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paipaitxt.com 玛戈王后 La Reine Margot [法]大仲马 著 郝运 朱角 陈乐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1982年9月第一版 gaoyf2004 电子版校对 译者前言 《玛戈王后》出版于一八四五年,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大仲马继《三个火枪手》、《基度山伯爵》之后的又一代表作。 《玛戈王后》写的是十六世纪法国胡格诺战争期间宫廷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胡格诺战争是法国胡格诺派与天主教派的内战。十六世纪初,天主教是法国国教,教会实际上从属于国王,但是城市中的市民阶层和农村中的雇农等,都迫切要求宗教改革。产生于瑞士的新教的一个宗派加尔文派传到法国后,尽管受到国王的百般迫害,但是信奉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些新教徒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派。一五六二年,天主教派对胡格诺派展开军事行动,从此开始长期的内战,史称“胡格诺战争”。 这场战争不仅是一次宗教战争,更是一次各派封建主以宗教分歧为名,争夺政权的斗争。 一五七〇年双方暂时休战,某些天主教派封建主同胡格诺派企图谋求和解。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胡格诺派的许多重要人物聚集巴黎,参加这次婚礼。法国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德·吉兹公爵翻谋策划,企图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消灭胡格诺派。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巴黎各处教堂钟声齐鸣,天主教徒开始屠杀毫无准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巴黎街头血流成河,随后在外省也发生了这样的血腥屠杀。胡格诺派教徒死去数千人。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①节日,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又被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亨利由于查理九世的保护,被迫改宗天主教,才未遭难。 ———————— ①圣巴托罗缪是耶穌的十二弟子之一,也译圣巴托罗买。 ———————— “圣巴托罗缪之夜”以后,两派内战更加剧烈。后来由于农民起义的发展和西班牙的干涉,双方才相互妥协。一五九八年,亨利四世为结束这场内战,在南特城颁布法令,即南特敕令,宣布天主教为法国的国教,同时也给予胡格诺派宗教上和政治上一定的权利。南特敕令实际上是交战双方妥协的和约。 大仲马的《玛戈王后》单单写了圣巴托罗缪之夜前后两年多、即一五七二年到一五七四年查理九世去世之间的事件。只是最后“结局”一章中的时间是查理九世去世、亨利三世即位后的一年。 在这几年的事态发展中,作者牢牢扣住一条主线,那就是天主教派和胡格诺派之间的冲突、法兰西宫廷内部的斗争,两者交织,引出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和紧张曲折的情节。故事进展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而在这条主线当中最突出的人物便是卡特琳太后。此人阴险毒辣,贪婪伪善,纵横捭阖,翻云覆雨,为了夺得王国的最高统治权,她根本不顾什么母女之情、母子之情。她制造婚姻的骗局,用亲生女儿为诱饵,目的是为了屠杀大批来参加婚礼的胡格诺派教徒。她企图毒死自己的女婿亨利,却阴错阳差,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查理九世,竟然无动于衷。在查理九世临终前她秘密布置,要杀害国王亲自指定摄政的亨利,并且暗中通知在波兰的德·安茹赶回即位,手段真是毒辣之至。此外,她还制造假案,指使法庭杀害了无辜的拉莫尔和柯柯纳。大仲马把卡特琳刻划为“恶”的化身,使读者厌恶她,仇视她。对这个形象的成功的勾勒说明了作者写作上的高超技巧。 主线外的另两条线,一是玛戈王后和拉莫尔的爱情,一是柯柯纳和拉莫尔的友谊。 小说中的玛戈是一个美丽多情的女人,她不满意和亨利的政治上的联姻,追求自己的爱情。作者显然对她充满了同情。本书第六十一章“示众塔”里写玛戈收取拉莫尔的头颅的一段,将 会留给读者难忘的印象。 柯柯纳是一个热情潇洒、豪爽侠义的好汉。他和拉莫尔不打不成相识,宗教上的对立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真挚的友谊。在生死关头,柯柯纳虽然自己完全能够逃出监狱, 可是为了忠于友情,他没有抛弃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拉莫尔,而且心甘情愿地与他一同上斩首台。在赴刑场的途中,他不顾自己的伤痛,一再关怀照顾拉莫尔,为朋友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是作者笔下塑造的一个十分生动的人物形象。 一般都说大仲马写的小说是历史小说,其实这只能说他采取的题材是历史上的重大事情,书中的人物许多都是历史上原有的人物(如象本书中昂布鲁瓦斯·帕雷大夫这样的次要人物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可是作品中的情节往往并不符合真实的历史,那些人物也不一定是原来的面目。大仲马经常根据自己的需要把历史上的人物的行动、功过和作用加以改动。因此我们不大可能从他的小说来了解真正的历史。 最后还应该一提的是作者很擅长描绘历史上的时代气氛、活动环境等。本书中的卢佛宫的盛大舞会,皇家的狩猎,刀光剑影的厮杀,甚至巴黎城内大街小巷的风光全写得十分吸引人,都给本书增添了浓郁的历史色彩。 一九八二年一月 目 次 一 德·吉兹先生的拉丁话 二 纳瓦拉王后的卧房 三 诗人国王 四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日晚上 五 详细地谈谈卢佛宫和一般地谈谈德行 六 还债 七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夜晚 八 大屠杀 九 大屠杀的凶手们 十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 十一 圣婴公墓的山楂树 十二 知心话 十三 有些钥匙开了不该它们开的门 十四 第二个新婚之夜 十五 女人的愿望就是天主的愿望 十六 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十七 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同行 十八 死而复生的人们 十九 王太后的化妆品师勒内师傅的家 二十 黑母鸡 二十一 德·索弗夫人的套房 二十二 陛下,您将来要做国王 二十三 一个新改变宗教信仰者 二十四 蒂宗街和破钟街 二十五 樱桃红披风 二十六 玛格丽塔 二十七 天主的手 二十八 罗马来信 二十九 出发 三十 莫尔韦尔 三十一 围猎 三十二 兄弟情深 三十三 查理九世国王的感激 三十四 成事在天 三十五 国王们的黑夜 三十六 字母移位 三十七 回到卢佛宫 三十八 王大后的束腰带 三十九 复仇的计划 四十 阿特柔斯的子孙们 四十一 占星算命 四十二 知心话 四十三 使臣们 四十四 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 四十五 奥尔通 四十六 吉星旅店 四十七 德·穆依·德·圣法尔 四十八 两个脑袋 一顶王冠 四十九 犬猎的书 五十 用猛禽的狩猎 五十一 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 五十二 调查 五十三 阿克泰翁 五十四 万森森林 五十五 蜡人像 五十六 看不见的盾牌 五十七 审判官 五十八 用夹棍的酷刑 五十九 小教堂 六十 圣让河滩广场 六十一 示众塔 六十二 血汗症 六十三 万森城壁主塔的平顶 六十四 摄政权 六十五 国王驾崩 国王万岁 六十六 结局 一 德·吉兹①先生的拉丁话 一五七二年八月十八口,星期一,卢佛宫举行盛大的庆祝晚会。 古老王宫的窗子平日总是那么黑咕隆咚的,这一天却灯火通明;周围的广场和街道,通常在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大钟敲过九点以后就变得冷冷清清,这一天虽然已经到了午夜还挤满了老百姓。 这一片令人不安的、乱哄哄的、拥挤的人群,在黑暗中就象是阴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每一个浪头都发出一阵轰隆声。它从圣日耳曼壕沟街和阿斯特律斯街涌出来,在塞纳河畔蔓延,象涨潮落潮似的来回地冲击着卢佛宫的墙脚和矗立在对面的波旁宫的房基。 尽管是王室的喜庆节日,甚至也许正因为是王室的喜庆节日,在这些百姓中间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紧张气氛,这是因为他们想不到他们作为旁观者观看的这个盛大节日,仅仅是暂缓一周举行的另外一个盛大节日的序幕,到那时他们都将受到邀请,尽情地玩乐了。 宫廷里正在庆祝亨利二世②国王的女儿,查理九世③国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德·瓦罗亚④夫人跟纳瓦拉国王亨利·德·波旁⑤的婚礼。当天上午,德·波旁红衣主教已经在圣母院大门口搭的一座高台上,给这对新人举行过法兰西公主结婚的倒行仪式。 这桩婚事使人人都感到意外,有些看得比较请楚的人不免产生许多想法。他们弄不懂新教派⑥和天主教派,在当时这样水火不相容的情况下,怎么能够言归于好。他们奇怪年轻的德·孔代亲王⑦的父亲在雅尔纳克⑧被蒙德斯鸠杀死,他怎么还能饶恕国王的兄弟德·安茹公爵⑨。他们奇怪年轻的德·吉兹公爵的父亲在奥尔良⑩被波尔特罗·德·梅雷杀死,他怎么还能 ———————— ①德·吉兹(1550-1588):名亨利,公爵,属法国洛林家族,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②亨利二世(1619-1559)法国国王。 ③查理九世(1559-1674):1560-1674年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第四个儿子。1563年前曾由其母摄政。 ④玛格丽特·德·瓦罗亚(1553-1616):亨利二世的女儿,嫁给纳瓦拉国王亨利(即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为妻,1599年为其夫所休。 ⑤亨利·德·波旁(1653-1610):德·旺多姆公爵安托万·德·波旁和纳瓦拉国女王让娜·德·阿尔布雷的儿子。1562-1610年是纳瓦拉国王亨利二世。1589-1610年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纳瓦拉是法国西南部古代的一个小王国,当时常受两边的强国西班牙和法国的欺压。 ⑥新教派:即胡格诺教派。1562-1598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之间的长期内战。1570年一度休战。1572年圣巴托罗缪惨案后,战事益烈。 ⑦德·孔代亲王(1552—1588):名亨利。法国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他的父亲是亨利·德·纳瓦拉的叔父。 ⑧雅尔纳克: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的小城。l569年,德·孔代亲王的父亲率领的胡格诺派军队在这里被德·安茹公爵率领的天主教军队打败,并为德·安茹公爵的卫队长蒙德斯鸠所杀。 ⑨德·安茹公爵(1551-1589):名亨利。查理九世国王的弟弟。1574-1589年为法国国王亨利三世。 ⑩奥尔良:法国中部卢瓦雷省大城市。德·吉兹的父亲弗朗索瓦·德·吉兹公爵1563年率领天主教军队在此作战,被新教绅士波尔特罗·德·梅雷所暗杀。 ———————— 原谅德·科利尼由海军元帅①呢。还有,软弱无能的安托万·德·波旁②的那位英勇出众的妻子,让娜·德·纳瓦拉③,是她先到巴黎来给她的儿子亨利安排了这门王族间的亲事,两月以前才突然去世,关于她的暴卒流传着很多离奇的说法。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议,有些地方还有人大声议论,说是有一桩可怕的秘密 被她发现,卡特琳·德·美第奇④害怕这桩秘密被揭露出来,于是使用一种带有香味的手套把她毒死;这种手套是一个叫勒内的精于此道的佛罗伦萨人制作的。伟大的王后死后,根据她儿子的要求,两位医生,其中一位是著名的昂布鲁瓦斯·帕雷,被指定对尸体作解剖检查,不过,脑子除外;这样一来,谣言变本加厉,更使人信以为真了。让娜·德·纳瓦拉既然是通过嗅觉中毒的,那么只有脑子,被排除在剖检之外的这一部分,才可以提供谋杀的线索。我们说谋杀,是因为谁都怀疑这是谋杀。 ———————— ①德·科利尼(1519-1572):法国海军元帅,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他曾坚决否认是他派人暗杀弗朗索瓦·德·吉兹公爵。 ②安托万·德·波旁(1512-1662):德·旺多姆公爵。与纳瓦拉女王让娜·德·阿尔布雷结婚,生子亨利·德·诺瓦纳。 ③让娜·德·纳瓦拉(1528-1572):原名让娜·德·阿尔布雷。1860年继父位为纳瓦拉国王,是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她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外甥女,因此也是查理九世国王的表姑。而其夫又是查理九世国王的远房堂叔。1572年初她只身来巴黎商谈其子亨利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事,成功后,忽然发烧身亡,传说是中毒而死。 ④卡特琳·德·美第奇(1519-1589):意大利佛罗伦人。法国王后。弗郎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及玛格丽特的母亲。是圣马托罗缪节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 不仅如此,还有查理国王,他为了要结这门不仅可以在他的王国里重建和平,而且还可以把法国胡格诺教派的显要人物吸引到巴黎来的婚事,更是态度坚决到近乎执拗的地步。未婚夫妇,一方信奉天主教,另一方信奉新教,要结婚就不得不请求当时罗马教廷格列高利十三世教皇的特许。特许迟迟未到,当时尚未去世的那位纳瓦拉王后十分不安,有一天她向查理九世表示,她担心会得不到特许,国王回答她: “别担心,我的好姑姑,我尊敬您胜过教皇,我爱我的妹妹的程度也远远超过我怕教皇的程度。我不是胡格诺教徒,但是我也并不是个傻瓜。如果教皇先生不知好歹,我就亲自牵着玛戈(注:玛格丽特的爱称)的手,完全按新教教规把她领着去嫁给您的儿子。” 这些话从卢佛宫传到城里,胡格诺教徒欣喜若狂,天主教徒却不免要深思了:他们私底下互相询问,国王真的背叛了他们,还是在玩什么花招,到了哪天早上或者哪天晚上会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特别是查理九世对德·科利尼海军元帅的态度最叫人捉摸不透。五六年来德·科利尼海军元帅一直在跟国王进行你死我活的战争。国王以前拿十五万金埃居悬赏要他的头颅,现在却死心塌地信任他,管他叫做他的父亲,公开宣称今后要把全部军权交给他。结果连一直左右这位年轻国王的行动、意志,甚至他的愿望的卡特琳·德·美第奇本人也好象开始担心了。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查理九世在跟海军元帅谈到弗朗德勒战争时,曾经推心置腹地说: “我的父亲,这儿还有一件事应该当心,就是太后这个人,您也知道,她好管闲事,而对这种事情她又根本不懂;我们要保守秘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出一丁半点来,因为我知道她要多糊涂就有多糊涂,她会把我们的事完全搞糟的。” 可是科利尼尽管又聪明又老练,却没有能够守住秘密,竟然把这样推心置腹的知心话泄露了出去。虽说他来到巴黎时还满腹狐疑,他临离开夏蒂荣①时,就有一个乡下女人跪倒在他面前嚷着说:“老爷啊!我们的好主人,请您千万别去巴黎,因为您到了那里,您和所有那些跟您一块去的人都会送命的!”到了巴黎以后,这些疑虑却逐渐在他心头消失,也逐渐在他的女婿泰利尼②的心头消失了。国王对泰利尼也非常亲切,管他叫做他的兄弟,正如他把海军元帅叫做他的父亲一样,而且象对最亲密的朋友那样,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他。 因此胡格诺教徒除了个别忧心忡忡和疑心重重的人以外,全都放下心来。纳瓦拉女王被认为是得了胸膜炎而去世的;卢佛宫一间宽敞的大厅里挤满了所有那些老实的新教徒,他们年轻的首领亨利的亲事对他们来说预兆着意想不到的好运即将再来。海军元帅德·科利尼、拉罗什福科尔③、小孔代亲王、泰利尼, 总之这一教派的所有主要人物,看到那些在三个月以前查理国王和卡特琳太后会把他们吊在比杀人犯的绞刑架还要高的绞刑架上的人,在卢佛宫享有极大权力,并且在巴黎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都感到很得意。在这些兄弟中间,只有德·蒙莫朗西元帅④一个人不见踪影;因为任何诺言都不能引诱他,任何幌子也不能欺骗他。 ———————— ①夏蒂荣:法国中部卢瓦雷省的一个镇市,是科利尼的家乡。 ②泰利尼:由科利尼扶养长大,与科利尼的女儿结婚,死于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 ③拉罗什福科尔:即德·卢昂伯爵,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死于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 ④德·蒙莫朗西元帅(1534-1614):他的父亲安纳·德蒙莫朗西是法军统帅,1567年于内战中在圣德尼战役中负伤身亡。 ———————— 他仍旧隐居在利尔-亚当他的城堡里,借口是他的父亲陆军统帅安纳·德·蒙莫朗西在圣德尼战役中被罗伯特·斯图亚特用手枪一枪击毙以后,他的痛苦还没有平息。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而重感情在当时又不是一种很时髦的美德,所以大家对这种没完没了的悲痛心情的真正原因也各有看法了。 况且,一切都在证明蒙莫朗西元帅错了。国王、太后、德·安茹公爵和德·阿朗松公爵①在这次王室的盛会中都在非常殷勤地尽着地主之谊。 德·安茹公爵受到胡格诺教徒们亲口对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两次战役的称颂,这种称颂他是受之无愧的,因为他在这两次战役中打胜仗时还不到十八岁,在这方面他比恺撒和亚历山大崭露头角的时间还要早;大家都拿他和他们两位相比,当然都认为法萨罗战役和伊苏战役的战胜者比他要稍逊一筹。德·阿朗松公爵用他虚情假意的温柔眼光看着这一切。卡特琳太后满面春风,十分亲热地祝絮亨利·德·孔代亲王前不久跟玛丽·德·克莱夫②的婚事。最后还有吉兹家的爵爷们也向他们家族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们微笑;德·马延公爵③跟德·塔瓦纳公爵④和海军元帅谈论着最近甚嚣尘上柏即将向菲利普二世⑤宣战的事。 ———————— ①德·阿朗松公爵(1554-1584):名弗朗索瓦,查理九世的小弟弟。 ②玛丽·德·克莱夫(1553-1574):她的美丽曾轰动整个查理九世宫廷,为德·安茹公爵所热恋,因她是新教徒而未能成婚,1572年嫁德·孔代亲王。 ③德·马延公爵(1554-1611):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 ④德·塔瓦纳公爵(1509-1573):法国元帅,是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⑤菲利普二世(1527-1598):西班牙国王。 ———————— 在这些人群中间,有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走来走去,他头微微歪着,留心地倾听各种谈话。他长着一双机灵的小眼睛,黑色头发剪得短短的,眉毛很浓,鼻子弯得象鹰嘴一样,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上唇和下巴上刚长出胡子。这个年轻人还仅仅是由于在阿尔内-勒杜克的战斗中奋不顾身才引人注目,他一再 受到大家的恭维。他是科利尼心爱的学生,也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三个月以前,也就是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人们称他为贝亚恩①亲王,眼下人们称他为纳瓦拉国王,将来人们会称呼他亨利四世。 时不时有一片阴云在他的额头上很快地掠过;也许他想起了他母亲去世才两个月,他比任何人都深信她是给毒死的。不过阴云是短暂的,如同飘过的影子一样消失了,这是因为现在正在跟他谈话的、祝贺他的、跟他紧揍在一起的正是谋害勇敢的让娜·德·阿尔布雷的那些人。 离纳瓦拉国王几步远,年轻的德·吉兹公爵正在跟泰利尼闲谈。他心事重重,忧形于色,不象纳瓦拉国王装得那么高高兴兴,神色开朗。他比这个贝亚恩人幸运,在二十二岁上他的名望就几乎跟他的父亲伟大的弗朗索瓦·德·吉兹不相上下。他是位风雅的爵爷,身材高大,眼神高傲自负,生就的那么一副高贵 的气派,使得那些看见他走过去的人都会说,其余的那些王爷和他一比简直就象是平民百姓了。尽管他年纪还轻,天主教徒已经把他看作是他们教派的首领,正如胡格诺教徒把我们刚才已经描绘过的亨利·德·纳瓦拉看成是他们的首领一样。他最初的爵号是儒安维尔亲王;当围攻奥尔良时,他在他父亲手下初次参战,他父亲死在他的怀里,临死前对他说杀害他的凶手是海军元帅科利尼。当时年轻的公爵,如同汉尼拔一样,庄严地起誓,要向海军元帅及其家族报杀父之仇,要坚持不懈地追捕和海军元帅同一教派的人。他向天主许下愿心,要在人间充当天主的铲敌天使,不把那些异教徒斩尽杀绝决不罢休,因此,人们看到这位一贯忠于自己誓言的王爷把手伸向他誓不两立的那些仇人,跟他在他父亲临终时保证要杀的那个人的女婿亲切地交谈,确实感到万分惊讶。 ———————— ①贝亚恩:法国古地名,亨利·德·纳瓦拉的故乡,本书中提到的贝亚恩人即是指他。 ———————— 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交代过,这个晚上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令人吃惊的怪事的晚上。 一个旁观者如果获准参加这次盛会,而他又得天独厚,能运用人类幸好缺少的能预知未来的本领,以及不幸只属于天主的洞察人心的能力,那他就确实可以幸运地看到在悲惨的人类喜剧史中最稀奇古怪的一幕戏。 但是,这个旁观者进不了卢佛宫里的那些走廊,只能在大街上继续用冒着怒火的眼睛观看,用威胁的嗓音骂街。这个旁观者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出于充满仇恨的本能,远远地望着他们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的影子,而且象立在关得十分严密的舞会大厅的窗外看热闹的人们那样明确地流露着他们的内心感受。跳舞的人沉醉在音乐中,随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看热闹的人却只能看见动作,看着那象牵线木偶似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哈哈大笑,因为看热闹的人听不见音乐。 使胡格诺教徒们陶醉的音乐,是使他们感到自豪的声音。 这深夜里在巴黎人眼中闪过的光芒,是照亮未来的他们仇恨的闪电。 然而舞厅里面的一切仍旧是那么喜气洋洋,甚至有一阵极其轻柔的赞美声,这时候在整个卢佛宫内响了起来,原来是年轻的新娘,她刚卸掉豪华的服饰,脱掉拖在地上的斗篷和长面纱,在她最好的朋友德·内韦尔公爵夫人①的陪伴下,由她的哥哥查理九世领着,回到舞会大厅来。查理九世把她介绍给来宾中的 显要人物。 这位新娘是亨利二世的女儿,是法兰西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查理九世国王对她亲热而又随便,从来只管她叫作“我的玛戈妹妹”。 新纳瓦拉王后在这一时刻受到的欢迎真是空前,即使是再隆重的欢迎也不能和它相比。玛格丽特当时刚刚二十岁,她已经成了所有诗人赞美的对象,有的把她比作奥罗拉②,有的把她比作库忒拉③。卡特琳·德·美第奇把她能搜罗到的最美丽的女人都召集到官廷里来充当她的塞壬④;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宫廷里,玛格丽特的美丽的确也是无与匹敌的。她一头黑发,容光焕发,长长的睫毛罩着一双淫荡的眼睛,嘴又红又小,脖子长短适度,身材丰满而又柔软,一对小巧的脚裹在缎子的高跟拖鞋里。作为和她同一民族的法国人,看见如此艳丽的一朵鲜花在他们的国土上开放,感到十分骄傲。路过法国的外国人,如果仅仅见过她一面,在回去时就会对她的美貌赞叹不已;如果跟她交谈过,就会对她的博学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因为玛格丽特不仅是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当时最有学问的女人。一位意大利学者的话常常被人引用。这位学者被引见,跟她用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拉丁文和希腊语谈了一个钟头以后,离开时兴奋地说:“见到这个宫廷而没有见到玛格丽特·德·瓦罗亚,这就等于既没有见到法国,也没有见到宫廷。” ———————— ①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原名昂利埃特·德·克莱夫,是内韦尔公国的继承人,死于1607年。 ②奥罗拉:罗日神镕中的曙光女神。 ③库忒拉:希腊神话中对爱和美的女神维纳斯的另一种称法。 ④塞壬:希腊神话中的人身鱼尾女妖,住在地中海小岛上,常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毁灭。 ———————— 因此,查理九世和纳瓦拉王后决不会听不到祝贺词,我们知道胡格诺教徒们都善于致词,许多对过去的隐喻,许多对未来的询问,很巧妙地在这些祝词中向国王提出。但是对于这些隐喻,国王露出狡猾的笑容,用苍白的双唇回答: “我把我的玛戈妹妹给了亨利·德·纳瓦拉,也就是把我的心给了王国的所有新教徒。” 这句话使一些人安心,使另一些人暗笑,因为这句话确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表示慈爱,查理九世真心诚意地不愿意再使自己的思想增加额外的负担;另一种是对新娘、对新娘的丈夫、甚至是对说这句话的人的侮辱,因为这句话使人想到一些暗地里流传的丑闻,宫廷里喜欢传播谣言的人已经在用这些丑闻来玷污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新婚礼服。 德·吉兹先生正如我们前面说起过的,在跟泰利尼谈话,不过,他并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专心;有时,他回过头去朝那堆贵夫人望一眼,在那堆贵夫人中央是光彩夺目的纳瓦拉王后。王后的额头周围,密密麻麻犹如繁星般的钻石形成了一圈抖动的光环。王后的视线如果碰上了年轻公爵的视线,在她这迷人的前额上就仿佛浮现出一片乌云,在她烦躁不安的神态里,显露出她心里似乎有什么打算。 玛格丽特的姐姐,克洛德公主,已经在几年前嫁给德·洛林公爵。她注意到玛格丽特焦虑不安,走过来想问问是什么原因。正好这时候太后由德·孔代亲王搀扶着朝前走来,每个人都闪开让路,因此公主被推得离她妹妹远远的。德·吉兹公爵趁乱走近她的表嫂德·内韦尔夫人,因此也就走近了玛格丽特;德·洛林夫人目不转睛地一直望着年轻的王后,她原来注意到王后的额头上笼罩着一片阴云,这时候看到这片阴云消散了,在王后脸颊上出现了一团炽热的火焰。公爵越走越近,到了离玛格丽特只有两步远的时候,玛格丽特看上去就象是感觉到他来到,而不是看到他来到,一边转过身来,一边使劲在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平静神色。公爵于是恭敬地行礼,他一边朝她鞠躬,一边低声说: “Ipse attuli” 这意思是: “我带来了,”或者是“我亲自带来了”。 玛格丽特向年轻公爵回了一个屈膝礼,在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回答: “Noctu pro more.” 这意思是: “今夜象往常一样。” 这两句轻柔的话就象被有旋涡线的传声筒所吸收似的,被王后那巨大的百褶领吸收进去,只有对话者才能听见。但是对话虽然这么短,却毫无疑问地包含着两个年轻人要说的全部意思,因为在两个拉丁词交换三个拉丁词以后,他们就分开了。玛格丽特的脸上比他们接触以前显得心事重重,公爵的脸上显得容光焕发。这短暂的场面连最有利害关系的纳瓦拉国王都似乎没有丝毫注意到。这是因为他的眼睛只盯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人,跟玛格丽特周围的人几乎一样多。 她就是美丽的德·索弗夫人。 不幸的桑布朗塞①的孙女,德·索弗男爵西蒙·德·菲兹的妻子,夏洛特·德·博恩-桑布朗塞,是卡特琳·德·美第奇的梳妆女官之一,也是这位太后身边最可怕的助手之一。这位太后在不敢把佛罗伦萨毒药灌给她的仇人时,就把爱情的媚药灌给她的仇人。德·索弗夫人身材娇小,金黄头发,时而热情洋溢,时而没精打采,随时准备投身在爱情和阴谋之中。爱情和阴谋是五十年来三位相继登位的国王的这个宫廷中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件大事。从那双有时没精打采,有时又闪着火光的蓝眼睛,一直到那双在天鹅绒高跟拖鞋里弯成弓形的、淘气的小脚,德·索弗夫人是一个处处迷人的名副其实的女人。几个月来,她已经控制住了纳瓦拉国王的所有官能,当时纳瓦拉国王在爱情方面象在政治方面一样,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因此甚至玛格丽特·德·纳瓦拉这个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在她丈夫的心里也不再受到爱慕。卡特琳·德·美第奇城府很深,神秘莫测,有一件怪事使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就是她一边进行使她女儿和纳瓦拉国王完婚的计划,一边却继续不断地、几乎公开地支持他和德·索弗夫人之间的爱情。不过,尽管有这强有力的帮助,而且当时的风尚又很轻佻,美丽的夏洛特却一直拒不答应。这种从来未曾有过的、使人准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拒绝,比起拒绝者的美貌和才智来,更有力地促使贝亚恩人的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火;这股欲火不能得到满足,就回过头来把年轻亲王心中的羞怯、骄傲,甚至连是他性格的主要特征的、一半由达观造成、一半由懒散造成的那种无忧无虑都烧得一干二净。 德·索弗夫人仅仅在几分钟以前刚走进舞会大厅,也许是出于气恼,也许是由于痛苦,她最初曾经下决心不来观看她的情敌的胜利;她推说身体不大舒服,让已经当了五年国务大臣的丈夫单独来卢佛宫。但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发现德·索弗男爵没有带着妻子,就打听是什么原因使她心爱的夏洛特没有来;等她知道夏洛特只是有一点不舒服以后,就写了几个字派人去请她,年轻女人急忙遵命来到。亨利因为她没有出席,一开始感到很伤心,不过他看到德·索弗先生一个人进来时,又感到轻松。但是,在他料定她决不会来,边叹气边朝他注定了即使不去爱,至少也得以妻子相待的那个可爱的女人走去时,忽然看见德·索弗夫人出现在走廊的尽头;这时候他呆在原地不能动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个如同用一根魔链把他拴住了的喀尔刻②。他不再继续走向他的妻子,而是朝着德·索弗夫人走去,不过步伐由于惊讶而不是由于担心变得迟迟疑疑。 ———————— ①桑布朗塞(1457-1527):财政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大臣,被误控为依法公款而外绞刑。 ②喀尔刻:希腊神话中的女怪,太阳神的女儿,会巫术,住在地中海的小岛上,旅人受她蛊惑,就变成牲畜或猛兽。 ———————— 那些廷臣们已经知道纳瓦拉国王性子暴躁,看见他朝美丽的夏洛特走过去,谁也没有胆量阻挡他们相会,一个个都很有礼貌地避开,因此正当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和德·吉兹先生交换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两句拉丁文的时候,亨利也到了德·索弗夫人跟前,用夹着很重的加斯科尼口音,但是非常容易听懂的法国话跟她进行了一次远没有那么神秘的谈话。 “啊,亲爱的!”他对她说,“正好在别人告诉我您病了,我已经失去见到您的希望的时候,您这不是又来了吗?” “陛下,”德·索弗夫人回答,“您是想使我相信失去这个希望使您感到非常难受吗?” “当然,那还用问,”贝亚恩人说,“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白昼的太阳,黑夜的明星吗?说真的,我刚才还以为我处在无底的黑暗之中,您一到,才突然大放光明。” “这么说,我跟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玩笑,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亨利问道。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成为法兰西最美丽的女人的主人,他唯一的希望就应该是光明消失,让位给黑暗,因为幸福是在黑暗之中等着我们的。” “这个幸福,您真坏,您明明知道它仅仅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这个女人正在嘲笑和玩弄可怜的亨利。” “啊!”男爵夫人说,“我呀,正相反,我倒是相信这个女人是纳瓦拉国王的玩物和笑柄。” 亨利被这种对立的态度吓着了,不过他考虑到她流露出了气恼,而气恼仅仅是爱的面具。 “说真的,”他说,“亲爱的夏洛特,您对我的责备是不公正的。我不明白一张如此美丽的嘴怎么会同时又如此残忍。难道您以为这是我在结婚吗?啊!不,真是活见鬼!不是我!” “也许是我吧!”男爵夫人尖酸地回答,只有爱我们,而又怪我们不爱她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尖酸的声音。 “您那双美丽的眼睛不能看得更远些吗,男爵夫人?不,不,跟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结婚的并不是亨利·德·纳瓦拉。” “那么到底是谁呢?” “见鬼!是新教跟教皇结婚,如此而已。” “不对,不对,陛下,我才不上您耍嘴皮子的当呢,陛下爱玛格丽特夫人,我并不为这件事责怪您,天主也不允许我这么做!她那么美丽,是值得爱的。” 亨利考虑了一下,当他考虑的时候,一丝微笑使他的嘴角翘了起来。 “男爵夫人,”他说,“我看,您这是找碴儿跟我吵架,不过您没有这个权利。喂,您做过什么来阻止我跟玛格丽特夫人结婚昵?什么也没有做过。相反,您一直使我失望。” “我幸亏如此,陛下!”德·索弗夫人回答。 “为什么?” “还用问,既然您今天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 “啊!我跟她结婚,是因为您不爱我。” “如果我爱您,陛下,在一个钟头之后我就会死掉的。” “一个钟头之后!这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会死?” “死于嫉妒……因为在一个钟头之后纳瓦拉王后要把她的侍女都打发开,您也要把您的绅士打发走。” “这真是现在缠住您的想法吗,我亲爱的?” “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说如果我爱您的话,这个想法会可怕地缠住我。” “好吧!”亨利听见她的这个供认,高兴得叫了起来,这还是他听到的头一个供认。“如果纳瓦拉国王今天晚上不把他的绅士打发走呢?” “陛下,”德·索弗夫人惊奇地望着国王说,她的惊奇这一次不是装出来的了。“您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为了使您相信,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给我一个证明,不过这个证明您不会给我的。” “不,男爵夫人,恰恰相反。以神圣的亨利的名义起誓!我要给您证明,”国王大声喊道,他用充满爱情的火焰的眼光贪婪地盯住这个年轻女人。 “啊,陛下!”美丽的夏洛特垂下眼睛,压低声音说,“……我不明白…不,不!您不可能逃避正在等着您的幸福。” “在这间大厅里有四个亨利,我崇拜的人儿!”国王回答。“亨利·德·法兰西①、亨利·德·孔代、亨利·德·吉兹,但是只有一个亨利·德·纳瓦拉。” ———————— ①亨利·德·法兰西:即查理九世的弟弟亨利·德·安茹公爵。 ———————— “嗯?” “嗯!如果您今天整个夜里都有亨利·德·纳瓦拉在您身边。” “今天整个夜里?” “对,您是不是可以确信他不会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啊!如果您这样做,陛下,”德·索弗夫人也大声喊起来了。 “以绅士的名义起誓,我一定这样做。” 德·索弗夫人抬起她那双水汪汪的含情脉脉、充满许诺的眼睛,朝着陶醉在快乐中的国王莞尔而笑。 “好,。亨利说,“在这种情况下,您会怎么说呢?” “在这种情况下,”夏洛特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我是真的被陛下爱上了。” “真是活见鬼!您会这么说的,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男爵夫人,” “可是怎么进行呢?”德索弗夫人低声问。 “啊!天主在上!男爵夫人,在您身边总不会没有一个侍女,一个心腹女仆,一个您信得过的姑娘吧?” “啊!我有达丽奥尔,她对我忠心耿耿,为了我可以粉身碎骨,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 “见鬼!男爵夫人,去告诉这个姑娘,如果象占星家预言的那样,有朝一日我当上了法兰西国王,我会使她发迹的。” 夏洛特露出微笑,因为在当时这个贝亚恩人喜欢吹牛、乱许愿心的习惯已经出了名。 “好吧!”她说,“您要达丽奥尔干什么?” “对她来说小事一桩,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到底什么事?” “您的房间不是在我的房间上面吗?” “是的。” “叫她在门后面等着。我轻轻地敲三下,她给我把门打开,您就会得到我答应给您的证明。” 德·索弗夫人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她好象怕给人听见似的,朝四周望了望,把视线在太后所在的那一堆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片刻的时间虽然根短,却足够卡特琳和她的梳妆女官相互交换一个眼色。 “啊!我真希望,”德·索弗夫人用象塞壬般的、简直可以使尤利西斯①耳朵里的蜡融化掉的声调说,“我真希望把陛下的话当成谎话。” “试一试吧,我亲受的,试一试吧……” “啊!真的!我得承认我正在跟想试一试的欲望斗争。” “但愿给打败,女人只有在她们丢盔卸甲以后才不会这么坚强。” “陛下,我记住您许给达丽奥尔的、您有朝一日做了法兰西国王的诺言。” 亨利高兴地发出了一声叫喊。 ———————— ①尤利西斯:罗马神话中的人物。据希腊神话,奥德修斯和同伴乘船冒险中,路过塞壬的海岛,怕为塞壬的歌声所迷惑,他用蜡封住同伴的耳朵,而自己让同伴绑在桅杆上。其实尤利西斯耳中并无封蜡,此处恐系作者之误。 ———————— 就在这叫声从贝亚恩人的嘴里发出的那一时刻,纳瓦拉王后在回答德·吉兹公爵: “Noctu pro more.(今夜象往常一样。)” 因此亨利离开德·索弗夫人时,他高兴得跟德·吉兹公爵离开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这两场同时演出的戏过去一个钟头以后,查理国王和太后回到各自的套房去;一间间大厅几乎立刻都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走廊里露出了大理石柱的柱基,海军元帅和德·孔代亲王在四百多个胡格诺教派的绅士护送下穿过人群,一路上都可以听见从人群中发出的低声诅咒。随后,亨利·德·吉兹带着洛林省的绅士和天主教徒也走了出来,他们受到了老百姓的热烈欢呼和鼓掌。 至于玛格丽特·德·瓦罗亚、亨利·德·纳瓦拉和德·索弗夫人,我们知道他们是住在卢弗宫里面的。 二 纳瓦拉王后的卧房 德·吉兹公爵把他的表嫂德·内韦尔公爵夫人送到座落在肖姆街,正对着布拉街的他的府邸,把她交给她的女仆们以后,走进自己的那套房间去换衣服。他披上一件夜间用的披风,带上一把又尖又短、被人叫作“绅士之保证”的那种匕首,一般不佩长剑时就带它。他的匕首放在桌上,他从桌上取它的时候,发现刀鞘和匕首之间夹有一张纸条。 他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 “我希望德·吉兹先生今夜不要再到卢佛官去,如果一 定要去的话,千万要记住穿一件好的锁子甲,带一把好的 剑。” “啊!啊!”公爵转身对他的贴身仆人说,“这里有一封奇怪的警告信,老罗班,现在请您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有哪些人来过?” “只有一个人来过,老爷。” “谁?” “杜·加斯特先生。” “啊!啊!不错,我觉着笔迹很眼熟,你肯定杜·加斯特来过,你看见他吗?” “不只看见,老爷,我还跟他谈过话。” “好,那我就听从他的忠告。我的紧身短袄和我的剑。” 贴身仆人对他更换打扮已经习以为常,把他要的两样都拿来。公爵于是穿上他的短袄,短袄是用钢丝编结的,一环套着一环,非常柔软,并不比天鹅绒厚;随后,他套上紧身裤和一件灰色和银色的上衣,这两种颜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他登上一双长靴,靴筒高到大腿的半中央;他戴上一顶没有羽饰,没有宝石的黑天鹅绒无边小帽,披上一件深色披风,腰上插上一把匕首,把剑交给一个年轻侍从拿着,他只愿意让这一个年轻侍从跟随他。然后,他就向卢佛宫走去。 他的脚跨出府邸的门槛时,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守夜者刚刚敲钟报清晨一点钟。 尽管夜已经那么深,这段时期街上又那么不安全,冒险而行的公爵一路上什么事也没有碰上,他平安地到达了古老的卢佛宫的庞大建筑前面,宫里的灯光已经一一熄灭,黑糊糊地矗立在那儿,阒无声息,这时显得分外森严可怕。 王宫前面横着一道深沟,住在宫里的王爷们的卧房大部分都朝着这道沟。玛格丽特的那一套房间在二层楼上。 如果没有这道沟,二层楼很容易接近。有了这道沟,二层楼离地近三十尺高,情人和盗贼都可望而不可即,但是,这却挡不住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坚决地下到沟里。 在这同时,从底层传来开窗子的声音。这扇窗子装着栅栏;但是出现一只手,托起栅栏上一根事先拆活动了的铁条,从这个缺口里投下一条丝带。 “是您吗,吉洛娜?”公爵低声闻。 “是我,老爷,”一个还要低的女人声音回答。 “玛格丽特呢?” “她正在等您。” “好。” 公爵说到这里,朝年轻侍从打了一个手势,年轻侍从张开披风,把一只卷起来的小绳梯展开。亲王把绳梯的一端系在垂下来的丝带上,吉洛娜把绳梯拉上去,拴牢;公爵先把剑扣在腰带上,然后往上攀登,平安无事地爬到上面,栅栏上那根铁条在他背后重新插好,窗子又关上了。年轻侍从曾经这样跟随他来过不下二十次,看见他的主人平安无事地从窗口进入卢佛宫以后,就把披风裹住身子,到沟里的野草丛中、在宫墙的阴影里躺下打盹。 天非常黑,从充满硫磺和电的云层里落下了一些又温暖又大的零星雨点。 德·吉兹公爵跟随着给他领路的女人,这个女人其实是法兰西元帅雅克·德·马提翁的女儿,她是玛格丽特的极不一般的心腹;玛格丽特什么秘密都不瞒她。传说她忠实可靠,不为干利诱,掌握着不少秘密,其中有些非常可怕,使得她连其他的秘密也不敢泄露出去。 楼下的房间和走廊里都没有留下一盏灯,只是时不时地有一道青灰色的闪电用淡蓝色的反光照亮阴暗的屋子,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公爵一直由拉着他的手的那个领路的女人领着,最后来到了一座造在很厚的墙里的螺旋形搂梯上,楼梯由一个秘密的暗门通到玛格丽特的套房的前厅。 前厅跟楼下其他的大厅一样,也是一片黑暗。 进了前厅以后,吉洛娜站住了。 “王后要的东西,您带来了吗?”她悄声问。 “带来了,”德·吉兹公爵回答;“不过我要交给王后本人。” “来吧,一刻也别耽误了!”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公爵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哆晾,因为他听出这是玛格丽特的声音。 在这同时,有一张用金线绣着百台花饰的紫色天鹅绒门帘揭开,公爵在黑暗中认出了王后本人。王后心急如焚,迎着他走来。 “我来了,夫人,”公爵于是说。 他迅速走进门里,门帘在他背后重新落下。 到了这套房间里以后,于是轮到玛格丽特·德·瓦罗亚来充当公爵的向导了,其实这套房间他也是熟门熟路。吉洛娜待在门口,她已经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要她的主人王后放宽心。 玛格丽特就好象很理解公爵的又嫉妒又担心的心情似的,把他一直领进了她的卧房;到了卧房以后,她站住。 “好,”她对他说,“您满意了吧,公爵?” “满意,夫人,”他问,“请问,满意什么?” “满意我给您的这个证据,”玛格丽特回答,语气里有点儿气恼,“它证明我属于这样一个男人,他在结婚的晚上,新婚的当天夜里,居然对我这么不尊重,甚至不来感谢我给他带来的荣誉,要知道我不是选中他做我的丈夫,而是接纳他做我的丈夫。” “啊!夫人,”公爵伤心地说,“请您放心,他会来的,特别是您如果想要他来的话。” “您竟然说出这种话,亨利,”玛格丽特大声说,“在所有的人里,只有您知道事情跟您说的正相反!如果我象您猜想的那样想他来,难道我会要您到卢佛宫来吗?” “您要我来卢佛宫,玛格丽特,是因为您希望消灭我们的过去留下的一切痕迹,这个过去不仅仅活在我的心里,而且也活在我给您带来的这个银匣子里。” “亨利,您愿意听我说一句吗?”玛格丽特双眼盯住公爵说,“您给我的印象不再象一个王侯,倒象个小学生了!我难遭会否认我爱过您!我难道舍想要消灭这股火焰!这股火焰将来也许会熄灭,但是它的反光将永远不会熄灭!这是因为我这种身分的人的爱情照耀着他们生活在其中的整个时代,常常还把整个 时代毁掉!不,不,我的公爵!您可以把您的玛格丽特的信和她给您的匣子留下。匣子里那些信中,她只要求您给她一封,而且这还是因为这封信对您对她都同样有危险。” “悉听尊便,”公爵说;“那就请您把您要销毁的那封信从里面捡出来吧。” 玛格丽特急忙在打开的匣子里寻找,手不停地哆嗦着,把十多封信一封接一封地取出来,只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仿佛她光凭着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她就能回忆起信的内容;但是查看完毕以后,她脸色苍白地望着公爵。 “先生,”她说,“我要的那封信不在里面,不会是您丢了吧?如果它被交给……” “您找的是哪一封信,夫人?” “就是我谈到要您尽快结婚的那封。” “为了原谅您的不忠实吗?”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膀。 “不,是为了救您的性命。在那封信里我对您说,国王发现了我们的爱情,而且发现了我千方百计阻止您跟葡萄牙公主结成夫妻,于是把他那个私生子兄弟德·昂古列姆①找来,指着两把剑对他说,‘用这一把今天夜里去杀死亨利·德·吉兹,否则我明天就用另一把杀死你。’这封信在哪儿?” “在这儿,”德·吉兹公爵边说边从胸前掏出信来。 玛格丽特几乎是从他的手上把信抢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弄清楚正是她要的那封信,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把信拿到蜡烛跟前,火焰立刻从烛芯烧到纸上,一转眼信就烧光了。接着,玛格丽特仿佛还担心有人会到纸灰里去寻找她这个轻率的通知似的,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 ———————— ①德·昂古列姆(1551-1586):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私生子,其母为苏格兰王后玛丽·斯图亚特的女官弗拉曼·德·莱维斯能小姐。 ———————— 德·吉兹公爵在一旁一直用眼睛望着他的情妇的狂热举动。 “好啦,玛格丽特,”他在她结束以后说,“您现在满意了吧?” “是的,因为您现在已经跟德·波尔西昂公主结了婚,我哥哥会原谅我对您的爱情。但是泄露一个象这样的秘密,他决不会饶恕我,我当时是太爱您了,设法瞒着您,不让您知道。” “这倒是真的,”德·吉兹公爵说;“那时候您是爱我的。” “我现在还爱您,亨利,和过去一样,甚至比过去更爱您。” “您?……” “是的,我,因为我从来也最有象今天这么需要一个真挚忠诚的朋友。说是王后吧,我没有宝座;说是妻子吧,我没有丈夫。” 年轻的公爵忧郁地摇了摇头。 “但是,亨利,我要告诉您,我要一遍遍告诉您:我丈夫不仅不爱我,而且他恨我,蔑视我;再说,我觉得您来到这间本来应该是他待的卧房里,就足以证明他对我的怨恨和轻蔑。” “时间还不晚,夫人,纳瓦拉国王需要时间把他的绅士打发走。他现在没有来,他待会儿就会来的。” “我要对您说,”玛格丽特越说越气愤,声音也越大,“我要对您说,他不会来了。” “夫人,”吉洛娜推开门,揭起门帘大声说,“夫人,纳瓦拉国王从他的套房里出来了。” “啊!我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德·吉兹大声说。 “亨利,”玛格丽特抓住公爵的手,口气生硬地说,“亨利,我要让您看看我是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我一旦答应了的事是不是可以相信。亨利,到这个小间里去。” “夫人,如果来得及,还是让我走吧,请您想一想,只要他一有爱情的表示,我就要从小间里跑出来,那他可就要倒霉!” “您发疯了!进去,进去,听我的,一切由我负责。” 她把公爵推进了小间。 真险哪,门刚在公爵背后关上,纳瓦拉国王就出现在卧房门口,他满脸堆笑,由两个年轻侍从护送,他们一人端着一个插有八支黄蜡烛的枝形太烛台。 玛格丽特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您还没有就寝,夫人?”这个贝亚恩人问,他神色开朗,而又高兴,“是在等我吗?” “不,先生,”玛格丽特回答,“因为昨天您还对我说过,您很清楚我们的婚姻是政治上的联姻,您决不会勉强我。” “好吧;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可以在一块儿聊聊的理由。吉洛娜,请把门关上,退下去。” 原来坐着的玛格丽特站了起来,伸了伸手,仿佛要两个年轻侍从留下来。 “需要我叫您的女仆吗!”国王问,“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我就照办,虽然我得向您承认,我要向您谈的那些事,我还是更喜欢跟您单独谈。” 纳瓦拉国王朝小间走去。 “不,”玛格丽特急忙抢到他前面,大声说,“不,用不着去那儿,我就在这儿听您讲。” 贝亚恩人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他朝小间匆匆看了一服,倒好象是想用深邃的目光,穿透门帘一直看到最阴暗的深处似的。 接着,他把视线转向他那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妻子。 “既然如此,夫人,”他十分沉着地说,“那就让咱们来聊一会儿吧!” “只要陛下愿意,”年轻女人说,她简直可以说是跌倒在她丈夫指给她的那把椅子上,而不是好好地坐下来。 贝亚恩人坐在她旁边。 “夫人,”他接着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我完全属于您,您也完全属于我。” “不过……”玛格丽特吃了一惊,说。 “因此,”纳瓦拉国王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的吞吞吐吐,“我们之间应该象好盟友那样才对,既然我们今天已经在天主面前发了山盟海誓。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当然,先生。” “我知道,夫人,您的眼光很敏锐,我也知道宫廷里危机四状。然而,我年纪轻,尽管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却有不少敌人。请问,夫人,我应该把改用我的姓的、在祭坛脚下起誓对我恩爱的人列到哪一个阵营里呢?” “啊!先生,但愿您认为……” “我什么也不认为,夫人,我是希望,我是想证实我的希望有充分的根据。我们的婚姻可以肯定只是一个借口,或者只是一个陷阱。” 玛格丽特打了一个冷战,因为她心里也许也曾这样想过。 “请问,是两个中间的哪一个呢?”亨利·德·纳瓦拉接着说下去,“国王恨我,德·安茹公爵恨我,德·阿朗松公爵恨我,卡特琳·德·美弟奇太恨我的母亲了,当然不可能不恨我。” “啊!先生,您在说什么?” “说的是真情实况,夫人,”国王接着说,“我真希望,为了不让人家以为我有那么傻,竟会相信德·穆依先生不是被谋杀,我的母亲不是给毒死,我真希里这儿有人能听见我的话。” “啊!先生,”玛格丽特连忙说,她尽力保持最沉着的神气微笑着,“您明明知道这儿只有您我两个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忘乎所以,我才敢跟您说法兰西王族的笼络骗不了我,洛林家族的笼络也骗不了我。” “陛下,陛下,”玛格丽特大声说。 “啊!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亨利也露出笑容问。 “先生,象这种话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 “不,在私下谈没有危险,”国王回答,“我刚才对您说……” 玛格丽特显然感到极大的痛苦;她恨不得把贝亚恩人的每一句话都封在他的嘴里。但是亨利还是表面上显得十分天真地继续说: “我刚才对您说,我受到各方面的威胁,受到国王的威胁,受到德·阿朗松公爵的威胁,受到德·安茹公爵的威胁,受到太后的威胁,受到德·吉兹公爵的威胁,受到德·马延公爵的威胁,受到洛林红衣主教的威胁,总之,受到所有的人的威胁。这个从本能上可以感觉到。您也明白,夫人。受到所有这些很快就会变成攻击的威胁,我有了您的帮助就可以自卫;因为您,所有恨我的人都爱您。” “我!”玛格丽特说。 “是的,您,”亨利·德·纳瓦拉十分天真地说,“是的,查理国王爱您,德·阿朗松公爵爱(他特别加重这个词的语气)您;卡特琳太后爱您;最后,德·吉兹公爵也爱您。” “先生……”玛格丽特低声说。 “怎么!人人都爱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刚才提到的这些人都是您的兄弟或者亲人,爱自己的亲人或者兄弟,这是按照天主的旨意活在世上的方式。” “可是,”玛格丽特感到憋得透不过气来,问遭,“您到底想要说什么,先生?” “我要说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的话。如果您做我的盟友,我不说做我心爱的人,我就能够不怕一切危险。反过来,如果您做我的敌人,我就完了。” “啊!做您的敌人,永远不会,先生!”玛格丽特大声说。 “但是做我的心爱的人,也永远不会吗?……” “也许不会。” “做我的盟友呢?” “那可以肯定。” 玛格丽特转过身来,把手伸给国王。 亨利拉住她的手,很有礼貌地吻了一下,然后握在自己双手里,这主要是出于一种要对她进行考察的要求,而不是出于一种温柔的感情。 “好吧!我相信您,夫人,”他说,“接受您做我的盟友。他们让我们结婚,而我们却互不了解,互不相爱;他们让我们结婚,却并不征求我们本人的意见。因此我们的关系完全不应该象夫妇目那样。您瞧,夫人,我迎合您的愿望。我今天晚上向您证明了我昨天对您说的话。但是,我们,我们在没有任何人强迫的情况下,自由地结成联盟;我们就象应该互相保护的两颗正直的心结合在一起一样结成联盟。您是不是也这样想?” “是的,先生,”玛格丽特说,她试着把手抽回去。 “好吧!”贝亚恩人眼睛一直盯着小间的门,继续说,“因为真诚的联盟的最主要的证明就是绝对的信任。所以,夫人,我还要和您谈谈我为了战胜所有这些因敌视而想出的计划中的最秘密的细节。” “先生……”玛格丽特低声说,她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转向小间;贝亚恩人看见自己的计谋得逞,暗暗发笑。 “我要做的是,”他继续说下去,看上去好象没有注意到年轻女人的慌张,“我要……” “先生,”玛格丽特突然站起来,抓住国王的胳膊大声说,“让我喘口气;我心情激动……天气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 玛格丽特真的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仿佛马上就要摔倒在地毯上似的。 亨利朝一扇离着有相当一段距离的窗子径直走过去,打开窗子。这扇窗子正对着塞纳河。 玛格丽特跟着他。 “别作声,别作声!陛下!这是为了您,”她低声说。 “啊!夫人,”贝亚恩人一边说,一边又按照他那个笑法笑了笑。“您不是说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的,先生;但是您难道没有听人说过,用一根管子穿透天花板或者墙,就什么都能听见?” “对,夫人,对,”贝亚恩人连忙放低声音说。“您不爱我,这是真的;但是,您是一个正直的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存心出卖我,尽可以让我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这是自己在出卖自己。而您没有让我说下去。我现在知道有人藏在这儿;知道您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但是却是一个忠实的盟友。目前,”贝亚恩人笑着补充说,“我坦白承认,我在政治上比在爱情上更需要忠实……” “陛下……”玛格丽特心慌意乱地说。 “好,好,等我们彼此之间更加了解以后,”亨利说,“我们再谈这些事吧。” 然后,他提高嗓门继续说下去: “好吧!现在您是不是感到喘过气来、比较自在了?” “是的,陛下,是的,”玛格丽特低声说。 “既然如此,”贝亚恩人说,“我不愿意再多打扰您了。我本来是来向您表示敬意,向您表示我对您的友谊的,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把我的敬意和友谊献给您,请您接受。您休息吧,晚安。” 玛格丽特抬起闪着感激的光芒的眼睛望着她的丈夫,现在轮到她把手伸给他了。 “一言为定,”王后回答。 “坦率而忠诚的政治联盟吗?”亨利问, “坦率而忠诚的,”王后回答。 贝亚恩人朝门口走去,玛格丽特象中了魔似的被他的目光吸引着。接着,门帘在他们和卧房之间重新放下来以后,亨利连忙低声说: “谢谢。玛格丽特,谢谢!您是一个真正的法兰西公主,我放心地走了。我得不到您的爱情,却得到您的友谊。我信任您,正如您可以信任我一样。再见,夫人。” 亨利吻了一下他妻子的手,同时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迈着轻捷的步子回去,他在走廊里低声自言自语说: “哪一个鬼东西在她屋里?是国王吗?是德·安茹公爵吗?是德·阿期松公爵吗?是德·吉兹公爵吗?是一个兄弟吗?是一个情人吗?是兄弟又是情人吗?老实说,我真有点后悔不该跟男爵夫人约好这时候相会。不过,既然我已经向她发了誓,而达丽奥尔又在等我……没关系;我是担心,我在我妻子的卧房里 转了一圈再到她那里去,她会失去点什么,因为,真是活见鬼!按我的内兄查理九世的叫法,这个玛戈,真是个可爱的人儿。” 亨利·德·纳瓦拉迈着微微流露出一点儿踌躇的步伐登上通往德·索弗夫人的套房的楼梯。 玛格丽特望着他,直到他的影子消失才回到她的屋里。她发现公爵待在小间门口。一看到他,她几乎有点内疚。 公爵脸色严肃,皱紧眉头,显得忧心忡忡。 “玛格丽特今天守中立,”他说,“玛格丽特一个星期以后,就会站到敌对的一方去。” “啊!您在听吗?”玛格丽特问。 “那您要我躲在小间里干什么?” “那么您以为我的做法不是纳瓦拉王后应有的做法吗?” “不过,不是德·吉兹公爵的情妇应有的做法。” “先生,”王后回答,“我可以不爱我的丈夫,但是谁也无权要求我出卖他。您说句老实话,您会出卖您的妻子德·波尔西昂公主的秘密吗?” “得了,得了,夫人,”公爵边摇头边说,“您说得对。我看出您不象从前您告诉我国王密谋要害我和我家里的人的那些日子里那样爱我了。” “那时候国王是强者,你们是弱者。现在亨利是弱者,你们是强者。我充当的仍旧是原来的角色,这您也看得出来。” “只不过您从一个阵营倒向另一个阵营。” “这是我在救您的命时得到的一个权利,先生。” “好吧,夫人。情人分手,双方赠送的东西都应该还清,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救您的命,到那时咱们就清帐了。” 说到这儿,公爵鞠了一个躬,走了出去,玛格丽特没有一点挽留他的表示。他在前厅里找到吉洛娜,她把他一直领到底层的那扇窗子跟前。他在沟里找到了他的年轻仆从,一块儿回到德·吉兹府。 这时候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口站住。 “怎么样的新婚之夜啊!”她低声说,“丈夫躲开,情人跑掉!” 这时候,壕沟的对岸,有一个学生正从木塔那个方向过来,沿着上坡路朝钱币磨坊走去,他手叉在腰上,边走边唱: “为什么哟,在我想要 咬你美丽的头发, 或者吻你可爱的小嘴, 或者摸你美丽的胸脯时, 你偏偏要装成藏身在 修道院里的修女? “你为谁留着你的眼睛 还有你美妙的乳房, 你的前额和你的双唇? 难道你是想在卡隆① 用他的小舟把你载去以后 到另一个世界去吻普路托②? “在你离开人世以后, 美人儿,在那个世界 你的小嘴儿苍白。 我死后见到你 对幽灵我不会承认 你从前是我心爱的人。 “因此在你活着的时候, 情人啊,快改变主意, 别舍不得把你的嘴唇给我 因为到你死的那一天, 你就会十分后悔 你对我太心狠。” 玛格丽特露出忧郁的笑容,听着这首歌。接着,那个学生的歌声在远处消失以后,她关上窗子,叫吉洛娜服侍她上床睡觉。 ———————— ①卡隆:希腊神话中的阴界渡船夫。 ②普路托:希腊神话中冥王哈里斯的别名。 ———————— 三 诗人国王 第二天和随后的几天都是在盛宴、芭蕾舞演出和比武中度过的。 两派仍旧是那么融洽地在握手言欢,既亲热而又友好,连最狂热的胡格诺教徒都给弄得晕头转向。老戈登和德·库尔托迈男爵在一个桌上吃饭,开怀畅饮,德·吉兹公爵和德·孔代亲王放舟塞纳河上,乐声悠扬。 查理国王看上去一反故态,不象往常那样终日愁眉不晨,而且跟他的妹夫亨利简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最后还有太后也是乐不可支,对刺绣品、珠宝和翎饰发生那么大的兴趣,甚至连觉也睡不好了。 胡格诺教徒多少给这座新加普亚城①弄得有点萎靡不振,他们象天主教徒那样开始穿绸子的紧身短袄,把有题铭的纹章标在明显的地方,并且在一些阳台前面炫耀自己。到处都出现对新教徒有利的气氛,叫人以为整个宫廷都要改信新教似的。甚至连老于世故的海军元帅,也跟别人一样上了当,他情绪激动得有一天晚上竟有两个钟头忘了嚼他的牙签,这是他平常从下午两点钟吃罢中饭以后到晚上八点钟又坐上桌子吃晚饭以前的这段时间的唯一消遣。 就在海军元帅竟然使人难以置信地忘记了他的日常习惯的这天晚上,国王查理九世邀请亨利·德·纳瓦拉和德·吉兹公爵,在小范围内共进点心。点心用过以后,他带着他们来到他的卧房。他亲自设计了一种捕狼用的陷阱,他把它的巧妙结构讲给他们听。讲着讲着,他突然停下来,问道: “海军元帅先生今天晚上没有来吗?谁今天看见过他?谁能把他的近况告诉我?” “我,”纳瓦拉国王说,“如果陛下为他的健康担心,我可以请陛下放心,因为我今天早上六点钟和晚上七点钟都曾经见到他。” “啊!啊!”国王说,他那双刚才还心不在焉的眼睛露出了十分好奇的神情,瞅着他的妹夫,“亨利奥②,您这个刚结婚的年轻人起得这么早!” “是的,陛下,”纳瓦拉国王回答,“元帅什么都知道,我打算问问他,我在等候着的那几个绅士是不是还没有动身。” “还有几个绅士!在您举行婚礼那天到了八百名绅士,每天都还陆续有新来的。您难道是想入侵我们吗?”查理九世笑着说。 德·吉兹公爵皱紧眉头。 “陛下,”贝亚恩人回答,“传说要进攻弗朗德勒,因此,我把我认为对陛下可能有用的人都从我的国土和附近一带召集到我身边来。” ———————— ①加普亚城: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首要城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远征意大利,于公元前215年占领该城,作为冬季宿营地,后被人指挥“沉睡在加普亚的逸乐”中。 ②亨利奥:是亨利这个名字的爱称。 ———————— 公爵想起了贝亚恩人在新婚那天对玛格丽特讲的计划,于是更加留心地听着。 “好!好!”国王狡黠地笑了笑,说,“来得越多,我们越高兴;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来吧,亨利。但是,这些绅士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希望,是些勇敢的人吧?” “陛下,我不知道我的那些绅士是不是能够比得上陛下的、德·安茹公爵先生的或者德·吉兹先生的绅士,但是我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尽力而为。” “来的人很多吗?” “还有十一二个。” “您叫得上他们的名字吗?’ “陛下,我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侧外,这个人是泰利尼介绍给我的,说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他叫德·拉莫尔。除了这一个,我就说不上了……” “德·拉莫尔!”精通家谱学的国王说,“会不会是一个勒拉克·德·拉莫尔,一个普罗旺斯人?” “一点不错,陛下。正象您看到的,连普罗旺斯我都去招兵买马。” “我是,”德·吉兹公爵带着嘲弄的笑容说,“我比纳瓦拉国王陛下去得还要远,我甚至到皮埃蒙特去寻找我所能找到的所有最坚定的天主教徒。” “天主教徒也罢,胡格诺教徒也罢,”国王插嘴说,“对我都是 一样,只要他们勇敢。” 国王说这番话时,心里把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徒混为一谈,态度是那么无所谓,连德·吉兹公爵都不免大吃一惊。 “陛下关心着我们的弗朗德勒人吗?”海军元帅说,他几天以前刚获得国王恩准,用不着通报就可以直接晋见国王。他刚刚昕到了国王最后的几句话。 “啊!我的父亲海军元帅来了!”查理九世张开双臂喊道,“正谈到打仗,谈到绅士,谈到英勇的人,他就到了。这真是所谓磁石吸铁。我的纳瓦拉妹夫和表弟德·吉兹,正等着您军队的援军哩。谈的就是这件事。” “这些援军到了,”海军元帅说。 “您已经有消息了吗,先生?”贝亚恩人问。 “有了,我的孩子,特别是有了德·拉莫尔先生的消息;他昨天到了奥尔良,明天或者后天可以到巴黎。” “见鬼!海军元帅先生真是个活神仙,三四十法里国以外的事都能知道!我呢,我倒想同样确实无误地知道在奥尔良前面已经发生或者说发生过的事。” 科利尼听了德·吉兹公爵的这句带刺的俏皮话,仍旧无动于衷,这句俏皮话显然是影射他的父亲弗朗索瓦·德·吉兹在奥尔良前面被波尔特罗·德·梅雷杀死的事,有人怀疑海军元帅是这件罪行的主谋。 “先生,”他沉着而且威严地回答,“每一次我想知道与我的事务有关的事或者与国王的事务有关的事,我都是活神仙。一个钟头以前我的信使从奥尔良来到,全靠了邮车,它一天可以跑三十二法里,德·拉莫尔先生是骑马来的,一天只能跑十法里,最早也要到二十四日才能到达。这就是我的法术。” “好极了!我的父亲!回答得真好,”查理九世说,“您让这些年轻人好好看看,是智慧和年纪同时使得您的须发都白了。因此我们要打发他们去谈谈他们的比武和他们的爱情,让我们留下来一块儿谈谈我们的战争。好的骑士产生好的国王,我的父亲!去吧,先生们,我有话要跟海军元帅谈。” 两个年轻人走了出去,纳瓦拉国王在前,德·吉兹公爵在后;但是到了门外,他们冷冷地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 科利尼目送他们走去,显得有些不安。因为他看见这两个冤家相遇,总是担心他们会重新走火。查理九世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走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说: “放心吧,我的父亲,我会在这方面叫他们听话、学乖的。自从我的母亲不再是女王以后,我就是真正的国王,自从科利尼成了我的父亲以后,她就不再是女王了。” “啊!陛下,”海军元帅说,“卡特琳太后……” “是一个糊涂虫,有了她,就不可能得到和平。那些意大利天主教徒十分狂热,一心一意只想着斩尽杀绝。我呢,我相反,我不仅希望和平,还希望给新教的人一些权力。另外的那些人生活太放荡,我的父亲,他们谈情说爱,伤风败俗,使我感到气愤。噢,请让我跟您坦率地谈谈,”查理九世情绪更加激动地说下去,“除了我的这些新朋友之外,我对周围的人都不信任!塔瓦纳家族的人野心勃勃,我对他们有怀疑。维埃耶维尔①只爱好酒,为了一桶玛尔瓦西葡萄酒也许就会出卖国王。蒙莫朗西只关心打猎,把时间全花在他的猎犬和猎鹰上。德·雷斯伯爵是西班牙人,吉兹家族是洛林人。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在法国只有我、我的纳瓦拉妹夫和你才是真正的法国人。不过,我呢,我给拴在王位上,不能指挥军队,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允许我随我的高兴在圣日耳曼和朗布叶②打打猎罢了。我的纳瓦拉妹夫太年轻,太缺乏经验;而且我觉得他在各方面都象他那个总是叫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父亲安托万。我的父亲,只有你既象恺撒一般英勇,又象柏拉图③一般聪明。因此,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作为顾问把你留在这儿呢,还是作为将军把你派到那边去。如果你给我做顾问,谁去统率军队?如果你去统率军队,谁又来给我当顾问呢?” “陛下,”科利尼说,“首先应该打胜仗,在胜利之后顾问也就来了。” “这是你的意见吗,我的父亲?也好,就按你的意见办。星期一你到弗朗德勒去,我呢,我去昂布瓦斯④。” “陛下要离开巴黎吗?” “是的,我对所有这些喧闹声,所有遮些宴会舞会感到厌倦了。我不是一个活动家,我是梦想家。我生来不是作国王的,我生来是做诗人的。你在战场一天,我就一天按你的办法去办。只要我的母亲不插手,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呢,我已经去通知龙沙⑤来跟我相会;在那里,我们两人将远离喧闹声,远离人群,远离那些邪恶的人,在我们的太树林里的河水边上,听着潺潺的溪水声,谈论天主的事情,这是对人类的事情的唯一补偿。嗯,请你听听这几行诗,我用这几行诗邀请他来和我相会。这几行诗是我今天早晨写的。” ———————— ①维埃耶维尔(1510—1571)法国元帅。 ②圣日耳曼和朗布叶:巴黎附近的两个城镇,有城堡及森林。 ③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 ④昂布瓦斯:巴黎西南安德尔-卢瓦尔省的一个城镇。那儿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 ⑤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一度任宫廷诗人。 ———————— 科利尼露出微笑,查理九世用手摸摸他如同象牙一般光滑的黄色的前额,象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龙沙,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时, 你马上就忘了你伟大国王的声音。 不过,请相信,为了思念你,我从未忘记 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诗歌, 因此我要向你献上这个诗篇, 为的是鼓舞你那幻想的心灵。 “请不要只关心你的家务琐事, 此刻不是种植花草之时, 你应该追随你的国王,他爱你至深, 爱那从你内心流出的善良动听的诗句 如果你不来昂布瓦斯和我会晤, 请记着,你我之间将有一场吵闹。” “好极了!陛下,好极了!”科利尼说;。我在打仗方面要比在写诗方面在行得多,但是我还是觉着这些诗可以和龙沙、多拉①,甚至可以和法国掌玺大臣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②所写的最好的诗相媲美。” “啊!我的父亲!”查理九世说,“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因为诗人的称号,你知道,是我最渴望得到的称号。前两天我还对我的诗歌老师说过: “做诗的艺术,即使有人表示愤慨, 它的价值仍旧应该比统治国家的艺术高; 我们两人都戴着王冠; 不过我作为国王是接受,而你作为诗人是给予。 你的心灵被神圣的热情燃烧着, 凭着自身发出光彩,而我是凭着我的伟大。 如果在诸神面前,我就会发现, 龙沙是神的宠儿,而我只是神的形象。 你的竖琴,用美妙的和弦使人心醉, 你征服人的心灵,而我只掌握他们的肉体, 它使你成为主人,它把你引向 最自负的暴君也无权支配的地方。” “陛下,”科利尼说,“我过去就知道陛下经常跟缪斯③交谈,但是我不知道陛下把她们当成是首席顾问。” ———————— ①多拉(15008-1588):法国诗人,是龙沙的老师。 ②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1505-1573):法国法官、政治家。1560年任掌玺大臣。 ③缪斯:希腊神话中的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 ———————— “在你的后面,我的父亲,在你的后面。为了使我跟她们的交往不受到打扰,我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你管。因此你听着,现在我得去回答我敬爱的伟大诗人给我送来的一首短诗……因此我这时候不能够把所有的为了让你了解菲利普二世和我之间的重大分歧所需要的文件交给你。另外,我的大臣们已经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我把这一切都给你找一找,明天早上交给你。” “几点钟,陛下?” “十点钟。万一我忙于吟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那么,你仍旧可以进来,把你在这张桌上找到的文件全部拿走好了,文件放在这个红公文包里;颜色很鲜艳,你不会弄错的。我呢,我要去给龙沙写诗了。” “再见,陛下!” “再见,我的父亲!” “吻您的手?” “你说什么,吻我的手?我的怀里,我的心坎上,那才是你的地方。来,我的老战士,来。” 查理九世把低头鞠躬的科利尼拉到跟前,吻了吻他的白发。 海军元帅揩着一滴眼泪,走了出去。 查理九世眼睛尽可能注意地望着他离去,耳朵尽可能地听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以后,才象惯常那样把苍白的额头歪倒在肩膀上,缓步从他待着的这间房走进他的武器陈列室。 这间陈列室是国王最喜爱的地方,他在这儿跟庞培①学习击剑,跟龙沙学习赋诗。他在这儿收藏了一大批他能搜罗到的最好的武器,既有攻击武器,也有防御武器。因此,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斧、盾牌、矛、戟、手枪、短铳,甚至当天就有一个著名的枪炮匠给他送来了一支精致的火枪,枪筒上还有用银镶嵌的、这位王室诗人亲自写的四行诗: “赤胆忠心 克尽职责 为王杀敌 锐不可当。” 查理九世因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走进了这间陈列室;他关上他走进来的那个正门以后,过去撩起一幅当作门帘用的挂毯,后面是一个通向一间屋子的通道,屋子里有一个女人正跪在跪凳上祈祷。 撩门帘的这个动作很慢,再加上国王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不会比鬼魂的脚步声更响,因此跪着的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到;她没有转过头来,继续在祈祷,查理心事重重地瞅着她,站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因为是科区②附近的乡下妇女的打扮,所以她健美的身体更显得突出。她戴着当年在伊莎博·德·巴伐利亚③统治下法国宫廷里非常流行的高大的无边软帽,她的红色的短上衣,用金线绣满了花,和今天内蒂诺和索拉④的乡下女人的短上衣完全一样。她住了快满二十年的这套房间和国王的卧房相通,既高雅又土气,因此显得十分特别。说它是宫殿,它有一半象茅屋;说它是茅屋,又有一半象宫殿。因此这间屋子介乎于乡下女人的朴素和贵妇人的豪华之间。事实上,她跪着的那个跪凳就是橡木的,而且精雕细刻,蒙着饰有金穗子的天鹅绒;而那本《圣经》——这个女人信奉新教——她埋头念着的那本《圣经》是一本一半撕破的旧书,跟最穷苦人家用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所有一切都跟这只跪凳和这本《圣经》相称。 “喂!玛德隆!”国王说。 跪着的女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接着,她站起来。 “啊!是你,我的孩子!”她说。 “是的,奶妈,你过来。” 查理九世放下门帘,过去坐在一把扶手椅的扶手上,奶妈走进来。 “有什么事,查洛⑤?”她问。 “到这儿来,悄声回答我的话。” ———————— ①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统帅。 ②科区:法国西北部属古诺曼底省的一个地区。 ③伊莎博·德·巴伐利亚(1371-1435):法国国王查理六世的王后,曾数次摄政,是德·巴伐利亚公爵的女儿。 ④内蒂诺和索拉:意大利的两个城市。 ⑤查洛:是查理这个名字的爱称。 ———————— 奶妈走到跟前,那股亲热劲儿可能是女人对自己奶过的孩子才有的母爱里产生出来的;不过,当时的抨击文章却认为它的来源远没有这么纯洁。 “我来了,”她说,“说吧。” “我叫人找的那个人来了吗?” “来了已经半个钟头了。” 查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是不是有人偷看,又走到门前,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偷听,他拂去陈列的武器上的灰尘,摸了摸一条太猎兔狗,这条狗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主人停,它也停,主人走,它也走;然后他回到奶妈跟前。 “好吧,奶妈,叫他进来。” 这个老实女人从她刚才进来的小门走出去。国王过去靠在一张摆着各种武器的桌子上。 他刚在桌边靠好,门帘又撩开,他等候的人走了进来。 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人,眼睛是灰色的,虚情假意的;鼻子弯得象猫头鹰的喙;脸庞由于颧骨突出更显得宽阔。他的脸想要表示尊敬,但是在他的由于胆怯而发白的嘴唇上显露出的只是虚假的微笑。 查理一只手慢慢伸到背后,摸到一把手枪的球柄;这把手枪是新发明的,它用一块石头跟一只钢轮接触来点火,而不用火绳来点火。他用呆滞的眼光瞧着我们刚搬上舞台的这个新人物;他一边端详,一边用口哨准确地,甚至还十分悦耳地吹着他所喜爱的一支打猎的曲调。 在几秒钟里,那个外来人的脸色越来越慌张。在这几秒钟以后,国王说: “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弗朗索瓦·德·卢维埃-莫尔韦尔吗?” “是的,陛下。” “爆破队队长吗?” “是的,陛下。” “我早就想见您了。” 莫尔韦尔鞠了个躬。 “您知道,”查理字字着力地说,“我对所有我的臣民都一般疼爱。” “我知道,”莫尔韦尔结结巴巴地说,“陛下是百姓的父亲。” “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徒同样都是我的孩子。” 莫尔韦尔没有吭声,不过他的身体的抖动在国王锐利的眼光注视下变得非常明显了,虽然国王几乎是藏在黑暗之中。 “您曾经跟胡格诺教徒打过一场大仗,”国王继续说,“您听见我说的,一定感到不快吧?” 莫尔韦尔跪倒在地。 “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请相信……” “我相信,”查理九世继续说,他把起初是呆滞的、这时变得几乎冒出火焰的眼光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莫尔韦尔身上;我相信您曾经想在蒙孔图尔把刚从这里出去的海军元帅先生杀死;我相信您没有命中,后来您就投奔我的弟弟德·安茹公爵的军队;最后我相信您还有过第二次卖主求荣,投奔到德·穆依·德·圣法尔先生的部队……” “啊!陛下!” “他是一位英勇的庇卡底①绅士!” “陛下,陛下,”莫尔韦尔大声说,“我受不了啦!” “他是一位可敬的军官,”查理九世继续说下去,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几乎是冷酷的残忍表情,“他象收养儿子一样收养您,供您住,供您穿,供您吃。” 莫尔韦尔忍不住绝望地叹了口气。 “我相信您把他叫作您的父亲,”国王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您和他的儿子小德·穆依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莫尔韦尔一直跪着,查理九世的话压得他腰弯得越来越低;查理九世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如同是一尊石像,好象只有嘴唇具有生命。 ———————— ①庇卡底:法国北部古地区名。 ———————— “对啦,”国王继续说,“如果您杀了海军元帅,您当时可以从德·吉兹公爵那里领到一万埃居,对不对?” 刺客惊慌失措,把额头在地板上叩得通通响。 “至于德·穆依先生,您的好父亲,有一天您护送他……到谢弗勒附近进行侦察。他的鞭子掉了,下马去拾。陪着他的只有您一个人,您从马鞍旁的枪套里把您的手枪抽出来,当他弯下身子的时候,您照他腰上开枪,当场就把他打死。您一看他死了,就骑着他送给您的那匹马逃走。我相信这就是经过情形,对不对?” 这一番指责,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莫尔韦尔听了哑口无言。查理九世又开始欢口哨,同样准确,同样悦耳地吹着同样的打猪的曲调。 “喂,刺客大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您知道不知道,我真想把您绞死?” “啊!陛下!”莫尔韦尔大声叫起来。 “小德·穆依昨天还向我提出这个请求;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因为他的请求是十分公正的。” 莫尔韦尔双手台掌。 “尤其是正象您说的,我是我的臣民的父亲,也正象我回答您的,我现在已经跟胡格诺敦徒言归于好,他们同天主教徒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因此他的请求就更加显得公正了。” “陛下,”莫尔韦尔说,他完全泄气了,“我的生命掌握在您的手里,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您说得不错,我决不会容情。” “不过,陛下,”刺客问道,“难道就没有让我赎罪的办法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要处在您的地位,感谢天主!情况就不是……” “什么,陛下,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莫尔韦尔低声说,目光悬在国王的嘴唇上。 “我相信我有办法解决,”国王继续说。 莫尔韦尔用一个膝头和一只手支起身子,眼睛盯着查理,想弄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当然非常喜欢小德·穆依,”国王继续说,“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表弟德·吉兹;如果他向我要求让一个人活着,而另外一个人要求我让这个人死,我得承认,我一定会左右为难。然而从政治上考虑也好,从宗教信仰方面考虑也好,我都应该按照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要求去办。因为德·穆依,虽然他是一个英勇的队长,但是和一位洛林的爵爷比起来,他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伙伴了。”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莫尔韦尔慢慢地立起身来,仿佛重新有了生命似的。 “因此对您说来,在您所处的这种绝境中,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得到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欢心。谈到这儿,我想起了他昨天告诉我的一件事。” 莫尔韦尔朝前走了一步。 “他对我说:‘您想想,陛下,每天早上十点钟,我的死敌从卢佛宫回去,都要在圣日耳曼沿克赛卢瓦街经过,我看见他在一扇楼底下的、装着铁栅栏的窗子前面经过。这扇窗子是我从前的家庭教师议事司铎①比埃尔·皮尔的住所的窗子,每天我看见我的敌人这么走过去,每天我都祈求魔鬼把他进到地狱里去。’我说,老莫尔韦尔,”国王继续说,“如果您是魔鬼,或者暂时代替代替他,这也会叫我的表弟德·吉兹高兴吧?” ———————— ①议事司铎:天主教会中相当于主教级的顾问。 ———————— 莫尔韦尔恢复了他那种恶魔般的笑容。他吓白的嘴唇仍旧没有一点血色,吐出了下面这句话: “但是,陛下,我没有能力把地狱打开。” “不过,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您曾经为勇敢的德·穆依打开过。我相信,您还会告诉我,是用的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您丢了吗?” “请原谅,陛下,”这个坏蛋说,他几乎完全放心了,“不过,我用火枪比用手枪打得准。” “啊!”查理九世说,“手枪或者火枪,关系不大,我可以肯定,我的表弟德·吉兹在选用武器上不会计较的。” “不过,”莫尔韦尔说,“我得有一件百发百中的武器,因为说不定我得隔得很远开枪。” “在这个屋里我有十支火枪,”查理九世说,“都是离开一百五十步能击中一枚金币的,您愿意拿一支试试吗?” “啊!陛下,”莫尔韦尔兴高采烈地叫起来,他朝放在一个角落的那支当天给查理九世送来的火枪走去。 “不,那一支不行,”国王说,“那一支不行,我要留给我自己用……我这几天就要举行一次规模很大的狩猎,我希望用它。不过,其余的任您挑选……” 莫尔韦尔从作为陈列品悬挂在墙上的火枪中取了一支。 “现在,这个敌人,陛下,他是谁?”刺客问。 “我怎么知道呢?”查理九世回答,用蔑视的眼光逼视着这个坏蛋。 “那么我去问德·吉兹公爵,”莫尔韦尔低声说。 国王耸了耸肩膀。 “什么也别去问,”他说,“德·吉兹先生不会回答的。谁会回答这种事情?不想给绞死的人就该自己去猜。” “可是我根据什么去认出他来呢?” “我已经告诉您,他每天早上十点钟,从议事司铎的窗前走过。” “但是从这扇窗子前面走过的人很多。望陛下开恩随便告诉我一个特征。” “啊!这很容易。明天,譬如说,他胳膊下面夹着一只红摩洛哥皮的公文包。” “陛下,这就够了。” “德·穆依先生给您的那匹马跑得那么快,它还在吗?” “陛下,我有一匹跑得最快的柏柏尔马①。” “啊!那我就不为您担心了!不过,议事司铎住宅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后门,您知道了对您有用。” “谢谢,陛下,现在请为我向天主祈祷。” “哼!见鬼!您还是向魔鬼去祈祷吧,因为您只有靠他的保佑才能躲开绞索。” “再见,陛下。” “再见。啊!对啦,德·莫尔韦尔先生,还应该让您知道知道,要是明天早上十点钟以前听见有人以任何方式谈到您,或者十点钟以后听不见有人谈到您,卢佛宫里可有一个地牢……” 查理九世又开始用口哨从容不迫地吹起他喜爱的曲调,而且从来没有吹得这么准确过。 ———————— ①柏柏尔马:原产于北非的一种马。 ———————— 四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①晚上 我们的读者一定没有忘记,在前一章里曾经提到亨利·德·纳瓦拉在迫不及待地等着一个叫拉莫尔的绅士。正象海军元帅宣布的那样,这个年轻绅士在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天快黑的时候,从圣玛赛尔门进了巴黎城。在他左右两边出现许多客栈旅店,悬挂着的招牌都画得十分漂亮,但是他都轻蔑地望望,骑着他那匹浑身冒汗的马一直深入到了市中心。从那里他穿过其贝尔广场、小桥、圣母桥,又沿着河堤走去,最后在布雷塞克街口停住。这条街后来我们叫做枯树街,为了使我们的读者尽可能感到方便,我们以后在书里就使用它现在的这个名字。 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喜欢这个街名,因为他拐进了这条街。在他左面有一块华丽的铁皮招牌悬挂在挂钩上吱嘎吱嘎地响着,招牌上还挂着一个个小铃铛。这块招牌引起他的注意,他第二次停下,念了一遍“吉星”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作为题词写在一幅对饥饿的旅客最富有吸引力的图画下面。这幅图画画的是黑暗的天空上有一只正烤着的母鸡,一个穿红披风的男人,向这颗新品种的星星伸出了他的双臂和钱袋,发出了他的祝愿。 “瞧,”这个绅士自言自语说,“这儿是一家给人带来好运气的旅店,开这家旅店的老板准是个机灵的家伙。我一直听人说起枯树街座落在卢佛宫区。这家客店要是名副其实,跟招牌上说的一样,那我住在这儿一定会非常舒适。” ———————— ①八月二十四日是天主教的圣巴托罗缪节,在这天夜里发生了屠杀胡格诺派的惨案,死两千余人。 ———————— 这个新来的人正自言自语地跟自己念叨,另外一个骑士,从街的另一头过来,也就是说从圣奥诺雷街过来,也在吉星旅店的招牌前面停住,望着招牌出了神。 在这两个人中间,我们至少知道他的大名的那一位,骑着一匹西班牙种的自马,穿一件用煤玉作装饰的黑紧身短袄。他的披风是深紫色天鹅绒的,脚上登一双黑皮靴子,带一把镂花铁柄的剑和一把同样铁柄的匕首。现在,我们看过他的衣着,再看看他的相貌,就会说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人,面色晒得黝黑,长着一双蓝眼腈,蓄着漂亮的小胡子,牙齿洁白光亮。他的嘴外形优美而且极其高贵,张开嘴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忧郁,露出两排牙齿,把整个脸都照亮了。 至于第二个旅人,他的外表跟头一个来到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帽边朝上卷起的帽子下面,露出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头发与其说是金黄色,不如说是红棕色。在头发下面是一双灰色的眼腈,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火光直冒,亮闪闪的,会让人觉得眼睛是黑色的。 脸的其余部分:面色是粉红的,嘴唇很薄,蓄着浅黄褐色的小胡子,牙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总而言之,这个白皮肤、高个子、宽肩膀的人,就骑士这两个宇的通常意义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人。一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寻找招牌的借口下,抬头望着所有的窗子。妇女们盯住他看。至于男人,他们也许是看见他那件太窄的披风、太瘦的裤子和古式的靴子,不由得想笑。在笑以前他们还十分文雅地先说上一声“天主保佑您。”可是等他们仔细端详他,发现他脸上一分钟里会有十种不同的表情,然而就是没有一个局促不安的外省人脸上总少不了的那种和蔼可亲的表情,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是他先开口跟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正望着吉星旅店的绅士搭讪。 “见鬼!先生!”他说,带着很重的山区人的口音,一开口就能让人从一百个陌生人中间分辨出这是一个皮埃蒙特人。“这儿不是离卢佛宫很近吗?不管怎么说,我看您跟我的口味一样,这个地方很合本老爷的意。” “先生,”另一位回答他。他的普罗旺斯口音,比起他的伙伴的皮埃蒙特口音好不了多少。“我确实相信这家旅店离卢佛官不远。不过,我心里正在琢磨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同意您的意见。我考虑考虑。” “您还没有拿定主意吗,先生?不过,这家客店委叫人喜欢。再说,也许是您在这儿把我吸引来了。您总该承认这幅画挺漂亮吧?” “啊!当然;不过,正是这一点叫我对真实情况有所怀疑。有人告诉我,巴黎这地方尽是骗子,他们跟用别的东西骗人一样,也会用招牌来骗人。” “见鬼!先生,”皮埃蒙特人又说,“我倒不担心他们骗人。旅店老板给我一只母鸡,如果烤得不如招牌上的那只,我就把他本人串在铁钎上烤,不把他烤得焦黄焦黄的我就不放开他。我们进去吧,先生。” “您总算叫我拿定主意了,”普罗旺斯人笑着说,“请在前面带路,先生,请。” “啊!先生,我可以发誓,我决不会干这种事,因为我,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是您谦卑的仆人。” “我哩,先生,我只不过是约瑟夫亚森特-博尼法斯-德·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愿为您效劳。” “既然如此,先生,让我们手挽手一块儿进去吧。” 作为这个妥协性建议的结果是,两个年轻人都从马上下来,把缰绳扔到一个马夫手里,互相挽着胳膊,一边把他们的剑扶扶正,一边朝旅店大门走去。旅店老板正站在门槛上,不过,这个可敬的店主人,一反他这种人平时的习惯,对他们完全没有注意,专心地在跟一个家伙谈话。这个家伙又高又瘦,黄皮肤,裹着一件火绒色的披风,活象一只羽毛蔽体的猫头鹰。 两个绅士走到正在谈话的旅店老板和那个穿火绒色披风的人跟前,离得已经那么近,柯柯纳看到别人对他和他的同伴太不重视,感到不耐烦,拉了拉旅店老板的衣袖。 旅店老板这时候才似乎猛然惊醒过来,把他的交谈者打发走:“再见。马上就来呀,特别要把时间告诉我们呀。” “啊!您这位怪先生!”柯柯纳说,“您没有看见我们要找您吗?” “啊!请原谅,先生们,”老板说,“我没有看见你们。” “啊!见鬼!您应该看见我们;既然现在您已经看见我们,请您别简单地叫‘先生’,要叫‘伯爵先生’” 拉莫尔站在后面,让看上去准备把麻烦揽到自己身上的柯柯纳去谈话。 不过,从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需要行动的时候,他立刻会出来帮忙。 “好吧!您要干什么,伯爵先生?”老板问道,口气十分安详。 “好……这已经好得多了,是不是?”柯柯纳转过身来对拉莫尔说,拉莫尔点了点头。“伯爵先生和我,给您的招牌吸引住了,我们要在您的旅店吃晚饭,过夜。” “先生们,”老板说,“我非常抱歉,只剩下一个房间了,我怕对你们不合适。” “好吧!那真是好极了,”拉莫尔说,“我们到别处去住吧。” “啊!不行,不行,”柯柯纳说。“我留下来,我的马疲惫不堪了。既然您不要,那我就要这个房间吧。” “啊!那是另外一同事了,”老板回答,他一直是那么冷冰冰的,很不客气。“如果只有您一个人,我完全不能让您住。” “见鬼!”柯柯纳大声嚷了起来,“我可以发誓!这真是一个爱逗乐的家伙!刚才说两个人太多,现在又说一个人太少。难道您不愿意让我们住,混帐家伙?” “嗳呀!先生们,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那我也就直截了当回答你们。” “那就回答,赶快回答。” “好吧!我宁愿没有让你们住在这儿的荣幸。” “为什么,……”柯柯纳说,他气得脸都发了白。 “因为你们没有带仆人,一间上房满了,结果我的两间下房就得空着。我如果把上房给你们,其余两间下房就有租不出去的危险。” “德·拉莫尔先生,”柯柯纳转过身来说,“您是不是跟我一样认为我们应该把这家伙干掉?” “完全应该,”拉莫尔说,象他的同伴一样已经准备好用鞭子把这个老板狠狠地抽一顿。 可是,尽管这两个绅士神色是那么坚决,尽管他们的这一问一答里没有一点可以叫人放心的地方,老板却一点不惊慌,他只不过朝后退了一步,退进了他的房子里。 “一看就知道,”他用嘲笑的口气说,“这两位先生是从外省来的。巴黎早就不兴杀死拒绝出租房间的旅店老板了。现在杀的是贵族大老爷,而不是小市民。如果你们再大声嚷嚷,我就喊街坊来,结果准是你们挨上一顿揍,对两位绅士说来,这可未免太丢脸了。” “他在嘲笑我们,”柯柯纳怒气冲冲地说,“真见鬼!” “格雷古瓦,我的火枪!”老板对他的仆人说,跟他平时说:“给这几位老爷看座儿!”用的是同一个调门。 “狗娘养的!”柯柯纳拔出他的剑来太声嚷道,“别愣在一边啦!德·拉莫尔先生!” “别急!请您别急!因为我们一热,晚饭就又要凉” “怎么!您认为是这样吗?”柯柯纳喊道。 “我觉得吉星旅店的这位老板有道理。只不过他不懂怎么接待旅客,尤其是这些旅客是绅士。他不应该对我们粗暴无礼地说:‘先生们,我不接待你们;’而应该客客气气地对我们说:‘先生们,请进;’将来在帐单上写上:‘上房多少钱,下房多少钱。’因为我们现在没有仆人,可是我们打算雇仆人。” 拉莫尔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那个手已经伸向火枪的老板,让柯柯纳先走,然后跟在后面走进屋子。 “没有关系,”柯柯纳说,“我要是不先证实了我的剑跟这个家伙的铁钎子戳起窟窿来同样利索,我实在难以把剑收进剑鞘里去。” “耐心点,我亲爱的伙伴,”拉莫尔说,。”“耐心点,家家旅店都住满了被喜庆大典或者被即将来到的弗朗德勒战争吸引到巴黎来的绅士,我们不会再找到其他住处。再说,象这样接待新来乍到的外地人,也许是巴黎的习惯。” “见鬼!您真有耐性!”柯柯纳一边低声说,一边生气地捻着他的红唇髭,拿眼睛狠狠地瞪着旅店老板。“不过让这个混蛋当心点,饭要是做得不好,床要是太硬,酒要是不满三年的陈酒,他那个仆人要是不象灯心草一样听话……” “好啦,好啦,好啦,我的绅士,”老板在一块磨刀石上磨着他的腰刀,说,“您放心吧,在这儿您算到了人间福地。”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说: “这是个胡格诺教徒。这些叛徒自从他们的贝亚恩人跟玛戈小姐结婚以来,变得这样傲慢无礼!” 然后,他带着客人们如果看见会不寒而栗的笑容,又说: “啊,啊!要是真给我进几个胡格诺教徒到这儿来,那才有趣哩……而且……” “喂!我们该吃晚饭了吧?”柯柯纳打断老板的自言自语,语气尖刻地问道。 “您高兴什么时候吃就可以什么时候吃,先生,”老板回答,毫无疑问他刚才想到的念头使得他口气缓和得多了。 “好吧!我们高兴现在吃,要快,”柯柯纳回答。 然后他转过身采对拉莫尔说: “喂,伯爵先生,趁他们给咱们准备房间的时候,请告诉我,难道您真的认为巴黎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城市吗?” “老实说,我并不认为如此,。”“拉莫尔说,“我觉得在这儿还是只看见些神色惊慌或者令人厌恶的脸,也许是巴黎人也怕暴风雨的缘故。您瞧,天色多么阴暗,空气多么闷人。” “请问,伯爵,您在找卢佛宫,是不是?” “我相信您也在找,德·柯柯纳先生。” “好吧,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俩一块儿去找。” “嗯!”拉莫尔说,“现在出去是不是时间迟了一点?” “管它迟不迟,我总得出去。我得到的命令很明确。尽快赶到巴黎,到后立即与德·吉兹公爵取得联系。” 一听到德·吉兹公爵的名字,旅店老板十分注意地走过来。 “我觉得这个坏蛋在听我们谈话,”柯柯纳说。他是皮埃蒙特人,非常记仇,他不能原谅吉星旅店老板接待客人时的那种很不客气的态度。 “是的,先生们,我在听你们谈话,”他说,边说边把手举到便帽上,“但是,我这是为了伺候你们,我听见你们谈到伟大的德·吉兹公爵,我就跑过来了。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两位绅士?” “啊!啊!看来这个名字很有魔力,瞧您一下子从蛮横无礼变成卑躬屈膝了。见鬼!老板,您叫什么来着?叫什么老板?” “拉于里埃尔老板,”旅店老板鞠了一个躬说。 “好!拉于里埃尔老板,德·吉兹公爵先生能叫您变得这么谦恭有礼,难道您以为我的力气没有他那么大吗?” “不是,伯爵先生,不过您的权势没有他那么大,”拉于里埃尔老板回答。“而且,”他又补充说,“应该告诉你们,这个伟大的亨利是我们巴黎人的偶像。” “哪个亨利?”拉莫尔问道。 “我认为只有一个亨利,”老板说。 “请原谅,我的朋友,还有另外一个,我要请您千万别说他的坏话。他就是亨利·德·纳瓦拉,此外还有亨利·德·孔代,他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老板回答。 “不错,可我知道他们,”拉莫尔说,“因为我是经人推荐来见亨利·德·纳瓦拉国王的,所以请您别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老板没有回答拉莫尔,他仅仅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便帽,继续对柯柯纳做媚眼: “这么说,先生要去跟伟大的德·吉兹公爵谈话?先生是一位幸运的绅士。毫无疑问是为了……” “为了什么?”柯柯纳问道。 “为了参加一次庆祝活动,”老板回答,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您应该说是为了参加许多次庆祝活动。因为我听说,巴黎的庆祝活动已经多得泛滥成灾。至少人人尽在谈论舞会、宴会、竞技。在巴黎的人不是尽情地在玩乐吗,嗯?” “还不过是有节制地玩乐,先生,至少眼前还是如此,”老板回答,“不过就要尽兴玩乐了,我希望如此。” “然而纳瓦拉国王陛下的婚礼把很多人吸引到这个城市来了,”拉莫尔说。 “把很多胡格诺教徒吸引来了,是的,先生,”拉于里埃尔粗暴地说;然后,他又改变口气说:“啊!请原谅,两位先生也许是新教徒吧?” “我,我会是新教徒!”柯柯纳大声叫了起来;“得了!我象我们的圣父教皇一样是天主教徒。” 拉于里埃尔朝拉莫尔转过身来,仿佛要问他似的,但是,拉莫尔或者是没有理解他的眼光,或者是认为还是用另外一句问话来回答比较合适。 “如果您不知道纳瓦拉国王陛下,拉于里埃尔老板,”他说,“也许您知道海军元帅先生吧?我听说海军元帅先生在宫廷上很得宠。因为我是被推荐给他的,所以如果他的住址不使您难以出口的话,那就请您告诉我他住在哪儿?” “他曾经住过贝蒂西街,先生,从这儿往右走,”老板回答,他内心里的得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怎么?他曾经住过?”拉莫尔问道;“他搬家了吗?” “对,从这个世界搬走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两位绅士同时叫起来。“海军元帅从这个世界搬走了!” “怎么!德·柯柯纳先生,”老板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说,“您是德·吉兹公爵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 “前天,海军元帅经过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在议事司铎皮埃尔·皮尔的房子前面,给人用火枪打了一枪。” “他给打死了吗?”拉莫尔大声说。 “没有,这一枪仅仅打伤了他的胳膊,打掉了两个手指头。不过,有人希望子弹是有毒的。” “什么,好卑鄙!”拉莫尔喊道,“有人希望!……” “我是说有人认为,”老板又说,“别为一个字眼儿生气,我口误了。” 拉于里埃尔老板脊背转向拉莫尔,以极其揶揄的神情朝着柯柯纳伸了伸舌头,同时还递了一个彼此心照的眼色。 “真的!”柯柯纳喜形于色地说。 “真的!”拉莫尔难过得发了呆,低声说。 “就象我荣幸地通知你们一样真实,先生们,”老板回答。 “既然如此,”拉莫尔说,“我得赶紧到卢佛宫去,一刻也不能耽搁了。我在那儿能见到亨利国王吗?” “有可能,既然他住在那儿。” “我也要去卢佛宫,”柯柯纳说,“我在那儿能见到德·吉兹公爵吗?” “很可能,因为刚怀久我还看见他带着两百位绅士走过去。” “那就走吧,德·柯柯纳先生,”拉莫尔说。 “我跟着您,先生,”柯柯纳说。 “你们的晚饭呢,两位绅士?”拉于里埃尔老板问。 “啊!”拉莫尔说,“我也许在纳瓦拉国王那儿吃。” “我也许在德·吉兹公爵那儿吃,”柯柯纳说。 “我哩!”老板一边望着两个绅士朝卢佛宫那条路走去,一边说,“我得去擦亮我的头盔,给我的火枪装上火绳,把我的槊磨快。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五 详细地谈谈卢佛宫和一般地谈谈德行 这两位绅士根据他们头一个碰见的那个人的指点,经过阿韦隆街、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街,很快就到了卢佛宫前面,这时候王宫的塔楼已经开始隐没在暮色之中。 “您这是怎么啦?”柯柯纳问拉莫尔。拉莫尔看到这座古王宫,停下来,带着无限崇敬的心情望着突然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些吊桥、狭窄的窗子和小尖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啦,”拉莫尔说,“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我并不是一个过分胆小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觉得这座宫殿很阴森,岂止是阴森,简直是可怕!” “啊!我吗,”柯柯纳说,“我不知道我会遇上什么事,不过我是一个少有的宽心的人。衣着固然是有点随便,”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旅行服装,继续说下去,“但是,唔!看上去倒挺象个骑士。我接到的命令要我迅速来到,既然我一丝不苟地服从了,我一定会受到欢迎的。” 两个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各人表达出各人的想法,心里都十分激动。 卢佛宫警卫森严,所有的崩哨似乎人数都增加了一倍。我们这两位旅客因此在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柯柯纳已经发现德·吉兹公爵的名字对巴黎人能起到象法宝那样的作用,因此他走到一个卫兵跟前,先说出这个威力无比的名字,然后问他仗着这个名字能不能进入卢佛宫。 这个名字似乎对卫兵其起到了一般性的作用,不过他还是问柯柯纳有没有口令。 柯柯纳只好承认他没有口令。 “那么就请您走开吧,我的绅士,”卫兵说。 这时候,有一个人正在跟值班军官谈话,听见柯柯纳要求准许进入卢佛官,就停止谈话,朝他走来。 “林(您),林(您)想现(见)迪(德)·奇(吉)兹西(先)生?” “我想跟他谈谈,”柯柯纳满脸堆笑地说。 “不绳(行)!空(公)爵在国王那儿。” “不过,我接到通知信,要我来巴黎。” “啊!林(您)有一翁(封)东(通)知信?” “是的,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啊!林(您)是从很远的替(地)方来的?” “我是从皮埃蒙特来的。” “号(好)!号(好)!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林(您)叫……” “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 “很号(好)!很号(好)!把信拉(拿)出来,阿尼扒(巴)尔西(先)生,把信拉(拿)出来。” “我看,这准是个正派人,”拉莫尔在一旁自言自语,“难道我就不能找到同样的一个人把我领到纳瓦拉国王那儿去吗?” “把信拉(拿)出来,”这个德国籍的绅士把手伸向犹豫不决的柯柯纳,继续说。 “见鬼!”皮埃蒙特人说;作为半个意大利人,他不轻易相信人。“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认识先生。” “我叫派斯姆,我朱(属)于德·奇(吉)兹空(公)爵。” “派斯姆,”柯柯纳低声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的绅士,他是德·贝斯姆①先生,”那个卫兵说,“他的发音不正确,您听不懂,就这么回事,把信交给这位先生,交吧,我可以负责。” ———————— ①德·贝斯姆:原名查理·雅罗维奇,波希米亚人,为德·吉兹公爵所收买,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中第一个对科利尼下手者。1575年被新教徒所杀。 ———————— “啊!德·贝斯姆先生,”柯柯纳大声叫起来,“没说的,我知道您!……当然可以!而且我感到非常高兴。这是我的信,请原谅我的犹豫。不过,一个人想要忠心耿耿,就得犹豫不决。” “号(好)!号(好)!”德·贝斯姆说,“不皮(必)道检(歉)。” “老实说,先生,”拉莫尔也走上前去,说,“既然您这么客气,我也想请您跟您刚才对我同伴那样把我的信送进去。’” “棘(您)叫什么?” “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 “勒拉革(克)-德·拉莫尔泼(伯)爵。” “对。” “额(我)不冷(认)识。” “我没有被您认识的荣幸。这并不奇怪,先生,我是外地人,跟德·柯柯纳伯爵一样,我今天晚上刚从很远的地方来。” “林(您)从哪尼(里)来?” “从普罗旺斯。” “有一翁(封)信吗?” “有,有一封信。” “给德·奇(吉)兹西(先)生的吗?” “不,是给纳瓦拉国王陛下的。” “额(我)不朱(属)于纳瓦拉国王,西(先)生,”贝斯姆回答,口气突然变得很冷淡,“额(我)不棱(能)传林(您)的信。” 贝斯姆一个转身,屁股朝着拉其尔,走进卢佛宫,一边向柯柯纳招了招手,要他跟着进去。 拉莫尔一个人留下。 就在这时候从一扇跟贝斯姆和柯柯纳进去的那扇门并排的门里,走出一队骑兵,有一百来人。 “啊!啊!”卫兵对他的同伴说,“这是德·穆依和他的胡格诺教徒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国王大概答应他们把行刺海军元帅的凶手处死,杀死德·穆依的父亲的也是这个凶手,做儿子的可以一箭双雕了。” “请问.”拉莫尔对卫兵说,“我的朋友,您不是说这个当官的是德·穆依先生吧?” “谁说不是,我的绅士。” “跟随他的那些人是……” “是蝴蝶儿①……我刚才还说过。” “谢谢,”拉莫尔说,他好象并没有注意卫兵用的那个蔑称,“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马上朝骑兵队长走去。 “先生,”他走到跟前说,“我听说您是德·穆依先生。” “是的,先生,”那个军官很有礼貌地回答。 “您的名字在信奉新教的人中间没有不知道的,先生,正是您的大名鼓励我求您帮忙办一件事。” “什么事,先生?……不过,得请教一声您的尊姓大名?” “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 两个年轻人互相行了行礼。 “请说吧,先生,”德·穆依说。 “先生,我是从埃克斯②来的,带着普罗旺斯省省长德·奥里亚克先生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纳瓦拉国王的,信里有非常紧急的重要消息……我怎样才能把这封信交给他?怎样才能进卢佛宫?” “再没有有比进卢佛宫更容易的了,先生,”德·穆依回答,“不过,我担心这时候纳瓦拉国王太忙,不会接见您。不过,不要紧,如果您愿意跟着我走,我可以把您领到他的套房。以后是您自己的事了。” “十分感激。” “来,先生,”德·穆依说。 德穆依下了马,把缰绳扔到他的仆人手里,朝宫门走去,向卫兵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领着拉莫尔走进王宫,他一边推开国王的套房的房门,一边说: “请进,先生。您自己问问吧。” 他向拉典尔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 ①蝴蝶儿:法国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教徒的蔑称。 ②埃克斯:法国南部罗纳河口省的大城市,古时是普罗旺斯省的首府。 ———————— 拉莫尔单独留下来,朝四下看了看。 前厅里没有人,通往里面的门有一扇敞开着。 他走了几步,到了一个过道里。 他敲了几下,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声。卢佛宫的这一部分寂静无声。 “谁跟我说过宫里的规矩很严格?”他想,“这里却可以随便地来去,简直就跟在广场上一样。” 他又喊了几声,仍旧跟刚才一样,毫无结果。 “好吧,就朝前走吧,”他想;“最后总会遇见人的。”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越走越黑暗。 他进来的那扇门对面有一扇门突然开丁,出现两个年轻侍从,手里端着烛台,给一个女人照亮。这个女人身材修长,雍容华贵,特别是相貌极其美丽。 烛光正好照着一动不动地立着的拉莫尔。 女人也跟拉莫尔一样在那边站住了。 “您有什么事,先生?”她问年轻人,声音在他耳边简直跟仙乐一样。 “啊!夫人,”拉莫尔垂下眼睛说,“请原谅我,承德·穆依先生情,把我一直领到这儿。我刚离开他,我是来见纳瓦拉国王的。” “陛下不在这儿,先生。我想他是在他的内兄那儿。不过,他不在,您能不能告诉王后……。 “当然可以,夫人,”“拉莫尔说,“只要有人愿意领我去见她。” “您见到她了,先生。” “怎么!”拉莫尔叫了起来。 “我就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说。 