,第三队留存家里;笫三队的人,身上的衣服脱掉一半,穿着一半,长剑放在枕边,也就是说一听到号令就能立刻整装出发。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德·蒙克拉博先生和德·潘科内先生,明天把你们的罚款缴给我;我是司库,走吧。”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埃尔诺通·德·卡曼日一个人留下。 “喔,先生,”埃尔诺通鞠躬,说;“我觉得您忘记了把我们要做的事说清楚了。为国王效力当然是一句很光荣的话,可是我很想知道这种效力最终的目标何在。” “这个,先生,”卢瓦涅克接口说,“是一个关系很微妙的问题,我无法明确地回答您。” “我斗胆地请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先生?” 这些话说得极有礼貌,使得德·卢瓦涅克一反常态,找不出一个严厉的答复来。 “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早上还不知道晚上要做的事。” “先生,”卡曼日说。“您的地位比起我们来要高得多您应该知道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 “请您像我一样做,德·卡曼日先生;别让人家告诉您,自己去琢磨这些事吧,我不会禁止您这么做。” “我求助于您的指点,”埃尔诺通说,“因为,我没有带着友谊和仇恨来到宫廷,我也没有受到任何热情的驱使,这样,我即使没有更大的价值,至少也能比别人对您更有用些。” “您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 “没有,先生。” “可是我想,您至少是爱国王的吧?” “我作为一个仆人,一个臣民,一个绅士,德·卢瓦捏克先生,我应该爱他而且愿意爱他。” “好吧。这一点是最根本的,您应该矢志不移,守住这一点;如果您是个灵巧的人,它会帮您发现谁是敌对一方的。” “很好,先生,”埃尔诺通鞠躬说,“我会矢志不移的;不过有一点还是使我感到很不安。” “哪一点,先生?” “盲目服从。” “这是先决条件。” “我刚才听得很清楚,先生。盲目服从,对于一些对荣誉感觉很敏锐的人来说,是有点难以做到的。” “这不管我的事,德·卡曼日先生,”卢瓦涅克说。 “可是,先生,要是一道命令惹您生气呢?” “我看看德·艾佩农先生的签名,怨气就会消了。” “那么德·艾佩农先生呢?” “德·艾佩农先生看看国王陛下的签名,就会像我一样释然于怀。” “您说得有理,先生,”埃尔诺通说,“我是您谦卑的仆人。” 埃尔诺通退后一步,想要离去;卢瓦涅克留住了他。 “不过,您刚才提醒我考虑了一些问题,”他说,“我要说一些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话,因为他们那些人不敢也不会像您这样跟我说话。” 埃尔诺通躬身行礼。 “先生,”卢瓦涅克走近年轻人说,“也许今晚有个大人物会来。您一直盯住他,等他出了卢佛宫.就跟在他后面。” “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我觉得这是做密探,我觉得这就是盯梢,不是吗?” “做密探!您这么想?”卢瓦涅克冷冷地说;“有这个可能,可是您瞧……” 他从紧身短袄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卡曼日,卡曼日打开纸,念道。 “派人今晚跟住德·马延先生,如果他果真敢到卢佛宫来的话。” “签名?”卢瓦涅克问。 “德·艾佩农签名,”德·卡曼日念道 “嗯,先生?” “很好,”埃尔诺通深深地鞠躬,回答说;“我会跟住德·马延先生的。” 他退了出去。 三十二 巴黎的市民先生们 德·马延先生,卢佛宫里的人在这样为他人操其心,这是他连想也没想到的;他从一扇后门走出德·吉兹府邸,穿着靴子,骑着马,仿佛是赶长路刚到似的,带着三个绅士朝卢佛宫奔去。 德·艾佩农先生听到通报后,就禀报国王客人到了。 德·卢瓦涅克先生也得到通知,马上第二次传话给四十五卫士;于是按照约定进行部署,十五个人守在候见厅,十五个人守在院子里,十四个人留在宿舍。 我们说十五个人,是因为正如我们知道的,埃尔诺通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不跟同伴们待在一起。 可是德·马延先生的那些随从并没有引起任何担心,所以第二小队获准返回营房。 德·马延先生被引到国王跟前。他恭谨地拜访国王,国王装模作样地接待他。 “恩,我的表弟,”国王问他,“这么说您是来巴黎看看了?” “是的,陛下,”马延说;“我想应该来一次,以我两位哥哥和我自己的名义向陛下重申,您再没有比我们更忠实的臣民了。” “真是见鬼!”亨利说,“这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除掉您来看我给我带来的快乐以外,说真的,您大可省掉这趟小小的旅行。准是还有一个别的理由吧?” “陛下,我担心最近一阵子我们的敌人散布的流言蜚语,会让您对德·吉兹家族的恩泽受到影响。” “什幺流言蜚语?”国王问,用的那种温厚的语气使他变得对最亲近的人说来是那么危险。 “怎么!”马延有点惶惑地问,“陛下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说我们坏话?” “我的表弟,”国王说,“您要知道——我跟您干脆把话说清楚吧,我不允许有人在这儿说德·吉兹先生们的坏话;看来您好像不知道这一点,可是别人都比您清楚,所以没有人说,公爵。” “这样的话,陛下,”马延说,“我以后对这次来巴黎便不会后悔了,因为我有幸见到我的国王,并且发现他是处在这种心情中;不过,我要承认原来是用不着这么急忙赶来的。” “啊!公爵,巴黎是个出色的城市,从这儿不愁得不到帮忙的机会,”国王说。 “是的,陛下,不过我们在苏瓦松有我们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公爵?” “陛下的事情,陛下。” “是这样,是这样,马延。那么就照你们开始做的那样继续做下去吧;对于我的仆人们的表现,我会给以应有的赞赏和感谢的。” 公爵面带笑容,退了出去。 国王搓着手,回到书房里。 卢瓦涅克朝埃尔诺通做个手势,埃尔诺通对他的跟班说了句什么话,就跟在那四个骑马的人后面。 跟班向马厩跑去,埃尔诺通徒步跟着那几个人。 不必担心会把德·马延先生给跑丢了,由于佩迪卡·德·潘科内的冒失,德·古兹家的一位亲王到达巴黎的消息传了开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那些热诚的联盟分子陆续走出家门,发现了他的踪迹。 马延不难辨认,他肩膀很宽,身体胖胖的,而且正像艾特瓦尔说的,蓄着碗形的胡子。 于是,人们先是把他送到卢佛宫门前,然后这些人就等在那儿,等他出来后又把他送到他的宅邸门前。 梅纳维尔徒然地想驱散那些最热诚的人,对他们说: “别这么激动,我的朋友,别这么激动;老天!你们会连累我们的。” 当公爵到达他下榻的圣德尼宅邸时,这批人够得上一支二三百人的护送队了。 这给埃尔诺通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使他可以跟着公爵而自己不被发现。 在公爵走进宅邸,转过身来致意的刹那间,埃尔诺通相信自己认出了,跟公爵一起致意的几个绅士中间有一个,就是当初陪着年轻侍从或者是由年轻侍从陪着的那个骑士,后来年轻侍从由他想办法从圣安托万门带进城,曾经对萨尔赛特行刑表现得那么有兴趣。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马延刚消失在宅邸里,一乘驮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梅纳维尔走到驮轿跟前,一幅门帘掀了起来,在一道月光下,埃尔诺通相信自己认出了他的年轻侍从和在圣安托万城门遇见过的那位夫人。 梅纳维尔和那位夫人交谈了几句,驮桥进了宅邸的门廊就消失了;梅纳维尔跟在驮轿后面,大门重新关上。 过了一会儿,梅纳维尔出现在阳台上,以公爵的名义感谢巴黎的群众,由于时间己经很晚,他请大家回家去,让心怀恶意的人不能钻他们的集会的空子。 所有的人都听了他的劝告走开了,只有十个人例外,他们刚才跟在公爵后面进了宅邸。 埃尔诺通和其他的人一样走开了,或者说,当其他的人走开的时候,他也装作走开了。 那十个与众不同留了下来的人是联盟的代表,他们被派来见德·马延先生,对他的来到表示感谢,同时也要恳求他促使他的哥哥下决心来巴黎。 其实,这些可敬的市民们,我们已经在收购护胸甲的那个晚上见过,这些不乏想象力的可敬的市民们,在他们的预备会议上曾经拟定了一大堆计划,单等着一位可以信赖的首领加以批准和给予支持。 比西·勒克莱尔禀告说,他已经在三个修院进行持械操练,又网罗了五百个市民,这就是说有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在待命。 拉夏佩尔·玛尔托经常跟法官、书记、所有的法院的人来往。他可以同时提供谋划和行动;二百件黑袍代表谋划,二百件棉布衬甲衣代表行动。 布里加尔有伦巴第人街、中央市场柱廊和圣德尼街的商贩。 克吕塞和拉夏佩尔·玛尔托一起负责检察官们,另外也还管巴黎大学。 德尔巴可以提供所有的水手和港口人员,那都是些危险人物,他们组成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在卢夏尔支配下有五百个马贩子和骡马商,他们都是狂热的天主教徒。 一个叫波拉尔的锡器商和一个叫吉尔贝的猪肉商,代表了城区和郊区一千五百个屠夫和猪肉商。 尼古拉·普兰师傅,希科的朋友,可以提供一切东西和一切人。 这时候,公爵正在一个安全可靠的房间里听着他们的秘密汇报和提供的人力物力的数字。 “我赞赏联盟的力量,”他说,“可是你们来想必是对我有所要求的,这一点我还没有听到。” 拉夏佩尔·玛尔托师傅马上准备发表一通共分三部分的演说了;这种演说的罗嗦冗长,是众所周知的。马延微微动了一下。 “讲得快些,”他说。 比西·勒克莱尔打断玛尔托的话。 “是这样的,”他说。“我们迫切要求变革;我们是最有力量的,因此我们要求这种变革。”这番话简短、清楚、准确。 “可是,”马延问,“为了实现这种变革,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呢?” “我以为,”比西·勒克莱尔说,用这种坦率的口气,对一个像他这样地位低微的人来说,是可以被人看作放肆的,“我以为联盟的主张来自我们的首领,得由我们的首领,而不是我们来指明目标。” “先生们,”马延接口说,“你们说得非常对;目标应该由那些有当你们的首领的光荣的人来指明;但是在这儿我要向你们重申,应该由统帅来判断决定投入战斗的时机,尽管他看到队伍排得整整齐齐,手执武器跃跃欲试,他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是不会下命令冲锋的。” “话是这么说,大人,不过,”克吕塞回答说,“联盟的人都等不及了,我们刚才已经斗胆向您报告了这一点。” “等不及什么,克吕塞先生?”马延问。 “等不及实现呀。” “实现什么?” “实现咱们的目标;咱们,咱们也有自己的计划。” “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马延说;“如果你们有自己的计划,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大人;可是我们能不能指望您的帮助呢?” “那当然,只要这个计划合我们——我哥哥和我的意。” “看来,大人,它会合你们的意的。” “那就谈谈你们的计划吧。” 这些联盟分子,你看我,我看你;有两三个人示意拉夏佩尔·玛尔托来讲。 拉夏佩尔·玛尔托走上前去,似乎在请求公爵俯允他作一番解释。 “说吧,”公爵说。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玛尔托说;“这个想法是由勒克莱尔,克吕塞和我起头的;我们经过了反复的推敲,看来最后的结果是很可靠的。” “说具体的,玛尔托先生,说具体的!” “巴黎城里有几个据点,把它们之间的所有兵力都联系起来了。大要塞和小要塞,圣殿宫,市政厅,军械库和卢佛官。” “是这样,”公爵说。 “所有这些据点都有军队驻守,但并不难攻下,因为那些驻军不可能料到会有一次突然袭击。” “这我也可以同意,”公爵说。 “可是巴黎城里还有其它防守力量,其中首先是夜间巡逻队长和他手下的那些弓箭手,他们在要害地区巡逻,是巴黎的真正防卫力量。我们的设想是这样的;在巡逻队长的家里把他抓住。他住在库蒂尔-圣卡特琳;那地方又偏僻又冷落,干起来不会引起注意。”   马延摇摇头。 “哪怕再偏僻冷落,”他说,“要撞开厚厚实实的大门,要打二十来响火枪,就不会不引起注意。” “我们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回,大人,”玛尔托说;“巡逻队的一个弓箭手是我们的人。到半夜里,我们去敲门,就不过两三个人敲,因为那个弓箭手会给我们开门;他去通知队长说国王要跟他讲话。这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次,国王要召见这个队长听取报告和布置任务。这样,门就开了,我们让十个人进去,都是住在圣保罗区的水手,他们会解决那个巡逻队长的。” “那就是说,抹他的脖子?” “是的,大人。最厉害的防卫力量就这样解决了。不错,很可能还有其他的法官,其他的官吏被市民中的胆小鬼或者政治家们抬出来做挡箭牌。有法院院长先生,有德·奥先生,有德·希韦尔尼先生,拉盖斯尔检察官先生;好,我们同时冲进他们的家里去:圣巴托罗缪之夜使我们学会了怎么干这些事,我们会像对付巡逻队长一样地对付他们。” “啊!啊!”公爵说,他觉得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大人,可以向政界要人们进攻,我们已经在各个区里圈定了他们的名单,要把宗教界和政治界的异端分子一网打尽。” “所有这些都很好,先生们,”马延说,“不过你们没有给我说明,你们是否很快就去占领卢佛官,那是真正坚固的城堡,有卫队和宫廷侍从们日夜不断地守卫着。国王尽管优柔寡断,也决不会像巡逻队长那样听凭他们抹脖子的;他会拔剑在手,这样一来,你们好好想一想,他是国王,他站在那儿会在市民身上产生很大的影响,你们会被打败的。” “我们挑选了四千人来攻打卢佛宫,大人,这四千人不喜欢这个瓦洛瓦。他站在他们面前是不会产生您所说的那种影响的。” “您认为这些人足够了吗?” “那当然,我们是十对一,”比西·勒克莱尔说。 “还有瑞士兵呢?他们有四千人,先生们。” “是的,可是他们在拉尼,而拉尼离巴黎有八法里路;所以,就算国王能够派人通知他们,传令兵骑马跑两个小时,瑞士兵步行来又得走八小时,加起来就是十小时;等他们赶到,正好在城门口给逮住;因为在这十小时里,我们已经做了整个城市的主人。” “嗯!好吧,所有这一切都很好;巡逻队长给抹了脖子,政治家们完蛋了,巴黎的当局垮台了,所有的障碍全都推倒了。不过,你们想必考虑过下一步怎么办吧?” “我们要组织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正派人的政府。”布里加尔说,“只要让我们的小买卖能够兴隆发达,只要让我们的妻子儿女不缺面包,我们也就没有别的要求了。我们当中有些人兴许还有点小小的野心,想当个区长、区警长或者自卫队的连长;嗯,公爵先生,我们会提出这些,不过也仅此而已。您看得出我们的要求并不高。” “布里加尔先生,您说的是金玉良言,”公爵说,“是的,你们都是正派人,我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你们不容许任何人混到你们的行列中去。” “啊!不容许,不容许!”好几个声音嚷道;“酒滓是不能混到好酒里去的。” “好极了!”公爵说,“说得好。现在,咱们来瞧瞧;啊,市政厅副长官先生,在法兰西岛有很多游手好闲的人和地痞无赖吗?” 尼古拉·普兰一直没有出过面,这时似乎很勉强地走上前来。 “是,的确如此,大人,”他说,“确实不少。” “您是否能给我们一个这批下等人的大约数目?” “是,大约数目。” “算算看吧,普兰师傅。” 普兰扳着指头算起来。 “小偷,三千到四千;游手好闲的和乞丐,两千到两千五;无赖泼皮,一千五到两千;杀人犯,四百到五百。” “好!就这么,少算算也有六千或六千五百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些家伙信什么教?” “请再说一遍好吗,大人?”普兰说。 “我问他们是天主教徒还是胡格诺派的。” 普兰笑了起来。 “他们什么教都信,大人,”他说,“或者说只信一个:他们的天主是金饯,血就是他们的先知。” “好吧,对宗教上的信仰,这就行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现在,对政治上的信仰呢,您怎么说?他们是瓦卢瓦分子、联盟分子、热忱的政客还是纳瓦拉分子?。” “他们是强盗,是贼。” “大人,”克吕塞说,“请您不要认为我们会把这批人当作同盟军。” “不,当然不,我并没有这么认为,克吕塞先生,可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不快。” “为什么这一点使您感到不快呢,大人?”代表团中好几个人惊奇地问。 “啊!这是因为,你们要明白,先生们,这些家伙都是没有什么政治观点的,所以他们不会跟我们亲近;他们看到巴黎没有了法官,没有了禁卫部队,没有了王室,总之,凡是束缚他们的东西全都没有了,他们就会趁你们打仗的时候去抢劫你们的店铺,趁你们占领卢怫宫的时候去掳掠你们的家产。他们时而和瑞士兵一起跟你们为敌,时而又和你们一起跟瑞士兵为敌,因此他们始终会是最强大的。” “天哪!”代表们面面相觑说。 “我相信,这问题很严重,值得我们好好考虑,你们说是吗,先生们?”公爵说。“至于我,我非常关心这个问题,希望找出一个办法来避免事态的发生;因为,你们的利益高于我们的利益,这是我哥哥和我自己的信条。” 代表中间传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现在,先生们,请你们允许一个日夜兼程骑马赶了二十四法里路的人去睡几个钟头;在这个宅邸里不会确有什么危险,至少目前是如此,不过等你们一开始行动,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不过也许你们有不同的意见?” “啊!没有,公爵先生,”布里加尔说。 “很好。” “那我们就谨此向您告辞了,大人,”布里加尔继续说,“当您要重新召集我们的时候……” “我会尽快这么做的,先生们,请放心吧,”马延说,“也许明天,至迟后天。” 他真的向他们告辞了,留下来的人一个个都被他那番预见惊呆了,他们从未想到过会育这样一个危险。 他刚离开,一扇被挂毯遮住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快步走进大厅。 “公爵夫人!”代表们喊道。 “是的,先生们!“她喊道,“她是来帮你们解决困难的!” 代表们都知道她的果断,但又畏惧她的狂热,此刻急忙走到她身边圈着。 “先生们,”公爵夫人微笑着继续说,“希伯来人没做到的事,犹底特(犹底特:古代传说中的女英雄。维杜利城受巴比伦军队围攻,情况危急。寡妇犹底特出城来到敌军营地,迷住敌军将领荷罗菲纳,把他的头砍下,连夜逃回城里。第二天巴比伦军队撤围败退。)一个人就做了,抱着希望吧,因为我,我也有我的计划。” 她把两只雪白的手伸给这些联盟分子,其中最殷勤的几个吻了它们,她随即从马延刚才出去的那扇门走出去了。 “嗨!”比西·勒克莱尔舔着唇髭,目送公爵夫人走出,大声说。“我坚信这才是这一家的男子汉。” “喔唷!”尼古拉·普兰轻声说,一边拭去方才见到德·蒙庞西埃夫人时渗满额头的汗珠,“我真希望能不卷到这里面去。”? 三十三 博罗梅兄弟 大约晚上十点钟光景,代表先生们满心懊恼地转回家去,每到一个通往某人家里的街口拐角,大家就寒暄作别。 尼古拉·普兰在这些人中间住得最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苦苦思索着那个使他为难的处境,前一章末了一段开头的那声感叹就是由那个使他为难的处境所引起的。 确实,这一天对所有的人,特别是对他说来,真是头绪纷繁的一天。 他就这么走回家去,由于刚才听到的话周身打着颤,暗自思量,如果说幽灵认为叫他揭发万森方面的阴谋是恰当的话,那么罗贝尔·布里凯就决不会饶过他,因为他没有把拉夏佩尔·玛尔托在德·马延先生面前讲得那么活龙活现的行动计划讲出来。 皮埃尔·奥·雷阿尔街是条只有四尺宽的小巷,通往新圣梅丽街。正当尼古拉·普兰走到这条小巷中,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看见从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穿着雅各宾修士的长袍,下摆直撩到膝盖上。 得有个人让一下,因为这条小巷容不得两个信天主的教徒并排走过。 尼古拉·普兰指望修道上的谦卑,会叫那人对他这么一个军人礼让三分;结果情况大谬不然;那修道士跑得像猎人追赶下的鹿,来势之猛可以撞倒一堵墙。尼古拉·普兰嘴里嘀咕着,让了一下,好别让那人撞倒。 紧接着,对他们来说,在夹在两排房屋当中的这条小巷里发生了一种使他们感到不快的变化,这种变化总是发生在两个都想走过去、执意不肯拥抱却又让来让去,总是搂在一起的犹豫不决的人之间的。 普兰骂了起来,修道士也还嘴;穿袍子的修士耐心不如佩剑的军人,他拦腰抱住军人,把他紧贴在墙上。 这场冲突正要爆发成一场殴斗的当口,他们彼此认出来了。 “博罗梅兄弟!”普兰说。 “尼古拉·普兰师傅!”修道士喊道。 “您好吗?”普兰接着说,带着巴黎市民的那种令人赞赏的善良和始终不渝的温和的态度。 “很不好,”修道士回答,他的怒火比那个世俗人要难以平息得多,“因为我有急事,可您把我给耽搁了。” “您这个人真怪!”普兰接口说;“老是像罗马人似的那么好斗!这个时候,您这么急匆匆地到底往哪儿去呀?隐修院着火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我是到公爵夫人家去,有话跟梅纳维尔说。” “到哪个公爵夫人家去?” “能在她家里找到梅纳堆尔说话的公爵夫人,我看只有一个吧,”博罗梅说,他一开始就想到,对这个市政厅副长官可以明白地回答,因为这个副长官可以让人盯他的梢,但他又不愿意对这个有好奇心的人说得太多。 “那么,”尼古拉·普兰接下去说,“您到德·蒙庞西埃夫人家里去干什么?” “啊!我的主,事情很简单,”博罗梅一边说,一边在找一个听 上去有点道理的回答;“公爵夫人曾经恳请我们尊敬的院长做她的忏悔师,当时他接受了,但过后他感到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他要拒绝。会见约定在明天;所以我得代表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对公爵夫人说一声,要她别指望他了。” “很好;可是我觉得您这样子不像是到德·吉兹府上去,我亲爱的兄弟;我甚至可以说,您是在背朝着它走。” “是这样,”博罗梅兄弟接口说,“其实我是打那儿来。” “那么您是往哪儿去呢?” “在公爵府上,他们告诉我说公爵夫人去看德·马延先生了,他今晚刚到,往在圣德尼的宅邸。” “您说的总没错儿。”普兰说,“公爵确实是在圣德尼的宅邸,公爵夫人在公爵身边;不过,老弟,我倒要请问,您干吗要这么耍我呢?照规矩隐修院是不会派司库跑差的。” “到一位公爵夫人那儿去,干吗不去呢?” “再说,您,梅纳维尔的心腹,是不会相信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忏悔那一套的吧?” “那我相信什么?” “见鬼!我亲爱的,您对隐修院到大路当中的距离是一清二楚的,既然是您叫我去测量的;当心!您对我说得很少,我倒反而想得很多呢。” “您错了,亲爱的普兰先生,我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现在请您别再缠住我了,要不我要找不到公爵夫人了。” “您在她家里总会找得到她的,她会回家的,您可以等她。” “当然喽!”博罗梅说,“要能看一眼公爵先生,我也不会不高兴的。” “那就快去吧。” “你毕竟是知道他的;我只要让他出门去了情妇那儿,就再也逮他不住了。” “这话不错。既然我知道您是找谁去办事了,我让您走吧;再见,祝您运气好!” 博罗梅看到他让出了路,就匆匆地向尼古拉·普兰道了声晚安来回答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急奔而去。 “哎呀,哎呀,又有什么事了,”尼古拉·普兰瞧着那件雅各宾修道士的长袍渐渐在夜色中变得模糊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又何必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我对这迫不得已在干的行当发生了兴趣吗?呸!” 他回去睡觉了,心中有的并不是问心无愧的憩静,而是在这世间任何境况下——不管这境况多么虚假——所能给予我们的那种安静。 这时候,博罗梅继续在赶路,他所用的速度使他有了把失去的时间弥补过来的希望。 确实,他知道德·马延先生的习惯,而且,他深知内情,毫无疑问有一些他认为是不该跟尼古拉·普兰师傅细说的理由。 然而,他汗水涔涔、气喘吁吁地赶到圣德尼的宅邸时,正巧公爵和公爵夫人谈完了大事,德·马延先生把他妹妹打发走,要想去拜防斯德岛上那位我们知道叫儒瓦约兹的长吁短叹的夫人。 哥哥和妹妹,在反复讨论了国王的接见和十人团的计划之后,在以下一些事项上取得了一致意见。 国王并没有起疑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容易攻击。 重要的问题是要趁国王把他兄弟放在一边不管并且忘记了亨利·德·纳瓦拉的时候,在北方的各省组织起天主教联盟。 后面这两个敌人中间,野心不外露的德·阿朗松公爵才是唯一叫人担心的;至于亨利·德·纳瓦拉,根据熟知情况的密探的报告,他只知道跟他的三四个情妇调情。 “巴黎已经准备好了,”马延大声说;“可是他们和王室之间的同盟给了政治家和真正的王室分子力量;应该等待国王和他的同盟者关系的破裂;由于亨利反复多变的性格,这种破裂很快就会发生的。因此,我们没什么好着急的,”马延继续说,“我们要等待。” “我,”公爵夫人轻轻地说,“我需要十个分散在巴黎各个区的人,在我要干的那下子成功之后在巴黎煽起暴动;我已经找到了这样十个人,我不需要什么别的了。” 他们两人就这拌,一个侃侃而谈,一个自言自语;这时,梅纳维尔突然进来,通报说博罗梅要见公爵先生。 “博罗梅!”公爵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 “过是。大人,”梅纳维尔回答说,“我要求殿下给我派一个办事干练的人和一个头脑敏捷的人的那会儿,您在南锡给我派来的那个人。” “我记起来了;我答应您说我有一个人顶得上两个人,给您派来了博罗维尔队长。他改了名字叫博罗梅了?” “是的。大人,改了名字,也换掉了制服;他叫博罗梅,是雅各宾修道士。” “博罗维尔,雅各宾修道士!” “是的,大人。” “他干吗去当雅各宾修道士?魔鬼要是从他的头巾下面认出他来,准得哈哈大笑。” “他干吗去当雅各宾修道士吗?” 公爵夫人朝梅纳维尔做个手势。 “您以后会知道的,”梅纳维尔继续说。“那是我们的秘密,大人;暂且让我们听听博罗维尔队长或者博罗梅兄弟,随您愿意怎么说,来说些什么吧。” “好吧,何况他这么来使我感到很不安,”德·蒙庞西埃夫人说。 “我得承认,我也一样,”梅纳维尔说。 “那就别再耽搁了,马上把他带来,”公爵夫人说。 至于公爵,他踌躇不决,既想听听这位信使说些什么,又怕错过了跟情妇的幽会时间。? 他瞧瞧门口又瞧瞧钟。 门开了,钟也敲十一点了。 “啊!博罗维尔,”公爵说,尽管他有点心情不佳,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瞧您这身打扮,我的朋友。” “大人,”队长说,“其实我穿着这件鬼袍子也好生不自在;可是活虽这么说,该做的事总得去做,就像老德·吉兹先生说的。” “不管怎样,总不是我把您塞进这件长袍里去的,博罗维尔,”公爵说;“所以请别对我怀恨在心。” “不,大人,那是公爵夫人做的;但我既然是为她效劳的,我就不会怪她。 “好,谢谢,队长;现在,怎么样,您这么晚来要跟我们说什么呀?” “是一些可惜我没能早些来告诉您的事,大人,因为整个隐修院把我给缠住了。” “嗯,现在,您说吧。” “公爵先生,”博罗维尔说,“国王发兵援救德·安茹公爵先生了。” “啊!”马延说,“这个老调咱们早就听熟了:他们唱了三年了。” “啊!是的,可是这一次,大人,我给您带来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唔!”马延说,头部做了一个动作,犹如一匹马直立起来时那样,“绝对可靠?” “就在今天,也就是说昨天夜里,清晨两点钟的时候,德·儒瓦约兹先生动身到鲁昂去了。他走海路到第厄普,再带三千人去安特卫普。” “啊!啊!”公爵说;“这是谁告诉您的,博罗维尔?” “一个亲自动身去纳瓦拉的人,大人。” “去纳瓦拉!到亨利那儿去?” “是的,大人。” “他代表谁到亨利那儿去?” “代表国王,是的,大人,他代表国王并且带着一封国王的信。” “这个人是谁?” “他叫罗贝尔·布里凯。” “还有呢?” “他是戈朗弗洛长老的一个熟朋友。” “戈期弗洛的熟朋友?” “他们彼此用‘你’相称。” “国王的使臣?” “这一点,我有绝对把握:他从隐修院派人去卢佛宫取一封国书,是我们的一个修士去跑的差。” “这个修士呢?” “是我们的一个年轻士兵,雅克·克莱芒,正是您注意过的那个人,公爵夫人。” “他没把这封信交给您?”马延说;“这个笨蛋!” “大人,国王没把信给他;他把信给了他手下的人带去给信使。” “得把这封信弄到手,该死的!” “一定得弄到手,”公爵夫人说。 “您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梅纳维尔说。 “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还想让一个我们的人跟信使作伴一起走,那是一个大力士,可是罗儿尔·布里凯不信任他,把他打发回来了。” “您应该自己去。”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认得我。” “我想他认得的是修士,而不是队长?” “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罗贝尔·布里凯的眼睛真叫人受不了。” “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马延问。 “瘦高个子,青筋毕露,肌肉结实,骨骼很大,很机灵,爱嘲笑人,话很少。” “啊!啊!还使得一手好剑?” “就像剑是他发明的,大人。” “脸长长的?” “大人,他的脸什么样子都有。” “院长的朋友?” “从他还只是一个普通修士时就是。” “啊!我有些疑心,”马延皱着眉头说,“我要弄弄明白。” “那得赶快,大人,因为这个家伙腿很长,跑起路来准是很快的。” “博罗维尔,”马延说,“您这就到苏瓦松去一趟,我哥哥在那儿。” “那么隐修院呢,大人?” “难道您不能,”梅纳维尔说,“给莫德斯特编个理由,让他完全相信您要他相信的事情吗?” “您到了德·吉兹先生那儿,”马延继续说,“就把您所知道的关于德·儒瓦约兹先生的使命的情况都告诉他。” “是,大人。” “纳瓦拉呢,您忘了,马延?”公爵夫人说。 “我忘不了,这事我要自个儿来办,”马延回梅说。“叫人给我谁备一匹快马,梅纳维尔。” 随后他低声地补了一句: “难道他还活着?啊!对,他准是活着!” 三十四 拉丁文学者希科 我们记得,在那两个年轻人离开以后,希科就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可是,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刚消失在奥尔日河上的居维齐桥横跨的小山谷里,希科就像百眼巨人似的,有看得见背后的本领,一等他们走得看不到了,就在小山丘的顶上站住,朝四下里嘹望。他望着沟渠,原野,灌木丛和河流,最后一直望到路边高大的榆树背后斜逸飘浮的朵朵云彩。他确信没有发现可能打扰他或者窥视他的人以后,就在沟坡上坐下,背靠着一棵树,开始进行他所谓的反省。 他有了两个钱袋,因为他发现圣马利纳交给他的袋子里,除国王的那封信外。还有一些圆圆的滚动的东西,很像金币或者银币。 这个袋子是真正的国王的钱袋,绣有两个以字母H(H是亨利三世的法立名字Henri的头一个字母。)组成的图案。一个绣在上面,一个绣在下面。 “好家伙,”希科端详着钱袋说,“这国王可真够意思!他的名字,他的纹章!再没有此这更大方而又更愚蠢的事了!当然,我是决不会干他这种事的。我凭荣誉起誓!”希科继续说,“我奇怪的只是这位好而又好的国王怎么没有让人把他叫我带给他妹夫的信,还有我的收条,全都绣在这个钱袋上。咱们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如今搞政治的,全都公开露面,让咱们也跟大家一样地谈论政治吧!得了!要是有人动脑筋杀掉这个可怜的希科,就像当初对待这同一个亨利派到罗马去找德·儒瓦约兹先生的信使那样,也不过是少了一个敌人,而这个年头朋友遍地都是,大家反而不稀罕了。但愿老天爷挑选时挑错了!现在,咱们先来瞧瞧这钱袋里有多少钱,待会儿再来看那封信,一百埃居!正好是我向戈朗弗洛借的数目。啊!且慢,别错怪了他:这儿是一个小包……西班牙金币。五个加德吕布尔(西班牙古金币名。)。好啊,好啊!想得真周到·亨利凯,他真好!嗳!说真的,要不是那两个姓名起首字母的百合花在我看来是多余的,我会打个响响的飞吻给他的。现在这个钱袋对我碍手碍脚;我觉得鸟儿飞过我头顶时都把我当作国王的密使,它们会笑话我,或者更糟,会把我暴露给过路人。” 希科把钱袋里的钱倒在手心里。从衣袋里掏出戈朗弗洛的那只普通的布袋,把银币和金币装进去,一边还朝着它们说: “你们可以相安无事地待在一块儿,我的孩子们,因为你们来自同一个老家。” 随后,他从那个钱袋里取出那封信,拣起一块石子塞进去,把钱袋的带子在石块上绕了几圈,就像使用投石器的士兵扔石块似的把钱袋扔进了蜿蜒流经桥下的奥尔日河。 河水溅起来,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两三圈涟漪,逐渐扩散开去,撞到岸壁上就破碎了。 “我的事妥了,”希科说;“现在,干亨利的事吧。” 他拾起那封信来;刚才为了把钱袋丢进河里更方便些,他把那封信放在地上了。 可是,路上来了一头驮着木头的骡子。 两个妇人赶着这头骡子,它的步子迈得挺骄傲,好像驮着的不是木头而是圣骨似的。 希科一只手撑在地上。把信藏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下面,等待她们走过去。 等到只剩他一个人时,他立刻拿起那封信,镇定自若地拆开信封,把火漆封印撕碎,仿佛只是在拆一封代理人的来信似的。 然后他用双手把信封搓成一卷,用两块石子把火漆封印碾成粉末,然后全都丢到河里,让它们去找那个钱袋。 “现在,”希科说,“来瞧瞧文笔吧。” 他摊开信纸,念道: “我们亲爱的弟弟,我们亲爱的兄长、已故的国王查理九世对您所怀有的深挚的爱,仍然留存在卢佛宫的穹顶下,井且牢牢地扎根在我心头。” 希科鞠了一个躬。 “因此我很不愿意跟您谈起会使您感伤和不快的话题。但是您是一个能够在逆境中表现得很坚强的人;因此我不再迟疑,决定把这些只能对勇敢的久经考验的朋友讲的话告诉您。” 希科停下来,又鞠了一躬。 “何况我要让您相信的是一桩与王室利益攸关的事实;这个利益,就是我和您的姓氏的荣誉,我的兄弟。 “我们在有一点上是相似的,那就是我们两人都被敌人包围着:希科会对您解释这一点的。” “Chicotus explicabit!”希科说,“或者用evolvet,这个词儿要文雅得多。” “您的仆人德·蒂雷纳子爵先生已经成了您宫廷里日常丑闻的话柄。倘若不是为了您的利益和荣誉,我真的决不会插手您的事情!但是您的妻子,非常遗憾我得称她为我的妹妹,理应由她而不是由我来为您操这份心……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啊!啊!”希科说,继续翻译成拉丁文,“Quaque omittitfacere挺难翻译的。” “因此我劝您注意,我的弟弟,别让玛戈和德·蒂雷纳子爵——他跟我们的那些共同朋友之间交情极好——的关系给波旁家族带来羞辱和损害。请您在听取希科对此信解释之后,立即查证核明此事,并请您在确信此事之后即刻果断行事,以儆效尤。” “Statjm atque audiveris Chicotum litteras explicahtem.往下看吧,”希科说。 “对您的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哪怕有些微的怀疑的阴影 笼罩在上面,也会是令人很不快的,我的兄弟;这问题是如此 至关重要,天主不让我去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哎!因为我 是命定没有子嗣的。 “作为兄长和国王,我告诉您,那两个同谋大多数时间是 在一个叫卢瓦涅克的小城堡相会。他们找的借口是去狩猎; 这个城堡还是德·吉兹兄弟们并不陌生的私通场所;因为您一定也知道,我亲爱的亨利,我的妹妹曾经怀着极不寻常的爱情追求过亨利·德·吉兹和我的亲弟弟德·安茹先生,那还是在我使用这个名号时,当时他叫德·阿朗松公爵。” ‘Quo et quam jrregulari amore sit prosecuta et Henri-cum Gnigium et germanum meum,等等。” “吻您.希望您考虑我的忠告,我也随时准备在任何方面给您以帮助。暂时,听取受我派遣前来的希科的意见会对您有所帮助。” “Age,autore Chicoto.好啊!我成了纳瓦拉王国的顾问了。” “您的亲爱的……” 读完信以后,希科用两只手抱住脑袋。 “啊!”他说,“看来我这份差使不好当,正像贺拉斯(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代表作有《诗艺》等。)说的,刚逃脱一次灾,又碰上一场更大的祸。老实说,我还是比较喜欢马延一些。不过,尽管那个绣花的钱袋叫我没法原谅,那封信倒写得挺有心计。事实上,就算亨利奥是通常用来捏丈夫的那种面团捏成的,这封信也会叫他一下子跟他妻子、蒂雷纳、安茹、吉兹,甚至跟西班牙都做上冤家对头。事情明摆着,亨利·德·瓦罗亚在卢佛宫里能对波城亨利·德·纳瓦拉的宫廷里发生的事消息这么灵通,他一定在那儿有奸细,这个奸细要让亨利奥大伤其脑筋了。另一方面,要是我碰上一个西班牙人,一个洛林人,一个贝亚恩人或者是一个弗朗德勒人好奇不过,要想方设法知道派我到贝亚恩去干什么事,过封信会给我添老大的麻烦。所以,我要有点远见的话,就得防着会碰上这么个爱打听的人。特别是那位博罗梅先生,他要是没有给我准备下点什么,那就算我有眼不识人。 “第二点。” “当时希科在亨利国王跟前讨个差使的时候。他想要的是什么呢?安静是他的目的,然而,希科这就要去搅得纳瓦拉的国王跟王后做冤家对头。这不是希科该做的事,希科一日把这些显赫人物弄得彼此反目以后,自己也就成了他们的死敌,再不能活到八十岁这个高龄了。可以肯定,那只有更好,一个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活着才有乐趣。但是那也得防着给德·马延先生捅一刀。不,凡事都有你来我往,这是希科的信条。因此希科要继续他的旅行。不过希科是个机灵人,他会小心从事。所以,他身边除了钱不会带别的东西,这样万一有人杀掉希科,也不致连累别人。这样,希科就要把已经开始做的事做完,也就是说把这封写得挺漂亮的信从头到尾译成拉丁文,把已经记住三分之二的这封信完全记到脑子里去;然后他要买一匹马,因为说实在的,从居维齐到波城,靠两条腿来走实在是太远了。不过在做所有别的事情之前,希科先要把他朋友亨利·德·瓦罗亚的信撕得粉碎,像撒屑末似的把它们撒出去,一部分撒在奥尔日河里,一部分让它随风飘去,剩下的就撒在地上,撒给我们的土地母亲,她的胸膛是一切事物的归宿,哪怕那是国王干的蠢事。等希科做完他已经开始做的事……” 希科打住话头,来把撕信的计划付诸实行。于是,三分之一的碎片撒进河里顺流而下,另外三分之一随风飘去,最后的三分之一撒进了专门为此而挖的一个坑里,这个坑希科是用带在腰间的一把工具挖的,它既不是短剑又不是刀,但有时既能派短剑的用场又能派刀的用场。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继续说: “希科这就要谨慎小心地重新赶路,到可爱的高尔贝依城里去吃顿晚饭,因为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了。暂时,还是来看看,”希科继续说,“咱们决定要做的拉丁文练习吧;我想咱们能做出一篇挺不错的翻译。” 突然希科停住了;他刚才发现,自己不能把卢佛官这个词儿译成拉丁文;这叫他大为恼火。 同样,他只能把Margot(Magot 是“玛戈”的法文拼写法。)这个词加上个拉丁文词尾勉强译诚Margota,就像前面把Chicot(Chicot 是“希科”的法文拼写法。)译成Chicotus一样,因为要译得好些的话,是应该把Chicot译成Chicot,把Margot译成Margot的,可那又不成其为拉丁文而成了希腊文了。 至于Margarita(Margarita 是“玛格丽特”的爱称,可译作”玛格丽塔”。),他想也不去想它;翻译,照他看来,是不可能确切的。 希科满脑子是拉丁文,一路上尽在为语言的纯正和西塞罗(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维辨家和哲学家。著述广博,今存其演说和哲学、政治论文。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风的用词煞费苦心,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高尔贝依这座舒适的城市。果断的信使没看几眼圣斯皮尔教堂的奇观,而对一家烤肉铺的形形色色的奇观却看了个够,这家铺子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飘荡在古教堂的周围。 他的那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就不细写了;他在旅店马厩里买下的那匹马,我们也不想多费笔墨;那样做无异是给我们自己加上一项过于繁重的任务,只要说这么一点就够了:那顿晚餐之长久和那匹马之蹩脚,要是我们头脑稍有发昏的话,是足够让我们写上几乎一部书的。 三十五 四方刮来的风 希科骑着他的小马,这匹马要负载这么个大个子,也算得筋骨不错了;他在枫丹白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就折向右行,一直到了一个叫奥日瓦尔的小村庄。他巴不得能在这一天里再赶几法里路,因为他看上去希望远远地离开巴黎;可是他胯下的那匹马开始经常要绊倒,所以他认为他必须停下来了。 再说,他的眼睛尽管平时训练有素,这会儿却沿着大路还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一路上,行人、火车、城关似乎都不曾给他添过半点麻烦。 可是,希科虽然很安全,至少表面上很安全,却并不因此就认为太平无事了:其实,读者想必也知道,再没有人比希科更不相信、更不满足于表面现象的了。 于是,在自己就寝和让人安顿那匹马之前,他把整个旅店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 老板给希科看过一些最好的房间,都有三四扇房门,可是在希科看来,这些房间不光是门太多,面且这些门还都关不严。 老板刚叫人装修好一个很大的单间,只有一扇通楼梯的门,这扇门在里面装着很大的铁闩。 希科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房间,觉得它比老板给他看过的那些毫无防御装备的漂亮房间要强得多,他让人搬了一张床到这个房间里来。 他试了试把铁闩闩上,觉得既牢固又轻便,心里很满意。他在房间里吃了晚饭,叫人别把桌子搬出去,借口是有时候他半夜里会肚子饿,他吃好饭,脱了衣服,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上了床。 可是在睡下去以前,为了更谨慎起见,他从衣服里把钱袋,或者不如说装埃居的那个袋包取出来,跟那把上好的长剑一起,放在枕头下面。 然后他又把那封信在脑子里过了三遍。 桌子是他的第二道防线,但是他觉得这两道防御工事还不够;他起床抱起一个衣柜放在房门前,把门堵得死死的。 这样,在任何可能的入侵者和他之间,就有了一道门,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 希科觉得这旅店几乎没有任何人。老板的脸相挺老实;这一晚狂风大作,听得到附近树林里可怕的呼啸声,照卢克莱修(卢克莱修(约前98一前55):古罗马诗人、哲学家、思想家。他著的长诗《物性论》文笔优美,是古希腊罗马流传至今的唯一完整而系统的哲学长诗。)的说法,对房门关得好好的、被子盖得暖暖的躺在床上的旅人来说,这种风声变得那么柔和,叫人听了那么舒服。 希科采取了所有这些防御措施以后,舒坦地躺在床上。应该说,这张床挺柔软,而且安置得挺好,能让人免除一切担惊受怕,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 事实上,它安置在绿色哔叽的大帐子下面,一幅厚得象鸭绒被的床幔使躺在里面的旅人周身暖和而舒适。 希科吃晚饭时遵照希波克拉底的劝告,也就是说吃得很有节制:他只喝了一瓶葡萄酒;他的胃适度地撑了开来,并将一种舒服的感觉传遍全身;这种感觉从这个可爱的器官——对许多所谓的正派人来说,它代替了心——传送出去,这是屡试不爽的。 希科点着一盏灯,放在床旁的桌子边上;他在感到倦意之前拿起一本书来读,其中也有点催眠的意思;那是一本很稀奇的刚出版的新书,人们称为蒙田(蒙田(1573-1592):法国思想家、散文家、曾任波尔多市长。《随感录》是他的住要作品。)或蒙泰涅的某位波尔多市长的著作。 这本书早在一五八一年就在波尔多发表过;它包括了一本后来很有名的、名叫《随感录》的著作的前两部分。对于一个在白天一遍又一遍地看这本书的人来说,它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本书同时还有这么一个好处,它相当沉闷,决不会叫一个骑马赶了十五法里路,又在吃晚饭时喝了一瓶醉酒的人睡不着。 希科很看重这本书,离开巴黎时把它放在紧身短袄的衣袋里;而且他认识作者本人。红衣主教德·贝隆称它为正派人的必备书;而希科是在每一点上都能赞同红衣主教的趣味和思想的,我们可以说,希科很愿意把波尔多市长的《随感录》当作必备书。 然而他在读第八章时,还是酣然入睡了。 灯仍然亮着;用表柜和桌子加固了的房门,仍然关着,剑仍然放在床头,和那些埃居在一起。换了大天使圣米歇尔,即使他知道狮子隔着这扇门,在门闩的那一面咆哮,也会像希科一样安睡,不去想到魔鬼。 我们已经说过,风很大;这条巨蛇发出的咝咝声带着吓人的旋律从门下面钻进来,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使空气震荡起来,风声是对人声最好的模仿,或者说是最好的嘲笑;一会儿它高声尖叫,好像小孩在哭,一会儿它低声咆哮,模仿丈夫跟妻子吵架时的大发雷霆。 希科对暴风雨是司至见惯了的;一个钟头以后,这一片喧闹对他来说竟变成了安静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和恶劣的气候作斗争: 用床幔和寒冷作斗争; 用鼾声和狂风作斗争。 然而,即使在熟睡中,希科似乎也能感到风暴已变得越来越猛烈,特别是它异乎寻常地越来越逼近。 突然间,一阵狂风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摇动着房门,把门闩和闩环都震脱下来,把衣柜刮得倒了下去,压灭了那盏灯,压坍了那张桌子。 希科有这样的本领,能在熟睡中迅速地醒来,而且神志很清醒。他当机立断,认为从床前面下去不如滚到床和墙壁间的通道里去。在往通道滑下去的同时,他那敏捷而训练有素的双手,左手一把抓庄钱袋,右手一把捏住剑柄。 他睁大眼睛。夜黑如墨。 于是他竖起了耳朵。他觉得从四方刮来的风在激烈地搏斗,简直可说是把这个黑夜撕得粉碎;它们争夺着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从继续把桌子压得越来越往下坍的衣柜,争夺到翻倒过来互相碰撞,倒在别的家具上的椅子。 希科觉得刮进他房间的四方来的风变成了真正的血肉之躯,他好像是在对付有肥胖面颊和很大的脚的欧洛斯、诺蒂新、阿基罗、波瑞阿斯(欧洛斯和诺蒂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和南风神;阿基罗和波瑞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他们本人。 希科屈服了,因为他明白自己要去抵挡奥林匹斯山(希腊种话中诸神的住所。)的神祗们是无能为力的,他躲在床后的角落里,就像荷马故事里在一阵狂怒发作过后的俄琉斯(俄琉斯:希腊神话中的罗克里斯王,乘“阿耳戈”号快艇去寻觅金羊毛的英雄之一,他的儿子小埃阿斯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之子。 但是他手握长剑,作好准备,剑尖指向风,更确切地说是指向那四方来的风,要是那些神话人物贸然闯到他跟前,他们就会自己撞到他的剑尖上,造成像狄俄墨得斯(狄俄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时藏在木马腹中进入特洛伊的英雄之一,曾打伤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刺伤维纳斯后那样的结果。 可是,在几分钟的闻所未闻的最最可怕的响声以后,希科抓住风暴给他的一刹那间隙,嚷了起来,他的声音盖过了狂暴的风声和喧闹得异乎寻常的家具撞击声。 希科大声叫嚷: “快来人哪!” 希科独自一个儿嚷得这么响,自然力——风反倒静了下来,简直就像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下面那句拉丁文意思是:”我要是收拾你们”,是他对诸风神大发雷霆时的吆喝。)本人说了那句著名的Quos ego似的,七八分钟以后,欧洛斯、诺蒂斯、阿基罗和波瑞阿斯似乎都撤退了,旅店老板也出现了,擎着一盏灯,照出了这个悲剧场面。 这场悲剧刚刚演出的舞台上呈现出一派凄惨的景象,非常像战场上的景象。高大的衣柜翻倒在压坍的桌子上,让人看到没有了铰链、只靠一个插销拴住的房门,像海船上的一面帆似的摇晃着;凑足室内一套家具的那三四把椅子都椅背朝上,四脚朝天;最后还有原来桌上摆着的那些陶瓷器都躺在石板地上,有的尸骨不全,有的满身裂痕。 “啊,这儿简直是个地狱!’希科就着灯光认出了老板,嚷道。 “啊!先生,”老板也嚷起来,他看清了刚结束的这场可怕的灾祸;“啊!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他朝着天举起双手,因此也就是举起了他的灯。 “告诉我,朋友,您这儿住了多少魔鬼?”希科大声喊着。 “啊!耶稣!这个鬼天气!”老板仍然保持他那悲悯的姿势,回答说。 “难道插销不牢吗?”希科继续喊道;“这屋子是纸糊的吗?我宁可离开这儿;我宁可到野地里去。” 希科从床后的通道出来,手里握着剑,站在床脚和墙壁之间还有些插足余地的地方。 “啊!我可怜的家具!”老板哀叹。 “还有我的衣服!”希科喊道;“我放在这张椅子上的衣服到哪儿去了?” “您的衣服,我亲爱的先生?”老板神情天真地说;“不过要是它们是放在这儿的,就该还在这儿喽。” “什么!要是它们放在这儿!难道您会认为,”希科说,“昨天我就是穿着您现在看到的这衣裳来的吗?” 希科想把薄薄的内衣遮住身子,可是遮不住。 “我的天主!先生,”老板回答,他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感到相当为难,“我当然知道您是穿得好好地来的。” “幸亏您还承认这一点。” ‘不过……” “不过什么?” “风把什么东西都吹开,都吹跑了。” “啊!这是个理由!” “您也看得很清楚嘛,”老板急切地说。 “不过,”希科回答,“您好好听我分析,亲爱的朋友。当风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时候,——它总得吹进这个屋子,才能把这儿弄得这么一塌糊涂吧……” “那当然。” “嗯,当风从什么地方进来,它总是从外面进来吧?” “对,当然,先生。” “您对这一点没有什么怀疑吗?” “没有,我可没那么傻。” “嗯,那么风在进来时应该把别人的衣服带进我的房间,而不是把我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的衣服带出去。” “天哪!对,好像应该是这样。不过,现在存在的,或者说好像存在的,是正好相反的证明。” “老兄,”希科说,他刚用敏锐的目光搜索过楼板;“老兄,风是打哪条道钻到我跟前来的?” “对不起,先生?” “我问您风打哪儿来。” “北边,先生,北边。” “嗯,它打泥浆里走过,因为这儿有它的鞋在地面上留下的脚印。” 说着,希科用手指着一只站着泥浆的鞋子在石板地面上新留下的印迹。 老板脸色发白了。 “现在。我亲爱的,”希科说,“如果说我有一个忠告要给您的话,那就是请您提防这种破门而入,到旅馆的房间里来,然后偷旅客衣服的风。” 老板向后退了两步,目的是避开所有这些倒翻在地的家具,站到通走廊的门口去。 接着,等他觉得自己已经遇到安全地带以后,他说: “干吗说我偷东西?” “咦!您那张老好人的脸怎么啦?”希科问;“我觉得您完全变了。” “我变了,是因为您侮辱了我。” “我!” “正是,您说我偷东西,”老板的声音更加响了,很像是恫吓的口气。 “我说您偷东西,是因为在我看来您应该对我的东西负责,而我的东西给偷了;您不否认这一点吧?” 这回可轮到希科像剑术教师试探对手那样做了个恫吓的姿势。 “喂!”老板喊;“喂!你们快上我这儿来!” 听到这声召唤,四个拿着棍子的男子立即出现在楼梯上。 “啊!这就是欧洛斯、诺蒂斯、阿基罗和波瑞阿斯,”希科说。“他妈的!既然机会送上门来,我倒要在这个地球上铲除掉北风:这是对人类做出的一个贡献;将来只有永久的春天。” 他举起长剑朝着最近的一个进攻者猛刺过去,要不是这个人像真正的埃俄罗斯(埃俄罗斯一希腊神话中的风神,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他的口袋里。)的儿子那样轻捷地向右跳开的话,早给捅了个前后对穿了。 不幸的是,他这么一边向后跳,一边眼睛盯着希科,没能留心背后,一退到楼梯最后一级踏级的边上,就再也控制不住重心,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他这一滚,对另外三个人不啻是一个信号,他们急忙从在他们跟前,或者不如说,在他们背后开着的门口逃出去,好像舞台上的幽灵一下子从翻板活门掉了下去似的。 不过,逃在最后的那一个,还来得及趁伙伴们下楼的当口俯在老板耳边说了点什么。 “好啦,好啦!”老板嘟哝说,“您的衣服,他们会给您找来的。” “嗯,我也没别的要求。” “他们就会给您送来。” “那好吧:别让我光着身子出去,我想,这要求不过分吧。” 果然有人把衣服送来了,不过衣服显然给弄破了。 “啊!啊!”希科说,“您的楼梯上有好多钉子呢。该死的风,呸!不过话说回来,我应该赔礼道歉才是。我怎么能怀疑您呢?您的脸看上去有多老实!” 老板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现在,”他说,“您要再睡一觉吧,我想?” “不,谢谢,我睡够了。” “那,么您要干什么呢?” “请您把灯借给我,我要继续看书,”希科仍是笑容可掬地回答。 老板不说什么了;他把灯递给希科,退了出去。 希科扶起衣柜挡住门,又上了床。 夜是宁静的;风停息了,仿佛装满风的羊皮袋已经给希科的剑刺穿了似的。 拂晓,我们的信使吩咐备马,付了旅馆费用,动身上路,一边嘴里还说着: “咱们等着瞧今儿晚上吧。” 三十六 希科怎样继续赶路以及他所碰到的事 希科整个上午一直都在为自己在这个充满考验的夜里表现出来的冷静和耐性暗自庆幸。 “不过。”他想,”人家不会老守着一个陷阱逮狼的;今天他们十有八九会变着法子来整治我。所以还得留神。” 这个极其审慎的推理的结果是,希科在一整天里步步留心,要让当年色诺芬(色诺芬(约前480一约前355):古希腊雅典城邦的贵族奴隶主、军人、历史学家。著有《远征记》,记载公元四○一至四○○年,希腊万人军去波斯助小居鲁士争夺王位,无结果,途经两河流域等地返抵黑海沿岸特拉木佐的历程。)统帅见了,准会把他写进万人军撤退的回忆录,一并传之后世。 每棵树,每块高地,每堵墙。都被他当作嘹望台或者天然掩体。 他甚至还在一路上找了几个即使不是攻击的,至少也是防御的盟友。 事情是这样的:四个巴黎的大食品杂货商出发到奥尔良去定购木瓜果酱,再到里摩日去定购干果,他们屈尊地同意和希科交往,希科自称是波尔多的鞋商,刚办完事要回家去。希科虽说是加斯科尼人,逢到有特殊需要,要让人听不出口音的时候,却能不漏出一点乡音,所以他没有引起旅伴们丝毫的疑心。 因此,这支队伍由五个杂货店老板和四个杂货店伙计组成:它的人数虽少,士气却叫人小看不得,因为天主教联盟早把好勇斗狠的风气带到了食品杂货商中间。 我们并不想说希科对同伴们的勇气真有多大的敬意;不对,在这种时候,确实如谚语所说的,三个懦夫到了一块儿,比单独一个勇士胆子大。 希科这会儿既然是跟四个懦夫在一块儿,就什么也不怕了;打这以后,他甚至不屑于再像以前那样不时张望后边有没有人跟上来了。 结果是这支部队一路上大谈其政治,摆出好汉的威风,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来到一个城镇,决定在那儿吃晚饭过夜。 人人大嚼大啖,并怀痛饮,然后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 希科在这丰盛的宴席上,劲头十足地说笑话,逗得伙伴们乐不可支,一边还不停地喝麝香葡萄酒和勃艮第葡萄酒,酒兴上来后就越发说得起劲。在这些商人,也就是说在这些自由自在的人中间,全不把法兰西国王陛下和一切大大小小的国君放在眼里,管他是洛林的,纳瓦拉的,弗朗德勒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 最后,希科总算跟四位食品杂货商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走去睡觉了;四位食品杂货商简直可以说是热烈而隆重地把他一直送到他的房间。 希科师傅只觉得自己受到亲王一般的保卫;他的房间在过道的尽头,前面排着的是那四个旅伴的四个房间,托缔约的福,他的房间谁也别想攻得进去。 事实是,那个年头行路很不安全,即使对那些纯粹办些私事的旅客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旅客总要请邻人答应在他万一遇到意外时前来相助。希科虽然没有把头天晚上碰到的倒霉事告诉旅伴,却一个劲儿地怂恿缔结这个条约,这是我们不难理解的,再说这条约也被一致通过了。 因此,希科可以在保持着平日的谨慎的情况下上床好好睡上一觉了。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加倍谨慎地把房间四下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上好门栓,放下屋里仅有的一扇窗上的百叶窗;不用说,他还用拳头敲过墙壁,四周的墙壁敲上去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声音。 可是,他头一觉睡得正甜,却发生了一桩连斯芬克司(斯芬克司:希腊神话中的带翼的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即将行人杀害。)这位杰出的语言名家也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怪事;这是因为魔鬼插手了希科的事儿,而魔鬼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斯芬克司都来得机灵的。 四个食品杂货店伙计,一起住在一间近乎顶楼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在他们的老板,那几个商人的房间外面那条通道上。九点半左右,有人轻轻地敲房门,一个伙计气冲冲地起来开了门,劈头跟店主人打个照面。 “各位,”店主人冲他们说,“我非常高兴看到你们都穿着衣服睡觉,我想帮你们一个大忙。你们的老板在饭桌上议论政治谈得太起劲,看来都叫一位市助理法官给听去了,他一五一十报告了市长。咱们这城市向来是以忠于王室出名的;市长刚才派了巡逻队来.把你们的老板都抓到市政厅审问去了。监狱就离市政厅不远哪;小伙子们,你们快逃命吧;你们的骡子在下面等着你们,那几位老板早晚会跟你们再碰头的。” 四个伙计像小山羊似的吓得直跳,一溜烟地跑下楼去,浑身筛糠似地跨上驴背,取道回巴黎去了。临走前他们嘱咐店主人,万一他们的老板还能回旅店,就说他们已经先打这条道走了。 店主人办完这件事,眼看四个小伙子消失在大路的拐角以后,又跟刚才一样小心翼翼地敲过道上的第一扇房门。 他敲得很轻,但是很清楚;第一个商人声音很响地对他喊道: “谁在那儿?” “别出声,疯子!”店主人回答说;“踮着脚尖到房门跟前来。” 商人照办了;不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所以他没有开门,只是把一只耳朵贴在房门上听着。他问: “您是谁?” “您连自己住的店的老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我听出来了;哎,老天爷!出什么事啦?” “出事啦,你们在饭桌上议论国王有点太随便了,密探去报告了市长,结果巡逻队赶来了。幸亏我想了个法子,把他们带到你们的伙计房里去,这么一来,他们就忙着在上面抓你们那几个伙计,不到这儿来抓你们了。” “啊!啊!您在说些什么呀?”商人说。 “不折不扣的大实话。您赶快逃走吧,趁这会儿楼梯上还没人看守……” “可是我的同伴呢?” “喔!您没时间去通知他们啦。” “可怜的人!” 商人性急,慌忙地穿衣服。 在这段时间里,店主人仿佛突然灵机一动,用指头去敲把头一个商人和第二个商人隔开的那道板壁。 第二个商人给一模一样的几句话和一模一样的故事唤起床来,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第三个商人像第二个商人一样给唤了起来,还去把第四个商人也唤醒了;随后,四个人举起胳膊朝着天空,踮着脚尖,轻捷得像一队燕子似的跑得不见影踪了。 “那个可怜的鞋商,”他们说,“事情要落到他一个人头上了;其实也是他话说得最多。没得说的!让他自己去对付吧,因为店主人没时间像通知咱们一样去通知他啦!” 由于我们大家知道的原因,希科师傅那儿确实一点风声也没有透过去。 就在商人们拔脚开溜,把希科交付给天主的当儿,他酣睡正浓。 店主人凑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证实了这一点,随后他走下楼去,在底下关得严严实实的大厅门上照暗号敲了几下,门就开了。他摘下便帽,走了进去。 大厅里有六个军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有权指挥其他几个人似的。 “怎么样?”这个人说。 “啊,军官先生,您的吩咐全都照办了。” “您店里没别人了?” “一个也没有了。” “我们跟您说过的那个人,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还在睡觉吗?” “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还在睡觉。” “店主先生,想必您也知道我们是以谁的名义在行事;也知道我们是在为哪一项事业效忠,因为您自己也是这一事业的捍卫者。” “是的,当然,军官先生;所以您也看到了,为了忠于我的誓言,我已经牺牲掉我那几个客人本来应该花费在我店里的钱。我在这个誓言里说过,‘我将为保卫神圣的天主教牺牲我的财产。’” “‘……以及我的生命!’您忘了这一句,”军官语气高傲地说。 “我的天主!”店主人双手合掌,喊道,“难道还要我的生命吗?我有老婆、孩子哪!” “只要您照我们的吩咐去做,一句也别多嘴,就不会要您的生命。” “喔!我一定做到,请放心。” “既然如此,去睡觉吧。关上房门,不管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哪怕您的店给烧了,坍下来砸在您头上了,也别出来。您看,要您做的事没什么难办的吧。” “唉!唉!我的店全完了,”店主人喃喃地说。 “我受命赔偿您的损失,”军官说;“这三十个埃居您拿着。” “我的店只值三十个埃居!”客栈主人可怜巴巴地说。 “哎!天主永在!我们不会砸碎你一块玻璃的,你这个哭哭啼啼的家伙……呸!神圣的天主教联盟居然有你这种丢脸的捍卫者!” 店主人退了出去,像一个得知城市将遭洗劫的谈判代表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随后,军官命令武器装备最好前两个士兵去守在希科的窗下。 他自己带着另外三个士兵,上楼到可怜的鞋商的房间去,“可怜的鞋商”是已经远离这个城市的那几个旅伴嘴里喊过的。 “你们知道命令吗?”军官说。“要是他开门,要是他听凭咱们搜查,要是咱们从他身上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就不要碰他一根毫毛;否则的话,就用短剑狠狠地给他一家伙,听明白了吗?不要用手枪,不要用火枪。何况,咱们是四对一,也根本用不着动枪。” 他们来到房门跟前。 军官敲门。 “谁在那儿?”希科蓦地惊醒,问。 “当然喽!”军官说,“咱们得用点计。是您的朋友,杂货商,有要紧的事跟您商量呐,”他说。 “啊!啊!”希科说,“你们喝了昨晚的洒,嗓门变得粗多了,我的杂货商朋友。” 军官收细嗓门,用最讨好人的声调说: “开开门吧,亲爱的同伴和同行。” “妈的!你们的杂货怎么有股铁器味儿!”希科说。 “嗨!你不肯开门吗?”军官不耐烦地嚷道;“快,把门砸开!” 希科跑到窗前,拉开窗门,望见下面有两把出鞘的长剑。 “我上当了!”他喊道。 “啊!啊!老弟,”军官听到了开窗的声音,说,“你怕翻空心筋斗吧,怕得有理。好,开门吧,开门!” “说什么我也不开!”希科说;“这扇门很牢固,要是你们弄出响声来,又会引得别人来救我。” 军官哈哈大笑,命令士兵拆掉门上的铰链。 希科高声大叫,想把那个商人喊来。 “傻瓜!”军官说,“你以为咱们会把救兵给你留下吗?你错了。就剩你一个人,什么也别再指望了!好啦。认命吧……你们几个,上!” 希科听见三支枪托像三部打桩机那样有力而均匀地撞着门。 “外面有三支火枪,一个军官;”他说,“下面只有两把剑:跳下去是十五尺,小事一桩。两把剑和三支火枪,我情愿跟两把剑打交道。” 希科把袋子在腰里系系紧,手握长剑,毫不迟疑地跃上窗台。 留在下面的两个士兵举起剑。 可是希科没猜错。任何人,即使是歌利亚,也不会料到有人,哪怕是小人国里的小人。会从上面跳下来,拚着自己一死来跟他们拚命的。 两个士兵改变策略,往后退去.想等希科跳下来时向他进攻。这正中希科下怀。他动作娴熟地纵身一跳,脚尖着地,整个身子蹲下去。在这一刹那,一个士兵举剑向他刺去,来势之猛刺得穿一堵墙。 可是希科连躲也不躲。他胸部中了这一剑,多亏戈朗弗洛的锁子甲,敌人的剑像玻璃似的一下子折断了。 “他穿着护胸甲!’一个士兵说。 “当然喽!”希科回答,反手一击,已经把这个士兵的头劈开了。 另一个士兵大声嚷起来,光想着怎么去躲避,因为希科正向他进攻过来。 可借他甚至比雅克·克莱芒(雅克·克莱芒(约1567-1589):法国多明我会修士,一五八九年暗杀亨利三世国王,当场被打死。)还不如。希利到第二个回合就把他刺倒在地,直挺挺躺在同伴的身边。 所以等到军官破门而入,往窗外一望,他只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两个哨兵。 离这两个垂死的人五十步以外,希科正从容不迫地溜之大吉。 “他是个魔鬼!”军官嚷道,“他刀枪不入。” “对,可是怕子掸,“一个士兵举枪瞄准。 “你疯了!”军官一把抬起火枪喊道,“枪声!你要把全城的人都吵醒了。咱们明天会抓到他的。” “啊!对啦,”一个士兵冷静地说;“当时下面应该留四个,上面两个就够了。” “你是个傻瓜!”军官回答说。 “咱们等着瞧;看公爵先生会说他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士兵嘟哝说,出出心里的气。 说着,他把枪托放到了地上。 三十七 旅途的第三天 希科能那样从容不迫地逃走,是因为他是在埃当普,一个人口稠密的小城,处于一大批法官保护之下,只要他一提出要求,他们就会依法办事,甚至德·吉兹先生本人也会给抓起来。 那几个袭击希科的人,完全了解自己尴尬的处境。 所以我们看到,那个军官宁可眼看着希科逃掉,也不准他的士兵开枪。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不去追赶希科,因为只要他们朝希科逃的方向一迈步,希科就会大喊大叫,把全城的人都惊醒。 这支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小队伍隐没在黑暗之中,为了不连累自己,丢下了那两个死人,还让他们的剑留在他们身边,好叫别人以为他们是相互格斗致死的。 希科在市区里寻找那几个商人和伙计,可是找不到。 接着,他因为料定他要对付的那帮人看到了这一手不成功,绝对不会再留在城里,所以他想他完全可以留在城里。 非但如此,他还绕了一个弯,在旁边一条街的拐角那儿听到马蹄声远去以后,就大胆地踅回那家客店。 他重新找到了店土人。店主人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像看见鬼魂出现似的,惊诧万分地望着他,听任他在马厩里给他的马装上鞍辔。 希科正好利用他一副亲切的傻相,呆立在那儿的机会,账都不付了,而店主人也不敢算这笔账。 希科接着到另一家客店的大厅里去消磨夜晚剩下的时间,四周围都是喝酒的人,他们决不会疑心这个脸带笑容、和蔼可亲的陌生人是刚刚杀死了两个人而死里逃生的。 天刚蒙蒙亮他就上路,心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两次暗算都侥幸躲过了;第三次也许会致他于死命。 此刻他肯跟所有的吉兹分子都妥协讲和,哪怕要他胡诌一套他随口可以编出的那些鬼话给他们听,他也愿意。 一片树丛引起他无可名状的惧怕;一道沟堑使他浑身直打哆嗦;一堵稍为高一点的墙几乎使他掉转头去往回跑。 他不时对自己说,一到奥尔良,就要给国王送封信去,要求沿途各城派遣护送队。 可是因为到奥尔良的路上一直未见人影,十分安全.希科心想,何必做出胆小鬼的样子.让国王失去对希科的好印象呢,而且有了护送队也够烦的,再说,已经走过了一百道沟、五十道柴篱、二十堵墙、十片矮树林,在树枝下面或者石块上头都不曾有半点可疑的迹象。 可是一过了奥尔良,希科感到他的恐惧加剧了;将近四点钟,也就是说夜晚快要到了。大路宛如在林间穿行,而且像梯子似的往上升高,行人衬在灰蒙蒙的道路上变得非常显眼,对随便哪个想要端起火枪送他一颗子弹的人来说,他活像是靶子上的摩尔人。 希科蓦地听见远处传来一种响声,很像是奔驰的马队踏在干硬的地面上发出的隆隆声。 他转过身来,看见在他登了一半的山坡的下面,有骑马的人疾驰而来。 他数了一下,一共七个人。 四个人肩上背着火枪。 残阳在每支枪筒上反射出长长的血色的闪光。 这些人的马比希科的马跑得快得多。何况希科也无意跟他们竞赛速度,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消耗他攻击所需要的体力。 他仅仅让他的马走成之字形,使火枪手们无法固定瞄准一点。 希科使出这一招,是因为一般地说来他对火枪,特别对火枪手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因为当那些骑马的人离他五十步的时候,四发子弹向他射出,它们沿着骑士射击的方向,径直从他头上掠过去。 我们已经看到,希科在料到会有这四枪,因此他事先已经打好主意。听到子弹咝咝的声音,他放开缰绳,从马背上滑倒在地上。事先他已经拔剑出鞘,左手也握着一把快得像剃刀、尖得像针芒的短剑。 我们说希科就这样跌落下来,着地的两腿成了弯曲的但又随时可以伸直的弹簧;同时,靠着在落马时安排好的姿势,他的头正好有马的前胸护着。 从那队将士中间传来兴奋的喊声,他们看见希科落马,以为他死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你们这些蠢货,”一个戴面具的人一边纵马前盘,一边说;“你们前几次都失败了,就是因为没有严格遵守我的命令。这下子他趴在地上了,不论他是死是活,搜他的身。要是他动弹一下,就结果了他。” “是,先生,”马队中有个人恭敬地回答。 除了一个士兵以外,他们全都下了马,那个士兵把所有的缰绳集中在一起,照管这些马匹。 希科决不是个信教虔诚的人;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心想,天主是有的,这个天主正对他伸开双臂,不消五分钟,这个罪人兴许就会在天主面前听候审判了。 他喃喃地念着凄切而热烈的祷词,上天肯定已经听到了。 两个人走近希科;他们手里都握着剑。 他们从希科嘴里哼哼唧唧的样子看出他并没有死。 由于希科没有动弹。又全无自卫的表示,两人中更卖力的那个冒冒失失地走到了他的左手边;刹那间,短剑像弹簧弹出来一般刺进了他的喉咙,短剑的护手压在喉咙上,如同在一块软蜡上盖印似的。与此同时.希科右手握着的长剑有半截没入了另一个想要逃跑的士兵腰间。 “该死!”首领嚷道,“我们上当了:火枪上膛;过家伙还活着。” “一点不错,我还活着,”希科说,两眼迸射出光芒;说着,他迅若闪电地向那个首领冲去,剑尖指到了面具。 可是已经有两个士兵围住了他;他转过身来。用剑狠狠地砍着了一个士兵的大腿,为自己解了围。 “弟兄们!弟兄们!”首领喊道,“火枪,该死的!” “在火枪准备好以前,”希科说,“我先要剖开你的肚子,狗强盗,我要割掉你面具上的带子,看看你究竟是谁。” ”坚持住,先生,坚持住,我来保护您,”一个声音传来,希科听上去只觉得这个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他手握两把枪,朝希科喊道: “低下身子,低下身子,见鬼!把身子低下去呀!” 希科照他说的做了。 一把手枪打响了,一个人滚倒在希科脚边,手中的剑落在一旁。 这时候那几匹马厮斗起来;还活着的三个骑手想把脚跨进马镫,却怎么也跨不进去;趁着这片混乱,年轻人开了第二枪,又打倒了一个人。 “现在是两对两了,”希科说;“慷慨的救星,您对付那一个,这一个交给我了。” 说着他朝戴面具的那个骑士冲过去,那人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在直打哆嗦,但还是像一个受过兵器训练的人那样举手招架。? 那个年轻人呢,他拦腰抱住他的敌人,甚至连剑都不用拔出来,就把这个敌人摔倒在地,并且用腰带像绑屠宰场上的母羊那样把他绑了起来。 希科看见面前只剩下一个对手了,就重新恢复了冷静,因此也就恢复了他的优势。 希科向那相当肥胖的敌人猛攻。直把他逼到大路的沟边,然后使个第二种招架式的假动作,一剑刺中那人的肋骨中间。 那人跌倒下去。 希科伸腿踩住手下败将的剑,不让他再拿到,然后用匕首割断了面具的系绳。 “德·马延先生……”他说,“他妈的!果然给我料到了。” 公爵没有应声,他已经昏迷过去,一半是由于血流得太多,一半是由于跌得太重。 希科搔搔鼻子,这是也要做什么事关重大的举动时的习惯动作;接着,考虑了半分钟,就卷起袖子,握着宽刃的短剑,挨近公爵,准备干脆把他的头给割下来。 可是这时他觉得一只铁一样有力的手臂握住了他的手臂,同时听见一个声音对他说; “慢着,先生!不杀倒在地上的敌人。” “年轻人,”希科回答说,“您救了我的命,这是确确实实的;我从心底里感谢您;可是请您接受一个在这世风日下的年头大有用处的小小的教训。一个人在三天之内受到三次袭击,冒过三次生命危险,他不曾有任何可以挑剔的言行,敌人却像对付饿狼似的从远处用火枪向他开了四枪,此刻他因为让这些敌人流了血自己还十分激动,那么年轻人,这个勇士,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他,可以大着胆子去干我现在想干的事。” 希科重新抓住敌人的头颈,准备动手。 可是这一次年轻人又止住他。 “至少,只要有我在这儿,先生,”他说,“您就不能这么干。您刺的创口已经在流血,您不能再这么叫他流尽他的血。” “啐!”希科惊奇地说;“您认识这个混蛋?” “这个混蛋就是德·马延公爵先生,权势可以跟许多国王相比的亲王。” “又是一个理……”希科嗓音低沉地说。“可是您,您是什么人?” “是救过您的命的人,先生,”年轻人冷冷地回答。 “如果我没记错,三天前把国王的信交给我的,就是您吧?” “正是。” “这么说,您是为国王效劳的人,先生?” “我有这份荣幸,”年轻人躬身同答。 “您既然为国王效劳,怎么又来帮助德·马延先生呢?嘿!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您不是国王忠诚的仆人。” “正相反,我以为此时此刻国王忠诚的仆人正是我。” “也许是的,”希科闷闷地说,“也许是的;可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您叫什么名字?”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 “嗯,埃尔诺通先生,咱们把这个权势比得上世间所有国王的坏家伙怎么处置呢?因为我可有言在先,我是要走的。” “我会照看德·马延先生的,先生。” “那边在听咱们说话的那个,您把他怎么办?” “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也听不见,我想我把他抱得太紧,他昏过去了。” “好吧,德·卡曼日先生,今天您救了我的性命,可是您却让我的性命在今后将会遇到极大的危险。” “我今天尽了我的本分,将来的事天主自有安排。”? “但愿如此吧。其实我也不喜欢杀死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尽管这个人是我最凶恶的敌人。那么,再见吧,先生!” 希科跟埃尔诺通握手。 “说不定是他有理,”他一边说,一边走去牵马。 但他又往回走来。 “说真的,”他说,‘您这儿有七匹好马,我想有四匹是我挣来的;请您帮我挑选一匹……您会挑马吗?” “骑我这匹吧,”埃尔诺通回答,“我知道它的脚力有多好。” “啊!您真是太慷慨了,还是您自己留着吧。” “不,您需要比我跑得更快。” 希科不等他再请,跨上埃尔诺通的马,走得看不见了。 三十八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 埃尔诺通留在战场上,面对这两个将在他怀抱里睁开眼睛的敌人犯了愁。 眼下一则不存在他们逃跑的危险,二则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咱们还记得,埃尔诺通只知道希科叫这个名字)大概也不会转回来干掉他的,所以年轻人想要找个帮手;他很快就在这条路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一辆肯定是与奔驰中的希科交错而过的大车,在山坡高处出现,衬在落霞映红的天幕上非常显眼。 大车套着两头牛,由一个农夫赶着。 埃尔诺通上前跟农夫搭语。班夫乍一见他,吓得直想丢下牛车逃到矮树林里去;埃尔诺通告诉他刚才发生了这场胡格派和天主教徒之间的战斗,四个人丢了性命,两个人还活着。 农夫对承担一桩慈善事业的责任感到很害怕,但正如我们说的,他更怕埃尔诺通那雄赳赳的模祥,于是他帮着年轻人把德·马延先生抬上牛车,随后又把那个不知是昏迷还是醒着,一直那么闭着跟睛的士兵抬上去。 四个死人仍然躺在地上。 “先生,”农夫问,“这四个人是天主教徒还是胡格诺派?” 埃尔诺通刚才看见农夫在惊怕时划过十字。 “胡格诺派,”他说。 “这样的话,”农夫说。“我搜一下这些新教徒的身不妨什么事吧?” “不妨什么事,”埃尔诺通回答;他们身上的财物,与其留给第一个过路人,他觉得还不如让帮他忙的这个农夫拿去。 农夫不等他说第二遍,就把这些死人的口袋逐个翻转过来。 看来这几个死者生前的军饷挺丰厚,因为等到翻完口袋,农夫的额头大大舒展开来。肉体和灵魂都感到的那股舒坦劲儿,使他更加起劲地用力赶牛,好快点到达他的茅屋。 德·马延先生是躺在这个好天主教徒的牛栏里的一张麦秸铺成的舒适的床上恢复知觉的。车子颠簸造成的疼痛并没有能眵使他苏醒过来;可是当清水倒在伤口上,又流出几滴鲜血来的时候,公爵睁开了跟睛,带着很容易理解的惊奇表情。望着四周的人和物。 看到德·马延先生睁开眼睛,埃尔诺通示意农夫退出。 “您是谁,先生?”马延问。 埃尔诺通微笑。 “您不认识我了,先生?”他问马延。 “我认出来了,”公爵皱起眉头说,“您就是来援救我的敌人的那个人。” “不错,”埃尔诺通回答;“可是我也是阻止您的敌人杀死您的人。” “准是这回事,既然我还活着,”马延说,“不过,他一定相信我是死了。” “他走开时,知道您还活着,先生。” “至少他以为我受的伤是致命的吧?”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要是我不拦住,他会给您造成一个伤口,肯定会是致命的。” “那么,先生,既然您拦住这个人杀我,干吗开头又帮他杀我的手下人呢?”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先生,一位绅士,我觉得您像是一位绅士,居然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倒叫我感到惊讶。我碰巧跟你们走的同一条道,看见几个人围攻一个人,就去保护这个人;然后当我去援助的这个勇士,先生,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确是个勇士,然后当这个勇士跟您一对一地交手,一剑刺倒了您,取得胜利的时候,我见他要亵渎这个胜利,把您杀死,我就用我的剑挡住了他。” “那么您认识我?”马延用探究的目光望着他问。 “我用不着认识您.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受伤的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要说真话,先生,”马延接着说,“您认识我。” “奇怪,先生,您就是不肯理解我。至于我,我只不过认为杀死一个丧失自卫能力的人,并不比六个人围攻一个过路人更高尚罢了。” “可是您应该承认,任何事情都可能有它的原因吧?” 埃尔诺通躬一下身,但没有回答。 “难道您没看到,”马延继续说,“我跟这个人一对一地斗剑吗?” “我看到了,确实如此。” “而且,这个人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敌。” “我相信是这样,因为他对我谈到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我的伤不会叫我送命呢?”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先生。” “您看我的伤势很危险吗?” “我检查过您的伤口,先生,我看,伤势虽不轻,可是没有致命的危险。照我看来,剑是沿着肋骨擦过去.没有刺进胸膛。您吸口气试试看,我希望您不至于感到肺里有疼痛的感觉。” 马延困难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并不感到痛。 “真是这样,”他说;“可是,我的那些人呢?” “死了,只剩下一个。” “你们把他们留在路上了?”马延问。 “是的。” “搜了他们的身?” “您睁开眼睛时一定会见到那个农民尽了这个责任,他是您的房主人。” “他在他们身上搜到什么?” “钱。” “还有文件吗?” “我不知道。” “啊!”马延说,满意的神气显而易见。 “另外,您有事可以去问还活着的那个人。” “还活着的那个人,他在哪儿?” “在谷仓里,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请把我抬到他那儿去,或者不如把他抬到我这儿来,如果您像我所相信的那样是个重视荣誉的人,请向我起誓不去问他任何问题。” “我不是爱打听的人,先生,而且这件事儿,我该知道的也全知道了。” 公爵望着埃尔诺通,神气间还有点儿不放心。 “先生,”埃尔诺通说,“最好您能把您要委托我办的事,委托别人去办。” “是我错了,先生,我知道是我错了,”马延说;“千万请您帮这个忙。” 五分钟后,那个士兵也进了牛栏。 他乍一见德·马延公爵,不由得喊出声来;但公爵还有这点力气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士兵立刻闭上了嘴。 “先生,”马延对埃尔诺通说,“我对您将终身感激,毫无疑问,咱们总有一天会在一个更好些的环境见面的;能不能请问一下,我有幸在跟谁说话?” “我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先生。” 马延还等着一个更详细些的说明,但这一回轮到年轻人有所保留了。 “您是去博让西,先生?”马延继续问。 “是的,先生。” “这么说,我耽误了您,也许今晚您没法再赶路了?” “不,先生,我正打算马上出发呢。” “去博让西?” 埃尔诺通望望马延,这种刨根寻底使他很不愉快。 “去巴黎,”他说。 公爵显得非常惊奇。 “对不起,”马延继续说,“可是很奇怪,您要去博让西,中途遇上完全意外的情况耽搁下来,并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就这么不去原来的目的地了。”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先生,”埃尔诺通回答.“我原先去赴个约会。遇上你们这件事以后,被迫耽搁在这儿,就把约会给错过了;我要回去了。” 马延想从埃尔诺通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他嘴里这么讲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一无所获。 “喔!先生,”最后他说,“您不能留下来陪我几天吗?我要派我这个士兵去巴黎给我请个大夫来,因为您想必也了解,对不对?我不能单独一个人留在这些陌生的农夫中间。” “为什么您,先生,不让您的士兵留在您身边,”埃尔诺通回答,“而让我去请大夫呢?” 马延犹豫起来。 “您知道我那个仇敌的名字吗?”他问。 “不知道,先生。” “怎么?您救了他的命,他还不告诉您他的名字?”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您没有问他的名字?” “我也救了您的命,先生;我曾经因此而问过您的名字吗?反过来,你们两个倒都知道我的名字。救人的人何必知道被救的人的名字?被救的人倒是应该知道救他的人的名字。” “我看得出,先生。”马延说,“从您嘴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您不仅勇敢,而且嘴紧。” “我呢,先生,我看得出您说这话带有责备的意思,这使我感到遗憾;因为说实在的,您所担心的地方恰好是您应该放心的地方。对一个嘴紧的人,对另一个人也不会话多的。” “说得有理。咱们握握手,德·卡曼日先生。” 埃尔诺通伸手给他,可是神态之间完全看不出他知道是伸手给一位亲王。 “您指控过我的做法,先生,”马延继续说,“我无法为自己开脱,因为那样将泄露重大的秘密;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到此为止,不该说的就不再说了。” “请您注意,先生,”埃尔诺通回答,“您在我并没有指控您的情况下为自己辩护。请您相信,您愿意说出来还是愿意保持沉默,完全是您的自由。” “谢谢,先生,我保持沉默。只是我要请您注意,我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我能够使您得到任何我想让您得到的快乐。” “咱们别再说下去了,先生,”埃尔诺通回答,“请您相信,我不想知道您的名字,同样也不想知道您的权势。我有我为之效劳的主人。不需要任何别的人。” “您的主人?”马延不安地问;“请问是什么主人?” “喔!不再说不应该说的,这是您自己说的,先生,”埃尔诺通回答。 “说得对。” “再说您的伤口开始发炎了;少说废话,先生,听我的吧。” “您说得有理。喔!我需要我的外科大夫。” “我回巴黎去,刚才我已经有幸告诉过您;请把他的地址给我。” 马延向士兵做了个手势,士兵凑到他跟前,两人随即压低声音交谈起来。埃尔诺通以他一贯的审慎作风,走了开去。经过几分钟的商量,最后公爵转过身来面对着埃尔诺通。 “德·卡曼日先生,”他说,“您能不能凭您的荣誉保证,如果我让您去给一个人送封信,这封信您一定准确无误地交到这个人手里?” “我保证,先生。” “我相信您的保证,您为人如此正直,我不得不毫无保留地信任您。” 埃尔诺通鞠躬。 “我这就要把我的一部分秘密告诉您,”马延说,“我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侍卫。” “啊!”埃尔诺通天真地说,“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有侍卫吗?我过去一直不知道。” “在这动乱的年头,先生,”马延说,“人人都尽量让自己身边有人保护,况且吉兹家族是最尊贵的家族……” “我并没有请您解释,先生;您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侍卫,这对我就够了。” “那我再说下去;我去昂博瓦兹执行使命,半路上碰到了我的仇敌,其余的事您都知道了。” “是的,”埃尔诺通说。 “我受了伤,现在无法完成我的使命,我应该向公爵夫人报告我滞留的原因。” “一点不错。” “这么说您愿意把我就要写的一封信当面交给她本人喽。” “只要这儿有墨水和纸就行,”埃尔诺通岔断他说,一边立起身来找这两件东西。 “不用找,”马延说;“我的士兵身上大概有我的记事簿。” 果然,那士兵从袋里掏出关好的记事簿。马延转身对着墙,拨弄了一下弹簧开关;记事簿打开了;他用铅笔写了几行字,重新又神秘地把它关上。 这个记事簿,关上以后,如果你不知道开启的秘诀,就怎么也打不开,除非把它砸碎。 “先生,”年轻人说,“三天以后这个记事簿就能交到。” “交给本人?” “交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本人。” 公爵握了握他的好心朋友的手,重又躺倒在新鲜麦秸铺的床上,额头布满汗珠,刚才的谈话和写信已经使他力不能支。 “先生,”那个士兵说话了,埃尔诺通觉得他说的话跟他身上穿的军服很不协调,“先生,您把我像头小牛似的用绳子捆起来过,那不假;可是,不管您愿不愿意,我把这根绳子看作友情的链条,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向您证明这一点的。” 说着他把一只手伸给埃尔诺通,年轻人早己注意到这只手肤色很白。 “好吧,”卡曼日微笑着说;“这么说我多了两个新朋友了?” “请别说笑,先生,”士兵说,“朋友从来不嫌多。” “说的是,老兄,”埃尔诺通回答。 他走了。 三十九 御 马 厩 埃尔诺通紧接着就动身了。他把自己的马给了罗贝尔·布里凯,现在换了公爵的马,所以跑得很快,第三天中午就到了巴黎。 下午三点钟,他走进卢佛宫里的四十五卫士宿舍。 此外,没有任何可值得注意的事标志他的回来。 那些加斯科尼人见到他,都惊奇地喊出声来。 德·卢瓦涅克先生听到这片喊声,走了进来,看见埃尔诺通,顿时怒形于色,尽管如此,埃尔诺通还是径直朝他走去。 德·卢瓦涅克先生做个手势,叫年轻人到宿舍尽头的一个小房间去,这是一个类似于审讯室的所在,这位法官在这里作出的判决就是不得上诉的终审判决。 “这成何体统,先生?”他劈头就问;“瞧,我没算错吧,五天五夜没回来,我原以为您是最懂事啦,先生,可您竟作出过种违反纪律的榜样。” “先生,”埃尔诺通鞠了一个躬,说,“我在做吩咐我做的事。” “吩咐您做什么了?” “吩咐我跟踪德·马延先生,我是在跟踪他。” “跟了五天五夜?” “跟了五天五夜,先生。” “这么说公爵离开了巴黎?” “当天晚上就离开了,这件事我觉得很可疑。” “您想得有理,先生。后来呢?” 埃尔诺通开始叙述路上的遭遇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说得很扼要,但充满了一个勇敢的人的那种热情和活力。听着他讲下去,德·卢瓦涅克那张表情多变的脸容光焕发,反映出讲故事的人在他心里唤起的种种印象。 而当埃尔诺通说到德·马延先生托付他的那封信的时候,德·卢瓦涅克先生失声喊道: “这封信在您身上?” “是的,先生。” “哎唷!这可是件大事,”队长说;“您等我一下,先生,要不,就请您跟我一起去吧。” 埃尔诺通跟在卢瓦涅克后面,一路来到卢佛宫的马厩。 那儿正在忙着准备国王的一次外出:车马扈从正在集中;德·艾佩农先生在看人试两匹新从英国来的马,那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1539-1603):英国女王。)进给亨利的:这两匹体态均匀的骏马今天要首次套在国王华丽的四轮马车的车辕上。 德·卢瓦涅克先生让埃尔诺通留在院子的入口处,走近德·艾佩农先生,拉拉他的下摆。 “有情况,公爵先生,”他说,“重要情况!” 公爵撇下国王身边的人群,走到楼梯旁边;国王将要从这楼梯下来。 “说吧,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吧。” “德·卡曼日先生从奥尔良附近来;德·马延先生在一个村庄里,受了伤,很危险。” 公爵不由得喊出声来。 “受了伤!”他重复说。 “而且,”卢瓦涅克继续说,“他写了一封信给德·蒙庞西埃夫人,信在德·卡曼日先生的口袋里。” “哦!哦!”德·艾佩农说。“好家伙!叫德·卡曼日先生到这儿来,我要跟他当面谈谈。” 卢瓦涅克走去把埃尔诺通拉过来,在两个上司说话的那会儿,他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谦恭地站在门口。 “公爵先生,”卢瓦涅克说,“这就是我们的施行者。” “很好,先生。您身上似乎有一封德·马延先生的信?”德·艾佩农说。 。 “是的,大人,” “是他在奥尔良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写的?” “是的,大人。” “写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的?” “是的,大人。” “请把这封信交给我吧。” 公爵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假使一个人认为自己的意愿只要表示出来,不管这是怎样的意愿,别人都会服从,照着去做,他就会满有把握地抱着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对不起,大人。”卡曼日说,“您是说把德·马延先生给他妹妹的信交给您?” “一点不错。” “公爵先生不知道这封信是托付给我的。” “这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大人;我向公爵先生保证过,这封信要交到公爵夫人手里。” “您是国王的人还是德·马延先生的人?” “我是国王的人,大人。” “那好,国王要看这封信。” “大人,您不是国王。” “我看,您真是忘了这是在跟谁说话,德·卡曼日先生!”德·艾佩农说,气得脸色发白。 “正相反,我记得非常清楚,大人,正因如此我才拒绝。” “您拒绝,您说您拒绝,是吗,德·卡曼日先生?” “我是这样说的。” “德·卡曼日先生,您忘了您的效忠宣誓!” “大人,就我所知,至今为止我只宣过誓效忠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国王陛下。如果国王向我要这封信,我就给他;因为国王是我的主人。可他现在不在这儿。” “德·卡曼日先生,”公爵说,显而易见他已经怒不可遏,而埃尔诺通与之相反,似乎越坚持越变得冷静;“德·卡曼日先生,你跟你那些同乡都一样,交了好运就忘乎所以;你给运气冲昏了头脑,我的小绅士;掌握了一件国家机密,就使你晕头转向了。” “公爵先生,使我晕头转向的不是我的运气,而是我势必要失去的大人的宠信,由于我拒绝听从您的吩咐,我的运气已经变得吉凶难料,我不想对自己隐瞒这一点;可是我顾不得这些了;我做我该做的事,而且只做我该做的事,除了收信人以外,任何人都别想拿走您向我要的这封信,唯有国王是例外。” 德·艾佩农做了个可怕的动作。 “卢瓦涅克,”他说,“您马上把德·卡曼日先生关到禁闭室里去。” “这一来,”卡曼日微笑着说,“我呆在禁闭室里,当然没法把我身上的信交给德·蒙庞西埃夫人喽;可是只要我一出禁闭室……” “你还想出来吗,等着瞧吧,”德·艾佩农说。 “我会出来的,先生,除非您把我杀死在里面,”埃尔诺通神情坚决地说,他越说,这种神情越变得冷峻和可怕;“是的,我会出来的,我的意志比禁闭室的墙壁更坚强。好,大人,只要我一出禁闭室……”? “嗯,你一出禁闭室?” “嗯,我就去报告国王,国王会有公断的。” “关进去!关进去!”德·艾佩农完全失去了自制的力量,吼叫起来;“把他关进去,夺下他的信!” “谁也休想碰这封信!”埃尔诺通高喊,一边纵身向后跳开,从紧身短袄里抽出马延的记事簿;“我要把这封信撕碎,既然我已经没法保全它;我这么干,德·马延公爵先生会同意我的,国王陛下也会原谅我的。” 这个年轻人在正直的反抗中,果然就要动手撕那个珍贵的封套了,可是正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胳膊。 这一按要是很用力的话,年轻人毫无疑问会使劲把信毁掉,可是,他发觉这一按按得很有分寸,就停住手,回过头去。 “国王!”他说。 确实是国王,他出卢佛宫,刚下楼梯,在最后一级上停了一会儿,听到了两人对话的最后几句,就伸出手拦住了卡曼日。 “怎么回事,先生们?”他问,在他觉得有需要的时候,他知道怎样给他的声音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威力。 “是这么回事,陛下,”德·艾佩农嚷道,甚至没有掩饰他的怒气,“这个人,他还是您的四十五卫士当中的一个呢,根本不配待在那里面;是这么回事,我说,我以您的名义派他在德·马延先生逗留巴黎期间跟踪他,他一直跟踪德·马延到奥尔良附近,还在那儿收下了马延先生写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的一封信。” “您收下了马延先生写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的一封信?” “是的,陛下,”埃尔诺通回答;“可是德·艾佩农公爵先生没有告诉您当时是怎么个情况。” “嗯,这封信,”国王问,“在哪儿?” “刚才就是为这争起来的,陛下;德·卡曼日先生断然拒绝把信交给我,而要把它送交收信人,我认为这种拒绝说明他是一个怀有二心的仆人。” 国王望着卡曼日。 年轻人单膝跪下。 “陛下,”他说。“我是一个卑微的绅士,一个看重荣誉的人。这就是我要说的。我救了您的信使的命,德·马延先生和五个同伴正要杀他的时候,我及时赶到,扭转了交战双方的局势,让他占了上风。” “交战中德·马延先生安然无恙吗?”国王问。 “并非如此,陛下,他受了伤,很严重。” “哦!”国王说,“后来呢?” “后来吗,陛下?” “对。” “您的信使似乎对德·马延先生有某种特殊的仇恨……” 国王微笑。 “陛下,您的信使想结果他的仇敌的性命;也许他有权这么做,可是我想,当着我的面,就是说当着一个以他的剑为陛下效忠的人的面,这样的报复就成了一种政治的屠杀,我就……” 埃尔诺通有些迟疑。 “说完它,”国王说。 “我就从您的信使手里救下了德·马延先生,正如我先头从德·马延先生手里救下您的信使一样。” 德·艾佩农耸耸肩膀,卢瓦涅克咬他的长唇髭,国王仍然很冷静。 “请继续说,”国王说。 “德·马延先生只剩下一个同伴,另外四个都给杀死了,我是说,德·马延先生只剩下一个同伴,不想再跟这个同伴分开,又不知道我是陛下的人,就相信了我,托我带一封信给他的妹妹。我保存着这封信,这就是;我把它交给陛下,让它跟我一样听凭陛下处置。荣誉对我是珍贵的,陛下;可是只消有了陛下的旨意作担保,使我能够问心无愧,我就可以奉献出我的荣誉,让它掌握在高贵的手中。” 埃尔诺通仍然跪着,把记事薄伸向国王。 国王用手轻轻地挡回去。 “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德·艾佩农?德·卡曼日先生是一位正直的人,一位忠诚的仆人。” “我,陛下,”德·艾佩农说,“陛下问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对,我下楼那会儿不是听到您在嚷什么禁闭室吗?该死!正相反,既然有机会碰上德·卡曼日先生这样的人,就该像古罗马人那样,谈谈桂冠和奖赏,那封信应该归送信的人,公爵,或者说归收信的人。” 德·艾佩农鞠躬,嘴里嘟哝着。 “您把您的信带走吧,德·卡曼日先生。” “可是,陛下,请您想想信里会写些什么,”德·艾佩农说。“事关陛下的生命安危,咱们不能光顾说漂亮话。” “您把您的信送走,德·卡曼日先生,”国王又说了一遍,并不答理他的宠臣。 “谢谢,陛下,”卡曼日说着向后退去。 “您把这封信送到哪儿去?” “送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我以为我已经荣幸地报告过陛下了。” “我没说清楚。我想问的是地址在哪儿,送到吉兹府,还是送到圣德尼府,还是贝尔……?” 德·艾佩农的一道目光止住了国王的话头。 “对这一点,德·马延先生没有给我特别的指示,陛下,我先把这封信送到吉兹府;到了那儿我会知道德·蒙庞西埃夫人在哪儿的。”? “这么说您要找到公爵夫人?” “是的,陛下。” “找到以后?” “就把信交给她。” “是这样。现在,德·卡曼日先生……” 国王定睛看着年轻人。 “陛下?” “除了把这封信面交公爵夫人,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您曾经向德·马延先生发过誓或者答应过的?” “没有,陛下。” “比如说,您没有答应过他,”国王坚持问道,“对您见到公爵夫人的地点保密之类的事吗?” “没有,陛下,我没有答应过任何类似的事。” “那我就要对您提出唯一的条件了,先生。” “陛下,我是陛下的奴仆。” “您去把信交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然后立即到万森去见我,我今天晚上在那儿。” “是,陛下。” “您要在那儿忠实地报告我是在哪儿见的公爵夫人。” “陛下请放心,我一定照办。” “不必另有解释或密告,同意吗?” “陛下,我遵命。” “这太不谨慎了!”德·艾佩农公爵说。“哦!陛下!” “您不会看人,公爵,至少不会看某些人。他对马延光明磊落,因此对我也会光明磊落。” “对您光明磊落,陛下!”埃尔诺通叫道,“岂止这样呢,我对您是忠心耿耿。” “好,德·艾佩农,”国王说,“别再在这儿吵架了,您此刻就宽恕这位勇敢的仆人,他的那些在您看来是忠诚不足的地方,在我看来可正是证明他的光明磊落的地方。” “陛下,”卡曼日说,“德·艾佩农公爵先生这么高贵的人,不会不在我的违命之中,我为之向他表示深切歉意的违命之中,看到我对他有多么尊重和敬爱;我只不过首先做了我认为是自己的责任的事。” “见鬼!”公爵说,脸色一下子改变了,变化之迅速犹如脱下或者戴上一个面具,“那是个给您带来荣誉的考验,我亲爱的卡曼日,说实在的,您是个好小伙子;不是吗,卢瓦涅克?不过刚才咱们真让他虚惊了一场。” 公爵纵声大笑。 卢瓦涅克转过身去,避而不答;尽管他是地地道道的加斯科尼人,却觉得自己没有他那位有名的上司那样的厚脸皮去吹牛说谎。 “那是个考验?”国王怀疑地说;“如果是个考验。德·艾佩农,那就更好了;不过我劝您别对谁都这么考验,十个人里有九个受不了的。” “那就更好了!”卡曼日接住话头说,“如果是个考验,公爵先生,那就更好了;这样一来我肯定能够得到大人的恩宠。” 然而,年轻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态显出他并不比国王更相信公爵的话。 “好吧,既然没事了,先生们,”亨利说,“咱们走吧。” 德·艾佩农鞠躬。 “您跟我一起走吗,公爵?” “也就是说骑在马上陪陛下。我想,陛下是曾经这样命令我的吧!” ”对。护卫另一侧车门的是谁?”亨利问。 “陛下的一个忠诚仆人,”德·艾佩农说,“德·圣马利纳先生。” 他看了一眼这个名字在埃尔诺通身上引起的反应。 埃尔诺通声色不动。 “卢瓦涅克,”艾佩农又说,“请把德·圣马利纳先生叫来。” “德·卡曼日先生,”国王说,他懂得德·艾佩农公爵的用意,“您要去办您的事,然后立刻回万森,是吗?” “是的,陛下。” 埃尔诺通退了出去,他虽说豁达大度,还是感到很高兴,因为不必站在一旁看野心勃勃的圣马利纳踌躇满志的得意劲儿。 四十 马德莱娜的七大罪孽 国王曾经朝那两匹马望过一眼,只见它们骠悍异常,前蹄又蹬又踢,就不想独自一个人去冒坐车的危险;因此,他像我们在前面看到的,认为埃尔诺通先生做得对以后,向公爵做了个手势,让公爵坐进他的四轮马车。 卢瓦涅克和圣马利纳来到车门边的位置上,一个驯马师跑在前面。 公爵一个人坐在厚实的车厢的前座,国王带着他那群狗倚在后座靠垫上。 这些狗中,他最喜欢的一条就是我们在市政厅的包厢见过他抱在怀里的那条,它在专门给它准备的垫子上懒洋洋地打瞌睡。 国王右边是一张四脚固定在车厢底板上的桌子;桌上摊满了色彩鲜艳的画,尽管马车颠簸,国王还是十分娴熟地剪着它们。 其中大部分画的是宗教题材。不过按照那个时代的风气,对宗教来说,世俗的观念被宽容地掺合了进去,神话的色彩明显地表现在国王的这些宗教画上。 这会儿,技术熟练的亨利正从这堆画中间进行一次挑选,动手剪出一套有关罪孽深重的马德莱娜(马德莱娜:即《圣经》故事中的抹夫拉的马利亚,传说她是个女罪人,耶稣曾从她身上赶出七个恶鬼。她曾拿着一斤极贵的香膏抹耶稣的脚,又用自己的头发去擦。)的生平的画。 题材本身就很生动,画家又在通常的处理手法上添加了想象的成份:画面上看到的马德菜娜,美丽、年轻、光采照人;奢华的浴池,舞会和各种消遣取乐的场面,逐一地出现在这套画里。 艺术家有个绝妙的主意,正如卡洛(卡洛(1592-1635):法国铜版画家。)后来用在他的《圣安东尼的诱惑》上的一样,我们说,艺术家有个绝妙的主意,给他那任性的画笔画出来的作品披上一层教会当局认可的合法外衣,因此在七大罪孽这个熟悉的标题下面,每幅画都附有具体的说明文字: “马德幕娜受惑犯恚怒罪。” “马德莱娜受惑犯贪食罪。” “马德莱娜受惑犯倨傲罪。” “马德莱娜受惑犯奢侈罪。” 如此等等,直到最后的第七大罪。 马车驶过圣安托万门的时候,国王正在剪那幅表现马德莱娜受惑犯恚怒罪的画。 美丽的女罪人斜躺在靠垫上,身上除了她后来用来给基督拭脚抹香膏的金黄色秀发以外,没有别的遮盖;我们说,美丽的女罪人正吩咐把右边的一个打碎珍贵花瓶的奴隶扔进养满七鳃鳗的池塘,可以看见贪婪的七鳃鳗昂头伸出水面,活像一条条张开血盆大口的蛇;在左边,她下令鞭笞一个女奴,这女奴身上遮住的地方更少,她的头发都给撩了起来,鞭打她是因为她给女主人梳头时拉下了几根头发,其实马德莱娜漂亮的头发非常丰厚,原可以对这么个小小的过失宽大些的。 画面的背景上有挨揍的狗,因为它们听任可怜的乞丐进来请求布施,还有割断喉管的公鸡,因为它们叫得太响太早。 马车到了福班圣十字教堂的时候,国王把这幅画里的人物禽兽全剪好了,正准备剪一幅: “乌德莱娜受惑犯贪食罪。” 这幅画上,美丽的女罪人躺在一张猩红色的饰金的床上,古罗马人就是在这种床上吃饭的:古罗马的美食家们所知道的飞禽走兽、海鲜瓜果中的珍馐佳肴,从蜜汁脂山鼠、法莱纳葡萄酒烹羊鱼,到斯德隆布利龙虾、西西里石榴,把饭桌装点得花团锦簇。几条狗在地上抢夺一只野鸡,遮住天空的五彩缤纷的飞鸟从这张圣桌上衔走无花果、草莓和樱桃,不时还洒落在一群昂起鼻尖的小家鼠中间,它们正期待着这些从天而降的美食。 马德莱娜端着满满一杯黄玉般的金黄色美酒,酒杯的造型很特别,就像佩特罗纳(佩特罗纳:公元一世纪古罗马作家,讽刺小说《撒蒂里贡》的作者。“特里马西翁的筵席”是该小说中的一段对古罗马人的挥霍浪费的描述。)描写的特里马西翁的筵席上的一样。 国王全神贯注地做这项重要的工作,只有在经过雅各宾隐修院前面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隐修院里正起劲地敲着晚祷钟。 这个隐修院的所有门窗全都关上,要不是听见高大的建筑物里面传来的震颤的钟声,你简直会以为这隐修院里空无一人。 国王看过了那一眼,又埋头忙于他的剪画。 可是再过去一百步,细心的观察者就会看到,国王朝左边街旁的一座外观华美的别墅投去了比较好奇的-一瞥,别墅四周是一片可爱的花园,顶上有金色矛饰的铁栅门向大路打开着。这座乡间别墅叫贝尔-埃斯巴。 跟雅各宾隐修院截然相反,贝尔-埃斯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只有一扇例外,遮着软百叶。 国王经过的时候,这幅软百叶起了一阵轻微得儿乎难以觉察的颤动。 国王跟德·艾佩农交换了个眼色,微微一笑,然后就又开始剪马德菜娜的另外一个罪孽。 这一回是奢侈罪。 艺术家用了那么可怕的色彩来表现过一罪孽,他如此勇敢而顽强地谴责这一罪孽,以致我们只能举出一点来说明,而且这一点还只是一个闲笔。 马德莱娜的守护神两手捂住眼睛,惊恐万状地飞上天去。 这幅充满详细情节的描绘的画面,吸引了国王的全部注意力,他继续剪着,居然没有注意到车厢左边门外有一颗充满虚荣的心正在膨胀着。这真是太遗憾了,因为圣马利纳骑在马上非常幸福,非常骄微。 他,加斯科尼的世家子弟,此刻离国王这么近,近得可以听见这位“极其虔诚的基督教徒国王”陛下对着狗说: “乖,master Love(英语,意思是爱情大师。),你别缠着我。” 或者对着德·艾佩农,王国的步兵统帅,说: “公爵,我觉得这两匹马是想叫我摔断脖子。” 不过,圣马利纳像是要让自己的傲气消掉一点似的,不时朝那边车门看看卢瓦涅克,卢瓦涅克对荣誉已经司空见惯,对这种荣誉也就看得很淡漠了;圣马利纳觉得这位绅士神色安详,举止威武而又谦和,反而比福出一副好汉架势的他更显得英俊,想到这儿,圣马利纳想要克制自己点儿;但没过一会儿,他几个念头一转,虚荣心又极度地膨胀了。 “大家都看得见我,都在看着我,”他说,“大家在问,这个陪伴国王的幸运的绅士是谁呀?” 照这样前进的速度——这说明国王的担心是没有来由的——圣马科纳的幸福还可以延续很久,因为伊丽莎白的那两匹马,套着缀满银饰和缨络的沉甸甸的马具,架着大卫(大卫: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公元前十一至前十世纪)。据《圣经,记载》他统一犹太各部落,建立王国,定都耶路撒冷。)运神的约柜时用的那种挽具。向着万森的方向非常缓慢地前进着。 可是由于他得意过了头,事情就来了,仿佛上天要给他一点警告,压压他的兴头似的,来了这么一桩叫他大为扫兴的事情;他听到国王提到埃尔诺通的名字。 在两三分钟里,国王有两三次提到这个名字。圣马利纳每次都伛下身子想对这个撩得他心里痒痒的谜一探究竟,他那副模样可真值得一看。 可是,就像所有撩人心痒的事物一样,这个谜不是让一件什么事,就是一阵什么声音给打断了。 国王发出一声叫喊,不是因为把画上的哪儿剪坏了一点,大为伤心,就是那条名叫master Love的宠犬明摆着在那儿撒娇,好似看门狗一般吠个不停,国王正极其温柔地吆喝它闭嘴。 