拉莫尔突然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王后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快说吧。先生,”她说,“王太后那儿还有人等着我哩。” “啊!夫人,如果有人那么急切地等着您,那就请您允许我走吧,因为这时候我不可能跟您谈话。我脑子里没法同时顾两件事。一见到您,我眼花缭乱了,我不再思想,我在仰慕。” 玛格丽特体态轻盈,步伐优美地向年轻人走过来,这个年轻人没有想到他自己刚才的表现完全象一个文雅的廷臣一样。 “定一定心,先生,”她说,“我可以等,别人也可以等我。” “啊,请原谅,陛下,我在一开始没有象陛下有权期待一个最卑贱的仆人那样恭敬地向陛下行礼致敬,不过……” “不过,”玛格丽特接着说,“您把我当成我的一个女仆了。” “不是,夫人,而是当成了美丽的狄安娜·德·普瓦提埃①的亡灵。有人告诉我,她又回到了卢佛宫。” “好了,先生,”玛格丽特说,“我不用再为您担心了,您会在宫廷上发迹的。您有一封信要交给国王,对吗?其实完全用不着。不过,不要紧,信在哪儿?让我交给他……不过,我要请您快点儿。” 拉莫尔一转眼就把紧身短袄的带子解开,从胸前掏出一封缎子信封的信。 玛格丽特接住信,看丁看上面写的字。 “您是拉莫尔先生吧?”她问。 “是的,夫人。啊,我的天主,陛下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会有这么幸运?” “我听我的丈夫国王,还有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提到过。我知道他们在等您。” 她把刚把年轻人的紧身短袄里取出来的那封还带着他心口上的热气的信,塞进她的因为有刺绣和钻石变得又硬又挺的胸衣里,拉莫尔贪婪地望着玛格丽特的每一个动作。 “现在,先生,”她说,“您到下面的走廊里去等候,等纳瓦拉国王或者德·阿朗松公爵派人来。我的一个年轻侍从会领您去。” 玛格丽特说了这几句话,就继续走她的路,拉莫尔让到墙边。但是,走道十分狭窄,而纳瓦拉王后的裙撑又十分宽大,所以她的绸裙子擦着了年轻人的衣服,同时有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漫在她走过的地方。 拉莫尔浑身直打哆嗦,他觉着自己快要跌倒了,连忙靠在墙上。 玛格丽特象梦幻似的消失了。 “走不走,先生?”负责把拉莫尔领到楼下面长廊去的年轻侍从说。 “啊!走,走,”如醉如痴的拉莫尔大声说。因为年轻侍从领他走的正是玛格丽特刚走过的那条路,所以他匆匆朝前走着,希望能再见到她。 他走到楼梯口,果然看见玛格丽特在下面一层楼上;也许是偶然碰巧,也许是他的脚步声传到她耳朵里,她抬起了头,他能够又一次见到了她。 “啊!”他跟在年轻侍从后面边走边说,“她不是一个凡人,她是一个女神,正象维吉尔②说的: “Et verra incessu patuit dea.③” ———————— ①狄安娜·德·普瓦提埃(1499-1566):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宠姬。 ②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有史诗《伊尼特》。 ③拉丁文:她的步态看来象个真正的女神。 ———————— “什么?”年轻侍从问。 “我来了,”拉莫尔说,“请原谅,我来了。” 年轻侍从走在拉莫尔前而,下了一层楼,打开一道门,然后又打开一道门,停在门口对他说: “您该在这里等着。” 拉莫尔走进长廊,门在他身后关上。 长廊里空空的,只有一个绅士在那儿走来走去,好象也是在等候。 暮色已深,从拱顶高处降下了浓厚的阴影,尽管两个人相距只有二十步,相互之间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拉莫尔逐渐走近。 “天主饶恕我!”他离另一个绅士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低声说,“我在这儿找到的是德·柯柯纳伯爵。” 皮埃蒙特人听见脚步声,已经转过身来,一见之下也跟他一样惊讶。 “该死的!”他叫了起来,“是德·拉莫尔先生,要不是,就让鬼把我逮了去!喔唷!我这是在干什么!在国王的家里说渎神的话。不过,不要紧!国王的家时说起渎神的话,比我还厉害,甚至在教堂里也说。喂!我们这是在卢佛宫吗?……” “您明明知道,不是德·贝斯姆先生领您进来的吗?” “是的,这位德·贝斯姆先生是个可爱的德国人……您呢?谁领您进来的?” “德·穆依先生……我早已跟您说过,胡格诺教徒在宫廷里也并不是不得宠……您见到德·吉兹公爵了吗?” “没有,还没有……您呢,您得到纳瓦拉国王接见了吗?” “没有,但是不会等多久。他们把我领到这儿,叫我等着。” “您瞧着吧,准是一顿盛大的晚餐,我们会并排坐着大吃一顿。说真的,难得的机会一两个钟头以来命运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不过,您怎么啦?您好象有什么心事?” “我吗?”拉莫尔猛地一惊,连忙回答,事实上他确实还沉醉在他看见的幻象之中。“没什么,不过,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使我的心里产生了很多感想。” “哲理方面的,是不是?跟我一样。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想到了我的家庭教师给我的种种叮嘱。伯爵先生,您知道普鲁塔克①吗?” ———————— ①普鲁塔克(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列传》,共五十篇。 ———————— “当然知道!”拉莫尔笑着说,“他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 “好,”柯柯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下去,“这位伟大的人把天赋比作光辉灿烂的但是转瞬即逝的花朵,我看,他段有比错,他还把德行看成是一种香味经久不消的药草,对治疗创伤具有奇效。” “您懂得希腊话吗,德·柯柯纳先生?”拉莫尔耳不转睛地望着对方,问道。 “不懂,但是我的家庭教师懂,他曾经一再叮嘱我,如果我到了宫廷上,就应该大谈特谈德行。他说,这样就会显得气派十足。因此,我告诉您吧,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老练的。哦,对了,您饿了吗?” “不饿!” “不过我觉着您喜爱吉星旅店的烤母鸡。我呀,我饿得要昏倒了。” “好,德·柯柯纳先生,这是个运用您在德行方面的论点以及证明您仰慕普鲁塔克的好机会。因为这位伟大的作家在某一处说过:应该用痛苦来磨练灵魂,用饥饿来磨练肠胃。Prepon esti ten men psuchen odune,ton de gastera semo askein.” “嗳呀!您懂希腊话?”柯柯纳惊奇地叫丁起来。 “懂,真的懂!”拉莫尔回答,“我的家庭教师教过我。” “见鬼!在这种情况下,伯爵,您肯定可以高升了,您可以跟查理九世国王在一起赋诗,您可以跟玛格丽特王后讲希腊话。” “还可以,”拉莫尔笑着补充一句,“跟纳瓦拉国王讲加斯科尼话。” 这时候走廊里通国王住处的那扇门开了,先听见脚步声,接着在黑暗中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这个人影越走越近,变成了一个人的躯体,原来是德·贝斯姆先生。 他为了认清他要找的人,走到紧跟前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然后做了个手势叫柯柯纳跟他去。 柯柯纳向拉莫尔挥手告别。 德·贝斯姆把柯柯纳领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门,两个人就到了一座楼梯的第一级梯级。 到了那儿,他停下,望望四周围,又望望上面,望望下面,然后才说: “德·格格(柯柯)纳西(先)生,林(您)住在腊(哪)儿?” “住在枯树街吉星旅店。” “号(好)t号(好)!离这尼(里)不烟(远)……林(您)刊(赶)快回林(您)女(旅)店尼(里)去,今天夜尼(里)……” 他又朝四周围望望。 “今天夜里怎么样?”柯柯纳问。 “号(好)吧!今天夜尼(里),林(您)再来这尼(里),苗(帽)子上戴一个排(白)十字。苟(口)宁(令)是奇(吉)兹。嘘!辟(闭)上碎(嘴)。” “不过,我应该几点钟来?” “林(您)定(听)见庆(瞢)冲(钟)的时候。” “什么庆冲?”柯柯纳问。 “对,庆冲:当当!当当!……” “警钟吗?” “对,额(我)正式(是)这个叶(意)思。” “好吧!到时候一定来!”柯柯纳说。 他向德·贝斯姆行了个礼,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 “见鬼,他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敲警钟?不管它,我坚持我的意见:德·贝斯姆先生是个很可爱的泰德斯科①。我要不要等候德·拉莫尔伯爵?……啊!肯定不用了!他很可能跟纳瓦拉国王一起在吃晚饭。” 柯柯纳朝枯树街走去,吉星旅店的招牌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在这段时间里,走廊里一扇通纳瓦拉国王套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侍从朝德·拉莫尔先生走过来, “您是德·拉莫尔伯爵吗?”他说。 “是的。” “您住在哪儿?” “枯树街吉星旅店。” “好,就在卢佛宫门外,请您听好……,陛下叫我告诉您,此刻他不能接见您,也许他今天晚上会派人找您。不管怎样,如果到明天早晨您还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请您到卢佛宫来。” ———————— ①泰德斯科:意大利文,意思是德国人。 ———————— “卫兵如果不让我进来怎么办?” “啊!说得有理……口令是‘纳瓦拉’,您说出这个口令,到处可以通行无阻。” “谢谢!” “等一下,我的绅士,担心您在宫里迷路,我得到命令把您领到宫门口。” “那么,柯柯纳呢?”拉莫尔到了宫外,自言自语地说,“啊!他大概要跟德·吉兹公爵共进晚餐。” 但是我们的这个绅士走进拉于里埃尔老板的旅店,看见的头一张脸就是柯柯纳的脸。柯柯纳正坐在饭桌旁,面前摆着好大一盆肥肉片蛋卷。 “啊,啊!”柯柯纳大声笑着嚷起来,“看来跟我没有在德·吉兹公爵那儿吃晚饭一样,您也没有在纳瓦拉国王那儿吃晚饭。” “确实如此。” “您该饿了吧!” “我相信是饿了。” “普鲁塔克不顶用吗?” “伯爵先生,”拉莫尔笑着说,“普鲁塔克在另外一个地方还说过:‘有者应与无者分享。’为了对普鲁塔克的爱,您愿意让我分享您的蛋卷吗?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谈论德行。” “啊!说真的,别谈了,”柯柯纳说,“在卢佛宫里,怕被人听见,肚子又饿着的时候,谈谈德行还不错。快坐下,让我们一块吃晚饭吧。” “我看我们是命中注定分不开了,您在这儿过夜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我会在哪儿过夜。” “在哪儿?” “在您过夜的地方,这是肯定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拉于里埃尔老板的蛋卷。 六 还债 现在如果读者好奇,想知道德·拉莫尔先生为什么没有被纳瓦拉国王接见,柯柯纳先生为什么不能见到德·吉兹先生,总之两个人为什么都没有在卢佛宫里吃野鸡、山鹑和狍子,却在吉星旅店里吃蛋卷,那就请读者费心和我们一块儿再回到国王们的这座古老宫殿去一趟,跟在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的后面去看看。拉莫尔是在长廊的入口处看见她消失的。 玛格丽特走下这座楼梯的时候,她在新婚之夜以后没有见到过的德·吉兹公爵正在国王的书房里。玛格丽特走的这座楼梯有一个出口,德·吉兹先生待的那间书房有一扇门。这个出口和这扇门都通往一条过道。过道通往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套房。 卡特琳·德·美第奇单独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胳膊肘支在一本翻开的日课经书上,手托着头。她的手靠了佛罗伦萨人勒内供给她的化妆品,还显得很美丽。勒内一身兼着王太后的化妆品师和毒药师这双重职务。 亨利二世的遗孀穿着丧服,自从丈夫死后她一直没有脱过丧服。这时候她差不多有五十二三岁了,由于身材丰腴,气色娇艳,所以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姿色。她的房间正如她的服装一样,是寡妇的房间。这里的一切,帷幔、墙壁和家具,都有一种阴沉沉的特点。屋里有一张御用的安乐椅,太后心爱的那只小雌猎兔狗这时候正躺在上面打瞌睡。狗是她的女婿亨利·德·纳瓦拉送给她的,她给它起了个神话中的名字,叫菲贝①。在那一派阴沉沉的气氛中仅仅只有在罩在这张安乐椅上面的华盖上,我们可以看到画着颜色完全逼真的彩虹,彩虹周围是弗朗索瓦一世②国王赠给她的一句希腊铭言:Phos pherei e de kai aithren,用法文译出来是: “它带来光明和宁静。” ———————— ①菲贝: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②弗朗索瓦一世(1515-1547):法国国王,是卡特琳太后的公公。 ———————— 太后好象正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她那涂过胭脂红的双唇上绽出了一丝迟缓的、踌躇不决的微笑。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男人打开门,撩起门帘,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说道: “全完了!” 卡特琳抬起头,认出是德·吉兹公爵。 “怎么,全完了!”她回答,“您说什么,亨利?” “我是说国王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疼爱他的那些该死的胡格诺教徒。如果那件大事非要等到他许可才动手,那我们还得等很久,也许要永远等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卡特琳问,她脸上仍然保持着她惯常有的那种镇静神色,不过她这张脸也非常善于按照情况需要做出绝对相反的各种表情。 “刚才我已经是第二十次向陛下提出这个问题:那些新救的先生们在他们的海军元帅被刺以后胆敢公开对抗,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容忍下去。” “我儿子怎么回答的?”卡特琳问道。 “他回答:‘公爵先生,您大概是受到了人们的怀疑,说您是刺杀我的第二个父亲海军元帅先生的凶手;您愿意怎样保卫您自己,就怎样保卫您自己吧!至于我,如果有人胆敢侮辱我,我是知道怎样来保卫自己的……’他说到这里,转过身去喂他的那些狗了。” “您没有再试试说服他?” “不,试过了。但是他用您熟悉的那种声音,并且用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眼光望着我说:‘公爵先生,我的狗饿了,它们又不是人,我怎么可以叫它们等着……’接着我就来向您报告。” “您做得很好,”王太后说。 “怎么决定呢?” “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谁去呢?” “我去。国王一个人待着吗?” “不。他跟德·塔瓦纳①先生在一起。” “您在这儿等我。不,还是远远跟着我比较好。” 卡特琳立刻站起来,朝那间屋子走去。在那间屋里,土耳其地毯上和天鹅绒垫子上立着国王的那些心爱的猎兔狗,嵌在墙壁上的栖木上有两三只贵重的隼和一只小伯劳②。查理九世在卢佛宫的花园里和当时正开始修建的杜伊勒利宫的花园里用伯劳来捕捉小鸟玩。 ———————— ①德·塔瓦纳:可能指法国元帅塔瓦纳公爵的儿子纪尧姆·德·塔瓦纳(1558—1633)。 ②伯劳:一种鸟,食大型昆虫以及蛙类或小型鸟兽。 ———————— 在路上王太后的脸变了,变得脸色苍白,充满忧虑,还滚落着最后一滴或者不如说第一滴眼泪。 她悄悄地走近查理九世。查理九世正在把几份切成同样大小的蛋糕掰碎了喂狗。 “我的儿子!”王太后说,哆嗦的声音装得那样逼真,使国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您怎么啦,夫人?”国王连忙转身过来说。 “我呀,我的孩子,”卡特琳回答,“我要请您答应我,让我隐居到您的一座城堡里去,不管是哪一座,只要远远离开巴黎就行。” “这是为什么,夫人?”查理九世问道,他用他那双目光呆滞的、但是在有些时候会变得非常锐利的眼睛盯住太后。 “因为我每天都受到新教里的那些人的新的侮辱,因为我今天听到新教徒甚至跑进您的卢佛宫里来威胁您,还因为我再也不愿意看见这些场面。” “但是,我的母亲,”他用信心十足的声调说,“是有人想杀死他们的海军元帅。一个卑鄙无耻的凶手已经把他们这些可怜的人的那位正直的德·穆依先生杀死了。真该死,我的母亲!可是在一个王国里应该有正义。” “啊!放心吧,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正义他们不会没有的,因为如果您拒绝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按照他们的办法来自己伸张正义的,今天对德·吉兹先生,明天对我,再以后是对您。” “啊!夫人,”查理九世说,声音里开始露出了一点疑惑的声调,“您这样想吗?” “嗨!我的儿子,”卡特琳说,这时她已经完全受着她疯狂的想法支配,不顾一切了,“难道您不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是死一个弗朗索瓦·德·吉兹或者死一个海军元帅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新教或者天主教的问题,老实说吧,是安托万·德·波旁的儿子取代亨利二世的儿子的问题了。” “算了,算了,我的母亲,您又象您一贯那样喜欢夸大了。”国王说。 “那么您的意见呢,我的儿子?” “等候,我的母亲!等候。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在这两个字里。懂得等候的人最伟大,最有力,特别是最聪明。” “那您就等侯吧。可是我不等了。” 说了这句话,卡特琳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到门跟前,准备循原路回到她的套房去。 查理九世拦住她。 “那该怎么办呢,我的母亲?”他说,“我首先是公正不偏的,我希望人人对我都满意。” 卡特琳走到跟前。 “您过来,伯爵先生,”她对正在抚摸国王的伯劳的塔瓦纳说,“说给国王听听,您认为该怎么办。” “陛下允许我说吗?”伯爵问。 “说吧,塔瓦纳,说吧。” “陛下打猎的时候,野猪回过头朝您跑过来,怎么办?” “见鬼!先生,那我就双脚站稳等着它来,”查理九世说,“然后拿长矛戳穿它的喉咙。” “仅仅是为了阻止它伤害您。”卡特琳说。 “也是为了取乐,”国王叹了日气说,这声叹气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勇敢,“但是我不会为了取乐去杀害我的臣民,因为胡格诺教徒究竟跟天主教徒一样,也是我的臣民。” “那么,陛下,”卡特琳说,“您的臣民,那些胡格诺教徒,将会干出象野猪一样的事,您不拿长矛戳穿他们的喉咙,他们会冲翻您的宝座。” “啊!您这样以为,夫人。”国王说,神色之中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母亲的警告。 “难道您今天没有看见德·穆依先生和他手下的人吗?” “我当然看见了,因为他们是从我这儿走的。但是他要求我的事难道不公正吗?他要求我把杀害他父亲和谋杀海军元帅的凶手处死!我们不是为了我父亲、也就是您丈夫的死,惩办过德·蒙哥马利①先生吗?尽管他的死只不过是一次意外事故造成的。” ———————— ①德·蒙哥马利(1530-1574)伯爵,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卫队长,在比武中用矛刺伤亨利二世的眼睛,亨利二世因而身亡,后来他改宗新教,1574年被处死刑。 ———————— “很好,陛下,”卡特琳生气地说,“咱们别再谈了。陛下受到天主的保佑,他赐给您力量、智慧和信心。但是我,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天主无疑是由于我的罪孽而抛弃了我,我害怕,我只好屈服。” 卡特琳说到这里,再一次行礼,走了出去。一边向当时已经进来的德·吉兹公爵作了个手势,要他留下来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 查理九世眼腈注视着太后离去,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叫她回来。接着,他用口哨吹着一只打猎的曲调,抚摸着他的那些猎狗。 他突然停下来。 “我母亲十足是王族的性格,”他说,“她确实是满怀信心。可怎么能因为胡格诺教徒来要求主持公道,就去故意把他们中间的人杀死几打!难道这不是他们的权利吗?” “几打。”德·吉兹公爵低声说。 “啊!您在这儿,先生!。国王说,装出才看见他的样子,“对,几打;一个小小的损耗!啊!如果有人来对我说:‘陛下,您将一下子摆脱您的所有敌人,明天不会剩下一个来为其余的人的死亡责备您。’”啊!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说什么了!” “好吧一陛下。” “塔瓦纳,”国王打断他的话说,“您弄得玛戈感到受不了啦,把它放回到栖架上去。决不能因为它的名字跟我的妹妹纳瓦拉王后一样,就成为一个人人都去抚摸的理由。” 塔瓦纳把伯劳放回到栖架上,然后又卷一条猎兔狗的耳朵玩,卷起来,放开,又卷起来。 “不过,陛下,”德·吉兹公爵又说,“如果有人对陛下说:‘陛下,您明天就能摆脱您的所有敌人。’” “靠哪位圣人的代祷①会有这种奇迹?” “陛下,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因此可能靠圣巴托罗缪②的代祷。” “一位挺漂亮的圣人,”国王说,“他让人活活地剥了皮!” “太好了!他受的苦越大,越对他的刽子手们怀有深仇大恨。” “您,我的表弟,”国王说,“您用您那把漂亮的金柄短剑,从现在到明天要杀一万胡格诺教徒!哈!哈!哈!真该死!您真逗乐,德·吉兹先生!” 国王大笑起来,不过笑得那么虚情假意,连屋子的回声都显得十分凄惨。 “陛下,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公爵继续说,他听见这个一点不象人笑的笑声,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只要表示一下,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有瑞士兵,有一千一百多名绅士,有轻骑兵,有市民;陛下有侍卫,有朋友,有信奉天主教的贵族……我们是二十个对一个。” “好吧!既然您这么强大,我的表弟,见鬼,您为什么还要来跟我一遍遍地谈这件事呢?……去干吧,用不着我,去干吧……” 国王朝他的狗转过身去。 这时门帘揭开,卡特琳又出现了。 “一切顺利,”她对公爵说,“您再坚持要求,他会让步的。” 门帘又在卡特琳身前落下,查理九世没有看见她,至少是装作没有看见。 “不过,”德·吉兹公爵说,“我还应该知道,如果我按我的想法去干,陛下会不会对我感到满意。” “老实说,我的表弟亨利,您这是拿刀子逼在我的喉咙口上。不过,我不会动摇的,见鬼!难道我不是国王吗?” “不是,还不是,陛下;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您明天就是了。” “啊,这样!”查理九世接着说,“也要杀死纳瓦拉国王,德·孔代亲王……就在我的卢佛官里!…啊!” 接着,他用勉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在外面,我不会说什么。” “陛下,”公爵大声叫起来,“他们今天晚上跟您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一起出去寻欢作乐。” “塔瓦纳,”国王装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说,“您没有看见您把我的狗逗弄得很不舒服吗?过来,阿克泰翁③,过来。” 查理九世不愿意再听,走出去,回到他的卧房,使得塔瓦纳和德·吉兹公爵几乎跟原先一样没有把握。 这时候,在卡特琳屋里是另一番景象。她在叮嘱德·吉兹公爵要继续坚持下去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套房,发现往常在她寝前觐见④的那些人聚在她的套房里。 ———————— ①代祷:天主教认为圣母和圣人可接受信徒的请求,代信徒向天主祷告。 ②圣巴托罗缪:使徒,耶稣的十二弟子之一。传说曾到波斯、埃塞俄比亚、印度等地传布福音,在亚美尼亚被活活剥皮,倒挂在十字架上,他的节日定在八月二十四日。 ③阿克泰翁:希腊神话中的猎人,无意中碰见正在洗澡的女神狄安娜,被狄安娜变成一只鹿,而被自己的四条猎狗咬死。此处是查理九世的猎狗的名字。 ④古时欧洲君主就寝前的接受觐见的礼节,参加者皆享有这种特权。 ———————— 卡特琳回来时笑容可掬,完全不象她出去时那样愁容满面了。她以最和蔼可亲的态度一个一个地把她的女仆和廷臣都打发走,很快地身边只剩下了玛格丽特夫人。玛格丽特夫人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的一只箱子上;她望着天空,想得出了神。 王太后和她的女儿单独在一起了,她有两三次张开口要说话,但是每一次总有一个不快的想法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压回到心里去。 就在这时候,门帘撩起,亨利·德·纳瓦拉来了。 正在宝座上打盹的那只小猎兔狗跳下来,朝他跑过去。 “您来啦,我的儿子!”卡特琳打了个哆嗦,说,“您在卢佛宫吃晚饭吗?” “不,夫人,”“亨利回答,“今天晚上跟德·阿朗松和德·孔代两位先生到城里去逛。我相信我几乎发现了他们都在急于讨得您的欢心。” 卡特琳露出了笑容。 “去吧,先生们,”她说,“去吧……男人们能够这样到处跑,真是太幸福了……是不是,我的女儿?” “不错,”玛格丽特回答,“自由是一样如此美好、如此可爱的东西。” “是不是说我限制了您的自由,夫人?”亨利在他妻子面前鞠了一个躬,说。 “不,先生,我怜悯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一般女人的境遇。” “您也许要去探望海军元帅吧,我的儿子?”卡特琳说。 “是的,也许要去。” “去吧,这会树立一个好榜样。明天您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夫人,既然您同意,我就去吧。” “我吗,”卡特琳说,“我什么也没有同意……可是谁在那儿?……给我赶走,给我赶走。” 亨利朝门口走了一步,要去执行卡特琳的命令;但是正在这同时,门帘撩开,露出了德·索弗夫人的金黄头发的脑袋。 “陛下,”她说,“您派人去叫的化妆品师勒内来了。” 卡特琳迅如闪电般地向亨利·德·纳瓦拉投了一瞥。 年轻王爷的脸先微微有点红,紧接着又变白了,白得非常可怕。事实上刚刚提到的是杀死他母亲的凶手的名字。他觉出自己的情绪在脸上流露出来了,连忙过去靠在窗子的扶手栏杆上。 小雌猎兔狗发出了一声呻吟。 在这同时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刚通报过的,另一个是用不着通报的。 第一个是化妆品师勒内,他走近卡特琳,跟那些佛罗伦萨仆人一样,卑躬屈膝,竭尽奉承之能事。他拿着一只小盒子,打开以后可以看到每一格里都盛满了粉或者小瓶子。 第二个是玛格丽特的姐姐德·洛林夫人。她是从通往国王书房的一道小小的暗门进来的,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可是又不希望卡特琳看出来。卡特琳跟德·索弗夫人正在查看勒内带来的盒子里的东西。德·洛林夫人过去坐在玛格丽特身边;纳瓦拉国王靠近玛格丽特站着,好象眼睛突然感到发花似的用手扶着额头。 这时候卡特琳转过身来。 “我的女儿,”她对玛格丽特说,“您可以回到您的屋里去了,我的儿子,”她说,“您可以到街上去玩啦。” 玛格丽特站起来,亨利身子已经转过去一半。 德·洛林夫人抓住玛格丽特的手。 “我的妹妹,”她急急忙忙悄声说,“您救过德·吉兹先生,他现在要救您。以他的名义,您不要从这里出去,不要回到您的屋里去。” “嗯,您在说什么,克洛德?”卡特琳转过身来,问道。 “什么也没说,我的母亲。” “您悄悄跟玛格丽特说过话。” “仅仅是祝她晚安,夫人,同时,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有许多话要我捎给她。” “这位美丽的公爵夫人在哪儿?” “在她的表弟德·吉兹先生身边。” 卡特琳用猜疑的眼光瞧了瞧这两个女人,皱起了眉头。 “您过来,克洛德,”王太后说。 克洛德走过来。卡特琳握住她的手。 “您跟她说了什么?您的嘴太快啦!”她低声说,一边使劲地握住她女儿的手腕,握得她女儿叫了起来。 “夫人,”亨利对他的妻子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太后、克洛德和玛格丽特的表情和手势,他都没有放过。“夫人,您能赐给我吻您的手的荣幸吗?” 玛格丽特把一只哆嗦着的手伸给他。 “她向您说了什么?”亨利一边弯腰,把嘴唇贴近她盼这只 手,一边悄悄地问。 “叫我别出去,以上天的名义,您也别出去!” 这只是一道闪电;但是这道闪电尽管那么迅速,亨利还是从它的亮光中猜到了全部阴谋。 “还有,”玛格丽特说,“这儿有一封信,是一位普罗旺新的绅士送来的。” “德·拉莫尔先生吗?” “是的。” “谢谢,”他一边说,一边把信接过来,藏在紧身短袄里。 他从他的心烦意乱的妻子面前走过去,把手搭在那个佛罗伦萨人的肩上。 “喂,勒内师傅,”他说,“生意怎么样?” “挺不错,陛下,挺不错。”这个毒药师面露阴险的笑容,回答。 “我完全相信,”亨利说,“因为象您这样的人把所有法国的和外国的戴冠冕的头都包下来了。” “只是不包括纳瓦拉国王的头,”这个佛罗伦萨人放肆地回答。 “真是活见鬼!勒内师傅,”亨利说,“您说得不错,不过,我可怜的母亲也做您的生意,她在临死的时候把您介绍给我,勒内师傅,您明后天到我的套房来,把您最好的化妆品给我带来。” “那一定会受到欢迎,”卡特琳微笑着说,“因为有人说……” “说我有狐臭,”亨利笑着说,“谁告诉您的,我的母亲?是玛戈吗?” “不,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是德·索弗夫人。” 这时候,德·洛林公爵夫人虽然在尽力克制自己,还是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亨利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姐姐,”“玛格丽特朝克洛德扑过去喊道,“您怎么啦?” “没什么,”卡特琳隔在两个女人中间说,“没什么,她有这种神经质的热病,玛齐尔嘱咐她甩香料医治。” 她又握住她的大女儿的胳膊,出头一次使的劲更太;接着,转过身来对小女儿说: “怎么,玛戈,”她说,“您没有听见我已经要您回到您的屋里去吗?如果这还不够,那我就下命令。” “原谅我,夫人,”玛格丽特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说,“我祝愿陛下夜安。” “我希望您的祝愿能够实现。晚安,晚安。” 玛格丽特踉踉跄跄地退出去,她一边走一边想跟丈夫再交换一下眼色,但是没有办到;他连头也没有回。 有片刻的沉寂,卡特琳目不转睛地瞅着德·洛林公爵夫人。德·洛林公爵夫人一声不吭,双手合掌,望着她的母亲。 亨利背着身子,但是他装着用勒内刚给他的须蜡卷他的小胡子,这一幕戏他都从镜子里看见了。 “您,亨利,”卡特琳说,“还要出去吗?” “啊!是的!正是这样,”“纳瓦拉国王大声说,“啊!说实在的,我忘了德·阿朗松公爵和德·孔代亲王正在等着我是,全是这些了不起的香料把我熏得迷迷糊糊的,我看它使我失去了记忆力。再见,夫人。” “再见!明天您要把海军元帅的情况告诉我,是不是?” “说不定会忘记。喂,菲贝!怎么回事?” “菲贝!……”王太后不耐烦地叫道。 “把它叫住,夫人,”贝亚恩人说,“它不愿意让我出去。” 太后站起来,拉住小雌狗的颈圈,不让它动;亨利走了,他的脸色是那么安详,充满了笑意,倒好象他心里没有觉察到他正面临死亡的危险似的。 在他的背面,被卡特琳松开的那只小雌狗奔过来追他;但是门关上了,它只能把长嘴伸到门帘下面,发出凄切的长吠。 “现在,夏洛特,”卡特琳对德·索弗夫人说,“您去请德·吉兹先生和塔瓦纳,他们在我的祈祷室里,然后您跟他们一块儿回来陪着德·洛林公爵夫人,她头晕。” 七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夜晚 拉莫尔和柯柯纳吃完了他们的那顿并不丰盛的晚饭,说它不丰盛是因为吉星旅店的鸡只是在招牌上烤烤而已。柯柯纳让椅子的三条腿悬空,一条腿着地,转了一千圈,然后伸开腿,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品着最后一杯葡萄酒。 “您是不是马上去睡觉,德·拉莫尔先生?”他问。 “说真的,我恨不得马上就去睡,先生,可是夜里可能有人来叫醒我。” “我也一样,”柯柯纳说,“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与其睡觉,让那些派来找我们的人等着,还不如要一副纸牌来赌着,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我很乐意接受您的建议,先生;不过要赌钱,我的钱不多。我的手提箱里只有一百个金埃居,而且这还是我的全部财产。现在我要靠它发笔财了。” “一百个金埃居!”柯柯纳大声嚷起来,“您还抱怨!见鬼!可我,先生,我只有六个金埃居。” “得了吧!”拉莫尔说,“我看见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过一只钱包,看上去不仅装得很满,甚至还可以说它快撑破了。” “啊!这个,”柯柯纳说,“这是为了还一笔旧债的钱,我得还给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我怀疑他跟您一样,多少有点儿是胡格诺教徒。对了,这里面有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①。”柯柯纳拍拍他的口袋,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是属于梅康东老板的。至于我的个人财产,我已经对您说过,只有六个金埃居。” ———————— ①诺布尔:英国古金币名,有一种叫“玫瑰花诺布尔”,因为上面铸有约克王朝玫瑰花形纹章或兰加斯特王朝花形纹章。 ———————— “那怎么赌呢?”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赌。另外,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们两个人来巴黎是因为同一个目的?” “是的。” “我们都有一个有势力的保护人。” “是的。” “您靠您的保护人,我靠我的保护人?” “是的。” “好吧,我想到我们先拿我们的钱赌,然后拿我们将来得到的头一个恩典赌,不管是宫廷给的,还是我们的情妇给的……” “老实说,逮真是妙极了!”拉莫尔笑着说,“不过,我承认我还没有那么好赌,把我的整个生命押在一张牌上或者一粒骰子上,因为您也罢我也罢,得到的头一个恩典可能要我们付出整个生命做代价。” “好,那就别拿从宫廷得到的头一个恩典赌,我们拿我们情妇给我们的头一个恩典赌。” “我只看到一个反对理由。”拉莫尔说。 “什么理由?” “因为我没有情妇。” “我也没有,但是我完全相信我很快就会有的!感谢天主!凭咱们这个长相,不会连个女人都没有。” “好,照您这么说,您不会没有,德·柯柯纳先生;可是,我对照耀我的爱情的那颗福星没有多大的信心,我觉得如果这样赌,拿我的赌注对您的赌注,有点象是骗您的钱。因此,就让我们尽您那六个金埃居来赌吧,如果您倒霉,输掉了,只要您愿意赌下去,好吧,您是绅士,您的话就顶金子。” “太好了!”柯柯纳大声叫起来,“这才象个话。您说得对,先生,一位绅士的话顶金子,尤其是当这位绅士在宫廷上有信用的时候。因此请您相信,我决不会随随便便冒险拿我会得到的头一个恩典去跟您赌的。” “对,您也很可能把它输掉的;不过,我,我不会把它赢到手,因为我属于纳瓦拉国王,我不会从德·吉兹公爵先生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啊!蝴蝶儿!”旅店老板一边擦他的旧头盔,一边咕哝,“我早就把您闻出来了。” 他停住手,划了一个十字。 “喂,”柯柯纳洗着旅店侍者送来的纸牌,说道,“这么说,肯定是了?……” “是什么?” “是信新教的。” “我?” “对了,您!” “好吧!就算我是!”拉莫尔微笑着说。“您有什么理由要反对我们吗?” “啊!感谢天主,没有。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痛恨胡格诺教义,但是我不讨厌胡格诺教徒。再说,如今时兴这个。” “不错,”拉莫尔笑着回答,“用火枪刺杀海军元帅就是证明!我们也要赌火枪刺杀吗?” “随您的便,”柯柯纳说,“我只要有得赌,拿什么赌都行。” “那就赌吧!”拉莫尔说着,把他的牌捡起来在手里排好。 “好,您就赌吧,放心地赌吧!即使我输掉象您所有的那一百个金埃居,到明天上午我就可以有钱还帐。” “睡着觉,运气会落到您的头上来吗?” “不,我要去找运气。” “哪儿去找?告诉我,我跟您一块去找。” “到卢佛宫去找。” “您今天夜里还要去吗?” “对,今天夜里伟大的德·吉兹公爵单独接见我。” 从柯柯纳谈到要到卢佛宫去找运气的时候起,拉于里埃尔老板就搁下了他正擦着的头盔,过来站在拉莫尔的椅子后面,这样一来,只有柯柯纳能看见他;他在那儿朝柯柯纳打手势,可是这个皮埃蒙特人正全神贯注在打牌和谈话上,根本没有注意。 “好!这真是不可思议!”拉莫尔说,“您说得对,我们是生在同一颗星下面。我今天夜里在卢佛宫也有约会,不过我不是跟德·吉兹公爵,是跟纳瓦拉国王。” “您有口令吗?” “有。” “有联络暗号吗?” “没有。” “啊,我有。我的口令是……” 拉于里埃尔听见皮埃蒙特人说到这里,连忙趁这个大意的绅士抬起头来的当儿,做了个意思很明显的手势,结果,这个手势比刚才叫他输掉三个金埃居的那副牌还厉害,柯柯纳一下子愣住了。拉莫尔瞧见对方脸上露出惊讶表情,就转过头来,但是他只看见老板在他背后,抄着手,头上戴着那顶他刚才看见他在擦的头盔。 “您怎么啦?”拉莫尔问柯柯纳。 柯柯纳望着老板和他的伙伴,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没有弄懂拉于里埃尔反复做的手势是什么意思。拉于里埃尔看出他得出来帮忙才行了。 “啊,”他很快地说,“这是因为我也喜欢赌赌,我走到跟前来看看您刚才赢的那副牌,这位先生大概看见我戴着打仗的头盔,一下子被我这个可怜的老百姓吓了一大跳。” “确实很神气!”拉莫尔哈哈大声笑着说。 “啊,先生!”拉于里埃尔老板说,他装老实人装得十分象,肩膀还充满自卑感地动了动。“我们这种人并不勇敢,我们也没有文雅的风度。对象你们这种英勇的绅士来说,就应该把镀金的头盔和锋利的长剑擦得亮亮的。我们只要按时站岗……” “啊!啊!”拉莫尔说,这时候轮到他洗牌,“你们站岗?” “嗯!我的天主,是的,伯爵先生,我是市民自卫队的一名上士。” 说到这儿,拉于里埃尔趁拉莫尔忙着发牌,一边走开,一边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叮嘱柯柯纳要保守秘密。柯柯纳还从来没有这样发愣过。 这次预防措施毫无疑问是他输掉第二副牌的原因,这副牌几乎输得跟第一副牌一样快。 “好吧,”拉莫尔说,“这一下刚好您那六个埃居输光。您还要靠您未来的发迹翻本吗?” “当然要,”柯柯纳说,“当然要。” “不过,在您再赌下去以前,您不先谈谈您跟德·吉兹先生有约会吗?” 柯柯纳的目光转过去望着厨房,他看见拉于里埃尔的那双睁得老太的眼睛在重复着同一个警告。 “要谈,”他说;“不过时候还没有到,况且我们也可以谈谈您的事。德·拉莫尔先生。”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谈我们的牌吧,我亲爱的德·柯柯纳先生,因为不是我弄错了的话,那就是我又要赢您六个埃居了。” “见鬼,一点不错……我一直听人说,胡格诺教徒赌运好。我也想当个胡格诺教徒,真见鬼!” 拉于里埃尔的眼睛象两块烧红的煤一样闪闪发光,但是柯柯纳全神贯注在牌上,没有看见。 “可以,伯爵,可以,”拉莫尔说,“虽然您改信宗教的原因很奇怪,我们还是会欢迎您的。” 柯柯纳抓了抓耳朵。 “如果我拿得准您的好运气是打哪儿来的,”他说,“我一定向您保证……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望弥撒,而且,自从国王也不喜欢望弥撒以后……” “还有……这种宗教显那么美好,”“拉莫尔说,“那么朴素,那么纯洁!” “还有……它很时兴,”柯柯纳说,“还有……它还给人带来赌运,因为,见他的鬼!爱司光往您手上跑。不过从我们牌一拿到手起,我一直在观察您,您光明磊落,不作弊……一定是信了新教……” “您又欠我六个埃居了,”拉莫尔平心静所地说。 “啊!您是在引诱我啊!”柯柯纳说,“如果今天夜里我对德·吉兹先生不满意……” “怎么样?” “好吧!我明天就请您把我介绍给纳瓦拉国王。您放心,我一旦当了胡格诺教徒,比路德①、加尔文②、梅朗希顿③,世界上所有的宗教改革家,还要更象胡格诺教徒。” ———————— ①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基督教路德宗的创始人。 ②加尔文(1509-1564):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加尔文宗的创始人,法国人。 ③梅朗希顿(1497-1560):十六世纪德国新教神学家,人文主义教育家。 ———————— “嘘!”拉莫尔说,“您会惹得我们的旅店老板生气的。” “啊!这倒是真的!”他说着把眼睛朝厨房转过去,“不,不会的,他不在听我们的谈话,他这会儿非常忙。” “他在干什么?”拉莫尔说,他从他的座位上看不见老板。 “他正在聊天,跟……见他的鬼!怎么是他!” “他,谁?” “就是那个猫头鹰,我们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就是跟他在谈话,穿一件黄紧身短袄,披一件火绒色的披风,见鬼!看上去就跟烧着了一样,啊!喂!拉于里埃尔老板!您大概也搞政治吧?” 不过,拉于里埃尔老板的这一次回答是一个如此有力、如此专横的手势,柯柯纳虽然酷爱纸牌,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 “您怎么啦?”拉莫尔问。 “您要酒吗,我的绅士?”拉于里埃尔紧紧抓住柯柯纳的手,说,“马上给您送来,格雷古瓦,给先生们拿酒来!” 然后他在他耳边悄悄说: “别作声,无论如何也别作声,把您那个伙伴打发走!” 拉于里埃尔脸色是那么苍白,那个黄皮肤的人又是那么阴沉,柯柯纳不由得感到浑身一阵哆嗦,他转过身去对拉莫尔说: “我亲爱的德·拉莫尔先生,请原谅我失陪了,我转手之间就已经输掉了五十个埃居。今天晚上我手气不好,我真有点准为情。” “很好,先生,很好,”拉莫尔说,“随您的便。况且我也想到床上去躺一会儿。拉于里埃尔老板!” “伯爵先生?” “如果纳瓦拉国王派人来找我,请叫醒我。我不脱衣服,因此很快就可以准备好。” “跟我一样,”柯柯纳说,“我马上去准备我的暗号,免得殿下等我。拉于里埃尔老板,请您给我剪刀和白纸!” “格雷古瓦!”拉于里埃尔喊道,“拿写信用的白纸和剪信封用的剪刀来!” “啊!啊!可以肯定,”皮埃蒙特人自言自语地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晚安,德·柯柯纳先生!”拉莫尔说。“我的老板,麻烦您把我领到我的房间去。祝您好运,我的伙伴。” 拉莫尔后面跟着拉于里埃尔,消失在螺旋形楼梯上。这时候轮到那个神秘的人来抓住柯柯纳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迅速地对他说: “先生,您有多少次险些儿泄露一桩与王国命运有关的机密。是天主的意愿让您及时地闭上了嘴。您再多说一句,我就会拿火枪送您的命。现在,只有我们在这儿,谢天谢地,您听着。” “您是谁?竟敢对我用这种发号施令的口气说话?”柯柯纳问。 “您大概听说过德·莫尔韦尔先生吧?” “刺杀海军元帅的凶手吗?” “也是刺杀德·穆依队长的凶手。” “对,不错。” “好吧!德·莫尔韦尔先生就是我。” “啊!啊!”柯柯纳说。 “仔细听我说。” “见鬼!我相信我是在听您说。” “嘘!”德·莫尔韦尔先生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说。 柯柯纳支棱着耳朵听。 这时候他们听见旅店老板把一间客房的门重新关上,接着又关上过道的门,并且闩上门闩。他急急忙忙地回到这两个在谈着话的人跟前。 他递给柯柯纳和莫尔韦尔一人一把椅子,自己也落了坐。 “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他说,“德·莫尔韦尔先生,您可以说了。” 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钟敲十一点。莫尔韦尔一下一下地数着钟声,钟声在黑夜里又响亮又凄凉。最后的一下钟声在空中消失了。 “先生,”他转过身来对柯柯纳说,柯柯纳看见这两个人采取的谨慎措施,感到很不快,“先生,您是一个好天主教徒吗?” “我想是的,”柯柯纳回答。 “先生,”莫尔韦尔继续说下去,“您忠于国王吗?” “赤胆忠心。我甚至认为,先生,您向我提出这种问题,是侮辱我。” “我们不会在这一点上发生争吵。不过,您要跟我们走。” “到哪儿去?” “您别管。您只管跟着走。这关系到您的前程,说不定还关系到您的生命。” “我提醒您,先生,午夜我有事要去卢佛宫。’” “我们正是去那儿。” “德·吉兹先生等着我。” “也等着我们。” “但是我有一个特别的口令。”柯柯纳继续说下去;跟德·莫尔韦尔先生和拉于里埃尔老板分享被接见的荣幸,他感到有点屈辱。 “我们也有。” “但是我还有联络暗号。” 莫尔韦尔露出了微笑,他从紧身短袄里掏出一把白布做的十字,给拉于里埃尔和柯柯纳一人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拉于里埃尔把他那个系在头盔上,莫尔韦尔把自己的那个系在帽子上。 “哎呀!”柯柯纳太吃一惊地说,“召见、口令、暗号,照这么说,大家都有份。” “对,先生,也可以说所有的好天主教徒都有份。” “这么说,卢佛宫里有盛会,国王举行宴会,是不呢?”柯柯纳说,“而且不愿意让那些狗胡格诺教徒参加……好!很好!好极了!他们在那里炫耀的时间也够长了。” “是的,卢佛宫里有盛会,”莫尔韦尔说,“有国王举行的宴会,胡格诺教徒都要被邀请……不仅如此,他们遂将是盛会的主角,他们将要为宴会付出代价。如果您真愿意当我们的人,那就让我们一开始先去邀请他们的第一名斗士,按他们的说法,是他们的基甸①。” “海军元帅先生吗?”柯柯纳大声叫起来。 “是的,这个老加斯帕尔②,虽然我用的甚至是国王那支火枪朝他开的抢,但是我太不中用,没有打中。” ———————— ①基甸:《圣经》中人物,是以色列人的士师和解放者,曾率领以色列人打败米甸人。 ②老加斯帕尔:是海军元帅科利尼的名字。 ———————— “我的绅士,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擦我的头盔,磨我的剑和刀,”全副武装起来的拉于里埃尔老板尖声尖气地说。 柯柯纳听到这句话,全身直打哆嗦,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因为他开始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真的吗!”他大声说,“这个盛会,这个宴会……是……要……” “您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猜出来,先生,”莫尔韦尔说,“看得出来,您不象我们那样对这些异教徒的蛮横无礼感到受不了。” “您负责去找海军元帅,”他说,“而且要……?” 莫尔韦尔面露笑容,把柯柯纳拉到窗口。 “您瞧,”他说,“您看见没有,在教堂后面,街口的小广场上,有一支队伍在黑暗中悄悄地排好了队?” “看见了。” “组成这支队伍的人,跟拉于里埃尔老板和您我一样,帽子上都有一个十字。” “真的?” “可不!这些兵是瑞士那些小州里来的,有一连人,由托克诺率领,您也知道,那些小州里的老爷们都是国王的好朋友。” “啊!啊!”柯柯纳说。 “现在,您看看河堤上开过去那一队骑兵,您认识他们的首领吗?” “您怎么指望我会认识他呢?”柯柯纳浑身哆嗦着说,“我今天晚上刚到巴黎。” “好吧!他就是约您半夜到卢佛宫去相会的那个人,瞧,他到那儿去等您了。” “德·吉兹公爵吗?” “正是他。护送他的是前任巴黎市长玛塞尔和现任市长J·肖隆。这两个人马上要召集他们的市民自卫队,瞧,走进这条街来的是本区的队长,您好好瞧着他要干什么。” “他敲每家的门。不过他敲的那些门上有些什么?” “一个白十字,年轻人,一个跟我们帽子上的十字一样的十字,从前我们让天主辨别他的信徒,现在我们变得文明了,我们不再麻烦天主了。” “但是他敲的每家门都开了,从每家都出来了全副武装的老百姓。” “他也要象敲那些门一样来敲我们的门,我们也要出去。” “不过,”柯柯纳说,“所有这些人都起来去杀一个老胡格诺教徒吗?见鬼!这是可耻的!这是刽子手干的事,不是军人干的事。” “年轻人,”莫尔韦尔说,“如果老的您不喜欢,您可以挑年轻的,适合各种口味的都有!如果您瞧不起匕首,您可以使剑,因为胡格诺教徒决不是那种任人宰割,不加抵抗的人。您也知道,胡格诺教徒,不论老少,命都挺硬,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这么说全都杀掉?”柯柯纳大声说。 “全都杀掉。” “根据国王的命令吗?” “根据国王和德·吉兹公爵的命令。” “什么时候?” “等您听见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钟声。” “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德·吉兹公爵手下那个可爱的德国人……您叫他什么来着?” “德·贝斯姆吗?” “对了。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德·贝斯姆先生才对我说,警钟一响就立刻赶去?” “这么说,您已经见到贝斯姆先生了?” “我见到他了,还跟他说了话。” “在哪儿?” “在卢佛宫,是他带我进去,给我口令,并且……” “您快看。” “见鬼!正是他。” “您要跟他说话吗?” “那可好!我不会感到不高兴。” 莫尔韦尔轻轻打开窗于。贝斯姆果然正带着二十来个人走过。 “吉兹和洛林!”莫尔韦尔说。 贝斯姆转过身来,他知道他们找的是他以后,走了过来。 “啊!啊!原来是林(您),德·莫尔费(韦)尔西(先)生。” “对,是我;您在找什么?” “我找吉星女(旅)店,东(通)知一位叫格格(柯柯)纳的西(先)生。” “我在这儿,德·贝斯姆先生!”年轻人说。 “啊!号(好)啊!很号(好)……您准配(备)号(好)了吗?” “准备好了,该怎么办?” “德·莫尔费(韦)尔西(先)生叫林(您)怎么判(办),林(您)就怎么判(办),他是一个好电(天)主教徒。” “您听懂他的话吗?”莫尔韦尔问道。 “听懂了,”柯柯纳回答。“但是您,德·贝斯姆先生,您去哪儿?” “我吗?”德·贝斯姆笑着说…… “对,您?” “我虚(去)对海军元帅卓(说)一句话。” “如果需要的话,就请您说两句,”莫尔韦尔说,“对他说,如果这一次他第一枪还能爬起来,第二枪就爬不起来了。” “往(放)心,莫尔费(韦)尔西(先)生,往(放)心。替额(我)号号(好好)教教这个年杏(轻)人。” “是,是,别担心。柯柯纳家的人都是好样的,将门出虎子。” “赛(再)见!” “去吧!” “林(您)呢?” “还是由您先开猎,到猎狗分猎物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德·贝斯姆走了,莫尔韦尔关上窗子。 “您听见他说的吗,年轻人?”莫尔韦尔说,“如果您私下里有什么仇人,即使他根本不是胡格诺教徒,您也把他掭到名单上去,他会跟其余那些人一样话不了。” 柯柯纳耳闻目睹的这一切,弄得他从来没有这么晕头转向过,他一会儿瞧瞧摆出可怕姿势的旅店老板,一会儿瞧瞧莫尔韦尔,莫尔韦尔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至于我,这是我妁名单,”他说,“三百人。每一个好天主教徒今天夜里能干到我干的活儿的十分之—,到明天王国里就不会有一个异教徒了。” “嘘!”拉于里埃尔说。 “什么?”柯柯纳和莫尔韦尔同时说。 他们听见了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钟楼敲第一下钟。 “信号!”莫尔韦尔叫了起来,“时间提前了吗?他们对我说,是在半夜十二点……也好!在与天主和国王的荣誉有关的事上,走得快的钟总比走得慢的钟好!” 他们确实听见教堂的钟凄切地当当响着,很快地传来了第一下枪声,紧接着很多火把象闪电一样照亮了枯树街。 柯柯纳用他湿淋淋的手擦了擦前额。 “开始了,”莫尔韦尔说,“出发!” “等一下,等一下!”老板说,“正象打仗时说的,出发之前先要家安。我可不愿在我出去的时候,让人杀了我的妻子儿女。这儿有一个胡格诺教徒。” “德·拉莫尔先生吗?”柯柯纳吓了一跳,大声叫起来。 “对,这个蝴蝶儿自己投到狼嘴里来了。” “怎么!”柯柯纳说,“您要杀您的客人吗?” “我就是为了他才磨我的剑。” “啊!啊!”皮埃蒙特人皱紧眉头说。 “我只杀过兔子、鸭子和鸡,还从来没有杀过人,”这个可敬的旅店主人说;“因此对怎么杀人我是一窍不通,好吧!我就拿这个家伙开刀,先练习练习。如果我笨手笨脚的话,至少这儿没有人笑话我!” “见鬼!这太心狠了!”柯柯纳表示反对说。“德·拉莫尔先生是我的朋友,德·拉其尔先生跟我一起用过晚饭,德·拉莫尔先生跟我赌过钱。” “不错,但是德·拉莫尔是一个异教徒,”莫尔韦尔说,“德·拉莫尔先生注定非死不可,如果我们不杀他,别人也会杀他的。” “再说,”老板说,“他还赢了您五十个埃居。” “这倒是真的,”柯柯纳说,“不过,我可以肯定他赢我也赢得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您总得还他这笔钱,我要是宰了他,您也就清帐了。” “去吧!去吧!赶快,先生们,”莫尔韦尔大声嚷道,“用火枪、用剑、用锤子、用壁炉的柴架,爱用什么就用什么。不过,如果你们希望象我们已经答应的那样,及时地赶到海军元帅家里去帮助德·吉兹先生,那就赶快解决。” 柯柯纳叹了口气。 “我去了!”拉于里埃尔大声说,“等着我。” “见鬼!”柯柯纳叫了起来,“他会叫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受痛苦的,也许还会偷他的钱,我倒愿意去那儿,如果需要的话,让我补他一剑,免得他受罪,同时,防止别人偷他的钱。” 柯柯纳想出这个好主意,立刻跟着拉于里埃尔上楼,很快地就赶上他。毫无疑问拉于里埃尔是在动脑筋考虑什么,他越往上走,脚步越慢。 柯柯纳一直跟着他。正好在他走到门口时,大街上传来好几下枪声。紧接着他们听见拉莫尔从床上跳下来,地板给他踩得直响。 “见鬼!”拉于里埃尔有点慌张,低声说,“我相信他醒了!” “我看也象,”柯柯纳说。 “他会还手吗?” “很可能。喂,拉于里埃尔老板,如果他把您杀了,那才有趣呢!” “嗯!嗯!”老板说。 不过,他觉得自己拿着一支很好的火枪就放了心,他猛地一脚踢开房门。 只见拉莫尔这时没有戴帽子,但是衣服已经穿好,掩在床后面,嘴里咬着剑,一只手上一把手枪。 “啊!啊!”柯柯纳简直象闻到了血腥气味的野兽,张大鼻孔,说,“情况变得有趣了,拉于里埃尔老板,快动手,快动手!冲啊!” “啊!看来有人要杀我!”拉莫尔大声叫道,眼睛里闪着火光。“原来是你啊,坏东西!” 拉于里埃尔对这个斥责没有理睬,他压低火枪,瞄准这个年轻人。但是拉莫尔早已看在眼里,这边子弹射出去,他那边两腿已经跪倒,子弹从他头上掠过。 “快来帮我!”拉莫尔喊道,“快来帮我,德·柯柯纳先生!” “快来帮我!德·莫尔韦尔先生,快来帮我!”拉于里埃尔喊道。 “说实在的,德·拉莫尔先生!”柯柯纳说,“在这件事中我所能做的顶多也不过是不跟您斗。看来今天夜里要以国王的名义杀胡格诺教徒。尽您可能逃出去吧!” “啊!不讲信义的人们!啊!凶手!原来如此!好吧!等着瞧吧!” 拉莫尔也用一把手枪瞄准,扣动一把手枪的扳机,拉于里埃尔一直注视着他,及时地向旁边一闪,但是柯柯纳没有料到这一枪,所以站着没有动,子弹擦伤了他的肩膀。 “见鬼!”他一边喊,一边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中枪了;既然你愿意,那就让咱们俩来较量较量吧!” 他拔出剑,向拉莫尔冲过去。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拉莫尔毫无疑问会等他;但是柯柯纳背后有正在往火枪里装子弹的拉于里埃尔老板,另外还有莫尔韦尔听见老板叫他,正连蹦带跳地奔上楼来,拉莫尔因此钻进了一个小间,随手闩上门。 “啊!跑了!”柯柯纳狂怒地喊叫,用他的剑把子敲门,“你等着,你等着。你今天晚上赢了我多少个埃居,我就要在你身上戳多少个窟窿!啊!我来是为了怕你受罪!啊!我来是为了怕有人偷你的钱!可你却朝我肩膀上开枪来报答我!你等着!坏家伙,你等着!” 在这时候,拉于里埃尔老板走过来,用他的火枪的枪托一下子把门砸得粉碎。 柯柯纳冲进小间,几乎一下子撞在墙上,屋子里空无一人,窗子开着。 “他跳下去了,”老板说,“我们这是在五层楼上,他肯定死了。” “也许他从旁边房子的房顶上逃走了,”柯柯纳说着,一条腿从窗上的扶手栏杆跨出去,准备沿着那又滑又陡的地方击追赶。 但是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扑过去,把他拉回到屋里。 “您疯了吗?”两个人同时大声说,“您会摔死的。” “才不会呢!”柯柯纳说,“我是山里人,习惯了在冰川上跑。再说,要是有人一旦侮辱了我,不管他走什么路,就是上天我也要跟他上天,入地我也要跟他入地。放开我。” “算了吧!”莫尔韦尔说,“要么他死了,要么他早跑远了。您跟我们走吧。虽然这个人跑了,您还可以找到成千的人补他的缺!” “您说得对,”柯柯纳大声喊叫。“杀死胡格诺教徒!我要报仇!越快越好!” 三个人象雪崩似的一起下了楼。 “去海军元帅家!”莫尔韦尔喊道。 “去海军元帅家!”拉于里埃尔跟着喊。 “既然你们要去,好吧,去海军元帅家!”柯柯纳也说。 三个人从吉星旅店冲出来,让格雷古瓦和其他几十仆人照看旅店,朝着座落在贝蒂西街的海军元帅的府邸走去,那边有明亮的火光和火枪的枪声给他们指引着道路。 “啊!谁过来了?”柯柯纳说,“一个没有穿紧身短袄、没有带肩带的男人。” “是一个逃出来的,”莫尔韦尔说。 “打呀!打呀!你们手里有火枪,”柯柯纳喊道。 “说真的,不行,”莫尔韦尔说,“我的火药要留给更好的猎物。” “你来打,拉于里埃尔。” “等等,等等,”拉于里埃尔边瞄准边说。 “啊!对了,等等,”“柯柯纳喊道,“再等他要跑了。” 他奔过去追那个不幸的人,因为那个人已经受伤,所以很快就追上了。他不愿意从背后杀他,于是他喊道:“转过身来,叫你转过身来!”但是正当他喊的时候,一下火枪的枪声响了。子弹嗖的一声从柯柯纳耳边飞过。那个逃跑的人好象一只拚命奔跑的兔子中了猎人的子弹一样在地上滚动。 从柯柯纳背后传来欢呼声,皮埃蒙特人转过身去,看见拉于里埃尔正在挥动他的枪。 “啊!这一回,”他喊,“我至少是开市大吉。” “是的,不过您差点儿把我打个对穿。” “注意,我的绅士,注意,”拉于里埃尔叫道。 柯柯纳朝后跳了一步,那个负伤的人已经一条腿跪着爬起来,他一心要报仇,也就是在旅店老板通知柯柯纳时,他正用匕首朝柯柯纳捅去。 “啊!你这条毒蛇!”柯柯纳喊道。 他向那个受伤的人扑过去,一连狠狠地戳了三剑,每剑都把剑身整个儿戳进胸部。 “现在,”柯柯纳扔下在临死的痉挛中挣扎的胡格诺教徒,喊道,“去海军元帅家,去海军元帅家!” “啊!啊!我的绅士,”莫尔韦尔说道,“看来您尝出味道来了。” “老实说,是这样,”柯柯纳说。“我也不知道是火药气味把我熏醉了,还是一见到血我就兴奋了。不过,见鬼,反正我开始对杀人感到兴趣了。这简直可以说是一场以人为对象的打猎。我过去只猎过熊,猎过狼,说真的,捕杀人的打猎我觉着更好玩。” 三个人继续朝前奔去。 八 大屠杀 前面已经说过,海军元帅住的府邸座落在贝蒂西街。这是一座大房子,矗立在院子的深处,它的两翼伸向街道。一堵墙上开着一扇大门和两扇小栅栏门,作为进入院子的入口。 我们的那三个吉兹分子走完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壕沟街,到了贝蒂西街口,看见府邸被瑞士兵、法国兵和武装的市民包围了,一个个右手都拿着剑、长矛或者火枪,有几个左手还举着火把;火把阴惨惨的光芒,摇曳不定,照着这个场面,随着动作的变化洒落在石头路面上,爬上墙壁,或者是在这片充满刀光剑影的人海之上闪耀。在府邸的四周围以及蒂尔夏普街、艾蒂安街和贝尔坦—普瓦雷街上,可怕的工作正在进行。可以听见长长的号叫声和砰砰的火枪声,而且时不时有一个遭难的人,半裸着身子,脸色煞白,鲜血淋淋,象一头被追赶的鹿那样蹦蹦跳跳地从一个魔影幢幢的阴惨惨的光圈中奔过去。 柯柯纳、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戴着白十字,远远地就被人认出来,受到欢呼声的迎接。他们一转眼就来到了象一群猎狗一样气喘吁吁、拥挤不堪的人群的最稠密处。看来他们没有办法通过了;但是有几个人认出了莫尔韦尔,要大家给他让路。柯柯纳和拉于里埃舒跟在他后边朝前钻,三个人终于钻进了院子。 院子的三扇门早已经给砸烂,院子中央立着一个人,那些凶手们出于尊敬,拉开一段距离围着他。他拄着一把出鞘的长剑,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座差不多有十五尺高的阳台,阳台伸出在府邸的正面的大窗子前面。这个人焦急地跺着脚,时不时回过头来询问最挨近他的那些人。 “还不见动静?”他悄声说;“没有人……他也许得到通知……他也许逃走了。您怎么想的,杜·加斯特?” “不可能,老爷。” “为什么不可能?您不是对我说过,在我们到达以前不久,有一个人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出鞘的剑,象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奔到这儿来敲门,把门敲开了?” “是的,老爷。不过,德·贝斯姆先生紧跟着就到了,砸破门,包围了府邸。人确确实实是进去了,不过,肯定没法出来。” “啊!”柯柯纳对拉于里埃尔说,“我看见的不是德·吉兹先生吗?还是我看错了?’ “是他,我的绅士。是的,是伟大的亨利·德·吉兹本人,准是在等候海军元帅出来,过去海军元帅怎样对付他父亲,他也要怎样对付海军元帅。各人都有轮到的时候,我的绅士。感谢天主!今天轮到我们了。” “喂!贝斯姆!喂!”公爵用他那强有力的嗓音喊道,“难道还没有完?” 同时他用他那把跟他一样焦急的剑一下下戳着地面,戳得石头地面火星直冒。 这时候,从府邸里传出了叫喊声,接着是几下枪声,接着是一片很响的脚步声和武器的撞击声,最后重新又恢复了安静。 公爵动了一下,想冲进房子去。 “老爷,老爷,”杜·加斯特到跟前拦住他,说,“您的身份要求您待在这儿等着。” “您说得对,杜·加斯特;谢谢!我就等着。不过,说真的,我等得很不耐烦,又担心,都快急死了,啊!万一他跑掉了呢?” 突然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如同着了大火似的,二层楼上的玻璃窗被照得亮堂堂的。 公爵曾经多少次抬起眼睛望着的那扇窗子打开了,更确切点说,化成碎片飞了。一个脸色苍白、白色的脖子上沾满鲜血的人出现在阳台上。 “贝斯姆!”公爵大声喊叫;“你到底出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干(看)呀,干(看)呀!”这个德国人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弯下腰去,紧跟着又挺直身子,好象在抬一件相当沉重的东西。 “其余那些人呢?”公爵迫不及待地问,“其余那些人?他们在哪儿?” “其余那些人,他们在看(干)掉其余的人。” “你,你呢!你干了什么?” “我吗?林(您)马上就可以千(看)到了;请林(您)往后对(退)一对(退)。” 公爵朝后退了一步。 这时可以清楚地看见贝斯姆使了那么大的劲拉到他跟前的一件东西。 原来是一个老人的尸体。 他把尸体高举在阳台之上,悬空晃了一下,然后扔在他的主人的脚前。 尸体落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鲜血从尸体上喷出来,远远地洒在石头地面上,甚至连公爵也给吓住了;不过,这种感觉很短暂,好奇心使每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有一支火把的闪动的光芒照着受害者。 于是人们看清了一把白胡子、一张可敬的脸和一双人死后变得僵硬的手。 “海军元帅!”二十个人同时喊道,紧接着又同时闭上了嘴。 “对!海军元帅。正是他。”公爵走到尸体跟前,暗自高兴地看着,说。 “海军元帅!海军元帅!”所有目击这个可怕的场面的人都低声重复说。他们你推我挤,怯生生地拥近这个被打死的身材高大的老人旁边。 “啊?你也有今天,加斯帕尔!”德·吉兹公爵洋洋得意地说,“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替他报仇!” 他大着胆子把脚踩在这个新教英雄的胸膛上。 可是,那个垂死的人的跟睛立刻使劲地张开,他的血淋淋的残废的手最后一次攥紧。海军元帅不能动弹,却声音低沉地对这个大逆不道的人说: “亨利·德·吉兹,有一天你也会觉得一个凶手的脚踩在你的胸膛上。我没有杀死你的父亲。我诅咒你!” 公爵不由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啸,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他举起手在前额上擦了一下,仿佛要赶开那个留在脑海里的凄惨的影子似的。接着,当他放下手,大着胆子朝海军元帅看时,海军元帅的眼睛已经闭上,手又变得迟钝无力,一股黑颜色的血从嘴里淌到白胡子上,那是在这张嘴说了那几句可怕的话以后流出来的。 公爵下丁最大决心把剑举起来。 “号(好),西(先)生,”贝斯姆对他说,“林(您)慢(满)意了吧?”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亨利回答,。”“因为你报了仇了……” “为弗朗索瓦空(公)爵报了仇,是不呢?” “为教会报了仇,”亨利用低沉的嗓音回答。“现在,”他转过身去朝着满院子、满街的瑞士兵、法国兵和市民们继续说下去,“动手吧,我的朋友们,动手吧!” “喂!您好,德·贝斯姆先生,”柯柯纳说,他怀着钦佩的心情走近仍旧在阳台上从容不追地擦着剑的德国人。 “是您把他干掉的吗?”拉于里埃尔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我可敬的绅士,您是怎么干的?” “啊!横(很)间(简)单,横(很)间(筒)单。他丁(听)见成(声)音,塔(打)开蒙(门),额(我)一剪(剑)戳进他的身体;不过,事杏(情)还没有万(完)结,额(我)以味(为)泰利尼完蛋了,额(我)现在定(听)现(见)他喊叫。” 这时候,真有几声好象是女人发出的悲痛的喊叫传来,房屋的一边侧翼是一条长廊,里面被微微带点红色的反光照亮,只见两个人在逃跑,后面有一长溜凶手在追赶,其中一个人被火枪打死,另一个人半路上发现一扇窗子开着,他没有估计一下高低,也不顾下面有敌人在等着他,就一下子勇敢地跳到院子里。 “杀死他!杀死他!”那些凶手看见到嘴的食物又跑了,大声喊叫。 这个人拾起他跳下时脱了手的剑,重新站起来,低着头朝前跑,他从那些在场的人中间穿过,撞倒了其中三四个,还用剑捅死了一个。手枪的子弹朝他纷纷射来,士兵们没有打中他,大发雷霆,破口大骂。柯柯纳手执匕首,等候在门口,只见他象闪电一样在柯柯纳面前一闪而过。 “着!”皮埃蒙特人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胳膊。 “懦夫!”逃跑的人回答,因为太近没办法用剑尖刺,他横着 剑朝敌人脸上抽去。 “啊!天杀的!”柯柯纳大声叫起来,“原来是德·拉莫尔先生。” “德·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和莫尔韦尔也跟着说。 “就是他通知海军元帅的!”好几个士兵喊道。 “杀死他!杀死他!……”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叫。 柯柯纳、拉于里埃尔和十个士兵冲过去追赶拉莫尔。拉莫尔浑身是血,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完全在本能的指引下,在一条条街上蹦跳着。敌人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在背后驱赶着他,仿佛给他添上了一双翅膀。时不时有子弹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使他眼看要放慢的奔跑突然又增加了新的速度。他已经不是在呼吸,从他胸膛里出来的已经不是一口一口的气,而是低低的捯气声,嘶哑的吼叫声。血和汗从头发上滴下来,在脸上混在一起淌着。 他的心跳得厉害,很快地他感到身上的紧身短袄太紧,一把将它扯掉。很快地他感到手上的剑太沉,他把它一下于扔得远远的。有时候他觉得背后的脚步声远了,眼看着就可以从那些刽子手的手里逃脱,但是另一伙离着比较近,正在他跑的这条路上的凶手,听到他们的叫喊,扔下正干着的杀人勾当跑过来。他突然看见河水在他左边静悄悄地流着,他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鹿,如果跳下去一定有说不出的舒服。只有强大无比的理智的力量才能够把他拦住。他的右边是卢佛宫,黑魆魆的,屹立不动,但是充满了低沉、不祥的声音。吊桥上有戴着头盔、穿着护胸甲的人进进出出,在月光下闪着一阵阵的寒光。拉莫尔就象他刚才想到科利尼一样想到了纳瓦拉国王,这是他仅有的两个保护人。他使出他全部力气,望着天空低声许愿,如果他能够逃脱这场屠杀,就改变信仰,然后一个拐弯把追赶他的那一群人甩下了三十多步远,笔直地朝卢佛宫奔去。他冲上吊桥,跟士兵们混在一起,又挨了一匕首,这一匕首顺着他的肋骨斜擦过去。尽管在他背后和周围都有“杀死他!杀死他!”的喊声,尽管哨兵们都采取了攻击的姿态,他还是象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院子,一步跳进前厅,跨上楼梯,到了三层楼 上,认出了一扇门,扑在上面用脚踢,用手敲。 “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问。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拉莫尔低声说,“他们来了……我听见了……已经到了……我看见了……是我……我……” “您是谁?”那个声音接着又问。 拉莫尔想起了口令。 “纳瓦拉,纳瓦拉!”他大声喊道。 门立刻打开。拉莫尔连看也不看,对吉洛娜连一声感谢也不说,闯入前厅,穿过一条过道和两三套房间,最后到了一间被一盏吊在天花板上的灯照亮的卧房。 在用金线绣着百合花的天鹅绒床帏下面,在一张雕花橡木床上,有一个半裸的女人,支着胳膊,张大了一双吓得发了呆的眼睛。 拉莫尔朝她奔过去。 “夫人!”他喊道,“他们杀人,杀死了我的兄弟们,他们要杀我,也要杀死我。啊!您是王后……救救我吧!” 他扑倒在她的脚边,地毯染上了很宽的一道血迹。 纳瓦拉王后看见这个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的人跪在她面前,吓得坐起来,双手捂着脸,大声呼救。 “夫人,”拉莫尔挣扎着站起来说,“以上天的名义!请您别喊。如果有人听见,我就完了!杀人的凶手们在追我,他们在我后边上了搂梯。我听见他们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救命啊!”纳瓦拉王后发疯般地一遍遍喊道,“救命啊!” “啊!是您把我的命送掉了!”拉莫尔绝望地说,“死于如此悦耳的嗓音,死于如此美丽的一双手!啊!我原以为这是决不可能的事!” 正说着,门开了,一群人冲进卧房,他们气喘吁吁,怒气冲天,脸上沾着血和火药,火枪、戟和剑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领头的是柯柯纳,他的红棕色头发根根倒竖,淡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脸颊上有拉莫尔的剑留下的伤痕,是一道很深的口子,正流着血,因此,皮埃蒙特人破了相,看上去非常可怕。 “见鬼!”他大声喊道,“他在这儿,在这儿!啊!这回我们终于抓住他了!” 拉莫尔想在周围找一件武器,但是没有找到。他两只眼睛瞅着王后,看见她脸上流露出无限怜悯的表情。于是他懂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救他,扑到她面前,双臂抱住她。 柯柯纳朝前迈了三步,他的长剑的剑头在他的敌人的肩膀上又戳了一个窟窿,几滴鲜红的热血象露水似地洒在玛格丽特的香喷喷的白被单上。 玛格丽特看见血流出来了,玛格丽特感到接住她的那个身体在哆嗦,她连同他一起一下子翻到床和墙壁间的空档儿里。真险哪!拉莫尔已经精疲力蝎,连动一动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逃走或者抵抗了。他那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靠在年轻女人的肩上,挛缩的手指头紧紧地抓住盖住玛格丽特身体的那象起伏不定的波浪似的绣花细麻布。 “啊!夫人!”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救救我!” 这就是他所能说出来的一切了。他的眼腈蒙着一层和死亡之夜一样的阴影,变得暗淡无光。他的沉甸甸的头朝后仰,他的胳膊耷拉着,他的腰弯下去,他拖着王后滑倒在地板上的他自己的血泊中。 这时候,被叫喊声所激励、被血腥味所陶醉、被刚才一阵猛追猛跑所激怒的柯柯纳把胳膊朝王后的床后面伸去。只消一刹那,剑就要捅进拉莫尔的心脏,说不定同时还会捅进玛格丽特的心脏。 法兰西王国的公主看见这把出鞘的剑,也许更恰当点儿说是她看到这种粗暴的无礼行为,一下子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充满惊恐、愤慨和狂怒的叫喊,使得皮埃蒙特人有了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他一下子愣住了。如果这个场面延长下去,而人物还仅限于原来的这几个,皮埃蒙特人的这种感觉肯定会象四月阳光下的晨雪一样很快地化为乌有。 但是突然从墙上的一扇暗门里冲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 “等一等,姐姐,等一等,”他大声喊道,“我来啦!我来啦!”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快来救我!”玛格丽特说。 “德·阿朗松公爵!”拉于里埃尔放低他的火枪,低声说。 “见鬼!一位法兰西王子!”柯柯纳嘴里咕哝着,朝后退了一步。 德·阿朗松公爵朝四周围扫了一眼。他看见玛格丽特头发蓬乱,从来也没有这么美丽,正靠在墙上,被一伙眼睛冒着怒火,额上淌着汗水,嘴里吐着白沫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坏东西!”他大声叫喊。 “快来救我!弟弟!”精疲力竭的玛格丽特说。”他们要杀我!” 怒火在公爵的脸上升起。 他毫无疑问意识到了自己的姓氏,正是在这种意识的支持下,他虽然没有武器,却攥紧拳头迎着柯柯纳和他的伙伴们走去,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芒,吓得他们直朝后退。 “你们打算杀害一位法兰西王子吗?试试看!” 接着因为他们继续在他面前往后退,他又喊道: “啊!我的卫队长,到这里来!给我把这些暴徒都绞死!” 柯柯纳看见这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比看到一队德籍的雇佣骑兵或者步兵还要害怕,他已经跑到门口,拉于里埃尔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士兵们在前厅里你推我挤,争着往外逃,可是他们想逃出去的愿望太强烈,争先恐后,那扇门显得太窄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本能地把她的缎子被扔在那个昏过去的年轻人身上,远远地离开了他。 最后一个凶手走了以后,德·阿朗松公爵转过身来。 “姐姐,”他看见玛格丽特身上有着斑斑的血迹,大声叫了起来,“你受伤了吗?” 他焦急不安地朝他的姐姐奔过去,他的焦急不安的心情,显示出他的情意深切,不过他的这种情意,就一个做弟弟的来说,会被人指责太过分了。 “没有,”她说,“我相信没有;即使受伤,也很轻。” “可是这血,”公爵用哆嗦的双手在玛格丽特的全身摸索着,说,“这血,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年轻女人说。“这些坏蛋中有一个用手打过我,也许他受了伤。” “用手打过我的姐姐!”公爵叫道,“啊!你为什么不把他指给我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哪一个!我要是能找到他,那就好了!” “嘘!”玛格丽特说。 “为什么?”弗朗索瓦说。 “因为如果有人看见您这时候在我的屋里……” “一个做弟弟的难道不能来看姐姐,玛格丽特?” 王后望着德·阿朗松公爵,目光是那么聚精会神,然而又那么咄咄逼人,使得年轻人不由得朝后退。 “好,好,玛格丽特!”他说,“你说得对,好,我回到我的屋里去。但是在这个可怕的夜里,你不能一个人待着。你要我叫吉洛娜来吗?” “不,不,谁也不要;走吧,弗朗索瓦,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 年轻王爷听从了。他刚一出去,玛格丽特就听见从床后边传来一声叹息,她赶紧朝那条秘密通道的门跑去,把门闩闩好,然后又跑过去把另一扇门也闩好。恰好就在这时候,一伙弓箭手和士兵追赶住在卢佛宫里的其他胡格诺教徒,如同一阵飓风似的从过道的尽头跑过去。 玛格丽特仔仔细细朝四周看了看,看清楚了只有她一个人以后,就回到床后边的空档那儿,揭开那床盖在拉莫尔身上、瞒过了德·阿朗松公爵的缎子被,使劲把那个不能动弹的身体拖到卧房当中。她看出这个不幸的人还在呼吸,就坐下来,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膝上,用水浇在他的脸上,想使他苏醒过来。 水把蒙在这个负伤的人脸上的那一层尘土、火药和血冲掉了,这时候玛格丽特才认出他就是三四个钟头以前来过的那个充满了活力和希望的英俊绅士,他来求她在纳瓦拉国王跟前保荐他,离开时为她的美丽所迷惑,也曾使她自己感到困惑。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因为现在这个负伤的人使她感到的不再是怜悯,而是关切了。事实上这个负伤的人对她说来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位熟人了。在她的手底下,拉莫尔英俊的脸庞很快地就完全显露出来,不过十分苍白,而且由于疼痛显得疲惫不堪。她哆嗦得非常厉害,脸色变得几乎和他一样苍白;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心仍在跳动。于是她把手朝旁边的一张桌上伸过去,把桌上的一瓶嗅盐拿过来给他闻。 拉真尔睁开眼睛。 “啊!我的天主,”他低声说,“我在哪儿?” “平安无事了!放心吧,平安无事了!”玛格丽特说。 拉莫尔费劲地把眼光转向王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 “啊!您多美啊!” 他好象头晕似的,立刻又合上了眼睑,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如果说还可能更苍白的话;她有一瞬间还真以为这声叹息是他最后一声叹息呢。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她说,“怜悯怜悯他吧!” 这时候,有人使劲地敲过道的那扇门。 玛格丽特弯着身子立起来,手托住拉莫尔的肩膀。 “谁呀?”她喊道。 “夫人,夫人,是我,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是我,德·内韦尔公爵夫人。” “昂利埃特!”玛格丽特大声嚷了起来,“啊!没有危险,是一个女朋友,您听见吗,先生?” 拉莫尔一使劲,用一只膝头跪起来。 “我去开门,您尽力支持一下,”王后说。 拉莫尔手按在地上,总算保持住了平,衡口 玛格丽特朝门那边迈了一步,但是她突然又停住,吓得挥身哆嗦。 “啊,您不是一个人吗?”她听见武器的声音,大声喊道。 “不是,有我的表弟德·吉兹先生给我留下的十二名侍卫跟着我。” “德·吉兹先生!”拉莫尔低声说,“啊!凶手!凶手!” “别说话,”玛格丽特说,“一句话也别说。” 她看了看四周围,打算找一个能把伤者藏起来的地方。 “给我一把剑,一把匕首!”拉莫尔低声说。 “您要抵抗吗?没有用;您没有听见吗?他们有十二个人,您只有一个人。” “不是抵抗,是为了不让自己活着落在他们手里。” “不,不,”玛格丽特说,“不,我会救您的。啊!那个小间!来,来。” 拉莫尔使了使劲,在玛格丽特搀扶下,勉强走进了小间。玛格丽特关上门,把钥匙塞进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里。 “不要叫,不要呻吟,不要叹气,”她隔着护墙板悄悄对他说,“您平安无事了!” 接着,她披上一件睡袍,跑过去开门,她的女朋友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啊!”她说,“您没有什么事,是不是,夫人?” “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玛格丽特说着把睡袍的两襟掩起来,遮住她睡衣上的血迹。 “太好了,不过,德·吉兹公爵先生给了我十二名侍卫,让他们送我回他的府邸,我并不需要这么多人护送,不管怎样,我留下六个人给陛下。今天夜里,德·吉兹公爵的六个侍卫比国王的一整团侍卫还顶用。” 玛格丽特没有敢拒绝,她把她的六个侍卫安顿在过道里,和公爵夫人拥抱了以后,公爵夫人领着其余六个侍卫回到德·吉兹公爵府去,她在她丈夫出门期间住在那里。 九 大屠杀的凶手们 柯柯纳并没有逃,他是朝后退却。拉于里埃尔也没有逃,他是猛冲下去。一个象老虎那样不见了,一个象狼那样不见了。 结果是拉于里埃尔已经到了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而柯柯纳还刚刚出了卢佛宫。 拉于里埃尔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带着火枪在奔跑的行人中间、呼啸的子弹中间和从窗口落下来的完整的或者支离破碎的尸体中间,开始感到害怕,小心谨慎地往回自己旅店的路上走去。但是他从阿韦隆街走到枯树街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队瑞士兵和轻骑兵,领头的正是莫尔韦尔。 “喂!”这个为自己起了个绰号驯“弑君者”的人喊道,“您已经干完了?您回去了,我的旅店老板?见鬼,您把我们的那个皮埃蒙特绅士弄到哪儿去了?他没有遭到不幸吧?要不然真太可惜了,因为他这个人蛮不错。” “没有,我想,”“拉于里埃尔回答,“我希望他马上会找着我们。” “您从哪儿来?” “从卢佛宫。在宫里,我应当说,我们受到很不客气的对待。” “谁?” “德·阿朗松公爵先生。难道他不是一伙的吗?” “德·阿朗松公爵老爷,谁与他切身有关,他就是谁的一伙;您向他提出把他两个哥哥当成胡格诺教徒对待,他也肯干,只要事情干得不牵连到他。您不跟这些勇敢的人去吗,拉于里埃尔老板?” “他们去哪儿?” “啊!我的天主!去蒙托格伊街;那儿有一个我认识的胡格诺教牧师,他有一个老婆和六个孩子。这些异教徒真会养孩子。去吧,一定很有趣。” “您呢,您去哪儿?” “啊!我,我有特殊任务。” “喂,要去的话,可不能少了我,”一个声音诜把莫尔韦尔吓了一跳。”您知道那些好地方,我要跟您去。” “啊!原来是我们的皮埃蒙特人,”莫尔韦尔说。 “原来是德·柯柯纳先生,”拉于里埃尔说,“我早就相信您会赶上我们的。” “该死!悠也跑得太快了,我又稍微走了些弯路,去把一个可恶柏小伙子扔到河里,他叫喊‘打倒天主教徒!海军元帅万岁!’我看这家伙一定会游水,这些可恶的蝴蝶儿,您要想淹死他们,就得象对付猫一样,要趁他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就一下子把他们扔下水去。” “怎么!您说您是从卢佛官来的?您那个胡格诺教徒躲到宫里去了吗?”莫尔韦尔问。 “啊!我的天主,是的!” “他在海军元帅的院子里拾剑时,我曾经给了他一枪;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打中。” “啊,我,”柯柯纳说,“我却刺中了,我朝他的背上给了一剑,剑尖以上总有五寸潮了。而且,我看见他倒在玛格丽特的怀里,好漂亮的女人,真见鬼!不过我承认,如果我能完全拿得稳他死了,我是不会不感到高兴的。这个家伙,我看生性非常爱记仇,他会一辈子恨我的。不过,您不是说您要到那个地方去吗?” “您一定要跟我去吗?” “我不能待着不动,见鬼!我才杀了三四个。我一歇下来,肩膀就痛。走!走!” “队长!”莫尔韦尔对领队的长官说,“拨给我三个人,您去解决您那个牧师和其他的人。” 三个瑞士兵从队伍里出来,跟着莫尔韦尔。接着两队人并排朝前走,一直走到蒂尔夏普街街口。从那儿轻骑兵和瑞士兵转入木桶业街,莫尔韦尔、柯柯纳和拉于里埃尔带着那三个瑞士兵沿着铁器业街走下去,经过特鲁斯—瓦什街,到了圣阿瓦耶街。 “您把我们领到什么鬼地方去?”柯柯纳说,“这样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已经开始叫人腻烦了。” “我领您去进行一次既光荣而又有用的远征。除去海军元帅,除去泰利尼,除去那些胡格诺王爷以外,我不能再给您提供比这更好的了。别着急。我们要去的是肖姆街,马上就到了。” “请问,”柯柯纳问道,“肖姆街不是在圣殿附近吗?” “对,怎么啦?” “啊,那里有我们家一个债主老头儿,叫什么朗贝尔·梅康东,我父亲叫我还给他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这一百个诺布尔就在我的口袋里。” “好!”莫尔韦尔说,“这是您跟他清帐的一个好机会。” “为什么?” “今天是我们清算老帐的日子,您那个梅康东是胡格诺数徒吗?” “啊!啊!”柯柯纳说,“我明白了,他应该是。” “嘘!我们到了。” “这座有临街阁楼的大府邸是谁的?” “是德·吉兹府。” “老实说,”柯柯纳说,“我既然来到巴黎是投靠伟大的亨利,决不会不到这儿来,可是,见鬼,这个地区真静,我亲爱的,连火枪的声音也仅仅勉强可以听见。简直叫人以为是在外省。所有的人都睡觉了,真见鬼!” 事实上德·吉兹府也真的象平常一样安静。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只有一线灯光从阁楼的正窗的遮光帘后边透出来,正是这个阁楼在柯柯纳走进这条街时引起他的注意。 过了德·吉兹府不远,也就是说在小工地街和四子街的街角上,莫尔韦尔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房子,”他说。 “换句话说,那是您要找的那个人的房子……”拉于里埃尔说。 “既然你们陪着我一起来,就是我们大家找的了。” “怎么!这家人好象睡得非常死……” “对!您,拉于里埃尔,您去利用一下老天错给了您的那副老实长相,敲这家的门。把火枪交给德·柯柯纳先生,一个钟头以来,我一直看见他在瞟它。您如果给领进去,就说有话要找德·穆依老爷淡。” “啊!啊!”柯柯纳说,“我懂了,看样子您在圣殿区也有一个债主。” “一点不错,”莫尔韦尔继续说下去,“您装成胡格诺教徒上楼去,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德·穆依。他这个人很勇敢,他会下楼来……” “一旦他下来了?”拉于里埃尔问。 “一旦他下来了,我会要他用剑跟我决斗。” “真的,这才算得上一个正派的绅士,”“柯柯纳说,“我打算跟朗贝尔·梅康东也完全这么办。如果他太老了,不能决斗,就跟他的儿子或者侄子决斗。” 拉于里埃尔二话没说就去敲门。敲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非常响,德·吉兹府打开了几扇门,从门里探出几个头来。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府邸里的安静完全是城堡里的那种安静,因为里面满是士兵。 这些脑袋几乎立刻又缩回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您那个德·穆依先生住在这里吗?”柯柯纳指着拉于里埃尔继续敲门的那座房子,说。 “不,这是他的情妇家。” “见鬼!您给他办了多漂亮的一件事!您给他提供了一个在他的美人儿眼皮底下斗剑的好机会!我们到时候当裁判。不过,我实在想亲自上阵。我的肩膀象火烧一样痛。” “您的脸上呢?”莫尔韦尔问,“伤得也不轻。” 柯柯纳大吼一声。 “见鬼!”他说,“我希望他死了,不然的话,我就回卢佛宫去再给他一下子,把他打发掉。” 拉于里埃尔还在敲门。 不久,二层楼上有一扇窗子打开,阳台上出现一个人,戴着睡帽,穿着衬裤,没有拿武器。 “谁在敲门?”这个人问。 莫尔韦尔向他的瑞士兵打了个手势,他们躲到墙角下面,柯柯纳也紧贴住墙。 “啊!德·穆依先生,”旅店老板用他那谄媚的声调问,“是您吗?” “是的,是我。有什么事?” “这正是他,”莫尔韦尔低声说,高兴得直哆嗦。 “啊!先生,”拉于里埃尔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海军元帅给杀了,我们的很多教友兄弟给杀了,赶快去救他们吧,赶快击吧!” “啊!”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我早怀疑有人在策划,要在今天夜里闹事。啊!我真不应该离开我的那些好伙伴,我就来,我的朋友,我就来,等等我。” 德·穆依先生连窗子也没有关,就去寻找他的紧身短袄、披风和武器,从窗子里传出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人的几声叫喊,几声恳切的哀求。 “他下楼了,他下楼了!”莫尔韦尔低声说,高兴得脸都发了白。“你们,注意,”他在瑞士兵的耳边悄悄说。 接着,他从柯柯纳手里把火枪拿过来,吹了吹火绳,不让它熄了。 “拿去,拉于里埃尔,”他对正朝队伍的主力退回来的旅店老板说,“把您的火枪拿去。” “见鬼!”柯柯纳叫道,“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它要亲眼看看这场了不起的决斗,我真希望朗贝尔·梅康东能够在这儿,做德·穆依先生的副手。” “等一下,等一下!”莫尔韦尔说。”德·穆依先生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我们六个人也许能够对付他。朝前走,你们,”莫尔韦尔继续说,他朝瑞士兵打手势,要他们悄悄地到门口去,好等他一出来,给他来个冷不防。 “啊!啊!”柯柯纳看着这些准备工作,说,“看来,这件事完全不会象我料想的那样干了。” 他们已经听见德·穆依拉开门闩的声音。瑞士兵从他们躲藏的地方出来,在大门附近各人占好各人的位置。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踮着脚朝前走,柯柯纳出于还剩下的一点绅士精神留在原地方没有动。这时候,大家早已不再想到的那个女人也出现在阳台上,她发现了瑞士兵、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德·穆依已经把门打开一半,停住了。 “快上来,快上来,”年轻女人喊道,“我看见了剑光闪闪。我看见一支火枪的火绳冒着火光。有人在伏击!” “啊!啊!”年轻人声音低沉地回答,“让我们瞧瞧是怎么回事。” 他又把门关上,上好门闩,插上插销,上了楼。 莫尔韦尔看见德·穆依不会出来了,就立刻改变兵力部署。瑞士兵去守在街道的另一边,拉于里埃尔的火枪瞄准好,单等敌人再次从窗口出现。他没有等多久。德·穆依出来了,两把手枪举在前面,手枪相当长,那个已经在瞄准德·穆依的拉于里埃尔突然想到,他的子弹能射到阳台上,这个胡格诺教徒的子弹也能射到街上,距离完全一样。“当然,”他心里想,“我可以打死这个绅士,但是这个绅士也可以同时打死我。” 拉于里埃尔开旅店为业,当兵毕竟是临时性的,所以他这么一想,就决定撤退,到布拉克街转角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布拉克街离得相当远,特别是在夜里,要想从那里很有把握地替他的子弹找出一条可以射中德·穆依的直线,他感到了几分困难。 德·穆依往四周扫了一眼,象一个准备决斗的人那样侧着身子朝前走。但是他看到什么事也设有发生,就说: “喂!报信的先生,看来您把您的火枪忘在我的门口了。我在这里,您要我干什么T- “啊!啊!”柯柯纳暗自说,“这真是一条好汉。” “好吧!”德·穆依接着说下去,“不管你们是朋友还是敌人,难道你们没有看见我在等着吗?” 拉于里埃尔保持沉默。莫尔韦尔不答腔,三个瑞士兵也一声不响。 柯柯纳等了一会以后,看到由拉于里埃尔开头,德·穆依继续的谈话没有人出来接碴儿,于是离开他的岗位,一直走到街当中,把帽子拿在手里,说: “先生,我们并不象您所想象的那样是到这里来进行谋杀,我们是来决斗的……我陪着您的一个仇人,他打算找您决斗,把过去的争吵漂漂亮亮地结束掉。啊!见鬼!您别转过身去,莫尔韦尔先生,到前头来。这位先生接受了。” “莫尔韦尔!”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莫尔韦尔,暗杀我父亲的凶手!莫尔韦尔,弑君者!啊!他妈的,当然我接受。” 莫尔韦尔正要去敲德·吉兹府的大门讨救兵,德·穆依瞄准他,一枪打穿他的帽子。 护送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回来的那些侍卫听到枪声和莫尔韦尔的叫声,出来了,同时还有三四位绅士,后边跟着他们的年轻侍从。他们朝年轻的德·穆依的情妇的房子前进。 另一把手枪朝队伍里又开了一枪,打死了离莫尔韦尔最近的一名士兵。这样一来,德·穆依没有武器了,或者至少应该说是有武器也是没有用处的武器了,因为他的两把手枪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而他的敌人们又远在剑能刺到的距离以外;他只好躲到阳台后边的走廊里。 可是附近一带的窗户都纷纷打开了,居民们性情各不相同,有的爱好和平,有的崇尚武力,于是有的把窗户又重新关上,有的从窗户伸出滑膛枪或者火枪。 “快来帮我,我的朋友梅康东!”德·穆依朝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一边打手势,一边喊叫。这个人刚打开一扇正对着德·吉兹府的窗户,想看看这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 “是您叫我吗?德·穆依老爷?”这个老人贼道,“他们打您的主意吗?” “打我的主意,打您的主意,也打所有胡格诺教徒的主意;瞧,这就是证据。” 德·穆依这时候确实看见拉于里埃尔的火枪正朝他瞄准。枪响了,但是年轻人把身子一弯,子弹从他头顶上飞过,打碎了上面一扇玻璃窗。 “梅康东!”柯柯纳大声喊道,他看到这场殴斗高兴得浑身哆嗦,早已经把他的债主忘了,但是德·穆依的一声叫喊又使他想了起来。“梅康东,肖姆街,准定没错!啊!他住这儿,很好;我们各人有各人要找的人。” 德·吉兹府的人冲开了德·穆依的那座房子的一道道门。莫尔韦尔手执火把,试着烧房子。门一旦被砸开以后,一场寡众悬殊的恶战就开始了,德·穆依的每一剑都杀死他的一个敌人。柯柯纳拿着一块铺路的石头,想要砸开梅康东的门。梅康东看到他一个人这样干,并不担心,守在窗口一心一意地用火枪射击。 这个僻静、阴暗的市区,当时明亮得象大白天,而且拥挤得象蚂蚁窝;因为从德·蒙莫朗西公爵府来了七八个胡格诺绅士,带领着他们的仆人和朋友,刚刚发起一场猛烈的进攻,在从窗口纷纷射出的子弹支援下,开始把莫尔韦尔的人和德·吉兹府的人打退。德·吉兹府的人最后退回到府邸里去。 柯柯纳虽然竭尽全力地砸,还是没有能够把梅康东的门砸开。退下来的人象潮水一般,来势凶猛,把他卷了进去。他于是背靠着墙,手里拿着剑,不仅保护自己,而且还开始了进攻,嘴里发出的喊叫声是那么可怕,以至于这场混战整个都在他支配之下。他也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就这样左边一剑,右边一剑,最后终于在他周围杀出一大片空地。只见他瞪大眼睛,张大鼻孔,咬紧牙关,随着他的长剑戳进一个个胸膛,随着热乎乎的血一次次溅到他的脸上和手上,他一步步夺回失去的地盘,离着那所被围攻的房屋越来越近。 德·穆依在楼梯上和前厅里进行了一场恶战以后,最后象个真正的英雄那样从着了火的房子里出来。在这场战斗中,他一直不停地叫喊.“跟我来打,莫尔韦尔!莫尔韦尔,你在哪里?”同时用最恶毒的侮辱话骂着。最后,他出现在街上,一条胳膊搀扶着他那个半裸着的、几乎快要昏倒的情妇,牙齿皎着一把匕首。他把剑抡得飞速旋转,寒光闪闪,时而划出一道白圈,时而划出一道红圈,这是因为时而月亮在剑刃上镀上一层银色,时而火把把剑上的鲜血照亮。莫尔韦尔已经逃走。拉于里埃尔被德·穆依逼得一直退到柯柯纳跟前,柯柯纳没有认出他,用剑刺了他一下。拉于里埃尔向两边求饶,这时,梅康东看见他,从他的白肩带认出他是一个杀人犯。 枪响了,拉于里埃尔大叫一声,张开胳膊,火枪从手中掉落,他挣扎着想到墙边抓住什么,接着脸朝下栽倒在地上。 德·穆依趁着这个机会,冲进天堂街,不见了。 胡格诺教徒抵抗得十分顽强,德·吉兹府的人败退到府里,把门关上以后,还在担心会遭到围攻,无处逃生。 柯柯纳陶醉在鲜血和喧闹声之中,心情十分兴奋,特别是因为他是南方人,达到兴奋状态以后勇敢就变成了疯狂。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注意到耳朵里的响声好了一些,手和脸稍微干了一些,他压低剑尖,看见他附近只有一个躺着的人,脸浸在鲜红的血泊中,四周围一幢幢房子都在燃烧。 这仅仅是一个时间很短促的停顿,因为正当他相信他认出那个人是拉于里埃尔,走过去仔细看看时,他方才用石头没有能砸开的那座房子的门开了,老梅康东带着他的儿子和两个侄子,朝正在歇口气的皮埃蒙特人扑过来。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他们齐声喊道。 柯柯纳立在街中间,担心被这同时攻击他的四个人围住,于是使出他在山里经常追赶的岩羚羊才有的猛劲,朝后一跳,背靠在德·吉兹府的墙上。一旦放下心来,不怕受到背后暗算以后,他就重新摆好架势,并且恢复了开玩笑的态度。 “啊!啊!梅康东老爹!”他说,“您没有认出我吗?” “啊!坏蛋!”这个老胡格诺教徒喊道,“恰巧相反,我完全认出了你,你想要打我的主意,打你父亲的朋友、伙伴、我的主意吗?” “还要打他的债主的主意,对不对?” “是的!是想打他的债主的主意,既然是你这么说的。” “对,正是如此,”柯柯纳回答,“我是来找你算帐的。” “快捉住他,把他捆起来,”老头儿向跟他来的三个年轻人说。他们一听见他的喊声,立刻向墙扑过去。 “等一下,等一下,”柯柯纳笑着说,“你们要抓人得有逮捕证,你们忘记向市长申请了。” 一边说着,他的剑就跟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年轻人的剑交锋了。头一个回台长剑刺中了年轻人的手腕。这个可怜的人号叫着朝后退。 “一个啦!”柯柯纳说。 就在这同时,一扇窗子嘎吱一声打开了,柯柯纳正是隐蔽在这扇窗子底下。他担心有人从这一面攻击他,猛的一步跳开。但是他看见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女人;他准备好要招架的不是杀人凶器,而是落在他脚边的一束花。 “哟!一个女人!”他说。 他举剑朝那个贵夫人致敬,弯下腰去捡那束花。 “小心,勇敢的天主教徒,小心,”那个贵夫人大声贼了起来。 柯柯纳直起身子,但是不够迅速,第二个侄子的匕首划破了他的披风,戳伤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贵夫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柯柯纳又举剑向她致谢,并且让她放心。他朝第二个侄子冲过去。对方后退一步,但是就在他顿一顿脚,第二次进攻时,后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柯柯纳以山猫般的速度朝他冲去,一剑戳穿了他的胸脯。 “好,好,勇敢的骑士!”德·吉兹府的那位贵夫人喊道,“好,我派人来帮您。” “用不着您为这事劳神,夫人!”柯柯纳说。“您如果有兴趣,那就看到底吧,您会看见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怎样收拾胡格诺教徒。” 这时候,老梅康东的儿子用手枪几乎顶着柯柯纳开了一枪,柯柯纳一只膝头跪下去。 窗口那个贵夫人发出一声叫喊,但是柯柯纳又站了起来他刚才跪下去是为了躲避子弹,子弹在离美丽的女看客两尺远的墙上打了一个洞。 几乎就在这同时,从梅康东家的窗口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叫喊,一个老妇人从柯柯纳的十字架和自肩带认出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拿起一只花盆,朝他扔了下去,打在他的大腿上。 “好!”柯柯纳说,“一个女人朝我扔花,一个女人朝我扔花盆。如果再继续下去,连房子都要拆了。” “谢谢!妈妈!谢谢!”年轻人喊道。 “干吧,老婆子,干吧,”梅康东说,“不过要当心,别砸着我们。” “等一下,德·柯柯纳先生,等一下,”德·吉兹府的年轻贵夫人说,“我去叫人朝窗口射击。” “哎呀!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她们有的帮我,有的打我,”柯柯纳说。“见鬼!赶快结束吧!” 情况确实起了变化,而且明显地已经接近尾声。柯柯纳的确是负了伤,但是他才二十四岁,正是精力最充沛的年纪,使用武器在他是家常便饭,他受到的三四处轻伤与其说是使他身体虚弱,倒不如说是使他感到恼火。在他对面只剩下了梅康东和他的儿子。梅康东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的儿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脸色苍白,金黄头发,身子很弱,他已经把那把没有子弹、成了废物的手枪扔掉,哆哆嗦嗦地挥舞着一把剑,剑比皮埃蒙特人的剑短一半。他的父亲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支没有子弹的火枪,正在呼救。对面窗口的老妇人,年轻人的母亲,手上拿着一块大理石准备朝柯柯纳砸过来。柯柯纳一方面受到威胁,一方面又受到鼓励;他对自己得到两次胜利感到得意,陶醉在弹药和鲜血之中。一座房子烧着了,火光照着他,他想到自己是在一个女人眼睛底下战斗,心情无比兴奋,这个女人的美丽他觉得是盖世无双的,正如她的高贵身份在他看来是无容置疑的。柯柯纳和贺拉斯三兄弟①中的小弟弟一样,觉得浑身力气倍增,看见那个年轻人在犹豫,就朝他奔过去,用血淋淋的、十分可怕的长剑跟他的那把短小的剑交锋起来,仅仅两下子就把他的剑从手里打飞了。梅康东为了使窗口扔下来的 东西能够砸到柯柯纳,力图逼使他朝后退。但是柯柯纳恰恰相反,他看到老梅康东试着用匕首戳他,年轻人的母亲又举好石头等着机会砸碎他的脑袋,为了使这两边来的攻击都不起作用,他拦腰抱住梅康东的儿子,拿他当做盾牌来抵挡招架。他用赫拉克勒斯②般的力气紧紧抱住他的对手,几乎要把他闷死了。 ———————— ①贺拉斯三兄弟: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记载,罗马城与阿尔面城交战,由贺拉斯三兄弟代表,居里乌斯三兄弟代表阿尔面,进行决斗,来决定两个城市中谁是统治者。在第一回合中贺拉斯老大和老二身亡,居里乌斯三兄弟受伤,贺拉斯老三佯装败逃走,各个击破,杀死居里乌斯三兄弟,获得胜利。 ②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神勇无比。 ———————— “救命,救命!”年轻人大声喊道,“我的胸口给他勒碎了!救命,救命!” 他的声音开始消失在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低沉的喘息声中。 梅康东于是停止了威胁,哀求起来。 “饶命吧!饶命吧!”他说,“德·柯柯纳先生!饶命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母亲喊道,“是我们晚年的依靠!不要杀死他,先生!不要杀死他!” “啊!真的!”柯柯纳哈哈大笑,说,“但愿我不杀死他!可是他用他的短剑和手枪打算对我干什么?” “先生,”梅康东双手合掌继续说,“我家里有您父亲写的借据,我把它还给您。我有一万个金埃居,我都送给您。我有祖传的宝石,全都是您的了。但是,不要杀死他,不要杀死他!” “我是,我有我的爱情,”德·吉兹府那个贵夫人悄声说,“我把它给您。” 柯柯纳想了一下,突然问那个年轻人: “你是胡格诺教徒吗?” “我是,”那孩子低声说。 “既然这样,那就得死!”柯柯纳回答,他皱紧眉头把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短剑伸近对方的胸膛。 “死!”老头儿叫起来,“我可怜的孩子!死!” 母亲的一声叫喊传来,是那么痛苦,那么凄切,连皮埃蒙特人的残忍的决心都发生了片刻的动摇。 “啊!公爵夫人!”老头儿朝德·吉兹府的那位夫人转过身去喊道,“请您给我们说说情吧,每天早晚我们都会为您祈祷的。” “那就叫他改宗吧!”德·吉兹府的那个贵夫人说。 “我是新教徒,”那孩子说。 “那就死吧,”柯柯纳说着举起了他的短剑,“既然你不要这张美丽的嘴赐给你的生命,那就死吧!” 梅康东和他的妻子看见那可怕的短剑在他们的儿子的头上象闪电似的晃了晃。 “我的孩子,我的奥剩维埃,”母亲嚷道,“发个誓改宗吧……发个誓吧!” “发个誓吧!亲爱的孩子,”梅康东说,他躺倒在柯柯纳脚边打起滚来,“别让我们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都给我一块儿发誓!”柯柯纳说,“念一遍信经①,换你们三个人的灵魂和一条命!” “我愿意!”年轻人说。 “我们愿意,”梅康东和他的妻子喊道。 “那就跪下!”柯柯纳说,“让你的儿子一个字一个字跟着我念经文。” 父亲先跪下。 “我准备好了,”孩子说。 ———————— ①信经:天主教一咱具有固定条文的信仰纲要。有《使徒信经》等。一般新教不采用。 ———————— 他也跪下。 柯柯纳开始让他跟着念拉丁文的信经经文。不过,也许是碰巧,也许是有意,年轻的奥利维埃跪的地方离他的那把击落在地上的剑很近。他看见这件武器在他手边,就一边不停地跟着柯柯纳念,一边伸出胳膊去抓。柯柯纳故意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就在年轻人的抽搐的手指尖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扑过去,把他打翻在地。 “啊!不讲信义的家伙!”他说。 他用短剑一下子捅进他的喉咙。 年轻人喊了一声,痉挛地用一只膝头挺起身子,然后又倒下去死了。 “啊,刽子手!”梅康东大声嚷起来,“你杀我们是为了吞没你欠我们的那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 “决不是,”“柯柯纳说,“证明在这儿……” 柯柯纳说着把钱袋扔在老头儿的脚前,这个钱袋是他父亲在他临来前交给他还债的。 “证明在这儿,”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钱。” “你,现在该你死了!”母亲在窗口喊道。 “留神,德·柯柯纳先生,留神,”德·吉兹府的贵夫人说。 但是,在柯柯纳能够转过头去听从后面一句忠告或者躲开前面一句威胁以前,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已经呼地落下来,平着砸在皮埃蒙特人的帽子上,砸断了他手里的剑,把他砸倒在石头路上,他大吃一惊,只觉得天转地动,一下子昏了过去,不论是从右边来的快乐的叫声,还是从左边来的悲痛的叫声,他都根本听不见了。 梅康东手里握着匕首,立刻向已经昏过去的柯柯纳扑去,但是就在这时像,德·吉兹府的大门打开了,老头儿看见闲闪发光的槊和剑,于是掉头就跑。那个被他叫作公爵夫人的妇人,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下,美得出奇,身上的宝石和钻石闪耀得使人眼花缭乱,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指向柯柯纳,朝新出来的那些人叫道: “那边!那边!在我对面,一位穿红紧身短袄的绅士。就是他,对,对,就是他!……” 十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 前面谈到玛格丽特把门关上,回到她的卧房里。不过,她心怦怦跳着,走进卧房时,发现吉洛娜正神色惊恐地脸朝小间的门,弯下身子察看洒在床上、家具上和地毯上的血迹。 “啊!夫人,”她望着王后,大声叫起来,“啊!夫人,他死了吗?” “别作声!吉洛娜,”玛格丽特说,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她的这句叮咛十分重要。 吉洛娜不再出声了。 玛格丽特于是从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里掏出一把镀金小钥匙,打开小间的门,向她的心腹侍女指着那个年轻人。 拉莫尔竟然爬了起来,走到窗子前面,一把当时妇女们用的小匕首恰巧在手边,年轻绅士听见开门声就把它抓在手里。 “别怕,先生,”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可以发誓说,您现在很安全。” 拉莫尔双膝跪倒在地。 “啊!夫人,”他大声说,“您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王后,而且是神。” “不要这样激动,先生,”玛格丽特大声说,“您还在流血……啊!吉洛娜,你瞧,他脸色多么苍白……哦,您伤在哪儿?” “夫人,”拉莫尔说,他浑身上下串着疼,试着指了几处要紧的地方,“我相信第一下短剑是刺在我肩膀上,第二下是刺在胸脯上,其余的伤处都没有关系。” “让我们看看,”玛格丽特说;“吉洛娜,把我的药膏匣子拿来。” 吉洛娜听从她的吩咐,回来时,一只手拿着匣子,一只手拿着镀金的银水壶和荷兰细布。 “帮我把他搀起来,吉洛娜,”玛格丽特王后说,因为这个不幸的人刚才自己站起来,把力气都使完了。 “可是,夫人,”拉莫尔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允许……” “可是,先生,您就什么都不要管吧,我想,”玛格丽特说,“我们既然能救您,再让您去死,那就是犯罪。” “啊!”拉莫尔大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看见您王后的手被我的卑贱的血弄脏……啊!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他恭敬地朝后缩。 “您的血,我的绅士,”吉洛娜微笑着说,“啊!您的血早已经把陛下的床和卧房都尽情地弄脏了。” 玛格丽特的睡衣上溅满鲜红点子,她把罩在外面的披风的双襟掩起来。这个充满了女性羞怯的动作,使拉莫尔想起了他曾经用双臂把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的王后抱住,并且紧紧地搂在自己的心口上;想到这里,一阵转瞬即逝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掠过。 “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您不能把我交给一个外科医生治疗吗?” “交给一个天主教的外科医生,是不呢?”王后问,她的表情使拉莫尔明白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您难道不知道,”王后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和笑容分外地温柔,“我们法国公主都学过辨认植物的药性,学过配制药膏?因为作为妻子和王后,我们的职责历来就是减轻人们的痛苦!因此,我们不亚于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至少,那些奉承我们的人是这么说的。我在这方面的声誉,难道没有传到您的耳边吗?来,吉洛娜,动手吧!” 拉莫尔还想试着拦阻,他再一次说他宁愿死,也不愿让王后干这桩开始时可能是出于怜悯,到最后可能会引起厌恶的肮脏活儿。挣扎来挣扎去,他的力气完全用光了。他摇摇晃晃,闭上眼腈,头向后垂,重新又昏迷过去。 玛格丽特于是拿起从他手里落下的匕首,急忙割断紧身短袄上的那条束带,吉洛娜手里也拿着一把刀,三下两下就把拉莫尔的衣袖割开了。 吉洛娜用一块浸透清水的布止住从年轻人肩膀和胸口流出的血,玛格丽特用一根圆头金针探着伤口,非常细心,非常熟练,即使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在同样情况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肩膀的伤口很深,胸口的伤口是在肋骨上擦过,仅仅伤了肌肉,两处都没有穿进保护心脏和肺的那个天然堡垒的内部。 “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Acerrimum humeri vulnus,non antem 1ethale①,”美丽而博学的外科女医生说,“把药膏递给我,准备旧布纱团,吉洛娜。” 吉洛娜在王后这样吩咐她以前,已经把年轻人的胸口擦洗过,洒上香水,而且在他那象是根据古代绘画塑造的胳膊上,在他那优美地向后倾斜的肩膀上,在他那被厚厚的环形发卷盖住的,与其说是属于一个负伤垂死者躯体的、不如说是属于一尊佩罗斯②大理石雕像的脖子上,全都同样地擦洗过,洒上香水。 ———————— ①拉丁文:意思即:“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 ②佩罗斯:希腊爱琴海中的一个小岛,所产大理石洁白无疵。 ———————— “可怜的年轻人,”吉洛娜低声说,她望着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她工作的对象。 “他长得不是很美吗?”玛格丽特用无比坦率的态度说。 “是的,夫人。不过我觉得让他这样躺在地上,靠着这张长沙发不行,应该把他抬起来,让他躺在长沙发上。” “对,”玛格丽特说,“你说得对。” 两个女人弯下腰,一使劲把拉莫尔抬了起来,放在窗口的一张有雕花靠背的长沙发上,她们还把窗子稍微打开一点,让他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这一搬动倒弄醒了拉莫尔,他叹了口气,张开眼睛,他在感到受伤者有的各种感觉的同时也感到了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舒适,在生命恢复时,凉爽代替了吞噬一切的火焰,药膏的芳香代替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他低声说出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玛格丽特用微笑作为回答,同时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上。 这时候传来好几下敲门声。 “有人敲秘密过道的门,”玛格丽特说。 “谁会来呢,夫人?”吉洛娜担心地问。 “我去看看,”玛格丽特说。“你呢,守在他旁边,一会儿也别离开。” 玛格丽特回到她的卧房里,关上小间的门,然后去打开通往国王住处和太后住处的过道的那扇门。 “德·索弗夫人!”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声叫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即使不象是深恶痛绝,至少也象是厌恶;确实足如此,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另一个女人从她手里夺走一个男人,即使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德·索弗夫人!” “是的,陛下!”