结果,从巴黎到万森,埃尔诺通的名字国王至少提到十次,公爵至少提到四次,可是圣马利纳还是没有能够弄明白先先后后这十次都说的是哪门子事。 他寻思——人们总喜欢自己骗自己——那不过是这么同事:国王呢,是问那年轻人干吗好几天不在,而德·艾佩农呢,是在说他不在的理由,或许是猜想的或许是真实的理由。 终于万森到了。 国王还有三个罪孽要剪。于是,他以这么一桩要事为由,一下车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了。 外面刮着凛冽刺骨的北风;所以圣马利纳往一个大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地一坐,准备先暖和一下身子,然后趁着暖意睡上一觉,不料这时卢瓦涅克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您今天值勤,”他用命令的口吻说,用这种口吻说话的人平时都习惯于服从,轮到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他也就知道怎么叫别人服从,“您下回再睡吧:来,起立,德·圣马利纳先生。” “只要您吩咐,我可以连续熬半个月的夜,”圣马利纳回答。 “我很遗憾,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差遣,”卢瓦涅克说,一边还四下里瞧瞧,做出找人的样子。 “先生,”圣马利纳接住他的话头说,“请您不必再找别人;只要您吩咐,我可以一个月不睡觉。” “哦!过可用不着,您放心吧。” “要做什么事,先生?” “骑上马,回巴黎。”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我的马喂料时没有卸鞍。” “那很好。您一直跑到四十五卫士的宿台。” “是,先生。” “到了那儿,您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不过除了我这就要告诉您的三个队长以外,谁也不能知道去哪儿和去干什么。” “您这头几道命令我一定照办不误。” “还有,您把这些先生中的十四个留在圣安托万城门,另外十五个留在半路上,余下的十四个由您带到这儿来。” “您就放心吧,德·卢瓦涅克先生;什么时候从巴黎出发?” “天一黑就出发。” “骑马还是步行?” “骑马。” “带什么兵器?” “全带上:短剑、长剑和手枪。” “穿胸甲?” “穿胸甲。” “还有什么命令,先生?” “这是三封信。一封给德·夏拉勃尔先生,一封给德·比朗先生,一封给您。德·夏拉勃尔先生带第一队,德·比朗先生带第二队,您带第三队。” “好的,先生。” “这三封信要到钟敲六点时才能就地拆看。德·夏拉勃尔先生得在圣安托万门看他的信,德·比朗先生在福班圣十字教堂,您在城堡主塔楼的门口。” “要兼程赶来?” “尽你们的马的脚力赶来,可是别让人起疑心,也别招摇。出巴黎时,各队走不同的城门:德·夏拉勃尔先生走布代尔门;德·比朗先生走圣殿门;您的路程最长,走直路,就是说走圣安托万门。” “好的,先生。” “其余的命令都在这三封信里。出发吧。” 圣马利纳鞠了一个躬,转身想走。 “顺便说一句,”卢瓦涅克又说,“从这儿到福班圣十字教堂。您爱跑多快就跑多快;可是从福班圣十字教堂到城门口,要放慢步子。离天黑还有两小时;您有足够的时间。” “好极了,先生。” “您都听明白了?要不要我重复一遍命令?” “不用,先生。” “一路顺风,德·圣马利纳先生。” 卢瓦涅克拖着马刺回到里面的套间去。 “第一队十四个人,第二队十五个,第二队十五个,明摆着埃尔诺通没算在内,也不属于四十五卫士了。” 圣马利纳趾高气扬,像一个身份重要但是一丝不苟的人那样去执行任务了。 他离开万森,严格按照卢瓦涅克的吩咐跑了半小时以后,已经骑马过栅栏门了。 再过一刻钟,他到了四十五卫士的宿舍。 这些先生中,大部分已经在他们的房间里闻到了晚饭的香味,晚饭的菜肴止在他们的厨娘各自的厨房里冒着热气。 这会儿,高贵的拉迪尔·德·夏旺特拉德烧好了一盘胡萝卜炖羊肉,加上许多香料,也就是说是按加斯科尼风味烧的,这盘佳肴,米利托尔也帮过忙,也就是说他拿一把铁叉戳过几回,看看羊肉和萝卜烧的火候如何。 这会儿,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靠他那个奇怪的跟班相帮着,他那个跟班称他为“你”,而他却称跟班为“您”,我们是说,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正在施展他的烹饪手艺,给几个在他这儿搭伙的同伴烧菜,他组织的这个伙食团有八个人搭伙,每人每餐交五个苏。 德·夏拉勃尔先生吃饭从来不让人瞧见;你简直会以为他是生来不食人间烟火食的神话人物。 不过他长得那么瘦,叫人不免要怀疑他是否果真是神祗。 他看着同伴们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好似一只不肯讨食吃的骄傲的猫;可是毕竟他肚子是饿的,为了解解馋,他舔舔唇髭。不过话得这么说,每逢有人请他吃东西,——难得有人请他吃东西——他总是拒不接受,他对人说他最后的一口食物还在嘴里,而这最后一口食物起码也得是小山鹑、野鸡、石鸡、肥云雀、松鹤馏饼和美味的鱼。 就着所有这些佳肴,他还照老规矩得喝上大量西班牙和爱琴海的名酒,诸如马拉加葡萄酒、塞浦路斯葡萄酒和叙拉古葡萄酒。 这一伙人,正如我们看见的,全都在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花费亨利三世陛下的钱。 而且,我们可以根据每个人的小房间的布置来判断他们的个性。有些人喜欢花,在窗台上放个缺了口的粗陶瓷缸,种着干瘦的玫瑰或者发黄的轮锋菊;也有些人跟国王一样,喜欢画儿,虽说他们没有他那么灵巧的剪画本领;还有些人真像议事司铎一样,在他们的住所里有个女管家或是侄女什么的。 德·艾佩农先生曾经悄悄地对卢瓦涅克说过,四十五卫士不住在卢佛官里,他可以闭上眼睛少管管,卢瓦涅克就闭上了眼睛。 然而,只要号角一吹,他们每个人就都成了严守纪律的军人和奴隶,纵身上马准备接受任何命令。 冬天八点就寝,夏天十点就寝:不过只有十五个人是整夜安睡的,十五个人和衣而寝,随时准备跳下床来,还有十五个人根本不上床。 因为还只有下午五点半,圣马利纳看见这些人谁也没睡,个个都有世界上吃劲最足的美食家的好心情。 可是他一句话就叫他们谁也吃不成。 “上马,先生们!”他说。 他撇下大多数受难者,让他们为了这个紧急情况去忙乱,只对德·比朗先生和德·夏拉勃尔解释了命令。 有些人一边束腰带、穿胸甲,一边往嘴里猛塞几口,还灌下一大口酒;另一些人的晚饭还没准备好。老老实实地在那儿装束佩挂。 唯独德·夏拉勃尔先生,一边在系悬着剑的腰带的扣针,一边嘴里说早在一个多钟头以前就吃过晚饭了。 开始点名。 连圣马利纳也算在内。只有四十四个人应到。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缺席,”德·夏拉勃尔先生说,今天轮到他当值勤官。 圣马利纳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一直升到他的唇边,以致两片嘴唇露出了笑意,这在这个神情阴郁、妒忌心很重的人身上可是罕见的事儿。 事实上,在圣马利纳看来,埃尔诺通这回既然在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的当口无故缺席,他肯定要完蛋了。 四十五卫士,准确地说是四十四卫士,就这么出发了,每个小队按照指定的路前进,这就是说: 德·夏拉勃尔先生带十三个人,走布代尔门; 德·比朗先生带十四个人,走圣殿门; 最后,圣马利纳带十四个人,走圣安托万门。 四十一 贝尔-埃斯巴 不用说,在圣马利纳看来注定完蛋了的埃尔诺通,其实正交着意想不到的好运。 一开始他很自然地估计,他要找的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既然在巴黎,那她一定住在吉兹府。 埃尔诺通就先去吉兹府。 他敲敲大门,有人极其谨慎地把门打开;当他说要求见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时,那人先冲着他冷笑了两声。 后来,因为埃尔诺通坚持要见,那人就回答他说,他应该知道殿下是在苏瓦松,而不是在巴黎。 埃尔诺通早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接待,所以并没慌张。 “公爵夫人不在,真叫我太失望了,”他说,“我有一封十二万分重要的信得送交殿下,是德·马延公爵的。” “德·马延先生的信?”看门人说;“是谁叫您送这封信的?” “德·马延公爵先生本人。” “他,公爵,叫您送信!”看门人叫起来,他那副吃惊的样子装得非常像;“他是在哪儿把这封信交给您的呢?公爵先生跟公爵夫人一样都不在巴黎呀。” “这我完全知道,”埃尔诺通回答;“可是我,我也可以不在巴黎呀;我也可以在巴黎以外的地方,比如说在通往布洛瓦的大路上遇到公爵先生呀。” “通往布洛瓦的大路上?”看门人说,稍微有点重视了。 “对;他可能在这条路上遇到我,叫我送封信给德·蒙庞西埃夫人。” 看门人的脸上稍显得有些不安;他仿佛怕人硬冲进去,两手把牢那两扇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 “那么,”他问,“信呢?……” “在我身上。” “您身上?” “就在这儿,”埃尔诺通拍拍紧身短袄说。 忠心的用人以审问的目光凝视着埃尔诺通。 “您是说信在您身上?”他问。 “是的,先生。” “一封很重要的信?” “十二万分重要。” “您可以让我就这么看一眼吗?” “当然可以。” 埃尔诺通从紧身短袄里抽出德·马延先生的信。 “哦!哦!这墨水真特别!”看门人说。 “那是血,”埃尔诺通冷漠地回答。 那用人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发白,再一想这血说不定还是德·马延先生的,他的脸色就变得更白了。 在那时代,有时身边没有墨水,血却汩汩地往外流;结果呢,恋人给情妇写信,父母给子女写信,常常都用这种流得最多的液体。 “先生,”那用人急忙说,“我不知道您在巴黎或者巴黎郊区能不能找到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不过不管怎样,请您马上到圣安托万区去一趟,那儿有一座别墅叫做贝尔-埃斯巴,是公爵夫人的,这个地方不难找,从雅各宾隐修院再往前,朝万森去的方向的左手第一座别墅就是;您准能在那儿找到公爵夫人的一个受到她相当信任的手下人,可以告诉您这会儿公爵夫人在哪里。” “太好了,”埃尔诺通说,他明白那个用人不可能,或者是不愿意再说什么了,“谢谢。” “在圣安托万区,”用人仍然往下说,“谁都知道贝尔-埃斯巴,会给您指路的,尽管他不一定知道那是德·蒙庞西埃夫人的,德·蒙庞西埃夫人不久前刚买下这所房子,她想在那儿图个安静。” 埃尔诺通点了点头,转身往圣安托万区而去。 他甚至不用问讯,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贝尔一埃斯巴别墅,它就在雅各宾隐修院过去不远。 他拉铃,门开了。 “请进,”有人对他说。 他正进去,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让他进来以后.那人仿佛是在等他说口令;可是,因为他只顾向四周瞧着,那人就问他想干什么。 “我想跟公爵夫人说话,”年轻人说。 “您为什么要到贝尔-埃斯巴来找公爵夫人?”那仆人问。 “因为,”埃尔诺通回答,“吉兹府上的看门人让我上这儿来。” “公爵夫人不在巴黎,更不在贝尔-埃斯巴,”仆人说。 “既然这样,”埃尔诺通说,“那我改日再把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送给她吧。” “送给她,送给公爵夫人?” “送给公爵夫人。” “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 “对。” 仆人想了一会儿。 “先生,”他说,“我作不了主,不能回答您;我的一位上司在这儿,我得去问问他。请您稍等一下。” “待在这儿的人可真给服侍得周到,见鬼!”埃尔诺通说。“等级那么多,命令那么严。办事又那么准确!当然,这都是些危险人物,所以他们老觉得要提防别人。进德·吉兹兄弟的府邸比进卢佛宫还难,难得多;我倒开始觉着,我效劳的不是法兰西真正的国王。” 他往四下里瞧着:庭院冷落;但马厩所有的门全打开着,好像单等着一队骑兵来宿营。 那个仆人回来,打断了埃尔诺通的观察;他还带来另一个仆人。 “请您把马给我,先生,跟我的同事进去,”他说;“您将碰到的人,可以比我回答得好得多。” 埃尔诺通跟在这个仆人后面,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随即有个用人出来传话,领他进到一个相邻的小客厅里,一个里然漂亮但又朴素的女人正在那儿绣花。 她的背朝着埃尔诺通。 “德·马延先生派来的骑士到,夫人,”穿号衣的仆人说。 她动了一下。 埃尔诺通惊讶得叫出声来。 “您,夫人!”他喊道,认出这位夫人就是那个青年侍从,同时也是驮轿里的那个陌生夫人,现在她是第三种模样了。 “您!”这位夫人也喊出声来,手里的刺绣掉在地上,望着埃尔诺通。 接着,她对穿号衣的仆人做个手势。 “退下,”她说。 “您是在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家的,夫人?”埃尔诺通诧异地问。 “是的,”陌生女人说;“您呢,先生,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给德·马延先生送信的?” “由于出现了一些我不曾料到的情况,而这些情况说起来话就长了,”埃尔诺通极其审慎地说。 “噢!你的确嘴很紧,先生,”夫人笑吟吟地接着说。 “有必要的时候,确实如此,夫人。” “可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必要那么嘴紧,”陌生女人说,“因为,要是您真的是给您所说的那个人送信……” 埃尔诺通做了个动作。 “哦!咱们都别发火;要是您真的是给您所说的那个人送信,事情就够有趣的啦,为了纪念我们的交往,虽然非常短暂,您会把这封是什么内容的信告诉我吧?” 这位夫人说的最后几句话里,加上了一个漂亮女人有求于人时可能加进的那种活泼、温柔而又迷人的全部魅力。 “夫人,”埃尔诺通回答,“您不会使我说出我不知道的事。” “更不会使您说出您不愿意说的事吧?” “我没这么说,夫人,”埃尔诺通鞠躬说。 “关于口信的事,就随您的便吧,先生。” “我没有带来任何口信,夫人;我只是受命把一封信交给公爵夫人殿下。” “好吧,那么这封信呢?”陌生夫人伸出手说。 “这封信?”埃尔诺通说。 “请把信交给我。” “夫人,”埃尔诺通说,“我想我刚才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这封信是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 “可是公爵夫人不在,”这位夫人不耐烦地说,“现在我代表她,您可以……” “我不能。” “您不相信我,先生?” “我只能如此,夫人,”年轻人说这话时,目光中的表情是不会叫人看错的,“可是,尽管您的行动很神秘,我还是得承认,您激起了我另一种感情,那是跟您说的感情完全不同的。” “真的!”这位夫人喊道,在埃尔诺通充满激情的目光注视下,她的脸有点红了。 埃尔诺通鞠躬。 “您可得注意,信使先生,”她笑着说,“您是在向我宣布爱情。” “正是如此,夫人,”埃尔诺通说;“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这机会确实是太宝贵了,我不能错过。” “啊,先生,我明白了。” “您明白我爱您,夫人?这确实是很容易明白的。” “不,我明白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了。” “噢!对不起,夫人,”埃尔诺通说,“这回我可不明白了。” “对,我明白了,您是想再见到我,所以就找个借口到这儿来。” “我,夫人,找个借口!啊!您错看我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见到您,我在碰运气,它已经两次把我引到您的身边;但要说我找借口,绝对没这回事!我是个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人,是啊,对任何事我跟别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哦!哦!您说您在恋爱,可您对再和您爱着的人见面的方式有所顾虑?太好了,先生,”这位夫人带着一种傲慢的开玩笑口吻说;“嗯,我早就猜到您有顾虑。” “什么顾虑,夫人?”埃尔诺通问。 “那一天,您碰见了我;我在驮轿里,您认出了我,可是您却没有跟着我。” “当心,夫人,”埃尔诺通说,“您承认您注意过我了。” “噢!承认又怎么样!就我们当时的情况来说,特别是我,不是可以在您经过时把头伸到门帘外面的吗?可是不,先生要紧勒马奔远了,就只喊了一声‘啊!’气得我在驮轿里浑身直打颤。” “我是迫不得已才离开的,夫人。” “为顾虑所迫?” “不,夫人,为职责所迫。” “得啦,得啦,”这位夫人笑着说,“我看出来了,您是个规规矩矩、谨慎小心的恋人,您是怕自己受牵连。” “既然您叫我起了几分戒心,夫人,”埃尔诺通说,“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可以奇怪呢?请您告诉我,一个女人身穿男装,闯进城门,到河滩广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受磔刑。一边还拼命做些谁也看不懂的手势,这种事不算出格吗,您说?” 这位夫人脸色有点发白了,随后,露出笑容,可以说是用这笑容去掩饰自己的脸色发白。 “最后,还有,那位夫人在找过那么奇怪的一点乐趣以后。生怕让人逮住,就像小偷似地逃了,这,难道也是正常的吗?而那位夫人是德·蒙庞西埃夫人手下的人,德·蒙庞西埃夫人虽说在宫里不得宠,毕竟还是个有权有势的公主呀。” 这一回,夫人仍报以微笑,但带着比较明显的讽刺的意味。 “您的观察力不大敏锐,先生,虽说您自命是个观察家,”她说;“因为,一个人只要稍稍有点常识,那些在您看来扑朔迷离的事,其实立刻就能解释清楚的。首先,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对德·萨尔赛特先生的命运感到兴趣,要知道他说些什么,招供些什么。这些招供不论真伪如何,对洛林家族都是影响很大的,公爵夫人这样做,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既然很自然,先生,这位公主难道就不能派一个她绝对信任得过的亲信到刑场去,照法庭上的讲法,去目击前前后后的所有细节吗?嗯?这个亲信就是我,公主的心腹人。现在,怎么样,难道您认为我能穿着女装去河滩广场吗?难道您,知道我是公爵夫人身边的亲信以后,还以为我能对犯人所受的折磨,对他愿意招供而未能如愿,都无动于衷吗?” “您说得完全有理.夫人,”埃尔诺通鞠躬说,“现在我向您发誓,我祟拜您的机敏和逻辑性,不亚于我崇拜您的美貌。” “非常感谢,先生。那么,既然我们彼此相识,而且我们之间的事情也都解释清楚了,那就请把信给我吧,既然这封信是实有其事而不只是个借口。” “这不可能,夫人。” 陌生女人竭力压住她的怒火。 “不可能?”她重说一遍。 “是的,不可能,因为我对德·马延公爵先生起过誓,要把这封信交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本人。” “您就干脆说吧,”这位夫人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嚷了起来,“您就干脆说,根本没有这封信;您就说,尽管有您那些像煞有介事的顾虑,这封信却只是您上这儿来所找的借口;您就说您想再见见我,总共就只是这么回事。好吧,先生,您如愿以偿了,您不仅进来了,不仅见到了我,您还对我说了您崇拜我。” “在这件事上,跟我其余的事一样,夫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嗯,就算是这样吧,您崇拜我,您想见我,也见到了我,我已经给您提供了一点快乐,来补偿一次帮忙。咱们两清了,再见!” “遵命,夫人。”埃尔诺通说,“既然您让我走,我就告退了。” 这一下,这位夫人当真动怒了。 “好呀!”她说;“不过要是说您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道您是谁呢。这么着,您岂不是在占便宜了?啊!您以为随便找个借口,随便往哪个公爵夫人府里一钻——先生,您知道这是德·蒙庞西埃夫人的府邸——说上一句‘我干的这桩背信弃义的事已经成功了,我要告退了’,就清完事了吗?先生,这不是一个正派人干的事吧?” “我觉得,夫人,”埃尔诺通说,“您非常矛盾地认为这不过是场爱情的骗局,而不肯如我荣幸地告诉过您的那样,把它看作一桩十二万分重要的,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不打算反驳您那些冷酷的话,夫人,我要把我可能对您说过的所有那些深情、温柔的话都忘掉,既然您对我豪无好感。可是我不愿负着您加在我身上的不符事实的指责的重荷离开这儿。我确确实实有一封德·马延先生写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的信,这就是那封信,是公爵亲笔写的,您从信封上的字迹就可以看得出。” 埃尔诺通把手伸过去让这位夫人看,但没让信离手。 陌生夫人一见之下,嚷道: “是他的笔迹!是血写的!” 埃尔诺通不作回答,把信收回口袋里,最后一次以他素有的殷勤态度鞠躬,他脸色苍白,悲痛绝望地转身向客厅门口走去。 这回,她跑着向他追去,像拉住约瑟(约瑟:《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埃及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买来的仆人。波提乏的妻子屡次勾引他,但是他不从,有一次约瑟被她在房里拉住衣服,便把衣服留在她手中逃走。事后她反而诬赖他,波提乏将他关在监中。)的衣服那样拉住了他的披风。 “什么事,夫人?”他说。 “发发慈悲吧,先生,请原谅!”这位夫人喊道,“请原谅,公爵遭到什么不幸了吗?” “我原谅不原谅,夫人,”埃尔诺通说,“全都一样;至于这封信,您求我原谅无非是为了要看这封信,那只有德·蒙庞西埃夫人才能看……” “哎!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啊,”公爵夫人喊道,怒火中充满了威严,“你认不出我,难道还猜不出我是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吗?难道你看到,这双发光的眼睛会是一个女用人的吗?我就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把信给我。” “您就是公爵夫人!”埃尔诺通惊骇地向后退去。 “哎!一点不错。好啦。好啦,拿来吧;您没看见我正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情况吗?” 然而,年轻人并未如公爵夫人料想的那样听命于她,他开始从惊异中镇静下来,两臂交叉在胸前。 “您叫我怎么能相信您的话呢,”他说,“您的嘴已经对我说过两次谎话了。” 公爵夫人用来证明她的话的那一双眼睛,此刻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可是埃尔诺通勇敢地承受住了这灼人的目光。 “您还不相信!我这么说了,您还要我拿出证明!”这位专横的夫人喊道,纤美的指甲把花边袖口都撕破了。 “是的,夫人,”埃尔诺通冷静地同答。 陌生女人冲到一只叫人铃跟前,狠命地摇着,简直叫人认为她要摇碎它。 刺耳的铃声响遍了整个屋子;铃声还未落,一个仆人跑来了。 “夫人要什么?”仆人问。 陌生女人大发脾气地跺着地板。 “梅纳维尔,”她说,“叫梅纳维尔来。他不在这儿吗?” “在,夫人。” “好,那就叫他来!” 仆人奔出房门;一分钟后,梅纳维尔急匆匆地赶来。 “有什么吩咐,夫人?”梅纳维尔说。 “夫人!您打什么时候起光叫我夫人的,德·梅纳维尔先生?”怒不可遏的公爵夫人说。 “殿下有什么吩咐?”梅纳维尔鞠躬说,惊讶得目瞪口呆。 “很好!”埃尔诺通说,“因为我面前是一位绅士,如果是他骗了我,天主在上,我至少知道找谁去算帐。” “您总算相信了?”公爵夫人说。 “是的,夫人,我相信了,作为证明,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年轻人鞠躬,把那封使他们争执了那么久的信递给德·蒙庞西埃夫人。 四十二 德·马延先生的信 公爵夫人一把抓过信来,打开它,贪婪地看起来,甚至无意掩饰脸上不断变化着的表情,这些表情就像暴风雨骤起时天空深处的云层。 看完之后,她把埃尔诺通带来的这封信递给梅纳维尔,他的焦急心情也不下于公爵夫人;信上这样写着: “我的妹妹: 我执意要当带队的队长或者说击剑教师;现在我受到了惩罚。 我让您认识的、我跟他多年旧帐未清的那个家伙狠狠地刺了一剑。最惨的是他杀了我五个人,其中有布拉隆和德努瓦兹,也就是说,我手下最出色的两个人;然后他就逃走了。 我得告诉您,他在取得这次胜利中得到了给您捎这封信的人很大的帮助,您也看得出,给您捎这封信的人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把他介绍给您,他是审慎的化身。 他在您眼里,我想,有一件功劳,最亲爱的妹妹,那就是他曾经阻止打败我的人割下我的头,那个打败我的人趁我昏迷的时候摘下我的面具,认出了我是谁,就一心想把我的头割下来。 这位骑士守口如瓶,我的妹妹.我希望您能弄清他的名字和身份;尽管他让我感到兴趣,我还是对他有些疑心。对我愿意为他帮忙的所有表示,他只是回答说,他为之效力的主人已经使他一样不缺,别无所求了。 关于他,我不能再告诉您什么了,因为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了;他推说不认得我。注意观察这一点。 我很痛苦,不过我想不会有生命危险。请赶快把我的外科大夫派来,我此刻像马一样躺在麦草堆上。捎信的人会把地点告诉您的。 ?您的亲爱的哥哥, 马延” 看完信以后,公爵夫人和梅纳维尔面面相觑,两人都很惊愕。 公爵夫人首先打破沉默,否则会引起埃尔诺通的怀疑的。 “您帮了我们大忙,”公爵夫人说,“真是感激不尽,请问您是谁,先生?” “一个人只要有机会,夫人,他就会去帮助弱者对付强者。” “您可以对我说得详细些吗,先生?”德·蒙庞西埃夫人坚持地问。 埃尔诺通就讲了他所知道的情节,也说了公爵现在藏身何处,德·蒙庞西埃夫人和梅纳维尔带着不难理解的兴趣听着他讲。 等他讲完,公爵夫人问: “我可以希望您,先生,把您已经有一个很好开端的工作再做下去,从此归附我们家族吗?” 亲切的语调,在必要时公爵夫人是能够运用自如的;这几句用亲切语调说出的话,在埃尔诺通向公爵夫人的伴妇表白爱情以后,包含着一层使他感到很得意的意味。然而年轻人把自尊心抛在一边,使这几句话变得只有好奇的意思。 他看得很清楚,要是说出他的名字和身份,那会使公爵夫人对这个事件的发展存有戒心;他也完全猜得出,国王提出的要他报告公爵夫人行踪的这个小小的条件,决非随便打听个消息,而是另有意图的。 于是两种利益在他心中发生了冲突:作为恋人,他能够牺牲一种;作为重视荣誉的人,他又不能丢掉另一种。 他受到的诱惑变得非常强烈,尤其是因为承认自己在国王身边的身份,他就会在公爵夫人心里身价倍增,而在德·蒙庞西埃这样一位公爵夫人眼里显得重要,这对一个刚从加斯科尼来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同小可的事。 换了圣马利纳的话,连一秒钟也不会踌躇的。 所有这些想法一起涌上卡曼日心头,除了使他变得更加骄傲了一些以外,也就是说更加坚强了一些以外,没有起到别的影响。 此刻应该拿点气魄出来,这点很要紧,对他很重要,既然他们肯定是有点在把他当作耍弄的对象。 公爵夫人等着他回答她刚才提的这个问题,“您决意归附我们家族吗?” “夫人,”埃尔诺通说,“我曾有幸告诉过德·马延先生,我的主人是个好主人,他以他的恩宠使我无意于去找一个更好的主人。” “我哥哥在信里告诉我,先生,您好像不认识他。怎么在那儿不认识,到了这儿却利用他的名字,一直跑到我跟前来啦?” “德·马延先生看上去想隐匿他的名字和身份,夫人;我想还是说不认识他好些,说实在的,要是让收留他的农民知道是怎样一位有名的人物在他们家里养伤,只怕有点不稳妥。到这儿,就不存在稳妥不稳妥的问题了,相反的,德·马延先生的名字能为我打开一条通向您的路,我于是引用了。在这种情况下,正如在另一个场合一样,我相信我的做法是高尚的。” 梅纳维尔对公爵夫人瞧瞧,意思是说:“他可够机灵的,夫人。” 公爵夫人明白他的意思。 她笑吟吟地看着埃尔诺通。 “再没有人能比您更巧妙地摆脱一个棘手的问题了。”她说,“我得承认,您是个非常机智的人。” “我看不出在我有幸对您说过的话里面有什么机智的地方,夫人,”埃尔诺通答道。 “总之,先生,”公爵夫人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神气说,“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您什么也不愿意说出来。也许您没有想过,感恩对姓我这个姓的人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也许您没有想过,我是个女人,您两次帮过我的忙,如果我真想知道您的名字,或者不如说,想知道您是谁……” “太好了,夫人,我知道您准能很容易地知道这一切;可是只能从旁人那儿而不是从我这儿知道,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总是有理,”公爵夫人望着埃尔诺通说。如果埃尔诺通理解了她的目光里的全部表情,那么,她的目光给年轻人带来的快乐,一定远远胜过以往任何目光给他带来的快乐。 因此埃尔诺通再也无所求了,他像一个相信自己在饭桌上喝到了最好的葡萄酒后立起身来的美食家那样,鞠了一个躬,带着这种愉快的表示请公爵夫人允许他告辞。 “那么,先生,除此之外您不想再跟我说什么了?”公爵夫人问。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年轻人回答;“只想再向殿下表示我谦卑的敬意。” 公爵夫人并没有答礼,只是目送他走出去;看到门在他身后关上,她才跺着脚说。 “梅纳维尔,叫人跟着这个年轻人。” “不行,夫人,”梅纳维尔答道,“咱们的人全都在待命;我也在等待那件事发生;今天这日子,除了干咱们决定干的事,怕是不能干别的事了。” “您说得对,梅纳维尔;说真的,我疯了;可是以后……” “哦!以后是另一回事了;一切听您的便,夫人。” “好的,我跟我哥哥一样,觉得他很可疑。” “不管他可疑还是不可疑,”梅纳维尔说,“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勇敢的人不可多得哪。应该说咱们运气很好;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相识的人,他从天而降。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 “这我不管,我不管,梅纳维尔;要是咱们现在没法去对付他,至少以后要派人去监视他。” “哎!夫人,以后嘛,”梅纳维尔说,“我希望咱们用不着监视任何人了。” “真是的,我不知道今晚上尽说些什么;您说得对,梅纳维尔,我昏了头了。” “一位像您这样的统帅,夫人,在一次决定性行动的前夕是难免有些心绪不宁的。” “是这样。已经傍晚了,梅纳维尔,瓦罗亚(瓦罗亚:指亨利·德·瓦罗亚,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就在今晚上从万森回来。” “哦!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现在才八点钟,夫人,再说咱们的人也还没到。” “他们都知道命令吗?” “都知道。” “这些人全都很可靠?” “全都是经过考验的,夫人。” “他们怎样来到这儿?” “装作散步的样子,单独来。” “您等的有多少人?” “五十个;这就足够了;您也了解,除了这五十个人,咱们还有两百个修道士,少说也抵得上同样数目的士兵。” “等咱们的人一到,就叫您的那些修道士排列在大路上。” “他们已经预先得到通知,夫人;他们到时候会拦在路上,咱们的人就把马车往他们那儿赶,隐修院的大门会打开来,等马车一进去就立刻关上。” “那么,咱们就去吃饭吧,梅纳维尔,好把时间打发过去。我心里焦急得很,真想把钟上的时针给拨拨快。” “时候会到的,您放心。” “可是咱们的人,咱们的人呢?” “到时候会来的;八点钟刚敲过,时间还有的是。” “梅纳维尔,梅纳维尔,我可怜的哥哥要我派他的外科大夫去;给马延治伤的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就是瓦罗亚秃头上的一绺头发,把这件礼物捎去给他的这个人,梅纳维尔,他肯定会受欢迎的。” “两个钟头以后,夫人,这个人就会动身到咱们亲爱的公爵藏身之处去找他;他从巴黎逃了出去,到时候会凯旋而归的。” “还有一句话,梅纳维尔,”公爵夫人在门槛上停住脚步说。 “什么事,大人?” “咱们的朋友也通知了吗?” ”哪些朋友?” “咱们的联盟分子。” “天主不会让我这么干,夫人!预先通知一个市民,这简直就等于敲响巴黎圣母院的大钟。等事成之后,您要想到,在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一点情况之前,咱们要派五十个信使出去;那时候,那个囚犯已经稳稳当当地关在修道院里,而我们可以抵挡一支军队。那时候,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不冒任何风险,我们可以站到隐修院屋顶上去登高一呼;“瓦罗亚是我们的了!” “行了,行了,您这人真是又精灵又仔细,梅纳维尔,怪不得那个贝亚恩人管您叫联盟分子。我也试过像您刚才讲的这么考虑考虑;可是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来。您知道吗?我肩上责任重大,梅纳维尔,任何时代都不曾有过一个女人尝试过而且完成过像我梦想的这样的事业。” “这我完全清楚,夫人,所以我给您出主意的时候是诚惶诚恐的。” “好,我把自己的话扼要提一下,”公爵夫人语气威严地说;“那些修道士在长袍里都藏有武器?” “是的。” “那些军人已经在路上了?” “这时候他们应该在路上了。” “市民等事成后再通知?” “派三个信使就行;十分钟后,就能通知到拉夏佩尔-玛尔托、布里加尔和比西-勒克策尔;然后由他们去通知其他的人。” “叫人先把咱们见过的马车两侧的那两个傻大个子干掉;这样一来,我们以后就可以按照对我们有利的方式来讲这件事。” “干掉那两个可怜的家伙!”梅纳维尔说,“您以为真有必要杀死他们吗,夫人?” “卢瓦涅克?那算不得重大的损失吧?” “他是一个勇敢的军人。” “一个凶狠的走运的年轻人,就像马车左边骑着马的那个眼睛贼亮、皮肤黑黑、相貌丑恶的莽汉一样。” “啊!干掉这家伙,我倒不那么反对,我不认识他,再说我也很同意您的看法,夫人,他长得一副凶相。” “这么说,您把他交给我了,”公爵夫人说着笑了起来。 “哦!十分乐意,夫人。” “那真是太感谢了。” “我的天主!夫人,我不提异议;我所说的,从来都是为了您的声誉,为了我们所代表的这一派的道义。” “很好,很好,梅纳维尔,我们知道您是个讲道义的人,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给您出张证明书。这件事跟您不相干,他们会保护那个瓦罗亚,一直到给杀死为止。您,我要交给您的是那个年轻人。” “哪个年轻人?” “刚离开这儿的那个;您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弄清楚他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密探。” “夫人,”梅纳维尔说,“我遵命。” 他走到阳台边,稍稍打开百叶窗,把头探出去想看看外面。 “哦!夜色真黑!”他说。 “好夜色,好极了,”公爵夫人说;“愈黑愈好;这样,您就大着胆子去干吧,我的从长。” “是,不过我们将什么也看不见,夫人,然而对您说来重要的是得看见。” “天主保护我们的利益,他为我们看见一切,梅纳维尔。” 梅纳维尔,至少我们可以这样相信,并不像德·蒙庞西埃夫人那样寄托希望于天主过问这一类的事情,他重又走到窗前,竭力往一片夜色中望去,伫立不动。 “您看见有人经过吗?”公爵夫人一边问,一边出于谨慎把灯灭掉。 “没有,可是我听到了马蹄声。” “好啦,好啦,是他们来了,梅纳维尔。一切顺利。” 公爵夫人瞧瞧自己腰带上那把有名的金剪刀还在不在,这把金剪刀注定要在历史上起一种巨大的作用。 四十三 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怎样在国王经过雅各宾隐修院前面的时候为他祝福 埃尔诺通走出门来,心情十分抑郁,但是另一方面良心上又很安静;他交了这么个古怪的好运气,向一位公主表白了爱情,紧接着作了一场重要的谈话,又让这位公主把他的表白抛到了脑后,到头来这场谈话正好使他的表白在当时不会造成损害,但是将来很可能会结出果实。 事情不止于此,他还幸运地做到了既没有背叛国王,又没有背叛德·马延先生,而且也没有暴露自己。 因而他是心满意足的,不过他还有许多别的愿望,其中之一就是立刻回万森去向国王报告。 向国王报告完毕以后呢,躺下来敞个美梦。 做梦是终日活动的人最大的幸福,是他们允许自己享受的唯一休息。 所以,埃尔诺通刚跨出贝尔一埃斯巴的大门,就策马飞奔;可是他这个近几天来备受考验的伙计撒腿还没跑上一百步,便发觉自己突然给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眼睛在贝尔-埃斯巴给灯光照得发花,对黑睛还来不及习惯,事先既不能觉察,事后也没法断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群骑士,他们从大路两旁往中间靠拢来,团团围住了他,五六把长剑和同样多的手枪、短剑,同时抵在他的胸口上。 对付一个人,这是绰绰有余的了。 “哦!哦!”埃尔诺通说,“离巴黎才一法里路,你们居然就拦路抢劫;该死的鬼地方!国王的这个刑管总监太糟糕了!我要叫国王撤他的职。” “请注意,别说话,”一个声音说,埃尔诺通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交出您的剑和一切兵器,动作快些。” 一个人抓住马笼头,另外两个人夺走了埃尔诺通的武器。 “见鬼!动作可真麻利!”埃尔诺通低声说。 随后他向拦住他的那些人转过身去。 “先生们,”他说,“你们至少可以发点慈悲告诉我……” “哎!闹了半天,是德·卡曼日先生!”为首的那个拦路的强人说,刚才夺了年轻人的长剑,现在还握在手里的就是他。 “德·潘科内先生!”埃尔诺通喊道。“哦!啐!您怎么在这儿干这种营生!” “我说了,别说话!”几步外的那个洪亮的嗓音重复地说,“把这个人押去拘留起来。” “可是德·圣马利纳先生,”依迪卡·德·潘科内说,“咱们刚才抓的这个人……” “嗯。” “他是咱们的伙伴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 “埃尔诺通在这儿!”圣马利纳喊道,气得脸色发白!“他在这儿干什么?” “晚上好,先生们,”卡曼日不慌不忙地说,“我承认,我没想到会碰上这么有趣的伙伴。” 圣马利纳保持沉默。 “看样子你们这是拦住我,”埃尔诺通继续说;“因为我想你们不至于是要抢劫我吧?” “见鬼!见鬼!”圣马利纳嘟哝着说,“我没料到会有这码子事。” “我也没料到,我向您发誓,”卡曼日说着笑了起来。 “这可是件麻烦事;您说说吧,您在路上干什么?” “倘使我这么问您,圣马利纳先生,您会回答我吗?” “不会。” “那么想必您也不会反对我跟您一样做法。” “这么说您是不肯说出您在大路上干什么喽?” 埃尔诺通面露笑容,但没有回答。 “也不肯说出您去哪儿喽?” 依然是缄默。 “那么,先生,”圣马利纳说,“既然您不愿意解释,我只好把您当普通人来对待了。” “请便吧,先生;不过我告诉您,您要为您做的事负责。” “对德·卢瓦涅克先生负责?” “比他地位高。” “德·艾佩农先生?” “还要高。” “嗯,好吧!我有我的命令,我要把您押到万森去。” “到万森去?太好了!我正要去那儿,先生。” “我很高兴,先生,”圣马利纳说,”这段小小的旅程这样合您的意。” 两个握着手枪的人立即押着埃尔诺通往前走,来到离他们五百步外的另外两个人跟前。那两人照样行事;就这样,埃尔诺通跟他的伙伴们全都打过了照面,一直来到主塔楼的院子里。 在这个院子里,卡曼日看见五十个被解除武装的骑士,都垂着脑袋,面无血色,被围在一百五十个来自诺让和勃里的轻骑兵中间,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料不到这个开头开得这么好的举动会有这么一个坏透了的结局。 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四十五卫士进入战斗岗位以后抓住的,有些是用计巧取,有些是以力降服;有时以十个人对付两三个人,有时先上前跟估计不好对付的骑士客气地攀谈几句,趁对方以为是碰上同伙打招呼的当口。冷不防地把手枪对准了他。 因此没有发生一场格斗,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有一回八个人碰上二十个对手,一个联盟分子的头领刚想拔出匕首来自卫,张开嘴还来不及喊出声,就一下子让人把嘴巴塞住,几乎闷死,而且转眼又给四十五卫士拖了下去,不见影踪了,动作之敏捷,就像海船上的水手排成队传递缆绳一般。 像这种事如果埃尔诺通知道的话,他准会感到十分高兴,可是年轻人看见的事,并不明白是什么缘故,这使他在十分钟里心情变得很忧郁。 然而,当他被带到那些俘虏中间,认出他们是谁以后,他对圣马利纳说: “先生,我看您是事先知道我的使命有多么重要,所以,作为一个殷勤的伙伴,您怕我一路上恐有不测,决意护送我到这里;现在我可以对您说,您的决断非常英明;国王正等着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他报告。我甚至还要补充说,要不是您这么相送,我也许到不了这儿,因此我将荣幸地禀告国王您为了为他效劳所做的一切。” 圣马利纳的脸涨红了,正如刚才发白一样;可是在没有给激情驱使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埃尔诺通说的是真话,国王是在等着他。跟德·卢瓦涅克先生和德·艾佩农先生是开不得玩笑的;因此他仅仅回答说; “您可以走了,埃尔诺通先生;很高兴能使您感到愉快。” 埃尔诺通急忙走出队列,跨上台阶,朝国王的房间走去。 圣马利纳目送着他,可以看见卢瓦涅克在楼梯中间迎接德·卡曼日先生,做个手势让他继续上楼去。 卢瓦涅克证实了一个事实:五十个人给一网打尽以后,这条变得畅通无阻的大路一直到明天都将会畅通无阻,因为这五十个人应当在贝尔-埃斯巴集合的时间早已过了。 因此,对国王说来,返回巴黎已经没有危险了。 卢瓦涅克没有把雅各宾隐修院和那些修士兄弟们的枪炮考虑在内。 这一点,德·艾佩农听过尼古拉·普兰的密告,已经完全清楚。所以卢瓦涅克来对他的上司说了“先生,路上畅通无阻”,德·艾佩农就回等说: “好的。国王命令四十五卫士分作三队,一队在前,另外两队在车门两边:每队的人都要靠拢,万一有人开枪也不至于射到马车。” “很好,”卢瓦涅克以军人风度毫无表情地答道;“不过,要说开枪,既然我没见到哪儿有火枪,我并不认为会有人开枪。” “到了雅各宾隐修院,先生,您得让队伍靠紧,”德·艾佩农说。 这场对话给楼梯上的动静打断了。 那是国王下楼,准备出发。他后面跟着几个绅士,在他们中间,圣马利纳认出了埃尔诺通,心头感到一阵抽紧,这也是不难理解的。 “先生们,”国王问,“我勇敢的四十五卫士都到齐了吗?” “是的,陛下,”德·艾佩农说,一边指给他看拱顶下面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的一队骑士。 “命令传达了吗?” “所有的命令都将奉行不误,陛下。” “那就动身吧,”国王说。 卢瓦涅克吩咐吹上马号。 传来低沉的点名声,四十五卫士一个不缺,全到齐了。 轻骑兵给留下来看押梅纳维尔和公爵夫人手下的这帮人,并得到命令不得跟俘虏说话,违令者处死。国王登上马车,身边放着出鞘的剑。 德·艾佩农先生骂了一声“见鬼!”动作优雅地试了试鞘里的剑拔出来是否顺溜。 城堡主塔楼钟敲九点,队伍出发了。 在埃尔诺通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之后,德·梅纳维尔先生还站在窗口,我们前面曾经见到他就是在过窗口徒费气力地想在夜色中辨出年轻人往哪儿走;不过,比起一小时前来,他显得心绪不宁,尤其是有点儿指望天主的救助了,因为他开始相信人的救助已经没有指望了。 他的士兵们一个也没有来:大路上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只有隔了很长时间才响起几匹马向万森方向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听见这马蹄声,德·梅纳维尔先生和公爵夫人总是睁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认出他们的人来,揣度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弄清楚他们迟到的原因。 然而,马蹄声远去了,一切重归于寂静。 这无休无止而又毫无结果的来来往往,终于把梅纳维尔弄得心神不宁,他让公爵夫人的一个手下人骑上马,命令他去向碰到的头一个小队的骑士探听一下情况。 这个探子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心情焦急的公爵夫人看到这个情况,就又派出第二个人,结果也是一去不返。 “我们的军官,”公爵夫人于是说,她仍然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我们的军官准是怕人不够,“就把咱们派去的人当援军给留下了;考虑倒很周到,就是叫人担心了。” “叫人担心,是啊,太叫人担心了,”梅纳维尔答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黑沉沉的远方。 “梅纳维尔,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亲自骑马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了,夫人。” 梅纳维尔转身想走。 “我不准您走,”公爵夫人喊道,一把拉住他;“梅纳维尔,您这一走,还有谁留在我身边?到时候还有谁认识我们的每一个军官和每一个朋友?不,不,您得留下,梅纳维尔;咱们的事关系到重大机密,自然会叫人悬着心担惊受怕;不过,说实在的。计划安排得够周密了,况且事情做得极其机密,决不会出娄子。” “都九点了,”梅纳维尔说,与其说他是回答公爵夫人的话,不如说是由于自己心情焦急而脱口说出;“嗳!雅各宾修士都从隐修院里出来了,他们沿着院子的墙边站好了队;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临时的布置。” “别响!”公爵夫人说,伸出一只手指向远方。 “什么!” “别作声,听!” 他们听出了远处传来的滚雷似的隆隆声。 “是马队,”公爵夫人喊道,“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她的性格说变就变,一下子由极度惊恐变成了欣喜若狂,拍着手叫道: “他落在我手里了!他落在我手里了!” 梅纳维尔仍然在倾听。 “对,”他说,”那是马车滚动和马队奔驰的响声。” 他竭尽全力大声地命令: “到墙外面去,兄弟们,到墙外面去!” 隐修院的大铁门立刻打开,几百个武装修士队形整齐地走出来,走在前面带头的是博罗梅。 他们横在大路上占好位置。 这时候,传来了戈朗弗洛叫喊的声音: “等等我!等等我呀!迎接陛下驾到,理应由我站在全体修士头里才对呀。” “上阳台去,院长大人!上阳台去!”博罗梅喊道;“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应该俯视所有的人。《圣经》上说:“你会像雪松俯视海棠草一样俯视他们!” “说得对,”戈朗弗洛说,“说得对;我忘记了我应该挑选这个岗位;多亏您在这儿提醒了我,博罗梅兄弟,多亏您!” 博罗梅低声下了个命令,四个修士跑上阳台,以荣誉和仪式的需要为借口,站在他的两侧。 大路在离隐修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拐弯,那儿很快地亮起了一大片火把的光芒,在火光照耀下,公爵夫人和梅纳维尔可以看到亮晶晶的护胸甲和闪闪发光的长剑。 她没法克制自己,嚷道: “快下去,梅纳维尔,您把他给我带来,要捆结实,让卫兵押着。” “是,是,夫人,”这个绅士心不在焉地应声说;“可是有件事我很不放心。” “什么事?” “我没听到约定的信号。” “人都抓住了,还要什么信号?” “可是我记得,他们应该在这儿,隐修院前面才下手,”梅纳维尔坚持说。 “他们大概在前面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我没看见我们的军官。” “我,我看见了。” “在哪儿?” “这红盔翎!” “见鬼啦!夫人。” “怎么?” “这红盔翎……” “嗯?” “这是德·艾佩农先生;德·艾佩农先生,手里还拿着剑。” “他们让他留着他的剑?” “该死!他在指挥。” “指挥我们的人?难道说他们叛变了?” “唉!夫人,这不是我们的人。” “您疯了,梅纳维尔。” 正在这时,率领四十五卫士第一小队的卢瓦涅克挥动一柄宽刃的长剑,喊道: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四十五卫士以他们那可怕的加斯科尼口音狂热地应声高呼。 公爵夫人脸色煞白,瘫倒在窗台上,好像就要昏过去似的。 梅纳维尔脸色阴沉,神情坚决,拔剑握在手中。也不知道这些人路过时会不会闯进屋里来。 马队一直往前走,宛如一股由响声和亮光汇成的龙卷风。它已经卷到贝尔-埃斯巴,就要卷到隐修院了。 博罗梅向前跨了三步。卢瓦涅克向着这个似乎是在羊毛修道袍下面向他挑战的修道士笔直冲过去。 可是,博罗梅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他看出大势已去,就当机立断地决定了该怎么办。 “闪开,闪开!”卢瓦涅克粗暴地喝道,“给国王让条路!” 博罗梅已已经道袍底下拔剑在手,此刻又悄悄地插剑入鞘了。 叫喊声和兵器声弄得戈朗弗洛异常兴奋,火把的光芒弄得他眼花缭乱,他伸出粗壮的右胳膊,竖起食指和中指,在阳台上遥遥地为国王祝福。 亨利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瞧见了他,微笑着向他示意。 这一微笑,是可敬的雅各宾隐修院院长在宫廷上受到宠幸的真正证明,它使戈朗弗洛激动不已,也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声音响得足以把一座大教堂的拱顶掀翻。 然而修道院其余的修士们却不吭一声。说实话,他们两个月来天天操练,后来又分发武器,原来是等待着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的。 可是博罗梅不愧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兵油子,看了一眼就估出了国王身边有多少保护者,也看清了他们雄赳赳的军人仪表。公爵夫人的拥护者一个也不见影踪,这无异于告诉他,事情的结局很不妙,倘使再犹豫,不赶快屈服,那就全完了。 他不再犹豫了,就在卢瓦涅克坐骑的前胸快要撞到他的一刹那,他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几乎跟戈朗弗洛刚才那一声叫喊一样洪亮。 这时侯,所有的修道士全都挥动着兵器高呼:“国王万岁!” “谢谢,我尊敬的神父们,谢谢!”亨利三世用刺耳的嗓音喊道。 随后他像一阵由火光、喧闹声和荣耀汇成的旋风在本来应该是他这趟行程终点的隐修院前面经过;把贝尔-埃斯巴撇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公爵夫人跪在阳台上,镀金的铁制盾形纹章牌正好把她遮住,她从阳台上瞧着被火光照亮的每一张脸,仔细地观察,贪婪地盯着看。 “啊!”她失声喊道,一边指着护送队伍中的一个骑士。“瞧,瞧,梅纳维尔!” “那个年轻人,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使,是国王手下的人!”梅纳维尔喊道。 ”我们完了!”公爵夫人喃喃地说。 “得赶快走,夫人,”梅纳维尔说;“瓦罗亚今天得胜了,明天就会滥用他的胜利。” “我们给人出卖了!”公爵夫人叫道。“这个年轻人出卖了我们!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国王已经走远;他在随从的簇拥下,穿过迎着他开启的圣安托万城门,随后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他终于看不见了。 四十四 希科感激路易十一发明驿站,并且决定沾这个发明的光 现在请读者允许我们回过头来再谈谈希科。希科割断德·马延先生面具的系带,有了那个重要发现以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尽快抽身,不去过问那次意外事件的下文如何。 在公爵和他之间,我们能想得到,从此以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马延身上固然受了伤,可是自尊心受的伤更加惨重,剑鞘抽的旧恨和长剑刺的新仇交织在一起,他是决不会宽宥希科的。 “走吧!走吧!”勇敢的加斯科尼人大声说,急忙上路往博让西的方向而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快把名叫亨利·德·瓦罗亚、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和塞巴斯蒂安·希科的这三个著名人物的钱都用在驿马身上去吧。” 他不仅善于模仿各种情绪,还善于模仿各种身份,他立时就装出了一副贵人的气派,正如他在处境不大稳定的时候扮成好市民一样。这样一来,当希科师傅去卖埃尔诺通的那匹马,以及跟驿站站长聊上一刻钟天的时候,他所受到的热忱接待,是哪个亲王也不曾受到过的。 希科从骑上马背起就打定主意,在自己认为确实到达安全地点以前决不停留,于是,他让三十个驿站的驿马都竭尽全力飞奔。而他自己像是铁铸的,一昼夜兼程跑完六十法里路以后,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累。 凭着这种速度,三天之后希科就到了波尔多,这时他寻思着可以歇一口气了。 骑马飞奔的时候可以想心思;甚至可以说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因此希科想得很多。 他越是靠近旅途的终点,身负的使命越是变得沉重,似乎有了迥然不同的含义,而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出他所感觉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含义。 这个奇怪的亨利,有人说他是傻瓜,有人说他是懦夫,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教者,在这个亨利身上,希科会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君王呢? 但是希科对他的看法是与众不同的。自从亨利到纳瓦拉以后,他的性格,犹如变色龙的皮肤受到它所停留其上的物体的影响,在接触到故土以后也起了一些变化。 这是因为亨利能够在法兰西王室的利爪和他每次都巧妙地从利爪下救出来的这珍贵的皮肤之间隔开足够的空间,不用再害怕会被利爪抓到。 然而他表面上的一套策略依然如故;他在公众中销声匿迹了,他周围的几个显赫的贵族也随着他销声匿迹了,在法兰西上流社会,人们看到他们容光焕发的脸辉映住德·纳瓦拉苍白的脸色上,不免感到很惊奇。如同在巴黎一样,他频频地向妻子献殷勤,不过离着巴黎二百法里,她的权势似乎不再起任何作用了。一句话,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开心心地在混日子。 对老百姓来说,他是尽情取笑的话柄。 对希科来说,也是引人深思的对象。 希科,虽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这样的人,可确确实实天生地会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亨利·德·纳瓦拉对希科来说不是一个已经解开的谜,而确实是一个谜。 知道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谜,而不是一个一清二楚的对象,这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希科好似古希腊的那位年迈的智者·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比往何人都知道得多了。 在一个人人扬眉吐气,心直口快,言谈随便的地方,希科觉得应该谨言慎行,字斟句酌,脸部得像演员那样化上装。 使他感到有这种矫饰的必要的,首先是天生的一种敏感,其次是他所到之处给他的印象。 踏进小小的纳瓦拉王国,这个以贫穷闻名全法国的地方以后,希科极其惊异地发现,在每张脸上,在每个人家,在每块石头上,全然见不到丑恶的贫困的牙齿咬过的痕迹,而这牙齿正在咬着他刚离开的美丽富饶的法兰西那些最美的省份。 伐木工人手臂搭在心爱的壮牛的轭具上走过去,身穿短裙的姑娘,像古希腊献祭的人那样头上顶着水罐,轻快灵巧地迈着步子;老人低声哼唱着一支年轻时的歌谣,满头的白发轻轻地晃动着;笼里的小鸟一边吱吱喳喳叫着,一边在堆得满满的食盆里啄食;晒得黑黝黝的孩子身子瘦溜溜的,但是很结实,在堆成垛的玉米叶子上嬉戏;这一切,都以一种生动、清晰而明白的语言在对希科诉说;这一切,都随着他迈进的每一步在对他喊道:“瞧,咱们这儿多幸福!” 有时候,从低凹的大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轮声,希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他想起了在法兰西的大路下碾过的沉重的炮车。但是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一辆收获葡萄的大车出现在他眼前,车上载着装得满满的大桶和脸颊红扑扑的孩子们。当远远地在一道无花果树篱或者葡萄树篱后而有一支火枪的枪筒引起他的警觉时,他想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三次伏击。然而那只是一个猎人领着高大的猎犬,在穿越野兔出没的原野,攀登山鹑、松鸡成群的山岭。 虽然时值深秋,希科离开巴黎时已是雾重霜浓,在这儿却天气晴朗而暖和。高大的乔木还没有落叶,在南方,大树的绿叶是永远不会落光的,它们从它们微带红色的树顶向白垩质的地面上投下蓝幽幽的阴影。清澈、明净、色调渐渐淡去的地平线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缀其间的是许多白色房屋的村庄。 贝亚恩的农夫戴着斜压到耳边的贝雷帽,在草地上试骑他们用三个埃居买来的小马驹,用马刺刺它们;这些小马驹不知疲倦地甩动它们矫健的腿,蹦跳着,一口气跑上二十法里,到达目的地时没人给它们梳刷,也没人给它们盖上毯子,它们自己会甩甩身上的汗珠,到最先碰上的欧石南丛去享受它们唯一的、别无奢求的美餐。 “见鬼!”希科说,“我从没见过加斯科尼有这么富庶。这个贝亚恩人日子过得美极了。既然他这么幸福,就完全有理由认为,正如他的兄弟法国国王说的那样,他……很善良;不过他或许不会承认这一点。其实,我的信虽然译成了拉丁文,还是叫我很不放心;我几乎想把它译成希腊文。可是,啐!我从没听说过亨利奥,照他哥哥查理九世的叫法,懂得拉丁文。我要把我的拉丁文译文,像巴黎大学里说的,expurgata(拉丁文,意为“有所删改”。)地再译成法文念给他听。” 希科一边低声自语地盘算着,一边大声打听国王在哪儿。 国王在奈拉克。起初人们以为他在波城,害得我们的信使一直走到了蒙-德-马桑;可是到了那儿,关于国王的行踪有了修正意见,希科就往左走上去奈拉克的道,他发现这条大路上熙熙攘攘满是从贡东赶集回来的人。 有人告诉他——我们还记得,希科回答别人的问题时嘴很紧,自己却是个喜欢问东问西的人——我们是说,有人告诉他,纳瓦拉国王日子过得挺快活,成天谈情说爱,情妇换来换去。 希科在路上碰巧遇见一个年轻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卖绵羊的商人和一个军官,他们从蒙-德-马桑起结伴而行,随便到了哪个歇脚的地方,就大吃大喝,天南海北地聊天。 这几个人这么很偶然地凑在一起,在希科看来仿佛就是极妙地代表了纳瓦拉的学、商、军各界。教士给他念了几首十四行诗,内容是写的国王和美丽的福瑟兹小姐的爱情,这位福瑟兹小姐是雷内·德·蒙莫朗西,也就是德·福瑟兹男爵的女儿。 “等下,等一下,”希科说,“您得听我说一句:在巴黎大家都以为纳瓦拉国王陛下爱勒蕾布尔小姐爱得发疯呢。” “啊!”军官说,“那是在波域。” “就是,就是,”教士接口说,“那是在波城。” “哦!那是在波城?”商人说,以他普通市民的身份,看来在三个人中间他是消息最不灵通的。 “怎么!”希科问,“难道说国王在每个城都有一个情妇?” “根可能是这样,”军官说,“因为,据我所知,我在卡泰诺达里驻防那会儿,他是达叶尔小姐的情人。” “慢着,慢着,”希科说;“达叶尔小姐,希腊人?” “不错,”教士说,“塞浦路斯人。” “对不起,对不起,”商人插嘴说,他很高兴能有机会也说两句,“我是阿让地方的人,我!” “那又怎么啦?” “是这样,我可以回答说,国王在阿让认识德·蒂尼翁维尔小姐。” “见鬼!”希科说,“他可真风流!不过,还是说达叶尔小姐吧,我知道她的家世……” “达叶尔小姐忌妒成性,老是威胁国王;她有把小巧漂亮的弯匕首,放在她做针线的桌子上,有一天国王临走的时候把匕首带走了,还说他不想叫顶他缺的人遭到不测。” “这么说现在陛下只爱勒蕾布尔小姐一个人了?”希科问。 “才不是呢,才不是呢,”教士说,“他们分手了;勒蕾布尔小姐是法庭庭长的女儿,所以嘛,稍许有点儿太会打官司。为着几句影射太后的话,她跟王后打官司打得她这可怜的姑娘生了病。可玛戈王后也不是傻瓜,她利用她的优势,决定要国王离开波城去奈拉克,把这根情丝给断了。” “这么说,”希科问,“国王现在的全部热情是冲着福瑟兹小姐?” “哦!天主,没错;何况她已经有了身孕;迷恋得可痴哩。” “可是王后怎么说呢?”希科问。 “王后?”军官说。 “是啊,王后。” “王后跪在耶稣十宁架跟前,诉说她的痛苦,”教士说。 “再说,”军官加上一句,“王后不知道这些事。” “嘿!”希科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军官问。 “因为奈拉克不是个很大的城,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住的。” “啊!要说过个,先生,”年官说。“那儿有个花园,里面有一条条三千多步长的小径,两旁种满了极好的柏树、悬铃木和埃及无花果;小径上一片浓荫,大白天在十步开外就瞧不见里面的情形。到了晚上,您自个儿想吧。” ”而且王后有她操心的事,先生,”教士说。 “啐!操心的事?” “是的。” “为谁操心,请问?” “为天主,先生,”教士倨傲地回答。 “为天主操心!”希科喊起来。 “干吗不能呢?” “啊!王后很虔诚?” “很虔诚。” “可是,我想,在宫里是不做弥撒的吧?”希科说。 “您完全想错了,先生。不做弥撒!您以为我们都是异教徒吗?您听着,先生,如果说国王带着显贵的侍从们一起去听布道,那么王后是在一个专门的小教堂里让人做弥撒的。” “王后?” “对啊。对啊。” “玛格丽特王后?” “玛格丽特王后;证据就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神父,曾经拿过两个埃居,到这教堂去做了两次弥撒;我还根据经文讲了一次很精采的道;‘天主区分了好种和稗子’。《福音书》里说‘天主将区分’;不过我想,《福音书》是很久很久以前写的,所以嘛,我想事情是已经做了。” “国王知道您讲道的事吗?”希科问。 “他也在听。” “没发火。” “正相反,他大鼓其掌。” “我真让您给弄迷糊了,”希科说。 “应补充一句,”军官说,“讲道或者弥撒都是赶忙着结束的;在城堡里有佳肴美酒,何况还有林荫小径,我想在法国哪儿都找不到像奈拉克的小径上那么多的小胡子男士在散步。” 希科听到这么多消息,足够他酝酿一个计划了。 他知道玛格丽特的为人,在巴黎他曾经见过她接受廷臣们的晋见,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说她对这些风流韵事知之不详,那也是因为她有着什么理由要给自己眼睛上蒙上一块黑布。 “该死!”他说,“这下子,那些柏树小径和三千步长的浓荫肯定要十分讨厌地在我脑子里转悠个没完了。从巴黎来的我,要到奈拉克把实话告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一些三千步长的林荫小路,有叫做妻子的瞅不见自己丈夫挽着情妇在里面散步的浓荫!见鬼!他们会把我撕得粉碎,作为对我搅了他们迷人的散步的教训。幸亏我知道国王很旷达,我就指望一点喽。再说,我是使节神圣不可侵犯。走吧!” 希科继续赶路。 他在傍晚前到达奈拉克,正是使法国国王和他的使臣担足心事的散步进行的时刻。 不过,希科根据他被召见的手续,相信了国王待人接物确实很随和。 一个普通的仆役为他打开一道道门,让他穿过四周装饰着五彩缤纷的鲜花的乡村风味的大厅,大厅前面是候见厅和国王接见的房间,国王在白天喜欢在这个房间慷慨地接见那些无关紧要的觐见者。 有人求见的时候,一个军官,或者不如说一个年轻侍从就去向国王通禀。这个军官或者说年轻侍从到处去找,直至在一个什么地方找着国王为止。这一请,国王就会来接见那个求见者。 希科为这种亲切随和的态度所深深感动。他断定这位国王善良诚笃,而且是个情种。 当他看见国王戴一顶质地粗劣的毡帽,穿一件土黄色紧身短袄和一双灰色马靴来到一条弯弯曲曲、边上栽着开花的夹竹桃的小径尽头,他的这个想法更强烈了;纳瓦拉国王喜气洋洋,手里拿着顶球游戏棒。 亨利的额头上平熨舒坦,仿佛任何忧虑都不敢爬上他的前额,他的嘴角含着笑意,眼睛闪射着无忧无虑、无病无痛的光芒。 他一边走近,一边用左手摘下几朵路边的花。 “谁要见我?”他问年轻侍从。 “陛下,”年轻侍从回答,“一似看上去像爵爷,又像军人的人。” 希科听到了后面那句话,腼腆地走上前去。 “是我,陛下,”他说。 “太好啦!”国王朝天举起双手喊道,“希科先生上纳瓦拉来,希科先生上我们这儿来啦!吆嗬!欢迎欢迎,亲爱的希科先生。” “万分感谢,陛下。” “托天主福,过得还不错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亲爱的陛下,”希科说,他已经全然不觉得拘束了。 “呵!当然!。亨利说,“咱们一块儿来喝点利穆的葡萄酒,您还得给我讲讲利穆的新闻哩,您实在太叫我高兴了,希科先生,请坐这儿。” 他指着一个草皮铺的土墩。 “这不行,陛下,”希科推却说。 “您这么走二百法里路来看我,难道我让您站着不成?不,希科先生,坐下,坐下,坐下才好聊天嘛。” “可是,陛下,这不合礼仪!” “在咱们这儿,在纳瓦拉讲礼仪!您疯啦,我可怜的希科;谁还管这一套?” “不,陛下,我没疯,”希科回答,“我是使臣。” 一道淡淡的皱纹掠过国王明净的额头,可是迅即消失了,希科虽说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也没留意到这道皱纹。 “使臣,”亨利带着尽量装得很天真的惊奇样子问,“谁的使臣?” “国王亨利三世的使臣。我从巴黎卢佛宫来,陛下。” “啊!那就另当别论了,”国王说着叹了口气,从铺着草皮的土墩上站起身来。“去吧,侍从;不用管我们。把酒送到二楼我的房间里;不,送到我的书房里。请跟我来,希科,我给您带路。” 希科跟在纳瓦拉国王后面。亨利比刚才从那条有夹竹桃的小径过来时走得快了。 “真晦气!”希科想,“跑来扰乱这么个好人的心境,他过得太太平平,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得!反正他是个旷达的人!” 四十五 纳瓦拉国王猜想蒂雷尼乌斯就是蒂雷纳而玛戈塔就是玛戈 纳瓦拉国王的书房,正如我们预料的,不怎么豪华。贝亚恩的这位国王陛下并不富有,微薄的财富经不起挥霍浪费。这间书房,加上那间有时举行一些礼仪的卧室,就占了城堡的 整个东侧,在前厅或者说警卫室和卧室之间有一条走廊;这条走廊通往书房。 在这间宽敞的布置宜人的书房里,虽说看不出一点王家奢侈排场的痕迹,从窗口望出去却可望见一片片沿着河岸伸展的茂盛的草地。 高大的树木都是柳树和悬铃木,尽管它们避住了河道,但是当河水像神话中的仙子似的从树叶丛中露出,或者在南方的骄阳上金光点点、熠熠生辉,或者在午夜的月光下宛如一匹银色的缎子的时候,你看了不免心醉神迷。 书房一边的窗户就对着这片迷人的景色,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冈峦,白天在阳光下稍稍有些耀眼。但到了晚上,极目望去只见一派清澈明净的淡紫色调;另一边的窗户对着城堡的庭院。这样两边采光,东边和西边有两排相对的窗户,一边是红色的,一边是蓝色的,当充满生机的曙光或是初升月亮水浴洁的蓝色清辉洒向这个房间时,它真是美极了。 更吸引希科注意的,应该说不是自然景致的美色,而是亨利作为日常起居场所的这间书房的布置。事实上,机灵的使节似乎要在每件家具上找出一个字母,尤其是因为把这些字母仔细拼扰来就能得到那个谜底,那个他长久以来所要寻找的,特别是在来这儿的路上苦苦寻找的谜底。他就更加集中注意力地寻找了。-420- 国王带着惯常的好性子和永不消失的笑容,坐在一张鹿皮面的大扶手椅上,椅子上的饰钉是包金的,但是垂下来的边却是一条布做的。希科照他的吩咐,把一个马扎,或者说一张矮凳移到他画前坐下,这张矮凳用的是一样的面料,一样的装饰。 亨利盯住希科看,眼里含着笑意,这我们已经说过,但同时又有一种会让廷臣觉得很不自在的专注的神情。 “您会觉得我很好奇,亲爱的希科先生,”国王终于开口说,“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好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您死了,所以尽管您的复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喜悦,我还是没法叫自己相信您真是个活人。您倒是说说,为什么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哎!陛下,”希科以惯常的随随便便的口气说,“您也是一下子从万森消失的嘛。各人的消失,有各人的办法,或者说有各人的需要。” “您还是比谁都机灵,亲爱的希科先生,”亨利说,“凭这一点,我相信我不是在对您的幽灵说话了。” 接着他用一种严肃的神情补充说; “好啦,咱们不谈机灵不机灵,言归正传怎么祥?” “如果这不会太累着陛下的话,我悉听吩咐。” 国王眼睛里射出光芒。 “太累着我!”他说。 接下去,他换了一种声调: “是的,我在这儿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他很沉静地继续说;“但是我只要什么事都不做,就不会觉得累。而今天,亨利·德·纳瓦拉的身体这儿那儿地活动得不少,可是国王的脑子还没有动过呢。” “陛下,听到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希科答道;“作为一位国王兼您的亲戚和朋友派来的使节,我负有很微妙的使命来面见陛下。” “那就快说吧,因为您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陛下……” “先把国书给我吧,我知道这是没用的虚套子,既然来的是您;可是我想让您瞧瞧,我最说是个贝亚恩的乡下人,还是知道当国王的职责的。” “陛下,我请求陛下的原谅,”希科回答说,“我的那些国书,都让我给抛进河里,丢在火里,洒向天空了。” “为什么呢,亲爱的希科先生?” “因为,一个人作为使节到纳瓦拉来,他的旅途是跟去里昂买布料不一样的,如果一个人还有那份招灾惹祸的荣幸,携带着国王的亲笔信,那他就得冒死在半路上的危险。” “确实如此,”亨利用他那再好不过的性子说,“路上不安全,在纳瓦拉,咱们钱不够,只好把自己托付给乡下人的诚笃了,好在他们不怎么爱抢东西。” “瞧您说的!”希科嚷道,“他们都是温顺的羔羊,是小天使,陛下,可是只有纳瓦拉是如此。” “啊!啊!”亨利说。 “是啊,一出纳瓦拉,就会碰见狼和秃鹫围着每样猎物打转;我就当过猎物,陛下,我遇上过我的秃鹫和狼。” “好在它们没把您啃光了,我很高兴地看到这一点。” “见鬼!陛下,这不怪它们!它们是尽力而为了。不过它们发现我挺难对付,连我的皮都伤不着。可是,陛下,请您允许我不再谈旅途的详情,这些都是题外的话,咱们还是来谈国书吧。” “不过,既然您已经没有了,亲爱的希科先生,”亨利说,“我想再谈也无济于事。” “我是说我现在没有,可是以前我有过。” “啊!那好呀!给我吧,希科先生。” 亨利伸出手来。 “这桩倒霉事是这样的,降下,”希科说;“正像我有幸对陛下说过的那样,我有过一封信,很少有人能有像我那么好的一封信。” “给您弄丢了?” “是我赶紧儿把它毁掉了,陛下,因为德·马延先生在我屁股后面追我,耍夺这封信。” “我的表兄弟马延?” “正是他。” “还好他跑不快。他还在发胖。” “见鬼!这会儿,我想他胖不了啦。” “怎么回事?” “因为您知道,陛下,他跑着跑着,算他晦气,居然追上了我,这一撞上,得,他挨了狠狠的一剑。” “信呢?” “影子都不见喽,全靠我预防有方呗。” “妙!您不肯把您的旅行讲给我听听,这可就错了,希科先生,请您详详细细地讲给我昕听,我很感兴趣。” “陛下太好了。” “不过有一件事使我担心。” “什么事?” “如果这封信对德·马延先生来说影踪全无了,那对我也一样呀;这么一来,我怎么能够知道我的好兄长亨利给我写了些什么事情呢,既然信已经不存在了。” “对不起,陛下;在我的记忆里:这封信还存在。” “怎么回事?” “撕信以前我把它背下来了。” 好主意,希科先生,好主意,从这儿我又看出了一个同乡的机灵。您要背给我听,是不是?” “十分乐意,陛下。” “完全照原样,一点点改动也没有?” “一个字也不走样。” “您说什么?” “我说我会一字不错地复述给您听:虽然我不懂这种语言,可是我的记性很好。” “什么语言?” “拉丁文呗。” “我不懂您说什么,”亨利明亮的目光对准希科望着说。“您说拉丁文,这封信……” “当然是拉丁文。” “请您解释一下;我兄长的信难道是用拉丁文写的?” “哎!是的,陛下。” “干吗用拉丁文写?” “啊!陛下,毫无疑问因为拉丁文是一种大胆的语言,用这种语言您什么都能说,佩尔西乌斯(佩尔西乌斯(34-62):古罗马讽刺诗人。他的诗揭露了尼禄专制统治下的社会罪恶。)和尤维纳利斯(尤维纳利斯(约60-约140):古罗马讽刺诗人,采用托古喻今的手法讽刺社会现实,后因此获罪朝延,年近八旬被遣往埃及,客死他乡。)用这种语言使国王们的荒唐纵欲和行为不端都流传千古了。” “国王们?” “还有王后们,陛下。” 国王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我是想说皇帝们和皇后们,”希科接着说。 “那么您,您懂得拉丁文,希科先生?”亨利冷冷地问。 既懂又不懂,陛下。” “如果您懂,那真是您的造化,因为我不懂拉丁文,对您甘拜下风啦;所以我从来没法认认真真地听弥撒,就为的是这该死的拉丁文;这么说您是懂的?” “人家教过我怎么念,陛下,就跟我学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一样。” “这很有用,希科先生,您是本活的书。” “陛下这就说对了,一本活的书。人家在我脑子里印上几页东西,然后把我派到他们要我去的地方,到了那地方,人家读我这本书,就明白说些汁么了。” “有时候也读不明白。” “怎么啦,陛下?” “见鬼!要是人家不懂印在您脑子里的那种文字呢?” “喔!陛下,国王都是无所不知的。” “那是在老百姓中间说说的,希科先生,拍马屁的人才这么对国王说。” “这么说,我不用把背下来的这封信念给陛下听了,既然咱俩谁也听不懂。” “拉丁文不是跟意大利文很相近吗?” “大家都这么说,陛下。” “跟西班牙文也差不多?” “差不多,据说是这样。” “那么咱们试试看:我知道一点意大利文,我的加斯科尼方言跟西班牙文又挺像的,兴许我不用学就听得懂拉丁文。” 希科鞠了一个躬。 “陛下这就吩咐我背丁吗?” “应该说是我请您背,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先说了各式各样的开场白,然后就用下面这句话来开头: “Frater Catissime, Sincerus amor quo te prosequebatur germanusnoster Carolus nonus,functus nuper,colit usqueregiam nostram et pectori meo pertjnaciter adharet.” 亨利没有皱过一下眉头,但听到最末一个字,他做个手势让希科停下。 “要是我没完全弄错的话,”他说,“这句话里面提到了爱情、固执和我的兄长查理九世?” “我不会说不是,”希科说,“拉丁文可真美,这么些事情,一句话就讲全了。” “往下背吧,”国王说。 希科继续往下背。 贝亚恩人以同样冷漠的神情听着关于他妻子和德·蒂雷纳子爵的那段话;不过听到后面那个名字时,他问: “蒂雷尼乌斯就是蒂雷纳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陛下。” “玛戈塔,这不就是我的兄长查理九世和亨和三世称呼他们的妹妹、我心爱的妻子玛格丽特的昵称吗?” “我看这不是不可能的,”希科回答。 他继续往下背,直到背完最后一句。国王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最后希科停止在结束语上,结束语他背得声调响亮夸张,听上去叫人以为是《韦里纳》或是《为诗人阿基亚斯的辩护词》中间的一段。 “念完了?”亨利问。 “念完了,陛下。” “嗯,大概写得挺美吧。” “可不是吗,陛下?” “真遗憾,我只听懂了两个词蒂雷尼乌斯和玛戈塔,还没准对不对呢!” “这是无可弥补的遗憾,陛下,除非陛下决定让一个教士把这封信翻译出来。” “喔!不,”亨利急忙说,“您自己,希科先生,对您的使命表现得那么审慎,把亲笔原信毁掉了,您不会劝我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任何别人吧?” “我不会这样说,陛下。” “但您这样想?” “我想,既然陛下问我,陛下的国王兄长把信那么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要我当面交到陛下手里,也许里面有什么内容会对陛下有好处的吧。” “对;不过要把这好处让另外一个人知道,必得我对这个人完全信得过才行。” “那当然。” “嗯,请您做一件事,”亨利说,似乎是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 “什么事?” “去找到我的妻子玛戈塔,她是个有学问的女人。请您把这封信再背给她听一遍,她当然听得懂的。随后,自然喽,她会解释给我听的。” “啊!这才真是好主意!”希科大声说,“陛下真是金口。” “可不是吗?去吧。” “我这就跑着去,陛下。” “一个字也不要改,记住。” “我要改也改不了;我要改就得懂拉丁文,可我根本不懂;至多知道点不合规范的词句罢了。” “去吧,我的朋友,快去吧。” 希科问明在哪儿能找到玛格丽特夫人,就离开了国王;他比以前更相信国王是个谜了。 四十六 三千步小径      王后住在城堡的另一侧,那儿的格局大致上跟希科刚离开的一侧相仿。在这一边,经常可以听到音乐声,经常可以看见头插翎饰的爷们在闲荡。 我们多次提到的那条有名的三千步的小径,就从玛格丽特的窗口下面开始伸出去,映入她的眼帘的尽是些可爱的美景,诸如鲜花盛开的花圃和郁郁葱葱的绿廊。 人们会说,可怜的公主是想用赏心悦目的景物来驱遣脑海深处那许许多多凄凉的念头。 一个佩里格(佩里格:多尔多涅省的省会。)的诗人——玛格丽特在外省也跟在巴黎时一样,始终是诗人们的灿烂的明星——一个佩里格的诗人曾为她写过一首十四行诗。 “她在心里精心筑起防线,”他说,“但求驱散一切阴郁回忆。” 生长在御座脚下,身为国王的女儿、妹妹和妻子的玛格丽特,确实深深地感受到痛苦的折磨。 她的旷达的处世哲学,比纳瓦拉国王更夸张,但也更脆弱,因为它是矫揉造作的,是通过学习才得到的,而国王的旷达的处世哲学却是在它自身深处产生出来的。 所以,玛格丽特尽管是个旷达的女人,或者说她愿意自己是个旷达的女人,还是让岁月和忧愁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它们明显的印痕。 然而她仍然是美得出奇,尤其是容貌很美,这种美如果是在普通老百姓身上,一点也不能打动人,但是如果是在显赫人物的身上,就最能讨人喜欢,因为人们随时都准备好承认她们具有至高无上的形体美。 玛格丽特有愉快而善意的笑容,水灵而发亮的眼睛,灵巧而温柔的动作;玛格丽特,我们说过,永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作为女人,她的仪态有如一位公主;作为王后,她的举止有如一个妩媚的女人。 所以,她风靡了奈拉克,她把优雅、欢乐和生命引进了这个城市。 她,一位巴黎的公主,能屈尊降纾地呆在外省,这已经是一种使外省人感恩不尽的美德。 她的宫廷不仅是绅士和贵妇们的宫廷,人人都同时把她当作王后而又当作女人那样地爱她;事实上,她的长笛和小提琴悦耳的声音,正如她的盛宴的香味和残羹一样,是人人可以享用的。 她知道怎样来利用时间,使每一天都能给她带来点儿什么,也使她周围的这些人没有一天虚度光阴。 她心头充满了对仇敌的怨恨,但是她忍耐着,为的是以后能更好地报复;她直觉地感到,在亨利·德·纳瓦拉表面上的无忧无虑和逆来顺受后面,有着一种对她的恶感,而且他对她的行为一直是了然的;玛格丽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习惯了怀着爱情,或者至少可以说怀着跟爱情相像的感情而生活着,习惯了以诗歌、以生活的安逸来代替家庭、丈夫、朋友和其它的一切。 除了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希科,除了她从阴沉沉的冥间召回到记忆中来的几个忧郁的幽灵以外,没有人能够说出,为什么玛格丽特的双颊已经变得这么苍白,为什么她的双眼会情不自禁地充满从未有过的悲哀,还有,为什么她会让人感到内心那么空虚,以至于在她那双曾经是那么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玛格丽特已经没有心腹密友。 可怜的王后,自从那些心腹密友为了金钱出卖了她的信任和荣誉以后,她已经不想再有什么心腹密友了。 因此她独来独往,这一点也许在纳瓦拉人眼里,于不知不不觉之中更增添了孤独所赋予她的这种仪态的庄严。 再说,她在亨利的态度中所感觉到的那种恶感,完全是凭直觉的,与其说是从贝亚恩人的举动感觉到的,不如说是由她自己内心的一种负疚感而引起的。 亨利待她以法国公主之礼;他对她说话时总有一种谦恭的礼让或是和蔼的放任;在任何场合,在任何事情上,他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失为一个丈夫,一个朋友的态度。 因此,奈拉克的宫廷,就像所有关系相处得很和睦的宫廷一样,充溢着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融洽气氛。 以上就是希科这个最精明的观察者和最细心的人根据还很细微的表面现象所进行的研究和思考。 他照亨利的指点,先去了宫里,但是没有找到人。 有人告诉他,玛格丽特在那条跟河水平行的美丽的小径尽头;他就穿过有欧洲夹竹桃的小径,走上那条有名的三千步小径。 走到小径三分之二的地方,他瞥见在小径尽头,一片西班牙素馨、染料木和铁丝莲属植物的树丛下面,有一伙扎缎带、戴羽翎、佩着饰有天鹅绒的长剑的人;这些漂亮的旧服饰也许趣味有点俗气,式样也有点过时,但是在亲拉克来说,这就叫有气派,甚至是出风头。直接打巴黎来这儿的希科,瞥上一眼就懒得再看了。 当国王的年轻侍从领着希科走上去的时候,王后的忧郁的心头正充满无尽的焦虑,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地左右瞧着;她认出了纳瓦拉的号衣,就唤年轻侍从过去。 “你有什么事,德·奥比雅克止?”她问。 这个年轻人,其实可以说这个孩子,因为他才十二岁,脸红了起来,单膝跪在玛格丽特面前。 “夫人,”他用法语说,因为王后规定他们凡是日常侍候她,凡是禀报事务时都不许说方言,“一位卢佛宫派来见纳瓦拉国王陛下,纳瓦拉国王陛下派来见您的巴黎绅士,请求面见陛下。” 玛格丽特俊俏的脸上陡地升起两片红云;她猛地转过身来,感到一股苦涩的滋味,这种滋味时时处处都在使她那颗早已受了伤的心隐隐作痛。 希科直立着,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她二十步的地方。 她的敏锐的眼睛从他的仪表和侧影——因为加斯科尼人的侧影正映在桔黄色的天幕上,一认出这像是个熟人;她从众人围着的圈子里走出来,而没有吩咐来人走上前去。 但当她回过头去对那伙人告别的时候,她朝着一个衣着最华丽、面目最英俊的绅士轻轻地用指尖做了个手势。 跟那伙人告别实际上是跟一个人告别。 可是,这个得宠的骑士,尽管王后的手势是为了让他安心,却似乎有点忧心忡忡,而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德·蒂雷纳先生,”玛格丽特说,“请您对这些夫人们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来。” 穿蓝白两色紧身短袄的俊俏绅士漫不经心地鞠了一个躬,这种态度是任何最随便的廷臣也不敢采取的。 王后急步朝希科走去,他刚才一步没有动过,一直在观察跟他带来的信的内容如此相符的这一幕。 “希科先生!”玛格丽特走近加斯科尼人,大吃一惊地喊道。 “我匍匐在陛下脚下,”希科说,“在仍旧那么善良,仍旧那么美丽,仍旧像在卢佛宫一样作为奈拉克王后的陛下的脚下。” “在离巴黎这么远的地方看见您,可真是个奇迹,先生。” “我请您原谅,夫人,因为这个奇迹并不是可怜的希科出的主意。” “我完全相信;据说,您已经死了。” “我装过死。” “您来见我有什么事,希科先生?我可以荣幸地认为在法国人们还记得纳瓦拉王后吗?” “哦!夫人,”希科微笑说,“请放心,在我们的国家,对于正值您这样的年龄,特别是有您这样美貌的王后,向来是不会忘记的。” “这么说,巴黎人还是那么爱献殷勤?” “法兰西国王,”希科没有回答这句问话,只是说,“给纳瓦拉国王的信正是谈这些事。” 玛格丽特脸红了。 “他写了信?”她问。 “是的,夫人。” “您把信带来了?” “带来?没有;理由嘛,纳瓦拉国王会给您解释的。可是我记住了这封信,并且背得出来。” “我明白了。这封信很重要,您怕把它遗失或是让人给抢去?” “正是这样,夫人;现在,请陛下原谅,不过这封信是用拉丁文写的。” “喔!好得很!”王后喊道;“您知道我懂拉丁文。” “纳瓦拉国王,”希科问,“他懂不懂?” “亲爱的希科先生,”玛格丽特回答说,“要想知道纳瓦拉国王懂什么不懂什么,这是非常困难的。” “啊!啊!”希科说,看到自己并非唯一的一个寻找谜底的人,感到很高兴。 “如果应该相信表面现象的话,”玛格丽特说,“他不懂拉丁文,因为在我用这种语言跟一个宫里的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向是听不懂,或者至少看上去听不懂似的。” 希科咬住嘴唇。 “啊!见鬼,”他说。 “您给他念过这封信了?”玛格丽特问。 “信是写给他的。” “他看上去懂不懂?” “只懂两个词。” “哪两个?” “蒂雷尼乌斯和玛戈塔。” “蒂雷尼乌斯和玛戈塔?” “是的,信里有这两个词。” “那么,他怎么呢?” “他派我来见您,夫人。” “来见我?” “是的,他说这封信看来内容很重要,让一个外人翻译不合适,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您,最美丽的学者和最有学问的美人。” “我听您念,希科先生,既然是国王命令我听您念。” “谢谢,夫人:陛下愿意我在哪儿念呢?” “这儿;不,不,还是到我屋子里去吧:请到我的书房去。” 玛格丽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希科;也许是出于对她的怜悯,他已经预先把事情透了点风给她。 可怜的女人感到在经受面临的考验之前,需要有个支持,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求助于爱情的力量吧。 “子爵,”她向德·蒂雷纳先生说,“把您的胳膊伸给我,扶我到城堡跟前。请您走在前面,希科先生。”          四十七 玛格丽特的书房    我们希望读者不至于会责备我们只是描绘花圃和绿廊,几乎不肯让读者赶快离开花园,可是,有其主必有其室,如果说描绘三千步的小径和亨利的书房算不得枉费笔墨,那么,描绘玛格丽特的书房也是不无裨益的。 和亨利的书房平行的这间书房,有许多暗门通向各个房间和过道,还有一些窗户跟门一样地方便,一样地不会出声,铁制的百叶窗关闭着,钥匙在百叶窗锁眼里转动时也是悄无声息的;这就是王后书房外围的格局。 房间里面,新颖的家具,时兴款式的壁毯,油画,珐琅涂面的装饰品,彩釉的陶器,贵重的兵器,书籍和希腊文、拉丁文、法文的手稿沉甸甸地堆在每一张桌子上,笼里养着鸟,地毯上卧着几条狗,总之,这儿有个植物和动物的天地,它们跟玛格丽特过着共同的生活。 智力超常或是精力过剩的人,不可能单独地在生活道路上行走;他们每个人都伴有他们的官能,他们的癖好,以及一切跟他们相协调的东西,他们强劲的力量把这一切都吸进他们的旋涡,以致他们非但不是像常人那样生活,那样感觉,面且使自己的感情比常人强烈得多,生命的色彩也加倍地强烈。 毫无疑问,伊壁鸠鲁对人类说来是一位英雄;那些异教徒们是无法理解他的;他是一位严肃的哲学家,但是他由于不希望在我们的物力财力的总和里有任何一点损失,所以他要在他的坚定不移的节俭里,给不论是从事智力工作还是像牛马一样干活的、只感到匮乏和痛苦的人带来快乐。 然而,人们并不理解伊壁鸠鲁,却对他大加贬责,同样,他们并不理解台巴依德(台巴依德:古埃及的一部分,也叫上埃及,是古时候基督教徒隐修的地方。)的那些虔诚的隐修者,却对他们大加赞扬,殊不知他们在除去人类天性中丑的一面时也使美的一面同归于尽了。杀死一个人,固然铲除了他的情欲。然而这毕竟是杀戮,是天主以其全部力量和全部戒律儆戒的事情。 王后是理解伊壁坞鲁的女人,首先靠的是希腊文,这在她是最微不足道的美德;她如此善于安排人生,能让一千桩伤心事凑出一件快活事,这就使她作为一个基督徒,有理由比别人更经常地感恩天主,不管他是叫天主还是叫泰奥,是叫耶和华还是叫玛果格。 所有这些离题的话,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我们方才对玛格丽特住所进行描写的必要性。 希科遵命坐在一张舒适华丽的扶手椅上,椅背的靠垫上绣着一个爱神在散花,洒落的鲜花就像一片云彩;一个年轻侍从,不是德·奥比雅克,而是一个比他长得更俊、穿得更好的年轻侍从,又给信使送上清凉饮料。 希科没有接,等到德·蒂雷纳子爵一离开,就立刻开始凭着他无懈可击的记忆,复述天主庇佑的法兰西国王兼波兰国王的那封信。 我们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内容,那是我们跟希科同时听到用法语念的;因而我想完全没有必要再写出拉丁文的译文。希科尽量把这篇译文念得怪腔怪调的,想让王后得花费尽可能长的时间才能听懂它,不过,尽管他把自己的翻译大作念得佶屈聱牙,玛格丽特还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而且丝毫没有掩饰她的狂怒和愤慨。 希科随着自己往下念这封信,越来越深地陷在他给自己造成的尴尬处境里;念到有些秽亵的段落,他就低下头,活像一个对自己听到的忏悔感到难为情的神父;脸部表情的这种变化,对他大有好处,因为他可以瞧不见王后在听到对她在夫妻关系上的不贞如此直截了当的揭发时,双眼怎样迸发出火星。每根筋又怎样抽得紧紧的。 玛格丽特并不是不知道她哥哥心地十分邪恶;她已经有不少次的机会证明了这一点;由于她绝不是那种对自己有所隐瞒的的女人,她自己已经提供的以及可能提供的借口,心里是有数的;于是,随着希科往下念,在她的心里逐渐在可以理解的忿怒和合乎情理的惧怕之间建立起了平衡。 恰如其份地表示出愤慨,及时地有所提防,为自己撇清以避免危险,利用得到这个通知的机会来证明自己无辜,这些就是希科继续念信时玛格丽特内心的激烈活动。 别以为希科一直就那么低着头;他时而抬起这一只眼睛瞧瞧,时而抬起另外一只眼睛瞧瞧,当他瞧见王后在微蹙的双眉下露出主意已决的隐忍的神气,就放下了心。 因此,他很安详地念完了国王信末的问侯语。 “我凭神圣的圣餐起誓!”当希科念完时。王后说,“我哥哥的拉丁文写得棒极了;多么有激情,多么有气魄的文体!我从来没想到他会这么有力量。” 希科用眼睛做了个动作,就像一个出于礼貌表示赞同,但心里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人那样地摊开双手。 “您不懂?”王后说;所有的语言对她来说都是很容易懂的,即便是哑语也一样。“可我还以为您精通拉丁文呢,先生。” “夫人,我都忘记了;当年的学问剩到今天,我所知道的就是拉丁文没有冠词,而有一种呼格,‘头’字是中性的。” “啊!真的吗!”一个人一边走进来,一边快活地嚷道。 希科和王后以同一个动作转过脸去。 这是纳瓦拉国王。 “怎么!”亨利走近说,“拉丁文的‘头’字是中性的,希利先生,为什么不是阳性的呢?” “啊!天哪!陛下,”希科说,“我一无所知,因为我和陛下一样觉得很奇怪。” “我呢,”沉思着的玛戈说,“我也觉得奇怪。” “准是这么回事,”国王说,“因为有时男人当头,有时女人当头,全看这个男人或者女人的性格而定。” 希科鞠了一个躬。 “不错,”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理由,陛下。” “那太好了,我很高兴能有一个比我自己料想的还要深刻的哲学家。现在,还是回到信上来吧;您得知道,夫人,我渴望知道来自法兰西宫廷的新闻,偏偏这位勇敢的希料先生给我带来的消息用的是我不懂的语言;要不然……” “要不然?……”玛格丽特重复说。 “要不然,我会非常高兴的,见鬼!您知道我多么爱听新闻,尤其是那些丑闻,因为我的兄长亨利·德·瓦洛亚讲这种事情最在行。” 亨利·德·纳瓦拉搓着双手坐下来。 “喔,希科先生,”国王继续说,神情间就像一个人准备再好好乐一乐似的,“您把这封了不起的信念给我妻子听过了,是不是?” “是的,陛下。” “好吧,亲爱的,请把这封了不起的信里的内容讲点给我听听吧。” “难道您不担心,陛下,”希科说,国王、王后开了先例的随便的态度使他也不感到拘束了,“您说的这封信用拉丁文写是个不好的兆头吗?” “为什么?”国王问。 接着他就朝他妻子转过身去,问: “嗯,夫人?” 玛格丽特沉思片刻,仿佛她在把希科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一一品味,要辨出其中的滋味。 “我们的信使说得对,陛下,”当她考虑结束、主意已定的时候,就开口说,“拉丁文是个不好的兆头。” “怎么!”亨利说,“这封亲爱的信里面居然有难听的粗话?注意,亲爱的,您的国王哥哥是天下最有学问和最讲究礼貌的学者。” “甚至在我离开巴黎来跟您相会的时候,他让人到我的驮轿里来辱骂我,这事就发生在离桑斯几法里路的地方,陛下。” “当一个人有个本人品行端方的哥哥,”亨利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这种语气介于正经话和开玩笑之间,“一个当国王的哥哥,一个苛求的哥哥……” “为了他的妹妹和他的家族真正的荣誉,应该这么做,因为不管怎么说,陛下,我不相信要是卡特琳·德·阿尔布蕾,您的妹妹,偶尔做了件不体面的事,您就会让一个卫队长去拿家丑在外面张扬。” “哦!我嘛,是个有古风的、宽容厚道的普通人,”亨利说,“我不是国王,即使说是,也是开开玩笑的,说真的!我开开玩笑;可是这封信,这封信嘛,既然是写给我的,我想知道里面说些什么。” “这是一封居心叵测的信,陛下。” “唔!” “啊!是的,满纸是诬蔑中伤,无所不用其极,它的目的不但是要离间一个丈夫和他的妻子,而且是要离间一个朋友和他所有的朋友。” “哦!哦!”亨和说,挺身坐直,他那张如此坦率、如此开朗的脸上涌上了装出来的疑云,“离间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那就是您和我喽!” “您和我,陛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亲爱的?” 希科觉得如坐针毡,虽说他饥肠辘辘,但是他宁愿不吃晚饭就去睡觉。 “雨要下下来啦,”他暗自喃喃地说,“雨要下下来啦!” “陛下,”王后说,“我感到很遗憾,陛下的拉丁文居然都忘了,想必以前老师教过您吧。” “夫人,老师教我的,我只剩一样东西还记得,就是这句话:Deug et virtus aterna;阳性、阴性和中性这么奇怪地凑在一起,连我的老师都只会用希腊文来解释,可我的希腊文比拉丁文还糟糕。” “陛下,”王后继续说,“如果您懂拉丁文,您会看到在这封信里对我说了许许多多恭维活。” “哦!太好了,”国王说。 “optimvè”希科说。 “不过,”亨利接着说,“对您的恭维话怎么会离间我们呢,夫人?因为,我的兄长亨利这么恭维您,我是会同意他的;倘使这封信里说您的坏话,啊!那就另当别论了,夫人,我就可以了解我的兄长的策略了。” “啊!要是说我的坏话,您会了解亨利的策略?” “对,亨利·德·瓦洛亚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离间我们的理由。” “慢着,陛下,因为这些恭维话只不过是个讨好的开场白,接下来就是对您的明友和我的朋友含沙射影的恶意中伤。” 果断地抛出这几句话以后,玛格丽特等着他来揭穿她的谎话。 希科低下头去,亨利耸耸肩膀。 “您看.亲爱的,”他说,“是不是,怎么说呢,您没把拉丁文听明白,还有,是不是我兄长的信里真有这种不好的意思?” 亨利的这几句话说得慢悠悠的,声调软款款的,纳瓦拉王后满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请您听下去,把我的意思完全了解了,”她说,“陛下。” “我但求如此,天主为我作证,夫人,”亨利答道。 “您是需要还是不需要您的仆人们,请问?” “需要还是不需要,亲爱的?好一个问题!没有他们,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干什么呢,我的天主!” “好吧,陛下,国王想把您最好的那些仆人从您身边打发开。” “我不信他会这么做。” “太棒啦!陛下,”希科喃喃地说。 “哎!这是可以肯定的,”亨利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令人吃惊的天真神情说,这种天真的神情在他的一生中,曾经骗过了所有的人,“因为我的仆人们出自真心地依附我,而不是为了私利。我呢,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 “您把您的心,把您全部的信任都给了他们,陛下,这是一个对朋友们最好的回撤。” “是啊,亲爱的,嗯?” “嗯,陛下,请别再信任他们啦。” “见鬼,我不会这么做的,除非他们逼得我非这么做不可,也就是说,除非他们不配受到我的信任。” “好,那么,”玛格丽特说,“您会看到他们不配的证明,陛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啊l”国王说;“为什么不配呢?” 希科重又低下头去,就像他每回碰上尴尬场面的时候一样。 “我不能讲给您听,陛下,”玛格丽特回答说,“这会牵连到……” 她朝四下里瞧了一眼。 希科明白自己呆在这儿不方便,退了出去。 “亲爱的信使,”国王对他说,“请您在我的书房里等我,王后有些私事要对我说,我看得出,是对我很有用的事。” 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只有头稍微做了个动作,希科相信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个动作。他看出这对夫妻希望他走开,就对着两人鞠了一个躬,起身离开了房间。 四十八 翻译练习 玛格丽特把她认为拉丁文程度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好的第三者打发走了,这已经是一个胜利,至少也是对她自身安全的一个保证;因为,我们刚才说了,玛格丽特不相信希科像他装出来的那样没有学问,而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就可以对每个拉丁字的意思作出各种各样的引伸和阐发,那会比所有那些迂腐的社会学家对普劳图斯(普劳图斯(约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罗马文学史上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作家。)和佩尔西乌斯的著作,古罗马的这两个伟大的诗谜所作的引伸和阐发多得多。 因此,亨利和他的妻子可以称心如意地单独谈谈了。 国王脸上没有丝毫焦急的神色,也没有半点威胁的表示。很明显,国王不懂拉丁文。 “先生,”玛格丽特说,“我等您发问。” “这封信让您心事重重,亲爱的,”他说;“请不要这样感到不安。” “陛下,那是因为这封信是,或者不如说应该是一桩大事;要不是有极端重要的原因,一个国王是不会这样派信使给另一个国王送信的。” “嗯,那么,”亨利说,“我们不谈这封信和信使吧,亲爱的。今天晚上您没有舞会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活动吗?” “预定有个舞会,陛下,”玛格丽特摸不着头脑地说;“不过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您知道我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跳舞。” “我嘛,明天有一场大规模的围猎,大规模的。” “啊!” “是的,打狼。” “我们各有所好,陛下:您爱打猎,我爱跳舞;您打您的猎,我跳我的舞。” “说得对,亲爱的,”亨利说着叹了口气:“说实在的,这样也挺好。” “当然,不过陛下说这话的时候在叹气。” “请您听我说,夫人。” 玛格丽特马上竖起耳朵听着。 “有些事让我根担心。” “哪一方面的,陛下?” “那些传来传去的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陛下为风言风语担心。” “这道理还不简单吗,亲爱的,如果这些风言风语可能会给您惹些麻烦出来?” “给我?” “是的,给您。” “陛下,我不明白您说些什么。” “您一点也没有听说过吗?”亨利以同样的语气说。 玛格丽特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她担心这是她丈夫的一种进攻方式。 “我是世界上最没有好奇心的女人,陛下,”她说,“我从来不去听旁人的闲话,除非他们凑到我耳边来讲给我听。何况,您所说的这些风言风语,我根本不屑于去听,所以即使有人来讲给我听,我也不会听进去,更何况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塞住了耳朵。”? “这么说,夫人,您以为根本不必理睬这些风言风语?” “完全如此,陛下,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国王王后来说。” “为什么尤其对我们来说呢,夫人?” “因为我们这些当国王王后的,什么人嘴里都会提到我们,要是我们事事当真,可就太忙了。” “嗯,我想您说得有道理,亲爱的,我要提供一个绝妙的机会让您应用一下您的哲理。” 玛格丽特心想,关键的时刻到了;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用一种很坚决的口吻说: “那好吧,陛下,我非常乐意。” 亨利开始说了,用的是一个有什么重大罪孽不得不承认的忏悔者的那种语调。 “您知道我对我的孩子福瑟兹的关怀吗?” “啊!啊!”玛格丽特看到事情不是冲自己来的,不禁露出一副得胜的神态,喊出声来。“是的,是的,那个小福瑟兹,您的女友。” “就是,夫人,”亨利答道,始终用的同样的语调,“就是,那个小福瑟兹。” “我的侍从女官?” “您的侍从女官。” “您痴情的对象,您的情人!” “啊!您也这么说,亲爱的,就跟刚才受您谴责的那些流言蜚语一模一样。” “确实如此,陛下,”玛格丽特笑吟吟地说,“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原谅。” “亲爱的,您说得很对,公众中的流言蜚语常常是无稽之谈,我们这些国王王后尤其有必要把这条定理当作公理来接受。见鬼!夫人,我想我在说希腊文了(“定理”和“公理”这两个词,在法文中分别是théoréme和xiome。都是从希腊文移用过来的。)。” 亨利哈哈大笑起来。 玛格丽特在这阵放声的大笑中,尤其是在伴随着笑声的狡黠的目光中,觉察出一种调侃的意味。 一丝不安撩过她的心头。 “那么,福瑟兹怎么样啦?”她说。 “福瑟兹病了,亲爱的;医生们对她的病莫测高深。” “这就怪了,陛下。福瑟兹,照陛下所说的,一向是很庄重的;福瑟兹,听您说起来,就是哪个国王向她求爱,也会被她拒绝的;福瑟兹,这朵纯洁无瑕的花儿,这块晶莹透明的水晶,她应该让科学的眼睛窥透她的欢乐和痛苦!” “唉!事情偏偏不是这样,”亨利忧伤地说。 “什么!”王后怀着激烈的恶意喊道,当一个女人占了另一个女人的上风时,决不会忘记把这种恶意像针芒似的向另一个女人泼过去;“什么!福瑟兹不是一朵纯洁的花儿?” “我没说这个,”亨利冷冷地答道,“天主不允许我谴责任何人!我是说我的孩子福瑟兹得了一种病,又固执地不肯说给医生听。” “原来是这样;对医生不肯说,可是对您,她的知心朋友,她的父亲……这可叫我奇怪了。” “我就知道这些,亲爱的,”亨利回答,脸上又有了优雅的笑容,“即使我知道得更多些,我想也该适可而止吧。” “那么,陛下,”玛格丽特说,自信已经听出话中的因头,那是对她有利的,是在她以为自已得去恳求宽宥的时候给了她宽宥别人的权利,“那么陛下,我就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我等待陛下的解释, “嗯,既然您在等待,亲爱的,我就原原本本告诉您吧。” 玛格丽特做了个动作,表示她准备仔细倾听。 “最好……”亨利继续说,“不过这对您太苛求了,亲爱的……”? “您说吧,陛下。” “最好能麻烦您到我的孩子福瑟兹那儿去一次。” “我,去看这个姑娘?大家都说她是您的情妇,您也不否认她确有这份荣幸吧?” “好了,好了,轻点儿,亲爱的,”国王说。“听我说,您这么嚷嚷会弄得满城风雨,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您这么引起的丑闻会不会让法兰西的朝廷暗自高兴,因为,在希科对我复述的我的国王内兄的信里,有Quotidiè scandlum这几个字,在我这样可怜的人文学者想来,意思就是经常发生的丑闻吧。” 玛格丽特动弹了一下。 “这用不着懂拉丁文,”亨利继续说,“它们差不多就是法文。” “可是,陛下,这是在说谁呢?”玛格丽特问。 “啊!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可是您懂拉丁文,在我们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您一定可以帮助我的,亲爱的。” 玛格丽特脸一直红到耳根,而亨利呢,低着头,举起手,仿佛天真地要从他的宫廷里找到一个Quotidiè scandlum与之有关的人。 “好吧,先生,”王后说,“既然您以友好的名义希望我走出这羞耻的一步,我也以友好的名义答应您。” “谢谢,亲爱的,”亨利说,“谢谢。” “可是先生,我去着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非常简单,夫人。” “总还得告诉我一下呀,既然我这人过于单纯,没法猜出来。” “好吧,您会在宫女们中间找到她,她就睡在她们的房间里。这帮子女人,您也知道,好奇心很重,嘴巴又不紧,真不知道福瑟兹会给逼到什么样的困境。” “那么她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吧!”玛格丽特喊道,气愤和忌恨陡然增长起来;“她想躲起来?” “我不知道,”亨利说。“我知道的,是她得离开那些宫女的房间。” “如果她想躲起来,可别指望我帮她的忙。有些事情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管,可是我决计不会做同谋犯。” 玛格丽特等着她这个最后通牒的效果。 可是亨利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的头已经又低了下来,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副模样不一会儿以前曾经打动过玛格丽特。 “Margota,”他喃喃地说,“Margoia cum Turennio。我要找的就是这几个字,夫人,Margola eum Turennio。” 这一回,玛格丽特的脸变成深红色了。 “诬蔑!陛下,”她嚷道,“您要来向我重复这些诬蔑吗?” “什么诬蔑?”亨利态度极其自然地说;“是不是您从这几个字里看出诬蔑什么啦,夫人?我记起了,我的兄长的信里有这么一段:Margote cum Turennio conveniunt in castello nomineLoignac。看来我非得让一个学者来把这封信翻译一下不可。” “好啦,咱们别演戏了,陛下,”玛格丽特浑身颤抖地打断他说,“您要我怎么样,就干脆说吧。” “嗯,我希望,亲爱的,您去把福瑟兹跟那些姑娘分开,把她单独安顿在一个房间里,然后只给她派一个医生去,一个守口如瓶的医生,比如说您的私人医生。”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王后嚷道。“福瑟兹,把自己的美德吹得天花乱坠的福瑟兹,显出她说谎的本相来啦,福瑟兹的肚子大了,要生孩子啦。” “我没这样说,亲爱的,”亨利说,“我没这样说:这是您下的结论。” “原来如此,先生,原来如此!”玛格丽特嚷道;“您的话中有话,您的假谦虚,都对我证明了这一点。可是有些牺牲,即使是一个国王也不应该向他的妻子要求的。您自己去赎德·福瑟兹小姐的罪愆吧,陛下;您是她的同谋犯,这是您的事:该受罚的是罪人,而不是无辜清白的人。” “罪人,好!