她双手合掌,说道。 “这儿,您,夫人!”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她越来越吃惊,不过口气也更加专横了。 夏洛特双膝跪下。 “夫人,”她说,“饶恕我,我知道我对您犯下的罪有多么大;不过,您要是知道那就好了!这并不能全怪我,太后下了特别命令………” “您起来吧,”玛格丽特说,“我想您这趟来找我,并不是为的当面替您自己辩解吧;告诉我,您来干什么。” “我来,夫人,”夏洛特说,她仍旧跪着,眼神几乎有点慌乱,“我来是问问您,他在不在这儿?” “这儿,谁?您说的是谁,夫人?……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说的是国王!” “国王!您追他竟然追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您明明知道他没有来这里!” “啊!夫人!”德·索弗男爵夫人对所有这些指责没有回答,甚至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她接着说下去,“啊!但愿他在这儿!” “这是为什么?” “啊!我的天主!夫人.因为他们正在杀胡格诺教徒,而国王是胡格诺教徒的首领。” “啊!”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她抓住德·索弗夫人的手,把她硬拉起米,“啊!我竟然把他忘了!再说,我不相信国王会象别人一样遇到同样的危险。” “危险更大呢,夫人,大一千倍,”夏洛特大声说。 “事实上,德·洛林夫人早就通知我。我告诉他不要出去,他出去了吗?” “没有,没有,他在卢佛宫里,可是找不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 “他不在这儿。” “啊!”德·索弗夫人突然难过得大声叫了起来,说,“那他就完了,因为太后发誓要杀死他。” “杀死他!啊!”玛格丽特说,“您把我吓死了,这不可能!” “夫人,”德·索弗夫人说,只有爱情才能给人这么一股力量。“我要对您说,纳瓦拉国王现在在哪儿没人知道。” “太后呢,她在哪儿?” “太后打发我去叫德·吉兹先生和德·塔瓦纳先生。他们在她的祈祷室里。后来,她就让我离开。请您饶恕我,夫人!我上楼回到我的屋里,跟往常一样,我等着。” “等我的丈夫,是不呢?”玛格丽特说。 “他没有来,夫人。后来,我到处找他;我向所有的人打听,只有一个士兵说,他好象在屠杀开始前不久,在一伙跟髓他的侍卫中间看见他,剑已经拔出鞘。而现在屠杀已经开始一个钟头了。” “谢谢您,夫人,”玛格丽特说,“尽管促使您采取行动的感情也许是对我的又一次冒犯,我还是要谢谢您。” “啊!那就请您饶恕我吧,夫人!”她说,“有了您的饶恕,我就可以更加坚强地回到我的屋里去了;因为我不敢跟随您,即使远远地跟随像也不敢。” 玛格丽特把手伸给她。 “我去找卡特琳太后,”她说,“您回去吧。纳瓦拉国王在我的保护下,我答应过跟他结成联盟,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不过,夫人,万一您到不了太后跟前呢?” “那我就去找我的哥哥查理,我应该跟他谈谈。” “去吧,去吧,陛下,”夏洛特说,她给玛格丽特让开路,“愿天主指引您。” 玛格丽特匆匆地沿着过道走去。不过,到了过道的尽头,她转过身来看看德·索弗夫人会不会落在后边了。德·索弗夫人跟着她。 纳瓦拉王后看着她走上通往她的套房的楼梯,然后自己朝太后的卧房走去。 一切都变了。玛格丽特没有看到那伙平日在她面前让开路,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的殷勤的廷臣,只看到一些手执染红的槊,身穿血迹斑斑的农服的侍卫,或者是披风撕破、脸被弹药熏黑的绅士,他们是负责送命令和文件的,有的进,有的出。走廊里被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如此,玛格丽特还是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太后的前厅。不过这目前厅里有两排兵守着,只让知道口令的人通过。 玛格丽特试了试,想越过这道由活人组成的关卡,但是没有成功。她看见门开关了好几次,每一次她都从门缝里瞅见了卡特琳。在行动中的卡特琳变得年轻了,她活跃得就象只有二十岁似的,她写信,收信,拆信,发命令,对这几个人说两句,又对那几个人笑笑,对身上尘土和血迹越多的人她笑得越亲切。 在卢佛宫里的这一片喧哗热闹的忙乱气氛中,还可以听见街上越来越紧的火枪射击声。 “我永远到不了她跟前,”玛格丽特在那些执戟的卫兵跟前白白地试了三次以后,心里想,“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我的哥哥。” 这时候,德·吉兹公爵走过去,他刚刚向太后报告了海军元帅的死讯,再回去参加屠杀。 “啊!亨利!”玛格丽特大声说,“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公爵带着诧异的笑容望着她,鞠了一个躬,没有答话就带着他的侍卫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跑到一个正要离开卢佛宫的队长面前,这个队长在出发以前,让他的士兵们在火枪里装上子弹。 “纳瓦拉国王?”她问,“先生,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我不知道,夫人,”这个人回答,“我不是纳瓦拉国王陛下的侍卫。” “啊!我亲爱的勒内!”玛格丽特认出了卡特琳的化妆品师,大声叫道,“……是您……您从我母亲那儿出来……您知道我丈夫怎么啦?” “纳瓦拉国王陛下不是我的朋友,夫人……您应该记住这件事……甚至有人说,”他继续说下去,脸皮收缩了一下,看上去与其说象是在微笑,不如说象是在咬牙切齿,“甚至有人说他指责我跟卡特琳夫人合谋毒死了他的母亲。” “不!不!”玛格丽特喊道,“别相信这些事,我的好勒内!” “啊!我不在乎,夫人!”化妆品师说,“纳瓦拉国王,还有他手下的那些人,现在不用怕他们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睬玛格丽特。 “啊!德·塔瓦纳先生,德·塔瓦纳先生!”玛格丽特喊道,“说一句话,我求您,只说一句话!” 塔瓦纳正走过,停了下来。 “亨利·德·纳瓦拉在哪儿?”玛格丽特说。 “哎呀!”他提高嗓子说,“我相信他跟德·阿朗松和孔代两位先生到城里去逛了。” 接着,他又用低得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美丽的陛下,您如果想看到我愿意以生命做代价去换取的那个人,那就请您去敲国王的武器陈列室的门。” “啊!谢谢,塔瓦纳!”玛格丽特说,在塔瓦纳跟她说的所有话里面,她只听见了点明她的那最重要的一句;“谢谢,我这就去。” 她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 “既然我答应过他,既然他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亨利藏在我的小间里的时候,是那样对待我,我就不能让他去死!” 她来敲国王的套房的门,但是屋子里面有两连卫兵守着。 “任何人不准进国王的屋里,”军官连忙走向前说。 “但是我呢?”玛格丽特问。 “命令对谁都有效。’” “我,我是纳瓦拉王后!我是他的妹妹!” “我得到的命令是不容许有任何例外,夫人;请接受我的道歉。” 军官把门关上。 “啊!他完了,”玛格丽特看到所有这些凶相毕露的脸,惊慌地叫了起来;这些脸在没有流露出谋求报复的仇恨表情时,显出的是不能通融的固执表情。“是的,是的,我全明白了……他们是拿我当作诱饵……我成了他们捉拿和杀害胡格诺教徒的一个陷阱……啊!我一定要进去,哪怕是让他们把我杀了。” 玛格丽特象疯子似的在一条条过道,一条条长廊里奔来跑去。她在一扇小门外经过,突然听见歌声,虽然十分单调,但是很温柔,还有几分忧伤。原来是旁边的一间屋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唱加尔文教派圣诗。 “我的哥哥国王的奶妈,善良的玛德隆……她在里面!”玛格丽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大声说;“她在里边?……基督徒的天主,帮助我吧!” 玛格丽特满怀希望,轻轻地敲那扇小门。 事实上是亨利·德·纳瓦拉在得到玛格丽特劝告以后,在跟勒内谈话以后,在可怜的小菲贝象守护神似的想要阻止、但是没有能阻止他从太后那儿出来以后,他遇见了几个天主教绅士,他们借口向他表示敬意,把他送到他的住处。在他的住处有二十来个胡格诺教徒等着他,几个钟头以前对这个不祥之夜的预感已经笼罩在卢佛宫上空,他们聚集在年轻国王的屋里,一旦聚集在一起,就不愿意再离开他了。他们就这么待着,也没有人企图来打扰他们。最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的钟敲第一下,仿佛丧钟一样在所有这些人的心中回荡时,塔瓦纳走进来,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向亨利宣布,查理九世国王找他谈话。 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反抗。他们听见卢佛官的天花板上、长廊里和过道里,到处都有士兵的脚踩得咚咚响。这些士兵有的是聚集在那些院子里的,有的是聚集在那些套房里的,总数将近有两千人。亨利和这些从此再也见不到面的朋友告别以后,跟着塔瓦纳走了,塔瓦纳把他领到一个跟国王住处相连的小走廊里,让他单独一人留下,这时候他赤手空拳,疑心重重。 纳瓦拉国王就这样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数着,度过了难以忍受的两个钟头。他怀着不断增长的恐惧心情,听着警钟声和火枪的射击声。他隔着小玻璃窗看着逃跑者和杀人凶手在大火的火光中,在火把的光芒中跑过去。他弄不清这些杀人的叫嚣声和遭难的呼号声是怎么回事。总之,尽管他深知查理九世、太后和德·吉兹公爵的为人,他还是想象不到当时正在上演的这出可怕的悲剧。 亨利缺乏肉体上的勇敢;他有比这更好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上的力量。他一方面害怕危险,一方面又面带微笑地迎接危险。不过,那是战场上的危险,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危险,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高亢悦耳的号角声和低沉颤动的战鼓声伴随着的危险……但是在这里,他却是赤手空拳,孤零零地关着,陷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如果有敌人手持刀剑想要伤害他,也只有到了跟前他才勉强能够看见。因此,这两个钟头对他来说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残酷的两个钟头。 骚乱发展到最高潮,当亨利开始明白这根可能是一场有组织的屠杀时,一个队长来找他,领他穿过一条过道,到了国王的套房。他们刚走近,门就开了,等他们刚进去,门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好象是有魔法似的。队长把亨利领进武器陈列室,来到查理九世跟前。 他们进去时,国王正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头垂在胸前。听见有人来了,查理九世抬起头,亨利看见他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正在往下淌。 “您好,亨利奥,”年轻国王口气粗暴地说,“您,拉夏斯特尔,您出去吧!” 队长遵命出去。 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过时,亨利不安地向四周瞧了瞧;发现他单独一个人跟国王在一起。 查理九世忽然站起来。 “真该死!”他说,动作迅速地撩起他的金黄色头发,同时擦了一下前额,“您看见自己在我身边,感到很高兴,是不是,亨利奥?” “当然,陛下,”纳瓦拉国王回答,“我在陛下身边总是感到幸福。” “比在那边高兴吗,嗯?”查理九世说,他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在说,并不是在回答亨利的恭维。 “陛下,我不懂,”亨利说。 “看看吧,您就会懂了。” 查理九世动作迅速地朝窗子走去,或者不如说是跳去。他将他那个越来越惊骇的妹夫拉到跟前,把那些凶手的可怕的影子指给他看。凶手们正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把不停地进来的受害者杀死或者扔到河里淹死。 “以天主的名义,”亨利脸色苍自,大声叫了起来,“今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夜里,先生,”查理九世说,“他们在替我清除所有的胡格诺教徒。那边,波旁宫北面的那些烟和火,您看见了吗?那是海军元帅的房子烧着了,在冒烟起火。您瞧,那些好天主教徒用一床破烂的草垫拖着的那个尸体,那是海军元帅的女婿的尸体,你的朋友泰利尼的尸体。” “啊!这是什么意思?”纳瓦拉国王大声说,他徒然地在身边找他的短剑的剑柄,羞耻和愤怒同时使得他浑身哆嗦,因为他感到自已同时在受到了嘲笑和威胁。 “意思是,”查理九世突然大发雷霆,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意思是我不要我的周围再有胡格诺教徒,您懂了吗,亨利?我不是国王吗?我不是主人吗?” “可是,陛下,您……… “陛下我现在斩尽杀绝所有不是天主教徒的人,这就是我的意愿。您是天主教徒吗?”查理大声说,他的怒火如同来势汹汹的潮水一样不断地高涨。 “陛下,”亨利说,“请您回忆回忆您说过的话:“只要对我有用处,信什么教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查理凶相毕露地笑着嚷道,“你说,要我回忆回忆我说过的话,亨利!正象我妹妹玛戈说的,Verha vo1ant。①所有那些人,你瞧,”他指着城里,补充说,“他们不是对我也曾经大有用处吗?他们不是曾经英勇作战,善于出谋献策,始终对我忠心耿耿吗?他们全是有用的臣民!但是他们是胡格诺教徒,而我现在只要天主教徒。” ———————— ①拉丁文:“口说无凭。” ———————— 亨利保持沉默。 “啊!你要了解我,亨利奥!”查理九世嚷道。 “我了解了,陛下。” “嗯?” “嗯!陛下,我看不出为什么纳瓦拉国王要做那么许多绅士或者可怜的人没有做的事。这些不幸的人,如果他们全都死了,这也正是因为有人向他们提出了陛下现在向我提出的要求,而他们拒绝了,象我现在拒绝一样。” 查理抓住年轻王爷的胳膊,眼睛牢牢地盯住他,呆滞的目光渐渐变成了一股浅黄色的凶光。 “啊!你以为,”他说,“我犯得着请那些正在那边被杀死的人望弥撒吗?” “陛下,”亨利把胳膊抽回来,说,“难道您不是到死仍旧坚信您父辈的宗教信仰吗?” “对,见鬼,你呢?” “啊!我也一样,陛下,”亨利回答。 查理狂怒地大吼一声,手哆嗦着抓起桌上的火枪,亨利背贴着挂毯,额头上急得冒出冷汗,不过,幸亏他有控制自己的那股力量,外表上很镇静,双眼盯着这可怕的暴君的一举一动,那副神色完全象一只给毒蛇吓呆了的鸟。 查理把火枪拿在手里,盲目冲动地大发雷霆,跺着脚。 “你愿意望弥撒吗?”他大声叫喊,一边挥动着那件杀人武器,一闪一闪的亮光把亨利的眼都照花了。 亨利保持沉默。 查理九世大声咒骂,象这样可怕的咒骂还从来不曾有人说出口过,连卢佛宫的拱顶都被震动了。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铁青色。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他瞄准纳瓦拉国王,大声嚷道。 “啊!陛下,”亨利喊道,“您要杀我,我,您的兄弟?” 亨利具有绝顶的聪明机智,这是他肌体内的最强大的能力之一,他刚才就发挥了他的聪明机智,回避了正面回答查理九世向他提出的问题,因为可以肯定,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难免一死。 狂怒发展到了极点总是会立刻开始产生反应,因此,查理九世没有再提起他刚才向纳瓦拉国王提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接着,转身朝向敞开的窗予,瞄准一个正在对面河堤上奔跑的人。 “可是我非得杀个什么人才行!”查理九世喊道,脸色象死人般铁青,两眼充血。 他一枪打倒那个正在跑的人。 亨利发出了一声呻吟。 查理九世在狂热的心情驱使下,不停地装子弹,不停地射击,每一次打中了就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完了。”亨利对自己说,“等到他再也找不着人可以杀的时候,就会杀我了。” “哎!”从两个国王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好了吗?” 这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她刚在最后一次枪响的时候走进来,没有被两位国王听见。 “没有,天杀的!”查理一边喊着一边把火枪扔在房间里……“没有,死脑子……他不愿意!……” 卡特琳没有回答。她慢慢把耳光转向亨利所在的那一部分房间,他靠着挂毯,象挂毯上的那些人像一样一动不动。卡特琳接着又回过头去望望查理,那眼光的意思是:那么,他怎么还活着? “他话着……他活着……”查理九世低声说,他完全懂得她的眼光是什么意思,正象我们看到的,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他活着,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卡特琳露出了笑容。 亨利看到她的笑容,他认识到他需要认真对付的对象首先是卡特琳。 “夫人,”他对她说,“一切都起因于您,我看得很清楚,与我的内兄查理无关,是您的主意把我引进陷阱,是您想到把您的女儿作为诱饵,把我们所有的人一网打尽;是您使我跟我的妻子分开,免得她亲跟看见我给杀死而感到乏味……” “对,不过再也不会这样了!”另外一个充满激情、气喘吁吁的声音说。亨利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使查理九世惊奇得浑身直哆嗦,也使卡特琳气得浑身直发抖。 “玛格丽特!”亨利说。 “玛戈!”查理九世说。 “我的女儿!”卡特琳低声说。 “先生,”玛格丽特对亨利说,“您最后几句话指责我,您指责得又对又不对。说对,是因为我事实上的确是一件毁掉你们所有人的工具;说不对,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您走上了毁灭的道路。我自己呢,先生,正如您所看见的,我活着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出于我母亲的疏忽。不过,我一旦知道您处于危险之中,我就想起了我的职责,一个妻子的职责就是分担丈夫的命运。如果放逐您,先生,我跟着;如果把您投进监狱,我也进去;如果杀您,我也不会活着。” 她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丈夫,他即使不是出于爱情,至少也是出于一股感激的心情,抓住了她的手。 “啊!我可怜的玛戈,”查理九世说,“您最好劝他改宗天主教!” “陛下,”玛格丽特回答,她那种不可侵犯的庄严态度对她说来是那么自然,“陛下,请相信我,为了您本人,请别要求您家族中的一个王爷做一件怯懦可耻的事。” 卡特琳意味深长地瞅了查理一眼。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大声说,她跟查理九世一样懂得卡特琳这个可怕的表情,“我的哥哥,请您想想,是您让他做我的丈夫的。” 查理九世夹在卡特琳威逼的眼光和玛格丽特乞求的眼光中间,如同夹在两个完全相反的道德原则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奥罗玛斯①胜利了。 “事实上,夫人,”他俯向卡特琳的耳边说,“玛戈说得对,亨利奥是我的妹夫。” “不错,”卡特琳也贴近她儿子的耳朵说,“不错………但是,如果他不是呢?” ———————— ①奥罗玛斯:希腊人对波斯主神奥尔穆兹德即善神的另一种称呼。 ———————— 十一 圣婴公墓的山楂树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的屋里,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到卡特琳·德·美第奇悄声对查理九世国王说了句什么话,而正是这句话一下子结束了当时正在进行的有关生死的争论。 上午一部分时间她用来照料拉莫尔,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琢磨这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纳瓦拉国王一直被囚禁在卢佛宫里。胡格诺教徒受到从来未曾有过的追逐。紧接着这个吓人的黑夜而来的是更加可怕的大屠杀的白昼。敲的不再是警钟,而是感恩钟了。这种在屠杀和大火中回荡的欢快的钟声,在阳光下听起来,也许比头天夜里的丧钟声在黑暗中听起来还要凄惨。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有一株山楂树,春天已经开过花,象往常一样在六月里早已经脱尽了它的芬芳的盛装,谁知一夜之间突然又开花了。天主教徒认为这件事是个奇迹,由于这个奇迹深得人心,他们把天主看成是他们的同谋,排成队伍,以十字架和旗帜开遭,前往圣婴公基。开花的那株山楂树就在那里。上天对正进行的屠杀表示的这种赞许,加倍助长了凶手们的气焰,城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座广场依然呈现出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卢佛宫也已经变成了所有在信号发出时被关在里面的新教徒的坟墓。活着的仅仅只剩下了纳瓦拉国王、孔代亲王和拉莫尔。 拉莫尔的伤口,正如玛格丽特夜里说的那样,很危险,但还不是致命的。她对拉莫尔不再担心以后,只剩下一件事挂在她心头,那就是营救生命仍在受着威胁的她的丈夫。当然,支配这个妻子的头一种感情是对这样一个男人的真实的怜悯心,这个男人她不久以前曾经对他起过誓,正如贝亚恩人自已说的那样,即使不是起誓保证爱情,至少也是保证结盟。不过,随着这种感情,还有另外一种没有这么纯洁的感情也钻入了王后的心胸。 玛格丽特是有野心的。玛格丽特从她和亨利·德·波旁的婚姻中看到一个王位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地到手了。纳瓦拉受到两面夹攻,一面是法兰西的历代国王;另一面是西班牙的历代国王。他们一小片一小片地终于夺走了它的一半国土,但是如果亨利·德·波旁把他曾经在他难得有的拨剑相斗的机会中表现出来的英勇气概付诸行动的话,纳瓦拉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王国,法国的胡格诺教徒是它的臣民。玛格丽特绝顶聪明,才智过人,她已经预见到这一切,盘算过这一切。因此,失掉了亨利,这不仅是失掉一个丈夫,而且是失掉一个王位。 她内心深处正在这么考虑的时候,听见有人敲秘密过道的那扇门;她哆嗦了一下,因为从这扇门来的只有三个人:国王、太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她微微推开小间的门,做了个手势叫吉洛娜和拉莫尔别出声,然后去给来客开门。 选个来客是德·阿朗松公爵。 年轻人自从头天晚上起一直没有露面。玛格丽特转过一个念头,想求他给纳瓦拉国王说情,但是很快地另外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桩婚事弗朗索瓦是不赞成的。他对亨利怀恨在心;仅仅是因为他相信亨利夫妻之间仍旧跟陌路人一样,毫无感情可言,他这才对这个贝亚恩人保持着中立态度。玛格丽特对她丈夫的任何一点关心的表示,其后果都可能是促使威胁着他的那三把匕首中的一把更加接近他的胸膛,而不是离得更远。 因此玛格丽特看见这位年轻的王爷比看见查理九世国王或者太后本人,还哆嗦得厉害。不过,谁看见他,都不会说巴黎城里和卢佛官内发生了非常事件;他的穿戴还是惯常那么雅致漂亮。他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散发出查理九世讨厌的,但是德·安茹公爵和他却经常使用的这种香水的气味。尽管他的脸比平日苍白,尽管他的那双眼女人一样好看、一样保养得很好的手的指尖稍微有点哆嗦,只要是跟玛格丽特那双眼睛一样受过锻炼的跟睛,就能发现他内心里掩藏着一种高兴的感情。 他这次进来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他走到他的姐姐跟前去吻她,不过玛格丽特没有象对查理国王或者德·安茹公爵那样把脸颊伸给他,而是鞠了一个躬,把前额伸给他。 德·阿朗松公爵叹了口气,把灰白色的嘴唇贴在玛格丽特伸给他的前额上。 接着他坐下来把夜里发生的那些血淋淋的新闻讲给他的姐姐听。海军元帅死得很慢,很可怕。泰利尼死得很快,他给一颗子弹打穿,当时就咽了气。他停下来,翻来复去地、津津有味地讲着夜里的那些屠杀的详情细节,流露出他和他的两个哥哥所特有的嗜血的爱好。玛格丽特随他说。 最后,他说完了,闭上了嘴。 “您来找我不光是为了向我说这些事,对不对,我的弟弟?”玛格丽特问道。 德·阿朗松公爵微微一笑。 “您还有话要对我说吧?” “没有了,”公爵回答,“我在等。” “您等什么?” “您不是对我说过,亲爱的玛格丽特,”公爵说着,把他的扶手椅移近他姐姐的扶手椅,“跟纳瓦拉国王的这桩婚事是违背您的心愿的吗?” “是的,的确说过,他们提出要我跟这位贝亚恩的王爷结婚,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他。” “您认识他以后,您不是还对我肯定地说过您对他没有一点爱情?” “不错,我确实对您说过。” “您的意见不是说这桩婚姻会给您带来痛苦吗?” “我亲爱的弗朗索瓦,”玛格丽特说,“一桩婚姻如果不是最最幸福的,那几乎总是最最痛苦的。” “好吧,我亲爱的玛格丽特,正如我对您说的,我在等。” “可您在等什么?快说吧。” “等您表示出您的高兴来。” “我有什么事感到高兴呢?” “当然是使您重新获得自由的这个意外的机会。” “我重新获得自由!”玛格丽特说,她打算逼着这位王爷把他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 “是的,您重新获得自由;您要跟纳瓦拉国王分开了。” “分开!”玛格丽特说,眼睛牢牢地盯住这位年轻的王爷。 德·阿朗松公爵尽力承受他姐姐的目光,但是很快地他的眼睛就局促不安地避开了。 “分开!”玛格丽特又重复说了一遍,“那就让我们谈谈吧,我的弟弟,因为您能够帮我深入地研究这个问题,我感到很高兴。他们怎么会想到把我们分开?” “可是,”公爵低声说,“亨利是胡格诺教徒。” “是的;不过他并没有隐瞒他的宗教信仰。他们让我们结婚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不错,我的姐姐,但是自从您结婚以后,”公爵说,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亨利干了什么呢?” “不过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弗朗索瓦,因为他白天几乎总是跟您在一起,有时候打猎,有时候打槌球,有时候打网球。” “不错,他白天是这样,”公爵重复说,“他白天是这样。但是他夜里在干什么呢?”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这回是她低下了头。 “他夜里在干什么呢?”德·阿朗松公爵继续问,“他夜里在干什么呢?” “怎么样?”玛格丽特问,她觉得自己应该回答回答才好。 “怎么样!他夜里是在德·索弗夫人那儿过的。” “您怎么知道的?”玛格丽特叫道。 “我知道是因为我想知道,”年轻公爵脸色发白,一边回答,一边撕扯着衣袖的花边. 玛格丽特这才有点儿明白卡特琳悄悄对查理九世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仍旧装着不懂。 “您为什么跟我谈这些事,我的弟弟?”她说,一副装得非常逼真的忧郁神色。“是不是要我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人爱我,疼我?大自然给我作为保护人的那些人也跟教会给我作为丈夫的那个人一样不爱我,不疼我。” “您不公平,”德·阿朗松公爵连忙说,又把扶手椅搬得离他姐姐的扶手椅更近一些,“我爱您,我保护您。” “我的弟弟,”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您是代表太后到这儿来,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吧。” “我!您误会了,我的姐姐,我可以向您起誓。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破坏了您跟我丈夫的友谊,是因为您抛弃了纳瓦拉国王的利益。” “纳瓦拉国王的利益!”德·阿朗松公爵大吃一惊地说。 “是的,一点不错,好吧,弗朗索瓦,让我们坦率地谈谈吧。您不下二十次承认过,你们只能够互相提拔,甚至互相支持。这个联盟……” “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姐姐,”德·阿朗松公爵打断她的话。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国王对您的丈夫有他的计划。请原谅,说您的丈夫是说错了,我是想说亨利·德·纳瓦拉。我们的母亲全猜着了。我跟胡格诺教徒结成联盟,是因为我相信胡格诺教徒受到了宠爱。但是现在胡格诺教徒正在遭到杀害,一个星期之后,整个王国里剩不下五十个胡格诺敏徒;我把手伸给纳瓦拉国王是因为他是……您的丈夫,但是现在他不再是您的丈夫了,您听了还有什么要说的?您不仅是法兰面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这个王国里最有见识的女人。” “我要说的是,”玛格丽特回答说,“我了解我们的哥哥查理,我昨天看见他疯癫病发作,这种病每发作一次就会缩短他十年的寿命.我要说的是,他很不幸.他的病现在经常发作,这样下去,我们的哥哥查理十之八九活不了多久了;最后我要说的是,波兰国王刚去世,正在谈论从法兰西王室挑选一位王子继承他的王位。最后我还要说的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决不是抛弃盟友的时候,这些盟友在战斗时刻会以一个民族的合作和一个王国的支援来支持我们。” “您,”公爵大声喊起来,“您喜欢一个外人胜过您的弟弟,这不是对我的最大背叛吧?” “您说说清楚,弗朗索瓦;我在哪件事上,又是怎样背叛过您?” “您昨天不是还要求国王饶了纳瓦拉国王的性命吗?” “那又怎么样呢?”玛格丽特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 公爵猛地站起来,象精神失常似的在房间里转了两三个圈子,然后回来抓住玛格丽特的手。 这只手又僵硬又冷。 “再见,我的姐姐,”他说,“您不愿意理解我的意思。您可能遭到不幸,那悠只能怪您自己了。”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但是一动不动地留在她的坐位上。她看着德·阿朗松公爵出去,没有示意要他回来。但是她刚看见他在过道里消失,他却又走了回来。 “您听着,玛格丽特,”他说,“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纳瓦拉国王明天将在跟现在差不多的时刻死掉。”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叫喊。因为她一想到自己成了一桩谋杀案的工具,心里就充满了无法控制的恐惧。 “您不去救他的命吗?”她说,“您不去拯救您的最好的,也是您的最忠实的盟友吗?” “从昨天起,我的盟友不再是纳瓦拉国王了。” “那么,是准呢?” “是德·吉兹先生。在杀胡格诺教徒的同时,大家把德·吉兹先生捧成为天主教徒的国王。” “亨利二世的儿子居然承认了一个洛林公爵是他的国王……” “您今天有点不对头,玛格丽特,您什么也听不懂。” “我承认我想猜出您的心事,可怎么也猜不出。” “我的姐姐,您出身于跟德·波尔西昂公主同样高贵的王族,吉兹也并不比纳瓦拉国王命长,不会死。好吧,玛格丽特,现在假定三件事,三件都不是不可能的事:第一件,德·安茹公爵可能被选中做波兰国王;第二件,您可能象我爱您一样爱我;好!我做法兰西国王,您……您……做天主教徒的王后。” 玛格丽特双手捂住脸,这个少年,宫廷里谁也不敢说他是个聪明人,他的深刻的见解使得玛格丽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可是,”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问道,“您难道不象您嫉妒纳瓦拉国王那样嫉妒德·吉兹公爵先生吗?” “那是没法挽回的事了,”德·阿朗松公爵用低沉的嗓音说,“如果我过去应该嫉妒德·吉兹公爵,好吧!我过去娥妒过他。” “只有一件事可能会阻止这个美妙的计划实现。” “什么事?” “就是我不再爱德·吉兹公爵了。” “那么,您爱谁呢?” “谁也不爱。” 德·阿朗松公爵惊讶地望望玛格丽特,一个自己也给弄糊涂了的人才会有这样惊讶的神色。接着,他叹了口气,走出套房,同时用他冰凉的手按着他那快要炸开的前额。 玛格丽特独自留下,陷在沉思之中,形势在她眼前已经开始变得一清二楚了。国王听任圣巴托罗缪屠杀进行;太后和德·吉兹公爵策划了这场屠杀。德·吉兹公爵和德·阿朗松公爵将会联台起来尽可能加以利用,从中取得好处。纳瓦拉国王的死是这场大灾难的一个很自然的结局。纳瓦拉国王一死,他的王国也就可以夺到手了。玛格丽特做寡妇,没有王位,没有权力;而且没有别的前景,只有一座修道院,在那里面她甚至连为一个丈夫痛哭的悲痛都不会感到,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做过她的丈夫。 她正想到这儿,太后卡特琳差人来问她愿不愿跟全宫廷的人一块儿到圣婴公墓去朝拜那株山楂树。 玛格丽特头一个念头是拒绝参加这次骑马游行。但是她想到这趟出去说不定可以有机舍打听到关于纳瓦拉国王的命运的新消息,又决定参加了。因此,她派人回禀,如果能给她准备一匹马,她很高兴陪伴太后陛下和国壬陛下。 五分钟以后,一个年轻侍从来通知她,队伍马上就要出发,请她赶快下楼。玛格丽特向吉洛娜打了个手势,要她照料那个负伤的人,接着就下楼去了。 国王、太后、塔瓦纳和天主教的显贵们已经上了马。玛格丽特匆匆朝这群人望了一跟,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纳瓦拉国王不在里面。 不过德·索弗夫人在,她跟玛格丽特交换了一个眼色。玛格丽特看出她丈夫的情妇有话要对她说。 他们出发了,经过阿斯特律斯街,来到了圣奥诺雷街。老百姓看见国王、太后卡特琳和天主教的显贵们,都围上来,象上涨的潮水似的跟着队伍,而且还呼喊着: “国王万岁!弥撒万岁!打死胡格诺教徒!” 他们一边这么呼喊,一边还挥舞着被鲜血染红的剑和冒烟的火枪,这说明每个人都曾经参加了刚结束的这场恐怖事件。 到了普鲁韦尔街附近,他们碰见一伙人拖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这是海军元帅的尸体。这伙人到蒙福孔①,要把它倒吊起来。 ———————— ①蒙福孔:巴黎郊处的一个古地名,十三世纪建筑的出名的绞架曾设在那里。 ———————— 队伍从面对夏普街的那道门进入圣婴公墓,夏普街今天叫做德夏热尔街。教士们得到通知,知道国王和太后要来,等两位陛下一到,就开始向他们致祝词。 德·索弗夫人趁卡特琳在听人向她致祝词时,来到纳瓦拉王后跟前,请求允许她吻她的手。玛格丽特把胳膊伸向她。德·索弗夫人的嘴唇凑近王后的手,一边吻,一边把一个小纸卷塞进王后的袖子里。 德·索弗夫人走开时,不管她动作怎么快,掩饰得怎么好,卡特琳却还是看在眼里,正当她的这个女官吻王后的手时,她转过脸来。 两个女的看到了这道象闪电一样向她们射来的眼光,但是她们俩都保持沉着,丝毫不动声色。不过,德·索弗夫人离开了玛格丽特,又回到卡特琳身边她原来的位置上去。 卡特琳对刚向她致的祝词答谢以后,微笑着用手指朝纳瓦拉王后做了一个手势,要她到她跟前来, 玛格丽特遵命走了过去。 “啊!我的女儿!”王太后用意大利方言说,“这么说,您跟德·索弗夫人有着深厚的友谊?”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美丽的脸上尽量装出一副极其苦痛的表情。 “是的,我的母亲,”她回答,“蛇来咬过我的手。” “啊!啊!”卡特琳微笑着说,“我看,您心里嫉妒!” “您弄错了,夫人,”玛格丽特回答,“我嫉妒纳瓦拉国王的程度并不超过纳瓦拉国王爱我的程度。只不过我能区别出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我爱爱我的人,我恨恨我的人。要不,夫人,我还配做您的女儿吗?” 卡特琳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是为了让玛格丽特知道,如果说她有过猜疑,这猜疑已经打消了。 而且在这时候,新来了一些朝拜的人,把庄严的会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德·吉兹公爵由一群绅士簇拥着来到,这群绅士刚经过一场屠杀,心情还十分激动,他们簇拥着一乘帷帘华丽的轿子,停在国王面前。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查理九世叫道。“啊!好!让这位美丽而又厉害的女天主教徒来接受我们的祝贺吧!有人告诉我,我的表妹,您守在您的窗口打猎,说您用石头一下子就把那些胡格诺教徒砸死了,是吗?”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陛下,”她过来跪在国王面前低声说,“正相反,我倒是荣幸地收容了一个负伤的天主教裢。” “好,好,我的表蛛,为我效劳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消灭我的敌人,一个是援助我的朋友。各人尽各人的所能,我相信您如果有更大的能力,您也会使出来的。” 这时候老百姓看见洛林家族和查理九世之间充满了十分融洽的气氛,拚命地叫喊: “国王万岁!德·吉兹公爵万岁!弥撒万岁!” “您跟我们一起回卢佛宫吗,昂利埃特?”太后问这位美丽的公爵夫人。 玛格丽特用胳膊肘碰丁碰她的朋友,她的朋友马上领会了,回答说: “不了,陛下,除非陛下命令我,因为我跟纳瓦拉王后陛下在城里还有些事。” “你们一块儿去干什么?”卡特琳问。 “去看看一批很罕见的、很宝贵的希腊文书籍,是从一个新教老牧师家里找到的,已经搬到圣雅克—拉布歇里塔里了,”玛格丽特回答。 “你们最好去看看从默尼埃桥上把最后剩下的那些胡格诺教徒扔进塞纳河,”查理九世说,“是在好法兰西人广场那儿。” “如果陛下高兴,我们就去,”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回答。 卡特琳朝这两位年轻夫人投去不信任的眼光。玛格丽特早有提防,并不躲开,她立刻忧心忡忡地把身子转来转去,焦急地四面张望。 这种焦急,不管是真是假,没有逃过卡特琳的那双眼睛。 “您找什么?” “我找……我看不到,”她说。 “您找什么?您看不到谁?” “索弗,”玛格丽特说,“她回卢佛宫去了吗?” “我不是说过您心里嫉妒吗!”卡特琳在她女儿的耳边说,“O bestia!①……好啦,好啦,昂利埃特!”她耸耸肩膀继续说,“来把纳瓦拉王后带走吧。” ———————— ①拉丁文:“啊,真傻!” ———————— 玛格丽特还在装着东张西望,接着,她也贴近她的朋友的耳边。 “赶快带我走,”她对她说,“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公爵夫人向查理九世和卡特琳行了屈膝礼以后,朝纳瓦拉王后鞠了一个躬,说: “陛下愿意录我的轿子吗?” “非常愿意。不过得麻烦您派人把我送回卢佛官了。” “我的轿子,我的仆人,还有我自己,”公爵夫人回答,“都听凭陛下吩咐。” 玛格丽特登上轿子,她向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招招手,德·内韦尔公爵夫人也登上轿子,恭恭敬敬地坐在前座。 卡特琳和她的绅士们从原路回卢佛宫。不过人们一路上看见太后在不停地凑在国王耳边说话,好多次提到德·索弗夫人。 每一次国王都笑了,是查理九世的那种笑,也就是说比恐吓威胁还要凶险不祥的一种笑。 至于玛格丽特,她刚一觉着轿子动起来,再也用不着害怕卡特琳那锐利的探究的目光,就连忙从袖子卫掏出德·索弗夫人给她的那封短信,看到了以下这几句话: “我接到命令叫我今天晚上设法把两把钥匙送给纳瓦 拉国王,一把是囚禁他的那间屋子的,另一把是我的屋子 的。等他进了我的屋子,我必须把他一直留到早晨六点钟。 “愿陛下考虑,愿陛下抉择,愿陛下丝毫不必顾虑我 的生死。” “再没有可怀疑的了,”玛格丽特低声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是他们想用来毁掉我们大家的工具。可是我们将会看到,他们是不是那么容易地就可以把我哥哥查理叫做玛戈王后的人变成一个修女。” “这封信是谁写的?”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指着玛格丽特那样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这张纸,问。 “啊!公爵夫人!我有很多话要说给您听,”玛格丽特一边回答,一边把信撕得粉碎。 十二 知心话 “先说说,我们去哪儿?”玛格丽特问,“我想,总不至于是去默尼埃桥吧?……象这样的屠杀,我从昨天起已经看够了,我可怜的昂利埃特!” “我冒昧地领陛下去……” “首先,陛下要你无论如何别叫她陛下……你这是领我到……” “到德·吉兹府去,除非您还有别的打算。” “没有!没有,昂利埃特!我们就到你那儿去;德·吉兹公爵不在吧,你丈夫不在吧?” “啊!不在!”公爵夫人大声叫了起来,她那双碧玉色的美丽的眼睛高兴得放出了光彩,“不在,我的表弟不在,我的丈夫不在,谁都不在,我是自由的,自由得象空气,象小鸟,象云彩……自由,我的王后,您听见吗,您懂得自由这个字眼儿所包含的幸福吗?……我要去就去,我要来就来,一切都听我的!啊!可怜的王后!您,您没有自由!因此您总是唉声叹气……” “你要去就去,你要来就来,一切都听你的!就只有这些吗?你的自由仅仅只有这点用处吗?瞧,你仅仅因为你是自由的,就那么高兴。” “陛下曾经答应过我,说说知心话。” “又是陛下;算了吧,我们真要翻脸了,昂利埃特,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没有忘记,在人面前是您恭顺的仆人,在私下里是您疯狂的知己。对不对,夫人,对不对,玛格丽特?” “对,对!”王后微笑着说。 “既没有家族间的敌对竞争,也没有爱情上的背信弃义;一切都是那么美,一切都是那么好,一切都是那么坦率;最后还有一个攻守同盟,它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去碰见被人称为幸福的那种蜉蝣,如果我们碰见的话,就一下子把飞着的它抓住。” “对,我的公爵夫人!正是这样。为了续订盟约,吻我吧!” 这两个相貌迷人的女人,一个脸色苍白,愁容满面,一个脸色红润,金黄色头发,眉开眼笑,她们的脸亲切地挨近,嘴唇和嘴唇结合在一起,正如她们把她们的思想结合在一起一样。 “有什么新情况吗?”公爵夫人问,用热切、好奇的眼光盯着玛格丽特。 “两天来一切不都是新情况吗?” “啊!我,我谈的是爱情,不是政治。等我们到了你母亲卡特琳夫人的年纪,再谈政治也不迟。我们才二十岁,我美丽的王后,让我们谈别的吧。哦,你真的成亲了吗?” “跟谁?”玛格丽特笑着说。 “啊,真的,你这才叫我放心了。” “好!昂利埃特,叫你放心的事,使我害怕。公爵夫人,我应该真的成亲了。” “什么时候?” “明天。” “得了,真的吗?可怜的朋友,有必要吗?” “完全有必要。” “正象我认识的一个人说的,见鬼,这真是不幸。” “你认识一个说‘见鬼’的人吗?”玛格丽特黄着问。 “是的。” “这个人是谁?” “该你说的时候,你老是盘问我,等你说完了,我再从头谈。” “简单地说两句,听好:纳瓦拉国王爱着别人,他不要我。我没有爱上什么人;但是我却不要他。然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改变主意,或者从现在到明天应该假装改变主意。” “好,你改变吧!你可以放心,他也会改变的!” “偏偏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不打算改变。” “我希望,仅仅是对你的丈夫吧?” “昂利埃特,我有一个顾虑。” “顾虑什么?” “宗教信仰。你对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教徒有区别吗?” “在政治上吗?” “对。” “当然有区别。” “在爱情上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女人都是异教徒,因此要说到教派的话,我们一视同仁,要说到神的话,我们承认很多神。” “集中到一个身上,对不对?” “对,”公爵夫人说,眼睛里闪灼着异教的光彩,“对,就是被人叫作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①的那一个;对了,就是有箭袋、蒙眼布条和长着翅膀的那一个……见鬼!信仰万岁!” ———————— ①“阿莫尔”在拉丁文中是“爱神”的意思,而在希腊神话以及罗马神话中,爱神分别称为“厄洛斯”和“丘比特”。在艺术作品中,爱神以有双翼的小孩形象出现,常携弓箭在空中飞翔,谁中了他的金箭就会产生爱情。 ———————— “不过,你有你独特的祈祷方式,你朝胡格诺教徒扔石头?” “我们是尽力而为,不管别人怎么说……啊!玛格丽特,多少最美好的思想,多少最高尚的行为,一经过老百姓的嘴都给歪曲了。” “老百姓!可我记得,是我的哥哥查理向你表示祝贺的吧?” “你的哥哥查理,玛格丽特,他是一个大猎人,整天吹号角,吹得他骨瘦如柴……因此我甚至连他的恭维话都不信。况且我已经回答过你的哥哥查理……你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吗?” “没有,你的声音那么低!” “好极了,那我可以有新鲜事告诉你了。哎,你的知心话的最后部分呢,玛格丽特?” “不过……不过……” “什么?” “不过,”王后微笑着说,“如果我的哥哥查理说的关于扔石头那回事是真的,那我就不说了。” “好!”昂利埃特叫道,“你选了一个胡格诺教徒。好吧,放心吧!为了使你良心得到平安,我答应你,一有机会我也选一个。” “啊!看来你这一次是找了一个天主教徒?” “见鬼!”公爵夫人回答。 “好,好!我懂了。” “我们的胡格诺教徒怎么样?” “我并没有选他;这个年轻人跟我不相干,很可能永远不相干。” “不过,他到底怎么样?这并不妨碍你跟我谈谈他的情况,你知道我有多么好奇。” “一个可怜的年轻人,英俊得象本维尼托·切利尼①的尼苏斯②,他跑来躲在我的套房里。” ———————— ①本维尼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金饰匠和作家。 ②尼苏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伊尼特》中的人物,年轻的特洛伊战士,长得极美,此处可能指切利尼的一座雕像。 ———————— “啊,啊!……你完全没有主动召他来?” “可怜的年轻人!别这么开玩笑了,昂利埃特,因为他现在还处在生死关头。” “难道他病了?” “他受了重伤。” “可是一个受伤的胡格诺教徒,这很不方便,特别是在我们眼前所处的这种日子里。你把这个跟你不相干,而且永远跟你不相干的受伤的胡格诺教徒怎么处置了?” “他在我的小间里,我把他藏起来,我要救他。” “他英俊,他年轻,他受了伤。你把他藏在你的小间里,你要救他。这个胡格诺教徒要是不感激涕零的话,那真是太忘恩负义了。” “他已经感激了,我怕是这样……比我希望的还要深。” “他引起你的关心……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出于人道……仅仅出于人道。” “啊,人道,我可怜的王后,害了我们这些女人的,历来就是这种美德!” “对,你也知道:国王、德·阿朗松公爵、我的母亲,甚至我的丈夫随时随刻……都可能走进我的套房……” “你是想求我把你的这个小胡格诺教徒在他养伤的时候替你藏起来,对不对,等他伤好了以后再还给你?” “别开玩笑了!”玛格丽特说。“不,我可以对你起誓,我还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只不过你要是能想个办法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藏起来;你要是能把给我救活了的他的生命保存下去,好吧!我向你承认,我一定会真心实意地感激你的!你在吉兹府是自由的,你的表弟,你的丈夫不会来侦察你,强迫你,而且在你的卧房后面,亲爱的昂利埃特,有一个小间跟我那个一样宽敞,对你来说非常幸运的是谁也无权进去。等他养好伤,你把笼子打开,鸟就飞走了。” “只有一个困难,亲爱的王后,就是笼子已经占了。” “什么,你,你也救了一个人?” “这正是我回答你哥哥的话。” “啊!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说话时声音才低得连我也听不见。” “听好,玛格丽特,这个故事妙极了,跟你的故事一样动听,一样富于诗意。我把我的六个侍卫留给你以后,我带着另外六个侍卫回吉兹府,我看见一幢房子遭到抢劫和焚烧,这幢房子跟我表弟的府邸中间仅仅隔着一条四子街。我突然听见女人们的号叫声和男人们的叫骂声。我跑到阳台上,首先看见的是一把剑,寒光闪闪,好象整个场面被这一把剑照亮了。我钦佩这把狂舞的剑。我呀,我这个人就喜欢精彩的东西!……接着,我自然而然地想看清舞剑的那条胳膊,长那条胳膊的身体。在枪声、喊声中,我最后看清了这个人,我看见………个英雄,一个埃阿斯·泰莱蒙①。我听见一个声音,斯汤托尔②的声音。我兴奇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受到的每一个威胁,他刺出的每一剑,都使我吓得浑身哆嚎。有一刻钟一直是这么激动,你瞧,我的王后,象这么激动,我从来还不曾有过,而且我相信谁也不会有这样激动。因此,我正在那儿吁吁喘气,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目瞪日呆,谁知道我的英雄突然倒下去了。” “怎么回事?” “一个老婆子朝他扔了块石头。这时候,我就象居鲁士③一样,一下子又能说话了,我喊道:教人呀,快救人呀!我的侍卫们来了,找到了他,把他抬起来,最后把他送到你为你的被保护人向我要的那间屋子里。” ———————— ①埃阿斯·泰莱蒙: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英雄,无比英勇。 ②斯汤托尔: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英雄,声若洪钟。 ③居鲁士(约前600-前529):古波斯帝国国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创立者。 ———————— “唉!这个故事筒直就跟我的那个一模一样,亲爱的昂利埃特,所以我完全能够了解。” “有一点不同之处,我的王后,我是为我的国王和我的宗教信仰效劳,我用不着把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送走。” “他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玛格丽特说着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是不呢?”昂利埃特说。“不过呀!叫这个名字的人配得上这个名字。怎么样的斗士啊,见鬼!他杀了多少人啊!把你的面具戴起来,我的王后,我们到府邸了。” “为什么要我戴上面具?” “因为我要给你看看我的英雄。” “他漂亮吗?” “在战斗的时候,我觉得他漂亮极了。说真的,这是在夜里火光底下。今天早上,在阳光底下,我承认,我觉得略微差点儿了。不过,我相信你会满意的。” “那我的被保护人不能来吉兹府了。我感到遗憾,因为要搜查一个胡格诺教徒的话,最后才会搜查到你这儿来。” “一点也不用遗憾,我今天晚上就叫人把他抬到这儿来。一个躺在右边角落里,一个躺在左边角落里。” “但是他们如果知道了他们一个是新教徒,一个是天主教徒,会拚命的。” “啊,没有危险。德·柯柯纳先生脸上挨了一下子,他几乎看不清楚;你的胡格诺教徒胸膛上挨了一下子,他几乎不能动弹……而且,你可以叮咛他,别谈有关宗教方面的事,这样就会平安无事了。” “好,就这样办!” “我们进去吧,就这样说定了。” “谢谢,”玛格丽特紧紧握了握她的朋友的手,说。 “在这里,夫人,您又变成陛下了,”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让我象应该对待纳瓦拉王后那样,在吉兹府殷勤地接待您。” 公爵夫人下了轿子,几乎一只膝头跪在地上,搀扶玛格丽特下轿,然后用手指指由两名手执火枪的卫兵把守的府门,隔开几步跟在王后后面,王后威严地走在前面,公爵夫人在可能被人看见的情况下,一直保持着谦恭的态度。到了卧房以后,公爵夫人关上门,把她的侍女,一个最乖巧的西西里①姑娘叫来,用意大利话对她说: ———————— ①西西里:地中海中最大岛,属意大利。 ———————— “米卡,伯爵先生好吗?” “越来越好了。”侍女回答。 “他在干什么?” “这时候,夫人,我想他在吃东西。” “好!”玛格丽特说,“胃口恢复了,就是个好兆头。” “啊!真的!我忘了你是昂布鲁瓦斯·帕雷的学生。米卡,你可以走了。” “你打发她走开吗?” “对,让她替我们照看照看。” 米卡走了出去。 “现在,”公爵夫人说,“你愿意进去看他呢,还是要我叫他来?” “都不需要,我希望看见他,而又不让他看见。” “既然你戴着面具,那有什么关系?” “他可能从我的头发,从我的手,从一件珠宝认出我来。” “啊,我美丽的王后,你结婚以后变得多么谨慎啊!”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好吧!不过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公爵夫人继续说。 “什么办法?” “从锁眼里张他。” “好吧!快领我去。” 公爵夫人牵着玛格丽特的手.把她领到一扇挂着门帘的门前面,一只膝头跪下,一只眼睛挨近那个没有插钥匙的小洞。 “正好,”她说,“他坐在桌前吃饭,脸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 玛格丽特王后换到她的朋友的位置上,也把眼睛挨近锁眼。正象公爵夫人说的,柯柯纳坐在一张摆满丰盛的菜肴的桌子前面,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伤口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啊!我的天主!”玛格丽特身子朝后一退,一边叫喊。 “怎么啦?”公爵夫人吃惊地问。 “不可能!不是!怎么不是!啊!我的天!肯定是他。” “谁?” “嘘!”玛格丽特立起身子,抓住公爵夫人的手,说,“正是要杀死我的胡格诺教徒的那个人。他一直追进我的屋里,一直追到我的怀里来杀他!啊!昂利埃特,幸亏他没有发现我。” “啊,是吗!既然你看见他在动手,他不是很英俊吗?”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在望着他追赶的那个人。” “他追赶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你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到他的名字吧?” “不会的,我答应你。” “勒拉克·德·拉莫尔。” “你现在觉得他怎样?” “德·拉莫尔先生吗?” “不,德·柯柯纳先生。” “老实说,”玛格丽特说,“我承认我觉得他……” 她没有说下去。 “算了吧,算了吧,”公爵夫人说,“我看出你怪他砍伤了你的胡格诺教徒。” “我认为,”玛格丽特笑着说,“我的胡格诺教徒什么也不欠他的,他在他眼睛底下砍的那道伤痕 ……” “这么说,他们清帐了,我们可以使他们和好。把你那个受伤的人给我送来吧。” “不,还不行。以后再说。” “什么时候?” “等你给你的那一个另外准备好一间屋子。” “哪一间?” 玛格丽特瞧着她的朋友。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也瞧着她,笑了起来。 “那,好吧!”公爵夫人说,“这样一来,联盟比以往更巩固了吧?” “诚挚的友谊始终不渝,”王后回答。 “如果我们双方有需要的话,用什么口令,什么暗号?” “你那三位一体的三个名字: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两个女人在第二次抱吻、第二十次握手以后才分手。 十三 有些钥匙开了不该它们开的门 纳瓦拉王后回到卢佛宫,发现吉洛娜非常激动。她不在家的时候,德·索弗夫人来过,把太后派人交给她的钥匙送来。这把钥匙是囚禁亨利的那间屋子的门上的钥匙。太后显然怀着某种企图,需要贝亚恩人这天夜里到德·索弗夫人屋里去。 玛格丽特拿起钥匙,在手里转来转去。她让吉洛娜仔仔细细地复述德·索弗夫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反复琢磨,最后她相信她懂得了卡特琳用的是什么计谋。 她取过羽笔和墨水,在一张纸上写: “今晚不要去德·索弗夫人处,请来纳瓦拉王后处。 玛格丽特” 接着她把纸卷起来,塞到钥匙孔里,吩咐吉洛娜天一黑就把这把钥匙从囚徒的门下边塞进去。 这第一件事安排好以后,玛格丽特想到了可怜的受伤者,她把所有的门全都关上,然后走进小间,使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拉莫尔穿上了他那身撕得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衣服。 拉莫尔看见她,试着立起来,但是他摇摇晃晃站不稳,重新又倒在给他作床用的那张长沙发上, “您怎么啦,先生?”玛格丽特问,“您为什么不好好听您的医生的话?我嘱咐您要休息,可您非但不听,反而在做和我的吩咐相反的事。” “啊!夫人,”吉洛娜说,“这不能怪我。我再三恳求伯爵先生不要这样乱来,但是他对我说,任什么也不能再把他留在卢佛宫里。” “离开卢佛宫!”玛格丽特说,她吃惊地望着低着头的年轻人。“可是这不可能呀!您不能走路;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您没有力气,可以看得出来您的双膝在颤抖。今天早上,您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陛下,”年轻人回答,“我越是感激您昨天夜里对我的保护,我越要恳求您答应让我今天离开。” “可是,”玛格丽特吃惊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来看待一个如此疯狂的决定了,它比忘恩负义还坏。” “啊!夫人!”拉莫尔双手合掌说,“请相信,这绝不是忘恩负义,在我内心里有一片感激之情将终生存在。” “不会存在很长时间了!”玛格丽特激动地说,她的口气让人听了决不会怀疑她的话不诚恳。“因为要么伤口重新裂开,失血过多而死,要么您被认出是胡格诺教徒,到了街上,您走不出一百步就会给打死。” “但是我应该离开卢佛宫,”拉莫尔低声说。 “应该!”玛格丽特说,用她那清澈而又深沉的目光望着他,接着脸色稍微变得有点苍白。“啊,对了!我懂了!”她说,“请原谅,先生!在卢佛官外,准是有一个人儿,因为见不到您而在牵肠挂肚,十分担心,这是对的,德·拉莫尔先生,这是很自然的;我能够理解,您为什么不立刻说出来,或者不如说,我怎么没有想到!当一个人热情接待客人的时候,象包扎伤口一样保护客人的感情,象关心肉体一样关心灵魂,这是应尽的义务。” “唉!夫人,”拉莫尔回答,“您完全误会了。我在世界上几乎可以说是孤单的,在巴黎完完全全是孤单的,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杀害我的凶手是我在这个城里交谈的第一个男人,陛下是跟我说话的第一个女人。” “那么,”玛格丽特惊奇地说,“您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拉莫尔说,“昨天夜里,陛下没有得到一点休息,今天夜里……” 玛格丽特脸红了起来。 “吉洛娜,”她说,“天已经黑了,我看你该去送钥匙了。” 吉洛娜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不过,”玛格丽特接着说,“您在巴黎既然是孤单的,没有朋友,那您怎么办呢,” “夫人,我会有很多朋友的。因为当我被追赶的时候,我想到我的母亲,她是天主教徒;我好象看见她手里拿着十字架,在通往卢佛宫的路上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许了愿心,如果天主保留我的生命,我就皈依我母亲的宗教。天主不仅保留下我的生命,夫人,他还派了他的一个天使来使我热爱我的生命。” “可是您还不能走路;您走不出一百步就会晕倒的。” “夫人,今天我在小间里试过了;我走不快,感到疼痛,这是真的;可是但愿我能走到卢佛宫广场;一旦出去了,就听天由命吧!” 玛格丽特托住头,仔细想了想。 “纳瓦拉国王呢,”她故意地说,“您再没有向我提到他,您改变信仰,是不是不想为他效劳了?” “夫人,”拉莫尔回答,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您接触到了我要走的真正原因……我知道纳瓦拉国王面临最大的危险,身为法兰西公主,陛下的全部威望也仅仅只能保住他的脑袋。” “什么,先生?”玛格丽特问;“您想说什么,您对我说的是什么危险?” “夫人,”拉莫尔耸了耸肩膀回答,“从安置我的小间里,什么都能听见。” “这倒是真的,”玛格丽特低声地自言自语,“德·吉兹先生已经对我说过。” 接着,她提高嗓门,继续说下去: “好,您到底听见了些什么?” “先听见陛下今天早晨和您的弟弟的谈话。” “和弗朗索瓦吗?”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她的脸红了。 “是的,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接下来,您离开以后又听见吉洛娜小姐和德·索弗夫人的谈话。” “是这两次谈话……?” “是的,夫人。您结婚刚刚一星期,您爱您的丈夫,您的丈夫将要象德·阿朗松公爵和德·索弗夫人那样来到。他会对您谈他的秘密。嗯!我不应该听这些秘密;否则我就未免太冒失了……我不能够……我不应该……特别是我不愿意这样!” 从拉莫尔说最后这几句话的口气,从他声音中的局促不安,从他态度的窘迫,玛格丽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啊!”她说,“您在这个小间里听见了那间卧房里的所有的谈话吗?” “是的,夫人。” 这句话声音低得勉强可以听见。 “您想今天夜里,今天晚上就离开,是为了不再听下去。” “现在立刻就离开,陛下,如果您允许的话。” “可怜的孩子!”玛格丽特用一种很特别的怜爱口气说。 拉莫尔预料中的是粗暴的反驳,没想到这一句回答却如此温存,不免吃了一惊。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遇上了玛格丽特的目光,而且仿佛有一股磁力似的,被王后既清澈而又深邃的目光牢牢吸住。 “这么说,您觉着自己不能保守一个秘密吗,德·拉莫尔先生?”玛格丽特和蔼地说。她靠在她的椅子的椅背上,半个身子被一幅厚厚的挂毯的阴影遮住。她在享受着尽情观察这个人的心灵的乐趣,而自己又能够不被他所看透。 “夫人,”拉莫尔说,“我是一个生性可鄙的人,我不相信我自己,而且别人的幸福会使我感到痛苦。” “谁的幸福?”玛格丽特微笑着说,“啊!对了,纳瓦拉国王的幸福!可怜的亨利!” “您看得很清楚,他是幸福的,夫人!”拉莫尔连忙说。 “幸福?……” “是的,因为陛下同情他。” 玛格丽特揉着系在腰带上的绸钱袋,把钱袋上的螺旋形的金线流苏都揉散了。 “这么说,您拒绝见纳瓦拉国王,”她说,“您心里已经决定,已经打定主意?” “我担心这时候会惹得国王陛下讨厌。” “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呢?” “啊,夫人,”拉莫尔大声叫了起来,“德·阿朗松公爵先生,不,不;比起纳瓦拉国王来,我更不愿意见德·阿朗松公爵先生。” “因为……?”玛格丽特问,她激动得一边说,一边直打哆嗦。 “因为我尽管是个很坏的胡格诺教徒,不配做纳瓦拉国王的怎心耿耿的仆人,但是我还不是个够好的天主教徒,能够去做德·阿朗松先生和德·吉兹先生的朋友。” 这一回是玛格丽特垂下眼睛了,她觉着内心深处被击中了,发出一阵颤抖;她简直说不出拉莫尔的话究竟是使她感到温暖呢,还是使她感到痛苦。 正好这时候,吉洛娜回来了。玛格丽特递了个服色向她询问。吉洛娜也用眼神作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回答。她总算把钥匙交给了纳瓦拉国王。 玛格丽特把视线又移到拉莫尔身上,他在她面前一直犹豫不决,正如一个肉体和心灵同时都十分痛苦的人那样,头垂在胸前,脸色苍白。 “德·拉莫尔先生很自负,”她说,“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提出一个一定会遭到他拒绝的建议。” 拉莫尔站起来,朝玛格丽特走了一步,打算向她行礼,表示他听候她的吩咐;但是一阵象火燎般的剧烈难忍的疼痛使他流出了眼泪,他觉着自己快要跌倒了,连忙抓住一张挂毯才勉强支持住。 “您瞧,”玛格丽特朝他施过去,用双臂扶住他,大声说,“您瞧,先生,您还需要我!” 拉莫尔的嘴唇勉强能够觉察地动了动。 “啊,是的!”他低声说,“正如我呼吸着的空气,正如我看见的阳光!” 这时候,玛格丽特的房门连着给敲了三下。 “您听见了吗,夫人?”吉洛娜惊慌地说。 “已经来了!”玛格丽特低声说。 “要去开吗?” “等一下,也许是纳瓦拉国王。” “啊!夫人!”拉莫尔大声说,王后的这几句话使得他坚强起来,不过王后说的时候声音很低,仅仅希望吉洛娜一个人能够听见。“夫人!我跪下来求您,让我出去吧,是的,别管我死活,陛下!怜悯我吧!啊!您不回答我。也好!我马上说出来!等我说出来,我希望您就会把我赶出去的。” “不要说了,不幸的人!”玛格丽特说,她听了这个年轻人的谴责,感觉到一种无穷的魅力。“不要说了!” “夫人,”拉莫尔继续说下去,毫无疑问他发现玛格丽特的语气并不象他预料中的那么严厉。“夫人,我再向您说一遍,在这个小间里什么都能听见。啊!别让我死在连最残忍的刽子手都不敢想出来的死刑中。” “别作声!别作声!”玛格丽特说。 “啊!夫人,您没有怜悯心;您什么也不愿意听,您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您要明白,我爱您……” “别作声!我不是已经关照您了?”玛格丽特打断他的话,把她那又暖和又香的手按在年轻人的嘴上,年轻人双手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不过……”拉莫尔低声说。 “不过别作声了,孩子!您怎么这么倔强!连王后的话都不愿意听从?” 接着,她跑出小间,关上门,背靠在墙上,用哆嗦着的手压住自己的心跳。 “去开门,吉洛娜!”她说。 吉洛娜走出卧房;过了一会儿,门帘撩起,露出纳瓦拉国王的那张清秀、聪慧、有点惶惶不安的脸。 “您找我吗,夫人?”纳瓦拉国王对玛格丽特说。 “是的,陛下,您收到我的信吗?” “我得承认,不免有几分感封惊奇,”亨利一边说一边疑心重重地朝四面张望,不过,他的疑心很快就消失了。 “另外还有几分担心,是不是,先生?”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向您承认,确实如此,夫人。不过,尽管我被不共戴天的敌人们和比敌人也许还要危险的朋友们所包围,我还是记得有天晚上我曾经看见在您的眼睛里闪耀着宽厚的感情,那是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晚上,另外有一天我又看见在您跟腈里闪灼着无畏的火花,这另外一天就是昨天,决定我死的日子。” “哦,先生?”玛格丽特微笑着说,亨利这时似乎想要一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哦,夫人,我念着您叫我来的那封短信,想到这一切,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象纳瓦拉国王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成了囚犯,手无寸铁,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轰轰烈烈地死去,可以死后名垂青史,这就是被他的妻子出卖而死,于是我就来了。” “陛下,”玛格丽特回答,“等您知道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爱您的……而且您也爱的人儿之手,那时您就会改变您的说法了。” 亨利听见这番话,几乎朝后退了一步,他那两遭黑眉毛下面的锐利的灰眼睛好奇地询问着王后。 “啊!您放心吧,陛下!”王后微笑着说,“这个人儿,我并不想说就是我!” “但是,夫人,”亨利说,“是您派人把这把钥匙交给我的,信上的笔迹也是您的笔迹。” “我承认是我的笔迹。我也不否认这封信是我写的。至于这把钥匙,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把钥匙在送到您手里以前,经过了四个女人的手,您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四个女人!”亨利吃惊地叫起来。 “不错,经过四个女人的手,”玛格丽特说,“经过太后的手,德·索弗夫人的手,吉洛娜的手和我的手。” 亨利开始猜测这个谜语。 “现在让我们冷静地谈谈,先生,”玛格丽特说,“特别是开诚布公地谈谈。今天到处都在传说,陛下同意改宗天主教,这是真的吗?” “传说不对,夫人,我还没有同意。” “不过,您已经决定了。” “换句话说,我正在考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二十岁,几乎当上了国王,真是活见鬼!有些东西是值得去望一场弥撒的。” “其中包括生命,是不呢?” 亨利忍不住微微一笑。 “您没有把您的全部想法说给我听,陛下!”玛格丽特说。 "我对我的盟友是有保留的,夫人;因为,您知道,我们还仅仅是盟友,如果您既是我的盟友……同时又是……” “您的妻子,对不对,陛下?” “对,对……同时又是我的妻子。” “那又怎么样?” “那也许就会不一样了。也许我会坚持继续做胡格诺教徒的国王,象他们说的那样……现在,我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玛格丽特望着亨利,她的神情是那么奇特,就是没有纳瓦拉国王那么灵敏的人也会起疑心。 “这么说,至少您已经肯定可以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了?”她说。 “差不多,”亨利说;“您也知道,夫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很难肯定的。” “陛下,”玛格丽特回答,“您的态度是那么温和,有节制,您的主张是那么毫无私心,说真的,在您放弃王冠以后,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后,很可能您还会放弃跟一位法兰西公主的婚姻,至少有人希望如此。” 这番话里具有如此深刻的含义,使得亨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是,他闪电般迅速地克制住了这种激动的心情。 “请您记着,夫人,眼前我没有自由意志。因此,法兰西国王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我自己,万一有人就这个跟我的王位、我的荣誉和我的生命丝毫无关的问题征求我的意见,我宁愿退隐到一个城堡里去打猎,或者退隐到一个修遭院里苦修,也不愿意把我的未来建立在我们的强迫婚姻给我带来的权利的基础上。” 这种对自己处境逆来顺受的镇静态度,这种舍弃尘世事物看空一切的念头,使玛格丽特惊慌失措。她想到这次解除婚姻关系,也许是在查理九世、卡特琳和纳瓦拉国王之间商量决定的。为什么他们就不会也欺骗她或者把她也牺牲掉呢?难道就因为她是这一个的妹妹,另一个的女儿吗?经验使她懂得,这决不能成为她可以安全无恙的理由。野心折磨着这个年轻女人的,或者不如说这个年轻王后的心灵,她远远超乎一般人所有的弱点之上,决不会让自己陷在因为自尊心受到损害而产生的恼怒里。任何女人,即使是最平庸的女人,当她在爱着的时候,爱情不会有这种软弱表现,因为真正的爱情也是一种野心。 “我看,”玛格丽特用轻蔑嘲笑的口气说,“陛下好象对闪耀在每个国王额头上的那颗星没有多大的信心?” “啊!”亨利说,“因为我眼下徒然地寻找我的那颗星,我看不见它,暴风雨现在正在我头顶上施虐,它已经被这场暴风雨遮住了。” “如果一个女人吹散这场暴风雨,使得这颗星象以前一样明亮呢?” “这很困难,”亨利说。 “您不相信这个女人的存在吗,先生?” “不,我只是不相信她的力量。” “您是指她的意志吗?” “我再重复一遍,我说的是她的力量。女人只有在爱情和利益以相等的分量在她身上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真正有力量。如果这两种情感中只有一种纠缠住她,她就会象阿喀琉斯①那样易受伤害。不过,这个女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是不能指望她的爱情的。” ———————— ①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踵部处,任何武器不能伤害他的身体。 ———————— 玛格丽特沉默不语。 “请听我说,”亨利继续说下去,“当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的大钟上一次敲响的时候,您必然会想到重新获得您的自由,那是他们为了消灭我这一派的人拿来做抵押的。我是,我不得不想到挽救我的生命。这是最迫切的……我们丧失了纳瓦拉王国,这我完全知道;不过,纳瓦拉王国和那还给您的能够在您的卧室里大声说话的自由相比,算不了什么。而过去您在这个小间里有什么人听您说话时,您是不敢在您的卧室里大声说话的。” 玛格丽特虽然忧心忡忡,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至于纳瓦拉国王,他已经站起来,打算回他的套房去。因为十一点的钟声敲过已经有好一会儿,卢佛宫的人都睡了,或者至少看上去都睡了。 亨利朝门口走了三步。接着突然停下来,仿佛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在什么情况下来到王后的住处的。 “我想起来了,夫人,”他说,“您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或者是您只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谢您昨天英勇地来到国王的武器陈列室,使我能暂时脱身吗?老实说,夫人,我不能否认您来得正是时候,简直就象古代的神灵一样降临到出事的现场,刚好来得及救我的性命。” “不幸的人呀!”玛格丽特用低沉的声音叫起来,同时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您怎么没有看出,正相反,不论是您的自由,不论是您的王冠,不论是您的生命,任什么都没有得到挽救!……盲目的人呀!傻子呀!可怜的傻子呀!您在我的信里除了一次约会以外,没有看出别的,是不呢?您以为玛格丽特被您的冷淡所激怒,希望得到补偿吗?” “可是,夫人,”亨利吃惊地说,“我承认……”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膀,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在这同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好象是小暗门那儿有人在轻轻叩门,声音又刺耳又急促。 玛格丽特把国王拉捌这扇小门旁边。 “您听,”她说。 “太后从她屋里出来了,”一个声音俏悄说。因为害怕,这个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亨利立刻听出这是德·索弗夫人的声音。 “她到哪儿去?”玛格丽特问道。 “她来陛下这儿。” 紧接着是一件绸长裙渐渐离远的窸窣声,证明德·索弗夫人走了。 “啊!啊!”亨利喊道。 “我早就料到,”玛格丽特说。 “我是,我早就担心了,”亨利说,“这就是证据,瞧。” 他说着忽的一下打开他的黑天鹅城紧身短袄,让玛格丽特看他胸部有一件很薄的钢丝锁子甲和一把米兰造的长匕首,他立刻拔出匕首拿在手里。匕首就象一条蝰蛇在太阳光下面一样,闪闪发光。 “这里确实用得上武器和护胸甲!”玛格丽特喊,“好啦,陛下,好啦,把这把短剑藏起来;是太后,一点不错,不过只是太后一个人。” “但是……” “是她,我听见了,别作声!” 她贴近亨利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年轻的国王专心而又惊讶地听着。 亨利立刻躲到床帷后面去了。 玛格丽特也敏捷得象一头豹子似的向小间跳过去,拉莫尔正在小间里紧张地等候着。她打开门,寻找这个年轻人,抓住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 “别出声!”她说,她跟他挨得这么近,他甚至觉到她呼出来的热烘烘的、香喷喷的气息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湿润的水蒸气, “别出声!” 接着,她回到她的卧房,关上门,卸去头上的装饰品,用匕首割断她的连衫裙上的所有带子,钻到床上去。 真险哪,钥匙已经在锁里转动。 卡特琳有几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卢佛宫里所有的门。 “谁呀?”玛格丽特喊道,这时候卡特琳正命令四个跟随她来的绅士守在门口。 玛格丽特就象是因为突然有人闯入她的卧房,吓得神色慌张,穿着白色的寝袍从床帷里钻出来,跳下床,认出是卡特琳,就万分惊讶地过来吻她母亲的手,她的惊讶装得那么逼真,连这个佛罗伦萨女人也不能不受骗上当了。 十四 第二个新婚之夜 太后朝四下里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床下边摆着的天鹅绒高跟拖鞋,椅子上散乱地放着的玛格丽特的衣服,还有她为了赶走瞌睡而揉着的眼睛,这一切使卡特琳确信是自己把女儿吵醒了。 于是她象一个计谋得逞的人那样笑容满面,拉过来一把扶手椅,说: “让我们坐下,玛格丽特,好好谈谈。” “夫人,我在听。” “现在您应该,”卡特琳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只有深谋熟虑或者城府很深的人才会有这么慢。“我的女儿,现在您应该明白您的哥哥和我是多么希望能使您得到幸福。” 这个开场自对了解卡特琳的人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开场白。 “她要跟我谈什么呢?”玛格丽特心里想。 “的确,让您结婚,”佛罗伦萨女人接着说下去,“我们是完成了一个在统治国家者的重大利益支配下必须完成的政治行动。不过应该承认,我可怜的孩子,我们没有想到纳瓦拉国王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您竟会反感到这种程度。” 玛格丽特站起来,把寝袍的两襟拉拉拢,恭恭敬敬地向她母亲行了一个屈膝礼。 “今天晚上我才知道,”卡特琳说,“不然的话,我早就会来看您了,今天晚上我才知道您的丈夫远没有象应该尊重一位美丽的女人,尊重一位法兰西公主那样尊重您。”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卡特琳受到这个默认的鼓舞,接着又说: “纳瓦拉国王在公开场合跟我的一个对他崇拜到了不顾一切地步的女儿谈话,而蔑视诚心诚意献给他的这种做妻子的爱情,这的确是一个不幸,我们这些可怜的握有无限权力的人无法补救这个不幸,可是,我们王国里哪怕是最低微的绅士却能够办到,办法就是自己找女婿决斗,或者让儿子去找他决斗。”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 “很久以来,”卡特琳接着说下去,“从您红着的眼睛,从您对那个索弗说的带刺儿的话,我的女儿,我看出您心头的创伤,尽管您费了很大的劲,却不能把它永远掩饰,不让它暴露出来。” 玛格丽特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床帷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幸好卡特琳没有发现。 “这个创伤,”她加倍亲切地说,“这个创伤,我的孩子,一个母亲的手是有责任医治的。那些过去以为会使您得到幸福才决定您的婚姻的人,他们出于对您的关怀,注意到亨利·德·纳瓦拉每天夜里都走错房间;他们不能容忍象他这样一个小国国王,以他对您本人的轻蔑和对他子孙后代的不关心,来每时每刻冒犯象您这么美丽、这么高贵、这么贤明的一个女人。他们最后还看出,这个傲慢无礼的疯子,一旦认为风向对他有利,就会转过头来反对我们的家族,把您从他的家里赶出去。他们难道没有权利以一种更适合您和您的身份的方式,把您的前途跟他的前途分开,使您的前途得到保障吗?” “不过,夫人,”玛格丽特回答,“虽然这些话句句浸透着母爱,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光荣,我还是要冒昧地提醒陛下,纳瓦拉国王是我的丈夫。” 卡特琳勃然大怒,走到玛格丽特跟前,说: “他是您的丈夫!难道只要教堂里给你们行过降福礼,就是夫妻了吗?婚姻的认可仅仅是存在于教士的言词里吗?他,是您的丈夫!啊!我的女儿,您如果是德·索弗夫人,倒可以这样回答我。但是,一切都跟我们对他的期望完全相反,自从您给了亨利·德·纳瓦拉把您叫作他的妻子的这种荣幸以后,他却把妻子的权利给了别的女人,甚至就在此刻,”卡特琳提高嗓门说,“来,跟我来,用这把钥匙去打开德·索弗夫人的房门,您就会看见了。” “啊!小声点,小声点,夫人,我求您,”玛格丽特说,“因为不仅您弄错了,而且……” “怎么样?” “是这样!您会吵醒我的丈夫。” 玛格丽特说到这儿,以一种充满情欲的优美姿势站起来,让寝袍半敞开,飘动着,短短的袖子露出她那造型如此优美的胳膊和那真正的王族的手,她把一支玫瑰色的蜡烛端到床跟前,撩起床帷,对母亲微笑着,用手指着纳瓦拉国王的傲慢的侧影,黑色的头发和半启的嘴唇,他看上去正在乱糟糟的床上安安静静地酣睡。 卡特琳脸色苍白,眼神惊慌,好象脚底下裂开一道深渊似的,身子朝后仰,从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是一声叫喊,而是低沉的咆哮。 “您看见了,夫人,”玛格丽特说,“您的消息不准确。” 卡特琳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又朝亨利看了一服。她在她活跃的思想里把亨利的苍白、湿润的前额,有淡淡的茶褐色眼圈的眼睛,跟玛格丽特的笑容连接在一起,她憋着一肚子怒火,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薄嘴唇。 玛格丽特让她母亲端详了一会儿这幅图画,这幅图画对她母亲起到了墨杜萨①的头所起的作用。然后,她放下床帷,踮着脚走回到卡特琳跟前,重新在她的椅子上坐下。 ———————— ①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为美女,因触犯女神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奇丑无比。谁看她一眼,谁就立刻变成化石。 ———————— “我在听您说呢,夫人!” 佛罗伦萨女人想看透这个年轻女人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傻,几秒钟以后,她的锐利的眼光就好象在玛格丽特的镇静的态度前面变钝了。 “没有要说的了,”她说。 她大步走出了套房。 她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刚一消失,床帷又揭开了,亨利眼睛发亮,呼吸紧促,双手哆嗦,过来跪在玛格丽特面前。他只穿着灯笼短裤和锁子甲,玛格丽特看见他这样怪里怪气的打扮,一边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 “啊!夫人,啊!玛格丽特,”他喊道,“我怎样来报答您呢?” 他一下接一下地吻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吻上去,吻到了年轻女人的胳膊上。 “陛下,”她一边轻轻地朝后退,一边说,“难道您已经忘掉,一个对您有救命之恩的可怜的女人,这时候正为您在痛苦,为您在呻吟?德·索弗夫人,”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她为您牺牲了她 的嫉妒,把您送到我身边,也许在为您牺牲了她的嫉妒以后,还要为您牺牲她的生命,因为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母亲发起怒来是可怕的。” 亨利打了个寒颤;他站起来,抬脚要走。 “啊!不过,”玛格丽特娇声娇气地说,“我想了想,也就放心了。钥匙交给您并没有加说明,人家会以为您今天晚上把优先权给了我。” “把它给了您,玛格丽特;不过您同意不同意忘掉……” “小声点,陛下,小声点,”王后说,她是在开玩笑地模仿十分钟以前她对她母亲说的话;“小间里能听见您说话。因为我还不完全是自由的,陛下,我请您说话声音不要太大。” “啊!啊!”亨利说,他一半是在笑,一半是在伤心,“这倒是真的我忘了这一出有趣的戏的结尾大概不该由我来扮演。这个小间……” “我们进去吧,陛下,”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希望我能荣幸地给陛下介绍一位正直的绅士,他在大屠杀中负伤,一直跑进王宫来通知陛下面临着的危险。” 王后朝那扇门走去,亨利跟在他妻子后面。 门开了,亨利看见在这间注定要给人带来惊奇事的小间里有一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拉莫尔突然一下子跟国王见面,比国王还要惊讶。因此,亨利用嘲笑的眼光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处之泰然。 “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一直担心这位绅士会在我的屋里给杀死,他忠心为陛下效劳,我要请陛下保护他。” “陛下,”年轻人于是说,“我是陛下等候的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是可怜的德·泰利尼先生向您推荐过的,他就在我身边被杀死的。” “啊!啊!”亨利说,“不错,先生,王后把他的信交给我了,不过,倒不是还有普罗旺斯省长先生的一封信吗?” “有,陛下,他吩咐我一到就交给陛下。” “您为什么没有交给我呢?” “陛下,我昨天晚上进卢佛宫;但是陛下非常忙,不能接见我。” “这倒是真的,”国王说;“不过,我觉得,您不是可以让人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吗?” “德·奥里亚克先生命令我,只能交给陛下本人;他再三叮咛我,这封信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通知,他不敢把它托付一个普通的信使。” “确实如此,”国王拿过信来一边看,一边说,“他通知我离开宫廷,回到贝亚恩去。德·奥里亚克先生虽然是天主教徒,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作为省长,很可能对发生的事有所风闻。真是活见鬼!先生,为什么您没有在三天以前把这封信送给我,一直等到今天?” “因为正象我荣幸地对陛下说过的那样,不论我一路上怎样赶,也仅仅是昨天才赶到。” “真遗憾,真遗憾,”国王低声说,“否则我们这时候就很安全了,或是在拉罗舍尔①,或是在哪个平原上,我们周围还会有两三千人马。” ———————— ①拉罗舍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省会,在巴黎西南四七七公里,1554年起新教占优势,胡格诺教徒差不多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独立共和国。1573年德·安茹公爵未能攻破。 ———————— “陛下,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玛格丽特低声说,“不要把您的时间浪费在抱怨已经过去的事上,要尽可能利用将来。” “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亨利说,眼精里流露出询问的眼 光,“难道还会抱有一线希望吗,夫人?” “是的,确实如此,我会认为正在进行的是三分一场的比赛,我们仅仅是输掉了头一分。” “啊!夫人,”亨利低声说,“我要是能拿得稳在这场比赛中您是站在我这边……” “如果我想要转到您的对手的那一边的话,”玛格丽特回答,“我看我也用不着等到这么晚。” “说得对,”亨利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正如您说的,现在一切还可以弥补。” “唉!陛下,”拉莫尔说,“我祝愿陛下事事如意;但是今天我们已经失掉了海军元帅。” 亨利开始微笑,他的这种狡猾的庄稼汉的微笑,宫廷里的人只有到了他做法兰西国王的那一天才能懂得是什么意思。 “不过,夫人,”他仔细地望着拉莫尔,说,“这位绅士待在您这儿,不可能不给您带来极大的不便,而且也不可能不遇到麻烦,他会被人撞见的。您打算怎么办?” “不过,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们不能把他进出卢佛官吗?我完全听从您的意见。” “很困难。” “陛下,德·拉莫尔先生不能在陛下的住处找个地方?” “唉!夫人,您还把我当成是胡格诺教徒的国王,手下有一批人。您知道我已经一半改了宗,我手下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换了别人就会马上回答:拉莫尔是天主教徒,但是王后想要等亨利来问她,她希望他怎么办。至于拉莫尔,他看到他的女保护人态度这么谨慎,而且在一个象法国宫廷这样危险的宫廷上,处境微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所以也一言不发。 “但是,”亨利说,他把拉莫尔带来的信又看了一遍,“普罗旺斯省长说您母亲是天主教徒,他对您的友谊就是从这上面来的,他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 “伯爵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是对我说过您曾经许过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愿心吗?我的脑子在这件事上有点糊涂;请您帮帮我的忙,德·拉莫尔先生。该不是和国王看上去也希望的事有些相象吧?” “唉!是的;不过王后陛下在听到我解释这件事时态度是那么冷淡,”拉莫尔回答,“所以我不敢……” “这是因为跟我毫无关系,先生。请解释给国王听吧,解释吧。” “好吧!是许的什么愿心呢?”国王问。 “陛下,”拉莫尔说,“当我给凶手们追赶着,手无寸铁,两处负伤,几乎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好象看见了我母亲的亡灵,手里拿着十字架,把我领到了卢佛宫。我当时许下了愿心,如果我平安脱险,我就信我母亲的宗教,是天主让她从坟墓里出来,在这个可怕的黑夜来为我引路。天主把我领到了这里,陛下。在这里我看到我处在法兰西公主和纳瓦拉国王的双重保护之下。我的生命奇迹般地给保住了;我得还我的愿心,陛下。我准备做天主教徒。” 亨利皱了皱眉头。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出于个人利益的改宗,他完全能理解,但是,他对出于真诚信仰的改宗十分怀疑。 “国王不愿意为我的被保护人负责,”玛格丽特心里想。 然而拉莫尔处在两个相对立的意志之问,显得既胆怯又局促。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可笑,可又没法解释。结果还是玛格丽特以女性的体贴把他从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救了出来。 “陛下,”她说,“我们忘记了这个负伤的人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困得厉害。啊!瞧!” 拉莫尔脸色确实十分苍白,不过是玛格丽特最后的那句话,他听见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击理解以后,脸色才变得这么苍白的。 “好吧!夫人,”亨利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难道我们不能让德·拉莫尔先生休息吗?” 年轻人用恳求的眼光看看玛格丽特,尽管有两位陛下在场,他还是在疼痛和疲乏的折磨下,精疲力竭地向一把椅子走去。 玛格丽特懂得在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慕,在他的精疲力竭中充满了失望。 “陛下,”她说,“这位年轻的绅士既然已经负了伤,还跑到这里来向您报告海军元帅和泰利尼的死讯,他就是为了他的国王冒了生命危险,因此我认为,陛下应该赏给他一个他将终生难忘的荣誉才对。” “什么荣誉呢,夫人?”亨利说,“您吩咐吧,我一定照办。” “让德·拉莫尔先生今天夜里睡在陛下的脚边,陛下自己睡在这张长沙发上。至于我呢,在我尊严的丈夫的允许下,”玛格丽特微笑着补充说,“我要把吉洛娜叫来,重新服侍我上床。因为我可以向您起誓,陛下,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我决不是最不需要休息的一个。” 亨利很风趣,也许风趣得有点过火;他的朋友们和敌人们以后要为这件事责备他。不过他明白,她完全有权把他从夫妻共眠的床上赶走,因为他过去对她表现得太冷淡;况且,玛格丽特刚才以救他的性命来回报了他的冷淡。因此,他回答的话里没有加进自尊心。 “夫人,”他说,“如果德·拉莫尔先生能够到我的套房里去,我可以把我的床让给他。” “对,”玛格丽特说;“不过,您的套房这时候既不能保护您,也不能保护他,为了谨慎起见,陛下必须在这里一直待到明天。” 她没等国王回答,就喊吉洛娜,叫他给国王准备褥子,并且在国王床脚边给拉莫尔铺一张床,拉莫尔对这个荣誉好象感到如此高兴,如此满意,简直可以说他连身上的伤都觉不着了。 至于玛格丽特,她向国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回到她的卧房里,把每扇门都上了门闩,然后躺在床上。 “现在,”玛格丽特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让德·拉莫尔先生明天在卢佛宫有一个保护人。谁今天晚上装聋作哑,谁明天就会后悔的。” 接着她朝吉洛娜招了招手,吉洛娜正在等候她的最后吩咐。 “吉洛娜,”玛格丽特悄悄对她说,“明天,不管用什么借口,必须让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想到在早晨八点钟以前上这儿来。” 卢佛宫敲两点钟了。 拉莫尔跟国王谈论了一会儿政治。国王渐渐入睡,不久鼾声大作,仿佛是睡在他那贝亚恩的皮革床上一样。 拉莫尔本来也许可以跟国王一样入睡;不过,玛格丽特却没有睡着,她在床上翻来复去,翻身的声音搅乱了年轻人的思绪和睡眠。 “他很年轻,”玛格丽特在失眠中喃喃地说,“他很害臊;也许他还是,这一点应该弄清楚,也许他还是可笑的;不过眼睛漂亮……身材好,可爱之处很多;不过,接下来他会不会没有骨气呢?……他逃跑过……他要改宗……多遗憾,梦开始得很美好;算啦……就听其自然吧,让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那个疯昂利埃特的三位一体的神吧。” 最后天快亮的时候,玛格丽特才终于睡着了,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十五 女人的愿望就是天主的愿望 玛格丽特没有猜错。卡特琳看出这出喜剧里的奥妙,却无力改变它的结局,因此憋了一肚子火,非要找个什么人发泄发泄不可。她没有回自己屋里,却直接上楼去找她的梳妆女官了。 德·索弗夫人估计有两个人会来。她希望的是亨利来,她害怕的是太后来。她披着衣服躺在床上,达丽奥尔守在前厅里。她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接着是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地毯厚,这脚步声一定会很重。她听得出这不是亨利的脚步声,亨利走起路来又轻又快。她猜到来的人不让达丽奥尔先通报,于是用手支起身子,侧耳细听,张大眼睛等候。 门帘撩起来,年轻女人看见卡特琳·德·美第奇出现,吓得直打哆嗦。 卡特琳看上去很平静;不过,德·索弗夫人两年来一直在经常研究她,完全懂得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下掩盖着险恶的用心,说不定还是无情的报复。 德·索弗夫人看见卡特琳,打算从床上跳下来;但是卡特琳举起手,做了个手势拦住她。可怜的夏洛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着,鼓起全部勇气来应付那正在寂静中酝酿的暴风雨。 “您把钥匙交给纳瓦拉国王了吗?”卡特琳问,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不过她的这句话是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发出来的。 “是的,夫人……”夏洛特回答,她想让她的声音象卡特琳的声音一样坚定,但是办不到。 “您看见他了吗?” “谁?”德·索弗夫人问。 “纳瓦拉国王。” “没有,夫人;但是我在等他,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响声,甚至还以为是他来了呢。” 德·索弗夫人的这番回答或者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老实话,或者是十足的弄虚作假,卡特琳听了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哆嗦,她把她那又肥又短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过你明明知道,”她露出阴险的笑容说,“卡洛塔①,你明明知道,纳瓦拉国王今天夜里不会来。” ———————— ①卡洛塔:德·索弗夫人的名字叫夏洛特,卡洛塔是夏洛特这个名字的意大利叫法。 ———————— “我,夫人,我知道!”夏洛特叫了起来,她那大吃一惊的口气,装得完全象真的。 “是的,你知道。” “他如果不来,”年轻女人说,单单这个假设就便她打了个寒颤,“那准定是他死了!” 夏洛特之所以有勇气这样说谎,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个小小的背叛行为如果被发现的话,她一定会遭到极其可怕的报复。 “不过,你没有给纳瓦拉国王写信吗,亲爱的卡洛塔?”卡特琳一边问,一边发出同样的低沉而又残忍的笑声。 “没有,陛下,”夏洛特回答,口气十分天真,“我好象记得您没有叫我写。” 接着是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卡特琳望着德·索弗夫人,就象一条蛇望着它想用目光吓唬住的一只鸟。 “你以为你漂亮,”卡特琳说;“你以为你聪明,是不呢?” “不,陛下,”夏洛特回答,“我仅仅知道,如果陛下有时候说我聪明,说我美丽,那是因为您对我非常宽容。” “哼,”卡特琳怒气冲冲地说,“你如果相信,那你就错了;我呢,我如果对你说过,那么我是说谎,比起我的女儿玛戈来,你不过是一个笨蛋,一个丑八怪。” “啊!夫人,您说得完全对!”夏洛特说,“我决不会否认的,特别是在您面前。” “因此,”卡特琳继续说下去,“纳瓦拉国王喜欢我的女儿远远超过喜欢你;我相信,这不是你原来所希望的,也不是我们原来所商量好的。” “唉,夫人!”夏洛特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她丝毫不需要强制自己。“如果这样,我真是太不幸了。” “正是这样,”卡特琳说,从她眼睛里射出两遭光芒象两把匕首似的插进德·索弗夫人的心里。 “可是您怎么会知道的?”夏洛特问。 “下楼到纳瓦拉王后屋里去,Pazza!①你可以在那儿找到你的情人。” ———————— ①意大利语:“疯子!” ———————— “啊!”德·索弗夫人大声说。 卡特琳耸耸肩膀。 “你也许会嫉妒吧?”王太后问。 “我?”德·索弗夫人说,她重新鼓起已经快失去的勇气。 “是的,你!我很想看看法国女人是怎样嫉妒的。” “不过,”德·索弗夫人说,“为什么陛下要我嫉妒,而不要我保持自尊呢?我爱纳瓦拉国王,完全是因为要为陛下效劳。” 卡特琳若有所思地把她看了一会儿。 “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总的看来,可能是真的,”她低声说。 “陛下完全看到我的心里了。” “你的这颗心对我完全忠诚吗?” “请吩咐吧,夫人,事后您就可以知道了。” “好吧,既然你牺牲自己为我效劳,卡洛塔,为了继续为我服务,你应该迷恋纳瓦拉国王,而且要特别嫉妒,象一个意大利女人那样嫉妒。” “不过,夫人,”夏洛特问,“一个意大利女人是怎样嫉妒的?”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卡特琳回答。 她把夏洛特上下打量丁三次,然后象她进来时那样静静地、慢慢地走了出去。 卡特琳那双眼睛象猫和豹一样瞪得老大,但是瞪得大又并没有使她的眼光失去深度。夏洛特给她浅色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喘气也不敢声音大一点,就让她走了。夏洛特直到听见门关上,达丽奥尔来告诉她这个可怕的幽最已经走掉,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达丽奥尔,”她说,“拉一把安乐椅到我的床边来,就在这把椅子上过夜吧。我求你,因为我不敢一个人待着。” 达丽奥尔听从她的吩咐。不过,尽管有女仆待在身边陪伴,尽管她为了能够更安心,吩咐灯不要熄,一直点着,她还是耳边不断响着卡特琳的剌耳的嗓音,一直到天亮才入睡。 至于玛格丽特,她虽然天开始亮了才入睡,可是号声刚一吹响,狗刚一吠叫,就醒了。她立刻起床,开始穿衣服,这套衣服是那么随便,简直是有点做作了。她把她的女仆们喊来,吩咐她们把平常在纳瓦拉国王处值班的绅士都领到她的前厅里;然后她打开那扇用一把钥匙锁着亨利和德·拉莫尔两个人的门,她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朝德·拉莫尔问了一个好,然后对她的丈夫说: “来,陛下,仅仅让我母后相信这件不存在的事是不够的,您还应该叫您的全体廷臣也相信在我们之间充满了十分融洽的气氛。不过,您放心,”她笑了笑接着说,“而且请您好好记住我的由于目前形势而变得几乎是庄严郑重的话: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让陛下经受这残酷的考验。” 纳瓦拉国王微微一笑,吩咐把他手下的绅士们领进来。当他们向他行礼时,他才假装发现他的披风还放在王后的床上;他向他们表示歉意,请他们原谅他这样接见他们,他从脸涨得通红的玛格丽特手里接过披风,用搭扣扣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他朝他们转过身来,闻他们城里和宫廷里可有什么新闻。 玛格丽特瞟了一眼,发现这些绅士看到刚才在纳瓦拉国王和王后之间表现出来的这种亲密关系以后,脸上流露出难以觉察的惊讶表情。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掌门官带着三四个绅士进来,通报德·阿朗松公爵到了。 为了引他来,吉洛娜只消告诉他,国王是在他的妻子屋里过的夜。 弗朗索瓦进来,他走得那么快,为了推开走在他前面的人,几乎把他们推倒。他第一眼是看亨利,第二眼才看玛格丽特。 亨利殷勤地行了一个礼回答他。玛格丽特脸上装出十分安详的表情。 公爵用茫然的,不过却又是探索的目光把整个卧房都看到了;他看见帷幔紊乱的床,床头的一对压瘪的枕头,扔在椅子上的国王的帽子。 他脸色苍白,但是立刻恢复丁常态,说: “我的哥哥亨利,您今天上午去陪国王打网球吗?” “是国王赐给我这个荣幸把我选中了呢,”亨利问,“还是仅仅出于您的好意,我的内弟?” “不,国王没有这么说过,”公爵有点难为情地说,“不过您不是常跟他打球吗r” 亨利微微笑了笑,因为他上一次陪国王打球以后,发生了那么多而且那么严重的事,如果查理九世把经常陪他打球的人换掉,那丝毫也不会使人感到惊讶。 “我去,我的弟弟!”亨利笑着说。 “来吧。”公爵重复说。 “您去吗?”玛格丽特问。 “是的,姐姐。” “这么说您很忙啦?” “我很忙。” “我可不可以耽搁您几分钟?” 象这样的要求很少从玛格丽特的嘴里提出,因此她的弟弟望着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要对他说什么呢?”亨利心里想,他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德·阿朗松公爵。 玛格丽特倒象是猜着了她丈夫的心事,朝着他转过身来。 “先生,”她带着迷人的笑容说,“您可以去找国王陛下,如果您高兴的话,因为我要向我弟弟说的秘密事,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昨天就这件秘密事向您提出的要求,几乎遭到您的拒绝。因此,我不愿意,”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使您感到厌烦,再一次当着您的面来提出一个看来陛下并不喜欢的要求。” “什么事?”弗朗索瓦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个人,说。 “啊,啊!”亨利感到气恼,脸涨得通红,“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夫人。老实说,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失去了自由。但是,如果说我不能把没有丝毫安全保证的接待给予德·拉莫尔先生,同样我也不能跟您那样把您感兴趣的这个人推荐给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说不定,”他为了使我们刚加了着重号的这几个字更有力量,又补充说,“说不定,我的弟弟还会想出一个主意来,让您把德·拉莫尔先生留在……这儿……您跟前……这也许比一切办法都好,不是吗,夫人?” “好了,好了,”玛格丽特心里对自己说,。”“他们两个人会做出他们单独一个人不会做的事。” 她打开小间的门,在让受伤的年轻人出来以前,先对亨利说: “应该由您,先生,来向我的弟弟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对德·拉莫尔先生感兴趣。” 亨利落入了圈套,他三言两语地向德·阿朗松先生叙述了德·拉莫尔怎样到了巴黎,这个年轻人在给他送德·奥里亚克先生的一封信时怎样受了伤。德·阿朗松先生由于采取对立态度变成了半个新教徒,正如亨利由于采取慎重态度变成了半个天主教徒。 公爵转过身来时,德·拉莫尔从小间出来,在他的面前站定。 弗朗索瓦看见他如此英俊,如此苍白,因此既被他的英俊吸引住,又被他的苍白吸引住,他感到在自己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玛格丽特同时抓住了他的嫉妒和自尊心。 “我的弟弟,”她对他说,“这位年轻绅士,我可以保证他对手善于使用他的人有用处。如果您把他收下作为您手下的人,他一定会发现您是一个强有力的主人,而您也一定会发现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仆人。在目前这种时候,应该身边收罗些人,我的弟弟!特别是,”她补充说,嗓子放低,只让德·阿朗松公爵一个人听见,“当一个人胸怀大志,却又不幸地是法兰西的排行第三的王子的时候更应该如此。” 她把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向弗朗索瓦表示,尽管她这么坦率,但是她另外还有一部分重要的想法留在心里。 “还有,”她接着说,“也许您跟亨利完全相反,觉得这个年轻人留在离我的套房这么近的地方不大合适。” “我的姐姐,”弗朗索瓦连忙说,“德·拉莫尔先生如果认为还是这样合适的话,半个钟点之内就可以安顿在我的住处,我相信他在那儿什么也不用担心,让他喜欢我吧,我也会喜欢他的。” 弗朗索瓦在说谎,因为他心里已经讨厌拉莫尔了。 “好,好……这么说,我并没有弄错!”玛格丽特看见纳瓦拉国王皱紧了眉头,低声自言自语,“啊!为了驾驭你们两个人,我看就得让你们互相驾驭。” 接着,她继续自言自语,把她的想法补全: “干吧,干吧,昂利埃特会说:玛格丽特,干得好。” 半个钟头以后,拉莫尔果然在玛格丽特严肃认真的劝说下,吻过她的长袍的下摆,然后上楼到德·阿朗松先生的住处去。对一个受伤的人来说,他走得相当敏捷。 两三天过去了。在这两三天里,亨利和他的妻子的关系越来越显得融洽。亨利得到允许不用公开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不过,他在国王的忏悔神父面前表示放弃了他原来的宗教信仰,而且每天早晨都在卢佛宫里望弥撒。晚上他公开地走向他妻子的套房,从大门进去,跟她说一会儿话,然后又从秘密的小门出来,上楼到德·索弗夫人的屋里去。德·索弗夫人当然不会不告诉他,卡特琳来过,不容置疑的危险在威胁着他。亨利从两个方面得到的情况,使他大大地加深了对太后的不信任,尤其因为卡特琳慢慢地开始露出了笑脸,他格外有理由不信任了。有一天上午亨利甚至看到她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上绽出了亲切的微笑,弄得他这一整天下决心只吃亲手煮的鸡蛋,只喝亲眼看见从塞纳河里当他面打上来的水。 屠杀仍在继续,不过已经接近尾声。胡格诺教徒给杀了这么多,人数减少得很厉害。绝大部分死了,有不少逃了,还有个别的藏起来了。 对不时在这一个市区里或者在那一个市区里升起震耳的喧闹声,这是一个藏起来的胡格诺教徒给发现了。是在少数人中间私下处决还是在多数人中间公开处决,这要看那个不幸的胡格诺教徒是被逼到一个死胡同里还是有路可逃。在后一种情况下,对发生这件事的区里的人来说成了极大的快乐,因为天主 教徒非但没有因为他们敌人的消灭而安静下来,反而变得越来越残忍;剩下的敌人越少,他们越是对这些剩下的不幸者穷追猛打。 查理九世从以胡格诺教徒为对象的打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等到他本人不能继续干以后,他兴致勃勃地听人讲别人打猎的情形。 跟网球和打猎一样,槌球也是他心爱的游戏。有一天他打完槌球回来,高高兴兴地走进他母亲的屋里,后面跟着经常不离他左右的那些廷臣。 “我的母亲,”他一边抱吻意大利女人,一边说。意大利女人发现他这么高兴,已经在试着猜想是什么原因;“我的母亲,好消息!哎呀呀,您知道一件事吗?海军元帅先生的那具出了名的骨头架子,原来以为丢了,现在又找着了!” “啊!啊!”卡特琳说。 “啊!我的天主,对了!您一定跟我一样认为,是不是,我的母亲,认为狗已经拿它举行了一顿盛大宴会?但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的老百姓,我的亲爱的老百姓,我的好老百姓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们把海军元帅吊在蒙福孔的钩子上。 ‘从上往下把加斯帕尔扔下去, 接着再把他从下往上吊起来。” “真的吗?”卡特琳问。 “真的,我的好母亲!”查理九世回答,“我自从知道这个亲爱的人死了以后,一直想再看看他。今天天气好,我觉得一切都好象在开花似的;空气里充满了生气和芬芳;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如果您愿意,我的母亲,我们骑上马到蒙福孔去看看。” “真是太好了,我的儿子,”卡特琳说,“不过我有一个约会,我不愿意失约,而且,去拜访象海军元帅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她补充说,“应该邀请整个宫廷的人都去,对观察家们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好好观察一下。我们将会看到谁来,谁不来。” “真的,您说得对,我的母亲一就改在明天,明天比较好,既然如此,那您邀您的人,我邀我的人,或者我们谁也不邀。我们只说我们要去;这样一来,人人都可以自行决定。再见,我的母亲!我要去吹号角了。” “您会吹伤身体的,查理。昂布卢瓦斯—帕雷一再对您这么说,他说得很对。这种锻炼对您来说太剧烈。” “得了!得了!得了!”查理说,“要能拿得稳仅仅死在这上面,那我真巴不得,我会比这儿所有的人都活得长,甚至比亨利奥也活得长。照诺斯特拉达米斯①说起来,他将来有一天要继承我们所有这些人。” 卡特琳皱紧眉头。 “我的儿子,”她说,“千万别相信那些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您也得爱惜身体。” “只吹两三个乐段来让我那些已经腻烦得要死的狗快活快活,可怜的狗啊!我应该放开它们去咬胡格诺教徒,那准会叫它们快活的!” 查理九世从他母亲的屋里出来,走进自己的武器陈列室,从墙上取下一只号角,用连罗兰②也会自愧不如的力气吹了起来。谁也弄不明白,从这个衰弱多病的身体和苍白的嘴唇里怎么能吹出一股这么强有力的气息。 卡特琳的确象她对她儿子说的那样,在等一个人。她儿子刚出去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仆来低声对她说话。太后露出微笑站起来,朝那些奉迎她的人行了个礼,跟着来通报的女仆走了。 勒内,也就是在圣巴托罗缪节的那天晚上,纳瓦拉国王曾经圆滑地应付过的那个佛罗伦萨人,刚刚走进了她的祈祷室。 “啊!您来啦,勒内!”卡特琳对他说,“我等您等得不耐烦了。” 勒内鞠丁个躬。 “您昨天收到我写给您的那封短信吗?” “我有这个荣幸。” “您有没有照我对您说的那样,把吕吉埃里③算的那个命重新算一算?吕吉埃里算的命跟诺斯特拉达米斯的预言完全吻合,那个预言说我的三个儿子都会登上王位……这几天来,形势大有变化,勒内,我想很可能命运变得没有那么凶险了。” ———————— ①诺斯特拉达米斯(1503-1566):法国占星家和医生。 ②罗兰:古法兰克王国查理大帝手下的骑士,传说战死于778年。法国最早的民族史诗《罗兰之歌》歌颂了他勇敢和牲精神。 ③吕吉埃里:意大利占星家,是由卡特琳·德·美第奇从家乡佛罗伦萨带到法国的亲信。 ———————— “陛下,”勒内摇了摇头,回答,“您也完全知道,形势无法改变命运,相反的是命运左右形势。” “您没有把占卜用的牺牲换成别的吧,是不是?” “是的,夫人,”勒内回答,“因为遵从您的旨意是我的首要职责。” “好,结果呢?” “仍旧一样,夫人。” “怎么!黑羊羔仍旧叫了三声吗?” “仍旧叫了三声,夫人。” “我的家族里有三次凶死的预兆!”卡特琳说。 “唉!”勒内说。 “后来呢?” “后来,夫人,在它的内脏里,肝脏有异常的移位,在头两次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它朝相反的方向歪斜。” “改换王朝。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吗?”卡特琳低声咕哝着说。“不过应该扭转它,勒内,”她继续说。 勒内摇了摇头。 “我已经对陛下说过,”他回答,“命运左右一切。” “这是您的意见吗?”卡特琳问。 “是的,夫人。” “您还记得让娜·德·阿尔布雷的占卜吗?” “记得,夫人,” “来,说说看,我是,我已经忘记了。” “Vives honorata,”勒内说,“morierjs reformidata,regina amplificabere.”① “这意思我相信是:‘你将受到敬重而活着’,可怜的女人,她缺吃少穿!‘你将受到惧怕而死去’,我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你将比你以往做王后时还要伟大’,现在她已经死啦,伟大的她安息在一座我们连个墓碑也忘记给她树的坟墓里。’” “陛下,您把Vives honorata理解错了。纳瓦拉王后活着时确实很受到敬重,因为她在活着的时候,一直受到她的孩子的爱和她的拥护者的尊敬,她越是穷困这种爱和尊敬才越显得诚挚。” “是的,”卡特琳说,“你将受到敬重而活着’这一句就算您对,但是,morieris reformidata,瞧瞧您怎么解释?” “我怎么解释?再容易也没有了。‘你将受到惧怕而死去’。” ———————— ①这儿用的是拉丁文。 ———————— “好吧!她是受到惧怕而死去的吗?” “受到那样深的惧怕,陛下,如果不是您感到害怕了,她决不会死掉。最后‘作为王后,你将是伟大的’,或者,‘你将比你作为王后时还要伟大’;这也是事实,夫人,因为她现在也许作为王后和殉教者,已经用不能持久的王冠换上了天上的王冠。除此以外,还有谁知道给她的家族在人间保留的是怎样的前途呢?” 卡特琳极端迷信。勒内的冷静态度也许比占卜的一次次不变的结果更叫她害怕。对她来说,困境就是一个大胆地改变现状的机会,因此她心里盘算了一下,紧接着就立刻直截了当地问勒内: “从意大利来的化妆品到了吗?” “到了,夫人。” “您给我装满一匣子送来。” “都要些什么?” “上次的,也就是……” 卡特琳没有说下去。 “过去的纳瓦拉王后特别喜欢的那些吗?”勒内说。 “一点不错。” “用不着把它们调制好吧,是不是,夫人?因为陛下现在跟我一样熟练了。” “你这么想吗?”卡特琳说。“事实是它们确实成功了。” “陛下再没有什么要吩咐我了吗?”化妆品师问。 “没有了,没有了,”卡特琳出神地说,“至少我想没有了。不过万一牺牲有什么新的情况,要立刻让我知道。对啦,不要荐用羊羔,让我们试试母鸡看。” “唉!夫人,我担心,即使我们改按牺牲,也丝毫不能改变预兆。” “按我吩咐的去做。” 勒内鞠了个躬,出去了。 卡特琳想着心事,又坐了一会儿以后,这才站起来,回到她的卧房,她的侍从们在那儿等着她,她宣布第二天到蒙福孔去。 整个晚上王宫里谈说的,城里议论的就是这次出游的消息,贵妇们吩咐替她们准备最漂亮的服饰,绅士们吩咐替他们准备武器和骏马。商人们关了店铺和作坊,这里或那里有些游手好闲的流氓在把以备不时之需而暂时留下一条活命的胡格诺教徒杀死,好给海军元帅的尸体添些合适的陪衬。 整个晚上和大部分夜里的时间,闹声喧天,持久不歇。 拉莫尔度过了人世上最愁闷的一天,其实前三四天也是同样的愁闷。 德·阿朗松先生答应玛格丽特的要求,把拉莫尔安顿在自己的住处,不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他觉着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给人抛弃的可怜的孩子,突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人的温柔、体贴、可爱的照料而且他日夜思念着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感到十分苦痛。他从她派来的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帕 雷口里确实得到过她的消息;但是,这个五十开外的人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拉莫尔对凡是与玛格丽特有关的事,不分大小都十分关心,所以他捎来的消息十分零碎,远不能使拉莫尔感到满足。吉洛娜倒确实来过一趟,当然是以她自己的名义,来探问受伤者的情况。这次来访产生的影响就象是一道阳光突然照进了一间囚室,把拉莫尔照得眼花缭乱。他一直在等着第二次出现,但是两天过去了,他等着的这第二次出现并没有来到。 因此,这个正在恢复健康的人听到消息说整个宫廷第二天都参加这次盛大的聚会,就托人请求德·阿朗松先生准许他护送。 公爵甚至没有自己问问自已,拉莫尔是不是受得了这番劳累;他仅仅回答: “好极了!叫人把我的马给他一匹。” 这正是拉莫尔所希望的。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按时来换药。拉莫尔谈到自己必须骑马出行,求他包扎伤口时加倍小心。胸口上的伤口跟肩膀上的伤口一样,两处都已经愈合,只是肩膀上的伤口还有点疼。两处伤口颜色鲜红,这是在康复中肌肉的正常颜色。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给他贴上绸底橡皮膏,这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一个对症疗法,并且向拉莫尔保证,只要他在旅行中别活动得太厉害,就不会出任何问题。 拉莫尔高兴到了极点。除了因为失血过多而引起的几分虚弱和这个原因造成的轻微的头晕以外,他觉着自己的身体要多好就有多好。况且,玛格丽特毫无疑问会参加这次骑马出游,他会见到玛格丽特,他想到他见到吉洛娜给他带来的好处,于是对见到她的女主人能起到的大得多的效验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拉莫尔临离家时从家里拿了一笔钱,他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购买当时最出名的裁缝能提供给他的最漂亮的白缎子齐膝紧身外衣和最华丽的绣花披风。这位裁缝还给他配了一双当时时兴穿的、用带香味的皮革做的靴子。这一切上午都送到了,只比赴莫尔要求的时间晚半个小时,因此他十分满意,觉得无话可说。他连忙打扮好,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戴的帽子,还有洒的香水都很得体,因此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最后他在卧房里很快地绕了几个圈子,除了相当厉害的几处疼痛以外,他深信精神上的幸福会克服肉体上的不适。 一件由他自己设计、裁得比当时人穿的披风稍微长一点的樱桃红披风,穿起来特别合身。 当这一场戏在卢佛宫里演出的时候,吉兹府也演了相同的一场戏。一个头发红棕色的高个子绅士在镜子前面,端详着横在他脸上的一道破了相的红印子;他梳完了小胡子,又在小胡子上洒香水。他一边洒香水,一边往这道尽管使上当时的各种化妆品还是显出来的讨厌的印子上抹一层白粉,又抹一层胭脂,一连每样都抹了三层,但是这个办法还是不成,他又想出一个主意:火辣辣的阳光,八月的阳光正照在院子里;他下楼来到院子里,把帽子拿在手里,鼻子朝天,眼睛闭着,来来去去走了十分钟,心甘情愿地忍受这股从天空倾泻下来的烈焰的烘烤。 十分钟以后,靠了烈日的曝晒,这个绅士变得红光满面,连那道红印子现在都赶不上脸上的其余部分,看上去好象变成黄颜色了。我们的绅士对脸上这道彩虹却十分满意,因为他抹上一层朱红的胭脂,这道彩虹跟脸上其余部分完全一样了。接着,他穿上一套华丽的衣服,这套衣服是在他吩咐请裁缝以前已经由一个裁缝送进了他的卧房。 他这样打扮好,洒上香水,从头到脚武装起来以后,第二次又下楼到了院子里,开始抚摸一匹高大的黑马。这匹马要是没有一个小小的伤口,简直可以说是漂亮得无与伦比。这个伤口跟它的主人的伤口一样,是在最近一次内战中给德籍雇佣骑兵的马刀砍的。 然而这个绅士对他的马,正如对他本人一样,感到十分满意。不用问,我们的读者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比所有的人早一刻钟跨上马,使吉兹府的腕子里充满了他的马的嘶叫声;在逐步制服这匹马的过程中,他用各种声调发出“见鬼”来回答马嘶。过了一会儿,这匹马变得顺从、听话,承认了它的骑士对它有合法的支配权。不过,取得这场胜利并不是没有一点闹声,这闹声——说不定我们这位绅士要的正是这闹声——把一位贵夫人吸引到玻璃窗前,我们的驯马者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她向他莞尔一笑,笑得那么迷人。 五分钟以后,德·内韦尔夫人派人叫她的管家。 “先生,”她问道,“有没有给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先生及时用过早饭?” “用过了,夫人,”管家回答,“今天早上他胃口比平日还要好。” “好,先生!”公爵夫人说。 然后,她朝她的首席绅士转过身来,说: “德·阿居宗先生,我们出发去卢佛宫,请您留个神,注意一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因为他受了伤,身子还很弱,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他遇到不幸,这会使胡格诺教徒开心的,自从圣巴托罗缨节的那个愉快的夜晚以后,胡格诺教徒对他恨之入骨。” 德·内韦尔夫人也骑上了马,面露喜色地去集合地点卢佛宫。 下午两点钟,一队骑马的人,金光闪闪、珠宝满身、衣着华丽,从圣婴公墓拐角出来,到了圣德尼街上,在阳光下好象一条身上有绚丽的环斑的大蛇,在两排阴暗的房屋中间缓缓移动着。 十六 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哪怕是再富丽堂皇的队伍也难跟这个场面相提并论。丝绸衣服,既华丽又鲜艳,是弗朗索瓦一世给他的后继者传下来的豪华风尚,要到亨利三世①时代以后才起变化,穿又窄又小的深颜色的衣服;因此,查理九世时代的服装和前几代的服装相比,虽然不如以前华丽,但是也许要漂亮雅致得多,而且显得十分协调。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队伍,因为我们为了使检阅显得气派,只要求对称和整齐。 年轻侍从、武士、低级绅士、狗和马,走在两侧和后面,使得王室的队伍变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跟在这支军队后面的是老百姓,或者说得更正确点,到处都是老百姓。 老百姓有的跟随在后面,有的在旁边簇拥着,有的走在前面,他们在欢呼的同时也大声叫喊反对,因为队伍里可以看到不少归顺的加尔文教徒;老百姓是爱记仇的。 ———————— ①亨利三世:德·安茹公爵1574年在他的哥哥去世后继位为法兰西国王,称号为亨利三世。 ———————— 上午,查理九世当着卡特琳和德·吉兹公爵的面,仿佛提到一件极其普通的事似的,向亨利·德·纳瓦拉提到了要去看蒙福孔的绞架,或者不如说去看吊着的海军元帅残缺不全的尸体。亨利的头一个反应是避免参加这次出游。而这正是卡特琳所期望的。他刚开口想表示他的厌恶,卡特琳就跟德·吉兹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一个微笑。亨利两者都注意到了,懂得是什么意思,接着忽然一下子改了口说: “不过,说真的,我为什么不去呢?我是天主教徒,我应该献身给我的新信仰。” 然后,他对查理九世说: “希望陛下信任我,无论陛下到哪儿,我都乐意奉陪。” 他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看看谁在皱眉头。 因此整个队伍里,让人怀着最大的好奇心观看的,说不定就是这个没有母亲的儿子,没有王国的国王,变成天主教徒的胡格诺教徒。他的特征明显的长脸,他的有点粗俗的外表,他对部下的亲热态度,对一个做国王的来说几乎到了欠妥当程度的亲热态度,年轻时在山区养成、一直保留到死的亲热态度,引起了旁观者对他的注意,其中有人朝他喊叫: “去望弥撒,亨利奥,去望弥撒!” 亨利的回答是: “我昨天去过了,我今天刚回来,我明天还要去。真是活见鬼!我看象这样也该够了吧。” 至于玛格丽特,她骑在马上,那么美丽,那么娇艳,那么高雅,在她周围响起了一片赞美声;不过也应该承认,其中有几声是针对她刚追上的同伴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公爵夫人那匹白马仿佛对它驮着的人儿感到很得意似的,发疯般地摇晃着脑袋。 “啊!公爵夫人,”纳瓦拉王后说,“有什么新闻吗?” “夫人,”昂利埃特大声回答,“我没有听到什么。” 然后,她又低声问道: “那个胡格诺教徒,他怎么样了?” “我给他找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很保险的地方藏起来了,”玛格丽特回答,“那个了不起的刽子手,你把他怎样安排?” “他一定要参加,他骑着德·内韦尔先生的战马,一匹跟象一样大的马。他是一个可怕的骑士,我答应他参加这次活动,因为我想您的胡格诺教徒会老实地待在屋里,这样就不必担心他们会见面了。” “啊,说真的,”玛格丽特微笑着回答,“他不在这儿,即使在这儿,我相信也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见面。我的胡格诺教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决不是另外一种人。他是一只鸽子,而不是一只鸢;他咕咕叫,却不咬人。总之,”她用难以形容的口气,同时耸了一下肩膀,说道,“总之,说不定我们以为他是胡格诺教徒,其实他是一个婆罗门教徒①,他的宗教信仰禁止他杀人。” ———————— ①婆罗门教徒:婆罗门教是印度古代宗教之一,主张善恶有因果,人生有轮回之说。 ———————— “可是德·阿朗松公爵在哪儿?”昂利埃特问,“我看不见他。” “他会来的,今天上午他眼睛疼,想不来了。不过我们知道,他跟他的哥哥查理和他的哥哥亨利意见不同,他倾向于胡格诺教徒,有人提醒他,如果不来,可能会引起国王误会,因此他决定来了。巧极了,瞧,大家都在看,那边有人在叫喊,也许是他从蒙马特门来了。” “真的,是他,我认出他来了,”昂利埃特说。“真的,他今天非常气派。近来,他特别爱打扮,多半是爱上什么人了。瞧瞧,做一个王子多神气啊,他骑着马朝大家飞奔过来,大家都朝旁边让开。” “真的,”玛格丽特笑着说,“他要把我们踩死了。天主饶恕我!快叫您的那些绅士让开,公爵夫人!瞧瞧这一个,他要是不让开,一定会送命的。” “啊,他就是我的那个勇士!”公爵夫人大声喊道,“当心,当心。” 柯柯纳真的是离开了行列,正朝德·内韦尔夫人走过来;但是,正当他的马穿过那条把街道和圣德尼郊区隔开的外林荫大道时,一个跟随德·阿朗松公爵的骑士想勒住他的烈马,但是没有勒住,一下子撞在柯柯纳身上。柯柯纳在他那匹大马背上给撞得摇摇晃晃,帽子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扶住帽子,气冲冲地转过头来。 “天主!”玛格丽特俯向她的女友的耳边说,“德·拉莫尔先生!” “这个脸色苍白的漂亮的年轻人!”公爵夫人无法控制住自己最初得到的印象,大声叫了起来。 “对,对,就是险些把你的皮埃蒙特人撞倒的那个人。” “啊!”公爵夫人说,“要发生可怕的事了,他们在互相望着,他们互相认出来了!” 柯柯纳的确在转过身来时,就认出了拉莫尔的脸;一惊之下连缰绳都从他手里掉落,这是因为他满以为他的老朋友早已给他杀死了,或者至少也得在一段时间里失去战斗力。拉莫尔呢,也认出了柯柯纳,觉着一股怒火直冲到脸上。几秒钟的时间就足够这两个人把各自怀有的各种感情都表达出来。在这几秒钟内他们互相盯着的那种目光把两个女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接着,拉莫尔朝四周围望了望,毫无疑问看出了这地方选得不好,不适合责问对方,于是用马刺刺了刺他的马,回到德·阿朗松公爵跟前。柯柯纳坚定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他捻着他的小胡子,把胡子梢捻得向上翘,甚至戳到了眼睛;接着,他看见拉莫尔一言不发地走远了,自己也就走了。 “啊!啊!”玛格丽特怀着轻蔑的痛苦心情,说,“这么说,我没有弄错……啊!这一回太过分了。” 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的确很漂亮,”公爵夫人同情地回答。 正好这时候,德·阿朗松公爵过来排到国王和太后后面的位置上,因此他的绅士们来和他会合,就不得不从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公爵夫人面前经过。拉莫尔在他从两位贵夫人面前经过时,脱掉帽子,朝王后行礼,腰一直弯得碰到了马的脖子,他就这样光着头,等候王后陛下开恩看他一眼。 但是玛格丽特却高傲地扭过头去。 拉莫尔毫无疑间看出王后的脸上流露出高傲的表情,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另外,他为了避免从马上摔下来,不得不抓住马鬃。 “啊!啊!”昂利埃特对王后说,“你瞧,你有多么残酷!他快要昏过去了!……” “好!”王后说,露出了叫人受不了的笑容,“我们就缺这个啦……,你有嗅盐吗?” 德·内韦尔夫人猜错了。 摇摇晃晃的拉莫尔恢复了体力,稳若泰山地骑在马上,回到德·阿朗松公爵后面的行列里。 这时候人们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了昂格朗·德·马里尼①搭起来而且他自己用上了的绞架的阴惨惨的影子。这座绞架上一下子吊着这么多人,还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执达吏和卫兵走在前面,把场子围了一个大圈子。他们一到,栖在绞架上的乌鸦都失望地呱呱叫着飞了起来。 矗立在蒙福孔的绞架,平时在它那些柱子后面总有一个给狗和盗贼藏身的地方,狗是被经常有的食物吸引来的。达观的盗贼是来思考人生在世的可悲变化。 这天,蒙幅孔至少表面上没有狗,也没有盗贼。执达吏和卫兵在赶走乌鸦的同时也把狗赶走了,而盗贼则已经混进了人群,要在人群中大显身手,试一试干他们这一行的好运气。 队伍往前走,国王和卡特琳首先到达,接着是德·安茹公爵、德·阿朗松公爵、纳瓦拉国王、德·吉兹先生和他们的手下的绅士们;接着是玛格丽特夫人、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被人叫做太后的飞骑队②中的所有那些妇女;再接着是年轻侍从、武士、仆人们和老百姓,总共有一万人。 在主绞架上吊着一大块不成形体的东西,一具黑色的尸体,沾满了凝固的血和烂泥。烂泥因为蒙上一层又一层新落上去的尘土变成了白颜色。尸体上没有头,因此脚朝上吊着。下层民众总是富有刨造才能的,他们用一团干草代替人头,在上面加了一个假面具,也不知是哪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知道海军元帅生前的习惯,在这个假面具的嘴里插了一根牙签。 这真是个既凄惨又奇怪的场面:所有这些文雅的王公,所有这些美丽的贵妇,就象戈雅③画的宗教仪式行列一样,在这些发黑的尸体和这些伸着枯瘦长臂的绞架中间穿行着。参观者越是兴高采烈,吵吵闹闹,他们的高兴越是跟这些尸体的阴郁的沉默和冷漠的毫无知觉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些嘲笑的对象甚至使嘲笑它们的人都害怕得打哆嗦。 ———————— 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政治家,财政总监,被控行巫术及叛国,被吊死在蒙福孔的绞架,传说该绞架正是他派人建造的。 ②飞骑队:卡特琳太后对她的女官们的称呼。 ③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早年作过宗教壁画。 ———————— 很多人都十分勉强地忍受着这个可怕的场面。在那群归顺的胡格诺教徒中间,一眼就能从脸色的苍白上认出亨利,不管他多么善于控制自己,不管老天赋予他的城府有多么深,他还是支持不住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这些人体残骸散发出一种腐臭气味。他走到和卡特琳并排立在海军元帅的尸体前面的查理九世跟前,说: “陛下,您不觉得在这儿待长了,这具可怜的尸体有一股臭味吗?” “您这么认为吗,亨利奥!”查理九世说,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兴高采烈的光芒。 “是的,陛下。” “噢!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说真的,陛下,”塔瓦纳说,“既然您知道我们要来对海军元帅做一次小小的拜访,就应该也把您的诗歌老师皮埃尔·龙沙请来。他当场会给老加斯帕尔作一篇墓志铭。” “用不着他来作,”查理九世说,“我们自己也会作……譬如,听好,先生们,”查理九世想了一会儿,说: “此处长眠——不过这个词儿 对他太高雅,用得不当,—— 此处吊着海军元帅,因为没有头, 所以两脚朝上。” “好!好!”天主教绅士们齐声嚷道,归顺的胡格诺教徒皱紧眉头,一声不响。 亨利正跟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谈话,装作没有听见。 “好了,好了,先生们,”卡特琳说,虽然她浑身洒满香水,这股气味还是开始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让我们向海军元帅告别,回巴黎去吧。” 她好象跟一个朋友告别似的,用头做了一个嘲弄的动作,然后,率领着大队人马,开始往回走,队伍陆续在科利尼的尸体前面经过。 太阳落山了。 群众跟在国王和王后们背后,他们要尽情把队伍的豪华排场和场面的细枝末节看个够;小偷们尾随着群众。因此,在国王走了十分钟以后,晚风开始轻轻吹拂着海军元帅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它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说一个人也没有,是说错了。有一个骑着黑马的绅士,一定是刚才王爷们在场,没有能够舒舒服服地看一看这段不成形状的发黑的躯体,所以留在最后。他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链条、铁钩、石柱,总之仔细观察着绞架。他几天前刚来到巴黎,不知道京城对一切事物都作了改进,使之更臻完善,因此他觉着这个绞架是人类所能发明的最丑恶事物的典范。 不用说,我们的读者早知道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柯柯纳。有一双训练有素的女人眼睛在骑马的人中间徒然地寻找他,接着又顺着队伍找下去,结果还是没有找着。 德·柯柯纳先生正象我们前面说的,他正在出神地欣赏昂格朗·德·马里尼的作品。 但是,不仅仅是这个女人在寻找德·柯柯纳先生,还有一个绅士也在找他。这个绅士穿着白缎子紧身短袄,插着雅致的羽饰,显得与众不同。他朝前面和两边看过后,接着又朝后面看,结果看到了柯柯纳高高的个头和他那匹马的巨大身影,在被落日的余辉映红的天空中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于是这个穿白缎子紧身短袄的绅士离开了大队走的那条路,走上了一条小路,绕了一个弯子以后,又朝绞架走回去。 正如我们认出骑黑马的那个高个子绅士是柯柯纳一样,我们也认出那位夫人是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她几乎立刻走到玛格丽特跟前,对她说: “我们两个都错了。玛格丽特,因为皮埃蒙特人留在后面,德·拉莫尔先生追他去了。” “见鬼!”玛格丽特笑着回答,“一定要出事了。老实说,要是能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倒是也不会感到不高兴。” 玛格丽特回过头去,看见德·拉莫尔确实正在采取我们说过的行动。 这一来轮到两位公主离开队伍了;机会非常好,队伍正好在一条两边是高大的绿篱的小路前面绕过。这条小路折回去向上爬,而且在离绞架三十步远的地方经过。德·内韦尔夫人在她的卫队长耳边说了句话,玛格丽特向吉洛娜做了个手势,四个人顺着这条岔路走去,埋伏在一丛灌木后面,这丛灌木离开即将演出的、他们也似乎急着要观看的一出戏最近。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这个地方离柯柯纳看得出了神、着了迷,在海军元帅面前手舞足蹈的地方大约有三十步远。 玛格丽特下了马,德·内韦尔夫人和吉洛娜也跟着下了马;队长在下了马以后,把四匹马的缰绳一起拉在手里。一块茂盛的青草地,三个女的正可以坐下,象这样的草地正是公主们常常要找而找不到的。 一片空旷地使他们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拉莫尔绕完了他那个弯子,慢步地来到柯柯纳身后站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蒙特人转过身来。 “啊!”他说,“该不是做梦吧!您还活着!” “对,先生,”拉莫尔回答,“对,我还活着。这不是您的过错,不过,总之,我活着。” “见鬼!我认出是您,”柯柯纳说,“尽管您脸色苍白,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脸上红润得多了。” “我是,”拉莫尔说,“我也认出是您,尽管您脸上有了这道黄印子,您在我做出这道印子的时候,脸上要苍白得多了。” 柯柯纳咬了咬嘴唇;但是,他看上去打定主意要用冷嘲热讽的口气继续这次谈话,他继续说: “特别是对一个胡格诺教徒来说,德·拉莫尔先生,能够来观看吊在这个铁钩子上的海军元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不对;居然有人夸大其词,指摘我们甚至连吃奶的小胡格诺教徒都杀了!” “伯爵,”拉莫尔行了个礼,说,“我已经不是胡格诺教徒了。我有幸成了天主教徒。” “哈哈!”柯柯纳大笑着说,“您改宗了,先生!啊!真够机灵!” “先生,”拉莫尔以同样的严肃而有礼貌的态度继续说,“我许了愿,如果能逃脱这场屠杀就改宗。” “伯爵,”皮埃蒙特人说,“这个愿许得很聪明,我向您表示祝贺;您不会没有许别的愿吧?” “是的,啊!先生,我还许了第二个愿,”拉莫尔十分镇定地一边摸着他的马,一边回答。 “什么愿?”柯柯纳问。 “把您挂在那上面,瞧,挂在科利尼先生下面的那颗好象在等着您的小钉子上。” “什么!”柯柯纳说,“欢蹦乱跳的我,怎么吊上去?” “不,先生,在我用剑刺穿您的身体以后。” 柯柯纳气得脸发紫,一双绿眼睛冒出火光。 “嗬!”他嘲弄地说,“在这颗钉子上!” “对,”拉莫尔说,“在这颗钉子上……” “干这个您个子还不够高,我的矮子先生!”柯柯纳说。 “那我就爬到您的马上,我的大个子杀人凶手!”拉莫尔回答。“啊,我亲爱的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您以为在一百对一这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下,就可以任意杀人而不受惩罚;不!冤家总有一天要碰头的,我相信今天这一天已经到了。我真恨不得用手枪一枪把您这张丑八怪的脸打烂。不过,哼!我瞄不准,因为您背信弃义给我造成的伤口使我的手还在哆嗦。” “我这张丑八怪的脸!”柯柯纳大声吼着跳下马来,“下来;快!快!伯爵先生,让我们把剑拔出来。” 他把剑握在手里。 “我相信你的胡格诺教徒说了句丑八怪的脸,”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在玛格丽特耳边悄悄说,“你觉得他丑吗?” “他挺可爱!”玛格丽特笑着说,“我不得不说是怒火使得德·拉莫尔变得不公正了。不过,嘘!快看。” 拉莫尔真的跟柯柯纳一样快地从马上下来;他脱掉红披风放在地上,抽出剑,摆好了架势。 “哎哟!”他伸直胳膊时叫了起来。 “喔唷!”柯柯纳也一边伸胳膊一边低声哼哼,因为两个人的肩膀,我们还记得,都受了伤,动作太猛就感到疼痛。 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大笑声从灌木丛传来。两位公主看见这两个决斗者在龇牙咧嘴地揉肩胛,实在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了。笑声传到两个绅士的耳朵里,他们没有想到有人在旁边观看,于是回过头去一看,认出是他们的贵夫人。 拉莫尔重新摆好架势,坚定得象个自动玩偶,柯柯纳用剑迎上去,一边极其清晰有力地骂了一声:“畜生!” “啊!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我们如果不调解,他们会把命拚掉的。玩笑开够了,喂!先生们,喂!”玛格丽特喊道。 “不要管!”昂利埃特说,她看见柯柯纳动手了,心底里希望柯柯纳能象打败梅康东的两个侄子和一个儿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打败拉莫尔。 “啊!他们这时候确实显得很英俊,”玛格丽特说;“瞧,他们简直就象嘴里在喷火。” 这场以嘲笑和挑衅开始的战斗,从两个决斗者交锋以后,事实上变得寂静无声了。两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体力,动作使劲太猛,就得强压住老伤口疼痛而引起的颤抖。拉莫尔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嘴微微张开,牙齿咬紧,迈着又稳又利索的小步子朝对方逼过去;对方看出他是一个击剑能手,于是一步一步后退,总之是在后退。两个人就这样到了壕沟边上,几个旁观的人就在这条壕沟的另一边,柯柯纳就象是仅仅打算接近他的贵夫人才往后退似的,到了这里以后,他停住,趁拉莫尔的剑和他的剑分开得略微远一些的当儿,迅如闪电般地直刺过去。几乎就在同时,拉莫尔的白缎子紧身短袄上渗出了一个红点子,红点子逐渐扩大。 “加油啊!”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叫起来。 “啊!可怜的拉莫尔!”玛格丽特痛苦地喊了一声。 拉莫尔听见这声叫喊,朝王后投去一道眼光,象这样的眼光比剑还要锋利,能更深入地刺入人心。然后他避开一个斜砍,飞速地冲刺过去。 这一回两个女人异日同声地叫了起来。拉莫尔的剑尖从柯柯纳背后血淋淋地露了出来。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倒下去;两个人都还站着,张大嘴,互相望着,各人都感到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皮埃蒙特人伤势比对方危险,感到力气快要随着血流光了,最后,朝拉莫尔身上倒过去,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想把匕首拔出来。拉莫尔呢,他使出全身力量,举起手,用剑把子朝柯柯纳脑门中间敲下去,柯柯纳给这一下敲昏了,倒在地上;不过他没有松手,把他的对手也拖着倒下去,结果两个人一同滚进壕沟。 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看见他们快要死了还不肯罢休,就立刻在卫队长帮助下奔上前去,可是她们还没有走到跟前,两个人已经手松开,眼睛闭上,剑从手虽掉落,身子在临终前的抽搐中渐渐变得僵硬了。 一大片鲜血在他们周围冒着泡沫。 “啊!英勇的,英勇的拉莫尔啊!”玛格丽特喊道,她无法再把自己的钦佩隐藏在心里了。“啊!原谅我,千万要原谅我曾经对你发生过怀疑!” 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唉!唉!”公爵夫人低声说,“勇猛的阿尼巴尔……您说说看,您说说看,夫人,您见过更英勇无畏的两头狮子吗?” 她眭的一声哭了出来。 “该死!这几剑好厉害!”队长一边说,一边想要止住哗哗往外淌的血……“喂!您过来,快过来!” 在黄昏的雾中确实出现了一个人,他坐在一种漆成红色的双轮运货车前面,嘴里唱着毫无疑问是圣婴公墓的奇迹使他想起的这首古老的歌: “美丽的山楂树开花了 变绿了, 沿着这条美丽的河岸, 你从上到下全身 缠满了 一株野葡萄的长胳膊。 “新来乍到的歌手, 小夜莺 向他的爱人猷殷勤, 为了减轻他的爱情压力, 年年 都要来住在树荫下。 “活下去吧,可爱的山楂树, 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决不让雷电, 决不让利斧、狂风, 和时间 伤害到你的一丝一毫……” “喂!喂!”队长又叫喊,“有人叫您,您就过来!您没有看见这两位绅士需要抢救吗?” 马车上的那个人外表可惜,相貌粗野,跟我们刚记下的这首富有田园风味的、温柔的歌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于是让马停住,下了车,弯下腰观看两个人的身体。 “嗬,好漂亮的伤口!”他说,“不过,还不如我制造出来精彩。” “您是什么人?”玛格丽特问,她不由得感到难以克制的恐怖。 “夫人,”那人一躬到地,说,“我是巴黎司法区的刽子手卡博什师傅,我是来给海军元帅吊几个伙伴在这个绞架上。” “好吧!我,我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回答,“把您的尸体扔掉,把我们马的马衣铺在您的车上,跟在我们后面,轻轻地把这两个绅士拉到卢佛宫去。” 十七 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同行 载着柯柯纳和拉莫尔的双轮运货车,在黑暗中跟着在前面领路的那一伙人,返回巴黎。车停在卢佛宫;赶车的人得到数目很大的一份赏钱。两个受伤的人被抬到德·阿朗松公爵先生的住处,接着差人去请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 医生到了,两个人都还没有恢复知觉。 拉莫尔伤势比较轻,剑刺中他的右胳肢窝下面,可是没有伤着主要器官;至于柯柯纳,他的肺给戳穿了,从伤口漏出来的气把烛焰吹得摇曳不定。 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对柯柯纳没有把握。 德·内韦尔夫人十分难过,是她对皮埃蒙特人的体力、灵巧和勇气抱有信心,反对玛格丽特去阻止他们决斗。她很可以把柯柯纳搬到吉兹府去,按头一回那样再一次照料他;可是她的丈夫随时都可能从罗马回来,把一个生人安顿在他们夫妇的住处,他会感到奇怪的。 为了隐瞒受伤的原因,玛格丽特吩咐把两个年轻人抬到她弟弟的住处,况且两人之中有一个原来就住在那儿,她说两个绅士是在骑马散步时堕马受的伤;但是目击这场决斗的队长赞口不绝,把真象泄露出去,宫廷里很快就知道了,刚刚在这个极其出名的日子里出现了两位新的雅士①。 ———————— ①雅士:十六世纪末法国给一些爱面子,一来就与人决斗的绅士起的名字。 ———————— 在同一个外科医生的关怀备至的照料下,两个受伤的人由于伤势轻重不同,经历的恢复阶段也各不相同。拉莫尔伤势比较轻,先恢复知觉。至于柯柯纳,他发着高烧,命虽然保住了,可是处在最可怕的谵妄症状中。 尽管拉莫尔已经恢复知觉,跟柯柯纳关在同一间屋里,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他的伙伴,或者说没有任何表示证明他看见了他。柯柯纳完全相反,他眼睛睁开以后,就老盯着拉莫尔,而且盯着拉莫尔时的那种表情可以证明这个皮埃蒙特人刚失掉那么多血,却丝毫没有影响他那火爆的性子。 柯柯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是在梦中又遇见了他相信早已给他杀死过两次的那个敌人,只是这个梦太长了。他先看见拉莫尔跟他一样地躺着,跟他一样地由外科医生包扎。后来他看见拉莫尔从床上坐起来,而他自己还因为高烧、虚弱和疼痛,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再接着又看见他下了床,再接着外科医生扶着他走,再接着他自己拄着拐杖走,最后终于单独一个人走了。 柯柯纳一直处在谵妄中,他望着他的伙伴的所有这些复原阶段,眼光有时是迟钝的,有时是狂热的,但是自始至终都是咄咄逼人的。 幻想和真实在皮埃蒙特人火热的头脑里可怕地混在一起。对他来说,拉莫尔已经死了,确确实实死了,甚至可以说不是死了一次而是死了两次,可是他又认出了这个拉莫尔的幽灵,躺在一张和他的床一样的床上;后来,正如我们说过的,他看见幽灵起来了,后来幽灵走路了,而且吓人的是幽灵朝他的床走过来了。柯柯纳真恨不能逃走,只要能躲开这个幽灵,哪怕是逃到地狱里去也行。幽灵径直朝他走来,停在床头,站着看他,甚至脸上还流露出亲切和怜悯的感情,不过这种感情柯柯纳却当成是一种恶毒嘲弄的表情。 于是在这个也许比肉体还病得更厉害的心灵里,燃起了一股盲目的复仇的怒火。柯柯纳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弄到一件随便什么样的武器,然后用这件武器去打击正在残酷地折磨着他的这个拉莫尔的肉体或者幽灵。他的衣服原先放在椅子上,后来给拿走了,因为衣服上尽是血迹,人们认为还是从受伤的人眼前拿开的好,但是他的匕首却被留在这张椅子上,人们万万想不到不久以后他就会想到使用它了。柯柯纳看见匕首,一连三夜趁拉莫尔睡着,试着把手朝匕首伸去;三次力气都使尽后晕了过去。最后第四天夜里,他摸到了这件武器,用挛缩的手指头抓住它;他疼得呻吟了一声,把它藏在枕头下面。 拉莫尔的幽灵似乎每天都在继续恢复体力,而他呢,可怕的幻觉不断地纠缠着他,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体力都用在一刻不停地策划除掉对方的阴谋上。第二天,他看见了一件在这以前还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变得越来越灵活的拉莫尔的幽灵,若有所思地在屋里兜了两三个圈子以后,披上披风,佩好剑,戴上一顶宽边毡帽,最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柯柯纳松了一口气,他相信摆脱了出现在他眼前的魔影。有两三个钟头,血在他的血管里流得那么平静,那么清凉,这还是从决斗的那一刻起不曾有过的事。如果拉莫尔离开一天可以使柯柯纳恢复知觉,离开一个星期也许可以使他痊愈;不幸的是拉莫尔在两个钟头以后就回来了。 他回来,这简直就等于是朝皮埃蒙特人捅了一刀子。拉莫尔回来时不光是他一个人,但是柯柯纳却对跟他一起来的同伴连一眼也没有看。 他的这个同伴倒是值得一看的。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身材矮小粗壮,精力充滞,黑头发垂到眉毛上,黑胡子跟当时流行的式样不同,遮住了脸的整个下半部;不过这个新来的人似乎并不留心流行的式样。他穿一件齐膝的皮外衣,上面沾满棕色污迹,一条牛血色紧身长裤,一件红色紧身内衣,一双高到踝骨以上的大皮靴,一顶跟紧身长裤同样颜色的无边帽。腰里勒着一条宽腰带,上面吊着一把插在鞘子里的刀。 这个奇怪人物的出现在卢佛宫里显得很反常。他把裹在身上的棕色披风往椅子上一扔,急急忙忙走到柯柯纳的床跟前,柯柯纳的一双眼睛好象中了邪魔,直勾勾地盯着远远地站在一旁的拉莫尔。这人看了看伤势,摇了摇头。 “您拖得太迟了,我的绅士!”他说。 “我在这以前还不能出门,”拉莫尔说。 “啊!见鬼!应该派人来叫我。” “派谁呢?” “啊!这倒是真的!我忘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了。我早已经对这些夫人说过;但是她们不愿意听我的话。如果按照我的办法治,而不是交给叫昂布鲁瓦斯·帕雷的那头蠢驴治,你们早就可以或者是一块儿去追求奇遇,或者是如果您高兴的话,再你给我一剑,我给你一剑。总之,以后你们看吧。您的朋友,他听得懂话吗?” “不大听得懂。” “伸出舌头来,我的绅士。” 柯柯纳朝拉莫尔伸出舌头,而且做出那么叫人害怕的一副凶相,使得替他检查的人又一次摇了摇头。 “啊!啊,”他低声说,“肌肉挛缩。不能再耽误了。今天晚上我给您送药水来,让他分三次服,一个钟头一次:午夜十二点一次,一点一次,两点一次。” “好。” “不过谁服侍他喝药水?” “我。” “您自已?” “是的。” “您说话算数吗?” “我以绅士的名义担保。” “如果有哪个医生想要取一小点儿去分析,看看有什么成分……” “我就全倒掉,一滴不剩。” “也以绅士的名义担保?” “我向您起誓。” “我让谁送药水?” “谁都可以。” “但是我派的人……” “怎么样?” “他怎样能进来找您呢?” “早考虑到了。他可以说是化妆品师勒内先生派来的。” “住在圣米歇尔桥的那个佛罗伦萨人吗?” “正是他。他不分日夜,随时随刻都能进入卢佛宫。” 那人露出了笑容。 “说实话,”他说,“这是太后应该给他的最起码的权利。就这么说定了,来的人就说是化妆品师勒内派来的。我完全可以利用一回他的名义,他连营业执照都没有,却经常干我这一行。” “好吧,”拉莫尔说,“那我就完全指望您了?” “您放心好了。” “酬报……” “啊!等这个绅士好了以后,我们再跟他本人算这笔账。” “放心吧,我相信他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我也相信,不过,”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补充说,“跟我打交道的人总是没有感恩图报的习惯,等到一好,就忘记了我,或者说再也不愿意想起我来了,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好!好!”拉莫尔过回也露出微笑;“要是遇见这种情况,有我在,我会提醒他的。” “好,就这么办!两个钟头之内药就送到。” “再见。” “您说什么?” “再见。” 那个人露出了微笑 “我是,”他说,“我习惯说别了。别了,德·拉莫尔先生;两个钟头之内药就送到。您记着,应该在午夜开始吃……三剂……隔一个钟头一剂。” 他说完就走了,只剩下拉莫尔单独和柯柯纳在一起。 他们的谈话柯柯纳全都听见了,不过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传到他耳朵里来的只是一些空空洞洞的说话声,一些空空洞洞的没有意义的字眼儿。全部谈话他只记住两个字:午夜。 因此他继续用狂热的眼光看着拉莫尔。拉莫尔继续待在屋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来走去。 陌生的医生很守信用,在约定时间送来药水,拉莫尔把药水放在一个小银炉上热着。做好这桩准备工作以后,他躺了下来。 拉莫尔的这个动作使柯柯纳稍微安了安心。他也试着闭上眼睛,但是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仍旧跟醒着一样处在谵妄状态中。白天紧追着他的那个幻影到了夜里又来纠缠他;他隔着他那发干的眼睑,继续看见的仍旧是咄咄逼人的拉莫尔,接着,耳朵里不断响着:午夜!午夜!午夜! 突然,时钟当当地在黑夜里一连敲了十二下。柯柯纳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睛;从胸口里呼出的滚烫的热气燃烧着他干燥的嘴唇,难以忍受的口刻着他灼热的喉咙。一只小灯象往常一样彻夜点着,昏暗的灯光下有无数的幻影在柯柯纳抖动的眼睛前面跳来跳去。 他于是看见了,真可怕啊!拉莫尔从床上下来,象老鹰在被它吓呆了的小鸟面前那样,在屋里转了一两个圈子,同时还朝他举起拳头。柯柯纳把手伸向匕首,抓住匕首柄,准备朝敌人的肚子捅过去。 拉莫尔越走越近。 柯柯纳嘴里叨唠: “啊!是你,又是你,总是你!过来。啊!你威胁我,你朝我举起拳头,你笑!过来,过来!啊!你一步一步,慢慢地继续走近,过来,过来,看我把你杀了。” 果然紧跟着这低声威胁的是动作,在拉莫尔朝柯柯纳俯下身子的时候,只见柯柯纳的被子下面闪出一道刀光;可是皮埃蒙特人撑起身子时一使劲把力气用完了;伸向拉莫尔的那条胳膊半路上停住,匕首从他虚弱无力的手上掉下来,这个垂死的人重新又倒在枕头上。 “来,来!”拉莫尔低声说,一边轻轻地扶起他的头,把一只杯子送到他的嘴边,“把这个喝下去,我可怜的朋友,因为您在发高烧。” 事实上拉莫尔端给柯柯纳的是一只杯子,而柯柯纳受伤以后头晕目眩,把它当成了握紧了威胁他的拳头,因此吓坏了。 但是,他一接触到这种灵丹妙药般的甘甜的液体,嘴唇立刻感到湿润,肺部立刻感到清凉,知觉或者不如说本能也立刻恢复了:全身觉着从来没有那么舒适过。他睁开眼睛清醒地望着把他抱在怀里,正在对他微笑的拉莫尔,一滴难以觉察的泪珠从不久以前还充满怒火的眼睛里滚到灼热的脸颊上,一下子被烤干了。 “见鬼!”柯柯纳倒在枕头上,喃喃地说。”我如果好了,德·拉莫尔先生,您就是我的朋友。” “您会好的,我的伙伴,”拉莫尔说,“只要您愿意喝三杯我刚才给您喝的这种药,不要再胡思乱想。” 一个钟头以后,临时充当护士的拉莫尔认真地按照那位陌生医生的叮嘱,第二次起床,倒了第二杯药,把杯子端给柯柯纳。不过这一回皮埃蒙特人不是手握匕首等着他,而是张开双臂迎接他,高高兴兴地把药水喝下去,接着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三杯的效果也同样地神奇,病人的肺部虽然还在喘气,但是开始均匀地呼吸了。僵硬的四肢放松,灼热的皮肤表面上微微地沁出一层汗;第二天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看病人时,满意地笑着说: “现在我敢担保德·柯柯纳先生的生命没有危险,就我治愈的病例来说,这一个可算是挺不错的了。” 这是一场半悲剧性、半喜剧性的戏,不过由于柯柯纳火爆的性子,这场戏实际上也有着一种动人心弦的诗意。这场戏的结局是,两个绅士在吉星旅馆开始的,被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事变打断的友谊,从此又以一股新的势头恢复了,而且很快地超过了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友谊①,就分摊在他们身上的五处剑伤和一处手枪枪伤来说,这更是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所望尘莫及的。 ———————— ①俄瑞斯特斯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之子,为父报仇,杀死亲母,因此受复仇女神惩罚,变成疯子,后为女神雅典娜所赦免,归国继承父位。他的姨表兄弟辟拉德斯和他共患难。他们之间的友谊是非常出名的。 ———————— 不管是旧伤和新伤,轻伤还是重伤,终于都进入痊愈阶段。拉莫尔忠于他的护士职责,在柯柯纳全部复原以前,不愿意离开屋子一步。在柯柯纳身体虚弱还起不了床时,他扶他在床上坐起来,在柯柯纳开始能站起来时,他搀着他走路。总之,他天性善良温存,对这个皮埃蒙特人关怀备至,再加上皮埃蒙特人精力旺盛,身体恢复得比预料的要快得多。 不过有一桩相同的心事在苦苦地折磨着两个年轻人。各人在发高烧的谵妄状态中都坚信看见充满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女人到过自己跟前,但是自从各人恢复知觉以后,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确实都没有进过这间屋子。而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是纳瓦拉国王的妻子,另一个是德·吉兹公爵的表嫂,她们怎么好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地对这两个普通的绅士表示关心呢?当然不行。拉莫尔和柯柯纳自己对自己也肯定做出这样的回答。不过,她们不来,也可艋是她们把他们忘了,因此他们见不到她们,仍旧感到非常痛苦。 曾经在一旁亲眼看到他们决斗的那个绅士倒真的不时来上一趟,而且好象出于他本人的主意,询问两个伤者的情况。吉洛娜倒也确实代表她自己来过,跟他一样也询问过两个伤者的情况。不过拉莫尔不敢对柯柯纳谈到玛格丽特,而柯柯纳也不敢对拉莫尔谈到德·内韦尔夫人。 十八 死而复生的人们 有一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都把各自的秘密深深地藏在心里。最后有一天,在倾诉衷肠时,闷在他们心头的事终于脱口说出来了;这是他们用来证实他们友谊的最后证明,没有这个最后证明就没有友谊,也就是说用完全的信任来证实他们的友谊。 他们在狂热地爱着,一个爱上了一位公爵夫人,另一个爱上了一位王后。 对这两个可怜的求爱者来说,在他们和他们追求的对象之间障碍重重,有着一段几乎难以通过的距离。然而希望是扎根在人心中的一种感情,而且扎得那么深,不管他们的希望有多么荒唐,他们还是在希望着。 另外,他们俩在知觉恢复以后,都越来越关心自己的脸。每一个人,即使是最不关心容貌长相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也会和镜子进行默默的对话,作一些心照不宣的动作,然后在谈得十分满意以后,几乎永远离开他的这个知心朋友。我们的这两个年轻人决不是他们的镜子会给他们提些过分粗暴意见的那种人。拉莫尔身材修长,脸色苍白,风度翩翩,有一种高雅的美。柯柯纳精力充沛,身体矫健,气色红润,有一种刚劲的美。还不仅仅如此,对柯柯纳来说,疾病成了好事,他身材瘦了,脸色苍白了;最后还有那一道著名的刀疤,过去由于跟虹的色彩很相似,弄得他十分烦恼,如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刀痕也许跟大洪水后的那个现象一样①,预报将会有很长的一连串明朗的白天和宁静的黑夜。 ———————— ①《圣经》中记载挪亚时代大洪水后,有虹在云彩中出现。 ———————— 此外,两个受伤的人一直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各人在能起床的那天,都发现离床最近的扶手椅上有一件晨衣,在能穿衣服的那天,又发现了全套衣服。而且在每件紧身短袄的口袋里还有装得满满的一只钱袋,不用说,每个人都保存了起来,要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还给关怀自己的不露面的保护人。 这个不露面的保护人不可能是两个年轻人住在他家的那位王爷。因为那位王爷不仅从来没有上楼来看望过他们,而且也从来没有差人来探问一下他们的情况。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在低声说:这个不露面的保护人正是自己爱着的那个女人。 因此,两个受伤的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出门的时刻到来。拉莫尔身体好,复原得比较快,好久以前就能出门了。但是,一种默契把他跟他的朋友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他们约定他们第一次出门一定要去拜访三个地方。 首先去拜访那位不知姓名的医生,他那甘露般的药水对柯柯纳发炎的肺部起到了如此显著的疗效。 其次去拜访去世的拉于里埃尔老板的旅店,他们两人的手提箱和马还留在那儿。 最后去拜访佛罗伦萨人勒内,这个人既是化妆品师,又是巫师,不仅出售化妆品和毒药,而且还配制媚药,传达神谕。 经过两个月的恢复和幽禁,久已期待的这个日子终于来到。 我们说是幽禁,这个字眼用得很合适,因为有好几次,他们等得不耐烦,想把这个日子提前,但是门口有一个卫兵守着,回回总是拦住他们,对他们说,非得有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出院证”才能出门。 有一天,这位高明的医生承认两个病人即使没有完全恢复,至少也是处于完全恢复的过程之中,就给他们开了“出院证”。在巴黎偶尔会有这种情况,它的居民们已经死了心,准备过冬天了,没想到又突然出现了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天正是如此;下午两点钟左右,这两个朋友互相搀扶着从卢佛宫出来。 拉莫尔十分高兴地在一把扶手椅上找着了他在决斗前仔细叠好的那件著名的樱桃红披风。他自告奋勇,担任柯柯纳的向导;柯柯纳没有拒绝,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跟着走。他知道他的朋友领他去找那个陌生的医生,那个医生的药水虽然没有得到许可证,却在一夜之间医好了他,而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所有的那些药却是在慢慢地送他的命。他把他的钱袋里的钱,也就是说两百个玫瑰花诺布尔分成两份,一百个酬谢替他治好病的匿名的阿斯克勒庇俄斯①。柯柯纳并不怕死,但是能够活下去,柯柯纳也并不是不感到高兴;因此,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他准备重重地酬谢一下他的救命恩人。 ———————— ①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医药神,有起死回生之术,后被主神宙斯用雷击死。 ———————— 拉莫尔走过了阿斯特律斯街,宽阔的圣奥诺雷街,普罗韦勒街,很快地就来到了中央菜市广场,在古老的喷泉附近,也就是今天叫做“菜市”的那块地方,矗立着一座砖石结构的八角形建筑,八角形建筑上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木头顶塔,顶塔上面是一个尖形屋顶,尖顶上有一只吱嘎作响的风标。这个木头顶塔八面各有一个门洞一个木头轮子,很象那种叫作“横带饰”的纹章图形横在纹章底子上一样,横置在这八个门洞里,木头轮子从中间对剖开,专门凿出凹口,合起来可以夹住犯人的头和手;一个犯 人就在这个或那个门洞里示众,几个犯人就分放在几个门洞里示众。 这座奇形怪状的建筑在附近的那些建筑里还找不出一个相类似的来,它叫做“示众塔。” 这座塔楼底下,象长着一个蘑菇似的有一所腰弯背驼,破破烂烂,又瞎又瘸的,简直不成样子的房子,房顶上还象麻风病人的皮肤似的长着斑斑点点的青苔。 这所房子是刽子手的。 有一个犯人正在示众,他朝过路的人伸舌头。这是在蒙福孔绞架附近扒窃的那些小偷中的一个,不巧在下手时被抓住了。 柯柯纳以为他的朋友是领他来看这个奇怪的场面的;他混在一群围观的人里,这些人用叫骂和嘲笑来回答受刑者的扮鬼脸作怪相。 柯柯纳生性残忍,他觉着这个场面很有趣,不过他认为这个犯人竟敢如此无礼放肆,朝赏他脸前来看他的那些高贵的大老爷伸舌头,就应该用石头砸他,而不是用嘲笑和叫骂来对付他。 困此,当活动的轮子在底座上旋转,让犯人对着广场上的另一部分时,人群跟随着转过去,柯柯纳也打算跟随人群移动,但是拉莫尔拦住他,低声说: “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的看这个。” “那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柯柯纳问。 “你马上会看见了,”拉莫尔回答。 从柯柯纳打算用匕首捅穿拉莫尔的肚子的那个难忘之夜的第二天起,他们这一对朋友就亲昵地用第二人称单数相称了。 拉莫尔把柯柯纳径直领到那所背靠塔楼的房子的小窗口,有一个人正双肘伏在窗台上立着。 “啊!啊!是你们,二位老爷!”那人举起他的牛血色无边小帽,露出垂到眉毛上的一头浓密的黑头发,说,“欢迎,欢迎。” “这个人是谁?”柯柯纳一边问,一边绞尽脑汁回忆,因为他好象在发烧的时候见过这张脸。 “你的救命恩人,我亲爱的朋友,”拉莫尔回答,“就是他把那清凉解热的药水送到卢佛官来救你。” “啊!啊!”柯柯纳说,“这样的话,我的朋友……” 他朝那人伸出手。 但是那人非但没有照样伸出手来回答这个主动的表示,反而挺直身子;身子一挺直,和这一对朋友隔着一段原来他弯下腰所占的距离。 “先生,”他对柯柯纳说,“感谢您要赏赐给我的荣誉,不过,您如果知道我是谁,很可能就不会这样做了。” “嗳呀,”柯柯纳说,“我可以公开说,即使您是魔鬼,我也对您感恩戴德,因为不是您的话,我这时早已死了。” “我完全不是魔鬼,”戴红无边帽的人说,“不过常常有许多人宁愿看见魔鬼,也不愿意看见我。” “那您是什么人?” “先生,”那人回答,“我是巴黎司法区的刽子手卡博什师傅……” “啊!……”柯柯纳说着把手缩了回去。 “您看到了吧!”卡博什师傅说。 “不,我还要握您的手,哪怕让魔鬼把逮我了去,伸出手来……” “真的吗?” “当然真的。” “来!” “再真也没有了……好!……” 柯柯纳说着从口袋取出为匿名医生准备好的一把金币,放在刽子手的手里。 “我只是更喜欢您的手,”卡博什师傅摇了摇头,说,“因为我并不缺少钱;而相反,我非常缺少肯握我手的手。不要紧!天主保佑您,我的绅士。” “这么说,我的朋友,”柯柯纳好奇地瞅着刽子手,说,“行肉刑,行车轮刑,行磔刑,砍掉人的脑袋,砸碎人的骨头的是您了。啊!啊!我认识您非常高兴。” “先生,”卡博什师傅说,“并不是样样事都亲自动手;这正如你们当老爷的一样,你们有你们的仆人,给你们干你们不愿意干的活儿,我也有我的助手,他们干粗话儿,打发那些老百姓。仅仅在碰上绅士们,譬如象您和您的伙伴这种人的时候,啊!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以能够亲自执行死刑,从头到尾,干所有的零碎工作为荣,也就是说从拷问一直干到斩首。” 柯柯纳浑身上下不由得一阵颤栗,觉着就象有坚硬的楔子在压他的腿,有锋利的刀锋在擦他的脖子。拉莫尔不知道为什么也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柯柯纳抑制住他感到羞愧的这种感情,打算最后开一个玩笑,来向卡博什师傅告辞。 “好吧,师傅!”他对他说,“我记住您的话,万一轮到我上昂格朗·德·马里尼的绞架,或者是上德·内穆尔①的斩首台,一定要请您给我动手了。” “我答应您。” “这一回,”柯柯纳说,“这只手是作为接受您的诺言的保证。” 他把手伸给刽子手,尽管刽子手看上去很想大大方方地握它一握,但仍只是畏畏缩缩地握了一下。 这次普通的握手使得柯柯纳脸上稍微有点苍白,不过微笑仍旧留在嘴上;拉莫尔很不自在,他望着跟随顶塔转动而朝他们跟前涌来的人群,拉了拉柯柯纳的披风。 柯柯纳心里早就跟拉莫尔一样希望赶快结束这一场戏,由于他性格上生就的倾向,他在这场戏里由不得自己越陷越深,因此他点了点头,跟着拉莫尔走了。 “说真的!”拉莫尔说,这时他和他的朋友已经走到特拉瓦尔十字架那儿,“在这儿呼吸起来比在中央菜市广场要畅快多了,你承认不承认?” “我承认,”柯柯纳说,“不过,能够认识卡博什师傅也是一件令人很高兴的事,到处有朋友总是件好事。” “甚至在吉星旅店那儿,”拉莫尔笑着说。 “啊!说到可怜的拉于里埃尔老板,”柯柯纳说,“他死了,真的死了,我看见火枪冒出来的火焰,我听见子弹的响声,那声音就象打在圣母院教堂的大钟上,我扔下躺在血泊里的他,血是从他鼻子里和嘴里流出来的。如果他算一个朋友,他是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上的朋友。” 这两个年轻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进了枯树街,朝着吉星旅店的招牌走去,这面招牌继续在老地方吱嘎响着,仍旧让旅客们看到那烧着佳馔的炉灶和引起食欲的题辞。 柯柯纳和拉莫尔估计会看见屋子里的一片惨象,寡妇身穿丧服,小堂倌们臂缠黑纱;但是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发现星子里热热闹闹,拉于里埃尔太太容光焕发,堂倌们兴高采烈。 “啊!没有良心的女人!”拉莫尔说,“她也许又嫁人了。” 接着他对这个新阿蒂密丝②说: “太太,我们是和可怜的拉于里埃尔相识的两位绅士,我们有两匹马和两口箱子留在这里,想取回去。” “先生们,”旅店老板娘尽力回忆了一下以后,回答,“实在抱歉,我想不起你们来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马上叫我丈夫来……格雷古瓦,请您的老板来一下。” ———————— ①德·内穆尔(1433-1477)公爵,巴黎总督,因反对国王路易十一而被处死。 ②阿蒂密丝:公元前四世纪小亚细亚的加里亚王后,曾为其夫国王摩索拉斯建造坟墓,该坟墓成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 格雷古瓦从厨房的外间走进了厨房的里间。外间是吃喝的地方,里间才是烧菜的灶间,那些菜在拉于里埃尔老板生前都是由他那双高明的手亲自配制的。 “这家旅店应该是凄凄惨惨的,”柯柯纳低声说,“没想到这么高高兴兴,我看了心里要不难过,那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可怜的拉于里埃尔,唉!” “他曾经想杀我,”拉莫尔说,“不过我很乐意饶恕他。” 拉莫尔刚说出这句话,就有一个手里拿着平底锅的人出现了,他正用木勺子搅动在锅里炸着的洋葱。 拉莫尔和柯柯纳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喊。 这人听见叫喊,抬头一看,发出一声相同的叫喊来回答,平底锅也掉落在地上,手里只剩下了木勺子。 “In nomine Patris,”这人一边说着一边晃着木勺子,仿佛晃的是一把圣水刷,“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① ———————— ①拉丁文:“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 “拉于里埃尔老板!”两个年轻人喊道。 “德·柯柯纳和德·拉莫尔二位先生!”拉于里埃尔喊道。 “您没有死吗?”柯柯纳说。 “你们也还括着吗?”老板说。 “可是,我看见您倒下去,”柯柯纳说,“我听见子弹打中您什么地方,不过到底打中哪儿我不知道。我离开您时,您已经躺在血泊之中,血从您鼻子里、嘴里、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所有这些都是真的,跟福音书一样真,德·柯柯纳先生。不过,您听见的声音是子弹打中我的头盔的声音,幸好子弹撞瘪了;不过,这一下仍然很厉害,瞧瞧证据,”拉于里埃尔一边补充说,一边脱掉无边小帽,露出象膝头一样光秃秃的头顶,“你们看见了吧,头发一根也没有剩下。” 两个年轻人看了这个滑稽相,哈哈大笑。 “啊!啊!你们笑了!”拉于里埃尔说,他有点放心了,“你们这趟来,不会怀着什么恶意吧}” “您呢,拉于里埃尔老板,这下您的好斗的脾气也治好了吧?” “对,对,真对,先生们!现在……” “怎么样?现在……” “现在,我已经发过誓,除了我厨房里的火以外,什么别的火也不要再看见。” “好,”柯柯纳说,“这就叫小心谨慎。现在,”皮埃蒙特人接着说,“我们有两匹马留在您的马厩里,有两口箱子留在您房间里。” “见鬼!”老板抓了抓耳朵,说。 “怎么啦?” “您是说,两匹马?” “对,在马厩里。” “两口箱子?” “对,在房间里。” “是这么的。瞧……你们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是的。” “你们得承认,既然你们弄错了,我当然也可能弄错。” “你以为我们也死了?因此,您就可以自由处置了。” “啊!对啦!……这是因为你们死前没有立下遗嘱……”拉于里埃尔老板继续说。 “后来呢?” “我当时以为,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您当时以为怎样,快说?” “我当时以为我可以继承你们的遗产。” “啊!啊!”两个年轻人说。 “看见你们活着,先生们,我还是感到再高兴也没有了。” “因此您把我们的马卖掉了?”柯柯纳说。 “唉!”拉于里埃尔说。 “啊!还卖掉我们的手提箱吗?”拉莫尔接着说。 “啊!手提箱!没有……”拉于里埃尔叫道,“只不过卖了里面的东西。” “喂,拉莫尔,”柯柯纳说,“我觉得这是一个不要脸的坏蛋……咱们把他宰了吧?” 这句威胁话似乎对拉于里埃尔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大着胆子说: “不过,先生们,我想总可以顺利解决的。” “听着,”拉莫尔说,“我对你的怨气最大。” “当然,伯爵先生,因为我记得在那个发疯的时刻里,我曾经无礼地威胁过您。” “是的,一颗子弹从我头上过去,只差两寸。” “您这么想吗?” “我可以肯定。” “如果您肯定,德·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说,同时神情天真地把平底锅抬起来,“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决不会否认您的话。” “好吧,”拉莫尔说,“我这方面,决不要您还任何东西。” “什么,我的绅士!” “但是……” “哟!哟!”拉于里埃尔说。 “是我每一次到你这个区里来的时候,得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准备一顿饭。” “当然可以!”拉于里埃尔高兴地说,“听您吩咐,我的绅士,听您吩咐。” “这么说,说定了?” “十分乐意……”您呢,德·柯柯纳先生,“老板继续说,“同意这笔交易吗?” “同意;不过,跟我的朋友一样,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得把我欠德·拉莫尔先生的五十个埃居还给他,我曾经把这五十个埃居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先生!什么时候?” “在您卖我的马和我的箱子的一刻钟以前。” 拉于里埃尔表示他领会了。 “啊!我懂了!”他说。 他走到一口橱柜跟前,从里面一个一个取出五十个埃居,带回来给拉莫尔。 “好,先生,”这个绅士说,“好,给我们作一盆蛋卷。五十个埃居给格雷古瓦先生。” “啊!”拉于里埃尔叫道,“真的,我的绅士们,你们心地慷慨得象王子,你们可以信任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柯柯纳说,“把我们要的蛋卷做起来吧,可别少搁黄油和猪肉。”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了看钟,说: “真的,您说对了,拉莫尔,我们还得等三个钟头,在这儿消磨这三个钟头跟在别处也是一样,再加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儿离圣米歇尔桥只有一半路了。” 两个年轻人到屋里头的小房间去吃饭,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个著名的晚上,他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柯柯纳还向拉莫尔提议拿他们可能到手的第一个情妇做赌注。 我们应该承认两个年轻人在这天晚上谁也没有向谁再提出相同的建议,他们的品德值得大大称赞。 十九 王太后的化妆品师勒内师傅的家 在发生我们向读者叙述的这段故事的时代里,从巴黎城的这一部分到那一部分去,只有五座桥可以通过,有的是石桥,有的是木桥;而且这五座桥都是通到旧城①的,他们是默尼埃桥、货币兑换桥、圣母桥、小桥和圣米歇尔桥。 在其他需要过河的地方设有渡船,勉强代替桥梁。 这五座桥上盖满房子,今天佛罗伦萨的维奇奥桥还是这样。 这五座桥各有各的一段历史,目前我们专门谈一谈圣米歇尔桥。 圣米歇尔桥是一三七三年用石头造的;虽然看上去很坚固,但是一四〇八年一月三十一日在塞纳河的一次泛滥中有一部分给冲垮了;一四一六年,用木头重建;但是在一五四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间,又给大水冲垮;一五五〇年前后,也就是我们谈到的这个时期的二十二年前,又用木头重建;尽管已经需要修理,大家却认为它还相当坚固。 沿桥的房子有一排面对着一座小岛,过去曾经在这座岛上烧过圣殿骑士团②的骑士,今天在上面修建了新桥的土堤。在这排房子中间,可以看到一幢木板房子,大屋顶就象一只巨大眼睛的眼睑似的,低低地压在屋子上面。在底层的一扇窗子和一扇关得很严的门的上边,二楼上唯一的一扇窗子开着,透出一道淡红色的灯光,灯光把行人的目光吸引到低矮、宽阔、漆成蓝色、有富丽堂皇的描金线脚的门面上。底层和二楼中间,有一道中楣似的装饰,上面画着一群姿势一个比一个怪诞的魔鬼;中楣与二楼窗子之间,还有很宽的一长条招牌,跟门面一样,漆成蓝色,上而写着: “王太后陛下的化妆品师,佛罗伦萨人勒内” 这家铺子的门,正象我们说过的那样,闩得很紧,不过,对防止夜盗来说,比门闩更有用的是房客的名声。他的名声是如此可怕,以致来往行人在过桥的时候,几乎总是要远远避开,紧贴着另外一排房子走过去,好象是他们害怕化妆品的气味会透过墙壁传到他们身上似的。 ———————— ①塞纳河横贯巴黎市区,在塞纳河中有一岛叫斯德岛,是巴黎的旧城。 ②圣殿骑士力:1118年创立的天主教武装修会。十字军东征中发财致富,成了教皇和许多王侯的银行家。法国国王美男子菲利普(1268-1314)想夺取他们的财产,摧毁他们的权利,曾逮捕该团首领,并烧死圣殿骑士团成员。 ———————— 更有甚者,左右两边的邻居毫无疑问怕被这个邻居关系连累,自从勒内师傅搬到圣米歇尔桥上以后,这些邻居一个接着一个都扔下房子搬走了,因此跟勒内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一直没有人住,门窗紧闭。不过,这两幢空房子尽管冷冷清清,被人抛弃了,但是有些夜行的人看见过从关着的外板窗缝里透出一些灯光,而且还咬定说他们听见一些象呻吟一样的声音,这说明这两幢房子经常有人进出;只不过这些人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还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跟这两幢没有人住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的房客们,时不时思忖,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谨慎从事,学他们邻人们的样,赶快搬走。 毫无疑问,勒内师傅全靠了他公开获得的这种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怖的特权,才可以在过了规定时间以后还点着灯。他既是王太后陛下的同乡,又是她的化妆品师,和王太后有这样双重的亲近关系,所以巡逻的和查夜的都不敢找他的麻烦。 我们估计读者坚信十八世纪哲学,不会再相信巫术和巫师,因此我们打算请读者跟我们一块儿走进这幢房子,在那个充满迷信的时代里,它在它周围散布了一片如此强烈的恐怖气氛。 底层铺子从晚上八点钟起变得阴暗,没有人了,门关上以后,有时候要到第二天白天很晚很晚才打开。铺子里每天出售的是这位高明的化学家配制的香水、香脂和各种化妆品。有两个学徒帮着他做零售买卖,不过他们不住在这幢房子里,他们睡在卡朗德尔街。晚上他们在铺子关门前一会儿出去。早上他们在门外蹓跶,等着开门。 这间底层的铺子,因此正象我们说的,阴暗,没有人。 这个铺子开间很宽,进深很大,有两扇门,每扇门都对着一座楼梯。一座楼梯钻到墙身里面,这是侧梯;另一座在外面,从今天叫做奥古斯坦沿河街的那条街和今天叫做奥尔费佛沿河街的那片河岸就能看见。 两座楼梯都通到二楼的屋子。 这间屋子跟底层的屋子同样大小,仅仅是和桥平行地挂着一张大帘子,把屋子隔成两个小间。外间深处开着一扇门,通外面的楼梯;里间侧面开着通秘密楼梯的门;不过,这扇门看不见,用一口很高的雕花衣橱挡住,衣橱用扣钉钩住门,推动衣橱,门就开了。只有卡特琳一个人和勒内知道这扇门的秘密,她就是从这扇门上下楼。衣橱里开了几个洞,卡特琳把耳朵或者眼睛贴着橱,就能听见和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里间两个侧面还有两扇完全没有掩饰的门。一扇通到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光线是从房顶射下来的,里面的全部摆设只是一口大炉子,一些曲颈甑、蒸馏器和坩埚,这儿是炼金术师的实验室。另一扇通到一间小室,它比这套房间的其余部分都古怪,因为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而且既没有挂毯,也没有家具,仅仅只有一个石头祭坛似的东西。 地面是一块从中心向四面倾斜的石板,四面墙脚有一连小沟,通到一个漏斗,从漏斗往下可以看见黑沉沉的塞纳河水在流动。钉在墙上的钉子上挂着几件形状古怪的工具,有的尖锐,有的锋利,尖的象针尖那么尖,锋利的象刮脸刀那么锋利;有的亮得象镜子,有的相反,是暗灰色或者深蓝色。 在一个角落里有两只黑母鸡,它们的脚拴在一起,正在乱扑腾。这里是占卜的圣地。 让我们回到中间的屋子,也就是分成里外两间的那间屋子。 上门求教的普通人就让进到这里;这里有几只埃及白白鹮,用涂金的裹尸布包着的木乃伊,一只朝天花板张着嘴的鳄鱼,几个没有眼睛、牙齿摇晃的死人头骨,最后还有几本给老鼠恭恭敬敬啃过、满是灰尘的旧书。上这儿来的人眼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混乱景象,看了会产生各种情绪而无法合理地去思考。帘子后面是一些细颈小玻璃瓶、特殊的小匣子、外形可怕的双耳尖底瓮;两盏完全一样的小银灯照着这一切,这两盏灯看上去就象是从佛罗伦萨的诺维拉圣玛利亚主教大堂或者是天主之仆教堂偷来的。灯里点的是一种气味芳香的油,每盏灯用三根发黑的细链子高高地吊在阴暗的拱顶上,投下昏黄的光芒。 勒内独自一个人,抄着手,在中间屋子的里问里一边摇晃着头,一边大步地走来走去。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痛苦的思索以后,他停在一只沙漏前面。 “啊!啊!”他说,“我忘记了把它翻转,也许沙子已经完全漏下去了。” 他于是望着从一大片乌云里非常困难地挣扎出来的月亮,这片乌云看上去就象是压在圣母院的钟楼的尖顶上。 “九点钟,”他说。”如果她来的话,她会象往常一样,在一个钟头或者一个半钟头之后来;总之还有时间。” 正在这时,从桥上传来响声,勒内把耳朵贴在一根长管子的口子上,管子的另一头伸向街上,外形是一条吞婴蛇的头。 “不,”他说,“这不是她,也不是她们。这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他们在我的门前停下;他们是上这儿来的。” 在这同时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勒内急忙下搂,不过他只是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开门。 又是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谁敲门?”勒内师傅问。 “非得说出我们的名字吗?”一个声音问。 “谁都得说,”勒内回答。 “既然如此,我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说。 “我是,我叫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另一个声音第一次开口。 “等等,等等,先生们,我听候二位的吩咐。” 勒内拨开插销,抬起门闩,给两个年轻人打开门,然后仅仅用钥匙把门锁上,就领他们登上外楼梯,走进了里间。 拉莫尔走进来,手在披风里面划了个十字;他脸色苍白,手哆嗦着,他没法克服这个弱点。 柯柯纳一件一件地瞧着每一样东西,他在仔细观察中,发现了那间小室的门,想把它打开。 “请原谅,我的绅士,”勒内口气严肃地说,同时把一只手按在柯柯纳的手上,“客人们赏脸走进这儿,只可以享用这一部分房间。”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柯柯纳回答,“而且,我觉着我需要坐下来了。” 他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片刻之间寂静无声;勒内师傅等着两个年轻人中的这个或者那个说明来意。这时候,可以听见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的柯柯纳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勒内师傅,”他最后说,“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因为负伤落下残疾,也就是说会不会一直这么气短,它使我骑不成马,打不成杖,吃不成猪肉蛋卷。” 勒内把耳朵挨近柯柯纳的胸脯,仔细听了听肺部的话动。 “不会,伯爵先生,”他说,“您会好的……” “真的吗?” “我可以向您保证。” “您真叫我高兴。” 又是一阵沉默。 “您是不是还想知道别的事,伯爵先生?” “对,”柯柯纳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 “您是爱上了,”勒内说。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您提出这个问题。” “见鬼!我相信您说对了,不过,爱上了谁?” “爱上了现在也随口说了您刚才说的‘见鬼’这句咒骂话的女人。” “老实说,”柯柯纳愣住了,说,“勒内师傅,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该您啦,拉莫尔。” 拉莫尔脸涨得通红,十分为难。 “啊!真见鬼!”柯柯纳说,“快说啊!” “请说吧,”佛罗伦萨人说。 “我,勒内先生,”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声音渐渐变得坚定了。“我不想问您我是不是爱上了,因为我知道我是爱上了,而且我也并不隐瞒;不过,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被爱上,因为所有那些起初使我抱希望的理由现在确实都转过来对我不利了。” “您也许没有做应该做的事。” “除了用尊敬和忠诚来向自己心头上的夫人证明她真的而且深深地被爱上了以外,还应该怎么办呢?” “您知道,”勒内说,“这些表示有时候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只好绝望了吗?” “不,应该求助科学。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些反感是可以克服的,有些好感是可以强迫产生的。铁不是磁石;但是把它磁化以后,它也可以吸铁。”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拉莫尔低声说,“不过我讨厌所有那些咒语。” “啊!如果您讨厌,”勒内说,“那就不应该来。” “得了,得了,”柯柯纳说,“您是要耍孩子脾气吗?勒内先生,您能让我见见魔鬼吗?” “不行,伯爵先生。” “真遗憾,我有两句话要对他说,这也许能够给拉莫尔打打气。” “那好吧!”拉莫尔说,“摊开说吧,有人对我说有种捏得跟心爱的对象一模一样的蜡像。这是一个法子吗?” “一个肯定有效的法子。” “用这个办法对心爱的那个人的生命和健康不会有任何影响吗?” “不会有。” “那我们试试吧。” “您要我先来吗?”柯柯纳问。 “不,”拉莫尔说,“既然我已经开始了,就让我干到底吧。” “您真的热烈地、迫切地希望知道该怎么办吗,德·拉莫尔先生?”佛罗伦萨人问。 “啊!”拉莫尔大声喊道,“我非常希望,勒内师傅。” 在这同时有人轻轻地敲临街的门,声音轻得只有勒内师傅一个人听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在等着的缘故。 他一边向拉莫尔提出几个不重要的问题,一边态度很自然地把耳朵贴近管子,他听到几声谈话声以后,好象打定了主意。 “现在把您的希望概括地谈一下吧,”他说,“请呼唤您心爱的那个女人。” 拉莫尔仿佛对神说话似的跪了下来,勒内走进外间,悄悄地顺着外楼梯下去。过了一会儿,铺子的地板上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拉莫尔重新站起来,看见勒内师傅在他面前;这个佛罗伦萨人手里拿着一个做得很不好的小蜡像,蜡像戴着王冠,穿着披风。 “您还愿意被您那王族的情妇爱上吗?”化妆品师问道。 “是的,哪怕是丧失我的生命,哪怕是丧失了我的灵魂,”拉莫尔回答。 “很好,”佛罗伦萨人说,他用指尖从承壶里能了几滴水,洒在小蜡像的头上,同时嘴里念着几个拉了字。 拉莫尔哆嗦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在做一桩渎圣的事。 “您干什么?”他问。 “我给这个小蜡像起教名为玛格丽特。”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产生好感。” 拉莫尔张开嘴想阻止他再继续千下去,但是柯柯纳的嘲笑的眼光拦住了他。 勒内看到了他的反应,等了一下。 “这需要满怀诚意,”他说。 “干下去吧,”拉莫尔回答。 勒内在一个红小纸旗上画了几个神秘的符号,穿进一根钢针,然后,用这根钢针扎进蜡像的心窝。 真奇怪!伤口出现了一小滴血,接着他点燃了纸旗。 钢针热了以后,把针周围的蜡融化了,并且烤干了那一小滴血。 “这样一来,”勒内说,“由于好感的力量,您的爱情将会刺中并且燃烧您心爱的女人的心。” 柯柯纳不信鬼神,他在偷偷地笑,悄声说玩笑话。但是拉莫尔既多情而又迷信,他觉得从头发根上冒出一粒粒冷汗珠子。 “现在,”勒内说,“把您嘴唇贴着蜡像的嘴唇,说: “‘玛格丽特,我爱你;来吧,玛格丽特。’” 拉莫尔照着做了。 这时候,从另一间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轻轻走过来的脚步声。柯柯纳既好奇而又多疑,他拔出匕首,担心如果他去撩开帘子,勒内会跟他打算开门时那样阻止他,于是,就用匕首在厚厚的帘子上划了一条口子,他眼睛贴近口子一看,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接着有两个女人的叫声回答。 “怎么回事?”拉莫尔问道,他正准备丢掉蜡像,勒内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玛格丽特夫人在这儿,”柯柯纳回答。 “好吧!不信鬼神的人们!”勒内带着严肃的笑容说,“你们还怀疑感应的力量吗?” 拉莫尔一看见王后,吓得目瞪口呆,柯柯纳认出德·内韦尔夫人以后也感到一阵惊奇。一个心里想是勒内师傅的巫术把玛格丽特的魂灵召来了,另一个看到两个迷人的魂灵进来的那扇门还半开着,很快地就在平凡的、世俗的世界里找到了关于这桩奇迹的解释。 拉莫尔用手划了个十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力量大得足以把岩石劈开。柯柯纳有时间向自己提出一些哲理性的问题,并且用我们称之为不信鬼神的那把圣水刷子赶开了魔鬼。他从帘子上划开的那个口子里看见德·内韦尔夫人的惊讶表情和玛格丽特带点挖苦的笑容,认为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懂得一个人为了自己不敢说出口的事,却可以为朋友说出口,因此他没有朝德·内韦尔夫人走去,而是径直朝玛格丽特走去。他象在市集上做招徕观众的滑稽表演的大阿尔塔克赛斯那样,一只脚跪在地上,大声说起来,因为伤口刚好,还带着嘘嘘声,使得他的声调变得更加有力,他说的是: “夫人,就在刚才,在我的朋友德·拉莫尔伯爵的请求之下,勒内师傅把您的魂灵召来了;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您的魂灵是在一个我爱上了的、而且我向我的朋友谈起过的肉体陪同下出现。纳瓦拉王后陛下的魂灵,请您吩咐您的同伴的肉体到帘子的那边去,好吗?” 玛格丽特开始笑了,她示意昂利埃特到帘子那一边去。 “拉莫尔,我的朋友!”柯柯纳说,“希望你象德摩斯梯尼①、西塞罗②、掌玺大臣德·洛斯皮塔尔先生那样能言善辩;希望你想到,如果你不能说得德·内韦尔夫人的肉体相信我是她最忠诚、最驯服、最可靠的仆人,这将关系到我的生命。” “不过……”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 “照我对你说的做;您呢,勒内师傅,留心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勒内听从了柯柯纳的吩咐。 “见鬼!先生,”玛格丽特说,“您是一个挺风趣的人。我听您说;好吧,您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对您说,夫人,我的朋友的魂灵——因为这是一个魂灵,证据就是它连最简单的话都不会说,因此,我要对您说,这个魂灵要求我利用肉体具有的能够说得明白易懂的能力对您说:美丽的魂灵啊,象这样脱离躯壳的绅士在您眼睛的严厉注视下完全失掉了他的肉体和气息。如果您是您本人,我宁可请勒内师傅把我投进硫磺坑里,也不愿意向亨利二世国王的女儿、查理九世国王的妹妹、纳瓦拉国王的妻子说这样的话。但是魂灵完全摆脱了尘世的自尊心,它们在有人爱上它们时并不感到气恼。因此,您请求您的肉体,夫人,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的魂灵吧;这个魂灵陷在从来不曾有过的苦痛之中;这个魂灵先是受到友谊的迫害,友谊曾经三次把刀剌进他的肚子有好几寸深;这个魂灵被您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所燃烧,那火焰比地狱里所有的火焰还要厉害一千倍。因此请您怜悯这个可怜的魂灵吧,请您稍微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吧。如果您不再有说话的能力,那就请您点点头,微笑一下吧。我朋友的魂灵十分聪明,他什么都会懂的。作个表示吧,见鬼!要不然,我就一剑把勒内刺个对穿,好让他运用他对魂灵所具有的威力,来强迫他已经如此及时地召来的您的魂灵,去做一些对一个象您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正直的魂灵不相称的事。” 柯柯纳就象下到阴曹地府的伊尼斯③那样,在王后面前摆出傲然的姿态。玛格丽特听到他那番话的结尾部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一个王族的魂灵来说沉默是适宜的,她一边保持沉默,一边把手伸给柯柯纳。 ———————— ①德摩斯梯尼(前384-前322):古雅典雄辩家,民主派政治家。今存演说六十一篇,系古代雄辩术的典范。 ②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著述广博,今存演说和哲学、政治论文。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 ③伊尼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的主人公。他是特洛伊的王子,在特洛伊被希腊人攻陷后,携家出走,到达意大利,成为朱尼安族的始祖,并建立罗马城。该史诗第六卷叙述伊尼斯进入地狱的情况。 ———————— 柯柯纳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大声叫喊拉莫尔: “我的朋友的魂灵,赶快过来。” 拉莫尔目瞪口呆,心突突地跳,他走了过来。 “很好,”柯柯纳抓住他的后脑勺,说,“现在把您那原是股蒸气的、棕色的漂亮的脸靠近这儿的也是股蒸气的雪白的手。” 柯柯纳一边说一边动手,把那只纤细曲小手拉到拉莫尔的嘴边,恭恭敬敬地让手和嘴唇在一起贴了一会儿,这只手丝毫没有想从轻轻的接触中抽开的表示。 玛格丽特不停地微笑,但是德·由韦尔夫人却没有一点笑容,这两个绅士意外的出现,吓得她浑身哆嗦,这时还没有平静下来,却又有一股妒火在心头升起,使她越来越不是滋味,因为她觉得柯柯纳不应该象这样为了别人的事而忘记了自己的事。 拉莫尔看见她双眉紧锁,双眼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尽管他沉浸在快乐之中,如醉似痴,但是他还是明白了他的朋友所面临的危险,猜到他应该怎样做才能使他的朋友摆脱危险。 他于是立起来,把玛格丽特的手留在柯柯纳的手里,过去抓住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手,跪倒在地上。 “啊!女人之中最美丽、最可敬的女人啊!”他说,“我是在说活着的女人,不是说魂灵,”他朝玛格丽特瞧了一眼,微微一笑。“有一个肉体为世俗的友情所吸引住,因而不能前来,请允许一个摆脱了粗俗的躯壳的魂灵来补救吧。您看见的柯柯纳先生,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构造结实而又大胆的人,这是一个也许看上去很美的肉体,但是正如任何肉体一样会消灭的:Omnis caro fenum。①虽然这位绅士从早到晚象念经似的在我面前谈着有关您的最恳切的话,虽然您看见过他大砍大杀,在整个法国还从来没有人象他这么狠过,可是他这个在一个魂灵身边是那么善于辞令的勇士却不敢和一个女人谈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找王后的魂灵交谈,委托我来跟您的美丽的肉体谈话,来对您说,他把他的心和魂灵献在您的脚下;他求您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睛发发慈悲看看他;他求您那些灼热的粉红色的手指做一个招 呼他的表示;他求您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向他说一说使他永记不忘的话;另外他还要求我一件事,这就是在他不能打动您的情况下,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我的剑可是一把真正的剑,剑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有影子,我是说,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的身体,因为如果您不允许他只为您一个人活下去,他就无法再活下去。” ———————— ①拉了文:意思就是“任何肉体都会消灭。” ———————— 柯柯纳的致辞有声有色,装腔作势;拉莫尔的恳求感情充沛,娓娓动听而又温存谦恭。 昂利埃特在拉莫尔说话的时候,一直仔细听着。她的眼睛终于从拉莫尔身上移开,落在柯柯纳身上,要看看这个绅士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跟他朋友的爱情表白完全配合。看上去她似乎满意,因为她脸红了,喘气了,认输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了嵌在红珊瑚中的两排珍珠,对柯柯纳说: “是真的吗?” “见鬼!”柯柯纳说,他被这目光看得神魂颠倒,被同样性质的火燃烧着。“是真的!……啊!是的,夫人,是真的。我以您的生命起誓是真的,我以我的死亡起誓是真的!” “那么,来吧!”昂利埃特说着朝他伸出了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透露出了充分的信任。 柯柯纳把他的天鹅绒的无边小帽朝空中一扔,一步跳到年轻女人跟前,这时拉莫尔也看到玛格丽特在向他招手,于是跟他的朋友来了一个爱情的交叉移位。 正在这时候,勒内在屋子深处的门口出现。 “别出声!”他喊道,他的语气象一盆水似的浇熄了所有人的热情……“别出声!” 在厚厚的墙里面传出开铁锁的轻微咯咯声和门上的铰链的转动声。 “不过。玛格丽特高傲地说,“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谁也无权进来。” “甚至连太后也无权?”勒内附在她耳边说。 玛格丽特立刻拖着拉莫尔从外楼梯冲下去;昂利埃特和柯柯纳半搂半抱地也跟着他们逃走了。就象在花朵盛开的枝头互相啄着的可爱的小鸟,一听见有点儿响声就立刻飞走那样,四个人飞得无影无踪。 二十 黑母鸡 这两对人走得正是时候。就在柯柯纳和德·内韦尔夫人从屋子深处的那扇门出去的那一瞬间,卡特琳把钥匙插进第二道门的锁里,她进来的时候还能听见楼梯上有那几个逃走的人的脚步声。 她朝周围查看了一下,最后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哈着腰站立在她面前的勒内身上。 “谁在那儿?”她问。 “几个情人,我向他们保证他们是在相爱之中,他们听了很高兴。” “不谈这些,”卡特琳耸了耸肩膀,说,“这里没有别人吗?” “只有陛下和我。” “我吩咐您的事,您做了吗?” “关于黑母鸡的事?” “是的。” “准备好了,夫人。’” “啊!您要是犹太人就好了!”卡特琳低声说。 “我,犹太人,夫人,为什么?” “因为您就可以念希伯来人0写的有关占卜牺牲的那些奇书了。我叫人给我翻译了其中一本,我发现希伯来人不象罗马人那样在心脏和肝脏里寻找预兆,他们是从脑子的情况,从命运的全能之手在脑子上写下的字母形象中寻找预兆。” “是的,夫人,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犹太教老教士,我从他那儿听说过。” “根据这样写下的字母,”卡特琳说,“就完全可以预言未来;只是那些迦勒底②学者建议……” ———————— ①希伯来人:犹太人的别称。犹太人的语文也被称为希伯来文。 ②迦勒底:新巴比伦王国(前626-前538),也叫迦勒底王国,当时数学和天文学有很大发展。 ———————— “建议……什么?”勒内看见王太后犹犹豫豫,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问道。 “建议用人脑子,因为做实验,人脑子最发达,最能和问卜者的意愿起感应。” “唉!陛下,”勒内说,“您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是有困难的,”卡特琳说,“因为我们如果是在圣巴托罗缪节那天就知道的话……嗯,勒内!多大的丰收啊!以后一有处死的犯人……我要想到。眼下,我们只好在可能范围之内……牺牲的屋子准备好了吗?” “好了,夫人。” “进去吧。” 勒内点燃一根用奇怪的成份合成的蜡烛,它的气味一会儿清淡,沁人心脾,一会儿恶臭,象烟一样呛人,说明它用了许多种原料;接着,他给卡特琳照着路,先走进小室。 卡特琳在杀牺牲用的工具中亲自挑了一把呈蓝色的钢刀。两只母鸡在角落里转动着惶惑不安的金色眼睛,勒内过去抓了一只。 “我们怎样进行?” “我们察看一只的肝脏,另一只的脑子,如果两个实验得出同样的结果,就应该相信,特别是如果这个结果跟以往得到的结果符合的话,更得相信。” “我们先从哪儿开始?” “先从肝脏的实验开始。” “好,”勒内说。 他把母鸡拴在两头各有一个铁环的小祭坛上,鸡仰卧着,只能挣扎而不能挪动位置。 卡特琳一刀下去,把鸡的胸膛剖开,鸡叫了三声,挣扎了好长一阵子以后才断气。 “仍旧是三声,”卡特琳低声说,“三次死亡的预兆。” 然后,她把鸡的胸膛扒开。 “肝脏悬在左边,”她接着说,“仍旧是左边,三次死亡接着是一次衰亡。勒内,您知道这是可怕的吗?” “夫人,应该看看第二只牺牲的预兆是不是跟第一只一致。” 勒内解开那只死母鸡,扔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去抓第二只母鸡,它从它同伴的命运已经判断出自己的命运不妙,在小室里到处乱跑,想逃脱这个命运,最后看见自己给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就从勒内头顶上飞过去,把卡特琳手里端着的具有魔力的蜡烛扑熄了。 “您看见了吧,勒内,”王太后说,“我们家族要象这样灭亡了。死亡将从上面吹过,我的家族将从地面上消灭。可是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呢!”她伤心地低声说。 勒内从她手里把熄灭的蜡烛取过来,到旁边房间去重新点着。 他回来时,看见母鸡把头钻在漏斗里。 “这一次,”卡特琳说,“我可以不让它叫喊,我要一刀切断它的头。” 这只鸡拴好以后,卡特琳正象她说的那样,真的一刀就切断了它的头。不过,在最后挣扎中,鸡嘴张开了三次,然后合住就再也不张开了。 “你瞧!”卡特琳惊骇地说,“没有三声叫喊,由三声叹气代替。三声,又是三声!他们三个都要死了。所有这些灵魂在离开以前都数到三,叫到三遍。我们现在看看头上的征兆吧。” 于是卡特琳割下苍白的鸡冠,很当心地打开颅骨,把颅骨剥掉,露出了大脑叶,她试着从脑髓上的鲜血淋淋的皱纹中寻找一个字母的形状。 “还是如此,”她拍了一下手说,“还是如此!这一次的预兆比以往清楚,快过来看。” 勒内走到跟前。 “这是个什么字母?”卡特琳指着一个征兆问他。 “一个H①,”勒内回答。 “重复多少次?” 勒内数了数。 “四次,”他说。 “好吧!好吧!这是怎么回事?我明白,这也就是亨利四世。啊!”她扔掉刀子,低声埋怨,“我受到的上天惩罚应在我的后代身上。’” 这个女人被阴惨惨的烛光照着,脸色自得象死人,两只鲜血淋淋的手攥得紧紧的,那张脸看上去真可怕。 “他会登上王位,”她绝望地叹了口气,说,“他会登上王位。” “他会登上王位,”勒内陷在沉思之中,跟着说了一遍。 不过,卡特琳脸上的阴沉表情很快地就化为乌有,看上去她是灵机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勒内,”她说,她把手伸向佛罗伦萨人,不过,低垂在胸前的头并没有转过来,“勒内,不是有一段关于佩鲁贾②的一个医生的可怕故事吗?故事中说他用了一种香脂,同时毒死了他的女儿和他女儿的情人。” “是的,夫人。” “这个情人是谁?”一直在沉思着的卡特琳问道。 “是拉迪斯拉斯国王③,夫人。” ———————— ①纳瓦拉国王的名字叫“亨利”,法文是:Henri,由H打头,后来纳瓦拉国王位为法兰西国王,即亨利四世。 ②佩鲁贾:意大利中部城市。 ③历史上有一位叫拉迪斯拉斯的意大利那不勒斯国王,1404年为匈牙利国王,于1413年在佩鲁贾生病,回到那不勒斯去世,死时年三十九岁。 ———————— “啊!对了,一点不错!”她低声说,“对这段故事您掌握详细的情况吗?” “我有一本古书专门谈这件事,”勒内回答。 “好吧,我们到另外一间屋里去,您把这本书借给我。” 两个人于是离开了小室,勒内随手把门关上。 “陛下还有另外关于新的牺牲的指示吗?”佛罗伦萨人问道。 “没有了,勒内,没有了!目前我已经充分信服了。等以后我们能够弄到哪一个判死刑犯人的头再说,到了行刑的日子,您去跟刽子手接洽。 勒内鞠了个躬表示同意,然后他手里端着蜡烛走到放书的架子跟前,爬到一把椅子上,取下一本书,递给王太后。 卡特琳打开书。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为使鹰、隼、大隼英勇、矫健和呼之即能起飞的喂养法》。” “啊!请原谅,夫人,我弄错了!这是一本关于打猎的论著,是卢卡①的一个学者,专为大名鼎鼎的卡斯特吕修·卡斯特拉卡尼②写的。这本书正好放在那一本旁边,同样的精装封面。我拿错了。其实这也是一本很珍贵的书,世界上只存有三本:一本属于威尼斯图书馆,一本被您的祖上罗棱佐③买了去,后来被皮埃尔·德·美第奇④在查理八世国王路过佛罗伦萨时献给了他。第三本就在这里。” “我尊敬这本书,”卡特琳说,“因为它是希有的;不过我不需要它,我还给您。” ———————— ①卢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②卡斯特吕修·卡斯特拉卡尼(1281-1328):意大利雇佣兵队长,卢卡城的皇帝派的首领。 ③罗梭佐(1449-1492):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家族美第奇家族的代表人物。在佛罗伦萨进行僭主政治,提倡文学。 ④皮埃尔·德·美第奇(1471-1508):罗棱佐的儿子,1494年他看到托斯卡纳受到入侵意大利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威胁,曾与查理八世订立过丧权辱国的条约。 ———————— 她朝勒内伸出右手来接另一本书,同时用左手把她原来的那本书还给他。 这一次勒内没有弄错,这正是她要的那本书。勒内下来,把书翻了一下,然后翻开递给卡特琳。 卡特琳过去坐在桌子前面,勒内把那支具有魔力的蜡烛放 在她旁边,她就着蓝色的烛焰,声音不大地念了几行。 “好,”她合上书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她站起来,把书留在桌上,不过却把那已经在心里发芽,将要成熟的想法带走了。 勒内手里端着蜡烛,恭恭敬敬地等候看上去准备回去的太后给他新的指示,或者向他提出新的问题。 卡特琳低着头走了几步,手指按在嘴上,保持着沉默。 接着,她突然停在勒内面前,抬起头,用她那象猛禽一样圆圆的固定不动的眼珠望着他。 “你要向我承认你曾经给她配过媚药。” “给谁?”勒内哆嗦着问道。 “给那个索弗。” “我,夫人,”勒内说,“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吗?” “真的没有,我可以向您发誓。” “可是这里面有魔法,因为他象个疯子似的爱她,而他并不是一个以坚贞不变而著称的人。” “他是谁,夫人?” “他,就是亨利那个该死的东西,就是将要继承我的三个儿子的王位,将来有一天被人叫做亨利四世,然而却是让娜·德·阿尔布雷的儿子的那个人。” 卡特琳说到最后的一句,叹了一口气,使得勒内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因为这声叹息使他想起了他按照卡特琳的吩咐给纳瓦拉王后预备的那双有名的手套。 “他一直是这样吗?”勒内问。 “一直是这样,”卡特琳说, “可是我原来以为纳瓦拉国王已经跟他的妻子完全和好了。” “演戏,勒内,是演戏。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大家都合起来欺骗我。我的女儿玛格丽特,她也公开表示反对我;说不定她也希望她的哥哥弟弟都死光,说不定她希望做法兰西王后。” “嗯,说不定。”勒内说,他重新又陷在沉思中,嘴里重复着卡特琳的那个可怕的疑窦。 “总之,”卡特琳说,“我们以后瞧吧。” 她朝屋子深处的那扇门走去,既然她拿得稳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外人,她就完全不需要从暗梯走下去。 勒内在前面领路,片刻以后,两人就到了化妆品师的铺子里。 “您答应给我的手和嘴唇配制新化妆品,勒内,”她说,“冬天到了,你知道我的皮肤对冷很敏感。” “我已经在配,夫人,明天给您送去。” “明天晚上在九、十点钟以前你找不到我。白天我要祈祷。” “好,夫人,我九点钟到卢佛宫。” “德·索弗夫人有一双美丽的手和两片美丽的嘴唇,”卡特琳口气很冷淡地说,“她用什么膏?” “手上吗?” “是的,先说手上。” “天芥菜膏。” “嘴唇上呢?” “她的嘴唇上将要用一种我新配制的鸦片膏,我打算明天给她进去的同时,给陛下送上一盒a” 卡特琳沉思了一会儿。 “再说,这个女人确实长得美,”她说,仍旧是在回答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想法,“贝亚恩人那么爱她,一点也不奇怪。” “她对陛下特别忠诚,”勒内说,“至少我这么相信。” 卡特琳面露微笑,耸了一下肩膀。 “一个女人在爱的时候,”她说,“除了情人以外,她决不会对任何人忠诚!你给她配过什么媚药?勒内。” “我向您起誓,确实没有配过,夫人。” “好,不谈这些了。把你说的那种可以使她的嘴唇变得更鲜艳、更红的新鸦片膏拿给我看看。” 勒内走到一个架子跟前,让卡特琳看六只小银盒子,这些盒子一模一样,全是圆的,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 “这就是她向我要的唯一的媚药,”勒内说;“正象陛下说的,我确实是专门为她配制的,因为她的嘴唇是那么娇嫩,不论日晒还是风吹都会开裂。” 卡特琳打开一盒,里面盛的是一种是逗人喜爱的胭脂红膏。 “勒内,”她说,“把我擦手用的油脂给我,我亲自带回去。” 勒内端着蜡烛走开,到一个特殊的格子里去取太后要的东西,不过他转身转得慢了一点,好象看见卡特琳突然取了一只盒子,藏在披风下面。王太后的这种偷东西的行为,他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他不会笨得流露出他已经发现的神情。他把太后要的香脂装在一只有百合花图案装饰的纸袋里。 “在这儿,夫人,”他说。 “谢谢,勒内!”卡特琳回答,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给德·索弗夫人的鸦片膏等八天到十天以后再进去,我想先由我来试试。” 她准备要走。 “陛下要我送吗?”勒内问。 “只送到桥口,”卡特琳回答,“我的那些绅士带着我的轿子在那儿等我。” 两个人走出门,到了制桶业街角,有四个骑马的绅士和一乘没有纹章的轿子在等着卡特琳。 勒内回到家里,干的第一件事是点一点他的鸦片膏盒子的数目。 他缺少了一盒。 二十一 德·索弗夫人的套房 卡特琳没有怀疑错,亨利恢复了他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上德·索弗夫人那儿去。起初他还是偷偷摸摸,非常秘密,后来渐渐放松了警惕,疏忽大意起来,因此卡特琳很容易就查明了玛格丽特继续是名义上的纳瓦拉王后,实际上的纳瓦拉王后却是德·索弗夫人。 我们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曾经三言两语地谈到过德·索弗夫人的套房;不过,达丽奥尔给纳瓦拉国王打开的那扇门,在他进去以后又严严实实地关起来了,因此这套房间——贝亚恩人的神秘的爱情场所,对我们说来还是一无所知。 这套房间是王侯们为了让那些经常来往的客人能不离他们左右,而在他们住的宫殿里准备的那种房间。它们当然比座落在城里的住宅小,也没有那么舒服。读者们已经知道,德·索弗夫人的这套房间是在三楼,几乎就在亨利的那套房间的上面;房门开在一条过道里,过道尽头有一扇用铅条镶嵌着小块玻璃的椭圆形窗子,即使在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日子里,也只能透进一些朦朦胧胧的光线。冬天,从下午三点钟开始,过道里就不得不点上一盏灯,灯里的油不分冬夏一样多,所以到夜里十点钟左右灯就熄了,因此在冬季来临以后,这一对情人非常安全。 一间小小的前厅,墙上蒙着大朵黄花的织锦缎;一间会客室,挂着蓝天鹅绒的帷幔,一间卧房,里面摆着一张床,螺旋形的床柱,挂着樱桃红缎子的床帷,床边的空档里悬挂着一面银边镜子和两幅画的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①谈情说爱的油画。今天的人见了会说是个安乐窝的这个住处,就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的迷人的梳妆女官的住处。 ———————— 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维纳斯的情人,狩猎时受伤而死,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爱神团聚。此时大地回春,草木欣欣向荣。 ———————— 如果仔细看看的话,在摆着各种化妆用品的梳妆台对面,这间卧房的一个黑暗角落里,还可以看见一扇小门,打开这扇小门是一间祈祷室,两级台阶上面摆着一个祈祷用的跪凳。这间祈祷室的墙上,挂着三四幅最狂热的唯灵论的油画,好象是用来纠正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两幅神话题材的画。在这三四幅画之间的几只镀金钉子上,悬挂着几件妇女用的武器;因为在那个盛行耍阴谋施诡计的时代里,女人跟男人一样,也携带防身武器,有时候她们使用起武器来跟男人一样熟练。 这天晚上,也就是在勒内师傅家里发生了我们前面谈封过的一些情况的第二天晚上,德·索弗夫人坐在她卧房里一张长沙发上,向亨利诉说她的担心和她的爱情;为了证明她的担心和她的爱情,她谈到了她在那个难忘的夜晚表现出的忠诚,那是在圣巴托罗缪之夜的第二天夜晚,我们还记得,那个夜晚亨利是在他妻子屋里度过的。 亨利呢,他向她表示感谢。德·索弗夫人这天晚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细麻布寝袍,显得特别迷人,而亨利心里又非常感激。 在这一切中间,正因为亨利是真的爱上了,所以他一直在梦想着。德·索弗夫人昵,她终于真心实意地接受了卡特琳安排的这桩爱情,她不停地望着亨利,想看出他的眼睛是不是跟他的话一致。 “哦!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您老实说,那一夜您在纳瓦拉王后陛下的小间里,德·拉莫尔先生躺在您的脚跟前,您没有因为有这个可敬的绅士隔在您和王后的卧房中间而感到懊恼吗?” “是的,确实如此,我亲爱的,”亨利说,“因为我那时候必须经过那间屋子,才能到我现在待在里面感到十分舒服、十分幸福的屋子。” 德·索弗夫人露出了笑容。 “您后来一直没有再进去过吗?” “我已经告诉您好多遍了。” “永远不会瞒着我再进去吧?” “永远不会。” “您可以起誓吗?” “嗯,如果我还是一个胡格诺教徒的话,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眼下在学天主教教义,天主教教导我,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起誓。” “您这个加斯科尼人①!”德·索弗夫人摇了摇头,说。 ———————— ①加斯科尼人的转义是:夸口者,吹牛者,机灵鬼。 ———————— “现在轮到您说了,夏洛特,”亨利说,“如果我问您,您回答吗?” “当然回答,”年轻女人答道,“我对您什么也不隐瞒。” “好,夏洛特,”国王说,“请您这一次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在我结婚以前,您拒我千里之外,后来,对象我这样一个笨拙的贝亚恩人,一个可笑的外省人,一个总之太可怜,甚至没法保持住王冠上的宝石发出光彩的君主,怎么变得不那么残醅了呢?” “亨利,”夏洛特说,“您问我的是世界各国的哲学家寻找了三千年的谜底,亨利,永远不要问一个女人为什么她爱您,仅仅只问她:‘您爱我吗?’” “您爱我吗,夏洛特?”亨利问。 “我爱您,”德·索弗夫人回答,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同时让她那美丽的手落在她情人的手里。 亨利握住这只手。 “可是,”他仍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要是能猜到哲学家徒然地寻找了三千年的谜底,至少跟您有关的谜底,那就好了,夏洛特!” 德·索弗夫人脸红了。 “您爱我,”亨利继续说下去,“因此我没有别的什么要问您了,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您也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亚当①在乐园里也不感到完全幸福,他吃了那只可悲的苹果,使我们大家都产生了好奇心,人人都在生活中不断寻找一样什么未知事物。我亲爱的,为了帮助我寻找我的未知事物,请告诉我,是不是卡特琳太后先对您说要您爱我的?” ———————— ①亚当:《圣经》故事中人类的始祖。据《创世纪》记载,上帝用泥土造人取名亚当,并以亚当肋骨造其妻夏娃,同置于伊甸园中,后因两人吃“知善恶树”上禁果犯罪,被逐出园。 ———————— “亨利,”德·索弗夫人说,“谈到太后时您可要声音低点。” “啊!”他说,用的是坦率的,连德·索弗夫人都给骗过了的信任的口气。“从前我们相处得不好,这位好妈妈,我不信任她,这是必要的;可是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 “玛格丽特夫人的丈夫!”夏洛特说,脸由于嫉妒变得通红。 “这回该您的声音放低点了,”亨利说,“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我们就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他们要什么呢?看起来是要我做天主教徒。好!总算我蒙受天主的圣宠,经过圣巴托罗缪的代祷,我变成了天主教徒。我们现在象亲兄弟那样,象好基督徒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在一起。” “玛格丽特王后呢?” “玛格丽特王后,”亨利说,“嗯!她是团结我们大家的纽带。” “不过,亨利,您曾经对我说过纳瓦拉王后作为我对她忠诚的报酬,对我宽大为怀。如果您对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令我十分感激的选种宽大是真的,那么,她只是一条很容易断掉的普通的纽带。您不能把它作为依靠,躺在上面高枕无忧,您的这种所谓的亲密关系并没有能够骗过任何人。” “但是我躺在上面,三个月来,我一直是躺在这个枕头上。” “那么,亨利,”德·索弗夫凡大叫了起来,“您欺骗了我,玛格丽特夫人真正是您的妻子。” 亨利面露微笑。 “瞧,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您这种微笑我见了就生气,尽管您是国王,有时候我也真恨不得挖掉您的眼睛。” “那么,”亨利说,“我到底还是能够用所谓的亲密关系把人骗住,既然有时候尽管我是国王,您还是要挖掉我的跟睛,因为您相信它存在!” “亨利!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我看天主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我的朋友,”亨利说,“我在想,是卡特琳先叫您爱我,后来,您的心也叫您爱我,当这两个声音对您说话的时候,您仅仅听从您的心的声音。现在,我也爱您,真心真意地爱您,甚至为了这个缘故,当我有了什么秘密时,我不会告诉您,当然这是因为我怕连累了您……因为太后的友谊是多变的,这是一种岳母的 友谊。” 这可是夏洛特万万没有料到的;她每一次想探测她的情人的这颗象无底深渊的心时,隔在她和他中间的一道帷幕就会变厚,如今她觉得这道帷幕象墙一样结实,把他们分隔开来。因此,她听到他的这番回答,感到眼泪象泉水似的浦了出来,这时候十点钟的钟声响了。 “陛下,”夏洛特说,“我休息的时间到了;我的职务要求我明天一大早就得到太后的屋里去。” “您今天晚上要赶我走吗,我亲爱的?”亨利说。 “亨利,我心里忧愁。我一忧愁,您就会觉得我讨厌;您觉得我讨厌,就不会再爱我了。您看得很清楚,您最好还是离开。” “好吧!”亨利说,“您如果一定要我离开,我就离开。夏洛特;不过,真是活见鬼!请您开个恩,让我看看您梳妆。” “但是,陛下,玛格丽特王后呢,您不会让她等您吗?” “夏洛特,”亨利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两人之间说好了不许谈纳瓦拉王后,今天晚上我觉得我们光在谈她。” 德·索弗夫人叹了口气,她过去坐在梳妆台前面。亨利找了一把椅子,一直拖到他的情妇坐着的椅子跟前,一只膝头跪在上面,身子伏在椅背上。 “来吧,”他说,“我的好小夏洛特,让我看着您把自己打扮得美丽,为了我打扮得美丽,不管您怎么说。我的天哪!多少东西啊,多少香脂罐,多少粉盒,多少小玻璃瓶,多少小匣子啊!” “看上去是多,”夏洛特叹了口气说,“不过还是太少,因为我全都用上了,还是不能够单独占有陛下的那颗心。” “好啦!”亨利说,“我们别再陷到政治里去了,这支小画笔,这么小巧,这么精致,是干什么用的?会不会是用来画我的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①的眉毛的?” ———————— ①朱庇特: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奥林匹斯山是希腊东北部的一座高山,古代希腊人视为神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山顶。 ———————— “对了,陛下,”德·索弗夫人微笑着回答,“您一猜就猜中了。” “这只好看的象牙小耙子呢?” “是用来划头发线路的。” “这只盖子上雕花、惹人喜爱的小银盒呢?” “啊!这个,是勒内送来的,陛下,这是他很久以前就答应我的,一种出名的鸦片膏。这双嘴唇,多蒙陛下的好意,有时候觉得它够柔嫩的了,这种鸦片膏剂能够使它变得更加柔嫩。” 这个迷人的女人,她一有卖弄风骚的机会,额头就渐渐开朗起来,亨利好象是为了证实她刚说的那一番话,把嘴唇贴住她正对着镜子凝视着的她那双嘴唇。 夏洛特把手放到上面刚解释过的那只盒子上,毫无疑问她是想让亨利看看怎么使用这种朱红的香脂,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从前厅传来一下清脆的敲门声,两个情人打了个哆嗦。 “有人敲门,夫人,”达丽奥尔从门帘缝里伸进头来说。 “去问问谁敲门,然后回来,”德·索弗夫人说。 亨利和夏洛特惴惴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亨利已经不止一次地在那间祈祷室躲过,达丽奥尔回来时,他正想避到祈祷室里去。 “夫人,”她说,“是化妆品师勒内师傅。” 亨利听见这个名字,皱紧眉头,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抿紧了。 “您要我把他拒之门外吗?”夏洛特说。 “不!”亨利说,“勒内师傅决不会作事先没有想过的事;如果他上您这儿来,他一定有来的原因。” “您要躲起来吗?” “我决不这么干!”亨利说,“因为勒内师傅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在这儿。” “不过,难道陛下就没有什么理由因为他在场而感到痛苦吗?” “我!”亨利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尽管他这个人很能控制自己,也不能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过去我跟他关系疏远,这是真的;可是自从圣巴托罗缪节的晚上以后,我们已经言归于好了。” “让他进来,”德·索弗夫人对达丽奥尔说。 过了片刻,勒内进来,他先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 德·索弗夫人仍旧坐在梳妆台前面。 