听您这么一说,我又想起这封讨厌的信里的话了。” “什么话?” “对,罪人叫做noeens,是不是?” “是的,先生,noeens。” “嗯,信里有: Margota cum Turennio,ambo nocentes,conveniunt in castello nomine Loignac。我的天主!真遗憾,我的记性虽好,脑袋瓜子可没那么棒!” “Ambo nocentes,”玛格丽特低声重复说,脸色变得比打褶的高领还白;“他懂的,他懂的。” “Margota cum Turennio,ambo nocentes。我的兄长用ambo这个字到底想说什么意思呢?”亨利·德·纳瓦拉继续毫不容情地往下说。“见鬼!亲爱的,我真觉得奇怪,您懂拉丁文,怎么没有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的句子呢。” “陛下,我已经有幸告诉过您……” “哎!可不是嘛!”国王打断她说,“这会儿正好蒂雷尼乌斯在您的窗口下面散步,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是在等您呢,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去做个手势让他上来,他很有学问,会把我想知道的东西告诉我的。” “陛下!陛下!”玛格丽特从扶手椅里抬起身来,双手合在胸前喊道,“陛下,请您比法国的所有那些挑拨离间、造谣中伤的人都仁慈些吧。” “哎,亲爱的,我看,纳瓦拉的人并不比法兰西的人宽宏大量呀,刚才您……对可怜的福瑟兹就够严厉的……’ “严厉,我!”玛格丽特喊道。 “当然!我想您该记得的;不过,在这儿我们之间应该宽宏大量,夫人;我们一向相安无事,您爱跳舞,就跳您的舞,我爱打猎,就打我的猎……” “是的,是的,陛下,”玛格丽特说,“您说得对,让我们都宽宏大量吧。” “哦!我完全信任您善良的心地,亲爱的。” “这是因为您很了解我,陛下。” “是的。那么您会去看福瑟兹的,是不是?” “是的,陛下。” “把她跟其他姑娘分开?” “是的,陛下。” “给她派去您的私人医生?” “是的,陛下。” “别派护士。医生碍于身份不会多嘴,护士出于习惯喜欢嚼舌头。” “是这样,陛下。” “如果别人说的是实情,那个可怜的姑娘确实非常软弱,没有抵挡得住……” 亨利抬起眼睛望着天上。 “这是可能的,”他继续说。“女人是脆弱的东西,正像《福音书》里说的,res fragilis mulier。” “嗯,陛下,我是女人,我知道应该怎样对别的女人宽宏大量。” “啊!您什么都知道,亲爱的;说实在的,您是个尽善尽美的典范,还有……” “还有?” “还有让我吻吻您的手。” “可是请您相信,陛下,”玛格丽特接着说,“完全是出于对您一个人的爱,我才作出这样的牺牲的。” “哦!哦!”亨利说,“我很了解您,夫人,我那位法兰西的兄长也很了解您,他在这封信上说了您那么些好话以后,添上这么一句:Fiat sanum exemplum statim,atque res cerior eveniet。这个好榜样,不用说,亲爱的,是您做出来的。” 亨利吻了一下玛格丽特几乎冰凉的手。 随后,他走到门口,停住脚步说: “请向福瑟兹转达我深切的情意,夫人;就像您答应过我的那样,好好地照顾她;我,我要去打猎了;可能要到我回来以后才能再和您见面,也可能从此……这些狼是凶残的野兽;过来让我抱吻您一下,亲爱的。” 他几乎很动感情地抱吻了玛格丽特,走了出去,留下给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弄得目瞪口呆的她。 四十九 西班牙使臣 国王在自己的书房又见到了希科。 希科仍然因为害怕解释这封信而感到焦虑不安。 “嗯?希科,”亨利说。 “嗯,陛下,”希科回答。 “你不知道王后说些什么吧?” “不知道。” “她说你那该死的拉丁文会把我们这个家全给搅了。” “哎!陛下,”希科喊起来,“看在天主的份上,忘掉这拉丁文,让它就到此为止吧。一段嘴里讲的拉丁文,跟一段纸上写的不一样,一个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一个有时候连火也烧不掉。” “我,”亨利说,“我已经不再想它,要不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太好啦!” “我有别的事情要做,真的,根本没空去想它。” “陛下是宁可散散心吧,哦!” “不错,我的孩子,”亨利说,对希科说这短短的一句话的口气很不高兴,“不错,陛下我宁愿散散心。” “对不起,也许我打扰陛下了?” “哎!我的孩子,”亨利接着说,耸了耸肩膀,“我已经对你说过,这儿不比卢佛宫。这儿我们谈情说爱也好,打仗也好,搞政治也好,都是公开的。” 国王的目光那么温和,微笑那么亲切,希科觉得胆子大了。 “打仗、搞政治可比不上谈情说爱多,是不是,陛下?”他说。 “确实如此,亲爱的朋友,这我承认:这个国家太美了,朗格多克的葡萄酒是这么芳醇,纳瓦拉的女人是这么漂亮!” “哎!陛下,”希科接口说,“我看,您忘了王后啦,纳瓦拉的女人难道比她更美丽更可爱?要真是那祥,我可得好好恭维纳瓦拉的女人。” “见鬼!你说得有理,希科,我忘了你是使臣,代表亨利三世国王。而亨利三世国王是玛格丽特夫人的哥哥,所以在你面前,从礼节上讲我应该把玛格丽特夫人放在一切别的女人之上!可是你得原谅我的卤莽,希科;我不习惯接待使臣,我的孩子。”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德·奥比雅克高声通报: “西班牙使臣先生到。” 希科在扶手椅里跳了起来,国王看了微微一笑。 “喔,”亨利说,“这可是我没料到的当场出彩。西班牙的使臣!他来这儿搞什么名堂?” “对呀,”希科重复说,“他来这儿搞什么名堂?” “我们会知道的,”亨利说;“也许我们的西班牙邻居有什么边界纠纷要跟我协商。” “我告退了,”希科谦恭地说。“这想必是菲利普二世给您派来的一位真正的使臣,而我……” “法兰西的使臣让位给两班牙的使臣,就在纳瓦拉!见鬼!没这回事;打开藏书室的门,希科,你呆在里面。” “可是在里面我什么都听得见,想不听也不行哇,陛下。” “你听就是啦,见鬼!这管我什么事?我没什么要藏藏掖掖的。顺便问一下,您的国王没有什么别的话要你说了吗,使臣先生?” “没有了,陛下,一点也没有了。” “既然如此,你剩下的任务就是看看和听听了,正如世界上所有的使臣所做的一样;你在藏书室里执行这个任务再合适也没有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竖起耳朵好好听吧,我亲爱的希科先生。” 随后,他吩咐说。 “德·奥比雅克,吩咐卫队长把西班牙使臣先生领进来。” 希科听到这声命令,赶紧走进藏书室,很仔细地把绣着人像的门帘放下来。 缓慢而刻板的脚步声在镶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是菲利普二世陛下的使臣来了。 用于繁文褥节的那些开场白结束了,希科从他躲着的地方能够确信贝亚恩人是很善于应付接见的。 “我可以坦率地向陛下陈言吗?”来使用西班牙语问,这种语言是每个加斯科尼人和贝亚恩人都像家乡话一样谙热的,因为它们彼此极其相近。 “您请说吧,先生,”贝亚恩人答道。 希科竖起双耳。他的兴趣愈来愈浓了。 ‘陛下,”来使说,“我带来了天主教徒陛下的回音。” “好!。希科说,“既然他带来了回音,这就是说当初有过请求。” “关于什么事情?”亨利问。 “关于您上个月提的建议,陛下。” “喔,我的记性太坏了,”亨利说。“劳驾提醒我一下,是什么建议,使臣先生。” “就是针对洛林的那些亲王入侵法国的建议。” “对啦,尤其是针对我那个伙伴德·吉兹的入侵法国。太好啦!我现在记起来了;请往下说,先生。请往下说。” “陛下,”西班牙人接着说,“敝国国王虽然应邀跟洛林家族签署了盟约,但是仍然认为跟纳瓦拉结盟更为合宜,而且,我们挑明了说吧,更为有利。” “对,我们挑明了说,”亨利说。 “我要跟陛下坦率地谈一谈,陛下,因为我知道敝国国王对陛下的意愿。” “我也可以知道吗?” “陛下,敝国国王对纳瓦拉的任何要求都是不会加以拒绝的。” 希科把耳朵贴近门帘,咬了一下指尖来证实自己没有睡着。 “既然不会拒绝,”亨利说,“让我瞧瞧我能要求些什么吧。” “随陛下的意,陛下。” “见鬼!” “请陛下只管坦率地明说。” “见鬼!这倒叫我为难啦!” “西班牙国王陛下并不想让他的新盟友为难;我要向陛下提出的建议就是一个证明。” “我听着呢,”亨科说。 “法兰西国王把纳瓦拉王后视为死敌;他在使她蒙受耻辱以后,就跟她断绝了兄妹的情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法兰西国王的辱骂,我请求陛下原谅我提到这个敏感的话题……” “提吧,提吧。” “法兰西国王的辱骂已经是人所皆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连洗刷也洗刷不掉了。” 亨利做了个表示不以为然的姿势。 “传来传去是事实,”西班牙人继续说,“因为连我们也知道了,所以我重复说一遍,陛下:法兰西国王跟玛格丽特已经断绝了兄妹情分,既然他为了羞辱她,当众拦下了她的驮轿,让他的卫队长去搜她的驮轿。” “嗯,使臣先生,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由此可见,对陛下说来。跟这个被哥哥断绝兄妹情分的女人断绝夫妻情分,是再容易不过的。” 亨利朝门帘瞧了一眼,门帘后面,希科睁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心情焦急地等着看这个惊人的开场会有怎么个结局。 “在跟王后断绝夫妻情分之后,”来使继续说,“纳瓦拉国王和西班牙国王……” 亨利躬了一下身子。 “……之间的联盟,”使臣继续说,“就水到渠成了,是这样:西班牙国王把他的公主嫁给纳瓦拉国王,而西班牙国王陛下娶陛下的妹妹卡特琳·德·纳瓦拉。” 一阵得意的战栗通过贝亚恩人的全身,而一阵惊骇的战栗则通过希科的全身:一个看见美好的前程展现在地平线,宛如初升的朝阳霞光万道;另一个看见瓦洛亚家族的王位和前程在跌落和毁灭。 西班牙人一脸无动于衷而冷漠的表情,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主子的训令。 一阵深邃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以后,纳瓦托国王开口说。 “这个建议,先生,好极了,我感到不胜荣幸。” “西班牙国王陛下,”得意扬扬的谈判代表赶紧说,以为建议已经被热忱地接受了,“他对陛下只提出一个条件。” “啊!一个条件,”亨利说,“太应该了;让咱们看看是怎么个条件。” “我的主人帮助陛下对抗洛林家族的那些亲王,也就是说,为陛下打开通向王位的道路,与此同时,他希望通过与您结盟能更加顺利地保住弗朗德勒,眼下德·安茹公爵阁下正咬住这块地方不放。陛下当然明白这完全是我的主人对陛下的喜欢胜过洛林的那些亲王的表示,德·吉兹家族的那些先生们作为信奉天主教的亲王是他天然的盟友,而他们正单独在弗朗德勒对抗德·安茹公爵先生。然而,这里有个条件,唯一的条件;一个合情合理而且毫无困难的条件,西班牙国王陛下和您将通过双重的联姻结成同盟;他帮助您……(使臣考虑了一下,要一个适当的词)继承法兰西的王位,您向他保证弗朗德勒的安全。我素知陛下的明智,因此,我现在就可以认为我的谈判使命已经愉快地完成了。” 紧接着这番话的是一阵比刚才更深邃的沉默,大概这是要让即将作出的回答积聚起它的全部力量,灾神正等待着这个回答来决定去向,不是扑向法兰西.就是扑向西班牙。 亨利·德·纳瓦拉在书房里走了三四步。 “这么说,先生,”最后他说,“这就是您受命给我带来的回音喽。” “是的,陛下。” “没别的话了?” “没别的话了。” “好吧,”亨利说,“我拒绝西班牙国手陛下的提议。” “您拒绝公主的手!”西班牙人就像身上什么地方突然受了伤,痛得忍不住似的,一下子喊了起来。 “这是很高的荣誉,先生,”亨利抬起头答道,“但我并不认为它高于娶一位法国公主的荣誉。” “不错,可是第一个联盟把您引向坟墓;第二个联盟才把您引向王位。” “引向珍贵的、无与伦比的锦绣前程,先生,这我都知道,可是我决不会用我未来的臣民的鲜血和荣誉去换取这个前程。怎么!先生,难道我会拔出我的剑,为了异国的西班牙人去跟法兰西的国王,我的内兄为敌!怎么!难道我会阻挡在光荣道路上行进的法兰西的旗帜,去让绣着卡斯蒂利亚塔楼和莱昂狮子的大旗完成它已经开了头的事业!怎么!难道我会挑起兄弟间的残杀,会把异国人引进我的祖国!先生,好好听着我的话:我曾经请求我的邻居西班牙国王援助我去反对德·吉兹家族的先生们,这些觊觎我的继承权的贪婪的叛贼;而不是去反对我的内弟德·安茹公爵;也不是去反对我的朋友亨利三世国王;更不是去反对我的妻子,我的国王的妹妹。你们要去援助吉兹家族吗,您说,你们要为他们提供支援吗?你们去援助吧;我会让所有德意志和法兰西的新教徒冲向他们,也冲向你们。西班牙国王想重占他已经失去的弗朗德勒,让他去做他的先王查理五世做过的事情吧,让他去请求法兰西国王允许他通过,去领受根特第一市民的称号,亨利三世国王。我可以保证,是会像弗朗索瓦一世国王那样,允许他正大光明地通过的。天主教徒国王陛下说,我想要法兰西的王位?这是可能的,但是我不需要他来帮我取得王位。当王位空出来的时候,我自己会取得它的,这不管世界上随便哪个陛下的事。所以再见吧,再见,先生!请告诉我的菲利普兄弟,我谢谢他的提议。但是如果他真这么做,竟然以为我会有一刹那的犹豫来接受他的提议,我可就要怪罪他啦。再见,先生!” 使臣呆如木鸡,结结巴巴地说: “请您当心,陛下,两个邻居的和睦,会毁于一句错话。” “使臣先生。”亨利接着说,“请您明白这一点:做纳瓦拉的国王,或是做什么也不是的国王,对我是一码事。我的王冠是这么轻,即使它从我的头顶上落下来,我也不会察觉的;再说,眼前我知道它还在那儿,您但请放心。再说一次再见吧,先生;请告诉贵国的国王,我的雄心比他让我看见的要大得多。再见!” 贝亚恩人在任凭他的狂热的英雄气概支配的这一瞬间以后,又变成了,不是变成了他自己,而是又变成了人家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个人;他彬彬有礼地脸带笑容,把使臣一直送到书房门口。 五十 纳瓦拉国王的穷人   希科吃惊得发了呆,以致书房里只剩下亨利一个人以后,他还没想到走出那间藏书室。   贝亚恩人掀起门帘,走进去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嗯,希科师傅,”亨利说,“您觉得我应付得怎么样?”   “好极了,陛下,”希科还没有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应声说,“可是,说实在的,对于一个不常接见使臣的国王来说,看来您接见起他们来接见得挺好呢。”   “不过这些使臣都是我的兄长亨利给我招来的。”   “怎么回事,陛下?”   “是啊:要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他可怜的妹妹,别人是不会想到来迫害她的。你想想,倘若西班牙国王没有听说纳瓦拉王后被一个卫队长搜过她的驮轿,当众蒙受过羞辱,你想他会来向我提议离弃她吗?”   “我很高兴地看到,陛下,”希科回答说,“别人的一切企图都将是徒劳的,不论什么都不能破坏您和王后之间存在的这种美好的和谐关系。”   “哎!我的朋友,别人离间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得承认,陛下,我并不像您想象的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   “当然,我的兄长亨利的全部要求就是要我离弃他的妹妹。”   “这是怎么回事?请给我解释解释。哟!我没想到来这儿还能大长见识。”   “希科,你可知道,他们忘了把我妻子的嫁妆付给我?”   “不,我不知道,陛下;我只不过有所怀疑。”   “这笔嫁妆包括三十万金埃居?”   “好大的一笔钱。”   “还有好几座作为陪嫁的城市,其中有一座是卡奥尔?”   “漂亮的城市,见鬼!”   “我提过要求,不是要求我那三十万金埃居(尽管我很穷,我自信比法兰西国王富有),而是要求卡奥尔。”   “啊!您提过要卡奥尔,陛下?妈的!您干得好,我要是您,也会像您这么干。”   “所以,”贝亚恩人带着他那狡黠的微笑说,“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吧?”   “没有,不信,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所以要离间我和我妻子的关系,直到让我离弃她。没有了妻子,你明白,希科,也就没有了嫁妆,结果是没有了三十万金埃居,没有了那几座城,尤其是没有了卡奥尔。这是一种赖帐的办法,我的兄长德?瓦洛亚搞这种圈套是很拿手的。”   “而您很想得到这座城,是不是,陛下?”希科说。   “当然,因为说到底,我的贝亚恩王国算得了什么呢?一个被我的贪得无厌的内兄和岳母一块块吃掉的可怜的小国,与这个小国相连的国王称号,早已成了可笑的称号。”   “不错,把卡奥尔加进这个小国以后……”   “卡奥尔就将是我的壁垒,将是跟我具有共同宗教信仰的那些人的保障。”   “好吧,我亲爱的陛下,对卡奥尔您就死了这个心吧,因为,不管您是不是离弃玛格丽特夫人,法兰西国王是决不会把它交给您的,除非您去攻占它……”   “噢!”亨利喊起来,“要不是这座城那么坚固,尤其要不是我那么痛恨战争,我早就攻占它了。”   “卡奥尔是难以攻克的,陛下,”希科说。   亨利脸上换了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天真神情。   “噢!难以攻克,难以攻克,”他说;“要是我有一支军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好啦。”   “请听我说,陛下,”希科说,“我们在这儿不是为了互相说些中听的话。在加斯科尼人中间,您也知道,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要攻占由德·韦赞先生防守的卡奥尔,得有个汉尼拔或者恺撤才行,而陛下您,……”   “嗯,陛下我怎么啦?……”亨利带着狡黠的笑容问道。“陛下您刚才说了,您不喜欢战争。”   亨利叹了口气;一道火焰在他那充满忧郁的眼睛里燃起;可是,他即刻把这情不自禁的冲动压下去,举起一只久经风吹日晒变得黑黝黝的手捋着褐色的胡子,一边说:   “我从来没有拔出过我的剑,这是真的,我也决不会拔出它来,我是个平庸的国王,是个爱和平的普通人,可是,希科,有一点很奇怪,就是我反过来却很喜欢谈论打仗的事儿:这是遗传的天性。我的先祖圣路易有这份福气,虽然他因为受教育而变得信教虔诚,又因为天禀而爱和平,但他生得逢时,居然成了使矛的高手、骁勇的剑客。如果您愿意,希科,我们就来谈谈德·韦赞先生吧,他自己就是个恺撒或者汉尼拔。”   “陛下,请您原谅我,”希科说,“如果我不仅仅能够使您感到不快,而且能够使您感到不安。我之所以提到德·韦赞先生,无非是为了在您心中由于年轻和处世不足而可能萌发过的狂热的激情的余烬上再泼一瓢冷水。卡奥尔,您也知道,城池坚固,防卫森严,因为那是法国南部的咽喉之地。”   “唉!”亨利更重地叹了口气,“我全知道!”   “在那儿,”希科继续往下说,“土地既富庶,人民又安泰。有了卡奥尔,就有了粮仓、食柜、银箱、麦垛、住所和交往,有了卡奥尔,就事事对自己有利;没有卡奥尔,就处处对自己不利。”   “哎!真是见鬼!”纳瓦拉国王喃喃地说,“正因为这样,我当初极其想得到卡奥尔,曾经向我那可怜的母后提出过把它作为我的婚事的Sinequanon条件之一。瞧!我这会儿也说起拉丁文来了。所以卡奥尔本来就是我妻子的采地:他们答应过我,他们应该给我。”   “陛下,应该给您和真的给您……”希科说。   “你说得对,应该给我和真的给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的朋友;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真的给我哦。”   “我怕会是这样。”   “见鬼!”亨利说。   “恕我直言……”希科继续说。   “嗯?”   “恕我直言,他们也有理,陛下。”   “他们也有理?这话怎么说,我的朋友?”   “因为您不知道怎样履行您身为国王和法兰西公主的丈夫的职责,因为您不知道怎样先让他们把嫁妆给您,然后把您那几个城市交出去。”   “真遗憾!”亨利苦笑着说,“你难道忘了圣日耳曼一洛克赛卢瓦教堂的钟声?在我看来,一个新郎在新婚的当夜就有人想杀死他,是不会像想着逃命那样想到嫁妆的。”   “好!”希科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亨利问。   “是的,我认为,我们有过和平。好吧,您就应该利用这和平把证书办了;您应该,请原谅,陛下,应该不是谈情说爱,而是谈判。那要乏味得多,我知道,可是要有用得多。其实,我对您说这些,陛下,既是为了您,同样也是为了我那个当国王的主人。要是法兰西的亨利和纳瓦拉的亨利有坚强的联盟,法兰西的亨利将会比任何人都强大,而且,只要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能在一个共同的政治利益下联合起来,把他们的宗教利益搁到以后再去争论,那么,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也就是两位亨利,将会叫全人类在他们的脚下发抖。”   “哦!我嘛,”亨利谦逊地说,“我可不想叫任何人发抖,只要我自己不发抖就成……不过,噢,希科,咱们别再谈这些叫我心烦意乱的事吧。我没有卡奥尔,嗯!没有它我也能行。”   “那并不容易,我的国王。”   “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也认为亨利决不会把这座城交给我的。”   “我这样认为,陛下,而且这样确信,理由有三个。”   “说给我听听,希科。”   “十分愿意。第一,因为卡奥尔是一座物产丰富的城市,法兰西国王宁愿自己留着,而不会让给任何别人。”   “这样做可不大厚道吧,希科。”   “这就是王道,陛下。”   “哦!自己喜欢的就拿进,就是王道?”   “是的,这就叫学狮子的样,大的好的一份归自己,狮子是兽中之王。”   “如果有一天我当上国王,我的好希科,我会记住你说的这些话的。你的第二个理由呢,我的孩子?”   “是这样:卡特琳夫人……”   “这么说,我的好母后卡特琳,她一直在参与政治喽?”亨利问。   “一直如此,卡特琳夫人宁愿看到她的女儿在巴黎而不是在奈拉克,在她身边而不是在您身边。”   ‘你这么想?可是,卡特琳夫人,她喜欢女儿并没喜欢到发疯的地步呀。”   “对;不过玛格丽特夫人在您是个人质,陛下。”   “你真是太精明了,希科。要是我转过这种念头,就让魔鬼逮了我去;不过,话虽这么说,你说不定也有道理;是啊,是啊,一位法兰西的公主,一旦需要,就是一个人质。嗯?”   “嗯,陛下,把一个人的经济来源一减少,同时也就把这个人的乐趣给减少了。奈拉克是个很可爱的城市,这儿有景色迷人的花园,有无与伦比的小径,可是玛格丽特夫人断了经济来源,她会在奈拉克感到无聊,会怀念卢佛宫的。”   “我更喜欢你的第一个理由,希科,”亨利摇着头说。“那么我给您说第三个理由了。德·安茹公爵企图为自己创立一个王位,正在鼓动整个弗朗德勒;德·吉兹家族想为自己铸一顶王冠,正在鼓动整个法兰西;西班牙国王陛下一心想当君临天下的帝王,正在鼓动整个世界;而您,纳瓦拉的君主,您掌握天平秤,维持一定的平衡。”   “真的吗!我,连砝码都没有的?”   “对。您就瞧瞧瑞士共和国吧。成为一个有力量,或者说是一个有分量的人,您能把天平盘压下去。到那时您就不再是一个充当平衡块的砝码,而是真正的砝码了。”   “啊!我很喜欢这个理由,希科,推理严密之至。你真是个学者,希科。”   “说真的,陛下,我能是怎么一个人就是怎么一个人,”希科说,他受到这样的恭维,不管怎么说还是挺得意的,对原先他所不习惯的这种君王的好脾气,也觉得处之泰然了。   “这些就是对我的处境的解释?”亨利问。   “就是这些,陛下。”   “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切,希科,我总是在希望,你明白吗?”   “嗯,陛下,如果说我能给您一个忠告的话,那正好相反,是劝您别再希望了!”   “所以希科,我对法兰西国王的这张债券,正像我对不能向缴付租金的佃农的那些债券一样对待;我在他们的名字旁边写一个P(P是“还清”这个法文词Paye的头一个字母。)字。”   “意思是还清?”   “对。”   “那就请您写两个P字,陛下,再请您叹口气。”   亨利叹了口气。   “我会这样做的,希科,”他说,“况且,我的朋友,你也看到了,我们可以在贝亚恩生活下去,我并不是非要卡奥尔不可。”   “这我看到了,而且,正像我原先料到的,您是一位明智的君主,一位旷达的国王……可那是什么响声?”   “响声?哪儿?”   “好像就在庭院里。”   “打窗口瞧瞧,我的朋友,瞧瞧。”   希科走到窗口。   “陛下,”他说,“下面有十来个穿得怪里怪气的人。”   “噢!那是我的穷人,”纳瓦拉国王立起身来说。   “陛下有穷人?”   “当然,天主不是劝告我们行善吗?尽管我不是天主教徒,希科,我并不因此不是一个基督教徒。”   “太好啦!陛下。”   “来,希科,咱们下去!咱们一起去布施,过后再回来吃晚饭。”   “陛下,我跟着您。”   ”把小桌子上那个钱袋带上,就在长剑旁边,看见了吗?”   “我拿到了,陛下……”   “很好!”   两个人于是走下楼来,夜幕降临了。国王一路走着,显得愁眉深锁,心事重重。   希科望着他,看到他心事这么重,心里感到很难过。   “我真是见鬼,”他暗自对自己说,“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跟这个老实的君王去谈政治?我害得他忧心忡忡。真没想到我是这么一个浑球!”   一进庭院,亨利·德·纳瓦拉就向希科刚才看到的那群乞丐走去。   其实这是十一二个身材、相貌和衣着各不相同的人。一个没有经验的观察者会从他们的嗓音、步态和姿势上断定这些人是波希米亚人、异邦人和奇特的过路人,而一个有经验的观察者却能认出他们是乔装改扮的绅士们。   亨利从希科手里拿过钱袋,做了个手势。   所有的乞丐似乎完全懂得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走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向他鞠躬,做出一副谦卑的模样。可是他们脸上照旧显得既聪明又大胆,他们只向国王一个人鞠躬,仿佛在对他说:   “在这个外表下有一颗火热的心。”   亨利点头致意,随后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希科张着口子的钱袋,取出一枚钱币。   “哎!”希科说,“您知道这是金币吧,陛下?”   “是的,我的朋友,我知道。”   “见鬼!您可真有钱。”   “我的朋友,”亨利满面笑容地说,“你没看见这些金币我每枚都可以布施两次吗?我并没钱,穷得很,希科,我只好把每个比斯托尔切成两半来维持生计。”   “真的,”希科怀着越来越强烈的惊奇说,“这些都是分成两半的钱币,切的样式五花八门的。”   “哦!我跟我的法兰西兄长一样,他爱剪画儿拼着玩,我也有我的癖好。我在空闲的时候爱把我的杜卡托切着玩。一个没钱而诚实的贝亚恩人就像一个犹太人那样灵巧。”   “不管怎么说,陛下,”希科摇摇头说,因为他猜到其中必定又有什么蹊跷,“不管怎么说,这么布施可真是挺奇怪的。”   “你会换个样儿做吗,你?”   “确实如此:与其费这份劲把每个钱币分成两半,我宁可给他们一个整块的,同时对他们说:‘这是给两个人的!”   “他们会打架的,我亲爱的,本来我想干好事,结果反成了坏事。”   “得了!”希科喃喃说,他用这个堪称各种哲学的精髓的词儿,简单地表达了他对国王怪念头的反对。   亨利于是从钱袋里取出半枚金币,走到头一个乞丐面前,脸上显出他惯常仪表所具有的那种平静温和的表情,望着这个人,没有作声,可是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思。   “阿让,”那人鞠躬说。   “多少?”国王问。   “五百。”   “卡奥尔。”   亨利把半枚金币给了他,从钱袋中另取半枚。   这个乞丐比头一次更深地鞠了一躬,走掉了.   接着是另一个乞丐谦卑地鞠躬。“奥希,”他鞠躬时说。   “多少?”   “三百五。”   “卡奥尔。”   亨利把这第二个半枚金币给了他,在钱袋里另取半枚。这个人跟第一个一样走了。第三个上前来鞠躬。   “那尔博纳,”他说。   “多少?”   “八百。”   “卡奥尔。”   亨利把这第三个半枚金币给了他,从钱袋里又再取半枚。   “蒙托邦,”第四个乞丐说。   “多少?''   “六百。”   “卡奥尔。”   就这样,每个人都上前来鞠躬,说出一个名字,收下奇怪的施舍,报出一个数字——总数是八千。   亨利对他们每个人都回答“卡奥尔”,无一例外地把这几个字每次都说得很有力。布施完毕,钱袋空了,庭院里也不见一个乞丐了。   “行啦,”亨利说。   “完了,陛下?”   “对,完了。”   希科拉拉国王的衣袖。   “陛下!”他说。   “嗯?”   “陛下能俯允我有好奇心吗?”   “千吗不允许呢?有好奇心是很自然的事。”   “您对那些乞丐说些什么?他们到底又回答您些什么?”亨利面露笑容。   “说实在的,这儿的一切都那么神秘。”   “你这样觉得?”   “是的;我从没见过有这样布施的。”   “这是奈拉克的习惯,我亲爱的希科。你知道,俗话说,‘每个城都有自己的习俗。’”   “奇怪的习俗,陛下。”   “不,让魔鬼把我逮了去!再没比这更简单的了,你见到的这些人跑遍各地乞讨施舍;可是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   “那又怎样呢,陛下?”   “嗯,因为我不想老给一个地方的人,他们就把他们来的城市告诉我;这样一来,你明白,我亲爱的希科,我就可以把我的恩泽遍布四方,对我的国家每个城市的穷人都做些有益的事。”   “至于他们对您说的那些城名,陛下,那容易理解;可是您干吗对每个人都回答说‘卡奥尔’呢?”   “哦!”亨利带着装得非常像的惊奇表情说;“我回答他们卡奥尔?”   “当然!”   “你相信?”   “我确信。”   “那是因为,你知道,咱俩谈过卡奥尔以后,我就老是把这三个字挂在嘴上了。这情形就跟那些你没法得到而又一心想得到的东西一样:你老想着它,想着想着就说出口来了。”   “嗯!”希科满腹狐疑地朝刚才乞丐消失的方向望去,“我可没料到会有这么复杂,陛下,除了这一点,还有……”   “怎么!还有什么事?”   “还有每个人说的那些数字,把它们加起来,总数有八千多。”   “啊!说到这些数字,希科,我跟你一样,也不懂,莫非是——因为这些乞丐,你也知道,是分成不同行帮的,——莫非是他们报的自己行帮里的人数,这我倒觉得很有可能。”   “陛下!陛下!”   “来吃晚饭吧,我的朋友;照我看,再没比吃吃喝喝更能开人心窍的了。咱们到饭桌上再动脑筋吧,你将会看到我的比斯托尔是不是切过,我的酒瓶是不是满满的。”   国王吹了一下口哨,过来一个年轻侍从,亨利吩咐开饭。随后,他亲昵地挽着希科的胳膊,上楼回到书房里,晚餐摆在那儿。   经过王后的房间前,他朝那几扇窗子望了一眼,没见到灯光。“侍从,”他说,“王后陛下不在房间里吗?”   “王后陛下,”年轻侍从回答,“去看德·蒙莫朗西小姐去了,听说小姐病得很厉害。”   “啊!可怜的福瑟兹,”亨利说;“真的,王后心肠真好。来吃饭吧,希科,来呀!”      五十一纳瓦拉国王真正的情妇      这顿饭吃得再高兴没有了。亨利似乎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不再放在心上了。这个贝亚思人处在这样的心情时,可真是一个最好的同桌吃饭的伙伴。   至于希科,他尽力掩盖他开始冒头的不安情绪,这种情绪在西班牙使臣出现时纠缠住他,一直跟着他到庭院里,在施舍金币给那些乞丐的时候就更加厉害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离开过他。亨利过去很喜欢他的伙伴希科能够单独跟他吃饭;在亨利国王的宫廷上他对希科一直十分偏爱,这种有才智的人对有才智的人的那种偏爱;而希科这方面呢,除了那些西班牙使臣、有着口令的乞丐和切开的金币以外,他对纳瓦拉国王是非常有好感的。希科看见国王换了一种葡萄酒,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像一个快活的同桌吃饭的伙伴,他打定主意要自己注意节制,这样贝亚恩人酒醉饭饱后不由自主说出的那些俏皮话,他就不至于听漏一句。亨利拚命喝酒,他有着一套劝诱客人的办法,决不会让希科在三杯酒里少喝到一杯以上。   不过,大家都知道,希科先生的脑袋是够顽固的,至于亨利·德·纳瓦拉呢,他说,所有这些酒都是本地产的葡萄酒,他喝起这种酒来跟喝乳清一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交换着许许多多恭维话,给这一切增添了热烈的气氛。   “我多么羡慕您,”希科对国王说,“您的宫廷多么可爱,您的生活如花似锦,陛下,在这座美好的房子里,我看见多少张喜气洋洋的脸!加斯科尼这块美丽的地方多么富庶!”   “如果我的妻子在这儿的话,我亲爱的希科,我不会对你说我要说的话,可是,她既然不在这儿,我就可以向你老实承认,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是你看不见的那一部分。”   “啊!陛下,说真的,人们对陛下有些希奇古怪的说法。”亨利在他的安乐椅上朝后一靠,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笑出声来。   “是的,是的,难道不是吗?”他说,“大家说我管女臣民的事远远超过我管男臣民的事。”   “这是真的,陛下,不过这叫我很惊奇。”   “惊奇什么,我的伙计?”   “惊奇您,陛下,有着造就伟大国王的那种忙忙碌碌不知休息的脾气。”,   “啊!希科,你错了,”亨利说,“与其说我忙忙碌碌,倒不如说我懒懒散散,我的生活就足以证明。如果我要谈情说爱,我总是找离我最近的对象;如果我要挑选酒,我总是挑选离我最近的一瓶。希科,为你的健康干杯!”   “陛下,我深感荣幸,”希科回答,因为国王用那似乎能看透他内心深处的狡黠目光瞅着他,于是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所以,”国王抬起眼睛朝空中望着,继续说,“在我的家里有多少纠纷啊,伙计!”   “是的,我明白:王后的所有陪伴女侍都崇拜您,陛下。”   “她们是我的邻人,希科。”   “啊!啊!陛下,从这个原则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您住在圣德尼,而不是住在奈拉克,国王的生活很可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平静。”   亨利忧郁起来。   “国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希科?”亨利·德·纳瓦拉接着说,“国王!您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一个吉兹?我希望得到卡奥尔,的确如此,但这是因为卡奥尔近在我的家门口,还是我那个道理,希科。我有野心,不过是在坐着的时候;一站起来,我就觉得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真是活见鬼!陛下,”希科回答,“这种对手边东西的野心,很像恺撒·波尔奇亚的野心,他是一座城一座城地取得一个王国,他说意大利好比一棵蓟,要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去吃。”   “我认为,伙计,这个恺撒·波尔奇亚不是一个十分坏的政治家,”亨利说。   “不是,不过他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邻人,一个恶毒的兄弟。”   “啊!可是,你不会是在拿我这个胡格诺教的首领跟教皇的一个儿子相比吧?别忙,使臣先生。”   “陛下,我不拿您跟任何人相比。”   “为什么呢?”   “因为我相信拿您跟别人相比,而不跟您自己相比是错误的。您是有野心的,陛下。”   “真是怪事!”贝亚恩人说,“瞧瞧这个人,他拚命要我去希望得到什么东西。”   “但愿不会如此!陛下;正相反,我一心只希望陛下什么也别希望得到。”   “喂,希科,”国王说,“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回巴黎吧?”   “没有,陛下。”   “那就跟我一起过几天吧。”   “如果陛下给我荣幸,希望我陪伴,我求之不得能陪陛下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好吧,就这样,伙计,在这一个星期里,你将看到我会像一个亲弟兄一样。我们喝酒吧,希科。”   “陛下,我喝够了,”希科说,他开始放弃他原来打算把国王灌醉的念头。   “那我要离开你了,伙计,”亨利说,“一个人在饭桌上什么也不干,就不应该留下。听我说,我们喝酒吧!”   “为什么还喝?”   “为了睡得好。这种本地的土酒能让人美美地睡上一觉。你喜欢打猎吗,希科?”   “不大喜欢,陛下,您呢?”   “我呀,我太喜欢了,还是从我在查理九世宫廷待过以后开始的。”   “陛下为什么赐给我荣幸问我喜欢不喜欢打猎?“希科问。“因为我明天打猎,打算带你跟我一起去。”   “陛下,这太荣幸了。不过……“   “啊!伙计,你放心,这次打猎是为了让每一个军人眼睛看看热闹,心里高兴高兴。我是个好猎手,希科,我一心指望你能看到我满载而归,见鬼!你说您要了解我吗?”   “真是活见鬼!陛下,老实说,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好吧,这是我的一个你还没有研究过的方面。”   “陛下,只要是能使陛下高兴的事,我都将去做。”   “好!一言为定了!来了一个年轻侍从,我们要受到打扰了。”   “公事,在我吃饭的时候,有我的公事!这个亲爱的希科,他总以为还是在法兰西宫廷上,真是叫人感到奇怪。希科,我的朋友。要知道,这是在奈拉克……”   “那又怎么样,陛下?”   “一个人吃饱了晚饭就去睡觉。”   “可是这个年轻侍从?……”   “怎么,这个年径侍从,难道除了公事他不可以说别的吗?”   “啊!我懂了,陛下,我去睡觉了。”   希科站起来,国王也站起来,挽住他的客人的胳膊。希科给这么匆忙地打发走,不由得产生了疑心,再说,从宣布西班牙使臣到达时开始,每一件事情都使他感到可疑。因此,他决定尽可能迟地离开书房。   “啊!啊!”他摇摇晃晃地说,“真奇怪,陛下。”   贝亚恩人露出微笑。   “有什么奇怪的,伙计?”   “真是活见鬼!我脑袋发昏,刚才我坐着一直很好,可是,现在我站起来,哎呀呀!”   “得了!”亨利说,“我们只不过品尝了几口酒。”   “好!品尝,陛下,您把这叫做品尝?妙极了!陛下,啊!您是海量,我向您致敬就像对我的国王陛下致敬那样!好!您,您把这叫做品尝?”   “希科,我的朋友,”贝亚恩人说,一边用那种只有他才有的敏锐的目光望着,打算看看希科是真醉还是装醉。“希科,我的朋友,我想你现在最好是去睡觉。”   “是的,陛下;晚安,陛下,”   “晚安,希科,明天见!”   “是的,陛下,明天见!陛下说得对,希科最好是去睡觉。晚安,陛下!”   希科躺到了地板上。   亨利看见他的客人做出这个决定,朝门口望了一眼。尽管这一眼非常快,希科却在旁边看见了。   亨利走到希科跟前说:   “你醉成这个样子,我可怜的希科,所以有桩事你没有发现。”   “什么事?”   “就是你把我书房地上铺的席子当成了你的床。”   “希科是一个军人,希科不计较这种小事。”   “那么你就有两桩事没有发现。”   “啊!啊!……第二桩是什么事?”   “第二桩是我正在等一个人。”   “等人吃晚饭?也好,让我们一同吃。”   希科一使劲想站起来,但是没有能够站起来。   “真是活见鬼!”亨利大声说,“既然你突然一下子醉了,伙计!快走开,该死的!你明明看到她等得不耐烦了。”   “她!”希科说,“她是谁?”   “啊!该死的!就是我等的那个女人,她在门口那儿干等着……”   “一个女人!啊!您为什么不早说,亨利凯……啊!请原谅,”希科说,“我原来以为……我原来以为是在跟法兰西国王谈话。这个好心的亨利凯,您瞧,他宠坏了我。您为什么不早说,陛下?我这就走。”   “好极了,你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希科。好啦!站起来,快走开,因为我还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要过,你听见吗?整整一个夜晚。”   希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   “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好好睡吧。”   “您呢,陛下?”   “嘘——!”   “对,对,嘘!”   他打开门。   “你在走廊里会碰见那个年轻侍从,他会把你的卧房指给你。走吧。”   “谢谢,陛下。”   希科鞠了一个躬,一个喝醉的人腰能弯多低,他的腰就弯多低,然后他走了出去。   不过,房门在他身后刚一关上,他醉醺醺的样子就完全消失了,他朝前走了三步,突然又踅回来,把眼睛贴在那个很大的门锁上。   亨利已经在忙着给一个陌生女人开门。希科作为一个使臣,好奇心重,他想弄清楚这个女人是谁。   进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脱掉帽子,希科认出了迪普莱西一莫尔内的那张高贵而严肃的脸。他是亨利·德·纳瓦拉的严格而审慎的顾问。“啊!见鬼,”希科说,“这个人突然来找我们的这个恋人,不用说,他会比我妨碍他还要妨碍得厉害。”   但是亨利见到以后,脸上只显露出高兴的表情。他握了握新进来的人的手,轻蔑地把桌子推开,让莫尔内紧挨着他坐下,简直像一个情人接近他的情妇时那样热情。   亨利看上去好像急于想听到这位顾问将开口说出的头几句话;可是,在莫尔内开口以前,他突然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对方等一下;他走到门跟前,谨慎地插上门门,这使得希科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接着,亨利用火热的眼光瞧着这位大臣接连送到他面前的地图、计划和信件。   国王另外又点着了几根蜡烛,开始写字,在地图上做记号。“啊!啊!”希科说,“纳瓦拉国王的愉快夜晚原来是这样。真是活见鬼!如果每一个夜晚都像这一个夜晚,亨利.德,瓦罗亚就很可能要过一些不愉快的夜晚了。”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路,这是那个守卫走廊的年轻侍从,按照国王的命令正在等候他。   希科担心如果再听下去会给发现,于是伸直他那高大的躯干,问那个孩子他的卧房在哪儿。   况且,他也用不着再探听了,迪普莱西一露面,他什么都明白了。   “请跟我走,先生,”杜比阿克说,“我是派来领您去您的套房的。”   他领着希科到三层楼上,那儿早给他准备好了房间。对希科来说,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人们称为纳瓦拉国王的这个谜,谜底有一半已经给他猜到了。因此,他没有睡觉,而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床上沉思。这时候月亮落到屋顶的尖角上,仿佛是从一把银壶的上面,把它幽蓝色的光辉倾泻在河水上和草地上。“得啦,得啦,”希科忧郁地说,“亨利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亨利在搞阴谋。整个这座王宫,他的花园,围绕着他的这座城市,围绕着城市的这个省,整个儿是阴谋的策源地。所有的女人都在谈情说爱,不过谈的是政治爱情;所有的男人都在为自己缔造一个对美好前途的希望。亨利生性奸诈,他的聪明接近天才。他和西班牙这个诡计多端的国家暗中勾结。谁知道他回答使臣的那番如此高尚的话是不是和他心里所想的正好完全相反,谁知道他是不是向使臣眨过眼睛,或者用其它什么我这个躲着的人无法觉察的默契,通知了对方。亨利豢养着暗探,他付他们钱或者通过一个代理人付他们钱。那些乞丐恰恰正是一些乔装改扮过的绅士。他们的那些切割得那么技艺高超的金币,既是相认的证物,又是有形的、摸得着的口令。亨利是个假装钟情而且发了疯的角色,当人们以为他忙于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却把他的夜晚用来跟那个从不睡觉也不懂爱情是什么的莫尔内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看的,我已经看到啦。玛格丽特王后有一些情人,国王知道。他认得他们,容忍他们,因为他还需要他们或者是还需要她,也许同时都需要。他不是军人,但是他一定养着一批将帅之才;他没有很多钱,只得让他们挑选最使他们中意的金钱。亨利·德·瓦罗亚对我说他不睡觉;真是活见鬼!他不睡觉做得对。还幸亏这个毫无信义的亨利是一个老实的绅士,天主赐给他搞阴谋的天才,却忘记赐给他带头打天下的魄力。有人说亨利害怕火枪的声音。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送到军队里,大家都一致说,他在马鞍上不能待上一刻钟。幸亏如此,”希科又重复说了一遍;“因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像这样一个人,如果既会搞阴谋而又有魄力的话,这个人将会成为世界之王。吉兹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有两样长处:他既有魄力而又会搞阴谋,可是不利的是,他的勇敢和精明大家都知道,而对这个贝亚恩人却没有人提防他。只有我看清楚了他。”   希科搓了搓手。   “嗯?”他继续说下去,“既然看清楚了他,我呀,我在这儿就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那么,趁他工作或者说睡觉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这个城市。能够夸口在一天之内完成全部使命的使臣,我相信一定不多。而我,我已经完成了。因此,我要离开奈拉克,一旦到了奈拉克城外,我就快马加鞭奔往法兰西。”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装上当他晋见国王时取下来的马刺。   五十二 希科对自己在奈拉克如此深得人心,不免大吃一惊      希科打定主意从纳瓦拉国王的宫廷里隐名埋姓地出走,他开始收拾他那个小旅行包。   他尽可能使它简单,他的原则是:负担越轻跑得越快。当然,他的剑是他带的行李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算一算,需要多少时间,”希科一边捆旅行包,一边自己问自己,“才能把我看到的,因此,也是我担心的情况作为消息送到国王跟前?两天工夫到达一个城市,那个城市的干练的地方长官会派出骑上马飞奔的信使,这个城市,比方说,是纳瓦拉国王经常谈到,而且完全有理由念念不忘的那个卡奥尔。一旦到了那儿,我就可以休息了,因为人的体力毕竟有一定限度。因此我在卡奥尔休息,让马替我跑路。干吧,我的朋友希科,现在需要的是两条腿、轻捷和沉着。你以为你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不,你才不过完成了一半,甚至一半还不到呢。”   希科说到这儿,把蜡烛熄掉,尽可能轻地打开门,开始摸黑往外走。   希科真是一个精明的战略家,他跟着杜比阿克来的时候,就曾经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前看一眼,后看一眼,把所有的地方都认清楚了。   一间前厅,一条走廊,一道楼梯;接着,在楼梯底下是院子。   但是希科在前厅里刚走了四步路,就撞在一样东西上,这样东西马上立了起来。   这样东西原来是躺在卧房门外席子上的一个年轻侍从,他给惊醒了,说:   “啊!晚上好,希科先生,晚上好!”   希科认出是杜比阿克。   “嗯!杜比阿克先生,晚上好,”他说,“请您稍微让开一下,我想去散散步。”   “啊?不过夜间不准在城堡里散步,希科先生。”   “请问为什么不准,杜比阿克先生?”   “因为国王担心小偷,王后担心向女人献殷勤的人。   “见鬼!”   “只有小偷和献殷勤的人才会在夜里散步,不睡觉。”   “可是,亲爱的杜比阿克先生,”希科露出最和蔼的微笑说,“我既不是小偷,又不是献殷勤的人,我呢,我是使臣,是跟王后说拉丁语,又跟国王吃晚饭,弄得精疲力喝的使臣,因为王后是一位高明的拉丁语学者,国王是一位高明的酒徒。我实在想去散散步,朋友,就让我出去吧。”   “在城里吗?希科先生?”   “啊!不,在花园里。”   “哟!花园里,希科先生,比城里更不准。”   “我的小朋友,”希科说,“真应该称赞您一句,就您这么个年纪来说,您的警惕性还真高。难道就没有一点事好让您关心的吗?”   “没有。”   “这么说,您不赌钱,也不谈情说爱?”   “赌钱,得有钱,希科先生,谈情说爱,得有情妇。”   “那是当然的,”希科说。   他手伸进口袋里去摸。   年轻侍从瞧着他摸。   “您仔细回忆回忆,我亲爱的朋友,”希科对他说,“我敢打赌,您一定能想起某一个可爱的女人,请用这个给她多买些缎带,多雇几回拉小提琴的。”   希科把十个皮斯托尔塞进年轻侍从的手里,这些皮斯托尔可不是贝亚恩人的那种切过边的皮斯托尔。   “是呀,希科先生,”年轻侍从说,“一看就知道您是从法兰西宫廷来的,您这种盛情真叫人没法拒绝,从您的卧房出去吧,不过千万不要弄出响声。”   希科没等他再说第二遍,便像个影子似的一下子溜过走廊,又从走廊到了楼梯上,但是到了列柱廊下面,发现王宫的一个军官坐在椅子上睡觉。   这个人用他身体的重量顶住了门,想通过这道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啊!年轻侍从这个小坏蛋,”希科嘴里咕浓,“你知道这儿有人,却不事先告诉我。”   还有更倒霉的,这个军官看上去睡得很惊醒:他身子神经质地惊跳着,一会儿晃晃这只胳膊,一会儿动动那条腿,甚至有一回胳膊一伸,仿佛快要醒来一样。   希科朝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一个什么出口,仗着他的两条长腿和过人的腕力,可以不通过门,而从那儿逃出去。   他终于看见了他需要的出口。   那是一扇被人称为窗的那种拱形窗子,它敞开着,也许是为了让空气进来,也许是因为纳瓦拉国王这个不够细心的主人,并不认为应该重新装玻璃。   希科用手指探查墙壁,他一边摸,一边估计凸出部分之间的距离,然后踩在那上面,像爬梯子似的一步一步往上爬。我们的读者知道他又灵活又轻巧,他终于爬了上去,声音比秋风扫下的树叶落在墙上的响声还要轻。   但是气窗上有块不相称的隆起部分,因此,尽管希科的肚子很瘪,尽管他的像猫那样柔软的肩膀,为了少占地方,好像脱了臼,而且缩到肉里去了似的,但是窗子的椭圆形跟他肚子和肩膀形成的椭圆形并不相等。   结果,希科把头和一个肩膀塞过去,脚离开了墙上的一个凸出部分,悬在半空中,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他开始一次次地使劲,头一个结果是撕破了他的紧身短袄,和划破了皮肤。   使他的处境更加困难的是他那把剑,剑柄怎样也过不去,在里面形成了一个钩子,把希科紧紧地固定在气窗的窗框里。希科集中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耐性,所有的本事,来解挂剑的肩带上的搭扣,可是他的胸脯恰巧压在搭扣上。他不得不改变办法。他成功地把胳膊从背后伸过去,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多亏他身体瘦削,剑一拔出来,很容易就找到一个空隙,剑柄从这个空隙穿了过去,剑眼看着就要先掉在石板地上,希科呢,像一条鳗鱼似的从窗孔钻过去,跟着剑一块儿落下来,用双手挡着,好让落地的声音轻一点。   人跟气窗的包铁口子进行的这一场搏斗不会不弄出响声,因此,希科一站起来,就面对面看到了一个卫兵。   “啊,我的天主!您摔坏了吧,希科先生?'’这个人一边问,一边把戟尖伸过去,让他扶住。   “又是一个!”希科心里想。   接着,他想到了这个正直的汉子在向他表示关心,于是说,“没有什么,我的朋友。一点儿没有什么。”   “真幸运。”卫兵说,“我敢说,无论谁玩这一手绝招,没有不摔破脑袋的,说真话,只有您才行,希科先生。”   “真见鬼,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希科吃惊地问,仍旧想要走过去。   “我知道您的名字,是因为我今天早晨在宫里看见过您。我问过:‘那个跟国王谈话的,气派高贵的绅士是谁?'”   “‘那是希科先生。’别人回答我。我就这样知道了。”   “再不可能比您说得更好了,”希科说,“不过,我时间来不及了,我的朋友,请允许……”   “允许什么,希科先生?”   “允许我离开您,去办我的事。”   “可是在夜间没有人走出王宫,我奉到了命令。”   “您明明看见有人走出来了,因为我,我已经出来了。”   “这是个理由,我完全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   “您要回去,就这么回事,希科先生。”   “啊!不行。”   “什么,不行!”   “至少不能从那儿回去,那条路实在太难走。”   “如果我是一个军官,而不是一个卫兵,我就要问您为什么从那儿来,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您要回去。回去吧,希科先生,我求您。”   卫兵在他的要求里用了那种劝说的口气,使希科受到了感动。因此;希科把手伸进口袋去摸,掏出了十个皮斯托尔。   “您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我的朋友,“他说,“当然不会不懂得,既然我从那儿过来,衣服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我再从那儿过去,情况会更加糟糕;到那时我的衣服会扯个稀烂,弄得一丝不挂。在一个打王后算起,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宫廷上,这样未免太失礼了。请让我过去找个裁缝吧,我的朋友。”   希科把十个皮斯托尔放到他的手里。   “那就赶快过去,希科先生,赶快过去。”   他把钱装进口袋。   希科到了街上,辨了辨方向。他来的时候是穿过城市以后到达王宫的,现在他朝方向相反的一条路走。因为他应该从和他进来的那座城门方向相反的一座城门出去。就是这么回事。这天夜里,天气清朗,没有一片云,对逃跑来说是很不利的。希科怀念法兰西的那些多雾的美好的夜晚,在这个时刻,走在巴黎的街上,相隔四步,就谁也看不见谁。另外,他鞋底上的铁钉,走在城里尖尖的石子路上,声音响得像马的蹄铁。   倒霉的使臣从街角刚一转弯,就碰上了一支巡逻队。他主动地站住,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引起怀疑,打算躲起来或者强行通过。   “喂!晚上好,希科先生,”巡逻队长一边对他说,一边举剑向他致敬。“您愿意让我们把您送回王宫去吗?您看来好像是迷路了,正在寻路。”   “唉哟!这儿所有的人都认得我?”希科低声咕哝道,“见鬼!这真是怪事。”   接着,他提高嗓子,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掌旗官,您弄错了,我不去王宫。”   “您错了,希科先生,”军官严肃地回答。   “为什么,先生?”   “因为有一道严格的命令,奈拉克的居民,除非有特别紧要的事,不点灯是不准出门的。”   “对不起,先生,”希科说,“不过这道命令不可能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我不是奈拉克人。”   “是的,可是您人在奈拉克……居民不是指生在……居民是指住在……您不能不承认您是住在奈拉克,因为我是在奈拉克的街道上遇见您的。”   “您说得完全合乎逻辑,先生;可惜,我,我有急事,请您稍稍把您的命令通融一下,让我过去吧。”   “您会迷路的,希科先生。奈拉克城里大街小巷弯弯曲曲,您会掉进那个臭坑里的,您需要别人带路。请允许我派三个士兵送您回王宫。”   “不过,我对您说,我不去王宫。”   “那您去哪儿?”   “我夜里睡不着,想散散步。照我看,奈拉克是一座可爱的城市,充满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想看看它,研究研究它。”   “您想到哪儿,就送您到哪儿,希科先生,喂,来三个人!”   “我恳求您,先生,请不要败坏我的散步的兴致,我喜欢单独一个人。”   “您会被强盗杀害。”   “我带着剑。”   “啊!真的,我没有看见您带着剑,那么,因为您带着武器,治安官会逮捕您的。”   希科看出他无法使用狡猾的手段脱险,就把军官拉到旁边。“哦!先生,”他说,“您又年轻又可爱,您懂得爱情这个专横的暴君是怎么回事。”   “当然,希科先生,当然。”   “是这样,爱情在我心头像火烧一样,掌旗官,我要去拜访一位夫人。”   “在哪儿?”   “在一个市区里。”   “年轻吗?”   “二十三岁。”   “美丽吗?”   “像爱神一样美丽。”   “我祝贺您,希科先生。”   ”好!现在您让我过去了吧?”   “哎呀!看来是刻不容缓?”   “刻不容缓,这话说对了,先生。”   “过去吧。”   “不过一个人,是不是?您认为我不会连累……?”   “怎么会呢!……过去吧,希科先生,过去吧。”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掌旗官。”   “先生!”   “不,真是活见鬼!这是功德无量的行动。不过,您怎样认得我的?”   “我看见您在宫里跟国王在一起。”   “小城市就是这样!”希科想,“在巴黎我要是也像这样出名,我身上而不是紧身短袄上,不知道要给戳穿多少窟窿了!”他握了握年轻军官的手,军官对他说:   “对了,您去哪个方向?”   “去阿让城门那个方向。”   “别走错路。”   “我不是就在这条路上吗?”   “对,一直走,别遇到意外的事,这就是我对您的祝愿.”   “谢谢。”   希科向前走了,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轻快,心情从来没有这么高兴。   他还没有走上一百步,迎面碰上了夜间巡逻队。   “见鬼!这个城市防范得多么严密!”希科心里想。“不准通过!”带队的治安官大吼一声,声音像打雷一样响。”先生,”希科争辩说,“可是我想……”   “啊!希科先生!原来是您;这么冷的天气,您怎么跑到街上来了?”治安官问。   “啊!的确,这是一件怪事,”希科十分焦急地想。   他行了礼,想继续走路。   “希科先生,留神,”治安官说。   “留神什么,长官先生?”   “您走错了路;您正朝城门的方向走。’   “一点不错。”   “那我要拦住您,希科先生。”   “不行,长官先生,该死!您这一下可厉害!”   “不过……”   “过来,长官先生,别让您的士兵听见我们要说的话。“治安官走到他跟前。   “我听着,”他说。   “国王派我去找阿让城门的守门军官。”   “啊!啊,”治安官十分吃惊地说。   “这叫您感到惊奇?”   “是的。”   “不过,您既然认得我,就不应该感到惊奇。”   “认识您是因为看见您在宫里跟国王一起。”   希科跺了跺脚,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这足够向您证明陛下对我很信任。”   “当然,当然;您去办国王交给您办的事吧,希科先生,我不阻挡您。”   “真可笑,不过也有意思,”希科心里想,“我一路上碰到不少麻烦,但是总算顺利通过了。真是活见鬼!城门到了,这大约是阿让城门,五分钟以后我就出城了。”   他的确是到了那座城门,一个卫兵肩上扛着一支火枪把守城门,他来回地走动着。   “对不起,我的朋友,”希科说,“请您下命令给我开城门,好不好?”   “我不下命令,希科先生,”卫兵客气地回答说:“因为我是一个小兵。”   “您也认识我,您!”希科气冲冲地说。   “我很荣幸,希科先生,今天早晨在王宫里站岗,看见您跟国王谈话。”   “好,我的朋友,既然您认得我,有件事您听着。“   “什么事?”   “国王有紧急使命派我送到阿让去,你只消把暗门给我开一下就行了。”   “我非常愿意,希科先生。但是我没有钥匙。”   “谁有钥匙?”   “值班军官。”   希科叹了口气。   “值班军官在哪儿?”他问。   “这倒不用您费事。”   士兵拉了一下铃,军官在哨所里睡觉,铃声会叫醒他。“什么事?”军官从天窗探出头来问。   “我的官长,有一位先生想出城,希望给他把城门打开。”   “啊!希科先生,”军官大叫道,“对不起,让您久等了,真过意不去;请原谅,我愿为您效劳,我马上下来。”   希科开始发火,咬着自己的指甲。   “简直就没有一个人不认得我!这么说,奈拉克是一盏灯笼,而我是蜡烛。”   军官在门口出现。   “请原谅,希科先生,”他急急忙忙走向前说,“我在睡觉。”   ”当然可以,先生,”希科说,“夜晚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费心给我打开城门,好吗?国王……您不用说也知道国王认识我吧?”   “我今天在王宫里看见您跟陛下谈话。”   “不错,一点不错,”希科低声咕哝,“好吧!如果您看见我跟国王谈话,您至少没有听见我们谈些什么吧。”   “没有,希科先生,我说老实话。”   “我也一样,国王跟我说,命令我今天夜里替他到阿让去办一件事,这座城门是阿让门,对不对?”   “是的,希科先生。”   “城门关着。”   “您也看到了。”   “麻烦您叫人替我打开。”   “当然可以,希科先生!昂泰纳,昂泰纳,给希科先生开城门,快点,快点,快点!”   希科睁大眼睛,像在水里潜了五分钟以后从水里出来时那样喘了口气。   城门的铰链嘎嘎地响着,对可怜的希科来说,这是天堂之门,隔着这座门他看到了自由带来的各种快乐。   他友好地向军官行完礼,朝着拱门走去。   “再见,”他说,“谢谢!”   “再见,希科先生,一路顺风!”   希科朝城门又走了一步。   “对了,我多么糊涂!”军官说着追上希科,拉住他的袖子,“亲爱的希科先生,我忘记向您要出城证。”   “什么!出城证?”   “当然。您是一个军人,希科先生,您知道出城证是什么,对不对?您完全懂得,没有国主的出城证,任何人都不能从像奈拉克这样一个城市出去,特别是国王住在这个城市里的时候。”   “该由谁签署这个出城证?”   “由国王亲自签署。因此,国王既然派您出城,他不会忘记给您一张出城证的。”   “啊!啊!您难道怀疑不是国王派我来的?”希科说,他眼睛直向外冒火,因为他看到自己快要失败了,一怒之下,他起了这个坏主意:把军官和守门的杀死,冒着给无数火枪子弹追击的危险,从打开的城门逃出去。   “我什么也不怀疑,希科先生,特别是对我荣幸地听到您对我说的那些事,不过,请您想想,如果国王派您……”   “他亲自派的,先生,亲自!”   “那就更不用说了,陛下当然知道您要出城。”   “真是活见鬼!”希科嚷道,“我相信陛下知道。,   “因此我明天早晨得有一张出城证交给要塞司令。“要塞司令,”希科问,“是……?”   “是德莫尔内先生,他对命令是从不马虎的,希科先生,这您一定知道,如果我违背了下给我的命令,他会干脆把我枪毙的。”希科开始摸着他的剑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笑容,这时候他一回头看见城门被一支城外巡逻队堵住;即使他杀死军官、卫兵和守门的,那支巡逻队也会挡住他,使他出不了城。   “好呀,”希科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这一手玩得真漂亮,我是一个傻瓜,我输了。”   他转过身来。   “要不要送您,希科先生?”军官问道。   “不必费心,谢谢,”希科回答。   希科朝回走,不过他的苦难并没有到此就结束。   他遇见治安官,那人对他说:   “哟!希科先生,您要办的事到底办好了吗?见鬼,这件事只有您能办得到,您办得真快!”   没有走多远,那个掌旗官在街角拦住他,对他大声说:“晚上好,希科先生。怎么样,那位夫人?……您对奈拉克满意吗,希科先生?”   最后是列柱廊下的那个士兵,仍旧在原地站岗,又损了他一顿。   “该死!希科先生,”他说,“裁缝没有把衣服补好,天主原谅我,比离开的时候更破烂了。”   希科不愿意像一只兔子,冒着被剥掉皮的那种危险,再从那个挤压模子般的气窗中间钻回去;他躺在大门外面假装睡觉,意外地,或者不如说是出于发善心,大门开了,希科又羞愧又丧气地回到王宫里。   他的惊慌的神色把那个一直守在岗位上的年轻侍从打动了。“亲爱的希科先生,”他说,“您要不要我告诉您这一切秘密在哪儿?”   “说吧,阴险的家伙,说吧,”希科低声说。   “好的,国王很喜欢您,所以他坚决不放您走。.   “你早就知道,小坏蛋,就是不对我说。”   “啊!希科先生,不可能说,这是国家秘密。”   “可是,我给过你钱,无赖!”   “啊!这个秘密不止值十个皮斯托尔,您会承认这点的,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到他的卧房,怒气冲冲地睡着了。      五十三 纳瓦拉国王的犬猎队队长      玛格丽特离开国王,立刻就到侍从女伴们的套房去。她顺便带上她那个住在宫里的医生希拉克,他们一块儿走进可怜的福瑟兹的屋里,福瑟兹脸色苍白,被好奇的目光围着,她喊着肚子疼;因为疼得厉害,所以不愿意回答任何询问,也不愿意接受任何安慰。   福瑟兹这时的年纪是二十到二十一岁之间,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美丽女人,蓝眼睛,金黄色头发,腰身柔软,极其高贵优雅,只是将近三个月以来,她从来没有出过房门,总推说身子倦乏,起不来。她原来躺在一张长榻上,最后从长榻回到了她的床上。希拉克把在场的人都打发走,坐在病人的床头,单独跟她和王后留下。   福瑟兹被这个开场吓坏了,希拉克和王后的相貌,一个沉着镇定,一个冷漠无情,更使得这个开场带有几分严肃的气氛。福瑟兹在枕头上支起身子来,结结巴巴地对王后给她的荣幸表示感谢。玛格丽特的脸色比福瑟兹的更苍白,这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比暴行或者疾病更使人痛苦。   希拉克给年轻姑娘按脉,不过,她几乎不愿意让他按脉。“您觉着怎样?”他检查了一会儿,问她。   “肚子疼,先生,”可怜的姑娘回答,“不过这会好的,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我能得到安静。”   “什么安静,小姐?”王后问。   福瑟兹泪如雨下。   “别难过,小姐,”玛格丽特接着说,“陛下要我来看您,让您振作起来。”   “啊!多么仁慈,夫人!”   希拉克放开福瑟兹的手。   “我,”他说,“我现在知道您生的是什么病了。”   “您知道了?”福瑟兹哆嗦着低声说。   “是的,我们知道您一定很痛苦,”玛格丽特补充说。福瑟兹像这样受到两种冷酷无情的摆布,一种是科学的冷酷无情,另一种是嫉妒的冷酷无情,她继续陷在惊慌失措中。玛格丽特朝希拉克做了一个手势,希拉克走出卧房。这时候福瑟兹的害怕变成了浑身打哆嗦,险些晕了过去。   “小姐,”玛格丽特说,“尽管一段时间以来,您对待我,像对待一个陌生人,尽管天天有人告诉我,您在我丈夫面前讲我的坏话……”   “我,夫人?”   “请您别打断我。尽管您渴望得到一个远远超出您的野心之上的地位,可是我对您的友谊,对包括您在内的伴妇们的友谊,促使我在陷入大家现在看到的不幸时来帮助您。”   “夫人,我向您起誓……”   “不要否认,我的烦恼已经太多了;不要破坏荣誉,因为您是我的人。小姐,把一切都告诉我,在这件事上我会像个做母亲的那样给您帮忙的。”   “啊!夫人!夫人!难道您相信别人说的那些话吗?”   “当心,别打断我的话,小姐,因为我觉得时间紧迫了。我是想说,这时候希拉克先生,——他知道您的病,您不记得他刚才说过的话,——这时候希拉克先生正在前厅向所有人宣布,全国都在议论的那种传染病已经传到了王宫,您有染上这种病的危险。不过我呢,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要把您带到马斯一达热努瓦去,那是一所离我的丈夫国王很远的房子,我们可以单独,或者说差不多单独待在那儿,至于国王,他同他的随从人员去打猎,据他说,这场打猎要把他留在外边好几天。我们等到您分娩以后再离开马斯一达热努瓦。”   “夫人!夫人!”福瑟兹大声说,由于害羞,同时也由于痛苦,脸涨得通红。“您如果相信别人对我的一切议论,那就让我悲惨地去死吧。”   “您辜负了我的好心,小姐,您也对国王的友谊过份信任,他要求我不要把您扔下不管。”   “国王!……国王说过……?”   “我说的话您不相信吗,小姐?我,如果我没有看出您真正的病的症状,如果我没有从您的痛苦猜出最后时刻即将近了,那我也许会把您的否认信以为真。”   这时候好像是为了证明王后说得完全有理,可怜的福瑟兹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压垮,重新躺倒在床上,脸变成灰白色,身体抖动着。   玛格丽特看了她一会儿,眼光里没有愤怒,不过也没有怜悯。“小姐,难道我仍然应该相信您的否认不成?”玛格丽特最后在可怜的姑娘能坐起来时对她说。她在坐起来时,露出来一张神色惊慌、眼泪直流的脸,即使卡特琳见到了也会感动。   这时候,就像天主成心要给这个不幸的孩子送来帮助似的,房门开了,纳瓦拉国王匆匆走了进来。   亨利没有跟希科相同的理由去睡觉,他没有睡觉。   他跟莫尔内在一起工作了一个小时,又把他向希科郑重其事地宣布的狩猎作了种种安排,然后才跑到侍从女伴这幢房子来。“喂,怎么回事?“他一进来就说,“为什么我的姑娘福瑟兹总是不舒服?”   “您看见了吗,夫人,”年轻姑娘一看见她的情人,就大声嚷起来,由于有了支持她的人,她显得坚强起来,“您看见了国王什么也没有说,我否认是做对了吗?”   “先生,”王后朝着亨利转过身来,打断她的话说,“我求您,让这场丢脸的斗争停止吧,我相信我刚才懂得了陛下赐予我对我信任的荣幸,把小姐的情况说给我听。请您告诉她,我一切全知道了,好让她在我说的时候,她不至于怀疑。”   “我的姑娘,”亨利问,他甚至没有企图掩饰他的亲切的态度,“您坚持不承认吗?”   “秘密并不属于我,陛下,”这个勇敢的孩子回答,“只要我没有从您口里得到允许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的福瑟兹姑娘是一个诚实的姑娘,夫人,”亨利接着说,“饶恕她吧,我恳求您;您呢,我的姑娘,您要完全相信您的王后的仁慈;感谢是我的事,由我负责来办。”   亨利抓住玛格丽特的手,激动地握了一下。   这时候,一阵痛苦像潮水似的重新袭击年轻姑娘,她再一次在狂风暴雨面前屈服,发出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像一朵给压弯的百合花似的垂下头去。   亨利看到福瑟兹苍白的前额,充满泪水的眼睛,潮湿散乱的头发;看到她鬓角和唇边沁出的一串串那种仿佛临近死亡的剧痛的汗珠,他一直感动到了内心深处。   他伸开双臂,发狂地朝她扑过去。   “福瑟兹,亲爱的福瑟兹!”他跪在她的床边,低声说。玛格丽特神情忧郁,一声不响,去到窗前把发烫的前额靠在窗玻璃上。   福瑟兹勉强抬起胳膊搂住她的情人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在这最后的也是临终的一吻里,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亨利,向他诀别。   接着,她又失去知觉,倒下去了。   亨利跟她一样脸色苍自,跟她一样既不动一动,也没有一点声音,头倒在她这个垂死的病人的床单上,这张床单看来马上就要变成一张裹尸布了。   玛格丽特走到这两个人跟前,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在这两个人身上混合在一起。   “请您站起来,先生,让我来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她说,口气既坚决而又威严。   亨利仿佛对自己的这种表现感到不安,一条腿跪着,半直起身子。   “啊!什么也不要害怕,先生,”她说,“只有在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时,我是强硬的;违背我的心意,我就不能为自己做出保证,不过,幸好在整个这件事里,与我的心毫无关系。”   亨利抬起头来。   “夫人,“他说。   “什么也别再说了,先生,”玛格丽特伸出手,说,“不然的话,我会以为您的宽宏大量原来有自私的打算。我们是兄妹,我们会互相了解的。”   亨利把玛格丽特拉到福瑟兹跟前,把福瑟兹一只冰冷的手放在玛格丽特滚烫的手里。   “走吧,陛下,走吧,”王后说,“动身打猎去吧。在这种时侯,您越多带些人走,就越能使那些好奇的人远离……小姐的床。”   “可是,”亨利说,“我在前厅没有看见一个人。”   “不,陛下,”玛格丽特微笑着回答,“他们认为这儿有瘟疫,您赶快去别的地方消遣吧。”   “夫人,”亨利说,“我这就动身,为了我们两人,我去打猎。”他充满柔情地朝仍旧昏迷不醒的福瑟兹看了最后一眼,急忙从套房走出去。   他一到前厅,仿佛要把剩下的焦虑从前额上摔掉似的,摇了摇头,然后,脸上露着笑容,他特有的那种狡诈的笑容,上楼到希科的屋里去,希科呢,我们已经交代过,他正酣睡。   国王叫人打开门,他推了推床上熟睡的人说:   “喂!喂!伙计,”他说,“起来,起来,两点钟了。”   “啊!见鬼,”希科说,“您叫我伙计,陛下,您也许把我当成德,吉兹公爵了吧?”   亨利平常谈到德·吉兹公爵的时候,确实总习惯叫他伙计。“我把你当作我的朋友,”他说。   “您使我成了囚犯,可我是一个使臣呀!陛下,您侵犯了人权。“亨利笑了起来。希科呢,他首先是一个风趣的人,禁不住自己要给亨利作伴。   “你发疯了。怎么回事,见鬼!你打算离开这儿?待您不好吗?”   “太好了,真是活见鬼!太好了,我觉着我在这儿就像一只在家禽棚里养肥的鹅。人人都对我说,‘小乖乖,希科小乖乖,他多可爱!’可是他们剪了我的翅膀,把门关上不让我出去。”   “希科,我的孩子,”亨利摇了摇头,说,“你放心,你还没有肥得够做我饭桌上的菜。”   “可是,陛下,”希科坐起来,说,“我发现您今天上午挺高兴,有什么消息?”   “啊!我就告诉你:因为我要出门打猎了。你瞧,我每次去打猎总感到非常高兴。好了,下床吧,伙计,下床吧!”   “怎么,您带我去,陛下?”   “你当我的史官,希科。”   “我去记录射中的次数?”   “对了。”   希科摇了摇头。   “喂,怎么回事?”国王问。   “我呀,”希科回答,“像这种热闹事儿我看在心里总是感到不安。   “得啦l”   “是的,正像出太阳的时候,……”   “怎么样?”   “是这样,陛下,雨、闪电和雷离着不远了。’   亨利摸着胡子,微微笑了笑,回答道:   ”如果有大雷雨,希科,我的披风很大,可以遮住你。,希科一边穿衣服,一边咕哝,国王朝前厅走去,大声喊道:“我的马,派人去通知德.莫尔内先生,我准备好了。”   “啊!德·莫尔内先生是这次打猎的犬猎队队长?”希科问。“德·莫尔内先生在这儿什么都管,希科,”亨利回答,“纳瓦拉国王太穷,没有办法分门别类地分成各种职务,我,我只有一个人。”   “是的,可是他是好样的。”希科叹了口气说。    五十四 在纳瓦拉怎样猎狼   希科朝出发的准备工作看了一眼,不由得低声说,亨利·德·纳瓦拉国王的狩猎没有亨利·德·法兰西国王的狩猎那么豪华。   仅仅只有十二个到十五个绅士组成陛下的全部随从,其中有他认识的德·蒂雷纳子爵先生,造成国王夫妇不和的人物。   再说,这些先生的阔气仅仅是表面上的,他们没有相当大的收入供他们作无益的挥霍,甚至有时连有益的开销也不行,因此他们几乎都不穿那个时代流行的猎装,却头戴柱形尖顶盔,身穿护胸甲,结果使得希科不免要问:是不是加斯科尼的狼在树林里有火枪和大炮。   这话虽然没有直接问亨利,亨利却听见了,他走到希科跟前,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我的孩子,”他对他说,“加斯科尼的狼既没有火枪也没有大炮,然而是凶猛的野兽,它们有爪子和牙齿,它们会把猎人引到灌木丛里,衣服非常可能给荆棘拉破,绸缎衣服或者天鹅绒衣服会撕烂,甚至呢绒或者水牛皮的齐膝紧身外衣也会撕烂,可是护胸甲却不要紧。”   “这是个理由,”希科低声咕哝,“不过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有什么办法!”亨利说,“我没有别的理由。”   “这么说我应该感到满意啦?,   “你最好这么办,我的孩子。”   “好吧。”   “从这个‘好吧’可以听出你心里有所指责,”亨利笑着说,“你怪我打扰了你,叫你来参加狩猎吗?”   “的确如此。”   “你吹毛求疵?”   ‘不准吗?”   “不,我的朋友,不,吹毛求疵在加斯科尼是司空见惯的事。”   “天哪!您也知道,陛下!我不是个猎手,”希科回答,“我这个可怜的人,游手好闲,又没有什么可干的,当你们一闻到你们十二个到十五个人要赶得精疲力竭的肥狼的气味,就舔你们的小胡子时,我也总得找点什么事好忙忙。”   “啊!好,”国王脸带着讥讽的笑容说,“先是衣服,接着是人数,嘲笑吧,嘲笑吧,我亲爱的希科。”   “啊!陛下!”   “我要提醒你注意,你不够宽宏大量,我的孩子,贝亚恩人没有法兰西那么大。那边的国王出行,后面总跟着两百名带领猎犬的猎手;我这儿呢,正像你看到的,我出门只带十二个人。”   “是的,陛下。”   “不过,”亨利接着说,“你要认为我吹牛了,希科。嗯,在这儿,有时候会有一些那边不会有的事,在这儿,有时候乡绅们听说我举行狩猎,就离开他们的家、他们的城堡、他们的农舍,来到我身边集合,结果常常给我组成了一支非常壮观的随从队伍。”   “您明白,陛下,我不会有亲眼看见这种事情的荣幸,”希科说,“说真的,陛下,我运气不好。”   “谁知道?”亨利嘲弄地笑了笑,说。   然后,他们离开奈拉克,穿过一道道城门,又在野外走了将近半个钟头。   “瞧,”亨利一边手搭凉棚遥望,一边对希科说,“瞧,我想我没有弄错。”   “怎么回事?”希科问。   “瞧那边穆瓦拉镇的栅栏门;我看见的该不是一些骑士吧?”希科踩在马镫上挺起了身子。   “不错,陛下,我相信是的,”他说。   “我,我肯定是的。”   “骑士,是的。”希科更加仔细地瞧了瞧,说,“不过说是猎手,却不是。”   “为什么不是猎手?'   “因为他们披盔带甲,就像是一些罗朗和阿马底,”希科回答。“哎!衣服有什么关系,亲爱的希科,你看到我们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衣服不能成为猎手。”   “哟,”希科大喊道,“我看见那边至少有两百人。”   “对,我的孩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穆瓦拉这份贡品进得不坏。”   希科感到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大。   希科以最低数字估计的这支队伍,有二百五十名骑士,他们静悄悄地加入到随从队伍里来,一个个都骑着好马,装备齐全,由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率领着,这个人过来既谦恭而又忠诚地吻了一下亨利的手。   他们涉水过了热尔河。在热尔河和加龙河之间的一处隐蔽的洼地里,找到了有一百来人的第二支队伍,领队的人走到亨利跟前,好像在为了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人表示歉意。   亨利把手伸给他,接受了他的道歉。   他们继续前进,来到了加龙河边。像过热尔河一样,又过了这条加龙河;只不过加龙河比热尔河深。到了河宽三分之二的地方,踩不到底,有一段三四十步长的距离,他们不得不泅水。不过,完全出于意料,他们全都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对岸。   “该死!”希科说,“您搞的什么训练,陛下?在阿让的南边和北边都有桥,您偏偏要像这样把护胸甲泡在水里?”   “我亲爱的希科,”亨利说,“我们这些人是野蛮人,因此必须原谅我们。你一定也知道,我去世的哥哥查理把我叫做他的野猪;野猪嘛(不过你不是猎手,你这个人不懂这些),野猪从来不改变方向,总是笔直朝前走。我既然叫做野猪,我就模仿它,决不改变方向。一条河横在我的路上,我就越过它;一座城池竖在我前面,活见鬼!我就像吃馅饼似的把它吃掉。”   贝亚恩人这句玩笑话在他周围激起一片大笑声。   只有那个一直在国王身边的德·莫尔内先生没有发出一点笑声,他仅仅抿紧了嘴唇,这是他过分高兴的一个表情。   “莫尔内今天心情特别好,”贝亚恩人非常高兴地凑近希科的耳朵说,“我的俏皮话刚才把他逗乐了。”   希科心里琢磨他应该笑这两个人中间的哪一个,是笑因为逗得仆人乐了感到非常高兴的主人呢,还是笑很难被人逗乐的仆人。   不过,留在希科内心深处的首先是惊讶。   过了加龙河,离河大约有半法里的地方,三百名藏在松树林里的骑士出现在希科眼前。   “啊!啊!陛下,”他悄悄对亨利说,“这些人不会是听说您狩猎,心怀嫉妒,打算进行阻止的吧?”   “不是,”亨利说,“你这回又错了,我的孩子。这些人是朋友,是从皮伊米罗尔来找我们的,是真正的朋友。”   “该死!陛下,像这样下去跟随您的人会比树林里的树还多!”   “希科,我的孩子,”亨利说,“我相信,上帝饶恕我!——你到这儿的消息早已传遍这块地方,这些人从这个省的四面八方跑来向派你作使节的那位法兰西国王致敬。”   希科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不会看不出他自己已经有一阵子做了被人嘲笑的对象。   他感到了不安,不过并没有感到气恼。   这一天的旅程到蒙卢瓦结束,当地的绅士们就像事前得到纳瓦拉国王要路过的通知,集合起来,向他献上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希科也欣喜若狂地分享这顿晚餐,因为一路上大家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吃饭这点小事中途停歇,从奈拉克出来以后就没有吃过饭。给亨利准备的是城里最好的一处房子。队伍里的一半人睡在国王住的那条街上,另一半人睡在城外。   “咱们什么时候才开始打猎?”希科在亨利让人给他脱长靴时问道。   “我们还没有进入狼的领地,我亲爱的希科,”亨利回答。   “什么时候能到那儿,陛下?''   “急于想知道吗?”   “不,陛下,不过,您也懂得,人总是希望知道自己是去什么地方。”   “你明天就会知道,我的孩子;趁这时候你到我左边的那些垫子上睡睡;瞧,莫尔内已经在我右边打鼾了。”   “哟!”希科说,“他睡得比昨天夜里还熟。”   “是的,确实如此,”亨利说,“他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可是,应该在狩猎的时候看看他,你以后就会看到的。”   天刚刚亮,一片马叫声就吵醒了希科和纳瓦拉国王。一位愿意伺候国王本人吃饭的年老绅士,给亨利送来蜂蜜烘饼和加香料的早餐酒。   莫尔内和希科由这位年老的绅士的仆人伺候用餐。吃完饭,响起了备鞍上马的号声。   “来,来,”亨利说,“今天一整天我们还有不少路要赶呢,上马,诸位先生,上马!”   希科看见随从队伍增加了五百名骑士,感到非常吃惊。这五百名骑士是夜里到达的。   “啊!”他说,“跟着您的不是一般的随从,陛下,甚至不是一支队伍,简直是一支大部队?”   亨利只回答了这几个字:   “再等等,再等等。”   在罗泽特,有六百个徒步而行的人来跟在这个骑兵队伍行列的后面。   “步兵!”希科叫道,“步行的!”   “赶猎物的,”国王说,“只不过是些赶猎物的。”   希科皱起眉头,从这时起,他不再说话了。   他的眼睛一次次转向原野,这也就是说,逃跑的念头一次次从他心头掠过。但是希科有他的仪仗队,毫无疑问这是由于他作为法兰西国王代表的缘故。结果希科像是一位极为重要的大人物那样,完全被交给这个仪仗队照顾,他做一个手势接下来总有十个人重复照他做。   这叫他很不高兴,他对国王稍微提了两句。   “唉!”亨利对他说,“这是你的过错,我的孩子,你曾经想从奈拉克逃走,我担心你还打算逃。”   “陛下,”希科回答,“我以绅士的信义向您保证,我甚至连这个打算也不会有了.”   “那可好极了。”   “再说,也许我错了。”   “也许你错了?”   “是的,因为我留下来,我相信我肯定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事。“   “好,我很高兴你有这种看法,我亲爱的希科,因为我也有这种看法。”   这时候,他们穿过蒙居格城,有四门轻型野战炮参加到队伍里来。   “我又回到了我在一开始时有过的想法,陛下,”希科说,“这地方的狼是些狼大王,它们受到的尊重是普通的狼受不到的,用大炮对付它们,陛下!”   “啊!已经注意到了吗?”亨利说,“这是蒙居格人的怪癖,我送给他们四门炮,供他们操练的时候用,是我叫人在西班牙给我买了,偷偷运进来的,打那以后,他们不论到哪儿总拖着走。”   “好吧,”希科低声说,“我们今天总可以到了吧,陛下?”“不,明天才能到。”   “是明天上午还是明天下午?''   ‘明天上午。”   “这么说,”希科说,“我们是在卡奥尔打猎,是不是,陛下?”   “是在那边,”国王说。   “可是,陛下,您带着步兵、骑兵和炮兵去猎狼呢,怎么忘记了带王国的军旗?否则您给予这些可敬的野兽的荣幸就完全了。”   “这件事没有忘记,希科,真是活见鬼!决不会忘记;只是怕把军旗弄脏了,所以留在套子里。我的孩子,你既然希望有一面军旗,好知道你是在哪一面旗帜下前进,他们会给你打出一面漂亮的旗子。”   “把军旗从套子里取出来,”国王发布命令,“希科先生想看看纳瓦拉的纹章是怎么绘制成的。”   “不,不,用不着,”希科说,“以后再说吧,让它就留在套子里,这样很好。”   “也好,你放心,”国王说,“到了时候,到了地点,你会看见它的。”   第二个夜晚是在卡蒂斯过的,情况跟他们第一个夜晚过得差不多。自从希科以名誉担保决不逃跑以后,他不再受到注意了。他沿着村庄兜了个圈子,一直走到前哨。一百人、一百五十人、两百人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来加入这支大部队,这一夜是步兵在结集。   “幸好我们不会一直走到巴黎,”希科说,“否则的话,我们到巴黎的时候会有十万人。”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带着一千名步兵和两千名骑兵来到能看见卡奥尔的地方。他们发现这座城池有了防卫;一些侦察兵向当地发出了警报;德·韦赞先生立刻采取预防措施。   “啊!啊!”国王在莫尔内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他以后,说,“让人家抢在我们前头了,真扫兴。”   “必须进行正规的围攻,陛下,”莫尔内说,“我们还在等将近两千人,为了使机会至少能够均等,我们还需要这么些人。”   “让我们召集会议,”德·蒂雷纳先生说,“同时开始挖战壕吧。”   希科惊慌失措地望着所有这些情况,听着所有这些话。   纳瓦拉国王沉思的、几乎可以说是可怜的神色,使原来有所怀疑的希科更加相信亨利是一个蹩脚的军人,有了这个信心他多少安了点心。   亨利让大家都谈谈,当各抒己见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突然他摆脱了沉思,抬起头,用命令的口气说:   “先生们,应该这么做。我们有三千人,还有两千人,莫尔内,您说,您在等着吗?”   “是的,陛下。”   “那么总共将有五千人,如果采取正规包围,在两个月内我们的人会被杀死一千或者一千五百;这些人的阵亡会使其余人失去勇气。我们将不得不撤除包围,不得不退却,在退却中,他们还得再损失一千人,这将是我们的兵力的一半。让我们立刻牺牲五百人,把卡奥尔拿到手。”   “您打算怎样进行,陛下?”莫尔内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笔直朝离我们最近的那些城门前进,路上会碰到一条壕沟,我们用柴捆把它填满;我们会损失两百人,但是我们一下子到了城门口。”   “下一步呢,陛下?”   “到达城门以后,我们就用炸药包炸开城门,然后就可以住进去啦,再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容易的了。”   希科大惊失色地望着亨利。   “对了,”他低声咕哝,“既胆小又爱吹牛,我的加斯科尼人就是这样;去把炸药包放到城门底下去的是你吗?”   就在这当儿,亨利仿佛听见了希科的自言自语,补充说:“我们别浪费时间了,先生们,肉会凉的,勇往直前,谁爱我谁就跟我来!”   希科走到莫尔内跟前,一路上他都没有机会对莫尔内说一句话。   “请问,伯爵先生,”他凑近莫尔内耳朵旁边低声说,“难道您希望你们全都给砍死?”   “希科先生,我们需要这样干,才感到带劲,”莫尔内心平气和地回答。   “可是您会让国王送命的!”   “呵!陛下有一副结实的护胸甲。’   “再说,”希科说,“我猜想他不会发疯到迎着炮火上吧?,莫尔内耸了耸肩膀,转身离开希科。   “好吧,”希科说,“我喜欢睡觉时候的他,胜过醒着时候的他,喜欢打鼾时的他,胜过说话时的他。他现在更加谦恭了。”      五十五 纳瓦拉国王亨利第一次看见炮火时是怎样表现的      这一支不大的军队一直前进到离城里的大炮两个射程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吃中饭。   吃完饭,军官们和士兵们得到准许,休息两个钟头。下午三点钟,也就是白天仅仅只剩下两个钟头的时候,国王派人把军官召集到他的帐篷里。   亨利的脸色非常苍白,当他做手势的时候,两只手很明显地在哆嗦,手指头垂落着看上去像晾着的湿手套的指头。   “诸位先生,”他说,“我们是来占领卡奥尔的,既然我们是来占领卡奥尔的,那就必须占领它;不过,我们必须强行占领,你们懂吗?就是说用血肉去冲垮锁和木头。”   “不坏,”希科说,他像一个爱挑剔的人那样听着,“如果手势和言词能够一致,即使是对克里荣先生也不可能有更高的要求了。”   “德·比隆元帅先生,”亨利接着说,“德·比隆元帅先生发誓要把胡格诺教徒一个不留地完全都吊死,他在离这里四十五法里的地方控制着战场。十之八九,德·韦赞先生此刻已经向他那儿派出了一个使者。四五天之内,他就会来到我们的背后,他手下有一万人,我们会被夹在他和卡奥尔中间,腹背受敌,所以我们要在他来到以前占领这座城,我们要像德·韦赞先生准备迎接我们那样去迎接他,不过我希望我们的运气比德·韦赞先生好。在相反的情况下,至少他有足够的结实的梁木来吊死胡格诺教徒,我们应当使他得到满足。前进吧,前进吧,先生们。我会走在你们前面,迎着子弹上,真是活见鬼!迎着弹雨上。”   这就是国王的全部演说,不过看来这个演说完全够了,因为士兵们都用兴奋的低语声,军官们都用狂热的喝采声来回答他。“好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又是加斯科尼人那一套,”希科在心里说,“好在人不是用手讲话!真是活见鬼!要不这个贝亚恩人就得语无伦次了;我们还是看他的实际行动吧。”   这一支不大的队伍在莫尔内先生的指挥下出发去占领阵地。队伍开始行动的时候,国王来到希科跟前。   “原谅我,我的朋友希科,”他说,“我骗了你,跟你谈到了狩猎、狼和其他废话,不过,我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做,而且这也是你的意见,因为你清清楚楚地跟我谈到过。亨利国王肯定不愿意把他妹妹玛戈的陪嫁财产交给我,玛戈大叫大嚷,玛戈哭着要她心爱的卡奥尔。要在家里过太平日子,就应该做女人们要做的事,因此,我要试试看,把卡奥尔占领,我亲爱的希科。”   “既然您是这么一位百依百顺的丈夫,她为什么没有向您要月亮?”希科给国王的玩笑话激怒了,反击说。   “那我也会去试一试的,希科,”贝亚恩人说,“这个可爱的玛戈,我是那样爱她!”   “啊!光卡奥尔就够您受的了,我们就要看到您怎样取得胜利。”   “啊!我要的正是这个;听着,我的朋友希科,这个计划是决定性的,特别是令人不愉快的,啊l我的剑术不精,我也不勇敢。我每次遇见火枪射击,由于天性之故总是反感。希科,我的朋友,不要过分嘲笑可怜的贝亚恩人,你的同乡,你的朋友,如果我害怕,而被你发现了,请不要说出来。”   “您说如果您害怕?”   “是的。”   “那么,您担心您会害怕?”   “当然。”   “那么,活见鬼!如果这是您的天性,那您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去干这些事?……”   “天哪,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干……”   “德·韦赞先生是一个可怕的人。”   “我知道!”   “他什么人也不会饶恕。”   “你这样想吗,希科?”   “啊!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红羽毛还是白羽毛,他都不管,他对着大炮叫喊:‘开炮!'”   “你这话是针对我的白翎饰说的吗,希科?”   “是的,陛下,因为只有您一个人戴着这种颜色的翎饰……”   “那又怎样呢?”   “我建议您把它取下来,陛下。”   “不过,我的朋友,我戴它是为了让别人能认出我,如果我取掉它……”   “怎么样?”   “那好,我这个目标就没有了,希科。”   “您不理睬我的建议,陛下,仍旧要戴着它?”   “是的,我坚决戴着它。”   亨利在说这句表示他已经下定决心的话时,手抖得比他对军官们发表讲话时还要明显。   “瞧啊,”希科说,他简直不理解嘴里说的和手的动作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两种表示,“瞧啊,还有时间,陛下,不要干傻事,您这种情形不能骑马。”   “我脸色很苍白吗,希科?”亨利问。   “像死人一样苍白,陛下。”   “好!”国王说。   “怎么,好?”   “是的,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时传来要塞的大炮声,还伴随着一阵猛烈的火枪射击声。这是德·韦赞先生回答迪普莱西一莫尔内向他发出的警告。   “嗯!”希科说,“您对这种音乐有什么想法?“   “我想它使我一下子冷到骨头里面,”亨利回答,“来吧,我的马,我的马!”他大声叫嚷,嗓音好像坐钟上发条时的那种断断续续而清脆的声音。   希科瞅着他,听他说话,一点也不能理解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离奇现象。   亨利开始上马,不过他重新上了两次。   “来吧,希科,”他说,“你,你也上马,你不也是军人吗,嗯?”   “不是,陛下。”   “好,来,希科,我们一块儿去害怕。去看看开火吧,我的朋友,去吧,给希科先生一匹好马!”   希科耸了耸肩膀,有人遵照国王刚才下的命令,给他牵来一匹西班牙种骏马,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骑了上去。亨利催马跑起来,希科跟在后面。亨利到了他那支不大的军队前面,揭起他头盔的脸甲。   “把旗子打出来!把新旗子打出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   旗套拉掉,新旗子在空中庄严地展开,上面有纳瓦拉家族和波旁家族两个纹章。旗子是白色的,天蓝色纹章底子上一边是金色的链子,另一边是当中有一把三齿耙的金色百合花。   “瞧,”希科心里说,“我担心,这面旗子准会开张不利。”就在这时候,要塞的大炮仿佛对希科的心事作出反应似的,隆隆地响了起来,把离国王十步之内的一整列步兵都打死了。   “真是活见鬼!”他说,“你看见了吗,希科?我看这是真的干起来了。”   他的牙齿格格作响。   “他要晕过去了,”希科说。   “啊!”亨利低声说,“啊!我害怕了,该死的骨头架子,你在打哆嗦,你在发抖;别急,别急,我这就让你有原因发抖。”   他用两只马刺在他骑的那匹白马的肚子上刺了一下,抢到骑兵、步兵和炮兵的前面,到达离要塞一百步远的地方,城墙上排炮齐鸣,一片雷雨般的隆隆声,炮火把他的脸映照得通红,在他的盔甲上反射着,仿佛落日的光芒。   他在那儿勒马停了十分钟,脸朝着城门,大声喊叫:“柴捆,真是活见鬼!柴捆!”   莫尔内脸甲揭起,手里握着剑,跟在他后面。   希科也像莫尔内那样跟在后面;他让人给自己穿上了胸甲,可是没有抽出剑来。   在这三个人后面,那些年轻的胡格诺贵族在他们的榜样鼓励下,跃跃欲试,他们喊的喊,叫的叫:   “纳瓦拉万岁!”   德·蒂雷纳子爵走在他们前面,马脖子驮着一捆柴。每个人都过来把柴扔下去,一转眼吊桥下面的深沟就给填满了。   炮兵冲上去,四十个人牺牲了三十个,但是成功地把火药包放到了城门底下。   霰弹的弹丸和火枪的子弹在亨利四周嘘嘘直叫,仿佛一片由火形成的暴风雨,刹那间有二十多人在他眼前倒了下去。“冲呀!冲呀!”他说。   他催马跑到炮兵中间。   他到壕沟旁边时,第一个火药包刚刚爆炸。   城门有两处裂开了。   炮兵点燃第二个火药包。   木头城门出现了一个新裂口,不过,立刻就有二十支火枪从三个裂口伸出来,子弹朝士兵和军官雨点般地射过来。   国王周围的人像割麦子似的纷纷倒下去。   “陛下,”希科说,他没有想到自己,“陛下,以上天的名义,请您向后退!”   莫尔内什么也不说,不过,他为了他的学生感到骄傲。他时不时试着想要站到亨利的前面去,但是,亨利使劲地一推,把他推开。亨利突然觉着前额上汗珠往下淌,眼睛一阵模糊。   “啊!该死的天性,”他大声说,“你休想战胜我。”   接着,他从马上跳下来。   “拿把斧头来!”他大叫道,“拿把斧头来!”   他挥舞着他那只有劲的胳膊,砍着那些火枪枪筒、已经破碎的橡木城门和青铜钉。   最后一根横梁倒了,一扇城门倒了,一堵墙倒了,一百多人一边从豁口冲进去,一边叫喊:   “纳瓦拉!纳瓦拉!卡奥尔是我们的!纳瓦拉万岁!”   希科没有离开国王,他跟着亨利到了城门拱形门洞下面,亨利是头一批进入门洞的人中间的一个。不过,每一次火枪射击的时候,希科总看见亨利哆嗦着低下头。   “真是活见鬼!”亨利狂怒地说,“你见过像这样的胆怯吗,希科?”   “没有见过,陛下,”他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胆怯的人,这真吓人。”   这时候,德·韦赞先生的士兵企图把亨利和他的先头部队从城门下面和附近的房子里赶走。   亨利握着剑迎战。   可是,被围困的军队比较强大,他们获得成功,把亨利和他的士兵赶到壕沟外面。   “真是活见鬼!”国王大声喊叫,“我看我的旗子在后退,在这种情况下,我要亲自掌旗。”   他奋不顾身地一使劲,从举着旗子的人手里把旗子夺过来,高高地举在空中,第一个冲回到城里,半个身子被飘动的旗子裹住。“害怕吧!”他说,“现在发抖吧,胆小鬼!”   子弹呼啸,碰到他的盔甲给撞扁时,发出刺耳的响声,打穿旗子时,发出沉浊的响声。   德·蒂雷纳先生、莫尔内先生和成千别的人跟在国王后面冲上去,一下子涌进这座开着的城门。   城外大炮不得不停止轰击,从这时候起应该进行的是面对面的肉搏战。   在一片刀剑声、火枪砰砰声、铁器撞击声之中,可以听得见德·韦赞先生的叫喊声,他在喊:   “在街上修筑街垒!挖壕沟!在房屋上筑雉堞!”   “啊!”德·蒂雷纳先生说,他离得很近,听见了德·韦赞先生的这个喊声,“围城的战斗己经结束,我可怜的韦赞!”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德·蒂雷纳先生用手枪朝他开了一枪,打伤了他的胳膊。   “你错了,蒂雷纳,你错了,”德·韦赞先生回答道,“在卡奥尔有二十个地方要围攻,如果说一个地方的围攻结束,还有十九个地方。”   德·韦赞先生一条街一条街、一座房屋一座房屋地进行抵抗,一直抵抗了五天五夜。   对亨利·德·纳瓦拉开始出现的好运气来说,幸运的是德·韦赞先生对卡奥尔的城墙和驻军过于信任,因而疏忽大意,没有派人去通知德·比隆先生。   在这五天五夜里,亨利像一个统帅那样指挥着,像一个士兵那样战斗着,在这五天五夜里,他睡觉时头枕在石头上,醒来以后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每个白天,他们占领一条街道、一个广场、一个十字路口;每个黑夜,驻军千方百计要想夺回白天失去的地盘。   终于,在第四天到第五天之间那个夜晚,敌人精疲力竭,似乎不得不让新教徒官兵休息休息了。于是轮到亨利发动进攻,他们强行夺取了一个有堡垒掩护的据点,损失了七百人,几乎所有优秀的军官都负了伤;德·蒂雷纳先生的肩膀挨了一火枪,莫尔内的头上挨了一块砂岩石,几乎给打死。   只有国王一个人安然无恙。一开始他感到害怕,等到他那么英勇地克服了自己的害怕心情以后,就处在一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中,勇敢得近乎反常。他的盔甲上所有的带子全都断了,这是由于他自己用力过猛,同时也是由于敌人砍得太凶。他打得如此凶猛,每一下都致敌人于死命,而不是只伤着敌人。   这最后一个据点夺到手以后,国王走进围墙,后面跟着寸步不离的希科,希科不言不语,神色忧郁,五天以来,他怀着绝望的心情,看着那个注定要扼杀瓦罗亚王朝的一个王朝的可怕幽灵在他身边变得愈来愈大。   “喂,你怎样想,希科?”国王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头盔的脸甲,仿佛他能看到可怜的使臣的心灵深处似的。   “陛下,”希科闷闷不乐地低声说,“陛下,我想您是一位真正的国王。”   “我呢,陛下,”莫尔内大声说,“我要说您是一个冒失的人:怎么!四面八方都有人朝您射击,您却放下护手甲,揭开脸甲,瞧,又是一颗子弹!”   果然这时有一颗子弹嘘的飞过来,打断了亨利的鸡冠状盔顶饰上的一根翎饰。   就在同时,仿佛证明莫尔内的话完全有道理似的,要塞司令的私人卫队的十二、三个火枪手包围了国王。   他们是德·韦赞先生早布置好埋伏在那儿的,他们朝下射去,很准确。   国王的马给打死了,莫尔内的马给打断了一条腿。   国王倒下去,十把剑朝他举起来。   只有希科一个人还好好的,他跳下马,朝国王前面扑过去,把他的长剑抡得飞快地旋转,挡开了最前面的敌人。   亨利受到自己那匹马的马具的妨碍,希科先扶起他来,然后把自己的马牵来,对他说:   “陛下,您要向法兰西国王证明,即使我拔出过剑来反对他,可是我至少没有杀伤一个人。”   亨利把希科拉到跟前,眼睛里含着泪水,拥抱他。   “真是活见鬼!”他说,“你以后是我的人,希科,你将来活着跟我一块儿活,死也跟我一块儿死,我的孩子!来,在我手下干差事跟我的心地一样,好得不能再好!”   “陛下,”希科回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桩要干的差事,这就是在我的君主手下干的差事。唉!这桩差事正在渐渐失去光彩,不过即使厄运当头,我也要忠于职守,虽然我这个人曾经那样藐视好运。只要我的国王还活着,就让我给他服务,爱他吧,陛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他身边仅有的一个人了,请不要羡慕他有这个最后的仆人吧。”   “希科,”亨利回答,“我记着你的诺言,你明白吗?你对我来说既亲爱又神圣;在法兰西的亨利之后,你将有纳瓦拉的亨利作为朋友。”   “是的,陛下,”希科简单地回答,恭敬地吻了一下国王的手。“现在,你瞧,我的朋友,”国王说,“卡奥尔属于我们了,德·韦赞先生会让他所有的人都给杀死在这儿,而我呢,我宁愿让我所有的人在这儿给杀光,也不愿后退。”   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亨利也不需要再坚持己见。他的军队在德·蒂雷纳先生率领下,消灭了驻军;德·韦赞先生被俘,城池投降了。   亨利拉着希科的手,把他领进一幢到处还在燃烧着、到处都是弹孔的房子里,他把这幢房子作为司令部,在那儿向德·莫尔内先生口述了一封信,打算让希科带给法兰西国王。这封信是用很不好的拉丁文写的,末尾是:   “Quod mihi dixisti profu't muitum.Cognosco meosdevotos,noscetuos,Chicotus c?terd expediet.”   大意是:   “您对我谈的话对我非常有用。我了解我的拥护者。您要了解您的。其余的希科会当面告诉您。”   “现在,希科朋友,”亨利继续说,“请你拥抱我,小心弄脏了你,因为,愿天主饶恕我,我跟屠夫一样满身是血。如果我知道你会接受,我会送你一份野味肉。但是,我从你的目光看出你会拒绝。虽然如此,这是我的指环,我希望你戴上它,现在,再见了,希科,我不再留你;骑上马奔向法兰西吧,你在宫廷谈谈你的所见所闻,一定会获得成功。”   希科收下指环,接着动身了。他花了三天时间说服自己,他并不是做了一个梦,而且他到了巴黎他那幢德·儒瓦约兹先生对着唱过小夜曲的房子的窗前时,还没有醒过来。      五十六 大约在希科进入奈拉克城的同时,卢佛宫里发生的事      我们感到有必要跟随我们的朋友希科,一直到他完成他的任务,因此离开卢佛宫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请读者们多多原谅。然而,万森发生的那件冒险之举的后果以及对象的情况,如果我们再避开不详细地谈的话,那也是不对的。   国王那么英勇地在危险面前经过,有一种后怕的感觉,这是在离危险远了以后,最坚强的人也常常会有的一种感情,因此,他回到卢佛宫的时候,不言不语;他祈祷的时间比往常长一些;他太虔诚,一把自己交给天主,就忘记向军官们和卫士们表示谢意,那些军官如此警觉,那些卫士如此忠诚,是他们帮助他摆脱了危险。接着,他开始上床睡觉,他梳洗得那么快,不免叫他的随身仆人大吃一惊;简直可以说他这样匆匆忙忙睡觉是为了第二天思路更清楚、更明晰。   德·艾佩农待在国王卧房里,等着一句感谢话,等得只剩下他一个人,发现还是等不来,只好闷闷不乐地走出来。   卢瓦涅克站在天鹅门帘旁边,看见德·艾佩农先生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他就突然转身过去对四十五卫士说:   “国王不再需要你们了,先生们,去睡觉吧。”   早晨两点钟,卢佛宫里人人都睡着了。   这个意外事件被严守秘密,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走漏一点。巴黎的那些善良的市民因此一本正经地打着鼾,丝毫没有怀疑到一个新的王朝差点儿上了台。   德·艾佩农先生叫人赶快给他脱掉长统靴。他没有按往常习惯带着三十多个骑士在城里到处跑,而是学着他那位显赫的主人的样子,开始上床,跟谁也不说话。   只有卢瓦涅克一个人,像贺拉斯的Justume et enaeom一样,哪怕世界末日到了,他也不会疏忽自己的职责。只有他一个人检查了瑞士兵和法兰西卫兵的岗哨。他们按照规定,执行着任务,但并不过分热情。   这天夜里有三桩违犯军纪的小事,受到了像犯严重错误那样的处罚。   第二天,有那么许多人在焦急地等着亨利醒来,他们想知道到底能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第二天亨利却在床上喝了四盆汤,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喝两盆;然后他派人把德·奥先生和德·维尔纪叶先生叫来,要他们在他的卧房工作,草拟一道新的财政敕令。   王后得到通知让她单独吃晚饭,她派一个绅士去表示她为陛下健康担心,亨利屈尊回答说,晚上他接待贵妇们并且在他的书房里用点心。   王太后手下的一个绅士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她两年来隐居在苏瓦松宫,不过每天都要派人去打听她儿子的消息。   国务大臣先生们惴惴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国王这天上午心不在焉,甚至他们提出征得庞大的税额也没有引起他一丝笑意。   国王的心不在焉,对那些国务大臣来说,特别叫人担心。不过亨利有他的消遣,他逗弄他的“爱情大师”,每一次这只狗用它雪白的小牙齿咬国王的己经被它咬破的手套指头,他就对它说:   “啊!啊!没良心的,你,你也要咬我?啊!啊!小狗,你也攻击你的国王?今天人人都参与其事!”   接着亨利就像阿尔克墨涅的儿子赫拉克勒斯制服涅墨亚的狮子时那样,明显地鼓了鼓劲,制服了这只拳头般小的小狗,同时露出难以形容的得意神情,对它说:   “你打败了,爱情大师,你打败了,爱情大师的可耻的联盟成员,你打败了!你打败了!!你打败了!!!”   这就是德·奥先生和德·维尔纪叶先生能够偶尔听到的话,这两位伟大的外交家相信任何人类秘密都难逃出他们的耳目。除了对爱情大师的这些斥责的话以外,亨利一直保持着沉默。应该他签字,他就签字,应该他听人家说话,他就那么态度自然地闭着眼睛听人家说话,叫人无法知道他是在听还是睡着了。最后,下午三点钟的钟声响了。   国王派人去请德·艾佩农先生。   他得到的回答是公爵去检阅近卫骑兵队了。   他要见卢瓦涅克。   他得到的回答是卢瓦涅克在试骑利穆赞马。   国王的愿望两次受挫,人们以为会看见他生气的,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生气,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国王显出最轻松的神气,开始用口哨吹一个逐鹿号声的曲调。只有在十分称心满意的时候,他才会沉湎在这种消遣中。   国王从早上起一直想要保持沉默,现在明显地变得非常想说说话了。   这种想说话的渴望终于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需要。可是没有说话的人,国王不得不自言自语。   他要吃点心。在吃点心时,他让人给他读些有益的读物,后来又打断了朗读,问朗读的人说:   “写苏拉传的是普鲁塔克,对不对?”   朗读的人正读着宗教经典,给这个世俗的问题打断,他吃了一惊,向国王这边转过脸来。   国王把他的问题重说了一遍。   “是的,陛下,”朗读的人回答。   “历史学家讲到这位独裁官躲过死亡的那一段,您还记得吗?”朗读的人犹豫不决。   “记不得,陛下,确实记不得,”他说,“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读普鲁塔克的书了。”   这时候,通报德·儒瓦约兹红衣主教来到。   “啊!