亨利已经坐回到长沙发上。 夏洛特在明处,亨利在暗处。 “夫人,”勒内既恭敬而又亲热地说,“我来向您道歉。” “为的什么,勒内?”德·索弗夫人问,流露出凡是漂亮女人对围绕在她们身边,力求使她们变得更漂亮的商人阶层的人总会带有的那种屈尊俯就的口气。 “为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为这双美丽的嘴唇效劳,为的是……” “为的是您拖到今天才实现您的诺言,是不呢?”夏洛特说。 “今天!”勒内跟着重复了一遍。 “是的,仅仅是今天,甚至应该说是今天晚上我才收到您派人给我送来的这个盒子。” “啊!确实如此,”勒内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放在德·索弗夫人桌子上的盛鸦片膏的盒子,这个小盒子跟他铺子里的那些小盒子一模一样。 “我早猜到了!”他低声说,“您已经用过了吗?” “没有,还没有,您进来的时候我正要试试。” 勒内脸上流露出一种心事重重的表情,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在一般的情况下,很少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哟,勒内,您怎么啦?”国王问。 “我,没有什么,陛下,”化妆品师说,“我在向男爵夫人告辞以前,谦恭地等候陛下向我说几句话。” “得了吧!”亨利笑了笺说,“您是需要我的几句话,好知道我高兴看到您。” 勒内朝四周围看了看,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子,仿佛是在用眼睛和耳朵探测一扇扇门和一张张挂毯,然后他又停下,处在一眼看过去可以同时把德·索弗夫人和亨利都看见的位置上。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高兴,”他说。 本能好象是第六感觉,在亨利整个的前半生中,指引他安然渡过包围着他的重重危难。正是靠了这种奇妙的本能,他觉察到在化妆品师的心里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奇怪的、象是思想斗争的事,于是朝化妆品师转过身来,不过他仍旧留在暗处,而佛罗伦萨人的脸是在亮处。 “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勒内?”他对他说。 “我不幸地打扰了陛下吗?”化妆品师一边回答,一边朝后退了一步。 “没有。不过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陛下?” “您想到我会在这儿吗?” “我肯定您在这儿。” “那么您找我吗?” “至少我高兴遇见您。” “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亨利追问下去。 “也许有,陛下,”勒内回答。 夏洛特脸红了,因为化妆品师看上去好象想揭露什么事,她担心会跟她过去对亨利的表现有关;她于是装得好象是忙于化妆,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一边打开装鸦片膏的盒子,一边打断他们的话,大声说: “啊!说真的,勒内,您是一个可爱的人。这种香脂的颜色美极了,既然您来了,为了向您表示敬意,我要当着您的面试一试您的新产品。” 她一只手拿起盒子,另一只手用指尖抹了些红色的香脂,要涂到嘴唇上去。 勒内哆嗦了一下。 男爵夫人微笑着把香脂往唇边送去。 勒内脸色发白。 亨利一直在暗处,但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没有漏掉这一个人的动作和另一个人的哆嗦。 夏洛特的手只差一点就要碰到嘴唇了,勒内突然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这时候亨利也站起来正要做同样的事。 亨利悄悄地又坐回到长沙发上。 “等一下,夫人,”勒内勉强地做出了笑容说,“使用这种鸦片膏,需要先知道一些特别用法。” “这些用法谁来告诉我呢?” “我。” “什么时候?” “等我把我要跟纳瓦拉国王陛下谈的话谈完。” 夏洛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点也不懂在她旁边交谈的这种神秘的语言。她的一只手仍旧拿着盛鸦片膏的盒子,眼睛望着被红油膏染红了的指尖。 亨利站起来,也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跟他的所有想法一样,有两面:一面看上去显得很肤浅,男一面是深邃的。在这个想法的推动下,他走过去握住夏洛特的手,尽管它已经染成红色,还是作出一个动作,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等一下,”勒内急忙说,“等一下!夫人,请您用这块那不勒斯①肥皂洗洗您那双美丽的手,我忘了跟鸦片膏一块儿送给您,我荣幸地亲自给像带来了。” 他从他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块浅绿色的肥皂,放在一只镀金的银盆里,倒了一些水,然后一膝跪地,把银盆捧给德·索弗夫人。 “不过,说实话,勒内师傅,我简直认不出您来了,”亨利说,“您献殷勤的本领,远远地超过了宫廷上的那些花花公子。” “啊!多么好闻的香味啊!”夏洛特搓着双手大声说,她那双手上沾满了香皂的具有珍珠光泽的泡沫。 勒内把向贵妇人献殷勤的骑士的职务履行到底:他把一块弗里斯兰②细麻布做的手巾递给德·索弗夫人,她擦了擦手。 “现在,”佛罗伦萨人对亨利说,“您请吧,王爷。” 夏洛特把手递给亨利,亨利吻了一下。夏洛特在椅子上转过一半身子来听勒内要说些什么,纳瓦拉国王又回到他原来的位子上,这时候他完全可以断定在化妆品师心里有着一件不平常的事。 “怎么样?”夏洛特问。 佛罗伦萨人好象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朝亨利转过身来。 ———————— ①那不勒靳:意大利西部港市。 ②弗里斯兰:欧洲北海沿岸的一个地区名,现在部分在荷兰境内,一部分在西德境内。 ———————— 二十二 陛下,您将来要做国王 “陛下,”勒内对亨利说,“我来和您谈一件我很久以来一直挂在心上的事。” “关于化妆品的事吗?”亨利微笑着问。 “嗯!对了,陛下……”关于化妆品的事!”勒内回答,同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表示同意的动作。 “谈吧,我洗耳恭听,这是个我任何时候都非常感兴趣的题目。” 勒内望了望亨利,想不管他嘴里说的,弄弄清楚他那深不可测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但是,勒内看出这是一件完全办不到的事,于是继续说下去: “陛下,我有一个朋友从佛罗伦萨来;这个朋友专心研究占星术。” “是的,”亨利插了一句说,“我知道这是佛罗伦萨人的爱好。” “他和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们一起曾经给欧洲一些最显赫的大贵族算命。” “啊!啊!”亨利说。 “波旁家族居最显赫的家族的首位,是圣路易①的第五个儿子德·克莱蒙伯爵的后裔;因此陛下一定能想到,陛下的命决不会被忘掉算。” ———————— ①圣路易(1214-1270):即法国卡佩王朝国王路易九世。他的第六个儿子德·克莱蒙是波旁王族的始祖。 ———————— 亨利更加留心地听着。 “您记得替我算的这个命吗?”纳瓦拉国王微笑着说,他试图使他的微笑显出不感兴趣的味道。 “啊!”勒内点了点头说,“您的命不是那些听过就忘的命。” “当真!”亨利做了一个嘲讽的手势,说。 “是的,陛下,按照这次算命的说法,你的前程注定是光辉灿烂的。” 年轻王爷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射出一道炯炯的光芒,不过几乎立刻就在一片冷漠的阴云里熄灭了。 “意大利的这些神谕都是阿谀奉承,”亨利说,“阿谀奉承就是说谎骗人。不是有人曾经预言过我会统帅军队吗?” 他哈哈大笑,但是一个旁观者如果不象勒内那样一心想着自己,那就一定会看出他笑得十分勉强。 “陛下,”勒内冷静地说,“算出来的命比这还要好。” “算出我率领一支队伍打胜仗吗?” “比这还要好,陛下。” “得了吧,”亨利说,“您将来会看到我做一个征服者。” “陛下,您将来要做国王。” “啊!真是活见鬼!”亨利抑制住剧烈的心跳,说,“我不已经是国王了吗?” “陛下,我的朋友知道他得到的预言是什么;您将来不仅要做国王,而且还要统治国家。” “这么说,”亨利用同样的开玩笑的口气说,“您的朋友需要十个金埃居,对不对,勒内?因为象这样的预言确实充满了雄心,特别是在眼下这种时候。好,勒内,因为我并不很有钱,我马上付给您的朋友五个金埃居,另外五个等预言实现了再给。” “陛下,”德·索弗夫人说,“您别忘了您答应过达丽奥尔。诺言不要许得太多。” “夫人,”亨利说,“如果这个日子来到,我希望人们会把我当成国王那样对待,我希望如果我遵守了我的一半诺言,人人都会感到非常满意。” “陛下,”勒内说,“我还要继续往下说。” “啊!还没有说完?”亨利说,“好吧,如果我做皇帝,我就加倍给钱。” “陛下,我的朋友带着占星算出来的这个命从佛罗伦萨回来,在巴黎又重新算了一次,得到的结果完全一样,他告诉我一个秘密。” “与陛下有关的秘密吗?”夏洛特连忙问。 “我相信有关,”佛罗伦萨人说。 “他在斟酌字眼儿,”亨利心里想,丝毫没有帮勒内的忙。”看来事情很难说出口。” “那么,说吧,”德·索弗男爵夫人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佛罗伦萨人字斟句酌地说,“就是近来在宫廷上流传的下毒的那些谣言。’” 纳瓦拉国王的鼻孔微微有点膨胀,这是他在谈话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急转弯以后,越来越注意的仅有的一个标志。 “您的朋友,那个佛罗伦萨人,”亨利说,“知道与这些下毒有关的消息吗?” “是的,陛下。” “您怎么把一个不属于您的秘密告诉我,勒内,特别是这桩秘密是如此关系重大?”亨利说,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口气显得十分自然。 “这个朋友向陛下征求意见。” “向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陛下?您还记得亚克兴①的那个老兵吗?他为了一桩诉讼案件曾经向奥古斯都征求过意见。” ———————— ①亚克兴:希腊阿卡那尼亚西北隅的海角。公元前31年9月古罗马奥古斯都在这儿与安东尼发生决战,打败了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的舰队,从而确立了他在罗马的统治。 ———————— “奥古斯都是一个律师,勒内,我可不是。” “陛下,我的明友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时候,您还属于加尔文教派,您是大首领,德·孔代先生是二首领。” “还有什么?”亨利说。 “这个朋友希望您能对德·孔代亲王先生施加您那有无限权力的影响,要他别跟他作对。” “如果您想让我明白的话,勒内,就请您解释解释清楚,”亨利说,他的表情和声音没有显出丝毫改变。 “陛下,您一听就会明白。这个朋友知道企图对德·孔代亲王殿下下毒的全部详细情况。” “有人企图毒死德·孔代亲王吗?”亨利问道,那一脸惊讶的神色装得非常象,“啊!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勒内注视着国王,只简单地回答道: “一个星期以前,陛下。” “这个敢人是谁?”同王问。 “嗯,”勒内回答,“一个陛下认识,也认识陛下的敌人。” “事实上,”亨利说,“我好象已经听说过这桩事;不过我不知道您的朋友想要告诉我的那些详细情况,快说吧。” “好吧,一只有香味的苹果送给德·孔代亲王;不过很幸运,苹果送到时,他的医生正好在他家里,医生从使者手里接过苹果,闻了闻,想检查一下它的气味和性质。两天以后,脸上出现坏疽性肿胀,血液外渗,整个脸烂成了一个大创口;这是他忠诚的代价,或者说是他冒失的结果。” “可惜的是,”亨利回答,“我已经一半成了天主教徒,我丧失了对德·孔代亲王的任何影响;因此,您的朋友找我是找错了。” “陛下对我的朋友是有用的,不仅仅是因为陛下能影响德·孔代亲王,而且可以影响德·波尔西昂亲王,就是已经被毒死的那个德·波尔西昂亲王的弟弟。” “喂!”夏洛特说,“勒内,您知道不知道您的那些故事有股胆小鬼的味道!您请求得不是时候。时间不早了,您谈的尽是些死人的事。说实话,您的化妆品要强得多了。” 夏洛特又一次朝鸦片膏盒子伸过手去。 “夫人,”勒内说,“在象您这样想要试试以前,先听听坏人利用它能起到怎样残酷的作用。” “没错儿,勒内,”男爵夫人说,“您今天晚上心情很忧郁。” 亨利皱起眉头,不过他明白勒内想要达到一个目的,至于什么目的他还看不出。他决心把这次谈话继续到底,虽然这次谈话在他心里引起了那么痛苦的回忆。 “啊,”他说,“您也知道毒死德·波尔西昂亲王的详细情况吗?” “是的,”他说,“下毒的知道他每天夜里都让床边的一盏灯点着不熄,便在油里下了毒,结果他闻了气味中毒窒息而死。” 亨利的汗津津的手指头互相紧紧地捏着。 “这么说,”他低声说,“您说是您的朋友的那个人,不仅知道下毒的详细情况,而且知道下毒的人?” “是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想从您这儿知道您是不是还能影响活着的德·波尔西昂亲王,使他饶恕害死他哥哥的凶手。” “不幸的是,”亨利回答,“我一半还是胡格诺教德,对德·波尔西昂亲王先生起不了任何影响;因此您的朋友找我谈话是找错了。” “不过,您对德·孔代亲王先生和德·波尔西昂先生的心情怎样想呢?”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心情,勒内?就我所知,天主并没有赐给我洞察人心的特殊力量。” “陛下可以自己问问自己,”佛罗伦萨人镇静地说,“在陛下的一生中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一桩事件吗?它是那么凄惨,可以用来作为对仁慈的考验,那么痛苦,可以成为对宽宏大量的试金石。” 说这番话的语调,连夏洛特听了也浑身直打哆啸:因为这个影射太直接,太明显,年轻女人不得不转过头去掩盖她的脸红和避免碰上亨利的目光。 亨利尽最大努力克制住自己,他那在佛萝伦萨人谈话时皱紧的、充满了威胁的额头又舒展开来,他强压住由孝心产生的高尚的痛苦,装出一副茫然思索的表情。 “在我一生中,”他说,“一件凄惨的事情……没有,勒内,没有,我回忆我青年时代,回忆起的只是狂热荒唐,无忧无虑,还有天性的需要和天主的考验迫使我们大家都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 勒内也克制住自己,把注意力从亨利移到夏洛特身上,好象是刺激这个,拦阻另一个似的。因为夏洛特为了掩饰谈话引起的不安,事实上又开始梳妆,刚刚又一次把手伸向鸦片膏的盒子。 “但是,陛下,如果您是德·波尔西昂亲王的弟弟或者是德·孔代亲王的儿子,如果有人毒死您的兄长或者杀死您的父亲……” 夏洛特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重新把鸦片膏挨近嘴唇。勒内看见了她的动作,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用盲语,也没有用手势去阻止她,只是大声说: “以上天的名义,请陛下回答我:如果陛下处在他们的地位上,会怎么办?” 亨利沉思着,他用发抖的手擦了一下挂着几滴冷汗的前额,然后挺直身子站起来,在使得勒内和夏洛特呼吸都暂时停止的寂静中,回答: “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如果我能够肯定我做国王,也就是说在尘世上代表天主,我一定照天主那样去做,我一定饶恕。” “夫人,”勒内从德·索弗夫人手里把鸦片膏夺过去,大声喊道,“夫人,请把这个盒子还给我,我看见我的小伙计给您送来时拿错了。明天我给您另外进一盒来。” 二十三 一个新改变宗教信仰者 第二天要在圣日耳曼森林举行围猎。 亨利吩咐早上八点钟给他作好准备,也就是说一匹贝亚恩种的小马要装好鞍子,套上笼头;他打算把这匹马给德·索弗夫人骑,不过自己先要试试。马在八点差一刻拾掇停当。八点钟的钟声敲响,亨利下楼来了。 这匹马虽然身架矮小,性子却凶猛火爆,它在院子里鬃毛倒竖,用前蹄踢蹬着。天气已经转冷,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亨利准备穿过院子到马厩那边去,马和马夫在那里等他。他从一个在门口站岗的瑞士兵前面经过时,这个瑞士兵一边向他举枪致敬,一边说: “天主保佑纳瓦拉国王陛下!” 听到这句祝愿,特别是发出这句祝愿时的口音,贝亚恩人猛地一惊。 他回过头去,往后退了一步。 “德·穆依!”他低声说。 “是的,陛下,德·穆依。” “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找您。” “找我有什么事?” “我需要跟陛下谈谈。” “不幸得很,”国王走到他跟前,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是在冒掉脑袋的危险吗?” “我知道。” “嗯?” “嗯!我来了。” 亨利脸色有点发白,因为在这个热情的年轻人所冒的危险里,他知道他自己也有份。因此他不安地朝四周看看,又一次朝后退,而且退得不比第一次慢。 他刚才看见了德·阿朗松公爵在一个窗口出现。 亨利马上改变态度。我们曾经说过,德·穆依是在站岗,亨利从他手里拿过火枪来,一边装着检查的样子,一边对他说: “德·穆依,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极其重大的理由,您是决不会象这样自投虎口的?” “当然不会,陛下。因此我暗中等您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了,直到昨天才听说陛下要在今天早上试马,我就到卢佛官门口站岗来了。” “怎么会穿上这么一身衣服?” “队长是新教徒,是我的朋友。” “拿着您的火枪,继续站岗。有人在注意我们。我再经过这儿时,尽可能跟您谈一两句话;不过,万一我不跟您谈话,您千万别拦住我。再见。” 德·穆依重新又迈起整齐的步伐,亨利朝马走去。 “这匹漂亮的小马是怎么回事?”德·阿朗松公爵从窗口问道。 “这匹马我今天早上得试一试,”亨利回答。 “不过,这不是一匹男人骑的马。” “它正是准备给一位美丽的夫人骑的。” “小心点,亨利,您太冒失了,因为我们在打猎时会见到这位美丽的夫人的。即使我不知道您是谁的骑士,至少也会知道您是谁的侍从了。” “啊!我的天主,不会的,您不会知道的,”亨利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因为这位美丽的夫人今天早晨身体非常不舒服,不可能出来了。” 他跨上马鞍。 “唉呀!”德·阿朗松公爵笑着说,“可怜的德·索弗夫人!”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冒失的是您呀!” “这位美丽的夏洛特怎么啦?”德·阿朗松公爵问道。 “不过,”亨利说着让马小跑起来,按照训练的要求兜了一个圈子,“不过我不太清楚,听达丽奥尔说,她头觉得很沉,整个身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总之是浑身没有劲。” “您也因此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吗?”公爵问。 “我,为什么?”亨利说,“您也知道我喜欢围猎喜欢得发了疯。任什么事也不能影响我,使我错过一次围猎。” “不过这一次您非错过不可了,亨利,”公爵说,在说以前转过身去跟一个人谈了一会儿话,这个人是从屋子深处跟公爵谈话,所以亨利的眼睛看不到。“因为您瞧,陛下刚派人来通知我打猎不可能举行了。” “哟!”亨利露出最最失望的神情,说,“为什么?” “看来是因为德·内韦尔先生的几封十分重要的信。在国王、王太后和我的哥哥德·安茹公爵之间有事要商量。” “啊!啊!”亨利对自己说,“一定是波兰来了消息?” 接着大声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再在冰上冒险了。回头见,我的兄弟!” 然后他让马停在德·穆依前面。 “我的朋友,”他说,“叫你一个弟兄替你把岗站完,你去帮马夫解开马肚带,把马鞍顶在头上,送到鞍具金银匠那儿去;有个绣件是在那儿做的,来不及作好今天使用。你回来以后到我那里给我个回音。” 德·穆依急忙照吩咐去办,因为德·阿朗松公爵已经在窗口消失,显然他起了疑心。 果然不错,他刚转过宫门,德·阿朗松公爵就出现了。一个真正的瑞士兵代替了德·穆依。 德·阿朗松公爵仔仔细细把这个新上岗的哨兵看了看,然后朝亨利转过身来说: “您刚才不是跟这个人谈话,对不对,我的哥哥?” “另外一个人是我家里的一个年轻下人,我让他参加了瑞士兵的队伍。我差他去办件事,他去替我办了。” “啊!”公爵好象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说,“玛格丽特,她好吗?” “我正要去问候他,我的弟弟。” “您从昨天起就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我昨天夜里十一点钟左右上她那儿去过,可是吉洛娜对我说她很疲倦,已经睡了。” “您现在到她的套房里去找不到她,她出去了。” “是的,”亨利说,“很可能,她大概到天神报喜修道院去了。” 谈话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亨利好象下了决定,问他一句才肯答一句。 郎舅俩于是分手,德·阿朗松公爵说,他要去打听消息,纳瓦拉国王回到自己屋里去。 亨利刚回到屋里才五分钟,就听见有人敲门。 “谁?”他问。 “陛下,”一个声音回答,亨利听出这是德·穆依的声音,“送鞍具金银匠的回话来了。” 亨利显然很激动,他让年轻人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 “是您,德·穆依!”他说,“我希望您仔细考虑。” “陛下,”德·穆依回答,“我考虑了三个月,已经够了;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亨利神色有点不安。 “不用害怕,陛下,只我们两个人,我得赶快,因为时间很宝贵。陛下只要开一开口,就可以让我们的教会在这一年的事变中损失的一切都重新恢复。让我们清楚地、简单地、坦率地谈谈吧!” “我在听,我的勇敢的德·穆依,”亨利说,他看出他是不可能避开不做解释了。 “陛下是真的已经发誓弃绝新教信仰吗?” “真的,”亨利说。 “对,不过,是口头上昵,还是出自内心?” “当天主拯救我们的生命时,我们总是感激天主的,”亨利正如在相同情况下惯常做的那样,避开正面回答,“天主显然在这个严酷的危险中赦免了我。” “陛下,”德·穆依接着说,“让我们承认一件事。” “什么事?” “您的改宗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出于个人打算,您改宗是为了使国王让您活下去,而不是因为天主保存了您的生命。” “不管我的改宗出于什么原困,德·穆依,”亨利回答,“我并不因此就不是天主教徒。” “是的,不过您会永远是天主教徒吗?一有重新取得生存和信仰的自由的机会,难道您不去取得这个自由吗?好吧!这个机会来了:拉罗舍尔已经起义,鲁西荣①和贝亚恩只等着一句话就可以立即行动,在居埃纳②人人高喊着要打仗。您只要告诉我您是一个违心的天主教徒,我可以保证您的前途。” “别人是不会强迫一个象我这样出身的贵族的,我亲爱的德·穆依。我做过的事是我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做的。” “不过,陛下,”年轻人说,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阻力,心情非常沉重,“难道您没有想到您这样做是抛弃了我们……背叛了我们?” ———————— ①鲁西荣:法国南部近西班牙的古省名,在今日的东比利牛斯省境内。 ②居埃纳:法国西南部古省名,包括今日的纪龙德、洛特、阿韦龙等省。 ———————— 亨利仍旧不动声色。 “是的,”德·穆依继续说,“是的,您背叛了我们,陛下,我们中间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脸,前来拯救您的荣誉和自由。为了献给您一个王位,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陛下,您听见了吗?不仅仅是自由,还有权力:一个王位听凭您选择,因为在两个月里,您就可以在纳瓦拉和法兰西中间选择了。” “德·穆依,”亨利一边说,一边连忙掩饰他的眼光,他听到这个建议以后,曾经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了亮。“德·穆依,我是安全的,我是天主教徒,我是玛格丽特的丈夫,我是查理国王的兄弟,我是我好母亲卡特琳的女婿。德·穆依,在接受这些地位时,我已经计算过它们给我带来的机会,也计算过我应尽的义务。” “可是,陛下,”德·穆依说,“应该相信什么呢?有人对我说您结了婚并没有同过房,有人对我说您内心深处是自由的,有人对我说卡特琳的仇恨……”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贝亚恩人连忙打断对方的话,说,“是的,他们无耻地欺骗了您,我的朋友。这个亲爱的玛格丽特确实是我的妻子,卡特琳确实是我的母亲;最后,查理九世国王也确实是主宰我的生命和我的心的主人。” 德·穆依浑身哆嗦,一丝几乎是蔑视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 “这么说,陛下,”他气馁地垂下两条胳膊,一边说,一边又试着用目光探测这个充满黑暗的心灵,“这就是我给我的兄弟们带回去的回答了。我将对他们说,纳瓦拉国王把他的手伸给、把他的心交给屠杀我们的那些人。我将对他们说,他变成了太后的奉承者和莫尔韦尔的朋友……” “我亲爱的德·穆依,”亨利说,“国王在商议事情,就要出来了,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打听一下,为了什么原因推迟象一场狩猎这样重要的事,再见,学学我,我的朋友,脱离政治,回到国王身边来,去望弥撒。” 亨利把年轻人送到、或者不如说是一直推到前厅里。年轻人的惊愕开始为愤怒所代替。 德·穆依没法克制住自己,他恨不得找个人,没有人也得找样东西出出气才好,他刚把门关上,就用双手把帽子撕烂,扔在地上,象公牛对付斗牛士的披风那样用脚乱踩。 “该死!”他大声嚷道,“这真是一个卑鄙的王爷,我真恨不得给杀死在这里,用我的血永远玷污他。” “嘘!德·穆依先生!”声音从一扇微微打开的门缝里出来;“嘘!因为除了我,可能还会有人听见您的话。” 德·穆依连忙回过头去,发现德·阿朗松公爵裹着一件披风,把脸色苍白的脑袋探出在过道里,看看是不是只有德·穆依和他两个人。 “德·阿朗松公爵先生!”德·穆依喊道,“我完了。” “完全相反,”亲王悄声说,“也许您已经找到您所要找的,证据就是我不愿意您象您打算的那样让人杀死在这儿。相信我,您的血也许比染红纳瓦拉国王的门槛有更好的用处。” 说到这儿,公爵把开开一条缝的门完全打开, “这间屋子是我的两位绅士的屋子,”公爵说,“没有人会到这儿来打扰我们;因此我们可以在这儿开怀畅谈。来吧,先生。” “我来了,王爷!”这个惊得发了呆的谋反者说。 他走进屋里,德·阿朗松公爵跟纳瓦拉国王刚才一样连忙关上门。 德·穆依进来时正火冒三丈,大发雷莛,嘴里骂着街;但是年轻的弗朗索瓦公爵冷静而专注的目光在这个胡格诺教的队长身上渐渐起到了那面解酒的魔镜所能起的作用。 “王爷,”他说,“如果我听懂了的话,殿下是想跟我谈话吗?” “是的,德·穆依先生,”弗朗索瓦回答,“尽管您乔装改扮,我想我还是认出您来了;您举枪向我的姐夫亨利致敬的时候,我就一下子认出您来了。好吧!德·穆依,您对纳瓦拉国王不满意吗?” “王爷!” “好啦,好啦!大胆地跟我谈吧,您想不到,我也许是您的朋友呢。” “您,王爷?” “是的,我。谈吧。” “我不知道该向您说些什么,王爷殿下。我跟纳瓦拉国王谈的那些事关系到一些殿下不会懂得的利益,而且,”德·穆依尽量显出无所谓的样子,补充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的事?”公爵说。 “是的,王爷。” “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您竟然认为应该冒生命危险闯到卢佛宫来,您知道,在卢佛宫您的头是非常值钱的。因为谁都知道,您跟纳瓦拉国王和德·孔代亲王都是胡格诺教徒的主要首领。” “您如果这样想,王爷,那就请您作为查理国王的弟弟和卡特琳太后的儿子,应该怎样对付我就怎样对付我吧。” “我已经说过我是您的朋友,为什么您还要我这样做呢?把真情实况告诉我吧。” “王爷,”德·穆依说,“我向您发誓……” “不要发誓,先生;新教禁止发誓,特别是发假誓。” 德·穆依皱紧眉头。 “我告诉您吧,我全知道,”公爵接着又说。 德·穆依仍旧一声不吭。 “您不相信?”亲王亲切地坚持说下去,“好吧,我亲爱的德·穆依,您应该相信。好,您就会判断出我是不是错了。您刚才在那边,”公爵用手朝贝亚恩人的房间的那个方向指指,“有没有向我的姐夫亨利提出您和您的那些人可以帮助他重新登上纳瓦拉王国的王位。” 德·穆依惊慌失措地望着公爵。 “他惊骇万分地拒绝了这个建议!” 德·穆依仍旧是目瞪口呆。 “您于是提到你们从前的友谊,回忆共同的信仰?您甚至用一个非常美好的,美好得使他眼花缭乱的希望,能夺取到法兰西王冠的希望来引诱纳瓦拉国王?嗯?您说说看,我是不是消息非常灵通?这是不是您向贝亚恩人提出的?” “王爷!”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正是这个使我在此刻问我自己,是不是应该对殿下说您是在说谎!是不是应该提出在这间屋里挑起一场无情的决斗,用我们两人的死来保证这桩可怕的秘密的消失。” “小声点,我的勇敢的德·穆依,小声点!”德·阿朗松公爵说,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对这个威胁也没有丝毫反应,“我们两个都活着,比我们中间的一个死掉,秘密可以更好地保持。听我说,别再把您的剑柄攥得那么紧了。我第三次告诉您,您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因此要象回答朋友那样回答我。您瞧,纳瓦拉国 王不是拒绝了您向他提出的一切吗?” “是的,王爷。我承认,既然这样的承认只连累我一个人。” “您不是在从他屋里出来,用脚踩帽子的时候,大叫大嚷地说,他是一个卑鄙的王爷,不配作你们的首领吗?” “是真的,王爷,我说过这话。” “啊!是真的,您总算承认了?” “是的。” “您现在还是这个意见吗?” “比以往更坚定,王爷!” “好吧!我,我,德·穆依先生,我,亨利二世的第三个儿子,我,法兰西的王子,是不是个够好的贵族,可以统率您的士兵,嗯?您是不是认为我够正直的,您可以完全信赖我的话?” “您,王爷!您,作胡格诺教徒的首领!” “为什么不可以?您要知道这是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时代。亨利成了天主教徒;我是,我当然也可以做胡格诺教徒。” “是的,毫无疑问,王爷;因此我等候您向我解释解释……”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我三言两语地把每个人的策略告诉您。 “我的大哥查理屠杀胡格诺教徒是为了扩大他的统治;我的二哥德·安茹听任他们被屠杀是因为他要继承我的大哥查理,您也知道,我的大哥查理经常生病。但是,我呢……就完全不同了,我永远不会登上王位,至少在法国是如此,因为我前面还有两个哥哥;而且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对我的恨,比自然规律更使我接近不了我的王位;我不应该觊觎任何家人之爱、任何光荣和任何王权;可是,我也有一颗跟我的哥哥们一样高贵的心;好吧!德·穆依!我要用我的剑在被他们血洗过的这个法国为我自己开辟出一个王国。 “瞧,这就是我的愿望,德·穆依,您听好。 “我希望不依靠出身,而是依靠推选当上纳瓦拉国王。请您注意,您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样做,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篡位者,既然我的姐夫拒绝了您的建议,而且他陷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明确地承认这个纳瓦拉王国纯属虚构。您跟亨利·德·贝亚恩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得到;跟我在一起,您有一把剑和一个名义。弗朗索瓦·德·阿朗松,法兰西的王子,保护他的所有同伴,或者说他的所有同谋,您爱怎样称呼都可以。好吧!德·穆依先生,您对这个建议怎么说?” “我说我赞赏这个建议,王爷。” “德·穆依,德·穆依,我们会有许多困难要克服,一开始您对主动来找您的一个国王的儿子,一个国王的弟弟,不要要求太高,太苛求。” “王爷,如果我单独一个人可以拿定主意的话,那么这件事就算已经成功了;但是我们有一个会议,不管建议多么动听,甚至也许正因为如此,教派的首领们不会无条件地接受。” “那是另外一回事,回答是从一颗诚实的心和一个谨慎的头脑里作出的。从我刚才的表现,德·穆依先生,您应该承认我为人正直,因此请您对待我要象对待一个人们敬重的人,不要象对待一个人们奉承的王爷。德·穆依,我有机会吗?” “我向您保证,王爷,而且既然殿下要我说出我的看法,在纳瓦拉国王拒绝了我向他提出的建议以后,殿下完全有机会。不过,我要向您重复一遍,王爷,跟我们的首领商议是必不可少的。” “那就这么办吧,先生,”德·阿朗松公爵回答,“不过,什么时候答复?” 德·穆依默默地望着亲王,然后,好象拿定了主意,说: “王爷,把您的手给我,我需要一个法兰西王子的这只手握握我的手,好让我相信不会给出卖。” 公爵不仅把手伸给德·穆依,而且抓住德·穆依的手,紧紧地握住。 “现在,王爷,我放心了,”年轻的胡格诺教徒说。”如果我们给出卖,我会说您毫不相干。不然的话,王爷,尽管您跟出卖关系很小,您也会身砍名裂的。” “您在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带来您的首领们的答复以前,德·穆依,为什么先对我说这些话?” “王爷,因为您问什么时候给您答复,同时也就是在问首领们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说今天晚上,您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巴黎藏着。” 在说这些话时,德·穆依不信任地把他那锐利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年轻人的虚伪的、犹豫的目光。 “得了,得了,”公爵说,“您还有些怀疑,德·穆依先生。不过我不能一下子就要求您完全信任我,您以后会更了解我的。共同的利益将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它会打消您的疑虑。您是说今天晚上吗,德·穆依先生?” “是的,王爷,因为时间紧迫。今天晚上。不过,请问,在什么地方?” “在卢佛宫,就在这儿,这间屋子里,这对您合适吗?” “这间屋子有人住吗?”德·穆依望望两张面对面摆着的床,说。 “我的两位绅士住着。” “王爷,我看我再来卢佛官未免太不谨慎。” “为什么?” “因为如果您认出了我,别人的眼力可能跟殿下一样好,也会认出我来的。不过,我要请求您发给我一样东西,如果您同意发给我,我还是可必再到卢佛宫来的。” “发给您什么?” “一张安全通行证。” “德·穆依,”公爵回答,“在您身上搜出一张我发的安全通行证,会毁了我,却救不了您。只有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们俩完全陌生,毫不相干,我才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和您的关系,只要让我的母亲或者我的哥哥们得到一点证明,就会送掉我的性命。因此,等到我象现在跟您一样,跟其余的人也牵连上以后,您就 受到我本身的利益的保护。只要我在我的活动范围里是自由的,只要我处在幕后,只要我始终让人捉摸不透,我就可以保证你们大家的安全;千万别忘了过一点。鼓起您的勇气,凭我的保证去做您曾经在没有得到我姐夫的保证的情况下做过的事。今天晚上上卢佛官来。” “但是您要我怎么来呢?我不能冒脸穿这身衣服到套房里来。这身衣服只能到前厅和院子。我自己的衣服更危脸,因为这里的人都认识我,根本没有办法叫人认不出。” “这倒是的,我想想办法,等一等……我相信……有了,您瞧。” 公爵确实朝四周看了看,他的目光停留在暂时放在床上的、拉莫尔的华丽的行头上,也就是说停留在我们已经谈到过的那件金线绣的华丽的樱桃红披风上,停留在一顶插着一根白羽毛、围着一圈用金线和银线交结成一朵朵雏菊的帽带的无边小帽上,最后停留在一件珠灰色和金灰色缎子的紧身短袄上。 “您瞧这件披风,这根羽饰和这件紧身短袄,”公爵说,“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他是我的一位绅士,一位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这套衣服在宫廷里大出风头,德·拉莫尔先生穿上这套衣服,一百步外都可以认出是他。我把替他缝这套衣服的裁缝师傅的地址给您;您付双倍的工钱,今天晚上就可以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您记住了德·拉莫尔先生的名字,是不是?” 德·阿朗松公爵刚嘱咐完。就从过道里传来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接着还有用钥匙开锁的声音。 “啊!是谁?”公爵急忙跑到门跟前,推上门闩,大声问道。 “见鬼,”外面有一个声音回答,“问得倒怪了,您自已是谁?真可笑,我回我自己的屋子,居然有人问我是谁!” “是您吗,德·拉莫尔先生?” “啊!当然是我。可您呢,您是谁?” 拉莫尔发现屋里有人,大吃一惊,当他一方面表示他的惊讶,一方面打算弄清楚新来到这屋里的人是谁时,德·阿朗松公爵一只手按住门闩,另一只手按住锁,急忙转过脸来。 “您认识德·拉莫尔先生吗?”他闻德·穆依。 “不认识,王爷。” “他呢,他认识您吗?” “我相信他也不认识我。” “那就没有关系,您假装朝窗于外边看。” 德·穆依一声不响地连忙照办。因为拉莫尔开始不耐烦了,抡起胳膊使劲地敲门。 德·阿朗松公爵朝德·穆依最后看了一服,看见他背过身子去,于是打开了门。 “公爵殿下!”拉莫尔大吃一惊地朝后退了一步,叫了起来,“啊!请原谅,请原谅,殿下!” “没有什么,先生,我需要在您屋里接见一个人。” “好吧,王爷,好吧,不过,请您允许我取我放在床上的披风和帽子;因为我昨天夜里在沙滩沿河街上把两样都丢了,强盗在那儿趁黑夜攻击了我。” “确实如此,先生。”王爷微笑着,亲手把拉莫尔要的东西递给他,“瞧您,身上真不象样子;看来您遇到了一些十分顽强的家伙了。” 公爵亲手把披风和无边小帽交给拉莫尔。年轻人行了个礼,走出卧房到前厅去换衣服,一点也不关心公爵在他屋里干什么;因为王爷们把跟随他们的绅士的屋子用来做接待室,接待各种客人,这在卢佛官也是相当平常的事。 德·穆依于是走到公爵跟前,两个人仔细听着,想知道拉莫尔什么时候换好衣服走掉,但是他换好衣服以后,自己来替他们解决这个困难,因为他走到门跟前说: “对不起,王爷,您在路上遇见过德·柯柯纳伯爵吗?” “没有,伯爵先生,不过他今天早上当班。” “那他一定给人杀了,”拉莫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 公爵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以后,打开门,把德·穆依拉在跟前。 “看着他走,”他说,“要试着模仿他这种难以模仿的身段。” “我尽量模仿,”德·穆依回答,“可惜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而是一个军人。”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午夜以前都在这条过道里等您。如果我的绅士们的屋子空着,我就在这间屋里接待您,如果不空,我们另外再找一间。” “好,王爷。” “就这样。今天晚上,午夜以前见。” “今天晚上,午夜以前见。” “啊!想起来了,德·穆依,走起路来右胳膊要甩得开一些,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独特步法。” 二十四 蒂宗街和破钟街 拉莫尔连奔带跑,出了卢佛宫,开始在巴黎城里到处寻找可怜的柯柯纳。 拉莫尔首先想到的是上枯村街,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那里去,因为他记起了自己过去常常在皮埃蒙特人面前念叨一句拉丁格言,来证明爱神、酒神和谷物神是掌管基本需要的神,他希望柯柯纳象他一样肯定是忙碌了一夜以后,会遵照那句罗马名言在吉星旅店住下。 拉莫尔在拉于里埃尔那儿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回忆起了应尽的义务;一顿相当心甘情愿地送上来的中饭,我们的绅士虽然心里焦急不安,却还是接受了,而且吃得很香。 心不在焉地把肚子填饱以后,拉莫尔又开始奔跑,他就象那个寻找掉在水里的妻子的丈夫一样,沿着塞纳河朝上游跑。到了沙滩沿河街,他认出了出事地点,正象他对德·阿朗松先生说的那样,三四个钟头以前,他正在夜间走路,突然被人拦住。这种事在当时的巴黎并不希罕,晚一百年以后,布瓦洛0还曾经给一粒射穿他的护窗板的子弹所惊醒呢。他帽子上的羽饰还有一小片留在战场上。占有欲是人的天性。拉莫尔有十根羽饰,一根比一根漂亮,但是他还是停下来把这一根,或者不如说把残存下来的这仅有的一小段捡起来,垂头丧气地瞧着它。正好在过时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还有叫他赶快让开的粗暴的吆喝声。拉莫尔抬起头,看见一顶轿子,前面走着两个年轻侍从,旁边跟着一个武士。 拉莫尔相信他认得这顶轿子,连忙让开。 年轻绅士没有认错。 “德·拉莫尔先生!”从轿子里传出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说,同时有一只象缎子一样又白嫩又柔滑的手揭开轿帘。 “是的,夫人,是我,”拉莫尔鞠了十躬,说。 “德·拉莫尔先生手里拿一根羽毛……”轿子里的贵夫人继续说,“是不是您爱上了,我亲爱的先生,您找到了失去的踪迹?” “是的,夫人,”拉莫尔回答,“我爱上了,爱得非常厉害。不过,眼下我找到的是我自已的踪迹,虽然我并不是在寻找它。不过,陛下允许我问候陛下的身体的情况吗?” “好极了,先生,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可能是我一夜避静②的缘故。” ———————— ①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家。曾任路易十四的史官。著有《讽刺诗集》和《诗简集》。 ②避静:天主教内的一种活动。教徒在一定埋藏内避开“俗务”,进行宗教静修。 ———————— “啊!避静!”拉莫尔惊讶地望着玛格丽特,说。 “啊!是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是在哪座修道院里?” “当然可以,先生,我又不保守秘密,是在天神报喜修道院。不过您呢,您神色惊慌地在这儿干什么?” “夫人,我也在避静中过了一夜,是在同一座修道院的附近。今天早上,我找我失踪了的朋友,没有找到他,却找到了这根羽毛。” “它是谁的?不过,您确实使我替他担心,这个地方不太好。” “陛下请放心,羽毛是我的,五点钟左右我从四个强盗手里逃走时,遗失在这个地方的。他们拚了命非要杀死我不可,至少我相信如此。” 玛格丽特强压住自己万分恐惧的情绪。 “啊!说给我听听!”她说。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夫人。正如我有幸向陛下说过的那样,是在早晨五点钟左右……” “早晨五点钟,”玛格丽特打断他的话,说,“您就已经出门了?” “请陛下原谅,”拉莫尔说,“我还没有回去。” “啊!德·拉莫尔先生!早晨五点钟回去!”玛格丽特微笑着说,她的微笑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狡黠的,可是拉莫尔却沾沾自喜地认为很可爱,“这么晚才回去,您该当受到这个惩罚。” “因此我并不抱怨,夫人,”拉莫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即使我被杀死,我也会认为我比该当受到的这个惩罚还要幸福一百倍呢。不过,总之我从夜里避静的那所非常幸福的房子里很迟,或者象陛下说的,很早回去,突然有四个拦路强盗从莫特勒里街出来,手里拿着非常长的刀子追赶我。这很可笑,对 不对,夫人?不过,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逃走,因为我忘记带我的剑。” “啊!我懂了,”玛格丽特流露出十分天真的表情说,“您这是回去找您的剑。” 拉莫尔望望玛格丽特,仿佛心里产生了一个疑窦。 “夫人,我确实想回去,甚至非常情愿回去,因为我的那把剑是一把极好的剑,不过我不知道那所房子在哪儿。” “怎么,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知道您过夜的那所房子在哪儿?” “不知道,夫人,要是我知道的话,让撒旦把我杀了。” “啊!这真奇怪!您的故事真离奇!” “您说的不错,真是离奇,夫人。” “讲给我听。” “长了一点。” “不要紧!我有时间。” “特别是令人难以置信。” “说吧,我这个人再轻信也没有了。” “陛下命令我说吗?” “必要的话,就命令您。” “我遵命。昨晚,我们曾经在圣米歇尔桥跟两位极可爱的女人度过晚上的时间,在离开她们以后,我们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吃晚饭。” “先问一下,”玛格丽特态度十分自然地问道,“拉于里埃尔老板是谁?” “拉于里埃尔老板,夫人,”拉莫尔一边说,一边又第二次朝玛格丽特望了一眼,眼睛里的那种怀疑的神色在第一次望她的时候就有了,“拉于里埃尔老板是座落在枯树街的吉星旅店的老板。” “好,我能想象出来了……这么说,您在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吃的晚饭,毫无疑问是跟您的朋友柯柯纳一起吃的?” “是的,夫人,跟我的朋友柯柯纳一起吃的。正吃着,有一个人走进来,交给我们每人一张纸条儿。” “一样吗?”玛格丽特问。 “完全一样,那仅有的一行字是: “‘在儒易街对面,圣安托万街等您。’” “这张纸条儿下面没有署名吗?”玛格丽特问。 “没有,不过有三个词,三个给人同样许诺的、可爱的词;也就是说三重幸福。” “哪三个词?” “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这确实是三个好听的名字;许诺的结果兑现了吗?” “啊!大大地超出了,夫人,超出一百倍!”拉莫尔兴奋地叫了起来。 “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儒易街对面,圣安托万街上有什么等着你们。” “两个陪媪,各人手里拿着一块手帕,要把我们的眼睛蒙起来。陛下猜到我们一点也没有反对。我们勇敢地伸长脖子。我的带路人叫我朝左转,我的朋友的带路人叫他朝右转,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后来呢?”玛格丽特接着问,看来她好象要追问到底。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的领路人把他领到哪儿去了,”拉莫尔回答,“也许是领到地狱去了。至于我是,我知道的是我的带路人把我领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认为就是天堂。” “不用说,您的过度的好奇心使人把您从那儿赶出来了?” “完全正确,夫人,您真会猜。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好看看我是在什么地方,四点半钟,原来那个陪媪又来了,重新蒙上我的眼睛,叫我答应绝不把蒙眼睛的布带子揭开以后,把我领到外边,陪着我走了一百步,又要我发誓数到五十的时候才取掉布带子。我数到五十,结果发现我是在儒易街对面的圣安托万街上。” “后来……” “后来,夫人,我是那么兴冲冲地往回走,结果没有注意那四个坏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们手里逃脱。但是,夫人,”拉莫尔继续说,“我在这里找着了我的一段羽毛,我高兴得心里怦怦直跳,我把它捡起来,打算留着来作为这个幸福之夜的纪念。但是,在我的幸福之中,有一件事折磨着我,那就是我的伙伴的 情况。” “这么说,他没有回到卢佛宫?” “唉!没有,夫人!他可能去的地方,金星啦,网球场啦,还有许多高尚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但是,阿尼巴尔没有,柯柯纳也没有……” 拉莫尔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做出了一个悲痛的姿势,伸开双臂,敞开了披风,露出他那件有好几处开了花的紧身短袄,象一条条漂亮的衣衩似的,可以看到被钩破的衬里。 “您浑身都是窟窿?”玛格丽特问。 “都是窟窿,说对了!”拉莫尔说,他对自己经历过的危险感到得意,能够显示显示也并不反对。“您瞧,夫人,您瞧。” “您既然回到卢佛宫,为什么不在那儿换件紧身短袄,”王后问。 “啊!”拉莫尔说,“有个人在我屋里。” “怎么,有个人在您屋里?”玛格丽特说;眼睛流露出极其惊讶的神情,“是谁在您屋里?” “殿下。” “嘘!”玛格丽特打断他。 年轻人听从了。 “Qui ad lecticam meam stant?”她问拉莫尔。 “Duo pueri et unus eques.” “Optime barbari!”她说,“Dic,Moles,quem inveneris in biculo tuo?” “Franciscum ducem.” “Agentem?” “Nescio guid.” “Quocum?” “Cum ignoto.”① ———————— ①“谁在我的轿门外?” “两个年轻侍从和一个武士。” “好!都是大老粗!告诉我,拉莫尔,您发现谁在您屋里?” “弗朗索瓦公爵。” “干什么?” “我不知道。” “跟谁?” “跟我一个不认识的人。”——原注 (原文是拉丁文) ———————— “真奇怪,”玛格丽特说,“这么说,您没有能够找到柯柯纳?”她继续说下去,不过她脑子里想的显然不是她嘴里说的话。 “因此,陛下,正如我曾经荣幸地向您说的那样,我真的担心死了。” “好吧!”玛格丽特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多打搅您,占去您找他的时间,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想法,认为他会一个人回来的!没关系,您还是去找吧。” 王后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因为美丽的玛格丽特并没有告诉他什么秘密,也没向他承认过什么,所以年轻人知道这个可爱的手势并不是要他保守秘密,而是另外有其他的意思。 轿子又开始向前走;拉莫尔抱着继续调查的目的,仍旧沿着河堤走,一直到了长桥街,转进圣安托万街。 到了儒易街对面,他停住了。 就是在这儿,头天夜里两个陪媪把他和柯柯纳的眼睛蒙住。他朝左转,然后数着走了二十步;他按原样试了一遍,结果到了一座房子,或者不如说到了一堵墙面前,这堵墙后面有一座房子;墙中间有一扇带着披檐的门,门上有大钉头饰和枪眼。 这座房子座落在破钟街。破钟街是一条狭窄的小街道,一头在圣安托万街,另一头通到西西里国王街。 “该死!”拉莫尔说,“准是在这儿……我可以发誓……我出来的时候伸着手,还碰到了门上的钉头。后来,我下了两级台阶。那个人边跑边喊:救命呀!结果被杀死在西西里国王街,就在我下第一级台阶时他奔了过去。试试看。” 拉莫尔跑到门口敲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留小胡子的看门人。 “Was ist das?”①看门人问。 “啊!啊!”拉莫尔说,“我看我们都成了瑞士人了。我的朋友,”他尽量装出和蔼的神气继续说,“我想取我的剑,我在这座房子里过夜,把剑忘下了。” “Ich verstehe nicht,”②看门人回答。 “我的剑……”拉莫尔继续说。 “Ich verstehe nicht,”看门人重复说了一遍。 “……忘在……我的剑忘在……” “Ich verstehe nicht……” “……我过夜的这座房子里。” “Gehe zum Teufel③……” ———————— ①德语:“是谁?” ②德语:“我不懂。” ③德语:“见鬼去吧。” ———————— 门冲着他一下子关上了。 “见鬼!”拉莫尔说,“我手上如果有我找的那把剑,非把这个家伙刺个对穿不可……可是,我没有,只好等以后再收拾他了。” 拉莫尔说着,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了西西里国王街,朝右转,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再朝右拐,来到了蒂宗街。这条小街跟破钟街平行,而且各方面都完全相象。不仅如此,他刚走了三十步,又发现一没有很大的钉头饰,有披檐和枪眼的小门,还发现两级台阶和墙。简直可以说是破钟街转过身子来看着他走过去。 拉莫尔心里捉摸很可能是他把右当成了左,他去敲逮扇门,准备提出跟前回一样的要求。但是这一回白敲了,没有人来开门。 拉莫尔象方才那样兜了两三个圈子,结果得出了这个合乎情理的想法:这座房子有两扇门,一扇开在破钟街上,一扇开在蒂宗街上。 不过,这个推断尽管很合理,还是没有把他的剑还给他,还是没有告诉他柯柯纳在哪儿。 有一刹那间他曾经想去另外买一把剑,把这个坚持只说德国话的讨厌的看门人杀了;不过他想到这个看门人如果是玛格丽特的人,如果玛格丽特选中了他,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失掉他,说不定她会不高兴的。 拉莫尔再怎么也不愿意干一桩会使玛格丽特不高兴的事。 他怕自己会屈服在诱惑之下,于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朝卢佛宫走回去。 这一日没有人占用他的套房,他可以进去了。要紧的是换紧身短袄,他已经让王后看见了他身上那件破得不象样子的紧身短袄。 因此他立刻朝床前走去,想换上那件凛亮的珠灰色的紧身短袄。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在珠灰色紧身短袄旁边首先看到的是他忘在破钟街的那把剑。 拉莫尔拿起剑。在手里翻过来又转过去确实是那一把。 “啊!啊!”他说,“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魔法?”接着他叹了口气。“啊!可怜的柯柯纳要是能跟这把剑一样找回来,那就好了!” 拉莫尔停止在那座有两扇门的小房子周围兜圈子以后两三个钟头,蒂宗街的那扇门开了,这时差不多是下午五点钟,因此夜幕已经开始降落。 一个裹着一件镶着毛皮的长披风的女人,由一个心腹侍女陪着,从这扇门里出来,替她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陪媪,她出来以后,匆匆走到西西里国王街,敲了敲阿尔让松街上的一扇小门。门开了,她又从同一座府邸朝老圣殿街开的大门出来,走到吉兹府的一扇小暗门前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消失在里面。 半个钟头以后,一个年轻人,眼睛蒙着,由一个女人带领,从同一座小房子的同一扇门里出来,这个女人把他领到乔弗鲁瓦—拉斯尼埃街和莫特勒里街的拐角,然后要他数到五十以后再揭掉蒙眼布。 年轻人认真地照吩咐去做,数到规定的数目以后才揭掉蒙在眼睛上的手帕。 “见鬼!”他朝周围看了看,说,“只要让我知道是在哪儿,我情愿给吊死!六点钟了!”他听见圣母院的大时钟当当的钟声,喊了起来,“可怜的拉莫尔,他怎样了?赶快到卢佛宫去,说不定去那儿可以得到他的消息。” 柯柯纳一边这么说,一边就顺着莫特勒里街跑下去,跑到卢佛宫门口,用的时间比一匹普通的马所需的时间还要少。善良的市民们这时候正在博图瓦叶广场的商店周围安详地散步,他一路上横冲直撞,把他们撞得东倒西歪,最后他进了王宫。 他在那儿问瑞士兵和卫兵。瑞士兵相信看见德·拉莫尔先生在上午进来过,但是没有看见他出去。卫兵一个半钟头前才上岗,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奔上楼朝房间跑去,急忙打开门;但是在房间里仅仅找到德·拉莫尔的破烂的紧身短袄,这更增加了他的焦急不安。 这时他想起了拉于里埃尔,跑到吉星旅店那位可敬的老板那儿去。拉于里埃尔看见过拉莫尔;拉莫尔曾经在拉于里埃尔那儿吃过一顿中饭。柯柯纳才完全放了心,他肚子饿得厉害,就要求让他也吃顿晚饭。 柯柯纳具有吃好这顿晚饭所必需的两个条件:一是他放了心,二是肚子空着。因此他这顿晚饭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吃到八点钟。他非常喜欢安茹①葡萄酒,他刚刚畅饮了两瓶,浑身的那股痛快劲儿,可以从他不停地眨眼和吧嗒舌头看出来;两瓶下肚,精神来了,他又开始去寻找拉莫尔。酒足饭饱的舒服感不免使他更加想念他的朋友,因此在人群中的这次新搜索,是在与他的想念成正比例的拳打脚踢的配合下进行的。 ———————— ①安茹:法国古省,也是法国一室的封地,在巴黎西南,包括现在的曼恩—卢瓦尔省以及萨尔特等三省部分地区,所产葡萄酒极为有名。 ———————— 这样继续了有一个钟头之久;柯柯纳在一个钟头里跑遍了河滩沿河街、煤炭港、圣安托万街、蒂宗街和破钟街附近所有的街道,他心里想他的朋友也可能会再上这儿来。最后,他明白了有一个地方他的朋友一定会经过,那就是卢佛宫的宫门,他决定到富门那儿去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 他到了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上,离卢佛宫只有一百步远了,他撞倒一对夫妻,正把女的扶起来,忽然在人佛官吊桥旁边立着的一座高大的标志灯朦胧的灯光下,看见在前面远远的有他的朋友的那件樱桃红的天鹅绒披风和白羽饰。他的朋友象个影子,向卫兵还了个礼,就在宫门里消失了。 这件出名的樱桃红披风给人的印象很深,不会弄错的。 “该死!”柯柯纳嚷道,“这一回准是他,他回来啦,喂!喂!拉莫尔,喂!我们的朋友。哟,我的声音够大的了。他怎么没有听见?好在我不光会喊,还会跑,我去追他。” 柯柯纳怀着这个希望,把两条腿的劲儿全都使了出来,一转眼就奔到了卢佛官;但是,不管他跑得多么快,当他踏进院子的时候,那件红披风似乎也非常匆忙,一下子又在前厅里消失了。 “喂!拉莫尔!”柯柯纳一边继续跑,一边喊,“等等我,是我,柯柯纳!你碰上什么鬼,这么个跑法?是不是你在逃命?” 那件红披风确实象插了翅膀似的,简直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下子飞到三层楼上去了。 “啊!你不愿意听我说!”柯柯纳大声嚷道,“啊!你不高兴我!啊!你生气了!好吧!真是活见鬼!我,我受不了啦。” 柯柯纳是在楼梯底下数落那个逃走的人,虽然他不再打算追他,但是继续用眼睛顺着螺旋形楼梯紧紧朝上盯着,看见他到了玛格丽特的套房那一层。忽然从这个套房里出来一个女人,拉住柯柯纳追赶的那个人的胳膊。 “啊!啊!”柯柯纳说,“我看这个人完全象玛格丽特王后。原来有人在等他。那么这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理我。” 他伏在楼梯的栏杆上,朝楼梯的空隙间望上去。 他低声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后,看见樱桃红披风跟着王后走进她的屋子。 “好!好!”柯柯纳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点也没有弄错。有些时候,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在场,我们也会感到不方便。亲爱的拉莫尔正是处在这种时候。” 柯柯纳缓缓走上楼,坐在同一层楼梯平台上的一张天鹅绒长凳上。 “好吧,我不去追他,我等着……就这么办,但是,”他又补充道,“我想起来了,他是在纳瓦拉王后屋里,因此我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天冷得很,见鬼!算了!算了!我在屋里照样可以等他,到临了他总得回来,我才不信他会不回来。” 他刚把他的话说完,开始照他的话里得出的决定去做时,从他头顶上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他的朋友非常喜欢的一支小曲,柯柯纳马上把脖子伸向脚步声和歌声所来的那个方向。这时拉莫尔从上面一层楼下来,他的房间就在上面一层。拉莫尔一看见柯柯纳,就开始几级一跨地从把他们分开的那一段楼梯跳下来,最后,扑在他的怀里。 “嗬!见鬼,是你呀!”柯柯纳说。“你从什么鬼地方出来的?” “啊!从破钟街,见鬼!” “不。我不是说那儿的那座房子……” “从哪儿出来?” “从王后屋里出来。” “从王后屋里出来?” “从纳瓦拉王后屋里出来。” “我没有进去过。” “得了吧!” “我亲爱的阿尼巴尔,”拉莫尔说,“你胡说八道,我从我屋里出来,我在我屋里等了你两个钟头。” “你从你屋里出来?” “是的。” “我在卢佛官广场里追赶的不是你吗?” “什么时候?” “刚才。” “不是我。” “难道十分钟以前在宫门那儿消失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 “难道刚才就好象后面有一群魔鬼在追赶似的,上这道楼梯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 “见鬼!”柯柯纳大声喊道,“吉星旅店的酒不至于凶得使我晕头转向到这个地步。我告诉你,我刚才发现你的红披风和白羽饰在卢佛官的宫门口,我紧紧追赶这两样东西,一直追到这座楼梯下面。一位贵夫人在这儿等着,等你的披风,等你的羽饰,等你的一切,甚至你甩动的胳膊。我限疑她是纳瓦拉王后,她把这些东西一下子拖进这扇门里去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扇门正是美丽的玛格丽特的门。” “见鬼!”拉莫尔脸色苍白,说,“会不会已经有出卖的事发生了?” “好极了!”柯柯纳说,“你尽管骂吧,但是不要再说我搞错了。” 拉莫尔犹豫了一会儿,他两只手抱住头,尊敬和嫉妒两种情感在他心里斗争着,但是,嫉妒占了上风,他朝那扇门跑去,开始使出全身的劲敲门,乒乒乓乓,响声震耳,在这样一个尊严的地方,这是很不合适的。 “我们会让人抓起来的,”柯柯纳说,“不过,不要紧,这很有趣。你说说,拉莫尔,是不是卢佛宫里有鬼?” “我不知道有没有,”年轻人说,脸色苍白得跟遮着他的额头的白羽饰一样,“不过我过去一直希望能看到,既然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尽一切可能跟这一个会会面。” “我不反对,”柯柯纳说,“不过你要是不想吓跑了他,就敲得轻点。” 拉莫尔尽管在火头上,也明白这个意见提得对;他继续敲门,不过敲得比较轻了。 二十五 樱桃红披风 柯柯纳一点儿也没有看错。把穿樱桃红披风的骑士拦住的那位夫人确确实实是纳瓦拉王后。至于穿樱桃红披风的骑士,我料想读者已经猜到,他不是别人,正是英勇的德·穆依, 年轻的胡格诺教徒认出是纳瓦拉王后,明白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但是他什么也不敢说,怕玛格丽特一叫出声来,会把他暴露。因此他宁可让自己被她一直领进她的套房,等到了那里以后再向他美丽的带路人说明情况。 “以沉默对沉默,夫人。” 事实上,玛格丽特在朦朦胧胧中把他当成了拉莫尔,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俯向他的耳边,用拉了文对他说: “sola sum;introito,carissime.”① ———————— ①“我独自一个人,进来吧,我亲爱的。”——原注 (原文是拉丁文) ———————— 德·穆依没有回答,让她领着走。但是等到房门刚在他背后重新关上,来到了比楼梯那儿明亮的前厅以后,玛格丽特立刻就认出了他不是拉莫尔。 谨慎的胡格诺教徒原来害怕的那声轻轻的叫喊,这时候从玛格丽特的嘴里冒出来,幸好他不用再害怕了。 “德·穆依先生!”她朝后退了一步,说。 “是我,陛下。我恳求您放我继续走我的路,对任何人也不要说我来到卢佛官。” “啊!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重复说了一遍,“这么说我弄错了!” “是的,”德·穆依说,“我明白,陛下把我当成了纳瓦拉国王,同样的身材,同样的白羽毛,还有同样的风度,不少人显然是为了奉承我,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玛格丽特凝视着德·穆依。 “您懂拉丁文吗,德·穆依先生?”她问道。 “我从前懂,”年轻人回答;“不过后来忘光了。” 玛格丽特露出了笑容。 “德·穆依先生,”她说,“我这个人守口如瓶,您只管放心。不过,我相信我知道您到卢佛宫来找的那个人是谁,让我为您效劳,把您准确无误地领去。” “请原谅,夫人,”德,穆依说,“我相信您弄错了,相反的,您完全不知道……” “怎么!”玛格丽特叫了起来,“您不是找纳拉瓦国王吗?” “噢!夫人,”德·穆依说,“我感到抱歉的是,请您特别要瞒住您的丈夫国王陛下,别让他知道我来到卢佛宫。” “听好,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惊讶地说,“我过去一直认为您是胡格诺教派的最坚定的首领之一,我的丈夫国王的最忠实的拥护者之一。难道我弄错了吗?” “没有弄错,夫人,因为今天早上我还是和您说的完全一样。” “为了什么原因您从今天早上变了?” “夫人,”德·穆依鞠了一个躬,说,“请恕我不回答,如蒙接受我对您的敬意,则不胜荣幸。” 德·穆依态度谦恭但是又很坚定地朝他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几步。 玛格丽特拦住他。 “可是,先生,”她说,“恕我冒昧地请求您解释一句;我相信我是说话算数的!” “夫人,”德·穆依回答,“我应该保持缄默,而且这个义务必须尽到,甚至应该说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过陛下。” “可是,先生……” “陛下,您可以毁掉我,但是您不可能要求我出卖我的新朋友们。” “但是老朋友们呢,先生,他们不是对您也有点儿权利吗?” “那些仍旧忠诚的老朋友,有权利;那些不仅仅抛弃了我们,而且抛弃了他们自己的老朋友,没有权利。” 玛格丽特考虑着,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毫无疑问她正要提出一个新的问题作为回答,没想到吉洛娜突然冲进套房。 “纳瓦拉国王来啦!”她喊道。 “他从哪条路来的?” “从暗道来的。” “把这位先生从另一扇门带出去。” “不行了,夫人。您听见了吗?” “有人敲门?” “是的,就是敲您要我把这位先生带出去的那扇门。” “谁敲门?” “我不知道。” “去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 “陛下,”德·穆依说,“清允许我提醒您,如果纳瓦拉国王在这个时候看见我这身打扮来到卢佛官,那我就完了。” 玛格丽特抓住德·穆依,把他拉向那间出名的小房间。 “进去吧,先生,”她说;“您躲在里面可以象躲在您自己家里一样安全,特别是象在您自己家里一样保险,因为您可以相信我这个人是说话算数的。” 德·穆依急忙奔进去;门刚在他背后关上,亨利就到了。 这一次玛格丽特没有任何慌乱的心情需要掩饰。她仅仅是愁容满面,爱情离着她的思想已经有十万八千里了。 至于亨利,他怀着疑心重重的不信任态度走进来,在最最没有危险的时刻里,他也怀着不信任的态度,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加以注意,何况是处在他目前的情况下,他更有理由要深入细致地观察了。 因此他立刻就看到了笼罩在玛格丽特额头上的乌云。 “您正忙着吗,夫人?”他说。 “我吗?是的,是的。陛下,我在梦想。” “您做得对,夫人。梦想对您很适合。我也梦想,但是和您完全相反,您寻求孤独,我特地下楼来把我的梦想告诉您。”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欢迎的表示,请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坐在一把精雕细刻,而且象钢一样结实的乌木椅子上。 在这对夫妇中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亨利先打破沉默,说: “我记得,夫人,我对未来的梦想跟您的梦想有着共同之处,我们作为夫妻虽然分居,但是我们希望把我们的命运结台在一起。” “确实如此,陛下。” “我相信我还理解到,在我可能制定的一切有关改善我们共同命运的计划里,您曾经对我说过,我可以把您看做不仅是一个忠实的,而且是一个积极的同盟者。” “是的,陛下。我只要求一件事,这就是在您尽可能快地采取行动的同时,也能立即给我一个行动的机会。” “夫人,知道您抱着这种态度,我非常高兴。我相信德对我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即使在靠了您的勇敢的干预,我差不多拿稳了我的性命可以得救的那一天,您也没有怀疑我会忘记我决定要执行的计划。” “先生,我认为无忧无虑在您身上只不过是个假面具,我不仅相信占星家的预言,而且也相信您的天才。” “如果有人跑出来,对我们的计划横加阻挠,并且威胁我们,要强迫你我处在微贱的地位上,夫人,您会怎么说呢?” “我会说我准备和您一起,或者隐秘地,或者公开地跟这个人斗争,不管他是谁。” “夫人,”亨利继续说下去,“您随时可以进入您的弟弟德·阿朗松的住赴,对不对?您得到他的信任,他对您十分友好。恕我冒昧,我想请您探听一下,就在这个时刻,他是不是跟什么人在密谈。” 玛格丽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跟准密谈,先生?”她问道。 “跟德·穆依。” “为什么?”玛格丽特强压住激动的情绪,问道。 “因为如果确实如此的话,夫人,所有我们的计划,至少所有我的计划都完了。” “陛下,请低点声音说,”玛格丽特说,她用眼睛和嘴唇同时做了个动作,并且用手指指小间, “啊一啊!”亨利说,“又有人?说真的,这间小间经常有人待在里面,弄得您的卧房没法待了。”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至少这还是那位德·拉莫尔先生吧?”亨利问道。 “不是,陛下,是德·穆依先生。” “他?”亨利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么说,他不在德·阿朗松公爵那儿?啊!叫他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玛格丽特跑到小间,把门打开,拉住德·穆依的手,把他一下子拽到纳瓦尔国王面前。 “啊!夫人,”年轻的胡格诺教徒用一种伤心的而不是严厉的责备口气说,“您违背诺言出卖了我,这不应该。您别怪我,如果我要进行报复,就会说……” “您不会报复的,德·穆依,”亨利握住年轻八的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或者至少您先听我说说。夫人,”亨利接着对王后说,“我要请您注意一下,别让人听封我们谈话。” 亨利刚说完这几句话,吉洛娜就慌慌张张地进来,在玛格丽特耳边说了句什么,使得玛格丽特从座位上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带着吉洛娜朝前厅奔去,这时候亨利并不关心是什么原因把她叫出卧房,他检查床和床后面,检查挂毯,用手指敲敲墙壁。至于德·穆依先生,他被所有这些预防措施吓住了,也事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剑,看到剑并没有被剑鞘夹住,这才放了心。 玛格丽特从卧房出来,冲进前厅,来到了德·拉莫尔面前。尽管吉洛娜一再哀求,德·拉莫尔不顾一切,一定要进玛格丽特的卧房。 柯柯纳立在他背后,准备推他向前或者是跟着退却。 “啊!原来是您,德·拉其尔先生,”王后大声嚷了起来;“但是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脸色这么苍白,身上抖得这么厉害?” “陛下,”吉洛娜说,“德·拉莫尔先生敲门敲得那么厉害,尽管有您的命令,我也只好给他把门打开。” “啊!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后声色俱厉地说;“她刚对我说的是真的吗,德·拉莫尔先生?” “陛下,我是想通知您,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一个贼,穿着我的披风,戴着我的帽子进入了您的住处。” “您是疯了,先生,”玛格丽特说,“因为您的披风明明披在您的肩膀上,而且我相信,天主饶恕我,您在对一位王后说话的时候,您的帽子明明还戴在您的头上。” “啊!请原谅,夫人,请原谅!”莫拉尔连忙脱掉帽子,大声说,“不过天主可以为我作证,这决不是因为我缺少尊敬。” “不,缺少的是信任,对不对?”王后说。 “您说该怎么办?”德·拉莫尔大声嚷了起来;“有一个男人在陛下的住处,他穿了我的服装进来,说不定还用了我的名字,谁知道呢?……” “一个男人!”玛格丽特轻轻抓住可怜的情人的胳膊,说道,“一个男人!……您太客气了,德·拉莫尔先生。把您的头伸到门帘缝里看看,您会看见两个男人。” 玛格丽特真的把金线绣花的天鹅丝绒门帘微微撩开一点,拉莫尔认出了亨利,亨利正在跟穿红披风的人谈话。柯柯纳倒好象事情跟他自己有关似的,显得十分好奇,他也张了张,看见并且认出了德·穆依。两个人都惊得愣住了。 “现在您放心了吧,至少我希望如此,”玛格丽特说,“既然您放心了,请您守在我的套房门口,我亲爱的拉莫尔,您要以您的生命保证,不让任何人进来。如果有人从楼梯平台过来,就赶快通知。” 拉莫尔象孩子一样软弱,听话,他一边眼睛望着柯柯纳,一边走出去;柯柯纳也望着他。两个人来到门外,不过两个人都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德·穆依!”柯柯纳大声嚷道。 “亨利!”拉莫尔低声咕哝。 “德·穆依披的是你的樱桃红披风,羽饰是你的白羽饰,胳膊象你的胳博那样甩动。” “居然这样,可是……”拉莫尔说,“既然与爱情无关,那就一定跟密谋有关。” “啊!真见鬼!我们卷到政治里来了,”柯柯纳低声抱怨。“幸好我没有看见德·内韦尔夫人卷在这里面。” 玛格丽特回来,坐在两个交谈者旁边,她离开只不过一分钟,她把她的时间利用得非常好。吉洛娜监视着暗道,两位绅士守在大门口,这样一来十分安全,万无一失。 “夫人,”亨利说,“您看还有没有可能用什么办法听见我们讲话吗?” “先生,”玛格丽特说,“这个卧房四壁都覆有软垫,再加上双层的护壁板,隔音性能非常好。” “我完全托付给您了,”亨利微笑着回答。 接着他朝德·穆依转过脸去。尽管玛格丽特已经保证,他的担心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所以他压低声音说: “哦,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儿?”德·穆依说。 “是的,这儿,这间屋子里,。”“亨利重复说了一遍。 “他来这儿不干什么,”玛格丽特说;“是我把他拉进来的。” “这么说您知道了?……” “我完全猜到了。” “您看看,德·穆依,别人可以猜到。” “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继续说,“今天早上跟弗朗索瓦公爵在他的两位绅士的房间里。” “您看看,德·穆依,别人什么都知道。” “这倒是真的,”德·穆依说。 “我可以肯定,”亨利说,“德·阿朗松先生曾经把您拉过去了。” “这要怪您了,陛下。为什么您要这样固执地拒绝我向您提出的建议?” “您拒绝了!”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我预感到的这个拒绝难道是真实的?” “夫人,”亨利摇摇头说,“还有您,我勇敢的德·穆依,说实话,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真使我好笑。怎么!一个人走进我的住处,跟我,跟我亨利,这个只有俯首帖耳别人才能容忍的王子,只有在扮演天主教徒的条件下别人才能饶恕的胡格诺教徒,谈起王位、反叛和骚乱,而我会接受!何况这些建议是在一间四面 墙壁没有覆软垫,没有双层护壁板的屋子里提出的!真是活见鬼!你们是孩子还是疯子!” “可是,陛下,难道您不能给我留下一点希望吗?即使不能用言语,至少也可以用一个手势,用一个暗示啊!” “我的内弟对您怎么说,德·穆依?”亨利问道。 “啊!陛下,这不是我的秘密,我不能说。” “唉!我的老天爷,”亨利跟一个这样误解了他的话的人打交道,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并不是要问您他向您提出了什么建议,我仅仅要问您,他是不是在听,他是不是听见了。” “他在听,陛下,而且他听见了。” “他在听,而且他听见了!德·穆依,这是您自己说的。您真是个可怜的阴谋家!如果我当时开一句口,您就完了。因为我虽然不知道,至少我怀疑他在那里,即使不是他,也有别人在那里,德·安茹公爵,查理九世,太后都可能。您不清楚卢佛宫的墙壁,德穆依,‘隔墙有耳’这句成语就是对这些墙壁而言的。我明明清楚这种墙壁,还会开口说话!好啦!好啦!德·穆依,您未免太小看纳瓦拉国王的见识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您非但不牢牢记在心里,反而奉献给他一顶王冠。” “但是,陛下,”德·穆依还想辩自,“难道您不能在拒绝这顶王冠的同时,给我一个暗示吗?我就不会相信一切都绝望了,一切都完了。” “唉!真是活见鬼!”亨利嚷了起来,“如果他在听,难道他不可能也在看吗?难道不会象被一句话毁掉那样被一个暗示毁掉吗?瞧,德·穆依,”国王望望四周围,继续说下去,“就拿现在来说,离着您这么近,我的话不会越过我们这三把椅子围成的圈子,但是我说话的时候还是怕被人听见。德·穆依,把您的建议再说一遍给我听。” “可是,陛下,”德·穆依在绝望中嚷了起来,“现在我已经跟德·阿朗松先生有约在先了。’” 玛格丽特恼恨地拍了一下她那双美丽的手。 “这么说已经太晚了?”她说。 “正相反,”亨利低声说,“你们要明白,即使在过件事中,天主的保佑也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的。继续遵守你的约定,德·穆依,因为这位弗朗索瓦公爵,他就是我们大家的救星。难道你以为纳瓦拉国王能保证你们的脑袋不落地吗?正相反,可怜的人呀!我会使你们被杀得一个不剩,而且仅仅根据极小的一点儿怀疑。但是一位法兰西王子,那就完全不同了。你要掌握证据,德·穆依,你要要求得到保证;但是你这样傻,你会真心实意地遵守约定,一句空话对你就够了。” “啊,陛下一请您相信,是您的拒绝造成的绝望使我投入公爵的怀抱;也是因为害怕被出卖,因为他掌握了我们的秘密。” “现在轮到你去掌握他的秘密了,德·穆依,这完全靠你。他希望得到什么?当纳瓦拉国王?把王冠许给他。他想干什么?离开宫廷?把逃走的方法提供给他。你要为他出力,德·穆依,就象你曾经为我出力那样,你要使用这块盾牌来挡住我们将遭到的一切打击。等到需要逃走时,我和他一起逃;等到需要战斗和统治时,我将一个人统治。” “别相信公爵,。”“玛格丽特说,“他是一个阴沉、狡猾的人,既没有仇恨,也没有友谊,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朋友当成敌人,把敌人当成朋友。” “还有,”亨利说,“他在等您吗,德·穆依?” “是的,陛下。” “在哪里?” “在他的两位绅士的房间里。” “几点钟?” “午夜十二点以前。” “还不到十一点,”亨利说,“没有多少时间好耽误了,去吧,德·穆依。” “我们得到了您的诺言,先生,”玛格丽特说。 “别这么说!夫人,”亨利充满信任地说,他很懂得在某些时机对某些人应该表示信任,“象这种话对德·穆依先生甚至就不该问。” “您讲得对,陛下,”年轻人回答;“但是我需要您的诺言,因为我需要告诉首领们,我已经得到了您的诺言。您不是天主教徒,是不呢?” 亨利耸耸肩膀。 “您不放弃纳瓦拉王位?” “我不放弃任何王位,德·穆依。只不过我保留挑选最好的王位的权利,也就是说它将是我最中意和您最中意的王位。” “如果在这以前陛下被逮捕了,陛下是否答应,即使在严刑下,什么也不说出来?” “德·穆依,我凭天主起誓。” “还想再问一句,陛下,我以后怎样再跟您见面?” “从明天起,您将会有一把我的房门的钥匙。德·穆依,您需要进来多少次,就进来多少次;您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您来到卢佛宫将是应德·阿朗松公爵的召唤。现在,从小楼梯上去,我来给您当向导,在这个时间里,王后将让刚才在前厅里的那个跟您一样穿红披风的人进到这儿来。不应该让人看出你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不应该让人知道你们是两个人。对不对,德·穆依?对不对,夫人?” 亨利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笑着望望玛格丽特。 “对,”她镇静自若地说,“因为这位德·拉莫尔先生毕竟是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手下的人。” “好吧,尽力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夫人,”“亨利十分严肃地说。“不要节省金钱,也别少给许诺。我把我的财富都交给他支配。” “那么,”玛格丽特说,脸上带着只有薄伽丘①笔下的女人才有的笑容,“这既然是您的愿望,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他。” “好,好,夫人。您呢,德·穆依,回到公爵那里去,要让他上钩。” ———————— ①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代表作为《十日谈》。 ———————— 二十六 玛格丽塔① 在我们刚才记述的那一次谈话的同时,拉莫尔和柯柯纳立在门口站岗,拉莫尔有点忧愁,柯柯纳有点不安。 这是因为拉莫尔有了时间考虑,柯柯纳对他的考虑又帮了大忙。 “您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我们的朋友?”拉莫尔问柯柯纳。 “我想,”皮埃蒙特人回答,“在这一切中间有宫廷阴谋。” “如果真是如此,你打算在这桩阴谋中扮演一个角色吗?” “我亲爱的,”柯柯纳回答,“仔细听我对你说,并且好好记住我的话。在所有这些王族的阴谋,王室的倾轧中,我们只能够,特别是我们也只应该被人当成是影子。在那里面纳瓦拉国王将损失他的一段羽饰,德·阿朗松公爵将损失一块披风,而我们呢,我们将损失我们的性命。王后对你一时有意,你对她又是一时有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要为爱情丢掉脑袋,我亲爱的,可别为政治丢掉脑袋。” 这是一个明智的忠告。因此拉莫尔怀着忧郁的心情听从。他感到自己夹在理智和狂热之间,而自己将会听凭狂热支配,所以心情才这么忧郁。 “我对王后不是一时有情,阿尼巴尔,我爱她;是不幸也罢,是幸运也罢,反正我真心真意地爱她。你会对我说,这是疯狂,我承认,我是疯了。但是你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柯柯纳,你不应该受到我干的傻事和我的不幸的连累。你回去找我们的主人,别卷进来。” 柯柯纳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回答: “我亲爱的,你刚说的这番话完全正确;你是情人,你就作为情人那样去行动吧。我是,我是野心家,这个身份使我认为生命比女人的一吻更有价值。以后我冒生命危险的时候,我要提出我的条件。你呢,可怜的梅多尔②,你要尽量提出你的条件。” ———————— ①玛格丽塔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②梅多尔: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他是一个年轻貌美的撒拉逊人,受伤后为安热利格所救。安热利格将他收留在牧羊人的棚子里,替他治好伤,并接受了他的求婚。 ———————— 谈到这儿柯柯纳把手伸给他的伙伴拉莫尔,在交换了最后一瞥和最后一笑以后就走了。 在他离开岗位差不多十分钟m后,门开了,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出现了,她抓住拉莫尔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他从走廊朝她的套房最深处走去,还亲手关上一道道门,那副仔细认真的态度表明将要举行的会谈十分重要。 到了卧房,她停下,坐在她的乌木椅子上,把拉莫尔拉到身边,将他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两只手里。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对他说,“让我们严肃地谈谈吧,我的好朋友。” “严肃地,夫人?”拉莫尔说。 “或者是满怀情意地,你看,是不是对您更适合?在爱情中,特别是在一位王后的爱情中,可能有一些严肃的事。” “那就让我们谈……这些严肃的事,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我会对陛下说些疯狂的话,陛下听了别生气。” “我只会对一件事生气,拉莫尔,就是您如果叫我夫人或者陛下。对您来说,最亲爱的,我仅仅是玛格丽特。” “是的,玛格丽特!是的,玛格丽塔!是的!我的珍珠!”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贪婪地望着王后。 “这样才好,”玛格丽特说,“这么说您是嫉妒了,我英俊的绅士?” “啊!嫉妒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再说一遍!……” “嫉妒到了发疯的地步,玛格丽特。” “嫉妒谁呢?请问。” “所有的人。” “究竟是谁?” “首先是国王。” “我原来以为在您刚才看到了和听到了以后,您可以对逛一方面放心了。” “嫉妒那个德·穆依先生,我今天上午头一次见到他,今天晚上发现您对他是那么亲密。” “嫉妒德·穆依先生?” “是的。” “您怎么会疑心到是德·穆依先生的呢?” “请您听我说……我从他的身材,从他头发的颜色,从一种天生的仇恨感情,认出是他,今天早上在德·阿朗松先生住处的就是他。” “好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德·阿朗松先生是您的弟弟,据说您非常爱他。您很可能把您的心思隐隐约约地告诉过他;他呢,按照宫廷的习惯,很可能为了满足您的愿望,把蒋·穆依先生介绍到您身边来。现在,我怎么会这么幸运,国王和他同时在这儿?这是我没法知道的。但是,无论如何,夫人,请您对我要坦率。象我这样的爱情,有权利要求用坦率作为交换,因为它得不到另外一种感情。瞧,我拜倒在您的脚前。如果您对我感到的只是一时的喜爱,那么,我就把您的信任、您的诺言、您的爱情还给您,把德·阿朗松先生的宠爱、我的绅士的职务还给他,我要去战死在拉罗舍尔的围城战中,只要在我能够到达那里以前爱情没有把我杀死。” 玛格丽特面带笑容地听着这些充满魅力的话,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无比优美的姿势。接着她把她那陷入沉思的、美丽的脑袋俯在灼热的手上,说: “您爱我吗?” “啊!夫人!胜过我的生命,胜过我的灵魂得救,胜过一切,但是您,您……您不爱我。” “可怜的疯子!”她低声说。 “噢!是的,夫人,”拉莫尔大声叫起来,他仍旧跪在她面前,“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疯子。” “这么说您生命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您的爱情,亲爱的拉莫尔!” “是唯一的一件,夫人,是仅有的一件。” “好吧!我将把其余的一切仅仅作为您这种爱情的附属品,您爱我,您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向天主提出的唯一祈求,就是永远别让我远离您。” “好吧,您不会离开我;我需要您,拉莫尔。” “您需要我?太阳需要萤火虫?” “如果我对您说我爱您,您会对我完全忠诚吗?” “啊!夫人,我不是已经如此,对您无限忠诚了吗?” “是的,但是您还有疑心,天主饶恕我!” “啊!我错了,我忘恩负义,或者不如说,正如我对您说过的,正如您也说过的,我是一个疯子。但是德·穆依先生他怎么会今天晚上在您这儿?为什么我今天早上在德·阿朗松公爵那里看见他?这件樱桃红披风,这根白羽饰,还有对我的外表的这种模仿,又是为什么?……啊!夫人,我怀疑的不是您,是您的弟弟。” “可怜的人!”玛格丽特说,“居然会相信弗朗索瓦公爵的心有这么好,甚至把一个求爱者送到他姐姐的住处!说自己嫉妒,又什么也猜不到的失去理智的人啊!您知道不知道,拉莫尔,如果德·阿朗松公爵知道您今天晚上跪在我面前,明天他就会用他自己的剑把您杀死,您知道不知道,我非但不会把您从这个地方赶走,反而会对您说:象您现在这样留在这里,拉莫尔;因为我爱您,我英俊的绅士,您听明白了吗?我爱您!嗯,是的,我再向您重复一遍,他会把您杀死的!” “伟大的天主!”拉莫尔高声的叫了起来,他身子朝后仰去,恐惧地望着玛格丽特,“难道这可能吗?”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宫廷里,朋友,一切都是可能的。现在,仅仅再说一句:德·穆依先生穿着您的披风,脸藏在您的毡帽里,到卢佛官来,并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德·阿朗松公爵。不过我以为是您,把他领到了这儿。他掌握了我们的秘密,拉莫尔,因此要迁就他。” “我更喜欢把他杀了,”拉莫尔说,“这样比较干脆,比较可靠。” “我是,我英勇的绅士,”王后说,“我更喜欢他活着,而且让您知道一切,因为他活着不仅对我们有用,而且是必需的。请您仔细听着,在回答我以前,好好掂量掂量您要说的话。您爱我,拉莫尔,能够爱到如果我真正变成了王后,也就是说变成一个真正王国的女主人以后,也会感到高兴吗?” “唉!夫人,我爱您爱到您希望什么我也希望什么的地步,哪怕这个希望会给我的一生带来不幸!” “好吧!您愿意帮助我实现这个将使您更加幸福的希望吗?” “啊!我会失掉您的,夫人!”拉莫尔双手蒙住脸,大声叫起来。 “不会的,正相反,您现在是我的仆从中的为首者,将来是我的臣子中的为首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别提好处……别提名利,夫人……请您别自己来玷污我对您怀有的感情……忠诚,只有忠诚!” “高尚的品格!”玛格丽特说。“那么,好吧,我接受您的忠诚,将来我会报答的。” 她向拉莫尔伸出双手,拉莫尔连连地吻着。 “嗯?”她说。 “嗯!”拉莫尔回答。“是的,玛格丽特,圣巴托罗缪节以前在我们胡格诺教徒中间已经谈起的那个什么计划,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我跟许多地位比我高的人一样正是为了执行这个计划才被召到巴黎来的。要用真正的纳瓦拉王位来取代一个虚假的王位,您希望得到这个真正的王位,亨利国王在后面推动您。德·穆依和您进行密谋,对不对?但是德·阿朗松公爵,他在这件事里干什么?在这中间哪儿有他的宝座呢?我看不出。德·阿朗松公爵难道也是您的……朋友,他愿意从中帮助您,而且对他冒的危险并不要求什么作为交换?” “朋友,公爵是为他自己搞阴谋。我们要让他估计错误。他的生命保证了我们的生命。” “但是,我,我是他的人,我可以出卖他吗?” “出卖他!您出卖他的什么呢?他把什么秘密告诉您了?他把您的披风和帽子给了德·穆依,作为潜入到他住处的一种工具,这不是他已经出卖您了?您是他的人,什么话!您在属于他以前,我的绅士,不是已经属于我了吗?难道他给了您一个友谊的证明,比您从我这儿得到的爱情的证明更大吗?” 拉莫尔脸色苍白,而且象遭雷击似的发了呆。 “啊!”他低声说,“柯柯纳说得不错。阴谋把我深深地卷进去了,将来非闷死在里面不可。” “嗯?”玛格丽特问。 “嗯,”拉莫尔说,“请听我的答复:有人说,而且我在法国的另一头就曾亲耳听人说过,因为您的名字是那么显赫,您的美貌的声誉是那么远扬,它们曾传到法国的另一头,象对未知事物的朦胧想望一样,轻轻掠过我的心头;有人说,您有时也曾爱过,您的爱对您所爱的对象来说,总是注定带来不幸的。死神,毫无疑问是心怀嫉妒,他总是从您那儿把您的情人夺走。” “拉莫尔!……” “请别打断我,我亲爱的玛格丽塔啊,因为外面还传说您用金盒子保存着这些忠贞不渝的朋友的心脏①有时候您还向这些可怜的遗骸致以悲伤的问候,虔诚地望上一眼。您在叹气,我的王后,您的双眼蒙上了泪花;这是真实的,好吧!让我做您最心爱的、最幸福的宠臣吧。您刺伤别的那些宠臣的心,您保存着他们的心,我是,您对我还不止这样,您拿我的脑袋去冒险……好吧!玛格丽特,当着天主的像向我发个誓,这位天主甚至曾经在这儿救过我的性命。向我发个誓,如果我象不幸的预感向我宣布的那样为您死去,向我发个誓,您要保留刽子手从我身上砍下的这颗脑袋,好让您有时候可以把嘴唇贴在上面。发誓吧,玛格丽特;我的王后许下给我这种酬报的诺言,将会使我在需要的时候守口如瓶,甚至干出不讲信义和卑劣无耻的事,也就是说,象您的情人和同谋者应该的那样无限忠诚。” ———————— ①她裙子里用一个很大的撑环,撑环四周有许多小口袋,每一个小口袋里她放一个装她死去的情夫的心脏的盒子,因为他们死了以后,她都很仔细地把他们的心脏用防腐香料保存起来,每天晚上这个撑环都挂在床后面的一个加了锁的挂钩上。(塔勒芒·德·雷奥:《玛格丽特·德·瓦罗亚传》——原注 ———————— “凄惨的傻念头啊,我亲爱的人儿!”玛格丽特说,“不幸的想法啊,我温顺的爱人!” “发誓吧……” “我发誓?” “是的,指着这个上面有十字架的银盒子发誓吧。” “好吧!”玛格丽特说,“但愿你不祥的预感不会成为事实,如果它真的实现了,我英俊的绅士,我指着这个十字架向你发誓,只要我自己活着,不论你是死是活,你都将永远在我身边。如果我不能把你从你为我,我知道,仅仅为我而投入的危险中救出来,我将至少给你可怜的灵魂以你所要求的,而且也是你应该享受到的安慰。” “再说一句,玛格丽特。既然我对我的死已经放心,我现在可以去死了;但是我也可能活着,我们可能成功:纳瓦拉国王可能当国王,您可能当王后,到那时候,国王会把您带走;你们之间有分开的誓言,有一天这个誓言会被放弃,并且导致我们的分开。好,玛格丽特,我心爱的玛格丽特,您已经用一句话使我可以放心地死去,现在请您用一句话使我可以放心地活着。” “啊!什么也不必担心,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属于你的,”玛格丽特嚷了起来,同时把手又伸到那个小盒子的十字架上;“如果我离开,你也将跟我走;如果国王拒绝带你走,到那时候我就不离开。” “可是那时候您不敢违抗呀!” “我心爱的亚森特,”玛格丽特说,“你不了解亨利;亨利眼下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做国王;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现在可以牺牲他已经到手的一切,更不用说他还没有到手的了。再见。” “夫人,”拉莫尔微笑着说,“您打发我走了吗?” “已经很晚了,”“玛格丽特说。 “对;但是您想要我上哪儿去呢?德·穆依先生跟德·阿朗松公爵在我的房间里。” “啊,一点不错,”玛格丽特笑容可掬地说。“况且我还有许多与这个密谋有关的话要和您谈呢。” 从这天夜里起,拉莫尔不再是一个一般的宠臣,他可以把脑袋抬得高高的,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那颗脑袋都将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前程。 然而,有时候他沉重的额头俯向地面,他的脸颊苍白,严肃的思考在他这个过去是如此快乐,而现在是如此幸福的年轻人的双眉之间刻下了一道深探的皱纹。 二十七 天主的手 亨利在离开德·索弗夫人时对她说: “躺到床上去,夏洛特。假装生了重病,明天一整天无论如何也别接待任何人。” 夏谘特听从了,她并不明白国王叮嘱她这么做是出自什么动机。不过她已经开始对他的怪癖习惯了,怪癖是我们今天的说法,从前的人叫做忽发奇想。 况且她知道,亨利心里藏有对任何人都不说的秘密,脑子里藏有甚至在梦里都怕泄露的计划。因此她确信他的最古怪的想法都有一个目的,对他百依百顺。 当天晚上她对达丽奥尔说,她头十分沉重,而且眼睛发花。这是亨利叮嘱她说的症状。 第二天她装着想起床,但是她刚把一只脚放在地板上,就叫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接着又躺了下去。 亨利已经把她身体不适通知了德·阿朗松公爵。这也是卡特琳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卡特琳以平静的口气问起索弗怎么没有象常那样在她起床时露面,在场的德·洛林夫人回答: “病了!” “病了!”卡特琳重复说了一遍,脸上没有一块肌肉显露出对这个回答感到兴趣。“是懒病吧。” “不,夫人,”德·洛林夫人又说。“她说头痛得厉害,而且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卡特琳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毫无疑问是为了掩盖她的喜悦,她转过脸去朝着窗子。她看见跟德·穆依谈完了话的亨利正穿过院子;她站起来,想把他看看清楚。即使是对犯罪习以为常,变得最最冷酷的人,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他们的良心也一直在折腾着。她就是在这种折腾着的照心的驱使下,向她的卫队长问道: “我的儿子亨利的脸色,今天早上看上去,是不是比平常苍白?” 决非如此;亨利心里非常焦急,但是身体非常健康。 那些平日参加太后的起床觐见①的人渐渐地退去。有三四个比较亲近的人留下来,卡特琳感到不耐烦,把他们都打发走,她说她想一个人单独待着。 ———————— ①古时欧洲君主起床前后的接受觐见的礼节,参加者皆享有这种特权。 ———————— 等到最后一个廷臣出去以后,卡特琳随手把门关上,朝着藏在她卧房的一块护墙板后面的秘密壁橱走去,她把橱门沿着护墙板的凹槽推开,从橱里取出一本书,书页皱得不象样子,说明这本书经常使用。 她把书放在桌上,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一只胳膊肘撑在桌上,用手托着头。 “正是这样,”她边看书,边低声说;“头痛,周身无力,眼睛痛,腭部肿胀。现在还仅仅提到头痛和无力………其余的症状快了。” 她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炎症蔓延到喉咙,扩展到胃部,象一圈火似的包住心脏,使得脑子象雷劈似的炸裂。” 她不出声地读下去,接着低声地继续说: “发烧六小时,全身炎症十二小时,坏疽十二小时,临死的挣扎六小时;一共三十六小时。 “现在,假定吸入比涂抹慢,不是三十六小时而是四十小时,甚至四十八小时。对,四十八小时也应该够了。但是他,他,亨利,他怎么还没躺下?因为他是男人,因为他体质强壮,因为他也许是在吻过她以后喝了酒,喝了酒以后抹过嘴唇。” 卡特琳迫不及待地等着晚餐的时刻来到。亨利每天都跟国王一个桌上吃晚饭。他来了,说他头里面也一阵阵剧痛,什么也没吃,在晚饭结束以后立刻告退,说他头天夜里熬了夜,感到迫切需要睡觉。 卡特琳听着亨利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派人跟着他,回来向她报告说纳瓦拉国王朝德·索弗夫人的卧房走去了。 “亨利,“她对自己说,“他不巧没有死,今天晚上肯定要死在她身边了。” 纳瓦拉国王确实是到德·索弗夫人那里去,不过是为了叫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 第二天,亨利整个上午没有从他的卧房里出来,在国王吃晚餐时也段有露面。德·索弗夫人据说情况越来越坏。卡特琳亲自散布的亨利生病的消息,象那些没有人能说出原因,但是在空中传播的预感一样流传着。 卡特琳感到庆幸;头天上午她就把昂布鲁瓦斯·帕雷打发走,让他到圣日耳曼去替她的一个宠受的男仆治病。 到时候被请到德·索弗夫人和亨利那里去的,必然是她手下的人;这个人只会说她要他说的话。万一有别的医生插手进来,万一这个医生声明是下毒,在已经听到过那么多次同样声明的宫廷里引起了恐慌,她打算充分利用玛格丽特嫉妒丈夫有外遇而引起的传说。我们还记得她为了预防万一,曾经大谈玛格丽特在好几个场台发作出来的嫉妒,其中有一次是在去观看山楂树的途中,她当着她女儿的面对好几个人说: “这么说,玛格丽特,您非常嫉妒啦?” 因此她脸上装出适当的表情等候着,等候门会忽然打开,跑进一个脸色苍白、神色慌张的仆人喊道: “陛下,纳瓦拉国王快死了,德·索弗夫人已经死了!” 下午四点钟的钟声响了。卡特琳刚在她的鸟房里吃完点心,她把饼干揉碎,亲手喂她养着的几只稀世珍禽。她的脸色虽然象平常一样平静,甚至有点阴郁,可是她的心只要听到一点声音就剧烈地跳动。 门突然开了。 “夫人,”卫队长说,“纳瓦拉国王……” “病了?”卡特琳急着打断他的话。 “不,夫人,谢天谢地!国王陛下的身体看上去再好没有了。” “那您想说什么呢?” “纳瓦拉国王来了。” “他找我干什么?” “他培陛下送来了一只小猴子,是世上最稀有的品种。” 这时候亨利手上拿着一只篮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还抚摸着一只躺在篮子里的绒猴。 亨和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好象完全被他带来前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吸引住了。但是他尽管显得那么全神贯注,却并没有漏掉看头一眼。无论什么困难处境,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心中有数,卡特琳呢,脸色十分苍白;年轻人向她走过来,双颊上健康的红润色她看得越来越清楚,她自己的脸色因此也越来越苍白了。 太后在这个打击下发了傻。她机械地接过亨利的礼物,心慌意乱地夸奖他气色好,还补充说: “我看到您身体这样健康,就更加高兴了,我的儿子,因为我听说您生病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曾经在我面前说身休不舒服;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她力图装出笑容来,补充说,“原来这是个好让您自由自在的借口。” “我确实病得很厉害,夫人,”亨利回答;“但是我母亲教给我一种我们山区里用的特效药,治好了我的不舒服。” “啊!您以后把药方告诉我,好不好,亨利?”卡特琳微笑着说,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了,但是带着一种她掩饰不住的讽刺口气。 “一种什么解毒剂,”她低声咕哝;“我们以后要想办法对付。也许用不着了。他看见德·索弗夫人病了,以后会存戒心的。看来天主的手确实是伸出来保护这个人了。” 卡特琳迫不及待地等候黑夜来临,德·索弗夫人没有露面。在牌桌上她问起德·索弗夫人的情况,有人回答她说,病情越来越厉害。 整个晚上她都心神不定,大家都在惶惶不安地揣测,她到底有什么心思,使得她那张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才会流露出这样激动的神色。 所有的人都走了。卡特琳叫她的女仆们服侍她睡觉,替她卸装。接着,等卢佛官里的人都睡了以后,她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黑色的长晨衣,端着一盏灯,在她所有钥匙里挑出开德·索弗夫人房门的那把,然后上楼到她的这个女官的屋子里去。 亨利预料到她会来吗?他在自己的屋里忙碌吗?还是他躲在什么地方?反正年轻女人是单独一个人。 卡特琳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穿过前厅,走进客厅,把灯放在一件家具上,因为病人旁边彻夜点着一盏小灯,她象个影子似的溜进了卧房。 达丽奥尔躺在她女主人床旁边的一张长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这张床整个儿被床帷罩住。 年轻女人的呼吸是那么轻,有一瞬间卡特琳还以为她已经停止呼吸了。 最后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怀着邪恶的高兴心情过去撩起帐子,打算亲眼看看可怕的毒药所起的作用。她一想到她要看到白里透青的面色或者是象她所希望的那样被致命高烧烧成绯红色的面色,就先已经打起哆嗦来了,但是完全不是这样,美丽的年轻女人神情平静,白皙的眼皮轻轻盖住双眼,玫瑰红色的嘴唇徽微启开,湿润的脸颊静静地靠在一条弯成圆弧形的姿态优美的胳膊上,另一条胳膊,娇艳,具有珠光色泽,伸在盖在身上的深红锦缎被上。她唾着了,几乎还带着欢笑。毫无疑问,一定在做着一个迷人的美梦,她嘴唇上才会绽出这样的微笑,她的双颊上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身心舒适的色泽。 卡特琳一惊之下忍不住叫起来,把达丽奥尔惊醒片刻。 太后躲到床帷后面。 达丽奥尔睁开眼睛,但是这个年轻姑娘困得厉害,甚至没有想一想是什么原因吵醒了她,就糊里糊涂地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卡特琳从床帷后面出来,转动眼睛,朝屋里的其余部分仔细张望。她看见在一张小桌子上有一瓶西班牙葡萄酒,还有水果、甜点心和两只玻璃酒杯。亨利一定到男爵夫人这儿来吃的晚饭,男爵夫人的身体看来跟他一样健康。 卡特琳立刻向梳妆台走去,拿起一只空了三分之一的小银盒。这正是叫人给夏洛特送来的那只小银盒子,或者至少是一模一样。她用金针挑了珍珠大小的一块,回到自己屋里,递给亨利当天晚上送她的那只小猴子。猴子受到香气的引诱,贪婪地吃了下去,接着在篮子里蜷成一团睡着了。卡特琳等了一刻钟。 “不过是它刚吃的一半份量,”卡特琳说,“我的狗布律蒂斯一分钟以后就浑身发肿而死。有人愚弄了我。是勒内吗?勒内!这不可能。那么这一定是亨利了!天数啊!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他应该登上王位,他就不会死。 “但是,也许只有毒药不起作用,我们可以试试武器。” 卡特琳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考虑着一个新的念头,到了第二天这个念头毫无疑问已经考虑成熟了。因为第二天她把她的卫队长叫来,交给他一封信,命令他按信上的地址进去,而且务必交给收信人本人。 这封信是写给军械库附近,樱桃园路,国王的爆破队长德·卢维埃·德·莫尔韦尔先生的。 二十八罗马来信 在我们面前讲到的那些事件的几天以后,一天上午有一乘轿子由几个穿着德·吉兹先生府的服饰的绅士护送着,抬进了卢佛宫,接着有人向纳瓦拉王后通报,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请求赐给她觐见的荣幸。 玛格丽特正在接见德·索弗夫人。美丽的男爵夫人在称病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她的病宫廷中纷纷议论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她知道王后在国王面前曾经表示过极大的关怀,因此她来向她表示感谢。 玛格丽特祝贺她病体康复,祝贺她幸运地逃脱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古怪的疾病;身为法国公主的玛格丽特,不会不估计到这场疾病的严重性。 “我希望您来参加已经推迟了一次的大围猎,”玛格丽特说,“明天肯定举行。就冬天来说,天气还算暖和。太阳已经把泥土晒软,我们的猎人们都说再比这更合适的日子没有了。” “可是,夫人,”男爵夫人说,“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完全恢复了。” “得啦!”玛格丽特说,“您尽量试试看。再说,我是一个女战士,我曾经要国王准备一匹小贝亚恩马,这匹马本来应该是我骑的,您骑起来一定很合适。这件事您没有听人谈起过?” “谈起过,夫人,不过我不知道这匹小马被荣幸地指定供陛下骑用。否则我决不会接受。” “出于骄傲,男爵夫人?” “不是,夫人,正相反,是出于谦恭。” “那么,您来罗?” “陛下太抬举我了。既然是陛下命令,我一定来。” 正是在这时候有人通报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来到。玛格丽特听到公爵夫人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高兴的神色,男爵夫人明白两位夫人有话要谈,她立起身来告辞。 “好,明天见,”玛格丽特说。 “明天见,夫人。” “噢,对啦!男爵夫人,”玛格丽特一边做着进客的手势,一边继续说,“您知道,在公开场合我恨您,因为我的醋心非常重。” “可是在私下里呢?”德·索弗夫人问道。 “啊!在私下里,我不仅仅原谅您,而且还感激您,” “那么,请陛下准许……” 玛格丽特把手伸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然后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走了出去。 德·索弗夫人象一只拴住的小山羊被放开了那样,蹦蹦跳跳地跨上楼去。在这时候,德·内韦尔夫人和王后非常殷勤周到地客套了一番,使得护送她进来的那些绅士有时间退出去。 “吉洛娜,”玛格丽特等到最后一个绅士出去,门关上以后叫道,“吉洛娜,别让任何人来打断我们的谈话。” “对,”公爵夫人说,“因为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谈。” 她和纳瓦拉王后曾经约定要亲密相处,她在确信不会有人来打扰以后,毫不客气地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来。纳瓦拉王后坐在她那个离炉火近而又晒得到太阳的位子上。 “好吧,”玛格丽特面带笑容地说,“咱们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王后,”公爵夫人说,“我可以发誓说,他是个神话般的人物。他的才智是无与伦比的,而且永远不会枯竭。他的俏皮话能够使遗骸盒子里的圣人都笑痛肚子。总之,这是一个披着天主教徒皮的最狂热的异教徒。我迷上他了。你呢,你拿你那个阿波罗①怎么样了?” ———————— ①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权力很大;主管光明、青春、、畜牧、音乐、诗歌,并代表主神宙斯宣告神旨。 ———————— “唉!”玛格丽特叹了口气。 “啊!啊!你这声‘唉’叫我多么害怕啊,亲爱的王后!这么说,这个温柔的拉莫尔,他太恭恭敬敬或者太多愁善感了!我不得不承认,他跟他的朋友柯柯纳完全相反。” “不,他也有他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玛格丽特说,“这声‘唉’只跟我自己有关。”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意思是我非常担心我真的爱上他了。” “真的吗?” “以玛格丽特的人格担保!” “啊!太好了!我们要过过快乐的生活了!”昂利埃特大声嚷了起来。“一点儿爱情,这是我的梦想,大量爱情,这是您的梦想。亲爱的、博学的王后,通过爱使心灵得到休息,在狂热之后能够满意地微笑,那有多么甜蜜啊,是不呢?啊!玛格丽特,我预料到我们将要有一年时间过得非常幸福。” “你这么相信吗?”王后说;“我是,正相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是通过一层薄纱看事物。所有这些政治使我忧心忡忡。噢,对啦!你得知道你的阿尼巴尔是不是象看上去那样对我的弟弟忠心。你要把这一点了解清楚,这很重要。” “他,忠于一个什么人或者一样什么东西!一看就知道你不象我那么了解他。如果说他会忠于什么东西的话,那将是忠于他的野心,就是这么回事。你的弟弟如果是一个能许给他重赏的人,啊!那很好,他会忠于你的弟弟,可是,让你的弟弟记住,千万得履行许给他的诺言,否则的话,你的弟弟尽管是法兰西王子,也要当心!” “真的吗?” “就象我跟你说的一样真。说实在的,玛格丽特,有时候我驯服的这只老虎叫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有一天我对他说:阿尼巴尔,您要当心,别欺骗我,因为您要是欺骗我!……不过我对他过么说时,我这双翠绿色眼睛的那种表情曾经使龙沙说过: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 那一震绿眼睛, 在金黄色眼皮之下 向我们射出的闪电, 比狂风暴雨时 二十位朱庇特在天空中 射出的还要多。” “后来呢?” “后来啊!我还以为他要回答我:我,欺骗您!我,永远不会!等等,等等……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不知道。” “好,你倒是听听看,他是怎样一个人:‘您啊,’他回答,‘如果您欺骗我,您也要当心;因为尽管您是公爵夫人……’他说这些话时不仅用眼睛威胁我,而且用他那又瘦又尖的指头威胁我,他的指甲剪得象铁矛一样,几乎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这时候,我可怜的王后,我得向你承认,他脸上的表情确实叫人害怕,我不禁打起哆嗦来了,然而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鬼。” “威胁你,威胁你昂利埃特!他有这个胆子?” “啊!见鬼!我也狠狠地威胁他!话说回来,是他有道理。你看见了,他的忠心是有一定程度的,或者不如说,程度很不一定。” “以后我们会看见的,”玛格丽特想着心思,说道,“我要找拉莫尔谈。你没有别的事要跟我谈吗?” “有,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先跟我谈起更加有趣的事。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罗马来的?” “是的,我丈夫的一个信使。” “噢!波兰的事吗?” “情况好极了。你也许用不到几天就可以摆脱你的哥哥德·安茹了。” “这么说教皇已经认可对他的选定?” “是的,我亲爱的。” “可你竟不对我说!”玛格丽特叫了起来。“啊!快,快,我要听详细情况。” “啊!真的,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等一等,让我把德·内韦尔先生的信给你看。瞧,在这儿。啊,不,不,这是阿尼巴尔写的诗,糟透了的诗,我可怜的玛格丽特,他写不出好的来。瞧,这一次对了,在这儿。不,又不是,这是我写的一封短信,我带来请你让拉莫尔交给他。啊!这一次终于找到了,这就是那封有 关的信。” 德·内韦尔夫人把信交给王后。 玛格丽特连忙把信展开,看了一遍。除了她从她朋友嘴里刚听到的那些以外,这封信也确实没有谈到别的什么情况。 “这封信体是怎样收到的?”王后继续又问了一句。 “我丈夫的一个信使送来的,他得到命令在进卢佛宫以前先到德·吉兹府,在送国王的那封信以前先把这封信交给我。我知道王后重视这个消息,我曾经写信给德·内韦尔先生要他这么做。你看,他乖乖地听从了。他可不象柯柯纳这么狠心。现在在整个巴黎只有国王、你和我知道这个消息;除非是跟在我们的信使后面的那个人……” “什么人?” “啊!多么可怕的行当!你想一想那个不幸的信使精疲力竭,满身尘土,来到的情形吧。他不分昼夜,一连跑了七天,一刻也不停留。” “可是你刚才谈到的那个人呢?” “等一等。这个可怜的信使,后面始终跟着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和他一样也有替换的马匹,在这四百法里的路程中和他跑得一样快,所以他提心吊胆,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在背上挨一颗手枪子弹。两个人同时到达圣玛塞尔关卡,两个人都顺着穆弗塔尔街飞驰,两个人都穿过了旧城。但是下了圣母桥,我们的信使向右转,另外一个人在小城堡广场向左转,象脱弦的飞箭一样沿着卢佛宫那个方向的河岸奔去。” “谢谢,我的好昂利埃特,谢谢,”玛格丽特叫了起来。“你说得对,这是一些非常有趣的消息。这另外一个信使是去见谁呢,我会知道的。请你离开我吧,今天晚上,蒂宗街见,对不对?明天,打猎见;千万要挑一匹烈性子的马,它狂奔起来,我们就可以单独在一起了。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你,你应该从你的柯柯纳的嘴里探听出什么事。” “你不会忘了我的信吧?”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笑着说。 “忘不了,忘不了,你放心,他会收到的,会及时收到的。” 德·内韦尔夫人走了,玛格丽特立刻打发人去找亨利,亨利连忙赶来,她把德·内韦尔公爵的信交给他。 “啊!啊!”他说。 玛格丽特接着又把两个信使的事讲给他听。 “不错,”亨利说,“我看见他进卢佛宫。” “也许是去见太后?” “不,这我可以肯定,因为我正巧立在走廊上,我没有看见任何人过去。” “那么,。”“玛格丽特望着她丈夫,说道,“这一定是……” “去见你的弟弟德·阿朗松,对不对?”亨利说。 “是的,可是怎么才能知道?” “难道不能,”亨利漫不经心地问道,“打发人去把那两个绅听找一个来问问……” “您说得对,陛下!”玛格丽特说,她丈夫的建议正中她的下怀。“我派人去找德·拉莫尔先生……吉洛娜!吉洛娜!” 年轻姑娘来了。 “我要立刻跟德·拉莫尔先生谈话,。”“王后对她说。“想办法找到他,把他请到这儿来。” 吉洛娜走了。亨利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桌子上放着一本阿尔贝·丢勒①的版画插图的德文书。他开始看这本书,看得那么专心,拉莫尔来了,他仿佛都没有听见,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抬。 ———————— ①阿尔贝·丢勒(1471-1528):德国宗教改革运动时期的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建筑家。代表作品有木刻组画《启示录》等。 ———————— 年轻人呢,看见国王在玛格丽特这里,立在卧房门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急得脸色发了白。 玛格丽特向他走过去。 “德·拉莫尔先生,”她问,“您可以告诉我今天是谁在德·阿朗松的住所值班吗?” “柯柯纳,夫人……”拉莫尔说。 “请您替我向他打听一下,他是不是请了一个浑身是泥,好象骑马奔驰了一段长路的人去见他的主人。” “啊!夫人,我担心他不会告诉我,近几天来他变得不爱说话了。” “真的!不过您把这封短信交给他,我看,他应该说点什么来作为交换。” “公爵夫人的!……啊!有了这封信,我去试试看。” “您再补充一句,”玛格丽特压低声音说,“这封信就是他今天晚上进入您知道的那所房子的安全通行证。” “我是,夫人,”拉莫尔低声说,“我的安全通行证是什么?” “您报您的名字就行了。” “给我吧,夫人,给我吧,”拉莫尔说,充满爱情的心在剧烈跳动,“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走了。 “我们明天就可以知道德·阿朗松公爵是不是得到了有关波兰事件的通知了,”玛格丽特转过身,一边朝她丈夫走来,一边说。 “这位德·拉莫尔先生倒真是个可爱的仆人,”贝亚恩人说,脸上露出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微笑。“对了……见鬼!我要帮助他发迹。” 二十九 出发 第二天,正象入冬以后难得有的好天气那样,一轮美丽的、但是没有光芒的红太阳在巴黎的那些山岗背后升起,卢佛宫的院子里两个小时以前就已经开始忙乱起来。 一匹漂亮的柏柏尔马,虽然又高又瘦,但是很矫捷,四条鹿一般的腿上青筋纵横交错;它跺着蹄子,支棱着耳朵,鼻孔里喷着热气,在院子里等着查理九世。但是它的主人比它还要不耐烦。它的主人半路上被卡特琳拦住,她说她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谈。 两个人立在玻璃走廊里,卡特琳冷静,苍白,象平日一样毫无表情,查理九世很激动,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用鞭子抽打着他的两条心爱的狗。这两条狗穿着锁子甲,野猪的嘴对它们无可奈何,它们却能不受损害地迎击这种可怕的野兽。一个小小的法兰西盾形皱章缝在它们的前胸,几乎就跟缝在年轻侍从的胸口上一样,那些年轻侍从不止一次地羡慕这两条备受宠爱的幸运的狗享受的权利。 “您千万要注意,查理,”卡特琳说,“除了您和我还没有人知道波兰人即将来到,不过纳瓦拉国王在活动,天主原谅我!就好象他已经知道了似的。尽管他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但是我始终不相信,他跟那些胡格诺教徒还在暗中勾结。您注意到这几天他经常出去吗?他从未有过钱,现在有钱了,他购买马匹、武器;下雨天他从早到晚练习剑术。” “啊!我的天主,”查理九世不耐烦地说,“我的母亲,您认为他是想杀我或者是想杀我的弟弟德·安茹吗?那样的话,他还得好好上儿课,因为昨天我用我的花式剑在他那件原来只有六个小口子的紧身短袄上数了数,现在有了十一个小口子。至于我的弟弟德·安茹,您也知道他剑术比我还要高明,或者至少是象他说的那样,跟我一样好。” “听好,查理,”卡特琳说,“别轻率地对待您母亲跟您说的话。使节们就要到了;好!您等着瞧吧!一旦他们到了巴黎,亨利会尽一切可能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他善于钻营,他阴险奸诈;更何况还有他的妻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帮他,她会跟他们嚼舌头,跟他们说拉了文、希腊话、匈牙利话,天知道还会说什么话!啊!听我说,查理,您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弄错过!听我说,我看这里面一定有鬼。” 这时候钟声响了,查理九世不再听他母亲说话,注意地晰着钟声。 “该死!七点钟了!”他高声嚷了起来。“路上一个钟头,就八点钟了,再到达聚会地点,把野兽赶出来又是一个钟点,我们要到九点钟才能开始打猎。说真的,我的母亲,您让我浪费了不少时间!下去,冒失鬼!……该死!给我下去,强盗!” 一鞭子狠狠地抽在那条叫冒失鬼的大狗的腰上。这个可怜的畜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亲热表示换来了一个惩罚,大吃一悼,痛得嗷嗷直叫。 “查理,”卡特琳继续说,“以天主的名义!请听我说说,别拿您的命运和法国的命运来过样冒险。打猎,打猎,打猎,您啊!………唉!等您当国王该干的工作干完了,您有的是时间打猎。” “得啦,得啦,我的母亲!”查理说,因为不耐烦,脸急得发了白,“咱们赶快说说清楚,因为您弄得我不耐烦了。说真的,有些日子我真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他停住,同时用鞭子的柄拍打着自己的靴子。 卡特琳认为机会来了,不应该错过。 “我的儿子,”她说,“我们有证据,德·穆依已经回到巴黎。您也认识的福·莫尔韦尔先生看见过他。他不可能光是为了纳瓦拉国王来的。我希望,这就足够让我们比以往更加对他怀疑了。” “怎么,您还盯着我可怜的亨利奥不放!您是想叫我把他杀了,对不对?” “啊!不。” “把他放逐?但是您怎么不懂把他放逐了,他会变得比在这儿,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更可怕,他在卢佛宫不论做什么事我们都立刻可以知道。” “我也不希望把他放逐。” “那您到底希望什么呢?快点说吧!” “我希望在波兰人来到这儿的时候,把他关起来,譬如说,关在巴士底狱。” “啊!绝对不行,”查理九世大声叫起来。“我们今天上午猎野猪,亨利奥是我的最好的随从之一。没有他,这场打猎也就扫兴了。见鬼,我的母亲!说真的!您只想着让我感到不痛快。” “啊!我亲爱的儿子,我不是说今天早上。使节要到明天或者后天才到。等打完猎再逮捕他,今天晚上……今天夜里……” “这就完全不同了。好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再研究吧。打完猎以后,我不反对。再见!走,走这边,冒失鬼!你不会也生气了吧?” “查理,”卡特琳说,她冒着再次拦阻他会惹得他发脾气的危险,拉住他的胳膊,“我认为尽管今天晚上或者今天夜里才执行,最好立刻签署逮捕令。” “签字,书写一道命令,去找在羊皮纸上盖印用的国玺,可别人在等着我打猎,我是从来不让人等着的!啊!真见鬼!” “不,我太爱您了,我哪里会耽搁您的时间。我什么都事先做好准备。进去,到我屋里去,来吧!” 卡特琳敏捷得就象只有二十岁,她推开一扇通到她的书房的门,指给国王看一个墨水瓶、一支羽笔、国玺和一根点着的蜡烛。 国王拿起羊皮纸,迅速看了一遍。 “命令,等等,等等,逮捕我们的兄弟亨利·德·纳瓦拉并押送巴士底狱。” “好,行了!”他说着一笔下去把字签好。“再见,我的母亲。” 他奔出书房,他的两条狗跟在他后面。这样容易地就摆脱了卡特琳,他感到很愉快。 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候查理九世。大家都知道他出门打猎是十分守时的,所以对他迟到感封奇怪。因此他一出现,猎人们用欢呼声,猎犬驱赶人用号角声,马用嘶叫声,狗用吠声向他致敬。这一片闹声,这一片喧哗,使得他那苍白的双颊升起一片红晕,他的心里十分激动。查理在这一瞬间变得又年轻又幸福。 国王匆忙地向聚在院子里的那些显赫的人物致意。他朝德·阿朗松公爵点了点头,向他的妹妹玛格丽特招了招手,在亨利面前经过时假装没有看见,接着跃上那匹柏柏尔马。马不耐烦地跳起来,但是腾跃了三四次以后,它明白骑在它背上的是怎样的一个骑手,也就安静了下来。 立刻号角又吹响了,国王出了卢佛宫,后面跟着德·阿朗松公爵、纳瓦拉国王、玛格丽特、德·内韦尔夫人、德·索弗夫人、塔瓦纳和宫廷上的那些显贵。 拉莫尔和柯柯纳不用说也参加了。 至于德·安茹公爵,他参加拉罗舍尔的围城战已经有三个月了。 在等待国王的时候,亨利曾经过来向他的妻子致敬,她一边还礼,一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从罗马来的信使在德·内韦尔公爵的专差被领去见国王的前一刻钟,德·柯柯纳先生亲自领去见德·阿朗松公爵。” “他应该是都知道了,”玛格丽特回答,“您无妨朝他看看,您看,尽管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他的眼睛还是流露出了喜色。” “真是活见鬼!”贝亚恩人低声说,“我相信是这样!除了野猪不算,他今天要猎取三个猎物:法兰西、波兰和纳瓦拉。” 他向他的妻子行过礼,回到他的位子上,把手下的一个人叫过来。这个人原籍贝亚恩,一个多世纪来祖祖辈辈都给他家当仆人,跟在他身边做一名普通的信使,专门替他传递他那些风流事儿的书信。 “奥尔通,”他对他说,“拿着这把钥匙,把它送给您知道的德·索弗夫人的那位表兄,他住在四子街拐角,他的情妇家里。你对他说,他的表妹希望今天晚上跟他谈谈;让他到我的屋里,如果我不在,就让他等着;如果我回去晚了,就让他躺在我床上等着。” “不要回信吗,陛下?” “不要,不过要告诉我您是不是找到他了。钥匙只可以交给他本人,你明白吗?” “明白了,陛下。” “等一等,别在这儿离开我,该死!在出巴黎以前,我会叫你来替我把马肚带扎扎紧,这样一来你就自然而然地留在后面,可以去办你的事了,办完以卫后到邦迪①来跟我们会合。” ———————— ①邦迪:巴黎郊外的一个小镇,古时有茂密的森林。 ———————— 仆人做了一个遵命的表示,接着就走开了. 人们开始沿着圣奥诺雷街前进,到了圣德尼街,然后进入了郊区。在到了圣洛朗街以后,纳瓦拉国王的马肚带松了,奥尔通奔过来,一切都照他和主人之间约定的那样进行。主人沿着勒科莱街继续跟髓国王的队伍走去,忠实的仆人进入了圣殿街。 亨利赶上了国王。这时候查理国王正跟德·阿朗松公爵谈论天气,谈论事先查明了踪迹的那只离群的老野猪的岁数,最后谈论它筑窝的那个地方,谈论得那么津津有味,竟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假装没有注意到亨利一度落在后面。 在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远远地观察着每个人的举止,她相信她哥哥的视线每一次落到亨利身上,都能从他眼睛里发现一种尴尬的神色。德·内韦尔夫人快活得发了疯,因为柯柯纳这一天兴致特别好,为了逗夫人们笑,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身旁插科打诨。 至于拉莫尔,他己经找到两次机会吻玛格丽特的带金穗子的白披巾,这个动作情人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敏捷,所以看到他吻白披巾的绝不会超过三四个人。 八点一刻到达邦迪。 查理九世头一件事是问野猪是不是还在。 野猪还在窝里,负责查明野猪踪迹的那个猎犬驱赶人保证它还在。 点心已经准备好。查理九世国王喝了一杯匈牙利葡萄酒。他邀请夫人们入席,可是他自己心急如焚,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去看猎狗和鹰,他还叮嘱不要给他的马卸鞍子,他说他还从来没有骑过比这更好、更壮的马了。 在国王兜圈子时,德·吉兹公爵到了。他身上装备得象是来打仗的而不是来参加打猎的,二三十个绅士象他一样配备了武器,护送他。他一到就立刻打听国王在什么地方,然后去找他,跟他一路谈着话回来。 九点正,国王亲自发出信号,吹响了“逐兽出窝”的号角。每一个人都骑上马,朝会合地点奔去。 在路上亨利想出办法又跟他妻子接近了一次。 “嗯!”他问她,“有什么新情况?” “没有,”玛格丽特回答,“不过我哥哥查理看您时的神情很特别。” “我也注意到了,”亨利说。 “您采取了防备措施?” “我胸前有锁子甲,腰边有一把极好的西班牙猎刀,象剃刀一样锋利,象针一样尖锐,我可以用它一下子刺穿几个多布朗①。” “好,”玛格丽特说,“愿上帝保佑!” 在前面领着队伍的那个猎犬驱赶人做了一个手势:野猪窝到了。 ———————— ①多布朗:西班牙古金币。 ———————— 三十 莫尔韦尔 所有这些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兴高采烈、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象一阵金黄色的旋风,在通往邦迪的大路上朝前刮去的时候,卡特琳卷起了查理国王刚在上面签了名的那张珍贵的羊皮纸,吩咐把前几天她的卫队长带着一封信到军械库区樱桃园路去找的那个人领进书房。 一条很宽的塔夫绸好象戴孝的黑纱似的蒙住这个人的一只眼睛,仅仅露出另一只眼睛,而且让人在两个突出的颧骨中间看到一个弯弯的鹰钩鼻,脸的下半部被花白的胡子遮住。他披着一件又长又厚的披风,披风里面可以猜到藏有各种武器。被召进宫的人习惯上都不佩剑,但是他腰边还是佩着一把又长又阔、有双护手的作战剑。他的一只手藏在披风里,时刻都不离开一把长匕首的刀柄。 “啊!您来啦,先生,”太后坐下来说;“您在圣巴托罗缪节为我们出了很大的力,您知道,在那以后我曾经答应过您,不让您闲着无事可做。现在机会来到,或者不如说,它不是来到,而是我一手把它制造出来了。因此感谢我吧。” “陛下,我谦恭地感谢您,”缠着黑蒙眼布条的人回答,他的谨慎口气既卑贱同时又很傲慢。 “一个好机会,先生,您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了,因此好好抓住它吧。” “我等着,夫人;只不过我担心,按照这个开场白……” “担心使命要使用暴力吗?想高升的人不都是喜欢这种使命吗?我跟您谈的使命,塔瓦纳家的人,甚至吉兹家的人都会垂涎三足呢。” “啊!陛下,”那汉子又说,“请您相信,不管是什么使命,我都听候您的命令。” “既然如此,您念一遍,”卡特琳说。 她把羊皮纸递给他。 那汉子看了一遍,脸色发了白, “什么!”他大声嚷了起来,“逮捕纳瓦拉国王的命令!” “怎么!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一位国王呀,夫人!说真的,我怀疑,我担心我不是一个够格的绅士。” “我的信任使你成为我的宫廷里的首席绅士,德·莫尔韦尔先生,”卡特琳说。 “陛下恩重如山,”杀人犯说,他激动得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么说您服从命令?” “如果陛下下命令,难道这不是我的职责吗?” “是的,我下命令。” “那么,我就服从。” “您怎么下手?” “我不太清楚,陛下,我盼望能够得到您的指引。” “您怕事情闹大吗?” “我承认。” “带十二个可靠的人,如果需要就多带几个。” “当然,我明白,陛下是允许我在力量上占优势,我非常感谢陛下,可是我到哪儿抓纳瓦拉国王?” “你最喜欢在什么地方抓他,就在什么地方,好吗?” “如果可能的话,那就在我能得到陛下本人保护的地方。” “好,我明白了,在哪个王宫里;譬如说卢佛宫,您看怎么样?” “啊!如果陛下允许的话,那真是莫大的恩典。” “那么您就在卢佛宫逮捕他。” “在卢佛宫哪一部分?” “就在他卧房里。” 莫尔韦尔鞠了一个躬。 “什么时候,夫人?” “今天晚上,最好是在今天夜里。” “好,夫人。现在再请陛下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对他的身份的尊重。” “尊重!……身份!……”卡特琳说。“不过,难道您不知道,先生,法国国王用不着尊重在他王国里的任何一个人,不承认任何人的身份和他相等?” 莫尔韦尔又鞠了一个躬。 “陛下,如果您允许的话,”他说,“我还是要谈谈这一点。” “我允许,先生。” “如果国王对命令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不过毕竟……” “正相反,先生,这是肯定的。” “他会表示怀疑吗?” “毫无疑问。” “结果他会拒绝服从吗?” “我担心会这样。” “他会反抗吗?” “这是可能的。” “见鬼!”奠尔韦靠说;“在这种情况下……” “在什么情况下?”卡特琳两眼逼视着他,说。 “在他反抗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您在执行国王的命令时,也就是说,您在代表国王时,如果有人反抗您,德·莫尔韦尔先生,您怎么办?” “可是,夫人,”暴徒说,“当我有幸执行这样一道命令时,如果这道命令是对付一个普通的贵族,我就杀死他。” “我已经对您说过,先生,”卡特琳说,“我不相信您有这么健忘,法国国王不承认在他的王国里有任何特殊身份,这也就是对您说,只有法国国王一个人是国王,和他相比,最高贵的贵族也是普通的贵族。” 莫尔韦尔脸色苍白,因为他开始明白了。 “啊!啊!”他说,“杀死纳瓦拉国王?……” “谁跟您谈到要杀死他?杀死他的命令在哪里?国王要把他送进巴士底狱,命令上也只写着这个。如果他俯首就擒,很好,但是他要不肯俯首就擒,他要反抗,他要试图杀死您……” 莫尔韦尔脸色苍白。 “您就进行自卫,”卡特琳继续说。“我们不能要求一个象您这样英勇的人不进行自卫就让人杀死。在您进行自卫时,有什么办法昵,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您听懂我的意思了,是不呢?” “是的,夫人,不过……” “好啦,您是要‘逮捕命令’这几个字后面,我再亲笔写上:‘死活不论’吗?” “我承认,夫人,这会消除我的顾虑。” “好吧,既然您不相信这个使命没有它也可以执行,那就必须加上了。” 卡特琳耸耸璃膀,一只手展开羊皮纸,用另一只手写上:“死括不论。’” “瞧,”她说,“您是不是认为这道命令现在符合手续了?” “是的,夫人”莫尔韦尔回答,“但是我请求陛下允许我有全权去安排这件事。” “我说过什么话对执行进件事有妨害?” “陛下对我说过带十二个人,对不对?” “对,为了更有把握……” “好吧,我将请求允许只带六个人。” “为什么?” “因为,夫人,这位王爷当场遭到不幸也是可能的,如果他真的遭到不幸,六个人就容易被原谅,因为他们怕抓不到犯人。十二个卫士的话,在向一位陛下下手以前,没有先让自己的一半同伙被杀死,那就没法被原谅了。” “好一个连国土都没有的陛下!” “夫人,”莫尔韦尔说,“造就国王的不是国土而是出身。” “好吧,”卡特琳说,“您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只不过我应该通知您,我希望您不要离开卢佛宫。” “可是,夫人,怎么召集我的人呢?” “您一定有一个班长之类的人吧?您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 “我有个跟班,他不仅是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而且有时候还在这种事件中助我一臂之力。” “派人去把他找来,跟他好好商量一下。您认识国王的武器陈列室,是不是?好吧!中饭就替您开在那儿。您在那儿发布您的命令。那个地方可以增强您的决心,如果您的决心发生动摇的话。等到我儿子打猎回来,您可以转到我的祈祷室里去等候时刻的来到。” “不过我怎么进入卧房呢?国王大概已经起了疑心,他会把自己关在屋里。” “每一道门我都有两把钥匙,而且亨利的房间的门闩已经拆掉。再见,德莫尔韦尔先生;待会儿见。我来叫个人把您领到国王的武器陈列室去。啊!记起来了!您要记住,国王命令的事无论如何一定要执行,任何借口都不允许,失败,甚至不成功都会影响国王的荣誉。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 卡特琳不容莫尔韦尔有时间回答,把她的卫队长德·南塞先生叫来,命令他把莫尔韦尔先生领到国王武器陈列室去。 “见鬼!”莫尔韦尔跟在带路人的后面,说,“我在杀人的等级中步步高升:从杀一个普通的绅士到杀一个队长,从杀一个队长到杀一个海军元帅,从杀一个海军元帅到杀一个无冕的国王。谁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杀一个有冕的国王!……” 三十一 围猎 发现野猪踪迹,并且向国王保证野猪没有离开围猎区的那个驱赶猎狗的人没有弄错。一条猎狗刚放出去寻找踪迹,就立刻钻进矮树林,从一个荆棘丛里把野猪赶了出来。这头野猪正象驱赶猎狗的人从它的踪迹辨认出来的那样,是一头离群的老野猪,也就是说,是一只个头极大的野兽。 野猪朝前笔直冲去,在离国王五十步外穿过大路,后面仅仅跟着那条发现它踪迹的猎狗。人们立刻放开笫一批后备猎狗,二十来条狗拼命地朝野猪追去。 打猎是查理的爱好。野猪刚一穿过大路,他就一边吹响发现猎物的号角,一边冲过去追,后面跟着德·阿朗松和亨利,玛格丽特曾经向亨利打了个手势,要他千万别离开查理。 其余所有的猎人都跟在国王的后面。 在发生我们讲的这段故事的时期,皇家森林远不象今天这样,变成了由可通车辆的林荫道分隔开的大公园。那时候,大规模的采伐业几乎还没有。国王们还没有想到经商做买卖,把他们的树林分成采伐林、矮林①和乔林②。那些树不是林业家播种的,而是天主的手播种的,天主随着变化不定的风撒下种子,所以树不是栽植成梅花形,而是象今天美洲原始森林里的树那样任意生长。总而言之,在当时,一座森林就是一座巢穴,里面有大量的野猪、鹿、狼和强盗。仅仅只有十二条小路从一个点朝四面八方通出去,布满邦迪森林,一条环形大路围着森林,就象轮箍围着轮辋一样。 ———————— ①矮林:伐期龄较短的树林。 ②乔林:提供大材用的树林。 ———————— 再打一个比方,坐落在林子中心的那个仅有的交叉路口就是轮毂。迷路的猎人们到那儿重新集合以后,再奔向失踪的猎队重新出现的地点。 一刻钟以后,发生了在同样情况下经常发生的事,一些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挡住了猎人们的奔跑,狗吠声在远处渐渐捎失,国王也回到交叉路口,一边嘴里还骂着街,这是他的习惯。 “好啊!德·阿朗松,好啊!亨利奥,”他说,“你们,他妈的,倒象修女跟着她们的女修道院院长似的,斯斯文文,不声不响。你们看,这不叫做打猎。您,德·阿朗松,您打扮得太漂亮,而且搽得这么香,如果您在野猪和我的狗中间走过,肯定会把我的狗熏得晕头转向。还有您,亨利奥,您的长矛在哪里?您的火枪在哪里?让我们看看。” “陛下,”亨利说,“火枪有什么用呢?我知道陛下在野兽跟猎狗斗的时候,喜欢射击野兽。至于长矛,这种武器我使起来笨手笨脚,在我们山区里一般不用,我们猎熊就用一把普通的匕首。” “见鬼,亨利,将来您回到您的比利牛斯山,您要给我送一满车熊来;象这样跟一个能把我们闷死的野兽肉搏,一定是很了不起的打猎。听听,我好象听见了狗叫声。不,我听错了。” 国王拿起他的号角,吹响逐出猎物的号角声。有好几个号角回答他。突然问一个驱赶猎狗的人出现了,他吹的是另外一个曲子。 “发现猎物!发现猎物!”国王叫起来。 他飞奔而去,后面跟着所有集合到他跟前的猎人。 驱赶猎狗的人没有弄错。随着国王向前走,开始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狗这时候有了六十条以上,因为安置在野猪经过地方的后备猎狗陆陆续续都放开了。国王看见野猪第二次经过,正好是在一片高大的乔木林里,于是冲进林子去追,一边还使用全身力气吹号角。 那些王公贵妇们跟了一阵子。但是国王的那匹马非常矫健,他奋不顾身地越过了一些陡峭的小路,穿过一些茂密的矮树林,先是那些妇女,接着是德·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再接着是两位王爷,被迫放弃了追随他的打算。塔瓦纳还支持了一些时候,但是最后也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查理和几位在重赏之下不愿意离开国王的驱赶猎狗的人以外,都回到交叉路口附近。 两位王爷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相隔不远。离他们一百步以外,德·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在休息。妇女们停留在交叉路口。 “说真的,”德·阿朗松公爵拿眼角瞟了瞟德·吉兹公爵,示意亨利,说,“这个人带着他的披甲的随从,不象是一个真正的国王吗?我们这些可怜的王爷,他甚至不肯赏脸看我们一眼。” “他对待我们为什么要比我们自己的亲人对待我们好呢?”亨利回答,“啊!我的弟弟!您和我,我们不象是法国宫廷的犯人,我们教派的人质吗?” 弗朗索瓦公爵听到这几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望着亨利,好象是要激他进一步解释清楚。但是亨利已经一反惯倒,比以往说得多得多了。他保持沉默。 “您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弗朗索瓦公爵问,他对他的姐夫不说下去,让他来揣摩话里的意思,显然感到很生气。 “我是说,我的弟弟,”亨利说,“这些全副武装的人好象是接到任务,要牢牢看住我们,瞧他们的那副神情,就如同是下了决心不让两个人逃走的看守。” “逃走,为什么?怎么逃走?”德·阿朗松问,他假装惊讶,假装天真,装得非常象。 “您骑着的是一匹挺不错的西班牙马,弗朗索瓦,”亨利说,他继续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但是又装着改变了谈话的方向;“我完全相信,它一小时可以跑七法里,从这儿到南面是二十法里。天气很好;这真叫人恨不得放马驰骋。您瞧那条漂亮的横路。难道它对您没有诱惑力吗,弗朗索瓦?至于我,我已经恨不得立刻用马刺刺我的马了。” 弗朗索瓦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不过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接着他支起耳朵好象是在听围猎的声音。 “波兰来的消息起了作用,”亨利心里想,“我亲爱的内弟有他的计划。我还是逃走的好,但是我不一个人选。” 他刚把这件事考虑完,有几个两三月前回到宫廷上来的新改宗天主教的人,骑着马小跑着来到,他们带着最亲切的笑容向两位王爷行礼。 德·阿朗松公爵在亨利的建议的怂恿下,他只要说一句话,只要打一个手势就行了;三四十个骑士这时候聚集在他们周围,好象是为了对抗德·吉兹先生的队伍,显然这对逃跑根有利;但是他掉过头去,把号角举到嘴边,吹响了集合号。 然而那些新来的人,大概是以为有德·吉兹的人在场,而且离得太近,德·阿朗松公爵才犹豫不决,因此他们逐渐地插到德·吉兹的人和两位王爷中间,而且从战略上的需要出发,灵活地排列成梯形,充分显示了他们熟悉军事部署。这样一来,要想接近德·阿朗松公爵和纳瓦拉国王,就非得从他们身上跨过去不可,而在郎舅两人的面前敞开着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路,畅通无阻。 突然在森林中间,离着纳瓦拉国王十步以外出现了两位王爷还没有见过的另一个绅士。亨利正想猜出是谁,这个绅士略微抬了抬帽子,亨利这才认出是德·蒂雷纳子爵,新教教派的领袖之一,别人都以为他在普瓦图①。 ———————— ①普瓦图:法国西部古省,包括现今的维也纳省和旺代省。 ———————— 子爵甚至大胆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很明显: “您来吗?” 但是亨利仔细地观察了德·阿朗松公爵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呆滞的目光,把头在肩膀上转动了两三次,好象紧身短袄的领子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舒服似的。 这是一个表示否定的回答。子爵明白了,用马刺狠狠地刺马,消失在矮树丛里。 在这同时,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而且越来越近,接着在他们所在的那条小路的尽头,他们先看见野猪,紧接着看见猎狗,再接下来看见了象地狱里的猎人的查理九世,光着头,号角举在嘴上,使出把肺都会吹炸的力气吹着,三四个驱赶猎狗的人跟着他。塔瓦纳已经不见了。 “国王!”德·阿朗松公爵大声叫起来。 亨利有他的好朋友们在场,放下心来,他向他们做了个手势,要他们不要离远,然后他朝那些夫人走过去。 “嗯?”玛格丽特迎着他走了几步,说。 “嗯!夫人,”亨利说,“我们在猎野猪。” “就这些?” “是的,从昨天早上起风向转了;不过我相信我早已经向您预测过会如此。” “这种风向变化对打猎不利,是不是,先生?”玛格丽特问。 “是的,”亨利说,“它有时候会打乱一驯既定的安排,计划又得重订了。” 在这时候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而且迅速地接近。只见闹哄哄的,腾起一片烟雾,猎人们都严阵以待。每个人都抬起头,支着耳朵。 野措几乎立刻出现了,它没有钻进树林,反而沿着大路笔直地向交叉路口奔来,在交叉路口上有贵夫人,有向她们献殷勤的绅士,还有找不到猎队的猪人。 在野猪后面,紧紧跟着三四条最健壮的狗;在猎狗后面,离着只有二十步,是查理国王没有戴无边小帽,没有披风,衣服全被荆棘撕破了,脸上手上都是血。 只剩下一两个驱赶猎狗的人留在他身边。 国王只有在催促猎狗的时候才放下号角,只有在重新拿起号角的时候才停止催促猎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睛里消失了。如果他的马倒下去了,他一定会象理查三世①那样大声叫喊:“用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 ①理查三世:莎士比亚的同名历史剧中的人物。1488年到1485年的英国国王,在战死前,想逃跑,大声叫喊:“一匹马,一匹马,用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 但是马象主人一样奋不顾身,它的蹄子不沾地,它的鼻孔喷着火。 野猪、猎狗、国王象幻象一样一晃面过。 “被围住啦,被围住啦!”国王经过时叫道。 他又把他的号角举到鲜血淋淋的嘴边。 在他后面,相隔几步,跟着德·阿朗松公爵和两个驱赶猎狗的人,其余人的马有的跟不上,不再跟了,有的迷了路。 所有的人都追上去,因为野猪显然很快地就要做垂死挣扎了。 果然仅仅在十分钟以后,野猪离开了它跑的那条小路,钻进树林,但是到了一块林间空地,它就向后紧靠着一块岩石,抵抗那些猎狗。 听到了追赶野猪的查理的叫声,所有的人都奔驰而来。 这时候到了围猎中最有趣的时刻。野猪好象下定决心要进行顽抗。猎狗跑了三个多小时变得非常兴奋,向它扑过去,再加上国王的叫声和骂声的督促,因此格外凶猛。 所有的猎人排成一个圆圈,国王略微朝前,他的后面是带着一支火枪的德·阿朗松公爵和手上只有一把普通猎刀的亨利。 德·阿朗松公爵从挂钩上取下火检,点燃火绳。亨利舞动着带刀鞘的猎刀。 至于德·吉兹公爵,他素来不屑于干这些犬猎的事,带着他的全体绅士立在一边观看。 妇女们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跟德·吉兹公爵的那支队伍人数不相上下。 每一个猎人都目不转睛地盯住野猪,焦虑不安地等着。 在一旁立着一个驱赶猎狗的人,他挺直身子拉住国王的两条大狗,这两条大狗身上裹着锁子甲,在等候咬野猪耳朵的时刻,它们吼叫着,向前蹿着,让人随时随刻觉得它们会把铁链子挣断。 这头野猪真了不起。它四面受敌,四十来条狗象响声震天的潮水似的把它围在中间,象杂色的地毯把它盖住,从各个方向企图咬它。它粗糙的皮上的毛根根竖立,它用嘴每拱一下,都把一条狗抛到十来尺高,落下来,肚子已经拱穿,但是拖着肠子立刻又投入混战。查理头发倒竖,眼睛冒火,鼻孔张开,身子俯在他那匹汗水淋漓的马的脖子上,发狂般地吹着围困猎物的号角。 不到十分钟,二十条猎狗丧失了战斗力。 “放大狗!”查理叫道,“放大狗!……” 驱赶猎狗的人听到叫喊,打开牵狗皮带的弹簧搭钩,两条大狗冲进了这场屠杀之中,它们撞翻一切,挤开一切,用它们的锁子甲打开一条路,一直来到野猪跟前,一条狗咬住野猪一只耳朵。 野猪感到自己的耳朵被咬住,又气又痛,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干得好!老铁牙!干得好!冒失鬼!”查理嚷道,“勇敢些,猎狗!长矛!长矛!” “您不要用我的火枪吗?”德·阿朗松公爵说。 “不要,”国王喊道,“不要,子弹打进去我感觉不出,从中得不到快乐。长矛戳进去感觉得出。长矛!长矛!” 有人递给国王一根被火烤硬的、装着铁尖头的猎矛。 “我的哥哥,当心啊!”玛格丽特喊道。 “加油,加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喊道,“别放过它。陛下!狠狠地给这个蝴蝶儿一下!’” “放心吧,公爵夫人!”查理说。 他端着他的长矛,向野猪猛扑过去,野猪被两条狗咬住耳朵,躲不开,然而它看见闪闪发光的长矛,朝旁边动了一下,长矛没有刺中前胸,在肩膀上一滑,戳到野猪背后紧靠着的岩石上,矛头一下子撞钝了。 “见他妈的鬼!”国王大声嚷道,“我没有戳中……长矛!长矛!” 他一边象骑士准备猛冲以前那样朝后退了几步,一边把没有用处的长矛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 一个驱赶猎狗的人过来递给他另一根长矛。 但是在这同时,野猪好象预料到了等待着它的是什么命运,它抱着能够逃脱的希望,猛地一使劲,把两只被咬碎的耳朵从两条大狗的牙齿间挣脱出来,它的两眼流血,浑身的毛根根倒竖,模样极其丑陋难看,喘气声响得象打铁炉的风箱,格格地咬着牙,低着头,朝着国王的马冲过来。 查理是个非常高明的猎手,不可能不料到这次进攻。他一勒缰绳,马直立起来,但是他力量没有掌握好,马被嚼子勒得太紧,或者也许是屈服在恐惧之下,朝后倒了下去。 所有的目击者都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马倒下去,国王的大腿被压在马身子底下。 “松手,陛下,快放松缰绳,”亨利说。 国王放开缰绳,用左手抓住马鞍,试着用右手拔出他的猎刀;但是刀被他身体压住,没办法从刀鞘里拔出来。 “野猪!野猪!”查理叫道。“快来救我,德·阿朗松!救我呀!” 然而马已经恢复镇静,它好象知道它的主人遇到危险似的,绷紧肌肉,已经有三条腿立起来,谁知这时候,亨利看见弗朗索瓦公爵听到他哥哥叫他,脸色白得可怕,把火枪移近他的肩膀;但是子弹非但没有打中离着国王只有两步的野猪,反而打碎了马的膝盖,马又鼻子朝地倒了下去。在这同时野猪用嘴拱破了查理的靴子。 “啊!”德·阿朗松低声说,嘴属没有了一点血色,“我看德·安茹公爵要做法国国王,我要做波兰国王了。” 野猪确实已经擦伤了查理的大腿,正好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抬起他的胳膊;接着他看见亮光一闪,一把又尖又快的刀子深深地插进了野猪的肩窝,只露出刀的护手在外面。同时一只戴铁手套的手把已经在他的衣服底下喷着热气的野猪头扳开。 查理在马刚才立起时早已经抽出他的腿,这时候吃力地爬起来,看见自己浑身淌血,他脸色白得象死人。 “陛下,”亨利说,这时候他仍旧用膝头压着被刺中心脏的野猪,“陛下,没有什么,我已经把它牙齿扳开,陛下没有受伤。” 接着他放开猎刀站起来,野猪倒下去,从嘴里淌出的血比从伤口淌出的还要多。 查理被一大群大惊失色的人围着,那些传入他耳际的惊恐的叫喊声,即使是最沉着勇敢的人听了也会胆寒,使得他差点倒在垂死的野猪旁边。但是他很快地恢复了镇静,朝纳瓦拉国王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眼睛里闪耀着感情激动的光芒,二十四年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动真感情呢。 “谢谢,亨利奥!”他对他说。 “可怜的哥哥!”德·阿朗松走近查理,嚷道。 “啊!是你吗,德·阿朗松!”图王说。“好呀!你这个出名的枪手,你那颗子弹怎样啦?” “它一定是打在野猪身上撞扁了。” “啊!我的天主!”亨利说,他装出来的惊奇装得非常象。”您倒是瞧瞧,弗朗索瓦,您的子弹打断了陛下的马的大腿。这真奇怪!” “嗯!”国王说,“真的吗?” “很可能,”公爵神色沮丧地说,“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 “就一个熟练的射手来说,您这一枪确实打得叫人奇怪,弗朗索瓦!”查理皱紧眉头说。“再一次谢谢您,亨利奥!先生们,”国王继续说下去,“让我们回巴黎去吧,我已经受够了。” 玛格丽特过来向亨利表示祝贺。 “啊!说真的,玛戈,”查理说,“向他表示祝贺吧,甚至应该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如果没有他的话,法国国王要叫亨利三世了。” “嗅!夫人,”贝亚恩人说,“德·安茹公爵先生已经是我的仇人,现在要更加恨我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尽自己的能力去做;请您问问德·阿朗松先生吧。” 他弯下身子,从野猪尸体上拔出他的猎刀,在土里一连插了两三次,把血擦干净。 三十二兄弟情深 亨利救了查理的性命,不仅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还阻止了三个王国更变君主。 事实上,查理九世如果死了,德·安茹公爵就要做法兰西国王,德·阿朗松公爵十之八九要做波兰国王。至于纳瓦拉,因为德·安茹公爵是德·孔代夫人的情夫,纳瓦拉的这顶王冠很可能为了讨好妻子而送给丈夫。 然而在这场大动乱中,决不会发生任何对亨利有利的事。他换一个主人,仅此而已。他将看见德·安茹公爵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代替查理九世。查理九世对他抱容忍态度,而德·安茹公爵跟他母亲卡特琳一条心,一个想法,曾经发誓要杀死亨利,他不会不履行他的誓言的。 所有这些想法,当野猪朝查理九世冲过来时,一下子都出现在亨利的脑海里。他自己的性命和查理九世的性命紧密相连,从这个迅如闪电的考虑所产生出来的结果,我们也已经看到。 查理九世被救了,这种忠诚,做国王的是不可能了解它的动机的。 但是玛格丽特全都明白,她钦佩亨判的这种奇特的勇敢,它象闪电一样,仅仅在暴风雨中发光。 不幸的是,逃脱了德·安茹公爵的统治,并不是万事大吉,他必须自己当国王,他必须跟德·阿朗松公爵,还有德·孔代亲王争夺纳瓦拉,特别是他必须离开这个宫廷,在这个宫廷上他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必须在一位法兰王王子的保护下离开这个宫廷。 亨利从邦迪回来,一路上反复考虑自己的处境。到了卢佛宫,他的计划已经完成。 他连长靴也没有脱,就这样带着全身的火药和血迹去找德·阿朗松公爵。他发现德·阿朗松公爵非常激动,正迈着大步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位王爷看见亨利,猛地一惊。 “是的,”亨利握住他的双手,对他说,“是的,我明白,我的好弟弟,您怪我头一个向国王指出您的子弹打中了他的马腿,而不是象您希望的那样去打中野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当时惊讶得控制不住自己叫了起来。况且国王迟早总会发现的,是不呢?” “当然,当然,”德·阿朗松低声说。“可是我只能够认为您这种揭发是出于恶意。它造成的结果决不仅仅是引起我哥哥查理对我的意图发生怀疑,还在我们之间投下一片阴影。” “这一点等一会儿我们再谈;至于我对您怀有善意还是恶意,我就是特地来找您,请您评评看的。” “好吧!”德·阿朗松用他一贯有的那种审慎的口气说,“请您谈吧,亨利,我洗耳恭听。” “我谈了以后,弗朗索瓦,您就可以看出我的意图是怎样的了,因为在我来对您谈的知心话里没有丝毫保留,没有丝毫戒心。等我谈了以后,您一句话就可取把我毁掉!” “到底是怎么回事?”弗朗索瓦说,他开始有点局促不安了。 “不过,”亨利继续说下去,“我犹豫了很长时间,特别是在您今天抱着装聋作哑的态度以后,不知该不该向您谈促使我上这儿来的事。” “说真的,”弗朗索瓦说,脸色发了白,“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亨利。” “我的弟弟,您的利益对我来说太珍贵,我不能不通知您,胡格诺教徒派人来找过我。” “找过您!”德·阿朗松问道,“为什么事?” “他们中间的一个,德·穆依·德·圣法尔先生,您知道,就是被莫尔韦尔杀害的那位英勇的德·穆依的儿子……” “我知道。” “好吧!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找我,向我指出,我是个阶下囚。” “啊!真的!您怎么回答他的?” “我的弟弟,您知道我打心眼里爱着救过我性命的查理,太后对我来说代替了我的亲母亲。因此我拒绝他来向我提出的一切建议。” “什么建议?” “胡格诺教徒想重建纳瓦拉王位,事实上这个王位根据继承权是属于我的,他们把它献给我。” “嗯。来请求同意的德·穆依先生没有能如愿,遭到您的拒绝吗?” “正式的……甚至是书面的。但是后来……”亨利继续说。 “您又懊悔了,我的哥哥?”德·阿朗松打断他的话,说道。 “不,我仅仅是相信我发现了,德·穆依先生对我不满,带着他的打算到别处去了。” “到什么地方去了?”弗朗索瓦忙不迭地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找德·孔代亲王吧。” “对,这很可能,”公爵说。 “放心,”亨利说,“我有办法确实无误地知道他替自己选中谁做首领。” 弗朗索瓦脸色变得铁青。 “不过,”亨利继续说下去,“在胡格诺教徒中间发生了分裂,德·穆依尽管勇敢、正直,他只代表教派里的一半人。而另外一半人是不容忽视的,他们没有失去把亨利·德·纳瓦拉捧上王位的希望;这个亨利·德·纳瓦拉在一开始犹豫不决,但是以后会考虑的。” “您这样想吗?” “啊!我每天都接到证据。打猎时和我们聚在一起的那一伙人,您注意到都是些什么人t” “注意到了,是一些改宗天主教的绅士。” “这伙人的首领曾向我做了一个暗号,您认出他是谁吗?” “认出了,是德·蒂雷纳子爵。” “他们要我做的事,您明白吗?” “嗯,他建议您逃走。” “因此,”亨利对焦急不安的弗朗索瓦说,“显而易见有另一派人,他们的希望跟德·穆依先生不同。” “另一派人?” “是的,而且我还要告诉您,这一派的力量很强大。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必须联合蒂雷纳和德·穆依这两派人。密谋在进行,队伍已经选定,单等着一个信号了。可是在这个需要我当机立断,迅速做出决定的紧要关头,我却在两条路中间犹豫不决,不知该走哪条路。我就是来象找老朋友那样来找您替我考虑一下。” “最好还是说象找亲兄弟那样。” “好,就象找亲兄弟那样,”亨利说。 “那就说吧,我听着。” “首先我应该对您谈一谈我的心境,我亲爱的弗朗索瓦。毫无奢望,毫无雄心,毫无能力;我是一个乡下贵族,贫困,喜欢女色,羞怯;搞密谋这个行当危险很多,即使将来一顶王冠可以到手,这种前景我觉着也不能抵偿那些危险。” “啊!我的哥哥,”弗朗索瓦说,“您这是过谦了,一位王爷的命运被祖上传下来的田地里的一块界石限制住,或者是在飞黄腾达的过程中被一个人限制住,这种情况未免太可悲了!因此我不相信您对我说的话。” “可是我对您说的太真实了,我的弟弟,”亨利说,“如果我相信我有一位真正的朋友的话,我会把关心我的那一派人想给我的权力双手奉送给他。可是,”他又叹了口气补充说,“我却没有。” “也许有,您一定弄错了。” “没有,真是活见鬼!”亨利说。“除了您,我的弟弟,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爱我。因此,与其让一个可能产生出一个人物……产生出一个没有资格的人物的企图破产,造成可怕的分裂,说真的我宁可把发生的事通知我的哥哥国王。我不说出任何人的姓名,我不提地点和日期,但是我要预防这次灾难发生。” “伟大的天主!”德·阿崩松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叫了起来,“您这是在说些什么!……怎么!您,自从海军元帅死了以后成了教派的唯一希望的您,您,一个改宗的胡格诺教徒,一个勉强改宗的胡格诺教徒,至少人们相信如此,您居然朝您的兄弟们举起刀子!亨利,亨利,您这么做,您知道不知道是把王国的所有的加尔文派的教徒出卖给第二次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您知道不知道卡特琳正等候着这样的一个机会来把还活着的人杀光?” 公爵浑身抖动,脸上一片红一片青,按住亨利的手,要求他放弃这个会毁掉他的决定。 “怎么!”亨利说,露出一脸十分天真的表情,“您认为,弗朗索瓦,会造成这么大的不幸吗?不过,有国王的诺言,我觉着我可以保护那些冒失的人……” “查理九世国王的诺言,亨利……哼!海军元帅没有得到过吗?泰利尼没有得到过吗?您自己没有得到过吗?啊!亨利,我可以告诉您,您这样做,会把所有的人都毁掉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跟他们直接或间接发生关系的人。” 亨利好象考虑了一下。 “如果我是宫廷里的一位重要的王爷,”他说,“我就不会这样干了。譬如说,处在您的地位上,弗朗索瓦,处在您的地位上,您,法兰西的王子,王冠的可能性很大的继承人……” 弗朗索瓦假心假意地摇摇头。 “处在我的地位上,”他说,“您怎么做?” “处在您的地位上,我的弟弟,”亨利回答,“我就要站在行动的前头来领导它。我的名字和我的威信可以向我的良心担保叛乱者的生命安全;我首先为自己,其次也许为国王,从这次冒险行动里得到好处,不这么办,就可能给法国带来最大的灾难。” 德·阿朗松听着这些话,高兴得眉开眼笑。 “您认为,”他说,“这个方法切实可行,可以使我们免于遭受您预见到的所有那些灾难吗?” “我相信,”亨利说。“胡格诺教徒爱您。您的态度谦逊,您的地位既高而又有利,最后还有您对信奉新教的那些人一向表示好感,使得他们会为您效劳。” “但是,”德·阿朗松说,‘教派里有分裂。支持您的那些人会支持我吗?” “我有两个理由可以负责替您取得他们的支持。” “哪两个?” “头一个理由是首领们对我信任,第二个理由是他们害怕殿下知道他们的名字以后会……” “可是这些人的名字,谁会告诉我呢?” “当然是我,真是活见鬼!” “您会做这件事吗?” “请您听我说,弗朗索瓦,我曾经对您说过,”“亨利继续说下去,“在这个宫廷上我只爱您,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您也象我一样受迫害,还有我的妻子也怀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深情爱着您……” 弗朗索瓦快乐得脸都发红了。 “请相信我,我的弟弟,”亨利继续说下去,“担负起这件事的责任,统治纳瓦拉吧。只要您为我在您的饭桌上保留一个席位,为我保留一片森林好让我打猎,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统治纳瓦拉!”公爵说,“可是如果……” “如果德·安茹公爵被指定为波兰国王,是不呢?我来把您心里想的说出来。” 弗朗索瓦带着几分恐惧的神色望着亨利。 “好吧,请您听我说,弗朗索瓦!”亨利继续说下去;“既然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我正是根据这个假设推论的:如果德·安茹公爵被指定为波兰国王,而我们的哥哥查理——愿上帝保佑他?又偏偏死了,从波城①到巴黎只有两百法里,可是从巴黎到克拉科夫②却有四百法里,因此您来到这儿继承王位时,正好波兰国王刚知道王位空出来。到那时候,如果您对我感到满意,弗朗索瓦,您就会把这个纳瓦拉王国给我,它不过是您的王冠上的一片花叶饰。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接受。您可能得到的最坏遭遇,就是留在那边当国王,跟我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过家庭生活,开创一个王朝。不过您在这儿又算什么?一个受迫害的可怜的王爷,可怜的三王子,两个哥哥的奴隶,他们一时任性就能把您送进巴士底狱。” ———————— ①波城:法国贝亚恩的首府。在巴黎西南。 ②克拉科夫:波兰南部城市。十一世纪到十六世纪末曾为波兰首都。 ———————— “对,对,”弗朗索瓦说,“我完全清楚了,也正是这个缘故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放弃您向我提出这个计划。这儿一点也不跳吗?” 德·阿朗松公爵说着把手放在他姐夫的心口上。 “有的担子对某些人来说太沉重了,”亨利微笑着说,“我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挑这副担子的。对劳累的恐惧使我放弃占有的欲望。” “这么说,亨利,您真的放弃了?” “我已经对德·穆依说过,我对您再重复一遍。”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亲爱的哥哥,”德·阿朗松说,“光说不行,要拿出证据来。’” 亨利就象一个摔跤家在感到对手腰弯下去时那样舒了一口气。 “我会拿出证据来的,”他说,“今天晚上九点钟,首领们的名单和举事的计划会送到您手里。我甚至已经把我的弃权声明书交给了德·穆依。” 弗朗索瓦抓住亨利的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就在这一瞬间,卡特琳走进了德,阿朗松公爵的房间,按照她一贯的习惯,是不让人通报的。 “在一块儿!”她微笑着说,“兄弟俩真要好!” “我希望如此!夫人,”亨利非常冷静地说,德·阿朗松公爵却急得脸色发白。 亨利接着退后几步,让卡特琳可以随便地跟她儿子说话。 王太后从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取出一件非常漂亮的饰物。 “这个搭扣来自佛罗伦萨,”她说,“我给您,装在您挂剑的皮带上。” 接着她悄声地继续说下去: “今天晚上,要是听到您的好哥哥亨利的房里有响声,您别动。” 弗朗索瓦握住母亲的手,说道: “您允许我把您刚送我的这件美丽的礼物给他看看吗?” “您最好还是以您的名义和我的名义送给他,因为我已经吩咐照样给他做一个。” “您听见了吧,亨利,”弗朗索瓦说,“我的好母亲给我带来这件饰物,而且答应我转送给您,这样就使它的价值更提高了一倍。” 亨利对搭扣的美丽赞叹不已,连声道谢。 等到他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卡特琳说: “我的儿子,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要上床去睡了,您的哥哥查理从马上摔下来很累,也要去睡了。因此今天晚上晚饭不聚在一起吃了,我们各人在各人的房里吃。啊!亨利,我忘了对您的勇敢和敏捷表示祝贺。您救了您的国王和您的哥哥,您会得到报答的。” “我已经得到了,夫人!”亨利鞠了一躬,说道。 “就您为尽您的职责而怀有的这种感情来说,”卡特琳说,“这还不够,请相信查理和我,我们不会忘了做点什么事来使我们偿清您的这笔债务。” “从您和我的好哥哥那儿来的一切都将受到欢迎,夫人。” 接着他鞠了一个躬,出去了。 “啊!我的兄弟弗朗索瓦,”亨利一边出去,一边想,“我现在可以放心不会一个人走了,密谋已经具有身体,刚又找到了一个脑袋和一颗心脏。不过,得留神。卡特琳送我一件礼物,卡特琳答应要报答我,这里面必定有鬼,今天晚上我要去找玛格丽特商量商量。” 三十三 查理九世国王的感激 莫尔韦尔白天的一部舟时间是待在国王的武器陈列室里;但是,等卡特琳看到打猎归来的时刻近了,就让人把他和来跟他会合的那些打手带到她的祈祷室里。 查理九世一到,他的奶妈就告诉他,有一个人白天在他的武器陈列室里待过一阵子;他一开始是大发雷霆,有人居然会把一个外人带进他的住处。但是他吩咐把这个人形容一下,他的奶妈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她有一天晚上亲自负责带进来的那干人,国王认出了是莫尔韦尔,他想起早上他母亲强迫他签署的那道命令,一切都明白了。 “啊!啊!”查理低声说,“就在他救了我性命的这同一天,时候选得不好。” 因此他走了几步,打算下楼去找他母亲,但是他念头一转,停住了脚步。 “见鬼!”他说,“如果我跟她谈这件事,争论起来又要没完没了。最好还是我们各人干各人的。” “奶妈,”他说,“把所有的门都关好,通知一声伊丽莎白王后①,我从马上摔下来,有点疼,今天夜里我一个人睡。” 奶蚂听从他的吩咐。查理因为执行他的计划的时刻还未到,开始吟诗。 对国王来说,这是时间过得最快的一种消遣。因此九点钟的钟声响起来时,查理还以为才七点钟。他一下一下地数着钟声,数到最后一下,他站了起来。 “喔唷!”他说,“时间正好。” 他披上披风,戴上帽子,从一扇暗门出去,这扇暗门是他让人在护壁板上开的,连卡特琳都不知道。 查理径直朝亨利的套房走去。亨利离开德·阿朗松公爵以后,仅仅回来换了换衣服,就立刻又出去了。 “他一定是到玛戈那里去吃晚饭了,”国王对自己说,“他今天跟她很亲热,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他朝玛格丽特的套房走去。 玛格丽特把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柯柯纳和拉莫尔带回到自己的住处,正跟他们在一起吃点心,吃的有果酱和糕饼。 查理敲大门。吉洛娜开开门,看见是国王,吓得连行屈膝礼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她非但没有抢先去通知她的女主人国王陛下来访,反而让查理走过去,除了脱口而出的那声叫喊以外,她没有发出任何一个信号。 国王穿过前厅,被爽朗的笑声引着,朝餐厅走去。 “可怜的亨利奥!”他说,“他大难临头还在作乐。” “是我来了,”他撩起门帘,露出一张笑脸,说道。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查理尽管满脸堆笑,他这张脸对她产生的影响却不亚于墨杜萨的脑袋。她面朝着门帘,认出了查理。 ———————— ①查理九世曾娶马克西米利安的女儿伊丽莎白·德·奥地利。——原注 ———————— 两个男的背朝着国王。 “陛下!”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叫道。 ’ 接着她站了起来。 其余三个共餐的人多少感到自己头在肩膀上摇晃起来,只有柯柯纳一个人还没有失去头脑。他也站立起来,不过他那么熟练地干了一件蠢事,在立起来时,把桌子推翻了,晶质玻璃器皿、餐具和蜡烛都跟着桌子滚到地上。 一转眼变成了漆黑一片,而且象死一样寂静。 “快逃,”柯柯纳对拉莫尔说。”赶快!赶快!” 拉莫尔立刻照办;他朝墙边扑过去,用双手辨认方向,想找到卧室以后躲进那间他非常熟悉的小间里去。 但是他刚把脚跨进卧室,撞到了一个刚从秘密过道进来的人。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查理在黑暗中说,声音里已经开始有一种听了叫人害怕的不耐烦的腔调。“难道我是个令人扫兴的人,一看见我就乱成这个样子?喂,亨利奥!亨利奥!您在哪儿?回答我。” “我们得救了!”玛格丽特抓住一只手.低声说,她以为这只手是拉莫尔的。“国王以为吃饭的人中间有我丈夫。” “我会让他相信的,夫人,放心吧,”亨利用相同的声调回答。 “伟大的天主!”玛格丽特叫了起来,连忙放掉她握住的那只手,那只手是纳瓦拉国王的。 “别作声!”亨利说。 “真见鬼!你们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查理叫了起来。“亨利,回答我,您在哪儿?” “我在这儿,陛下,”纳瓦拉国王的声音说。 “见鬼!”柯柯纳在一个角落里抱住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道,“事情复杂了。” “那我们更加完蛋了,”昂里埃特说。 柯柯纳勇敢到了冒失的地步,他考虑到拖到最后总得把蜡烛点着,认为迟点不如早点,于是放开德·内韦尔夫人的手,在残屑碎片中间捡起一个蜡烛台,走到火盆跟前,用嘴吹了吹一块炭,立刻把蜡烛点燃了。 屋子里亮了。 查理九世用讯问的眼光朝四面望望。 亨利在她妻子身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一个人单独在一个角落里,柯柯纳站在屋子中间,手上端着一个蜡烛台,照亮了整个现场。 “请原谅我们,我的哥哥,”玛格丽特说,“我们没有想到您会来。” “因此,陛下,您能看出来,您把我们吓得够呛!”昂利埃特说。 “至于我,”亨利说,他已经猜到一切,“我相信确确实实吓得不轻,我站起来时把桌子都带翻了。” 柯柯纳朝纳瓦拉国王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的意思是说: “好极了!这是一位一点就省悟的丈夫。” “真是乱得一塌糊涂!”查理九世连说了两遍。“瞧,你的晚饭打翻了,亨利奥。跟我走,您到别的地方去补一顿吧,今天晚上我要请您大吃一顿。” “怎么,陛下!”亨利说,“陛下您赐给我这个荣幸!……” “是的,陛下我赐给您荣幸,带您出卢佛宫。把他借给我,玛戈,明天早上我给您送回来。” “啊!我的哥哥!”玛格丽特说,“您不需要得到我的允许,您是主人。” “陛下,”亨利说,“我到我屋里去换一件披风,马上就回来。” “你用不着了,亨利奥,你身上的这件就不错。” “可是,陛下……”贝亚恩人还想试一试。 “我对你说不要回去,真见鬼!你没有听见我对你说的吗?好,走吧!” “对,对,去吧!”玛格丽特突然抓住她丈夫的胳膊,说道,因为查理的古怪的眼光使她明白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跟您走,陛下,”亨利说。 但是查理把目光转到柯柯纳身上,柯柯纳正在继续忙着把其余的蜡烛一根接一根点亮。 “这位绅士是谁?”查理一边打量着皮埃蒙特人,一边问亨利;“会不会是德·拉莫尔先生?” “谁跟他谈起过德·拉其尔?”玛格丽特低声问自己。 “不是,陛下,”亨利回答,“德·拉莫尔先生不在这儿,我感到很遗憾,否则我就可以荣幸地在把他的朋友德·柯柯纳先生引见给陛下的同时,也把他引见给陛下了。他们俩形影不离,两个人都是德·阿朗松公爵手下的人。” “啊!啊!我们伟大的击剑手!”查理说。“好!” 接着他皱紧眉头,又补充说: “这位德·拉莫尔先生不是胡格诺教徒吗?” “已经改宗了,陛下,”亨利说,“我可以象替我自己一样替他负责。” “当您替什么人负责的时候,亨利奥,在您今天的所作所为以后,我就再没有权利对他怀疑了。但是没关系,我希望见见这位德·拉莫尔先生,以后再说吧。” 查理用他那双大眼睛在屋里进行了最后一次搜查,跟玛格丽特抱吻以后,挽住纳瓦拉国王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到了卢佛宫门口,亨利想停下来跟什么人说话。 “走,走,快点出去,亨利奥,”查理对他说。“我对你说卢佛宫的空气今天晚上对你不好,见鬼!你就得相信我。” “真是活见鬼!”亨利低声说,“德·穆依一个人在我的卧房里,他会怎么样呢?……但愿这种对我不好的空气对他不会更坏!” “喂!”国王在亨利和他过了吊桥以后说遭,“亨利奥,德·阿朗松的人在您妻子跟前献殷勤,难道您不在乎?” “怎么回事,陛下?” “是的,这位德·柯柯纳先生没有朝玛戈做媚眼吗?” “谁告诉您的?” “当然罗!”国王说,“有人告诉过我。” “纯粹是开玩笑,陛下,德·柯柯纳先生朝人做媚眼一点不错,不过是朝德·内韦尔夫人。” “真的!” “我可以向陛下保证我刚说的话不是假的。’” 查理蓦地笑出声来。 “好吧!”他说,“让德·吉兹公爵再来跟我嚼舌头吧,我要痛痛快快地拉着他的小胡子,把他表嫂干的好事讲给他听。不过,”国王仔细想了想说,“我弄不清楚他对我说的是德·柯柯纳先生还是德·拉莫尔先生了。” “两个都不是,陛下,”亨利说,“我向您保证我的妻子的感情。” “好!亨利奥,好!”国王说,“我宁愿看见你这样;以我的名誉担保,你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我相信我到最后会少不了你。” 国王说完这几句话,以独特的方式吹了一声口哨,四个在博韦街口等着的绅士过来和他会合,大家一起朝城里走去。 十点钟的钟声响了。 “好啦!”玛格丽特在国王和亨利走了以后说,“咱们再坐下来吃吗?” “不,我的天!”公爵夫人说,“我吓坏了。破钟街的那所小房子万岁!不经过一番围攻就别想进去,我们的勇士有权和在那里动剑。可是您在家具底下,大橱里面找什么,德·柯柯纳先生?” “我在找我的朋友拉莫尔,”皮埃蒙特人说。 “请到我的卧房那边去找,先生,”玛格丽特说,“那儿有一个小间……” “好,”柯柯纳说,“我明白了。” 他走进了小间。 “喂!”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到什么地步啦?” “啊!见鬼!到吃餐后点心的时候啦。” “纳瓦拉国王呢?”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我希望我的老婆也有这么一个。不过我担心她要到第二次结婚时才会有了。” “查理国王呢?” “啊!国王,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把丈夫带走了。” “真的?” “就象我在对你说话一样真。而且,他在知道我是德·阿朗松先生的人以后,赏了我乜斜着眼睛瞅我的荣幸,他在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以后,又赏了我瞪大着眼睛看我的荣幸。” “你认为有人跟他谈到过我吗?” “正相反,我倒是担心,有人跟他谈到你,把你说得好过头了。不过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相信这两位夫人要到西西里国王街那边去朝一次圣,我们得送进这两位朝圣者。” “可是这不可能!……你也不是不知道。” “怎么,不可能?” “啊!是的,我们在殿下那儿值班。” “见鬼,一点不错,我总是忘记我们是有了头衔的人,忘记我们过去是绅士,现在荣幸地变成了贴身仆人。” 这一对朋友走去向王后和公爵夫人说明他们至少得参加公爵先生寝前觐见。 “好吧,”德·内韦尔夫人说,“我们自己去。” “能知道你们去哪里吗?”柯柯纳问道。 “啊!您太爱打听了,”公爵夫人说。“Qucere et invenies.”① 两个年轻人行了礼,匆匆忙忙赶上楼到德·阿朗松先生的住处去。 公爵在书房里,好象在等他们。 “啊!啊!”他说,“你们来得太晚了,先生们。” “刚十点钟,王爷,”柯柯纳说。 公爵掏出表来。 “不错,”他说,“不过卢佛宫里的人全都睡了。” “是的,王爷,不过我们在这儿听候您的吩咐。是不是把参加小寝前觐见②的绅士们领进殿下的卧室?” “用不着了。到小客厅去,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 两个年轻人立刻去执行命令,因为大家都清楚公爵的性格,所以没有人对这道命令感到奇怪。接着他们回到他跟前。 “殿下,”柯柯纳说,“您大概是要就寝或者工作吧?” “不,先生们,现在放你们的假到明天再来。” “快走,快走,”柯柯纳在拉莫尔的耳边悄声说,“看来今天晚上宫廷里的人都要到外面去睡觉。黑夜的滋味一定美极了,让咱们去分享咱们的那一份黑夜。” 两个年轻人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楼梯,取了他们夜里使用的披风和剑,奔出卢佛官去追赶两位夫人,在圣奥诺雷公鸡街口赶上了她们。 在这段时间里,德·阿朗松公爵把自己关在卧房内,他张大眼睛,支着耳朵,在等着发生别人向他预言会发生的意外事件。 ———————— ①拉丁文:“寻找就寻见。”见于《圣经》中。 ②法国宫廷的寝前觐见分大、小两种。大觐见礼结束,一部分廷臣退出,留下最亲近的廷臣参加小觐见礼。 ———————— 三十四 成事在天 正如公爵对两个年轻人说的,卢佛宫里寂静无声。 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事实上已经动身到蒂宗街去了。柯柯纳和拉莫尔随后也去追赶她们。国王和亨利在城里闲逛。德·阿朗松公爵待在自己屋里,心里有点焦急地等着发生太后向他预告的事件。最后卡特琳也上床了,德·索弗夫人坐在她床头,读了一些意大利故事给她听,她听了笑得非常开心。 很久以来卡特琳没有这么好的心情。她跟自己手下的女官们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点心,让医生作了一次诊断,又把她的家族的日用账算清以后,吩咐为了某一桩行动的成功做一次祈祷,这一桩行动据她说对她的孩子们的幸福至关重要,在某些情况下,叫人为了只有天主和她知道的目的祈祷和望弥撒,这是卡特琳的一个习惯,而且完全是佛罗伦萨人的习惯。 最后她再次接见勒内,在他的那些香囊里和花色繁多的货物中挑选了几样新产品。 “让人去看看,”卡特琳说,“我的女儿纳瓦拉王后在不在她屋里,如果在的话,就请她来给我作伴。” 执行这道命令的那个年轻侍从出去,不一会儿由吉洛娜陪着回来了。 “咦!”太后说,“我请的是女主人,不是侍女。” “陛下,”吉洛娜说,“我认为我应该亲自来禀告陛下,德·纳瓦拉王后跟她的朋友德·内韦尔公爵夫人一块儿出去了……” “在这个时候出去!”卡特琳皱紧眉头说,“她可能去哪儿?” “看一场炼金术表演,”吉洛娜回答,“表演大概在吉兹府,德·内韦尔夫人住的那个阁楼里举行。” “什么时候回来?”太后问道。 “表演要继续到深夜,”吉洛挪回答,“因此王后陛下很可能在她的朋友的住处待到明天上午。” “纳瓦拉王后,她是幸福的,”卡特琳低声说,“她有朋友,她是王后,她戴着一顶王冠,别人称呼她陛下,而她没有臣民,她很幸福。” 这几句俏皮话使得听到的人都暗自微笑,卡特琳说了以后,又低声说: “再说,她又出去了!您是说,她出去了?” “有半个钟点了,夫人。” “一切都再好没有了,您去吧。” 吉洛娜行过礼,出去了。 “继续念下去,夏洛特,”太后说。 德·索弗夫人继续念下去。 十分钟以后卡特琳打断她,说道: “啊!想起来了,”她说,“派人把走廊里的卫兵打发走。” 这是莫尔韦尔等着的信号。 有人去执行太后的命令,德·索弗夫人继续念她的故事。 她不停地念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忽然有一声很长的、持续很久的、可怕的叫喊一直传到太后的卧房里,使得在场的人头发都一根根倒竖起来。 紧接着是一下手枪声。 “怎么回事,”卡特琳说,“为什么您不念下去了,卡洛特?” “夫人,”年轻女人说,脸色变得煞白,“您没有听见吗?” “什么?”卡特琳问。 “这声叫喊。” “还有这下手枪声?”卫队长补充说。 “一声叫喊,一下手枪声,”卡特琳说,“我,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况且,一声叫喊和一下手枪声,这在卢佛宫难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念吧,念吧,卡洛特。” “可是,请您听听,夫人,”她说,这时候德·南塞先生握住剑柄站立着,没有太后的示意不敢离开。“请您听听,可以听见脚步声,咒骂声。” “需要我去打听一下吗,夫人?”德·南塞先生说。 “完全不需要,先生,待在这儿,”卡特琳说,同时用一只手撑起身子好象是为了使她的命令增添力量。“万一有了紧急情况,谁来保护我呢?这是几个瑞士兵喝醉了在打架。” 太后的冷静和笼罩在大家头上的恐怖气氛完全相反,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对比,因此德·索弗夫人尽管是那么胆小,还是用讯问的眼光直勾勾地望着太后。 “可是,夫人,”她嚷了起来,“好象在杀什么人了。” “您说会杀谁呢?” “当然是纳瓦拉国王,夫人,声音是从他的套房那边传来的。” “傻东西!”王太后低声说,尽管她有力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嘴唇开始奇怪地动起来,因为她在喃喃地祈祷;。傻东西,到处只看见她的纳瓦拉国王。”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德·索弗夫人重新倒在她的扶手椅上。 “完了,完了,”卡特琳说。“队长,”她对着德·南塞先生继续说下去,“我希望如果宫里发生了什么坏事情,您明天让罪犯受到严厉的惩办。继续念下去,卡洛塔。” 卡特琳也无动于衷地倒在枕头上,她的这种无动于衷倒非常象精力衰竭,因为在场的人注意到大粒的汗珠在她的脸上淌着。 德·索弗夫人服从这个正式命令,但是只有她的眼睛在看,喉咙在出声,她的思想已经开了小差,她想到了悬在她心爱的那个人脑袋上的、可怕的危险。一场内心斗争继续了有好几分钟,她在激动的情绪和不得不遵守的礼节之间被折磨得透不过气来,到最后连她念书的声音都变得听不清楚了,书从她手里掉下来,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突然传来一下响得可怕的撞击声。过道里有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砰砰两下枪声把玻璃窗都震得颤动。这场搏斗的时间过分延长,使卡特琳感到奇怪,她也坐起来,身子挺直,脸色苍白,眼睛睁大,在卫队长正要奔出去时,她拦住他,说道: “所有的人都待在这儿,我亲自到那边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以下就是发生的事,或者不如说,已经发生的事: 德·穆依上午从奥尔通手里接到亨利的钥匙。在这把带孔的钥匙里,他注意到有一张卷起来的纸。他用大头针把纸掏出来。 这是当天夜里进入卢佛宫的口令。 另外奥尔通口头上向他转达了亨利的话:亨利国王邀请他十点钟到卢佛宫来见面。 九点半,德·穆依穿好胸甲,这副胸甲他已经不止一次有机会证明它的坚固。他在外面罩上一件绸子紧身短袄,佩上他的剑,把他的手枪在腰带上插好,再用拉莫尔的那件出名的樱桃红披风把逮一切都蒙起来。 我们已经看到亨利在回自己的屋里以前,认为应该去看一趟玛格丽特,他从暗梯来到玛格丽特的卧房正好碰到拉莫尔,并且在餐厅里国王面前代替了拉臭尔。也就是在这同一段时间里,德·穆依靠了亨利进来的口令,特别是靠了那件出名的樱桃红披风,通过了卢佛官的边门。 年轻人径自上楼向纳瓦拉国王的住处走去,他象常一样尽力模仿拉莫尔的步态。他在前厅里找到奥尔通,奥尔通正在等他。 “德·穆依老爷,”这个山里人对他说,“国王出去了,不过他吩咐我把您带进他的卧房,要您等他。如果他回来太晚,您也知道,他请您就躺在他床上休息。” 德·穆依走进去,没有再多问,因为奥尔通刚刚对他说的,只不过是把上午说过的重复了一遍。 德·穆依为了利用这一段时间,拿起羽笔和墨水,走近一幅挂在墙上、绘制得极好的法国地图,开始计算和安排从巴黎到波城的旅站。 可是这桩工作也不过一刻钟就干完了,干完以后,德·穆依又不知该干什么好了。 他在卧室里转了两三个圈子,揉眼睛,打哈欠,坐下立起来,立起来又坐下,最后就老实不客气照亨利的邀请办,况且在王爷们和他们的绅士之间存在着的不拘礼节的惯例也允许他这么办。挂着深色床帷的大床安置在卧房深外,他把手枪和灯放在床头柜上,在床上躺下来,出鞘的剑放在大腿旁边。他认为有一个仆人守在前面一个房间里,绝对不会遭到突然袭击,所以放心太胆地进入了睡乡,不久以后他的鼾声使得大床的天盖发出了响亮的回声。德·穆依打起呼噜来象个真正的老兵,在这方面他可以和纳瓦拉国王本人比一个高低。 就是在这时候,有六个人手上握着剑,腰带上插着匕首,悄悄地钻进过道,这条过道有一扇小门通卡特琳的套房,有一扇大门通亨利的住处。 这六个人中间有一个人走在前面,他除掉出鞘的剑和象猎刀一样锋利的匕首以外,还带着用银搭扣挂在腰带上的他那两把百发百中的手枪。这个人就是莫尔韦尔。 到了亨利的门口,他停下。 “你们肯定过道里的卫兵都不见了吗?”他问看上去好象是率领这一小支队伍的人。 “没有人站岗,”副队长回答。 “好,”莫尔韦尔说。“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了解一下,就是我们找的这个人是不是在家。’” “不过,”副队长拦住莫尔韦尔放到敲门槌上的那只手,说,“不过,队长,这套房是纳瓦拉国王的。” “谁又对您说不呢?”莫尔韦尔回答。 打手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副队长朝后退了一步。 “嗯!”副队长说,“这个时候在卢佛宫纳瓦拉国王的套房里抓人?” “我要是对您说,我们去抓的就是纳瓦拉国王本人,”莫尔韦尔说,“那您会怎么回答我呢!” “我会对您说,队长,事关重大,没有查理九世亲笔签署的命令……” “看看吧,”莫尔韦尔说。 他从紧身短袄里掏出卡特琳交给他的命令,递给副队长。 “这就行了,”副队长看过后回答;“我再没有什么要对您说。” “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们呢?”莫尔韦尔对另外五个打手继续说。 他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那就听我说吧,先生们,”莫尔韦尔说,“计划是这样的:你们中间两个人待在这个门口,两个人待在卧房门口,两个人跟我进去。” “接下来呢?”中尉问道。 “仔细听好:我们得到命令要阻止犯人声张、呼救和反抗,任何对这道命令的违反都要处死。” “行,行,他可以全权处理,”副队长对被指定和他一起跟随莫尔韦尔进国王卧房的人说。 “一点不错,”莫尔韦尔说。 “可怜的纳瓦拉国王!”几个人中间有一个人说,“上天注定他逃不了这一关了。” “人间也注定他逃不了,”莫尔韦尔说,一边从副队长手里取回卡特琳的命令,掖在心口里。 莫尔韦尔把卡特琳交给他的钥匙插进锁眼里,照事先安排好的那样,留了两个人守在大门口,带着其余四个人走进前厅。 “啊!啊!”莫尔韦尔听见雷鸣般的鼾声,说,“看来我们可以在这儿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奥尔通以为是主人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没想到面前是五个闯进前厅的全副武装的人。 看到被人叫做御用凶手的莫尔韦尔这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忠诚的仆人往后退,退到第二道门立定。 “你们是谁?”奥尔通说,“你们要干什么?” “以国王的名义,”莫尔韦尔回答,“你的主人在哪里?” “我的主人?” “对,纳瓦拉国王?” “纳瓦拉国王不在家,”奥尔通说,他把门守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因此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推托,撒谎,”莫尔韦尔说。“让开,让开!” 贝亚恩人是固执的;这一个贝亚恩人象他的山区里的狗一样咆哮着,他不让自己被吓倒,说: “你们不许进去,国王不在。” 他紧紧地拉住门。 莫尔韦尔做了一个手势;四个人抓住这个顽抗者,他拉住门框不放,他们硬把他拉开;他张开嘴要叫喊,莫尔韦尔用手捂住他的嘴。 奥尔通使劲地咬这个杀人犯。杀人犯轻轻叫了一声,把手缩回来,用剑柄猛击仆人的脑袋。奥尔通播摇晃晃,一边倒下去,一边叫喊: “出事啦!出事啦!出事啦!” 他的声音消失,他昏过去了。 那些杀人犯从他的身体上踌过去,然后两个人待在这第二道门口,其余两个人由莫尔韦尔领着走进卧房。 床头柜上点着一盏灯,他们在灯光中看见了那张床。床帷拉拢着。 “啊!啊!”副队长说,“好象他不打呼噜了。” “快,快动手!”莫尔韦尔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从床帷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听上去不象人声,倒象是狮子的怒吼。床帷猛地拉开,只见一个男人坐着,他身上穿着护胸甲,头戴一顶一直罩到眼睛的那种头盔,手上握着两把手枪,双膝上放着他的长剑。 莫尔韦尔看见这个人,认出是德·穆依,顿时感到头上的头发根根竖起来。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嘴上满是白沫,就象是在一个幽灵面前,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全副武装的人突然立起来,朝前逼了一步,距离和莫尔韦尔后退的步子相等,因此那个受到威胁的人倒好象在追,那个威胁的人倒好象在逃。 “啊!恶棍,”德·穆依用低沉的嗓音说,“你过去杀了我父亲,今天又要来杀我!” 两个打手,也就是跟着莫尔韦尔进入国王卧房的那两个打手,仅仅听见这句可怕的话。但是就在说这句话时,他的一把手枪的枪口压低到莫尔韦尔的额头的高度。莫尔韦尔在德·穆依扣扳机时,双膝朝前一跪,子弹射出,立在他背后被他的这个动作暴露出的两个卫兵中有一个被击中了心脏,倒下去。在这同一瞬间,莫尔韦尔进行反击,但是子弹打在德·穆依的护脾甲上撞扁了。 紧接着德·穆依估计好了距离,猛冲过来,用他那把阔剑反手劈下去,一下子劈开了第二个士兵的脑袋,然后转过身来跟其尔韦尔交锋。 战斗十分激烈,但是时间很短。到了第四个回台,莫尔韦尔感到冰冷的剑锋刺进了他的脖子。他发出一声哽住的叫喊,朝后倒下去,在倒下去时撞翻了灯,灯熄了。 德·穆依象荷马①史诗中的英雄那样健壮和敏捷,立刻趁着黑暗低下头朝前厅冲去,撞翻一个卫兵,推开另外一个卫兵,象闪电一样在守在大门的两个打手中间一穿而过,两发手枪子弹朝他射来,擦碎了过道的墙,这样一来,他得救了,因为除掉那把凶猛无比的剑以外,他还有一把装着子弹的手枪。 ———————— ①荷马:公元前九至公元前八世纪的古希腊诗人,到处行吟的盲歌者。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 ———————— 德·穆依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德·阿朗松先生的门刚刚打开了,他考虑是应该逃到德·阿朗松先生的住处去,还是应该尽一切可能离开卢佛宫。他最后决定走第二条路,重新又开始奔跑,不过一开始脚步放得很慢。他一步跨下十级,到了宫门,说了两句口令,一边奔,一边喊: “快上楼去,有人为了国王在杀人。” 他的话,再加上乓乓的手枪声把岗哨里的卫兵都吓得愣住了,他趁着他们发愣的当儿,一溜烟地跑远,连毫毛都没有伤到一根就消失在公鸡街上。 就在这时候,卡特琳拦住她的卫队长,说: “待在这儿,我亲自到那边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陛下,”队长回答,“您可能遇到危险,我不能不跟您去。” “留下,先生,。”“卡特琳用比前一次还要专横的口气说,“留下。在君主们的周围有一股力量保护他们,胜过凡人的刀剑。” 队长留下了。 卡特琳于是端起一盏灯,光着的脚伸进一双天鹅绒的高跟拖鞋里,走出卧房,到了仍旧充满硝烟的过道,象鬼魂一般沉着冷静地向纳瓦拉国王的套房走去。 一切重新又变得静悄悄的。 卡特琳到了大门口,跨进门槛,首先在前厅里看到的是昏迷不醒的奥尔通。 “啊!啊!”她说,“这儿当然是仆人;再朝前走大概可以找到主人了。” 她越过第二道门。 她的脚碰到了一具尸体,她把灯放低,这是脑袋被劈开的那个士兵的尸体,他早已经断了气。 三步以外是被一颗子弹打中的副队长,他还在捯气。 最后,在床前面有一个人握紧拳头,在挣扎着撑起来,他的脸色白得象死人,血从他脖子上对穿的伤日里淌出来。 这个人是莫尔韦尔。 卡特琳吓得浑身冰凉。她看见床空了,她望望卧房的四周围,想在这三个躺在自己血泊里的人中间寻找到她希望找到的尸首,可是没有找到。 莫尔韦尔认出了卡特琳,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向她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嗯,”她低声说,“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了?坏蛋!您让他跑了?” 莫尔韦尔开口想说话,但是只有一种听不懂的咝咝声从他的伤口里发出来,淡红色的口沫挂在嘴边,他摇摇头表示自己筋疲力蝎和疼痛难熬。 “可您倒是说呀!”卡特琳大声说,“说呀!哪怕是只对我说一句!” 莫尔韦尔指指自己的伤口,又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他再一使劲,仅仅发出一阵嘶哑的喘息声,接着就昏过去了。 卡特琳于是朝四面张望,在她周围只有死尸和垂死的人,屋里血流成河,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个场面。 她又一次朝莫尔韦尔说话,但是她叫不醒他。这一次他不仅是不会说话,而且连动也不会动了。一张纸从他的紧身短袄里掉出来,这是国王签署的逮捕令.卡特琳拾起来,藏在自己胸前。 这时候卡特琳听见背后有人在地板上轻轻走动,回头一看,原来是德·阿朗松公爵站在门口;他被声音所吸引,忍不住跑来,眼前的这个景象一下子把他吓得呆住了。 “您在这儿?”她说。 “是的,夫人。我的天主,发生了什么事?”公爵问道。 “回到您的屋里去,弗朗索瓦,您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 德·阿朗松并不象卡特琳猜想的那样对这个意外事件一无所知。过道里刚响起脚步声,他就在听。他看见有几个人走进纳瓦拉国王的房间,把这件事和卡特琳的话联系起来一想,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事了。看见一个如此危险的朋友将被一只比他自己更强有力的手请灭掉,他感到十分庆幸。 乓乓几下枪声,一个逃走的人的急促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见楼梯的门打开,在灯光照着的地方有一件红披风捎失了,这件红披风他太熟悉,不可能不认识。 “德·穆依!”他大声嚷了起来,“德·穆依在我的姐夫德·纳瓦拉那里!可是,不,这不可能!这会不会是德·拉莫尔先生?……” 他于是感到了忧虑。他记起这个年轻人是玛格丽特亲自推荐给他,他想弄弄清楚在他眼前过去的人是不是他,连忙上楼到两个年轻人的屋里去。屋里没有人。但是在这间屋的一个角落里,他找到那件悬挂着的著名的樱桃红披风。他的疑团可以解开了,这不是拉莫尔,是德·穆依。 他脸色苍白,担心这个胡格诺教徒被发现,泄露了密谋的秘密,于是朝卢佛宫的宫门奔去。在宫门那里他打听到穿樱桃红披风的人已经平安无事地逃走,一边逃,还一边嚷着说,卢佛宫里有人为了国王在杀人。 “他弄错了,”德·阿朗松喃喃自语;“是为了太后。” 他回到战场,发现卡特琳象一头鬣狗那样在死人中间徘徊。 年轻人尊重母亲的吩咐,回到自己的屋里,尽管他心里乱得象一团麻,却装得又平静,又听话。 卡特琳看到这一次企图又失败了,心情十分沮丧,她把卫队长叫来,让人把尸体抬走,莫尔韦尔只是受了伤,她吩咐把他抬到他的住址,并且下命令不准叫醒国王. “啊,”她头搭拉在胸口上,回到自己的套房时喃喃地说,“他这一次又逃脱了。天主的手伸向这个人。他会登上王位的!他会登上王位的!” 接着她打开她的卧房门,用手揩揩额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夫人?”在场的人,除了吓得不敢问的德·索弗夫人以外,众口一声地问。 “什么事也没有,”卡特琳回答;“还不是瞎吵瞎闹,没别的。” “啊!”德·索弗夫人忽然指着卡特琳走过的地方叫起来,“陛下说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您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一个血印子!” 三十五 国王们的黑夜 查理九世这时候却和亨利肩并肩手挽手地走着,后面跟着四个绅士,前面有两个举着火把的人。 “我从卢佛宫出来,”可怜的国王说,“感到的快乐跟我走进一座美丽的森林时相似;我呼吸,我生活,我是自由的。” 亨利微微一笑。 “陛下到了贝亚恩的山区里,那一定会感到非常称心!”亨利说道。 “对,我明白您想回去;不过,如果你这个愿望太强烈的话,亨利奥,”查理笑着说下去,“可得要采取预防措施,这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因为我的母亲卡特琳爱你爱得那么厉害,绝对不能少了你。” “陛下今天晚上准备干什么?”亨和避开这个危险的话题,说道。 “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亨利奥,然后再把你的看法告诉我。” “我听凭陛下的吩咐。” “向右转,向右转,我们走巴雷街。” 两位国王带着随从,经过了肥皂厂街,正好走到孔代府前面,看见两个用大披风裹着的人,从一扇假门出来,其中的一个又悄悄地把门关上。 “啊!啊!”国王对亨利说,其实亨利也看见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这值得注意。” “为什么您这么说,陛下?”纳瓦拉国王问道。 “这不是为了你,亨利奥。你信任你的妻子,”查理面露笑容说;“但是你的堂弟德·孔代并不信任他的妻子,或者是他信任她,但是信任错了,否则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可是准对您说,陛下,这两位先生是去看德·孔代夫人?” “一个预感。这两个人看见我们以后退到门边站住,不再动弹;还有这两个中间比较矮的那一个的披风的裁剪式样……见鬼!真奇怪!” “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有了一个主意,就这么办。我们朝前走。” 他径直朝两个人走去,那两个人看见有人要来找他们的麻烦,就远远地避开了几步。 “喂,先生们!”国王说,“停下。” “有话找我们说吗?”查理和他的同伴听到说这句话的嗓音猛地一惊。 “好吧!亨利奥,”查理说,“现在你听出这个嗓音来了吗?” “陛下,”“亨利说,“如果您的弟弟德·安茹公爵不是在拉罗舍尔的话,我可以发誓说刚才说话的正是他。” “嗯,”查理说,“他并不在拉罗舍尔,就是这么回事。” “谁跟他在一起?” “你认不出那个伙伴?” “认不出,陛下,” “可是他的身材不会使人搞错。等等,你就会认出他来的……喂!喂!我在叫你们,”国王说;“你们听不见吗,真见鬼!” “你们是巡夜的,要抓我们吗?”两个人中间那个个子比较高的说,同时把胳膊伸出在形成波浪形的皱折的披风外面。 “我们是巡夜的,”国王说,“命令你们停住.就得停住。” 然后他俯向亨利的耳边,说: “你就要看见火山爆发了。” “你们是八个人,”两个人中间的那个高个子说,这一次不仅露出他的胳膊,而且露出了他的脸,“不过即使你们是一百个人,也得赶快给我滚开!” “啊!啊!德·吉兹公爵……”亨利说。 “啊!我们的德·洛林表兄弟①!”国王说;“你们终于互相认出来了!真不容易!” “国王!”公爵叫了起来。 ———————— ①德·吉兹家族是德·洛林家族的一个分支。 ———————— 至于另外一个人,人们看见他听到这些话,先是出于尊敬露了露脸,然后又用披风把自己裹起来,一动不动地立着。 “陛下,”德·吉兹公爵说,“我刚去拜望了我的表嫂,德·孔代夫人。” “嗯……您还带着您的一位绅士,他是谁?” “陛下,”公爵回答,“您不认识他吗?” “那就让我们认识认识吧,”国王说。 他径直朝另外一个人走去,他朝两个仆人中的一个做了个手势,那个仆人举着火把过来。 “请原谅,我的哥哥!”德·安茹公爵说,他敞开披风,鞠了一个躬,但是他的哪苻情绪并没有掩饰住。 “啊!啊!亨利,是您!……不,不,这不可能,我看错了……我的弟弟德·安茹在来见我本人以前是不会先去看别人的。他不是不知道,对回到首都来的王族来说,巴黎只有一座门,那就是卢佛官的宫门。” “请原谅,陛下,”德·安茹公爵说;“我请求陛下饶恕我的轻率。” “当然,当然!”国王用嘲弄的腔调说:“我的弟弟,您到孔代府来干什么?” “啊呀!”纳瓦拉国王用嘲笑的口气说,“不就是陛下刚说的那件事。” 他俯向国王耳边,用一阵大笑来结束他的语。 “怎么回事?”德·吉兹公爵问道,他态度傲慢,因为跟宫廷上所有的人一样,他习惯于粗暴地对待这位可怜的纳瓦拉国王……“为什么我不可以去看我的嫂子?德·阿朗松公爵不是也去看他的嫂子?” 亨利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哪一个嫂子?”查理问道;“我只知道他除了伊丽莎白王后以外,没有别的嫂子。” “请原谅,陛下!我应该说是他的姐姐玛格丽特夫人。半个钟点以前我们到这儿来的时候,曾经看见她坐着她的轿子过去,两个花花公子,每边轿门一个,跟着轿子在跑。” “真的!”查理说……“您怎么回答呢,亨利?” “纳瓦拉王后完全有去她想去的地方的自由,但是我不相信她出了卢佛宫。” “我是,我可以肯定,”德·吉兹公爵说。 “我也是,”德·安茹公爵说,“轿子就停在破钟街。” “您的嫂子,不是过一位,”亨利指指孔代府,“而是那边的一位,”他手指转过来指指吉兹府的方向,“她一定也参加了,因为我们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在一起,您也知道,她们是形影不离的。” “我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德·吉兹公爵回答。 “正相反,”国王说,“再清楚也没有了,这就是每一个轿门旁边都有一个花花公子在跑的原因。” “好吧!”公爵说,“如果王后和我的嫂子干出丢丑的事,那就让我们恳求国王动用他的裁判权来制止这件事。” “啊!见鬼,”亨利说,“随德·孔代夫人和德·内韦尔夫人去吧。国王不担心他的妹妹……我也信任我的妻子。” “不行,不行,”查理说;“我希望把这个问题弄弄清楚。不过让我们自己来干。我的表弟,您说,轿子停在破钟街?” “是的,陛下。” “您还认识那个地方?” “是的,陛下。” “好吧!到那儿去,如果需要把房子烧掉才知道谁在里面,那就烧掉它。” 基督教世界的四位主要大贵人就是怀着这种对谈到的那些人来说凶多吉少的心情,走上了圣安托万街。 四位王爷到了破钟街,查理希望在家庭范围内处理他的事,把跟着他的几个绅士都打发走,对他们说他们夜里剩下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过早上六点钟要准备好两匹马到巴士底狱附近等着。 破钟街上一共只有三所房子,其中的两所一敲门就开了,因此寻找起来就更加不困难了。这两所房子一所靠近圣安托万街,一所靠近西西里国王街。 至于第三所,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所房子用的是德国看门人,而德国看门人是很不好对付的。巴黎在这天夜里好象注定了要提供出令人难忘的、尽忠报主的榜样。 德·吉兹先生用最纯正的撒克逊语①进行威胁,没有用;亨利·德·安茹送上满满的一袋金币,没有用;查理甚至说自己是夜间巡逻队的队长,也没有用。声明也好,利诱也好,威胁也好,那个正直的德国人都不放在眼里。他看到他们坚持不肯走,而且越来越纠缠不休,于是把火枪的枪口从铁栅栏门伸出来,这种示威的举动仅仅引起了四位拜访者中的三位的大笑……哼利·德·纳瓦拉站在一旁,就象这件事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似的……枪口夹在铁栅栏里不能朝左右转动,除非是眼睛瞎了,站到正对面,才会有危险。 德·吉兹公爵看到看门人不屈不挠,既不能被吓倒,也不能被收买,于是假装跟他的同伴们走了,但是撤退的时间并不长,在圣安托万街口,公爵找到了他要找的:这是一块三千年前埃阿斯、泰莱蒙和狄俄塞得斯搬动过的那种石头,他把它扛在肩膀上往回走,同时向他的同伴们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跟着。看门人看到他认为是坏人的那批人走远,这时候正在重新关门,还没有来得及推上门闩。德·吉兹公爵抓住这一时机,象一个真正的投石器似的把石头朝大门扔过去。砌在墙上的锁连带着一部分墙砸飞了。门被砸开,撞翻了德国人,他一边倒下去,一边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通知楼上的人,如果没有这声叫喊,楼上的人可就要措手不及,俯首就擒了。 这当儿,拉莫尔和玛格丽特正在翻译忒俄克里托斯②的一首牧歌;柯柯纳借口他也是希腊人,和昂利埃特正开怀畅饮锡拉库萨③葡萄酒。 与科学有关的讨论和与酒有关的谈话,突然一下子被打断了。 一开始是吹熄蜡烛,接着是打开落地长窗,跑到阳台上,辨别出黑暗中有四个人,于是把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都朝他们的头上砸下去,并且用剑面在墙上一下下敲打,发出可怕的响声,这一切就是拉莫尔和柯柯纳立即采取的应急办法。查理是进攻者中间最激烈的一个,他肩膀上挨了一银水壶,德·安茹公爵挨到了一盆糖煮橘子和枸橼,德·吉兹公爵挨了一大块野味肉。 亨利什么也没有挨到。他在低声询同看门人。看门人被德·吉兹先生捆在门上,翻来复去只回答一句话: “Ich verstebe nicht.④” ———————— ①撒克逊语:撒克逊人是日耳曼人的一个部落集团。撒克逊语即指德语。 ②忒俄克里托斯(约前325-前267):古希腊诗人,牧歌的创始者。 ③锡拉库萨:西西里岛东部一个港市。 ④德语:“我不懂。” ———————— 女人在一旁给被围困的男人打气,并且把一样样东西递给他们,让他们象冰雹似的接连不断地投下去。 “该死的魔鬼!”查理九世嚷道,他头上挨了一凳子,砸得他的帽子一直罩到鼻子上,“让他们赶快给我开门,要不然我要把上面的人一个个全都吊死。”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低声对拉莫尔说。 “国王!”拉莫尔悄声对昂利埃特说。 “国王!国王!”昂利埃特对柯柯纳说。柯柯纳正朝着窗口拖一口大衣箱,他没有认出德·吉兹公爵,特别盯上他干,想一下于把他砸死。“国王!听见没有。” 柯柯纳放下箱子,大惊失色地望着。 “国王?”他说。 “是的,国王。” “那就赶快撤退。” “啊!对,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已经走了!来!” “从哪儿走?” “来,听见没有。” 昂利埃特抓住柯柯纳的手,把他从一扇暗门带到毗邻的那所房子里;四个人把门关好以后,从朝蒂宗街的门逃走了。 “啊!啊!”查理说,“我看守在里面的人投降了。” 等了几秒钟以后,围攻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们在安排什么诡计,”德·吉兹公爵说。 “我看一定是他们听出了我哥哥的声音,逃走了,”德·安茹公爵说。 “他们总得从这儿经过,”查理说。 “是的,”德·安茹公爵接着说,“只怕这幢房子有两个出口。” “表弟,”国王说,“搬起您的石头来,把这道门也给砸开。” 公爵认为不必再用这种办法,他注意到第二道门没有第一道门结实,仅仅一脚就把它蹬破了。 “火把;火把!”国王说。 两个仆人走过来。火把已经熄了,但是他们身上带着点火把用的东西,把火把点燃了。查理九世举着一个,把另一个递给德·安茹公爵。 德·吉兹公爵手握着剑,走在前面。 亨利殿后。 他们来到二层楼上。 餐厅里开着晚餐,或者不如说,晚餐已经撤掉,因为晚餐的菜肴都被用来做武器投下去了。枝形大烛台翻倒在地,家具乱七八糟,除了银餐具以外都打得粉碎。 他们走进客厅。这儿也跟餐厅一样,没有什么情况能证明那些人的身份。一些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书籍,几件乐器,这就是他们所找到的一切。 卧房里更加一无所获。天花板上吊着一个雪花石膏球,球里点着一盏彻夜不熄的小灯。不过看上去这间屋子还不曾有人进来过。 “另外有一个出口,”国王说: “很可能,”德·安茹公爵说。 “可是在哪儿呢?”德·吉兹公爵问道。 他们到处找,还是找不到。 “看门人在哪里?”国王问道。 “我把他捆在铁栅栏门上了,”德·吉兹公爵说。 “去问他,表弟。” “他不会回答的。” “哼!在他大腿周围点上火烤他,”国王笑着说,“一定要让他说。” 亨利急忙朝窗外望望。 “他已经不见了,”他说。 “谁把他放了?”德·吉兹公爵连忙问道。 “该死的魔鬼!”国王嚷道,“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事实上,”亨利说,“您也看得很清楚,陛下,这儿没有任何情况可以证明我的妻子和德·吉兹先生的表嫂来过。” “这倒是真的,”查理说。“《圣经》告诉我们有三样东西不留下痕迹: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和女人……不,我说错了,男人在……” “因此,”亨利打断他的话说,“我们最好还是……” “对,”查理说,“我去治治我的挫伤,您呢,德·安茹,去擦干净您的橘子酱;您呢,吉兹,去揩掉您的野猪油。” 接着他们出来,听任门开着,谁也不愿费事去重新关上。 到了圣安托万街,国王对德·安茹公爵和德·吉兹公爵说: “先生们,你们上哪儿去?” “陛下,我们到南图耶家里去,他在等我的德·洛林表兄和我吃晚餐。陛下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们去的方向相反。你们要不要把我的仆人带一个去,好让他用火把替你们照亮。” “我们感谢您的好意,陛下,”德·安茹公爵连忙说。 “好;他怕我让人侦察他,”查理在纳瓦拉国王的耳朵边悄悄说。 接着他挽住纳瓦拉国王的胳膊,说: “来!亨利奥。我今天晚上请您吃晚餐。” “我们不回卢佛宫吗?”亨利闻道。 “不回了,听见没有,真固执得可以!既然我叫你跟我走,你就跟我走;走。” 他拽着亨利走上乔弗鲁瓦—拉斯尼埃街。 三十六 字母移位 加尼埃—苏—洛街通到乔弗鲁瓦—拉斯尼埃街的半中央;加尼埃—苏—洛街的尽头朝右和朝左横着那条巴雷街。 从那儿,再朝莫特勒里街走几步,可以看见右边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座落在四面高墙围绕的花园中间,只有通过一扇实心板门才可以进入花园。 查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门,门立刻就开开了,因为门仅仅用锁舌锁住。接着他让亨利和举着火把的仆人进去以后,重新把门在里面关好。 只有一扇小窗户有灯光。查理用手指指那扇窗户,朝亨利露出了笑容。 “陛下,我不懂,”亨利说。 “你就会懂的,亨利奥。’” 纳瓦拉国王惊讶地望着查理。查理的声音和脸有了一种温柔的表情,这和他平时的相貌特征相差得那么远,以至于亨利认不出他来了。 “亨利奥,”国王对他说,“我对你说过,我走出卢佛官,就是走出了地狱。我走进这儿,就是走进了天堂。” “陛下,”亨利说,“您认为我配得上伴随您到天上旅行,使我感到非常幸福。” “这儿的路很狭窄,”国王走上一座小楼梯,说道,“不过这样一来跟天上倒完全一模一样了。” “守护您的伊甸园①的天使是谁呢,陛下?” “你就要看到了,”查理九世回答。 他朝亨利做了个手势,要他轻轻地跟着他。他推开一扇门,接着又推开一扇门,停在门口。 “看,”他说。 亨利走过去,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从未见到过的一幅最美丽的图画上。 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她头搁在一个熟睡的小孩的床脚上睡着了,她双手抱着她双唇贴住的一双小脚,她的长头发象起伏不定的金色波涛。 这简直就是阿尔巴尼②的一幅油画,画的是圣母和圣婴耶稣。 ———————— ①伊甸园: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人类始祖居住的乐园。 ②阿尔马尼(1578-1660):意大利画家。 ———————— “啊!陛下,”纳瓦拉国王说,“这个可爱的人儿是谁?” “我的天堂里的天使,亨利奥,唯一因为我而爱我的人。” 亨利微微一笑。 “是的,因为我,”查理说,“因为她是在知道我是国王以前爱我的。” “她知道以后呢?” “噢,她知道以后,”查理说着叹了一口气,证明了这血腥的王位对他说来有时是很沉重的,“她知道以后,还是爱我,因此你评评看。” 国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年轻女人花朵般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轻得就象蜜蜂吻百台花。 可是年轻女人醒了。 “查理!”她睁开眼睛低声说。 “你看,”国王说,“她叫我查理。王后叫我陛下。” “啊!”年轻女人叫了起来,“您不是一个人,我的国王。” “不是一个人,我的好玛丽。我想把另外一个国王领到你这儿来,他比我幸福,因为他没有王冠;他比我不幸,因为他没有玛丽·图歇。天主对一切都要补偿。” “陛下,这是纳瓦拉国王?”玛丽问道。 “正是他,我的孩子,过来,亨利奥。” 纳瓦拉国王走过去。查理拉住他的右手。 “看看这只手,玛丽,”他说,“这是一个好兄弟和一个忠实朋友的手。没有这只手,你看……” “什么,陛下?” “啊,没有这只手,今天,玛丽,我们的孩子就不会再有父亲了。” 玛丽发出了一声叫喊,跪倒在地,抓住亨利的手吻起来。 “好,玛丽,好,”查理说。 “您做了什么事来报答他,陛下?” “我已经照样奉还他。” 亨利惊讶地望着查理。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亨利奥。现在,你过来看看。” 他走到床跟前,孩子还没有醒。 “啊!”他说,“如果这个胖男孩子睡在卢佛宫而不是睡在这儿,巴雷街的这所小房子里,那一定会改变现在的许多事情,说不定还会改变将来的许多事情。”① ———————— ①事实上,这个私生子就是著名的德·昂古列姆公爵,他死于1650年。如果他是合法的,就不会有亨利三世、亨利四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那会有什么呢?这种问题对我们的脑子来说犹如一片黑暗,永远无法解决。——原注 ———————— “陛下,”玛丽说,“尽管您不乐意,我还是喜欢他睡在这儿,他在这儿睡得更好。” “我们别打扰他的睡眠了,”国王说;“连梦也不做,睡得真香!” “请吧!陛下,”玛丽说着,一边用手指着一扇门。 “好,听你的,玛丽,”查理九世说;“咱们去吃晚饭。” “我最亲爱的查理,”玛丽说,“您要对您的国王兄弟说,请他原谅我,是不呢?” “原谅什么?” “原谅我把我们的仆人都打发走了。陛下,”玛丽对纳瓦拉国王继续说下去,“您要知道,查理只愿意由我来伺候他。” “真是活见鬼!”亨利说,“我完全相信。” 两个男的走进餐厅,而那位做母亲的不放心,仔细地在小查理身上又盖了一块小毯子。小查理靠了他父亲羡慕的、只有儿童才会有的那种香甜的睡眠,一直没有醒。 玛丽来和他们聚在一起。 “只有两副餐具,”国王说。 “请允许我来伺候两位陛下,”玛丽说。 “啊呀,”查理说,“瞧你给我带来了不幸,亨利奥。” “怎么,陛下?” “你没有听见吗?” “请原谅,查理,请原谅。” “我原谅你。不过,你坐在这儿,靠近我,在我们俩中间。” “我遵命,”玛丽说。 她拿来一副餐具,坐在两位国王中间,伺候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个地方,”查理说,“用不着别人替您先尝尝您的酒和肉,就敢喝敢吃,这不是很好吗,亨利?” “陛下,”亨利微笑着说,用微笑来回答他内心永远怀有的恐惧,“请相信我比任何人都看重您的幸福。” “因此请你好好告诉她,亨利奥,为了使我们保持这种幸福,就不应该让她参与政治,特别是不应该让她认识我的母亲。” “卡特琳太后爱陛下确实爱得那么深切,因此对任何另一种爱她都可能会感到嫉妒,”亨利回答,他耍了一个花招来躲开国王对他的危险的信任。 “玛丽,”国王说,“我介绍给你的是我认识的一个最聪明、最机智的人。在宫廷里,你看,可不得了呀,他把所有的人都骗了,只有我一个人也许还看得清楚,我不说看清楚了他的内心,而是说看清楚了他的才智。” “陛下,”亨利说,“我感到很遗憾,象您这样夸大了这一方面,也就是对另一方面发生了怀疑。” “我丝毫没有夸大,亨利奥,”国王说;“总之总有一天人们会了解您的。” 接着他转过脸来对年轻女人说: “他玩起字母移位游戏来真是妙极了。叫他把你的姓名中的字母移移看,我保证他会移的。” “啊!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的姓名里,您要人能够找出什么来呢?在命运偶尔用来写成玛丽·图歇的那些字母里能够得出什么优美的思想呢?” “啊!这个姓名里的字母移位,陛下,太容易了,”亨利说,“我想出来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 “啊!啊!已经想出来了,。”“查理说。“你看……玛丽。” 亨利从紧身短袄口袋里掏出记事簿,撕下一张纸,先写上: “Marie Touchet.”① 再在底下写上: ”Je charme tout.” 接着他把这张纸递给年轻女人。 ———————— ①这是“玛丽·图歇”的法语拼写。亨利将其中一个i换成J以后,加以移位,得出下面一句话,意思是:“我使一切变得愉快。” ———————— “真的,”她大声叫了起来,“这不可能!” “他想出了什么?”查理问道。 “陛下,我不敢念。” “陛下,”亨利说,“在玛丽·图歇这个姓名里,象习惯允许的那样,把i换成一个J,那就是一个字母不多,一个字母不少,正好移位成为:‘我使一切变得愉快。’” “真的,”查理叫起来,“一个字母不多,一个字母不少。我要让它成为你的铭言,听见了吗,玛丽!从来没有比这更相配的铭言了。谢谢,亨利奥。玛丽,我要把它用钻石镶出来送给你。” 晚饭吃完,圣母院的钟敲两点了。 “现在,”查理说,“作为他的恭维的报酬,玛丽,你去给他找一把能让他睡到天亮的安乐椅,不过要离我们远一点,因为他打起呼噜来叫人害怕。还有,如果你比我醒得早,你要叫醒我,因为我们要在早晨六点钟到巴士底狱。晚安,亨利奥。把你自己安排得舒舒服服吧。不过,”他走近纳瓦拉国王,把手放在他的 肩膀上,说道,“以你的生命发誓,听清楚没有,亨利?以你的生命发誓,没有我决不从这儿出去,特别是别回卢佛宫。” 亨利虽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满腹疑团,所以不会不听从这个叮嘱。 查理九世走进他的卧房。亨利这个吃苦耐劳的山里人,将就着在安乐椅上躺下,很快地就证明了他的内兄:采取远离他的预防措施是完全必要的。 第二天破晓,他被查理叫醒。因为他没有脱衣服,所以梳洗打扮的时间不长。国王这样兴致勃勃,满面笑容,在卢佛宫里还从来不曾看见过。他在巴雷街的这所小房里度过的几小时是他的充满阳光的几小时。 两个人重新经过卧房。年轻女人睡在床上,孩子睡在摇篮里。两个人都在睡梦中微笑。 查理无限深情地望着他们,望了一会儿以后,转过身来对纳瓦拉国王说: “亨利奥,如果你有朝一日知道我今天夜里帮了你怎样的忙,如果我有朝一日遭到不幸,请你记住这个安睡在摇篮里的孩子。” 接着他不让亨利有时间问他,低下头去吻母子两人的额头,说: “再见了,我的天使们。” 他走了出去。 陷入沉思中的亨利跟在他后面。 查理九世约会好碰头的那几十绅士牵着两匹马在巴士底狱等着他们。查理向亨利做了一个上马的手势,自己骑到马上,从弓弩花园出了城,沿着外林荫大道奔去。 “我们上哪儿去?”亨利问。 “我们去看看,”查理回答,“看看德·安茹公爵是不是单单为了德·孔代夫人回来的,在他心里是不是有和爱情一样多的野心,我有点疑心。” 亨利对这个解释感到莫名其妙;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查理。 到了玛雷①,躲在栅栏后面,可以看到在当时叫做圣洛朗区的整个郊区。查理隔着灰蒙蒙的晨雾,指着一些人叫亨利看,这些人裹着大披风,戴着皮帽子,骑着马,走在一辆载荷很重的篷车前面。他们越走越近,外形也越来越清楚;另外还可以看见一个人穿着棕色披风,脸被一顶法国式的帽子遮住,也跟他们一样 骑着马,正在跟他们谈话。 “啊!啊?”查理微笑着说,“我早就料到了。” “啊!陛下,”亨利说,“我没有看错吧,这个穿棕色披风、骑马的人是德·安茹公爵。’” “正是他,”查理九世说。“站站好,亨利奥,我希望他们不要看见我们。” “可是,”亨利问,“那些穿浅灰披风、戴皮帽子的人是谁?这辆大车里装的什么?” “这些人,”查理说,“是波兰的使臣,这辆大车里有一顶王冠。现在,”他继续说,一边把马赶得飞奔,沿着通圣殿门的路往回走,“走吧,亨利奥,我已经看到我想看的了。” ———————— ①玛雷:古时巴黎的—个市区。 ———————— 三十七 回到卢佛宫 卡特琳认为纳瓦拉国王的卧房里一切都已经结束,杀死的侍卫已经抬走,莫尔韦尔已经送回他的住处,地毯也已经洗刷干净,于是把她的女仆们打发走,准备睡觉,因为这时候快到午夜十二点了。但是这次打击太沉重,失望也太大。她设下的那些陷阱通常都是致命的,这个可恶的亨利却一回又一回地逃脱了,好象有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在保护他,卡特琳硬把这股力量叫做巧合,虽然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股力量真正的名字叫命运。她一想到有关这次新的谋杀未遂的企图的消息在卢佛宫内外传遍以后.反而会大大增强亨利和胡格诺教徒对未来的信心,心中就非常恼火。这时候如果她斗不过的那个巧合把她的仇人送到她的手里,不用说她一定会用她腰带上总是带着的佛罗伦萨匕首挫败那个对纳瓦拉国王如此偏爱的命运。 夜间的钟点对等待和熬夜的人说来显得特别长,这些钟点一次跟着一次敲过,卡特琳却一直没法合眼。在这夜间的几个钟点里,许许多多新的计划在她那充满幻象的头脑里酝酿。最后,天快要亮的时候,她起床,独自穿好衣服,朝查理九世的套房走去。 卫兵们对她不分日夜随时随刻到国王住处来,早已经司空见惯,因此让她通过。她穿过前厅,到了武器陈列室,但是她在那儿只找到查理的奶妈在守夜。 “我的儿子呢?”王太后说。 “夫人,他禁止别人在八点钟以前进入他的卧房。” “这个禁令不是对我的,奶妈。” “是对所有人的,夫人。” 卡特琳微微一美。 “是的,我当然知道,”奶妈接着说,“我当然知道在这儿谁也无权阻拦陛下;因此我恳请陛下听从一个可怜的女人的乞求,别再往前走了。” “奶妈,我有话要跟我的儿子谈。” “陛下,除非有您的正式命令,我才开门。” “开门,奶妈,”卡特琳说,“我叫你开!” 奶妈听见这个在卢佛宫比查理本人的声音还要受人尊重,特别是还要被人畏惧的声音,就把钥匙呈给卡特琳,可是卡特琳并不需要。她从口袋里掏出开她儿子房门的钥匙,迅速地一转,门就开了。 卧房是空的,查理的床整整齐齐,没有碰过。铺在床前下床时搁脚用的那张熊皮上,躺着他的猎兔狗阿克泰翁,它爬起来,过来舔卡特琳那双象牙色的手。 “啊!”王太后皱紧眉头说,“他出去了!我等着。” 她心事重重地到朝着卢佛宫的院子的窗口坐下,冥思苦想。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卢佛宫的大门。 她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象尊大理石雕像似的待了有两个钟头以后,终于瞧见一队骑马的人回到卢佛宫,她认出带头的正是查理和纳瓦拉国王。 她于是完全明白了。查理非但不来跟她商量如何逮捕他妹夫的事,反而把他妹夫带走,救了他。 “胡涂,胡涂,胡涂!”她喃喃地说。 她等着。 片刻之后,隔壁房间,也就是武器陈列室里响起了脚步声。 “陛下,”亨利说,“现在我们总算回到卢佛宫了,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带出卢佛宫,您帮了我一个什么忙?” “不行,不行,亨利奥,”查理笑着回答。“您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不过此刻还是一桩秘密。我可以让您知道的是,现在您十之八九要害得我跟我母亲大吵一场了。” 查理说完这几句话,撩起门帘,跟卡特琳碰了个面对面。 在他背后,从他肩膀上露出贝亚恩人的苍白、不安的脸。 “啊!您在这儿,夫人!”查理九世皱紧眉头,说。 “是的,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我有话要跟您谈。” “跟我谈?” “跟您单独谈。” “好,好,”查理转回身对他的妹夫说,“既然逃不过这一关,还是越早越好。” “我走啦,陛下,”亨利说。 “好,好,离开我们吧,”查理回答,“既然你是天主教徒,亨利奥,你就为了我去望弥撒吧,我要留下听训了。” 亨利鞠了一个躬,出去了。 查理抢在他母亲开口问他以前,来了个先发制人。 “啊,夫人,”他说,想打哈哈把事情对付过去。“当然啦!您等着我,是打算责备我,对不对?我违反宗教,使得您那个小小的计划落了空。噢!真该死!可我不能让刚教过我性命的人给抓起来送进巴士底狱。我也不愿意跟您争吵;我是孝顺儿子。再说,”他放低嗓子补充说,“慈悲的天主总是惩罚跟母亲吵嘴的孩子,我的哥哥弗朗索瓦二世①就是证据,因此请您毫无保留地饶恕我,而且还要承认这次开玩笑是有益的。” “陛下,”卡特琳说,“您弄错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不,不,到最后您也会这么看的,不然的话,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陛下,由于您的错误,整个计划都叫您破坏了,这个计划本来会使我们得到一个重要的发现。” “得啦,一个计划……您,我的母亲,您是不是因为一个计划失败而感到不安了?您可以另外再搞它二十个。在那些计划里,好吧,我答应您,一定支持您。” “现在,即使您支持我,也太晚了,因为他有所察觉,他会提防的。” “好吧,”国王说,“让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为什么反对亨利奥?” “我反对他是因为他搞阴谋。” “对,我完全懂了,这是您一贯指摘别人的理由;但是,在被人叫做卢佛官的这座可爱的王宫里,谁不是或多或少地在搞阴谋?” “不过他搞阴谋比任何人都搞得多,尤其是因为搞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更加危险了。” “照您这么说,这是个洛朗齐诺②!”查理说。 ———————— ①弗朗索瓦=世(1544-1560):1559-1560年的法国国王,是亨利二世和卡特琳的长子。 ②洛朗齐诺:是十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公亚历山大·德·美第奇的堂兄弟,于1537年年刺杀亚历山大。 ———————— “听着,”卡特琳说,她听见这个名字,回想起佛罗伦萨历史中最血腥的灾祸之一,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听着,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我错了。” “什么办法,我的母亲?” “您去问亨利昨天夜里谁待在他的卧房里。” “待在他的卧房里……昨天夜里?” “是的。如果他告诉您……” “怎么样?” “好!我准备承认我错了。” “不过,如果是一个女人,我们不能强求……” “一个女人?” “是的。” “一个女人杀死您的两名侍卫,杀伤莫尔韦尔,也许还是致命伤!” “啊!啊!”国王说,“这就严重啦。流血事件吗?” “三个人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把他们弄到这种地步的那个人呢?” “平安无事地逃走了。” “真了不起!”查理说,“这是一个勇士,您说得对,我的母亲,我要认识认识他。” “好吧!我事先已经给您说过,至少从亨利那儿您不会认识他。” “但是从您这儿呢,我的母亲?这个人逃走,不会这样不留一点痕迹,不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一部分衣服吧?” “只注意到他披了一件非常漂亮的樱桃红披风。” “啊!啊!一件樱桃红披风,”查理说,“我在宫廷里只知道有一件,它漂亮得足以引人这样注目。” “正是如此,”卡特琳说。 “嗯?”查理问。 “嗯!”卡特琳说,“您在您屋里等着我,我的儿子,我去看看我的命令是不是执行了。” 卡特琳走出去,查理单独留下来,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嘴里还吹着口哨,吹的是一支打猎的曲调,他一只手插在紧身短袄里,另一只手搭拉着,每当他停住的时候,他的猎兔狗就舔舔他的这只手。 