来得正好,”国王喊了起来,“这位有学问的人,我们的朋友,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红衣主教说,“我有这么幸运,来得正是时候吗?在这个世界上这可真是一件罕见的事。”   “啊,那倒是的,您听见了我的间题?”   “陛下问的,我想,是独裁官苏拉用什么办法,在什么情况下躲过了死亡?”   “一点不错,红衣主教,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陛下。”   “太好了。”   “杀了那么多人的苏拉,陛下,他只有在战斗里才冒过丧失生命的危险,陛下指的是一场战斗吗?”   “是的,在一次他投入其中的战斗里,我相信我记得他看见死亡离他很近很近了。请您翻开一本普鲁塔克的书,红衣主教;那边应该有一本,是那位善良的阿米奥翻译的。请您把这个罗马人传记中的一段念给我听听,这一段里提到多亏他那匹白马跑得快,才躲开了敌人们的标枪。”   “陛下,用不着为这个去翻普鲁塔克的书。这件事发生在他跟萨漠奈人泰勒西尼斯和卢卡尼亚人朗波尼斯的战斗中。”   “这件事您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我亲爱的红衣主教,您的学问是那么渊博!”   “陛下对我过奖了,”红衣主教鞠了个躬,回答。   “现在,”国王稍微停了一下,说,“现在请您给我解释一下,罗马雄狮是那么残酷,怎么会从来没有受到他的敌人们的打扰?”   “陛下,”红衣主教说,“我想就用这位普鲁塔克的一句话回答陛下。”   “请回答,儒瓦约兹,请回答。”   “苏拉的敌人卡尔邦常说:‘我同时要跟居住在苏拉的心灵里的一只狮子和一只狐狸搏斗;不过最叫我头痛的还是狐狸。’”   “啊!怎么,”亨利若有所思地回答,“是狐狸?”   “普鲁塔克这么说的,陛下。”   “他说的有道理,”国王说;“他说的有道理,红衣主教。不过,既然提到战斗,您有您弟弟的消息吗?”   “哪一个弟弟,陛下?陛下知道我有四个弟弟。”   “当然是我的朋友德·阿尔克公爵。”   “陛下,还没有。”   “德·安茹公爵先生直到如今是那么善于充当狐狸,但愿他现在懂得怎样稍微充当充当狮子。”   红衣主教没有回答,因为这一回普鲁塔克毫无办法帮他的忙了;身为一位机灵的廷臣,他担心他的回答如果对德·安茹公爵有利,会惹得国王不高兴。   亨利看到红衣主教保持沉默,重新又跟爱情大师打闹,接着,他示意要红衣主教留下,他站起来,穿上豪华的衣服,然后到他的书房去,他的廷臣们正在那儿等他。   特别是宫廷里的人,他们具有和山里人同样的本能,能够感觉到暴风雨的来临或者结束。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看国王,但是人人都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好了准备。   王太后和王后显然很不安。   卡特琳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一再跟人招呼,说话简短而不连贯。   路易丝·德·沃德蒙不看任何人,也不听任何人说话。有时,这个可怜的年轻女人好像失去了理智。   国王走进来。   他目光炯炯有神,气色红润,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好。一张张忧愁的脸正等着他的脸出现,所以他那张脸在这些脸上产生的效果就像阳光突然一下子照射在秋天变黄了的树丛上。在同一瞬间一切都染上了金黄色,染成了紫红色;一下子一切都焕发出了喜色。   亨利吻了吻他母亲和他妻子的手,那副殷勤的样子跟他当年还是德·安茹公爵时一样。他向早己不习惯这一套的贵妇们说了无数奉承的客气话,甚至还请她们吃糖衣果仁。   “我们在担心您的健康,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她特别仔细地看着国王,好像要弄清楚他脸上的颜色是不是用过化妆品,他这样好的情绪是不是假装出来的。   “你们错了,夫人,”国王回答,“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微笑着说这番话,这微笑传遍了每一个人的嘴角。   “是受到什么好影响,我的儿子,”卡特琳问,脸上露出没能掩饰住的不安神情,“您的健康能够这样好转?”   “是因为我笑得多,夫人,”国王回答。   大家非常吃惊,互相望着,仿佛国王说了一句非常荒诞可笑的话似的。   “笑得多!您会笑得多,我的儿子?”卡特琳说,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这么说,您很快乐。”   “瞧,我现在有多么快乐,夫人。”   “有什么理由您高兴到这种地步?”   “应该告诉您,我的母亲,昨天晚上我去了万森树林。”   “我知道。”   “啊!您知道了?”   “是的,我的儿子,和您有关系的事对我都很重要,这一点用不着我再告诉您了。”   “用不着,当然用不着;我去了万森树林,回来的时候,我的侦察兵向我报告有一股敌人的部队,他们的火枪在大路上闪闪发光。”   “在万森的大路上有一股敌人的部队?”   “是的,我的母亲。”   “在哪一段路上?”   “就在雅各宾修士的洗礼池前面,离我们的好表妹的房子不远。”   “离德·蒙庞西埃夫人的房子不远!”路易丝·德·沃德蒙大声说。   “是的,一点不错,夫人,在贝尔·埃斯巴附近。我大着胆子朝前走去,准备战斗,结果看见……”   “我的天主!说下去,陛下,”王后说,她真的感到不安了。“啊,请您放心,夫人。”   卡特琳焦急地等着,但是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泄露出她的不安。   “我看见整个修道院的人,”国王继续说,“那些善良的修士发出鼓动作战的欢呼声,举起武器向我致敬。”   德·儒瓦约兹红衣主教笑了起来,整个宫廷的人立刻也笑了,而且笑得比他厉害。   “啊!”国王说,“笑吧,笑吧,你们笑得对,因为这件事会谈很长一段时期,我在法兰西有一万名以上的修道士,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把他们变成一万名火枪手;到那时我要设一个总队长的职位,统率笃信基督教的国王手下剃过发的火枪手。我要把这个职位给您,红衣主教。”   “陛下,我接受,任何差事只要能使陛下高兴,对我都合适。”   国王和红衣主教谈话的时候,贵妇们按照当时的礼仪,站起来,一个跟着一个向国王行礼,然后离开卧房,王后带着她的侍从贵妇也跟在她们后面出去。   王太后单独留下来;在国王的不寻常的高兴心情后面,肯定有一桩秘密,她想深入地了解一下。   “啊!红衣主教,”国王对红衣主教说。红衣主教看见王太后留下来,猜到她要跟她的儿子谈话,所以准备离开,“顺便问问,您那位弟弟德·布夏日怎么样了?”   “陛下,我不知道。”   “怎么,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难得见到他。或者不如说,我再也见不到他,”红衣主教回答。   从套间深处响起了庄重而忧郁的声音。   “我来了,陛下,”这个声音说。   “哟!这是他!”亨利大声说,“快过来,伯爵,快过来。”年轻人遵命走了过来。   “唉!愿天主永在!”国王惊讶地望着他说,“我以绅士的名义发誓,瞧你瘦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简直像一个在走动的幽灵。”   “陛下,他工作做得太多了,”红衣主教结结巴巴地说。他弟弟举止和面貌一个星期来的变化叫他也惊奇得发了呆。   德·布夏日的脸色的确苍白得像蜡像,他穿着绸缎和刺绣衣服,身体兼有幽灵的僵直和瘦长。   “过来,年轻人,”国王对他说,“过来。红衣主教,感谢您引用普鲁塔克的文句;我向您保证,在相同的情况下,我永远求您帮忙。”   红衣主教猜到国王想单独跟亨利待在一起,于是悄悄地走了出去.   国主斜着眼偷偷看着他走开,然后把目光收回投到他母亲身上,他母亲动也不动。   在客厅里只剩下王太后,不停地在奉承恭维她的德·艾佩农,还有德·布夏日。   卢瓦涅克站在门口,他一半是廷臣,一半是士兵,与其说他在干别的事,不如说他正在值勤。   国王坐下,招呼德·布夏日到他跟前来。   “伯爵,”他说,“您为什么要像这样躲在贵妇们后面,您难道不知道我很喜欢见到您?”   “这句美好的话,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陛下,”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   “那么,伯爵,为什么在卢佛宫里再也见不到您了?”   “再也见不到我了,陛下?”   “是的,确实如此,我刚才还向您的哥哥红衣主教抱怨过。他比我想象的更有学问。”   “如果陛下没有看见我,”亨利说,“是因为陛下不屑于瞧一眼这间书房的角落。陛下,每天国王出现,我总在同一时刻来到那里;我同样准时地参加陛下的起床覲见礼;当陛下开完会出来时,我也恭恭敬敬向陛下行礼;我从来没有疏忽过,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也决不会疏忽,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项神圣的职责。”   “这就是使你如此忧郁的原因吗?”亨利友好地说。   “啊!陛下并不这样认为。”   “是的,你哥哥和你,你们都爱我。”   “陛下!”   “我也爱你们。对了,你知道那个可怜的安纳从第厄普给我来过信。”   “我不知道,陛下。”   “对,可是你知道他离开时感到很不高兴。”   “他向我承认过,他离开巴黎心里很难过。”   “是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有一个人如果离开巴黎的话会感到更难过,他还说如果这道命令降临到你的头上,你会死掉的。”   “有可能,陛下。”   “他还对我说了些事,因为你这位哥哥在他没有赌气的时候,会说出很多事来,他对我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你会不服从我,真的吗?”   “陛下,您认为我在不服从以前会死掉是对的。”   “可是你如果接到这个离开的命令,并没有痛苦得死去,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对我来说,不服从是一个比死更可怕的痛苦;不过,”年轻人补充说,他低下苍白的前额,仿佛要掩饰他的不安似的,“我也许会不服从的。”   国王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儒瓦约兹。   “哎呀!“他说,“不过我看,你是有点疯了,我可怜的伯爵。”   年轻人露出忧郁的笑容。   “啊!我完全疯了,陛下,”他说,“陛下对我用词儿用得太客气了。”   “这么说,事情就严重了,我的朋友。,   儒瓦约兹忍住了一声叹息。·   “把这件事告诉我,好吗?”   年轻人鼓起最大的勇气,甚至露出了微笑。   “像您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陛下,不可能降低身份来听这样的秘密话。”   “恰恰相反,亨利,恰恰相反,”国王说,“说吧,说出来,你可以给我解解闷。”   “陛下,”年轻人倨傲地说,“您错了;我应该说,在我的忧郁里没有什么可以给一颗高贵的心解闷的东西。”   国王握住年轻人的手,说: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德·布夏日,你也知道,你的国王也尝过一次不幸的爱情造成的痛苦。”   “我知道,是的,陛下,以前……”   “因此,我同情你的痛苦。”   “这是出自一位国王的太多的好心。”   “不,你听好,因为当我经受像现在经受的痛苦时,在我之上,除了天主的力量,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得到任何力量的帮助,你呢,相反,我的孩子,你能够得到我的力量的帮助。”   “陛下!”   “因此,”亨利流露出一种充满深情的忧郁,继续说,“希望看见你的痛苦结束。”   年轻人摇了摇头,表示怀疑。   “德·布夏日,”亨利说,“你会幸福的,不然的话,我就不再称自己为法兰西国王。”   “幸福,我!唉!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的微笑里掺杂着难以表达的痛苦。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的幸福不在这个世界上。”   “亨利,”国王坚决地说,“您的哥哥离开的时候,把您像托付一个朋友一样托付给我。我希望,既然您对您要做的事,并不求教于您父亲的智慧,也不求教于您的哥哥红衣主教的博学,我希望,我能够作为您的一个哥哥。来吧,信任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向您保证,德·布夏日,我的力量和我的友爱能为您找到除了死亡以外医治一切的办法。”   “陛下,”年径人回答,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国王脚下,“陛下,不要显示仁慈来使我感到困窘,我对此是无法领情的。我的不幸是无法医治了,因为我的不幸成了我仅有的快乐。”   “德·布夏日,您是一个疯子,您会被您那些胡思乱想害死的,这是我对您说的,错不了。”   “我完全知道,陛下,”年轻人镇静地回答。   “但是,”国王有些急不可耐地大声说,“您究竟是希望结婚呢,还是想得到什么权势?”   “陛下,应该唤起的是爱情。您也看到,任何人都没有力量帮我这个忙,我应该自己去争取,为我自己去争取。”   “那你为什么要灰心失望?”   “因为我感到我永远不会争取到,陛下。”   “试试看,试试看,我的孩子,你富有,你年轻。有哪个女人能抗拒俊美、爱情和青春这三重力量?决没有这样的女人,德·布夏日,决没有这样的女人。”   “多少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感激陛下的宽宏大量,感激陛下给我的恩惠!受到像陛下这样一位国王的宠爱,这几乎等于受到了天主的宠爱。”   “那么你接受了?好!如果你坚持要保守秘密,那就什么也别说,我会去调查的,我会派人去进行活动。你知道我为你的哥哥做的那些事吗?我会照样为你做的。十万埃居也阻止不住我。”德·布夏日握住国王的手,紧紧地贴在嘴唇上。   “如果陛下有一天需要我的血,”他说,“我会流尽最后一滴,向他证明我是多么感激他的保护,尽管我拒绝了。”   亨利三世气恼地转过身去。    “老实说,”他说,“儒瓦约兹家的这些人比瓦罗亚家的人更固执。瞧这一个,他每天带着一张拉长的脸,带着黑圈的眼睛来见我,这可真有趣!况且宫廷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快活面孔了!”   “啊!陛下,这没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大声说,“我会使双颊发烧,仿佛幸福得红光满面;无论谁看见我的笑脸,都会相信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好;可是我呢,我会知道那完全不是真的,可怜的顽固的人。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会使我伤心的。”   “陛下能允许我离开吗?”德·布夏日问。   “可以,我的孩子,走吧,要努力作一个男子汉。”   年轻人吻了一下国王的手,又过去向王太后行礼,从德·艾佩农身边高傲地走过去,德·艾佩农没有向他行礼,他走了出去。他刚一跨出门口,国王就大声说:   “关上门,南比。”   这道命令是向掌门官发出的,他立刻在前厅里宣布,国王不再接见任何人。   亨利这时走到德·艾佩农公爵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拉·瓦莱特,你今天晚上叫人给你的四十五卫士发一笔钱,再给他们放整整一天一夜的假。我希望他们好好玩玩。感谢天主!这些怪家伙救了我,像苏拉的白马那样救了我。”   “救了您?”卡特琳吃惊地问。   “是的,我的母亲。”   “什么事救了您?”   “啊!是这样!请您问德·艾佩农吧。”   “我是在问您,我看,问您更好一些,是不是?”   “那也好,夫人,我们亲爱的表妹、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啊!您不要否认,也是您的好朋友。”   卡特琳露出微笑,仿佛在说:“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国王看见这个微笑,抿紧嘴唇,继续说:   “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昨天设下埋伏对付我。”   “埋伏?”   ”是的,夫人,昨天我险些被捉住,也许被杀死……”   “是德·吉兹先生吗?”卡特琳叫道。   “您不相信吗?”   “不相信,我承认,”卡特琳说。   “德·艾佩农,我的朋友,为了天主的爱,请把这桩事原原本本说给王太后夫人听。如果我亲自说,她继续像现在这样耸肩膀,我会给弄得冒火的,说老实话,我的身体并不很健康。”   然后他朝卡特琳转过身来说:   “再见,夫人,再见。您喜欢怎样爱德·吉兹先生就怎样爱吧;我已经把德·萨尔赛特先生处了就磔刑,您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   “好,但愿德·吉兹家的那些先生们跟您一样,但愿他们没有忘记他。”   国王说完以后,耸了一下肩膀,比他母亲刚才耸得还要高,然后回到他的套房里去,爱情大师跟在后面,它连奔带跑才勉强赶得上他。      五十七 红翎饰和白翎饰      在回过头来谈一个人以后,让我们再稍稍谈些事。   晚上八点钟,罗贝尔·布里凯那幢房子孤零零的,非常凄凉,没有一点灯光,在天空中显出一个三角形的影子,天空这时布满小球状的云朵,显然会下雨,而不会出月亮。   这幢让人感到它的灵魂已经跑掉的可怜的房子,它和我们虽然有幸和读者谈过的、矗立在它对面的那幢神秘的房子简真配成一对。那些断言无生命物都不会是活的,不会说话,不会感觉的哲学家,看到这两幢房子,也许会说,它们面对面在打呵欠。   离那儿不远,可以听见一片很响的铜器声,还夹杂着乱糟糟的人声、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和尖叫声,听上去就像一些哥利本僧在山洞里给善良的女神举行秘密的仪式。   多半正是这一片声响把一个年轻人吸引过来。这个年轻人头戴一顶紫色无边帽,上面插着红羽毛,身穿一件灰色的披风,是个英俊的骑士。他在这片嘈杂声前面停了好几分钟,然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地朝着罗贝尔·布里凯师傅的那幢房子走去。   这敲打铜器的交响乐原来是锅子的响声;这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是炽热的炭火上锅子里沸腾的声音和烤肉扦子在架子上转动的声音;这叫嚷声是“骄傲骑士”客店老板富尔尼雄师傅忙着照料炉灶的喊声;这尖叫声是富尔尼雄太太叫人去收拾塔楼上小客厅的吆喝声。   戴紫色无边小帽的年轻人仔细瞧了瞧炉火,狠狠闻了闻家禽的香味,细心地察看了一下窗帘,接着又往回走,再重新观察。   乍看起来,他走来走去似乎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可是,有一个界限是他这个散步的人从不越过的:这个界限就是罗贝尔·布里凯房子前面的那一道横穿路面通到另一幢神秘房子的水沟。而且还应该说,这个散步的人每次走到这条界限时,总遇见另外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插着白翎饰,穿一件紫色披风。他皱紧眉头,两眼注视着,手按在剑柄上,仿佛像亚达玛斯特那样说:   “你不要再朝前走,否则就要遇见暴风雨。”   那个红翎饰的散步者,也就是我们让他头一个上场的那个人,几乎绕了二十多个来回,却没有发现这一切,因为他是那样地心事重重。当然,他并不是没有看见一个人跟他一样正在丈量街道,不过这个人穿得十分讲究,不会是一个强盗,而且除了“骄傲骑士”客店里发生的事以外,他从来没有想到对任何事去关心一下。不过,另外那个人完全相反,每当红翎饰折回来,他那张原来就不白的脸就涨得发了黑。最后,白翎饰心里的那股怒火越烧越旺,终于拍了拍红翎饰,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在站在对面的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子敌意,而且他觉得这股敌意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妨碍了这个年轻人;随着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希望了解他什么地方妨碍了对方。   因此,他开始仔细观看罗贝尔·布里凯的那幢房子。然后,他又从这幢房子转过去看跟它配对的另一幢房子。他把两幢房子都仔仔细细看过,并不关心插白翎饰的年轻人看他时用的那种方式,或者说,至少他没有显出关心的样子。最后他转过身来,把背朝着那个年轻人,重新又向富尔尼雄师傅炉灶里射出的通红火光走去。   白翎饰很高兴击败了对手,因为他认为他刚才看见对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就是说明被他击败了。白翎饰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说他从东往西走,而对方呢,则是从西往东走。   不过,双方走到各自心里为自己的路程规定的顶点以后,就掉转身径直朝相反方向走回去,走的路线是那么直,要不是有那条沟,那条必须越过的新卢比孔河,他们一定会迎面相撞,因为他们严格地走着直线,真是不差毫厘。   白翎饰用显然不耐烦的动作卷了卷他的小胡子。   红翎饰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又朝那幢神秘的房子看了看。眼看着白翎饰就要一步跨过卢比孔河,但是红翎饰已经离开,又开始朝着相反方向的直线前进了。   连着有五分钟,叫人还以为他们要绕半个地球在对蹠点才有可能相遇了,可是,很快地出于相同的本能,具有和第一次相同的准确性,两个人在相同的时刻转过身来。   就像天空的同一块区域里的两块被相反方向的风吹着的云,只见它们各自朝对方前进,同时展开它们的黑色云絮——谨慎的先头部队,这两个散步者这一次迎面来到一起,他们态度坚决,宁可踩到对方的脚,也决不后退。   白翎饰毫无疑问比迎面走来的人更没有耐心,他非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沟边上停住,反而跨过这条沟去,逼得对方直朝后退。对方没有料到会遭到这个袭击,两只胳膊还在披风下面,险些失去平衡。   “啊,先生,”他说,“您是发疯了,还是打算侮辱我?”   “先生,我打算叫您明白,您太妨碍我了。我甚至觉得,用不着我来对您说,您已经发觉了。”   “我一点也没有发觉,先生,因为我抱定宗旨,凡是不想看的东西就决不看。”   “可是有些东西,如果别人让它们在您面前发光,我希望它们能吸引住您的视线。”   插白翎饰的年轻人说到做到,他甩掉披风,拔出剑,这时候从两块云中间漏下的一道月光把它照得闪闪发光。   红翎饰一动也不动。   “先生,”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您对一个没有作出自卫的人这么急急忙忙拔出剑来,人家见了会说您从来没使过剑的。”   “不,我希望您是一个会做出自卫的人。”   红翎饰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他这种心平气和的态度使对方的恼怒成倍地增加。   “为什么要这样?您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在街上散步?”   “您为什么在这条街上散步?”   “见鬼,问得多有意思!因为我喜欢。”   “啊!您喜欢。”   “当然;您,您也在这儿散步!您有独占比西街的路不准别人去的执照吗?”   “我有没有执照,关系不大。”   “您错了,相反的,关系很大。我是陛下的忠实顺民,我不希望违抗他的命令。”   “啊,我看您是开玩笑!”   “开玩笑又怎样?您,您在威胁人吗?”   “哪儿的话!我告诉您,您妨碍我,先生,您如果不乖乖地走开,我,我就要用武力逼着您走开。”   “啊!啊!先生,这倒要看看了。”   “啊!见鬼;这正是一个小时来我对您说的,那就让我们看吧。”   “先生,我在这个地段有点特别重要的事。您事先得到通知啦。现在,您如果绝对需蓦的话,我很愿意用剑奉陪,不过我不走开。”   “先生,”白翎饰把剑嗖地挥了一下,像一个做好防御架式的人那样两脚并拢,“我叫亨利·德·布夏日伯爵,我是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的弟弟。我再问一遍,您愿不愿意给我让开路,愿不愿意走开?”   “先生,”红翎饰回答,“我叫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您丝毫不妨碍我,您待在这儿对我没有什么不好。”   德·布夏日考虑了一下,把剑插进剑鞘。   .“请原谅我,先生,”他说,“我爱上一个人,多半发了疯。”   “我也是,我也爱上一个人,”埃尔诺通回答,“不过我相信我决没有为这件事发疯。”   亨利的脸变得灰白。   “您爱上一个人?”   “是的,先生。”   “您承认了?”   “从什么时候起这也算犯罪尹   “是在这条街上爱上的?”   “就目前来说,是的。”   “以老天的名义,先生,告诉我您爱上了谁?“   “啊!德·布夏日先生,您没有考虑您问的是什么:您明明知道一个绅士不能泄露他和别人共有的秘密。”   “这倒是真的,请原谅,德·卡曼日先生,不过,说老实话,天底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   年轻人这几句话里包含着如此真实的痛苦和如此动人的绝望,深深地打动了埃尔诺通。   “啊,我的天主!我懂了,”他说,“您担心我们两个人是情敌。”   “我是担心这个。’   “嗯!”埃尔诺通说,“好吧,先生,我要坦率直说了。”   儒瓦约兹脸色苍白,用手摸着前额。   “我,”埃尔诺通继续说,“我有一个约会。”   “您有一个约会?”   “是的,正正式式的。”   “在这条街上?”   “在这条街上。”   “有封信?”   “有,而且信里的字迹十分秀丽。,   “女人写的?”   “不,男人写的。”   “男人写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说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一个女人有约会,信却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十分秀丽,一点也不神秘,不过很风雅。看来,人家有个秘书。”   “啊!”亨利低声说,“快说下去,先生,以老天的名义,快说下去。”   “您这样问我,先生,我不能不回答。让我把信的内容告诉您。”   “我听着。”   “您可以看看跟您的事是不是一回事。”   “别说了,先生,请行行好,我,没有人跟我有约会。我也没有收到过信。”   埃尔诺通从钱袋里掏出一张小纸花。   “这就是那封信,先生,”他说,“今天夜里天太黑,我无法念给您听,不过信很短,我已经背下了,您相信我没有欺骗您吧?”   “啊!完全相信。”   “您听听这封信的内容:   埃尔诺通光生,我的秘书受我的委托告诉您,我十分希望跟您谈一个小时的话。您的长处深深打动了我。”   “就这些吗?”德·布夏日问。   “不错,是的,先生,句子下面还划着重线。另外有一句有点过于奉承的话我没有念。”   “有人等着您罗?”   “也就是说我在等着,正像你所看见的。”   “那么,应该有人给您开门了?”   “不,在窗口吹三声口哨。”   亨利浑身哆嗦,一只手放在埃尔诺通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幢神秘的房子,问道:   “是那儿吗?”   “根本不是,”埃尔诺通指了指“骄傲骑士”的塔楼,回答,“是那儿。”   亨利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这么说,您不是去这边了?”他说。   “不是!信上说得很清楚,‘骄傲骑士’客栈。”   “啊!祝福您,先生,”年轻人握住他的手,说,“啊!请原谅我的无礼,我的愚蠢。唉!您也知道,对真正钟情的男人来说,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女人,我看见您一次次不停地朝这幢房子走,以为是那个女人在等您。”   “您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先生。”埃尔诺通微笑着说,“因为,说实话,我刚才以为您是出于跟我同样的动机来到这条街上的。”   “可什么也没有对我,您的耐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先生!啊!您没有堕入情网,您没有堕入情网!”   “说真格的!您听着,我没有很大的权利,我在等着看您怎么解释,然后再发脾气。这些贵妇在她们任性时是那么古怪,而且一次欺骗也是很好玩的!”   “得了,得了,德·卡曼日先生,您没有像我一样堕入情网,不过……“   “不过?”埃尔诺通重复说。   “不过,您比我幸福。”   “啊!这幢房子里的人很狠心吗?”   “德·卡曼日先生,”儒瓦约兹说,“三个月来,我发疯地爱着住在这幢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可我到如今还没有得到听见她的声音的福气。”   “见鬼!您没有取得进展。可是,等一等。”   “什么?”   “是不是有人吹口哨?”   “真的,我好像也听见了。”   两个年轻人听了听,从“骄傲骑士”那边传来第二声口哨。“伯爵先生,”埃尔诺通说,“请原谅,我失陪了,不过我相信这正是给我的信号。”   第三声口哨声响起来。   “去吧,先生,去吧,”亨利说,“祝您幸运!”   埃尔诺通步履轻快地走了。他的交谈者看见他消失在黑黝黝的街道里,又在灯火通明的“骄傲骑士”射出的灯光下重新出现,然后又不见了。   亨利呢,他比以前更加闷闷不乐,因为这种对抗曾经使他暂时摆脱了麻木状态。   “好,”他说,“让我们做我惯常做的事吧,让我们像往常习惯地那样去敲这扇永远不开的该死的门。”   他说着这话,踉踉跄跄地朝那幢神秘房子的大门走去。      五十八 门开了      但是,到了那幢神秘的房子门口,可怜的亨利又像往常那祥踌躇起来。   “勇敢点,”他对自己说,“去敲门!”   他又朝前走了一步。   不过,他敲门以前,又回头望了一下,看见那家客店的灯光映照在路上,非常明亮。   “那边,”他自言自语,“有些人为了爱情,为了快乐走进去,他们是给人叫去的,甚至自己并不需要;我为什么不能有平静的心情和无忧无虑的笑容呢?也许我也应该走进那边去,而不应该枉费心机地想走进这边。”   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忧伤地震荡。“好啦,已经响十点钟了,”亨利低声说。   他脚踏在大门门槛上,接着抓起叩门锤。   ”可怕的生活,”他低声说,“老年人的生活!啊!哪一天我才能说:美好的死,令人愉快的死,舒适的坟墓,向你致敬!”他又敲了一下门。   “没有错,”他一边听,一边继续说,“这是里边的门的吱吱声,这是楼梯的嘎吱嘎吱声,这是走过来的脚步声:仍旧是这样,仍旧是这些声音。”   他第三次敲门。   “再敲这一下,”他说,“最后一次了。没有错,脚步声越来越轻,仆人隔着铁栅栏在看,他瞧见我这张苍白的、阴森的、讨厌的脸,然后没有一次开门,就走掉了!”   一切声音都停止了。这似乎证实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预言。   “再见,无情的房子,明天再见,”他说。   他弯下身子,让前额跟门槛一样低,真心诚意地吻了一下花岗石门槛,使得坚硬的花岗石也打了个哆嗦,其实,花岗石并不比房子里的人的心肠更硬。   接着,他像头天夜里做过的那样,也像打算下一天做的那样,离开了。   可是,他刚刚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见插销在锁横头里响了,不免大吃一惊。门开了,仆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他的模样我们在他和罗贝尔·布里凯会见时曾经描写过。“晚上好,先生,”他说,声音沙哑,不过对德·布夏日来说,这声音他觉着比我们在仍旧梦见天堂那些儿时睡梦中所见的小天使的最美妙的合唱还要悦耳。   亨利己经走开十多步,他浑身哆嗦,神情狂乱,忙不迭地往回走,步子那么明显地踉踉跄跄,仆人怕他倒在门槛上,赶紧扶住他。仆人这样做时,脸上明显地露出尊敬和同情的神情。   “喂,先生,”他说,“我在这里,请您告诉我,您要干什么?”   “我爱得如此狂热,”年轻人回答,“以至于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在爱。我的心跳动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在跳动。”   “请您先在这儿我的身旁坐下,”仆人恭敬地说,“然后再谈谈,好吗?”   “啊!好的。”   仆人向他做了个手势。   亨利服从他的这个手势,就像他服从的是法兰西国王或者罗马皇帝的手势似的。   “说吧,先生,”他们并排坐下以后,仆人说.“请把您的愿望告诉我。”   “我的朋友,”德·布夏日回答,“我们并不是今天才互相交谈,才这样接近。您也知道,有好多次,我在一条街的拐弯处等候您,突然出现在您面前。有时候我也提出过给您很多钱,即使您是世上最贪婪的人,我也要让您富裕起来;有时候,我试图吓唬您;您从来不听我说的话,总是看着我痛苦,而且对我的痛苦,至少可以看得很清楚,竟无同情之心。今天您说,要我跟您谈谈,要我把我的愿望告诉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天主!您这样屈尊俯就,对我来说,这里面隐瞒着什么新的不幸?“   仆人叹了一口气,在他严厉的外表下面,显然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   亨利听见这声叹息,受到了鼓舞。   “您知道,”他继续说,“我爱上了,而且爱得有多么深,您看见我追求一个女人,尽管她东躲西藏,尽量逃避我,我还是找到了她。我对我受到的巨大痛苦,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我也从来没有理睬那些由于失望而产生的过激的想法,那些由于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而想到的主意。”   “这倒是真的,先生,”仆人说,“在这方面,我的女主人和我,我们对您的评价是公正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承认这一点,”亨利紧紧握住这个十分警觉的看门人的手,说,“当您拒绝我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难道我不能像那些喝醉酒的或者在恋爱中的最小的学生们每天做的一样,哪天晚上破门而入吗?那样一来,用不了一会儿,我就能见到这个无情的女人,我就能和她说话了。”   “这倒也是真的。”   “最后,”年轻的伯爵继续说.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温和而又忧郁的神情,“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姓氏是显赫的,我的财产是巨大的,我的声望极高,连国王本人也保护我。就在刚才,国王还劝我把我的痛苦告诉他,对我说我可以请求他的帮助,向我提出给我以保护。”   “啊!”仆人显得很不安,说。   “我没有同意,”年轻人赶紧说,“不,不,我全都拒绝了,全都拒绝了,来到这儿双手合十地祈求这扇门打开来,不过,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扇门是永远不会打开来的。”   “伯爵先生,说真的,您是一个值得人爱的、心地正直的人。”   “那么,”亨利心里觉着一阵难受的抽紧,连忙抢着说,“这个心地正直的,同时按照您本人的说法,又是值得人爱的人,您为什么要惩罚他呢?每天早晨,我的年轻侍从送出一封信,这封信别人甚至连收也不收;每天晚上,我亲自来敲这扇门,可是每天晚上别人都不接见我。总之,听任我在这条街上痛苦,悲伤,活活地死去,甚至对一条哀叫的可怜的狗也会有的怜悯,对我却没有一丝一毫。啊!我的朋友,我对您说,这个女人的心不是女人的心。不爱一个不幸的人,好吧。啊!天主,一个人不能叫自己的心不再去爱,也不能命令它去爱,不过,一个人可以怜悯一个遭受痛苦的不幸的人,对他说一句安慰话;一个人可以同情一个跌倒的不幸的人,伸手把他搀扶起来;但是,不,不,这个女人对我遭受折磨感到高兴,不,这个女人没有心肝,因为如果她有心肝,她就会从她嘴里说出一句拒绝话来杀死我,或者是让人用刀砍死我,用匕首捅死我。死了以后,至少我不会再痛苦了!”   “伯爵先生,”仆人认真地听完年轻人刚才说的这一番话,回答,“请您务必相信,您指责的这位夫人,她的心决不是无情的,更不像您说的那样残忍,她比您还要痛苦,因为她有几次也看见您,因为她懂得您在遭受痛苦,她对您非常同情。”   “啊!怜悯!怜悯!”年轻人擦了擦从两鬓流下来的冷汗,大声叫起来,“您赞扬的她那颗心,但愿它有一天会有爱情,会有像我现在感觉到的这种爱情,如果那时人家也用怜悯来回答她的爱情,那我就完全得到了报复。”   “伯爵先生,伯爵先生,没有回答爱情,这并不能成为没有爱过的一个理由;这个女人有过的爱情,也许强烈到您永远不会有的程度,这个女人也许已经被人爱过,而您永远不会爱到那样程度。“   亨利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说:“一个已经这样爱过的人,现在仍然在爱着!”   “难道我对您说过她不再爱了吗,伯爵先生?”仆人问。亨利痛苦地叫了一声,仿佛受到死亡的打击似的,一下子瘫倒了。   “她现在仍然在爱!”他喊道,“她现在仍然在爱!啊!天主!我的天主!”   “是的,她现在仍然在爱,不过请不要嫉妒她爱的那个人,伯爵先生,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女主人是一个寡妇。”深感同情的仆人补充说,他希望能用这几句话来平息年轻人的痛苦。   这句话仿佛有魔法似的,果然使他恢复了呼吸、生命和希望。   “好,凭天主的名义,”他说,“不要抛弃我!您说她是寡妇,那么她成了寡妇的时间并不长,那么她会看到她的眼泪也有哭干的时候;她是寡妇,啊!我的朋友,既然她爱的是一具尸体、一个亡灵、一个姓氏,那她什么人也不在爱。死别,这比生别还不如,对我说她爱着一个死人,这就是对我说她将来会爱上的……啊!我的天主!过去有过的所有那些巨大的痛苦都随着时间平息了。摩索拉斯的寡妻在他坟墓前面发誓,要永远痛苦下去,当她眼泪流干了的时候,她的痛苦就消除了。哀悼是一种疾病;任何人只要没有在发病的时候被夺去生命,在发病之后会比以前更加精力充沛,更加生命力旺盛。”   仆人摇了摇头。   “这位夫人,伯爵先生,”他回答,“正像摩索拉斯国王的寡妻一样,曾经向死者发过誓,要永远忠实。不过,我了解她,她比您对我提到的那个善忘的女人更要烙守她的诺言。”   “我等着,必要的话,我会等十年!”亨利大声说,“天主没有让她死于忧愁,没有让她强行缩短自己的生命。您看得很清楚,既然她没有死,这就是说她希望活下去;既然她活下去,我就有了希望。”   “啊!年轻人,年轻人,”仆人口气凄切地说,“不要这样考虑活人的忧郁的想法和死人的愿望。您是说,她活下来了?是的,她活下来了!不是活一天,一月,一年,而是活了七年!”   儒瓦约兹打了一个哆嗦。   “可是您知道她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为了实现她的什么决心?您希望她会忘掉痛苦吗?决不会,伯爵先生,决不会!是我在对您这么说,是我在对您说得这么肯定,我只是死者的非常卑贱的仆人,当他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虔诚、热情、满怀希望的人,自从他去世以后,我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好,我,我再对您说一遍,我只是他的仆人,我永远不会忘掉痛苦。”   “这个受到如此沉痛怀念的人,”亨利打断他的话说,“这个非常幸福的死者,这个丈夫……”   “这个人不是丈夫,是情人,伯爵先生,而且一个像您不幸爱上的女人,一生只有一个情人。”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年轻人大声说,这个人精神高尚,然而服饰平常而让人忽视,他那凶暴的庄严神色使年轻人感到十分吃惊,“我的朋友,我求您为我说说情。”   “我!”他喊道,“我!听好,伯爵先生,如果我认为您有可能对我的女主人使用粗暴的手段,我早就杀死您,用这只手杀死您了。”   他从披风底下伸出一条壮健有力的胳膊,虽然他头发白了,腰弯背驼,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可是他那条胳膊却像是只有二十五岁的人的胳膊。   “相反,”他继续说,“如果我相信我的女主人爱上了您,那么,死的就是她。现在,伯爵先生,我要说的都说了,别打算让我再承认什么;因为,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尽管我不是绅士,可是,请您相信,我的名誉多少还是有价值的——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能承认的全都说了。”   亨利站了起来,他完全陷在绝望之中。   “我感谢您,”他说,“您这样同情我的痛苦。现在,我已经作出决定。”   “这样一来,您以后会比较平静,伯爵先生,这样一来,您会远远离开我们,听任我们去受一个,请相信我,比您的命运更坏的命运摆布。”   “是的,我真的要远远离开你们,请您放心,”年轻人说,“而且永远离开你们。”   “我了解您话里的意思,您是想去死。”   “我何必对您隐瞒?没有她,我无法活下去,既然不能得到她,我就应该去死。”   “伯爵先生,我和我的女主人经常谈到死,请您相信,亲手杀死自己,这是一种很不好的死法。”   “所以我决不会选择这种死法。劝一个像我这种姓氏、年龄、财产的年轻人来说,有一种死法历来都是很好的死法。这就是在保护他的国王、他的祖国中接受的死法。”   “如果您的痛苦超过您的力量所能负担的程度,如果您对那些曾经帮过您忙的人不欠什么情,如果战死在沙场的死法已经出现在您面前,那就去死吧,伯爵先生,去死吧。如果我不是被注定非活下去不可,我早就去死了。”   “再见吧,感谢您,”儒瓦约兹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伸给这个陌生的仆人。   他把沉甸甸的一袋金币,扔在这个被他的这种深切的痛苦打动了的仆人脚下,匆匆地走了。   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五十九 在基督纪元一五八六年贵妇是怎样恋爱的      间隔时间相等的三声口哨,从空中传来,这正是对非常幸福的埃尔诺通用来做信号的那三声口哨。   因此,当年轻人走到房子跟前时,他遇到了富尔尼雄太太,她正在门口面带笑容地等待顾客,这微笑使得她活像佛兰德斯画派的画家所画的神话中的仙女。   富尔尼雄太太那双又白又胖的手还在抚弄着一枚金埃居,这是另外一只跟她的手同样白、但是比她的手纤细的手刚才经过这儿时给她的。   她瞧了一眼埃尔诺通,双手叉在腰上,把大门堵得满满的,使人毫无办法通过。   埃尔诺通呢正要进门,现在站住了。   “您想干什么,先生?”她说,“您找谁?”   “三声口哨不是刚从这个墙角塔的窗子里吹出来的吗,好心的太太?”   “是的。”   “好,这三声口哨是招呼我的。”   “您?”   “是的,我。”   “如果您用名誉对我担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凭绅士的名誉担保,亲爱的富尔尼雄太太,”   “既然如此,我相信您。请进,漂亮的骑士,请进。”   老板娘终于有了这种顾客,心里十分高兴,对店名被“骄傲骑士”所取代的这家不幸的“爱情之玫瑰树”来说,她如此热切盼望的正是这种顾客。她请埃尔诺通顺着螺旋楼梯上楼,这道楼梯通往装饰得最讲究、地方最隐蔽的那个墙角塔。   从一扇漆得十分粗俗的小门走进去,算是一间前厅,经过这前厅就到了墙角塔。墙角塔里不论家具、装饰,还是壁毯,豪华的程度多少有点超出人们对巴黎这个偏僻角落的预料;不过,也应该承认,富尔尼雄太太是按照她的趣味美化了她这个心爱的墙角塔的,一般地说,人们怀着喜爱心情去做的事,没有做不成功的。一个俗不可耐的人在这一类事情上所能办到的,富尔尼雄太太可以说是全都办到了。   年轻人走进前厅,闻见一股子浓烈的安息香和芦荟树脂的气味,这不用说是那个有点太敏感的女人烧的香,她等着埃尔诺通,打算利用植物的香味来抵挡从烤肉铁扦上和平底锅里散发出来的烹调烟气。   富尔尼雄太太一步一步地紧跟着年轻人,把他从楼梯推进前厅,又从前厅推进墙角塔,一双眼睛乐不可支地眯着,变得很小很小,随后,她退了出去。   埃尔诺通右手搭在门帘上,左手放在插销上,微微弯腰鞠了个躬。   墙角塔里只点着一根粉红色的蜡烛,在这片色情的中间色调里,埃尔诺通刚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形,这种优美的身形引起的即使不是爱情,至少也总是注意,如果还不是欲望的话。   这位贵妇全身裹着缎子和天鹅绒,躺在靠垫上,一只纤巧的脚悬在卧榻的一端,她正专心在蜡烛上烧一段剩下的芦荟细枝条,时不时把脸凑近去闻闻那股烟,结果风帽的褶子里和头发里全都是烟,仿佛她想全身都浸透这股醉人的烟气似的。   她把剩下的枝条扔到火里,放下裙子盖住脚,又把帽子拉下遮住戴面罩的脸,埃尔诺通从这些动作里看出她已经听见他进来,并且知道他就在她旁边。   不过,她没有转过身来。   埃尔诺通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转身。   “夫人,”年轻人说,出于感激,他尽量使嗓音变得温柔,“夫人,……您差人叫您卑贱的仆人,他来了。”   “啊!太好了,”夫人说,“请坐,埃尔诺通先生。”   “请原谅,夫人,不过我首先应该感谢您给我的荣誉。”   “啊!这太客气了;您说得对,德·卡曼日先生,不过,我猜想,您还不知道您感谢的人是谁。”   “夫人,”年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跟前,说,“您脸遮在面罩下面,手藏在手套里;就在我进来的时候,您还不让我看见您的一只脚,说真的,光这只脚也会使我疯狂地爱上您的。我看不见任何能让我认出您的地方;因此我只能猜想。”   “您猜想我是谁?”   “是我的心所渴望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想象力使得她变得年轻、美丽、有权势而且富有的那个女人,甚至太富有,太有权势,使我对我遇到的这一切无法信以为真,无法相信此时此刻不是在梦中。”   “您走进这儿来碰到很多困难吗?”夫人问,她不直接回答从埃尔诺通盛得太满的心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的这番话。   “没有碰到什么困难,夫人,这次进来比我预料的要容易得多。”   “对一个男人说来,任何事情都是容易的,这是真的;但是对女人说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夫人,对您遇到的一切困难,我感到十分抱歉,而且我只能向您表示我最谦卑的感激。”   不过,夫人似乎已经想到另外一桩事上。   “您对我说过什么,先生?”她心不在焉地脱掉手套,露出一只又丰满又细长的令人爱慕的手。   “我对您说过,我没有看见您的容貌,却知道您是什么人,还有我不担心弄错,能够说我爱您。”   “那么您认为您能够回答说,我正是您期望在这儿找到的那个女人吗?”   “尽管看不见,我的心这么告诉我。”   “这么说您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您。”   “说真的,您,一个新来乍到的外省人,已经认识巴黎的女人了?”   “在巴黎的所有女人当中,夫人,我还仅仅认识一个。“这个女人是我吗?''   “我相信是的。”   “您从什么认出我的?”   “从您的声音,从您的风采,从您的美貌。”   “从我的声音,我理解,这我不能假装;从我的风采,我可以把这看成是一句恭维话;不过,从我的美貌,我只能说这个回答是一种假设。”   “为什么呢,夫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您从我的美貌认出我,而我的美貌用面罩罩着。”   “我送您进巴黎的那天,并非如此,我让您挨着我挨得那么近,您的胸脯擦着了我的肩膀,您呼出的气烧烫了我的脖子。”   “因此,您收到我的信,就猜到是我了。”   “啊!不,不,夫人,不要这么认为。我连一刹那间也没有这么想过。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玩笑的对象,一个错误的牺牲品,我曾经想到我受到人们称之为好运的那种灾祸的威胁。只是到几分钟以前,我看见了您,碰到了您……”   埃尔诺通伸出手去要抓一只手,还没抓到,这只手就缩了回去。   “够了,”夫人说,“事实上我是做了一桩天大的蠢事。”   “请问,夫人,在哪方面?”   “哪方面!您说您认识我,可您还问我在哪方面我做了蠢事?”   “啊!的确是这样,夫人,我和殿下相比,十分渺小,十分卑微。”   “看在天主的面上!请您还是闭着嘴吧,先生。难道您这个人没有头脑?”   “老天在上,夫人,我做了什么事?”埃尔诺通惊恐地问。“我罩着面罩,这很可能是有意要乔装改扮,而您却叫我殿下?您为什么不打开窗子,朝大街上吆喝我的名字?”   “啊!饶恕我,饶恕我,”埃尔诺通一边跪下一边说,“不过,我原以为这些墙会严守秘密的。”   “我看您太轻信了吧?”   “唉!夫人,我是堕入了情网。“   “您相信,我一开始就会以相同的爱情来回答这种爱情吗?”埃尔诺通给激怒了,他站了起来。   “我不相信,夫人,”他回答。   “那您相信什么?”   “我相信您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跟我谈,您不愿意在吉兹府里,或者在您的贝尔一埃斯巴的家里接见我,您宁愿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我密谈。”   “您这样相信吗?”   “是的。”   “您想我有什么事要和您谈?好,说说看,如果能欣赏一下您的洞察力,我倒也很高兴。”   夫人尽管面上满不在乎,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儿不安。“可是,我知道什么呢?”埃尔诺通回答,“譬如说吧,也许是跟德·马延先生有关的什么事。”   “难道我没有我的那些信使吗?先生,他们明天晚上就可能把与德·马延先生有关的事告诉我,肯定比您现在能够告诉我的多得多,因为您知道的事您已经完全告诉过我了。”   “也许还要问我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吧?”   “什么事件,您说什么?”夫人问,她的胸脯在明显地急速跳动。   “德·艾佩农先生感到的惊慌,那些洛林的绅士的被逮捕。”   “有人逮捕洛林的绅士?”   “逮捕了二十来个人,他们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通往万森的大路上。”   “这条路好像也是通往德·吉兹先生驻防的那个城市苏瓦松的大路.啊,总之,埃尔诺通先生,您是宫廷里的人,您能够告诉我为什么逮捕这些绅士。”   “我,是宫廷里的人?”   “当然。”   “您知道这个,夫人?”   “天哪!为了得到您的住址,我不得不到处打听、询问。凭着对天主的爱,结束您那些夸夸其谈吧!您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爱岔开话题的习惯。这次小小的接触结果怎样?”   “至少据我所知,夫人,没有一点儿结果。”   “那么您怎么想到我会谈一桩没有结果的事?”   “夫人,跟前几回一样,我这一回又错了,我认错。,   “您说什么,先生!不过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阿让人。”   “怎么,先生!您是加斯科尼人,我想,阿让在加斯科尼?”   “差不多是。”   “您是加斯科尼人,可您还不够自负,没有猜想到,给萨尔赛特行刑的那天,我在圣安托万城门看见您,就觉着您谈吐殷勤吧?”埃尔诺通脸红了,感到了偏促不安。夫人却冷静地继续说下去:   “您没有猜想到,我在路上遇见您,我觉着您长得漂亮吧?”埃尔诺通脸涨成了紫红色。   “没有猜想到,您带着我的哥哥马延的信最后来到我的家里,我觉着您非常中我的意吧?”   “夫人,夫人,我没有想到这些,天主不准我这样想!”   “您错了,”夫人回答,她第一次转过身来朝着埃尔诺通,面罩下面的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眼睛,而且她在年轻人的火热的眼光下,施展出一个胸脯挺得高高的身体的诱惑力,这身体在天鹅绒的靠垫上勾出了丰满肉感的曲线。   埃尔诺通双手合掌。   “夫人!夫人!”他大声说,“您在嘲笑我?”   “哪儿的话!”她用同样随便的口气,说,“我说您得到了我的喜欢,这是真话。”   “我的天主!”   “可是您自己呢,您不敢向我宣布您爱我?”   “我在向您宣布的时候,我不知道您是谁,夫人,现在我知道了,啊!我谦卑地恳求您饶恕我。”   “啊,瞧他现在胡说八道起来了,”夫人不耐烦地低声说,“您是怎样就保持怎样,先生,您怎样想就怎样说吧,不然的话,您会使我后悔上这儿来。”   埃尔诺通跪倒在地。   “说下去吧,夫人,说下去吧,让我相信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游戏,也许到最后我敢于回答您。”   “好吧,我对您的计划是这样的,”夫人一边把连衫裙的皱褶理理匀称,一边推开埃尔诺通,说,“我对您有了好感,可是我还不认识您。我不习惯于克制自己的古怪念头,但是我也不会傻到去干错事。如果我们是地位平等的人,我也许会在家里接待您,在您甚至没有怀疑我对您的意图以前,从从容容地观察您。这样做是不可能的,应该另外安排,匆匆忙忙地进行这次会面。现在您知道了应该怎样对待我。您要变得配得上我,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部建议。”   埃尔诺通连声地做出保证。   “啊!不要太热情,德·卡曼日先生,我求您,”夫人漫不经心地说,“这不值得。也许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您的姓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使我感到喜欢。总之,我坚决相信,我对您只不过是一时的任性,以后它会过去的。不过,您也不要因此就认为自己离完美无缺太远,因而灰心失望,我不能容忍完美无缺的人。啊!譬如说吧,我爱慕忠诚的人。好好记住这一点,我允许您,漂亮的骑士。”   埃尔诺通忘乎所以了。这番高傲的话,这些充满肉感的懒洋洋的动作,这种骄傲的优越感,最后还有一个如此显赫的女人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这种完全信任的态度,使他陷入在快乐里,同时陷入在极端的恐怖中。   他紧挨着他的美丽而又骄傲的情妇坐下,她让他这么做。接着,他企图把胳膊从托着她的靠垫后面伸过去。   “先生,”她说,“看来您听见了我的话,但是您还没有听懂。我求您,不要太随便。让我们各自留在各自的位子上。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用您的姓氏来称呼我的权利给您。不过现在您还没有这个权利。”   埃尔诺通脸色苍白,气恼地站起来。   “原谅我,夫人,”他说,“看来我只是在干傻事。这很简单:我还没有适应巴黎的习惯。在我们那儿,离这儿两百法里的外省,确实如此,一个女人说‘我爱’,她就爱,而且不拒绝。她不会以她的话来做借口侮辱一个跪在她面前的男人。这是您作为巴黎女人的习惯,这是您作为公主的权利。我接受这一切。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以后才会有。”   夫人静静地听着,很明显,她在继续专心地观察埃尔诺通,想知道他的气恼最后会不会发展成为真正的愤怒。   “啊!啊!我想,您生气了,”她傲慢地说。   “我生气了,确实生气了,夫人,不过是生我自己的气,因为我,夫人,我对您有的不是一时的任性,而是爱情,非常真实、非常纯洁的爱情。我不追求您的身体,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希望得到您,这就是全部实情。不过,我追求的是得到您的心。因此,今天我的鲁莽无礼损害了我应该对您怀有的尊敬,夫人,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种尊敬,只有在您命令我把它变成爱情的时候,夫人,我才会让它变成爱情。不过,您要同意,夫人,我从现在起等候您的命令。”   “好啦,好啦,”夫人说,“我们什么也不要夸大,德·卡曼日先生,您刚才是一团火,现在又成了一块冰。”   “不过,我觉得,夫人……”   “啊!先生,千万不要对一个女人说,您将照您所愿意的那样去爱她,这是笨拙的,要向她表示出,您将照她所愿意的那样去爱她。这就对了!”   “这正是我说过的话,夫人。”   “是的,但是不是您现在所想的。”   “我承认您的高超,夫人。”   “少来这些客套!我讨厌在这儿扮演王后。来,这是我的手,您握住它,这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手,不过这只手比您的手烫,比您的手激动。”   埃尔诺通恭恭敬敬地握住这只美丽的手。   “嗯,”公爵夫人说。   “嗯?”   “您不吻吻它吗?您疯了吗?您发过誓要让我生气吗?”   “可是,刚才……”   “刚才我把它从您那儿缩回来,可是现在……”   “现在?”   “现在我把它伸给您。”   埃尔诺通那样顺从地在手上吻了一下,这只手立刻又抽了回去。   “您看得很清楚,”年轻人说,“又是一个教训。”   “我做错了吗?”   “您确确实实让我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害怕最后的结果将是把热情扼杀。真的,我将继续跪着崇拜您,但是我对您既不会有爱情,也不会有信任。”   “啊!我不希望这样,”夫人眉开眼笑地说,“因为您会成为一个愁眉苦脸的情人,我可要事先通知您,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情人。不,要保持自然,要保持您的本来面目,您必须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有我的怪癖。啊,我的天主!您不是说过我美丽吗?凡是美丽的女人都有她的怪癖。要多多地尊重它们,也要藐视其中的一些,尤其不要害怕我。当我对太兴奋的埃尔诺通说‘冷静点’的时候,希望他注意我的眼睛,不要注意我说话的声音。”   她说到这儿,站了起来。   真险啊!重新又发狂的年轻人把公爵夫人已经抱在怀里,她的面罩有一瞬间擦到了他的嘴唇,可是就在这时候,她证实了她说过的话的深刻真实性,因为,她的眼睛透过面罩射出一道像暴风雨前的阴森可怕的预兆那样的冷冷的白光。   在这道目光的紧逼下,卡曼日的两条胳膊松开,他心里的那股火也熄了。   “啊,”公爵夫人说,“很好,我们以后再见面。您确实叫我喜欢,德·卡曼日先生。”   埃尔诺通鞠了个躬。   “您什么时候有空?”她随随便便地问。   “唉!很少有空,夫人,”埃尔诺通回答。   “啊!是的,我懂,这个差事很劳累,是不是?”   “什么差事?”   “您在国王身边干的那个差事。您不是陛下的一名什么卫士吗?”   “也就是说,夫人,我参加了由绅士组成的一支队伍。”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这些绅士,我想是加斯科尼人吧?”   “是的,全都是,夫人。”   “他们有多少人,有人告诉过我,我忘记了。”   “四十五名。”   “这个数目好奇怪。”   “它一直是这样。”   “是经过计算的吗?”   “我不相信;是碰巧得出的这数目。”   ‘您说,四十五名绅士不离开国王吗?”   ‘我并没有说过我们不离开陛下,夫人。”   ‘啊!对不起,我相信我听您说过。至少您说过您很少有空。”   “这倒是真的,我很少有空,夫人,因为白天陛下出门或者去狩猎,我们要值勤,晚上又禁止我们离开卢佛宫。”   “晚上?”   “是的。”   “天天晚上?”   “几乎是天天晚上。”   “譬如说今天晚上,如果禁止您外出的命令把您留住了,您看会发生什么事!我等着您,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阻止您来,难道我不会认为我的主动接近受到了蔑视吗?”   “啊!夫人,现在,为了来看您,我向您发誓,我将冒一切危险。”   “用不着,而且这太愚蠢,我不愿意这样。”   “那怎么办?”   “您去值勤。这件事由我来安排。我经常有空,而且我的生活完全由我自己支配。”   “啊!您太好了,夫人!”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完全对我解释清楚,”公爵夫人带着讨好的笑容继续说,“今天晚上您怎么会有空,怎么会来的?”   “今天晚上,夫人,我已经在考虑向德·卢瓦涅克先生请假,他是我们的队长,对我很好,没想到命令下来,四十五卫士全夜放假。”   “啊!下了这道命令吗?”   “是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相信,夫人,是对我们昨天在万森的一次相当劳累的值勤的报酬。”   “啊!太好了,”公爵夫人说。   “因此,全靠了这种情况,我今天晚上才能够有幸自由自在地来看您。”   “好,您听着,卡曼日,”公爵夫人说,她的和蔼而亲切的口音使年轻人心里充满了快乐,“您要这么办:每次您相信自己有空,就写张条子给客店老板娘,以后我手下的人每天都上她这儿来。”   “啊!我的天主!您的心真是太好了,夫人。”   公爵夫人把手放在埃尔诺通的胳膊上。   “等一等,”她说。   “什么事,夫人?”   “这声音,从哪儿来的?”   果然,从楼下大厅传来马刺声,说话声,敲门声,欢呼声,仿佛有大批人闯了进来。   埃尔诺通把头伸出通向前厅的那扇门。   “是我的那些同伴,”他说,“他们来这儿欢度德·卢瓦涅克先生给他们放的假。”   “可是,怎么这样巧,正好来到我们这家客店?”   “因为,他们到达的那天碰头的地方,夫人,正好是‘骄傲骑士’,因为我的同伴们从进入京城的那个最幸福的日子起,就爱上了富尔尼雄老板的酒和馅饼,有几个甚至还爱上了老板娘的墙角塔。”   “啊!”公爵夫人带着狡黠的笑容说,“先生,您说起这些墙角塔显得很内行。”   “凭我的荣誉起誓,我这是第一次进入这儿,夫人。不过,您呢?您挑选了这儿。”他大着胆子说。   “我挑选,您很容易就可以了解这一点:我挑选巴黎最偏僻的地点,一个靠河近又靠城墙近的地方,一个谁也不会认识我、谁也不会猜到我会来的地方;可是,我的天主!您的那些同伴,他们吵得多厉害,”夫人补充说.   的确,楼下大厅里的闹声响得像刮起一阵可怕的飓风。叙述头天晚上的那些丰功伟绩的声音,吹牛夸口的声音,金埃居的响声,碰玻璃杯的响声,预示着将有一场激烈的暴风雨。   突然从通往墙角塔的小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富尔尼雄太太的声音在楼下叫道:   “德·圣马利纳先生!德·圣马利纳先生!”   ”什么事?”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   “不要上楼,德·圣马利纳先生,我求您。”   “好!为什么不要上去,亲爱的富尔尼雄太太?今天晚上,整幢房子不是归我们用吗?”   “整幢房子,对,但是不包括墙角塔。”   “得了吧!墙角塔属于这幢房子,”另外五六个人的声音一齐叫嚷,埃尔诺通在这些声音里听出佩迪卡·德·潘科内和厄斯塔施·德,米拉杜的声音。   “不,墙角塔不属于这幢房子,”富尔尼雄太太继续说,“墙角塔不算在内,墙角塔属于我;不要打扰我的房客。”   “富尔尼雄太太,”圣马利纳说,“我也是您的房客,因此您不要打扰我。”   “圣马利纳!”埃尔诺通感到不安,低声自语,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那些坏脾气和勇敢。   “请行行好!”富尔尼雄太太又说了一遍。   “富尔尼雄太太,”圣马利纳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九点钟灯火就应该熄灭,我看见您的墙角塔里有灯光,只有国王的那些坏仆人才会违抗国王的命令,我要看看这些坏仆人是谁。”圣马利纳继续朝前走,后面紧紧地跟着好几个加斯科尼人。   “我的天主!”公爵夫人叫了起来,“我的天主!德·卡曼日先生,这些人敢进来吗?”   “不管怎样,夫人,如果他们敢进来,有我在,我可以事先对您说,夫人,一点也不要担心。”   “啊!他们要把门冲开了,先生。”   果然,圣马利纳前进得太快,现在不能往后退了,他撞得这么猛,一下子把门撞成了两半。门是一块冷杉木做的,富尔尼雄太太对于爱情尊敬到了盲目崇拜的程度,她没有想到它应该遭到这样的考验。      六十 圣马利纳怎样进入墙角塔以及后来发生的事      埃尔诺通看见前厅房门在圣马利纳的冲撞下裂成两半,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吹灭那根照亮墙角塔的蜡烛。   他这个预防措施可能是适当的,不过也仅仅是暂时的,并没有让公爵夫人安心下来,因为他忽然听见办法用尽的富尔尼雄太太这时使出最后一着,大声喊起来:   “德·圣马利纳先生,我通知您,您打扰的人是您的朋友,我是给逼得非对您说实话不可了。”   “好,这下我们又有一个理由应该向他们致意了,”佩迪卡·德·潘科内用醉醺醺的声音说,他在圣马利纳背后,楼梯的最后一级上绊了一下。   “这些朋友是谁?让我们看看,”圣马利纳说。   “对,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说。如果发生冲突会给“骄傲骑士”带来荣誉,那么就更会给“爱情之玫瑰树”造成最大的损失,因此,好心的老板娘一直希望能阻止一次冲突的发生,她上楼,来到那些挤在一起的绅士中间,凑近那个闯进来的人的耳朵,低声说出埃尔诺通的名字。   “埃尔诺通!”圣马利纳大声重复了一遍,泄露出这个名字,对他说来,等于是把油而不是水泼在火上。“埃尔诺通!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富尔尼雄太太问。   “见鬼!”圣马利纳说,“因为埃尔诺通是一个贞洁的模范,一个禁欲的榜样,一个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人。不,不,您弄错了,富尔尼雄太太,里面关的决不是德·卡曼日先生。”   他走到第二道门跟前,想和对付第一道门一样再来一遍,这时,门突然开了,埃尔诺通出现在门口,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忍耐,照圣马利纳的说法,如此严格地身体力行的那些美德中的一种。   “德·圣马利纳先生凭什么权利砸破这第一道门?”他问,“已经砸破了那一道,他还想砸破这一道?”   “嗯!真是他,是埃尔诺通!”圣马利纳大声喊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至于他的身体,我要是在黑暗中能说出它的颜色,那才真是活见鬼呢。”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先生,”埃尔诺通又说。   圣马利纳放声大笑,这使四十五卫士中那几个人放下心来,他们刚才听见大声威胁,曾经认为不管怎么样,还是走下两级梯级比较谨慎,   “我是在对您说话,德·圣马利纳先生,您听见吗?”埃尔诺通大声说。   “是的,先生,全听见了,”对方回答。   “那么,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亲爱的伙伴,我们想知道是不是您住在这家给人家谈情说爱的客店里。”   “好,现在,先生,您已经拿稳是我了,既然我在跟您谈话,如果必要,我还能摸摸您,那就让我安静吧。”'   “我的天主!,圣马利纳说,“我想,您不会是当了隐修士,一个人住在这儿?”   “这个嘛,先生,如果您怀疑,那就允许我让您继续怀疑下去吧。”   “得了,”圣马利纳继续说,他竭力想进墙角塔,“真的您只一个人?啊!您连灯也没有点,真妙。”   “好啦,先生们,”埃尔诺通口气高傲地说,“我承认你们喝醉了,我原谅你们;不过,即使对神志不清的人,忍耐也有一个限度,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对不对?请你们走开。”   不幸的是圣马利纳邪恶的嫉妒心发作了。   “啊!啊!”他说,“要我们照您对我们说的那样走开,埃尔诺通先生!”   “我对你们这么说,为的是不让你们弄错我的要求,德·圣马利纳先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再说一遍,你们走开,先生们,我请求你们。”   “啊!那您先得让我们有向您为她而离开了我们大伙的那个人儿致敬的荣幸。”   圣马利纳这么一坚持,本来快要散开的人又重新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   “德·蒙克拉博先生,”圣马利纳像发布命令一样地说,“下楼去,拿根蜡烛上来。”   “德·蒙克拉博先生,”埃尔诺通大声说,“您如果这样干,您可要记住这是您个人对我进行的侮辱。”   蒙克拉博犹豫不决,因为年轻人的声音里有着那么多的威胁。“好!”圣马利纳回答,“我们都发过誓,德·卡曼日先生又严格尊重纪律,他决不愿意违犯。我们不能拔出剑来互相搏斗。既然如此,取个亮儿来,蒙克拉博,取个亮儿来。”   蒙克拉博走下楼去,五分钟以后,拿着一根蜡烛上来,想交给圣马利纳。   “不行,不行,”圣马利纳说,“您拿着,我也许还得使唤我这两只手。”   圣马利纳朝前跨了一步,要走进墙角塔。   “我要你们,你们所有在场的人作证,”埃尔诺通说,“有人卑鄙地侮辱我,有人毫无道理地用暴力对待我。因此(埃尔诺通猛地抽出剑),因此,谁要再朝前走一步,我就把这把剑刺进他的胸口。”   圣马利纳怒不可遏,也想把剑抽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把剑抽出一半,就看见埃尔诺通的剑尖对着他的胸口发亮了。   这时候圣马利纳正朝前迈了一步,用不着德·卡曼日先生冲刺或者伸直胳膊,他就已经感觉到了那把剑的寒气,像一头受伤的公牛那样发狂地朝后退。   埃尔诺通于是朝前跨了一步,跟圣马利纳后退的步子一样大小,剑又重新朝圣马利纳的胸脯逼来。   圣马利纳脸色变得煞白,因为埃尔诺通如果冲刺过来,就会把他钉在墙上。   他慢腾腾地把剑插进剑鞘。   “您蛮横无理,一千次也罪有应得,”埃尔诺通说,“但是您刚才提到的誓言约束着我。我不会再碰您,给我让开一条路。”他朝后退了一步,看对方听不听从。   接着他做了一个即使国王也会感到骄傲的极其威严的手势,说:   “请让开,先生们;请,夫人,一切由我负责。”   只见一个女人这时候出现在墙角塔门口,她的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脸上蒙着一片面罩,全身哆嗦着,抓住埃尔诺通的胳膊。   年轻人于是把剑插进剑鞘,就像是拿稳了不会再有什么事可害怕的,傲慢地穿过挤满了他那些既不安又好奇的同伴的前厅。圣马利纳的胸口给剑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一直退到了楼梯平台上,刚才当着那些同伴和一个陌生夫人的面,他受到应得的侮辱,已经气得透不过气来。   他懂得,如果事情在他跟埃尔诺通之间就到此为止,那么,不论爱开玩笑的人还是严肃的人,都会联合起来反对他,这个信念把他逼到了极端。   当卡曼日从他前面经过的时候,他拔出他的短剑。   他打算袭击卡曼日吗?还是仅仅打算做他在做的事?这个同题,既然不能够看到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没有办法回答。在他发火的时刻,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呢。   尽管如此,他的胳膊还是伸向一对情人,短剑的剑刃没有戳进埃尔诺通的胸口,却划破了公爵夫人的丝头巾,割断了面罩的一根系带。   面罩落在地上。   圣马利纳的动作十分敏捷,因此在黑暗中谁也不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谁也不能加以阻止。   公爵夫人喊了一声。她的面罩掉了,她觉着圆滚滚的剑背沿着她的脖子滑过去,不过却没有伤着她。   就在埃尔诺通听到公爵夫人的叫声心里一发慌的时候,圣马利纳来得及把面罩捡起来还给她,因而借着蒙克拉博的蜡烛光,他可以看见年轻女人的那张一无遮盖的脸。   “啊!啊!”他用嘲笑而又放肆的声音说,“原来是坐轿子的那位美丽的贵夫人。恭喜啦,埃尔诺通,您干得真快!”   埃尔诺通站住了,他后悔刚才把剑收了进去。他已经把剑从剑鞘里抽出半截,这时候公爵夫人拖着他一梯级一梯级往下走,一边悄声对他说:   “快去,快去,我求您,卡曼日先生。”   “我会再见到您的,德·圣马利纳先生,”埃尔诺通一边走开一边说,“放心吧,您干着这件卑鄙可耻的事,还有其他那些卑鄙可耻的事,我会跟您算帐的。”   “好,好!”圣马利纳说,“您的帐您记着,我的帐我记着。我们俩总有一天要算清的。”   卡曼日听见了,但是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整个心思贯注在公爵夫人身上。   一到了楼梯下面,没有人再来挡住他的路,四十五卫士里的那些没有上楼的人,毫无疑问正在低声责备他们的同伴们的过火行为。   埃尔诺通把公爵夫人送到由两名仆人看守着的轿子跟前。到了那儿,公爵夫人觉得安全了,握着卡曼日的手,对他说:“埃尔诺通先生,经过刚才发生的事,经过这次尽管您很勇敢也无法保护我不受到的,而且肯定还会再次发生的侮辱,我们不能再上这儿来了;我请您在附近找一幢房子,不论是出售的或是整幢出租的都行。您放心,不久以后您就会得到我的音信。”   “我应该向您告辞吗,夫人?”埃尔诺通一边说,一边鞠躬,表示服从她刚才吩咐的话,这番话太迎合他的自尊心了,因此他根木不可能提出什么异议。   “还不到时候,德·卡曼日先生,还不到时候,您跟着我的轿子到新桥再离开,那个坏蛋认出我是乘轿子的贵妇人,但是却没有认出我是谁。我担心他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发现我住的地方。”   埃尔诺通照着她的吩咐做了,不过并没有人侦察他们。这座新桥是建筑师迪塞尔索七年前刚在塞纳河上造起来的,所以在当时叫这个名字还很合适。公爵夫人到了新桥,把手伸到埃尔诺通唇边,对他说:   “现在走吧,先生。”   “我能冒昧地问您,我什么时候再见到您吗,夫人?”   “这全要看您是不是能迅速办到我交给您办的事,您办得是否迅速,就是向我证明您是否急于再见到我。”   “啊!夫人,既然如此,交给我办好了。”   “好,去吧,我的骑士。”   公爵夫人第二次把手伸给埃尔诺通吻,然后离开了。   “确实很奇怪,”年轻人一边朝回走,一边说.“这个女人喜欢我,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可是我会不会被圣马利纳这个土匪杀死,她却一点也不担心。”   年轻人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证明他对这种不关心的看法作出了恰如其分的估价。   接着,他又回到最初的看法上,这个看法没有一点迎合他的自尊心的地方。   “啊!”他继续想下去,“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是非常慌张,尤其是那些公主,怕名誉受到影响的恐惧是她们最强烈的感情。因为,”他对自己笑了笑,接着想,“她是公主。”   最后这个想法对他说来是最愉快的想法,因此最后这个想法占了上风。   不过,这个想法却无法让卡曼日忘记他受到的侮辱。因此他笔直朝客店走回去,不能让人有权猜想他害怕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后果。   他很自然地作出了决定,一切可能有过的命令和誓言,他都要违背。只要圣马利纳一开口,或者有胆量动一动手,他就要干掉他。   爱情和自尊心同时受到了伤害,使他满腔怒火,一无所惧,处在这样狂热的状态中,他可以一个人和十个人交手。   这个决定在当他踏上“骄傲骑士”客店的门槛时,使他那双眼睛直冒火星。   富尔尼雄太太正着急地等着他回来,浑身打着哆嗦,立在门口。   她一看见埃尔诺通,就像刚痛哭过一场似的擦擦眼睛,伸出双臂抱住年轻人的脖子,尽管她的丈夫坚决认为她没有错,用不着道歉,她还是请求年轻人原谅。   善良的老板娘并不是那么令人不快,即使卡曼日有理由抱怨她,他也不能对她牢牢地怀恨在心。因此他向富尔尼雄太太保证,他一点也不恨她,只是她的酒是罪魁祸首。   他这个意见做丈夫的看来很能理解,点点头向埃尔诺通表示感谢。   这些事情在门口发生时,所有的人正一边吃饭,一边热烈地谈论那桩毫无疑问成了当天晚上的高潮的事件。   有很多人都坦率地说圣马利纳不对,坦率是加斯科尼人在一块儿谈话时的一个主要特点。   还有几个人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看见他们的那个同伴正皱紧眉头,咬紧嘴唇在苦苦思索。   尽管如此,他们吃起富尔尼雄老板的晚饭来,并没有缺乏一点热情,他们一边吃一边高谈阔论,情况就这样。   “我呢,”埃克托尔·德·比朗提高嗓子大声说.“我知道错在德·圣马利纳这一边,如果我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的话,德·圣马利纳先生这时候不是坐在这张桌子前面,而是倒在这张桌子底下了。”   圣马利纳抬起头,望了望埃克托尔·德·比朗。   “我说话算数,”这人回答,“瞧,那边门口来了一个人,看来他同意我的意见。”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年轻绅士指的方向,他们看见脸色苍白的卡曼日站在门框里。   看见他象幽灵一般出现,每个人都觉得浑身一阵寒颤。埃尔诺通从门槛上走下来,看上去就像骑士雕像从底座上走下来那样。他对直朝着圣马利纳走去,虽然没有明显的挑战行动,可是那种坚定的神色使得不止一个人的心怦怦直跳。   看见这个情况,四周都有人朝德·卡曼日先生大声叫喊:“上这儿来,埃尔诺通,到这边来,卡曼日,我旁边有空位子。”   “谢谢,”年轻人回答,“我希望坐在德·圣马利纳先生旁边。”圣马利纳站起来,所有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但是,在他做出站起来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   “我把您希望得到的位子让给您,先生,”他说,一点没有发怒,“我让给您的同时,还要向您真心诚意道歉,因为我刚才愚蠢地冒犯了您;我喝醉了,您也这么说过,请原谅我。”   在一片寂静中做出的这番表白,并不能使埃尔诺通感到满意,尽管正在焦急地瞧着这场戏怎样收场的那四十三个座上客显然连一个音节也没有漏掉。   但是圣马利纳话刚说完,同伴们的欢呼声就向埃尔诺通说明,应该表示出满意的神情,他已经完全报了仇。   因此他的理智迫使他保持沉默。   同时他朝圣马利纳望了一眼,这一眼就清楚地看出了他应该比以往更要提防他。   “可是这个坏蛋很勇敢,”埃尔诺通低声自言自语,“他这时候让步,是由于他有了什么更能使他满意的卑鄙计策。”   圣马利纳的酒杯是满的,他给埃尔诺通的酒杯斟满。“好啊,好啊!讲和啦,讲和啦!”所有的人一齐叫喊,“为德·卡曼日和德·圣马利纳和好干杯!”   卡曼日趁着碰杯和大家叫喊的时候,朝圣马利诺俯过身去,嘴角挂着微笑,让人不可能怀疑到他向圣马利纳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德·圣马利纳先生,”他对他说,“这是您第二次侮辱我,而没有对我赔礼;您要注意,如果第三次再冒犯我,我会像杀一只狗那样把您杀了。”   “如果您找到您的美人儿,先生,您就这么干吧,”圣马利诺回答,“因为,凭绅士的荣誉保证,我如果是您,也会跟您一样干的。”两个死敌就像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那样碰杯。      六+一 在神秘的房子里发生的事      这家表面上气氛无比融洽的“骄傲骑士”客店,大门关闭,但是酒窖敞开,从护窗板缝隙透出烛光和客人们的欢闹声。这时候,读者在本书中仅仅从外边看到的那所神秘房子里,却发生了一桩不寻常的行动。   秃顶的仆人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把捆扎好的东西从各处收集来,装进一只旅行箱。   这个第一步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给一支手枪装上子弹,拔出拔进地试了试装在天鹅绒刀鞘里的一把大匕首,接着,用一个铁环把它挂在当作腰带使唤的链子上,另外还在链子上拴上他的手枪,一串钥匙,一本黑皮面的精装本祈祷书。   正当他这样忙碌时,有一阵轻得像幽灵的脚步,轻轻擦过二层楼的地板,然后沿楼梯悄悄下来。   突然间,一个脸色苍白、披着白头纱、像鬼魂一样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同时传来像树林深处的鸟叫声一样温柔而忧郁的声音。   “雷米,”这个声音说,“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夫人,现在只等着把您的小匣子跟我的放在一块儿。”   “您觉得这些箱子我们的马能驮吗?”   “我担保能驮,夫人;如果您只要有一点儿不放心,我们可以不带我的,我需要用的东西难道那边会缺少?”   “不,雷米,不。再怎么说,我也不愿意您在路上缺少必需品。另外,我们一到那边,可怜的老人病着,仆人全都忙着在他身边照料。啊!雷米,我急着回到我父亲那儿去,我的预感很不好,我觉得就像一个世纪没有看见他似的了。”   “可是,夫人,”雷米说,“三个月前您离开他,这次出门跟上次中间相隔的时间,并没有以前那几次相隔的时间长。”   “雷米,您是一位十分高明的医生,上次离开我父亲的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吗?”   “不错,我说过,可是那仅仅是表示担心,而不是预言。天主常常忘记老年人,说起来也很奇怪,他们出于活下去的习惯,就这样活下去了。甚至可以说,老年人有时候还跟小孩一样,今天生病,明天又精神挺好了。”   “唉!雷米,跟小孩一样,老年人今天精神挺好,明天却死了。”   雷米没有回答,因为任何能使人放心的回答话,他实在都无法说出口。紧接着前面的那段对话,有几分钟凄凉的沉默。说话的双方都陷在忧郁和沉思的心情中。   “您吩咐几点钟送马来,雷米?”神秘的女人终于开口问。   “午夜两点钟。”   “一点钟刚敲过。”   “是的,夫人。”   “外边没有人窥伺吧,雷米?”   “没有。”   “连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也不在?”   “连他也不在。”   雷米叹了口气。   “您说这句话的口气很特别,雷米。”   “因为他也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夫人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哆嗦。   “不再见到我们的决心,或者至少是不再企图见到我们的决心。”   “他到哪儿去?”   “我们大家都去的地方,去安息。”   “愿天主让他永远安息!”夫人回答,她的声音像丧钟,既庄严又冷酷,“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   “不过什么?”雷米问。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做吗?”   “如果人家爱他,他就有人可爱了。”   “一个像他这样姓氏、身份和年龄的人,应该相信将来。”   “夫人,您的年龄、身份和姓氏,使您没有什么可羡慕他的,难道您相信将来吗?”   夫人的眼睛射出阴森的光芒。   “是的,雷米,”她说,“既然我还活着,就说明我还相信它,不过,您等一下……”   她侧耳倾听。   “我听见的不是马蹄声吗?”   “嗯,好像是的。”   “是我们的马夫已经来了?”   “很可能,不过,如果真是他的话,那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钟头。”   “他在门口停住了,雷米。”   “不错。”   雷米急忙下楼。他走到楼梯底下,听见有人急匆匆地敲了三下门。   “是谁?”雷米问。   “是我,”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回答,“是我,格朗尚,男爵的随身仆人。”   “啊!我的天主!是您,格朗尚,您到了巴黎,等我给您开门,不过,说话要小声点。”   他打开门。   “您从哪儿来?”雷米低声问。   “从梅里多尔。”   “从梅里多尔?”   “是的,亲爱的雷米先生……唉!”   “进来,快进来。我的天主!”   “喂,雷米,”从楼梯上面传来夫人的声音说,“是我们的马来了吗?”   “不,不,夫人,不是马。”   他接着转身对老头儿说:   “出了什么事,我的好格朗尚?”   “您没有猜到?”仆人回答。   “唉!不,我猜到了,不过,以老天的名义,千万不要突然一下对她宣布这个消息。啊!可怜的夫人,她会怎么说?”   “雷米,雷米,”楼上那个声音又说,“您好像在跟什么人谈话?”   “是的,夫人,是的。”   “这个人的声音我好像很熟。”   “不错,夫人……怎么告诉她呢,格朗尚?……她下来了!”夫人从三楼已经下到二楼,这时候又从二楼下到楼下,出现在走廊尽头。   “谁在这儿?”她问,“好像是格朗尚。”   “是,夫人,是我,”老头儿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白发,谦卑而又伤心地回答。   “格朗尚,你!啊!我的天主!我的预感没有错,我的父亲死了!”   ”是的,夫人,”格朗尚回答,把雷米叮嘱他的那些话全都忘了,“是的,梅里多尔不再有主人了。”   夫人脸色苍白,周身冰凉,但是一动不动,态度非常坚定,她毫不动摇地经受住这个打击。   雷米看见夫人这么逆来顺受,这么悲伤,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怎样死的?”夫人问;“说吧,我的朋友。”   “夫人,一个星期以前,再也不离开他的扶手椅的男爵先生第三次中风。他还能够最后一次结结巴巴叫了一声您的名字,接着再没有说过话,当天夜里就去世了。”   狄安娜向老仆人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手势,接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上楼回到她的卧房里。   “她现在终于自由了,”雷米低声说,他比夫人神情更忧郁,脸色更苍白,“来、格朗尚,来.”   夫人的卧房在二层楼上,一个小间的后面,这个小间能望见街道,而卧房里的光线靠开向院子的一个小窗子射进来。   这间屋子的家具是深色的,不过很华贵,墙上挂着阿拉斯帷幔,是当时最美丽的帷幔,上面织出耶稣受难故事后面一部分内容。   一只雕花的橡木跪凳,一尊木料相同、刻工也相同的雕像,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挂着跟墙上同样的帷幔的床,最后地上还铺着一张布鲁日地毯,这就是这间卧房的全部装饰。   没有一朵花,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样镀金饰物;木头和擦得发亮的铁代替了金和银;一个黑木画框挂在卧房的一个墙角上,画框里的一幅人像,从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它,显然这扇窗子是专为照见它而在墙上开的。   夫人在这幅人像前面跪下,心里充满悲伤,但是眼睛却是干的。   她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充满了爱的眼光,久久地望着这幅没有生命的人像,仿佛这高贵的人像会活过来回答她似的。   确实是幅高贵的人像,高贵这两个字仿佛是专为它造出来的。画家画的是一个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半裸着身子躺在一张卧榻上,有几滴血从他微微敞开的胸口淌下来,他的一只手,右手,受了重伤,耷拉着,不过手里还握着半截剑。   他的眼睛就像临终的人那样紧闭着。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使他的相貌有了一种圣洁的特征,只有在离开人世走向永恒时,人的脸上才会出现这种圣洁的特征。   作为全部说明,作为全部题词,在画像下面可以看到红得像血的字母写着:   Aut Coeser aut nihil(拉丁文,意思是:‘要么当恺撒,要么什么也不干.')   夫人朝这幅人像张开双臂,就像对天主说话似的,对他说,“我曾经要求过你等待,尽管你愤怒的灵魂渴望着,”她说,“因为死者能看见一切,我心爱的人啊,你已经看见了我仅仅是为了不做杀父凶手,才勉强活下去,你死了,我就应该去死,但是,如果我一死,我就使父亲活不下去了。   “再说,你也知道,我曾指着你血淋淋的尸体许过愿,我起誓要以血还血,以死还死。但是那时候我把罪责归到那个把我叫作天真的孩子的、可敬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上。   “你曾经等待,谢谢,亲爱的,你曾经等待,现在我自由了,把我跟人世最后联系在一起的锁链刚刚被天主打断了,感谢天主,我现在完全属于你了。再没有借口,再没有阻挡,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了,因为我死后在人世再也没有留下人了,我有权利离开人世。”   她用一条腿跪着,吻了一下那只似乎从画框里垂到外面来的手。   “朋友,”她说,“你会原谅我没有眼泪,因为这双你这样喜爱的眼睛,它们在你的坟墓前一次次哭,早已经哭干了。   “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来找你,到那时你就会回答我了,亲爱的幽灵,我对你谈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回答。”狄安娜说到这儿,就像是跟天主说完话那样,恭恭敬敬地立起来,走过去坐在那只橡木跪凳上。   “可怜的父亲!”她悄悄地说,语气冷淡,而且流露出一种任何活人都不会有的表情。   接着,她深深地陷在忧郁的沉思中,看上去好像已经把眼前的痛苦和过去的痛苦全都忘掉了。突然间,她站起来,一只手按在扶手椅的扶手上。   “就这样办,”她说,“这样一来一切只有更好,雷米。”那个忠实的仆人毫无疑问正在门口听着,因为他立刻就出现了。   “我在这儿,夫人,”他回答。   “我的可敬的朋友,我的兄弟,”狄安娜说,“您,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跟我告别吧。”   “为什么,夫人?”   “因为我们分开的时候到了,雷米。”   “我们分开!”年轻人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对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您说什么,夫人?”   “分开,雷米。这个复仇的计划,只要在它和我之间隔着一重障碍,只要我看见它远在天边,总觉得它又高尚又纯洁。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隔得远的,既伟大又美好。既然我临近去实现它的时候了,既然障碍已经消除,我不会退缩,雷米。不过,我不愿意把一个心胸宽大的毫无污点的人拖上犯罪的道路;因此,您得离开我,我的朋友。在眼泪中度过的整个这一生,将被我看成是在天主面前和在您面前的赎罪,我希望,它也将被您看成这样,您,您从来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也永远不会,您得加倍地对天国有信心。”   雷米流露出忧郁的几乎是倨傲的神情,听着德·蒙梭罗夫人的话。   “夫人,”他回答,“您以为是在对一个年迈体衰、哆哆嗦嗦的老人谈话吗?夫人,我二十六岁,也就是说,青春的活力在我身上似乎已经完全枯竭。我是一具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如果还活着,是为了要完成一个可怕的行动,是为了在天主的事业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夫人,千万别把我的意图跟您的意图分开,因为这两个悲惨的意图如此长久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您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您要做什么,我帮助您。否则,夫人,如果您不管我的恳求,下定决心要赶走我的话……”   “啊!”年轻女人咕哝道,“赶走您!您说的是什么话呀,雷米?”   “如果您下定这个决心,”年轻人继续说,仿佛她没有跟他说话似的,“我,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所有的研究已经变得没有用处,对我来说最后只有捅它两匕首,一下捅进您认得的那个人心口,一下捅进我自己的心口。”   “雷米!雷米!”狄安娜大声说,朝年轻人走近一步,同时把手庄严地伸到他的头顶之上;“雷米,不要这么说。那个受到您威胁的人的生命并不属于您,它属于我。我曾经为了它付出相当昂贵的代价。就是为了等到他应该失去他的时刻到来时我可以把它从他那儿夺走。您知道已经发生的事,雷米,这决不是一场梦,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去跪在这个人已经冰冷的尸体前面的那一天……”她指了指那张画像。   “我是说,那一天,我把嘴唇挨近您看见张开的这个伤口,这个伤口抖动着对我说:‘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夫人!”   “雷米,我对您再说一遍,那不是一个错觉,那不是由于我发狂中的一阵耳鸣。是伤口说话,我可以肯定,是它说话,我现在还听见那低语声:‘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仆人低下了头。   “因此报仇是我的事,不是您的事,”狄安娜继续说,“况且,他是为了谁,是给谁害死的?是为了我,是给我害死的。”   “我应该服从您,夫人,”雷米回答,“因为我跟他一样也死了。是谁让人把我从这间屋子里遍地的尸体中间抬走的?是您。是谁医好我的伤?是您。是谁把我藏起来的?是您,也就是说,是我那么快乐地为他去死的那个人的半个灵魂,您下命令吧,我服从,只要您不命令我离开您。”   “好吧,雷米,那就跟随我的命运走吧,您说得对,任什么都不应该把我们分开。”   雷米指了指画像。   “现在,夫人,”他毅然决然地说,“他是被人暗杀的,我们也应该用暗底下的办法为他报仇。啊!有一桩事您还不知道,您说得对,就是美第奇家用的那种毒药,佛罗伦萨人勒内用的那种毒药的秘密。”   “啊!您说的是真的?”   “您来看,夫人,您来看。”   “不过,格朗尚在等着,他看不见我们回到他身边,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会怎么说呢?因为您要领我到下面去,是不是?”   “可怜的老人骑着马跑了六十法里,夫人,他累坏了,刚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来吧。”   狄安娜跟着雷米。      六十二 实验室      雷米领着狄安娜走进隔壁房间,把藏在一块地板下面的弹簧按了一下,就打开了一道活门,活门有整个屋子那么宽,一直开到墙跟前。   这道活门开了以后,露出一道又陡又窄的黑咕隆咚的楼梯,雷米先进去,然后把拳头伸给狄安娜,狄安娜扶着他的拳头,跟了下去。   这道楼梯,或者不如说这道梯子,有二十级,下面是一间又黑暗又潮湿的圆形地下室。地下室里的用具只有一口炉腔极大的炉灶,一张方桌,两把灯心草编的椅子,许多细颈小玻璃瓶和铁盆子。   一只不会叫唤的山羊和几只不会出声的鸟是全体居住者,它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下的地方,仿佛是它们同类的动物的鬼魂,而不是这些动物本身。   炉子里的余火将熄未熄,又浓又黑的烟经由嵌进墙壁里的管道静悄悄地消失。   炉子上面放着一个蒸馏器,慢慢地滤出一滴一滴的金黄色的液体。   这液体滴进一只白色的小长颈玻璃瓶,玻璃有两指厚,但是又极其透明。蒸馏器的管子和玻璃瓶相连接,瓶口封住。   狄安娜走下来,停在这些存在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中间,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感到害怕。简直可以说生活中的那些正常的印象对这个女人再也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生活在生活之外。雷米示意叫她在楼梯脚下站住。她就在雷米指的地方停住了。   年轻人过去点亮了一盏灯,一片青灰色的亮光投射在我们刚才仔细描写过的所有那些东西上,在这以前它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黑暗中活动着。   接着,他走近一口井,这口井是在地下室靠近一堵墙边挖的,井边既没有栏杆又没有石栏。他把桶拴在一条长绳子上,没有滑轮,就这样把绳子放到正在这井底里阴沉地酣睡的井水里,井水发出一声低沉的拍打声,接着,他吊起一满桶像水晶一样又清又凉的井水。   “请过来,夫人,”雷米说。   狄安娜走到他跟前。   他在这满满一桶水里,滴了仅仅一滴小玻璃瓶里盛着的液体,刹那间水全变成了黄色。接着颜色渐渐淡下去,十分钟以后,水变得和原来一样透明。   狄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说明她对这次实验十分注意。雷米瞧着她。   “嗯?”她问。   “嗯,”雷米说,“这水没有味道,没有颜色,现在您把一朵花,一只手套,一块手绢,在里面浸一浸;您把这种水掺和到香肥皂里,把它倒进别人可能从里面取水刷牙、洗手、洗脸的水壶里,您就会像不久以前人们在查理九世国王宫廷里看见的那样,看见花的香味会使人窒息,手套会毒死接触它的人,肥皂钻进毛孔会致人死命。您把这种纯油只要滴一滴在蜡烛芯或者灯芯上,棉纱芯子就会被它浸透一寸来长,这根蜡烛或者这盏灯在一小时内散发出来的气味,可以把人毒死,一个钟头以后,又跟别的灯或者蜡烛一样,再也不伤人了。”   “您说的这些完全有把握吗,雷米?”狄安娜问。   “这些试验我全做过了,夫人。您看看这几只鸟,它们喝过了像这样的水,就再也睡不着觉,再也不想吃喝。您看看这只山羊,它吃过了用这种水浇的草,结果脱毛了,眼睛直抖动。即使现在把它放开,放到阳光下面,放到大自然里去,也没有用。它的性命已经无法救治,除非在我们放它去的大自然里,它依靠本能发现某些人类不知道而动物能辨别得出的解毒剂。”   “这个小瓶子可以看看吗,雷米?”狄安娜问。   “可以,夫人,因为液体这时已全到瓶子里;不过,稍等一下。”雷米小心翼翼地把小瓶子跟蒸馏器分开;紧接着用一只软蜡立刻把瓶口塞住,再把瓶口的蜡压平,又拿了一块呢子包严瓶口。他把瓶子递给他的女伴。   狄安娜无动于衷地接了过来,举得和灯一样高,看了一会儿里面盛的稠厚的液体以后,说:   “够了,等时机一到,我们就挑选花束、手套、灯、肥皂或者水壶。这液体,它放在金属器皿里吗?”   “它会腐蚀金属。”   “可是这只小瓶子也许会打碎。”   “我看不会;您瞧瞧玻璃有多厚;况且,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更确切地说,套在一个金套子里。”   “那么,雷米,”夫人接着说,“您很满意,是不是?”   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狄安娜的嘴角,使她的嘴角有了月光照在无感觉的东西上的那种生命的反光。   “我比任何时候都满意,夫人,”雷米回答,“惩罚坏人,这就是行使天主赋予的神圣特权。”   “听,雷米,听!”   狄安娜侧耳听了听。   “您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觉得好像是街上有马蹄声,雷米,我们的马到了。”   “很可能,夫人,因为离它们应该到的时候相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我要打发它们回去。”   “为什么?”   “它们不是再也用不着了吗?”   “我们不去梅里多尔,雷米,我们去弗朗德勒,把马留下。”    “啊!我懂了。”   现在轮到这个仆人的眼睛露出高兴的光芒了,这高兴的光芒只可能跟狄安娜的微笑相比。   “可是,格朗尚,”他继续说,“我们把他怎么办?”   “格朗尚需要休息,我已经对您说过。他留在巴黎,变卖这所房子,我们再用不着它了。不过您要把自由还给这些可怜的无辜的动物,我们因为需要,让它们受了不少痛苦。您说过,天主会拯救它们。”   “不过,所有这些炉灶、曲颈颤、蒸馏器怎么办?”   “既然我们买这所房子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我们走了以后,别人看见它们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些粉末、酸、精呢?”   “烧掉!雷米,烧掉!”   ‘那您离远点。”   “我?”   “是的,至少戴上这具玻璃面罩。   雷米递给狄安娜一具面罩,她罩在脸上。接着他用一大团羊毛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拉动风箱的牵绳,把炭火烧旺。等火烧旺以后,他把各种粉末倒上去,爆出一阵阵劈里啪啦的欢快的响声,有的喷出绿色的火苗,有的冒出像硫磺一样的青灰色火星。那些精倒上去,非但没有把火浇灭,反而像一条条火蛇似的升到烟囱里去,同时还发出像远处打雷的隆隆声。最后,全都烧光了。   “您说得对,夫人,”雷米说,“现在如果有人发现这个地下室的秘密,这个人就会想到一个炼金术士在这里住过。今天,人们还烧死巫师,可是对炼金术士是很尊敬的。”   “况且,”狄安娜说,“如果烧死我们,雷米,我觉得,那也是公正的。我们不也是使用毒药的杀人犯吗?但愿我走上柴堆的那一天,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比起别的死法来,我并不更讨厌这种死法。古代的殉教者大多是这样死的。”   雷米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从女主人手里把小瓶子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这时有人敲临街的大门。   “您的人来了,夫人,您没有估计错。快,您先上去,答应一下,我来把活门关好。”   狄安娜照着他说的做了,在这两个人体里存在着同一个念头,因此很难说是谁支配谁。   雷米跟着她上去,然后按了一下弹簧,地下室又关上了。狄安娜发现格朗尚在门口,他给吵醒了,来开门。老头儿等他知道女主人即将动身以后,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女主人把动身的事告诉他,不过没有说她去哪里。   “格朗尚,我的朋友,”她对他说,“雷米和我,我们要去朝圣,这是好久以前许下的愿。您对任何人也别提起这次出门的事,对谁也别泄露我的名字。”   “啊!我发誓照办,夫人,”老仆人说。“但是,总还能再看到您吧?”   “当然能,格朗尚,当然能。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见面,难道在另一个世界还不能再见吗?不过,顺便提一下,格朗尚,这所房子对我们没有用了。”   狄安娜从大橱里取出一叠字据。   “这是证明产权的证书。您可以把这所房子出租或者卖掉,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如果找不到房客,又找不到买主,您可以扔下它不管,回梅里多尔。”   “如果找到买主,夫人,我该卖多少钱?”   “随您的便。”   “由我带回梅里多尔?”   “您自己留着吧,我的老格朗尚。”   “什么!夫人,这么一大笔钱?”   “当然。您尽心竭力伺候我们,难道我不该这样报答您,格朗尚?而且,除了我欠您的债以外,我不是还应该偿还我父亲欠您的债吗?”   “可是,夫人,没有契约,没有委托书,我什么也不能做。“他说得对,”雷米说。   “快想个办法,”狄安娜说。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这幢房子是用我的名字买的,我把它转卖给格朗尚,这样一来格朗尚就可以卖给谁就卖给谁了。”   “快办。”   雷米拿起一支羽笔,把转让书写在卖房契约下面。   “现在,再见啦,”德·蒙梭罗夫人对格朗尚说,格朗尚因为就要单独留在这所房子里,感到非常激动;“再见,格朗尚,让他们把马牵来,我去把准备工作做完。”   狄安娜上楼,到了她的屋里,用一把匕首把那幅肖像画的画布割下来,卷成一卷,用一块绸子包好,然后放进旅行箱里。剩下的张着大口的空画框好像比以前更有说服力地在叙述着它曾经听到过的各种不幸。这幅画像一旦取去,卧房里其余的一切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卧房。   雷米用皮带把两口箱子捆在一起,朝街上最后望了一眼,肯定除了带路人以外再也没有人停在那儿,然后扶着脸色苍白的女主人上马。   “我相信,夫人,”他低声对她说,“这所房子将是最后一所我们住得时间这么久的房子。”   “是倒数第二所,雷米。”夫人说,声音严肃而又单调。   “最后一所在哪儿?”   “在坟墓里,雷米。”      六十三 弗朗索瓦·德·法兰西王爷,也就是德·安茹公爵,德·布拉奔公爵,德·弗朗德勒伯爵,在弗朗德勒的所作所为      现在请读者们允许我们把国王留在卢佛宫,把亨利·德·纳瓦拉留在卡奥尔,把希科留在大路上,把德·蒙梭罗夫人留在街上,到弗朗德勒去寻找德·安茹公爵,这位公爵新近被封为德·布拉奔公爵,我们前面曾经看到法兰西海军大元帅德·儒瓦约兹公爵安纳·戴格正在前进去援助他。   在巴黎北边八十法里以外,讲法国话的人声和法国国旗在埃斯考河两岸的法国军营上空飘荡着。   这时候正是夜里,在安特卫普前面那条十分宽阔的大河的河边,有一堆堆布置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形的簧火,火光倒映在深深的河水里。草木茂盛,一片暗绿色的沿海圩地惯常有的寂静,被法国的军马嘶鸣声打破。   哨兵们从城墙上面,看见法兰西哨兵的火枪被簧火照得闪闪发光,这种在远处一闪一闪的光芒,由于在这支军队和城市中间横着一条很宽的大河,变得像晴朗的夏夜里在天边闪耀的那些火光一样不能伤害人。这支军队是德·安茹公爵的军队。我们得向读者们交代一下,它们来这儿干什么。这也许并不十分有趣;不过,读者们会原谅我们:事先不打招呼却把人搞得厌烦不堪的也大有人在呢!   读者中间有人曾经愿意浪费时间去读《玛戈王后》和《蒙梭罗夫人》,他们已经认识德·安茹公爵,这位嫉妒心重、自私自利、野心勃勃而又性情急躁的亲王。他出生在国王宝座的紧跟前,每发生一次事件似乎都使他更接近宝座一步,他从来不能安分守已地等待死亡来为他扫清道路。因此我们曾经看见过,他先是在查理九世统治时期觊觎过纳瓦拉王位,后来又觊觎过查理九世本人的王位,最后又觊觎前波兰国王他的哥哥亨利占有的法兰西王位。他的哥哥戴过两顶王冠,而他却一个也没有捞到,因此他嫉妒得要命。   他一度把眼睛转向由一个女人统治的英国。为了得到王位,他向这个女人求婚,尽管这个女人叫做伊丽莎白,比他大二十岁。   在这一点上,命运曾经开始向他微笑,如果娶亨利八世的高傲女儿还能算是幸运的一个微笑的话。他一生中有过许多操之过急的欲望,结果连自己的自由也没有保住。他看着他的心腹拉莫尔和柯柯纳被杀死,也许是他派人杀的。后来又用卑鄙可耻的手段牺牲了他最勇敢的一个绅士比西,而这一切对他的上升非但无益,反而对他的荣誉有害。这个被命运抛弃的人看到自己受到了一位伟大的女王的恩宠,这位女王在当时是任何凡人的眼光所不能见到的,同时又看到自己被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拥上这个国家人民所能给予的最高位置。弗朗德勒人献给他一顶王冠,而伊丽莎白已经把自己的戒指给了他。   我们并不想当历史学家,如果我们有时不得不当历史学家,这是因为历史偶尔会降到小说的水平,或者说得好听一些,是小说升到了历史的高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把我们好奇的眼光投向德·安茹公爵的王侯生活。他的一生经常不断地走在王权的那条显赫道路旁边,充满了许许多多事件,有的阴暗,有的辉煌,这些事件通常只有在王家生活中才能看见。   