至于亨利,他从他内兄的房里出来,心里十分不安,他没有顺着那条普通的走廊走下去,而是走的那座我们已经不止一次提到的、通向三楼的秘密楼梯。不过,他刚上了四级,就在头一个拐弯处瞧见一个人影,他停下来,手握住匕首。他立刻认出这是一个女人,她一边抓住他的手,一边用他听熟了的悦耳的嗓音对他说: “谢天谢地,陛下,您总算平安无恙,我真替您担心哟;不过,毫无疑问是天主满足了我的祈求。” “到底出了什么事?”亨利说。 “您回到您屋里就知道了,不必为奥尔通担忧,我收留了他。” 年轻女人急急忙忙下楼去了,她跟亨利交错而过,仿佛她只是偶然在楼梯上碰见他似的。 “真怪,”亨利自言自语遒,“到底出了什么事?奥尔通怎么啦?” 可惜德·索弗夫人已经走远,段有能够听见他提出的问题。 在楼梯顶端,亨利突然又看见一个人影闪出来,不过,这是一个男人。 “嘘!”这个男人说。 “啊!啊!原来是您,弗朗索瓦!” “别叫我的名字。” “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您屋里去,您就会知道了,然后赶快回到走廊里,仔细看看四面有没有人在侦察您,如果没有,就到我屋里来,门一推就开。” 他也在楼梯上消失,就象舞台上的那些鬼魂在机关活门里隐没似的。 “真是活见鬼!”贝亚恩人嘟囔着说,“这个谜还是猜不到;不过,既然谜底就在我的屋里,那就赶快回去吧,到了屋里就会知道了。” 亨利心情很不平静地继续向前走去。他这个人很敏感,具有通常青年人大都有的那种迷信心理。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反映在他那表面象镜子一样光洁的心灵里,他刚才听到的一切在向他预告一场灾祸。 他走到他的套房门口,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而且,既然夏洛特说过要他回到屋里去,显然他只管进去,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迅速地朝前厅里扫了一眼,前厅里没有人,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点也看不出。 “果然,”他说,“奥尔通不在这儿。” 他走进第二间屋子。 一切全明白了。 尽管用大水冲过,但是地板上还留下大块大块的红色的斑迹。一口橱柜砸坏了,床帷给剑戳破。一面威尼斯镜子被子弹打碎。一只血淋淋的手曾经在墙上撑过,留下可怕的手印,说明这间静悄悄的卧房当时曾经目睹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亨利惊恐失色地把所有这些细节都一一看到,头上冷汗直冒,他用手擦了擦,喃喃地说: “啊!我明白国王帮了我一个怎样的忙。原来有人来暗杀我……而……啊!德·穆依!他们把德·穆依怎样了!这伙坏蛋,他们也许把他杀死了!” 亨利正象德·阿朗松公爵急着想告诉他消息一样,急着想知道消息,他用忧郁的目光最后又把周围一切望了一遍以后,奔出卧房,到了走廊,拿稳了走廊里确实没有人,这才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随手又小心翼翼把它关上,急忙朝德·阿朗松公爵的住处跑去。 公爵正在外间等着。他连忙抓住亨利的手,一边把一个手指按在他嘴上,一边把他拉到一间小室里,这间小室是卢佛宫的墙角塔,跟四面的房子完全隔开,因此可以避开任何人的侦察。 “啊!我的哥哥,”他对他说,“这一夜多么可怕呀!” “到底出了什么事?”亨利问。 “有人要逮捕您。” “我?” “是的,您。” “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您在哪儿?” “国王昨天晚上把我领进城去了。” “这么说他是知道的,”德·阿朗松说,“不过,您既然没有在您屋里,那是谁在您屋里呢?” “有人在我屋里?”亨利问,仿佛他不知道似的。 “是的,一个男人。我听见喧闹声,跑去救您;但是已经太晚了。” “那个男人给抓住了?”亨利焦急地问。 “没有,他把莫尔韦尔刺成重伤,杀死两名侍卫后,逃走了。” “啊!德·穆依真英勇!”亨利大声叫了起来。 “真是德·穆依?”德·阿朗松连忙问。 亨利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至少我猜想是他,”他说,“因为我曾经约他见面,准备跟他商量您逃走的事,并且告诉他,我已经把我取得纳瓦拉王位的权利全部让给您。” “这么说,如果事情泄露,”德·阿朗松说,脸色吓得发了白,“我们就完了。” “是的,因为莫尔韦尔会说的。” “莫尔韦尔喉咙上挨了一剑;而且我问了替他包扎的外科医生,在一个星期之内他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一个星期!足够德·穆依安全脱险。” “既然如此,”德·阿朗松说,“那可能不是德·穆依,而是另外一个人。” “您这么认为,”亨利说。 “是的,这个人很快地就不见了,只看见他那件樱桃红披风。” “确实如此,”亨利说,“一件樱桃红披风对一个纨祷子弟倒很舍适,对一个军人就不合适了。让人再怎么也怀疑不到德·穆依会穿一件樱桃红披风。” “不会,如果要怀疑是什么人的话,”德·阿朗松说,“倒很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 “倒很可能是德·拉莫尔先生,”亨利说。 “肯定是这样,在我眼看这个人逃走时,就曾经有过片刻这样的怀疑。” “您怀疑过,说真的,很可能就是德·拉莫尔先生。” “他什么也不知道?”德·阿期松问道。 “肯定什么也不知道,至少要紧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哥哥,”公爵说,“现在我真的相信就是他。” “见鬼!”亨利说,“如果是他的话,这会叫关心他的王后大伤 脑筋的。” “您说什么,关心?”德·阿朗松目瞪口果,说。 “当然。弗朗索瓦,您不记得正是您姐姐把他推荐给您的?” “怎么不记得,”公爵压低声音说,“因此我想让她高兴,证明就是我怕他的樱桃红披风会连累他,所以上楼到他屋里,把披风拿到我的屋里来了。” “啊!啊!”亨利说,“这真是加倍的谨慎了;现在我不是猜想,而是可以发誓说就是他了。” “即使在法庭上?”弗朗索瓦问。 “当然可必,”亨利回答,“他也许是替玛格丽特给我进什么信来的。” “如果我拿得准您会作证支持我,”德·阿朗松说,“我几乎想去告发他了。” “如果您告发,”亨利回答,“您明白,我的弟弟,我绝不会揭穿您。” “可是王后呢?” “啊!是的!王后。” “必须知道她会怎么办。” “这个任务交给我。” “哟!我的哥哥!她要是揭发我们那就错了,因为对这个年轻人说来这是个现成的勇士的显赫声誉,而且他也花不了多大的代价,因为他将要用赊欠的方式买到手。说真的,当然也很可能他会连本带利一起还出来。” “当然!有什么办法呢?”亨利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花钱可以白得到的。” 他用手和微笑向德·阿朗松致意,小心翼翼地把头伸进走廊,在拿稳没有人偷听以后,急急忙忙溜出去,在通往玛格丽特住处的那座秘密楼梯上消失了。 纳瓦拉王后的心情并不比她丈夫平静。国王、德·安茹公爵、德·吉兹公爵和亨利针对她和德·内韦尔夫人进行的那次夜间讨伐,弄得她心神不宁,因为她已经认出是他们,当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会危害到她,被拉莫尔和柯柯纳从大门上解下来的那个看门人保证守口如瓶。但是,象拉莫尔和柯柯纳过两个普普通通的绅士抵抗过的那四位王爷,他们是不会毫无目的地离开他们走的路线,而且不会不知道他们是为了谁离开的。因此玛格丽特在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家里度过夜里的其余时间,天一亮就赶紧回来了。她立刻躺下,但是睡不着,稍微有一点响声她都惊得跳起来。 她就在这惶惶不安中听见有人敲那扇暗门,她先叫吉洛娜去看看来的人是谁,然后才吩咐开门。 亨利停在门口;这个做丈夫的身上没有一点迹象说明他受过伤:惯常有的微笑闪现在他的唇边,脸上没有一处肌肉表露出他刚有过的可怕的激动不安。 他好象用目光在询问玛格丽特,是不是允许他跟她单独谈谈。玛格丽特懂得她丈夫的意思,傲个手势叫吉洛娜离开。 “夫人,”亨利于是说,“我知道您多么关心您的朋友们,我担心给您带来了一件坏消息。” “什么消息,先生?”玛格丽特问。 “我们的一个最亲爱的仆人眼下受到了牵连。” “谁?” “亲爱的德·拉莫尔伯爵。” “德·拉莫尔伯爵先生受到牵连!为了什么?” “为了昨天夜里的意外事件。” 玛格丽特尽管善于控制自己,也禁不住脸红了。 最后,她鼓起了勇气闻道: “什么意外事件?” “怎么!”亨利说,“昨天夜里卢佛宫里的吵闹声难道您没有听见?” “没有,先生。” “啊!我向您表示祝贺,夫人,”亨利说,流露出一副可爱的天真相,“这证明您睡得非常好。” “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好母亲命令莫尔韦尔和六名侍卫逮捕我。” “您,先生,您!” “是的,我。” “什么理由?” “啊!谁能说得出藏在象我们母亲那么深的脑海里的理由?我尊重她的理由,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您当时不在您屋里?” “不在,真的,由于偶然,您已经猜到了,夫人,是的,我不在我屋里。昨天晚上国王邀我陪伴他;可是,如果说我不在我屋里,却有另外一个人在。” “这另外一个人是谁?” “好象是德·拉莫尔伯爵。” “德·拉莫尔伯爵!”玛格丽特吃惊地说。 “该死的!这个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好厉害,”亨利接着说,“您知道不知道他刺伤了莫尔韦尔,杀死了两名侍卫?” “刺伤了莫尔韦尔,杀死了两名侍卫……不可能!” “怎么!您不相信他有这么勇敢,夫人?” “不,不过我是说德·拉莫尔先生不可能在您屋里。” “为什么不可能在我屋里?” “因为…”因为……”玛格丽特吞吞吐吐地说,“因为他在别的地方。” “啊!如果他能提出不在现场的证明,”亨利接着说,“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只要说出他在哪儿,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说出他在哪儿?”玛格丽特连忙问。 “当然……等不到天黑,他就会给抓起来审问。不过,不幸的是给人拿到了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这个拚命自卫的人穿着一件红披风。” “可是穿红披风的并不是只有德·拉莫尔先生一个人呀……我就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 “当然,我也知道……可是,结果将是:在我屋里的如果不是德·拉莫尔先生,那就是另外一个象他一样也穿着红披风的人。可您知道这另外一个人是谁吗?” “天哪!” “困难就在这儿。您跟我一样心里明白,夫人,您的激动的情绪已经向我证明了。因此现在让我们谈淡吧,象两个人谈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那样……谈一个王位那样……谈最宝贵的又财产那样……谈生命那样……德·穆依给抓起来,我们就完了。” “是的,我明白。” “而德·拉莫尔不会牵连任何人;除非是您认为他会编造出一段故事来,比方说吧,说他跟几位夫人在一起……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 “先生,”玛格丽特说,“如果您担心的仅仅是这个;那就尽管放心……他不会说出来的。” “怎么!”亨利说,“哪怕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决不会开口?” “他决不会开口,先生。” “您拿得稳?” “我可以保证。” “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亨利边说边站起来。 “您要走了,先生?”玛格丽特连忙问。 “啊,是的,是的。我要对您说的全都说了。” “您去?……” “去尽力设法使我们大家都从这个该死的穿红披风的人造成的这场灾祸里脱身出来。”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可怜的年轻人!”玛格丽特绞着双手,痛苦地嚷道。 “说真的,”亨利离开时边走边说,“这个亲爱的德·拉莫尔先生确实是一个很可爱的仆人。” 三十八 王太后的束腰带 查理回到他的住处时有说有笑,心情十分愉快;可是,跟他母亲谈了十分钟话以后,简直可以说是她把她苍白的脸色和恼怒的心情让给了他,同时夺去了他的好兴致。 “德·拉莫尔先生,”查理说道,“德·拉莫尔先生!……应该把亨利和德·阿朗松公爵叫来。叫亨利,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胡格诺教徒,叫德·阿朗松公爵,是因为他给他当差。” “您要想叫就叫吧,我的儿子,您什么也问不出来。亨利和弗朗索瓦,我担心他们,比表面上可能给人的印象还要紧密地勾结在一起。盘问他们反而会引起他们的猜疑。我看最好还是慢慢地多经过几天确实可靠的考验。如果您让罪犯有喘息时间,我的儿子,如果您让他们以为逃过了您的注意,他们就会放开胆子,扬扬得意起来,给您提供一个更好的惩办的机会;到那时我们就什么都会知道了。” 查理犹豫不决地走来走去,象一匹咬着嚼子的马似的,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同时用挛缩的手压住他那被猜疑皎啮着的心房。 “不,不,”最后他说,“我不等了。您不知道象我这样被幽灵包围的人,等待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些纨榜子弟变得一天比一天肆无忌惮。昨天夜里甚至有两个花花公子不是竟敢反对我们,跟我们对打吗?……如果德·拉莫尔清白无罪,那顶好;但是我不反对弄弄清楚,昨天夜里当有人在卢佛宫打我的侍卫,同时有人在破钟街打我的时候,德·拉莫尔先生在哪儿。赶快叫人去把德·阿朗松公爵给我找来,然后再去把亨利给我找来;我要分开来盘问他们。至于您,我的母亲,您可以休息休息。” 卡特琳坐下。对象她这样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来说,任何一点小事,虽然看上去好象离她的目标很远,经她强有力的手一扭,都可以转过来达到她的目的。任何碰撞都会发出响声或者火星。响声可以引导你,火花可以启发你。 德·阿朗松公爵进来。他跟亨利交谈以后,对这次召见有了准备,因此显得很镇定。 他的回答非常明确。他的母亲通知他待在屋里,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仅仅是因为他的套房和纳瓦拉国王的套房都朝着同一条过道,所以他在一开始仿佛听见有人砸破了一扇门的声音,接着是骂街声,再接着是枪声。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大着胆子把门开了一条缝,看见一个穿红披风的人逃走。 查理和他的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 “穿红披风?”国王问。 “穿红披风,”德·阿朗松公爵回答。 “这件红披风没有使您怀疑到穿的人是谁?” 德·阿朗松公爵使出全部力量来尽可能把谎话说得自然。 “乍一看,”他说,“我得向陛下承认,我相信我认出了是我的一位绅士的那件肉红色的披风。” “这位绅士叫什么名字?” “德·拉莫尔先生。” “德·拉莫尔先生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职责要求待在您的身边?” “我放了他的假,”公爵说, “好,您可以走啦,”查理说。 德·阿朗松公爵朝他进来的那扇门走去。 “别走那扇门,”查理说,“走这扇门。” 他指了指通往奶妈住处的门。 查理不希望弗朗索瓦跟亨利碰头, 他不知道他们已经会过面,时间虽然只有一会儿,但是这一会儿已经足够郎舅俩把他们的事商量妥当……” 德·阿朗松走后,查理做了个手势,轮到亨利进来了。 亨利没有等查理问他,就先开口说道: “陛下,您派人来找我来得正好,因为天亮了我正要下楼要求陛下主持公道。” 查理皱紧眉头。 “是的,主持公道,”亨利说,“我一开始先要感谢陛下昨天晚上把我带在身边,因为您把我带在身边,我现在知道,是救了我的性命,不过,我干了什么,使他们图谋暗杀我?” “这不是暗杀,”卡特琳连忙说,“这是逮捕。” “好吧,就算是逮捕!”亨利说,“我犯了什么罪要逮捕?如果我有罪的话,我今天上午跟昨天晚上一样有罪。那就请告诉我犯了什么罪,陛下。” 查理望着他的母亲,他感到实在难以回答。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您收留了一些可疑的人。” “好,”亨利说,“这些可疑的人牵连上了我,是不是,夫人?” “是的,亨利。” “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是谁?让我跟他们对质。” “说实在的,”查理说,“亨利有权要求解释。” “我要求解释!”亨利觉得他处在有利的地位,打算充分利用一下,接着又说,“我要求我的好哥哥查理,我的好母亲卡特琳解释解释。自从跟玛格丽特结婚以后,你们去问问玛格丽特,我的所作所为哪一点不象个好丈夫?你们去问问听我忏悔的神父,我哪一点不象个好天主教徒?你们去问问所有昨天参加狩猎的人,我哪一点不象个好亲属?” “是的,确实如此,亨利奥,”国王说,“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有人说你搞阴谋。” “反对准?” “反对我。” “陛下,如果我搞阴谋反对您,当您的马大腿断了站不起来,发狂的野猪回过头来扑向您的时候,我很可以袖手旁观,听其自然。” “啊!真该死!我的母亲,您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昨天夜里到底是谁在您屋里?” “夫人,”亨利说,“如今的人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叫我怎么能保证别人呢。我晚上七点钟离开我的套房;十点钟我的哥哥查理把我拉去陪他;这一整夜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不能同时既陪着国王陛下,又知道我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卡特琳说,“您手下的一个人确确实实杀死了陛下的两名侍卫,刺伤了德·莫尔韦尔先生。” “我手下的一个人?”亨利说,“我手下哪一个人,夫人?请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大家都说是德·拉莫尔先生。” “德·拉莫尔先生根本不是我手下的人,夫人,德·拉莫尔先生是德·阿朗松先生的人,是您女儿推荐给他的。” “可是,”查理说,“德·拉莫尔先生到底是不是在你屋里,亨利奥?” “我怎么知道呢,陛下?我不说是,也不说不……德·拉莫尔先生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仆人,对纳瓦拉王后忠心耿耿,他常常给我送信来,有的信是玛格丽特写的,他非常感激她把他推荐给德·阿朗松公爵先生,有的信是公爵先生本人写的。我不能说这不会是德·拉莫尔先生。” “肯定是他,”卡特琳说,“有人认出他的红披风。” “德·拉莫尔先生有件红披风吗?” “是的。” “这个把我的两名侍卫和德·莫尔韦尔先生狠狠地收拾了的人……” “穿着一件红披风?”亨利问。 “一点不错,”查理说。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贝亚恩人接着说。”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不应该叫我来,我当时并没有在我屋里,而应该叫德·拉莫尔先生来,照您说的是他在我屋里,应该盘问他。不过,”亨利说,“我得提醒陛下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是我看见我的国王签署的一道命令以后,非但不服从这道命令,反而进行自卫,那我就是有罪的,受到任何惩罚都是应该的。但是,这不是我,是这道命令与其毫无关系的一个姓名不详的人。有人不讲理地要逮捕他,他进行自卫,甚至自卫得过了头,那么,他有这个权利。” “可是……”卡特琳低声说。 “夫人,”亨利说,“这道命令上写明是逮捕我吗?” “是的,”卡特琳说,“是国王陛下亲自签署的。” “不过,它另外也写明了,如果找不着我,就把在我的地方找到的人逮捕起来吗?” “没有,”卡特琳说。 “好!”亨利接着说,“除非证明我搞阴谋,而且这个在我卧房里的人跟我一起搞阴谋,否则这个人就是无罪的。” 他接着转过身来继续对查理九世说: “陛下,我不离开卢佛官,我甚至准备好,只等陛下一句话,就到陛下高兴要我去的任何一座国家监狱里去。但是,在提出相反的证据以前,我有权说自己现在是,将来也是陛下的忠心的仆从、臣民和兄弟。” 亨利朝查理鞠了一个躬,从来还没有人看见他的态度如此庄严过。接着他退了出去。 “好极了,亨利奥!”查理在纳瓦拉国王出去以后说。 “好极了!因为他把我们打垮了吗?”卡特琳说。 “为什么我不能叫好呢?我们一起比剑,他刺中我的时候,我不是也叫好吗?我的母亲,您这样小看这个小伙子,完全错了。” “我的儿子,”她紧紧握住查理九世的手,说,“我没有小看他,我害怕他。” “啊,您错了,我的母亲,亨利奥是我的朋友,正象他说的,如果他要搞阴谋反对我,他只要不管那只野猪就行了。” “是的,”卡特琳说,“是因为怕他个人的死对头德·安茹公爵会成为法国国王吧?” “我的母亲,亨利奥救我是出于什么动机无关紧要;不过,有一个事实,就是他救了我的命,真见鬼!我可不愿意弄得他不痛快。至于德·拉莫尔先生,好,让我来跟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商量商量,他是他的手下人。” 这是查理在示意他的母亲出去。她退出去,一边走,一边试着想把她的怀疑对象固定下来。 德·拉莫尔先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不符合她的需要。 卡特琳折回到自己的卧房,发现玛格丽特在等她。 “啊!啊!”她说,“是您,我的女儿,我昨天晚上派人去找过您。” “我知道,夫人,可是我出去了。” “今天早晨呢?” “今天早晨,陛下,我来找您想告诉您,您要作出一件十分不公道的事。” “什么事?” “您要派人去逮捕德·拉莫尔伯爵先生?” “您错了,我的女儿,我没有派人逮捕任何人,是国王派的人,不是我。” “当情况严重时,夫人,我们别玩弄字眼啦,要逮捕德·拉莫尔先生,是不是?” “很可能。” “作为昨天夜里待在纳瓦拉国王的卧房里,杀死两名侍卫,刺伤莫尔韦尔先生的被告?” “这正是他被指控犯下的罪行。” “指控他犯下这个罪行是指控错了,夫人,”玛格丽特说;“德·拉莫尔先生没有罪。” “德·拉莫尔先生没有罪!”卡特琳说,她高兴得跳了起来,预感到玛格丽特来跟她说的话里会遗露出一些线索。 “是的,”玛格丽特接着说,“他没有罪,他不可能有罪,因为他当时不在国王那儿。” “他在哪儿?” “在我屋里,夫人。” “在您屋里!” “是的,在我屋里。” 卡特琳对一位法兰西公主的这种供认,本该报以凶狠的目光;但是她仅仅把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腰带上。 “那……”她沉默了片刻以后说,“如果逮捕德·拉莫尔先生,审问他……” “他就会说出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我的母亲,”玛格丽特回答,尽管她深信他决不会如此。 “既然如此,您说得对,我的女儿,不应该逮捕德·拉莫尔先生。” 玛格丽特打了个哆嗦,她好象觉得她母亲说这番话时的语气里有一种既神秘又可怕的含义。但是她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因为她的要求已经得到允许。 “不过,”卡特琳说,“如果在国王屋里的不是德·拉莫尔先生,那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玛格丽特没有吭声。 “这另外一个,我的女儿,您知道他是谁吗?”卡特琳说。 “不知道,我的母亲,”玛格丽特用不很坚定的口气说。 “哎呀,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我再对您说一遍,夫人,我不知道他是谁。”“玛格丽特又回答了一遍,脸不由自主地发了白。 “好啦,好啦,”卡特琳满不在乎地说,“会查清楚的。去吧,我的女儿,只管放心,您的母亲会关心您的荣誉的。” 玛格丽特出去了。 “啊!”卡特琳喃喃自语,“他们联合起来。亨利和玛格丽特串通一气;只要妻子守口如瓶,丈夫就什么也没有看见。啊!你们倒很机灵,我的孩子们,你们自以为很强大。不过,你们的力量在于你们的联合之中,我要把你们一伙伙都砸个粉碎。况且莫尔韦尔总有一天能够说话或者写字,说出一个人名或者写出六个字母,到了那一天就什么都可以知道了。 “是的,不过在到那一天以前,罪犯将安全脱险了。最好是立刻把他们拆开。” 卡特琳按照这个推论,又回到她儿子的套房,发现他正在跟德·阿朗松谈话。 “啊!啊!”查理九世皱紧眉头,说,“我的母亲,是您?” “为什么您没有说又是呢?您心里是这么想的,查理。” “我心里怎么想是我自己的事,夫人,”国王口气粗暴地说,他甚至对卡特琳也常常用这种粗暴的口气,“您要我干什么?快说。” “好吧!您是对的,我的儿子,”卡特琳对查理说;“您呢,德·阿朗松,您错了。” “什么,夫人?”两位王爷一齐问。 “在纳瓦拉国王屋子里的根本不是德·拉莫尔先生。” “啊!啊!”弗朗索瓦说,脸色顿时发了白。 “那么是谁呢?”查理问。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不过等莫尔韦尔能说话以后,我们就知道了。因此,让我们把这件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事放在一边,还是回过头来谈谈德·拉莫尔先生吧。” “好吧!德·拉莫尔先生既然不在纳瓦拉国王的屋里,我的母亲,您还要他怎样呢。” “是的,”卡特琳说,“他不在国王屋里,不过他在……王后屋里。” “在王后屋里!”查理说,一面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在王后那儿!”德·阿朗松低声说,脸变得象死人耶么灰白。 “不会,不会,”查理说,“吉兹曾经对我说他碰到过玛格丽特的轿子。” “是这样,”卡特琳说,“她在城里有一幢房子。” “在破钟街上!”国王大声叫起来。 “啊!啊!这太过分了,”德·阿朗松说,他的指甲一直掐进了自己的胸口的肉里,“居然还把他推荐给我!” “啊!我想起来了!”国王突然一下子站住,说,“昨天夜里抵抗我们的正是他。这个坏蛋,他还把一只银水壶砸在我的头上!” “啊!对,”弗朗索瓦重复道,“这个坏蛋!” “你们说得对,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她装出不懂她的两个儿子各人是在什么感情驱使下说话的。“你们说得对,因为这位绅士一不谨慎,就有可能造成一件可怕的丑闻,毁掉一位法兰西公主盼声誉!只要一时酒醉之际就会造成了!” “或者是一时虚荣心发作,”弗朗索瓦说。 “当然,当然,”查理说;“但是我们不能向法官提出诉讼,除非是亨利同意做原告。”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着把手放在查理的肩膀上,并且使劲地按了按,意思很明显,是要国王仔细地听她接下来要提出的意见,“好好地听我说:他是犯了罪,也可能造成丑闻,但是对这种侵犯王室尊严的罪行是不能用法官和刽子手来惩办的。如果你们是普普通通的绅士,就不用我来教你们,因为你们两个都很勇 敢。但是你们是王爷,你们不能拿你们的剑去跟一个乡绅的剑交锋,要考虑到怎样用符合王爷身份的办珐去复仇。” “真该死!”查理说,“您说得对,我的母亲,让我好好想想。” “我一定帮助您,我的哥哥,”弗朗索瓦大声喊道。 “我是,”卡特琳说着解下她的黑丝束腰带,这条束腰带在她腰上缠了三匝,两头各有一个流苏,一直垂到膝盖上。“我走开,但是我把这个留下代表我。” 她把束腰带扔在两位王爷面前。 “啊!啊!”查理说,“我懂了。” “这条束腰带……”德·阿朗松捡起束腰带,说。 “这既是惩罚又能保密,”卡特琳趾高气扬地说;“不过,”她又补充说,“让亨利参加进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她走出去。 “见鬼!”德·阿朗松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等到亨利知道他的妻子对他不忠……这么说,”他转过身子接着对国王说,“您采纳了我们母亲的意见?” “完全采纳,”查理说,他丝毫没有想到他这是把无数把匕首插进德·阿朗松的心窝。“这会叫玛格丽特不高兴,但是会叫亨利奥高兴的。” 接着,他喊来一名侍卫军官,命令他去把亨利请下楼,不过,他接着又改变了主意,说: “不,不,让我亲自去找他,你呢,德·阿朗松,去通知德·安茹和吉兹。” 他从他屋里出来,走向那座上三层楼、通到亨利的房门的螺旋式小楼梯。 三十九 复仇的计划 亨利成功地经受了一场讯问,他趁讯问留给他的间歇,抓紧时间跑到德·索弗夫人的住处去。他在那儿找到了已经从昏迷中完全清醒越来的奥尔通;不过奥尔通除了有人闯进他的住处,领头的那个人用剑把子一下子把他打晕过去以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至于奥尔通,倒不用为他担心。卡特琳看见他昏过去,以为他已经死掉了。 他恰好在王太后走了,负责打扫现场的侍卫队长到达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苏醒过来,躲到了德·索弗夫人的屋里。 亨利要求夏洛特把这个年轻人一直留到他有了德·穆依的捎息。德·穆依有了藏身的地方,不会不给他写信。到那时他就可以派奥尔通把回信送给德·穆依,他可以信赖的忠实可靠的人到那时不会是一个,而是两个了。 他计划停当以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正踱来踱去地寻思着,门突然打开,国王来到。 “陛下!”亨利连忙迎上前去,大声说。 “是我……”老实说,亨利奥,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小伙子,我觉着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陛下,”亨利说,“您待我太好了。” “你只有一个缺点,亨利奥。” “什么缺点?”亨利说,“是不是陛下曾经几次责备过我的,喜欢驱狗围猎而不喜欢放隼捕猎的缺点?” “不,不,我不是谈那个,亨利奥,我是谈另外一个。” “请陛下指出来吧,”亨利说,他从查理的笑容里看出国王的心情正好,“我会努力改正的。” “我是指你这样一取好眼睛,却不能看得比你现在看得更清楚一些。” “哎呀!”亨利说,“是不是我眼睛近视而自己还不知道,陛下?” “比近视更坏,亨利奥,比近视更坏,你眼睛瞎了。” “啊!真的,”贝亚恩人说,“会不会是在我闭上眼睛时,这桩祸事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错!”查理说,“你很可能是这样。无论如何,我要把你的眼睛打开。” “天主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陛下是天主在尘世的代表;因此陛下能在地上做到天主在天上做的事。我听着。” “吉兹昨天晚上说,你的妻子刚在一个花花公子陪同下过去,你不愿意相信!” “陛下,”亨利说,“怎么能相信陛下的妹妹会干出这样轻率的事呢?” “他对你说,你的妻子到破钟街去了,你也不愿意相信!” “怎么能想象,陛下,一位法兰西公主会拿自己的名誉公开冒险呢?” “我们围攻破钟街那幢房子,我肩膀上挨了一只银水壶,德·安茹公爵头上挨了一盘糖煮橘子,德·吉兹脸上挨了一只野猪腿,你当时看见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陛下。您应该记得我当时正在盘问那个看门人。” “是的,可是,活见鬼,我却看见了!” “如果陛下看见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就是说我看见了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嗯,我现在知道了,这两个女的中间肯定有一个是玛戈,这两个男的中间肯定有一个是德·拉莫尔先生。” “啊呀!”亨利说,“如果德·拉莫尔先生在破钟街,那他就不在这儿。” “对,”查理说,“对,他不在这儿。不过,谁在这儿已经不再是问题了,等莫尔韦尔那个蠢货能说话或者能写字以后就会知道。现在成问题的是玛戈对你不忠。” “算了吧!”亨利说,“别相信这些胡说八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你不止是近视,你是瞎子,该死,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真固执!我对你说玛戈对你不忠,我们今天晚上要把她那个心上人勒死。” 亨利吓了一跳,傻呆呆地望着他的内兄。 “你心里不会感到不高兴,亨利,老实承认吧。玛格丽特一定会象成千上万只乌鸦那样大喊大叫。不过,这也是活该。我不愿意别人给你带来不幸。让孔代去受德·安茹公爵欺骗吧,我才不在乎呢,孔代是我的对头。你呢,你是我的弟弟,而且不止是我的弟弟,还是我的朋友。” “不过,陛下……” “我不愿意人家折磨你,我不愿意人家愚弄你;很久以来你就成了所有那些从外省来拾我们的面包屑、向我们的妻子献殷勤的年轻人的嘲笑对象;让他们来吧,或者说让他们再来吧,见鬼!有人欺骗了你,亨利奥,这种事可能临到所有人的身上;但是,我可以向你发誓,你会十分满意的,明天人们会说:真见鬼!看来查理国王很喜欢他的弟弟亨利奥,因为昨天夜里他叫德·拉莫尔那样有趣地伸出了舌头。” “哦,陛下,”亨利说,“这桩事是不是真的定了?” “定了,商量好了,决不改了。这个花花公子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出我、德·安茹、德·阿朗松和吉兹来执行,一位国王,两位法兰西王子和一位统治公国的王爷,何况还有你。” “怎么,还有我?” “对,你也要参加。” “我!” “是的,你;在我们勒他的时候,你要用短剑以符合王室荣誉的方式把过个家伙刺死。” “陛下,”亨利说,“您的好意叫我很不安;不过您怎么知道的?” “啊!见他的鬼!看来这个家伙吹嘘过。他一会儿到卢佛宫她的住处,一会儿到破钟街。他们在一块儿作诗;我真想看看这个花花公子作的诗;是些牧歌;他们谈论比翁①和莫斯戈斯②,他们让达芙尼斯③和科里东④对话;啊呀!至少你给我带一把锋利的短剑来!” “陛下,”亨利说,“考虑到……” ———————— ①比翁:公元前三世纪希腊牧歌诗人,留存的作品有十七首牧歌。 ②莫斯戈斯:公元前二世纪希腊诗人,留存的作品有八首诗,是对比翁作品的模仿。 ③达芙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牧羊人,牧歌的刨始人。 ④科里东: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首牧歌中的牧羊人的名字。 ———————— “什么?” “陛下会理解我不能参加这样的讨伐。我觉得我亲自参加不合适。我跟这件事关系太密切,我的参加会被人说成是残暴行为。一个花花公子吹嘘自己,毁谤了我的妻子,陛下为了妹妹的荣誉向他报仇,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玛格丽特,我肯定她是清白的,陛下,她不会在这种事上丧失荣誉。但是,如果我参加进去,情况就不同了;我的合作会使一个公正的行为变成报复的行为。它就不再是一次处决,而成了一次谋杀,我的妻子不再是受到诽谤,而是她有罪了。” “见鬼!亨利,你讲的是金玉良言,我刚才还跟我母亲说起过:你象魔鬼一样聪明。” 查理满意地望着他的妹夫,他的妹夫鞠了一个躬,感谢他的称赞。 “但是,”查理接着说,“你对我们替你除掉这个花花公子感到满意吧?” “凡是陛下做的事都是对的,”纳瓦拉国王回答。 “好,好,该你干的活儿就让我去替你干吧,你放心,不会干得比你差。” “我完全拜托您了,陛下,”亨利说。 “不过他平时几点钟上你妻子那儿去?” “晚上九点钟前后。” “离开呢?” “在我到那儿以前,因为我从来没有碰见他过。” “大约……” “大约十一点钟。” “好;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下楼,那时事情已经办好了。” 查理亲热地握了握亨利的手,再一次向他提出友谊的保证,然后吹着他心爱的打猎曲调出去了。 “真是活见鬼!”贝亚恩人望着查理的背影,说,“这个鬼花招不又是王太后想出来的,那才怪了呢。事实上她脑子里光想着怎样使我的妻子和我不和睦。多么好的一对夫妻啊!” 亨利象他在没有人能够看见和听见的情况下那样笑起来了。 就在发生所有上面这些事的当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卢佛宫的一间卧房里,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刚洗过澡,在一面镜子前面拔着他脸上的胡子,扬扬得意地踱来踱去,嘴里还哼着一个小曲子。 他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在床上睡觉,或者应该说是伸手伸脚地躺在床上。 一个是我们的朋友拉莫尔,这天白天别人为他忙了一天,说不定这时候比白天还要忙呢,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另外一个是他的伙伴柯柯纳。 事实上,整个这场大暴风雨是在他身边发生的,而他却没有听见雷声,也没有看见闪电。他早晨三点钟回来以后,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一半时间睡着,一半时间梦想,在被人们叫做“未来”的流沙上建筑着一些楼阁,接着他起床,在时兴的澡堂里泡了一个钟头,又去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吃了顿午饭,然后回到卢佛宫打扮打扮,准备对王后进行例行的拜访。 “你说你已经吃过了午饭?”柯柯纳一边打呵欠一边问。 “确实吃过了,而且胃口非常好。”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你这个自私鬼?” “说真的,你睡得那么熟,我不忍心叫醒你。不过,你知道吗?你可以用晚饭代替午饭?千万别忘了向拉于里埃尔老板要这几天刚到的安茹葡萄酒。” “酒好吗?” “去向他要吧,我只能跟你说这一句。” “你呢,你去哪儿?” “我,”拉莫尔说,他的朋友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不免感到吃惊,“我去哪儿?去向王后献献殷勤。” “啊,对了,”柯柯纳说,“我到破钟街我们那幢小房子里去吃晚饭,我可以吃昨天的剩汤剩菜,那儿还有具有滋补功效的阿利康特①葡萄酒。” ———————— ①阿利康特:西班牙港市,产葡萄酒。 ———————— “昨天晚上刚出了事,阿尼巴尔,我的朋友,这样做未免太大意了。况且我们不是答应过决不单独回到那儿去吗?把我的披风递给我。” “这倒是的,”柯柯纳说,“我忘了。不过,你的鬼披风哪儿去了?……啊!在这儿。” “不,你递给我的是件黑的,我要的是红的。王后喜欢我穿那件。” “啊!老实说,”柯柯纳朝四面张望以后说,“你自己找吧,我找不着。” “怎么,”拉莫尔说,“你找不着?到哪儿去啦?” “大概是给你卖掉了……” “为什么要卖?我还有六个埃居。” “那就穿我的吧。” “好……一件黄披风配一件绿紧身短袄,我看上去会活象只美洲鹦鹉了。” “老实说,你也太挑剔,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吧。” 拉莫尔把到处都翻得乱七八糟,开始破口大骂那些居然钻进卢佛宫里来的小偷。就在这时候,德·阿朗松公爵的一个年轻侍从拿着那件找了半天的珍贵的披风来了。 “啊!”拉莫尔大声喊道,“到底找着了。” “您的披风吗,先生?”年轻侍从说……“是的,是王爷叫人从您这儿拿去的。他在颜色深浅上跟别人打赌,因此想弄弄清楚。” “啊!”拉莫尔说,“我仅仅因为要出去才寻找它;不过,如果殿下还想把它留下……” “不,伯爵先生,已经用过了。” 年轻侍从出去;拉莫尔扣披风的搭扣。 “好!”拉莫尔接着说,“你决定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今天晚上我能在这儿找到你吗?” “你要我怎么说得出呢?” “你不知道你两个钟头内将要干什么吗?” “我完全知道我将要干什么,不过我不知道别人将要我干什么。”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吗?” “不,德·阿朗松公爵。” “不错,”拉莫尔说,“我发现他近来对你非常友好。” “是的,”柯柯纳说。 “那你交运了,”拉莫尔笑着说。 “得了!”柯柯纳说,“一个老幺!” “啊!”拉莫尔说,“他是那样一心巴望变成老大,说不定老天会为他显出奇迹来的。这么说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去哪儿了?” “不知道。” “那就去得远远的吧……或者更确切点说,永别了!” “这个拉莫尔总是要叫人告诉他去哪儿,”柯柯纳说,“真叫人受不了!这哪能知道呢?而且,我相信我实在想睡它一觉。” 他又躺下。至于拉莫尔,他飞一般地朝王后的套房奔去。到了我们熟悉的那条过道,他碰见德·阿朗松公爵。 “啊!是您吗,德·拉莫尔先生?”王爷对他说。 “是的,王爷,”拉莫尔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回答。 “您要出卢佛宫?” “不,殿下:我要去向纳瓦拉王后致意。” “您大概几点钟离开她那儿,德·拉莫尔先生?” “老爷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办吗?” “不,眼下没有,不过今天晚上我有话要跟您谈。” “大概几点钟?” “九点到十点之间。” “我将在这段时间里荣幸地来见殿下。” “好,我相信您。” 拉莫尔行完礼,继续朝前走去。 “这个公爵,”他说,“有时候脸色跟死人一样苍白,真奇怪。” 他敲了敲王后的房门;吉洛娜好象是在等着他,把他领到玛格丽特跟前。 玛格丽特正忙着办一件事,这件事似乎弄得她非常劳累。一张文字上做了许多删改的纸,还有一本伊索克拉底①的书,摆在她面前。她朝拉莫尔做了个手势要他等她把一段写完;这一段并不长,她结束以后,丢下羽笔,请年轻人坐在她跟前。 拉莫尔容光焕发。他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这么高兴。 “希腊文!”他朝那本书看了一服,大声喊道,“伊索克拉底的演说!您用它干什么?啊!啊!这张用拉了文写的纸上有:Ad Sarmatice legatos regince Margaritce concio!②您要用拉丁文对这些野蛮人致词?” ———————— ①伊索克拉底(前436-前338):古雅典雄辩家。今存常说及政论数篇。 ②拉丁文:“玛格丽特王后致波兰使臣的演说词!” ———————— “必需如此,”玛格丽特说,“因为他们不懂法国话。” “不过,您怎么能在听对方致词以前写答词呢?” “一个比我爱卖弄风情的女人也许会让您相信她能做即兴演说。不过对您,我的亚森特,我可不能干这种欺骗事。我是预先得到对方的讲稿,才写答词的。 “这些使臣快到了吗?” “岂止是快到,他们今天早上已经到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 “他们是秘密地来到的。我相信隆重的晋见仪式推迟到后天举行。而且,您会看见,”玛格丽特说,露出一点卖弄学问的得意神色。“我今天晚上写的东西风格很象西塞罗;不过,撇开这些无聊的事儿,我们谈谈您遇到的事吧。” “我遇到的事?” “是的。” “我遇到什么事?” “啊!您别混充什么好汉啦,我发现您脸色有点发白了。” “噢,这是睡得太多的缘故,我老老实实承认。” “得了,得了,别再装英雄啦,我全知道。” “那就劳您驾告诉我吧,我的珍珠,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您老老实实回答我,太后向您要了什么?” “太后向我要!难道她要找我谈话吗?” “怎么!您没有看见她?” “没有。” “查理国王呢?” “没有。” “纳瓦拉国王呢?” “没有。” “德·阿朗松公爵呢?您见过他了吗?” “是的,刚才我在过道里碰见他。”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今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有事要吩咐我去办。” “再没有说别的?” “再没有说别的。” “奇怪。” “您到底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快告诉我。” “奇怪的是您一点也没有听到别人谈的事。” “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的事是,您这个不幸的人今天一整天都一直悬在深渊上面。” “我?” “是的,您。” “为了什么?” “您听好,昨天夜里他们要逮捕纳瓦拉国王,在他屋里发现了德·穆依,德·穆依杀了三个人,然后逃走了。除了那件红披风,他别的什么也没有给人认出来。” “嗯!” “嗯!这件曾经把我骗过一次的红披风又骗了别人,因此您遭到怀疑,甚至被说成是这三条人命案的凶手。今天上午打算逮捕您,审判您,说不定还要判您的刑,因为您决不愿意为了逃命而说出您当时在哪儿,对不对?” “说出我当时在哪儿!”拉莫尔大声叫道,“连累您,您,我的美丽的陛下!啊!您说得对;为了不让您美丽的眼睛流一漓泪,我宁愿唱着歌去死。” “啊!我可怜的绅士!”玛格丽特说,“我美丽的眼睛会流许许多多的眼泪的。” “这场大风暴是怎样平息的?” “您猜猜。” “我怎么猜得出?”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您当时不在纳瓦拉国王的屋子里。” “什么办法?” “就是说出您当时在哪儿。” “嗯?” “嗯,我已经说了!” “对谁说了?” “对我母亲。” “卡特琳太后……” “卡特琳太后知道您是我的情人。” “啊,夫人,您为我做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可以向您的仆人提出任何要求。啊,真的,玛格丽特,您所做的事,既美丽而又伟大!啊!玛格丽特,我的生命完全属于您!” “我也希望如此,因为我是从那些想要从我这儿把您抢走的人手里夺回您来的。不过,现在您已经得救了。” “是您救的!”年轻人高声说,“是我崇敬的王后救的。” 正说着,当啷一声响,把他吓得直打哆嗦。拉莫尔心里充满了恐惧,往后一闪。玛格丽特大叫一声,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一扇窗子上被砸碎的玻璃。 有鸡蛋那么大的一块石头砸碎玻璃,飞了进来,还在地板上滚动。 拉莫尔也望了望被砸碎的玻璃,才知道响声是从这儿来的, “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他大声嚷遭。 他朝窗子跑过去。 “等一等,”玛格丽特说,。”“这块石头上好象还绑着一样东西。” “真的,”拉莫尔说,“象是一张纸。” 玛格丽特连忙朝这个扔进来的怪石头跑过去,取下那张折成狭狭的一条、缠在石块中间的薄纸。 这张纸用一根绳子绑着,绳子从玻璃窗上的破铜通出去。 玛格丽特打开这张纸看了看。 “坏了!”她大声叫起来。 她把纸递给拉莫尔,拉莫尔脸色苍白,站着一动不动,简直就象是一尊“恐惧”的化身雕像。 拉莫尔预感到大祸临头,心里一阵悲痛,他念道: “有人拿着长剑在通往德·阿朗松公爵的屋子的那条过道里等着德·拉莫尔先生,也许他还是喜欢从这扇窗子逃出,到芒特①去找德·穆依……” ———————— ①芒特:巴黎西北的一个城市。 ———————— “啊!”拉莫尔读了以后,问道,“这些剑难道比我的剑还长吗?” “不,但是也许有十把对付您一把。” “这张纸条是哪个朋友送来的?”拉莫尔问。 玛格丽特从年轻人手里把纸条拿回去,用焦急的眼光看着。 “纳瓦拉国王的笔迹!”她大叫道,“如果是他通知的,那么肯定有危险了。逃吧,拉莫尔,逃吧,是我在求您。” “您要我怎么逃呢?”拉莫尔说。 “从这扇窗子逃,他不是说从这扇窗子逃吗?” “您下命令吧,我的王后,哪怕落下去我会捧伤二十次,我也要服从您的命令从这扇窗子跳下去。” “等一等,等一等,”玛格丽特说,“我觉得这根绳子吊着一样东西。” “拉上来看看,”拉莫尔说。 两个人把绳子吊着的东西朝上拉,看到出现了一架用马鬃和丝线做成的绳梯的一端,两人感到的高兴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了。 “啊!您有救了,”玛格丽特大叫道。 “这是上天赐给的奇迹!” “不,是纳瓦拉国王的恩德。” “如果正相反,是一个陷阱呢?”拉莫尔说,“如果这绳梯万一在我脚下断了呢?夫人,您今天不是已经承认了您对我的爱情吗?” 玛格丽特的脸原来因为高兴而恢复红润,一下子又变得非常苍白。 “您说得对,”她说,“有这个可能。” 她朝门口跑去。 “您要干什么?”拉莫尔叫道。 “让我亲自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过道里等您。” “去不得,去不得!因为他们的怒气会发泄在您头上。” “他们能把一位法兰西公主怎样呢?作为妇女和王族公主,我是双重不可侵犯的。” 王后这两句话说得如此尊严,拉莫尔确实明白了她没有任何危险,他应该听凭她按她的想法去干。 玛格丽特把拉莫尔交给吉洛娜照管,要他按照可能发生的情况,凭着他的聪明的头脑来断定是逃走还是等她回来。她走进过道。这条过道有一条岔路通往藏书室和几间接待厅;沿着过道一直走下去是国王的套房和太后的套房,还有那道往上通到德·阿朗松公爵的住处和亨利的住处的秘密楼梯。虽然这时候才晚上九点钟,可是所有的灯都已经熄灭,除了从岔路射来的一点微弱的灯光以外,过道里完全陷在黑暗之中。纳瓦拉王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去;但是刚走到过道三分之一的地方,忽然听见窃窃低语的声音,由于说话的人有意要把声音压低,结果听上去又神秘又吓人。不过这声音几乎立刻停住了,倒好象是有道自上而下的命令要它停住似的,一切又重新陷入黑暗;因为那道灯光尽管已经十分微弱,却似乎还在暗下去。 玛格丽特继续朝前走,如果真有危险的话,她这是在迎着正在等着她的危险走去。她攥紧双手,说明了她神经极度紧张,但是她表面上却显得很镇静。她越走越近,这森严可怕的寂静也越发深沉,而且有一个影子,好象是手的影子,在遮住摇曳不定的灯光。 她走到过道的岔路口时,突然有一个人朝前走了两步,露出一只原来给遮住的镀金的银蜡烛台,一边照着,一边大声喊道: “他来啦!” 玛格丽特和她的哥哥查理面对面地立着。他后面站着德·阿朗松公爵,手里拿着一条丝绳。深处的黑暗中有两个并排站立的人影,仅仅只有他们手里拿着的出鞘的剑闪着亮光。 玛格丽特扫了一眼,把整个场面都看到,她做出最大的努力,微笑着回答查理: “您是想说她来了,陛下!” 查理朝后堪了一步,其余的人都待着没有动。 “是你,玛戈!”他说;“你这时候去哪儿?” “这时候!”玛格丽特说,“难道很迟了吗?” “我问你去哪儿。” “去找一本西塞罗的演说集,我想是忘在我们母亲那儿了。” “怎么没有拿个灯?” “我以为过道里有灯。” “你从你屋里来的?” “是的。” “你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我在准备我对波兰使臣讲的演说词。明天不是要开会,不是说好了每个人要把自己的演说词交给陛下吗?” “没有人帮你干这件工作吗?” 玛格丽特使出她全身的力气说: “有,我的哥哥,是德·拉莫尔先生;他很有学问。” “确实有学问,”德·阿朗松公爵说,“所以我曾经请他,我的姐姐,等他跟您干完以后,到我那儿去一趟,给我出出主意,我可没有您那份本事。” “您在等他吗?”玛格丽特用再自然没有的口气说。 “是的,”德·阿朗松焦急地说。 “既然如此,”玛格丽特说,“我去叫他来找您,我的弟弟,因为我们已经完了。” “您的书呢?”查理说。 “我叫吉洛娜去取。” 兄弟俩交换了一个手势。 “您去吧,”查理说,“我们呢,继续去巡查。” “巡查!”玛格丽特说,“你们在查什么?” “查那个小红人,”“查理说,“您不知道有一个小红人回到老卢佛宫来了吗?我的弟弟德·阿朗松说他看见了,我们正在搜寻他。” “祝你们追捕成功,“玛格丽特说。 她朝回走时又回头望了一跟,看见走廊的墙上有四个人影聚在一起,好象是在商量。 一转眼她就到了她的套房门口。 “开门,吉路娜,”她说,“开门。” 吉洛娜打开门。 玛格丽特连忙奔进她的套房,发现拉莫尔正在等她,神色镇静而又坚决,不过手里握着一把剑。 “快逃,”她说,“快逃,一秒钟也别耽搁了。他们正在过道里等您,要杀死您。” “您命令我逃吗?”拉莫尔说。 “我希望您逃。正是为了再见,我们才应该分手。” 玛格丽特出去侦察时,拉莫尔已经把绳梯牢牢地拴在窗栏杆上。他跨出窗子;不过在他把脚踩住第一道梯阶以前,亲切地吻了一下王后的手。 “如果这绳梯是一个陷阱,我为您死了,玛格丽特,请您别忘了您的诺言。” “这不是一个诺言,拉莫尔,这是一个誓言。什么也不要担心。再见。” 拉莫尔放大胆子让自己顺着绳梯潴下去,而不是一级一级踩着绳梯走下去。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 玛格丽特两只眼睛一直望着拉莫尔的冒险行动,直到她完全拿稳他的脚接触到地面以后才转过身来。 “夫人,”吉洛娜说,“夫人!” “什么事?”玛格丽特问。 “国王在敲门。” “去开门。” 吉洛娜听从吩咐。 四位王爷站在门口,毫无疑问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查理进来。 玛格丽特双唇上挂着微笑,迎着她的哥哥走去。 国王朝阱下里匆匆扫了一眼。 “您找什么,我的哥哥?”玛格丽特问。 “我吗,”查理说,“我在找……我在找……啊!真是见鬼!我在找德·拉莫尔先生。” “德·拉莫尔先生!” “是的,他在哪儿?” 玛格丽特抓住他哥哥的手,把他拉到窗前。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骑着马朝木塔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其中一个解下肩带,在茫茫的夜色中挥舞着这块白绸子表示告别。这两个人是拉莫尔和奥尔通。 玛格丽特用手把这两个人指给查理看。 “啊!”国王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玛格丽特回答道,“德·阿朗松公爵先生可以把他的绳子收回到口袋里,德·安茹和德·吉兹两位先生也可以把他们的剑收回到剑鞘里,因为德·拉莫尔先生今天夜里不会再穿过过道了。” 四十 阿特柔斯的子孙们① 亨利·德·安茹回到巴黎以后,还没有能够无拘无束地去看他的母亲卡特琳。谁都知道,他是卡特琳最心爱的儿子。 对他说来,这不是表面应酬的礼教,也不是难以履行的客套,对他这个做儿子的说来是尽一种十分愉快的义务;他即使不爱他的母亲,至少确信自己被她深深地爱着。 事实上,卡特琳的确喜欢这个儿子,可能是由于他英勇无畏,更可能是由于他长得漂亮,因为在卡特琳身上除了母亲这一面以外,还有女人的一面;最后,可能还因为根据一些流言蜚语的说法,亨利·德·安茹使这个佛罗伦萨女人回忆起某一段秘密爱情的幸福时光。 只有卡特琳一个人知道德·安茹公爵回到了巴黎,查理九世要不是机会凑巧,正好在他弟弟从孔代府出来的那一刻,来到了孔代府的门前,他是不会知道他弟弟回来的。查理满以为他第二天才会回来,而亨利·德·安茹希望瞒着他办两件事,提前一天抵选,这两件事是拜访孔代亲王夫人,美丽的德·克莱夫以及跟波兰的使臣们进行会谈。 办后面这一件事的意图,查理还不清楚,德·安茹公爵要解释给他的母亲听。读者肯定跟亨利·德·纳瓦拉一样,对这件事有所误会,因此,听听德·安茹公爵的解释是不会没有益处的。 ———————— ①阿特柔斯的子孙们:阿特柔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迈锡尼国王,他对兄弟西斯特士怀恨在心,杀其三子,后为西斯特士的另一子埃癸斯托斯所害。埃癸斯托斯又与阿特柔斯的儿媳私通。儿媳又害死其夫阿伽门农。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特斯又杀母报仇。此处阿特柔斯的子孙们指骨肉相残的法国王族。 ———————— 卡特琳平时是那么冷酷,那么拘泥;卡特琳自从她心爱的儿子离开以后,仅仅热情迸发地拥抱过次日就要遭到暗杀的科里尼。当她等待了很久的德·安茹公爵走进她的屋子里时,她朝她心爱的这个孩子张开了双臂,在一阵母爱的冲动下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在她干涸的心田里还有这样强烈的母爱,不免叫人感到诧异。 她退后几步打量他,接着又开始拥抱他。 “啊!夫人,”他对她说,“既然上天满足我,让我在没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拥抱我的母亲,那就请您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吧。” “啊,我的天主!我亲爱的儿子,”卡特琳叫了起来,“您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您不知道的事,我的母亲。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也被一个人爱上;但是正是这桩爱情给我带来了不幸。” “说给我听听,我的儿子,”卡特琳说。 “啊!我的母亲……这几位使臣,这次动身……” “是的,”卡特琳说,“使臣们已经到达,动身很急。” “动身倒并不急,我的母亲,而是我的哥哥催得急,他讨厌我,我使他感到不愉快,他要摆脱我。” 卡特琳露出了微笑。 “于是把一个王位给了您,可怜的戴上王冠的不幸者啊!” “啊,我不在乎,我的母亲,”亨利焦虑地接着说,“我不愿意动身。我,一位法兰西王子,在极其讲究教养的高雅风习中长大,身边有最好的母亲,又被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女人爱着,偏偏要到世界尽头,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去,在那些粗野的人中间慢慢地等死,他们从早到晚都在酪酊大醉之中,他们按照一只酒桶的容量,也就是它能装多少酒,来评论他们国王的能力!我的母亲,我不愿意动身,我都快愁死了!” “哦,亨利,”卡特琳一边握紧儿子的双手,一边说,“哦,这是真正的原因吗?” 亨利垂下眼睛,仿佛他不敢对他母亲本人承认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该不是,”卡特琳问,“另外一个没有这么浪漫、比较合情合理、比较有政治远见的原因!” “我的母亲,如果我心里有这种想法,这也不能怪我,也许它占据的地方比它应该占据的多了一些,不过您不是亲口告诉过我,根据我的哥哥查理的生辰算的命,他不是注定死在年轻时候吗?” “是的,”卡特琳说,“不过算命可能不准,我的儿子。我自己现在就希望所有这些算命都不会兑现。” “不过,他的命书里到底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命书里说到四分之一世纪;不过,是指他的寿命还是指他的在位期,却没有说明。” “好吧!我的母亲,想办法让我留下。我的哥哥快二十四岁了,在一年之内问题就要解决了。” 卡特琳深深地考虑了一下。 “是的,不错,”她说,“如果能这样的话,那就最好啦。” “啊!请您考虑考虑,我的母亲,”“亨利大声说,“如果我是在用法兰西的王冠换波兰的王冠,对我说来是多么大的失望啊!我本来可以统治卢佛宫,统治这个风雅、有学问的宫廷,可以待在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身边,她的建议会使我免去一半的工作和操劳,她习惯于替我父亲挑起一部分国家太事的重担,她也一定非常愿意替我来挑,在那边想到这些会多么痛苦!啊!我的母亲!我可以做一个伟大的国王!” 舒啦,好啦,亲爱的孩子,”卡特琳说,这种前景也是她最美好的希望;“好啦,不要难过。您这一方面没有想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吗?” “啊!当然想到了;特别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比别人预计的时间早回来两三天,而且让我的哥哥查理以为这是为了德·孔代夫人。后来,我去迎接了使臣中最重要的人物拉斯科,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在这第一次的会晤中,我尽一切可能使我变得让他感到憎恶。我希望我已经达到这个目的。” “啊!我亲爱的孩子,”卡特琳说,“这不好。应该把法兰西的利益摆在您那些小小的不满前边。” “我的母亲,在不幸降临到我哥哥头上的情况下,法兰西的利益需要德·阿朗松公爵或者纳瓦拉国王登上王位吗?” “啊!纳瓦拉国王,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卡特琳低声说,每次这个问题出现,她都感到焦虑不安,脸上不由得罩满了愁云。 “说实在的,”亨利继续说,“我的弟弟德·阿朗松也并不比他好.而且也并不比他更爱您。” “好吧,”卡特琳接着说,“拉斯科怎么说?” “我催促拉斯科要求召见时,他有点犹豫了。啊!他要是会写信到波兰去,取消这次推选,那有多好啊!” “发疯,我的儿子,您这是发疯……波兰议会认可的事是神圣的。” “但是,我的母亲,难道就不能让这些波兰人同意我的弟弟来代替我吗?” “这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困难的,”卡特琳回答。 “不管它,请您想想办法,试试看,跟国王说说,我的母亲,把一切都推到我对德·孔代夫人的爱情上,就说我为她发了疯,为她丧魂落魄。恰巧给他看见了我和吉兹从亲王府出来,吉兹在这件事上象一个好朋友那样,什么忙都帮到了。” “是的,为了结成神圣联盟①。您没有看到这个,可是我看到了。” ———————— ①神圣联盟:德·吉兹公爵后来到了1576年组成神圣联盟。它是一个天主教的联盟,表面上是为了反对新教徒,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即本书中的德·安茹公爵),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 ———————— “看到了,我的母亲,看到了,不过目前我要利用他。啊!能有一个人在给他自己做事的同时给我们做事,难道我们不会感到高兴吗?” “国王遇见您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好象相信我向他断言的,也就是说,仅仅是爱情使我回巴黎来的。” “不过他没有追问您夜里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吗?” “问了,我的母亲;不过,我在南图耶家吃晚饭,我在那里大吵大闹,闹得满城风雨,国王不会不相信我在那里。” “那么他不知道您拜访拉斯科?” “绝对不知道。” “好,好极了。我去试着跟他谈谈您的事,亲受的孩子;不过,您也知道,对他这个性子粗暴的人,任何影响都不会起作用。” “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如果能留下,我多么幸福啊!因为我会比现在更爱您,当然我现在爱您已经爱到了顶点!” “如果您留下,他们会派您去打仗。” “啊!不要紧,只要我不离开法国就行。” “您会被打死的。” “我的母亲,人不会死于枪弹……会死于痛苦,死于忧愁。不过查理不会答应我留下来;他讨厌我。” “他嫉妒您,我的英俊的胜利者,这是肯定的事,为什么您这样勇敢,这样幸运呢?为什么您刚二十岁,就象亚历山大和恺撒那样屡建战功呢?不过,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暴露您的想法,要装着俯首听命,要讨好国王。就在今天要举行一次秘密会议,宣读和审查将要在仪式上发表的演说。您就先当当波兰国王吧,其余的事让我去办。对了,昨天夜里你们的讨伐怎么样?” “失败了,我的母亲;那个情人得到通知,从窗口飞出去了。” “好吧,”卡特琳说,“将来我总有一天会知道是哪一个恶魔总在破坏我所有的计划……眼下,我猜得到是谁……让他倒霉吧!” “是这样吗?我的母亲……”德·安茹公爵说。 “让我来处理这桩事吧!” 她亲切地在亨利的眼睛上吻了一下,把他推出她的书房。 王室的公主们很快地来到太后的屋里。查理的心情很好,因为他的妹妹玛戈的镇定自若,非但没有使他感到不快,反而使他感到高兴。他不恨拉莫尔;当时他怀着几分激动的心情在过道里等他,是因为这是一种潜伏狩猎。 德·阿朗松则完全相反,他忧心忡忡。自从他知道拉莫尔被他姐姐爱着的那一刻起,他对拉莫尔一直抱有的反感变成了仇恨。 玛格丽特一方面沉入梦想,一方面又密切注视着。她同时确事情要回忆,又有事情要提防。 波兰的代表送来他们将要发表的演说词的文本。 没有人对玛格丽特谈起头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简直就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读了演说词,除了查理以外,各人都谈了自已要回答的话。查理让玛格丽特想怎么致答词就怎么致答词。对德·阿朗松前用词,他显得非常挑剔,不过,亨利·德·安茹的演说,他简直怀着恶意对待它,一定要修改重写。 这次会议虽然还没有人当场发作,可是关系搞得非常紧张。 亨利·德·安茹的演说词几乎需要完全重写,他离开会场去完成这个任务。玛格丽特自从纳瓦拉国王砸碎窗玻璃给她一些消息以后,还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她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希望能看见他来。 德·阿朗松已经从哥哥德·安茹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犹豫不决,并且留意到他和他母亲暗中使着眼色,认为其中一定有新的阴谋,于是回到自己屋里去揣测。最后,查理也要到他的打铁间去,打算完成他自己制造的一根长矛。卡特琳拦住他, 查理料到地母亲又要提出什么和他的意愿相反的事,停住脚,直勾勾地望着她。 “啊!”他说,“我们还有什么事?” “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交换,陛下。我们忘了这句话,但是很要紧。我们定在哪天举行公开会议?” “啊!这倒是真的,”国王重新坐下说,“我们谈谈吧,母亲,嗯!您说定在哪天好?” “陛下,”卡特琳回答,“您不提这件事,而您不可能是真的遗忘了,我因此认为您有慎重柏考虑。” “没有,”查理说;“为什么,我的母亲?” “因为,”卡特琳非常和蔼地接着说,“我的儿子,我觉得不应该让波兰人看见我们在追不及待地追逐这顶王冠。” “正相反,我的母亲,”查理说,“他们很着急,从华沙强行军赶到这里……以敬意还敬意,以礼貌还礼貌。” “陛下从一方面看可能是对的,正如从另一方面看我也可能不会错。这么说,您的意见是公开会议应该尽早举行了?” “确实如此,我的母亲,这不正巧是您的意见吗?” “您也知道,只有那些有助于您的光荣的意见才是我的意见。因此我要对您说,我担心您这样急急忙忙,别人会指责您是在尽快地利用出现的这个机会解除法兰西王族对您弟弟理应有的负担,不过完全可以肯定,他是用光荣和忠诚来报答法兰西家族的。” “我的母亲,”查理说,”在我弟弟离开法国时,我会送他一笔如此丰厚的又财产,甚至没有人敢于想到您担心别人会说的事。” “好吧,”卡特琳说,“我投降,既然您对我每一个不同意见都回答得那么叫人满意……不过,这个好战的民族是按照外表征象来判断国家实力的,为了接待他们,您应该好好显示一下军队的力量,我不相信在法兰西岛①内有足够的听候召集的军队。” “原谅我,我的母亲,因为我已经预见到这件事,早已作了准备。我已经从诺曼底调来两个营,从居埃纳调来一个营,我的弓箭手连昨天从布列塔尼来到,分布在都兰②一带的近卫骑兵队在今天就可以抵达巴黎;人们以为我手边只有四个团,我却可以拿出两万人来。” ———————— ①法兰西岛:法国古省名,包括巴黎周围的几个省。 ②都兰:法国古省名,在巴黎西南。 ———————— “啊!啊!”卡特琳惊讶地说,“那您只缺少一样东西了,不过这样东西可以弄到。” “什么东西?” “钱。我相信您没有凑足大笔钱吧。” “完全相反,夫人,完全相反,”查理九世说,“我在巴士底狱有一百四十万埃居,我个人的积蓄前几天到手的有八十万埃居,我把它藏在卢佛宫的地窨里。如果还不够,南图耶那儿还有三十万埃居我可以动用。” 卡特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因为在这以前查理在她眼里一直是粗暴的、暴躁的,从来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 “嗬!”她说,“陛下全想到了,真了不起,只要叫裁缝、绣花女工和珠宝匠加紧点就行了,陛下可以在六个星期以后举行会议。” “六个星期!”查理大叫道,“我的母亲,从我的弟弟被提名的消息传出的那天起,裁缝、绣花女工和珠宝匠就开始干活儿。必要时,今天就可以把一切准备好,不过,打宽点,三四天内肯定可以准备好了。” “啊!”卡特琳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您有这么着急,我的儿子。” “以敬意还敬意。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好。这么说,正是这种对法兰西王族的敬意使您感到满意,对不对?” “当然。” “看见一位法兰西王子登上波兰王位是您最大的愿望吗?” “您说对了。” “那您操心的是事,是物,而不是人,不管是谁在那边统治……” “不,不,我的母亲,真见鬼!我们就谈到这儿为止!波兰人选得好。这些人既聪明又强壮!军事化的国家,军人的民族,他们挑了一个统帅当君主,见鬼,这是合乎逻辑的!德·安茹负责他们的事务;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的英雄对他们再适合也没有了……您要我把谁派给他们呢?德·阿朗松?一个胆小鬼!这会使他们对瓦罗亚家族有个多么好的看法呀!……德·阿朗松!他一听见头一颗子弹在他耳边咝咝飞过就会拔腿逃跑,而亨利·德·安茹,好一个好斗的人!永远利剑在手,永远骑着马或者步行前进!……有胆量!冲呀,追呀,打呀,杀呀!啊!我的弟弟德·安茹才是个男子汉,是一个会带着他们从早打到晚,从元旦打到除夕的勇士。他酒量不行,这倒是真的;但是,他会沉着地带着他们去厮杀,这就行了。这个亲爱的亨利,他到了那边就有了用武之地!快!快奔赴战场吧!军号和战鼓齐鸣!国王万岁!征服者万岁!将军万岁!他们一年将三次向他欢呼 imperator!①这对法兰西王族说来将是极为美好的,对瓦罗亚家族是光荣的……他也许会阵亡,但是,他奶奶的!这将是光荣的死!” ———————— ①拉丁文:“统帅”,古罗马封给凯旋归来的将军的称号。 ———————— 卡特琳直打哆嗦,从她眼睛里射出一道光芒。 “您就干脆承认,”她大声叫道,“您是要把亨利·德·安茹赶走;您就干脆承认您不喜欢您的弟弟!” “哈!哈!哈!”查理突然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说,“您,您算猜中了,猜中我要赶走他吗?您算猜中了,猜中了我不喜欢他吗,即使这样又怎么样?爱我的兄弟,为什么我要爱他?哈!哈!哈!是不是您在开玩笑?……”他说着说着,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一片兴奋的红晕。“他呢,他爱我吗?您呢,您爱我吗?除了我的狗,玛丽·图歇和我的奶妈以外,是不是还有什么人爱过我?不,不,我不爱我的弟弟,我只爱我自己,您听着!我也不阻止我的弟弟跟我一样地为人。” “陛下,”卡特琳说,她也激动起来,“既然您对我实话实说,我也直该对您实话实说。您的做法象个软弱无能的国王,象个听信谗言的君主;您的二弟是王位的天生的支柱,如果您遭遇不幸,他在各方面都配得上继承您,您把他送走,万一您遭到不幸,您就是丢下您的王冠不管,因为,正象您说的那样,德·阿朗松年轻,无能,软弱,岂止是软弱,应该说是胆怯!……而贝亚恩人就站在后边,您听见了吗?” “啊!真是活见鬼!”查理大声嚷道,“等我不在人世以后发生的事,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您是说,那个贝亚恩人站在我弟弟后边吗?见鬼,那真是太好啦……我说过我不爱任何人……我说错了,我爱亨利奥;对了,我爱这个善良的亨利奥。他的神情是真诚的,手是暖和的,而我在我周围只看见虚伪的眼睛,只碰到冷冰冰的手。我可以起誓说,他不会干出出卖我的事。再说,我应该对他进行赔偿:可怜的小伙子,有人毒死了他的母亲!按照我听到的说法,是我家族里的人干的。还有,我身体很好;不过,万一我病了,我就把他召来,不要他再离开我,我只握住他的手;等我死的时候,我要让他做法兰西和纳瓦拉的国王……见他的鬼!他不会象我的弟弟为我的死而笑,他会哭,至少他会装出哭的样子。” 即使是一个霹雳落在跟前,卡特琳也不会象听见这番话那样害怕。她吓得耳瞪口呆,惊慌地望着查理,过了好一会儿以后才大声叫道: “亨利·德·纳瓦拉!亨利·德·纳瓦拉!危害我的儿子们的法国国王!啊!圣母玛利亚!我们会看到的!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您要赶走我的儿子?” “您的儿子……那我算什么?一个象罗慕路斯①一样的母狼的儿子!”查理大声叫嚷,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里好象有些地方着了火似的闪闪发光。“您的儿子,您说得对,法国国王不是您的儿子,法国国王没有兄弟,法国国王没有母亲,法国国王只有臣民。法国国王不需要有感情,他有意志。他用不着别人爱他,不 过他要别人服从他。” ———————— ①罗慕路斯:传说中罗马城的建立者,“王政时代”的第一王。据说他和他的孪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之子,由母狼及牧人之家喂养长大。弟兄不合,罗慕路斯杀其弟,名其新建城市为罗马。 ———————— “陛下,您误解了我的话,我把马上要离开我的那个人叫做我的儿子。此时此刻我更爱他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最担心失掉他。一个做母亲的希望她的孩子不离开她,这难道有罪吗?” “我是,我对您说,他要离开您;我对您说,他要离开法国,他要去波兰,而且是在两天之后。如果您再多说一句,那就让他明天走。如果您不低头,如果您不熄灭您眼睛里的威胁的光芒,我今天晚上就象您昨天打算勒死您女儿的情人那样勒死他。不过我决不会让他象拉莫尔那样跑掉。” 在头一个威胁之下,卡特琳就低下了头,但是她几乎立刻又抬了起来。 “啊!可怜的孩子!”她说,“你哥哥要杀死你。啊!你放心,你的母亲会保护你的。” “啊!居然敢顶撞我!”查理大声嚷道,“好吧,凭耶稣基督的宝血起誓!我要他死,不是今天晚上,也不是等一会儿,而是此时此刻。啊!一件武器!一把短剑!一把刀!……啊!” 查理朝四周围张望,想找到他需要的东西,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后来看见他母亲腰上挂着的那把小匕首,就扑过去,从镀银的轧花皮鞘里拔出匕首,一步跳出屋子,要到各处去找亨利·德·安茹,把他杀死。但是到了前厅里,由于超出人力所能支持的范围以外的过度兴奋,他的力气突然一下子没有了,他伸出胳膊,尖利的武器掉下去,插在地板上,只听见他一声痛苦的号叫,身子瘫下去,滚倒在地板上。 就在这同时,鲜血从他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 “耶稣!”他说,“他们杀了我;快来救我啊!救我啊!” 卡特琳在他后面跟着,看见他倒下去。她一动不动地望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她猛地清醒过来,不是出于母爱,而是出于处境困难,张开嘴大声叫道: “国王病了!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随着这声叫喊,一群仆人、军官和廷臣急忙跑来照料年轻的国王。一个女人推开围观的人,冲到所有的人前面,扶起脸色象死人般苍白的查理。 “他们杀我,奶妈,他们杀我,”浑身是汗和鲜血的国王低声说。 “他们杀你!我的查理!”这位善良的女人一边大声说,一边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脸,她用的那种目光甚至使卡特琳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缩,“到底是谁杀你?” 查理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完全失掉了知觉。 “啊!”刚派人找来的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说,“啊!国王病得不轻!” “现在,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脸上毫无表情的卡特琳自言自语地说,“他也得让他同意延期了。” 她离开国王去找她的第二个儿子。他正在析祷室里焦急地等候着这次对他说来是如此关系重大的谈话的结果。 四十一 占星算命 卡特琳在祈祷室里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亨利·德·安茹以后,从祈祷室出来,发现勒内在她的屋里。 自从太后那次到圣米歇尔桥的铺子里去访问这位占星家以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不过头一天太后曾经写信给勒内,他亲自把这封信的回音送来了。 “啊!”王太后问他,“您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 “他怎么样?” “没有恶化,好象好些了。” “他能说话吗?” “不能,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我不是对您说过,在这种情况下让他用笔写吗?” “我试过了,他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是他的手只能划出两个几乎认不出的字母,接着就昏过去。他的颈动脉破了,血流得过多,因此没有一点力气。” “您看见这两个字母?” “在这儿。” 勒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卡特琳,她连忙展开。 “一个M和一个O,”她说……“肯定是那个拉莫尔①了,玛格丽特演的那一出戏,难道仅仅是用来转移视线吗?” ———————— ①拉莫尔的名字 La Mole 中有 M 和 O 两个字母,但德·穆依的名字de Mouy中也有 M 和 O 两个字母。 ———————— “夫人,”勒内说,“陛下犹疑不决,对一件事得不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我胆敢对这件事发表我的意见的话,我会对您说,我相信德·拉莫尔先生爱得太厉害,不可能积极地参与政治。” “您这么相信?” “是的,特别是太爱纳瓦拉王后,就不可能忠心地效劳国王,因为真正的爱没有不嫉妒的。” “您相信他完完全全爱上了?” “我肯定是这样。” “他求过您帮忙吗?” “是的。” “他向您要过什么饮料,什么媚药吗?” “没有,我们只搞过蜡像。” “刺在心上?” “刺在心上。” “这个蜡像还在吗?” “还在。” “在您家里?” “在我家里。” “真奇怪,”卡特琳说,“这些用魔法制备的东西居然真的能产生出要它产生的作用。” “陛下能够比我更好地作出判断。” “纳瓦拉王后爱德·拉莫尔先生吗?” “她爱他爱到了可以为他毁掉自己的地步。昨天她冒着丧失荣誉和生命的危险,把他从死亡中救了出来。您也看见了,夫人,可是您还在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科学。” “这是因为科学也骗过我,”卡特琳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勒内,勒内竟然出色地承受住了她的这种眼光。 “在什么情况下?” “啊!您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除非是科学家而不是科学骗了我。” “我不懂您指的是什么事,夫人,”佛罗伦萨人回答。 “勒内,您的那些化妆品走了味道吗?” “夫人,我用的时候没有;不过,很可能经过别人的手以后……” 卡特琳微微一笑,播了摇头。 “您的鸦片膏好极了,勒内,”她说,“德·索弗夫人的嘴唇比以往更鲜艳,更红了。” “该称赞的不是我的鸦片膏,夫人,因为德·索弗男爵夫人使用了任何一个任性的漂亮女人都享有的权利,再没有跟我提起过这种鸦片膏;我这方面昵,在陛下嘱咐过我以后,我认为最好还是不给她送去。那些盒子还跟您看到时那样全都留在铺子里,只是少了一盘,我也不知道是谁从我那儿拿走的,更不知道拿去干什么用了。” “好吧,勒内,”卡特琳说,“也许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眼下先谈谈另外一件事。” “我听着,夫人。” “如果要知道一个人的寿命大概有多长,预先需要知道些什么?” “首先需要知道他的生辰,他的年纪,生下时天上的星辰出现过什么征兆。” “还需要什么呢?” “一点他的血和他的头发。” “如果我给您弄来他的血和他的头发,如果我告诉您他生下时出现过什么征兆,如果我告诉您他多大年纪,他生在哪一天,您就可以告诉我,他大概死在什么时候吗?” “是的,前后相差不了几天。” “好。我有他的头发,我可以弄到他的血。” “这个人是白天还是夜里生下的?” “晚上五点二十三分。” “明天五点钟请到我家里来,这个实验应该准确地在他诞生的那个钟点进行。” “好,”卡特琳说,“我们准时到。” 勒内鞠了个躬,退出去,看上去好象没有注意到“我们准时到”这句话,可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卡特琳一反惯例,不会单独一个人来。 第二天,天刚亮,卡特琳来到她儿子的屋里。午夜她曾经派人来问过他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一直守在他旁边,如果他那神经性的兴奋状态再继续下去,准备给他放血。 查理伏在忠心的奶妈的肩膀上睡觉,在睡梦中通在不停战栗,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还很苍白。奶妈靠在他床边,怕打扰了她亲爱的孩子的休息,三个钟头里面没有移动过一下位置。 病人的唇边不时地冒出少许的白沫,奶妈用一块绣花的细麻布替他擦掉。床头上有一块手绢染满了大块大块的血迹。 卡特琳本来想把这块手绢拿走,后来她想到手绢上的血里混有唾沫,把血冲淡了,也许起不到同样好的效果。她问奶妈,医生让人告诉她要给她儿子放血,是不是已经放过了。奶妈回答说已经放过,还说放出来的血那么多,以至于查理晕过去两次。 太后正象那个时代的所有公主一样,多少懂得一些医学,她提出要看看她儿子的血;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医生曾经嘱咐把血留下来,要研究一下血的现象。 血盛在一只盆子里,放在卧房旁边的书房里,卡特琳走进书房去察看,她用专门带来的小瓶子装了一瓶这种红色的液体,然后回来,手指头藏在口袋里,因为她的指尖会暴露她刚犯下的罪行。 就在她再一次出现在书房门口时,查理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母亲,不免吃了一惊,于是他如同从梦里醒过来似的,那些充满仇恨的想法又回到心头。 “啊!是您,夫人?”他说,“好,告诉您那个心爱的儿子,告诉您的亨利·德·安茹,日子就定在明天。” “我亲爱的查理,”卡特琳说,“您愿意定在哪天就哪天。放心睡觉吧。” 查理仿佛听从这个劝告,真的闭上了眼睛。卡特琳象安慰病人或者孩子那样说了这句劝告话以后,就离开了卧房。不过,她刚转身出去,查理听见关门声,又支起身子,突然用还在发病之中变得低弱的声音喊道: “我的掌玺大臣!御玺,全体廷臣……统统给我找来。” 奶妈出于慈爱,使劲把国王的头拉回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为了使他重新入睡,还试着象他小时候那样摇他。 “不,不,奶妈,我不睡了。把我的人都叫来,我今天早上要工作。” 查理这样说了,就得服从。奶妈尽管把国王奶大,享有特权,也不敢顶撞他的命令。国王要的人都被找了来,会议的日期做了决定,不是定在第二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而是定在这天以后的第五天。 太后和德·安茹公爵在约定的时间,也就是五点钟,来到勒内的家。我们已经知道,勒内事先得到通知,知道太后要带人来,事先把这次神秘的实验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 在右边那间屋里,也就是用牺牲算命的那间屋里,有一块薄钢片放在一只生着旺火的炉子上烧得通红。算命时根据钢片上出现的变幻莫测的图案花纹来推测命运的吉凶祸福。祭坛上摆好了那本算命用的书,夜间天空特别晴朗的时候,勒内研究星座的运行和形势。 亨利德·安茹先走进来,他头上戴着假发,脸上蒙着假面具,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夜间穿的披风。接着他的母亲也来到了,她要不是事先知道她的儿子在这里等她,连她也不会认出他来。卡特琳取下她的假面具,德·安茹公爵正相反,仍旧戴着。 “您今天夜里已经观测过了?”卡特琳问。 “观测过了,夫人,’他说,“从观测星辰得到的答复,使我知道了过去。您问我的那个人,如同所有在巨蟹星座的影响下诞生的人一样,有一颗火热的心,而且骄傲得少有。他极有权势;他已经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世纪;他至今一直从上天得到光荣和财富。是这样吗,夫人?” “也许是的,”卡特琳说。 “您弄到头发和血了吗?” “在这儿。” 卡特琳把一绺带点黄褐色的金黄色鬈发和一小瓶血交给巫师。 勒内拿着小瓶子,摇了摇,让纤维蛋白和浆液混合,然后把人身上这种“流动的肉”朝烧得通红的钢片上滴了一大滴,它当时就沸腾,很快地渗开,成了一些怪诞的图案。 “啊!夫人,”勒内大声叫道,“我看见他疼得难以忍受,腰都弯了。您听见他在怎样呻吟,在怎样叫喊救命吗?您看见他周围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血吗?最后您看见在他临终的床周围在准备着一场场大战吗?瞧,这是长矛;瞧,这是剑。” “时间很长吗?”卡特琳问,她激动得难以形容,心突突直跳,同时拦住亨利·德·安茹的手。他急于想看个究竟,把身子俯到炉子上面。 勒内走到祭坛跟前,一遍又一遍念着咒语,他的这个动作中充满热情和信心,使得太阳穴的青筋一根根都暴出来,而且使得他身上象预言家那样痉挛着,神经质地颤抖着,古代的那些女祭师坐在三脚台上时,情况就是这样,而且她们一直到临终时也是这样。 最后他站起来,宣布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一只手拿着那只还有大半瓶血的小瓶子,另一只手拿着那绺鬈发,随后,他一边吩咐卡特琳信手把书翻开,以第一眼看到的地方作准,一边把血都倒在钢片上,把头发都扔进炭火里,嘴里念着连他自己也不懂的希伯来语的咒语。 德·安茹公爵和卡特琳立刻看见在这块钢片上出现了一个白颜色的影子,看上去象一个被裹尸布包着的尸体。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象一个女人,俯向头一个人的影子。 就在这同一时刻,头发烧着了,仅仅只有一个火苗,象一根红舌头似的伸着,很明亮,但是很快就烧完了。 “一年!”勒内大声嚷遭,“只有一年;这个人将要死了,只有一个女人为他哭泣。可是,不,那边,钢片的边上,还有一个女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孩子。” 卡特琳望了望她的儿子,尽管她是母亲,却好象在问他这两个女人是谁。 勒内刚结束,那块钢片又变成白色.上面的一切都渐渐化为乌有。 这时卡特琳信手把书翻开来念,虽然她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掩盖不住她的起了变化的声音.她念的是下面这两行诗: “人们害怕的那人就这样死去, 更早,太早,如果不小心谨慎。” 一片寂静在炉子周围笼罩了一会儿。 “至于您知道的那个人,”卡特琳问,“这个月的星象怎么样?” “象以往那样兴旺,夫人,除非经过一次神与神的搏斗去战胜命运,这个人的未来是十分肯定的。不过……” “不过什么?” “组成他的昴星团的星星中,有一颗在我观测的时间内,一直被一片乌云遮着。” “啊!”卡特琳大声叫道,“一片乌云……这么说,也许还有点希望?” “你们谈的是谁,夫人?”德·安茹公爵问。 卡特琳把儿子领到离炉子的火光很远的地方,低声地跟他说话。 这时,勒内跪下,在火焰的亮光下,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滴血倒在手上。 “奇怪的矛盾现象,”他说,“它说明普通人用简单的科学方法得出的证明是多么不可靠啊!除我以外,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对一个医生来说,对一个学者来说,对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说,这血是如此纯洁,如此富有活力,如此充满锐气和动物的液汁,足以保证流出这血的那个人再活好多年。可是,这力量很快就要完全消失,这生命不到一年就会完全终止。” 卡特琳和亨利·德·安茹已经回来,他们在听。 公爵的眼睛隔着假面具闪出了亮光。 “啊!”勒内继续说,“这是因为只有现在属于一般的学者,而过去和未来是属于我们的。” “这么说,。”“卡特琳接着说,“您坚信他在一年之内就会死?” “跟我们这三个活人将来总有一天也要躺进棺材一样肯定。” “可是您说过这血是纯洁的,富有活力的,您说过这血可以保证一个生命可以活得很长久?” “是的,如果万事都沿着它们正常的进程发展。但是,难道不可能发生一次意外……” “啊,对了,您听,”卡特琳对亨利说,“一次意外……” “噢!”亨利说,“又是一个应该留下来的理由……” “啊!这件事,您别再想它了,这是不可能的。” 年轻人于是朝勒内转过身来,装出假嗓音说: “谢谢您,谢谢您;收下这个钱袋吧。” “走吧,伯爵”卡特琳说,她想转移勒内推测的目标,故意称呼她儿子为伯爵。 他们俩走了。 “啊!我的母亲,您看见了吧,”亨利说,“一次意外……如果这次意外发生,我决不会在这儿;我在离您四百法里以外……” “四百法里走八天就到了,我的儿子。” “不错;不过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让我回来?为什么我不可以等等看呢,我的母亲!……” “谁知道呢?”卡特琳说,“勒内谈到的意外是不是就是指的从昨天起使国王躺在病床上的这桩意外?听着,您归您回去,我的孩子;我是,我要穿过奥古斯丁派女修道院的旁门,我的随从在这个修道院里等我。走吧,亨利,走吧,如果见到您哥哥,千万不要惹他生气。” 四十二 知心话 亨利·德·安茹回到卢佛宫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使臣们正式入宫晋见的仪式定在第五天举行。裁缝和珠宝匠带着华丽的服装和富丽的饰物在等候这位王爷,这些都是国王下命令为他做的。 当他憋着一肚子怒火,含着眼泪试这些服裴和饰物的时候,亨利·德·纳瓦拉正非常高兴地赏玩着查理当天早上派人给他送来的一串华丽的祖母绿项链,一把金柄的剑和一只珍贵的戒指。 德·阿朗松刚接到一封信,他把他自己关在屋里,自由自在地看这封信。 至于柯柯纳,他在卢佛官里到处寻找他的朋友。 事实上读者也完全能够想得到,柯柯纳整个夜里没有看见拉莫尔回来,并不感到意外,到了上午,开始心里有点着急了。因此他就去寻找他的朋友,先从吉星旅店打听起,从吉星旅店打听到破钟街,从破钟街打听到蒂宗街,从蒂宗街打听到圣米歇尔桥,最后从圣米歇尔桥打听到卢佛宫。 这次找人打听用的方式有时是那么古怪,有时是那么苛求,知道柯柯纳的怪脾气的人当然很容易理解,但是这种打听法却在他和三个宫廷老爷之间引起了争执,最后使用了当时的流行办法解决,也就是说用决斗来解决。柯柯纳跟平常对付这类事一样;他杀了第一个,伤了其余两个,嘴里还一边说着: “这个可怜的拉莫尔,他的拉丁文那么好!” 最后一个是德·布瓦塞男爵,他一边倒下去,一边忍不住对他说: “啊!为了上天的爱,柯柯纳,求你改变一下说法吧,至少你也该说他借得希腊文。” 最后,有关那次过道事件的消息传出来了,柯柯纳心里充满了痛苦,因为有一阵子他真的相信那些国王和公爵把他的朋友已经杀死,扔进哪一个地牢里去了。 他听说德·阿朗松也参加在内,于是不顾这位法兰西王子有多么威严,去找他,要他说明他是怎样对待一个普通绅士的。 德·阿朗松起初真恨不得把这个来追问他的行动的无礼的家伙轰出去。但是柯柯纳说话的口气是如此强硬,两眼冒出如此逼人的凶光,而且二十四小时内三次决斗的惊人成绩又把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身价抬得这么高,结果德·阿朗松考虑了一下,没有凭自己一时的冲动行事,而是和蔼地笑着回答: “我亲爱的柯柯纳,因为肩膀上挨了一银水壶而发怒的国王,因为头上挨了糖煮橘子而不高兴的德·安茹公爵,因为脸上挨了一大块野猪肉而丢脸的德·吉兹,他们确实参加了杀德·拉莫尔先生的行动;不过您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使得他们没有杀成,因此这次计划失败了,我以王子的名义向您保证。” “啊!”柯柯纳说,他听了这个保证,才象打铁炉的风箱似的喘了口粗气。“啊!见鬼,这可太好了,王爷,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朋友,向他表示一下我的感激。” 德·阿朗松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脸上露出了更加和蔼的微笑,使得柯柯纳相信,这位朋友就是王爷本人。 “好吧,王爷!”他说,“既然承蒙您好心把故事的开头告诉我,那就请您再行行好,把故事的结尾也说给我听吧。有人想杀他,可是您告诉我,没有杀成,那他们把他怎么了,我有勇气,快说!我受得住不幸消息的打击。他们把他扔进那个地牢里了,对不对?好极了,这会使他变得谨慎起来。他从来不肯听我的劝告。再说,总有办法把他救出来,见鬼!石头并不是对人人都是坚硬的。” 德·阿朗松摇了摇头。 “我的勇敢的柯柯纳,”他说,“最坏的是这次事件以后,您的朋友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该死!”皮埃蒙特人大声叫起来,脸色重新又发了白,“即使他到了地狱,我也能知道他在哪儿。” “听着,”德·阿朗松说,他由于完全不同的动机,也和柯柯纳一样急切地希望知道拉莫尔在哪里。“让我以朋友的身份,给您提一个建议。” “快说,王爷,”柯柯纳说,“快说。” “去找找玛格丽特王后,她一定知道使您伤心流泪的那个人的情况。” “我向殿下说老实话,”柯柯纳说,“我已经想到过,不过我不敢,因为除了见到她我连话都不会说以外,我还怕看到她流眼泪。不过,既然殿下向我保证拉莫尔没有死,王后陛下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我就鼓起勇气去找她一趟。”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弗朗索瓦公爵说,“您有了消息就来告诉我本人,因为我真的跟您一样着急。不过千万要记住一件事,柯柯纳……” “什么事?” “别提是我叫你去的,你要是不谨慎说出口,就什么也打听不着。” “王爷殿下,”柯柯纳说,“从您叮嘱我在选一点上保守秘密的时候起,我一定会象一条冬穴鱼,或者象太后那样守口如瓶。” “善良的王爷,仁慈的王爷,宽宏大量的王爷,”柯柯纳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朝纳瓦拉王后的住处走去。 玛格丽特在等着柯柯纳,因为他陷入绝望的消息已经传封她的耳边,而且在她知道他的绝望是以怎样的英勇行为表现出来以后,她还原谅了他对她的朋友德·内韦尔夫人的有点儿粗暴的态度。皮埃蒙特人跟德·内韦尔夫人两三天来一直闹别扭,不理睬她。因此,柯柯纳来到,刚一通报进去就立刻给领进王后的屋里。 柯柯纳进去以后,无法克制他跟德·阿朗松谈起过的、他在王后面前总是感到的局促不安。这种情绪主要是由于她聪明机智引起的,而不是由于她的身份高引起的。不过,玛格丽特却面带笑容地接待他,使他从一开始就放下了心。 “啊!夫人,”他说,“求求您,把我的朋友还给我吧,或者至少把他的情况告诉我。因为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请设想一下欧里亚勒没有尼苏斯①,达蒙没有皮蒂亚斯②,或者俄瑞斯特斯没有辟拉德斯的结果吧。看在我刚提到的这些英雄中的任何一个的份上,怜悯一下我的不幸吧。我可以向您发誓,他们的心地在友情方面远远不及我。” ———————— ①欧里亚勒和尼苏斯还有下面的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们生死与共,友谊极深。 ②达蒙和皮蒂亚斯是公元前四百年左右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他们友情甚笃。 ————————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她先让柯柯纳答应保守秘密,然后把从窗子逃走的经过告诉了他。至于逃到哪儿去了,尽管皮埃蒙特人一再恳求,她还是守口如瓶,不漏一点口风。柯柯纳只感到一半满意,因此他禁不住很巧妙地在话里提到了最上层的那些人的情况。结果玛格丽特清楚地看出德·阿朗松公爵也和他手下的绅士一样希望听到拉莫尔的消息。 “好吧!”王后说,“您如果一定要知道关于您的朋友的一些确实情况,就请您问亨利·德·纳瓦拉国王吧。只有他一个人有权说出来,我是,我能说给您听的只是您寻找的这个人还活着,请相信我的话好了。” “我相信一样更加确实可靠的东西,夫人,”柯柯纳回答,“那就是您那双没有哭过的美丽的眼睛。” 柯柯纳认为这句话有双重好处,既表达了他的想法,又说出了他对拉莫尔的高度评价,没有必要再作什么补充,于是就遇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反复考虑着跟德·内韦尔夫人重新和好的事,倒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想从她那儿打听到他从玛格丽特口里没有打听出来的事。 强烈的痛苦是一种不正常的状况,谁处在这种状况中,都要尽可能快地摆脱它的束缚。拉莫尔想到要离开玛格丽特就立刻心碎欲裂,他之所以同意逃走,与其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如说是为了挽救王后的名誉。 因此,第二天晚上他就回到了巴黎,要看看出现在阳台上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呢,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告诉她,年轻人已经回来了,于是整个晚上在窗口度过,结果两个人怀着难以形容的幸福又见了面,我们只有在享受到遭受禁止的快乐时才会有这种准以形容的幸福感。不仅如此,拉莫尔性格忧郁而又浪漫,他甚至觉得这种意外情况有其迷人之处。不过,真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人只有在一个时刻里是幸福的,那就是在能够看见或者能够占有对方的那一个时刻里,而在分离的整个时间里都会感到非常痛苦。拉莫尔急切地盼望着和玛格丽特再见面,忙于尽快地筹划一次能把她还给他的事件,这就是纳瓦拉国王的逃走。 至于玛格丽特,她沉醉在教人怀着这样纯洁的一颗忠诚的心爱着的幸福之中。她常常责怪自己有这个弱点;她这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瞧不起一般爱情的贫乏庸俗,对细枝末节感觉不到,而对多情的灵魂来说,正是这些细枝末节使得爱情变成最甜蜜、最美妙、最令人想望的幸福。她认为她的这一天,即使不是从头到尾充满了幸福,起码也是结尾是幸福的;近九点钟,她穿着一件白寝袍出现在阳台上,她看见河堤上的阴影中有一个骑马的人,手按在嘴唇上或者心口上;于是一声深有含义的咳嗽,使得情人想起了他心爱的声音。有时候还有一封信被一只小手使劲地抛出,信里包着一件珍贵的首饰,首饰本身虽然宝贵,但是更加宝贵的原因是它属于抛它的那个人儿。信落在离拉莫尔几步远的石子路上,当啷一声响,于是他象老鹰扑食似的 猛扑过去,抓起它掖在怀里,然后用同样的办法给她一封回信。玛格丽特直到马蹄声在黑夜中消失以后才离开阳台;只是这匹马来的时候拼命飞奔,去的时候却好象是跟毁掉特洛伊的那匹著名大马①一样的惰性物质做成的。 ———————— ①古希腊传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访问希腊,诱走王后海伦。希腊人因此远征特洛伊,围攻九年不下。第十年,希腊将领奥德修斯献计,把一批精兵埋伏在一匹大木马腹内,放在城外,佯作退兵。特洛伊人以为敌兵已撤,把木马移到城内。夜间伏兵跳出,打开城门,于是希腊兵一涌而入,攻下特洛伊城。 ———————— 这就是为什么王后对拉莫尔的命运并不担心的原因。尽管如此,她还是怕有人会钉他的梢,所以固执地拒绝其他形式的约会,只接受这种西班牙式的约会。从他逃走后开始,在等候接见使臣的这段期间,每天晚上都要来一次这种西班牙式的约会。我们已经知道,接见日期推后了几天是根据昂布鲁瓦斯·帕雷的特别命令。 在这次接见的前一天晚上,将近九点钟,卢佛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忙于为第二天做准备工作,玛格丽特推开落地长窗,走上阳台。不过她刚到阳台上,拉莫尔没有等玛格丽特的信,就比平常着急地先把他的信抛过来,熟能生巧,信正好落在他尊贵的情妇的脚跟前,玛格丽特明白这封信里有特别要紧的事,立刻回到屋里去看。 信的第一页正面写着这些字: “夫人,我需要跟纳瓦拉国王谈话。事情紧急。我等着。” 第二页的正面也写着一些字,两页一分开,各自完全可以独立。这些字是: “夫人,我的王后,请您设法让我能把抛给您的那些吻当面给您一个。我等着。” 玛格丽特刚一念完这封信的第二部分,就听见亨利·德·蚋瓦拉的声音。他象平常一样很谨慎地敲敲套房的大门,并且问吉洛娜,他是不是可以进来。 王后连忙把信分开,一张藏在胸衣里,一张塞进口袋,跑过去把窗子关上,然后朝门口奔去。” “请进来,陛下,”她说。 尽管玛格丽特关窗子关得那么轻,那么迅速,那么熟练,亨莉还是感觉到了关窗子的震动。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在这个他完全不信任的社会里,几乎和生活在野蛮状态中的人一样,感觉十分敏锐。不过,纳瓦拉国王并不是那种希望禁止自己的后妃呼吸新鲜气和欣赏星空的暴君。 亨利跟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夫人,”他说,“我们宫廷上的人正在忙着试穿他们的礼服,因此我想趁这个机会来跟您谈几句我的事,您还继续把它们看成是您自己的事,对不对?” “当然,先生,”玛格丽特回答,“我们的利益不是始终一致吗?” “是的,夫人,正因为如此,我想问问您,您认为德·阿朗松公爵先生近几天来总是躲着我,其目的究竟何在。从前天起,他干脆躲到圣日耳曼去了。这会不会是他打算单独离开的一个步骤,因为他受到的监视少,或者是他干脆不打算离开的一个步骤?清问,夫人,您的意见如何?说实话,您的意见对坚定我的意见起很大的作用。” “陛下对我弟弟的沉默态度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我的意见是,情况有变化,他随着情况的变化也变了。” “是不是指波兰国王德·安茹公爵看到查理国王病了,很乐意留在巴黎,就近守着这顶法兰西王冠?” “一点不错。” “好吧!我巴不得他留下来,”亨利说,“只是这样一来,打乱了我们的整个计划;单独离开的话,我需要的保证比我跟您弟弟一起离开所要求的保证要多三倍。因为在这个冒险中有您弟弟的名字和他亲自参加可以起到保护我的作用。不过,使我惊奇的是听不到德·穆依的消息,象这样待着不动可不是他的习惯。您没有他的消息吗,夫人?” “我,陛下,”玛格丽特吃了一惊,说,“您要我怎么知道?……” “啊!见鬼,亲爱的,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您为了使我高兴,曾经同意救了那个小拉莫尔的性命……小伙子大约去了芒特……去了那儿,当然也可能从那儿回来……” “啊!你这下子给了我一把钥匙,解开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玛格丽特回答。“我一直让窗子开着,在我回到屋里时,发现地毯上有一封信。” “您看了吗?”亨利说。 “连封信我首先是一点也看不懂,所以也没有重视,”玛格丽特继续说,“也许我错了,也许正是从那方面来的。” “有可能,”亨利说,“我甚至敢说很可能。这封信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陛下,”玛格丽特一边回答,一边把两张信纸中塞进口袋的那一张递给国王。 国王朝信上望了望。 “这不是德·拉莫尔先生的笔迹吗?”他说。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回答;“我觉得字体好象为了不让人认出,故意变换了的。” “不要紧,我们念念,”亨利说。 他念道: “夫人,我需要跟纳瓦拉国王谈话。事情紧急。我等着。” “啊!真的!”亨利接着说……“您瞧,他说,他等着我!” “我看的确是这样,”玛格丽特说……“您打算怎么办?” “啊!真是活见鬼,我要他来。” “要他来!”玛格丽特大声喊道,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惊讶地盯着她的丈夫,“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陛下?一个国王要杀死的人……已经被告发,受到了威胁……您说,要他来!这可能吗?……门难道是供那些……” “不得不从窗子逃走的人进来的吗?……您是这个意思吧?” “一点不错,您说出了我的心思。” “好吧!如果他们知道走窗子过条路,那就让他们再走这条路吧,既然他们绝对不能从门里进来。这非常简单。” “您认为可以这么办吗?”玛格丽特说,她想到可以跟拉莫尔接近,高兴得脸通红。 “我完全有把握。” “不过怎么上来呢,”王后问。 “这么说,您没有保存我给您送来的那个绳梯了?真没想到,您一向是那么深谋远虑呀。” “不,保存着,陛下,”玛格丽特说。 “那可就太好了,”亨利说, “陛下请吩咐吧!” “很简单,”亨利说,“把绳梯绑在您的阳台上,让它垂下去。如果是德·穆依在等着……我真希望是他……如果是德·穆依在等着,这个可敬的朋友,他想上来的话,一定会上来的。” 亨利没有失去冷静,他端着蜡烛照盏让玛格丽特寻找绳梯,绳梯很快就找到了,它藏在那间著名的小间的一个衣橱里。 “不错,就是它,”亨利说;“现在,夫人,如果要求不算过分话,就劳您的大驾,把绳梯绑在阳台上。” “为什么您不去,叫我去呢,陛下?”玛格丽特说。 “因为是好的密谋者是最谨慎的密谋者,看到一个男人,您也明白,说不定我们的朋友会给吓跑的。” 玛格丽特微笑着绑绳梯。 “好,”亨利说,仍旧躲在套房的一个角落里,“您多露露面;现在引人注意绳梯。好极了;我可以肯定德·穆依要上来了。” 十分钟以后,果真有一个欣喜若狂的男人跨上阳台。他看见王后并没有走过来接他,迟疑了片刻。可是,代替玛格丽特的却是亨利走了过来。 “瞧,”他口气和蔼地说,“不是德·穆依,是德·拉莫尔先生。您好,德·拉莫尔先生,请进来吧。” 拉莫尔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他还悬在绳梯上,而不是脚稳稳地踩在阳台上,也许早已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您有紧急事,希望跟纳瓦拉国王谈谈,”玛格丽特说,“我叫人通知他,他来了。” 亨利去关落地长窗。 “我爱您,”玛格丽特急忙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说。 “好吧!先生,”亨利一边说,一边递给拉莫尔一把椅子,“我们谈什么呢?” “我们谈,陛下,”拉莫尔回答,“我在城门口跟德·穆依先生分的手,他急于想知道莫尔韦尔是不是已经说话了,他出现在陛下卧房里的事是不是已经给人知道了。” “还没有,但是不会拖多久了;因此我们得赶快。” “您的意见跟他一样,陛下,如果明天晚上德·阿朗松先生准备离开的话,他带着一百五十人在圣玛塞尔门等候,五百人在枫丹白露①接应你们。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到布卢瓦、昂古列姆和波尔多②了。” ———————— ①枫丹白露:巴黎东南不远的一个小镇,有森林。 ②布卢瓦、昂古列姆和波尔多:法国巴黎西南的三个城市,距巴黎分别有一七八公里、四四〇公里和五六五公里。 ———————— “夫人,”亨利转过身来对他妻子说,“明天,我这方面可以准备好,您呢?” 拉莫尔的眼睛忧虑不安地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 “您得到过我的保证,”王后说,“您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不过您也知道,德·阿朗松先生应该跟我们同时离开。他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要么帮助我们,要么出卖我们;他如果犹豫不定,我们就不要动。” “他多少知道一点这个计划吗,德·拉莫尔先生?”亨利问。 “几天以前,他大概收到过德·穆依先生一封信。” “啊!啊!”亨利说,“他完全没有跟我谈起过。” “您要提防,先生,”玛格丽特说,“您要提防。” “您放心,我早有戒备。怎么才能让德·穆依得到答复?” “您完全不用担心,陛下。明天接见使臣们的时候,他会在那儿,或者在您右面,或者在您左面,或者很显眼或者不显眼。王后的演说里只要有那么一句话,能让他懂得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是应该逃走还是应该等您。如果德·阿朗松公爵拒绝,他在十五天之内就可以用您的名义完全重新安排好。” “说真的,”亨利说,“德·穆依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夫人,您能够把他等着的那句话插在您的演说里吗?”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玛格丽特回答。 “那么,”亨利说,“我明天和德·阿朗松先生见面;希望德·穆依来到他的岗位上,而且能够一听就懂。” “他会来的,陛下。” “好吧,德·拉莫尔先生,”亨利说,“把我的回答带给他。您一定在附近有一匹马,一个仆人?” “奥尔通在河边上等我。” “去找他吧,伯爵先生。啊!别从窗子走,在紧急情况下才应该如此。您会被人看见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您这样冒险是为了我,您会连累王后的。” “走哪儿呢,陛下?” “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进入卢佛宫,跟我一起出去还是可以的,我有口令。您有您的披风,我也有我的披风;我们两个把自己裹起来,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出宫门。另外,我很高兴能当面吩咐奥尔通替我办几件私事。您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过道里有没有人。” 亨利神气非常自然地走出去探路,拉莫尔一个人跟王后留下。 “啊,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拉莫尔说。 “如果我们逃走,明天晚上就能见面;如果我们不逃走,这几天的一个晚上,在破钟街那幢房子里见面。” “德·拉莫尔先生,”亨利回来,说,“您可以来了,没有人。” 拉莫尔恭恭敬敬地朝王后鞠了一个躬。 “把您的手伸给他吻吻,夫人,”亨利说,“德·拉莫尔先生不是一个普通一般的当差的。” 玛格丽特听从了他的话。 “对啦,”“亨利说,“把绳梯仔细藏好;这是谋反的人的一件珍贵的工具;在最意料不到的情况下,说不定会用上它。走吧,德·拉莫尔先生,快走。” 四十三 使臣们 第二天全巴黎的人都朝圣安托万郊区涌去,因为已经决定让使臣们从那儿进城。瑞士兵组成一道人墙挡住人群,几支骑兵队伍维持交通,保护前去迎接使臣行列的宫廷老爷和贵妇们。 很快地在圣安托万修道院那儿出现一队骑兵,穿着红的和黄的衣服,戴着无边软帽,披着皮里子的披风,手里拿着象土耳其刀一样又阔又弯的马刀。 军官们在纵列的旁边。 跟在这先行队伍后面的是第二队人,他们奢侈的打扮完全是东方式的。他们走在使臣们的前面。使臣一共四位,气派豪华地代表了十六世纪的那些骑士制度王国中最富有神话色彩的一个。 这些使臣中有一位是克拉科夫主教。他穿着一身半主教半军人的服装,不过服装上的金饰和宝石却闲着耀眼的光芒。他的那匹白马,长长的鬃毛飘动着,脚步抬得很高,鼻孔里好似在喷火;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月来,这头高贵的牲口每天都要在因为天气恶劣而几乎寸步难行的道路上跋涉十五法里。 在主教旁边走着的是省长拉斯科,这位有权有势的王爷,地位仅次于国王,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财富可以和一个国王相比。 另外两位出身高贵的省长陪着这两位主要的使臣,在他们后边的是人数众多的波兰贵人,骑着的一匹匹马的鞍辔都是绸缎的,镶着金饰和宝石,在老百姓中间引起了一片啧啧的赞赏声。事实上法国的骑兵尽管服饰十分华丽,但是和他们轻蔑地称为野蛮人的这些新来的人一比,就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 卡特琳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希望接见会再次延期,希望国王会因为继续处在虚弱状态之中而不得不放弃他的决定。但是接见的日子来到,她看见苍白得如同幽灵的查理又穿上华丽的王袍时,懂得了必须在外表上向他的钢铁般的意志屈服。她开始相信对亨利·德·安茹说来,他虽然被判处流放,但这次场面辉煌的流放是他最安全的一条路。 查理自从那场争吵引起他发病,差点儿丧命以后,除了在他母亲从书房里出来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说了一两句话以外,一直没有跟卡特琳说过话。在卢佛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可怕的争吵,只是不知道为的什么。即使是最大胆的人在这种冷淡和沉默面前也要不寒而栗,正如飞鸟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的寂静面前不寒而栗一样。 卢佛官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不象是为喜庆典礼准备的,确实如此,倒象是为丧事仪式准备的。每个人都是带着沮丧或者消极的情绪服从的。在知道卡特琳几乎都吓得哆嗦以后,所有的人都吓得哆嗦了。 王宫的接见大厅已经收拾好。因为这种会议一般都是公开举行的,侍卫和哨兵接到命令,在接待使臣的同时,套房和院子里听任老百姓进入,能进入多少就进入多少。 至于巴黎,它的面貌是在类似情况下的大城市都一定会呈现出的面貌,也就是说既热心而又好奇。不过,谁要是在那一天仔细察看一下这天京城的居民们,谁都会在由相貌老实、傻里傻气地张着嘴的市民组成的一堆堆人中间,发现不少披着大披风的人,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时是用眼光和手势来互相招呼,每当他们互相靠近时,就低声地交换几个富有深意的词儿。这些人好象完全被使臣的队伍吸引住了,他们在最前面跟随着队伍。而且他们好象听从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头儿的命令。这个老头儿虽然胡子雪白,眉毛花白,但是他那双黑眼睛炯炯有神,透露出充沛的精力。事实上,这个老头儿,或许是靠了他自己的力量,或许是在他的伙伴们尽力协助下,能够最先挤进卢佛宫,而且多亏了瑞士兵队长的帮忙,有可能立在使臣们的背后,正好跟玛格丽特和亨利·德·纳瓦拉面对面。这个瑞士兵队长虽然改了宗,还是一个十足的胡格诺教徒,一点不象天主教徒。 亨利得到拉莫尔的通知,德·穆依要乔装改扮后,来参加这次盛会。他朝四下里张望。最后他的眼光跟老头儿的眼光相遇,就再也不离开了。德·穆依的一个示意动作,消除了纳瓦拉国王的所有疑惑,因为德·穆依化装得那么好,连亨利本人也不相信,这个白胡子老头,就是五六天前曾经进行过一次如此猛烈的自卫的那个英勇的胡格诺教首领。 