因此让我们简单地谈一谈他的这段历史。他看见他的哥哥亨利三世跟吉兹家族不和,处境困难,就跟吉兹家族结成联盟。可是不久,他发现他们真正的目的仅仅是要取代瓦罗亚家族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于是他又跟吉兹家族分手。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次分手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在河滩广场处了磔刑的萨尔赛特证明了容易生气的洛林家族的那些先生们多么看重德·安茹公爵的友谊。另外,亨利三世很久以来就已经睁开眼睛,在这段历史开始前一年,德·安茹公爵就给流放了,或者脱差不多等于流放了,隐居在昂布瓦斯。   这时,弗朗德勒人向他伸出胳膊。弗朗德勒人对西班牙的统治感到厌倦,很多人在德·阿尔贝公爵任总督期间大批被杀,唐·瑛·德·奥地利的虚假和平又欺骗了他们,他们用这种虚假和平夺走了那慕尔和查理蒙。因此弗朗德勒把奥兰治亲王威廉.德·纳索请来帮助他们,让他做了布拉邦省总督。   稍微介绍一下这位新人物,他在历史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在我们的书中却不过露一下面。   奥兰治亲王威廉·德·纳索当时五十岁到五十一岁之间。他是人称衰老者的威廉·德·纳索和朱莉安娜·德·斯托尔博的儿子,在圣迪齐围城战中阵亡的勒内·德·纳索的堂弟,从他那儿继承了奥兰治亲王的称号。他年纪还很轻的时候受到宗教改革运动的最严格的原则的教育,我们是说,他在年纪还很轻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估计到自己的使命有多么重大。他相信这个使命是从上天那儿得来的,一生忠实地执行它,像殉教者那样为它献出了生命。这个使命就是建立荷兰共和国,而且他也确实建立成功。他年轻时曾经被查理五世召进宫廷。查理五世善于识人,曾经对威廉进行过评定。这位年迈的皇帝当时手里拿着一个重得任何皇帝的手都从来不曾拿过的金球,就荷兰政治中最微妙的问题征询年轻人的意见。不仅如此,年轻人刚满二十四岁,当著名的菲利贝尔一埃马纽埃尔·德·萨瓦不在时,查理五世把统率弗朗德勒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威廉没有辜负对他的器重,他牵制住了当时两位最了不起的统帅德·内韦尔公爵和科利尼;在他们眼睛底下加固了菲利普维尔和查理蒙的城防。查理五世让位的那天,他就是让威廉·德·纳索搀扶着从宝座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查理五世甘心放弃的那顶皇冠,也是他负责送给费迪南的。   于是菲利普二世来了,尽管查理五世叮嘱儿子要他把威廉当作兄弟看待,可是威廉很快就感觉到菲利普二世却是那种不愿意要子女的国君。从这时起,威廉头脑里牢固地有了一个想法:解放荷兰和给弗朗德勒自由。如果这位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父亲的年老的皇帝没有一时心血来潮,把皇袍换成修士的长袍,威廉的这个想法也许会永远深藏在心底。荷兰于是在威廉的建议下,要求把外国军队遣送回去;西班牙于是开始了激烈的抵抗,它要留住打算从他们手里溜走的战利品;玛格丽特·德,奥地利的女副王统治和德·阿尔贝公爵血腥的行省总督统治于是压在这一直受到法国和帝国两面夹击之苦的不幸的人民头上;那场既是政治的又是宗教的斗争于是组织起来了,居朗堡府提出的抗议,要求在荷兰废除宗教裁判所,是这场战争的借口;四百名绅士于是穿着极其朴素的衣服,两人一排,列队游行,来到女副王宝座前,来表达在那份抗议里概括了的普遍的愿望;看见这些如此严肃、如此衣着朴素的人,女公爵的一位顾问巴莱蒙脱口说出“乞丐”这个字眼,弗朗德勒的绅士注意到,并且接受了它,从此以后在荷兰就被用来称呼爱国派,在这以前,爱国派还没有名称。   从这个时候开始,威廉扮演了一个使他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演员之一的角色。在这反对菲利普二世的占压倒优势的力量的斗争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打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站起来,而且在每次失败之后反而比以前更加强大。军队或者逃散或者给歼灭而消失以后,他每一次都能征集一支新的军队来代替被击溃或者被歼灭而消失的军队,以比失败前更强大的面目重新出现,而且始终被当成救星一样受到欢迎。   如果可以这么说,就是这精神胜利和肉体失败轮番交替中,威廉在蒙城听到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消息。   这是一个可怕的伤口,几乎一直深入荷兰的心脏。荷兰和属于加尔文教派的这一部分弗朗德勒从这个伤口流失了他们天然盟友中最勇敢的血液,法兰西的胡格诺派教徒。   威廉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首先是撤退,正像他惯常做的那样,从他所在的蒙城,一直退到莱茵河。他等着新的事件发生。   对高尚的事业来说总会有新的事件发生的。   一个料想不到的消息突然传播开来:有些海上乞丐——当时有海上乞丐和陆上乞丐——被逆风吹进布里尔的港口,他们发现无法再回到大海,于是听任自己随风漂流,在绝望中他们占领了这座已经做好准备要把他们送上绞架的城市。他们占领城市以后,把附近一带的西班牙驻军赶走。他们在自己人中间看不到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可以巩固发展他们偶然赢得的胜利,于是邀请奥兰治亲王。威廉连忙赶去了,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必须把整个荷兰牵连进去,使它永远不可能跟西班牙和解。   在威廉建议下,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荷兰人信奉天主教,正像在法兰西不准信奉新教一样。   这个宣言一发表,战争又开始了。德·阿尔贝公爵派他亲生的儿子弗雷德里克·德·图莱德来对付叛乱者。他从叛乱者手里夺回苏芳纳尔当和哈莱姆。不过,这次胜利非但没有打垮荷兰人,反而好像给他们带来了一股新的力量。从苏易德尔塞到埃斯考河,人人都愤起杀敌,人人都拿起了武器。西班牙有一度害怕了,召回德·阿尔贝公爵,让勒邦特战役的胜利者之一唐·路易·德·勒凯桑接替了他.   威廉于是遇到了一连串新的不幸。卢道维克·德·纳索和亨利·德·纳索带兵来援助奥兰治亲王,在尼迈格附近受到唐·路易的一个副将袭击,吃了败仗,阵亡了。西班牙人进入荷兰,包围了莱顿,洗劫了安特卫普。都陷入绝望之中,这时天主第二次来援助这个新生的共和国。勒凯桑在布鲁塞尔去世。   就在这时候各省在利益一致之下联合起来,在一致同意下起草了一个条约,于一五七六年十一月八日,也就是安特卫普给洗劫后的第四天,签订这个条约叫做“根特和约”。根据这个条约,各省保证互相支援,拯救被西班牙人和“其他外国人”奴役的国家。   唐·璜重新出现,他给荷兰带来了不幸。不到两个月,那慕尔和查理蒙被攻占了。   弗朗德勒人对这两次失败作出的回答是任命奥兰治亲王担任布拉邦的总督。   接着唐·璜也去世了。天主坚决地表示支持荷兰的自由。亚历山大·法尔奈斯继承了他。   这位亲王精明强干,态度和蔼可亲,同时又温和又坚强,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将军。弗朗德勒人第一次听见他那甜蜜的意大利嗓音把他们称作朋友,而不把他们看作叛乱者,都浑身打颤。   威廉懂得,法尔奈斯用许愿比德·阿尔贝公爵用酷刑能让西班牙得到更多的好处。   一五七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威廉使各省签订了乌德勒支联盟,这个联盟奠定了荷兰公法的基础。就是在这时候,他担心自己单独一个人不能执行他十五年来一直为之奋斗的这个解放计划,于是让人提出把荷兰的最高统治权送给德·安茹公爵,条件是德·安茹公爵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自由。   这对菲利普二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的回答是悬赏二万五千埃居收买威廉的人头。   在海牙召开的议会于是宣布菲利普二世丧失荷兰的最高统治权,并且下命令从此以后向议会,而不可向西班牙国王宣誓效忠。   德·安茹公爵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比利时,弗朗德勒人怀着对待一切外国人都少不了的那种怀疑的心情接待了他。不过这位法国的亲王答应法国支持他们,这对他们太重要了,所以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不得不既友好又恭敬地接待他。   然而菲利普二世的许诺产生了结果。在他的欢迎会上,一发手枪子弹在奥兰治亲王的身边射击。威廉站立不稳,人们以为他的伤势是致命的,但是荷兰还需要他。   刺客的子弹只不过射穿了他的面颊。开枪的人是让·若勒居伊,他是巴尔塔扎尔·热拉尔的先驱,正像以后的让·夏泰尔是拉瓦雅克的先驱一样。   所有这些事件给威廉留下了一种阴沉的忧郁,难得有一丝沉思的微笑来打破它。弗朗德勒人和荷兰人像尊敬神一样尊敬这个沉思者,因为他们感到他们的未来完全寄托在他身上,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当他们看见他裹着一件宽大的披风,前额被毡帽的影子遮住,左手抱着胳膊肘,右手托着下巴,往前走的时候,男人纷纷退向一旁给他让路,母亲们怀着一种宗教迷信的心情,把他指给自己的孩子,说:   “瞧,孩子,沉默者来了。”   弗朗德勒人在威廉的建议下,把弗朗索瓦·德·瓦罗亚选为德·布拉奔公爵,德·弗朗德勒伯爵,也就是说选为国君。完全相反,伊丽莎白并没有因此让他断了得到她的允婚的希望。她从这个联姻中看到了一个把英格兰的加尔文教徒和弗朗德勒以及法兰西的加尔文教徒联合起来的手段。聪明的伊丽莎白也许梦想着一顶三重王冠。   奥兰治亲王表面上支持德·安茹公爵,用他的声望为德·安茹公爵制成一件暂时的外套,当然等到他认为像摆脱西班牙专制统治那样摆脱法国势力的时机来到,他再把这件外套收回来。   不过,这个虚伪的同盟者,对德·安茹公爵来说,比敌人还可怕。他使任何能够让德·安茹公爵在弗朗德勒得到太大的权力,或者太高的威信的计划,都无法执行下去。   菲利普二世看见一个法兰西亲王进入布鲁塞尔,于是要求德·吉兹公爵前来援助他。他是根据唐·璜·德·奥地利和亨利·德·吉兹两人之间从前订立的条约要求这次援助的。   这两个年轻的英雄,年龄几乎相同,彼此猜中了对方的心思,他们相遇,把他们的野心结合在一起,相约各自征服一个王国。   菲利普二世在他可怕的弟弟死后,从这个年轻亲王的文件中发现了亨利·德·吉兹签字的条约。他看来并没有感到不安。再说,何必为一个死人的野心而不安呢?能使文字具有活力的那把剑,坟墓不是已经把它埋起来了吗?   不过,菲利普二世这样强大的国王,深知有些人写的三两行字在政治上具有怎样的重要性。他不会让亨利·德·吉兹的签字闲搁在来埃斯居里阿尔的参观者所喜爱观看的那些抄本和手稿的收藏品里。亨利·德·吉兹的签字在被人称为奥兰治家族、瓦罗亚家族几哈瓦斯堡家族和都铎家族的这些王位掮客们中间已经开始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因此菲利普二世说服德·吉兹公爵继续跟他履行和唐·璜订立的条约,条约内容是洛林支持西班牙占领弗朗德勒,而西班牙帮助洛林完成从前红衣主教在他家族里企图完成的那个一代代传下来的主张,那个主张不是别的,就是一刻也不要中断一桩长远的工作,这桩工作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导致进行这桩工作的人把法兰西王位篡夺到手。   吉兹同意了,他没有别的办法,菲利普二世威胁要把条约的副本送给亨利·德·法兰西。就是在这时候,西班牙和洛林派出萨尔赛特去刺杀在弗朗德勒的得胜者和国王德·安茹公爵。萨尔赛特是西班牙人,属于洛林家族。事实上,如果谋杀成功,一切全会在西班牙和洛林满意的情况下结束。   德·安茹公爵一死,就不会再有弗朗德勒王位的觊觎者,也不会再有法兰西王冠的继承人。   当然还剩下奥兰治亲王。不过,正如我们已经知道了的,菲利普二世准备好了另外一个萨尔赛特,他叫让·若勒居伊。   萨尔赛特被逮捕,在河滩广场受了磔刑,他的计划没有能够实现。   让·若勒居伊把奥兰治亲王打成重伤,可是也仅仅是打伤而已。   德·安茹公爵和沉默者因此仍旧活着。他们表面上是好朋友,实际上是比那些要让人杀死他们的人还要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们曾经说过,德·安茹公爵受到不信任的接待。布鲁塞尔向他打开了城门,可是布鲁塞尔既不是弗朗德勒,也不是布拉邦。因此他开始或者用说服方式,或者用武力向荷兰境内推进,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一块一块地夺取他这个难以制服的王国。奥兰治亲王深知弗朗德勒人很敏感,在他的建议下,德·安茹公爵,像恺撤·波尔奇亚所说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吃味美可口的弗朗德勒菊蓟。   弗朗德勒人这方面并没有进行太猛烈的抵抗。他们感到德·安茹公爵胜利地保卫了他们,来对付西班牙,他们不慌不忙地接受他们的救星;不过,他们终于接受了他。   弗朗索瓦看着他只能一步一步前进,急得直跺脚。“这些百姓又迟钝又胆小,”弗朗索瓦对他几个好朋友说,“别性急。”   “这些百姓又奸诈又多变,”沉默者对这位王爷说,“加把劲。”   公爵天生地自尊心很强,他还把弗朗德勒人的迟缓夸大成为一次失败,他于是并始用武力夺取那些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自动投降的城市。   他的盟友沉默者奥兰治亲王和他的最阴险的敌人菲利普二世,他们彼此监视着,正在那儿等着他。   获得几次成功以后,德·安茹公爵来安特卫普前面安营扎寨,打算强行夺取这座城市。德·阿尔贝公爵、勒凯桑、唐·璜和德·巴马公爵,曾经相继使这座城市屈服在他们的桎梏之下,但是从来没有能削弱它,一刻也未能降服它,使它成为奴隶。安特卫普曾经请求德·安茹公爵帮助他们对付亚历山大·法尔奈斯。等到德·安茹公爵也想进入安特卫普的时候,安特卫普却把炮口对准了他。   我们在这段历史中重新见到弗朗索瓦·德·法兰西的时候,也就是儒瓦约兹带着舰队跟他会合的第二天,他所处的处境。      六十四 作战的准备工作      新加封的德·布拉奔公爵的营地驻扎在埃斯考河的两岸。这支军队纪律严明,可是由于一种不难理解的原因,他们心情十分激动。   事实上,有很多加尔文派教徒来帮助德·安茹公爵,他们并不是出于对这位公爵的同情,而是为了要让西班牙,要让法国和英国的天主教教徒尽可能感到讨厌。因此他们打仗与其说是出于信仰或者虔诚,还不如说是出于自尊。谁都看得出来,战争一旦结束,他们就会抛弃首领,或者迫使他接受一些条件。   况且,这些条件,德·安茹公爵一直在让人相信,等时机一到,他会主动接受它们。他最喜欢说的话是:“亨利·德·纳瓦拉可以变成天主教徒,为什么弗朗索瓦·德·法兰西就不可以变成胡格诺教徒?”   在对方,也就是说在敌人那边,正相反,存在着与这些精神上和政治上的分裂完全对立的一些明确的原则、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一切都不带有丝毫野心和愤怒。   安特卫普起初有过投降的意思,不过,得按照它的条件和时机。他们并没有断然拒绝弗朗索瓦,但是,它决定等候适当时机,由于它的地势,由于它的居民的勇敢和富有战争经验,它变得很强大。另外他知道,如果它伸出手求援的话,除了在洛林戒备着的德·吉兹公爵以外,还可以找到在卢森堡的亚历山大·法尔奈斯。他们请求过德·安茹的援助来对付西班牙,为什么在紧要关头不可以接受西班牙的援助来对付德·安茹呢?   哪怕在事后等西班牙人帮助他们把安茹赶走了,再把西班牙人赶走。   这些一成不变的共和主义者,他们清醒的头脑供给他们钢铁般的力量。   他们突然发现埃斯考河口出现了一支舰队,听说这支舰队是跟随法兰西海军大元帅一起来的,这位法兰西海军大元帅是来援助他们的敌人的。   德·安茹公爵从他包围安特卫普的时候起,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安特卫普人的敌人。   德·安茹公爵手下的那些加尔文派教徒看见过这支舰队,又听说儒瓦约兹来到,几乎和弗朗德勒人一样皱紧了眉头。这些加尔文派教徒十分勇敢,但是同时嫉妒心又十分重。他们不大计较金钱问题,可是他们决不喜欢别人来分享他们的胜利,特别是这些人的剑在圣巴托罗缪节那天沾满了那么多胡格诺教徒的鲜血。因此,在儒瓦约兹抵达的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生了许多起争吵,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还在激烈地继续着。   安特卫普人在城墙上每天都能看到十多起天主教徒跟胡格诺教徒决斗的场面。沿海好地成了决斗场,扔在河里的尸首比一场开阔地带的战斗可能损失的法国人还要多得多。如果安特卫普的围城战像特洛伊的围城战那样延续九年的话,被包围的人大可以什么也不用干,只要望着包围者在做些什么就行了,因为包围者准定会自己消灭自己。   弗朗索瓦在所有这些争吵中充当调解人,不过调解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他跟法国的胡格诺教徒有过约定;伤害他们,这就会失去弗朗德勒的胡格诺教徒对他的精神支持,弗朗德勒的胡格诺教徒能够在安特卫普城里帮助他。   另一方面,天主教徒是国王派来为他卖命的,对德·安茹公爵来说,得罪他们不仅是不策略,而且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支援军德·安茹公爵并没有希望它来,它到达以后,西班牙人感到震惊,洛林人也气得要死。   对德·安茹公爵来说,能同时享受这双重的满足,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公爵在这儿不能够迁就各派而又不使他的军队的纪律受到损害。   我们还记得,这个使命从来就不曾合儒瓦约兹的心意,他在这一群意见如此分歧的人中间感到十分不自在;他本能地感觉到成功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仿佛有一种大失败的预感在空中蔓延,他作为一个廷臣,疏懒成性,同时作为一个统帅,自尊心又十分强,他后悔从老远赶到这儿来分担一次失败的责任。   因此他真心地认为,而且也公开说,德·安茹公爵包围安特卫普是一桩重大的错误。奥兰治亲王给他出了这个包藏祸心的主意,他看到他照着做了以后,就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的军队扎在这座城市里,他曾经答应用这支军队来支援德·安茹公爵。可是谁也没有听说过,威廉的士兵和安特卫普人有任何不和。自从在要塞前面安营扎寨以来,从被围困的人中间还不曾传出一次决斗的消息来使围攻者能够高兴高兴。   儒瓦约兹在反对围城的种种原因中,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安特卫普这座重要的城市几乎等于一座京城,在一座大城市的同意下占有这座大城市,这有实际的好处;但是强行攻占他的未来国家的第二座京城,这有冒着失去弗朗德勒人好感的危险。儒瓦约兹太了解弗朗德勒人,他不可能不相信,即使假定德·安茹公爵占领了安特卫普,他们迟早要对这次攻占城市进行报复,而且还会加倍报复。   这个意见,儒瓦约兹就在我们把读者领到法国营地的那天夜里,在公爵的帐篷里大声地陈述出来。   在军官们开会的时候,公爵坐在,或者不如说是躺在一把在需要时可以作卧榻的长扶手椅上。他根本没有听法兰西海军大元帅的意见,而是在听他的诗琴手奥里伊的低语。   奥里伊靠着他的卑鄙的巴结,靠着他的下贱的奉承,靠着他经常不断的献殷勤,牢牢地吸引住了亲王的宠爱,他为他效劳从来不像他的那些朋友那样,或者损害到国王,或者损害到一些其他有权有势的人物,因此,他避免了拉莫尔、柯柯纳、比西和其他那么许多人碰得头破血流的礁石。   奥里伊用他的诗琴,用他的传递情书,用他关于宫廷上所有的人物和阴谋的准确情报,用他把公爵垂涎的猎物,不管是什么样的猎物,都能投入公爵的网中的巧妙手段,暗中积下了很大的一笔钱,以备在倒霉时使用,因此,看上去他永远是可怜的音乐师奥里伊,辛苦地追求一个埃居,饿着肚子像蝉一样唱歌。   这个人的影响很不小,因为他的影响是隐蔽的。   儒瓦约兹看见他这样打断自己对战略的阐述,转移公爵的注意力,于是骤然中断自己的话,朝后退了一步。弗朗索瓦表面上好像没有听,实际上却是在听,儒瓦约兹这种不耐烦的表现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立刻说:   “海军元帅先生,您怎么啦?”   “没有怎么,王爷,我只不过等候殿下有空听我说话。”   “可是,我在听呀,德·儒瓦约兹先生,我在听呀,”公爵轻松地回答。“啊!你们这些巴黎人,你们竟然认为我给弗朗德勒的战争弄得头脑迟钝了,恺撒能同时口授七封信件,你们认为我不能听两个人一起讲话!”   “王爷,”儒瓦约兹一边回答,一边朝可怜的音乐师瞥了一眼,音乐师在这个眼光下像平常那样谦恭地弯了弯腰,“我不是一个歌唱家,当我说话的时候,我不需要别人为我伴奏。”   “好,好,公爵,奥里伊,您别说了。”   奥里伊鞠了一个躬。   “这么说,”弗朗索瓦继续说,“您不赞成我进攻安特卫普,德·儒瓦约兹先生?''   “不赞成,王爷。”   “可是,我是经过会议讨论以后采纳这个计划的。”   “正因为如此,王爷,我才十分谨慎地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军官说完以后才发言。”   儒瓦约兹像廷臣那样朝四周行礼。   有好几个人向海军大元帅表示,他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另外一些人没有说话,他们点头表示同意。   “德·圣埃尼昂伯爵,”王爷对他一个最勇敢的指挥官说,“您呢,您不赞成德·儒瓦约兹先生的意见吧?”   “我赞成,王爷,”德·圣埃尼昂伯爵回答。   “啊!可是您同时在做怪相……”   大家都笑起来。儒瓦约兹脸色发白,公爵的脸红了。“如果德·圣埃尼昂伯爵习惯用这种方式表示意见,”儒瓦约兹说,“他可是一个没有礼貌的顾问,就是这样。”   “德·儒瓦约兹先生,”圣埃尼昂连忙分辩,“殿下因为我在为他效劳时留下的一个残疾责备我是不应该的。我在攻占卡托一康布勒西斯的时候,头上挨了一矛,从那以后,就留下了神经挛缩的毛病,造成殿下不高兴的这种做怪相的情况……不过,我这不是向您道歉,德·儒瓦约兹先生,只是一个解释,”伯爵一边骄傲地说,一边转过身去。   “不,先生,”儒瓦约兹向他伸出手,说,“您这是一个责备。您是对的。”   血涌上弗朗索瓦公爵的脸。   “责备谁?”他说。   “大概是责备我,王爷。”   “圣埃尼昂不认识您,德·儒瓦约兹先生,为什么责备您?”   “因为我曾经有过片刻的时间竟然相信德·圣埃尼昂先生太不爱殿下,会建议殿下攻打安特卫普。”   “可是,”亲王大声说,“我的地位在这个国家应该明确起来。我名义上是德·布拉邦公爵、弗朗德勒伯爵,我应该在事实上也是。那个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的沉默者和我谈起过一个王位,这个王位,它在哪儿?就在安特卫普。他呢,他在哪儿?很可能也在安特卫普。好,应该占领安特卫普。等占领到了安特卫普,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王爷,我敢说,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然您就真的不是人们说的那样,是一个高超的政治家了。谁建议您夺取安特卫普的?是奥兰治亲王先生,可是一开始打仗,他就不见了。奥兰治亲王先生一方面让殿下当德·布拉奔公爵,另一方面却为自己保留了公爵领地的司法长官的职位。奥兰治亲王感兴趣的是,通过您消灭西班牙人,通过西班牙人消灭您。奥兰治亲王先生如果说他现在还没有取代您,还没有继承您,他将来也会取代您,继承您的。奥兰治亲王……啊!王爷,直到现在您照着奥兰治亲王的意见做,只是在引起弗朗德勒人的不满。一旦吃了败仗,所有那些连正面看您也不敢看一眼的人,全都会追赶您,像那些胆小的狗只会追赶逃跑的人一样。”   “什么,您认为我会给那些羊毛商人和喝啤酒的人打败?”   “那些羊毛商人,那些喝啤酒的人,他们曾经让菲利普·德·瓦罗亚国王、查理五世皇帝、菲利普二世国王忙得不亦乐乎,这三位君主都出自非常显赫的家族,王爷,拿他们来相比也许不会让您觉得过分不愉快。”   “这么说,您担心会失败?”   “是的,王爷,我这样担心。”   “到时候您不会在这儿了,儒瓦约兹先生?”   “为什么我不在这儿?”   “因为我感到吃惊,您那么不相信您自己的勇气,居然己经看到了自己在弗朗德勒人面前逃跑。不管怎样,请您放心,这些谨慎小心的商人开往战场,习惯穿戴很重很重的盔甲,即使追赶您,也没有赶上您的那份运气。”   “王爷,我并不对我的勇气不相信。王爷,我会在第一排,可是我会在第一排被打败,而别人会在前面一排。事情就是这样。”   “不过无论怎样,您的推理不合逻辑,德·儒尔约兹先生,您赞成我占领那些小要塞。”   “我赞成您占领那些不进行抵抗的要塞。”   “好,在占领了那些,照您的说法,不进行抵抗的小要塞以后,我也决不会在大要塞面前而后退,因为它进行抵抗,或者不如说,因为它威胁着要进行抵抗。”   “殿下错了,在安全的地面上后退要比继续往前走而跌进沟里好。”   “好吧,我即使跌进沟里,也不撤退。”   “殿下在这儿愿意怎样干就怎样干,”儒瓦约兹鞠了一个躬,说,“至于我们,殿下愿意我们怎样干我们就怎样干。我们在这儿就是服从您的命令的。”   “这不是回答,公爵。”   “可是,我只能这样回答殿下。”   “那好,请您对我证明我错了,我巴不得能同意您的意见。”   “王爷,您瞧瞧奥兰治亲王的军队,它是您的,对不对?好,它不跟着您驻在安特卫普前面,却待在城里,这是大有差别的。您瞧瞧您也管他叫作沉默者的这个人,他是您的朋友,又是您的顾问,您不仅不知道这个顾问的现在情况,而且您还相信您拿稳了这个朋友已经变成了敌人。您瞧弗朗德勒人,您以前来弗朗德勒,他们看到您来,在他们的船舰上,他们的城墙上悬满彩旗,现在他们一看见您就关起城门,您再走近,他们的大炮就对准您,就像您是德·阿尔贝公爵一样。好吧,我对您说:弗朗德人和荷兰人,安特卫普和奥兰治单等着一个时机来到,好联合起来对付您,这个时机就是您吩咐您的炮手开炮的那个时刻。”   “好吧,”德·安茹公爵回答,“我们就同时打击安特卫普和奥兰治,弗朗德勒人和荷兰人。”   “不行,王爷,因为假定我们只跟安特卫普人打交道,我们的兵力刚刚够进攻安特卫普,可是等到我们发动进攻以后,沉默者就会带着他手下的人一声不吭地朝我们扑过来,他手下的人一次次被打垮,一次次又重新出现,永远保持八千到一万的数目,十一二年来,他就是靠的这些人打败了德·阿尔贝公爵、唐·璜、勒格桑和德·巴马公爵。”   “这么说,您坚持您的意见?,   “什么意见?”   “我们会被打败。”   “肯定无疑。”   “好吧,至少对您来说,德·儒瓦约兹先生,是很难避免的,”主爷尖刻地说,“我哥哥派您来是为了支援我,如果我对您说,我认为我不需要支援,让您离开,那您的责任已算尽到了。”   “殿下可以让我离开,”儒瓦约兹说,“可是,在战斗前夕接受,对我说来是一桩耻辱。”   儒瓦约兹的话引起了一片长时间嗡嗡的赞同声,王爷看出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   “亲爱的海军元帅,”他说着,站了起来,拥抱年轻人,“您不愿意理解我的意思。可是我却觉得我是对的,或者不如说,处在我现在的地位,我不可能公开承认我错了。您责备我的错误,我也知道,我是过于爱惜我的姓氏的荣誉,我是过于希望证明法国军队的优越,我错了。不过,错误既然已经造成,难道您要我错上加错?我们现在面对着一些武装起来的人,也就是说,面对跟我们争夺他们已经献给我的东西的人。您要我对他们让步?明天他们就会把我到手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回去。不行,剑已经出鞘,那就让我们打吧,否则我们就要挨打。这就是我的意见。”   “从殿下这么说的时候起,”儒瓦约兹说,“我将不让自己再多说一句话。我在这儿是为了服从您,王爷,如果您带领我去死,请您相信,我也会像您带领我去夺取胜利一样乐意;不过……不,王爷。”   “什么事?”   “不,我要沉默,也应该沉默。”   “不行,凭天主的名义,说出来,海军元帅;我要您说出来!”   “那就单独谈吧,王爷。”   “单独谈?”   “是的,如果殿下乐意的话。”   两人站起来,一直退到弗朗索瓦宽敞的帐篷的尽头。“说吧,”弗朗索瓦说。   “王爷对西班牙使他可能遭受到的一次失败,让那些喝啤酒的弗朗德勒人或者让两面派的奥治兰亲王得意起来的一次失败,抱无所谓的态度。可是您能同样心甘情愿地听凭德·吉兹公爵先生取笑您吗?”   弗朗索瓦皱了一下眉头。   “德·吉兹先生?”他说,“啊,他在整个这件事里有什么关系?”   “德·吉兹先生,”儒瓦约兹继续说,“听说,他打算派人暗杀王爷。萨尔赛特在行刑台上没有承认这件事,但是他在受刑时承认过。这个洛林人,他在整个这件事里,我没弄错的话,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如果能让人在安特卫普城下把我们打败,如果能为他,谁知道呢?不费分文置一个法兰西王子于死地,这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为了置这个法兰西王子于死地,他曾经答应付给萨尔赛特那么高昂的代价。请您读一读弗朗德勒的历史,王爷,您就会知道弗朗德勒人一向习惯于用法国最显赫的王族和最好的骑士的血来使他们的土地肥沃的。”   公爵摇了摇头。   “好,就这样,儒瓦约兹,”他说,“如果需要的话,就把这个该死的洛林人得到看见我死去的快乐,但我不会让他得到看见我逃跑的快乐。我渴望得到光荣,儒瓦约兹,因为我这个姓氏的人只有我还有一些战役要打。”   “您忘了卡托一康布勒西斯,王爷,确实只有您一个人。”   “请您拿这次小接触跟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比一比,儒瓦约兹,算一算我还欠着我亲爱的哥哥亨利的账,不,不,”他补充说,“我可不是纳瓦拉那个小国的国王,我,我是一个法兰西的王子。”接着他朝那些听了儒瓦约兹的话以后远远避开的贵族们转过身去,补充说:   “先生们,进攻仍旧算数。雨已经停了,地面情况良好,我们今天夜里进攻。”儒瓦约兹鞠了个躬。   “请王爷把命令说得详细点,”他说,“我们等着听。”   “您有八艘军舰,还不包括旗舰在内,对不对,德·儒瓦约兹先生?”   “对,王爷。”   “您去突破防线。这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安特卫普人在港口里只有一些商船。然后您停留在码头对面。到了那里,如果码头有防卫,您就猛烈地轰击城市,设法带着您那一千五百人强行登陆。我把其余的队伍编成两支纵队,一队由德·圣埃尼昂伯爵先生指挥,一队我自己指挥。炮声一响,两支纵队就出其不意地用云梯爬上城去。骑兵留着,如果纵队败下来,就掩护纵队撤退。三处进攻,肯定有一处会成功的。先在城上站住脚的队伍,发射一支信号灯火,让其余的队伍跟它会合。”   “可是应该把一切都预料到,王爷,”儒瓦约兹说,“假定出现了您认为不可想象的事,也就是说,进攻的三支队伍全被都打退了。”   “那我们就在我们的大炮的火力掩护下回军舰。然后在海边圩地散开。安特卫普人不会冒险到海边圩地搜索我们的。”大家鞠躬表示赞成。   “现在,先生们,”公爵说,“保持安静。派人去把睡觉的部队叫醒,顺次序上船。不要让一星火光、一声枪响暴露了我们的计划。海军元帅,您要在安特卫普人疑心您出发以前到达港口。我们呢,我们要穿过港口,沿左岸走,将跟您同时到达。走吧,先生们,拿出勇气来。直到现在,一直陪伴我们的幸运,它不会害怕和我们一起渡过埃斯考河的。”   军官们离开亲王的帐篷,他们按照规定的预防措施下达命令。不一会儿,从像大蚁巢似的军营里升起一片混乱的嗡嗡声,不过,别人会以为这是风吹起圩地的高大的芦苇丛和茂密的草丛发出的声音。   海军元帅回到他的军舰上。   六十五 王爷      然而安特卫普人不是平静地看着德·安茹公爵先生在从事战斗准备工作。儒瓦约兹说他们可能不怀好意,并没有说错。到了晚上,安特卫普好像是一只蜂箱,外边又安静又冷清,而里边却充满了嗡嗡声,十分忙碌。   弗朗德勒人拿着武器,在大街小巷巡逻,在住宅周围设了路障,增加了一倍的链条。他们还跟奥兰治亲王的邻人友好往来。奥兰治亲王的军队一部分已经驻防在城里,另一部分分批回来,一回来就立刻分散在城里。   为了进行一次强有力的防御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奥兰治亲王也在一个阴暗的没有月亮的夜里进了城。他进城时不声不响,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却显得平静而坚决,这正是他一旦做出决定以后去完成这些决定时的态度。   他下榻在市政厅,他的亲信早已为他做好一切准备。他在那儿接见市民中的所有区警卫官和百人队长,检阅雇佣军军官,最后接见那些主要军官,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在他的计划中,最坚决的一项是,利用德·安茹公爵对这座城市作出的表示,跟他决裂。德·安茹公爵终于来到了沉默者希望把他引到的地方,沉默者高兴地看到这个谋取最高权力的新竞争者跟别人一样完蛋。   就在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的,德·安茹公爵在做进攻准备的那个晚上,两天前已经到这城里的奥兰治亲王在跟代表市民的要寨司令磋商。   对奥兰治亲王的进攻计划,要塞司令提出的每一个反对意见,只要这个反对意见有可能使计划拖延实现,奥兰治亲王就像对这种犹豫不决感到惊奇的人那样直摇头。   不过,他每回摇头,要塞司令总回答他:   “亲王,您也知道,王爷应该来这是约定了的。让我们等等王爷。”   这句富有魔力的话,使沉默者皱紧了眉头。不过,他一边皱紧眉头,焦急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等待着。   双方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座滴答声很沉重的大钟,他们好像在要求钟摆快快加速那个让人等得十分焦急的人物的到来。晚上九点的钟声敲响了,犹豫不决变成了真正的焦虑不安。有几个哨兵说他们发现法国军营里有动静。   一条底像秤盘一样平的小船早已被派到埃斯考河上。安特卫普人对陆地上发生的事比对海上发生的事还要不担心。他们希望得到法国舰队的准确消息。结果小船没有回来。   奥兰治亲王站起来,气得咬他的水牛皮手套,他对安特卫普人说:   “王爷让我们这样等着,先生们,等他到的时候,安特卫普早给人家占领了,烧光了。到时候这座城市就可以辨出法国人跟西班牙人在这方面有什么不同。”   这番话决不是为了让这些文官先生们放心才说的,他们非常激动地互相看着。   这时,一个派到通往梅克林的路去的密探回来了。他骑马一直跑到圣尼古拉,回来报告说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任何迹象表明大家等侯的那个人来到。   “先生们,,沉默者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大声说,“你们瞧,我们再白等下去也没有用。让我们自己来干我们的事吧。时间紧迫,农村的保卫还没有丝毫保证。信任才能过人的人当然好,可是你们看到首先应该信赖自己。我们来商谈一下吧,先生们。”   他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大厅的门帘撩起来,出现了市政厅的一个侍者,通报了下面这个字,在这种时候,这个字相等于一千个其他的字:   “王爷!”   从这个人的语气,从他尽到他的传达的职责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高兴心情,可以看出人民的热情,以及人民对这个被人用“王爷”这个含混而又尊敬的名称称呼的人怀着怎样的信任。他的因为激动而哆嗦的嗓音刚一停住,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神气威严的人走进大厅,他全身裹在披风里,风度显得十分潇洒,他谦恭地朝在场的人行礼。   可是他那双傲慢而又锐利的眼睛头一眼就从军官当中认出了亲王。他径直朝亲王走过去,并且伸出了手。亲王热情地、几乎是尊敬地握住这只手。   他们互相称呼“王爷”。   在互相简短地寒暄了几句以后,陌生人脱掉披风。   他穿着一件水牛皮紧身短袄,一条毛呢的紧身裤和一双长统皮靴。   他佩着一把长剑,这把剑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四肢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服饰的一部分,因为它在他身边显得那么从容自然;他的腰间插着一把短剑,紧挨着一只系在腰带上的塞满文件而鼓鼓囊囊的钱袋。   在他脱下披风的时候,别人能够看见我们刚才说到的那双长统皮靴上尽是尘土和烂泥。   他的马刺给他的马的鲜血染得通红,他在石板地上每走一步,这马刺都发出可怕的响声。   他在会议桌旁边坐下。   “好,我们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王爷?”他问。   “王爷,”沉默者回答,“您一路来应该看到了街上己经设了路障。”   “我看到了。”   “房屋筑了雉堞,”一个军官补了一句。   “这个我没有能够看见,不过,这是个很好的预防措施。”   “链条增加了一倍,”另一个军官说。   “好极了,”陌生人回答,口气显得很随便。   “王爷不赞成这些防御的准备工作吗?”有一个声音问道,口气显得又担心又失望。   “哪儿的话,”陌生人回答,“不过就我们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相信它们很有用处。它们使士兵们疲劳,使市民们不安,我想,你们有一个进攻和防御的计划吧?”   “我们一直在等王爷来,好把这个计划告诉王爷,”市长回答。   “说吧,先生们,说吧。”   “王爷到得稍微迟了一点,”亲王补充说,“我不得不一边等候,一边采取行动。”   “您做得很对,王爷,况且大家也都知道,您采取行动,会干得很好。我呢,请您相信,我也同样没有在路上浪费时间。”接着他朝着市民们转过身来。   “我们从我们的密探那儿知道,”市长说,“法国人的营地在准备行动,他们打算进攻,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会从哪儿进攻,所以就把大炮平均分配,布置在整个城墙范围内。”   “考虑得很周到,”陌生人微微笑了笑,回答,同时偷眼看着沉默者,沉默者身为军人,却一言不发,让所有的市民谈论战争。“我们的市民部队也是如此,”市长继续说,“他们分散到每一段城墙上,加了双岗。他们还得到命令,一有进攻就立刻奔到进攻点去。”   陌生人没有答话,他好像在等着奥兰治亲王开口。   “不过,,市长继续说,“参加会议的大多数人认为,法国人策划的只可能是一次佯攻。”   “这次佯攻有什么目的?”陌生人问。   “目的是吓倒我们,迫使我们通过友好协商把城市交给法国人。”   陌生人又朝奥兰治亲王瞥了一眼。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他在听所有那些话时,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近乎不屑一听的神情。   “不过,一个有点不安的声音说,“今天晚上我们相信发现了军营里在做进攻的准备。”   “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想,”市长接着说,“我亲自用一副从斯特拉斯堡来的精良的望远镜,观察过军营。大炮好像用钉子固定在地上,士兵们在准备睡觉,情绪上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示。德·安茹公爵先生在他的营帐里举行晚宴。”   陌生人又朝奥兰治亲主望了一眼。这一次他似乎觉着沉默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伴随这微笑,同时两个肩膀还有一个勉强可以看出的轻蔑的动作。   “啊!先生们,,陌生人说,“你们完全错了。别人在此刻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一次悄悄的玫击,你们将要遭受的是一次真正的攻击。”   “真的吗?”   “你们的计划,在你们看来十分合理,可是不完善。”   “不过,王爷……”市民们说,他们因为别人好像对他们战略方面的学识感到怀疑,觉得很丢脸。   “不完善,”陌生人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你们预料到会有一次袭击,而且还为这件事采取了预防的措施。”   “不错。”   “好吧,这次袭击,先生们,如果你们相信我……”   “说下去,王爷。”   “你们将不是等待袭击,而是进行袭击。”   “好极了!”奥兰治亲王大声说,“说得对。”   “在这时候,”陌生人继续说,他从这时候起明白了能从亲主那里得到支持,“德·儒瓦约兹先生的军舰已经做好出航准备了。”   “您怎样知道的,王爷?”市长和参加会议的其他成员同时大声问。   “我知道,”陌生人说。   怀疑的低语声就像一阵微风在会场中刮过,不过,尽管声音很轻,也没有逃过这位精明的军人的耳朵,他刚给引上舞台,十之八九要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第一角色。   “你们不相信吗?”他非常镇静地问道,他已经习惯于同各种担忧、各种自尊心和各种市民的偏见作斗争。   “既然您这么说,我们就不怀疑,王爷。不过,请殿下允许我们说……”   “说吧。”   “如果真的如此……”   “怎样呢?”   “那我们应该会得到消息。”   “从谁那儿?”   “从我们的海军密探。”   这时候,有一个人被传达推着,步子沉重地走进大厅,他恭恭敬敬,一半是朝市长,一半是朝奥兰治亲王,在光滑的石板地上走了几步。   “啊!啊!”市长说,“是你,我的朋友?”   “是我,市长先生,”新来的人说。   “王爷,”市长说,“他就是我们派去侦察的人。”   这一声“王爷”不是对奥兰治亲王说的,密探听见了,又是吃惊,又是高兴,连忙朝前走了几步,好更清楚地看看这位给人用这个头衔称呼的人。   新来的人是一个弗朗德勒水兵,这种典型的人很好认,样样很突出:方脑袋,蓝眼睛,短脖子,宽肩膀。他两只粗大的手揉着他那顶湿淋淋的羊毛无边软帽,等他走到军官们的跟前以后,石板地上留下了一道很宽的水迹。   这是因为他的粗布衣服完全湿透,在往下滴水。   “啊!啊!好一个泅水回来的勇士,”陌生人一边瞅着这个水兵,一边说,他的那种成为习惯的威严态度能一下子使士兵和仆人敬服,因为在威严的态度中同时包含着命令和仁慈。   “是的,王爷,是的,”水兵急忙说,“埃斯考河河面宽阔,水流又急,王爷。”   “说吧,戈埃,说吧,”陌生人继续说,他懂得,称呼一个普通的水兵的名字这种恩宠的表示有多么高的价值。   因此从这时候起,在戈埃眼里,好像只有陌生人一个人存在,他对陌生人说话,尽管他是另外一个人派去的,也就是说他应该向另外一个人报告他执行任务的情况。   “王爷,”他说,“我乘着我那条很小很小的船出发,凭着口令从我们的军舰在埃斯考河上形成的障碍中通过,一直划到那些该死的法国人那儿。啊!请原谅我,王爷。”   戈埃停住不再说下去。   “说下去,说下去,”陌生人微笑着说,“我只不过是半个法国人,因此,我只能算半个该死。”   “好吧,王爷,既然您肯原谅我……”   陌生人点了点头,戈埃继续说:   “我在黑夜里划着用布包着的桨,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叫喊:‘喂,小船,您要干什么?’我以为这是在招呼我,我正要找句什么话来回答,又听见后面有人叫喊,‘海军元帅的船。’”   陌生人朝军官们望着,同时用头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我对你们怎么说的?”   “就在这同一瞬间,”戈埃继续说,“我正打算掉转船头,觉着给猛地撞了一下。我的小船沉了,水淹没了我的头,我滚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不过,埃斯考河的旋涡认出我是个老朋友,我重新见到了天空。的的确确是海军元帅的小船,它正送德·儒瓦约兹先生上船,从我头顶上过去。现在,只有上帝知道我怎么没有给撞得粉身碎骨或者淹死在水里。”   “谢谢,勇敢的戈埃,谢谢,”奥兰治亲王说,他看见自己的预见已经证实,非常高兴,“下去吧,不要说出去。”   他伸出胳膊,把一只钱袭放在戈埃手里。不过,这个水兵似乎还等着什么,他等的是陌生人示意他离开。   陌生人朝他做了个亲切的手势,戈埃离开了。显然这个手势比奥兰治亲王的赠与还叫他感到满意。   “好,”陌生人问市长,“你们对这个报告怎么说?你们还不相信法国人在做出航的准备?你们认为德·儒瓦约兹先生从营地到旗舰上去,是为了在船上过夜吗?”   “可是,您已经猜到了,王爷。”市民们齐声说。   “并不比奥兰治亲王猜到的多,我可以肯定,他在一切方向上跟我意见一致。不过,我像殿下一样,我掌握很多情况,特别是我了解那一方面的人。”   他用手指了指海边圩地。   “因此,”他继续说,“今天夜里要是看不到他们进攻,那我才会感到奇怪呢。好,你们要做好准备,先生们。因为,如果你们给他们时间,他们会认真地进攻的。”   “这些先生们会公正地承认,我在王爷您到达以前对他们说的,正是您现在对他们说的。”   “不过,”市长问,“王爷认为法国人会怎样进攻?”   “有这些可能性:步兵是天主教徒,他们将单独作战,也就是说,他们会从一个方面进攻。骑兵是加尔文派教徒,他们也将单独作战。这是两个方面了。海军属于德·儒瓦约兹先生,他从巴黎来;宫廷知道他抱什么目的来的,他要参加战斗,分享光荣。这是三个方面了。”   “那就让我们组成三支部队,”市长说。   “组成一支部队,先生们,把你们所有最好的士兵组成一支部队,让那些你们怀疑他们能够在平地作战的人守卫城墙。然后,你们率领这支部队,在法国人最没有料到的时候发动一次猛烈的出击。他们总想着要攻打别人,没想到给人抢了先,自己挨了打。如果你们等着他们来进攻,你们就完了。因为在进攻中,法国人是无敌的,正如你们,先生们,在平地上保卫你们城市,不让敌人接近你们的城市,你们也是无敌的。”   弗朗德勒人的一张张脸都露出了喜色。   “我先前怎么说的,先生们?”沉默者说。   “我居然能跟当代第一统帅的意见不约而同,”陌生人说,“真是感到无上荣幸。”   两人恭恭敬敬地互相行礼。   “好,”陌生人继续说,“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对步兵和骑兵发动一次猛烈的出击。我希望你们的军官带领的这次出击能够打退围城的敌人。”   “可是他们有军舰,有军舰,”市长说,“会冲破我们的障碍。现在刮的是西北风,他们两个小时以后就会到达市中心。”   “你们在圣玛丽,也就是在离这儿一法里的地方,有六艘旧船和三十条小船,对不对?这是你们的海上路障,是你们埃斯考河上的封锁线。”   “是的,王爷,正是如此。您怎么知道所有这些详细情况的?”   陌生人露出了笑容。   “正像你们看见的,我知道这些情况,”他说,“这关系到战争的命运。”   “那么,”市长说,“应该给我们英勇的水兵派遣援军。”   “正相反,你们在那儿还有四百人可以支配;二十个聪明、勇敢、忠诚的人就够了。”   安特卫普人都睁大了眼睛。   “你们愿不愿意,”陌生人说,“牺牲你们那六艘旧船和三十条小船,去摧毁整个法兰西舰队?”   “嗯!”安特卫普人面面相觑,说,“我们的那些船还不是那么旧,我们的小船也不是那么旧。”   “对啦,你们估一个价,”陌生人说,“将来可以照价赔偿。”   “瞧瞧这些人,”沉默者低声对陌生人说,“我每天得跟他们斗。啊!如果光是对事,我早已经克服了。”   “好,先生们,”陌生人接着又说,他把手放在那只系在腰带上的钱袋上,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它鼓鼓囊囊,快要涨破了,“估一下价,不过要快点估;钱将根据你们自己说的数目用汇票付给你们。我希望你们会满意。”   “王爷,”市长跟区警卫官、区长和百人队长商量了一下,然后说,“我们是商人,不是贵族,因此应该原谅我们有些犹豫不决;您看,我们的灵魂不在我们的身体里,而是在我们的钱柜里.不过,遇到某些情况,为了大家的利益,我们是能够作出牺牲的。您就按您的想法支配我们充做障碍的船只吧。”   “说真的,王爷,”沉默者说,“这是您的事。您刚才十分钟里办到的事,我得办半年。”   “那我来支配你们的船只,先生们。不过,请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支配的。法国人由旗舰开路,将力图强行通过。我要把那些充做障碍的船只的链条加长一倍,长得足够让舰队驶入你们的小船和大船中间;接着,我留下的那二十个人从你们的小船和大船上把抓钩抛过去;抓钩一旦抛过去以后,就点着你们那些装着易燃物质的船只,乘上一只小船逃走。”   “你们听懂了他说的,”沉默者大声说,“法国舰队全烧起来了。”   “是的,全烧起来了,”陌生人说,“到那时候,不能从海上撤退,不能穿过沿海圩地撤退,因为你们打开了梅克林、贝克姆、利耶尔、杜费尔和安特卫普的那些闸门。法国人先是被你们击退,接着是被你们的决口的堤坝追赶,四面八方被这出乎意外的、不停上涨的潮水包围,被这只有涨潮没有落潮的大海包围,一个不剩地全都淹死,沉入海底,给消灭干净。”   军官齐声欢呼。   “只有一个困难,”亲王说。   “什么困难,王爷?”陌生人问。   “给各个不同的城市发送各各不同的命令得整整一天时间,而我们现在只有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够了,”大家称作王爷的那个人说。   “可是谁去通知小舰队?”   “已经通知了。”   “谁通知的?”   “我。如果这些先生拒绝把它交给我,那我就已经付钱给他们买下来了。”   “还有梅克林、利耶尔、杜费尔呢?”   “我路过梅克林和利耶尔,并且派了一个可靠的人到杜费尔去了。十一点钟法国人将被打败,午夜舰队将被烧掉,一点钟法国人全线败退;两点钟,梅克林决河堤,利耶尔打开闸门,杜费尔把运河里的水放出来。这样一来,整个平原将变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淹没房屋、田地、森林、村庄,确实如此,但是,我再重复一遍,它同时也淹死法国人,到最后连一个人也回不去法国。”   迎接这番话的是一片表示赞赏的,也几乎可以说是表示恐惧的沉默,接着,从弗朗德勒人中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奥兰治亲王朝陌生人走了两步,伸出手去。   “这么说,”他说,“我们这方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陌生人回答,“瞧,我相信法国人那方面也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举起手指指一个正在撩起门帘的军官。   “王爷们,先生们,”军官说,“我们接到通知,法国人正在行军,他们朝着城市方向前进。”   “准备战斗了”市长喊道。   “准备战斗!”所有在场的人齐声响应。   “等一等,先生们,”陌生人用他那果断、专横的声音说,“你们忘了让我给你们一个最后的建议,这个建议比其余那些劝告都重要。”   “快说!快说!”所有的声音都在叫嚷。   “法国人将遭到突然袭击,因此这甚至不是一次战斗,甚至不是一次撤退,而是一次逃跑,为了能赶上他们,必须轻装。把护胸甲脱掉,见鬼!你们穿上护胸甲,动也不能动,正是这护胸甲害得你们过去打败仗。把护胸甲脱掉,先生们,把护胸甲脱掉!”陌生人让大家看他那仅仅用水牛皮紧身短袄保护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们等开火时再见,队长先生们,”陌生人继续说,“在那以前,你们先去市政厅广场,在那儿你们将找到你们所有的排好战斗队形的士兵。我们在那儿和你们会合。”   “谢谢,王爷,”亲王对陌生人说,“您刚才同时拯救了比利时和荷兰。”   “亲王,您过奖了。”陌生人回答。   “殿下将同意拔出剑来杀法国人吗?”亲王问。   “我会做好安排,好让我去跟胡格诺教徒面对面战斗,”陌生人鞠了一个躬回答,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使他的阴郁的同伴很羡慕,只有天主才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六十六 法国人与弗朗德勒人      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离开了市政厅,军官们去率领各自的士兵执行那位似乎由天主亲自给弗朗德勒人派来的陌生首领的命令。   正当这时候,有一片成环形的、好像把整个城市围起来的、长时间的喧哗声升起来,并且归结为一声响亮的叫喊。   与此同时,大炮轰鸣了。   法国人以为他们是去突然袭击沉睡中的城市,却不料在夜行军中途遭到了这些大炮的突然袭击。但是炮弹非但没有减慢他们的前进速度,反而催动他们跑得更快。   如果他们不可能像前面所说的那样,用云梯去攻城,那么他们还是可以像我们看到过的纳瓦拉国王在卡奥尔那样,用柴捆填平护城沟,然后用火药包炸掉城门。   城墙上的大炮因此继续在轰击,不过在夜里它们的效果几乎等于零,法国人用一阵呐喊来回答敌人的呐喊,然后就以他们在进攻中惯有的那种昂扬的无畏气概,不出声地向城墙冲去。突然间,城门和暗门都打开了,手持武器的人从四处冲出来,不过,这不是激励着法国人的那种狂热的激情,而是一种沉醉状态,这种状态并没有妨碍士兵的前进,却使士兵厚实粗重得像向前滚动的城墙。   这些弗朗德勒人排成紧凑的阵势、密集的队形,向前迈进,在他们的上空继续响着炮声,声音响得厉害,比起来反而不那么可怕了。   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阶段,刀剑相碰,矛戟交接,短枪和火枪射击的火光照亮了鲜血染红的脸瞳。   然而却没有一声喊叫,没有一声低语,也没有一声呻吟:弗朗德勒人怀着愤怒战斗,法国人带着恼恨反击。弗朗德初人因为非得打仗而怒不可遏,他们打仗原来既不是出于职业,也不是为了喜爱。法国人则因为在袭击时遭到袭击而恼怒万分。   正当交战双方以我们费尽笔墨也无法描绘出激烈程度来进行厮杀的时候,只听见圣玛丽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炮声,城市的上空升起一片亮光,好像是一缕火焰。那是儒瓦约兹在进攻,他在向保卫埃斯考河的那道城门发起牵制性攻击,以便率领他的水兵长驱直入市中心。   至少,这是法国人所希望的。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顺着西风,也就是说,顺着对像这样的冒险最有利的风向,儒瓦约兹启锚开航,双桅旗舰一马当先,乘着好风逆流而上。战斗准备都已就绪:水兵手执接舷战刀,等在船尾,炮手点烧火绳,立在大炮旁边;桅楼水手带着榴弹,守在桅楼上,最后还有那些精选的水兵拿着利斧,准备跳到敌人的舰艇上去砍断铁链和缆绳,为舰队打开缺口。   舰队静悄悄地前迸。儒瓦约兹的七条战船排成尖楔队形,双桅旗舰就是尖顶,看上去好像一队在水面上滑行的庞大的幽灵。这个年轻人的岗位是在舰楼军官值班的军官席上,但他没法老待在这个岗位上。他穿着一身精美的盔甲,在双桅战船上守着大副的位置,从艏斜桅上俯身出去,像要望穿江面的雾气和浓厚的夜色。   不一会,透过这双重的遮蔽,他瞧见一道黑魆魆的船障横在江面上;看上去它好像被敌军放弃,没有设防。不过,在这个诡计多端的国家里,这种弃之不管和杳无人影的情况,有着令人疑惧的地方。   但舰队继续在前进;大家都看清了这道船障,离着仅有差十多十链的距离,而且舰队一秒钟一秒钟地向它驶近,可还是没有一声“口令!”来震动法国人的耳膜。   水手们在这片寂静中看到的只是疏忽失职,一个个都感到非常高兴;年轻的海军元帅比较深谋远虑,猜到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诡计,因此感到了担心。   最后,双桅旗舰的船首进入两艘海船的帆缆索具中间,这两艘海船正是船障的中心。旗舰推着这两艘海船,把这条由铁索连起来的一条条船形成的柔韧的船障从中间冲弯了。   船障弯而不断,紧贴法国战舰的船侧,形成和这些法国战舰相同的形状。   突然间,也就是在手拿斧头的水兵听到命令要跳过去砍断船障的铁链时,一只只抓钩从看不见的手里抛出来,钩住了法国船的舷索。   弗朗德勒人料到法国人的计谋会怎么干。   儒瓦约兹以为敌人要找他进行一场激战。他接受挑战。从他这边抛过去的抓钩把敌人的船只和他的船只牢牢地拴在一起。接着,他从一个水兵手里夺过斧头,率先跳上一条被钩得牢牢的敌船,大声喊道:   “跳过去!跳过去!”   整个舰队,所有的军官和水兵,都发出同样的喊声,跟着他跳上了敌船;可是没有一点声音来回答他们的叫喊,没有一个人影来抵抗他们的进攻。   他们只看见三条载着人的小船静静地在河面上滑过,就像三只迟归的海鸟。   三条小船划着桨逃走了,海鸟振翅飞远了。   这些进攻者站在他们刚刚不战而获的船上发愣。   整条战线都是同样的情形。   忽然间,儒瓦约兹听见脚底下有一种沉闷的轰轰声,一股硫磺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奔到舱口,拉开舱盖:船舱深处在燃烧。   就在这一瞬间,“回舰上去!回舰上去!”的喊声在整条战线上响成一片。   每一个人都爬回舰上去,速度比跳下来时还快,儒瓦约兹跳下来是第一个,现在他最后一个返回。   他刚踏上旗舰的舷侧,方才他站着的甲板就在大火中爆炸了。   这时,就像有二十座火山在爆发,每只小艇,每艘单桅帆船,每条大船,都是一个火山口。法国舰队载重量大,仿佛俯视着一片火海。   砍断缆绳,砸断铁链,斩断抓钩的命令已经下过了,水手们敏捷地冲向帆缆,总是在只有相信靠了敏捷才能得救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敏捷。   但是要砍的东西太多了;敌人抛过来搭上法国舰队上的抓钩也许能砍断,可是还有从法国舰队抛过去搭在敌人船上的抓钩哩。   蓦地传来二十声巨响;法国的军舰的肋骨在颤抖,船底在呻吟。   原来是保卫堤坝的大炮,炮口里塞满了弹药,被安特卫普人抛弃在这儿,随着大火烧到它们,它们自己爆炸了,凡是处在炮口对着的方向中的东西都盲目地加以摧毁。   火焰像巨蛇似的沿着桅杆往上爬,缠住桅杆,随后又用它的尖舌去舔法国军舰的古铜色船侧。   儒瓦约兹身穿金线嵌花的铭甲,镇静自若,声音威严,在一片火海中发布着命令,很像神话中的那些身上有无数鳞片的蝾螈,每一个动作,都摇落一片火星.   但是很快地爆炸声变得频繁起来,而且更加猛烈,更加吓人,这已经不是大炮在爆炸,而是弹药舱着了火,是军舰本身在爆炸。   当儒瓦约兹企图砍断把他跟敌人拴在一起的致命连系时,他是拚命在搏斗,但是现在再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了:烈火已经烧到了法国船上,而每当一艘敌人的船只爆炸时,都有一阵焰火般的火雨洒落他的甲板上。   但是这场大火,这场火攻,这场无情的猛火,这儿刚灭下去,那儿又往上窜,越烧越旺,直到把它的卤获物的水里的部分吞光为止。   安特卫普人的船只相继炸毁,船障已不攻自破;但是,法国军舰非但不能继续前进,反而在一片火海中茫然失措,后面还拖着烧毁了的火攻船只的残片,正是这些船只以它们的火焰拥抱过法国人的军舰。   儒瓦约兹知道再也不可能进行搏斗了,他下令把所有的舢板放到水里,划向左岸登陆。   命令通过扬声筒传达到其他军舰,没有听见的人出于本能也有同样的念头。   整个舰队,连最后一名水兵都上了舢板,儒瓦约兹才离开他的双桅战船的甲板。   他的冷静好像使每个人都恢复了冷静:他的每个水兵都手握着斧头或者接舷战刀。   在他抵达河岸以前,旗舰炸毁了,爆炸的火光在一边照亮了城市的轮廓,在另一边照亮了浩淼的河面,它越来越开阔,最后消失在大海里。   这时候,城墙上的大炮已经停止射击:并不是战斗的激烈程度有所减缓,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弗朗德勒人和法国人进入了面对面的交锋,谁也没法开炮打这些人而不伤着那些人。   加尔文派的骑兵也已经投入冲锋,创造了奇迹:凭着骑兵的军刀,他们冲开了敌阵,在战马的铁蹄下,敌人惨遭践踏;但是受伤倒地的弗朗德勒人也在用大刀剖开战马的肚膛。   尽管骑兵的冲锋战果辉煌,法国人的纵队里开始有点儿混乱,止步不前,然而从各处城门里都有生力军源源不断地涌出,冲向德·安茹公爵的军队。   突然间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几乎在墙脚下也能听见。安特卫普人的侧翼响起了“安茹!安茹!法兰西!法兰西!”的喊声,一个可怕的冲击震撼着安特卫普人的队伍,这个队伍在让他们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那些人的驱动下,排得那么密集,以致前排的人只能勇往直前,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这次行动是儒瓦约兹采取的,这些喊声是水兵们发出的。一千五百人手握斧头和大刀,在儒瓦约兹的率领下(有人给他牵来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骤然间向弗朗德勒人扑去;他们要为葬身火海的舰队,为两百名烧死、淹死的弟兄报仇。   他们没有挑选战斗队形,就朝从语言和服装认出是敌人的头一队人冲过去。   谁也不如儒瓦约兹使长剑使得那么好;他的手腕像钢铸的风车那样转动着,每一剑削出去都劈下一颗脑袋,每一剑刺出去都戳穿一个敌人。   儒瓦约兹遇上的这支弗朗德勒部队,像一颗麦粒被一群蚂蚁啃光了似的,整个消灭了。   水兵们为初战的胜利所陶醉,奋勇地冲上前去。   在他们登陆的那会儿,加尔文派的骑兵被蜂涌而至的敌人围在中间,渐渐地抵御不住了,但是德·圣埃尼昂伯爵的步兵仍在跟弗朗德勒人肉搏。   亲王看见了舰队的焚烧,不过他看见的只是离得很远的一片火光,他也听见了炮声和舰只的爆炸声,但是他没有怀疑到别的,只以为那是双方正在激战,而且那一边自然是应该以儒瓦约兹的胜利而告终。怎么能相信几条弗朗德勒的船只能和法国舰队抗衡!   因此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儒瓦约兹那边发动钳制攻击,却没想到突然有人告诉他舰队已经全军覆没,儒瓦约兹正带领水兵在弗朗德勒人的阵中冲杀。   从这时起亲王开始感到非常不安。舰队,那是一条退路,因此就是法国军队的一条生路啊。   公爵派人向加尔文派骑兵传达命令,要他们发起第二次冲锋,疲惫不堪的骑兵和战马重新集合起来,准备再一次冲向安特卫普人。   在一片混战中,人们听见儒瓦约兹的声音在高呼:   “坚持住,德·圣埃尼昂先生!法兰西!法兰西!”   如同农夫在麦田里收割,他的长剑在空中挥舞,敌人像麦子似的在他面前纷纷倒下。柔弱的宠臣,奢靡的骄贵,一旦披上盔甲仿佛就有了涅塞亚的赫拉克勒斯的神力。   步兵听到了这盖过喧嚣声的喊叫,看到了这柄在夜色里寒光闪闪的长剑,他们又恢复了勇气,像骑兵一样重新作出努力,回到战斗中去。   不过在这时,被人称作王爷的那个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冲出了城门。   他身披黑甲,也就是说头盔、臂铠、胸甲都是乌钢的,跟在他后面的是德·奥兰治亲王调拨给他、听他指挥的五百名骑着好马的骑兵。   沉默者威廉亲自率领他的精锐的步兵从并排的另一座城门冲出,这支部队一直还没有投入过战斗。   黑甲骑士急忙去办最紧急的事:也就是奔向儒瓦约兹统率水兵作战的地方。   弗朗德勒人认出了他,在他面前让出一条路来,一边欣喜地喊着:   “王爷!王爷!”   儒瓦约兹和他的水兵们觉出敌人在退却,他们听到了这片喊声,接着就发现这支生力军像变戏法似的突然一下子到了他们面前。   儒瓦约兹纵马向黑甲骑士奔去,两人默不作声地激战起来。   两人的剑头一下相碰,就溅出一串火星。   儒瓦约兹对自己盔甲的精良和剑术的高超素有自信,使的尽是杀招,但都给灵巧地避开了。在这同时,对手的一剑在他胸前刺个正着,在胸甲上滑过去,滑到胸甲的连接处,在肩膀上刺出几滴血来。   “啊!”年轻的海军元帅受了这一剑,不禁喊出声来,“这个人不是法国人,而且他和我是跟同一个师傅学的剑。”   他话声刚落,看见这个陌生人勒转马头,想拍马奔往别处。“如果你是法国人,”儒瓦约兹对他喊道,“你就是一个叛徒,因为你在对你的国王、你的祖国、你的军旗作战。”   陌生人不答话,重又掉转马头,怒不可遏地向儒瓦约兹刺去。但是这一回,儒瓦约兹已有准备,知道对方确是剑术高手。他接连挡开了三四剑,这每一剑都是狂乱之中不失其刁蛮,暴怒之下不减其凶狠。   这一下,轮到陌生人做了个往后退的动作。   “你瞧着!”年轻人对他喊道,“当一个人为他的国家而战的时候,他是这样做的:纯洁的心和忠贞的胳膊,就足够保护没有头盔的脑袋和没有脸甲的前额。”   他拉断头顶头盔的系带,把头盔甩得远远的,露出他那高贵而俊美的脸,双眼闪射着充满气魄、豪情和青春活力的光芒。.   黑甲骑士既不答话,也不照样解下头盔,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举剑朝着这张裸露的脸刺去。   “哦!”儒瓦约兹挡开了这一剑,“我没说错,你是个叛徒,你将作为叛徒而被处死。”   年轻人猛攻过去,接连刺出两三剑,其中有一剑刺中了头盔脸甲的孔隙,他说:   “嗨!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这顶保护你而且蒙住你的脸不让人认出的头盔掀掉,我要把你吊在路上碰见的第一棵树上。”   陌生人正要回刺过去,一个刚赶来跟他会合的骑士,俯身在他耳边对他说:   “王爷,不要因小失大;您到那儿去会更有用。”   陌生人的目光随着交谈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弗朗德勒人在加尔文派骑兵前面踯躅不前。   ‘你说得对,”他用阴沉的嗓音说,“在那儿的正是我要找的那些人。”   这时候,一队骑兵朝儒瓦约兹的水兵冲来,水兵们对用笨重的兵器不停地厮杀已经感到厌倦,他们开始向后退。   黑甲骑士趁这个当口,消失在混战和夜色之中。   一刻钟以后,法国人全线退却,但力求退而不溃。   德·圣埃尼昂先生采取一切措施来使他的部下秩序井然地退却。   但是,最后一支由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组成的生力军从城里杀出,向这支疲惫不堪、已经掉头退却的军队猛冲过去。这是德·奥兰治亲王的那些曾经先后和德·阿尔贝公爵、唐·璜、勒凯桑、亚历山大·法尔奈斯作过战的老部队。   这时候,必须作出决定退出战场,并且从陆路撤退,因为他们原先指望应急之用的舰队已给摧毁。   尽管将领们沉着冷静,尽管大部分将士英勇无畏,一场可怕的溃逃还是开始了。   陌生人就是在这时候率领那支几乎还不曾出击过的骑兵,冲向溃败的法国兵,重又在后卫线上跟儒瓦约兹和他的水兵们相遇,这些水兵中的三分之二己经倒在战场上了。   年轻的海军元帅骑的已经是第三匹马,前两匹马都死在他胯下了。长剑也折断了,他从一个受伤的水兵手里拿过一把沉甸甸的接舷战斧,这把斧头在他脑袋周围抡动着,轻松得就像投石兵手里的投石器。   他时不时回过头来抵挡一阵,好似一头不愿逃脱、绝望地返身跟猎人相搏的野猪。   至于弗朗德勒人,他们听从了被他们称为王爷的那个人的劝告,脱掉了护胸甲投入战斗,在追击中显得轻捷异常,不让安茹的军队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有一种类似内疚,或者至少是类似疑虑的感情,揪住了面对这场巨大灾难的陌生人的心。   “行了,先生们,行了,”他用法语对部下说,“你们今晚给赶出了安特卫普,一个星期之内就会给赶出弗朗德勒:让我们不要再求战神来帮这个忙了。”   “啊!是法国人,是法国人!”儒瓦约兹喊道;“你让我给猜着了,叛徒。啊!你这该死的家伙,但愿你落个叛徒的死法!”这激烈的诅咒,似乎使那个面对千百把高举的刀剑也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人气馁了,他拨转马头,这个战胜者就像那些战败者,飞快地逃走了。   但是一个人退却并不能逆转形势。恐俱是会传染的,它已经传染到了整个军队,在这种丧失理智的惊惶的影响下,士兵们开始绝望地溃逃。   战马尽管疲乏不堪,还是在拚命奔腾,因为它们似乎也受到了恐惧的影响。士兵们四散逃命,几小时内这支 军队已经溃不成军。   就在这个时候,按照王爷的命令,堤坝和闸门都打开了。从利耶尔到泰尔蒙德,从珂埃东克到梅克林,每一条因汇集支流的水而涨起来的小河,每一条泛滥的运河,都把它分得的那份波涛汹涌的大水送到平坦的地带。   就这样,当败退的法国人摆脱掉敌人,开始停下脚步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安特卫普人终于转过身去,后面跟着德·奥兰治亲王的士兵一起回到城里的时候,当那些平安无恙地逃脱了夜间杀戮的法国兵,以为自己终于得救,正在喘一口气,有的在祈祷,有的在骂娘的时候——就是在这时候,一个新的敌人盲目、无情,以狂风似的迅疾,以大海般的汹涌,向他们猛扑过来,然而,尽管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开始在包围着这些败兵,他们却懵懵然一无所知。   儒瓦约兹下令水兵停止前进时,水兵只剩八百人了,这是在可怕的溃败中尚能保持一定队形的那部分人。   德·圣埃尼昂伯爵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做着威胁的手势,他力图把他那支零乱的步兵集合起来。   德·安茹公爵骑着一匹骏马,旁边跟着一个马弁,手里牵着另一匹马,他在溃军的最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奔,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混蛋没有一点心肝,”有的人这么说。   “这个勇士多么镇定自若,”另一些人那么说。   从凌晨两点到六点的几个钟头的休息,使步兵们又有了继续退却的力气。   但是粮草没有了。   那些战马,看上去比人还要疲乏,勉强拖着脚步走,因为它们从头天起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所以它们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们想撤到布鲁塞尔去。布鲁塞尔归附公爵,在那儿有众多的支持者;不过对布鲁塞尔的诚意,他们不能不担心,他们当初也认为安特卫普可以信赖,正如现在认为布鲁塞尔可以信赖一样。   在布鲁塞尔那儿,也就是说,在离他们此时所在差不多八法里的地方,他们的部队可以得到补给,而且可以挑选有利的营地,以便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机再继续作战。   已经集结起来的残军应当成为一支新军的核心。   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料到会有那么一个可怕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里,地面将在不幸的法国兵脚底下下沉,汹涌澎湃的大水将猛扑过来,在他们头顶上奔流,那么多勇敢的士兵的尸首将被浑浊的水流冲走,或者是一直冲进大海,或者是在半途中留下来给布拉邦乡村的土地当肥料。   德·安茹公爵在埃博康和埃库之间找了个农舍进早餐。小屋是空着的,从头一天晚上起居民都逃走了,头一天生的炉火还在壁炉里燃烧着。   士兵和军官都想仿效他们的首领,他们分散在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两个镇上;但是使他们惊奇之中又感到恐惧的是他们看到所有的房子里都不见人影,而且几乎所有吃的东西都给居民带走了。   德·圣埃尼昂伯爵也跟其他的人一样在寻找机会;这么多勇敢的将士为德·安茹公爵流血牺牲了,德·安茹公爵却是这样无忧无虑,这使德·圣埃尼昂伯爵心里极为反感,他远远地离开了公爵。   他属于说这话的人:“这个混蛋没有一点心肝!”   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他跑了两三所房子,里面都是空的,他敲第四家的房门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他,在方圆两百里之内,就是说在他们占领的这个圈子里,每一所房子都是如此。听到这个消息,德·圣埃尼昂先生皱起眉头,做了个惯常做的怪相。   “上路吧,先生们,上路吧!”他对军官们说。   “可我们太困乏了,”这些军官回答,“都快饿死了,将军。”   “不错;但是你们还活着,要是在这儿再呆上一小时,你们就真的要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太迟了。”   德·圣埃尼昂先生没法说得清楚,但他预感到在这片寂静里隐藏着什么巨大的危险。   他们开拔了。   德·安茹公爵率先,德·圣埃尼昂先生居中,儒瓦约兹殿后。但是仍有两三千人掉了队,他们或者是伤重体弱,或者是过度疲乏,有的躺在野草丛中,有的躺在大树脚下,被人遗弃,万分忧愁,让一种不祥的预感困扰着。   在他们后面还留下了失去坐骑的骑兵,他们的马实在走不动了,或是他们自己在行军途中受了伤。   在德·安茹公爵周围,剩下的身体完好、还能作战的士兵,只有三千人了。   六十七 旅行者      当这场灾难——一场还要大的灾难的先驱——结束的时候,两个骑着佩尔什骏马的旅客,在凉爽的夜里出了布鲁塞尔城门,朝梅克林的方向前进。   两人并辔而行,披风搭在马的臀部上,显然没有携带别的武器,只有一柄弗朗德勒阔刀,可以看见它的钢刀把在其中一个人的腰间闪着亮光。   两个旅客并排缓缓前行,各人想着各人的事,也说不定想着同一桩事,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他们的神气和服饰都像是庇卡底的行商,这些行商当时频繁往来于法兰西王国和弗朗德勒之间做生意,可以说是旅行推销员的先驱,他们头脑比较简单,在那个时代干着当今的旅行推销员的差事,不过并不知道自己多少掌握了大规模的商业宣传的特长。   不论是谁,瞧见他俩沐浴在月光下,这么安详地在大路上执辔缓行,都会把他们当作辛苦了一天,急于找张床铺的善良的商人。   但是,他俩交谈时,只要听到随风飘来的片言只语,就不会再保留凭着第一眼对他们得出的错误看法了。   首先,他俩的谈话中最奇怪的就是开始交谈用的头一个称呼,这场谈话是在他们离开布鲁塞尔将近半法里时开始的。   “夫人,”两个旅伴中粗壮的那个对苗条的那个说,“您决定今天夜里动身确实是对的,咱们这么一来就能多跑七法里路,等咱们到了梅克林,十有八九进攻安特卫普的结果已经知道了。那儿的人一定会陶醉在胜利中。再经过两天很短的行程,为了让您得到休息,咱们每天的行程不能太长,经过两天短短的行程以后,咱们就到了安特卫普,很可能到的正是时候,亲王已经乐够了,在升到七重天之后,也肯屈尊看看地上了。”   被称为夫人的那个旅伴,虽说穿着男人的服装,对这个称呼却毫无反感,用一种安详、严肃同时又很温柔的声音说:“我的朋友,请相信我。天主对庇护这个卑鄙的亲王会感到厌倦,会严厉地惩罚他的,所以,让我们赶快执行我们的计划,因为我,我不是那种相信天命的人,我认为每个人对自己的愿望和行动是有自由意志的。如果我们不干而让天主去干,那又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到今天呢。”   这时,一阵冰冷的西北风呼啸而过。   “您在打哆嗦,夫人,”两个旅行者中年纪大的那个说,“披上您的披风吧。”   “不用,雷米,谢谢你;你也知道,肉体的痛苦也好,精神的痛苦也好,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雷米抬起眼来望着天,一直陷入忧郁的沉默中。   有时候,他勒住马,踩着马镫,回过头去,而他的女伴像一座骑在马上的雕像似的默默无言地走到他前面去。   她的旅伴在一次这样短暂得只有一瞬间的停留以后赶上前来的时候,她说:   “你不再看见有人在我们后面吗?”   “没有,夫人,一个人也没有。”   “夜里在瓦朗西纳赶上我们,愣愣地看了我们半天,后来又去打听我们消息的那个骑士呢?”   “我没有再看见他。”   “可是我,我在进蒙城前好像见过他。”   ‘我嘛,夫人,我可以肯定在进布鲁塞尔以前见过他.”   “你是说布鲁塞尔?”   “是的,不过他准是留在那儿了。”   “雷米,”夫人凑近她的旅伴说,好像怕这条杳无人迹的大路上会有人听到她的话,“雷米,你不觉得他像……”   “像谁,夫人?”   “至少是身形,因为我没看见他的脸,你不觉得像那个不幸的年轻人?”   “啊!不,不,夫人,”雷米赶紧说,“根本不像,再说,他怎么猜得到咱们离开了巴黎,走在这条路上呢?”   “可是我们在巴黎变换住所的时候,他不就知道我们在哪儿吗,雷米?”   “不,不,夫人,”雷米接着说,“他没跟着咱们,也没派人跟着咱们,我已经在那边跟您说过,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已做出绝望的决定,不过是对付他自己一个人的。”   “唉!雷米,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苦难,愿天主减轻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苦难吧!”   雷米用一声叹息回答女主人的叹息,他们又默不作声地继续赶路,只有马蹄在坚硬的路面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们的旅行者就要进维尔沃德时,雷米转过头去。他刚听到了大路拐弯处有一匹马奔跑的声音。   他停下,听了听,但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眼睛徒然想要望穿浓重的夜幕;但是因为没有一点声音打破庄严肃穆的寂静,所以他跟着他的旅伴进了镇子。   “夫人,”他对她说, “天要亮了,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咱们就在这儿停下吧;马已经累了,您也需要休息。”   ‘雷米,”夫人说,“您心里有事,想瞒住我也瞒不住。雷米,您在担心。”   “是的,是为您的健康担心,夫人;请相信我,一个女人是没法承受这样的劳累的,连我也差不多……”   “随您的便吧,雷米,”狄安娜回答。   “那好吧,咱们打这条小巷进去,我瞧见小巷尽头有一盏灯快要熄掉;瞧见这个标记就知道有客店,请您快一点。”   “莫非您听见过什么声音?“   “是的,好像是一匹马的蹄声。说实在的,我想我是听错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在后面再留一会儿,弄弄清楚我的疑虑到底是对是错。”   狄安娜没有答话,也没有劝雷米打消他的主意,两腿一夹马胁,那匹马就奔过弯弯曲曲的长巷去了。   雷米让她奔上前去,跳下马,放掉缰绳,他那匹马很自然地跟着他的女伴的马跑去了。   他自己呢,在一块很大的界石后面伛下身子等着。   狄女娜来到客店的门口敲门,店门后面,照弗朗德勒人殷勤好客的习惯,总守着或者说睡着一个宽肩膀粗胳膊的女仆。那姑娘已经听到小巷石板路上得得的马蹄声。她给吵醒了,一点也没有生气,过来打开店门,热情地接待这位旅客,或者说这位女客。   接着她给两匹马打开宽敞的拱顶门,它们认出那是马厩,于是奔了进去。   “我在等我的同伴,”狄安娜说,“所以让我坐在火炉边上就行了:他不来我是不会睡着的。”   女仆丢了几把麦秸给两匹马,关好马厩门,回到厨房,搬了一张矮凳到炉火旁边,用手指掐掉粗大蜡烛的烛花,又去睡了。   在这段时间里,雷米埋伏着,守候着那个旅行者经过,他曾经听见过那个旅行者的马的奔驰声。   他瞧见那个骑马的人进了镇,一边让马不紧不慢地跑着,一边支棱起耳朵在仔细倾听,随后,到了小巷口,瞧见了灯光,看上去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前跑还是朝这边过来。   他停在离雷米只有两步路的地方,雷米的肩膀上感觉到马的鼻息。   雷米把手搁在刀柄上。   “真的是他,”他喃喃自语,“他朝这边来了,他还在跟踪我们!他要把我们怎么样呢?”   那个旅客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马伸长脖子使劲喘气。他没说一句话;但从他那时而朝前,时而朝后,时而朝小巷里望去的炯炯的目光,不难猜出他正在思忖是该向后转,还是往前走,或是朝客店而去。   “他们往前走了,”他轻轻地说,“让我也往前走吧。”他放松缓绳,继续往前走。   “明天,”雷米对自己说,“咱们得换条路。”   他去找正在心焦地等着他的女伴。   “怎么样,”她低声说,“有人跟踪我们吗?”   “没有,是我弄错了。大路上就只咱们俩,您尽管放心睡吧。”   “哦!我不困,雷米,您是知道的。”   “那您至少得吃点东西,夫人,因为昨天您已经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吃了。”   “好吧,雷米。”   可怜的女仆又给叫醒了,她第二回爬起身来,跟第一回一样神色愉快,她弄明白他们要什么以后,从餐具橱里取出一大块咸猪肉,一只冻野兔和一碟果酱;随后又端来一罐覆满泡沫、冒着气泡的卢凡啤酒。   雷米走到桌边,坐在女主人身旁。   她往带柄的酒杯里倒了半杯这种啤酒,但只润了润嘴唇,又掰下一块面包,但只吃了一点儿,然后她推开酒杯和面包,仰靠在椅子上。   “怎么!您不吃了,我的老爷?”女仆问。   “对,我吃好了,谢谢。”   女仆于是瞧着雷米拿起他的女主人掰下的面包,慢慢地嚼着,又喝了一杯啤酒。   “那肉呢,”她说,“您不吃点肉吗,先生?”   “不,我的孩子,谢谢。”   “难道您觉得这肉不好吗?”   “我可以肯定,它一定好极了,可是我不饿。”   女仆双手合在一起,表示这种罕见的饮食节制使她惊奇到了怎样程度:她的那些出门旅行的同胞们可从没这样的习惯。雷米懂得在女仆的这个祈求的姿势里,包含着那么一点气恼的意味,于是丢了一块银币在桌子上。   “哦!”女仆说,“要找您那么多钱,我的天主!您还是留着您的银币吧:您二位一共才吃了六个铜板!”   “这个银币都归您了,我亲爱的,”女客说,“我的哥哥和我都吃得很少,确实如此,可是我们不想减少您的收入。”   女仆高兴得满脸通红,与此同时,同情的泪水也湿润了她的眼睛,刚才那几句话说的是多么悲伤啊。   “告诉我,姑娘,”雷米问,“从这儿到梅克林有近道吗?”   “有的,先生,但是很不好走;其实呢……先生也许不知道,有一条挺好的大路。”   “噢,姑娘,我知道。但我要走另一条。”   “天哪!我可已经跟您把话说在头里了,先生,因为啊,您的同伴是个女的,这条道就加倍糟糕啦,尤其对她。”   “糟在哪儿,我亲爱的?”   “糟在啊,今晚上,大群大群的乡下人要穿过这一带到布鲁塞尔去呢。”   “到布鲁塞尔去?”   “就是,他们是暂时迁移到那儿去的。,   “他们为什么要迁移?”   “我不知道,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德·奥兰治亲王的?”   “不是,是王爷的。”   “这个王爷是谁?”   “喔!天哪!您问我问得太多了,先生,我不知道,不过归总一句话,从昨晚上起,有那么多人在迁移。”   “这些迁移的都是些什么人?”   “居民呗,没有堤坝也没有城墙的乡下,村子,小镇的居民。”   “真奇怪!”雷米说。   “就说我们吧,”姑娘说,“天一亮我们就得动身,镇上所有的人都得走。昨天十一点钟,所有的牲畜都已经从运河或者近道运送到布鲁塞尔去了;就为这哪,我刚才说的那条近道上现在准是挤满了马啊,大车啊,人啊。”   “干吗不走大路呢?这条大路,在我看来,会使你们的撤退方便得多。”   “我不知道,这是命令。”   雷米和他的女伴相互看了一眼。   “不过我们是去梅克林,继续往前走没问题吧?”   “我想没有,除非你们也愿意跟大家一道走,就是说也到布鲁塞尔去。”   雷米看看他的女伴。   “不,不,我们马上就出发去梅克林,”狄安娜大声说,一边站起身来,“请您把马厩门打开,我亲爱的。”   雷米跟着站了起来,一边低声地喃喃说,   “总归是危险,我宁愿冒这个我知道的危险:再说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万一他等着我们呢,嗯,那就到时候再看吧!”   因为这匹马刚才就没卸鞍,他就帮助女伴上了马,然后自己也骑到马上,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迪尔河边。      六十八来龙去脉      雷米所冒的危险是一场真实存在的危险,田为那个在夜里赶路的旅行者穿过小镇,往前跑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后,在大路上不再看见一个人影,就完全明白他跟踪的那两个人逗留在镇上了。他不想走原路回去,想必是尽量不要让他的跟踪太露痕迹,但是他先设法让他的马爬进一条深沟,在弗朗德勒用来把田地圈起来的那种深沟,然后他自己卧倒在一块苜蓿地里。   作了这番安排,年轻人能够什么都看见,却又不会被人看见。   这个年轻人,我们已经认出来了,正像雷米本人认出来和狄安娜猜出来那样,这个年轻人就是亨利·德·布夏日,神奇的命运又一次把他抛到了他发誓要避开的那个女人面前。   自从那次在神秘的房屋门前跟雷米谈话以后,也就是说在丧失了一切希望以后,亨利回到儒瓦约兹府,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下定决心要抛弃那刚刚开始就显得如此悲惨的人生;作为勇敢的绅士,作为一个好儿子,他要保护父亲的姓氏不受玷辱,他决定光荣地战死沙场。   弗朗德勒正在打仗;他的哥哥德·儒瓦约兹公爵统率一支军队,可以给他挑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亨利没有半点犹豫,第二天傍晚,也就是说在雷米和他的女伴动身二十小时以后,他从府邸出发了。   从弗朗德勒来的信上说,要对安特卫普发起一次决胜负的突然袭击。亨利庆幸白己来得正是时候。他欣慰地想着,至少他能手握长剑,在法国军旗下死在哥哥的怀抱里,他的死会引起轰动,而且这个引起轰动的消息会穿透神秘房屋的那位夫人生活在其中的茫茫黑暗。   高尚的疯狂!光荣而忧郁的梦想!亨利整整四天沉浸在他的痛苦中,尤其是陶醉在不久就能使痛苦得到解脱的希望中。   整个身心做着求死之梦,正当他瞥见瓦朗西纳的钟楼尖顶,城里的钟敲响八点时,他发现城门就要关上了。他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在过吊桥时,险些把一个正在系马肚带的男子撞翻在地。亨利不是那种对没有纹章的人都一概鄙视的傲慢无礼的贵族。他在经过时连声向那个人道歉,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侧过脸来,但是马上又转了回去。   亨利被马驮着直往前奔,想止也止不住,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像是见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事。   “喔!我疯了,”他想。“雷米在瓦朗西纳!雷米,四天前我在比西街跟他分的手!雷米居然不跟他的女主人在一起,因为他的同伴我觉得是个年轻男子!一定是痛苦使我的头脑搞乱了,使我的眼力变坏了,以至于我周围的一切都会化成我日思夜想的形象。”   他继续赶路,进了城,方才掠过他心头的疑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路上遇见头一家客店,就停下来,把缰绳丢给一个管马厩的仆人,坐在门口的一张长凳上,等店里人给他准备房间和饭菜。可是,就在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长凳上的时候,他瞧见两个旅行者并排地前进,并且注意到他刚才认作雷米的那个人不时在回过头来。   另一个人的脸给一顶宽边帽子遮住了。   雷米在从客店门前经过时,瞧见亨利坐在长凳上,就又把头别回去;但是,正是这份小心更使亨利认出是他。   “哦!这一回我不会弄错了,”亨利低声说,“我的头脑是冷静的,眼睛是明亮的,思路是清楚的,从第一个幻觉恢复过来以后,我完全能控制自己。可是同样的怪事又发生了。我又相信在这两个旅行者中间有一个人就是雷米,也就是郊区的那所房屋里的仆人。不!”他继续说,“我不能再让这种不明不白的状态继续下去,事不宜迟,我得把我的疑虑弄清楚。”   亨利这么打定主意以后,就立起身来,沿着大路朝两个旅客刚才走的方向走去,但是,那两个人或者是已经走进了哪所房子,或者是走上另一条路,亨利看不见他们了。   他一直跑到城门跟前,城门关着。   这么说那两个旅客不可能出城。   亨利到一家家客店去打听、寻找,终于听说有人瞧见两个人骑着马朝座落在贝弗瓦街上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的方向而去。德·布夏日到达那儿时,店主人正要关门。   店主人被年轻旅客不凡的风度吸引住了,要请他进店来吃住。亨利趁这当口往前厅里面望去,从他站的地方,还能瞥见在楼梯上端的雷米,他正在上楼,一个女仆拿盏灯照着他。   亨利没能看见他的同伴,想必是走在前头,已经上了楼。在楼梯上端,雷米停住脚步。这一回,伯爵认出确实是他,没有错,不禁喊出声来。雷米听到伯爵的声音,转过头来。那张有道深深的疤痕,十分惹人注目的脸,那双充满不安的眼睛,使亨利不再有半点疑惑了。他太激动了,因此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走开去,怀着万分痛苦的心情思索雷米为什么会离开女主人,又为什么会单独一个人跟他走在同一条道上。   我们说单独一个人,这是因为亨利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另一个骑马的人。   他的思想从一个深渊转到另一个深渊。   第二天开城门的时候,他以为一定可以碰见那两个旅客,没想到那两个陌生人当天夜里就从总督那儿获得了出城特许,城门一反常例为他们打开了。他得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他们是凌晨一点左右出发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比亨利先走了六小时。必须把这六小时赶回来。亨利纵马奔驰,在蒙城赶上了那两个旅人,而且跑到他们前头去了。   他又看见了雷米,但是这一回,雷米除非是巫师才能认出他来。亨利披上了一件士兵穿的宽袖大衣,另外买了一匹马。然而,那个忠心仆人的多疑的目光还是差一点识破了他的诡计。雷米的同伴在得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的通知以后,为防万一,把头连忙转了过去,亨利这一回又没能瞧见他的脸。   可是年轻人并没有泄气,他到那两个旅客下榻的头一家客店去打听,因为他问讯时还附带给了点叫人没法拒绝的东西,他终于问明白,雷米的那个同伴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但是神情非常忧郁,饮食很有节制,安于天命,从来不叫累。   亨利打了个寒颤,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会是一个女人吗?”他问。   “很可能,”店主人回答;“眼下有好多女人像这样乔装打扮,路过这儿,到弗朗德勒的军队里去跟她们的情人相会,因为我们干开客店这一行的本份是什么也别看见,所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这番解释使亨利的心碎了。雷米陪伴打扮成骑士的女主人,不是很可能的事吗?   倘使果真如此,那么亨利从这次冒险里看到的只会是一些不快。   毫无疑间,就像店主人所说的,那位不知名的夫人是到弗朗德勒去跟情人相会的。   这么看米,雷米谈到什么永恒的悲痛,是在说谎,有关使得他的女主人永远服丧的那件过去的爱情的故事,是他杜撰出来打发一个讨厌的监视者的。   “那好吧,”亨利对自己说,这个希望比以往的绝望还要使他悲伤,“好吧,这样更好!一有机会我就可以找这个女人说话,谴责所有这些狡猾手段,它们把我曾经让她在我头脑里,在我心里占据那么高的地位的这个女人,贬低到市井庸人的水平。啊,我自以为遇见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神圣的女人,啊,等到从近处看清了这么美好的躯壳里面竟然有这么庸俗的灵魂,也许我就会从我幻想的顶端,从我爱情的高处猛然落下地来。”   年轻人想到有一天他也许会失去这使他痛苦得死去活来的爱情和幻想,就拼命揪自己的头发,撕自己的胸口;心与其是空虚的,还不如让它死去,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的情况就是这样,正如我们说过的,他走过了头,走到了他们前面,一路上尽想着,是什么原因促使那两个对他的存在说来必不可少的人物,居然跟他同时往弗朗德勒去;当他瞧见他们进布鲁塞尔城的时候,他正这么想着。   我们现在知道他是怎样继续跟踪他们的。   在布鲁塞尔,亨利听到了德·安茹公爵先生打算发动战争的确切消息。   弗朗德勒人对德·安茹公爵怀有极强烈的敌意,因此决不会热烈地接待一个身份显赫的法国人;他们的民族事业刚取得的成功使他们感到非常骄傲,因为看到安特卫普把曾经被弗朗德勒人请来统治他们的亲王拒之于门外,这已经是一个成功;我们说,他们对这个成功感到非常骄傲,因此决不会对这个来自法兰西的贵族姑息留情,放过对他略加羞辱的机会,何况他对他们垂询时总是带着纯而又纯的巴黎口音,在任何时期,这种口音比利时人都觉得十分可笑。   所以亨利从这时起,对他哥哥在其中负有重任的这次出征真地担心了,他决定赶到安特卫普去。   使他惊讶得无法形容的是他看到了雷米和他的女伴不管对不让他认出来显得有多么关心,却固执地走他所走的那同一条路。   这证明他们两个人去的是同一个目的地。   出了镇以后,亨利藏身在我们前面说过的那片苜蓿地里,确信至少这一次一定能回头看清和雷米结伴而行的那个年轻人的脸了。   到那时,他就可以解决所有那些疑窦,把它们就此结束。   就在这时候,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他拼命地撕自己的胸口,因为他多么害怕会就此失去这个幻想啊,这个幻想在折磨着他,但是在把他折磨死以前,它要让他尝尽多少生活的苦痛啊。   两个旅行者打年轻人前面经过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藏身在那儿,那位夫人在梳理她的头发,因为她在客店里不敢梳头。   亨利瞧见她,认出她,头一晕,差点儿滚下那道深沟;他的马正在那儿安静地吃草。   两个旅行者走过去了。   啊!忿怒这时攫住了亨利,因为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曾经相信住在那座神秘房屋里的人也像他自己一样胸襟磊落。可是在雷米的那番申辩以后,在夫人的那次虚伪的安慰以后,这次旅行,或者说这次出走,就是对一个曾经如此执拗地,然而同时又是如此恭敬地攻打这扇门的人的一种背信弃义了。等到刚落在亨利头上的这个打击稍为缓和了一点,这个年轻人摇了摇他那头美丽的金黄色长发,揩了揩浑满汗水的额头,跨上马背,决心把残剩的尊敬令他保持的那份谨慎抛到脑后。他开始不加掩饰地公开跟踪那两个旅行者。   他不再穿大衣,不再戴风帽,态度也不再犹豫,这条大路对他跟对旁人毫无两样了,因此他平静地走上大路,根据前面的两匹马的快慢来调整自己的马的步子。   他决心不跟雷米和他的女伴搭话,但是非要让他们认出自己不可。   “啊!对,对,”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两个人还有一点良心,我的出现虽说是碰巧的,但是对这些任意撕碎我的心、不讲信义的人仍然是一个严厉的谴责。”   他跟在两个旅行者后面还没走到五百步,雷米就瞥见了他。看到他这么大模大样,这么容易让人认出来,而且头抬得高高地朝前进,连帽子都不戴一顶,雷米不由得感到不安。   狄安娜发现了他这个情况,转过身去。   “啊!”她说,“是那个年轻人吗,雷米?”   雷米还想骗她,好让她放心。   “我看不是,夫人,”他说,“从衣服来看,这是个年轻的瓦隆兵,大概是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过打仗的地方想碰碰运气。”   “不要紧,我是担心,雷米。”   “您尽管放心,夫人,如果这个年轻人是德·布夏日伯爵,他早就跑上来跟咱们打招呼了;您知道他这个人多么有恒心。”   “我还知道他是很谦恭的,雷米,因为要不是他这样谦恭,我就会对您说:‘叫他走,雷米,’我也就不会担心了。”   “嗯,夫人,如果他当初是那么谦恭,他大概还会保持着这种谦恭,就算那确实是他,在布鲁塞尔到安特卫普的大路上,也不用比在巴黎的比西街上更害怕他。”   “不要紧,”狄安娜又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继续说,“我们这就到梅克林了,如果有必要,就换两匹马吧,那样能跑得更快些,我们得赶紧赶到安特卫普,得赶紧。”   “正相反,我要对您说,夫人:咱们别进梅克林,咱们的马是名种马,让咱们一直骑到左前方望得见的那个镇子,那镇子大概叫维尔勃洛克,这样咱们就躲开了城市、旅店、询问的好奇者,如果碰巧还非得换马或换衣服不可,也可以从从容容地换了。’   “好,雷米.那就直奔那个小镇吧。”   他们转向左边,踏上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不过这条小路看得出是通向维尔勃洛克的。   亨利在同一个地点离开大路,踏上同一条小路,始终跟在他们后面,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雷米的不安从他那斜着眼看的目光和烦躁的举止里流露出来,尤其是从他那变成习惯的带着一种恫吓的神情朝后看和猛地用马刺刺马的动作里流露出来。   这种种迹象,我们也能理解,是逃不过他的女伴的眼睛的。他们到达了维尔勃洛克。   全镇的两百多座房屋,全都不见人影;几条被遗忘的狗,几只被丢下的猫,在这片沉寂中惊慌失措地奔跑着。狗儿吠叫不止,招唤它们的主人,猫儿蹑着脚逃开,等到它们相信自己到了安全地方,这才从门的横梁下面或是地窖的通风口里,露出它们蠢动的鼻子.   雷米敲了二十户人家的门,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人应声。   亨利呢,像跟在这两个旅人身后的影子,他停在镇上的第一座房子跟前,敲了这座房子的门,但跟他前面的那两个人一样一无所获,他猜到了是战争造成居民背乡离井,他等着那两个旅行者作出决定以后就重新上路。   他们在用雷米在一个被弃置的客店的箱子里找到的麦子喂了马以后,是这样作出决定的:   “夫人,”雷米说,“咱们不再是在一块平静的国土上,不再是在平常的环境里;咱们应该像小孩似的去冒险。咱们准会落到一帮法国人或者弗朗德勒人手里,且不说还有西班牙人的喽罗呢,因为在弗朗德勒的这种奇怪处境下,各种各式的散兵游勇,各个国家的冒险家们,都会麇集到这儿来;如果您是个男人,我就不会这么说了,可您是个女人,您年轻,漂亮,所以您需要冒生命和荣誉的双重危险。”   “喔!我的生命,我的生命,那算不了什么,”狄安娜说。   “正相反,夫人,当生命有一个目标的时候,”雷米回答,“生命就是一切。”   “好吧,那您看怎么办?请您为我思想和行动吧,雷米,您也知道,我的思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么,夫人,”这仆人回答,“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咱们就留在这儿吧。我看见有好多房子可以作安全的藏身之地,我有武器,根据我判断咱们的力量是够强还是太弱,或者是进行自卫,或者是隐蔽起来。”   “不,雷米,不,我必须往前走,任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狄安娜摇着头回答,“要是说我担心的话,那是为您担心。”   “既然这样,”雷米说,“咱们走吧。”   他催马奔驰,没有再说一句话。   狄安娜跟在他后面,和他们同时停下的亨利·德·布夏日也重新跟他们一起上路。      六十九 洪水      随着这些旅行者往前走,这地方出现了一片离奇古怪的景象。   田野似乎也和市镇、村庄一样被人抛弃了。   确实如此,没有一个地方有奶牛在草地上吃草,没有一个地方有山羊高攀在山腰上或者两条前腿趴在树篱上,觅食树莓的嫩芽和野葡萄,没有一个地方有羊群和牧人,也没有一个地方有耕犁和农夫,再也见不到背着货包穿村走户的行商,再也见不到唱着北方人嗓音嘶哑的歌子,脚步蹒姗地走在大车旁,把鞭子甩得啪啪响的赶车人。   在这风光绮丽的平原上极目望去,不论是在小山上,广阔的草地上,还是森林的边缘,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简直可以说大自然是处在创造出人类和动物的那一天的前夕。   黄昏来临了。亨利心头充满了惊奇,在感情上跟走在前面的两个旅客接近了一些,他向空中,向大树,向遥远的天际,甚至向浮云,寻求着这种凄凉景象的解释。   使得这忧郁的荒凉景色有了一点生气的仅有的人物,是雷米和他的女伴,他们的身影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中清楚地显现出来,他们正俯身倾听着是否有什么声音传进他们的耳际,除他们之外,就是亨利了,他的身影落在他们百步之后,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和同样的态度。   阴暗而寒冷的夜降临了,西北风在空中呼啸着,它的吼声充斥着这片荒凉的景色,比寂静还要可怕。   雷米伸手过去抓住女伴的马缰,让她停下来。   “夫人,”他对她说,“您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您知道我会不会为了贪生而后退半步;可是,今晚上我莫名其妙地有点不对劲儿,一种从未有过的麻木束缚住了我的官能,使我瘫痪无力,不让我再往前走。夫人,您把这称作害怕、胆小甚至惊惶失措吧;夫人,我向您承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了。”狄安娜转过头来;也许所有这些骇人的预兆她都没注意到,也许她什么都没见到。   “他还在那儿?”她问。   “啊!成问题的已经不再是他了,”雷米回答,“别再去想他了,我求您;他只有一个人,我对付得了一个人。不,我所害怕的危险,或者不如说,凭着本能而不是依靠理智感觉到、猜测到的危险,正在临近,正在威胁我们,说不定正在包围我们的危险,是另一种危险;这是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险,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把它叫作危险。”   狄安娜摇摇头。   “瞧,夫人,”雷米说,“您看见前面那片弯着黑黝黝树顶的柳树吗?”   “看见了。”   “在这些树旁边我看见一座小房子,求求您,咱们到那儿去吧,如果房子里有人,咱们就更有理由可以要求留宿了,如果没有人,咱们就占有它,夫人;别反对,我求求您。”   雷米的激动,他颤抖的嗓音,他这番话的透彻的说服力,使他的女伴下决心让步了。   她掉转马头,朝雷米所指的方向而去。   几分钟之后,两个旅行者在敲这座小房子的门,房子确实是盖在一片柳树丛下。   奈特河是在四分之一法里外流过的一条小河,它的支流,一条小溪,被两长溜芦苇和两岸的草地环抱着,从柳树下潺潺淌过,浸润着树根;在砖墙瓦顶的小屋后面,有一片绿篱团团围住的小园子。   这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冷落,荒凉。   没有人回答他们重重的敲门声。   雷米不再犹豫:他抽刀割下一段柳枝,在门和锁之间伸进去,把锁舌往后压。门开了。   雷米迅速地走进去。一个小时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为狂热所驱使的人才会有的昂奋。那把锁是邻近铁匠手艺粗劣的制品,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征服了它。   雷米急急忙忙地把女伴推进屋里,推上门,加上一道沉重的门栓,这样严加防范以后,他才仿佛死里逃生似的透了口气。他觉得像这样把女主人保护起来还不够,就把她安顿在楼上仅有的一间卧房里,他在卧房里摸索,摸到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对女主人这头稍许放下心来了,他接着下楼,守在一扇半开的外板窗后面,通过有铁栅的窗户开始注视伯爵的一举一动。伯爵瞧见他们进了屋,也走到了这所房子跟前。   亨利的想法是阴郁的,跟雷米的想法倒很合拍。   “毫无疑问,”他在心里说,“一种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儿的居民知道的危险,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使它荒芜了,法国人已经占领或者就要占领安特卫普:农民们惊恐万分,所以想到城里找个安身之地。”   这个解释似乎颇有道理,但它并不能让年轻人感到满意。而且它把他引到了另一条思路上去。   “雷米和他的女主人到这儿来干吗?”他思忖道,“他们有什么必要非得来冒这可怕的危险不可呢?噢!我会知道的,和这个女人谈话,永远结束我的这些疑窦的时刻终于来到。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向小屋前进。   但是突然间又停了下来。   “不,不,”他说,这种突如其来的犹豫,在充满爱情的心里是经常会有的,“不,我将忍受痛苦,牺牲到底。况且,她不是能作主支配自己的行动吗?她知道可恶的雷米为她编造了怎样的一套谎话吗?喔!我恨的是他,是他一个人,是让我相信她什么人也不爱的他!不过,也还得讲句公道话,难道这个人有义务向我,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泄露女主人的秘密吗?不!不!我的不幸是确实无疑的,在我的不幸中最糟的一点是这种不幸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没法把这个沉重负担丢给任何一个人。对这不幸说来还缺少的,是真相的彻底揭露,是瞧着这个女人跑到兵营,用她的双臂围住一个绅士的脖子,对他说:‘瞧瞧我受了多少苦,你就知道我多么爱你,’好吧,我就一直跟她到那儿,我将看到我不敢看的事,我将因此而死,这样倒可以省掉火枪和大炮的事了。唉!您是知道的,我的主!”亨利感情激动地补充说,他的心灵充满宗教情绪和爱,有时候在他的心灵深处会有这种激动的感情,“我并没有寻求这极度的苦痛,我愿带着笑容走向经过慎重考虑的、平静的、光荣的死亡;我愿倒在战场上,嘴边呼唤着一个名字,就是您的名字,我的主!心里珍藏着一个名字,她的名字!您不愿我那样去死,您要我接受一个充满辛酸和苦楚的绝望的死:我感恩,我愿接受!”   随后,他又回忆起他面对那座无情的房屋度过的那些痴情等待的白天和焦虑不安的夜晚,觉得除了啃啮着他的心的这个疑窦以外,总的说来,他的处境并没有在巴黎时那么悲惨,因为他有时还能见到她,还能听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说话声;他跟在她后面走,从心爱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郁香气,会夹在微风中吹过来,轻轻拂着他的脸颊。   他双眼凝视着她藏身的这所小房子,就这样继续想下去:“但是当我在等待这死亡来到以前,当她在这座房子里休息的时候,我在这些树下藏身,她如果说话,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我还能看到她在窗后的影子,而我却在抱怨!啊!不,不,我不抱怨。天主!天主!我仍然是太幸福了!”   亨利卧倒在这些柳树下,柳枝掩映着这座小房子。他带着无法形容的忧郁心情,倾听着身旁潺潺的流水声。   猛然间他打了个哆嗦;北边响起大炮的轰鸣,随风传了过来。“啊!”他对自己说,“我来不及赶到了,他们已经在攻打安特卫普了。”   亨利的头一个念头是立起身来,跳上马背,循着炮声的方向朝打仗的地方驰去,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得离开狄安娜,在疑窦中死去。   要是不曾在路上遇见她,亨利会一往直前,决不会朝后面看一眼,决不会为往事叹口气,也不会为未来感到遗憾;可是,既然遇到了她,疑窦就进了他的脑际,随疑窦而来的是犹豫不决。他留了下来。   整整两个小时,他一直躺着,侧耳倾听一直传到耳边的一声又一声轰响,暗自思忖着那些全无规律的、不时插在其他炮声中特别响的隆隆声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隆隆声是他哥哥的舰队被炸毁的巨响。最后,到了两点钟,一切都平静下来;到了两点半钟,一片寂静。看来炮声没有传到房子里去,或者是传了进去而那两个临时的居民没有感觉到。   “这会儿,”亨利对自己说,“安特卫普已经攻克,哥哥得胜了,可是在安特卫普之后还有根特,在根特之后还有布鲁日,光荣战死的机会我总会有的。不过在死以前,我希望知道这个女人到法国军营里去找谁。”   就像大自然在这些使空气颤抖的震荡之后又回到它的憩息之中一样,儒瓦约兹裹在大衣里又一动不动了。   他进入了在黑夜将尽时人的意志无法抵抗的那种昏昏沉沉的半睡状态;他的马正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吃草,突然竖起耳朵,哀声嘶鸣。   亨利睁开眼睛。   那匹马四腿立定,头朝身子后面扭过去,在微风中嗅着。临近天亮,风向已经改成东南风了。   “怎么啦,我的好马儿?”年轻人立起身来,用手摸摸马的脖子,说;“你瞧见水獭窜过去,把你吓着了,还是想到一个舒服的马厩里去歇息呢?”   那匹马就像是听懂了招呼,而且想要回答似的,急躁地猛然举步朝利耶尔的方向走去,它眼睛凝视着,鼻孔拿开,在倾听着什么。   “啊!啊!”亨利轻轻地说,“事情比看上去还要严重:有狼群跟在军队后面噬食尸体呢。”   马长嘶一声,低下头去,然后,迅若闪电地朝西方逃去。但是它逃跑中在主人伸手可及的地方经过的时候,主人抓住了缰绳,制止了它。   亨利没有勒紧僵绳,他抓住鬃毛,跃上了马背。他是个好骑手,一旦上了马背,马就听他使唤,受他控制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匹马听到的声音,亨利也开始听到了,那头畜生所感到的恐俱,亨利大吃一惊地也感觉到了。   一种延续不断的哗哗声,就像尖锐而低沉的风声,在仿佛是从南到北的一个半圆形的各点上升起;阵阵清新的仿佛夹带着细微的水滴的微风,时而使这声呼叫声变得更清楚些,听上去宛如潮水击拍石子很多的沙滩的涛声。   “这是什么?”亨利问,“是风吗?不,因为是风把这种声音带过来的,两种声音我听得出不一样。或许是一支军队在前进?不对(他朝地面俯下身去),那样的话,我就会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兵器的撞击声和响亮的人声。是一场大火的劈劈啪啪声?也不对,因为朝天边望去,看不到一点火光,而且天色倒像更暗下来了。”   声音愈来愈响,听得很清楚了:是远处有成千上万门大炮在能发出响亮声音的石板路上拖着走时发出的那种不间断的洪亮的隆隆响声。   亨利有一瞬间以为这种声音就是我们方才说的原因引起的,但是他立刻又对自己说:   “不可能,这一带没有石板路,军队里也没有几千门大炮啊。”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亨利纵马奔驰,跑上一座山丘。   “我看见的是什么呀!”到了丘顶,他不禁叫出声来。年轻人看见的,他的马比他先看见,因为他用马刺狠狠地刺它的两胁,才勉强能够驱使它朝这个方向前进,当它到了山丘顶上以后,它直立起来,差点把骑在它背上的人摔下来。他们,马和骑马的人,看见的是在地平线上有一条广阔的连绵不断的灰白色的带子,齐齐整整地在平原上向前移动,形成一个广阔的圆弧,朝着大海的方向进发。   这条带子在亨利的眼里逐渐变宽,就像一匹布在抖开。年轻人望着这奇特的景象,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等到他把目光收回,看到他刚才离开的地方,发现那片草场浸在水里,小河的水漫了出来,开始用它那看不出是什么原因抬高的水面淹没芦苇,那些芦苇在一刻钟以前还是耸立在它的两岸上的。   水慢慢地向房子的方向流去。   “我真是个可怜的笨蛋!”亨利嚷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是洪水!是洪水!弗朗德勒人把堤坝决了口。”   亨利立即向房子那边驰去,发狂般地敲门。   “开门!开门!”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   “开门,雷米,”年轻人喊道,因为恐惧使他变得疯狂了;“快开门,是我,亨利·德·布夏日,快开门!”   “啊!您不用通报姓名,伯爵先生,”雷米在屋里回答,“我早就认出您来了;不过我要关照您一句话,您要是打破这扇门,会看到我在门后边,每只手拿着一把枪。”   “你还不明白,你这家伙!”亨利以一种绝望的口气喊道,“水,水,洪水来了!……”   “别编故事了,别找借口了,别耍什么鬼花招了,伯爵先生,我告诉您,除非您从我身上跨过去,否则您别想进这房子。”   “那好,我跨过去!”亨利喊道,“可我一定要进来。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天主的份上,看在你和你的女主人得救的份上,你愿意开开门吗?”   “不开!”   年轻人朝四下里一望,看见一块石头,就像埃阿斯,忒拉蒙向敌人滚过去的那块石头一般庞大,他用双手抱起这块石头,举到头项上,朝着房子前进,把它向门上砸去。   门给砸得粉碎。   同时,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亨利耳边飞过,没打着他。亨利朝雷米扑过去。   雷米开另一把手枪,但起爆以后卡壳了。   “你看得很清楚,我没有武器,疯子!”亨利喊道,“因此,别再进行自卫,对付一个并没有发动攻击的人,只不过你来瞧瞧,瞧瞧。”他把雷米拉到窗前,一拳把窗子打碎。   “好,”他说,“你看见了吧,现在,你看见了吧?”   他指给雷米看,在天际,自茫茫一片洪水,咆哮着前进,犹如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洪水!”雷米喃喃地说。   “对,洪水!洪水!”亨利叫道,“洪水冲过来了,瞧咱们的脚下,河水泛滥,涨上岸来了,再过五分钟就没法从这儿出去了。”   “夫人!”雷米放声大叫,“夫人!”   “别嚷嚷,别怕,雷米。把马准备好,快,快。”   “他爱她,”雷米想,“他会救她的。”   雷米奔到马厩去,亨利朝楼梯奔过去。   听到雷米的叫声,狄安娜开了房门。   年轻人像抱孩子似的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但是她以为有背叛行为或者暴力行动发生,使尽力气拼命挣扎,牢牢地抓住隔墙不放。   “告诉她,”亨利喊道,“告诉她我是来救她的!”   雷米正好牵着两匹马回来,听到了年轻人的喊声。   “是的!是的!”他大声叫道,“是的,夫人,他是来救您的,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将救您,快来!快来!”   七十 死里逃生      亨利没有浪费时间去跟狄安娜解释,把她抱到门外,想让她跟自己同骑自己的那匹马。   但她怀着无法克制的厌恶心情,猛然从他手臂围成的圈圈里挣脱出来,雷米扶住了她,把她扶上为她准备的那匹马。   “哦!您这是做什么呢,夫人,”亨利说,“您怎样才能明白我这颗心呢?请您相信,我并不是要享受把您抱在怀里,紧贴在我男子汉的胸膛上的快乐,虽然为了这样的恩宠我准备牺牲我的生命;而是要逃得比鸟儿更快。哎!您瞧,您瞧,您瞧见那些鸟儿,它们在逃。”   果然,在还是刚升起来的曙光中,可以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杓鹬和鸽子惊慌地从空中迅速飞过去。夜间通常只有悄没声儿的蝙蝠,这种喧闹的凄厉的飞行,在阵风相助下,叫人听了感到阴森可怕,看了感到头昏眼花。   狄安娜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因为她是在马上,就纵马向前,头也不回地奔上前去。   可是她和雷米的马连着跑了两天,都已经疲乏不堪了。亨利时时刻刻回过头来看,他瞧见他们跟不上他了,就说:“您瞧,夫人,我的马跑在你们的马前面,而且我还在用双手勒住它呢;求求您,夫人,时间还来得及,我不再请求您让我抱着您带您走,但是请您骑我的马,让我骑您的。”   “谢谢,先生,”女旅行者回答,声音仍是那么平静,声调中没有透露出半点改变。   “可是,夫人,”亨利向背后投去绝望的眼光,大声地说,“洪水赶上来了!您听见吗!您听见吗!”   果然,就在这时,响起一下可怕的轰隆声,是一个村庄的堤坝刚被洪水冲垮:横木,支架,土堤都倒了下来,两排桩基断了,发出响雷般的轰隆声,洪水在所有这些废墟上咆哮,开始冲进一片橡树林,只见树顶摇曳不止,只听到树枝喀啦喀啦地响,就像有一群恶魔在枝叶下面经过似的。   被连根拔起来的大树,撞到木桩上,坍倒的房屋的木料漂浮在水面上,远处传来的被洪水冲走的人的哭喊声和马的嘶鸣声,组成非常奇特、非常凄惨的合奏,亨利的战栗终于也传到了狄安娜那颗铁石般冷漠、坚硬的心里。   她使劲鞭策她的马,那匹马仿佛也感觉到危险的迫近,竭尽全力想逃出去。   但是洪水冲过来,一刻不停地冲过来,显然,不出十分钟就会赶上这些旅人了。   亨利时时刻刻停下来等他那两个同伴,他对他们喊道:“再快点儿,夫人!求求您,再快点儿!洪水在前进,洪水在跑过来!它来啦!”   洪水确实来到了,它翻滚着泡沫,打着旋涡,气势汹汹,雷米安顿女主人的那座房子像一片鹅毛似的被它卷走了,系在小溪岸边的小船,像一根稻草似的被它举了起来。它气势雄伟,浩浩荡荡,滚动着蛇的环节似的波涛,像一堵巨墙那样来到了雷米和狄安娜的马的后面。   亨利发出一声惊叫,返身向洪水冲去,仿佛是要去和它搏斗。   “您看得很清楚,您要给淹死啦!”他绝望地喊叫,“来吧,夫人,也许还来得及,快下来,跟我一块儿骑,来呀!”   “不,先生,”她说。   “再过一分钟就来不及了;瞧呀,您瞧呀!”   狄安娜回过头去;洪水离她只有五十步了。   “让我听天由命吧!”她说,“您,先生,快逃!快逃吧!”   雷米的马精疲力竭,两只前腿跪了下去,不管骑者怎样努力,它再也起不来了。   “救救她!救救她!别听她的,快救救她,”雷米喊道。就在他拼命想从马镫里挣脱出来的时候,洪水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倒在这个忠仆的头上。   他的女主人看见这个情景,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决心跟雷米死在一起。   但是亨利看出了她的意图,和她同时冲了过去,他伸出右手,一把抱住她的腰,重新跃上马背,像箭似的疾驰而去。   “雷米,雷米!”狄安娜向他伸出双臂,大声叫道,“雷米!”一个喊声在回答她。雷米浮到了水面上,抱着那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伴随着濒死者的虽然荒唐却是无比顽强的希望,伏在一根梁上拼命游着。   在他身旁的是他的马,绝望地用前蹄在水面上挣扎着,这时洪水已经扩展到他女主人的马那儿,在洪水前面,相隔最多二十步,亨利和那位夫人骑在第三匹马上,不是在跑,而是在飞,那匹马已经吓得发疯了。   雷米并不惋惜自己的生命,他在垂死的时刻,只希望自己唯一心爱的人能够得救。   “永别了,夫人,永别了!”他喊道,“我先去了,我要去对等待着我们的人说,您活着是为了……”   雷米没能说完,一个巨大如山的浪头从他的头上涌过去,直扑到亨利的马的脚下。   “雷米,雷米!”狄安娜叫喊着,“雷米!我要跟你一块儿死!先生,让我等他,先生,我要下去,看在永生的天主份上,我要下去!”   她说这些话时,使出了那么大的劲,具有那么狂暴的慑服人心的力量,年轻人不由得松开了臂膀,让她滑到地上,他说:“好,夫人,咱们三个人都死在这儿,感谢您给予我这种我怎么也不敢企望的快乐。”   当他勒住马说这句话的当口,汹涌澎湃的洪水就像刚才扑到雷米身上那样,扑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使尽爱情的最后一点力量,拉住踏到地面的年轻女人的胳膊。   洪水已包围了他们,浪涛有几秒钟把他们跟其他残骸碎片乱糟糟地卷在一起打转。   这是一个壮丽的场面,这个如此年轻、如此忠诚的人,冷静沉着,上半身高出于波涛之上,手里托着那位夫人,而两只膝盖驾驭着那匹垂死的在作出最后挣扎的马,希望在他临死前的最后努力中还能尽到力量。   惊心动魄的搏斗持续了片刻,被亨利右手托着的狄安娜继续把头伸在水面上,同时亨利用左手不断地拨开浮在水面的木头、尸体,如果给它们撞着,他的马会给淹死或者撞倒。   一具漂过来的躯体,在经过他们身旁时,用叹气般的嗓音喊道:   ‘永别了!夫人,永别了!”   “天主哪!”年轻人大声说,“这是雷米!好,我也要救你!”他全然不考虑增加一个人的重量带来的危险,抓住雷米的袖口,把他拉到自己的左边大腿上,使他能够自由地呼吸。但是就在这时,他的马给三个人的重量压垮了,水没到它的脖子,接着又没到了它的眼睛;最后它的脚一弯,在亨利胯下倒下,完全消失了。   “死的时刻到了!”亨利低声地说,“我的主啊!把我的生命取走吧,它是纯洁的。您,夫人,”他又说,“请接受我的灵魂吧,它是属于您的!”   这时候,亨利觉得雷米从他手中脱开;他没有作出任何努力去捉住他,任何努力都是没有用处的。   他唯一的念头是把狄安娜托在水面上,让她至少可以死在最后,这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就可以对自己说,他已经尽了全部力量来跟死神争夺她了。   他脑子里除了死什么也不想了,突然间,在他身旁响起了欢乐的叫声。   他转过头去,瞧见雷米刚攀住一条小船。   这条小船是我们刚才看到被水冲走的那座小房子的,水流把它冲了下来,雷米被亨利救起后,恢复了体力,瞧见小船在近边漂过,就离开了他们,气喘吁吁地用胳膊划了两下,攀住了小船。   两支桨系在舷板上,一根带钩的篙在舱底滚动。   雷米把篙伸给亨利,亨利拉住篙,雷米把狄安娜和他一起拉过去,他用肩膀托起狄安娜,雷米伸出双手把她接了过去。随后,他自己攀住船舷,也跟在他们后面爬上船去。第一道曙光升起,被水淹没的平原可以看得清楚了,小船像一片树叶似的在这满是残骸碎片的汪洋大海上摇晃。   在左边两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冈,被水团团围住,就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亨利抄起双桨,向山冈划去,水流也朝着这个方向推着小船。雷米执篙立在船头,拨开小船可能撞上的那些断梁和木板。多亏亨利的力气,多亏雷米的灵巧,小船靠上了,或者不如说,给抛到了小山冈。   雷米跳上岸,抓住小船的链子,使劲地拉。   亨利走上前想把狄安娜抱起来,但是,她伸出手,自己站了起来,跳上岸去。   亨利叹了口气;有一瞬间他真想再跳进深渊,死在她的眼前,但是只要他看见了这个女人,这个他苦苦盼望了那么久没能见到一面的女人,就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感情把他牢牢拴住,舍不得抛弃人生。   他把小船拉上岸,走到和狄安娜和雷米十步开外的地方坐下,脸色苍白,浑身的衣服都在往下滴水,滴着比血更叫他痛苦的水。   他们已经从迫近眉睫的危险,也就是说,从水里救出来了。洪水不管怎么强大,也决不会涨到山冈这么高的。   从这时起,他们可以仔细地观看波涛在他们脚下发怒,除了天主的愤怒,没有任何愤怒能超过它的愤怒。亨利望着这湍急的大水,它咆哮着,载着一堆堆法国兵的尸体,旁边还有他们的马匹和兵器,在他面前流过去。   雷米感到肩膀上痛得厉害,方才他的马往下沉的时候,有一块漂浮的厚木板撞到了他的肩膀上。   至于他的女伴,她只是感到冷,身上一点也没受伤。亨利尽其所能地保护了她。   亨利看到这两个奇迹般死里逃生的人只是感谢他,而对天主,他们得救的主要救星,却没有半点感恩的表示,不由得大为吃惊。年轻女人先站起身来;她注意到在西边水天相接的地方,透过薄雾,可以看到好像火光似的东西。   这些火光不用说是在洪水不能达到的一个高处燃烧。在继黑夜而来的寒冷的晨曦中,能够判断出,这些火光离这儿有一法里路左右。   雷米走到山冈上离火光最近的地方,然后回来说,他相信离他们上岸处将近一千步的地方,像是有一条堤朝前笔直地通往那些火光。   雷米认出是一条堤,或者至少是一条路似的东西,是两排笔直的整齐的大树。   亨利也去看了一下,同意雷米的看法;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事得听命运支配了。   洪水顺着倾斜的平原往下淌,把他们冲到了大路的左边,使他们转过了一个相当大的角度:这个偏向,再加上马的狂奔,使他们没法辨清方向了。   天确实已经亮了,但是满天乌云,大雾弥漫,如果天气晴朗,在澄清的天空下,就能够看得见梅克林的钟楼,它离这儿差不多只有两法里远。   “嗯,伯爵先生,”雷米问,“您对那些火光有什么看法?”   “这些火光似乎是对你们宣布一个殷勤好客的避难所,在我看来却是险恶的,我不相信它们。”   “这是怎么回事?”   “雷米,”亨利压低声音说,“瞧瞧这些尸体:全是法国人,没有一个弗朗德勒人;这就告诉了我们一场浩劫:决堤放水,是为了完全消灭法国军队,如果他们打败了的话,如果他们打赢了,那就是为了消灭他们胜利的效果。这些簧火,难道一定是朋友而不是敌人点燃的吗?难道这不会仅仅是一个圈套,用来诱扑逃兵的吗?”   “可是,”雷米说,“咱们不能留在这儿,饥饿加上寒冷会使我的女主人死掉的。”   “您说得对,雷米,”伯爵说,“您和夫人留在这儿,让我到长堤那儿去,我会回来把情况告诉你们的。”   “不行,先生,”狄安娜说,“您不能单独去冒险;我们是一块儿得救的,也要一块儿去死。雷米,扶着我,我准备好了。”这个奇特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的口气,没有人有过片刻的抗拒的念头。   亨利鞠了一躬,走在头里。   洪水比较平静了些,一直通到山冈尖的那道长堤形成一个小海湾,湾里水静止不动。三个人登上小船,小船又被重新送入到残骸碎片和浮尸中间。一刻钟以后,他们在长堤靠了岸。   他们把小船的链索牢牢地缚在树根上,踏上长堤,顺着长堤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片弗朗德勒小屋前面,在这片小屋中间的一块种着椴树的场地上,有二三百名士兵围聚在一堆很大的篝火旁边,在他们头顶上空有一面法国军旗呼啦啦地飘扬着。   站在离露营地百步远的一个哨兵,突然间吹旺火枪的引火绳,大声喝道:   “口令!”   “法兰西,”德·布夏日回答。   随后他转身对狄安娜说:   “现在,夫人,您得救了;我认得奥尼近卫骑兵团的军旗,在这个贵族部队中我有一些朋友。”   听到哨兵的喊声和伯爵的回答声,有几个骑兵果然跑过来迎接新来的人,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他们受到加倍热烈的欢迎,首先因为他们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其次因为他们是同胞。有的人认识亨利本人:有的人听见他提到他哥哥的名字,也知道他。在亲切的询间下,他讲了自己和两个同伴是怎样奇迹般地死里逃生的,但是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雷米和女主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亨利走过去找他们,邀请他们坐得离篝火近些。   他俩身上还是湿淋淋的。   “夫人,”他说,“您在这儿会像在您府上一样受尊敬,我冒昧地告诉他们说您是我的一个亲戚,请您原谅。”   说完,他不等被他救了性命的两个人向他表示感谢,就走到在等着他的那些军官中间去了。   雷米和狄安娜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如果伯爵看到的话,是他的勇敢和高尚理应得到的一个感谢。   我们的逃难者前来向他们请求援助的那些奥尼近卫骑兵,是在大溃退和指挥官高喊“各自逃命吧”以后,秩序井然地撤退下来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是处境一样,感情一致,有共同生活的习惯,就不难看到在思想的统一后面的行动的自发性。   这就是那天夜里奥尼近卫骑兵的情形。   看到指挥官抛弃了他们,而别的联队各自想法逃生,他们互相看看,非但不让队形散乱,反而排得更紧,在一个由于他的勇敢深受他们爱戴,同样也由于他的出身深受他们尊敬的掌旗官率领下,朝布鲁塞尔的大路奔去。   跟这一场可怕的戏中的所有演出者一样,他们目睹了洪水爆发的全过程,也被汹涌的波涛追逐过,但是他们运气好,在半路上碰到了我们谈到的这个小镇,这儿的地形既能抵挡敌人的进攻,又能抵挡大自然的进攻。   镇上的居民知道他们处境安全,所以仅仅将妇女、老人和儿童送往城里,其他的人都留在家中。因此,近卫骑兵抵达时遇到了抵抗,但是死亡在他们背后吼叫,他们像绝望的人那样进攻,扫除了所有的障碍,在争夺堤道的战斗中他们损失了十个人,但是占领了镇子,赶走了弗朗德勒人。   一个小时过后,镇子已被洪水团团围住,仅留下刚才亨利和他的同伴上岸的那条堤道。这就是奥尼的近卫骑兵们对德·布夏日讲的整个经过。   “其余的军队呢?”亨利问。   “瞧哪,”掌旗官回答,“每时每刻都有尸体漂过,它们就回答了您的问题。”   “那么……那么我的哥哥呢?”德?布夏日用哽住的嗓音问。   “唉!伯爵先生,我们没法告诉您确切的消息;他作战勇猛得像头狮子;我们三次把他从炮火下拽出来。他肯定没有倒在战场上,但是不是倒在洪水中就难说了。”   亨利低下头,陷入痛苦的思索,随后,他突然问:   “公爵呢?”   掌旗官俯身凑近亨利,低声说:   “伯爵,公爵逃命逃得最快。他骑一匹除额头有颗黑星外没有半根杂毛的白马。嗯,刚才我们瞧见这匹马随着一堆残骸漂过;骑在马上的人的一条腿套在马镫里,浮在齐鞍的水面上。”   “伟大的天主!”亨利出声喊道。   “伟大的夫主!”雷米喃喃地说,刚才他听到伯爵问“公爵呢?”就立起身,走过来听掌旗官的讲述,他的眼睛迅速地转过来望着脸色苍白的女伴。   “后来呢?”伯爵问。   “是啊,后来呢?”雷米呐呐地说。   “嗯,水流到了这道堤的拐角形成一个旋涡,我们的一个弟兄想冒险抓住漂在水上的马缰绳;他抓住了,把断了气的马拉出了水面。这时我们都瞧见了公爵穿的白靴子和金马刺。可是就在这时,水忽然往上涨,就像它看见自己的猎物被夺走而大发雷霆似的。我们那个弟兄怕被卷走,只得松手,刹那间一切都无影无踪了。我们甚至连给亲王举行基督教徒葬礼的安慰也不能得到了。”   “死了,死了!王位的继承者,他也死了,多么可怕的灾难!”雷米转过身来朝着他的女伴,带着很容易形容的表情,说:“他死了,夫人!您听见了。”   “感谢天主,他免掉我犯一桩罪行!”她回答,她向上天抬起双手和双眼,表示出她的感激。   “对,可是他取消了我们的复仇,”雷米回答说。   “天主永远有记住的权利。只有在天主遗忘的时候,复仇才属于世人。”   伯爵带着一种惊骇的心情,看着他从死神手里救下来的两个奇特人物的这种激昂情况。他远远地观察他们,徒然地想从他们的手势和脸部表情来推断他们的愿望或畏惧。   掌旗官的声音把他从出神的状态唤醒了过来:   “您呢,伯爵,”他问,“您准备怎么办?''   伯爵打了个哆嗦。   “我吗?”他说。   “是啊,您。”   “我要在这儿等着哥哥的尸体从我面前漂过,”年轻人用阴郁的绝望口气说,“到那时,我也要尽力把他拉上岸,为他举行基督教徒的葬礼,而且请您相信我,我一旦拉住了他,就决不会再放掉他。”   这番不祥的话雷米听见了,他向年轻人投去一道满含深情的责备的目光。   至于狄安娜,自从掌旗官宣布德·安茹公爵的死讯以后,她就什么也不再听见了,她在祈祷。   七十一 容貌的变易      雷米的女伴做完祷告以后,站了起来,她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容光焕发,伯爵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讶、赞美的喊声。   她仿佛刚从一场充满乱梦,脑子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宁静的面容也被破坏殆尽的长时间的睡眠中醒了过来,这铅一般沉重的睡眠会把梦境虚幻的痛苦铭刻在睡眠者湿漉漉的额头上。或者不如说,她是睚鲁①的女儿,已经洗清了罪恶,做好了去天国的准备,在她的坟墓上从死亡中醒来,从灵床上起来了。   年轻女人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环顾四周,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充盈着天使般的仁慈,亨利就像所有的情人一样的轻信,在他想象中认为她是对他身受的苦楚产生了同情,终于向即使不是亲切的,至少也是感激和怜悯的感情做出了让步。   这时,近卫骑兵们吃完了他们简朴的晚餐,分散在瓦砾中躺了下来,雷米睡意难熬,也把头枕在长凳靠住的那道木栅门的横档上,亨利来到年轻女人身旁站定,用非常轻、非常温柔,好像微风絮语般的声音说:.   “夫人,您活着!……啊!当我在那边看见您已经到了坟墓的门槛以后,能在这儿看见您平安无事,我的心中有多么高兴。”   “是的,先生,”狄安娜回答,“我是靠了您才能活着的,而且,”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补充说,“我希望我能够对您说,我很感激。”   “您终于这么说了,夫人,”亨利说,他的爱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做出了崇高的努力,“因为我成功地救了您,仅仅是为了把您还给您所爱的人!”   “您说什么?”狄安娜问。   “还给您历尽千辛万苦赶去相会的人,”亨利补了一句。   “先生,我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要去相会的人也死了。”   “哦!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双膝不由得跪了下去,“您看看我吧,看看受过那么大痛苦的熬煎的我,看看爱您爱得那么深的我。哦!请您别转过头去;您年轻,您像天使一般美丽。请您仔细看看我向您打开的心扉吧,您会看到这颗心里没有一点一滴旁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您不相信我!请您想想过去的那些时刻,一个时刻一个时刻地掂量掂量吧:哪一个时刻给了我欢乐?哪一个时刻给了我希望?然而我坚持下去。您使得我流泪,我饮下我的泪水;您使得我痛苦,我吞下我的痛苦,您把我推向死亡,我毫无怨尤地向它走去。哪怕就在此时此刻,尽管您转过头去,尽管我的这些火热的话好像是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您的心头,可我的心里依然装满着您,仅仅因为您活着我才活着。刚才我不是就要死在您的身边吗?我要求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要求过。您的手,难道我碰过吗?没有,除非是为了把您从死亡的危险中拉回来。为了从洪水中救出您,我用双臂抱过您,您难道感觉到了我的胸口的紧压吗?没有。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灵魂,我的一切都已经在我的爱情的烈火中净化了。”   “哦!先生,求您可怜我,别再这么对我说了。”   “我也求您可怜我,别再惩罚我了。有人告诉我您谁也不爱,哦!请再对我重复一遍这个保证吧:对一个在爱着的男人说来,希望听到说他没有被爱上,这是一个奇怪的请求,是不是?可是我宁愿如此,因为您同时也告诉了我,您是对所有的人都冷漠的。啊!夫人,夫人,我一生唯一爱慕的女人,请您回答我吧!”   尽管亨利恳切要求,年轻女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   “您什么也不对我说,”伯爵接着说,“雷米,至少他比您同情我,他!他曾经试图安慰我。啊!我明白了,您不回答我,是因为您不愿意对我说,您是到弗朗德勒来和一个比我幸福的人相会的,然而我还年轻,还肩负着我哥哥的一部分希望,我死在您的脚下,却不会听见您对我说:‘我爱过,可我现在不爱了,’或者‘我现在爱着,但我不会再爱了!'”   “伯爵先生,”年轻女人神色庄严、郑重其事地说,“请别把人家对一个女人说的话对我来说;我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倘使我看见您没有这么高贵,这么善良,这么慷慨,倘使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姊姊对弟弟的温柔的微笑,我就会对您说:‘起来吧,伯爵先生,别在我那厌恶一切爱情表白的耳朵边絮絮叨叨了。’可是我不能对您这么说,伯爵先生,因为看见您痛苦,我也很痛苦。我还要说:既然我认识您了,我要拉起您的手,把它按在我的心口,我乐意对您说:‘您瞧,我的心不跳了;如果您愿意,就待在我身边,日复一日地,只要您觉得高兴,看着一个肉体被灵魂的痛苦折磨致死的过程吧。’不过这牺牲您会当作幸福接受的,这一点我能肯定……”   “啊!啊,”亨利喊出声来。   “噢,这个牺牲,我不得不拒绝接受。从今天起,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件事刚刚发生了变化;我没有权利再倚靠在这世间任何一条胳膊上,即使是这位慷慨的朋友,这位高尚的人的胳膊,他此刻在那儿休息,暂时有幸忘掉了一切!唉!可怜的雷米,”她往下说的时候,亨利注意到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充满了感情,“可怜的雷米,你醒来时也会感到悲伤;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有了改变,你没有看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当你醒来时你在这个尘世上将是孤单一人,因为,我应该单独到天上去见天主。”   “您说什么?”亨利喊道,“难道您,您也想死?”   雷米被年轻伯爵痛苦的喊声惊醒,抬起头来听着。   “您刚才看见我祈祷,对不对?,年轻女人继续说。   亨利点了点头。   “这祈祷就是我向尘世告别,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欢愉,此刻洋溢在我心间的欢愉,等到死来对我说‘起来吧,狄安娜,跟我到天主的脚边去吧!’的时候,您会在我身上看到同样的欢愉。”   “狄安娜!狄安娜!”亨利喃喃地说,“我知道您的名字了……狄安娜!我亲爱的名字,我崇拜的名字!……”   这个不幸的人伏倒在年轻女人的脚下,重复念着这个名字,陶醉在无法形容的幸福中。   “啊!别作声,”年轻女人用她那庄严的嗓音说,“请把我无意中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忘掉;在活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呼唤这个名字来使我心碎。”   “哦!夫人,夫人,”亨利喊道,“既然我知道了您的名字,请别再对我说您要去死吧。”   “我不这么说,先生,”年轻女人庄重地说,“我要说我将离开这个充满眼泪、仇恨、肮脏的热情、卑鄙的私利和无以名状的欲念的世界;我要说在天主所创造的我的同类中间,我已经没有事要做了;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热血已经不再搏动我的心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一点思想,既然曾经充塞过它的那一个思想已经消逝了,我只是个毫无价值的牺牲者,因为我在离开尘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牺牲,既没有牺牲欲念,也没有牺牲希望;但是,尽管我是这种情况,我还是把自己奉献给天主:他会仁慈地收留我的,我这么希望,因为他让我受过那么多苦难,而且不愿看我在苦难面前屈服。”   雷米听到了这些话,慢慢地立起身,径直朝女主人走去。“您要丢下我吗?”他黯然地说。   “为了天主,”狄安娜说,向上天举起她那像圣洁的玛大胁纳一样苍白而消瘦的手。   “确实如此!”雷米回答,头垂到了胸前,“确实如此!”等狄安娜放下手,他就用双手捧住这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仿佛捧着的是一个圣女的圣骨。   “啊!在这样的两颗心旁边,我算是什么呀?”年轻人惊怵地打着寒颤,叹了口气。   “您,”狄安娜回答,“您是自从我强迫我的眼睛永远闭上以后我唯一注视过两次的人。”   亨利跪倒在地。   “谢谢,夫人,”他说,“您刚才向我披露了一切;谢谢,我完全看清楚了我的命运:从此刻起,从我的嘴里再不会有一句话,从我的心里再不会有一个愿望,来背叛曾经爱您的那个人。您是属于天主的,夫人,我不妒忌天主。”   他刚说完这些话,就立起身来,浑身焕发出一个立下重大而坚定的决心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精神上获得新生的魅力,就在这时,在依然笼罩着渐渐消散的雾霭的原野上,远远地传来一阵号角声。近卫骑兵们朝武器扑过去,跨上马等待命令。   亨利谛听着。   “先生们,先生们!”他喊起来,“这是海军元帅的号角声,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了;天啊,我的主啊!但愿它们是向我宣告我的哥哥来了!”   “您看得很清楚,您还有您所希望的事,”狄安娜对他说,“您还有您所爱的人,为什么您,孩子,您要像一个什么也不再追求、什么人也不再爱的人一样,选择绝望的道路呢?”   “马!”亨利喊道,“借给我一匹马。”   “可是您从哪儿出去呢?”掌旗官问,“洪水把咱们给团团围住了。”   “您该看得出,平原上已经可以通行;您也该看得出,他们,他们在行进,既然他们的号角已经吹响。”   “到堤道上去吧,伯爵先生,”掌旗官回答,“天已经放晴了,也许您能看得清的。”   “我这就去,”年轻人说。   说着亨利就朝掌旗官所指的那块高地走去,号角声一直在时断时续地响着,既没近些也没远些。   雷米重又回到狄安娜身边。      七十二 两兄弟      一刻钟以后,亨利回来了;他看见,而且每个人也都能跟他一样看见,在一座隐蔽在夜色中看不清楚的山冈上,扎营驻守着一支人数不少的法国军队。   除了围绕奥尼近卫骑兵所占领的这个镇的一片宽阔的水沟,平原上的积水开始像抽干的池塘似的消退下去了,自然形成的倾斜地势把水引向大海,几处比别处高的地方就像在一场大洪水以后那样开始露出来。   随着流水而来的污泥覆盖了整个田野,风渐渐吹散弥漫在平原上的雾霭,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有五十来个骑兵陷在烂泥里,挣扎着想到镇上来,或者是往山冈去。   那边山冈上的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声,所以号角声才响个不停。   雾被风完全驱散以后,亨利瞧见那边山冈上有一面法国旗在骄傲地高高飘扬着。   近卫骑兵也在自己这边升起了奥尼骑兵的军旗,双方都鸣放火枪,以示庆贺。   将近十一点钟,太阳照在这片遭到劫难的荒芜的土地上,平原上有些地方晒干了,有一条路的路脊已经可以通行。   亨利试探了一下这条路,头一个从马蹄声发现有一条石子路,绕了一个圆形大弯,从小镇通到山冈;他的结论是,马匹在淤泥里会陷到马蹄以上,甚至陷到腰部,陷到胸部,但是不会陷得更深,因为它们脚下面有坚硬的地面支持着。   他提出去试一试;因为没有人跟他争着去从事这种危险的试验,所以他就把雷米和雷米的女伴托付给掌旗官,冒险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   在他离镇的同时,只见一个骑士正从山冈下来,像亨利一样,打算从那边过这条路到小镇来。   山冈朝着小镇这面的山坡上,站满了观看的士兵,他们朝天举起手臂,像是要用恳求来阻止那个冒险的骑士。   法兰西大军两支残部的两名代表,大无畏地继续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他们的使命并不像自己所担心的,尤其是不像旁人所担心的那样困难。   一根大梁撞破了引水槽,从引水槽里逸出的宽宽一条水流,从烂泥底下流去,仿佛是有意地冲刷着泥泞的堤道,在它的比较清澈的水流下面显露出马的活跃的蹄子寻找的沟底。两个骑士相距只有两百步了。   “法兰西!”从山冈下来的骑士喊道。   他举起饰有白羽翎的无边帽。   “啊!是您!”亨利大喜过望地高喊,“是您,王爷?”   “你,亨利!你,我的弟弟?”另一个骑士喊道。   两个骑士都冒着向右或者向左偏斜的危险,朝着对方奔驰过去,不一会儿,堤道上和山冈上观看的人群发出一片疯狂的欢呼声,两个骑士在欢呼声中久久地紧紧拥抱。   一转眼,镇里和山冈上都空了:近卫骑兵和轻骑兵,胡格诺派绅士和天主教徒绅士,都涌上了由两兄弟开辟的这条道路。很快地双方会师了,条条手臂都张开着,在人人都认为会遇到死亡的这条路上,有三千名法国兵在高呼感谢天主和法兰西万岁!   “先生们,”忽然有一个胡格诺派军官的声音说,“应该高呼的是海军元帅先生万岁!因为咱们昨夜能够逃生,今早能够有幸拥抱同胞,应该归功于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而不是别的人。”   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响应这个提议。   两兄弟泪流满面地交谈了几句。   “公爵呢?”儒瓦约兹问亨利。   “看来他已经死了,”亨利回答。   “这消息可靠吗?”   “奥尼的近卫骑兵看见他那匹淹死的马,根据一个记号认出了它。这匹马的镫子还拖着一个骑士,他的头殁在水里。”   “对法国来说,这真是个悲惨的日子,”海军元帅说。说完,他转身对他的将士高声说:   “来吧,先生们,抓紧时间。水一退尽,咱们就很可能受到攻击;让咱们筑垒坚守,直到有利的消息和粮食到来。”   “可是,王爷,”一个声音回答,“骑兵不能行进了:马打昨天四点钟起就没吃过东西,这些可怜的牲口快饿死了。”   “我们的营地还有些麦子,”掌旗宫说,“可是人怎么办呢?”   “哎!”海军元帅说,“如果有麦子,那就好办了:人和马一起吃。”   “哥哥,”亨利插进来说,“求您设法让我跟您讲一会儿话。”   “我要驻到镇上去,”儒瓦约兹回答,“您先去给我挑个住所,就在那儿等我。”   亨利回去找到他的两个同伴。   “你们现在是在军队中间,”他对雷米说,“请相信我,躲在我选定的住所里别出来;夫人不应该让任何人瞧见。今天晚上,等到大家都睡了,我将考虑让你们获得更多的自由。”   雷米和狄安娜于是被安顿在近卫骑兵掌旗官让给他们的住所里,儒瓦约兹来到以后,他又变成一个听令于海军元帅的普通军官。   两点钟左右,德·儒瓦约兹公爵在号角声中进镇,安顿下他的部队,发布了几道严厉的命令,使混乱能够避免。   接着他命令把大麦分给官兵,把燕麦分给马匹,水分给人和马,地窖里找到的几桶啤酒和葡萄酒分给了伤兵;他自己,在查岗途中当着众人的面,吃一块黑面包,喝一杯水。他所到之处都像救星似的受到充满爱戴和感激的欢呼声的迎接。   “行啦,行啦,”他回来跟弟弟单独在一起时说,“让弗朗德勒人来吧,我准打败他们;说真格的!要是再这么下去,我都把他们吃下去,因为我实在太饿了,”他把那块他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啃过的面包往墙角一扔,低声对亨利说,“这玩意儿真不是人吃的。”   “好啦,朋友,现在咱们聊聊吧,告诉我,你怎么会到弗朗德勒来的?我还以为你在巴黎呢。”   “哥哥,”亨利对海军元帅说,“在巴黎生活时我变得无法忍受了,我就到弗朗德勒来找您了。”   “还是因为爱情?”儒瓦约兹问。   “不,是因为绝望。现在,我向您起誓,安纳,我不再恋爱了;我追求的是悲伤。”   “弟弟啊,弟弟,”儒瓦约兹喊道,“请允许我对您说,您是碰上一个坏女人了。”   “怎么会呢?”   “是的,亨利,有时候不论是邪恶还是美德,到了一定的程度,造物主造出的世人就会超越造物主的意愿,变成刽子手和杀人犯,这同样都是要受到教会的谴责的,所以,因为美德太多而不再考虑到旁人的痛苦,那就是残忍的狂热,就是丧失了基督教徒的美德。”   “哦!哥哥啊,哥哥,”亨利喊道,“请您别诽谤美德吧!”   “哦!我不是诽谤美德,亨利;我是在谴责邪恶,如此而已。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女人是个坏女人,对她的占有,不论那是多么令人向往,是决不能抵偿她让你身受的痛苦的。嗨!我的主啊,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理当使用自己的力量和权力,因为那是正当的自卫而不是攻击。见鬼!亨利,我很清楚,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进攻那个女人的房子,会像占领她的房子一样占领她,而她,按照一切被制服的女人的惯例,在抵抗前有多凶悍,此刻在她的征服者面前就有多驯顺,当她伸出双臂楼住您的脖子,对您说‘亨利,我爱你!’的时候,我就会推开她,回答她说:‘您做得对,夫人,现在轮到您了,我受的那些苦您也得照样尝尝。’”   亨利握紧哥哥的手,对他说:   “您对您说出的这些话,连一句都没有想过,儒瓦约兹。”   “想过,当然想过。”   “您,那么善良,那么慷慨!”   “对没有良心的人慷慨,那是上当受骗,弟弟。”   “哦!儒瓦约兹,儒瓦约兹,您不认识这个女人。”   “见她一千个鬼去!我可不想认识她。”   “为什么?”   “因为她会惹得我干出别人称为犯罪,而我称为正义行为的事情。”   “哦!我的好哥哥,”年轻人带着天使般的笑容说,“您没有爱上,这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如果您愿意,海军元帅阁下,咱们别再谈我那疯狂的爱情,谈谈打仗的事儿吧。”   “好吧!听你讲你的发疯事儿,要把我也弄得发疯了。”   “您看到了,咱们缺少粮食。”   “我知道,我已经在考虑用什么办法弄到粮食。”   “您找到办法了?”   “我想是的。”   “什么办法?”   “我在听到部队的消息以前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们的阵地地形很好,凭借它我可以打退五倍的敌人;不过我可以派一支侦察队去侦察,他们首先要获得消息,这是被迫处于我们目前这种境况的人的生命,其次是获得粮食,因为,说实在的,这弗朗德勒是个好地方。”   “不见得,哥哥,不见得。”   “啊!我仅仅是说天主造就的大地,而不是说的人,人永无休止地在破坏天主的业绩。您明白吗,亨利,这位亲王干的事有多蠢,他失掉的是多好的地方,这个倒霉的弗朗索瓦,骄傲和急躁把他毁得有多快啊!不过,他确确实实可以获得不朽的光荣和欧洲最好的王国之一,而他却替谁干起事来了?……替阴险者威廉。还有,您知道吗,亨利,安特卫普人作战很勇敢.”   “您也很勇敢,我听说啦,哥哥。”   “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个日子,而且还有一件事使我很激动。”   “什么事?”   “我在战场上碰到一个人,他的剑法我非常熟悉。”   “法国人?”   “法国人。”   “在弗朗德勒人的队伍里?”   “在他们的前头。亨利,这是个应该查清楚的秘密,好让他落个跟萨尔赛特分尸河滩广场一样的下场。”   “好了,亲爱的王爷,您到底平安无恙地回来了,我由衷地高兴,可我,还什么也没干呢,我也得干点什么事。”   “您想干什么事呢?”   “请让我带领您的侦察兵。”   “不行,这实在太危险,亨利;当着外人的面我是不会这么对您说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这么默默地死去,毫无光彩地死去。侦察兵可能会碰到那些手执连枷和长柄镰刀作战的弗朗德勒农民:哪怕你杀掉他们一千,只要还剩一个,这一个也会把您砍成两段或者把您的脸砸个稀烂。不行,亨利,不行;如果您一定要去死,我会给您一个更好的机会的。”   “哥哥,同意我的请求吧,求求您,我会谨慎从事的,我向您保证一定回来。”   “哈,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   “您是想试试看,一桩英雄功绩带来的声誉,能不能打动那个残忍女人的心。承认吧,是为了这您才执意要去的。”   “我可以承认,如果您这么愿意,哥哥。”   “好吧,您也有道理。在伟大的爱情面前坚决抵抗的女人,有时候会在区区的名声面前投降的。”   “我没有这样希望。”   “如果您这么做了却不存这个希望,那您才是天大的傻瓜呢。嘿,亨利,别为这个女人的拒绝找别的理由了,她无非是个既没心肝又没眼睛的任性女人。”   “您把侦察兵交给我了,是吗,哥哥?”   “只好如此喽,既然您愿意这么干。”   “我今晚就可以出发吗?”   “今晚务必出发,亨利,您明白,我们不能再等了。”   “交给我多少人?”   “一百,不能再多。我不能把阵地上的人都抽光,亨利,这您是明白的。”   “再少些,如果您愿意,哥哥。”   “不能再少了,我恨不得能给您两倍的人。不过,您要用您的荣誉向我保证,倘若您碰到的人超过三百,您就撤退,不要白白送死。”   “哥哥,”亨利微笑着说,“您是把不肯送给我的那份光荣高价卖给我。”   “既然这样,我亲爱的亨利,我就既不卖给您也不送给您,这队侦察兵由另一个军官带队。”   “哥哥,您就对我下命令吧,我执行。”   “那好,只有兵力相等或是超过敌人两三倍时,你们才可以开火,以此为限。”   “我向您保证。”   “很好,现在,您要哪支部队?”   “让我在奥尼近卫骑兵中挑选一百个人吧;我在这个团队里有很多朋友,可以挑选到我需要的人。”   “到奥尼骑兵中去挑吧。”   “我什么时候出发?”   “立刻出发。不过您要吩咐给每个人一天的口粮,每匹马两天的饲料。记住,我需要得到迅速而准确的消息。”   “我走了,哥哥;您还有什么机密的嘱咐?”   “别把公爵的死张扬出去,让人家以为他在我的军营里。把我的兵力讲得夸大些,倘若找到亲王的尸体,虽说他是个作过恶事的人,是个可怜的统帅,可他毕竟是法国王室的成员,您叫人把他装在橡木箱里,让您的近卫骑兵们把他抬回来,以后好葬到圣德尼去。”   “好的,哥哥,就这些吗?”   “就这些。”   亨利捧起哥哥的手要吻它,哥哥却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您再对我保证一次,亨利,”儒瓦约兹说,“您这决不是用这个花招好让自己英勇地战死吧?”   “哥哥,我来找您的时候有过这个念头,可是我向您发誓,我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什么时候打消的?,   “两小时以前。”   “在什么场合?”   “请您原谅,哥哥。”   “好了,亨利,好了,保留您的秘密吧。”   “哦!您真好,哥哥!”   两个年轻人又一次投入对方的怀抱,直到分手时还频频回首,微笑着挥手致意。      七十三 侦察途中      亨利满怀喜悦,急忙赶去跟狄安娜和雷米相会。   “请你们在一刻钟内作好准备,”他对他们说,“咱们要出发了。你们在这条走廊那头的小木梯的门口,会看到两匹备好鞍辔的马,你们随着我们的队伍一起行动,不要出声。”   随后,他出现在环绕房屋的栗木阳台上,喊道:   “近卫骑兵的号手们,吹备鞍待命号!”   号声即刻响彻全镇,掌旗官和士兵们来到房子跟前,排列成队。   他们的侍从们跟在他们后面来到,还带着几匹骡子和四辆大车。雷米和他的女伴听从刚才的关照,隐藏在他们中间。   “近卫骑兵们,”亨利说,“我的哥哥海军元帅命令我暂时指挥你们,并给了我带队侦察的任务;你们中间的一百人将随同我出发:这个任务是危险的,但你们是为了全军的得救而走在前面。谁自愿前往?”   三百个人出列。   “先生们,”亨利说,“我感谢你们大家,你们不愧是全军的表率,但是我只能接受你们中间的一百人,我不想进行挑选,就让运气来决定吧。先生,”亨利转向掌旗官说,“请您安排大家抽签。”骑兵们抽签的时候,儒瓦约兹向弟弟下达最后的指示。   “听好,亨利,”海军元帅说,“田野已经干了,照老乡的说法,从孔蒂克到吕珀尔蒙德应该有一条路,你们是在两条河之间行进,一条是吕珀尔河,另一条是埃斯考河;在埃斯考河上,你们在到吕珀尔蒙德之前能找到从安特卫普带回来的船只,至于吕珀尔河,就不一定要过去了。我希望你们能在昌珀尔蒙德之前就能找到粮仓或磨坊。”   亨利听完这些话后,准备出发。   “等一下,”儒瓦约兹对他说,“你忘了一桩要紧的事:我的士兵抓住了三个农民,我拨一个给你当向导。不要有无谓的恻隐心:一发现有叛变的行迹,就立刻给他一枪或者一刀。”   这最后一点安排好以后,他充满柔情地拥抱了弟弟,下了出发的命令。   由掌旗官抽签决定的一百人,在德·布夏日的率领下,即刻启程。   亨利把那个向导安置在两个始终紧握手枪的近卫骑兵中间。雷米和他的女伴混在仆从中间。对于他俩,亨利并没有作任何介绍,因为他觉得他俩的出现已经激起了旁人的好奇心,假使再作特别关照来增强这种好奇心,只会有危险而不会有好处。   于是他一眼都不看那两位客人,免得使他们感到厌烦或不快,出了镇,他就勒马走在队伍的边上。   队伍行进得很慢,有时马蹄下猝然会无路可通,整个侦察队都陷入了泥潭。只要没找到他们要找的堤道,就不得不像拴着绊索似的前进。   不时有幽灵似的人影,听到了马蹄声以后就逃遁,在原野上留下一长条一长条的脚印,这些都是过于匆忙地回到乡下来的农民,生怕落到他们曾想赶尽杀绝的敌人手里。有时候,也有又冻又饿、半死不活的可怜的法国兵,他们已经丧失了跟携带武器的人交手的能力,现在摸不准碰到的会是朋友还是敌人,所以宁可等待到天亮以后再重新踏上他们艰难的归途。   他们花了三小时才走了两法里,这两法里路把这支冒险的小队引到了吕珀尔河畔,河边有一条石头的堤道。但是这时候在艰难后面接踵而来的是危险:有两三匹马踏到石缝里踏了空,或是在泥泞的石头上打了滑,连同骑者跌进仍然很湍急的河中水。不止一次从停在河对岸的一条什么船上打来冷枪,打伤了两个随军的侍从和一个近卫骑兵。其中一个侍从是在狄安娜身旁受的伤,她对这个人流露出怜惜之情,但是没有为自己流露出丝毫怯意。亨利在这些不同的情况中,都向自己的部下证明了他不愧是一个称职的队长,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的马走在最前面,让队伍循着他的踪迹行进,他与其说是信任自己的眼力,不如说是信赖哥哥给他的这匹马的本能,就这样,他冒着一己牺牲的危险,成功地把整支部队引上了生路。   离吕泊尔蒙德三法里路时,近卫骑兵们遇到蹲在一堆用泥煤生的篝火前的六七名法国兵,这些可怜的人正在煮一大块马肉,马肉是他们两天来唯一的食物。   近卫骑兵的驰近,在悲惨的筵席的宾客中引起一阵恐慌:两三个人立起身想逃,但是有一个人坐着不动,拉住他们说:“好吧,他们如果是敌人,就会把咱们都杀了,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法兰西!法兰西!”亨利喊道,他已经听见了那人的说话声,“到我们这儿来吧,可怜的人。”   那几个不幸的士兵认出了自己的同胞,奔了过来,近卫骑兵给他们披上大氅,给他们喝了点刺柏子酒,还让他们跟仆从合骑一匹马。就这样他们跟着小队一起前进了。   再走半法里路,又碰上了只剩一匹马的四个轻骑兵,他们也同样地被收容了下来.   最后终于来到了埃斯考河边:夜色很浓;近卫骑兵们在那儿遇到两个人,他们正操着蹩脚的弗朗德勒话力图让一个船夫载他们到对岸去。船夫嘴里说着威胁的话加以拒绝。掌旗官会说荷兰话,就轻轻地赶到行列的头里,当队伍停下的时候,他听到这几句话.“你们是法国人,应该死在这儿,你们别想过河。”   两个人中的一个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再费那份劲去试着跟他讲他的语言,干脆就用地道的法国话对他说:   “要是你不马上把我们送过去,尽管你是弗朗德勒人,死在这儿的就是你。”   “坚持住,先生,坚持住!”掌旗官喊道,“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到了。”   但是趁两个法国人回头听这几句话时,船夫解开了系船的缆绳,把两人撇在岸上,刷地一下划了开去。   不过,有个近卫骑兵明白这条船是多么有用,就纵马淌下河去,用手枪一枪击中了船夫。   失去控制的小船,兀自在河里打起转来,不过因为它还没到达河心,漩涡又把它推向河岸。船刚碰到岸边,那两个人就立刻抓住它,抢先爬上去。这种急于要单独走开的行动,使掌旗官感到惊奇。   “哎!先生们,”他问,“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先生,我们是海军联队的军官,你们看来是奥尼近卫骑兵吧?”   “是的,先生们,很高兴能为你们效劳,你们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非常愿意,先生们。”   “如果你们太疲劳,徒步跟不上我们,就请你们爬到大车上去吧。”   “可以请问一下你们是去哪儿吗?”两个海军军官中不曾开过口的那个问。   “先生,给我们的命令是一直推进到吕珀尔蒙德。”   ‘当心哪,”这个人说,“我们没有更早些渡河,就是因为今儿早上有一支西班牙人的小部队,他们从安特卫普来,等到太阳落山,我们才认为可以冒一下险,两个人不大会引起怀疑,可你们是一支部队……”   “你说得不错,”掌旗官说,“我去叫我们的队长来。’他喊亨利,亨利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掌旗官回答,“这两位先生早上碰到过一支西班牙人的小部队,跟咱们是同一条道。”   “他们有多少人?”亨利问。   “五十左右。”   “嗯,您就为这停下来的?”   “不是,伯爵先生;不过我想,不管怎样,控制住这条船不失为一个谨慎的做法,它可以载二十个人,万一情况紧急,需要渡河,来回运五次,拉住马的僵绳,就可以解决问题。”   “很好,”亨利说,“派人管好这条船;在昌拍尔河和埃斯考河汇合的地方应该有些房子。”   “有个村子,”一个声音说。   “到那儿去;两条河流汇合前形成的犄角是很好的地形。近卫骑兵们,前进!派两个人划船随流而下,余下的人沿着河岸走。”   “让我们来划船吧,”两个军官中的一个说,“如果您以为可以的话。”   “好吧,先生们,”亨利说,“不但一路上要瞅着点我们,等我们一进村你们就也上岸。”   “我们离船以后,要是有人偷船呢?”   “你们会看到,离村子百步以外,有一个由十名士兵组成的岗哨,你们把船交给他们就行。”   “好吧,”那个海军军官说。   说着他用力一划桨,小船就离开了河岸。   “奇怪,”亨利一边驱马前行,一边说,“这个声音我很耳熟。”   一个小时之后,他发现那个村庄由那个军官刚才说起的西班牙小部队驻守着: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最没有想到会遭到袭击的时候遭到了袭击,几乎没有抵抗。亨利下令缴了俘虏的兵器,把他们关在村子里最牢固的一所房子里,派十个人看守,另外派十个人布岗看守那条船;还有十个哨兵分散在各处,说定一小时后换岗。亨利接着决定全队按二十人一批分批吃晚饭,地点就在关押西班牙俘虏的房子对面的那座房子。第一批五六十人的晚饭准备好了,这是给刚下岗的弟兄们的。   亨利在二楼挑了一个房间给狄安娜和雷米,他不想让他俩跟大家一起用餐。他让掌旗官带领十七名军官在餐桌旁就坐,并且关照掌旗官邀请看船的那两名海军军官一起用餐。   然后他走出去,在自己用餐之前,先去巡视散布在村子各处的弟兄们。   过了半小时,亨利回来了。这半小时足够他用来检查全体士兵的吃住情况,心里有了数,还发布了若干必要的命令,以防荷兰人的偷袭。尽管亨利请那些军官不用管他,他们还是一直等着他一起就餐,不过他们已经坐在餐桌旁,有几个累得在椅子上睡着了。   伯爵进来,惊醒了睡着的人,醒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亨利朝这客厅扫了一眼。   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铜灯投射出烟雾弥漫的几乎扩散不开的密集的光线。   餐桌上摆满了小麦面包和猪肉,每人面前还有一罐新鲜啤酒,让人看了食欲大开,哪怕是二十四小时以来什么都不缺的人也不会例外。   大家让亨利坐上座。   他坐下来。   ‘请吃吧,先生们,”他说。   这一声请才出口,上彩釉的陶盆上顿时响起一片刀叉声,让亨利明白了大家等他的这一声“请”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且它受到非常由衷的欢迎。   “对了,”亨利问掌旗官,“你们找到那两个海军军官了吗?”   “找到了,先生。”   ‘他们在哪儿?”   “那儿,您瞧,在桌子的那一头。”   他们不仅坐在餐桌的末端,而且还是坐在房间里光线最暗的位置。   “先生们,”亨利说,“你们的位置不好,而且好像没在吃东西呀。”   “谢谢,伯爵先生,”两人中的一个回答,“我们太累了,实际上我们更需要的是睡而不是吃,我们已经这么对您的军官先生们说了,可是他们还是坚持,说您的命令是让我们跟您一起用餐。这对我们是一个莫大的荣幸,我们不胜感激。可是,如果您能允许我们离席,让人给我们一个房间……”   亨利始终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不过很明显,他注意听的是他的嗓音,而不是他在说些什么。   “这也是您同伴的意见吗?”亨利在那个海军军官讲完以后说。他望着那个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执拗地缄口不语的同伴,态度是那么专心,引得好几个就餐的军官也开始望着他。   他被迫回答伯爵的问话,声音很含混地说出这几个字:“是的,伯爵。”   听到这几个字,年轻人浑身一颤。   他随即站起来,径直走向餐桌的末端,所有在座的人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神情注视着亨利的动作和脸色,他很明显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亨利到两个军官身边站定。   “先生,”他向先开口的那个军官说,“有件事要劳驾。”   “什么事,伯爵先生?”   “请向我保证,您不是奥里依先生的兄弟,或者说您不是奥里依先生本人。”   “奥里依!”在座的人都喊出声来。   “还有您的同伴,”亨利继续说,“请他把遮住脸的帽子稍稍抬起一点,否则我就要称呼他王爷,并且向他鞠躬了……”亨利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里,恭恭敬敬地向陌生人鞠了个躬。   这个陌生人抬起头来。   “德·安茹公爵!”军官们喊道。   “公爵活着!”   “正是,先生们,”这个军官说,“既然你们一定要认出你们的战败逃跑的亲王,我不想再拒绝你们这种使我感激的表示,你们没有认错,先生们,我正是德·安茹公爵。”   “王爷万岁!”军官们高呼。      七十四 保罗一埃米尔      所有这些欢呼,虽说是出于诚意,却把亲王吓着了。“哦!安静,安静,先生们,”他说,“对我遇到的幸运,我请求各位不要比我更感到满意。我很高兴我没有死掉,我请大家相信这一点,可是,要是你们没有认出我来,我是决不会先来吹嘘我还活着的。”   “怎么,王爷,”亨利说,“您已经认出了我,您重新回到了一支法国军队中间,您看见我们在为您的阵亡难过,可您就这么让我们沉浸在失去您的悲哀里!”   “先生们,”亲王回答,“我之所以要隐匿身份,除了众多理由之外,我承认,是因为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战死,我就不妨利用一下我活着也许就得不到的这个机会,听一听大家在我墓前将发表什么样的诛词。”   “王爷!王爷!”   “不,说真的,”公爵继续说下去,“我是一个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那样的人,打仗在我是一种艺术,我在其中倾注了我的自尊心,就跟每个艺术家一样。嗯,说实话,我想,我是犯了一个错误。”   “王爷,”亨利垂下眼睛说,“请您别这样说。”   “干吗不说?只有教皇才不犯错误,何况从卜尼法八世以后,对教皇不犯错误这一点一直有强烈的争议。”   “瞧您在给我们解释些什么呀,王爷?倒好像我们中间有人胆敢议论这次出征,而且妄加指责似的!”   “嗯,干吗不可以呢?您知道我自己也在自责没有打赢却吃了败仗吗?”   “王爷,这样的宽容真叫我们感到不胜惶恐,请殿下恕我直言,这种戏言是非比寻常的,希望殿下赏脸向我们说明您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好让我们安心。”   一片浓密的阴云掠过亲王的额头,笼罩了这个本已愁眉百结、了无生气的额头。   “没有,”他说,“没有。我的身体,谢天谢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在你们中间我觉得好极了。”   军官们躬身行礼。   “您手下有多少人,德·布夏日?”公爵问。   ‘一百五十人,王爷。”   “哎哟!一百五十对一万两千,这是造成坎尼惨败的比例。先生们,他们会把一斗你们的戒指送往安特卫普,不过我怀疑弗朗德勒的美人们是否能戴得上,除非她们用她们丈夫的刀子帮忙,把指头削削细,才能套进去:这些刀可锋利呢!”   “王爷,”儒瓦约兹接口说,“如果说我们的战役是一次坎尼战役,那我们可比罗马人运气好,因为我们保存了我们的保罗一埃米尔。”   “在我的心目中,先生们,”公爵说,“安特卫普的保罗一埃米尔是儒瓦约兹,而且为了使两次战役达到完全相像的地步,作为英雄典范的您的哥哥,毫无疑向,也一定战死了,是不是,德·布夏日?”   亨利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个冷酷的问题撕裂了。   “不,王爷,”他答道,“他活着。”   “噢!那真是好极了,”公爵带着一丝冷笑说,“怎么!咱们勇敢的儒瓦约兹没有战死疆场!他在哪儿?让我拥抱他。”   “他不在这儿,王爷.”   “啊!对了,受伤了吧?”   “没有,王爷,他安然无恙。”   “那就是像我一样在逃跑,飘泊,饥饿,羞愧,一个可怜的战士,唉!有句谚语说得很有道理:‘光荣在剑上,剑后是血,血后是泪。’”   “王爷,我不知道这句谚语,但不管它怎么说,我有幸告诉殿下,我哥哥很幸运地救出了三千人,还率领他们攻占了离这儿七法里的一个大镇,正如殿下您见到的,我作为他的部队的侦察兵在执行任务。”   公爵脸色刷白。   “三千人!”他说,“儒瓦约兹救了这三千人?你知道吗,你的哥哥是个色诺芬!真是吉星高照,我的哥哥法国国王给我派来了你的哥哥,否则我要孤孤单单地回法国了。儒瓦约兹万岁,真的!瓦洛亚王族见鬼去吧!它确实不配在纹章上用这句题铭:‘欢乐常在’。”   “王爷!啊!王爷!”德·布夏日喃喃地说,他看得出在亲王这副乐呵呵的模样背后,暗藏着阴沉的痛苦的嫉妒,自己不由得痛苦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不,说心里话,我说的都是实话,对吗,奥里依?我们这次回法国很像帕维亚战役后的弗朗索瓦一世。一切完蛋,荣誉丧尽!哈!哈!哈!我给法兰西王族重新找了个题铭!”   这阵凄厉的笑声迎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倒像那不是笑声而是呜咽。   “王爷,”亨利转过话头说,“请给我讲讲,法兰西的守护神是怎样救出殿下您的。”   “哎!亲爱的伯爵,这太简单了,法兰西的守护神当时想必正忙着干更重要的事儿,我就这么自己救了自己。’   “怎么个救法,王爷?”   “放开腿跑呗。”   这句玩笑话没有赚来一丝笑容,倘使不是公爵自己而是别人开的这个玩笑,公爵准会把他处死。   “对,对,就是这样子,嗯!我们跑得多快哟,”他继续说,“是不是,我勇敢的奥里依?”   “我们大家都知道殿下的沉着、勇敢和军事天才,”亨利说,“因此我们请求殿下不要把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伤了我们的心。最好的统帅也不是常胜将军,汉尼拔当年在扎马也打过败仗。”   “不错,”公爵回答,“可是汉尼拔打赢过特雷比亚河、特拉西米诺湖和坎尼这许多战役,而我呢,我只打赢过卡托-康布雷齐一仗,说实在的,我要跟他相提并论,还远远不够。”   “不过,王爷,说您逃跑,那是说笑话吧?”   “不,千真万确!我没有说笑话,何况,你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德?布夏日?”   “还能怎么说呢,伯爵先生?”奥里依开口说,认为自己该出来帮主子一把了。   “你住嘴,奥里依,”公爵说,“去问问圣埃尼昂在天之灵:咱们能不逃吗?”   奥里依垂下头。   “啊!真的,你们大家还不知道圣埃尼昂的故事呢,我来给诸位讲这个故事,中间还得扮三次怪脸。”   这句笑话在当时的气氛下显得有点叫人讨厌,军官们皱起眉头,再也不管他们的主子会不高兴了。   “请诸位设想一下,先生们,”亲王说,似乎依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种反感的表示,“请诸位设想一下,在战役的败局己定的时刻,他召集了五百名骑兵,非但不像其他人那样逃跑,反而来对我说.‘应该出击,王爷。’‘什么,出击?’我回答他说,‘您疯了,圣埃尼昂,他们是一百个对您一个。’‘哪怕他们是一千个对我一个,我也要出击,’他做了个很难看的怪脸说。‘您出击吧,我亲爱的,您出击吧,’我回答,‘我呢,恰恰相反,我可不出击。’‘那就把您的马给我,它已经跑不动了,请您骑我的马,它还精力充沛,因为我不想逃跑,哪匹马对我都一样。’果然,他骑上了我的白马,把他的黑马让给我,对我说:‘亲王,这是一匹善跑的好马,只要您愿意,它四小时可以跑二十法里。’说完他转身对他的士兵们说:‘好,先生们,跟我来;不愿转过背去的人,冲啊!’他做了个比第一次更难看的怪脸,策马向敌人冲去。他以为前面碰到的是敌人,结果碰到了洪水,我呢,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圣埃尼昂和他的勇士们留在洪水里了。如果他听了我的话,放弃这种无谓的英勇行为,他就会跟我们一块儿坐在这张餐桌旁边,此时此刻不会做出说不定比前两个怪脸更丑陋难看的第三个怪脸了。”   一阵恐怖的战栗传遍这一圈在场的人。   “这个坏蛋胆小如鼠,”亨利想,“啊!为什么他的不幸,他的受辱,特别是他的出身,竟能使他不理会别人会感到那么高兴地向他发出的请求呢?”   “先生们,”奥里依感觉到亲王这番话在这些勇敢的听众身上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压低嗓门说,“你们看到了王爷有多么痛苦,所以别把他的这些话当真:自从不幸落到他头上以后,我相信他有时候确实是在说胡话。”   “就这样,”亲王把酒一饮而尽,说,“圣埃尼昂死了,我却活着,另外,他临死前还为我最后效了一次劳:因为他骑着我的马,就使大家以为是我死了;结果这谣传不仅传遍了法国军队,而且传到了弗朗德勒军队里,他们就此放松了对我的追踪,不过,请放心,先生们,咱们的弗朗德勒佬得意不了多久,咱们会报仇的,先生们,会狠狠地报仇的,从昨天起我就在组建,至少是在脑子里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最最可怕的军队。”   “目前,王爷,”亨利说,“请殿下指挥我的队伍,我只是一个普通绅士,有法兰西王子在的地方,我是没有权利发号施令的。”   “那好吧,”亲王说,“我首先命令大家吃饭,尤其是您,德·布夏日先生,因为您还没有碰过一下菜盘子。”   “王爷,我不饿。”   “既然如此,德·布夏日,我的朋友,请再去查查岗吧。请告诉那些长官,我活着,但是您请他们在我们攻占一个好一些的城堡或者跟所向无敌的儒瓦约兹的军队会合以前,不要太高声地表示高兴,因为,我向您承认,既然从火里、水里逃了出来,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不希望当俘虏。”   “王爷,您的命令将严格执行,除了在座的先生们,谁也不会知道您屈尊留在我们中间。”   “在座的先生们能为我保密吗?”公爵问。   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   “那您去查岗吧,伯爵。”   德?布夏日离开了餐厅。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不消一会儿工夫,这个流浪汉,这个逃兵,这个败将,又变得颐指气使、无忧无虑、专横跋扈了。   指挥一百人也罢,十万人也罢,总归是指挥;德·安茹公爵对儒瓦约兹也会如此。王爷们向来不去考虑自己够得上什么,只考虑旁人该给他什么。   德·布夏日因为想尽量不显出自己的气恼,所以执行命令格外地一丝不苟。在他执行命令时,弗朗索瓦却在那儿盘问,奥里依这条对主子亦步亦趋的影子也在盘问。   公爵深感惊讶的是,一个像德·布夏日这样出身名门、地位显赫的人,竟会同意指挥这样小小的一队人马,负起如此危险的一桩侦察使命。这实际上是一个普通掌旗官的职责,而不是海军大元帅的弟弟该干的事。   在亲王的心里一切都显得可疑,而一切可疑的事都应该查清。因此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终于弄明白了海军大元帅把自己的弟弟任命为侦察队长,完全是由于拗不过他的一再恳求。   把这个情况告诉公爵的人,就是奥尼近卫骑兵的掌旗官,他决无半点见不得人的企图。当初是他接纳了德·布夏日,并把指挥权交了出去,正如德?布夏日刚把指挥权交给公爵一样。亲王自以为洞察到了掌旗官心里对德·布夏日多少怀有一点恼怒情绪,所以特地挑了他来盘问。   “不过,”亲王问,“伯爵一再恳求,要指挥这么可怜的一支部队,他的用意究竟何在呢?”   “首先是为军队效力,”掌旗官说,“我毫不怀疑他的这种感情。”   “您说首先?那么其次呢,先生?”   “啊,王爷,”掌旗宫说,“我不知道。”   “您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骗您自己,先生,您得明白。”   “殿下,即使是对您,我也只能回答我职责范围内的问题。”   “你们都瞧见了,”亲王转过身去对留在桌边的几个军官说,“军队中有不能为我所知的秘密,先生们,我确实完全有理由隐匿自己的身份。”   “啊!王爷,”掌旗官说,“您误解了我的审填,仅仅只有一些跟德?布夏日先生有关的秘密,比如说,亨利先生在出于公心为国效劳的同时,会不会也想为某个亲戚或者朋友效劳,护送他去某地?”   “伯爵的这个亲戚或者朋友到底是谁?快说出来,嗯,让我好拥抱他!”   “王爷,”奥里依来参与这场谈话,他带着他习以为常的恭顺的亲昵态度说,“王爷,我刚才发现了一部分秘密,完全没有值得殿下怀疑的地方。德?布夏日要想护送的这位亲戚,嗯……”   “嗯?”亲王说,“说下去,奥里依。”   “嗯,王爷,是位女眷。”   “哈!哈!哈!”公爵纵声大笑,“你们干吗不早点跟我实说呢?这个可爱的亨利!……可不是!这很自然嘛!……好了,好了,让咱们闭上眼别去看这位女亲戚,也别再谈她了。”   “殿下这样做就最好了,”奥里依说,“因为这事儿可是大有蹊跷呢。”   “怎么回事?”   “是这样,这位夫人,正像我给殿下唱过二十遍她的故事的那位著名的布拉达芒特,乔装打扮,穿着男人的装束。”   “哦!王爷,”掌旗官说,“求求您;我看得出,亨利先生对这位夫人极为恭敬,很可能他会责怪嘴不紧的人的。”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掌旗官先生;您放心,我们会沉默得像坟墓,像可怜的圣埃尼昂,不过,要是我们见到那位夫人,会熬不住对她做怪脸的……啊!亨利有位女亲戚伴着,就这样待在近卫骑兵中间?她在哪儿,奥里依,这位亲戚?”   “楼上。”   “什么!楼上,就在这所房子里?”   “是的,王爷;不过,嘘!德·布夏日先生来了。,   “嘘!”亲王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学着他说。   七十五德·安茹公爵的一段回忆      年轻人进屋时还能听到亲王那凶险的大笑声,但是他没有在殿下身边生活过,所以不知道德·安茹公爵的这种愉快表示了其中包藏着多么严重的威胁。   从几张显得有点尴尬的脸上,他也看出公爵趁他不在的时候进行过一场不友好的谈话,而这场谈话由于他回来而被打断了。但是亨利根本没有疑心到这场谈话的内容,在场的人中没有一个跟他的交情深到肯当着公爵的面告诉他。   再说,奥里依仔细提防着,而公爵无疑已经差不多订好了一套计划,他把亨利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刚才谈话时在场的军官们完全走光。   公爵对岗哨的布置作了一些更动。当初亨利一个人的时候,他考虑到既然自己是首领,就应该以自己为中心,在狄安娜的这所房子设立了司令部。而后,把掌旗官派去负责仅次于此处的一个最重要的岗位,也就是河边的那个岗位。   公爵取代亨利做了首领,就占据了亨利的位置,派亨利到亨利原先要派掌旗官去的那个地方。亨利并没有感到意外。亲王认为那地方最重要,把那地方托付给他,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正因为很自然,所以每个人,首先是亨利,不会知道他的真正意图。   不过,亨利觉得应该嘱咐近卫骑兵掌旗官几句,就走近他身旁。他把原先自己照看,而现在至少是暂时没法照看的那两个人托付给掌旗官来保护,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亨利刚要开口跟掌旗官说话,公爵就过来了。   “是秘密吧!”他笑嘻嘻地说。   近卫骑兵明白了自己嘴不紧干出的冒失事,但是已经为时太晚。他感到后悔,想站到伯爵一边帮他一把:   “不是,王爷,”他回答,“伯爵先生只是问我还剩多少斤可供使用的干火药。”   这个回答,即使没有两个效果,至少也有两个目的:第一,如果公爵有疑心,引开他的疑心;第二,暗示伯爵他有个可以信赖的帮手。   “噢!那就另当别论啰,”公爵说,他以亲王之尊总不能落下个当密探的话柄,所以只得认可了掌旗官的话。   随后,当公爵转身朝着敞开的门时,掌旗官悄悄地对亨利说.“殿下知道您在伴送一个人。”   德·布夏日打了个寒噤,但是已经太晚了,这个寒噤没有逃过公爵的眼睛,就像是要亲自落实命令是否已经在各处执行,他提议伯爵带他到伯爵的岗哨去,这个提议伯爵是不得不接受的。亨利本来想提醒雷米留神,事先准备好一套答话,但是再也没有办法了: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用下面这两句话把掌旗官打发走:“好好当心火药,明白吗?就像我亲自当心一样的好好当心。”   “是,伯爵先生,”年轻人答道。   走在路上,公爵间德·布夏日:   “您托付给咱们年轻军官的火药在哪儿啊,伯爵?,   “在我设司令部的那所房子里,殿下。”   “您放心吧,德?布夏日,”公爵说,“在我们所处的这种情况下,我非常清楚这样一件寄存品的重要性,所以决不会有半点疏忽。当这个心的,不是咱们年轻的掌旗官,而是我。”   谈话到此打住。两人来到了两条河的汇合处,就没有再谈下去,公爵再三叮嘱德·布夏日不得擅离职守,然后就回去了。   他去找奥里依;这家伙没有离开餐厅,躺在长凳上,把一个军官的大髦裹紧身子在睡大觉。   公爵拍拍他的肩膀,喊醒了他。   奥里依揉揉眼睛,瞅着亲王。   “你听得见吗?”亲王问他。   “听得见,王爷,”奥里依回答。   “你可知道我要说什么?”   “当然,是那个陌生的夫人,德·布夏日伯爵先生的女亲戚。”   “好;我看布鲁塞尔的法罗酒和鲁文的啤酒还没有把你的脑子搅胡涂。”   “来吧,王爷,开一句口,或者就那么做个手势,殿下您就会看到我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机灵。”   “那好吧,好好拍拍脑袋猜猜看。”   “嗯,王爷,我猜殿下很好奇。”   “啊!这明摆着!这是个秉性问题;不过你要对我说出来,此刻激起我的好奇心的是什么事情。”   “您想知道那位随着这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火里水里闯过来的勇敢的女性是什么人?”   ”Per mille pericula Martis!我姐姐玛戈如果在这儿,她会这么说的,你说到点子上了,奥里依。顺便问一句,你给她写信了吗,奥里依?”   “给谁,王爷!”   “给我姐姐玛戈。”   “我应该给王后陛下写信吗?”   “当然。”   “写些什么?”   “写咱们吃了败仗,见鬼!全军覆没,写她应该当心。”   “因为什么,王爷?”   “因为西班牙东北边除掉了我以后,要掉过头去进攻在南边的她。”   “啊!说得有理。”   “你没写吗?”   “天哪!王爷……”   “你在睡觉。”   “是的,我承认;况且就算我想到要写,我又怎么个写法呢,王爷?这儿纸、墨水、笔一样都没有。”   “嗯,没有就找呀;《福音书》上说的:Qu?re et invenies。”   “殿下怎么想得出要我在农民的茅草屋里找这些东西呢?这种农民十有八九是不会写字的呀。”   “叫你找你就找,傻瓜,要是找不到纸和笔,嗯……”   “嗯?”   “嗯,你会找到别的东西。”   “噢!我真是个傻瓜!”奥里依拍着自己的脑门喊道,“确实是这样,殿下说得对,我的脑袋瓜胡涂了;这只怪我困得太厉害,您瞧,王爷。”   “好,好,我很愿意相信你,暂时把磕睡虫赶远点,既然你没有写,那就我来写吧,不过你得去把我写信要用的东西都找来,去找吧,奥里依,去找吧,找不到就别来见我,我呢,我留在这儿。”   “我这就去找,王爷。”   “要是,在你找的时候……等一会儿……要是,在你找的时候,发现这所房子风格特殊……你知道我挺喜欢弗朗德勒人的内室吧,奥里依?”   “是的,王爷。”   “嗯,你就来叫我。”   “立刻叫您,王爷,您请放心。”   奥里依立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鸟儿,他朝旁边一间屋子走去,楼梯就设在那儿。   奥里依动作轻得像一只鸟儿,因此他踏上头几级楼梯时,只勉强可以听见轻微的格格声,但是没有任何响声泄露他的企图。五分钟后,他回到主子身边,他的主子按自己所说的那样待在大厅里。   “嗯?”他的主子问。   “嗯,王爷,照表面看起来,这所房子大概是别致得不得了。”   “为什么?”   “哟!王爷,因为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去。”   “你说什么?”   “我说有条龙在守门。”   “你开的是什么愚蠢的玩笑,我的师傅?”   “哎!王爷,可惜这不是一个愚蠢的玩笑,而是可悲的实情。宝藏在二层楼上,一扇门后面的房间里,门底下有灯光漏出来。”   “很好,后面怎么样?”   “王爷是想说前面吧。”   “奥里依!”   “嗯,在这扇门前面,王爷,只见一个男人裹着一件灰大衣躺在门槛上。”   “喔嗬!德?布夏日先生竟让一名近卫骑兵去给他的情妇看门?”   “他不是近卫骑兵,王爷,他像是那个夫人的仆人或是伯爵自己的仆人。”   “怎么样的仆人?”   “王爷,他的脸瞧不见,可以瞧得见而且瞧得清清楚楚的是腰带上的一把弗朗德勒阔刀,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按在这把刀上。”   “够有趣的,”公爵说,“你去把那个家伙给我叫醒,奥里依。”   “哟!瞧您说的,不行,王爷。”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且不提那把弗朗德勒大刀会把我怎么样,我也不敢玩命儿让德·儒瓦约兹兄弟俩把我当冤家对头,他俩在宫里非常得宠呢。倘使咱们是荷兰国王,倒也罢了,可现在咱们只能放客气点,王爷,尤其是对救过咱们命的人;因为儒瓦约兹兄弟救过咱们的命。您要当心,王爷,如果您不这么说,我们会这么说的。”   “你说得有道理,奥里依,”公爵跺着脚说,“总是有道理,可是……”   “是的,我明白,可是,殿下在这乏味的两个星期里没见过一张女人的脸儿。我不说那些住在沿海圩地的动物,他们配不上称男人女人,只是些公畜生母畜生而已。”   “我要见到德·布夏日的这个情妇,奥里依,我要见到她,你听到吗?”   “是,王爷,我听到了。”   “嗯,那就回答我。”   “嗯,王爷,我的回答是您也许可以见到她,不过至少不是从门里。”   “那也好,”亲王说,“如果我不能从门里见到她,至少总能从窗子里见到她啰。”   “啊!这是个主意,王爷,为了证明它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给您找把梯子来。”   奥里依溜进这所房子的院子,一头撞在近卫骑兵放马的棚屋的柱子上。找了一阵以后,他找到了一样几乎在任何棚屋里总能找到的东西,就是一把梯子。他很灵巧地在骑兵和战马中间寻路出去,既没把人给吵醒,也没让马给踢着,然后把梯子架在路边的外墙上。   只有身为王公而对世俗的臧否鄙夷不屑的人,才敢像君权神授的专制君主往往会做的那样,当着哨兵的面大模大样地在囚禁俘虏处的门前踱来踱去,才敢对德?布夏日采取像亲王正在采取的极端放肆的侮辱行动。   奥里依懂得这一点,他让亲王注意哨兵,那哨兵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正要向他们喝问口令。   弗朗索瓦耸耸肩膀,径自对着哨兵走去。   奥里依跟在后面。   “我的朋友,”亲王说,“这个地方是全镇最高的位置,是吗?”   “是的,王爷,”哨兵说,他认出了弗朗索瓦,向他敬礼,“要不是这些极树挡住了视线,月光下可以看到一部分田野。”   “我也这么想,”亲王说,“所以我叫人搬来这把梯子爬上去看看。爬上去,奥里依,要不干脆让我上去,一个亲王凡事应该眼看是实。”   “我把梯子搁哪儿,王爷?”虚伪的仆人问。   “随便哪儿都行,比方就搁这堵墙上吧。’   梯子搁好了,公爵爬了上去。   那哨兵不知是猜到亲王的计划,还是出于自然的审慎,头转过去朝着跟亲王相反的方向。   亲王爬到了梯子顶上,奥里依待在底下。   亨利把狄安娜关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墙壁上饰有挂席,里面放着一张有哔叽帐幔的橡木大床,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年轻女人在奥尼近卫骑兵的阵地听到亲王阵亡这个不确切消息以后,心头好似除去了一块大石头,她曾经要雷米拿点吃的东西来,雷米喜出望外地赶紧给她送上楼去。狄安娜自从得知父亲的死耗以来,还是第一次吃比面包有营养的菜肴,第一次喝了几口莱茵葡萄酒,那是近卫骑兵在地窖里找到送来给德·布夏日喝的。   这顿饭尽管很清淡,在吃完这顿饭以后,狄安娜的血液,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身体极度疲劳,加速了流动,更加猛烈地冲进它仿佛已经忘记了途径的心脏。雷米看见她的眼皮发沉,头垂到了肩上。他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躺在门口,这倒不是他有了什么疑心,而是因为从离开巴黎以来,他一直是这样睡的。   就是在这些保证一夜平静无事的安排结束以后,奥里依上楼去,发现雷米横躺在过道上。   狄安娜呢,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头睡着了。她那柔软而娇弱的身体弯向一边,身子倚在靠背很高的扶手椅上,一盏铁制的小灯放在桌上还剩一半菜肴的盘子旁边,照亮着这间初看上去显得非常宁静的房间,殊不知这里一场暴风雨刚刚平息,而且它不久以后又要重新降临。   在晶莹的玻璃杯里,狄安娜仅仅呷过一点儿的莱茵葡萄酒闪耀着光芒,纯洁得像熔化的钻石,这只形状像圣餐杯的大玻璃杯,放在灯盏和狄安娜中间,使灯光变得更加柔和,也使睡着了的人的脸蛋儿更加艳丽。眼睛闭着,眼皮上有着淡蓝色的脉络,嘴甜蜜地微微张开,头发向后披落在她身上穿的那件粗劣的男上装的风帽上。在准备刺探她隐匿处的秘密的眼睛里,狄安娜一定显得像一位仙子。   公爵一见之下,就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一个赞美的姿势,他扒在窗台上,贪婪地盯着看这位绝色佳人的每一个细部。但是,在这么出神望着的当儿,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以一种神经质的仓猝动作,退下两级梯子。   这样一来,亲王不再暴露在窗口射出的灯光中,他好像是想躲避这灯光;他背靠着墙,两手交叉在胸前,凝神冥想。   奥里依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亲王,他看得出亲王的眼神呆呆的,如同堕入雾中,凡是追溯极其遥远、早已淡忘的往事的人,眼神就是这样。   公爵一动不动地凝神想了十分钟以后,又爬近窗台,急切地朝玻璃窗里望去,但是毫无疑问他并没有发现他想找的东西,因为阴云仍然留在他的前额上,眼神也仍然是那么没有把握。   他正在那儿寻思着,奥里依却慌慌张张地跑到梯子脚边说:“快,快,王爷,快下来,我听见旁边那条路的尽头有脚步声。”   但是公爵没有听从他的这个劝告,慢腾腾地往下爬,全神贯注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   “真险!”奥里依说。   “声音从哪一头来?”公爵问。   “从那头,”奥里依说。   他伸手指着一条黑黢黢的小巷。亲王听了听。   “我没听见声音,”他说。   “那个人大概停住脚步了,准是个监视我们的暗探。”   “把梯子搬走,”亲王说。   奥里依立即照办;亲王去坐在一条石凳上,大门两旁各有一条这样的石凳。   脚步声没有再响起,小巷那一头也没有出现人影。   奥里依回来了。   “嗯,王爷,”他说,“她美吗?”   “很美,”亲王神情沮丧地回答。   “什么事把您弄得灰溜溜的,王爷?您让她瞧见了?”   “她在睡觉。”   “既然如此,您干吗心事重重呢?”   亲王没有答话。   “褐发?……还是金发?……”奥里依还在打听。   “怪得很,奥里依,”亲王喃喃地说,“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   “这么说您认识她?”   “不,因为我没法把这张脸跟任何一个名字联系起来,不过,一见到她,我的心头就猛的一震。”   奥里依惊讶地瞧着亲王,接着他带着他并不想掩盖其中的挪榆意味的笑容,说:   “您就看见这些!”   “哎!先生,请您别笑吧,”弗朗索瓦冷冷地说,“您没看见我在难受吗?”   “啊!王爷,会有这种事!”奥里依嚷道。   “对,正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味儿,不过,”他神情抑郁地添上一句,“我想我是不该去看的。”   “可是,正因为见她一面就对您产生这样大的影响,那就非得弄清楚这个女人是谁不可,王爷。”   “非得弄清楚不可,”弗朗索瓦说。   “请您好好回忆回忆,王爷。您是在宫里见过她?”   “不,我想不是。”   ‘在法国,在纳瓦拉,在弗朗德勒?”   ‘不。”   “或许她是个西班牙人?”   “我想不是。”   “英国人?伊丽莎白女王的一位侍从贵妇?”   “不,不,她和我这一生的关系应该密切得多,我想她是在某一个可怕的情况中出现在我眼前的。”   “那您就很容易认出她,因为,谢天谢地!王爷这一生里并没有多少殿下刚才说到的那种情况。”   “你这么认为?”弗朗索瓦带着阴郁的笑容说。   奥里依鞠了一个躬。   “你知道,”公爵说,“现在我觉得已经平静下来,可以分析一下我的感觉了:这个女人很美,但那是死人的那种美,像幽灵的那种美,像我们在梦里见到的人儿的那种美;因此我觉得我是在梦里见过她,”公爵继续说,“我这辈子做过两三次恶梦,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寒冷。嗯,是的,现在我可以肯定,我是在一次恶梦中见过楼上这个女人。”   “王爷!王爷!”奥里依嚷道,“请殿下允许我说一句,我难得听见殿下如此沉痛地表示对睡眠的事是这么敏感,幸好殿下的心经过锻炼,能抵挡最坚硬的钢铁,我希望,活人不会比鬼魂更能伤害它;嘿,我呀,王爷,要不是我觉得从那条街上监视我们的目光盯得我受不了,我也爬上梯子,担保能把殿下的梦yan、幽灵和惊怕都一扫而光。”   “确实,你说得有理,奥里依,快去找梯子,竖好爬上去,有人监视怕什么?你不是我的人吗?去瞧瞧,奥里依,去瞧瞧。”   奥里依走了几步,去执行主子的命令,突然从广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亨利远远地对公爵喊道:   “有情况!王爷,有情况!”   奥里依猛地一跳,回到公爵身边。   “是您,”亲王说,“您在这儿,伯爵!你以什么借口擅自离开岗位的?”   “王爷,”亨利神情坚决地回答,“如果殿下认为应该对我加以惩处,就请以后再惩处吧,但现在,我的职责是到这儿来,所以我来了。”   公爵带着含义深长的笑容,朝窗口瞟了一眼。   “您的职责,伯爵?请给我解释一下,”他说。   “王爷,埃斯考河方向发现骑兵,看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人数多吗?”公爵惊慌地问。   “很多,王爷。”   “嗯,伯爵,不要硬充英雄,您回来做得对,去让人喊醒您的近卫骑兵。让我们沿着比较窄的那条河的河岸走;撤退,这是万全之策。”   “当然,王爷,当然;可是我想,应该赶紧通知我哥哥。”   “派两个人就够了。”   “要是两个人够了,王爷,”亨利说,“我带一个近卫骑兵去。”   “不行,见鬼!”弗朗索瓦连忙说,“不行,德·布夏日,您和我们一起走。哟!在这种关头我们可不能少了您这么一个保护人。”   “殿下要带着全队人?”   “全队人。”   “好吧,王爷,”亨利鞠躬说,“殿下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出发,伯爵。”   “喂!来人!”亨利喊道。   年轻的掌旗官从小巷出来,就像是专等着自己的首领这一声命令就跑出来似的。   亨利对他下了命令,顷刻间,近卫骑兵们从全镇四面八方撤到广场上,准备出发。   在人群中间,公爵在跟军官们交谈。   “先生们,”他说,“看来,奥兰治亲王在派兵追我,可是,没有一次像普瓦提埃战役或者帕维亚战役那样的战役作托辞,一个法兰西王子是不应该让自己当俘虏的。咱们寡不敌众,走为上策,让咱们退到布鲁塞尔去。我只要待在你们中间,就对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有信心了。”   随后,他转过身去对奥里依说:   “你呢,留在这儿。这个女人没法跟我们行动。况且,我很了解这些儒瓦约兹们,知道这个亨利不敢当我的面带着情妇一起走的。再说,咱们不是去参加舞会,咱们跑起来的速度会把这位夫人累坏的。”   “王爷去哪儿?”   “去法国,我看咱们在这儿是全盘皆输了。”   “到法国的哪一个部分?王爷认为回宫廷去妥当吗?”   “不,因此,看起来我半路上会在我的一个采地停下来,比如说蒂埃里城堡吧。”   “殿下决定了吗?”   “对,蒂埃里城堡各方面对我都很合适,到巴黎不远也不近,二十四法里,我从那儿可以监视德·吉兹兄弟的行动,他们一年中有半年是在苏瓦松。因此,你把陌生的美人儿带到蒂埃里城堡去。”   “不过,王爷,她说不定不肯让我带呢?”   “你疯了?既然德·布夏日陪我一起去蒂埃里城堡,而她又跟着德·布夏日,这件事跟你想的正相反,会顺利进行的。”   “不过倘使她发现我有意把她领到您那儿去,说不定会朝相反方向走的。”   “你不是把她领到我这儿,我再跟你说一遍,而是把她领到伯爵那儿去。行啦!不过,这简直叫人以为你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帮我忙。你有钱吗?”   “我有两卷金币,是殿下在离开沿海圩地军营时给我的。”   “那就奋勇前进吧!要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听见吗?用尽一切办法把我的陌生的美人儿带到蒂埃里城堡,说不定凑近了仔细看看,我会认出她来的。”   “那个仆人也带走?”   “对,要是不碍你的事。”   “可要是碍事呢?”   “对付他就像你对付在路上碰到一块石头吧:把他扔到沟里去。”   ‘好的,王爷。”   正当这两个阴险的密谋者在阴暗的角落里策划时,亨利上楼去叫醒雷米。   雷米听完情况以后,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敲门,年轻女人几乎立即开了门。   她看见德·布夏日站在雷米背后。   “您好,先生,”她说,露出她的脸上已经忘却了的微笑。   “啊!对不起,夫人,”伯爵匆匆说道,“我不是来打扰您,我是来告别的。”   “告别!您要走,伯爵先生?”   “是的,去法国,夫人。”   “您把我俩留在这儿?”   “我这是不得已,夫人,我的职责首先是服从亲王。”   “亲王!这儿有亲王?”雷米说。   “哪一个亲王?”狄安娜脸色发白地问。   “德·安茹公爵先生,大家以为他死了,可他奇迹般地得救了,我们碰见了。”   狄安娜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雷米脸色一下子发白,仿佛猝然遭到死神的一击。   “请您再对我说一遍,”狄安娜呐呐地说,“德·安茹公爵先生活着,德·安茹公爵先生在这儿。”   “如果不是这样,夫人,如果他没有命令我跟着他,我会把您一直护送到您对我说过的您打算在里面隐修的修道院去。”   “是的,是的,”雷米说,“修道院,夫人,修道院。”   他竖起一根指头按在嘴唇上。狄安娜的头轻轻点了一下,让他知道她已经懂得他的这个手势。   “我特别希望能够亲自护送您,夫人,”亨利继续说,“因为亲王手下的人可能会来找您的麻烦。”   “怎么回事?”   “是这样,根据各种迹象看来,我相信他知道有个女人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大概以为这个女人是我的朋友。”   “您的根据是什么?”   “咱们年轻的掌旗官瞧见他把梯子靠在墙上,从这扇窗子往里面张望。”   “啊!”狄安娜喊道,“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您请放心,夫人,掌旗官听见他对他的同伴说,他不认识您,”   “不要紧,不要紧!”年轻女人望着雷米说。   “您尽管吩咐,夫人,您尽管吩咐,”雷米说,脸上显露出极其坚毅的神情。   “请您别慌,夫人,”亨利说,“公爵马上就要走了,再过一刻钟就只剩下你们,你们就可以自由了。请允许我恭敬地向您致敬,并且再一次对您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的心都为您而跳动,也是您给了它跳动的力量的。再见了!夫人,再见!”   伯爵像在祭台前那样虔诚地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两步。“不!不!”狄安娜像发烧病人那样神志不清地嚷道,“不,这不是天主的意愿;不!天主已经杀死了这个人,不会再让他复活的,不,不,先生;您弄错了,他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仿佛是回答这祈求上天怜悯的悲怆呼唤似的,街上响起了亲王的声音:   “伯爵,”这个声音说,“伯爵,我们在等您哪。”   “您听见了,夫人,”亨利说,“再说一次,再见!”   他握了握雷米的手,奔下楼去。   狄安娜走近窗口,像被安的列斯群岛毒蛇的目光慑服住的小鸟那样,浑身颤抖着,痉挛着。   她瞧见公爵骑在马上,他的脸被两个近卫骑兵擎着的火把照得通红。   “啊!他还活着,这个魔鬼,他还活着!”狄安娜在雷米耳边喃喃地说,口气是那么可怕,连这个忠仆也不由得感到惊骇,“他还活着,咱们也得活着,他动身到法国去了:好吧,雷米,咱们也到法国去。”   七十六 行贿      近卫骑兵们准备出发,在镇上造成一片混乱,他们的出发带走了兵器的碰击声和人的叫喊声,留下一片深邃的寂静。   雷米让这片喧闹声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以后,相信这所房子里空无一人了,这才下楼来到低矮的大厅里,打算为自己和狄安娜的出发作准备。   但是推开大厅的门,他大吃一惊,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炉火边上,脸朝着他这一边。   这个人显然是在等候着雷米的出现,尽管他一看见雷米就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雷米走过去,按着平时的习惯,步履缓慢而吃力,露出秃脑门,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年人。   雷米朝那人走过去,那人因为是背光坐着,所以雷米看不清他的脸。   “对不起,先生,”雷米说,“我还以为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或者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呢。”   “我也是这样以为,”对方回答,“不过我很高兴看到自己有了同伴。”   “喔!处境悲惨的同伴,先生,”雷米赶紧说,“因为,除了一个我要带回法国去的生病的年轻人……”   “啊!”奥里依突然装作富有同情心的市民那种热心模样,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   “真的吗?”雷米问。   “对,您要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夫人。”   “什么年轻夫人?”雷米嚷道,做好了自卫的准备。   “哎唷!您别发火,我的好朋友,”奥里依回答,“我是儒瓦约兹府里的管家,奉他哥哥的命令来找我这位少主人。伯爵临动身前关照我照顾一位年轻夫人和一位老仆人,他们在随他来到弗朗德勒以后,要回法国……”   这个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朝雷米走过来,笑容满面,显得很热情。   他这一走动,就置身于灯光之下,全部光线都照在他身上。这时雷米可以看清他了。   不过,雷米并没有迎着对方走上前去,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他那张有刀疤的脸上有一瞬间流露出一种近似恐惧的表情。   “您不回答,别是我吓着你了吧?”奥里依满脸堆笑地问。“先生,”   雷米装出微弱的嗓音回答说,“请原谅一个可怜的老人吧,他的不幸和伤残使他变得胆怯和多疑了。”   “这样您就更有理由,我的朋友,”奥里依说,“接受一个诚实的同伴的帮助和支持了;何况,正像我刚才对您说的,我从我的主人那儿来,他想必是能得到您的信任的。”   “当然,先生。”   雷米往后退一步。   “您要离开我?”   “我去问一下我的女主人,我自己作不了主,您明白。”   “噢!那自然;不过,请允许我亲自去介绍一下自己,我要详详细细地向她解释我的使命。”   “不,不,谢谢,夫人说不定还在睡觉,她的睡眠对我来说是神圣的。”   “那就悉听尊便。再说,除了我主人要我捎的那几句话,再也没有别的话要对您说了。”   “捎给我的?”   “捎给您和年轻夫人的。”   “您的主人,德·布夏日伯爵先生,是吧?”   “正是他本人。”   “谢谢,先生。”   他一关上门,那老年人的模样,除了秃顶和布满皱纹的脸以外,顿时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三脚并成两步,奔上楼梯,他奔得那么快,而且体力是那么充沛,谁见了都会说,这个不一会以前像有六十岁的老头儿只不过二十五岁。   “夫人!夫人!”雷米一见狄安娜就气急败坏地喊道。   “嗯,又有什么事,雷米?公爵没走吗?”   “走了,夫人,可是这儿有个比他还要坏一千倍、还要可怕一千倍的魔鬼;对这个魔鬼,我六年来天天都在祈求天主为我报仇,就像您对他的主人所做的那样,而且我也像您所做的那样,等待着自己报仇的机会。”   “这么说是奥里依?”狄安娜问。   “正是奥里依,这个无耻的东西在那儿,就在楼下,像一条被邪恶的同谋遗忘的游出窝来的毒蛇。”   “遗忘,你说遗忘,雷米?啊!你错了,你是了解公爵的,你应该知道,只要是他自己能够干的坏事,他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会千方百计去干的;不!不!雷米,奥里依不是给忘在这儿,而是为了某一个企图留在这儿的,相信我吧。”   “哦!对于他,夫人,凡是您要我相信的我都相信。”   “他认出我吗?”   “我看没有。”   “他认出你了?”   “啊!我,夫人,”雷米带着凄切的笑容回答,“我,没有人会认出我的。”   “说不定他猜到我是谁了?”   “没有,因为他要求见您。”   “雷米,我对你说,如果说他没有认出我,那他也在怀疑我。”   “既然如此,再简单不过啦,”雷米神情阴郁地说,“我感谢天主这么清楚地为我们指明了道路;镇子是空的,这个无耻的家伙是一个人,就像我也是一个人……我瞧见他腰里有一把匕首……我的腰间有一把大刀。”   “等一下,雷米,等一下,”狄安娜说,“我不是要您饶了这恶棍的一条命,不过,在杀死他以前,应该弄清楚他想要把我们怎么样,看看在我们现在的处境,有没有办法来利用他想对我们干的坏事。他对您是怎么自我介绍的,雷米?”   “说他是德·布夏日先生的管家,夫人。”   “您瞧,他在说谎,这就是说,说谎对他有好处。我们要弄清楚他的企图,但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意愿。”   “我按您的吩咐行事,夫人。”   “目前,他有什么要求?”   “陪同您。”   “以什么身份?”   “以伯爵管家的身份。”   “对他说我接受。”   “啊!夫人!”   “再对他说,我正要到英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不过我还有点犹豫,跟他一样说谎就是了;要战胜敌人,雷米,至少得用同等的武器战斗。”   “可是他会看见您的。”   “我有面罩!何况我疑心他已经认出我了,雷米。”   “如果他认出您了,他就是在给您安一个圈套。”   “保护自己脱险的办法是装出中了圈套的样子。”   “不过……”   “行啦,你怕什么呢?你知道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吗?”   “没有。”   “那好,难道你已经不再抱定决心去为实现我们的愿望而死了吗?”   “谁说的;可是不能没报仇就死呀。”   “雷米,雷米!”狄安娜万分激昂,两眼闪着火光,说,“我们会报仇的,你放心吧,你对那个奴才,我对那个主子。”   “嗯,好吧!夫人,咱们说定啦。”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   雷米下楼去了,但是心里还在犹豫。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见到奥里依,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充满阴森恐怖的神经性的震颤,一个人见到蛇时就会有这种感觉;他想杀死这个人,是因为他感到害怕。   不过,在他往下走的时候,决心又回到了他那颗锻炼得异常坚强的心里,在重新推开门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狄安娜的意思,要盘问奥里依,问得他哑口无言,而且,只要发现他真有自己疑心的那些坏念头,就当场把他捅死。   在雷米看来打交道就该这么打。   奥里依等他等得不耐烦;他己经打开窗子,一眼就能看到所有的出口。   雷米抱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向奥里依走去,因此他的话说得又缓慢又平静:   “先生,”他对奥里依说,“我的女主人不能接受您的建议,”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德·布夏日先生的管家。”   奥里依脸色发白。   “是谁对您说的?”他问。   “这再简单没有了。德·布夏日先生在跟我分手的时候关照我照顾我陪同的人,可是德·布夏日先生在跟我分手时没有提到您一个字。”   “他在跟您分手以后才见到我的。”   ‘撒谎,先生,撒谎!”   奥里依挺直了身体;雷米的模样在他看来完全是个老头儿。   “您说这话的口气很奇怪呀,我的朋友,”他皱着眉头说,“当心哪,您上了年纪,我却还年轻;您没力气,我可很强壮。”   雷米微微一笑,什么也没回答。   “如果我要对你们,您和您的女主人干坏事,”奥里依继续说,“我只要抬一下手就行了。”   “哟!哟!”雷米说,“也许我是搞错了,您是想为她做件好事。”   “一点不错。”   “那就请告诉我您想干什么吧。”   “我的朋友,”奥里依说,“我想让您一下子交上好运,只要您肯为我做事。”   “要是我不肯呢?”   “要是您不肯,既然您跟我说得很坦率,那我也同样坦率地回答您:要是您不肯,我就要杀死您。”   “杀死我!啊!”雷米带着阴郁的笑容说。   “对,我完全有权力这么做。”   雷米喘了口气。   “不过,要我为您做事,”他说,“至少得让我知道您的计划呀。”   “您听着:您猜对了,我的朋友,我不是德·布夏日伯爵的人。”   “啊!那您是谁的人?”   “我是一位更有权势的爵爷的人。”   “您说话可得留神:您又要撒谎啦。”   “怎么啦?”   “在儒瓦约兹家族之上,我看没多少家族吧。”   “难道法兰西王族不在它之上?”   “啊!啊!”雷米说。   “瞧,王族是怎么赏钱的,”奥里依补上一句,同时把一卷德·安茹公爵给他的金币往雷米手里塞。   雷米碰到这只手,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您是国王的人?”他问,那副天真的神情,即使是一个比他狡绘的人,要装得这么像也并非易事。   “不是,是他弟弟德·安茹公爵先生的人。”   “啊!很好;我是公爵先生卑顺的仆人。”   “好极了。”   “接下去呢?”   “什么,接下去?”   “对,王爷想要怎么样?”   “王爷,亲爱的,”奥里依一边说,一边走近雷米,想再一次把那卷金币塞到他手里,“王爷爱上了您的女主人。”   “这么说他认识她?”   “他见过她。”   “他见过她!”雷米喊道,手紧紧地攥住大刀的刀柄,“什么时候见到的?”   “今天晚上。”   “不可能!我的女主人没有离开过房间。”   “嗯,就是嘛,亲王做的事完全像个小学生,这证明他是真正地爱上了。”   “他是怎么做的?喂,您说不说?”   “他搬把梯子,爬上阳台。”   “啊!”雷米说,一边抑制着猛烈的心跳,“啊!原来他是这么做的!”   “她好像很美啊,”奥里依补上一句。   “您,您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过听了王爷跟我说的,我非常想见见她,也无非是想看一看,爱情会给健全的理智带来几分夸张。这么说,咱们说定了,您是我们的人了?”   说着,奥里依第三次想让雷米接受他的金币。   “我肯定是你们的人,”雷米推开奥里依的手,说,“不过我还得知道,在你们打算干的事里我将扮演什么角色。”   “首先回答我:楼上的夫人是德·布夏日先生的情妇,还是他哥哥的情妇?”   血涌到雷米的脸上。   “都不是,”他勉强克制地说,“楼上的夫人没有情夫。”   “没有情夫!这么说,这倒是一道珍馐,一个没有情夫的女人!真妙!王爷,咱们可找着个宝贝儿啦。”   “这么说,”雷米接着说,“德·安茹公爵爱上我女主人了?”   “对啦。”   “他要怎么样?”   “他要在蒂埃里城堡见到她,他刚强行军回到那儿去。”   “凭良心说,这热情可来得真快。”   “王爷的热情来起来就是这样儿。”   “我看这里有一点很难办,”雷米说。   “哪一点?”   “就是我的女主人要乘船去英国。”   “见鬼!正是在这一点上您可以对我们有用嘛!让她拿定主意。”   “干什么?”   “走相反的路线。”   “您不了解我的女主人,先生,她是个不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女人;何况这不光是她去法国不去伦敦的问题。就是到了蒂埃里城堡,您认为她肯对亲王的要求让步吗?”   “干吗不会?”   “她不爱德·安茹公爵。”   “啊!一个王族是谁都会爱的。”   “可是德·安茹公爵如果疑心我的女主人爱着德·布夏日伯爵先生或者德·儒瓦约兹公爵,他怎么会动这个念头,把她从她所爱的人手里抢走呢?”   “我的老头儿,”奥里依说,“你的想法太平庸啦,照我看呢,咱们要彼此了解也挺费口舌的;所以我不想多说啦,我本来是宁可来文的,不要动武的,现在,要是你非要让我改变做法不可,嗯,好吧,我会改变的。”   “您要做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有亲王授予的全权。我会把你在那个角落里宰了,抢走那个夫人。”   “您相信您不会受处罚吗?”   “我相信我主人叫我相信的那一切。好吧,你要使你的女主人作出回法国的决定吗?”   “我试试看,可我什么也不能回答。”   “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回答了   “等到上楼到她房里跟她谈过以后。”   “那好;上楼吧,我等着你。”   “遵命,先生。”   “最后一句话,老头儿:你知道你的前程和性命都攥在我手里吗?”   “知道。”   “那就行了;去吧,趁这工夫我去照料一下马。”   “您可别太性急。”   “行了!对回答我是能肯定的;难道亲王还会碰上狠心的女人?”   “我觉得有时候也会。”   “对,”奥里依说,“但是极其难得;去吧。”   当雷米上楼去的时候,奥里依仿佛确信自己的意愿一定会实现似的,真的朝马厩走去了。   “嗯?”狄安娜一见雷米就问。   “嗯,夫人,公爵瞧见您了。”   “他……?”   “他爱您。”   “公爵瞧见我!公爵爱我!”狄安娜嚷道,“你是在说胡话吧,雷米?”   “不是;我对您说的是他对我说的话。”   “谁对你说这些话了?”   “那个人!那个奥里依!那个恶棍!”   “这么说,他瞧见我,认出我了?”   “要是公爵认出了您,您以为奥里依还敢出现在您面前,以亲王的名义向您谈到爱情吗?不,公爵没有认出您。”   “你说得对,对极了,雷米。六年来有那么多的事情经过了这个恶魔的脑海,他把我忘了。咱们跟这个人走,雷米。”   “是,不过这家伙,他会认出您的。”   “为什么你愿意他比他的主子记性好呢?”   “啊!因为记住对他有利,而忘记对亲王有利,公爵是个阴险放荡的人,缺乏理智的人,麻木不仁的人,杀死自己情人的凶手,他忘记是可以理解的;他,要是他不忘记,他怎么还能活下去?但是奥里依不会忘记;要是他看见您的脸,他会以为看见一个复仇的幽灵,会告发您的。”   “雷米,我相信我对你说过,我有个面罩,我相信你对我说过,你有一把刀?”   “这是真的,夫人,”雷米说,“我开始相信天主是和我们结伙来惩罚恶人的。”   说完,他从楼梯上喊奥里依:   “先生,先生!”   “嗯!”奥里依问。   “嗯,我的女主人谢谢德?布夏日伯爵先生对她的安全如此关注,她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您殷勤的帮助。”   “很好,很好,”奥里依说,“请您通知她马已经备好了。”   “来吧,夫人,来吧,”雷米说,一边把胳膊伸给狄安娜。奥里依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楼梯底下等着,急切地想看到陌生女人的脸。   “见鬼!”他喃喃地说,“她戴着面罩。啊!不过,从这儿到蒂埃里城堡,丝带会被磨坏,……或者会被割断的。”   七十七 旅途      三个人上路了。   奥里依对雷米装出绝对平等的口气,而对狄安娜装出极其恭敬的态度。   但是雷米很容易看出,这种恭敬的态度是别有所图的。   事实上,在一个女人上马下马时为她执住马镫,无微不至地注意她的每个动作,从不放过一个为她拾起手套或者扣上披风搭扣的机会,这些都是一个情人,一个仆人,或是一个好奇的人所扮演的角色。   在拾起手套时,奥里依看见了手,在扣披风搭扣时,他朝面罩里面望去,在执住马镫时,他故意找机会看看这张脸,亲王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没能认出这张脸,但是他奥里依却有精确的记忆,自信能认出它。   可是这个音乐家遇到了劲敌;雷米竭力显示出为他的女伴效劳是他份内的事,对奥里依的献殷勤流露出明显的嫉妒。狄安娜本人呢,好像并没有疑心到这种殷勤的原因,她支持被奥里依看作是一个老仆人并想分担其一部分工作的那个人,她请奥里依让雷米一个人去干该干的事。   奥里依落到了在漫长的旅途中盼望阴天和下雨,在歇脚的时候希望吃饭的地步。   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下雨或是出太阳都不发生影响,面罩始终留在脸上,至于吃饭,年轻女人总是分开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吃。   奥里依明白了,如果说他没认出来,那么他倒是被认出来了,他试过从锁眼里张望,但是夫人永远不转身把背对着门;他试过从窗口张望,但是发现窗前挂着厚实的窗帘,或者,如果没有窗帘的话,也挂着两个旅人的披风。   盘问也好,行贿的尝试也好,在雷米身上都没有奏效;这个仆人声称这是他女主人的意愿,因此也是他的意愿。   “这么说,所有这些预防措施都是对付我一个人的?”奥里依问。   “不,对付所有的人。”   “但是,德·安茹公爵先生就看见过她,那会儿她并没有藏藏掖掖呀。”   “偶然,纯粹是偶然,”雷米回答,“而且正因为我的女主人无意中被德·安茹公爵先生看见了,她才这么处处小心,不让任何人再看见。”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旅程已近终点,由于雷米和他的女主人处处小心,奥里依的好奇心始终没有能够得到满足。庇卡底已经出现在旅行者的眼前。   这三四天来,奥里依使尽了种种手段,赔笑脸,使性子,献殷勤,还几乎使用了暴力,他已经开始丧失耐性,品性中的邪恶本能渐渐地占了上风。   可以这么说,他已经明白,在这个女人的面纱后面,藏着一桩生死攸关的秘密。   有一天,他稍稍落后一点,跟雷米走在一起,重新又想贿赂,被雷米照老规矩拒绝了。   “好吧,”奥里依说,“总有一天要让我见见你的女主人吧。”   “一点不错,”雷米说,“不过得是她愿意,而不是您愿意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我使用暴力呢?”奥里依说。   一道无法抑制的光芒从雷米的眼睛里射出来。   “试试看!”他说。   奥里依瞧见了这道光芒;他明白了这个被他当成老头的人身上蕴藏着多么充沛的一股力量。   他放声笑了起来。   “我真是疯了!”他说,“她是谁管我什么事?她确实是德?安茹公爵先生见过的那个女人,是不是?”   “没错!”   “就是他告诉我要给他带到蒂埃里城堡去的那个女人?”   “对。”   “嗯,我知道这些就够了,爱上她的可不是我,而是王爷,只要你们别打算逃走,别打算从我手里跑掉……”   “您看我们的样子像吗?”雷米说。   “不像。”   “我们看上去一点不像,心里也根本没有这种打算,所以即使您不在这儿,我们也会继续往蒂埃里城堡去的;要是公爵想见见我们,那么我们,我们也想见见他。”   “这样的话,”奥里依说,“那可是再好没有了。”   随后,他好像是想核实不改变路线确是雷米和他女伴的真正愿望,说:   “您的女主人是否想在这儿歇一会儿?”   说着他指指路边的一家客店。   “您知道,”雷米对他说,“我的女主人不到城里是不停的。”   “这我看到了,”奥里依说,“但是没有引起注意。”   “就是这样。”   “嗯,我可没起过誓,我歇一会儿,你们继续朝前走吧,我会赶上来的。”   奥里依给雷米指了路,下马走近店主人,店主人已经十分恭敬地迎着他走过来,像是认识他似的。   雷米赶上了狄安娜。   “他对您说些什么?”年轻女人问。   “提出他那个老在提的愿望。”   “想看见我?”   “是的。”   狄安娜在面罩后面笑了一笑。   “您得当心,”雷米说,“他恼羞成怒了。”   “他不会看见我的。我不愿意,这就是说他只能一无所获。”   “可是您一旦到了蒂埃里城堡,他不就见到您除掉面罩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除掉面罩对他们已经为时过晚的话?再说主子没有认出我。”   “是的,可是奴才会认出来的。”   “你也看到,直到现在,我的声音和举止都没有引起他疑心。”   “尽管如此,夫人,”雷米说,“一个星期以来对于奥里依存在的这些谜,对于亲王不曾存在过,它们不曾激起过他的好奇心,也不曾唤醒过他的记忆,可是这一个星期来,奥里依一直在思索、盘算、估计,一看见您就会打动他那已经完全醒过来的记忆;如果说他现在还没有认出您,那么他以后会认出您的。”   说到这儿,他们的谈话给奥里依打断了。奥里依抄了一条近路,在后面跟着,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们,冷不防地一下子出现在他们跟前,存心想攫住他俩谈话的片言只语。   迎接他的到来的是突然的缄默,这意思很明白地向他证明了,他这个人不受欢迎,于是他只好照有时候的做法那样跟在后面。   从这个时候起,奥里依的计划酝酿成熟了。   他就像雷米说的确实起了疑心,不过他的疑心是本能的,因为他的头脑从一个推测转到另一个推测,始终没有在现实上停留过。   他无法解释,这张脸他早晚要见到,为什么要这样顽强地藏着不让他看见呢?   为了更好地把计划实行到底,他从这时候起简直就像是完全把这个计划放弃了,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表现出他是一个最随和最快活的旅伴。   雷米不无忧虑地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他们来到一座城里,照老规矩在城里下榻。   第二天,他们因为要赶一段长路,天一亮就动身了。到了中午,得歇歇脚,让马儿休息一下。   两点钟他们又上路了。一直走到四点钟。   一座很大的森林展现在远方:是拉费尔森林。   这座森林有咱们北方森林的那种阴郁而神秘的面貌,这种面貌对于那些首先需要白天的光线和太阳的炎热的南方人来说,是会使心灵受到震颤的,但是对见惯安茹和索洛涅的密林的雷米和狄安娜来说,却并不能产生什么影响。   不过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了,从出发时起就一直在他们头上盘旋的那件事,在这儿等着他们了。三个人走进森林。   这时候大概是傍晚六点钟。走了半个钟头以后,天黑下来了。大风卷起树叶在空中打转,最后刮向一个很大很大的池塘,这个池塘隐没在树木深处,就像又一个死海,紧挨着展现在旅行者眼前的那条路向前延伸。   两点钟起大雨滂沱,一路上泥泞不堪。狄安娜对自己的马很有信心,况且她对自己的安危几乎是置之度外的,所以听任她的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奥里依走在右边,雷米走在左边。   奥里依是在池塘边上,雷米是在路中间。   在枝叶交叠形成的阴暗的穹顶下面,长长的弯曲道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要不是黑夜来临前,狼醒来了,从树林深处间或传来几声尖厉的狼嗥,你简直会觉得这座森林像那种中了魔法的林子,在它的阴影下任什么都不可能活下去。   狄安娜照例是由奥里依备鞍的,她突然觉得马鞍子摇晃转动起来;她连忙喊雷米,雷米跳下马,俯身过去给她缚紧马肚带。这时候奥里依走近正忙着的狄安娜,用匕首的刀尖割断系住面罩的丝绦。   在她猜到他想干什么,把手捂住自己的脸以前,奥里依已经揭掉面罩,向她凑近身去,她呢,身子也凑了过来。   两人四目对视,眼里射出可怕的亮光,没有人能说清究竟是谁的脸更惨白,是谁更怕人.   奥里依觉得冷汗淌满了额头,松手丢掉面罩和匕首,惊恐万分地击掌喊道:   “天哪!……德,蒙梭罗夫人!!!”   “这个名字你永远不会再喊啦!……”雷米喊道,一把抓住奥里依的腰带,把他拽下马来。   两个人滚到了路上。   奥里依伸手想捡回那把匕首。   “不,奥里依,不,”雷米对他说,一边朝他身上扑过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胸部,“不,应该留在这儿。”   蒙在奥里依的记忆上的那最后一层帷纱,仿佛一下子撕开了。   “勒·奥杜安!”他嚷道,“我要死啦!”   “还没有死,”雷米说,伸手捂住这个在他身子下面挣扎的坏蛋的嘴,“但是就在眼前了!”   他用右手抽刀出鞘。   “现在,”他说,“奥里依,你说对了,现在你要死啦。”   钢刃插进音乐家的喉咙,他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喘气声。狄安娜眼神惊慌,在马鞍上半侧着身子,撑在马鞍的前桥上,浑身直打哆嗦,但是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怜悯心,她一直望着这可怕的一幕,没有掉过头去。   但是,当她瞧见鲜血沿着刀刃喷射出来时,往后一仰,翻下马来,身体僵直得像死了一般。   雷米在这可怕的时刻并不去照料她;他搜了奥里依的身,抄出那两卷金币,然后在颈子上系了一块石头,把尸体扔进池塘。倾盆大雨继续下着。   “冲掉吧,我的天主!”他说,“冲掉你伸张正义的痕迹吧,因为你还有别的罪人要惩罚哪。”   随后他在黑魆魆的停滞不动的池水里洗了洗手,抱起昏迷未醒的狄安娜,把她捧上马,自己也上了自己的马,在旁边扶住她。狼越来越近,就像是这个场面把它们吸引过来似的;奥里依的马给狼嗥吓坏了,消失在树林里。   等到狄安娜醒过来,两个旅人没有交换一句话,继续向蒂埃里城堡走去。      七十八 国王亨利三世怎样不请克里荣吃早饭,希科又怎样不请自来      我们刚才叙述了发生在拉费尔森林的事件,在那事件的第二天,法兰西国王早晨九点左右洗好了澡。   贴身男仆给他裹上一条细羊毛毯子,用像母羊毛皮似的两块波斯厚棉絮浴巾给他擦干身体,然后让位给理发师和服装师,他们又让位给化装师和廷臣们。   这末一批人最后也退出去了;国王召见膳食总管,告诉他想吃点不同于寻常的清炖肉汤的东西,因为他今天早上觉得胃口很好。   这个好消息即刻传遍了卢佛宫,激起了一阵很可以理解的欣喜,当法兰西王室卫队指挥官克里荣—我们还记得他—走进陛下的房间听候命令的时候,肉香已经开始飘出了御膳房。   “咱们说定,我的克里荣,”国王对他说,“今儿早上你爱怎么保卫我的人身安全就怎么保卫吧;可是,为了天主的缘故,千万别要我像个国王的样儿:我今天心满意足,快活极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一两的分量,简直就要飞起来似的。我俄了,克里荣,你懂了吗,我的朋友?”   “我完全懂,陛下,”法兰西王室卫队指挥官回答,“因为我也饿极了。”   “哦!你呀,克里荣,”国王哈哈大笑说,“你一天到晚是饿的。“   “并不是一天到晚,陛下,啊!不是,陛下夸大其词了,是一天三次;陛下您呢?”   “啊!我呀,一年一次,还得是我收到好消息的时候。”   “嘿!这么看来您是收到好消息啦,陛下?好得很,好得很!因为我觉得好消息来得越来越少了。”   “一点没有,克里荣;可是你知道那句谚语吗?”   “啊!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不信谚语,陛下,尤其是这一句,您没有一点纳瓦拉方面的消息吗?”   “没有。”   “没有?”   “一点不错,这证明他们在那儿睡觉。”   “弗朗德勒方面呢?”   “没有。”   ”没有?证明他们在那儿打仗。巴黎方面呢?”   “没有。”   “证明他们在那儿搞阴谋。”   “或者在生孩子,克里荣。说到孩子,克里荣,我相信我就要有一个了。”   “您,陛下!”克里荣嚷道,惊讶到了极点。   “是啊,王后昨晚梦见她怀了胎。”   “终于,陛下……”克里荣说。   “终于什么?”   “知道陛下一大早就饿了,我真是高兴得无以复加。再见,陛下!”   “去吧,我的好克里荣,去吧。”   “嘿!陛下,”克里荣说,“陛下既然这么饿,就一定会请我一起吃早饭。”   “为什么呢,克里荣?”   “因为大家都说陛下靠吃空气过日子,由于空气不好,就弄得越来越瘦,我很高兴能够说:‘嘿!那全是造谣,国王跟每个人一样吃喝。’”   “不,克里荣,不,正相反,让大家相信他所相信的吧,像个普通人一样吃喝,叫我在我的臣民面前感到脸红。所以啊,克里荣,你得明白这一点:国王应该永远富有诗意,永远不失高贵的风度。所以啊,瞧,有个例子。”   “我听着,陛下。”   “你想想亚历山大国王。”   “哪一个亚历山大国王?”   “亚历山大·马格努斯。啊!对啦,你不懂拉丁文。是这样,亚历山大喜欢当着他的士兵的面洗澡,因为亚历山大很英俊,体型美而丰满,以致人们把他跟阿波罗.甚至跟安提诺于斯相比。”   “啊!啊!陛下,”克里荣说,“如果您学他的样,当着您的士兵的面洗澡,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您太瘦啦,我可怜的陛下。”   “勇敢的克里荣,去吧,”亨利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个顶刮刮的直肠子,你呀,从来不对我阿谀奉承,你不是谄媚者,我的老朋友。”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您不请我吃早饭,”克里荣接口说,厚道地笑着向国王告辞,心里喜多于恼,因为肩膀上这一拍抵消了没吃到的早饭。   克里荣走后,餐桌立刻摆好了。   御膳总管大显身手,超过了平时。一种加了块菰栗子酱的小山鹑浓汤,首先把已经受到过鲜嫩牡蛎引诱的国王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惯常少不了的清炖肉汤,这道为君王强身用的忠诚补品,因此遭到了冷落;它枉然在金碗里瞪着大眼睛,那乞求的眼光,就像泰奥菲尔会说的那样,从陛下那儿一无所获。   国王开始向小山鹑浓汤发动攻击。   吃到第四口的时候,从他身后的地板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张带滚轮的椅子被推动发出吱嘎响声,一个熟稔的嗓音严厉地吩咐:   “来一副刀叉!”   国王转过脸来。   “希科!”他喊出声来。   “正是鄙人。”   希科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任凭离开宫廷,这些习惯他也是丢不了的;他摊手摊脚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只盆子和一把叉,从牡蛎盘开始,往牡蛎上浇了点柠檬汁,尽拣最大最肥的往自己的盘子里拨,一声也不吭。   “你在这儿!你回来了!”亨利嚷道。   “嘘!”希科对他做手势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他趁国王发出这声惊讶的当口,想把小山鹑浓汤拖到自己面前。   “别动,希科,这是我的菜!”亨利嚷道,一边伸出手去想把浓汤留下。   希科像待亲兄弟那样给国王和他自己来个平均分配,把一半还给国王。   接着他给自己斟上酒,从浓汤吃到金枪鱼饼,从金枪鱼饼吃到肉馅鳌虾,狼吞虎咽,临末了,还喝了国王的清炖肉汤;然后,他深深地叹口气,说:   “我饱了。”   “见鬼!我想你该饱了,希科。”   “啊……早安,我的国王,你好吗?我发现你今天早上看上去挺愉快。”   “是吗,希科?”   “挺可爱的脸色。”   “呣?”   “是你的吗?”   “当然!”   “那么我为此向你祝贺。”   “事实上我今天早上感到精力再充沛也没有了。”   “好极了,我的国王,好极了。啊!你的早饭还没吃完,你还有一些小甜点没吃哩!”   “这是蒙马特尔的嬷嬷做的蜜渍樱桃。”   “太甜了。”   “这是嵌科林斯葡萄的核桃。”   “啐!葡萄里的核都没有去掉。”   “你什么都不满意!”   “这是因为,说老实话,什么事情都每况愈下了,就连吃也一样,宫里的生活越来越糟糕了。”   “纳瓦拉国王宫里的生活要好些吗?”亨利问,笑了起来。   “嗳!嗳!……我不否认。”   “这么说,那儿起了大变化啦。”   “啊!这一点,你没想到你完全说中了,亨利凯。”   “那就跟我讲点你的旅途见闻吧,好让我散散心。”   “非常愿意,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愿意我从哪儿讲起呢?”   “从头讲起。路上怎么样?”   “啊!名符其实的散步。”   “一路上你没碰上麻烦吗?”   “我呀!我作了一次美好的旅行。”   “没碰上坏人?”   “瞧你说的!难道有人敢斜着眼睛看一下‘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陛下的使臣?你在诽谤你的臣民,我的孩子。”   “我这么说,”国王接着说,对王国境内如此太平感到沾沾自喜,“是因为你没有正式的标志,甚至连表面的也没有,说不定会遇到危险。”   “我对你说,亨利凯,你的王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玉国:旅行者免费用餐,人们让他们留宿来表示对天主的爱心,他们自始至终走在鲜花上.至于车辙嘛,也铺满着有金流苏的天鹅绒;真是难以叫人相信,可是事实确实如此。”   “总之,你满意吧,希科?”   “非常满意。”   “对,对,我的治安情况很不错。”   “好极了!这倒是对它说的一句公道话。”   “路上很安全?”   “安全得像天堂里的路:一路上尽遇见些小天使,一边飞一边唱着国王的颂歌。”   “希科,咱们回到了维吉尔那儿。”   “维吉尔的什么地方?”   “牧歌。0 fortunatos nimium!”   “啊!很好,可干吗要特地为乡下人说这话呢,我的孩子?”   “唉!因为在城市里不是这个样儿。”   “事实上,亨利,城市是腐化堕落的中心。”   “您倒来评评看。你走了五百法里没遇上麻烦。”   “我对你说了,一帆风顺。”   “我呢,我只不过是去万森,四分之三法里……”   “嗯?”   “嗯,我差点儿在路上给人杀了。”   “呵!”希科说。   “我来讲给你听听,我的朋友,我正在让他们印一份详细的纪行,要没有我那四十五个卫士,我早就死了。”   “真的!这事发生在哪儿?”   “你是想问这事会发生在哪儿?''   “对。”   “在贝尔一埃斯巴。”   “靠近咱们朋友戈朗弗洛的修道院?”   “正是。”   “咱们这个朋友在这个情况下他表现如何?”   “好极了,像他平时一样,希科,我不知道他那方面是不是听见过什么风声,不过他没像所有我那些懒汉僧侣这会儿那样呼噜呼噜打鼾,而是站在他的阳台上:他的整个修院的修士全都守在路口。”   “他没干什么别的事情?”   “谁?”   ‘莫德斯特长老。”   “他以他所独有的庄严态度为我祝福,希科。”   “他的僧侣呢?”   “他们拚命地喊‘国王万岁!'”   “你没有发现别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   “他们在道袍里面可能藏着什么武器。,   “他们是全副武装的,希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看出了可敬的院长的先见之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要说:这个人早已什么都知道了,可是这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要求,他不像艾佩农那样第二天就跑来摸遍我的口袋,对我说:‘陛下,因为我救了国王!'”   “哦!要说这个嘛,他可做不来,何况他的手也伸不进你的口袋呀。”   “希科,别拿莫德斯特长老开玩笑,他将是使我的统治享有盛誉的伟大人物之一,我明确告诉你,一有机会我就要让他升做主教。”   “你应该这么做,我的国王。”   “请你注意一件事,希科,”国王摆出一副思想很深刻的样子说,“杰出的人物当他们出身平民时,他们是完美的;我们这些贵族出身的人,你看,我们的血液里就有祖先的某些美德和某些缺点,它们成了我们的历史性的特点。因此,瓦罗亚家族的人精明,机警,勇敢,但是懒散;洛林家族的人野心大,吝啬,有思想,会搞阴谋,会采取行动,布尔邦家族的人好色而谨慎,但没有思想,没有力量,缺乏意志;你就瞧瞧亨利吧。相反地,当造物主不假思索地塑造一个普普通通出身的人的时候,他用的是优质的泥土;所以你的戈朗弗洛是完美的。”   “你这么认为?”   “是啊,渊博,谦虚,狡猾,勇敢,可以任命他做随便什么职务,内阁大臣,将军,教皇。”   “好啦!好啦!陛下,别往下说啦,”希科说,“要是这个好人儿听见您这么说,他要开心死了,因为,尽管您称呼他莫德斯特长老,他是非常骄傲的。”   “你嫉妒了,希科!”   “我!天主不会许可我:嫉妒!呸,这种邪恶的感情!”   “啊!我,我是对的,血统的高贵没有使我不辨是非:temmata quid facinut!”   “好极了!刚才你可是说到,我的国王,你差点儿给人杀死?”   “对。”   “给谁?”   “给联盟,该死的!”   “联盟现在怎么样了?”   “老样子。”   “这就是说越来越好啰,它长肥了,亨利凯,长肥了。”   “啊!啊!政治团体在太年轻时长肥了,活不长,这就跟小孩一样,希科。”   “这么说,你很满意,我的孩子?”   “差不多。”   “你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   “对,希科,看见你在我快乐的时刻中到来,这对我是极大的快乐,而且我预料我的快乐还要增加呢。”   “就像卡通说的,Habemusconsulemfactu。”   “你带来了好消息,是吗,我的孩子?”   “我想是的。”   “可你还让我焦急地等着,你真贪吃。”   “你要我从哪儿讲起,我的国王?”   “我对你说过了,从头讲起;可你老是东拉西扯的。”   “我要从我的动身讲起吗?”   “不,旅途一帆风顺,你跟我讲过了,不是吗?”   “你瞧见我好好地回来了,什么也不缺吧,我想。”   “对,那就讲讲到达纳瓦拉的情况吧。”   “我明白啦。”   “你到达的时候,亨利在干什么?”   “谈情说爱。,   “跟玛戈?”   “哦!不是.”   “否则倒叫我感到吃惊了。这么说他仍旧对妻子不忠实?这个恶棍!对法兰西的公主不忠实!幸亏她也照样回报了他。那么,你到达的时候,玛戈的那个对手叫什么名字!“   ”福瑟兹。”  “蒙莫朗西家的!哟,对这头贝亚恩公熊说来这不算坏。这儿大家都在传说是一个农妇,一个种菜女人,一个小家碧玉。”   “哦!这些都是老话了。”   “那么,玛戈受到了欺骗?”   “一个女人能受到多大的欺骗,她就受到多大的欺编。”   “她发火啦?”   “大发雷霆。”   “她报复啦?”   “我想一定报复了。”   亨利带着无比快活的神情搓着双手。   “她要干什么呢?”他哈哈笑着嚷道,“她要用尽一切办法,让西班牙去打纳瓦拉,让阿图瓦和弗朗德勒去打西斑牙?她要来向亲爱的亨利凯哥哥求情,去反对她亲爱的亨利奥丈夫,嗯?”   “有可能。”   “你见到她了?”   “是的。”   “你离开她的那会儿,她在干什么?”   “哦!这个呀,你说什么也猜不到的。,   “她在准备找个新的情人?”   “她在准备当接生婆。”   “什么!这句话,或者不如说,这个不合法语习惯的倒装法,是什么意思?(接生婆的法文是sage一femme,由sage(明智的)和femme(女人)两个词组合而成。而按照法语习惯,一般形容词放在名词后面,femme sage 是‘明智的女人,的意思,在这儿亨利以为希科将sage误放在femme之前,引起歧义.)这要引起歧义,希科,当心引起歧义!”   “没有的事,我的国王,没有的事。见鬼!咱们对法语极有研究,决不会造成歧义;咱们也挺有教养,不会东拉西扯,而且咱们也挺诚实的,决不会说出明智的女人这几个字!不,不,我的国王,我说的就是接生婆。”   “obstetrix?”   “obstetrix,对,我的国王,Juno Lucina,如果你还嫌不够的话。”   “希科先生!”   “哦!你爱骨碌碌转眼睛就尽管转吧;我对你说,我离开奈拉克的时候,令妹玛戈正在接生。”   “为她自个儿?”亨利脸色煞白地喊道,“玛戈要有孩子了?”   “不是,不是,是为他的丈夫,你当然知道,这几代瓦罗亚家族的人都没有生育的美德,这可跟布尔邦家族的人不一样,见鬼!”   “这么说,玛戈是给人接生,主动语态。”   “完完全全是主动语态。”   “她给谁接生?”   “福瑟兹小姐。”   “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了,”国王说。   “我也不明白,”希科说,“不过我没有保证过一定要你弄明自,我只保证过告诉你怎么回事,仅此而已。”   “也许她是出于无奈才同意这么让自己受这个侮辱的?”   “那当然,有过斗争;不过一有斗争,不是这方就是那方总有一方占下风;瞧瞧赫丘利跟安泰俄斯,还有雅各跟天使的例子吧;嗯!令妹输给了亨利,就这么回事。”   “见鬼!说实在的,我倒感到很高兴。”   ‘坏哥哥。”   “他俩大概恨死对方啦?”   “我想在心底里他们谁也不爱谁。”   “在表面上?”   “他们是世界上一对最好的朋友,亨利。”   “好,不过总有一个早上会有一桩新的爱情来搅得他们夫妻反目的。”   “嗯,这桩新的爱情已经来了,亨利。”   “啊!”   “是的,凭我的名誉起誓,不过你要不要听我讲讲我害怕的是什么?”   “讲。”   “我害怕这桩新的爱情非但不能使他们夫妻反目,反而会使他们言归于好。”   “这么说,真有一桩新的爱情?''   “哎!我的天主,真有。”   “是贝亚恩人的?”   “是贝亚恩人的。”   “爱的是谁?”   “别急;你想原原本本都知道,对吗?”   “对,讲吧,希科,讲吧,你讲得很好。”   “谢谢,我的孩子,好,如果你想原原本本都知道,我就得回到开头讲起。”   “回吧,不过要讲快点。”   “你写过一封信给这个凶暴的贝亚恩人.”   “这你怎么知道的?”   “见鬼!我都看啦。”   “你说这封信怎么样?”   “如果说做法不大高明,那么至少措辞还挺机智。,   “它大概使他们夫妻不和了。”   “是啊,如果亨利和玛戈是一对普普通通的配偶,市民的夫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贝亚恩人不是傻瓜。”   “啊!”   “还有,他猜到了。’   “猜到什么!“   “猜到你想使他跟妻子不和。”   “这,这很清楚。”   “对,可是,不这么清楚的是,你想使他们夫妻不和到底目的何在。”   “啊!见鬼!目的……”   “对,这个该死的贝亚恩人居然相信,你使他跟妻子不和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想不把你欠令妹的嫁妆还给她。”   “哦!”   “我的天主,对,这就是这个该死的贝亚恩人脑子里的想法。”   “继续说下去,希科,说下去,”国王说,心情变得黯然了,“后来呢?”   “好,这一来他也没有心思玩乐,差不多不再爱福瑟兹了。”   “啊!”   “就是这样,从这时候起他陷入了我前面讲的另外一桩爱情中了。”   “这个人难道是个波斯人,是个异教徒,土耳其人?他难道实行一夫多妾制?玛戈怎么说?”   “这一回,我的孩子,你得大吃一惊啦,玛戈高兴极了。”   “是为了福瑟兹的倒霉,我想象得到。”   “不是,不是,她为自己高兴。”   “莫非她当接生婆当出味道来了?”   “啊,这一回她不会当接生婆了。”   “那她要当什么?“   “她要当教母了,她丈夫已经答应了她;这时候甚至连糖衣杏仁都已经分发了。”   “无论如何,他买糖衣杏仁不是用她的嫁妆。”   “你这么认为,我的国王?”   “一点不错,既然我拒绝把这份嫁妆给她。这个新的情妇叫什么名字哪?”   “啊!这是个美丽、强健的女人,像一根非常出色的腰带,受到攻击时很能自卫。”   “那她自卫了?”   “当然!”   “结果亨利败下阵来?”   “开头。”   “啊!啊!接下去呢?”   “亨利很顽强,他又发起进攻。”   “结果?”   “结果他占有了她。”   “怎么占有的?”   “用武力。”   “用武力!”   “对,用炸药包。”   “你在对我说些什么呀,希科?”   “事实。”   “炸药包!这个用炸药包占有的美人究竟是什么人?”   “就是卡奥尔小姐。”   “卡奥尔小姐?”   “对,一位美丽高大的姑娘,没得说的,据说是像佩龙一样的处女,她一只脚跨在洛特河边,另一只在山上,她的保护人是,或者不如说,曾经是德·韦赞先生,一位勇敢的绅士,你的朋友。”   “见鬼!”亨利大光其火地嚷道,“我的城市!他占有了我的城市?”   “天哪!你明白了,亨利凯,你答应过给他却又不想给他,他当然得下决心占有它。噢,瞧,这儿还有一封他让我当面交给你的信呢。”   希科从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国王。   这封信是亨利在攻下卡奥尔以后写的,结尾有这么几句:   “Quod mihi dixisti profu't muitum.Cognosco meosdevotos,noscetuos,Chicotus c?terd expediet.”   大意是:   “你对我谈的话对我非常有用,我了解我的朋友。您要了解您的,其余的希科会当面告诉您。”      七十九 亨利在接到南方的消息以后,怎样又接到了北方的消息      亨利怒不可遏,几乎无法把希科刚交给他的信看下去。他辨读着贝亚恩人的拉丁文,身体一阵阵不耐烦地抽搐着,连地板都给震动了,这时候,希科站在一面悬挂在金银细工的餐具柜上方的威尼斯大镜子跟前,欣赏自己的仪表以及穿着军装的无限风度。   “无限”这词儿用对了,因为希科从来没有显得这么高过,他那微秃的头上戴着一顶锥形头盔,样子像特雷弗和美因兹的工匠雕镂得奇奇怪怪的那种德国钢盔。此刻他正忙着往一再给汗水浸和兵器磨而变得油光光的水牛皮背心上套一件旅行半胸甲,刚才为了吃早饭他把这胸甲放在餐具柜上,他一边扣上胸甲的褡钮,一边把马刺在地板上敲得咣咚咣咚响,这副马刺别说用来刺马,就连马肚子都可以剖开。   “啊!我上当了!”亨利看完信后大声说,“贝亚恩人早就有个计划,可我一点也没想到。”   “我的孩子,’希科接着说,“你知道有句谚语:‘死水是最坏的水。’”   “你,带着你的谚语见鬼去吧!”   希科朝门口走去,仿佛真的是听从命令似的。   ”别走,留下。”   希科停住脚步。   “卡奥尔被占领啦!”亨利继续说。   “甚至是以很出色的方式占领的。”希科说。   “难道他有元帅和工程师?”   “没有,”希科说,”这个贝亚恩人穷得很,他怎么付得起钱呢,不,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干的。”   “那……他自已打仗?”亨利带点儿轻蔑地说。   “要说他一开始就奋不顾身地去打仗嘛,不,我可不敢这么说,不:他像下水洗澡前先要摸摸水烫不烫的那种人,他心怀不祥的预兆,身上沁着冷汗,把指尖蘸湿,用一些mea culpa来使自己的胸膛有准备,用一些哲学的沉思来使自己的额头有准备,这在第一声炮响以后花了他十分钟时间,然后他一头扎了进去,在融化的铅弹和炮火中游泳,就像一只蝾螈。”   “见鬼!”亨利说,“见鬼!”   “我向你保证,亨利,那儿很热。”   国王猛地立起身来,大步地在厅里来回踱着。   “这对我是一个失败!”他嚷道,高声地结束了他以低声开始的思考,“别人会笑话的。我会给人编成歌谣来嘲笑的。这些加斯科尼的无赖都是些刻薄鬼,我已经听到他们和着可怕的风笛调门在那儿佩牙咧嘴,在那儿笑。见鬼!幸亏我想到给弗朗索瓦派去了他急需的援军,安特卫普会抵偿我的卡奥尔!北方的胜利会抵消南方的失败。”   “阿门!”希科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手指伸进糖果盒和国王的高脚盆,想吃完他的餐后甜食。   这时候门开了,掌门官通报:   “德·布夏日伯爵先生到!”   “啊!亨利大声说,“我对你说过,希科,我的消息来啦。进来,伯爵,进来。”   掌门官掀起门帘,只见在门帘半垂的门框里出现了刚才通报的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就像一张贺尔拜困或者提香的全身肖像画。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单膝跪下。   “总是这么苍自,”国王对他说,“总是这么忧伤。好啦,朋友,暂且装出过复活节的笑脸吧,别哭丧着脸向我报告好消息,快说吧,德,布夏日,我急不可待地要听你说呢。你从弗朗德勒来,我的孩子?”   “是的,陛下。”   “跑得很快,我看得出。”   “陛下,一个人能在地上跑多快,我就跑得多快。”   “非常欢迎。安特卫普,安特卫普怎么样啦?”   “安特卫普在奥兰治亲王手里,陛下。”   “在奥兰治亲王手里!这是什么意思?”   “在威廉手里,如果您喜欢这么说的话。”   “原来如此,我的弟弟不是到安特卫普去吗?”   “去了,陛下,但是现在他不是去安特卫普,而是去蒂埃里城堡。”   “他离开军队了?”   “他已经没有军队了,陛下。”   “啊!”国王双膝一软,跌倒在扶手椅里,“儒瓦约兹呢?”   “陛下,我的哥哥,带领他的水兵干出一番奇迹,支撑住全军的撤退以后,重新集结了一小批幸免于难的官兵,带领他们护送了德·安茹公爵先生。”   “吃了败仗!”国王喃喃地说。   随后,他的眼睛猛然闪过一道奇特的光芒:   “这么说我的弟弟失去了弗朗德勒?”   “完全如此,陛下。”   “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这样认为。”   国王似乎是受到了内心的一个思想的影响,额头渐渐舒展开来。   “可怜的弗朗索瓦,”他含笑地说,“他在取得王冠这方面是不幸的。他没有把纳瓦拉的王冠搞到手,他伸手想要英国的王冠,他已经碰到了弗朗德勒的王冠,咱们来打赌,德·布夏日,他永远不会登上王位。可怜的弟弟,他多想得到它啊!”   “哎!我的天主!一个人想得到什么东西时,往往会是这样的,”希科口气庄重地说。   “有多少人被俘?”国王问。   “大约两千人。”   “多少人阵亡?”   “至少相等,德·圣埃尼昂先生也在内。’   “怎么!他死了,可怜的圣埃尼昂?”   “淹死的。”   “淹死的!怎么!难道你们都掉进埃斯考河了?”   “没有,是埃斯考河掉在我们身上了。”   于是伯爵给国王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战斗和洪水的经过。   亨利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无比尊严的姿势、沉默的表情。   经过情况讲完以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祈祷室里,在跪凳上跪下做祷告,片刻之后,带着完全恢复平静的面容走了回来。   “得!”他说,“我希望我能做出国王的样子来。上天佑助的国王,确实不是一个普通人。行啦,伯爵,学学我的样儿,既然您的哥哥和我的弟弟一样得救了,感谢天主!嗯,让咱们稍稍露出笑容来吧。”   “我遵命,陛下。”   “你想得到什么作为你的效劳的代价,德·布夏日?说吧。”   “陛下,”年轻人摇头说,“我并没有效过劳。”   “我不同意,不管怎么说吧,你的哥哥总效过劳。”   “太大了,陛下。”   “你是说,他拯救了军队,更确切地说,拯救了残军?”   “在剩下的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会不对您说:是我的哥哥救了他的命。”   “嗯,德·布夏日,我决定对你们两人都施加我的恩泽,我这是要学万能的天主的样,他以一种非常明显的方式佑护着你们,让你们俩如此相像,也就是说,一样的富有、勇敢和英俊,我也要学那些经常有卓越想法的大政洽家,他们有奖赏带来坏消息的使者的习惯。”   “得了吧!”希科说,“我就知道好些例子,带了坏消息的使者全给吊死了。”   “这有可能,,亨利仪态庄严地说, “但是也有元老院奖赏过瓦隆。”   “你给我举的是拥护共和政体者的例子。瓦罗亚,瓦罗亚,不幸使你变得谦卑了。”   “得啦,德·布夏日,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要求?”   “既然陛下赐恩于我说得如此恳切,我就冒昧地利用您的好意了,我对生活已经厌倦,陛下,但是我又厌恶去缩短我的生命,因为天主不许这么做,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任何逃避手段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在军队中让自己阵亡,听任自己俄死,渡河时忘记游泳,这都是变相的自杀,在这中间天主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因为,您也知道,陛下,我们最隐秘的思想在天主面前也是暴露无遗的,因此我放弃了在天主给我的生命安排的死期以前死去的念头,可是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厌倦,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朋友!”国王说。   希科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个如此英俊,如此勇敢,如此富有,然而说话声音却又如此绝望的年轻人。   “陛下,”伯爵口气坚决地继续说,“近来我碰到的每一件事情,更坚定了我的这一愿望,我愿投入天主的怀抱,他是受苦的人至高无上的安来者,正如他同时也是世上幸福的人至高无上的主宰;因此,陛下,请您俯允,赐给我方便,让我尽快地出家修道,因为正如先知说的,我心哀伤,已如死去。”暂时停住胳膊和面部表情的不停动作,听着这尊严的痛苦的倾诉,它用天主赋予青春和美貌的最温柔、最有说服力的声音,倾诉得那么高尚,那么诚挚。   他的明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辉,反映出了儒瓦约兹的弟弟的忧伤的目光,他的整个身子躺下去了,被对气馁的同情压垮了,这种气馁好像不是放松了,反而是切断了德·布夏日肉体里的每一根纤维。   国王呢,在听取这悲痛的请求时,也感到自己的心变软了。“啊!我明白了,朋友,,他说,“你想出家修道,但是你觉得自己还是凡人,害怕那些考验。”   “我并不为苦修而害怕,陛下,而是为苦修给人带来的犹豫未决的时间而害怕,不,不,我并不是要减轻将加在我身上的考验,因为我希望不要从我身体上消除一点肉体的痛苦,也不要从我的心头里消除一点精神上的匮乏;这是为了从这两方面杜绝重返过去的任何借口;一句话,这是为了让地底下迅速冒出一道把我和这尘世永远分开的栅栏,而按照教规它通常是像荆篱一样慢慢地形成的。”   “可怜的孩子,”国王说,他仔细地听完德·布夏日的一番话,简直可以说是字字着力地说,“可怜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布道神甫,你说是吗,希科?”   希科没有回答。德·布夏日继续说:   ”您知道,陛下,即使在我的家族中也会引起一场斗争,最激烈的反对将是来自我最亲近的人:我的红衣主教哥哥非常善良,但同时又非常世俗,会找出一千条理由来使我改变主意,要是他没能说服我,这是我可以肯定的,他就会去做实际上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会求助于罗马教廷来对付我,罗马教廷可以在圣品的每一级上拖延期限。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是无所不能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将领受到陛下伸在我头上的那条手臂的力量。您问我想要什么,陛下,您应允满足我的要求,我的要求,您已经知道,就是献身天主,请您向罗马教廷要求免除我的初修期。”   国王从冥想中醒来,笑吟吟地立起身,握着伯爵的手对他说,“你的要求,我会做到的,我的孩子.你愿意献身天主,你是有道理的,他是比我更好的主人。”   “你对他的这个恭维可真漂亮!”从希科的唇髭里、牙齿间冒出这句声音很轻的话。   “嗯,好吧,”国王继续说,“你会按你的要求受到神品的,亲爱的伯爵,我应允你。”   “陛下您给了我最大的快乐!”年轻人一边吻亨利的手,一边嚷着说,快乐得就仿佛他被封为公爵、重臣或者法兰西元帅似的,“这么说,事情说定了。”   “这是国王的诺言,绅士的保证,”亨利说。   德·布夏日脸色变得开朗了,一种像是狂喜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他恭敬地向国王鞠躬,退了出去。   “这真是个幸福的,非常幸福的年轻人!”亨利大声说。   “好!”希科大声说,“依我看,你没有什么可羡慕他的,他并不比你更可悲,陛下。”   “可你要明白,希科,你要明白,他要当僧侣,要献身给天主啦。”   “哎!有谁拦住你不让你这么做呢?他向他的红衣主教哥哥请求特许,可我呀,我认识一个红衣主教,他会给你一切必要的特许,他这个人呀,跟罗马教廷比你还要好;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德·吉兹红衣主教。”   “希科!”   “倘使剃发礼使你感到不安,因为这剃发礼毕竟是一个很细致的手术,世上最漂亮的手,刀剪业街最漂亮的剪刀,金剪刀,没错!将为你做下这个珍贵的记号,上面将有你戴的王冠的数目字‘三’,还将证实这句铭言:Manet ultima c?lo。”   “漂亮的手,你说!”   “嗯,得啦,你在说过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肩膀的坏话以后,莫非又要说她的手的坏话?你这国王是怎么当的,你对女臣民有多苛刻啊!”   国王皱起眉头,伸手按在两边太阳穴上,这只手就像刚跟他谈到的那只手一样白,不过可以肯定颤抖得更厉害。   “得啦,得啦,”希科说,“咱们不说这些了,因为我看得出,这种谈话使你厌烦,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个人感兴趣的一些事情吧。”国王做了个半像无所谓、半像赞成的手势。   希科朝四下扫了一眼,让椅子单单靠后面两个轮子往前移,低声说:   “好,你回答我,我的孩子:这对德·儒瓦约兹兄弟是像这样动手到弗朗德勒去的吗?”   “首先,你说的像这样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见是说,他俩都是有所热衷的人,一个热衷于娱乐,一个热衷于忧愁,因此使我们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毫不声张地离开巴黎,一个去找消闲,一个去找排遣。”   “嗯?”   “嗯,你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你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   “一点不错,我知道。”   “那么,告诉我,亨利凯,你有没有听说过……”   希科打住话头。   “什么?”   “比如说他们打了哪一个要人?”   “我没有听说过。”   “他们有没有撬门持枪绑架过哪个女人?”   “我可不知道。”   “他们有没有……放火烧过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我怎么知道?当一个显贵的爵爷为了消造而烧掉的东西叹,比如说一个穷鬼的房子。”   “你是疯了吗,希科?在我的巴黎城里烧掉一座房子,难道有人敢干这等样的事情?”   “啊,是呀,他们不敢!”   “希科!”   ”这么说,他们没有干什么让你听到响声或者看到冒烟的事情?”   ‘当然没有。”   “这就好啦!”希科说,悠然自得地舒了一口气,在他刚才询问亨利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不曾有过这种悠然自得的态度。   “有件事你知道吗,希科?”亨利说。   “不,我不知道。”   “就是你变坏了。”   “我?”   “对,你。”   “待在坟墓里的那些日子使我变甜了,伟大的国王,可是你的出现使我变酸了。Omnia leto putrescunt”   “这就是说我发霉了?”国王说。   ”有点儿,我的孩子,有点儿。”   “你变得叫人没法忍受啦,希科,我看这是阴谋和野心的计划把你变得这样的,我本来以为这种计划与你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   “野心的计划,说我!希科有野心!亨利凯,我的孩子,以前你只是傻,现在你变得疯了,真是有进步。”   “我呀,我要对您说,希科先生,您想让我疏远我所有的仆人,把一些他们没有的企图,他们想都不曾想到过的罪行,加在他们头上,我说您是想独占我,就这么回事。”   “独占你!我!”希科嚷起来,“独占你!干吗要独占你?天主不会让我这么做的,你是个太讨厌的人,bone Deus 还不说你吃东西有多挑剔……哦!不,不,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呣!”国王说。   “行啦,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这怪念头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一开始您听我表扬您的旧时的朋友,您受过他很多好处的莫德斯特长老,显得很冷淡。”   “我,我受过莫德斯特长老很多好处?好,好,好!后来呢?”   “后来,您企图在我面前诋毁儒瓦约兹两兄弟,我的两个真正的朋友。”   “我不否认。”   “接着您又恶意中伤吉兹兄弟。”   ‘啊!你现在连他们也喜欢啦,照我看来,今天这日子人人都讨你喜欢。”   “不是,我不喜欢他们,但是因为目前他们老老实实,保持缄默;因为目前他们对我没有做过一点过不去的事,因为我一刻也没有放过对他们的注意,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永远是同样的大理石般的冷漠,我可没有害怕石像的习惯,不管它们有多么吓人,我认得面孔和举止的那些石像再没有别的要求,你知道,希科,一个鬼魂,当它跟你熟悉以后,也就不过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同伴而已。吉兹家的这些人,有着吓人的目光和长长的剑,但是直到今天他们是我的王国里没有对我做过一点过不去的事的臣民,他们就像,你想听我说他们像什么吗?”   “说吧,亨利凯,我很乐意听你说,你也知道,你在打比方上是非常聪明的。”   “他们就像放进池塘的鲈鱼,让它们去追逐大鱼,免得大鱼长得太肥:不过,暂且还不妨设想那些大鱼并不害怕它们。”   “嗯?”   “它们没有足够锐利的牙齿,咬不穿大鱼的鳞片。”   “哦!亨利,我的孩子,你可真狡猾!”   “至于你那个贝亚恩人……”   “哟,你对贝亚恩人也有一个比方吗?”   “至于你那个贝亚恩人,他喵喵叫起来像一只猫,咬起人来像一只老虎……”   “哎哟!”希科说,“瞧,瓦罗亚舔起吉兹来了!行啦,行啦,我的孩子,你进行得太顺利,不可能停下来了。马上离婚改娶德·蒙庞西埃夫人吧,你跟她在一起至少有一份机会,如果你不给她生孩子,她也会给你生孩子的,想当年她不是爱上你吗?”   亨利神气活现起来。   “对,”他说,“但是我另有所爱,她所以要恫吓我,原因就在这儿。希科,你说到点子上了,她对我怀有一种女人的妒恨,时不时她要惹得我很恼火,不过幸好我是个男子汉,我只是一笑置之。”亨利一边说完这些话,一边竖起他那意大利式的翻领,这时候掌门官南比在门口大声说:   “德·吉兹公爵先生派来晋见陛下的使者到。”   “是信使还是绅士?”国王问。   “是军官,陛下。”   “是吗,让他进来,他将受到欢迎。”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戎装的近卫骑兵队长走了进来,按例鞠躬行礼。   八十 两个伙伴      希科听到通报,就坐下来,按他一向的习惯,放肆地把背冲着门,半闭着眼睛,陷入他习以为常的那种沉思冥想中,可是吉兹兄弟的使者说出的头几句话使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因此他睁开了眼睛。   很走运,或者说很不走运,国王的全副心思放在新来的人身上,没有注意到希科的这个通常会引起惊恐的表现。   希科身子缩在扶手椅里,使者站在离椅子十步远的地方,由于希科侧着的脸刚好超过椅子上的装饰,所以希科的一只眼睛能瞧见使者的全身,而使者只能瞧见希科的一只眼睛。   “您从洛林来吗?”国王问这个使者,使者身材相当高贵,相貌相当英武。   “不是,陛下,我从苏瓦松来,公爵先生这一个月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在那儿交给我的这封信,我荣幸地放在陛下的脚下。”   希科的眼睛闪出了光芒,没有漏过新来的人的一个手势,就像他的耳朵没有漏过他的一句话一样。   使者解开小牛皮背心的银搭扣,从贴近心口的一个丝绸衬里的皮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是两封信,因为一封信的封印蜡粘住了另一封信,把它一起带了出来,结果因为那个队长只抽一封,另一封就掉在地毯上了。   希科眼看着这封信掉下地,就像猫儿瞪着眼盯着飞过的鸟儿看一样。   他也看到,这封信出其不意地掉在地上后,使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去拾这封信时,就跟把第一封信递给国王时一样,神情很尴尬。   但是亨利,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亨利是个自信心很强的典型,这时正是他得意的时刻。他只是拆开两封信中对方想给他看的那一封,看了起来。   那位使者呢,看见国王全神贯注地在看信,就也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国王,好像要从国王的脸上看出这兴味盎然的阅读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些什么想法。   “啊!博罗梅师傅!博罗梅师傅!”希科喃喃地说,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德·吉兹先生这个亲信的一举一动,“啊!你是队长,你口袋里有两封信,可你只给国王一封,你等着吧,我的乖乖,你等着吧。”   “好得很!好得很!”国王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心情,一边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公爵的信,一边说,“去吧,队长,去吧,告诉德·吉兹先生,我感谢他给我提出的建议。”   “我能有幸请陛下写一个书面答复吗?”使者问。   “不用啦,我再过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就看见他了,所以,我会当面谢谢他的。去吧!”   那个队长鞠躬,退出房间。   “你瞧见啦,希科,”这时国王向他的伙伴说,他以为希科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你瞧见啦,德?吉兹先生完全没有搞什么阴谋。这位正直的公爵,他已经知道了纳瓦拉的事情:他怕胡格诺派会壮起胆,抬起头来,因为他得知德国人已经想给纳瓦拉国王派援军了。可是,他怎么做?你猜他怎么做?”   希科没有回答:亨利以为他在等自己解释。   “嗯,”他继续说,“他向我提供他刚在洛林征集起来戒备弗朗德勒的那支军队,他通知我,一个半月以后,这支军队连同指挥它的统帅将完全交给我支配。你说这怎么样,希科?”   加斯科尼人保持绝对的沉默。   “其实,我亲爱的希科,”国王继续说,“你这样太不通情理啦,我的朋友,你固执得像头西班牙骡子,谁如果倒霉,来说服你认个什么错,错你是常有的,你就赌气,嗳!对,你就赌气,你呀像个傻瓜。”   亨利如此坦率地表达出对他的朋友的看法,竟然没有遇到一点反对的表示。   比起听反对的表示来,还有更加使亨利感到不快的,这就是沉默。   “我想,”他说,“这怪家伙是放肆地睡着了。希科!”他说着,朝那张扶手椅走过去,“你的国王在听你哪,你不想答应一声吗?”   但是希科没法答应,因为他不在那儿;亨利发现扶手椅上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扫遍整个房间,加斯科尼人非但不在扶手椅里,也不在房间里。   他的头盔跟他一样随之消失了。   国王被一阵由迷信引起的战栗攫住了!有时在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希科是个超人的存在,是哪个魔鬼的化身,属于善良的一类,不错,不过终究是魔鬼。   他喊南比。   南比跟亨利截然不同。正相反,他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一般在国王的候见厅当差的人都是如此。他相信有出现有消失,因为他见得多了,不过这是活人的出现和消失,而不是鬼魂的出现和消失。   南比肯定地对国王说,他看见希科在德·吉兹公爵大人的使者离开前五分钟离开了这个房间。   不过他像一个不愿让人看见离开的人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明摆着,”亨利说着走进他的祈祷室,“希科犯了过错恼羞成怒了。人们的心眼有多小啊,我的天主!我这是说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些最有才智的人。”   南比没说错;希科戴着他的头盔,佩着长剑,身体挺得笔直,声音很轻地穿过候见厅,不过,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让脚上的马刺在从房间通向卢佛宫边门的台阶上碰出了响声,引得许多人转过身来,向他深深地鞠躬,因为大家知道希科在国王身边的地位,许多人对希科鞠躬比对德·安茹公爵鞠躬还要身子弯得低。在门边的墙角,希科停住脚步,仿佛是要把一个马刺弄弄好。我们前面说过,德·吉兹先生的队长,差不多是在希科以后五分钟出来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希科。他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感到又骄傲又高兴;骄傲,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士兵,能在“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陛下的瑞士兵和卫兵面前炫耀一下自己优雅的风度,他感到很得意,高兴,是因为国王的接待表明了国王对德·吉兹先生没有半点疑心。他走出卢佛宫的边门,穿过吊桥的时候,被一阵咣当咣当的马刺声惊醒了,这马刺声听上去像是他的马刺声的回音。   他转过身来,心想或许是国王派人来追他,不料看到的是尖顶耸起的头盔下面的罗贝尔·布里凯市民,他的冤家的那张装作亲热的笑眯眯的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还记得,这两个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彼此给对方的印象绝对不是友好的印象。   博罗梅的嘴巴,照拉伯雷的说法,张得有半尺见方,他心想跟在后面的这个人准有什么事要跟他谈,就停住脚步,于是希科两步就赶上了他。   我们知道,希科的步子跨得有多大。   “见鬼!”博罗梅说。   “见你的鬼!”希科嚷道。   “我的温和的市民!”   “我的尊敬的神父!'   “戴这么顶头盔!”   “穿这么件水牛皮背心!”   “能见到您在我真是不可思议!”   “碰上您在我可真是高兴之至!”   两个充好汉的人满含敌意地踌躇着,对视了几分钟,看上去像两只就要相斗的公鸡,为了恫吓对方,神气活现地竖直了身子。博罗梅先从严肃的态度转变到和善的态度。   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带着军人的直率和温文有礼的神情说:   “天主永在!您是一个狡猾的伙伴,罗贝尔·布里凯师傅!”   “我吗,我尊敬的神父!”希科回答说,“请问您是指的什么时候而言?”   “指在雅各宾修道院里,当时您让我相信了您仅仅是个普通的市民。其实啊,您一定比一个检察官和一个统领加在一起还要机智十倍,勇敢十倍。”   希科感觉到这个恭维是出自唇间,而不是出自心里。   “啊!啊!”他和气地回答说,“该怎么说您呢,博罗梅阁下?”   “说我?”   “对,说您。”   “为什么?”   “因为您曾经让我相信您仅仅是个修道士。其实,您一定比教皇本人还机智十倍;伙计,我这么说没有看轻您的意思,因为今天的教皇,您想必也同意,是个善于揭穿阴谋的人。   “您真的是这么说就这么想的?”博罗梅问。   “见鬼!难道我,我说过谎不成?”   “好,咱们握手吧。”   他伸手给希科。   “啊!您在修道院对我很粗暴,队长修士兄弟,”希科说。   “我把您当作市民了,我的师傅,您也知道市民们给我们这些军人带来的麻烦。”   “可也是,”希科笑着说,“就像修士们一样,可是您还用陷阱捉过我。”   “一点不错,因为您在乔装改扮后面也设了一个陷阱。像您这么一位勇敢的队长,没有重大的原因,决不会用胸甲去换修士头巾的。”   “对一位军人,”博罗梅说,“我是没有秘密的。嗯,是的,我在雅各宾修道院里有某些个人的利益;可是您呢?”   “我也一样,”希科说,“不过,声音轻点!”   “让咱们稍微谈谈这一切,怎么样?”   “凭良心说,我太想谈啦!”   “您爱好酒?”   “爱,只要是好酒。”   “嗯,我认识一家小酒店,照我看,全巴黎没有一家能和它相比。”   “我也认识一家,”希科说,“您那家叫什么名字?''   “丰收角。”   “啊!啊!”希科打了个哆嗦说。   “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您对这家小酒店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不,正相反。”   “您认识这家酒店?”   “没有的事,这名字我觉得挺新奇的。”   “咱们一块儿去那儿怎么样,伙计?”   “当然可以!马上走?”   “那就走吧。”   “在哪儿?”   “布代尔城门旁边。店主人是个品酒老手,完全品得出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的上腭跟一个口渴的过路人的喉咙之间的差别。”   “这就是说咱们在那儿可以放心谈话啦?”   “在地窖里,只要咱们愿意。”   “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咱们把门全关上。”   “好,”希科说,“我知道您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在小酒店就跟在修道院一样地受人欢迎。”   “您以为我跟店主人有勾结?”   “我看很像。”   “确确实实不是这样,这一回您错了:我要喝酒,波诺梅师傅就卖酒给我;我能付钱,我就付钱给他,就这样。”   “波诺梅?”希科说,“说实话,这名字听上去让人很放心。”   “确实让人放心。走呀,伙计,走呀。”   “哦!哦,”希科跟在假修士后面,对自己说,“这会儿你得选个最好的脸相啦,希科老弟;因为要是波诺梅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那你就完了,你就成了个傻瓜蛋了。”      八+一 “丰收角”酒店      博罗梅没想到,他领着希科走的这条路,希科跟他一样熟悉,这条路使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回忆起青年时代那些美好时光。事实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两条腿轻捷有力,两条胳膊伸垂着,或者就像那句挺好的俚语说的那样,大摇大摆着,在冬天的阳光或者夏日凉爽的阴影里,去找到这时由一个外人领他去的这家“丰收角”酒店.   那时候,在他的钱包里叮当作响的几枚金币,甚至几枚银币,就能让他比一个国王还要快活,在他高兴的时候,他听凭自己去享受那种游手好闲的美妙的幸福,他呀,没有情妇等在住所,没有挨饿的孩子倚在门口,也没有疑心重重的父母双亲在窗子后面数落。   那时候,希科无优无虑地坐在酒店的木头长椅或者矮凳上。他等着戈朗弗洛,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在菜烧好,让人闻到头一阵香味时,戈朗弗洛准确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候,戈朗弗洛就变得兴奋起来,而希科则永远是那么精明,那么善于观察,那么善于分析。希科研究他酒醉的各种程度,透过适度的兴奋造成的薄雾,研究他这种奇怪的性格,在好酒以及温暖和自由自在的影响下,音容又变得灿烂辉煌,使他胸中充满慰藉。   希科走到比西街口时,踮起脚想瞧瞧他托付给雷米照看的那座房子,但是街道弯弯曲曲,停下不走也不是妥当的办法,所以他轻轻叹口气,跟着博罗梅队长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宽阔的圣雅克街已经展现在眼前,接着是圣伯诺瓦隐修院,以及差不多就在隐修院对面的那家“丰收角”酒店,“丰收角”酒店稍许旧了些,稍许脏了一些,稍许裂了些缝,可屋外仍然是悬铃木和果树的绿荫遮住,屋内仍然是陈设着发亮的锡壶和闪着光泽的平底锅。这些锡壶和平底锅,在酒徒和饕餮者的眼里会幻化成金壶银锅,可是它们确确实实把真正的金子和真正的银子在讨人喜欢的理由下吸引进了酒店老板的口袋里,至于这些理由为什么是讨人喜欢的,那就得去问造物主了。   希科在门口朝屋里屋外唆了一眼之后,驼起背,把已经在队长面前缩短的身躯再缩短了六寸;他还装出一副跟他平时坦荡的风度和诚挚的面部表情迥然不同的色迷迷的样子,准备好应付跟旧日的店主人波诺梅的相见。   博罗梅走在头里给他引路,波诺梅师傅一见这两顶头盔,就只顾招呼走在前头的这位了。   如果说‘丰收角”酒店的门墙出现了裂缝,那么这位可尊敬的酒店老板的脸也遭受了岁月的摧残。   人脸上的皱纹相当于岁月刻在纪念碑正面的裂纹,波诺梅师傅除了这种皱纹以外,还有强壮魁梧的人的那种态度,使得军人以外的其他所有的人都难以接近他,也使他的脸,可以这么说吧,变得干瘪了。   可是波诺梅一向敬重长剑:这是他的弱点,他是在一个远在治安警戒范围之外的市区,在息事宁人的本笃会修士的影响下养成这个习惯的。   事实上,如果一场争吵不幸地在这家光荣的酒店爆发,你还没赶到壕沟外护墙去找瑞士兵或者巡逻队,长剑已经挥舞起来,好几件紧身短袄都给戳了窟窿,这种灾祸波诺梅七八天就会碰到一次,每次总要叫他破费百把个利弗尔,所以他敬重长剑是根据这一条规律:畏惧生敬重。   至于”丰收角”的其他顾客,学生、教士、僧侣和商人,波诺梅一个人就解决得了,他往那些准对付的人和赖帐的人头上套大铅桶,这已经使他出了大名,这个处罚通常由几个酒店常客来执行,他们都是他从邻近店铺里那些最有力气的小伙计中间挑选出来的。   此外,大家知道每个常客都有权亲自到地窖里去找的那些酒又醇又香;大家也了解他对有些在他的柜台上赊帐的顾客是很宽容的,因此没有人抱怨他的古怪脾气。   这种脾气,有几个老主顾认为是波诺梅师傅在夫妻生活中感到极端烦恼造成的。   至少这是博罗梅认为应该向希科作的有关店主人性格的说明,他们就要一起去欣赏这位店主人的殷勤款待了。   波诺梅的这种阴郁孤僻性格给酒店的装璜和舒适带来了很坏的后果.事实上,这位老板高据于,至少他认为如此,他的顾客之上,从不考虑酒店的修缮,结果,希科走进前厅时一眼就认出来了:们么也没改变,只是烟熏的天花板从灰色变成黑色了。   在那个幸运的年代,酒店还没有沾上点燃的烟草又呛人又讨厌的气味,而今天这股气味渗透了大厅的细木护壁板和糊墙纸,一切有细孔、有吸附能力的东西都在吸收和散发这股气味。   因此,“丰收角”的大厅尽管有陈年的积垢和破敝不堪的外表,却没有用那异国的气味来干扰饱含在酒店每个分子里的酒香,结果,我们不妨这样说,一个真正的酒徒在这座酒神的庙堂里会感到心旷神怡,因为他呼吸着这位神祇最心爱的醇味和芳香。   希科走在博罗梅后面,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丰收角”的店主人根本没有看见,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根本没有认出他。   他知道这个大厅里光线最暗的座位,就像是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似的,要坐到那儿去,博罗梅拦住了他,说:   “且慢,朋友!这堵隔板后面有个小单间,在那里面两个要谈秘密事的人可以在酒后,甚至在喝酒的时候无所顾忌地谈话。   “那咱们去吧,”希科说。   博罗梅对我们的店主人做个手势,意思是说:“伙计,单间空着吗?”   波诺梅也做个手势,意思是说:“空着。”   博罗梅领着假装撞到过道的每一个墙角的希科,走进这个对费神读过《蒙梭罗夫人》的读者来说非常熟悉的小房间。“到啦!”博罗梅说,“您在这儿等我,我要去使用一下这家酒店的老主顾享有的特权,等您在这儿熟了以后,您也可以使用这个特权的。”   “什么特权?”希科问。   “亲自到地窖里去挑咱们喝的酒。”   “啊!啊!”希科说,“挺有意思的特权。您去吧。”   博罗梅走了出去。   希科目送他出去;一等到门在他背后关上,希科马上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杀害赊帐神图》,赊帐神是给赖帐的人们杀死的,这幅画装在黑色的木框里,跟另一幅画配成一对,另一幅画的是十二个穷光蛋拉住魔鬼的尾巴。   在这幅画背后,有一个窟窿,从这个窟窿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厅而不会被人看见。这个窟窿希科知道,因为是他挖的。   “啊!啊!”他说,“你把我带到你常光顾的小酒店来,你把我带进这个小间,以为别人在这儿看不见我,我在这儿也什么都瞧不见,可这小间有个窟窿,有了它,你一举一动就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得啦,得啦,我的队长,你还差得远呢!”   希科一边带着他独有的蔑视的神情说着这些话,一边把眼睛贴紧隔墙板上,隔墙板的木头节疤上巧妙地钻出一个洞。通过这个窟窿,他看见博罗梅先警惕地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然后跟波诺梅在讲什么,波诺梅庄重地点头同意他的要求。   从队长嘴唇的动作,在这方面非常擅长的希科猜出,说的是:“菜给咱们上到这个单间里,不管您听到什么声音,别走进去。”   然后博罗梅拿起一盏日夜在一口大柜子上点着的小灯,掀起翻板活门走下地窖,去享受酒店老主顾最宝贵的特权。   希科立刻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隔墙板上敲了几下。听到这种敲法,波诺梅打了个哆嗦,它准是把深深扎根在他心底的一个记忆唤醒了,他望着空中,谛听着。   希科敲第二次,而且听得出,他对有人居然不听从他的第一次召唤感到了惊奇。   波诺梅走进小间,瞧见希科站在那儿,一脸凶相。   看见他,波诺梅失声喊了出来;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以为希科已经死了,心想对面站着的一定是他的鬼魂。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师傅,”希科说,“打什么时候起,您要让我这样的客人养成喊第二次的习惯?”   “啊!亲爱的希科先生,”波诺梅说,“这到底是您,还是您的鬼魂哪?”   “别管是我还是我的鬼魂,”希科说,“从您认出我的时刻起,我的师傅,我希望您能严格地听从我的吩咐。”   “哦!当然,亲爱的阁下,您请吩咐吧。”   “不管您听见这个房间里有什么声音,波诺梅师傅,不管里面出了什么事,我希望您等到听见我喊您才进来。”   “这在我再方便不过了,亲爱的希科先生,因为您给我的吩咐正好就是您的同伴刚才对我的吩咐。”   “对,但不是他喊您,您听清楚了没有,波诺梅阁下?是我喊您,要是他喊您,您听见了只当完全没听见一样。”   “您尽管放心,希科先生。”   “好,现在,您随便找个借口把所有其他的顾客打发走,十分钟以后我们在您这儿要像圣星期五上您这儿来守斋一样,自由自在,旁边没有一个人。”   “十分钟以后,希科阁下,除了您卑顺的仆人,店里连个猫儿都不会有。”   “去吧,波诺梅,去吧,我没有看错您,”希科尊严地说。“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波诺梅一边退出去,一边说,“我这可怜的房子里要发生什么事了呢?”   当他倒退着走出去的时候,正碰上提出几瓶酒从地窖爬上来的博罗梅。   “你听见了吗?”这个人对他说,“十分钟以后,店里不能有一个人。”   波诺梅用他那个平时是那么倨傲的脑袋做了个服从的姿势,退到厨房去,想找个办法来执行这两个可怕的顾客的双重命令。博罗梅回到小房间,看见希科在等他,一条腿伸在前面,嘴唇上挂着微笑。   我们不知道波诺梅师傅用的是什么办法,不过,十分钟过后,最后的一个学生伸手搀住最后一个教士的胳膊,跨出门坎,嘴里说着:   “啊!啊!啊!波诺梅的店里要有雷雨啦,咱们快走,要不当心挨雹子。”   八十二 在波诺梅老板的小间里发生的事      队长手里用篮子提着十二瓶酒回到小间里,希科露出那么坦率和亲切的神情迎接他,博罗梅真想把希科当成一个傻瓜。博罗梅急着要打开他从地窖里找到的酒瓶;不过,希科更是迫不及待。   因此,花在准备工作上的时间并不长。两个伙伴像经验丰富的酒客那样,怀着值得称道的豪饮不休的目的,要了几样腌制食品。这几样腌制食品由波诺梅给他们送进来,他们每人朝他最后瞅了一眼。   波诺梅朝他们每人回敬了一眼,不过如果有人能够辨别他这两眼的话,就会发现他看博罗梅的那一眼跟看希科的那一眼有很大的不同。   波诺梅出去了,两个伙伴开始喝起来。   一开始,仿佛喝酒是无比重要似的,任什么事都不应该打断它,两个喝酒的人一连灌了好多杯,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希科特别了不起。除了“说真的,这才是刮刮叫的勃艮第葡萄酒!”和“老实说,这才是上好的火腿!”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灌下去两瓶酒,也就是说,一句话一瓶酒。   “没错!”博罗梅低声对自己说,“我遇上了这么一个酒鬼,真是少有的运气。”   希科喝第三瓶的时候,朝天抬起了眼睛。   “说真的,”他说,“咱们这种喝法非喝醉不可。”   “好!这灌肠真咸!”博罗梅说。   “啊,它合您的胃口,”希科说,“接着喝,朋友,我脑子还很清醒呢。”   他们每个人又把自己的一瓶灌下去。   酒在两个伙伴身上产生出完全相反的效果:它松开了希科的舌头,却把博罗梅的舌头拴住了。   “啊!”希科低声说,“你一声不吭,朋友,你不信任你自己。”   “啊!”博罗梅小声说,“你说个不停,看来你喝多了。”   “您需要多少瓶,伙计?”博罗梅问。   “为了什么目的?”希科说。   “为了心里快活。”   “四瓶我就够了。”   “为了喝个半醉呢?”   “得六瓶。”   “为了喝个大醉呢?”   “那就得加倍。”   “吹牛!”博罗梅心里想,“他说话已经结结巴巴,其实还才喝到第四瓶。”   “这么说,我们还有充分余地,”他说着,从篮子里给自己取出第五瓶酒,又给希科取出第五瓶。   不过,希科发现排列在博罗梅右边的五个瓶子,有的还剩半瓶,有的还剩大半瓶,没有一瓶喝光的。   这向他证实了他一开始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个队长对他没有安好心。   他站起来,想迎上去接博罗梅递给他的第五瓶酒,可是两条腿摇摇晃晃走不稳。   “好!”他说,“您已经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地震。”   “啊!”   “是的,见鬼!多亏这爿‘丰收角’酒店结实,尽管它盖在转轴上。”   “什么!盖在转轴上?”博罗梅问。   “当然,既然它在旋转。”   “完全正确,”博罗梅说着,把他杯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我也觉出这种结果,不过,我猜不到是什么原因。”   “因为您不是拉丁文学者,”希科说,“因为您没有读过‘De Natora Rerum’这篇论文,您如果读过,您就懂得没有无原因之结果。”   “好吧,我亲爱的同行,”博罗梅说,“因为您毕竟跟我一样是个队长,是不是?”   “从脚尖到头发尖都是一个队长,”希科回答。   “好吧,我亲爱的队长,”博罗梅说,“既然照您说的,没有无原因的结果,那么请您告诉我,您乔装改扮的原因是什么?”   “什么乔装改扮?”   “您来看莫德斯特长老时的乔装改扮。”   “我是怎么乔装改扮的?”   “乔装改扮成市民。”   “啊,这倒是真的。”   “给我说说这桩事,您将开始让我受到哲学教育。”   “很乐意,不过,您呢,您也得告诉我,您为什么乔装打扮成修道士?秘密换秘密。”   “一言为定!”博罗梅说。   “那就拍个巴掌,”希科说。   他把手伸给队长。   队长从上到下在希科的手上拍了一下。   “该我了,”希科说。   他手侧着拍了一下博罗梅的手。   “好!”博罗梅说。   “您想知道为什么我乔装打扮成市民吗?”希科问,他的舌头越来越不灵活了。   “是的,这叫我很纳闷。”   “您也会把一切告诉我吗?”   “以队长的名义,况且,这不是早就说定了吗?”   “不错,我忘了。好,事情很简单。”   “说吧。”   “一说您就会明白了。”   “我听着。”   “我给国王侦察。”   “怎么,您侦察?”   “是的。”   “您是职业密探?”   “不是,是业余的。”   “您在莫德斯特长老那儿侦察什么?”   “什么都侦察。我首先侦察莫德斯特长老,其次侦察博罗梅修士,其次侦察小雅克,再其次侦察整个修道院。”   “您发现了什么,我的可敬的朋友?”   “我首先发现莫德斯特长老是一个大笨蛋。”   “发现这个倒不需要很聪明。”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人并不傻的亨利三世陛下把他看成是教会的明灯,打算让他当主教。”   “好吧。我不说什么话来反对这个提升,相反的,到那一天我还会笑呢。您还发现什么?”   “我发现有那么一个博罗梅兄弟并不是修道士,而是一个队长。”   “啊!真的!您发现了这个?”   “我一下子就发现了。”   “后来呢?”   “我发现小雅克在使唤真剑以前,先用花式剑练习,还发现他在用人作对象练习以前,先用靶子练习。”   “啊!您发现了这个!”博罗梅皱紧眉头说。“后来呢,您还发现什么!”   “啊!给我酒喝,没有酒,我再也记不起什么来了。”   “您将看到您开第六瓶了,”博罗梅笑着说。   “所以我有三分醉了,”希科说,“我不说相反的话,难道咱们是来这儿谈哲学的吗?”   “咱们来这儿是喝酒的。”   “那就让咱们喝吧!”   希科给自己的杯子斟满。   “好吧,”博罗梅在回敬希科一杯以后,问,“你记起了吗?”   “记起了什么?”   “记起你在修道院还看见什么?”   “当然记起了!”希科说。   “那好,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那些修道士不是出家人,而是雇佣兵,他们不是服从莫德斯特长老,而是服从你。这就是我看见的。”   “啊!真的:不过,当然还不止这些吧?”   “不止;不过喝吧,喝吧,喝吧,要不然,我又什么也记不起了。”希科的酒瓶里已经空了,他把杯子伸给博罗梅,博罗梅从自己的瓶子给他斟满。   希科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酒。   “好,我们回忆起来了吗?”博罗梅问。   “我们回忆起来了吗?……我看回忆起来了!”   “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有一个阴谋。”   “一个阴谋?”博罗梅说着,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是的,一个阴谋,”希科回答。   “反对谁?”   “反对国王。”   ‘什么目的?”   “以推翻他为目的。”   “什么时候?”   “当他从万森回来的时候。”   “天杀的!”   “您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您看见了这个?”   “我看见了。”   “您通知了国王?”   “当然!因为我正是为这个才来的!”   “这么说,是您使这件事失败的。”   ‘是我,”希科说。   “该死!”博罗梅咬牙切齿地咕哝了一声。   “您说什么?”希科问。   “我说您真是好眼力,朋友。”   “得啦!”希科口齿不清地回答,“我还看见另外的事情。把您的酒给我一瓶,我如果把我看见的说给您听,会把您吓一大跳。”博罗梅连忙满足了希科的愿望。   “好,”他说,“您来把我吓一大跳吧。”   “首先,”希科说,“我看见德·马延先生受了伤。”   “哼!”   “真是妙极了!他正好在我走的那条路上。接着,我看见攻取卡奥尔。”   “怎么!攻取卡奥尔!这么说,您从卡奥尔来?”   “当然。啊!队长,说实在的,真值得一看。像您这样勇敢的人,一定会喜欢看看这种场面的。”   “我相信会这样;您当时在纳瓦拉国王身边?”   “紧挨着他,亲爱的朋友,正像咱们现在这样。”   “后来您离开了他?”   “我要把这个消息禀告法兰西国王。”   “您从卢佛宫来?”   “比您早一刻钟。”   “那么,咱们从那时起就没有离开过,因此,我用不着问咱们在卢佛宫相遇以后您看见的事了。”   “相反,问吧,问吧,因为我可以保证,这最稀奇了。”   “那就说吧。”   “说吧,说吧!”希科说,“见鬼:说吧,这说起来很容易。”   “那就请您做出努力吧。”   “再来一杯酒,好把我的舌头松开……斟酒,好。好吧,伙计,我看见你从口袋里掏出德·吉兹公爵殿下的信时,把另外一封信掉在了地上。”   “另外一封信!”博罗梅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   “是的,”希科说,“信在这儿。”   他的一只沾满酒的手在指歪了两三次以后,手指尖点在博罗梅的水牛皮紧身短袄上,正好点在放信的那个地方。   博罗梅打了个哆嗦,仿佛希科的手指头是一块烧红的铁,这块烧红的铁碰到了他的胸膛,而不是碰在他的紧身短袄上。   “啊!啊!”他说,“只缺一件事情了。”   “什么只缺一件事?”   “您看见的全部只缺一件事。”   “缺什么?”   “这就是您也许知道这封信写给谁。”   “啊!太妙了!”希科说着,让两条胳膊放在桌子上,“收信人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   “该死!”博罗梅大声喊道,“我希望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国王?”   “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不过我要告诉他的。”   “什么时候?”   “等我打个盹以后,”希科说。   他像刚才把胳膊放在桌子上那样,把脑袋放在胳博上。   “啊!您知道我有一封给公爵夫人的信?”队长用哽住的嗓音问。   “我知道,”希科懒洋洋地说,“完全知道。”   “如果您能够站起来,您要去卢佛宫吗?”   “我要去卢佛宫。”   “您要告发我?”   “我要告发您。”   “这么说,这不是开玩笑了?”   “什么?”   “等到你的盹儿一打好……”   “怎么样?”   “国王就会知道一切?”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希科一边说,一边拾起头来,没精打采地瞅着博罗梅,“您要明白:您是阴谋分子,我是密探,我每揭发一个阴谋就得到那么多钱。您策划阴谋,我揭发您。我们各人干各人的行当。就是这么回事。晚安,队长。”   希科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仅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而且在自己的座位上和桌子上把自己安顿成这样:脑袭前部埋在双手里,脑袋后部被头盔保护着,只把整个背部暴露出来。   他的护胸甲放在一把椅子上,背部得意地拱得圆圆的。   “啊!”博罗梅说,闪着火光的眼睛盯着他的伙伴,“啊!你要揭发我,亲爱的朋友!”   “等我一醒过来立刻就去,亲爱的朋友,这是说定了的,”希科说。   “不过,这得看你还会不会醒过来了!”博罗梅大声说。就在这同时,他用匕首朝他这位酒友的背部狠狠地捅下去,他以为这一匕首准会把希科戳个对穿,钉在桌子上。   但是博罗梅没有料到希科从莫德斯特长老的武器库里借来的那副锁子甲。   匕首碰到那副坚硬的锁子甲,便像玻璃似地断了。希科靠了它第二次保住了性命。   另外,在凶手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希科的右胳膊像弹簧一样弹了出去,划了半个圆圈,一拳头打在博罗梅脸上,这一拳足有五百斤重,打得博罗梅鲜血直淌,半死不活,滚过去撞到墙上。   只一秒钟,博罗梅就站起来了,再一秒钟,剑已经握在手上。这两秒钟也足够希科站立起来,并拔出他的剑。   就像施过魔法似的,希科酒后的头晕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他身子略微向左倾斜,两眼注视着,手臂坚定有力,准备好迎战他的对手。   桌子像一个战场,上面摊着许多空酒瓶。这张桌子横在两个对手中间,成了双方的防御工事。   可是博罗梅看见血从自己的鼻子流出来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流到地上,不禁怒火中烧,把谨慎两字早已置之脑后,向他的敌人冲过去,隔着桌子尽可能地接近他。   “该死的畜生!”希科说,“你看得很清楚,醉了的肯定是你,因为隔着桌子你碰不到我,可是我的胳膊比你的胳膊长六寸,我的剑比你的剑长六寸。不信,你瞧!”   希科甚至连冲刺的动作也没有做,就迅如闪电地伸出胳膊,刺中了博罗梅额头的正中间。   博罗梅发出一声叫喊,这主要是由于愤怒而不是由于疼痛,因为他毕竟是个非常勇敢的人,所以加倍凶猛地发动攻击。希科一直在桌子的另一边,他拿了一把椅子,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   “我的天主!这些大兵多笨!”他耸耸肩膀说。“这个家伙说他会使剑,最起码的市民如果高兴的话,可以把他们像苍蝇一样杀死。来吧,好!他现在想刺瞎我一只眼睛。啊!你上了桌子,好!就差这一着了。不过,可得小心,你这头蠢驴,从下往上刺是可怕的,如果我愿意的话。瞧,我可以像烤云雀那样把你刺个对穿。”他像刚才刺中额头一样,刺中了肚子。   博罗梅怒吼一声,从桌子上跳下来。   “好极了!”希科说,“我们现在是一般高低,可以一边比剑一边谈谈了。啊!队长,队长,我们是在两次阴谋之间,空下来厮杀的。”   “我为我的事业做的是您为您的事业所做的事,”博罗梅说,他脑子里重新想到了那些正经事,希科眼睛里冒出来的阴沉的火光也使他感到了害怕。   “说得好,”希科说,“朋友,不过我很高兴看见我比您强。啊!不坏。”   博罗梅刚刚给希科一剑,擦到希科的胸脯。   “不坏,可是我知道这一剑,这就是您刺给小雅克看的那一剑。我当时就说过我比您强,朋友,因为尽管我非常想动手,还是没有动手;再说,我给了您行动的自由,让您去完成您的计划,甚至此时此刻,我还是只招架,不还手。这是因为我有一个和解办法要向您提出。”   “办不到!”博罗梅大声说,希科的平静态度使他感到恼火,“办不到!”   他朝加斯科尼人猛地刺了一剑,要不是加斯科尼人有两条长腿,一步跨出对方的剑能够碰到的距离,这一剑会把他刺得对穿。“为了使我不至于责怪自己,我还要向您提这个和解办法。”   “闭嘴!”博罗梅说,“用不着,闭嘴!”   “听着,”希科说,“这是为了我的良心平安,我不想喝你的血,懂吗?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愿意杀你。”   “杀吧,杀吧,只要你能够!”博罗梅火冒三丈地嚷道。   “不,在我一生中已经有过一次杀死另一个像你这样好斗剑的人,我甚至要说那个人比你还厉害。见鬼!你认得他,他也是替德·吉兹家办事的人,一个律师。”   “啊!尼古拉·大卫!”博罗梅低声说,这个先例把他吓着了,他重新又采取守势。   “一点不错。”   “啊!是你杀死他的?”   “啊!我的天主,是的,杀死他的那漂亮一剑我也要让你看看,如果你不接受和解办法。”   “好吧,怎么和解,说说看?”   “你从给德·吉兹公爵效劳转到给国王效劳,不过不要放弃为德·吉兹公爵效劳。”   “这就是说要我像你一样当密探?”   “不,会有一点不同:我,人家不付给我钱,你呢,会付给你钱的;你先把德·吉兹公爵先生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那封信让我看看,你让我把它抄一份,以后在有新情况以前,我不再来麻烦你,嗯!我够客气了吧?”   “瞧,”博罗梅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博罗梅的回答是照对方的铠甲上砍了一剑,这一剑砍得那么快,剑尖擦到了希科的肩膀。   “来吧,来吧,”希科说,“我看我是绝对有必要把给尼古拉·大卫的那一剑露给你看看,这一剑既简单又漂亮。”   希科到这时候为止一直是采取守势,他朝前跨了一步,轮到他进攻了。   “看剑,”希科说,“我使用第四种低架式虚晃一剑!”他虚晃了一剑。博罗梅一边招架,一边朝后退,可是退了这头一步以后,不得不停住,因为他背后碰到了隔墙板。   “好!是这样。你挡开这走弧形的一剑,这是一个错误,我的腕力比你的腕力大,我的剑缠住你的剑,我恢复到第三种高架式,我刺了,你给刺中,或者不如说,你给刺死了。”   实际上,这一剑跟随着,或者不如说,伴随着讲词,锋利的长剑刺中博罗梅的胸膛,像一根针那样从两根肋骨之间穿过去,扑地一声深深地扎进冷杉木隔墙板。   博罗梅伸开两臂,剑落在地上,血淋淋的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嘴张着,嘴唇上出现红色的沫子,头耷拉在肩膀上,发出一声像是喘气似的叹息;接着,两腿支持不住,身子往下倒,扩大了剑刺出的伤口,但是不能使剑脱离隔墙板,希科使用巨大的腕力把剑牢牢地固定在隔墙板上。因此,这个不幸的人像一只巨大的尺蛾给钉在墙上,两只脚不停地乱扑腾。   希科在被逼得走极端的情况下,特别是当他心里深信他做的是良心驱使他做的事时,表现得很冷静,一点也不动声色,他放开剑,剑仍旧横插着,他解开队长的腰带,手伸进队长的紧身短袄搜索,取出那封信,读信封上的收信人名:   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   然而,血冒着热气从伤口哗哗流出来,临终的痛苦在受伤者的脸上流露出来。   “我活不了啦,我要死了,”他低声说,“我的天主,请怜悯我!”   一个毫无疑问到了这最后时刻才想到天主的仁慈的人,他向天主发出的这声呼喊感动了希科。   “让我们发发慈悲吧,”他说,“既然这个人应该死,那就尽可能让他死得轻松吧。”   希科走近隔墙板,使劲从墙上把剑拔下来,他扶着博罗梅的身体,不让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可是他最后这个预防措施没有用,死亡很快地跑来了,它冰冷冰冷的,它已经冻僵了战败者的四肢,他的两条腿一弯曲,从希科的双臂间滑出去,沉重地滚在地板上。   这么一晃动,伤口冒出一大股黑血,博罗梅剩下的那最后一点生命也跟着消失了。   希科打开通往外边的门,喊波诺梅。   他没有喊第二声,酒店老板早在门外听着,他接连不断地听到桌子的响声、凳子的响声、剑与剑相碰的响声、沉甸甸的身体倒下去的响声,这个可敬的波诺梅,对一般军人的性格,特别是对希科的性格太有经验了,尤其是在他听了秘密吩咐以后,完全能够丝毫不差地猜到发生的事。   唯一不知道的是两个对手中倒下去的是哪一个。   应该说几句称赞波诺梅老板的话。当他听见希科的声音,看见安然无恙地开门的是这个加斯科尼人时,脸上流露出真正高兴的表情。   任什么也逃不过希科的眼睛,他看到了这种表情,打心眼里感激他。   波诺梅哆嗦着走进这间小厅。   “啊!仁慈的耶稣!”他看见队长的身体浸在血泊里,大声喊道。   “啊!我的天主,是的,我可怜的波诺梅,”希科说,“瞧咱们这些凡人有多么脆弱;这位亲爱的队长正像你看见的,病得很重。”   “啊!我的好希科先生,我的好希科先生,”波诺梅大声说,几乎快晕倒了。   “啊,怎么啦?”希科间。   “您挑选了我的房子干这件事可不好!一个这么漂亮的队长!”   “难道你喜欢看见希科倒在地上,博罗梅站着?”   “不,啊!不!”客店主人出自真心地说。   “嗯,不过,要不是出现一个上天的奇迹,那种情况就一定成为事实了。”   “真的吗?”   “希科我向你保证!瞧一下我的背,我的背上疼得厉害,亲爱的朋友。”   他在酒店老板面前弯下腰,让肩膀跟酒店老板的眼睛一样高低。   紧身短袄在两肩之间给戳了一个窟窿,有一个像埃居那么大小的圆圆的一块血迹染红了窟窿上的破布。   “血!”波诺梅大声叫道,“血!啊!您受伤了!”   “别急,别急。”   希科解开紧身短袄,再解开衬衫。   “现在你看看,”他说。   “啊!您穿着护胸甲!啊!多么幸运,亲爱的希科先生,您说这个坏蛋打算暗杀您?”   “可不是!看来总不会是我跟自己开玩笑,在两个肩膀之间捅自己一匕首吧?现在你着到了什么?”   “一只锁环断了。”   “他当真地干,这个亲爱的队长,出血了?”   “是的,锁环下面有很多血。”   “那就让咱们脱掉护胸甲吧,”希科说。   希科脱下护胸甲,露出上半身,上半身仿佛仅仅由骨头、包骨头的肌肉和包肌肉的皮组成的。   “啊!希科先生,”波诺梅叫道,“有盘子那么大一块。”   “是的,是这样,渗出来的血,照医生的说法,这是瘀癍。给我一块干净的布,在杯子里倒半杯好橄榄油和半杯酒渣,然后替我擦洗这块血癍,我的朋友,替我擦洗。”   “可是这具尸首,亲爱的希科先生,这具尸首,我怎么办呢?”   “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给我墨水、笔和纸。”   “马上就拿来,亲爱的希科先生。”   波诺梅从小间跑出去。   希科也许没有时间好浪费,他这时候在灯上把一柄小刀的刀尖烤热,从当中切开信上的封蜡。   封蜡切开,信就成了开口信,他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读信。   刚读完信,波诺梅拿着油、酒和纸笔回来。”   希科把笔、墨水和纸在面前摆好,在桌前坐下来,泰然自若地把背部伸给波诺梅。   波诺梅懂得他的意思,开始给他擦背。   不过,这倒像是在轻轻地给挠痒,而不是在擦一个疼痛的伤口。希科在这时候抄写着德?吉兹公爵给他妹妹的信,而且对每一句都要议论一番。   这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妹妹,远征安特卫普对所有的人来说是个成功,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失败;您将听说德·安茄公爵已经死去,千万不要相信,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您明白吗?整个问题就在这儿。   “在这句话里有整个一个王朝,这四个字隔开了洛林家族和法兰西王位,比无底的深渊隔得还要开。   “不过,您不必为此在担心,我发现两个我原来以为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只要这两个人活着,亲王死的可能性就很大。   “因此,您只需考虑到巴黎的事;神圣联盟六个星期以后就要采取行动,因此让我们的联盟成员知道时机已近,做好准备。   “军队已经征集;我们依靠一万两千名忠心耿耿而又装备齐全的人。我将率领他们进入法兰西,借口攻打那些想支持亨利·德·纳瓦拉的德国胡格诺教徒;我攻打胡格诺教徒,等我以朋友的身份进入法兰西以后,我就会以主人的身份行动。”   “哟!哟!”希科说。   “我把您擦疼了,亲爱的先生,”波诺梅停住擦背,说。   “是的,我的朋友。”   “我再擦得轻一些,请放心。”   希科继续抄下去:   “又及:我完全赞同您对付四十五卫士的计划;不过,请允许我告诉您,亲爱的妹妹,您给这些家伙的荣誉,他们不配……”   “啊!见鬼,”希科低声咕浓,“这儿变得难懂了。”他又念了一遍:   “我完全赞同您对付四十五卫士的计划……”   “什么计划?”希科心里想。   “……不过,请允许我告诉您,亲爱的妹妹,您给这些家伙的荣誉,他们不配……”   “什么荣誉?”希科接着抄下去:   “……他们不配。   您亲爱的哥哥亨·德·洛林”   “总之,”希科说,“除了‘又及’,完全清楚!好!我们要留神这个‘又及’。”   “亲爱的希科先生,”波诺梅看到希科停住抄写,甚至不再思考了,就大着胆子说,“亲爱的希科先生,您还没有告诉我,我怎么处置这具尸首。”   “这件事非常容易。”   “您想象力丰富,对您说来这非常容易,可是对我呢?”   “好吧,比方说,假定这个不幸的队长在街上跟一些瑞士兵或者德籍雇佣骑兵争吵起来,他受了伤,人家把他抬到你这儿来了,你会拒绝不收吗?”   “当然不会拒绝,除非您禁止我,亲爱的希科先生。”   “假定他给放在这个角落,尽管你照料他,他还是在你双手里咽了气。这是个不幸,仅此而已,是不是?”   “是的。”   “你的好心肠非但不应该受到指责,反而应该受到夸奖。还可以假定这个可怜的队长在临死的时候,说出你很熟悉的圣安托万门雅各宾修院的院长的名字。”   “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的名字?”波诺梅惊奇地大声嚷起来。   “对,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的名字。好,你去通知莫德斯特长老,莫德斯特长老急忙跑来,因为在死人的一只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包—你听明白了吗?找到他的钱包可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我可是以正式通知的方式告诉你—因为在死人一只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包,在另一只衣袋里找到了这封信,所以别人不会起任何疑心。”   “我明自了,亲爱的希科先生。”   “还有,你会得到奖赏,而不会得到惩处。”   “您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亲爱的希科先生,我马上到圣安托万门修院去。”   “等一等,见鬼!我说过,钱包和信。”   “啊!对,那封信在您手上吗?”   “不错。”   “不应该说信给人看过、抄过吧?”   “那当然!正是因为这封信原封不动地送到,你将得到一笔奖赏。”   “这么说,在这封信里有一桩秘密?”   “眼下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有秘密,我亲爱的波诺梅。”   希科在说了这个警句般的回答以后,用同样的办法把丝带放在封蜡下面,然后非常巧妙地把封蜡粘合起来,即使是最有经验的眼睛也不能看出一点破绽。   然后,他把信重新塞进死者的衣袋,让人把蘸过油和酒渣的布,按照泥罨法给他敷在伤口上,贴身穿上安全锁子甲,上面再套上衬衫,拾起他的剑,擦干净,插进剑鞘,走掉了。   接着他又回来说:   “总之,如果我编的故事你觉得不妥当,你还可以说队长自己把剑戳进了自己身体。”   “自杀!”   “那可不!你明白,这样谁也不会受连累。”   “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就不让埋在圣墓地里了。”   “呸!”希科说,“这使他感到莫大快乐吗?”   “是的,我相信。”   “那就像为你自己那样去做吧,我亲爱的波诺梅,再见。”接着,他又第二次回来说:   “想起来了,既然他死了,帐由我来付。”   希科朝桌子上扔了三枚金埃居。   然后,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要严守秘密,走了出去。      八十三 丈夫和情夫      希科重新看见如此宁静、如此荒僻的奥古斯丁街,看见他的房屋前面那一片房屋形成的拐角,最后看见他那所有着三角形屋顶、阳台遭到蛀蚀和檐槽上饰有喷口的心爱的房屋,他心里感到了强烈的激动。   他一直担心在这所房子所在的地方仅仅找到一片空地。他非常害怕会看见被一场大火熏成黑色的大街,因此,这条街和这所房子在他眼里显得非常清洁,非常雅致,非常华丽。   希科把他心爱的房子的钥匙藏在一块充当阳台柱子基础的石头的窟窿里。在那个时代,箱子或者柜子的钥匙在重量上和大小上跟我们今天房子的最大的钥匙相等,因此,按照正常的比例,房子的钥匙相等于如今的城门钥匙。   因此,希科考虑到了很难把这把给人带来快乐的钥匙放在衣袋里,就决定把它藏在我们上面说的那个地方。   希科把手指伸进石头里,应该承认,他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哆嗦,这阵哆嗦在他感觉到冰冷的铁以后,变成了一阵无比的快乐。钥匙确确实实还在希科原来放的地方。   头一间屋里的家具也是这样,钉在横梁上的小木板也是这样,最后那一千埃居仍旧安安稳稳睡在椽木的小藏身处。   希科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恰恰相反,他经常大把大把地扔钱,就这样为了精神的胜利牺牲了物质,这正是每一个具有几分才华的人的哲学,但是当精神暂时不再支配物质的时候,也就是说,不需要金钱、不需要牺牲的时候,一句话,当断断续续的肉欲统治希科的灵魂,而他的这个灵魂容许肉欲玩乐、享受的时候,金钱,供给兽性的享乐的这首要的、不断的、永恒的源泉,就会在我们哲学家的眼睛里重新恢复它的价值,没有人像他那样懂得,被人称为一个埃居的这种珍贵的整体可以被细分为多少个美味可口的部分。“见他的鬼!”希科蹲在他的卧房中间低声说,石板已经打开,小木板在他身旁,他的宝藏在他眼前,“见他的鬼!我这儿有一个好心的邻人,一个正派的年轻人,他使别人尊重,他自己也尊重我的钱财,真的,这在眼下是一个了不起的行为。哟!我应该向这个高尚的人表示感谢,今天晚上我就去。”   希科说到这儿,把小木板又放回到梁上,在小木板上面再盖上石板,然后走到窗子跟前,朝对面望去。   房子仍然是那种灰溜溜的阴暗的颜色,人的想象力总以为这是它熟悉它们特点的那些建筑物的本来颜色。   “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希科说,“再说,我能够肯定,这些人决不是贪睡的人,去看看吧。”   他下了楼,准备好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去敲邻居的门。他听到从楼梯上传来的声音,还有咯咯的急促脚步声,可是等了很长时间,相信自己应该再敲一次门。   这一次,门开了。黑暗中出现一个男人。   “谢谢,晚上好,”希科伸出手,说,“我回来了,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我亲爱的邻居。”   “请再说一遍好吗?”一个失望的声音说,而且说话的口音使希科感到非常吃惊。   同时,来开门的那个人朝后退了一步。   “瞧!我搞错了,”希科说,“您不是我出门时我的那个邻居,不过,天主饶恕我!我认识您。”   “我也认识您,”年轻人说。   “您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先生吗?”   “您,您是鬼魂吗?”   “老实说,”希科说,“我真的大吃一惊。”   “您到底有什么事,先生?”年轻人有点不怀好意地问。“对不起,我也许打扰您了,我亲爱的先生?”   “没有,不过请允许我间您,是不是要给您帮什么忙?   “不要帮什么忙,我只是要跟这家主人谈谈。”   “那就谈吧。”   “怎么回事?”   “没错,这家主人就是我。”   “您,请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嘿!三天以前。”   “好!难道这所房子卖掉了?''   “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买下了。”   “从前的主人呢?”   “不在这儿住了,您也看得出。”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好,让我们弄弄清楚,”希科说。   “我也巴不得,”埃尔诺通带着显然不耐烦的口气回答,“不过,要快点。”   “以前的主人是一个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看上去却有四十岁的人?”   “不;是一个六十五六岁,看上去也是这个年纪的人。”   “秃顶?”   “不,恰恰相反,一头浓密的白头发。”   “脑袋左边有一块很大的伤疤,是不是?”   “我没有看见这块伤疤,倒是有很多皱纹。”   “我再也弄不清了,”希科说。   “总之,”埃尔诺通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您找这个人干什么,我亲爱的鬼魂先生?”   希科正要说明他来这儿做什么,埃尔诺通那种难以理解的惊讶神色,使他想起一个小心谨慎的人特别喜爱的谚语。   “我是想像邻人之间常有的那样,对他作一次小小的拜访,”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一来,希科既没有说谎,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亲爱的先生,”埃尔诺通客客气气地说,不过,他原来让它半开着的门却关得只剩一条缝了,“我亲爱的先生,我很遗憾不能再告诉您更确切的情况。”   “谢谢,先生,”希科说,“我到别处去找找。”   “不过,”埃尔诺通一边说,一边继续关门,“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您恢复联系。”   “你是愿意看见我滚得远远的,对不对?”希科低声咕哝,同时还了个礼。   希科尽管心里这么回答,但是因为他在想着心事,忘了走开。埃尔诺通把他的脸夹在门和门框中间,对他说:   “再见吧,先生!”   “再等一下,德·卡曼日先生,”希科说。   “先生,我深感抱歉,埃尔诺通回答,“不过我不能再耽搁,我正在等一个人来敲这扇门,这个人会怪我没有尽一切可能谨慎地接待他。”   “好了,先生,我明白了,”希科说,“请原谅我打扰您,我告辞了。”   “再见,亲爱的鬼魂先生!”   “再见,可敬的埃尔诺通先生!”   希科朝后退了一步,看见门对着他的脸轻轻地关上。   他听了听,看看这个心怀疑窦的年轻人是不是在偷着看他走开,不过,埃尔诺通的脚步声是朝楼上去的。希科于是放心回家。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打定主意不再打扰他的新邻居的习惯,不过,按照他自己的习惯,并没有把他完全丢开不去注意。   事实上,希科不是遇到他认为有几分重要性的事就会麻痹大意的人,他要像一个杰出的解剖学家那样耐心地触摸、翻动和解剖这件事。往往由不得他做主,—而且这是他身体结构上的一个长处,或者说是他身体结构上的一个缺点,—任什么事,就像任何一个形状一样,嵌进他的脑子,都会以凸出的棱边来经受分析,结果使可怜的希科的大脑内壁受到损伤,出了裂缝,被要求去做一次即刻的检查。   希科在这以前一直念念不忘德·吉兹公爵信中的这句话:“我完全赞同您对付四十五卫士的计划。”他丢开了这句话,打算以后再研究,现在立即去彻底考虑刚刚代替了旧心事的新心事。希科心里想,看见埃尔诺通成了这所神秘房子的主人,原来住着的人就这样忽然失踪了,这是再奇怪也没有的事。   特别是因为德·吉兹公爵信中那句关于德·安茹公爵的话,对希科说来,很可能与这些原来的居民有关系。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希科习惯于相信天意的巧合。如果有人要求他的话,他甚至会在这方面发挥一些非常巧妙的理论。   这些理论的基础是一个在我们看来和另外任何一个思想一样有价值的思想。   这个思想是:   巧合是天主的储备。   万能的天主只有在一些严重的情况下才会赠送他的储备,特别是在他看到那些有足够洞察力,去按照大自然和安排得有规律的因素研究和预测机会的人以后。   天主喜欢,或者说可能喜欢挫败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的计算,他用淹死他们的办法来惩罚过他们过去的骄傲,现在要用烧死他们的办法来惩罚他们未来的骄傲。   我们认为,或者不如说,希科认为,天主因此喜欢使用这些自命不凡的人还不知道的、还不能预料会介入干涉的那些因素,挫败他们的计算。   就像人们看到的,这种理论包含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推论,可以提供出一些辉煌的论点。不过,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跟希科一样急于要知道卡曼日在这所房子里干了些什么,因此,一定会感谢我们不再继续发展这个理论。   因此希科心里想,他在这所他曾经看见雷米的房子里看见了埃尔诺通,是件奇怪的事。   他心里想,这件事之所以奇怪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两个男人对彼此一无所知,这让人想到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希科不认识的中间人。   其次是因为这所房子应该是卖给埃尔诺通了,而埃尔诺通却是买不起的。   “不错,”希科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他的檐槽上,那儿是他平常的瞭望台。“没错,这个年轻人说有人要来拜访他,而且这个拜访他的人是一个女人。眼下的女人很有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埃尔诺通年轻、漂亮、文雅。埃尔诺通讨人喜欢,有人跟他约会,叫他买下这所房子,接受约会。埃尔诺通,”希科继续想下去,“在宫廷里生活,他准跟宫廷里的哪一个女人有来往。可怜的小伙子,他会爱上她吗?但愿天主别让他这么做!他会堕入这个罪恶的深渊。好!我是不是去教训教训他?教训是双倍地无用,十足的愚蠢。无用,是因为他不会听,即使听了,也不愿意接受。愚蠢,是因为我还不如去睡觉,去想想那个可怜的博罗梅。在这件事上,”希科接着想下去,他变得忧郁了,“我发现一件事,这就是内疚不存在,它不过是一种相对的感情,事实是我对杀死博罗梅这件事并不觉得内疚,因为一心想着卡曼日先生的情况,我忘记了我杀了他。他呢,假如他像我把他钉在隔墙板上那样,把我钉在桌子上,此刻可以肯定,他也不会比我更觉得内疚的。”   希科的推理、他的教训和他的哲学就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浪费了他整整一个半小时。这时候,从“骄傲骑士”客店那边来了一顶轿子,把他从他的思考中唤醒了。   这顶轿子停在那所神秘房子的门口。   一个戴面纱的贵妇人从轿子上下来,在埃尔诺通微微打开的门里消失了。   “可怜的小伙子,”希科低声说,“我没有弄错,他等着的确实是一个女人,我去睡觉了。”   希科说着站起来,但是他尽管站起来,却没有移动一步。“我错了,”他说,“我不去睡觉;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话:如果我不睡,这决不是我感到内疚睡不着,而是出于好奇心;我这样说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留在我的瞭望台,我将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要弄清楚我们的贵妇人中是哪一位把爱情赐给了英俊的埃尔诺通。我还是留在我的瞭望台上比较好,因为我即使去睡觉,可以肯定会重新爬起来再回到这儿来的。”   希科说着又重新坐下。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说不出希科是在想着这个不认识的贵妇人,还是想着博罗梅,也说不出他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还是受到内疚的折磨,忽然间他相信听见从街头传来一匹马疾奔的声音。   果然,很快地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身上披着一件披风。骑马的人停在街心,好像在辨认自己所在的地方。   接着骑马的人看见了一堆人,他们是轿夫,还有轿子。骑马的人催马朝他们走去,他带着武器,因为可以听见他的剑和马刺相碰的响声。   轿夫不肯让他过去,可是他低声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不仅恭恭敬敬地让开了路,而且他一下马,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就立刻从他手里接过了马缰绳。   陌生人朝大门走去,用力敲门。   “该死!”希科对自己说,“我留在这儿留得太对了!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果然没有弄错。现在丈夫来了,可怜的埃尔诺通!我们马上就会看见一场恶斗。不过,如果他真是丈夫,他这样用力敲门宣布他回来,真是心太好了。”   可是,尽管陌生人敲门敲得那么专横,里面的人似乎犹犹豫豫,不想开门。   “开门!”敲门的人大声喊。   “开门,开门!”轿夫跟着也喊。   “可以肯定,”希科对自己说,“他是丈夫,他威胁过轿夫,要叫人用鞭子抽他们,或者绞死他们,结果轿夫就帮他了。可怜的埃尔诺通!他要活活地给剥皮了,啊!啊I我能容忍吗?因为,”希科接着对自己说下去,“他毕竟帮助过我,因此,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也应该帮助他。不过,我觉得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否则就永远不会发生了。”   希科既坚决又勇敢;另外,他还非常好奇。他把长剑解下来,夹在胳膊下面,急忙下楼去。   希科知道怎样开门而又不弄出响声,任何一个想趁机偷听的人都必须有这点本领。   希科溜到阳台下面,在一根柱子后面等着。   他刚一站定,陌生人对着锁孔轻轻说了一句话,对面的门就开了,不过,他留在门口没有动。   紧接着,那个贵妇人出现在门框里。   贵妇人扶着骑马的人的胳膊,他把她送上轿子,关上轿门,上了马。   “再没有疑问了,他是丈夫,”希科说,“不过,是一个老好人丈夫,因为他并不打算到屋子里去搜一搜,让人把我的朋友卡曼日开膛破肚。”   轿子起程了,骑马的人傍着轿门走。   “见鬼!”希科对自己说,“我应该跟在这些人后面,我应该弄清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我肯定可以从我的发现中得出一个有用的好主意提供给我的朋友德·卡曼日。”   希科真的跟在这一队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边的阴影里,让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那些人和马的脚步声里。   希科看见轿子停在“骄傲骑士”客店前面时,他的惊奇可不是一般的程度。   仿佛有人在守候,大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   贵妇人一直戴着面纱,从轿子里下来,走进客店,上了墙角塔,二层楼的窗子灯光亮着。   那个丈夫紧跟着她上楼。   在他们面前带路的是恭恭敬敬的富尔尼雄太太,手里拿着蜡烛。   “真的,”希科双臂交叉在胸前,说,“我真的一点也弄不明白了……”      八十四希科怎样开始看懂德·吉兹先生的信      希科相信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如此殷勤的骑马的人,可是他在这趟去纳瓦拉的旅行中,看见了那么多模样不同的人,他的记忆有点混乱了,不像往常那样很容易地想起他希望能叫出的人名。   我们这个可敬的加斯科尼人躲在阴影里,眼睛盯着那扇有灯光的窗子,心里在琢磨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把埃尔诺通忘在那所神秘的房子里,单独两人到“骄傲骑士”来干什么。他忽然看见客店的门开了,从开开的门里透出一道灯光,在这道灯光里他仿佛瞥见一个年轻修士的黑影。   那个影子停了一下,也朝希科望着的那扇窗子望了一眼。“啊!啊!”希科暗自咕哝,“瞧,好像是一个雅各宾派修士的道袍,难道戈朗弗洛院长放松了他的纪律,允许他的绵羊在夜间这样的时候,到离修道院这么远的地方来乱转悠?”   雅各宾派修士沿着奥古斯丁街走去的时候,希科的眼睛紧紧跟着他,某种特别的本能告诉他,在这个修士身上他可以找到他一直想解开却无法解开的那个谜的谜底。   另外,希科正像他相信自己认出了那个骑士的模样一样,他也相信在这个年轻修士身上认出了肩膀的某种动作和军人扭动腰部的某种姿势,这些动作和姿势只有常去击剑馆和体育馆的人才会有。他咕哦道:   “穿这件道袍的,如果不是他们本来想给我当旅伴,而且非常善于使唤火枪和花式剑的那个小异教徒,我宁愿被罚下地狱!”希科刚一转这个念头,为了核实一下这个念头是否正确,他立刻迈开他的两条长腿,走了十步就追上了小伙伴,这个小伙伴为了走得快一些,一边走一边把道袍撩到他那青筋突起的瘦削的小腿上边。   追上年轻修士也并不太困难,因为他时不时停住,回过头来望一望,仿佛他很不情愿离开,感到很遗憾似的。   他的目光老是射向客店的灯火通明的窗子。   希科走了不到十步,就肯定他的猜测没有错。   “喂!我的小伙伴,”他说,“喂!我的小雅戈,喂!我的小克莱芒。立定!”   最后一个词儿他喊得像军人一样,年轻修士不禁打了个哆嗦。“谁喊我?”年轻人问,口气生硬,听上去是挑衅的,而不是和蔼的。   “我!”希科在雅各宾派修士面前站定,说,“我,你还认得我吗,我的孩子?”   “啊!罗贝尔·布里凯先生!”年轻修士大声说。   “是我,小家伙,你这么晚还上哪儿去,亲爱的孩子?”   “上修道院去,布里凯先生。”   “好;可是你从哪儿来?”   “我!”   “对,小浪荡鬼。”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   “我不懂您说些什么,布里凯先生,”他回答,“才不是呢,莫德斯特长老派我办一件重要的事,如果必要的话,他本人会当您的面作证的。”   “好,好!冷静一点,我的小圣哲罗姆。看来,咱们像引火线一样容易着火。”   “您不想想您对我说什么,怎么会不要紧?”   “得啦!你瞧,穿着像你这样一件袍子,在这个时刻从一家酒店里出来……”   “从一家酒店里出来,我!”   “嘿!当然,你出来的那所房子,难道不是‘骄傲骑士’吗?啊!我看得很清楚,你给我撞见了!”   “我从这所房子出来,”克莱芒说,“这您说对了,可是我不是从一家酒店出来的。”   “什么!”希科说,“‘骄傲骑士’客店,它不是一家酒店?”   “酒店是人们喝酒的地方,我没有在这所房子里喝酒,这所房子对我来说就不是酒店。”   “见鬼!这个区分是巧妙的。除非我弄错了,你将来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大神学家。可是不管怎样,如果你到这所房子去不是为了喝酒,那你去干什么?”   克莱芒什么也没有回答。尽管夜色黑暗,希科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拿定主意,不再多说一句话。   这个决心使咱们的朋友感到十分不快,他已经养成了什么都要知道的习惯。   这不是说克莱芒在他的沉默里表现出了反感,恰恰相反,这种意外地遇见了他本领高强的击剑教师罗贝尔·布里凯师傅,他显得十分高兴,还曾经表示出人们对他这种性格内向、脾气暴躁的人所能期待的最热情接待。   谈话完全中断了。希科想恢复谈话,几乎说出了博罗梅修士的名字;可是尽管他没有觉着内疚,或者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内疚,这个名字还是在他的嘴边消失了。   年轻人尽管一声不响地待着,却像是在等候什么,看来他把能在“骄傲骑士”客店附近尽可能多待一会儿看作是一种幸福。罗贝尔·布里凯试着谈谈这个小伙子曾经一度有希望跟他一起去从事的那趟旅行。   雅克·克莱芒一听谈到空间和自由这些字眼,眼睛就闪出亮光。   罗贝尔?布里凯谈到在他刚去过的那些地方,剑术非常受重视,他还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还学回来几手绝招。   这使雅克处在危险的境地。他要求见识见识这些招数。希科用他的长胳膊在这个小修士的胳膊上比划了那么几下。不过,希科的所有这些殷勤表示没有能够软化小克莱芒的固执。克莱芒一边抵挡他的朋友罗贝尔·布里凯师傅露给他看的那几个招数,一边仍旧对他上这个市区来干的事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希科虽然很气恼,但是还能控制住自己,他决定试试诬陷这个办法。诬陷是为了要不管什么性格的女人、孩子和下属说出来而发明的一种十分顶用的办法。   “不要紧,小伙子,”他仿佛又回到他一开始的想法上,说,“不要紧,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修士,可是你上客店去,而且还是个什么样的客店!在这种客店里可以找到漂亮的贵妇人,你在能望见她们影子的窗子前面出了神,站住不走了。小伙子,小伙子,我要告诉莫德斯特长老。”   这一下打中了,比希科原来想象的还要打得中,因为他一开始没有料到这个伤口会有这么深。   雅克像一条被人踩着的蛇那样转过身子去。   “这不是真的!”他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说,“我不看女人!”   “不,不,”希科继续说,“正相反,你从‘骄傲骑士’出来的时候,那儿正有一个漂亮的贵妇人,而且你还掉过头去看她;我知道你曾经在塔角楼等她,我还知道你跟她谈过话。”   希科在用话套他。   雅克克制不住了。   “当然,我跟她谈过话!”他大声说,“跟女人谈话难道是一件罪孽吗?”   “如果跟女人谈话不是出于本人主动,不是受了撒旦的诱惑,那就不是罪孽。”   “撒旦跟这一切毫无关系。我确实有必要跟这个贵妇人谈话,因为有人派我送一封信给她。”   “是莫德斯特长老派你去的吗?”希科大声说。   “是的,现在您向他告状去吧!”   希科一下子目瞪口呆了,他在暗中摸索,觉得这些话像一道电光穿过他脑子里的黑暗。   “啊!”他说,“我早已知道了,我。”   “您知道什么?”   “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   “我连我自己的秘密都不告诉人,别人的秘密我更有理由不告诉人了。”   “是的,不过这是对我。”   “为什么是对您?”   “我是莫德斯特长老的朋友,再说,我……”   “还有什么?”   “我,我已经先知道了你可能对我说的那一切。”   年轻的雅克瞧瞧希科,带着不相信的笑容摇了摇头。   “好吧,”希科说,“你要不要我把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说给你听听?”   “我很愿意,”雅克说。   希科作出一番努力。   “首先,”他说,“这个可怜的博罗梅……”   雅克的脸变得阴沉了。   “啊!”小伙子说,“如果我在那里的话……”   “如果你在那里?……”   “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你会保护他,对付他跟他们吵架的那些瑞士兵.”   “我会保护他对付任何人。”   “那他就不会被杀死了?”   “或者我和他一起被人杀死。”   “总之,你没有在那儿,因此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家下等客店里断气了,临断气时说出了莫德斯特长老的名字?”   “是的。”   “因此,有人通知了莫德斯特长老?”   “一个吓坏了的人,到修道院来告警。”   “莫德斯特长老派人抬来他的轿子,赶紧去‘丰收角’?”   “您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啊!你还不了解我,孩子。我,我多少有点是巫师。”   雅克朝后退了两步。   “还不止这些,”希科继续说,他一边说,一边在他自己的话的启示下,越来越清楚了,“在死人的衣袋里找到了一封信。”   “找到了一封信,一点不错。”   “莫德斯特长老就派了他的小雅克把这封信送给收信人。   “是的。”   “小雅克立刻跑到吉兹府。”   “啊!”   “到那儿没有找到人。”   “善良的天主!”   “只找到德·梅纳维尔先生.”   “天哪!”   ‘这个德·梅纳维尔先生把雅克领到‘骄傲骑士’客店。”   “布里凯先生,布里凯先生,”雅克叫道,‘如果您知道这个……”   “哟!见鬼!你看得很清楚,我知道!……”希科大声说,这个对他说来如此重要的谜,他终于剥去了在一开始裹着它的那些神秘的外衣,见到了谜底,因此他感到扬扬得意。   “那么,”雅克接着说,“布里凯先生,您看得很清楚,我没有罪!”   “不,”希科说,“虽然你在行动上,或者在玩忽职守上没有罪,可是你在思想上是有罪的。”   “我!”   “当然,你觉得公爵夫人非常美丽。”   “我!!”   “你还转过头去隔着玻璃窗看她。”   “我!!!”   年轻修士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   “这倒是真的,她真像我母亲床头的圣母马利亚。”   “啊!”希科低声说,“不好奇的人会错过多少机会啊!'从这时候起,小克莱芒就处在他的摆布下,他让小克莱芒把他自己刚讲过的一切重新讲了一遍,不过,这一遍里面有些细节是他原先不可能知道的。   “你瞧,”希科在克莱芒讲完以后说,“你那个博罗梅兄弟是个多么蹩脚的剑术教师啊!”   “布里凯先生,”小雅克说,“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   “不应该,不过,得承认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博罗梅的剑术比杀他的那个人差得多。”   “这倒是真的。”   “现在,我要对你说的说完了。晚安,我的小雅克,回头见,如果你愿意……”   “愿意什么,布里凯先生?”   “好吧,以后由我来教你剑术。”   “啊!那太好了。’   “现在,小伙子,你走吧,因为修道院里的人在焦急地等着你。”   “这倒是真的,布里凯先生,谢谢您提醒我这件事。”年轻修士勿匆走了。   希科把他的交谈者打发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从他口里套出了他要知道的一切,另一方面,还剩下一些情况需要去了解。因此他迈开大步回到自己家里。轿子、轿夫和那匹马仍旧停在“骄傲骑士”门外。他悄悄地回到他的檐槽上。   座落在他的房子对面的那所房子仍旧有灯光。   从这时候起,他的目光就仅仅望着这所房子,不再朝别的地方看了。   一开始他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埃尔诺通走过来走过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接着他看见轿子回来,看见梅纳维尔走掉。最后他看见公爵夫人走进埃尔诺通在里面已经等得急死了的那间屋子。埃尔诺通跪倒在公爵夫人面前,公爵夫人把白皙的手伸给他吻。   接着,公爵夫人扶起年轻人,让他到一张摆满精美菜肴的桌子前面,坐在她对面。   “真奇怪,”希科说,“一开始像是策划阴谋,结尾却像是爱情的幽会!……对,”希科继续说,“可是谁给他的这个爱情的幽会呢?德·蒙庞西埃夫人。”   接着,他心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念头。   “啊!啊!”他咕哝道。   “我完全赞同您对付四十五卫士的计划;不过,请允许我告诉您,亲爱的妹妹,您给这些家伙的荣誉.他们不配。”   “见鬼!”希科大声说,“我又回到我头一个想法:这不是爱情,这是阴谋。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爱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让我们监视公爵夫人的爱情。”   希科一直监视到夜里十二点半。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重新上了轿子,埃尔诺通呢,用披风遮住脸,逃走了。   “现在,”希科一边下楼,一边低声说,“这个可能为德·吉兹公爵摆脱王储地位的亲王的死亡机会是什么机会呢?人们以为已经死掉,可是仍然活着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呢?见鬼,我很可能已经找到踪迹了!”         八十五德·儒瓦约兹红衣主教      青年人不论是行善还是作恶总是固执倔强的,这和成年人的坚定果断具有同等价值。   这种力求做好事的固执会产生伟大的行动,使刚开始进入生活的人产生一股力量,使他自然而然地干出什么英雄业绩来。贝亚尔和迪盖克兰就是这样成为伟大的统帅的,可他们曾经是从来未曾见过的脾气最坏、最不好对付的孩子;那个牧猪人,他的天性使他成为蒙达尔特的猪倌,他的才华却使他成为赛格斯特五世,他就是这样成为一位伟大的教皇,而他曾经一味固执,不好好干他放猪的活儿。   最坏的斯巴达式的性格,在以固执的虚伪作假和残忍无情作为开始以后,就是这样朝着英雄主义的方向发展。   我们在这里仅仅要描绘一个普通人,然而,不止一个传记作者曾经在二十岁的亨利·德·布夏日的身上发现过成为伟大人物的条件。   亨利在爱情方面和要求脱离尘世方面都表现得很固执。由于他的哥哥的请求和国王的要求,他单独一个人待了几天去考虑他那个不变的想法;后来,他的这个想法越来越坚定了,有天早晨,他决定去拜访他的哥哥红衣主教,这位红衣主教是一个重要人物,二十六岁就已经当了两年红衣主教,他是靠了他的高贵的出身和过人的智力,从纳尔榜总主教的职位提升到教士荣誉的顶点的。 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我们为了消除亨利·德·瓦罗亚对西拉的怀疑,曾经把他领上场过。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年轻而又经常出入社交界,相貌英俊而又才气横溢,是当时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就其天性来说是野心勃勃的,不过,深谋远虑和所处的地位使他变得谨慎小心,他能够把“没有什么事太过分”作为自己纹章上的铭言,并且证明他的铭言是对的。   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在所有的廷臣中间—他首先是一个廷臣—也许是唯一能使自己成为宗教和世俗的两种王位的双重支持者,结果是他作为法兰西贵族和教会之长,塞格斯特教皇像亨利三世一样保护他,亨利三世也像塞格斯特一样保护他。他在巴黎是意大利人,在罗马是巴黎人,在任何地方他都是又气派又能干。   只有海军大元帅孺瓦约兹的剑能在天平上为后者增加更大的重量,不过,人们从红衣主教的一些微笑上看得出,如果说他缺少他的哥哥尽管非常文雅、一双手臂却使唤得很好的那些沉重的世俗武器,他却善于使用、甚至滥用教会的君主交给他的教权的武器。   红衣主教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很快就富了起来,最初是靠他本人的家产,接着是靠各种俸禄。在那个时代,教会拥有财产,甚至拥有很多财产,这些财富耗尽以后,它知道哪里有财源―今天已经干涸了―可以恢复他们的财富。   弗朗索瓦·德·儒瓦约兹因此生活过得非常豪华。他把军人家庭的自豪留给他的哥哥,自己的候见厅里挤满了神父、主教、总主教,他有他的特长。一旦当上了红衣主教,他成了教会之长,而且因此地位就高出于他哥哥,他用上了意大利式的年轻侍从和法兰西式的卫士。不过,这些卫士和这些年轻侍从对他说来,只不过是他为了享受自由的一种比较好的手段。他经常让他的年轻侍从和卫士排列在一乘大轿子周围,他的秘书的戴着手套的手从轿帘里露出来,而他自己呢,戴着假发,围着巨大的绉领,脚登一双响声使他打心里感到高兴的骑士靴子,就这样乔装改扮,骑着马,背着剑,在全城乱跑。   红衣主教受到非常大的尊敬,因为人的好运气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具有吸引力,而且仿佛仅仅是由一些带钩的原子组成似的,把别人的好运气都钓过来,像卫星一样跟自己的好运气连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父亲的光荣的姓氏,他哥哥安纳新近获得的前所未有的声誉,都把它们的光辉投射到他的身上。另外,因为他严格地遵循这么一个信条:隐瞒自己的生活,显露自己的才华,所以人们只看见他好的方面;甚至在他的家庭里,他也给看作一位非常伟大的人,这是许多帝王享受不到的幸福,尽管他们荣誉满身,戴着全国人民加在头上的王冠。   德?布夏日伯爵在对他的哥哥作了解释,跟法兰西国王交谈以后,就走到这位高级教士这儿来躲避。不过,正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他耽搁了几天,这是为了服从他的哥哥和他的国王的命令。弗朗索瓦住在巴黎旧城的一所华丽的府邸里。这所房子的无比宽敞的院子里经常被骑马的人和轿子挤得满满的。但是,这位高级教士的花园紧挨着河岸,他听任他的那些院子和候见厅挤满奉承者;有一道边门通着河岸,在这道门旁边有一条小船可以悄悄地载着他愿意走多远就走多远,愿意走多慢就走多慢。人们常常等候这位高级教士总是白等,作为不接见的借口有时是身体不适,有时是正在作严肃的忏悔。这里成了法兰西国王的美好城市中的意大利,塞纳河环抱着的威尼斯。   弗朗索瓦很自豪,可是一点也不自负。他爱他的朋友如同兄弟,爱他的兄弟几乎也跟爱他的朋友一样。他比德?布夏日大五岁,不论是好主意还是坏主意,不论是钱袋还是微笑,他都毫无保留地给德·布夏日。   可是,他穿红衣主教服穿得非常气派,德·布夏日觉得他英俊、高贵,还觉得他几乎有点令人生畏,因此,对他比对他们两人的哥哥也许还要尊敬。穿着漂亮的护胸甲,佩带着时髦军人的那些装饰品,亨利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爱情告诉安纳,但是他甚至连忏侮都不敢向弗明索瓦忏悔。   然而,德·布夏日朝红衣主教府走去的时候,他的决心是已经下定了。他首先坦率地跟听忏悔神父交谈,然后是跟朋友交谈。他走进院子,这时有几个贵族请求接见却没有得到允许,正疲乏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他穿过一间间候见厅,一间间客厅,然后又穿过一间间套房。有人正像告诉别人那样告诉他,说他的哥哥正在与人会谈。不过,却没有一个仆人想到在德·布夏日面前关上房门。   德·布夏日就这样穿过所有的套房,一直来到花园。这是一座真正的罗马高级教士的花园,大树成荫,空气新鲜,花香扑鼻,就像今天的庞菲勒别墅或者博尔盖斯官一样。   亨利停在一片树丛下,这时河边的栅栏门在铰链上转动了,一个全身裹在一件棕色大披风里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像是年轻侍从的人。这个人看来正陷在自己的梦想中,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亨利,连忙溜进大树中间,避免让德·布夏日或者任何人看见。   亨利没有注意到这个偷偷进来的人,他转身过来才看见这个人走进了套房。   等了十分钟以后,他也想到要进去问问一个跟班,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的哥哥,这时候一个仆人好像在找他,看见了他,就走向前来请他上书房去,红衣主教在那儿等他。   亨利接受了这个邀请,却走得很慢,因为他猜到会有一场新的斗争。他看见了他的哥哥红衣主教,一个随身仆人正在服侍他穿上一套高级教士服,这套高级教士服也许有点世俗,可是很雅致,而且特别合身。   “您好,伯爵,”红衣主教说,“我的弟弟,有什么消息吗?”   “关于我们家庭的消息非常好,”亨利说,“您知道,安纳在安特卫普的撤退中赢得了荣誉,他活着。”   “感谢天主!您也平安无恙吗,亨利?”   “是的,我的哥哥。”   “您瞧,”红衣主教说,“天主在我们身上有他的安排。”   “我的哥哥,我深深地感谢天主,我已经计划好,准备献身为他服务。因此,我来向您严肃地谈谈我这个计划,我觉得它已经成熟,我以前也对您提起过几句。”   “您还想着这个吗,德·布夏日?”红衣主教说,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表明儒瓦约兹将要有一场战斗要应付。   “还想着,我的哥哥。”   “不过,这不可能,亨利,”红衣主教继续说,“不是有人已经跟您说过了吗?”   “我没有听见别人对我说的话,我的哥哥,因为有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我心中说话,阻止我去听任何要我背离天主的话。”   “您不是不懂得尘世的事情,我的弟弟,”红衣主教用最严肃的声调说,“竟会相信这个声音真是天主的声音。正相反,我可以肯定,跟您说话的是一种十足世俗的感情。天主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因此不要滥用他的神圣的名义,尤其是不要把上天的声音跟尘世的声音混在一起。”   “我没有混在一起,我的哥哥,我只是想说,有样无法抗拒的东西把我拉向僻静和孤独。”   “好极了,亨利,我们回到正确的措词上来。好吧,我亲爱的,瞧,应该这么办;我要记下您的话,把您变成一个最幸福的人。”   “谢谢!啊,谢谢,我的哥哥!”   “听我说,亨利,应该带上钱和两个侍从,像适合我们这种家族的子弟那样,到整个欧洲去旅行。您将看到一些遥远的国家,看到鞑靼,甚至俄罗斯,还有拉普兰人,这个太阳从来照不到的神话般的民族,您可以沉浸在您的思想中,直到那在您心里生长的折磨您的苗子消灭掉,或者得到满足……到那时您再回到我们这儿来。”   亨利原来坐着,这时站了起来,神色比他哥哥还要严肃。   “您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说,“大人。”   “请原谅,亨利,您刚才说到僻静和孤独。”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可是我说僻静和孤独,是指去隐修院,而不是去旅行。旅行,那还是享受生活,而我,我几乎是想去死,如果不死,至少也让我尝一尝死的滋味。”   “这是个荒谬的想法,请允许我对您说,亨利,因为说到底,任何想离群独居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孤单的。不过,好吧,就到隐修院吧。嗯,我明自您上这儿来是为了跟我谈这个计划。我认识一些非常有学问的本笃会修士、一些很聪明的奥古斯丁会修士,他们的隐修院是愉快的,开满花的,既安逸,又舒适。在科学和艺术的工作中间,您将过上有趣的一年,跟一些有教养的人在一起,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玷污自己,如果一年以后,您还坚持您的计划,好吧!我亲爱的亨利,我决不再反对您,我自己会为您打开那扇把您愉快地引向永福的大门。”   “您显然没有理解我,我的哥哥,”德·布夏日摇着头回答,“或者不如说,是您过人的智慧不愿意理解我。我所希望的不是偷快的生活,舒服的隐退,而是严峻的、毫无乐趣的、死气沉沉的隐修院生活。我一定要发我的愿心,这愿心留给我的全部消遣只有一个坟墓需要发掘,只有一篇很长的经文需要念。”   红衣主教皱紧眉头,从座位上立起来。   “是的,”他说,“我已经完全理解,我试着用我的不带夸夸其谈,不带雄辩论证的反对来战胜您的疯狂决定。但是,您在逼我,那就听我说吧。”   “啊!我的哥哥,”亨利沮丧地说,“请不要试图说服我,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弟弟,我首先以天主的名义对您说话。您说这个粗暴的决定来自天主,这是对天主的冒犯;天主不接受不加考虑的轻率牺牲。您是软弱的,既然您遇到头一个痛苦就被它打垮,天主怎么能感谢您献给他的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价值的牺牲呢?”   亨利动了一下。   “啊!我不愿意再迁就您,我的弟弟,您不迁就我们中间的任何人,”红衣主教继续说下去,“您忘记您会给我们大哥,给我带来的悲伤……”   “请原谅,”亨利打断对方的话说,他两颊涨得通红,“请原谅,大人,为天主服务难道是这样可悲,这样可耻的一种职业,会让全家人感到悲哀吗?您,我的哥哥,我在这间屋里看见了您的画像,您戴着这些金饰、这些钻石,穿着红袍,难道您不是咱们家族的光荣和快乐,尽管您选择了为天主服务,正像我的大哥选择了为尘世的国王服务。”。   “孩子!孩子!”红衣主教不耐烦地大声说,“您简直让我相信您是昏了头。怎么!您拿我的家跟隐修院相比,拿我的一百名仆人、我的马夫、我的绅士、我的卫士跟隐修院里仅有的武器和仅有的财富小静修室和扫帚相比。您是不是精神错乱了?您刚才不是说过,您拒绝绘画、贵重器皿、排场和热闹这些在我是必需的多余之物?难道您像我一样有这个需求和企望,想把圣彼埃尔的三重冕加在自己的头上吗?这是一项职业,亨利;我们奔波,我们竞争,我们生活;可是您!您,您要的是矿工的镐,是苦修会会士的锹,是掘墓人的坟;不再要空气,不再要欢乐,不再要希望。而这一切,我为您作为一个男子汉感到脸红,这一切是因为您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不爱您!真的,亨利,您损害了您的家族!”   “我的哥哥!”年轻人大声说,他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里闪出阴郁的火光,“您是不是宁愿我用手枪把我的脑袋一枪打烂,或者是宁愿我利用我享有佩剑的荣誉,把它朝我的心口刺进去。哟;大人,您是红衣主教,教会之长,那扰请您赦免我这种死法犯下的罪。事情很快就可以完毕,甚至您来不及结束这个丑恶、丢脸的想法:我辱没我的家族:感谢天主,儒瓦约兹家族永远不会有人这样做。”   “好啦,好啦,亨利!”红衣主教把弟弟拉到身边,一边拥抱他,一边说,“好啦,受到人人喜爱的,我亲爱的孩子,忘掉吧,对爱你的人们宽大吧。我作为利己主义者请求您,你听着:真是世上罕有的事,我们全都很幸运,有的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有的得到天主大量赐给我们的各种恩惠。因此我求您,亨利,不要把退隐这致命的毒药撒在你家族的欢乐上。请想想我们的父亲会因此而痛哭,请想想我们大家的额头得永远抹不掉你为我们带来的哀痛的阴云。亨利,我恳求你作出让步。隐修院对你没有一点好处。我不对你说,你将死在那里,因为你,不幸的人,也许会用一个,唉!太容易理解的微笑回答我。不,我要对你说,隐修院比坟墓还要有毁灭性。坟墓只是毁灭生命,而隐修院却消灭智力。隐修院使人低下头,而不是使人抬起头来望着上天。拱顶下的潮气一点一点地进入血液,一直渗入骨髓,把隐修的人变成修道院里的又一座花岗石雕像。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你可要当心;我们只有很少的几年,我们只有一个青春。好吧,美好的青春年代也将过去,因为你是在极度的痛苦的支配下。可是到了三十岁,你将成为一个男子汉,壮年的精力产生了,它将把你剩下的已经减弱了的痛苦全部卷走,到那时你将希望重新生活,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那时候的你是忧郁的,相貌变丑了,而且体弱多病,你的心再也不会有热情‘你的眼晴再也不会有光彩,你去找的那些人都将躲开你,像躲开粉饰的坟墓一样。任何人的眼睛都害怕看到它那黑暗的深处。亨利,我出于友爱,出于慎重,跟你谈话。听我的吧。”   年轻人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红衣主教希望自己已经感动了他,已经动摇了他的决心。   “来,”他说,“试试看再想别的办法;亨利,这支你在心上拖着的毒标枪,你就把它带到各地去吧,带到热闹的场合中去,带到欢乐的场合中去,你带着它坐下来参加我们的盛宴,学学那受伤的小鹿,它穿过矮树林,穿过荆棘丛,企图把留在伤口上的箭从它的胁部擦掉;有时候,箭会掉下来的。”   “我的哥哥,求求您,”亨利说,“请不要再坚持了,我向您提出的要求决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仓促的决定,而是长时间痛苦的决心的结果。我的哥哥,我以天主的名义恳求您,答应我的请求吧。”   “好吧,你请求什么,说说看?”   “一张特许证,大人。”   “干什么?”   “缩短我的初修期。”   “啊!我懂了,德?布夏日,甚至你的严格作风也是上流社会的,可怜的朋友。我知道你要对我说出的理由。啊!对,你确实是我们这个上流社会的人;你像那些自愿入伍的年轻人,他们喜欢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但是不喜欢干挖战壕的活儿,不喜欢打扫帐篷。有办法,亨利,太好了,太好了!”   “这张特许证,我的哥哥,这张特许证,我跪下求您。”   “我答应给你,我这就给罗马写信。回信得一个月。不过,为了交换,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等回信的一个月里,不拒绝出现在您面前的任何一种快乐。如果在一个月以后,您还坚持您的计划,亨利,好吧,我会亲手把这张特许证交给您。现在,您满意了,再没有什么要求了吧?”    “没有了,我的哥哥,感谢您。不过,一个月太久了,拖这么久,我实在受不了!”   “现在,我的弟弟,为了开始让您消遣一下,您愿意跟我一起用早餐吗?今天早上我有很好的客人了。”   这位高级教士开始露出了微笑,即使是亨利三世的宠臣中最热衷社交生活的人也会羡慕他微笑的神情。   “我的哥哥……”德·布夏日想推辞。   “我不允许推托。您在这儿只有我,因为您刚从弗朗德勒来,您的房子大概还没有布置好。”   红衣主教说到这里站起来,撩起一幅门帘,门帘里面是一间陈设豪华的大书房。   “来,伯爵夫人,”他说,“让我们说服德·布夏日先生留下来跟我们待在一起。”   但是,就在红衣主教撩起门帘的时候,亨利看见跟着绅士从河边栅栏门进来的年轻侍从半躺在靠垫上。这个年轻侍从,甚至在高级教士说出他的性别以前,亨利就已经认出是个女人。一股近乎突然产生的惊愕、近乎无法克制的恐俱攫住了他,当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红衣主教过去伸手要把那个漂亮的年轻侍从领过来的时候,亨利·德·布夏日冲出套房,因此,等到弗朗索瓦把这个笑眯眯,满怀希望准备将一个灵魂带回尘世的贵妇领过来,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弗朗索瓦皱紧眉头,在一张放满文件和信札的桌子前面坐下来,匆匆写了几行字。   “请打一打铃,亲爱的伯爵夫人,”他说,“您手就在铃上。”   年轻侍从按铃。   出现一个心腹仆人。   “让信使立刻骑马出发,”弗朗索瓦说,“把这封信送到蒂埃里城堡交给海军大元帅。”   八十六 得到了奥里依的消息      第二天,国王正在卢佛宫里和财政总监一起处理公务,有人来禀报说,兄弟中排行最大的德·儒瓦约兹先生刚刚到达,他从蒂埃里城堡来,带来了德·安茹公爵先生的一封信,在大接见厅等候接见。   国王连忙放下工作,去迎接这位如此亲爱的朋友。   许许多多官员和廷臣挤在接见厅里,王太后这天晚上在她的侍从女伴的簇拥下也来了,而这些侍从女伴又像一个个太阳似的,周围老有卫星卫护着。   国王伸手给儒瓦约兹吻,然后很得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亨利·德·布夏日站在入口的门角,在他往常站的位置上,一丝不苟地履行他值勤的职责。   国王朝他和蔼地点点头,向他致谢和打招呼,亨利深深地鞠躬行礼作答。   儒瓦约兹看见这默契的致意,也转过头去,不过他因为怕有失礼仪,没有过于明显地向弟弟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朝弟弟微微一笑。   “陛下,”儒瓦约兹说,“德·安茹公爵派我来晋见陛下,他刚从安特卫普的征程归来。”   “我的弟弟身体好吗,海军元帅先生?”国王问,   “就他心情允许的情况来说,陛下,他身体很好,不过,我不想向陛下隐瞒,王爷看来很痛苦。”   “他遭到不幸以后,也许应该散散心吧,”国王说,能这么装出同情的样子来宣布他弟弟的吃败仗,他感到很开心。   “我想是这样,陛下。”   “海军元帅先生,我听说败得很惨。”   “陛下……”   “不过,多亏了您,大部分军队得救了。谢谢,海军元帅先生,谢谢。可怜的德·安茹先生不希望见见我们吗?”   “十分希望,陛下。”   “那么,我们去看他。您赞成这个意见吗,夫人?”亨利转过身去对卡特琳说。   她的心里非常痛苦,但仍然隐忍着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   “陛下,”她回答,“我原想单独去看我的儿子,不过,既然陛下垂允和我一起去表示这充满友爱的心意,这次旅行一定会是十分愉快的。”   “你们也和我们一起去,先生们,”国王对那些廷臣说,“我们明天出发,我要在莫城过夜。”   “陛下,我这就去把好消息通知王爷吗?”   “不!这么早就离开我,海军元帅先生,不!我知道一个儒瓦约兹是会叫我的弟弟喜欢,:是他希望见到的,可我们有两个儒瓦约兹哪……感谢天主!……德·布夏日,请您出发到蒂埃里城堡去。”   “陛下,”亨利问,“向德·安茹公爵大人通知陛下驾临的消息以后,我能回巴黎吗?”   “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德·布夏日,”国王说。   亨利鞠了一个躬,朝门口走去。幸好儒瓦约兹一直在瞧着他.“陛下,您能允许我去跟我的弟弟说一句话吗?”他问。   “去说吧。不过是什么事?”国王放低声音问道。   “是这么回事,他想催马飞奔去执行任务,又催马飞奔赶回来,这会妨碍我们的计划,陛下,也会妨碍红衣主教的计划。”   “去吧,去吧,代我去劝劝这个疯狂的情人。,   安纳连忙去追弟弟,在前厅赶上了他。   “嗯,”儒瓦约兹说,“您急着要出发,亨利?”   “是的,我的哥哥。”   “是因为您想尽快回来?”   “是这样。”   “您不打算在蒂埃里城堡多待些时间?”   “尽可能少些。”   “为什么?”   “他们都在那儿寻欢作乐,哥哥,那不是我待的地方。”   “刚好相反,亨利,正因为德·安茹公爵大人要在城堡里大摆酒筵,您就该留在蒂埃里城堡。”   “这对我是不可能的,我的哥哥。”   “就为了您避静的打算和苦修的计划?”   “是的,我的哥哥。”   “您曾经向国王要求一张特许证?”   “谁对您说的?”   “我知道。”   “不错,我请求过。”   “您不会得到。”   “为什么,我的哥哥?”   “因为国王不愿意失去像您这样的一个仆人。’   “我的红衣主教哥哥要做陛下不愿意做的事。”   “这一切,为了一个女人!”   “安纳,我求求您,别再坚持了。”   “啊!您放心,我以后不再提了。不过,只此一次,让我们直截了当地说,你动身去蒂埃里城堡;好吧,我希望您在我的套房里等着我,不要随着自己高兴,匆匆赶回来。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生活了,您要理解,我需要和您再待在一起。”   “我的哥哥,您,您到蒂埃里城堡去是为了取乐。我的哥哥,如果我留在蒂埃里城堡,会败坏您的兴致的。”   “啊!不会的!我,我顶得住,我的脾气好极了,一定能战胜您的忧郁。”   “我的哥哥……”   “对不起,伯爵,”海军元帅专横地坚持说,“我在这儿代表我们的父亲,命令您在蒂埃里城堡等我。您在那儿将找到我的套房,我的套房就是您的套房。它在底层,朝向花园。”   “如果您命令,我的哥哥……”亨利顺从地说。   ‘是希望还是命令,伯爵,您愿意怎样说都可以,但是必须等我。”   “我将顺从,我的哥哥。”   ‘我相信您不会怨我,”儒瓦约兹把年轻人紧紧抱在怀里,说。年轻人也许带点恼恨的情绪从这兄弟友爱的拥抱中挣扎出来,吩咐牵他的马过来,立刻出发到蒂埃里城堡去。   他像受到挫折的人那样,怒气冲冲地赶路,也就是说,拚命地朝前奔。   当天晚上,在夜幕降临以前,他爬上蒂埃里城堡座落的那个山冈,山脚下是马恩河。   他的名字使得亲王居住的这座城堡的一道道门都为他打开,但是一个多钟头以后他才受到召见。   有人说亲王在他的套房里,也有人说他正在睡觉,而贴身仆人料想他在演奏乐曲。   不过,仆人中没有一个人作出肯定的回答。   亨利坚决要求接见,因为在那以后他就可以不再去想国王交办的事,把全部时间沉浸在他的悲伤里了。   由于他的坚决要求,而且人家都知道他和他的哥哥是公爵最亲近的人,所以请他走进二层楼上的一间客厅里,亲王终于同意在那儿接见他。   半个钟头过去,夜幕不知不觉地从天空降下。   德·安茹公爵拖着脚走的沉重脚步声从长廊里传来。亨利熟悉这个脚步声,准备好按惯常的礼节行礼。   可是,亲王显得非常匆忙,很快地就来见他的使臣,免去这些繁文褥节,握住他的手,拥抱他。   “您好,伯爵,”亲王说,“为什么要麻烦您来探望一个可怜的战败者?”   “王爷,国王派我来通知您,他非常希望见到殿下,为了让劳累的殿下得到休息,陛下要来迎接殿下,至迟明天驾临蒂埃里城堡。”   “国王明天来!”弗朗索瓦显出不耐烦的神气,大声嚷道。不过,他很快地又镇静下来,说:   “明天,明天!不过,说真的,不论是城堡里还是城里,都来不及做好迎接陛下的准备。”   亨利像任何传达命令而没有评论命令的任务的人那样,鞠了一个躬。   “国王陛下和王太后陛下急于要见到殿下,不可能想到这些不便。”   “好吧,好吧,”亲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得抓紧时间。我不管您了,亨利;谢谢您来得这样迅速,因为我看得出您跑得很快,去休息吧。”   “殿下没有别的命令要我去传达吗?”亨利恭敬地问。   “没有。去睡觉吧。在您屋里会有人侍候您,伯爵。今天晚上我已经没有公务,我身体不舒服,心神不安;我胃口不好,睡不着觉,弄得我生活过得很不愉快,您也能理解,我不让任何人参与。对了,您听到那个消息吗?”   “没有,大人,什么消息?”   “奥里依给狼吃了……”   “奥里依!”亨利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啊!是的……给吃了!……很奇怪,任何接近我的人都死得不好:晚安,伯爵,好好去睡吧!”   亲王匆匆地走了。   八十七 怀疑      亨利下了楼,在穿过一间间接见厅时,遇见许多他认识的军官,他们朝他跑过来,非常友好地提出领他到他哥哥的坐落在城堡一个角落的套房去。   公爵在儒瓦约兹逗留蒂埃里城堡期间,给他住的是图书室。两间摆着弗朗索瓦一世时代家具的客厅互相连着,通向图书室,这间图书室朝着花园。   儒瓦约兹生性懒散,但是非常有教养,他让人把他的床放在图书室里,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知识,一开窗就可以享受到大自然。出类拔萃的人体构造需要更加完备的享受,清晨的微风、小鸟的歌唱或者花儿的芳香,给克莱芒·马罗的八行诗或者龙沙的颂歌增添了新的魅力。   亨利决定让样样东西都保持原样,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有他哥哥的那种充满诗意的享乐要求,正相反,这是因为他对一切全都不感兴趣,在这儿或者是在别处对他说来反正都一样。   但是,不论伯爵处在怎样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对国王或者法兰西王族的亲王们应尽的义务决不能忽视,所以他十分仔细地打听亲王回来以后住的那一部分城堡的情况。   命运在这方面给亨利送来了一个极好的导游。他就是那个年轻的掌旗官,在我们让我们的人物短暂停留的那个弗朗德勒小村庄里、他曾经冒失地把伯爵的秘密说给亲王听。亲王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亲王,因此,完全可以把情况提供给亨利。   亲王到蒂埃里城堡以后,首先是追求吃喝玩乐,热闹的场面,当时他住在宽敞的套房里,早晨和晚上接见来人,白天在森林里追捕野鹿,或者在花园里放鹰捉喜鹊。不过,奥里依的死讯不知道怎样传到亲王耳朵里,从此以后,亲王就躲到座落在花园中间的一所小屋里去。这所小屋是一个除了亲王府里的那些亲信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秘窟,它完全隐没在大树的枝叶丛中,仅仅在栽在小路边上巨大的千金榆上面,和透过茂密的绿篱露出一点光来。   亲王两天来一直躲在这所小屋里。不了解他的人说,是奥里依的死引起了他的悲伤,把他投入这种孤独里,了解他的人却认为他在这所小屋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以后总有一天会给人知道的恶毒勾当。这两个猜想似乎都有可能,因为每逢有公务要办或者有人来晋谒,需要亲王回城堡时,他显得好像很失望。因此,公务刚办完或者是晋谒刚一结束,他就立刻回到他的孤独中去,只有两个看见他出生的贴身老仆人侍候他。   “这么说,”亨利说,“亲王如果是这种心情,欢迎的盛会一定不会愉快了。”   “当然,”掌旗官说,“因为人人都会同情自尊心和感情受到伤害的亲王的痛苦。”   亨利不知不觉地继续打听,他对这些问题感到一种奇怪的兴趣。他曾经在宫廷里认识奥里依,又在弗朗德勒遇见过,如今奥里依死了;亲王向他宣布失去奥里依时态度是那么冷淡,还有据说亲王自从奥里依死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与一件神秘而险恶的阴谋有关,近来他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就是和这件阴谋叠连在一起。   “嗯,”他问掌旗官,“您说过,奥里依的死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亲王耳朵里的?”   “不知道。”   “不过,”他追问,“总有人讲过什么跟这件事有关的话吧?”   ‘啊!当然有,”掌旗官说,“不管是真是假,您也知道总有人会讲的。”   “那好,说说看。”   “有人说亲王在河边柳树下面打猎,跟别的猎人分开了,因为他干什么事都是凭一股冲劲,打起猎来是这样,做游戏是这样,打仗是这样,在痛苦中也是这样,总是不顾一切。突然人们看见他回来了,脸色十分惊慌。   “那些廷臣问他,他们以为只是碰到一件打猎中普通的意外事件。   “他手里拿着两卷金币。   “‘你们明白吗,先生们?’他说,声音发颤,‘奥里依死了,奥里依给狼吃掉了!'   “每个人都惊讶得叫起来。   “‘别不信,’亲王说,‘事情就是如此,不然的话就让魔鬼把我逮去。可怜的诗琴手,比起是个好骑士来,一向更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看来是他的马惊了,把他带走,他摔在一个泥坑里,摔死了。第二天两个旅人打这个泥坑旁边经过,发现一个给狼吃掉一半的尸首。证明事情的经过确实一点不假,而且强盗跟整个事情毫无关系的是这两卷金币,这两卷金币是他随身带着的,原封不动地给送回来了。’   “不过,因为没有人看见谁送回这两卷金币,”掌旗官继续说,“所以大家估计那两个旅人在河边遇见亲王,认出了他,把奥里依的死讯告诉了他,并且把两卷金币交给了他。”   “真奇怪,”亨利低声说。   “更加奇怪的,”掌旗官继续说,“是因为据说有人看见……这是真的?还是虚构?……亲王打开靠栗树那边的花园小门,从这道门好像有个人影子走了进来。亲王因此让两个人走进花园,可能就是那两个旅人。从那以后,亲王就搬到他的小屋里去住,我们只能偷偷看见他。”   “没有人见到过这两个旅人吗?”亨利问。   “我呢,”掌旗官说,“我去问亲王夜间守卫城堡的口令时,碰见过一个人,我觉着这个人不像是王府里用的人。不过,我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因为他一看见我就把头转了过去,并且把他那件齐膝紧身外衣上的风帽翻下来遮在眼睛上。”   “齐膝紧身外衣的风帽?”   “对了,这个人像一个弗朗德勒的庄稼汉,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想起我们在那边遇见时陪同您的那个人。”   亨利打了一个哆嗦。这个观察对他说来和这个故事在他心里引起而没有流露出来的、顽强执著的兴趣有关,他看见狄安娜和她的同伴被托付给奥里依,他也同样认为,向亲王报告可怜的诗琴手的死讯的那两个旅人是他认识的人。   亨利仔细地望了望掌旗官。   “您既然相信认出了这个人,您是怎样想的,先生?”他问。   “我是这样想的,”掌旗官回答,“不过我什么也不愿意肯定。亲王,毫无疑问没有放弃他对弗朗德勒的打算,因此他雇了一些密探,穿羊毛上衣的那个人就是个密探,在他兜圈子打听消息的时候,可能听到那个音乐家遭到的意外,同时送来了两个消息。”   “这很可能,”亨利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个人,您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干什么?”   “他沿着花坛旁边的树篱走―这道树篱打您的窗口可以看见―然后走到暖房去。”   “您说那两个旅人,因为您说他们是两个人……”   “据说有人看见进来两个人,我呢,我只看见一个,就是穿羊毛上衣的那个。”   “那么,照您说的,穿羊毛上衣的人住在暖房里?”   “很可能。”   “暖房里有一个出口?”   “是的,通城里,伯爵。”   亨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在整个这件神秘事件中,他好像有超人的视力,这些细节在表面上对他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具有极大的重要性。   就在这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两个年轻人在儒瓦约兹的套房里谈着,没有点灯。   伯爵赶路赶得很劳累,刚才讲给他听的这些奇怪事又使他头脑发胀,他没有力气对付这些奇怪事在他心中产生的激动情绪。他倒在他哥哥的床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好像布满了钻石的蓝天。   年轻的掌旗官坐在窗台上,他也很乐意地沉湎在心神的放松中,沉湎在青春的诗意中,沉湎在夜晚芬芳馥郁的凉爽空气带来的那种身心舒适的温柔的麻木状态中。   一片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花园和城市。一家家的大门都关上了,灯光渐渐地亮起来,远处的狗在窝里朝着晚上去关马厩的仆人乱吠。   掌旗官忽然站起来,用手做了一个注意的手势,身子俯到窗子外面,用短促而低沉的嗓音喊躺在床上的伯爵。   “过来,过来,”他说。   “什么事?'’亨利从沉思中猛地醒过来,问道。   “有人,有人。”   “什么人?”   “穿羊毛上衣的人,那个密探。”   “啊!”亨利从床边跳到窗子跟前,紧靠着掌旗官。   “瞧,”掌旗官接着说,“您看见那边的那个人吗?他沿着树篱走,别急,他就要再出现的,瞧,您看那块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那边,那边!”   “瞧见了。”   “他是不是阴森可怕?”   “阴森可怕,正是这样,”德·布夏日回答,他的心情也变得阴沉了。   “您相信他是密探吗?”   “我什么都不相信,又什么都相信。”   “瞧,他从亲王的小屋到暖房去了。”   “亲王的小屋在那边吗?”德·布夏日用手指指着那个陌生人出现的地方,问道。   “您礁瞧那树叶丛里闪烁的灯光。”   “怎么?”   “那是饭厅的灯光。”   “啊!”亨利大声叫道,“瞧,他又出现了。”   “对了,他一定是去暖房找他的同伴,您听见了吗?”   “什么?”   “钥匙开锁的声音。”   “奇怪,”德·布夏日说,“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事,可是……”   “可是,您却在哆嗦,是不是?”   “是的!”伯爵说,“这又是什么声音?”   他们听见了好像是敲钟的声音。   “这是亲王的侍从的晚餐钟声,您跟我们一起去用晚餐吗,伯爵?”   “不,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如果饿急了,我会叫人的。”   “别等饿急了,先生,还是跟我们大伙儿一起去高兴高兴吧。”   “不,不可能。”   “为什么?”   “亲王殿下几乎是命令我要在我住的地方吃饭,不过,我不要耽搁您……”   “谢谢,伯爵,晚安!好好监视我们的鬼魂。”   “啊!那当然,我向您保证,除非,”亨利继续说,他担心自已说得过了头,“除非我睡着了。这在我看来,比起监视那些鬼魂和密探来,更有可能,而且更有益于健康。”   “当然,”掌旗官笑了笑,说。   他向德·布夏日告辞。   他刚走出图书室,亨利就立刻跑进花园。   “啊!”他咕哝道,“是雷米!是雷米!在黑暗的地狱里我也认得出他。”   年轻人只觉得两个膝盖直打哆嗦,他用两只汗津津的手按在滚烫的前额上。   “我的天主!”他说,“该不是我可怜的脑子有毛病,产生了错觉?该不是我命中注定,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要不断地看见给我的一生留下如此深的印痕的这两个人吗?老实说,”他就像一个觉得必须说服自己的人那样继续说,“雷米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上这座城堡来,上德·安茹公爵的府邸来?他来这儿干什么?德·安茹公爵跟雷米有什么关系?最后,他怎么会离开狄安娜这个他永远不离开一步的伙伴?不对!这不是他!”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内心深处出于本能的信心重新战胜了怀疑。   “是他!是他!”他失望地低声说。他靠在墙上,才没有跌倒。这个占支配地位的、无法战胜的、凌驾其他想法之上的想法,终于表达出来了,忽然间刺耳的开锁声又响了,尽管这个声音几乎是很细微的,可是他过度兴奋的感觉却听到了。   年轻人全身上下一阵无法形容的哆嗦,他重新倾听。他周围是如此寂静,甚至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又过了几分钟,他还是看不见他等候的事情出现。   不过,虽然眼睛没有看见,耳朵却听见有人走过来了。他听见踩在沙子上的脚步声。   突然,那一排黑魆魆的小榆树篱的上边好像出现了凸出的东西。他在这黑黑的背景上似乎看见更黑的一小群人在动。   “现在他回来了,”亨利低声说,“他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他?”   这一小群人朝着有一块给月光照成银白色的空地的一边走来。   就在那个穿羊毛上衣的人朝着相反方向穿过空地时,亨利相信自己认出他是雷米。   这一回亨利看见两个影子,清清楚楚是两个,绝不会错。一阵致命的冷气直透他心窝,好像把他变成了大理石。两个影子尽管脚步坚定有力,却走得很快。前面走的那个穿着羊毛上衣,这一回出现跟前一回一样,伯爵完全相信自己认出他是雷米。   第二个影子给一件宽大的男人披风严严地裹着,怎么也辨不出是谁。   可是谁也不可能看清的这个穿披风的人,亨利相信自己猜出了是谁。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两个神秘人物刚在小榆树树篱后面消失,年轻人就跟着跑过去。他从一个树丛溜到另一个树丛,紧紧跟随着他要看清的那两个人。   “啊!”他边走边低声说,“我的天主,我没有弄错吧?这难道可能吗?”      八十八 确信无疑      亨利沿着小榆树树篱阴暗的那一面溜过去,不管是踩在沙子上,还是擦着枝叶,都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弄出一点响声。他必须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得留心自己,所以他不可能看得很清楚。然而,从身材、衣服和步态,他坚持相信自己认出这个穿羊毛上衣的人是雷米。   对这个人的同伴的一些简单的,但对他来说,比真实情况还要可怕的推测,在他脑海里产生了。   这条沿边上栽着小榆树树篱的路,它通到高大的荆棘树篱,通到把德·安茹公爵大人的小屋和花园的其余部分隔开的那一排杨树,而且那一排杨树像一道绿色的帷幕似的包围着它,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它就是完全隐没在城堡的偏僻角落,这绿色的帷幕中间。有几片美丽的水塘,有几处弯弯曲曲的小径从中穿过的阴暗的矮树林,还有一些上百年的老树,银色的月光像瀑布似的倾泻在这些大树的圆顶上,而树底下的阴影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   亨利走到这道荆棘树篱跟前,觉着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实说,像这样大胆地违抗亲王的命令,干出这样鲁莽的冒失事,这不是一个正直诚实的贵族的行为,而是一个卑鄙的暗探或者一个决心要走极端的嫉妒者的行为。   那个人在打开隔开大花园和小花园的栅栏门时,做了一个动作,使他的脸露了出来。这张脸正是雷米的脸。伯爵不再有顾虑,冒着一切可能遇见的危险,果断地走向前去。   门又关上了。亨利从横档上跳过去,继续跟踪亲王的这两个奇怪的客人。   这两个客人加快步子。   又有一件叫亨利吓了一跳的事。   公爵听见雷米和他的同伴在沙子上走动的响声,从小屋里出来。   亨利闪在一棵最粗的大树后面等着。   他看见雷米腰弯得很低地鞠躬,雷米的同伴行了一个女人的屈膝礼,而不是行的男人的礼节,公爵喜极欲狂,像对待一个女人那样,把胳膊伸给后者去扶着,除此以外,亨利什么也没有看见。接着,三个人朝小屋走去,消失在门厅里,门在他们身后又关上了。   “应该搞个水落石出,”亨利说,“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从那儿能看见每一个举动,自己却又不会被人看见。”   他选定坐落在小屋和贴墙的一行果树之间的一个树丛,树丛中间有喷泉在喷水,这是一个难以进入的藏身所在。喷泉四周围阴凉、潮湿,亲王决不致在夜间来看这喷泉和树丛的。   亨利藏在安置于喷泉之上的一尊雕像后面,因为底座高,所以他站得也很高,小屋的正面朝着他这个方向敞开着,因此,小屋里发生的事他都能看见。   因为谁也不能够,或者不如说,谁也不应该一直深入到这个地方来,所以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   一张桌子已经摆好,菜肴精美奢华,还有装在威尼斯玻璃瓶里的名酒.   在这张桌子前面只放了两把椅子,等候着两个人共餐。   公爵朝一把椅子走过去,放开雷米的同伴的胳膊,指着另一把椅子请他坐。公爵好像在请他脱掉披风。穿着披风夜间行路是很合适的,现在已经到达行路的终点,而终点又是一顿晚餐,披风就变得十分不合适了。   亲王请他脱掉披风的那个人把披风扔在一把椅子上,烛光没有留下一点阴影地照见一个女人苍自而具有庄严美的脸庞,亨利惊恐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   这是奥古斯丁大街的那所神秘房子里的贵妇人,弗朗德勒的女旅行者,总之就是那个目光宛如匕首猛刺过来致人死命的狄安娜。   现在她换了女人的服装,穿着一件锦缎连衫裙,脖子上、头发上和手腕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   这身打扮把她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如果没有从她的眼睛喷射出光芒,简直让人会认为是公爵使用了什么魔法召来的这个女人的影子,而不是这个女人本人。   亨利要不是他那双比大理石还凉的胳膊交叉着放在雕像上,有雕像支持着他,他早就翻倒在喷泉的水池里了。   公爵好像欣喜欲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他对面,几乎没有动一动她面前的菜肴的美若天仙的女人。时不时弗朗索瓦从桌子上伸过身子去吻他这个一言不发的脸色苍白的女客人的一只手。她对这些吻毫无知觉,就像她的这只手是用雪花石膏雕刻出来的,而她的这只手正像雪花石膏一样透明白皙。   亨利时不时地一阵哆嗦,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抹去额上往下滴的冷汗,他自己问自己: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公爵正尽一切努力,发挥他的全部口才,来使这个严峻的额头舒展开来。   公爵早已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所以只有雷米一个仆人侍候着这两个人。雷米时不时从他的女主人身后经过,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她,好像用这个接触来使她振奋起来,重新把她唤回到人世中来,或者不如说,唤回到目前这个处境中来。   年轻女人的脸上于是升起一片红晕,眼睛闪出炯炯的光芒,她微笑着,就像有个魔术师按了一下这个有智力的木偶的一个秘密的弹簧,使眼睛的机械装置产生光芒,使脸颊的机械装置产生红色,使嘴唇的机械装置产生了微笑。   接着她又重新一动不动了。   但是亲王朝眼前靠近,开始用充满热情的话来温暖他的新的被征服者。   狄安娜时不时朝对面墙上挂在亲王头的上方的一只豪华钓钟看看。她看上去好像在尽力克制自己,尽可能让嘴角保持着微笑,比较积极地参加谈话。   亨利藏在树荫下,他捶破了拳头,破口大骂,从天主创造的女人,一直骂到创造她们的天主。   他觉得,这个如此纯洁、如此严肃的女人,因为亲王是亲王,就这么粗鄙地委身于他,因为爱情在这座宫殿里镀上了一层金,就这么粗鄙地沉醉在爱情里.真是太可怕、太不公正了。   他对雷米的厌恶达到了这样强烈的程度,可以冷酷无情地剖开这个坏蛋的胸膛,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子汉的血和心。这顿对德·安茹公爵说来如此美妙的晚餐的时间,对亨利说来,是在极度的愤怒和鄙视中度过的。   狄安娜打铃。酒和殷勤话使亲王变得兴奋起来,他从桌子前面站起来,要去拥抱狄安娜。   亨利血管里的血一下子全都冻结了。他在身边寻找,看看有没有一把剑,在胸口寻找,看看有没有一把匕首。   狄安娜带着一种奇怪的,可以肯定直到当时任何一个人的脸上也不曾有过的微笑,拦住亲王过来。   “王爷,”她说,“请允许我在离开饭桌以前,跟殿下分享这只诱惑我的水果。”   她说着把手伸向一只金丝细工编织的篮子,篮子里盛着一只只鲜美的桃子,她从里面取了一只。   接着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精致的小刀,刀身是银的,刀柄是孔雀石的。她把桃子切成两半,一半递给亲王;亲王接住,贪婪地送到唇边,就像他是在吻狄安娜的嘴唇。   这个热情的动作对他自己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影响,以致他咬桃子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   狄安娜带着她那明亮的眼光和静止的微笑望着他。雷米背靠在一根雕花的木柱上,也带着阴沉的神情看着。亲王把手按在额头上,擦去刚淌出来的几滴汗,把他咬下的一块桃子吞下去。   这汗水毫无疑问是身体突然不舒服的症状。因为狄安娜吃另外一半桃子的时候,亲王把吃剩的他那半个桃子放在碟子里,使劲要站起来,好像是要邀请美丽的女客人跟他到花园里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狄安娜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扶着公爵伸给她的胳膊。雷米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特别是注视着亲王,新鲜空气使亲王的精神完全恢复了。   狄安娜一边走,一边拿一块金线绣花的手帕擦她的小刀子,然后把它放回到轧花皮的刀鞘里。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亨利躲藏的那个灌木丛跟前。亲王充满柔情地把年轻女人的胳膊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觉得好些了,”他说,“不过,我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脑子昏昏沉沉。我看我是爱得太厉害了,夫人。”   狄安娜摘了几朵茉莉花、一枝铁线莲和两朵美丽的玫瑰花,在雕像底座的一边种满了玫瑰花,亨利藏在雕像后面,吓得缩做一团。   “您在干什么,夫人?”亲王问。   “我常听人说,王爷,”她说,“花的香味是医治头晕最好的药方。我采一束花,是希望由我赠送的这束花能够产生我希望它产生的神奇作用。”   但是,她把花束并拢的时候,一朵玫瑰花掉在地上,亲王连忙殷勤地拾起来。   弗朗索瓦的动作是迅速的,然而还不是非常迅速,所以还让狄安娜有时间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金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在另外一朵玫瑰花上滴了几滴。   然后她接住亲王捡起来的那朵玫瑰花,插在她的腰带上。   “这一朵给我,”她说,“让我们交换一下。”   她把花束递给亲王,来交换她从亲王手里收到的那朵玫瑰花。亲王贪婪地接住花束,高兴地闻了一下,然后用胳膊搂住狄安娜的腰。可是,这个充满情欲的搂紧动作毫无疑问使弗朗索瓦的神志完全失常了,因为他双膝一弯,不得不坐到身边的草皮铺的长椅上。   亨利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两个人,不过他也在留神雷米。雷米正在小屋里等着这场戏的结束,或者不如说,正仔细地注视着这场戏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见亲王的双膝弯下去,就走到小屋门口。   狄安娜呢,她感觉到弗朗索瓦摇摇晃晃,她挨着他在长椅上坐下。   弗朗索瓦这一回头晕的时间比前一回长。亲王的头搭拉在胸前。看上去他的思路似乎中断了,几乎连对自己的存在的感觉也已经失去了,不过,他的手指在狄安娜的手上的抽搐动作,说明他出于本能地还在做着爱情的幻梦。   最后,他慢慢抬起头,嘴唇刚好处在和狄安娜的脸一个高度上,他一使劲,想去碰他的美丽的客人的嘴唇。可是年轻女人似乎没有看见这个动作,站了起来。   “您感到不舒服吗,王爷?”她说,“还是回屋里去吧。”   “啊!对,让我们回屋里去!”亲王喜不自胜地大声说,“对,走吧,谢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一回不是狄安娜靠在他的胳膊上,而是他靠在狄安娜的胳膊上;多亏了这么搀扶着,他才能方便地走路,而且好像忘记了发烧和头晕,突然一下子他挺直身子,几乎是出其不意地把嘴唇贴在年轻女人的脖子上。   狄安娜哆嗦了一下,仿佛她感觉到的不是一个吻,而是一把烧红的烙铁在烫她。   “雷米,拿蜡烛台来!”她大声喊道,“拿蜡烛台来!”   雷米立刻回到饭厅里,从小圆桌上拿起一只独放着的蜡烛台,凑近饭桌上的蜡烛把它点着,然后举着蜡烛台,急忙走到小屋门口。   “来了,夫人,”他说。   “殿下上哪儿去?”狄安娜问,她接过蜡烛台,把头转了过去。   “啊!上我屋里!……上我屋里!……您给我带路,是不是,夫人?”亲王兴奋地说。   “我很乐意,王爷,”狄安娜回答。   她把蜡烛台举得高高的,走在亲王前面。   雷米过去打开小屋深处的一扇窗子,风从窗外猛刮进来,刮得狄安娜手里举着的那根蜡烛像发了狂似的把火焰和烟全都冲到处在穿堂风中的弗朗索瓦的脸上。   这一对情人,正像亨利想的,穿过一条走廊,一直来到公爵的卧房,然后消失在充当门帘用的那幅百合花帷幔后面了。亨利看到了所有发生的事,怒火不断升高;然而,这怒火太强烈,反而使他的四肢发软了。   可以这么说,他身上剩下的力气,只够诅咒给他这么残酷考验的命运。   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精疲力竭,垂着胳膊,两眼无神,打算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回到城堡中他的套房里去。   突然间,他刚才看见狄安娜和亲王进去的那道门的门帘又撩开了,年轻女人匆匆地走进饭厅,雷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单单等着她回来。她拖着雷米就走。   “走!……’她对他说,“走,一切都结束了!……”   两个人都像喝醉了酒,发了疯或者发了狂似的冲进花园。亨利一看见他们,又恢复了力气,他朝他们奔过去。他们突然发现他站在小路当中,双臂交叉在胸前,在沉默不语中显得非常可怕,任何人在威胁恫吓时都没有他这么可怕。亨利事实上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这时候如果有谁敢说女人不是从地狱派来玷污世界的妖魔,亨利准会杀了他。   他抓住狄安娜的胳膊,尽管她发出惊骇的叫喊,尽管雷米的刀按在他的胸口上,划破了他的肉,他还是拦住她。   “啊!您肯定没有认出我,”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爱过您,而您不愿意把爱情给他的那个天真的年轻人;您不愿意把爱情给他,是因为对您说来,已经没有未来,而仅仅只有一个过去。啊!美丽的伪君子,你这个无耻的说谎者,我终于认清了你们,我诅咒你们。我要对一个人说,‘我蔑视你’;对另一个人说,‘你叫我厌恶’!”   “让开!”雷米用哽住的声音喊道,“让开!年轻的疯子……不然的话……”   “好,”亨利回答,“下手吧,既然你已经杀死了我的灵魂,可耻的人,那就再杀死我的身体吧。”   “闭嘴!”雷米一边狂怒地低声说,一边逐渐往里推他的刀子,年轻人的胸口已经发出响声。   可是,狄安娜猛地推开雷米的胳膊,抓住德·布夏日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她脸色苍白,美丽的头发僵直地垂在两肩上。她的手碰到亨利的手腕,亨利觉着像死尸一样冰冷。   “先生,”她说,“不要对天主干的事轻率地下判断!……我是狄女娜·德·梅里多,德·比西先生的夫人;德·安茹公爵本来可以救德·比西先生,却让他悲惨地给杀死了。一个星期以前,雷米用匕首杀死了亲王的同谋奥里依,亲王呢,我刚才用一只水果、一束花、一根蜡烛毒死了他。让开,先生,给狄安娜·德·梅里多让开,她马上就要到慈惠修女的修道院去。”   她说完,放开亨利的胳膊,重新挽住在等她的雷米的胳膊。亨利跪倒在地,接着仰面倒下,目送着这两个可怕的凶手像地狱的幻影似的消失在矮树林深处。   年轻人精疲力竭,魂飞魄散,脑袋里像有火在燃烧,一个钟头以后他才勉强有了力气,一步一拖地回到他的套房,而且他还得爬了十次才总算从窗口翻过去,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床上。   整个城堡都在沉睡中。   八十九 命运      第二天,将近九点钟,明媚的阳光给蒂埃里城堡的一条条林荫道撒上了一层金粉。   前一天晚上,许多工匠接到命令,他们从黎明就开始收拾花园和指定用来接待国王的那些套房,人们正在等候国王驾到。公爵睡觉的那所小屋还没有一点动静,因为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吩咐过他那两个年老的仆人,不准叫醒他。他们只得等着他的召唤。   将近九点半钟,两个信使骑着马飞奔进城,宣布国王即将驾到。市政长官、要塞司令和当地驻军排好队,夹道欢迎国王陛下一行。   十点钟,国王到了小山脚下。他从最后一个驿站起骑上了马,这是个他历来都要抓住的机会,特别是他进入城市的时候,因为他是个英俊的骑士。   王太后乘轿子跟着他,五十名衣饰奢华、骑着高头大马的绅士走在他们的后面。   由克里荣亲自率领的一队卫士,由拉尚率领的一二十名瑞士兵,同样数目的苏格兰兵,还有为国王各种娱乐服务的侍从、骡子、箱子和仆从组成的一支大军,长长的队伍沿着从河岸升到山顶的那条曲曲弯弯的大路行进。   最后,在钟声、炮声和各种音乐声中,队伍进了城。   居民们热烈欢呼。在那个时代,国王还是极其稀罕的,因此,靠近看时,他好像还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光采。   国王穿过人群,想找他的弟弟,却没有找到。他在城堡的铁栅栏门口只找到亨利·德·布夏日。   到了城堡里面,亨利三世立刻向一个主动负起迎接国王的责任的军官询问德·安茹公爵的健康情况。   “陛下,”这人回答,“殿下近几天住在花园的小屋里,我们今天上午还没有看到他。不过,他昨天身体很好,今天很可能更好。”   “花园的这所小屋,”亨利很不高兴地说,“看来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所以才听不见炮声!”   “陛下,”公爵手下的一个老年仆人大着胆子说,“殿下也许没有料到陛下会这么早到。”   “老糊涂,”亨利生气地说,“你以为一个国王不预先通知就这样到别人家里来吗?德·安茹公爵先生昨天就知道我要来了。”   接着,亨利担心忧虑重重的脸色会惹得所有的人不高兴,希望嘲弄弗朗索瓦来使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于是大声说:   “既然他不来迎接我们,那就让我们去迎接他。”   “请给我们带路,”卡特琳在轿子里说。   全体随从人员朝古老的花园走去。   在最前边的那些卫士刚碰到小榆树树篱时,突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怎么回事?”国王转身朝着他母亲说。   “我的天主!”卡特琳低声说,想从大家的脸上看出是怎么回事,“这是悲痛的或者绝望的叫声。”   “我的亲王!我可怜的公爵!”弗朗索瓦的另一个老仆人大声叫道,他做出无比痛苦的手势,出现在窗口。   大家朝小屋跑去,有些人拖着国王。   国王跑到的时候,有人正抬起德·安茹公爵的身体。他的贴身仆人刚才没有命令就擅自进去,想通知他国王驾到,没想到看见他躺在卧房的地毯上。   亲王身体冰凉而僵硬。除了眼皮奇怪的动作和嘴唇可怕的挛缩以外,看不见一点活约迹象。   国王停在门口,所有的人都在他的后面。   “这是极坏的预兆!”他低声说。   “离开吧,我的儿子,”卡特琳对他说,“我求您。”   “这个可怜的弗朗索瓦!”亨利说,他因为自己被撵走,可以避负看到这临终的场面,心里感到很高兴。   那一大群人全跟着国王走掉了。   “奇怪!奇怪!”卡特琳跪在亲王旁边,或者不如说。跪在尸体旁边,低声说,除了两个老仆人以外,再没有别人陪着了。有人跑遍全城去寻找亲王的医生,还有一个信使出发到巴黎去,催那些留在莫城王后身边的国王的医生赶快来这儿。在这当儿卡特琳仔细检查致她儿子于死命的这种奇怪的病的症状,比起米隆本人来当然医术上要差一些,但是洞察力并不比他低。   这个佛罗伦萨女人有经验。因此她首先冷静地询问两个仆人,却又使他们丝毫不感到窘迫。他们陷在绝望之中,伤心得扯自己的头发,抓破自己的脸。   两个人都回答说,亲王头天夜里在受到被国王派来的亨利·德·布夏日的不合时宜的打扰以后回来的。   接着他们又补充说,在大城堡里的这次接见完毕以后,亲王曾经吩咐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命令没有召唤谁也不准到小屋里去,最后还明确地叮嘱早晨不要叫醒他,在没有明确的召唤以前,不要走进他的屋子。   “他准是在等一个情妇吧?”王太后问。   “我们相信是的,夫人,”仆人们谦卑地回答,“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不敢肯定。”   “不过你们收抬饭桌的时候,总该看见我的儿子是不是单独用晚餐吧?”   “我们还没有收拾,夫人,因为王爷有命令,谁也不准走进小屋。”   “好,”卡特琳说,“这么说,没有人进来过?”   “没有人进来过,夫人。”   “退下去吧。”   卡特琳这一次只剩下她单独一个人了。   亲王已经被人放在床上,她随他躺在床上,开始仔细地调查作为她的怀疑和担心的结果,浮现在她眼前的每一种症状或者每一个痕迹。   她看见弗朗索瓦的额头上出现一层茶褐色,眼睛充血,而且眼圈发青,嘴唇上有一条痕迹,和燃烧着的硫磺在肉上留下的痕迹完全一样。   她在他的鼻孔和鼻翼上也看见了同样的痕迹。   “让我们看看,”她说着朝亲王周围看。   她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蜡烛台,前一天夜里雷米点着的那根蜡烛已经烧完。   “这根蜡烛点了很长时间,”她说,“所以弗朗索瓦在这间屋里待的时间很长,啊!地毯上还有一束花……”   卡特琳连忙捡起花束,接着发现所有的花都还很鲜艳,只有一朵玫瑰花变成黑颜色,已经干枯了。   “怎么回事?”她低声说,“有人在这朵花的花瓣上洒过什么?……我好像知道有一种液体能使玫瑰花这样枯萎。”   她哆嗦着抛开那束花。   “这可以解释出鼻孔的情况和额头的肌肉的分解,可是嘴唇呢?”   卡特琳跑进饭厅。仆人们没有说谎,一切都说明在吃过饭后桌子上的餐具没有人动过。   桌子边上有半个桃子,上面留下半圈牙印,特别引起卡特琳的注意。   这块心子鲜红鲜红的桃子,也像玫瑰花那样变成了黑颜色,而且里面布满紫色和棕色的斑纹。   腐蚀作用在刀子切过的切口上特别明显。   “这可以解释出嘴唇上的情况,”她说,“可是弗朗索瓦只不过把桃子咬了一口;这束花朵还鲜艳着的花束在他手里也没有拿多久;这个病并不是无法医治的,毒药不会攻进去很深……可是,如果毒药只在表面上起作用,为什么会全身瘫痪得这么厉害,而且开始腐烂得这么快呢?一定是我还没有完全查清。”   卡特琳说着这句话,朝四周围看去,她看见弗朗索瓦钟爱的那只红蓝两色的美洲鹦鹉给它的银链子吊在巴西香木的栖木上。这只鸟已经死了,僵硬了,翅膀竖着。   卡特琳焦虑的脸又转向那只她已经察看过一次的蜡烛台,她曾经根据蜡烛完全点完了,断定亲王很早就回到屋子里来了。“烟!”卡特琳对自己说,   “烟!蜡烛芯浸过毒药,我的儿子死定了!”   她立刻叫人。屋里充满了仆人和军官。   “米隆!米隆!”一些人说。   “一个神父!”另一些人说。   可是,卡特琳这时候把一只经常带在钱袋里的小瓶子凑近弗朗索瓦的嘴边,同时端详着儿子的脸,看解毒剂起不起作用。公爵的眼睛和嘴还能张开,不过眼睛里不再有一线目光闪耀,喉咙里不再有声音发出来。   卡特琳怒容满面,一言不发,她离开屋子,向两个仆人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跟她走,不让他们有时间跟任何人说话。   她把他们领到另一所小屋里。她坐了下来,让两个仆人立在面前。   “德?安茹公爵先生,”她说,“在吃晚饭时给毒死了,是你们侍候他吃这顿晚饭的吧?”   这些话一说出来,只见两人的脸立刻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   “给我们用刑吧,”他们说,“把我们杀了吧,不过别控告我们有罪。”   “你们真傻;你们以为我如果怀疑到了你们身上,不会这么办吗?我明明知道你们没有杀害你们的主人。可是别人杀害了他,我必须查出凶手是谁。谁进过小屋?”   “一个老人,穿得很穷酸,两天以来,大人一直在接待他。”   “可是……女人呢?”   “我们没有看见过女人……陛下想说的是哪个女人?”   “来过一个女人,她曾经采了一束花……”   两个仆人天真地互相望着,卡特琳从他们的眼神就看出他们没有罪。   “让人去给我找,”她接着说,“城市总督和城堡总督。”   两个仆人匆匆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她说,这三个字使两个仆人呆呆地立在门口,“我刚才给你们说的话,只有你们知道和我知道,我,我不会说出去。如果有人知道了,那就是你们中的一个说出去的,到那时候,你们两个人都活不了,去吧。”   卡特琳询问两个总督时就没有那么坦率了。她对他们说,公爵从某一个人那里听到一件很坏的消息,使他非常不安,这就是他生病的原因,还对他们说公爵如果能够再把这些人找来问问,一定能够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两位总督派人到城里、公园里和近郊搜查。谁也说不出雷米和狄安娜的下落。   只有亨利知道这桩秘密,而且他如果说出来也决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一整天,蒂埃里城堡和全省里流传着可怕的消息,有人说得头头是道,有人添枝加叶或者掐头去尾。各人按各人的性格和爱好来解释公爵突然遭到的意外。   不过,除卡特琳和德·布夏日外,没人知道公爵已经死定了。这个不幸的亲王,声音和知觉都没有恢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毫无恢复知觉的迹象。   国王在世界上最怕见到这种凄惨的情景,他打算动身回巴黎,可是王太后不赞成离开,结果整个宫廷的人只好留在城堡里。来了很多医生。只有米隆猜到了病因,认为病情很严重。不过他是一个善于奉承的廷臣,决不会说出真情,特别是在他看到卡特琳的眼色以后。   到处都有人询问他,他回答说德·安茹公爵先生一定是遇到十分伤心的事,受了很沉重的打击。   因此,他没有连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很难办到的。亨利三世要他肯定或者否定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   “公爵能活吗?”   “三天以后,我给陛下回答,”这位医生说。   “对我,您怎么说呢?”卡特琳悄悄问他。   “对您,夫人,那就不同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回答什么?”   “陛下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我的儿子哪天会死,米隆?”   “明天晚上,夫人。”   “这么快!”   “啊!夫人,”医生低声说,“用的剂量太重。”   卡特琳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看了一眼垂死的人,低声说出那个不祥的词儿,   “命运!”   九十 慈惠修女      伯爵在接近谵妄和死亡的状态中,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然而,他忠于他的职守,一听到通报国王驾临,他就起床,到铁栅栏门旁去迎接国王,这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可是在向国王陛下致敬,向王太后行礼,跟海军元帅握手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为的寻死,而是为的坚决实行他那个任什么也无法阻止的计划。   因此,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也就是说,当“德·安茹公爵病得快死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开,大家撇下给这桩意外事件弄得张皇失措的国王,纷纷走开的时候,亨利去敲他哥哥的房门,他哥哥夜里一部分时间是在大路上过的,刚刚回到自己的屋里。   “啊!是你,”儒瓦约兹半睡半醒地问,“有什么事?,   “我来向您告别,哥哥,”亨利回答。   “怎么,告别?……你要走?”   “是的,哥哥,我要走;我想,再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留在这儿了!”   “什么,再没有什么事情了?”   “一点不错;您希望我参加的那些庆祝活动不会举行,我的诺言也就解除了。”   “您错了,亨利,”海军元帅回答,“昨天我不允许您走,今天我更不允许了。”   “好吧,哥哥,不过这样一来,我会在这一生头一次因为不听从您的命令,不尊重您而深感痛苦。因为从此刻起,我向您宣布,安纳,任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出家修道。”   “可是从罗马来的特许证怎么办?”   “我到修道院去等它。”   “说真的,您的确发疯了!”儒瓦约兹一边大声说,一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正相反,我亲爱而尊敬的哥哥,我是所有的人里面最明智的一个,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做的事。”   “亨利,您答应过我一个月。”   “不行了,哥哥。”   “再等一个星期。”   “一个钟头也不行。”   “可是,你非常痛苦,可怜的孩子!”   “正相反,我不再痛苦了;正因为这个缘故,我看出痛苦是无法医治的。”   “不过,我的朋友,这个女人毕竟不是石头人,是可以被打动的,让我来说服她。”   “您别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安纳;况且,即使她现在让自己被说服了,我也不会再同意去爱她。”   “嗨!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这样,哥哥。”   “怎么!如果她要你,你也不要她了?这真是发疯,见鬼!”   “啊!不要,真的不要了!”亨利大声喊起来,脸上显出惊恐的表情,“在这个女人和我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存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儒瓦约兹吃惊地说,“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好,说出来,亨利;你很清楚,我们之间从来是没有秘密的。”   亨利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还担心自己没有控制住刚才流露出的感情,深怕已经打开了一扇门,通过这扇门,他哥哥的眼睛可以一直看到他藏在心中的那桩可怕的秘密。他因此走向相反的一个极端,正像在这种情况下常会发生的那样,为了弥补他刚才脱口说出的不谨慎的话,他说出一句更加不谨慎的话。   “哥哥,”他说,‘不要再逼我,既然这个女人现在属于天主,她就不会再属于我了。”   “蠢话!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一个修女!对您撒过谎。”   “不,哥哥,这个女人没有对我撒谎,这个女人是慈惠修女,因此我们不要再谈她了,让我们敬重每一个投身到天主怀抱里的人。”   安纳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自己,没有在亨利面前流露出他听到这几句泄露秘密的话感到的高兴。   他接着说:   “这可是新鲜事,因为您从来没有对我谈起过。”   “确实是新鲜事,因为她是最近才出家当修女的,不过,我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决心跟我的决心一样,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不要再留我了,哥哥,像您爱我那样拥抱我吧;让我对您的亲切关怀、您的耐心和您对一个可怜的疯子的无限深厚的爱表示感谢,再见!”   儒瓦约兹望着他弟弟的脸,他就像一个深怀同情而且指望自己的同情可以说服别人的那样望着他弟弟。   不过,亨利在这种同情面前没有动摇,他用他那忧郁的不变的微笑作为回答。   儒瓦约兹拥抱弟弟,放他走了。   “去吧,”他对自己说,“一切还没有结束,不管你去得多么急,我很快就会赶上你。”   他去找国王,国王正在床上用早餐,希科陪在身边。   “你好!你好!”亨利对儒瓦约兹说,“我非常高兴看见你,安纳,我担心你会整天躺着睡觉,懒骨头!你的弟弟怎么样了?”   ‘唉!陛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来跟您谈谈我的弟弟的事。”   “哪一个弟弟?”   “亨利。”   “他仍旧想去当修士吗?”   “比任何时候都想。”   “他进修会?”   “是的,陛下。”   “他做得对,我的孩子。”   “是的,从这条路可以很快地到天堂上去。”   “啊!”希科对国王说,“从你弟弟走的那条路到天堂去还要快。”   “陛下,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吗?”   “二十个都行,儒瓦约兹,二十个都行!我在蒂埃里城堡待得腻透了,你的问题多少可以使我解解闷。”   “陛下,您熟悉王国所有的修道院吗?”   “像对纹章那样熟悉,我亲爱的。”   “请问慈惠修女的修道院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修道院,很卓越,很严格,很严肃,由二十个圣约瑟会的享有教俸的修女组成。”   “她们发愿心吗?”   “是的,必须有王后的恩准和推荐。”   “可不可以冒昧地问问这个修院在哪儿,陛下?”   “当然可以;它在巴黎旧城,舍维一圣朗德里街,圣母隐修院的后面。”   “在巴黎?”   “在巴黎。”   “谢谢,陛下!”   “可是,真见鬼,你为什么问我这个?是不是你弟弟改变了主意,现在不愿意当嘉布遣会修士,想当慈惠修女了?”   “不,照陛下赏脸对我说的,我看他还没有这么疯狂;不过,我怀疑他被这个修院里的一个人搞得晕头转向,因此,我打算找到这个人,跟这个人谈谈。”   “哦!”国王显出自命不凡的神气说,“马上就要满七年了,我认识了那儿的一位非常漂亮的女院长。”   “好,陛下,也许现在还是这位女院长。”   “我不知道,从那时起,儒瓦约兹,我也出家修道了,或者说,差不多出家修道了。”   “陛下,”儒瓦约兹说,“我求您,不管怎么样为我给这位女院长写一封信,再给我两天假。”   “你要离开我?”国王叫了起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没良心!”希科耸了耸肩膀,说,“我,我不是在这儿吗?”   “给我写一封信,陛下,我求您,”儒瓦约兹说。   国王叹了口气;但是,他还是写了信。   “不过,你到了巴黎才有事干吧?”亨利一边说,一边把信交给儒瓦约兹。   “请原谅,陛下,我必须伴送我的弟弟,或者至少是监视他。”   “说得对,去吧,快点回来。”   儒瓦约兹没有等这准许他走的话再说第二遍,就悄悄吩咐把他的马牵来,等到他已经拿稳亨利已经走了以后,就催马直奔他的目的地。   年轻人连靴子也没有脱,就让人直接领到舍维一圣朗德里街。这条街通到地狱街,马尔穆泽街跟它平行。   一所庄严的黑房子,墙后面可以看见一些很高的树梢,窗子很少,装着铁栅栏,还有一扇边门,这就是慈惠修女们修院的外貌。在门廊的拱顶石上,一个粗鄙的工匠用凿子凿出了这样几个  拉丁字:   MATRON HOSPITES   年深日久,字迹和石头已经有一半被侵蚀了。   儒瓦约兹敲了敲边门,并且让人把马牵往马尔穆泽街上去,他担心它们出现在这条街上会引起过多的议论。   接着,他敲了敲墙上递物转柜的栅栏门,说:   “请通知院长夫人,法兰西海军大元帅德·儒瓦约兹公爵受国王之托,希望跟她谈话。”   修女戴着头巾的脸在栅栏门后面出现,羞得通红,接着递物转柜的门又关上了。   五分钟以后,一扇门打开,儒瓦约兹走进会客厅。   一个身材高大的美丽女人朝儒瓦约兹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海军元帅既像是出家人又像是世俗人那样地还了一个礼。   “夫人,”他说,“国王知道您应该接受,或者说已经接受了一个女人作为您的修女,我要跟她谈谈。请您替我转告她。”   “先生,请问这位夫人的姓名?”   “我不知道,夫人。”   “那我怎能答应您的要求呢?”   “再容易不过了,一个月以来,您接受过什么人?”   “您把这个人说得太确切而又太含糊,”女院长说,“我没有办法满足您的愿望。”   “为什么?”   “因为一个月以来,我没有接受过一个人,如果不算今天上午的话。”   “今天上午?”   “是的,公爵先生,您要知道,您是她来到刚两个钟头以后来的,太像是一次追踪,因此我不能允许您跟她谈话。”   “夫人,我请求您。”   “不行,先生。”   “只让我见见这位夫人。”   “不行,肯定不行……再说,您的名字虽然足以使我给您打开我的修道院的门,但是,要跟这儿除了我以外的人谈话,就必须有国王的书面命令。”   “这个命令在这儿,夫人,”儒瓦约兹把亨利签字的信给她看。   女院长读了信,鞠了个躬。   “愿陛下的意旨得到遵守,”她说,“即使是陛下的意旨违背了天主的意旨。”   她朝修道院的院子走去。   “现在,夫人,”儒瓦约兹有礼貌地拦住她说,“您看到我有这个权利了;不过,我担心这个权利会遭到滥用,会被用错;也许这位夫人不是我要寻找的那一位,请您告诉我,她是怎样来的?为什么来?谁陪她来?”   “这些没有必要,公爵先生,”女院长回答,“您没有弄错,这位夫人让人等了两个星期,今天上午才到,她是一位对我有绝对权力的人推荐来的,她正是儒瓦约兹公爵先生需要交谈的那个女人。”   女院长说完这番话,重新向公爵行了屈膝礼,走了。十分钟以后她回来了,一个面纱放下来把整个脸遮住的修女陪着她。   这是已经穿上修会衣服的狄安娜。   公爵向院长致谢,把一只矮凳端给陌生夫人,然后自己也坐下来,院长临走时,随手关上这间僻静而又阴暗的会客厅的房门。   “夫人,”儒瓦约兹直截了当地说,“您就是奥古斯丁街的那位夫人,我的弟弟德·布夏日伯爵爱得发疯,爱得宁可死去的神秘女人?”   慈惠修女点了点头作为回答,不过她没有开口。   这种矜持儒瓦约兹觉得很不礼貌,他已经对这个交谈者十分反感,他继续说:   “您难道不认为,夫人,只需要长得美丽,或者看起来像长得美丽,只需要在这美丽的外表下面没有藏着一颗心,只需要在一个跟我同姓的年轻人心灵里燃起不幸的爱情,而且只需要一天对这个人说,‘如果您有一颗心,那就活该你倒霉,我没有心,我也不愿意有,’这就已经很够了吗?”   “我回答过的不是这些话,先生;您听到的情况不确实,”慈惠修女说,她的语气是如此高尚,如此感人,儒瓦约兹的怒气暂时平息了。   “措辞不会损害意思,夫人;您拒绝了我弟弟,您使他陷入绝望之中。”   “并非我有意如此,先生,因为我一直在设法让德·布夏日先生离开我。”   “这叫做卖弄风情的手段,夫人,其结果铸成了大错。”   “谁也没有权利指责我,先生,我没有丝毫罪过,您对我发脾气,我不再回答您了。”   “啊!啊!”儒瓦约兹说,他逐渐激动起来,“您毁了我的弟弟,您以为摆出这副挑衅的尊严态度就能为您辩护?不,不,我所采取的步骤应该使您猜楚地看出我的意图;我是认真的,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起誓;您从我的手和嘴唇的颤抖就能看出,您需要拿出充分的理由才能说服我。”   慈惠修女站起来。   “如果您来这里是为了侮辱一个妇女,”她仍旧十分冷静地说,“那就侮辱我吧,先生;如果您来是为了要我改变主意,那您是浪费时间;请您离开吧.”   “啊!您不是一个人,”儒瓦约兹火冒三丈地叫起来,“您是一个魔鬼!”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再回答,现在这还不够,我要走了。”慈惠修女朝门口走了一步。   儒瓦约兹拦住她。   “啊!等一下,我用了很长时间寻找您,决不能就这样让您溜走。既然我来是为了跟您见面,既然您的无情使我认为,而且我早已这么认为,您是一个恶魔,是人类之敌派来毁灭我弟弟的,那我就要看看地狱在上面刻上最可怕的威胁的这张脸,我要看看可以使人灵魂失去理智的这双致人死命的眼睛里的火光。让咱们俩来较量较量吧,撒旦!”   儒瓦约兹一只手划了一个十字来驱魔,另一只手拉开遮在慈惠修女脸上的面纱;但是她默不作声,无动于衷,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斥责,用和蔼、纯洁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如此残酷地侮辱了她的人。   “啊!公爵先生,”她说,“您做的这件事对贵族来说是不相称的!”   儒瓦约兹心里猛地一惊。她的这样宽容的态度平息了他的怒火,她的这样美丽的容貌动摇了他的理智。   “不错,”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低声说,“您确实美丽,亨利应该爱您;可是天主把美丽赐给您,仅仅是为了把它像芳香一样散发到爱您的一个人的生活里。”   “先生,您没有跟您弟弟谈过吗?或者,如果您跟他谈过,他却认为还不是时候,没有对您说知心话;否则,他就应该告诉您,我做过您说的事:我爱过,我不会再爱了;我活过了,我应该死去。”   儒瓦约兹目不转睛地望着狄安娜,她那双威力无比的眼睛的光芒一直透入他的灵魂深处,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火,只要从青铜雕像附近经过就能把它熔化。   这光芒烧光了海军元帅心上的一切杂质,只有纯金在里面沸腾,他的心就像坩埚在金属熔化时那样爆裂了。   “啊!是的,”他又一次用更低的声音说,怒火逐渐平息的目光继续注视着她。“啊!是的,亨利应该爱您,……啊!夫人,发发慈悲,我跪下恳求您,夫人,爱我的弟弟吧!”   狄安娜仍旧无动于衷,默不作声。   “不要把一个家族致于死地,不要毁掉我们家族的希望,不要让一个人因为绝望而死去,让其余的人因为伤心而死去。”   狄安娜没有回答,她继续忧郁地望着这个跪在她面前乞求的人。   “啊!”儒瓦约兹最后用一只挛缩的手发疯般地抓紧自己的心口,大声嚷道,“啊!怜悯怜悯我的弟弟,怜悯怜悯我吧!我在燃烧,这道目光把我烧毁了!……再见,夫人,再见!”   他像个疯子似的站起来,摇动着,或者不如说是拔掉会客室门的门闩,疯狂地跑到在地狱街拐角等着他的仆人们跟前。      九十一德·吉兹公爵殿下      六月十日,星期日,十一点钟左右,所有的廷臣聚集在书房前面的那间屋里,德·安茹公爵自从遇见狄安娜·德·梅里多以后,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慢慢地、命中注定地死去的。   医生们的医术,他母亲的绝望,国王下令做的祈祷,都不能阻止这个最后的结局。   米隆在六月十日这一天的上午,向国王宣布病已经无法可治,弗朗索瓦·德·安茹过不了当天。   国王装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转身朝着在场的人说:   “这一下要给我的敌人们带来很大的希望了。”   太后听了,回答说:   “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天主手里,我的儿子。”   希科露出谦逊而懊丧的神色,站在亨利三世旁边,悄悄补充了一句:   “如果我们可能,让我们帮助天主,陛下。”   然而,到了将近十一点半钟,病人脸上失去颜色,眼睛失去光芒;原来一直张着的嘴闭了起来;几天以来,像从前查理九世的血汗一样,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的排血,突然一下子停止了,四肢变得冰冷。   亨利坐在他弟弟的床头。卡特琳在床和墙的夹道里,握着临死的人一只冰凉的手。   蒂埃里城堡的主教和德·儒瓦约兹红衣主教念着为临终的人祈祷的经文,所有在场的人都双手合十,跪在地上跟着念。将近中午十二点,病人睁开眼睛,太阳从一片乌云里挣扎出来,金色的光环笼罩着整个病床。   弗朗素瓦直到这时连一根指头也不能动一下,他的智力也像这重新出现的太阳一样被笼罩住,模糊不清了。这时候他像受到惊吓的人那样,朝空中举起一只胳膊。   他看了看四周,听见了祈祷,感觉到了自己的病痛和衰弱,猜到了自己的处境,这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有些灵魂在离开人间以后要去的那个黑暗而阴森的世界。   于是他大叫一声,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劲大得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哆嗦。   接着,他就像在心里刚刚猜到了他生活中的一件秘密,皱紧眉头,低声说:   “比西!狄安娜!”   后面这个人名,除了卡特琳以外,谁也没有听见,因为临终的人说的声音是那么微弱。   随着这个人名最后一个音节的消失,弗朗索瓦·德·安茹就一命呜呼了。   就在这时,由于一种奇怪的巧合,把法兰西的盾形纹章和金黄百合花镀上一层金色的太阳隐去了;于是,片刻以前那些如此灿烂的百合花变得像纹章的天蓝底子一样灰暗,它们星座似的点缀在这天蓝底子上,像梦幻者的眼睛向天上寻找的星座一样光辉明亮。卡特琳放下她儿子的手。   亨利三世打了个哆嗦,抖动的身子靠在希科的肩上,希科也在哆嗦,不过这是出于任何一个基督徒对死者应该有的那种尊敬。米隆把一张金圣盘凑近弗朗索瓦的嘴边,三秒钟以后,他检查这个圣盘,说:   “王爷去世了。”   紧接着,各个前厅里响起一片长久的唏嘘声,仿佛是为红衣主教低声说出的下面的祈祷辞伴奏:   Cedant iniquitates me ad vocem depreeationis me?   “去世了!”坐在安乐椅上的国王重复地说,一边用手划着十字,“我的弟弟,我的弟弟!”   “法兰西王位仅有的继承人,”卡特琳低声说,她已经离开死者靠床的里侧,回到剩下的仅有的一个儿子跟前。   “啊!”亨利说,“这个法兰西的王位对一个没有后裔的国王来说是很大的,王冠对孤零零的脑袋来说是很大的……没有孩子,没有继承人!……谁来继承我?”   他刚说完这番话,从楼梯上和大厅里就传来一阵很大的响声。   南比匆匆跑进死者的屋子,通报:   “德·吉兹公爵殿下!”   国王提出的问题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不免使他大吃一惊,脸色变得苍白,站起来,瞧着他母亲。   卡特琳的脸色比她儿子还要苍白,她听到偶然碰巧向她的家族预告的这桩可怕的灾难,抓住国王的一只手,把他拉到跟前对他说:   “这就是危险……不过不要害怕,我在您身边,”   儿子和母亲在同一种恐怖和同一种威胁中互相理解了。公爵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队长们。他进来时头昂得高高的,尽管他的眼睛不论是在寻找国王,或者寻找国王弟弟的灵床时,都带着一些局促不安的神色。   亨利三世威严地站着,尽管他如此富有诗人的气质,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在某些时刻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威严气派。他用一个君主的手势,指着那张临终时弄皱了的床上的王族的尸体,使公爵停住脚步。   公爵弯下腰,慢慢跪下。   他周围的人全都低下头,腿弯了下去。   只有亨利三世和他母亲仍旧站着,他的眼睛里最后一次闪出高傲的光芒。   希科看见了这道目光,低声念着《诗篇》中的这另一节:   Dejiciet potentes de sede et exaltabit humiles.   (他将从王位上推倒那个强者,把匍匐在地的这个强者扶上去。)         译后记      十六世纪德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在法国引起了巨大反响。延续三十多年的胡格诺教派与天主教派的内战,正是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与法国内部政治纷争交相错杂的结果。我国读者熟悉的法国作家大仲马,早在一八二九年创作剧本《亨利三世及其宫廷》时就对这段历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从这段历史中截取了短短的两天时间,写出了这部浪漫主义风格的成名作。时隔十多年之后,这场宗教战争的题材,重又激发起了处于创作高峰时期的大仲马的创作欲望,他以这段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历史时期为背景,写下了一百六七十万字的三部曲《玛戈王后》(1845)、《蒙梭罗夫人》(1846)和《四十五卫士》(1848)。   一五七O年,持续了八年的交战双方暂时休战。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主要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即玛戈王后)举行婚礼。在法国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天主教派主要领袖德·吉兹公爵的阴谋策划下,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天主教徒残酷地杀戮了二千多名前来巴黎参加婚礼的胡格诺教徒。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又称为“巴托罗缪之夜”。   《玛戈王后》写的就是“圣巴托罗缪之夜”前后两年多,即一五七二年到一五七四年查理九世去世这段期间的事情。   “圣巴托罗缪之夜”后,两派内战更加剧烈,整个法国陷于分裂的局面。胡格诺派控制了法国南部和西部,代表人物就是纳瓦拉国王亨利,他属于瓦罗亚家族的旁系波旁家族。北方的天主教贵族以洛林家族的亨利·德·吉兹为首,于一五七六年成立“天主教联盟”。这两股势力,与在巴黎掌握中央政权的瓦罗亚家族的亨利三世形成鼎足三分的局面。至此,宗教战争演变为瓦罗亚家族、洛林家族和波旁家族之间争夺王位的战争,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三亨利之战”。   《蒙梭罗夫人》的故事发生在一五七八年,即查理九世去世、亨利三世即位后的第四年。小说里不仅描写了三亨利之间的斗争和勾结,还描写了亨利三世的弟弟安茹公爵(在《玛戈王后》中他是阿朗松公爵,受封安茹采地后改称安茹公爵)觊觎王位,处心积虑与哥哥为敌的阴谋活动。   《四十五卫士》和《蒙梭罗夫人》的故事之间,又相隔了七年时间。这部小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三亨利以及安茹公爵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斗争:亨利三世忧心忡忡,招募四十五名悍勇的加斯科尼人充当贴身卫士;德·吉兹公爵兄妹翻云覆雨,纠集巴黎的天主教联盟势力密谋刺杀亨利三世;亨利·德·纳瓦拉韬光养晦,终于一举攻占要地卡奥尔城;安茹公爵骄纵淫逸,企图占领弗朗德勒自己称王,结果却落得死于非命。   这些历史事件和场景,只是小说的一条线索:政治的线索。围绕这条主线的发展穿插着另外一条线,那就是爱情的线索。在大仲马的小说里,这两条线索总是互相交错,互相补充,互相融合的,因而他的小说不仅用惊心动魄的场面和紧张曲折的情节吸引着读者,而且用缠绵诽恻的爱情故事不时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在《玛戈王后》里我们看到了玛戈和拉莫尔的动人爱情;在《蒙梭罗夫人》里我们又看到狄安娜·德·梅里多和比西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在《四十五卫士》里,亨利·德·布夏日伯爵苦恋狄安娜的那种绝望的爱情,更是令人扼腕叹息。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了解狄安娜这个人物,我们有必要将发生在《蒙梭罗夫人》里的爱情故事简单地叙述一下:比西·德·昂布瓦斯本是安茹公爵的宠臣,有名的击剑高手。一天他在巴黎遭到亨利三世手下人的袭击,受伤后夺路而逃,仓皇间躲进一座宅邸;那里住着一位名叫狄安娜·德·梅里多的美丽的女人,令他着迷。他在那府邸里养伤,受到精心的照料。却不料有一天在昏睡中突然被抬出宅邸,搁置在远处的街头;醒来后,他一心牵挂那美貌而又善良的女人,到处寻找那座神秘的住宅,但一无所获。原来这座宅邸是狄安娜隐居的处所,几乎没有人知道有这个女人和这座宅邸。狄安娜出身贵族,一次在安茹公爵举行的宴会上,不幸被好色的公爵所垂涎,自此行动受到公爵手下人的监视;奋而逃出家门后,为公爵掳获。国王的猎犬队长蒙梭罗伯爵救出狄安娜,并要挟她嫁给他,那座神秘的宅邸就是蒙梭罗为她安排的一个僻静的住所,狄安娜不爱蒙梭罗,但又无法逃出这个精致的樊笼。就在比西四处寻找狄安娜一无所获的当口,安茹公爵在一个教堂里偶然发现了她,并一直跟踪到她隐居的住所门前。他暗地里探知狄安娜在心中崇拜比西并对比西怀有诚挚的爱情后,即向蒙梭罗密告此情。蒙梭罗派出二十名剑客,欲置比西于死地。比西击倒十四个刺客后,受了重伤,奋力从窗口跳下,落在一个栅栏上;偷偷守候在近旁的安茹公爵非但不援手相救,反而命令宠信奥里依开枪将他打死。   在《四十五卫士》里,狄安娜和受伤未死的、比西的医生雷米隐姓埋名,一直在寻找为比西报仇的机会。雷米研制了当年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掌握配方的毒药,在《玛戈王后》里王太后原想用这种毒药毒死亨利·德·纳瓦拉,结果却阴错阳差地毒死了亲生儿子查理九世。苦苦等待了七年之久的狄安娜,终于用这种毒药毒死了安茹公爵,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了仇。了却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桩心愿以后,她断然拒绝了始终单相思地苦恋着她的年轻善良的亨利·德·布夏日伯爵的爱情,进修道院当了修女。   这位玉洁冰清、坚贞不渝的美丽的女人,以其视死如归的非凡勇气令人敬佩。同时,亨利·德·布夏日伯爵的绝望的爱情也会使我们由衷地感到同情。   大仲马的历史小说都有真实的历史背景,人物也大都是历史上实有其人。但是作家的主旨不在于重述历史,而在于渲染主人公的冒险奇遇,情节通常与历史真实相去甚远,人物也往往并非原来面目,这大概就是大仲马所谓的“把历史升华到小说的高度”吧。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小说还是包含着许多可贵的、引人入胜的东西。大仲马的崇拜者之一,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用“大仲马情趣”一词说明他的小说的吸引人的一面。确实,大仲马是个讲故事的能手,他善于安排饶有情趣的情节,组织层层迭进的动人故事,一环又一环地扣紧读者的心弦,我们相信读者也一定会喜爱《四十五卫士》这部小说的。                                       译者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