亨利在玛格丽特耳边说了一句话,结果王后的目光牢牢地望着德·穆依,接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大厅深处扫来扫去;她在寻找拉莫尔,但是没有找着。 拉莫尔没有在场。 演说开始了。先是向国王致词。拉斯科以波兰议会的名义要求他同意把波兰的王冠呈献给法兰西王族的一位王子。 查理表示同意的答词简短而明确,他推荐了他的弟弟德·安茹公爵,他向波兰使臣们大事颂扬德·安茹公爵的英勇。他说法国话,由一个翻译把他的答词逐句翻译出来。在轮到翻译讲的时候,可以看见国王把一块手绢凑近嘴唇,每一次取开,手绢上都沾上血迹。 查理的答词结束后,拉斯科转身朝德·安茹公爵行了个礼,开始用拉丁文致词,说他以波兰民族的名义把王位献给他。 公爵也用拉丁文致答词,他竭力要使声音里不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但是办不到。他说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这个授予他的荣誉。他说话的整个时间,查理一直站着,嘴唇抿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如同老鹰的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充满了威胁。 德·安茹公爵致完答词以后,拉斯科捧着放在红天鹅绒垫子上的雅该隆家族①的王冠,在两位波兰贵族给德·安茹公爵披上王袍时,把王冠放在查理手里。 查理朝弟弟作了个手势。德·安茹公爵过来跪在他面前,查理亲手把王冠戴在德·安茹公爵的头上;于是两位国王交换了一个兄弟俩从来不曾有过的最充满仇恨的吻。 传令官立即喊道: “德·安茹公爵,亚历山大—爱德华—亨利·德·法兰西,加冕为波兰国王。波兰国王万岁!” 整个会场齐声响应: “波兰国王万岁!” 这时拉斯科转过身来对着玛格丽特。美丽的王后的演说留在最后。据当时人说,这是向她献的一个殷勤,好让她显一显她的才华,因此每一个人都非常注意这个要用拉丁文致的答词。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玛格丽特曾经亲自撰写这篇答词。 拉斯科的演说与其说是一篇演说,不如说是一篇颂词。他虽然是个萨尔马特人②,却不能不对美丽的王后所引起的众口一词的赞美屈服,他借用了奥维德③的语言,但是又借用了龙沙的文体,谈到他和他的同伴,在最深沉的黑夜中从华沙出发,如果他们不是象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④一样,有两颗明星指引,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们的道路。他们离法国越近,这两颗明星也越亮。他们现在终于认出了这两颗星,它们不是别的,而是纳瓦拉王后的两只美丽的眼睛。最后,他从福音书谈到古兰经,从叙利亚谈到阿拉伯岩石地带,从拿撒勒谈到麦加,在结束时说他完全准备去做穆罕默德的狂热信徒们所做的事;这些信徒一旦有幸瞻仰过穆罕默德的坟墓,就挖掉自己的眼睛,因为他们认为在看到了这样一个美丽的事物以后,尘世上就再也没 有什么值得赞赏的了。 ———————— ①雅该隆家族:立陶宛的一个家族,在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间曾有数人登上波兰王位。 ②萨尔马特人:欧洲东部古代民族,在诗歌中用来指波兰人。 ③奥维德(前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除代表作《变形记》外尚有著名作品《爱经》等。“奥维德的语言”指拉丁文。 ④《圣经》中记载在耶稣降生后,有三个博士在一颗星的指引下来到耶稣诞生地伯利恒朝拜耶稣。 ———————— 这篇演说受到了会说拉丁文的人的热烈鼓掌,因为演说者的意见代表了他们的意见,也受到了不懂拉丁文的人的热烈鼓掌,因为他们想不懂装懂。 玛格丽特向这位高雅的萨尔马特人行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屈膝札;然后,一边向使臣致答词,一边眼睛盯住德·穆依。她开始说的是这番话: “Quod nunc hac in aula insperati adestis exultaremus ego et conjux,nisi ideo immineret calamitas,scilicet non solum fratris sed etiam amici orbitas”① 这番话有两层意思,它是对德·穆依说的,也可能是对亨利·德·安茹说的。因此,德·安茹行了一个礼,表示感谢。 查理不记得在前几天给他送来的演说稿里见过这一段话。不过,他对玛格丽特的话并不重视,他知道那只是单纯的礼节性演说。况且,他对拉丁文也是一知半解的。 玛格丽特接着说: “Adeo dolemur a te dividiut tecum prolicisci maluissemus. Sed idem fatum quo nunc sine u11a mora Lutetia cedere juberis,hac in urbe detinet.Profi- ciscere ergo,frater;proficiscere,amice;profici- scere slae nobis;proticiscentem sequentur spes et desideria nostra.”② ———————— ①拉丁文:“你们意外地莅临这个宫廷,如果不是带来一桩极大的不幸,也就是说,不仅失去一个兄弟,而且失去一个朋友,那我和丈夫心里一定会充满快乐。”——原注 ②拉丁文:“我们宁可跟您一起走,和您分开实在感到难过。不过,相同的命运需要您马上离开巴黎,而把我们强留在这个城市里。走吧,我的哥哥;走吧,我的朋友;别等我们,您就走吧。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要求跟随着您。”——原注 ———————— 读者当然很容易猜到,德·穆依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话,这些话对着使臣们讲,其实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亨利已经有两三次在肩膀上转动脑袋表示否定,让年轻的胡格诺教徒懂得德·阿朗松已经拒绝,不过,这个动作也很可能是偶然性的动作,如果不是玛格丽特用话来证实,德·穆依还是会感到不足为凭的。当他望着玛格丽特,而且聚精会神听着时,他的两只黑跟睛,在灰眉毛下炯炯发光,引起了卡特琳的注意,使她好象遭到电击似的打了一个哆嗦,她的目光再也不从大厅的这一边移开了。 “好奇怪的一张脸,”她一边按照礼节的需要继续做出适当的表情,一边喃哺自语,“这个人如此专心地望着玛格丽特,而玛格丽特和亨利也如此专心地望着他,他到底是谁呢?” 纳瓦拉王后继续讲下去,她的答词从这时候起开始回答波兰使臣说的客气话。卡特琳正挖空心思考虑这个神气的老头儿可能叫什么名字,典礼官从后面走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只香气扑鼻的缎子小袋,里面装着一张一折四的纸。她打开小袋子,取出纸,看到下面这些字: “莫尔韦尔服用了我刚给他的补药以后,体力终于稍许 恢复,写出了在纳瓦拉国王卧房的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 是德·穆依先生。” “德·穆依!”王太后想;“嗯,我早就预感到是他。不过,这个老头儿……啊!cospetto①……这个老头儿,他是……” 卡特琳张口结舌,两眼发直。 ———————— ①意大利语:“好极了。” ———————— 接着,她凑近站在她身边的侍卫队长的耳朵说: “注意,德·南塞先生,”她对他说,不过神色很自然,“注意拉斯科王爷,就是这时候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在他后边……对了……您看见一个穿着黑天鹅绒衣服的白胡子老头儿吗?” “看见了,夫人,”队长回答。 “好,盯住他,别让他不见了。” “是纳瓦拉国王朝他示意的那个人吗?” “一点不错。您带十个人守在卢佛宫大门口,他出去时,您以国王的名义邀请他参加宴会。如果他跟您走,您就把他领进一间屋子,囚禁起来。如果他抗拒,不管死活也要抓住他。去吧!去吧!” 幸亏亨利不太关心玛格丽特的演说,眼光一直停留在卡特琳身上,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他都没有漏掉。他看见太后的眼睛拚死命地盯着德·穆依,感到万分着急;等到看见她向卫队长发布命令,心里就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当儿他做了一个被德·南塞先生看列了的手势,这个手势在手语里的意思就是:您被发现了,立即逃走。 德·穆依懂得这个手势,它给玛格丽特对他说的那一部分话来了个最后补充;他不用人再催他,立刻混进人群,接着就不见了。 不过,亨利一直等列他看见德·南塞先生回到卡特琳跟前,并且从太后皱紧眉头的表情明白德·南塞先生对她说的是赶晚了一步,他这才放下心。接见已经结束。玛格丽特跟拉斯科还交换了几句非正式的话。 国王摇摇晃晃站起来,行完礼,扶着昂布鲁瓦斯·帕雷的肩膀出去。自从他遭到那次意外事故以后,昂布鲁瓦斯·帕雷一直没有离开他。 气得满脸煞白的卡特琳和痛苦得一言不发的亨利跟在国王后边。 至于德·阿朗松公爵,在举行典礼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查理的眼光一刻也没有从德·安茹身上离开,他没有朝德·阿朗松公爵看过一次。 波兰的新国王感到自己完了。远离母亲,给这些北方的野蛮人带走,他变得就象地神的儿子安泰①一样,赫拉克勒斯把他举在半空中,就力气全改有了。德·安茹公爵认为自己一旦离开国界,就被永远排除在外,别想再登上法国国王的宝座了。 因此,他没有跟随国王,而是退到他母亲的屋里去。 他发现她比他自己还要神色阴郁,心事重重,因为她在想着她在典礼中一直不眨眼望着的那张化过装的既机敏而又带有嘲弄神色的脸,想着那个贝亚恩人。看上去命运好象在把那个贝亚恩人周围的一个个国王,杀人不眨眼的君主,还有他的敌人和他的障碍都扫除干净,给他腾出地盘。 卡特琳看见她心爱的儿子戴着王冠却脸色苍白,穿着王袍却精疲力竭,看见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一双象她一样美丽的手合起来,表示哀求,于是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啊!我的母亲,”波兰国王大声喊道,"我这下子注定要死在流放之中。” “我的儿子,”卡特琳对他说,“您这么快就忘掉了勒内的预言吗?放心吧,您不会在那儿待很久的。” “我的母亲,我向您起誓,”德·安茹公爵说,“一有风吹草动,一有法国王冠可能空出来的迹象,请您就立刻通知我……” “放心吧,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在我们俩等候的那天到来以前,我的马厩里随时随刻都会有一匹备好鞍子的马,我的接待室总会有一个做好准备动身去波兰的信使。” ———————— ①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海神波塞冬和地神盖亚的儿子。格斗时,只要身不离地,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不断吸取力量,所向无敌。后被英雄赫拉克勒斯发现他的这一特性,把他举在半空中击毙。 ———————— 四十四 俄瑞斯特斯和辞拉德斯 亨利·德·安茹走了,和平和幸福可以说又回到卢佛官这个阿特柔斯的子孙们的家里定居下来。 查理忘记了他的忧郁,健康恢复了,体力十分充沛。他跟亨利一起打猎,在他不能打猎的日子里,就跟亨利谈论打猎;他只在一桩事上责备亨利,这就是亨利不喜欢使用猛禽狩猎,还说亨利如果能象训练短毛垂耳猎犬和围猎猎犬那样训练隼、大隼和雄猛禽,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王爷了。 卡特琳又变成了好妈妈,对查理和德·阿朗松很温存,对亨利和玛格丽特很体贴,对德·内韦尔夫人和德·索弗夫人很和蔼。她借口莫尔韦尔是为了执行她的一项命令而受的伤,诚心诚意地去看了他两次。莫尔韦尔住在樱桃园街的家里,身体正在康复中。 玛格丽特继续搞她的西班牙式的爱情。 每天晚上她打开窗子,跟拉莫尔用手势和用书面进行联系,年轻人在每封信里都提醒美丽的王后,她曾经答应过在破钟街给他片刻的时间,来补偿他的流亡生话。 在这个又变得如此安静如此和平的卢佛宫里,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失去了伴侣。 过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 不错,知道拉莫尔还活着,这多少带来一点安慰,仍旧做最爱说笑、最任性的女人德·内韦尔夫人的心上人,这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尽管公爵夫人让他跟她单独会面而使他得到了幸福,尽管玛格丽特使他对他们共同朋友的命运放下了心,但是这一切在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跟里,根本不能跟他和拉莫尔在朋友拉于里埃尔那里面对一罐子甜葡萄酒度过的一小时相比,也不能跟到巴黎所有那些会使一个老实绅士的皮肉、钱袋或者衣服被划破的地方去游荡相比。 应该承认,这简直是人类的耻辱,德·内韦尔夫人居然勉强地忍受了拉莫尔的这种竞争。她并不讨厌这个普罗旺斯人,相反,她是受到不可抗拒的本能的驱使,正是这种本能使得任何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情人卖弄风骚,如果这个女人是她的朋友时更是如此,结果德·内韦尔夫人不免用她那绿宝石般的眼睛对拉莫尔眉来眼去,在这种任性的日子里,当皮埃蒙特人这颗星好象在他美丽的情妇的天空中失去光彩时,柯柯纳按理会嫉妒坦率的握手和公爵夫人主动对他的朋友表示的亲切;但是柯柯纳可以为了他的贵夫人瞧别人一眼杀他十五个人,却一点也不嫉妒拉莫尔,他还常常在公爵夫人的这些轻佻举动之后,俯向普罗旺新人的耳边悄悄提出一些使他脸红的建议。 由于拉莫尔不在,昂利埃特失去了柯柯纳的陪伴带给她的所有好处,也就是说失去了她那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她那无法满足的寻欢作乐的爱好。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昂利埃特来找玛格丽特,要求她把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还给她;没有他,柯柯纳的风趣和爱情将会一天一天地消失。 玛格丽特一向富于同情心,而且在拉莫尔的请求和她自己心里的渴望的催促下,约昂利埃特第二天在那幢有两扇门的房子里相会,打算在不会有人干扰的情况下进行一次谈话,彻底谈谈这些问题。 柯柯纳收到昂利埃特要他九点半钟到蒂宗街去的信,心里虽然挺不乐意,还是朝着约会的地点走去,发现昂利埃特已经因为先到,正在发脾气。 “哟!先生,”她说,“让人这么等着真没有教养……别说是一位公主,就是让一个普通女人等着也不应该!” “啊!等着,”柯柯纳说,“啊,您用的这个字眼儿真不错!正相反,我敢打赌说,我们来早了。” “是我来早了。” “得了,我也来早了;我敢打赌,现在顶多十点钟。” “啊!我的信里写明九点半!” “因此我九点钟从卢佛宫动身。我在德·阿朗松公爵身边值班,顺便说一下,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得不在一个钟头之内离开您。” “这使您感到高兴吗?” “才不呢!因为德·阿朗松先生是一个性格非常阴郁、脾气非常暴躁的主人;而且即使要吵架的话,我倒喜欢跟象您这么美丽的两片嘴唇吵架,不喜欢跟象他那样的一张歪嘴吵架。” “嗯!”公爵夫人说,“这句话还中听……您说您是九点钟离开卢佛宫的吗?” “啊!我的天主,是的,我打算直接上这儿米,谁知走到格雷内尔街日,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 “好!又是拉莫尔。” “老是他,不管您爱听不爱听。” “真粗野!” “好!”柯柯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谈情说爱吧!” “不,先把您的故事说完。” “并不是我要说,是您问我为什么来迟的。” “不错;是我先到的吧?” “啊!您没有人要找。” “您真叫人厌烦,我亲爱的;不过,继续说下去。最后,在格雷内尔街口,您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不过,您的紧身短袄是怎么回事?有血!” “好了!瞧,又是一个倒下去的人把血溅在我身上了。” “您决斗了吗?” “我相信是这样。” “为您的拉莫尔?” “您希望我为谁决斗呢?为一个女人吗?” “谢天谢地!” “我于是去追赶这个恬不知耻,居然敢模仿我朋友的外貌的人,我在科基耶尔街追上他,跑到他前头,借着一家铺子的灯光,凑近他的脸看了看。不是他。” “好!您这是活该!” “我是活该,可他倒霉了。我对他说:先生,您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居然敢让自己远看着象我的朋友德·拉莫尔先生,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骑士。等到了您跟前一看,就清清楚楚看出您不过是一个无赖。我正说到这儿,他把剑拔出来,我也不客气了。到第三个回台,瞧这个粗野无礼的家伙!他倒下去,血溅了我一身。” “您至少担办法救他吧?” “我正要去救他时,有一个骑马的人经过。啊!这一回,公爵夫人,我肯定是拉莫尔。可惜马跑得快。我开始跟着马跑,那些围着看我决斗的人跟着我跑。他们很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贼。给这样一群下等人大喊大叫地在屁股后面紧迫不放,我不得不回转身撵走他们,结果耽搁了一些时间。就在这当儿那个骑马的人不见了。我开始追赶,我沿路打听,询问,说出马是什么颜色;可是,算了!没有用: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懒得再干下去了,就来到这儿啦。” “懒得再干下去了才来!”公爵夫人说,“您真有礼貌!” “听着,亲爱的朋友,”柯柯纳懒洋洋地躺在一把扶手椅上,说,“您还要为了这个可怜的拉莫尔跟我纠缠不休;好吧?您错了:因为,说到底,友谊,您瞧……这个可怜的朋友,我真想有他的才智和他的学问。我想要投个比喻,好让您能接触到我的想法……友谊,您瞧,是一颗星星,至于爱情……爱情……好吧, 我找到了这个比喻……爱情只是一根蜡烛。您会对我说有许多种……” “爱情吗?” “不,我是说蜡烛,在这许多种里有特别喜爱的:譬如说,粉红色的……就算是粉红色的吧……这是最好的;可是,即使是粉红色的蜡烛,也会点完,而星星却会一直发光。您也许会回答我说,蜡烛点完了,可以在烛台上另外插上一根。”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 “得了!”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鲁莽放肆的人。” “得了!得了!”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怪人。” “夫人,我通知您,您会使我比以往加三倍地怀念拉莫尔。” “您不再爱我了。” “正相反,公爵夫人,您不懂我有多么崇拜您。不过,我可以爱您,依恋您,崇拜您;而且在我空闲时候赞扬我的朋友。” “您把您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叫作空闲时候?”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可怜的拉莫尔,他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您爱他胜过爱我,这真可耻!瞧,阿尼巴尔!我恨您。您就放大胆子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您就告诉我您爱他胜过爱我。阿尼巴尔,我通知您,如果您爱世上任何东西胜过爱我……” “昂利埃特,公爵夫人中最美丽的一位!为了让您自己放心,请相信我,不要向我提一些不合适的问题。我爱您超过所有的女人,不过,我爱拉莫尔超过所有的男人。” “回答得好,”突然有一个外来的声音说。 一块很大的护墙板前的锦缎帷幔撩起来,护墙板已经滑进墙里,在两个套房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门框中间出现了拉莫尔的身影,就仿佛是嵌在镀金画框里的一幅提香①画的美丽的肖像画。 ———————— ①提香(140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斯威尼斯派画家。 ———————— “拉莫尔!”柯柯纳大声叫道,他没有注意玛格丽特,也没有来得及为了她给他安排的这次意外的喜事而向她致谢;“拉莫尔,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拉莫尔!” 他扑到他朋友的怀里,还打翻了他刚才坐的那把扶手椅和挡在他路上的一张桌子。 拉莫尔也热情洋溢地拥抱他,不过一边拥抱,一边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 “请原谅我,夫人,如果我的名字在你们中间说出来,曾经有时候给相亲相爱的你们俩带来烦恼。当然,”他朝玛格丽特投去温柔得准以形容的一瞥,补充说,“我不能早点跟你们见面,这不能怪我。” “您瞧,”玛格丽特也开口说,“昂利埃特,您瞧,我守信用他来了。” “难道说是完全靠了公爵夫人的请求,我才能得到这个幸福?”拉莫尔问。 “是完全靠了她的请求,”玛格丽特回答。 然后,她转过身来朝着拉莫尔继续说下去: “拉莫尔,我允许您对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把他的朋友紧紧地接在怀里,搂了有十次,围着他转了二十个圈,把一个枝形大烛台端到他脸跟前尽情地端详,最后才过去跪在玛格丽特面前,吻她的长裙的下摆。 “啊,真叫人高兴,”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您现在感觉着我可以忍受了吧。” “见鬼!”柯柯纳叫道,“我跟往常一样会觉得您值得崇拜;不过,我今后更加乐意对您这么说,但愿我能遇到三十个波兰人、萨尔马特人和别的北方野蛮人,我要让他们也承认您是美人中的王后。” “咳!慢着,慢着,柯柯纳,”拉莫尔说,“还有玛格丽特夫人呢!……” “啊!我不赖帐,”柯柯纳用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半正经半恢谐的腔调大声说,“昂利埃特是美人中的王后,玛格丽特是王后中的美人。” 但是这个皮埃蒙特人尽管能说或者能做,却整个儿沉浸在找到他亲爱的拉莫尔的喜悦中,眼睛只盯住他的朋友。 “好啦,好啦,我的美丽的王后,”德·内韦尔夫人说,“走吧,让这一对真诚的好朋友一块儿谈一个钟头。他们有许多话要谈,这些话会妨碍我们的谈话。对我们说来这不礼貌,可是我通知您,这是可以使阿尼巴尔先生完全恢复健康的唯一灵丹妙药。请为了我这样做吧,我的王后!谁叫我这么傻,爱上了这么个正象他的朋友拉莫尔说的丑八怪。” 玛格丽特在拉莫尔耳朵边悄悄说了两句话,拉莫尔尽管渴望见到他的朋友,但是见到以后,他倒希望柯柯纳不要这样要求过高……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试着用保证来使昂利埃特的两片嘴唇重新恢复一丝坦率的微笑,重新说出一句温柔的话语,这个结果他很容易就取得了。 于是两个女的走进旁边的屋子,晚餐已经在那间屋里准备好。 一对朋友单独留下。 读者完全能够理解,柯柯纳首先问拉莫尔是问的那个几乎使他送命的不幸夜晚的详细情况。随着拉莫尔的叙述逐渐深入,皮埃蒙特人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尽管读者知道,他这个人在这方面是不容易激动的。他问道: “你为什么象你那样东奔西跑,让我担惊受怕,而不躲到我们主人跟前来呢?公爵保护过你,他会把你藏起来的。那我就可以陪着你,我的愁容虽然是装出来的,还是可以骗过宫廷上的那些傻瓜。” “我们的主人!”拉莫尔低声说,“德·阿朗松公爵吗?” “是的。照他说给我听的,我不得不相信你的性命亏了他才有救。” “我的性命亏了纳瓦拉国王才有救,”拉莫尔回答。 “啊!啊!”柯柯纳说,“你能肯定吗?” “当然能肯定。” “啊!好样的,英明的国王!不过,德·阿朗松公爵在这当中干了些什么?” “他拿着绳子要勒死我。” “见鬼!”柯柯纳大声说,“你对你说的话有把握吗,拉莫尔?怎么!这个脸色苍白的王爷,这个色厉内荏的小子,这个可怜虫,要勒死我的朋友!啊!见鬼!明天我就去对他说说我对这件事的想法。” “你疯了?” “这倒是真的,他还会这么干的……不过,怕什么?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好啦,好啦,柯柯纳,你冷静点,不要忘了十一点半的钟声刚敲过,你今天晚上还得去值班。” “我才不在乎给他值班呢!啊!妙得很!让他等着去吧!我值班!我,给一个手里拿着绳子的人值班!……你开玩笑!……不!……这真是天意:注定了我找到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留下不去了。” “可是,不幸的人哪,你好好想想,你并没有喝醉。” “幸好没有醉,因为如果醉了的话,我会把卢佛宫给它烧掉。” “得了吧,阿尼巴尔,”拉莫尔回答,“要讲道理。回到那边去,值班是神圣的。” “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可能。” “他们还想杀死你吗?” “我看不会,我这个人物太渺小,还不至于会有非把我除掉不可的阴谋,非执行不可的决定。他们一时任性,想杀死我,就是这么回事,那天晚上王爷们兴致很好。” “那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我闲逛,我散步。” “好,我跟你一样散步,我跟你一起闲逛。这种生活倒很迷人。再说,如果有人袭击你,我们两个人,可以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啊!你那个小虫子公爵,让他来吧,我要把他象一只蝴蝶一样钉在墙上。” “不过你至少得向他请个假!” “好,就这样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就通知他,你要离开他。” “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了。我同意。我马上给他写信。” “给他写信,柯柯纳,给一位血统王子写信是放肆的行为。” “说到血倒没说错,是我朋友的血。小心,”柯柯纳转动着他那双悲剧性的大眼靖,嚷道,“小心我要拿礼仪方面的事开玩笑了!” “其实,”拉莫尔心里对自己说,“再过几天,他就不会再需要这位王爷,也不需要任何人了;因为他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就把他带走。” 因此柯柯纳没有再遭到他的朋友的反对,拿起一支羽笔,下笔如飞地写了读者接下来看到的这封雄辩有力的信: “王爷: 殿下通晓古代作家,不会不知道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 斯的那段动人的故事,他们是两个以他们的不幸遭遇和他 们的友谊而著名的英雄。我的朋友拉莫尔的不幸遭遇不亚 于俄瑞斯特斯,我的友情也不次于辟拉德斯。此时此刻他 有紧要之事需要我的帮助。因此我不能离开他。如蒙殿下 恩准,我拟恳请给予短假,我已决定和他共命运,不论命 运把我带封何处。殿下定能理解是怎样一股强大的方量迫 使我放弃为您效劳的机会,请允许我向王爷殿下致以最大 的敬意。 您的非常谦卑的、非常忠实的 阿尼巴尔·德·柯轲纳伯爵 德·拉莫尔先生不可分离的朋友” 这篇杰作写完,柯柯纳大声念给拉莫尔听,拉莫尔耸了一下肩膀。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柯柯纳问道,他没有看见拉莫尔的动作,或者是装做没有看见。 “我说,”拉莫尔回答,“德·阿朗松先生要嘲笑我们。” “我们?” “合在一起嘲笑。” “我觉得,这总比分开勒死的好。” “得啦!”拉莫尔笑着说,“说不定两样都可能轮到。” “好吧,那就活该倒霉了!不管会有什么情况,我明天早晨把信送去。我们离开这儿上哪儿去睡觉?” “去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你知道,就是当我们还不是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时候,你想杀了我的那个小房间。” “对,我就让我们的旅店老板把信送到卢佛宫去。” 正说着护墙板打开了。 “好吧!”两位公主一块儿问道,“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在哪儿?” “见鬼!夫人,”柯柯纳回答,“辟拉德斯和俄瑞斯特斯一是缺少食物,二是缺少爱情,都快饿死了。” 拉于里埃尔老板的确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把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的那封措词谦恭的书信送到了卢佛宫。 四十五 奥尔通 德·阿朗松公爵又对一切,甚至连自己的生存感到怀疑起来了。亨利在遭到这位王子拒绝以后,比以往更加友善地待他,——如果说还能更加友善的话,——变成了他的最亲密的朋友。 卡特琳从他们这种亲密关系得出的结论是,两位王爷不仅仅是融洽相处,而且是在一块儿搞阴谋。她盘问过玛格丽特,但是玛格丽特不愧是她亲生女儿;这位纳瓦拉王后主要的才能就是避开带危险性的解释,她善于应付她母亲提出的问题,她把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完以后,她母亲反而比没问以前还要困惑。 这个佛罗伦萨女人因此只有玩弄阴谋的本能和仇恨的感情在指引她。玩弄阴谋的本能是她从那个时代里最善于玩弄阴谋的小国托斯卡纳①带来的,而仇恨的感情是她在当时利益和意见最分歧的宫廷,法兰西宫廷里获得的。 她首先明白了,贝亚恩人的力量一部分来自他跟德·阿朗松公爵结成同盟。她决定孤立他。 她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起,以老渔翁才有的耐心和能力围着她的儿子转,正象老渔翁让钓丝上的沉子离着鱼远近地沉下去,然后悄悄地缓缓拖动,直到沉子从四面八方把这条鱼包围在中间。 弗朗索瓦公爵发觉他母亲对他倍加亲热,他也向他母亲靠近一步。至于亨利,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比以往更加密切地注意着他的同盟者。 人人都在等待着发生一个事件。 ———————— ①托斯卡纳:古代意大利以佛罗伦萨为京都的公国。 ———————— 这个事件有的.相信肯定会发生,有的人相信可能会发生,在人人都在等待的时候,一天早上浅红色的太阳升起,散发出宜人的温暖和馥郁的香气,预示着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有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拄着一根棍子,走起路来步履艰难,从座落在军械库后面的一幢小房子里出来,在小麝街上走着。 有一片散步场象沼泽中的草地似的围绕着巴士底狱的壕沟,他沿着这片散步场走到圣安托万门附近,然后把林荫大道撇在左边,走进了弓弩花园。花园的看门人十分恭敬地接待他。 花园里没有人,这座花园正如园名所指出的那样,是属于一个特殊的团体:弓弩手会。不过,如果有散步者的话,这个脸色苍白的人也完全值得他们注意,因为他的长唇髭,以及他虽然由于疼痛而变慢了,但仍然保持着军人风度的步伐,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新近受伤的军官,他要用适度的体育活动来检验自己的体力,到太阳下面来恢复他的生命。 虽然天气已经转热,这个表面上不会伤害人的人仍然裹着一件披风。可是,说也奇怪,这件披风偶尔敞开一下,就会让人看见腰带的银搭扣上挂着两把长手枪,另外腰带上还插着一把阔匕首,吊着一把长剑。这把剑大得出奇,看上去他好象不可能拔得出来;有了这把剑这个活武器库就算全了。剑鞘一下下拍打着两条颤巍巍的瘦腿。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在散步,但是他除了采取这些预防措施以外,遂每走一步都要投射出探索的目光,好象是要查看小径的每一个拐弯,查看每一丛灌木和每一道沟。 这个人就是这样进入了花园,静悄悄地来到小花棚底下,这个小花栅朝向林荫大道,中间只隔着一道浓密的树篱和一条小沟,算是起了双重的防护作用。他在一张桌子旁边的长椅上躺下来,花园的看守人除了看门以外,还兼营小饭店,过了一会儿就给他送来了一种滋补剂。 病人在那儿已经躺了有十分钟,一次次把那个陶瓷杯子举到嘴边喝一小口,忽然间他那张苍白得引人注目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表情。他刚刚发现有一个人裹着一件大披风,骑着马从克鲁瓦—福班那个方向的一条小路来到。这条小路是今天的那不勒斯街的旧址。他停在棱堡附近等侯着。 他在那儿等了有五分钟。那个脸色苍白的人,读者想必已经认出他就是莫尔韦尔,他仅仅来得及从这个人的出现所引起的激动情绪里平静下来。一个穿着象年轻侍从那种齐膝紧身外衣的年轻人从后来叫圣尼古拉壕沟街的那条路来和骑马的人接头。 莫尔韦尔隐在他的花棚的叶丛里,可以毫无困难地什么都看见,什么都听见。当我们知道骑马的人是德·穆依,穿齐膝紧身外衣的年轻人是奥尔通时,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耳朵和眼睛有多么忙碌了。 那两个人都仔仔细细地察看四周围;莫尔韦尔屏住呼吸。 “您可以说了,先生,”奥尔通先开口,他年纪轻,也比较自信,“没有人看见我们,也没有人听到我们。” “好,”德·穆依说。“你到德·索弗夫人那儿去一趟。如果你在她的住处找到她,就把这封信交给她本人。如果她不在,你就把信放在国王放信的那面镜子后面。然后你在卢佛宫里等候。如果有回信,你把它送封你知道的地方。如果没有回音,你今天晚上带一把短火枪到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地方去找我。我现在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好,”奥尔通说,“我知道了。” “我是,我要和你分手了;我这一整天有许多事要办。你不必着急,急了反而没有用。你用不着赶在他以前到达卢佛官,我相信他今天上午上课,学用猛禽狩猎。去吧,表现得勇敢一点。你已经恢复健康,你见了德·索弗夫人,要谢谢她在你康复期里对你的亲切照料。去吧,孩子,去吧。” 莫尔韦尔听着,他两眼注视,头发根根倒竖,额头上大汗淋漓。他的头一个反应是从措扣上解下一把手枪,瞄准了德·穆依。但是德·穆依动了一下,披风微微敞开,露出了一件十分坚固、十分结实的胸甲,子弹很可能在这件胸甲上撞瘪,或者是打到身体上即使受伤也不会致命的部位。他又想到德·穆依身强力壮,配备着很好的武器,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他这个受伤的人打败。他叹了口气,把瞄准胡格诺教徒的手枪收回来。 “不能在这儿把他撂倒,多么可惜!”他低声说,“除了这个小鬼又没有别人在场,而且这个小鬼我第二枪就可以把他打发掉。” 但是在这时候莫尔韦尔又考虑到交给奥尔通,而奥尔通应该转交德·索弗夫人的那封信,也许比胡格诺派首领本人的性命还要重要。 “啊!”他说,“今天上午再饶你一次命。好吧,平平安安地走吧。不过明天该轮到我了,哪怕是到地狱我也耍追到你;你就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如果我不毁了你,你就要毁了我。” 这当儿,德·穆依用披风掩住脸,骑着马迅速地朝圣殿沼泽的方向奔去。奥尔通重新沿着壕沟朝河边走。 莫尔韦尔于是以他自己都不敢指望的精力和敏捷跳起来,重新走上樱桃园街,回到自己家里,让人把一匹马装上鞍子,不顾身休虚弱,冒着伤口重新裂开的危险,骑上马沿圣安托万街奔驰而去,到了沿河街,冲进了卢佛宫。 他在宫门里消失了五分钟以后,卡特琳就已经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莫尔韦尔得到了一千金埃居,那还是要他逮捕纳瓦拉国王时就答应过给他的。 “啊!”卡特琳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个德·穆依很可能就是勒内占星时替该死的贝亚恩人算出来的命里的那片乌云。” 比莫尔韦尔晚一刻钟,奥尔通也进入了卢佛宫,按照德·穆依关照的那样露了面,跟宫廷里的好几个过去经常在一起用餐的人谈过话以后,来到了德·索弗夫人的套房。 只有达丽奥尔一个人在她主人屋里,卡特琳强人来请她的女主人去抄写几封重要的信件,刚去了五分钟。 “好吧,”奥尔通说,“我等着。” 年轻人在这个套房里可以随便进出,他利用这个条件,走进了男爵夫人的卧房,在拿稳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里以后,把信放在镜子后面。 也就是在他的手刚离开镜子的那一刹那,卡特琳进来了。 奥尔通脸色苍白,因为他觉出太后灵敏而锐利的目光首先是朝镜子射去。 “小家伙,你在这儿干什么?”卡特琳问道;“你是找德·索弗夫人吗?” “是的,夫人。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再迟迟不来向她表示感谢,我怕会被人认为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这么说,你非常敬重这个亲爱的夏洛特了?” “全心全意地敬重她,夫人。” “听说,你为人忠诚?” “如果陛下知道德·索弗夫人曾经照料过我,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仆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照料,那您就一定会明白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她在什么情况下照料你的?”卡特琳问,假装不知道年轻人遇到过意外事故。 “夫人,在我受伤以后。” “啊!可怜的孩子!”卡特琳说,“你受过伤?” “是的,夫人。” “什么时候?” “就是有人来逮捕纳瓦拉国王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几十当兵的,心里那么害怕,不由得大喊大叫。他们中间有一个朝我头上打了一下,我就昏过去了。” “可怜的孩子!你现在恢复健康啦?” “是的,夫人。” “因此你来找纳瓦拉国王,想回到他身边当差?” “不,夫人。纳瓦拉国王在知道我胆敢违抗陛下的命令以后,毫不留情地把我辞退了。” “真的?”卡特琳用十分关心的声词说。“好吧!过件事交给我吧。不过,你要是等德·索弗夫人的话,你不会等到她的。她正在楼上我的书房里忙着。” 卡特琳心里想,奥尔通也许没有来得及把信藏在镜子后面,于是走进德·索弗夫人的书房,好让年轻人有行动自由。 在这同时,奥尔通正为了太后的突然来临而感到担心,心里琢磨着她这次来是不是有仆么反对他主人的阴谋,忽然听见天花板上轻轻地敲了三下。这个暗号本来是他主人待在德·索弗夫人房里并且由他把风时,在有危险的情况下由他向他主人发出的。 这三下响声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恍然大悟,这一次的通知是给他自己的,他连忙奔到镜子跟前,把已经放在镜子后面的信收回来。 卡特琳从门帘的缝里,看到了年轻人的所有举动。她看见他奔到镜子跟前,但是不知道他是把信藏在那里还是取出来。 “哼!”这个已经失去了耐心的佛罗伦萨女人低声说,“为什么他现在还不赶快走呢?” 她立刻笑容满面地回到了卧房。 “还在这儿,小伙子?”她说。“喂!你还等什么?我不是对你说过,你的小小的前程我会亲自关心的?我对你说的话,难道你不相信?” “啊!夫人,天主在上,我可不敢!”奥尔通回答。 年轻人走近太后,单膝跪地,吻了吻她的裙子的下摆,迅建地往外走。 出去时他看见卫队长在前厅等侯卡特琳。看到这个情况他的疑心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增加了。 卡特琳呢,她等不及看到门帘在奥尔通身子后面重新落下来,就连忙朝镜子奔过去,把因为焦急而抖动的手伸到镜子后面。可是自费力气,她没有找到任何信件。 然而她明明看见年轻人走近镜子。这么说他是为了把信取回去,而不是放信。厄运给了她的敌人们以同等的力量。一个孩子从跟她进行斗争的时刻起变成了大人。 她仔细看,仔细检查,没有! “啊!这个该死的家伙!”她叫了起来。”我本来倒不想伤害他。现在他把信取回去,这就是自己送死。喂!德·南塞先生,喂!” 太后响亮的嗓音穿过客厅,一直传到了前厅。我们前面已经交待过,卫队长待在前厅里。 德·南塞先生奔过来。 “我来啦,”他说,“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您在前厅里吗?” “是的,夫人。” “您看见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出去吗?” “刚看见他出去。” “他不可能走远吧!” “刚下一半楼梯。” “去把他叫回来。” “他叫什么名字?” “奥尔通。他不肯回来,就动武力把他抓来。不过,如果他不做任何抵抗,你就别吓唬他。我需要立刻跟他谈谈。” 卫队长连奔带跑地走了。 正如他预料的,奥尔通刚下了一半楼梯,因为他希望能在楼梯上遇见纳瓦拉国王或者德·索弗夫人,或者能张见他们在哪条过道里,所阻下楼时走得很慢。 他听见有人叫他,猛地一惊。 他头一个念头是逃走,但是他具有超出他的年纪的思考能力,他明白如果他逃走,事情就全毁了。 因此他停下来。 “谁叫我?” “我,德·南塞先生,”卫队长一边冲下楼梯,一边回答。 “不过我有急事,”奥尔通说。 “太后陛下派我来的,”德·南塞先生嘴里说着身子已经到了他跟前。 这孩子揩揩脑门上淌着的汗,立刻上楼。 卫队长跟在他后面。 卡特琳想到的头一个计划是把年轻人抓起来,让人搜他的身,把信取到手。她知道这封信在他身上。因此她打算指控他偷东西,而且她已经从自己的衣服上取下一个钻石搭扣,她想把它作为赃物栽在这个孩子身上。但是她又考虑到这个方法有危险,会引起年轻人的怀疑,他会通知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会有所提防,有了提防,就难以抓住把柄了。 毫无疑问,她可以让人把年轻人进进那间单人囚室。但是逮捕即使再秘密,风声还是会传遍整个卢佛宫,亨利只要听到一句与这次逮捕有关的话,就会立刻有所戒备。 可是卡特琳必须把这封信弄到手,因为德·穆依先生给纳瓦拉国王的一封信,托付时叮嘱再三的一封信,里面一定有一桩阴谋的全部真情。 她于是把钻石搭扣又归回原处。 “不行,不行,”她说,“这是警察才会想出的主意,馊主意。但是为了一封信……它也许不值得这么办,”她皱紧眉头继续说下去,不过声音低得她自己仅仅能够听见。“啊!说真的,这决不能怪我,这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这个小坏蛋不把信放在他应该放的地方呢?这封信,我需要它。” 这时候,奥尔通回来了。 卡特琳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非常可怕,因为年轻人脸色顿时发了白,在门口停下。他还太年轻,不可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夫人,”他说,“您把我叫回来使我感到莫大荣幸。请问我能在什么事上为陛下效劳?” 卡特琳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就象一道阳光把它照亮了似的。 “我派人把你叫来,孩子,”她说,“是因为你的相貌我喜欢,既然我答应你一件事,就是我要亲自关心你的前程,我想尽快地实现我的这个诺言。别人总是责备我们这些做王后的健忘。我们决不是有意如此,而是事儿太多,我们的脑子不管用。我记起了男人们的前程是掌握在国王们的手里,我把你叫回来。来,孩子,跟我来。” 德·南塞先生把这出戏当了真。他看到卡特琳这样大发慈悲,不免吃了一惊。 “你会骑马吗,孩子?”卡特琳问道。 “会骑,夫人。” “既然如此,到我书房来。我要交给你一封信把它送到圣日耳曼去。” “我听凭陛下吩咐。” “替他准备一匹马,南塞。” 德·南塞先生走了。 “来,孩子,”卡特琳说。 她走在前面,奥尔通跟着她。 太后走下一层楼以后,进入了国王和德·阿朗松公爵的套房所在的那条过道,来到螺旋形楼梯口,又下了一层楼,打开一扇环形走廊的门,这扇门除了国王和她以外任何人都没有钥匙。她让奥尔通先进去,接着她自己也进去,随手又把门关上。这道走廊象城堡围墙似的围绕着国王和太后的部分套房。正象罗马的圣安琪拉城堡里和佛罗伦萨的皮蒂宫里的走廊一样,是为了应付危险情况而设置的一个隐蔽所。 门关上以后,卡特琳和这个年轻人就关闭在这条阴暗的过道里。两个人走了二十来步,卡特琳走在前面,奥尔通跟在她后面。 卡特琳猛然转过身来,奥尔通在她脸上又看见了十分钟以前见过的那种阴沉的表情。她的眼睛跟猫或者狗一样滴溜滚圆,好象在黑暗中喷射着火焰。 “站住!”她说。 奥尔通感到背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阴森森的一股寒气如同冰幕似的从拱顶上降下来,地板看上去阴沉沉的跟坟墓的顶盖一样。卡特琳的目光是尖利的——如果可以用。尖利”这个词儿来形容——一直扎进了年轻人的心口。 他朝后退,浑身哆嗦着靠在墙上。 “你负责送交纳瓦拉国王的那封信在哪里?” “信?”奥尔通吭吭哧哧地说。 “是的,他如果不在,就放在镜子后面。” “夫人,我?”奥尔通说。“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一个钟头以前,德·穆依在弓弩花园后面交给你的那封信。” “我没有信,”奥尔通说,“陛下肯定弄错了。” “你说谎,”卡特琳说。“把信交出来,我一定遵守我向你做出的诺言。” “什么诺言,夫人?” “我要让你发财。” “我没有信,夫人,”这孩子又说。 卡特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后来又露出了笑容。 “你愿意给我吗?”她说,“你可以得到一千金埃居。” “我没有什么信,夫人。” “两千埃居。” “办不到。既然我没有,我也就没法交给您。” “一万埃居,奥尔通。” 奥尔通看劲愤怒象潮水似的从太后的心里升到她的额头上,他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的主人,这就是把条子吞下肚去。他把手伸向口袋。卡特琳猜到了他的用心,拦住他的手。 “好啦!孩子!”她笑着说。“好,你很忠心。当国王的想用一个心腹仆人,有时候要查看查看他是否忠心是没有坏处的。我现在对你这个人心中有数了。瞧,这是我的钱袋,作为第一次奖赏。去把这封信送给你的主人,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侍候我了。去吧,你可以自己从我们刚进来的那扇门出去,它是从里面开的。” 把钱袋放到目瞪口呆的年轻人的手里以后,卡特琳朝前走一步,将手按在墙上。 然而年轻人仍然立着不动,犹豫不决。他不能相信他曾经感到压在他头上的危险已经远离。 “好啦,别害怕啦,”卡特琳说。“你自由了,可以走啦,你如果想回来,你的前程也是现成的,我不都已经对你说过了吗?” “谢谢,夫人,”奥尔通说。“这么说,您饶恕我了?” “岂止如此,我还奖赏你,你很会传送情书,是一个可爱的爱情使者。只不过你忘了你的主人在等你。” “啊!这倒是真的,”年轻人说着朝门口奔去。 但是他刚走了三步,地板就在他脚底下陷落下去。他一个踉跄,伸出两只手,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就陷进卢佛宫的地牢不见了。是卡特琳刚刚按动地牢的弹簧。 “哼,”卡特琳低声说,“这个固执的鬼东西,害得我现在要走下一百五十级梯级。” 卡特琳回到自己的屋里,点燃了一盏暗灯,回到走廊里,把弹簧陷门重新关好,打开一座螺旋式楼梯的门。从她的仇恨产生出来的一股好奇心驱使她迫不及待匆匆往下走,走到一扇铁门跟前,拉开铁门,里面就是暗牢。 可怜的奥尔通躺在那儿,从一百尺的高处摔下来,已经摔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是他还在抽动。 隔着很厚的墙可以听见塞纳河水流动的响声,河水从地底下渗进来,一直淌到楼梯底下。 这个潮湿的、使人恶心的地牢,从它存在那一天起,已经亲眼见过多少人象刚看到的这个人一样摔下来。卡特琳走进暗牢,搜查尸体,搜到了那封信,肯定就是她希望到手的那封信以后,一边用脚推动尸体,一边用大拇指按一个弹簧,牢底倾斜,尸体被自身的重量带动,朝塞纳河的方向滚去,最后不见了。 接下来她关上门,上楼,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关上门,念内容如下的信: “今晚十时,枯树街,吉星旅店。您如来,不必回信;如 您不来,向送信人说声‘不’即可。 德·穆依·德·圣法尔” 在念这封信时,卡特琳的嘴唇上只有微笑。她仅仅想到她即将取得的胜利,完全忘了她是花了什么代价取得这个胜利的。 可是,奥尔通成了怎样一个人呢?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一个忠贞不贰的人,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仅此而已。 读者也完全想象得到,这并不能使称帝国命运的那冷酷无情的天平的盘子稍微倾斜一刹那。 卡特琳看完信,立刻卫上楼到德·索弗夫人的屋里,把信放在镜子后面。 下楼时,她在过道的入口处遇到了卫队长。 “陛下,”德·南塞先生说,“遵照您的命令,马已经准备好了。” “我亲爱的男爵,”卡特琳说,“马用不着啦,我让这个年轻孩子谈了谈,他实在太笨,没办法把我原来打算派给他的差事派给他了。我收下他当仆役,至少可以充当一名马夫。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从宫里的小门走了。” “可是,”德·南塞先生说,“该去办的事呢?” “该去办的事?”卡特琳跟着问了一句。 “对,本来该他去圣日耳曼办的事,陛下要不要我去办,或者是让我派我手下人去办?” “不,不,”卡特琳说,“您和您手下的人今天晚上有别的事要办。” 卡特琳回到自己屋里,希望这天晚上能把这个该死的纳瓦拉国王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四十六 吉星旅店 我们上面讲述的那件事故在卡特琳的脸上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两个小时以后,德·索弗夫人在太后那儿干完了活,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亨利跟在她身后进来,他从达丽奥尔嘴里知道奥尔通已经来了,就一直走到镜子跟前去拿信。 正象我们说过的,信里写着这样几句话: “今晚十时,枯树街,吉星旅店。您如来,不必回信;如 您不来,向送信人说声‘不’即可。” 信封上没有地址。 “亨利不会不去赴约,”卡特琳说,“因为,即使他不想去,他现在也找不到送信人对他说‘不’了。” 关于这一点,卡特琳没有弄错。亨利询问奥尔通在哪儿,达丽奥尔对他说,他已经和太后一同出去了。可是,他发现那封信在那个地方,而且他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不可能背叛,所以他丝毫不担心。 他跟平时一样,在国王的饭桌上吃晚饭,国王拚命地嘲笑亨利在早上用猛禽狩猎的时候显得那样笨手笨脚。 亨利为自己辩解说,他是山里人,不是平原上的人,但是他答应查理要研究这种狩猎术。 卡特琳态度亲切,她从餐桌上站起来,要求玛格丽特整个晚上和她作伴。 八点钟,亨利带了两个绅士,和他们一同出了圣奥诺雷门,兜了一个大圈子,再从木塔回来,乘内斯勒那儿的渡船过了塞纳河,然后一直走到圣—雅克街,在那儿他打发走了他们两人,就象他要去干什么风流事一样。在马蒂兰街的转角上,他看到一个披着披风、骑马的人。他走到他的前面。 “芒特,”那个人说。 “波城,”国王回答道。 那个人立刻跳下马来。亨利把沾满泥浆的披风包紧自己,骑上全身冒热气的马,从竖琴街往回走,过圣米歇尔桥,走进圣巴托罗缪街,又一次从默尼埃桥过了塞纳河,顺河边走,然后到了枯树街,来敲拉于里埃尔老板旅店的门。 拉莫尔在我们熟悉的那间房闻里,正在写一封很长的情书,写给谁,你们是知道的。 柯柯纳和拉于里埃尔在厨房里,看着六只小山鹑在火上转动。他和他的朋友旅店老板争论烤到什么时候从烤扦上拿下小山鹑最合适。 就在这时候亨利敲门了。格雷古瓦去开了门,把马牵进马房里,客人走了进来,一双长统靴在地板上走得噔噔响,好象要使他冻麻木的脚暖和过来。 “嗨!拉于里埃尔老板,”拉莫尔一面写着信一面说,“有一位绅士要见您。” 拉于里埃尔迎向前来,从头副脚打量亨利,因为亨利披的是粗呢披风,引不起他多大尊敬。 “您是谁呀?”他问国王。 “呸!该死的!”亨利指着拉莫尔说,”这位先生刚才对您说过,我是一个加斯科尼绅士,到巴黎来是想进宫里去。” “您要什幺?” “一间房间和一顿夜宵。” “嗯!”拉于里埃尔说,“你有跟班吗?”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习惯要问一下的问题。 “没有,”亨利答道,“不过我打算等我发迹以后找一个。” “我不出租不带跟班房问的主人的房闻I”拉于里埃尔说。 “我要付给您这顿夜宵一枚玫瑰花诺布尔,明天再另外算账也不行吗?” “啊!啊!我的绅士,您真太慷慨啦!”拉于里埃尔带着怀疑的神情望着亨利,说道。 “不,不过我在您的旅店里过夜,会很放心,我家乡的一位王爷曾经竭力向我介绍您的这家旅店,他是您的老房客。我请了一个朋友来吃夜宵,您有阿尔波阿①产的好酒吗?” ———————— ①法国汝拉省城市,以产葡萄酒著名。 ———————— “我的酒是贝亚恩人从来没有喝过的最好的酒了。” “好!我另外付钱。啊!说巧真巧,我的客人来了。” 果真店门打开了,走进来足一位绅士,他要出先来的那一位年纪小几岁,身边挂着一把长剑。 “哈哈!”他说,“您真准时,年轻的朋友。对一个刚刚走了两百法里路的人来说,要按时赶到可真难得。” “这就是您的客人?”拉于里埃尔问。 “是的,”先到的一个说着就向挂长剑的年轻人走过去,和他握手,“我们吃夜宵吧。” “在这儿还是在您的房间里?” “随您喜欢。” “老板,”拉莫尔招呼拉于里埃尔,“您替我们把这些胡格诺派教徒的面孔打发走,在他们面前,柯柯纳和我,对我们的事连一个字也不能谈。” “把夜宵摆到四楼二号房间里,”拉于里埃尔说,“请上楼,先生们,请上楼。” 两个旅客跟着格雷古瓦上楼,格雷古瓦走在前面,给他们照亮。 拉莫尔眼睛盯住他们,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然后转过身,看到柯柯纳从厨房里伸出头来。两只发愣的大眼睛和张得大大的嘴使得这个脑袋显出万分惊诧的神情。 拉莫尔走到他的身边。 “见鬼!”柯柯纳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那两个绅士呀?” “怎么?” “我可以发誓,他们是……” “谁?” “是……纳瓦拉国王和披红披风的人。” “你要发誓就发誓,不过别说得这样响。” “你也认出来了?” “当然。” “他们上这儿来干什么?” “某件风流事。” “你这样认为吗?” “我完全相信。” “拉莫尔,我宁可按剑刺,也不喜欢这些风流事。刚才我是想发誓,现在我敢打赌。” “你打什么赌?” “这关系到一件什么阴谋。” “啊!你疯了。” “我呀,我对你说……” “我对你说,如果他们搞阴谋,是因为事情和他们有关系。” “啊!这是真的。总之,”柯柯纳说,“我不再是德·阿朗松先生的人了,随他们高兴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 小山鹑烤到柯柯纳这个皮埃蒙特人中意的程度了,他打算把它们作为晚餐里最好的一道菜。他招呼拉于里埃尔老板,要他把小山鹑从铁扦上拿下来。 就在这时候,亨利和德·穆依在他们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怎么,陛下,”当格雷古瓦摆好桌子的时候,德·穆依说道,“你见到奥尔通啦?” “没有,可是我见到了他放在镜子后面的信。那个孩子照我猜想是害怕啦,因为他在那儿的时候,卡特琳太后来了,所以他没有等我就走掉了。达丽奥尔对我说过太后跟他谈了很长时间,我很担心了一阵子。” “啊!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个家伙机灵得很,尽管太后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也会叫她感到很难对付的,这一点我拿得稳。” “那么您,德·穆依,您后来又再见到他吗?”亨利问。 “没有,不过今天晚上我会再看到他,在半夜十二点他会带着一支上等的大手枪回到这儿来接我,然后我们一面走,他一面会把经过讲给我听。” “那个在马蒂兰街转角上的人呢?” “什么人?” “那个我骑了他的马、披了他的披风的人,您对他放心吗?” “那是对我们最忠心的人中的一个。此外,他不认识陛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在和谁打交道。” “我们能够绝对安静地谈我们的事情吗?” “毫无问题。何况有拉莫尔在警戒。” “好极了。” “陛下,那么,德·阿朗松先生怎么说?” “德·阿朗松先生不再想动身了,德·穆依;他对这件事做了明确的解释。德·安茹公爵给选上做了波兰国王和国王身体不适,改变了他所有的计划。” “如此说来,是他使我们的全部打算落空了。” “是的。” “他背叛了我们?” “还没有,不过他一遇到机会就会背叛我们的。” “卑鄙的小人!毫无信义的东西!为什么他不答复我写给他的那些信呢?” “为了手上好有证据,也不给人把柄。目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德·穆依?” “陛下,正相反,全都到手了。您知道得很清楚,除了孔代亲王的那一派,整个教派都拥护您。他们仅仅把公爵当作保护者利用,只是看起来和他有联系。对呀!自从举行登基典礼那一天以后,我就完完全全归顺了您。一百个人对您和阿朗松公爵一同逃走足够了,我已招集了一千五百个人,只要一个星期他们就箭准备妥当,分小队排在去波城的大路上。这不再是逃跑,这是一场撤退。陛下,一千五百个人您够不够?您和一支军队在一起,您认为安全不安全?” 亨利微微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德·穆依,你知道,”他对他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纳瓦拉国王并不象别人认为的那样天生胆小怕事。” “我的天主啊!这我清楚,陛下,我希望全法兰西用不了多久也会象我一样清楚。” “可是人们要搞阴谋,就应该获得成功。成功的第一个条件是要有决心,为了使决心下得快,坚决,果断,就应该相信会成功。” “那么,陛下,哪些日子狩猎?” “每隔八到十天,有时围猎,有时用猛禽狩猪。” “最近什么时候打的猎?” “就在今天。” “从今天起八到十天以内,还要狩猎吗?” “那当然,甚至也许还早一点。” “您听我说,依我看来,一切都十分平静,德·安茹公爵已经动身了,别人不会再想到他。国王一天一天地恢复健康。对我们的迫害几乎停止。您要讨好太后,要讨好德·阿朗松先生,对他说您不能没有他就动身,您要尽力使他相信这一点,这样做可不太容易。” “放心吧,他会相信的。” “您相信他非常信任您吗?” “不相信,天主作证!可是他相信王后对他说的一切。” “王后会坚决为我们效劳?” “啊!我有这方面的证据。何况她野心勃勃,那顶还没有人戴的纳瓦拉的王冠烧得她前额直发烫①。” “那好!在这次狩猎三天前,派人通知我,它将在哪儿进行,是在邦第,圣日耳曼,或者是在朗布叶;您还要告诉我,您是否已经准备妥当。当您看到德·拉莫尔先生骑马在您的面前奔驰的时候,就跟着他走,要使劲向前奔。一旦走出森林,如果太后想看住您,那她就必须追您,不过,她的诺曼底马,我希望,甚至连我们的柏柏尔马和西班牙的小壮马②的蹄铁也望不见。” ———————— ①指玛戈非常想戴上这顶王冠。 ②是一种西班牙种的矮小结实的马。 ———————— “说妥了,德·穆依。” “陛下,您有钱吗?” 亨利皱了一下眉头,他一生里每逢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他都是这样的。 “不多,”他说;“不过我相信玛戈有。” “那好!不管是您还是她,你们能够带多少就尽可能带多少。” “那你呢,眼前你要做什么?” “我十分努力地忙完了陛下的事情,就象陛下看见的那样,陛下允许不允许我稍稍办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去办理吧,德·穆依,去办理吧,不过是一些什么事情呀?” “陛下,请您听我说,奥尔通对我说过,——这是一个我推荐给陛下的极其聪明的孩子,奥尔通昨天对我说过,他在军械库附近碰到了那个狗强盗莫尔韦尔,这个人靠了勒内的医治,恢复了健康,当时他象一条蛇一样在晒太阳。” “啊,是的,我明白了,”亨利说。 “啊,您明白了,那好……您总有一天会做国王,陛下,如果您有和我一样的仇要报,您就以国王的身份去报吧。我是一个士兵,我就应该象士兵那样报仇。我们那些零碎事情要安排一下,这会让那个强盗还有五六天时间好再恢复体力。然后我也到军械库那边去兜一圈,我用长剑狠狠刺他四下,把他钉在草地上,这样,我离开巴黎,心里就不会太难受了。” “去办理你的事情,我的朋友,去办理你的事情,”这个贝亚恩人说。“我说,你对拉莫尔很满意,是不是?” “是呀!那可是全心全意为您效忠的可爱的小伙子,陛下,您可以信任他,就象信任我一样……勇敢……” “尤其是谨慎,德·穆依,所以他一直跟我们去纳瓦拉,一到了那儿,我们就考虑应该做些什么来酬报他。” 亨利带着嘲讽的微笑说完这段话,这时候门推开了,更确切地说,是塌了下来,那个刚刚受到赞扬的人同时走了进来,脸色发白,十分不安的样子。 “陛下,有危险,”他嚷道,“有危险!房子给包围了。” “给包围了!”亨利站起来大声说,“是些什么人?” “是国王的卫士。” “嘿嘿!”德·穆依从腰带上取下手枪,“看起来要打一仗了。” “是呀,”拉莫尔说,“是要动手枪打仗了!您想怎样对付五十个人?” “他说得对,”国王说,“如果有什么法子离开……” “这儿有一个方法我早已经用过了,如果陛下愿意跟我……” “德·穆依呢?” “德·穆依先生也可以跟我们走,只要他愿意,不过你们两人应该赶紧点。” 他们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太迟了,”亨利说。 “啊!要是有人能拖住他们五分钟,”拉莫尔大声说,“我可以负责国王的安全。” “那好,您来负责,先生,’德·穆依说,“我来拖住他们。走吧,陛下,走吧。” “可是你怎么办呢?” “您别担心,陛下,走吧。” 德·穆依开始把国王的盆碟、餐巾和酒杯都收起来,让别人可以相信只有他一个人吃饭。 “快来,陛下,快来,”拉莫尔抓住国王的胳臂,把他拉到楼梯上。 “德·穆依!我的好德·穆依!”亨利对年轻人伸出手去。 德·穆依吻了吻这只手,把亨利推到房间外面,然后插上门闩。 “是,是,我知道,”亨利说,“我们脱身了,他呀却要让自己给人抓住,可是是哪一个坏蛋出卖我们的呢?” “快来,陛下,快来;他们上来了,他们上来了。” 果然,沿着狭窄的楼梯火把的闪光渐渐出现,同时听见楼下发出一种好象击剑的响声。 “当心危险!陛下!当心危险!”拉莫尔说。 他领着国王走进黑暗当中,上了两层楼,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把门闩上,又去打开一个小房间的窗子。 “陛下,”他说,”陛下害不害怕在屋顶上游览游览?” “我吗?”亨利说,“来吧,我是打羚羊的猎人!” “那好,陛下跟在我后面走,我认识路,我会替您做向导。” “您走,您走,”亨利说,“我跟着您。” 拉莫尔先跨了出去,沿着做成檐槽的宽阔的屋顶边缘走,在尽头是两个屋顶形成的一个山谷样的地方,在那上面出现了一个没有窗扇的老虎窗,里面是没有人住的顶褛。 “陛下,”拉莫尔说,“您脱险啦。” “啊!”亨利说,“太好了。” 他擦了擦满是汗珠的苍白的前额。 “现在,”拉莫尔说,“事情会非常顺利了,顶楼面向楼梯,楼梯通向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直通大街。我走过这条路。陛下,那是在一个比今天晚上更可怕的晚上。” “来,来,”亨利说,“向前走!” 拉莫尔第一个钻进大开的窗洞,走封没有关严的门前,打开门,到了一座螺旋式楼梯上端,把一根当做扶手用的绳子放到国王手上。 “陛下,来,”他说。 走到楼梯当中,亨和站住了,他已经走到一扇窗子面前,窗子下面是吉星旅店的院子。看得见对面楼梯上有一些士兵在奔跑,有的人手上拿着剑,另一些人手上拿着火把。 突然,纳瓦拉国王在人群当中看见了德·穆依。他已经交出了剑,安静地走下楼去。 “可怜的小伙子,”亨利说;“勇敢忠诚的心!” “是这样,陛下,”拉莫尔说,“陛下会看到他的神态极其冷静,瞧,他甚至在笑呢!他一定是在考虑什么好主意,因为您知道,他是难得笑的。”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年轻人呢?” “德·柯柯纳先生?”拉莫尔问。 “是的,德·柯柯纳先生,他会怎么样呢?” “啊,陛下,我一点儿不担心他。他看见士兵的时候,只对我说一句话:‘我们遇到了什么危险?一要掉脑袋啦,’我回答他说。‘你逃得掉吗?’‘我希望逃得掉。’‘我也一样。’”他回答道。我向你发誓他准逃得掉,陛下。他们捉住柯柯纳的时候,我向你保证,那是因为他认为给捉住对他很适合。” “那好,”亨利说,“一切顺利,一切顺利;我们设法回卢佛宫去吧。” “天主啊!”拉莫尔说,“陛下,再没有比这个容易的了;我们裹上披风,走出去。街上全是听见声音跑出来的人,别人会把我们当成看热闹的人。” 亨利和拉莫尔找到打开着的门,他们出去没有遇到别的困难,就是遇到了塞满街道的人群。 两个人终于溜进了阿韦隆街,可是他们来到滑车街的时候,看见德·穆依和押送他的人被卫队长德·南塞先生带领着穿进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 “啊!”亨利说,”看来他们带他去卢佛宫。见鬼!宫门都会关闭起来……所有进宫的人会记下姓名。如果别人看到我跟在他后面进去,十之八九会猜到我曾经和他在一起。” “对!可是,陛下,”拉莫尔说,“您不从宫门从另一个地方进卢佛宫吧。” “见鬼,你要我怎么进去?” “陛下不是有纳瓦拉王后的窗子吗?” “真是活见鬼!拉莫尔先生,”亨利说,“您说得有道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怎么通知王后呢?” “啊!”拉莫尔用一种恭敬和感激的神情鞠着躬说道,“陛下扔石块可扔得高明呢!” 四十七 德·穆依·德·圣法尔 这一次,卡特琳采取了很好的预防措施,她认为万无一失了。 因此,在十点钟光景,她打发走了玛格丽特,她完全相信,而且这也是事实,纳瓦拉王后并不知道在策划中的反对她的丈夫的阴谋。她到了国王那儿,请求他迟点睡觉。 他的母亲的脸上,尽管想法掩盖,仍然显露出得意扬扬的胜利的神情,查理觉得很惊讶,就问卡特琳,卡特琳仅仅回答他这样两句话: “我只能对陛下说一件事,这就是今天晚上您就要从您的两个最残忍的敌人手里给拯救出来。” 查理动了一下眉头,好象在对自己说:好的,我们看吧。他吹口哨召唤他的大猎兔狗,它象一条蛇一样贴地爬到他身边,把它的乖巧机灵的脑袋放在它的主人的膝盖上。他等待着。 卡特琳双眼一动不动,竖起耳朵,过了几分钟,人们听见在卢佛宫的院子里发出一下手枪的响声。 “这是什么声音?”查理皱着眉头问道。这时,那只猎兔狗突然站直身子,竖起耳朵。 “没有什么事,”卡特琳说,“只是一个信号。” “这个信号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说,从现在开始,您的唯一的、您的真正的敌人不会再危害您了。” “他们刚刚打死了一个人?”查理问道,同时用他那双主子的眼睛望着他的母亲,那种目光意味着杀人和赦免人原来是属于国王固有的两种权力。 “不是,陛下;他们只不过抓住了两个人。” “啊!”查理喃喃说道,“总是一些隐秘的诡计,总是一些国王不知道的阴谋。见他的鬼!我的母亲,我是一个大孩子了,我这样大,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了。我不需要学走步的拉布带,也不需要防跌交戴的软垫帽。如果您想执政的话,那您就和您的儿子亨利到波兰去,但是在这儿,我对您说,您玩弄这套手法可错了。”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管您的事情。可是这是一件早就开始的行动,在这件行动里您一直批评我不对,我却是一心要向陛下证明我是正确的。” 在这时候,好几个人在前厅里站住了,只听见一小群人的火枪的枪托放到石板地上的声音。 几乎在同时,德·南塞先生求见国王。 “叫他进来,”查理急忙地说。 德·南塞先生走进来,向国王行了礼,然后向卡特琳转过身来。 “夫人,”他说,“太后陛下的命令已经执行,他给捉住了。” “他,怎么回事?”卡特琳显得十分慌张,大声问,“你们只捉到了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夫人。” “他有没有抵抗。” “没有,他安安静静地在一间房间里吃夜宵,一听到警告就交出了他的剑。” “那是谁呀?”国王问。 “您会看到的,”卡特琳说,“德·南塞先生,叫那个给捉住的人进来。” 五分钟以后,德·穆依给带了进来。 “德·穆依!”国王叫起来;“先生,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德·穆依非常平静地说道,“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也会向您提出同样的问题的。” “不要向国王提这个问题吧,”卡特琳说,”德·穆依先生,麻烦您告诉我的儿子,某一个晚上,在纳瓦拉国王的房间里的那个人是谁,在那天晚上,象一个叛乱分子那样,反抗陛下的命令,打死两个侍卫,打伤德·莫尔韦尔先生的那个人又是谁?” “说真的,”查理皱起眉头说;“您知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德·穆依先生?” “知道,陛下,陛下想认识他吗?” “我承认,这会叫我感到很高兴。” “好呀,陛下!他叫德·穆依·德·圣法尔。” “是您?” “是我!” 卡特琳对这种大胆的态度感到吃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您竟敢违抗国王的命令?”查理九世说。 “首先,陛下,我不知道有什么陛下的命令!其次,我只看到一个东西,或者不如说一个人,德·莫尔韦尔先生,杀死我父亲和海军元帅先生的凶手。我记得一年半以前,就在我们现在待的这间房间里,那是八月二十四日晚上,陛下对我本人说,答应我们来惩罚杀人犯。然而,从那时起,又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件,我认为国王已经身不由已地改变了原来的愿望。我看到莫尔韦尔先生在我门口,我相信这是上天把他送到我跟前来的。其余的情况陛下都知道了;我攻击他好象攻击一个刺客,射击他手下的人好象射击一些强盗。” 查理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对亨利的友情使他一些时候以来用另外一种观点看待许多事情,而且好多次心里充满恐惧的感觉。开始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 关于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事件,太后在她的头脑里始终记得出自她的儿子之口的一些话,那些话似乎象是表示悔恨。 “可是,”卡特琳说,“在那样的时候,您上纳瓦拉国王那儿要干什么?” “啊!”德·穆依回答说,“这是一个讲起来很长很长的故事,可是假使陛下有耐心听的话……” “我有,”查理说,“您说吧,我希望您说。” “陛下,我遵命,”德·穆依鞠着躬说。 卡特琳坐了下来,用焦急不安的眼光盯住年轻的首领。 “我们听着,”查理说。“过来,阿克泰翁。” 那只狗走到那个被捉住的人没有带进来以前它原来待的地方。 “陛下,”德·穆依说,”我上纳瓦拉国王陛下那儿,是作为我的兄弟们的代表去的,他们都是您的忠实的新教徒的臣民。” 卡特琳对查理九世做了一个暗示的动作。 “我的母亲,请放心,”查理说,“我不会漏掉一个字。说下去,德·穆依先生,说下去;为什么您要去呢?” “为了事先禀告纳瓦拉国王,”德·穆依继续说道,“说他的发誓改宗天主教使他失去了胡格诺派的信任;可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安托万·德·波旁,特别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她的名字在我们中间是很珍贵的、勇敢的让娜·德·阿尔布雷,新教徒的人应该对他表示尊重,请求他放弃得到纳瓦拉的王冠的权利。” “他说什么?”卡特琳说道,尽管她很能控制自己,但是在受到这个出乎意料的打击的时候,也禁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啊!啊!”查理说,“可是这顶纳瓦拉的王冠,别人没有我的许可让它在所有人的脑袋上飞来飞去,我仿佛觉得它有点儿属于我所有了。” “陛下,胡格诺派教徒比任何人都承认国王刚刚提到的这项宗主权的原则。所以他们希望促使陛下把它确定戴到陛下心爱的人的脑袋上。” “我!”查理说,“戴到一个我心爱的人的脑袋上!见鬼!您想说的是什么人的脑袋,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是德·阿朗松公爵的脑袋。” 卡特琳的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苍白,她的发光的眼睛狠狠盯住了德·穆依看。 “我的弟弟德·阿朗松知道吗?” “知道,陛下。” “他接受了这顶王冠?” “除非有陛下的恩准,因此他派了我们前来觐见。” “哈哈!”查理说,“的确,这顶王冠给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可太好了。我竟没有这样考虑过!谢谢,德·穆依,谢谢!您有这样一类的想法,在卢佛宫您随时都会受到欢迎。” “陛下,如果没有莫尔韦尔那件倒霉的事,您很久以前就会知道这整个的计划了,那件事曾经使我担心会失宠于陛下。” “是的,可是,”卡特琳说,“亨利对这个计划是怎么说的?” “夫人,纳瓦拉国王听从他的兄弟们的要求,他已经准备好弃权声明书。” “如此说来,”卡特琳大声说,“这份弃权声明书您总该带在身边啦?” “不错,夫人,”德·穆依说,“碰巧我正带在身边,是他签的名,还写上了日期。” “是卢佛宫事件以前的日期吗?”卡特琳问。 “是的,我想,就是前一天。” 德·穆依先生从他口袋里拿出一张写好的、亨利亲自签字为了德·阿朗松公爵的利益的弃权声明书,在那上面写着以上提到的日期。 “的确是这样,”查理说,“全都符合事实。” “亨利提出什么要求作为这张声明书的交换条件呢?” “夫人,没有一点要求,他对我们说,查理国王的友谊充分补偿了他失去一顶王冠的损失。” 卡特琳气得直咬嘴唇,扭着她那双好看的手。 “这一切完全是确实的,德·穆依,”国王又说了一句。 “那好,”太后又说,“如果一切都是在您和纳瓦拉国王之间决定下来的,那您今天晚上为什么事和他会晤呢?” “夫人,我和纳瓦拉国王会晤?”德·穆依说,“德·南塞先生捉住了我,他会证明我是一个人。陛下可以召他来。” “德·南塞先生!”国王说。 卫队长进来了。 “德·南塞先生,”卡特琳迫不及待地说,“德·穆依先生是单独一个人在吉星旅店里吗?” “在房间里,是一个人,夫人;可是在旅店里,却不是。” “啊!”卡特琳说,“他的同伴是谁?” “夫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德·穆依的同伴,不过我知道他把我的两名卫士打倒在地上以后,从后门逃掉了。” “您大概认出了那位绅士吧!” “没有,我没有认出来,可是我的卫士认出来了。” “他是谁?”查理九世问道。 “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先生。” “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国王变得忧郁起来,沉思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就是那个在圣巴托罗缪之夜杀了那么多胡格诺派数徒的人?” “德·柯柯纳先生,德·阿朗松先生的绅士,”德·南塞先生说。 “很好,很好,”查理九世说;“您出去吧,德·南塞先生,以后,您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陛下?” “那就是您是为我服务的,您只应当服从我。” 德·南塞先生恭敬地行着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德·穆依朝着卡特琳嘲弄似的微微笑了笑。 沉寂了片刻。 太后拧着她束腰带的绦子,查理抚摸着他的狗。 “但是您的目的是什么呢,先生?”查理继续说起来,“您用暴力吗?” “对谁,陛下?” “对亨利,对弗朗索瓦,或者对我。” “陛下,我们有了您的妹夫的弃权声明书,您的弟弟的同意。我曾经很荣幸地对您说过,发生卢佛宫的那件不幸的事件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向陛下恳请恩准呢。” “我的母亲,是的!”查理说,”我在这些事情当中看不出一点儿问题。德·穆依先生,您向一位国王提出请求,这是您的权利。是呀,纳瓦拉可以是和应该是一个分开来的王国。还有呢,这个王国似乎特地为送给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建立的,他一直非常渴望一顶王冠,以至于我们戴上我们的王冠的时候,他不能 把眼睛离开它。反对这次国王登位的唯一的障碍,就是亨利奥的权利;不过,既然亨利奥自愿放弃……” “是自愿,陛下。” “看来这是天主的旨意!德·穆依先生,您可以自由地回到您的兄弟们那儿去,我惩罚了他们……也许稍稍严厉了一点,可是这是我和天主之间的事情,您对他们说,既然他们希望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做纳瓦拉国王,法兰西国王听从他们的愿望。从现在开始,纳瓦拉成了一个王国,它的统治者叫弗朗索瓦。我只要求八天工夫,让我的弟弟在适合一个国王的豪华辉煌的场面中离开巴黎。去吧,德·穆依先生,去吧!……德南塞先生,让德·穆依先生过去,他自由了。” “陛下,”德穆依先生向前走了一步,“陛下同意了吗?” “是的,”国王说。 他向年轻的胡格诺派教徒伸出手。 德·穆依跪下一条腿,吻国王的手。 “对啦,”德·穆依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查理拦住了他,说道,“您不是向我请求过惩罚那个莫尔韦尔强盗?” “是的,陛下。”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好替您惩罚他,因为他躲起来了,可是如果您遇到他,您亲自惩罚他好了,我很乐意准许您这样做。” “啊,陛下,”德·穆依说,”您待我真太好了。陛下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同样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我会找到他的,请放心。” 德·穆依恭敬地向查理国王和卡特琳太后行过礼以后,退了出去,带领他来的卫士没有阻挡他离开。他穿过过道,迅速地走到宫门,一走到外边,他三脚两步,就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到了吉星旅店,在那儿他找到了他的马,多亏这匹马,就在我们刚才叙述的那段情节以后三个小时,这个年轻人到了芒特的城墙里面安全地喘过气来。 卡特琳忍住怒气,回到她的套房里,然后再走到玛格丽特的房间。 她在那儿看到穿着便袍的亨利,他好象准备上床了。 “撒旦,”她喃喃地说,“帮助一个可怜的王后吧,因为天主已经不愿意再照管她了。” 四十八 两个脑袋 一顶王冠 “派人请德·阿朗松先生来看我,”查理打发走他的母亲以后,说道。 德·南塞先生在国王要求他此后只服从他本人以后,一直在伺候着,这时飞快地从查理这边到了他的弟弟那儿,把刚才接到的命令告诉他,语气并没有温和一些。 德·阿朗松公爵浑身哆嗦,他在查理面前总要发抖,尤其是自从他进行密谋以来,更是害怕查理了。 他每次去他哥哥跟前的时候,总表现出一副精心装出来的殷勤模样。 查理站在那儿,从牙缝里吹出一只狩猎时表示猎物被的曲调。 阿朗松公爵进来的时候,突然在查理的无神的眼睛里发现一种充满仇恨的眼光,他是非常熟悉这种眼光的。 “陛下派人来叫我,我来了,陛下,”他说,“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对您说,我的好弟弟,为了酬报您对我的巨大的友谊,我今天决定为您做一件您最想望的事。” “为我吗?” “对,为您。您在自己的头脑里想想这一阵以来您梦寐以求而您又不敢向我要的是什么东西,这件东西,我给您。” “陛下,”弗朗索瓦说,“我对我的哥哥起誓,我只希望国王的身体永远健康。” “那么您应该感到满意,德·阿朗松;波兰人来的时候,我身体觉得不大舒服,如今已成过去了。幸亏亨利奥,我躲开了一头想捅破我肚子的发狂的野猪,我现在身体好得连我的王国里最健康的人我也不羡慕了,您是一位好弟弟,您可以企求别的什么,不用企求我永葆健康,它好得很。” “陛下,我什么也不企求。” “弗朗索瓦,不对,不对,”查理不耐烦起来,说道,“您想要纳瓦拉的王冠,因为你和亨利奥和德·穆依已经商量过了,和第一个人商量,是为了要他放弃王冠,和第二个人商量,是为了要他替你把王冠拿到手。好得很!亨利放弃了!德·穆依向我转告了您的请求,这顶您渴望的王冠……” “是这样?”德·阿朗松问道,声音都颤抖了。 “是这样!见鬼!它是您的了。” 德·阿朗松脸色吓得苍白,接着,涌进几乎裂开的心上的血,又突然倒流向四肢,火热的两颊烧得通红;国王给他的恩典在这样的时候使他感到失望。 “可是,陛下,”他心情激动,无法平静下来,说道,“我一点也没有想要过它,更没有请求过它。” “这是可能的,”国王说,“因为您是非常慎重的人,我的弟弟,可是别人为您要过,别人为您请求过,我的弟弟。” “陛下,我向您起誓,从来没有……” “不要凭天主起誓。” “陛下,您要放逐我吗?” “弗朗索瓦,您把这个叫放遂?真糟糕!您这人可难弄……您希望比这更好的吗?” 德·阿朗松绝望地咬住嘴唇。 “说真的!”查理装出纯朴的样子,继续说道,“我以为您不大孚众望,弗朗索瓦,尤其是在胡格诺派教徒眼里,可是他们需要您,我应该对自己承认我搞错了。此外,我除了要一个听命于我的人以外,不可能指望更好的事情了,我的弟弟爱找,他成了和我们打了三十年仗的一个教派的首领,他不可能背叛我,我要的就是这个。这会象施魔法一样使一切都平息下来,更何况我们在家族中都会成为国王。只有可怜的亨利奥他只能够是我的朋友。不过他没有野心,朋友这个称号,谁也不要,而他将得到它。” “啊,陛下!您弄错了,这个称号我要它……这个称号,谁比我更有权利得到它呢?亨利由于联姻关系,是您的妹夫,我是,我因为血统和您一样,尤其是因为心灵和您一样,是您的弟弟……陛下,我恳求您,把我留在您的身边。” “不行,不行,弗朗索瓦,”查理回答道;“这将会造成您的不幸。” “怎么回事?” “有许许多多理由。” “可是,陛下,请您想想,您能不能找得到一个和我一样忠实的伙伴。我从小到现在从来没有离开过陛下。” “我完全知道,我完全知道,有时候我甚至希望看到您离得远一些。’” “国王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自己懂……啊!您会在那边进行一些精采的狩猎!弗朗索瓦,我真羡慕您!您知道不知道在那些该死的山区猎熊就象这儿猎野猪一样?您替我们保存好所有珍贵的毛皮。那要用短刀捅,您知道;人们等待野兽,刺激它,引它发怒;它向猎人走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立身子。就在这时候,猎人把钢刀戳进它的心脏,就象亨利上一次打猎的时候对付野猪一样。这挺危险,可是您是个勇敢的人,弗朗索瓦,这种危险对您说来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啊!陛下加深了我的悲伤,因为我不再能和您一起打猎了。” “见鬼!好极了!”国王说,“这会使我们不能再一起打猎了。” “陛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和我一起打猎叫您感到很大的快乐,叫您非常激动;您是机智的化身,您一拿到火枪,在百步之外就能打中一只喜鹊,在我们最近一次结伴打猎中,您用一支枪,一支您用惯的抢,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没有打中一头大野猪,相反地,打断了我最好的一匹骏马的一条腿。活见鬼!弗朗索瓦,这可值得人深思,您知道吗?” “啊!陛下,请原谅我一时激动,”德·阿朗松满脸变成青灰色,说道。 “呀!是呀!”查理说,“一时激动,我完全明白;这种激动,我能给它正确的估价,因此,我对您说,请相信我,弗朗索瓦,打猎,最好彼此离得远一些,特别是大家都同样激动的时候。我的弟弟,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当我的面,我在场会叫您不安,我看得出来,可是等到只有您一个人的时候,您会承认我完全有理由担心在下一次打猎的时候,您又会激动起来,因为那时候除了激动,任什么也不会使您抬起手,因为那时候您将杀死的不是一匹马,而是骑马的人,不是一头畜生,而是一位国王。真奇怪!一粒子弹打得太高或者太低,就会大大地改变一个政权的面貌。在我们的家族里有过这样的例子。当蒙哥马利意外地,也许是由于激动,杀死我们的父亲亨利二世的时候,那一剑把我们的哥哥弗朗索瓦二世送上了宝座,也把我们的父亲送到了圣德尼①。对天主来说,小事他也能把它化成大事!” ———————— ①亨利二世葬在圣德尼。 ———————— 这个冲击是这样可怕,又出乎他意料,公爵觉得前额淌满汗水。 国王不可能对他的弟弟更加明显地说他一切全都猜到了。查理用表面上的说笑遮盖住了他心中的怒火,这也许比让吞没了他的内心的仇恨的熔岩沸滚地流到外面还要叫人害怕。他的报复心和他的积恨是成正比的。越是恨,就越想报复,越想报复,也就越加恨。德·阿朗松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内疚的滋味,或者不如说是懊恼想犯的罪行没有成功。 他尽可能地把他的斗争坚持下去,但是,在这最后一个打击下,他低下头来了。查理看到在他的眼睛里露出强烈的火光,一个生性温柔的人如果有这样的眼光是会忍不住涌出眼泪来的。 可是德·阿朗松却是那种只因为狂怒才流泪的人。 查理用他那秃鹫似的眼睛盯住他看,好象在把年轻人心上相继产生的每个感觉吸进肚里一样。由于他对他的家族做过深入的研究,这些感觉他看得一清二楚,公爵的心就象一本打开着的书。 他让他这样喘不过气,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过了片刻,他用充满仇恨的有力的嗓音说: “我的弟弟,我们已经对您说了我们的决心,我们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您动身吧。” 德·阿朗松作了一个动作,查理好象没有看到,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纳瓦拉因为法兰西国王的一个兄弟做它的国王而感到骄傲。权力,荣誉,您将会有这些适合您的出身的东西,正象您的哥哥亨利有了的一样,”他微笑着又说道,“象他一样,您在远方为我祝福吧。可是,没有关系,祝福是不管距离远近的。” “陛下……” “接受吧,或者不如说,顺从吧。一旦做了国王,人们就会替您找到一位配得上法兰西王子的女人的。谁知道呢,她也许会给您带来另外一个宝座。” “可是,”德·阿朗松公爵说,“陛下忘记了您的好朋友亨利了。” “亨利!可是我不是对您说过吗,他不想要纳瓦拉的宝座!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他把它让给您了!亨利是一个生性快乐的小伙子,不象您一样脸色老是发白。他要笑,自在地取乐,不象我们注定好了一定要在王冠下面憔悴下去。” 德·阿朗松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说,“陛下命令我关心……” “不,不。您一点也不用担心,弗朗索瓦,我自己会安排好一切的;您信任我就象信任一个好哥哥一样。既然所有的事都商妥了,您走吧;我们的谈话,您告诉或者不告诉您的朋友们,我都要采取措施把事情立刻公开。去吧,弗朗索瓦。” 公爵没有什么话要回答了,行了礼,满怀怒气地离去。 他急着想找到亨利,把刚才的事情跟他谈一谈,但是他只看到了卡特琳。因为亨利避开了交谈,太后在找他。 公爵见到卡特琳,立刻抑制自己的痛苦,尽力显出一副美容。他没有亨利·德·安茹幸福,他在卡特琳身上找到的不是一位母亲,而仅仅是一个同盟者。他开始对她不说什么真话,因为,要结成牢固的联盟,彼此是应该稍稍欺骗一下的。 他向卡特琳走过去,脸上只有一点点不安的神情。 “夫人,”他说,“有一些重大的新闻,您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是关于让您成为国王的事,先生。” “夫人,这是我哥哥的仁慈的关怀。” “不是吗?” “我几乎想认为我应该对您也表示一部分的感激,因为,如果是您向他建议把宝座赠进给我,我要感谢您,虽然我实际上承认这样抢走纳瓦拉国王的位子,叫我很难过。” “看来,您非常爱亨利奥吧,我的孩子?” “是啊,很久以来我们就非常亲近。” “您以为他爱您象您爱他一样深吗?” “夫人,我希望是这样。” “您知道吗?这样一种友谊,特别在王爷之间是很有教益的。宫廷中的友谊都被认为是不大牢固的,亲爱的弗朗索瓦。” “我的母亲,请您想想我们不仅仅是朋友,而且还几乎是兄弟。” 卡特琳微微笑了笑,笑得有些怪。 “好!”她说,“在国王中间有兄弟吗?” “啊!说到这一点,我的母亲,我们两人结交的时候,彼此谁也不是国王呢。我们甚至从来也不会成为国王,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相爱。” “对,可是事情现在起了很大的变化了。” “怎么,起了很大的变化?” “是的,肯定是的;谁现在对您说你们两人不会是两位国王?” 看到公爵神经质的哆嗦,前额通红,卡特琳明白她这一着正打中他的心上。 “他?”他说,“亨利奥做国王?我的母亲,是哪个王国的国王?” “是一个最美好的基督教国家,我的孩子。” “我的母亲啊,”德·阿朗松面色发白,说,“您说的什么呀?” “这是一位仁慈的母亲应该对她的儿子讲的话,这是您不止一次考虑的事情,弗朗索瓦。” “我?”公爵说,“我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夫人,我向您发誓。” “我很愿意相信您,因为您的朋友,您的哥哥亨利,就象您叫他的那样,他外表真诚,实际上是一个极其精明和狡猾的王爷,他比您善于保守秘密得多,弗朗索瓦。举个例说,他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德·穆依是他的代理人吧?” 卡特琳一面说,一面把她的眼光一直投进弗朗索瓦的内心里,好象一把尖刀一样。 但是弗朗索瓦只有一种美德,或者不如说一种恶习,那便是城府很深,他完全经受得住这种眼光。 “德·穆依!”他惊讶地说,就仿佛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在他面前提到。 “对,胡格诺派的德·穆依·德·圣法尔,这个人甚至几乎杀死了莫尔韦尔先生,他秘密地跑遍全法兰西和京城,穿着各种不同的服装,策划阴谋,招兵买马,来支持您的哥哥亨利反对您的家族。” 卡特琳不知道在这方面他的儿子弗朗索瓦知道得和她一样多,甚至超过她,她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准备很威严地走出去。 弗朗索瓦留住了她。 “我的母亲,”他说,“我想再对您说一句话。既然承您厚爱把您的策略对我说了,那就请您告诉我,亨利一无才能,二无名气,怎么能够发动一场如此重大的战争,使得我的家族惶惶不安呢?” “孩子,”太后微笑着说,“要知道他受到了大约三万多人的支持,等到有一天他说一句话,这三万人就会突然出现,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这三万人是胡格诺派教徒,您想一想,也就是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士兵。再说,他有一个靠山,或者是您不知道这件事,或者是您不愿意得到他的这个靠山。” “什么靠山?” “他有国王做靠山,国王喜欢他,鼓励他,国王因为嫉妒您的在波兰的哥哥,因为怨恨您,所以在他的周围寻找一些继承人,只不过他不在他的家族里而在别处寻求,如果您没有看见这回事,那是您眼睛瞎了。” “国王!……您以为是这样吗,我的母亲?” “难道您没有觉察到他心爱亨利奥,他的亨利奥吗?” “不,我的母亲,我是觉察到的。” “还有他得到的回报呢?因为就是这个亨利奥,他忘记了他的内兄在圣巴托罗缪节日那一天打算用火枪打死他,他俯卧在地上,象一条狗那样舔着曾经打过他的手。” “是的,是的,”弗朗索瓦喃喃地说,“我已经注意到了,亨利对我的哥哥查理太低声下气了。” “他在各方面讨好国王可真有一套。” “因为国王老是嘲笑他不懂得放隼捕猎,他很气恼,以至于他想开始……因此昨天,是的,最晚不会过昨天,他问我有没有论述这种技术的写得很好的书。” “等一等,”卡特琳说,她的眼睛放射出光芒,好象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一样,“等一等……您是怎样回答他的?” “我说我在我的书柜里找我看。” “很好,”卡特琳说,“很好,他应该得到这种书。” “夫人,可是我找过了,一本也没有找到。” “我会找到的,我,我会找到的……您把书给他,就象是您的书那样。” “那会有什么结果呢?” “您信任我吗,德·阿朗松?” “当然信任,我的母亲。” “关于亨利的事,您愿不愿意毫不考虑地服从我?不管您怎么说,您是不喜欢他的。” 德·阿朗松微微笑了笑。 “而我,我厌恶他,”卡特琳继续说。 “是的,我服从。” “后天,您上这儿来拿那本书,我会交给您,您去送给亨利……然后……” “然后……?” “让天主,天意,或者命运去做其余的事吧。” 弗朗索瓦很了解他的母亲,知道她平常从来不为自己的爱憎好恶向天主、天意或者命运请求帮忙,不过他很小心,没有再说一句话,象一个接受了别人委托的任务的人那样行了礼,回到自己房间里。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年轻人一面上楼一面想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可是在这些话里对我来说有一点是清楚不过的,那便是她在反对一个共同的敌人。让她去干吧。” 就在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从拉莫尔那儿接到一封德·穆依的信。这一对显赫的夫妇在政治方面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她拆开信看。 这封信肯定使玛格丽特感到兴趣,因为她马上就利用开始沿着卢佛宫的宫墙降落的夜色,溜进一条秘密的通道,走上一座螺旋式楼梯。她向四周小心地看了看以后,就象一个影子一样,飞快地向前走,走进纳瓦拉国王的前厅里。 这间前厅自从奥尔通失踪以后就没有人守卫了。 读者见到过对可怜的奥尔通来说方式极其悲惨的失踪经过,打那以后我们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它叫亨利十分不安。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德·索弗夫人和他的妻子,可是她们俩谁也不比他多了解一些详情,只是德·索弗夫人告诉了他一些情况,亨利的心里才完全明白,可怜的孩子成了太后的某个阴谋的牺牲品,由于这个阴谋,他自己也差点儿在吉星旅店里和德·穆依一起被捉住。 假使换了另外一个人,他就会保持沉默,因为他什么也不敢说,可是亨利通盘估量了以后,知道保持沉默反而会暴露自己。通常,一个人象这样失去一个仆人,一个心腹,是不会不打听他的消息,设法寻找的。所以,亨利当着国王和太后本人的面打听寻找,他向所有的人问奥尔通的下落,从在卢佛宫的宫门前面巡行的卫兵到在国王的前厅里值夜的卫队长,可是所有的询问和措施都没有一点用。亨利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这个事故感到难过,对失踪的仆人非常想念,他表示,等到他得到确实消息证明奥尔通永远消失的时候,他才找人替换他。 前厅里,就象我们说过的,没有一个人,玛格丽特走到亨利的房间里。 即使王后的脚步非常轻,亨利还是听见了,他转过身来。 “夫人,是您!”他大声说。 “是我,”玛格丽特答道,“请快点看。” 她把那张打开的纸交给他。 信里这样写着: “陛下,实行我们逃跑的计划的时机已到。后天沿塞钠 河,从圣日耳曼到梅松,也即是全森林那么长的范围内,将 举行一次用猛禽的狩猎。 “您去参加这次拧猎,尽管这是一次用猛禽的狩措。您 在外衣里穿一件上等的锁子甲衬衣,佩带好您最好的剑,骑 上您马房里最好的骏马。 “近中午时分,也就是狩猎最紧张的时刻,当国王跟随 猎隼驱马飞奔的时候,如果您是独自去的话,您就一个人躲 起来,如果王后跟随着您,您就和纳瓦拉王后一同躲起来。 “我们有五十个人藏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里,我们有 这座小屋的钥匙,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里面,因为他们是黑 夜里来的,百叶窗全会关上。 “您穿过紫罗兰小路,我在路尽头警戒,在小路右边, 一块很小的空地上,拉莫尔和柯柯纳两位先生牵着两匹马等 在那儿。这两匹生气勃勃的马将用来代替您和纳瓦拉王后陛 下的马,万一它们疲乏的话。 “再见,陛下,请做好准备,我们会准备妥当的。” “您击准备吧,”玛格丽特说,她说的正是一千六百年以前恺撒在卢比孔河边说过的同样的话①。 ———————— ①卢比孔河在意大利北部,公元前49年恺撒越过此河同庞培决战,在渡河前,据说恺撒说了一句:“事已决定,不能反悔。”表示破釜沉舟的决心。 ———————— “夫人,是这样,”亨利回答说,“我用不着向您否认。” “陛下,好啦,您成为一个英雄吧,这是不困难的,您只要沿着您的路走好了,给我做一个漂亮的宝座。”亨利二世的女儿说。 在这个贝亚恩人的薄薄的嘴唇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他吻了玛格丽特的手,先走了出去,看看过道里有没有人,同时嘴里哼着一首古老的歌曲的迭句: “谁攻打围墙最勇敢, 谁就进不了城堡。” 小心谨慎总不会错的,就在他打开他的卧室门的时候,德·阿朗松公爵打开了他的前厅的门。他对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接着高声说道: “啊,是您,我的弟弟,欢迎您来。” 看到她的丈夫的手势,王后明白是什么意思,急忙走进一间梳妆室,在梳妆室的门前挂着一幅很大的挂毯。 德·阿朗松跨着惶恐的步子走进来,向四周看了看。 “我的哥哥,只有我们两人吗?”他低声问道。 “仅仅我们两个。出了什么事?您好象非常惊慌。” “亨利,我们给发觉了。” “怎么发觉的?” “德·穆依给捉住了。” “我已经知道了。” “好呀!德·穆依把什么都告诉了国王。”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觊觎纳瓦拉的王位,我搞阴谋想得到它。” “啊,真糟糕!”亨利说,“我可怜的弟弟,这样您就受到牵连了!您怎么还没有给逮捕呢?” “我自己也一点儿不知道,国王假装要把纳瓦拉的王位送给我,来开我玩笑。他无疑是指望套出我的心里话,可是我什么也不说。” “您做得对,真是话见鬼,”这个贝亚恩人说;“我们要坚持下去.这关系到我们俩的生命。” “是,”弗期索瓦说,“事情很棘手;所以我来向您请教,我的哥哥。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办,是逃走还是留下来?” “既然您对国王说过话,那您已经见过他罗?” “是的,当然见过了。” “那好,您总该看出他的心思,依照您的想法做好了。” “我宁愿留下来,”弗朗索瓦管道。 亨利虽然想控制自己,还是禁不住露出一个高兴的动作,这个动作很难觉察得到,可是却给弗朗索瓦发觉了。 “那就留下来,”亨利说。 “可是您呢?” “还用多问!”亨利回答说,“如果您留下,我就没有任何理由走掉。我只能为了出于忠诚跟随您,为了不离开一位我所爱的兄弟才动身。” “这样,”德·阿朗松说,“我们所有的计划都完了,您就毫不抵抗地听任厄运随便摆布吗?” “我,”亨利说道,“我不把留在这儿看成是一种恶运;我生性对什么都不担心,所以在任何地方都觉得挺好。” “就这样吧!”德·阿朗松说,“我们别再说下去了,不过,如果您有了什么新的决定,要让我知道。” “这还用说!我不会忘记的,请相信我好了,”亨利回答道。“不是约定好我们彼此之间什么也不隐瞒的吗?” 德·阿朗松不再坚持什么要求,走了出去,同时在沉思着,因为他相信有一个时刻看到梳妆室的挂毯在抖动。 德·阿朗松刚一走出门,这幅挂毯果真就撩了起来,玛格丽特出来了。 “您对这次拜访是怎么想的?”亨利同。 “这里面有点新鲜的和重要的东西。” “您以为有什么?” “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以后会知道的。” “目前怎么办?” “目前吗,您明天晚上别忘记上我那儿去。” “夫人,我绝对不会忘记的!”亨利彬彬有礼地晰着他的妻子的手,说道。 玛格丽特象她出来时那样小心谨慎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四十九 犬猎的书 自从我们刚才讲的那些事情发生以来,三十六个小时过去了。天色渐渐发白,可是在卢佛宫全都早已醒了,每逢狩猎的日子习惯就是这样。这时候,德·阿朗松公爵应他收到的太后的邀请,到了她那儿。 太后不在她的卧房里,不过她曾经吩咐过,如果他来了,请他等一下。 稍过片刻,她从一间只有她一个人能进去的秘密的房间里走出来,那间房间是她躲在里面做化学实验用的。 也许是因为那扇门还半开着,也许是因为沾染在太后的衣服上的关系,在她进来的同时,送进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香味,德·阿朗松从开着的门看到很浓的烟,如同烧着香料一样。烟象白云似的在太后离开的实验室里飘动。 公爵无法收回好奇的眼光。 “是呀,”卡特琳·德·美第奇说,“是呀,我烧掉了一些古老的羊皮纸,这些羊皮纸发出一种难闻的臭气,我就又丢了一些刺柏到火里,于是出来这种气昧。” 德·阿朗松向她鞠躬。 “怎么啦!”卡特琳把她的一双手放进她那件晨衣的宽大的袖子里,她的手上到处都有淡谈的红黄色的斑点,“从昨天刭现在您有什么新闻?” “没有,我的母亲。” “您见过亨利吗?” “见过。” “他依旧拒绝动身?” “坚决得很。” “骗子!” “夫人,您说什么?” “我说他会动身的。” “您这样以为吗?” “我可以肯定。” “那幺,他要从我们这儿逃走了。” “对,”卡特琳说。 “您让他动身?” “我不仅仅是让他动身,而且,我更要对您说,他应该动身。” “我的母亲,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好好听我对您说,弗朗索瓦。一位非常高明的医生,就是那个把您将要拿去给他的狩猎的书进回给我的人,对我肯定地说,纳瓦拉国王快要得一种痨病,这属于那些不治之症,科学无法给它任何药物治疗。这下,您总懂得如果他可能因为这种残酷的病死去,最好他去世的时候离开我们远些,不要死在官里,我们的眼前。” “对,”公爵说,“那将会使我们十分悲痛。” “尤其对您的哥哥查理,”卡特琳说,“亨利要是在对他不服从以后死去,那时候国王会把这种死亡看成是老天的惩罚。” “我的母亲,您说得有道理,”弗朗索瓦钦佩地说,“他应该动身。可是您肯定他会动身吗?” “一切的措施都安排好了。会晤地点在圣日耳曼森林里。有五十名胡格诺派教徒会护进他,一直护送到枫丹白露,到了那儿,又有五百名胡格诺派教徒在等候他。” “那么,”德·阿朗松稍微有点犹豫,脸色也明显地变白,问道,“我的姐姐玛戈和他一同动身吗?” “是的,”卡特琳答道,“这是商量妥当的。不过,等到亨利去世,玛戈将回到宫内,她成了寡妇,就自由了。” “亨利会死去,夫人,您确实这样以为吗?” “至少是那位把上面谈到的那本书还给我的医生是对我肯定这样说的。” “夫人,那本书在哪儿?” 卡特琳慢步朝着那间神秘的房间走去,她打开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以后,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出来了。 “在这儿,”她说。 德·阿朗松望望他的母亲送给他看的书,有点儿迷惑不解。 “夫人,这是什么书?”公爵全身发抖地问。 “孩子,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这是一本叙述饲养和训练隼、雄猛禽和北欧大隼的技术的著作,作者是卢卡的僭主卡斯特吕修·卡斯特拉卡尼王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 “我应该怎么做呢?” “您把它带到您的好朋友亨利奥那儿,根据您对我说的,他向您要过这本书,是他也许是其他同样的人,想学习学习用猛禽狩猎的知识。今天他跟随国王进行这样的狩猎,不会不看几页这本书,好向国王证明他遵照国王的建议在学习这方面的技术。只要把书交给他就行了。” “啊!我不敢这样做,”德·阿朗桧哆嗦着说。 “为什么?”卡特琳说,“这本书和别的书没有不同的地方,只是因为长久没有打开,一页页之间都粘住了。您,弗朗索瓦,不要想试着去读它们,因为要读的话,一定要弄湿手指一张张地翻开,这要花许多时间,非常麻烦。” “因此,只有一个一心想学习这本书的人才能不怕花时间,不怕麻烦了?”德·阿朗松说。 “孩子,是这样,您明白了。” “啊!”德·阿朗松说;“现在亨利奥已经在院子里了,给我吧,夫人,给我吧。我趁他不在房间里的时候把这本书带到他那儿,他回来以后就会看到它。” “我更加喜欢您交给他本人,弗朗索瓦,这要更加可靠些。”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敢这样做,夫人,”公爵又说。 “那您去吧,不过无论如何您要把它放在一个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书要打开吗?……打开会不合适吧?” “不会的。” “给我吧。” 德·阿朗松用一只发抖的手接过书,卡特琳用一只坚定有力的手交给他。 “拿好,拿好,”卡特琳说,“既然我也碰它,就不存在什么危险;况且,您还藏着手套。” 这样小心的预防,德·阿朗松还不够放心,他用披风包住了那本书。 “快一些,”卡特琳说,“快一些,亨利随时都可能再上楼来的。 “夫人,您说得对,我去了。” 公爵走出来的时候,因为激动,身体直摇晃。 我们曾经好几次带领读者进入纳瓦拉国王的套房,我们也使读者在一旁目击过在这套房间里举行过的各种会议,它们依照未来的法兰西国王的守护神的高兴或者恐吓,有时气氛欢乐,有时十分怕人。 可是,也许这些曾经在凶杀中沾上血污、欢宴中染上酒迹、相爱中熏上香气的墙,卢佛官的这个角落,还从来没有看见出现过比手上拿着书推开纳瓦拉国王的卧房的门时的德·阿朗松公爵还要苍白的脸了。 不过,正象公爵预料到的,在这间房间里,没有一个人用好奇的或者不安的眼睛察看他要干的事情。清晨的阳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套房。 在墙上挂着德·穆依先生向亨利建议要佩带的准备好的剑。在地板上散乱地放着一些锁子甲腰带的链环。一件家具上放着一只有点儿鼓鼓囊囊的钱袋和一把匕首,在壁炉里还飘动着一些轻微的灰,这些,再加上其他的迹象,都清楚地告诉德·阿朗松,纳瓦拉国王曾经穿上了一件锁子甲衬衣,向他的财务官要过钱,并且烧毁过会连累人的文件。 “我的母亲没有弄错,”德·阿朗松说,“这个骗子背叛了我。” 这个确切的想法无疑给年轻人带来了新的力量,因为他用眼光探看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掀起做门帘的挂毯,院子里响起很大的声音以后,房间里一片寂静,证明没有人想到窥察他,他就从披风底下拿出书来,迅速地摆到放钱袋的桌子上,让它靠在一个雕花橡木斜面托书架上,接着,立刻离开一点,伸开手臂,用戴手套的手把书打开,翻到有狩猎的版画插图的地方,他的动作犹犹豫豫,看得出他心里害怕。 书打开后,德·阿朗松马上向后退了三步,脱下手套,扔进还在燃烧的炉火里,它刚刚烧毁了那些信件。手套的软皮在炭火里发出响声,卷起来,然后象一条大蛇的尸体一样伸开,立刻只剩下一堆收缩起来的黑色的残渣了。 德·阿朗松等到火焰完全吞没了手套,这才卷起包过书的披风,夹在腋下,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一颗心还突突直跳,他听见螺旋式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毫不怀疑这是亨利回来了,连忙关上房门。 接着,他奔到窗前,不过从他的窗子只能看见卢佛宫的院子的一部分。亨利不在这一部分的院子里,他完全肯定刚才回来的是他。 公爵坐了下来,打开一本书,想看下去。这是一本从法拉蒙①一直到亨利二世的法国史,自从他登上王位几天以后,他就特别爱看这本书。 ———————— ①法拉蒙,是传说中五世纪法兰克人的一个首领。 ———————— 但是公爵的思想不在这上面,激动的等待使他的血管里象火烧一样。太阳穴的跳动连他的大脑中心都产生回响。就象人们在梦中或者在给催眠后的恍惚境界里看东西那样,弗朗索瓦好象能避过一道道墙看到东西,他的眼光探进亨利的房间,尽管有三重的障碍物隔开了他们。 为了避开他认为用思想的眼睛看到的可怕的东西,公爵就企图不再想放在橡木托书架上的那本打开到有图的地方的可怕的书,而去专心想别的事情,可是他拿起一样武器又换一样武器,拿起一样珠宝又换一样珠宝,都没有一点儿用,他在地板的同一条纹路上来回走了一百遍,公爵只是粗粗看了看的那张插图的每个细部依旧留在他的头脑里。那是一个骑马的王爷,他亲自执行一个放隼捕猎的仆从的任务,把红皮制的假鸟放出去引回猎隼,在沼泽的草丛里,策马飞驰。不管公爵的意志多么坚强,这个记忆战胜了他的意志。 后来,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那本书了,是纳瓦拉国王走近了这本书,看着这张画,想翻书页,但是遇到了书页造成的阻碍,他沾湿拇指,好使一页页书翻过去。 他见到的场面虽然是虚假的,幻想的,可是德·阿朗松身体摇晃起来,不得不用一只手靠在家具上,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仿佛眼睛捂上后,他就不大能看到他想避开的景象了。 这个景象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德·阿朗松忽然看见亨利经过院子,他在向两匹骡子身上堆放狩猎必需品的一些人面前站住了一会儿,那些必需品不是别的,都是银币和旅行用的衣物,他吩咐了一些话后,斜角地穿过院子,很显眼地向大门走去。 德·阿朗松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刚才走上秘密楼梯的不是亨利。一刻钟来他一直焦虑不安,全是不必要的。他认为已经结束或者将近结束的事情还要重新开始。 德·阿朗松打开房门,然后,他把门掩上,去静听过道的门那边的声音。这一次他没有弄错,的确是亨利。德·阿朗松听出了他的脚步声,甚至他的马刺上的星形小轮的特别的响声。 亨利的套房的门打开后,又关上了。 德·阿朗松回到自己房里,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好!”他想,“现在该发生这样的事了:他穿过了前厅第一个房间,后走到卧房,一到那儿,他会先用眼睛寻找他的剑,接着是他的钱袋,他的匕首,最后他会发现他的托书架上打开放着的书。 “这是什么书?”他将会思忖;“谁把这本书带给我的?” 然后他走到跟前,看那张画着一位骑马的人召回他的猎隼的图,他想看这本书,于是他想翻书页。 弗朗索瓦的前额上直冒冷汗。 “他会呼喊吗?”他说。“这是一种立刻见效的毒药吗?不,不,肯定不,因为我的母亲对我说过他要由于痨病而慢慢地死去。” 这个想法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一秒钟一秒钟就象临终那样拖得那么长,每秒钟都带来丧失理智的恐怖造成的幻想,眼前全是幻象。 德·阿朗松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他站了起来,穿过他的前厅,那儿已经聚满了绅士。 “先生们,你们好,”他说,“我要下楼到国王那儿去。” 为了排除他的难以忍受的不安,也许是为了准备以后可以证明不在现场,德·阿朗松确实下楼去他的哥哥那儿。他为什么去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没有!他要找的不是查理,他是在避开亨利。 他从小螺旋式楼梯下去,看班国王的房门半开着。 卫士让公爵进去,一点儿没有阻挡他。在狩猎的日子,礼节和命令都取消了。 弗朗索瓦接连地穿过前厅、客厅和卧房,没有碰见一个人,后来他想到查理肯定在他的武器陈列室里,就推开了卧房通向武器陈列室的门。 查理坐在一张桌子前的一张尖靠背的雕花大安乐椅上,他背朝着弗朗索瓦走进来的那扇门。 他好象全神贯注地在做什么。 公爵踮起脚走到他身边;查理在看书。 “果不然!”他突然大声说道,“真是一本奇妙的书。我早就听人说起过它,可是我一直不相信它在法国。” 德·阿朗松侧耳细听,又向前走了一步。 “该死的书页,”国王一面说,一面把拇指放到嘴唇上,再按到书上想把他刚才看的一页和想看的一页分开。“好象这些书页给粘在一起是为了不给别人看到它的精采的内容。” 德·阿朗松向前跳了一步。 查理低头看的这本书就是他放在亨利房间里的那一本! 他不禁低低地叫了一声。 “啊!是您,德·阿朗松?”查理说,“欢迎您,您来看看这本最精采的谈犬猎的书,它肯定不会出自凡人的笔下。” 德·阿朗松的最初的念头就是想从他的哥哥的手上夺过那本书,可是一个恶毒的想法使他呆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灰色的嘴唇闪过一丝可怕的微笑,他好象一个给光线照得眼花的人把手挡住眼睛。 接着,他稍微恢复了正常,可是既没有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向后退一步。 “陛下,”德·阿朗松问道,“这本书怎么会到了陛下手中的?” “再简单不过了。今天早上,我上楼到亨利奥那儿想看看他有没有准备齐全,他已经不在屋里了,他一定是跑到狗房和马厩去了,可是,在他那儿我发现了这本宝书,我拿到这儿自在地看起来。” 国王又一次把拇指放到嘴唇上,又一次翻那不听话的书页。 “陛下,”德·阿朗松头发直竖,全身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惊慌,说道,“陛下,我来是想对您说……” “让我看完这一章,弗朗索瓦,”查理说道,“然后您再对我说您打算说的话。我已经看了五十页,也就是说我是把它吞下去的。” “他尝了二十五次毒药,”弗朗索瓦想。“我的哥哥必死无疑了!” 这时候他想到天上有一位天主,它也许不是偶然存在的。 弗朗索瓦用颤抖的手擦去前额上渗出的冷汗珠,一声不响地等着,就象他的哥哥吩咐他的那样,等那一章看完。 五十 用猛禽的狩猎 查理一直在看那本书。他充满好奇心,一页一页贪婪地看下去,我们上面说过,每一页,或许是因为长久受潮的关系,或许是别的原因,都跟下面一页粘在一起。 德·阿朗松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可怕的场面,只有他隐约看得见事情的结局。 “啊!”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儿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怎么!我离开,我逃亡他乡,我去寻求一个想象的王位,然而亨利,一听到查理得病的消息,就会回到离开京城二十法里路的某个设防的城市里,窥伺着机缘送给我们的猎物,然后可能跨一大步就进了京城。结果是,在波兰国王刚刚听到我哥哥去世的消息以前,朝代已经改变了:这办不到!” 正是这些想法控制住了原来的使弗朗索瓦想拦阻查理的不由自主的恐惧心理。天意顽强,似乎在保护亨利和折磨瓦罗亚家族,公爵要再一次地设法和这种命运安排较量较量。 顷刻间,他的对于亨利的全部计划都改变了。这是查理而不是亨利看了那本有毒的书。亨利应该动身,可是是生了不治之症动身的。既然命运刚才又一次救了他的命,那么亨利应该留下来,因为亨刺没有带领三万人的纳瓦拉国王那样可怕,如果他给关到万森或者巴士底狱里去。 德·阿朗松公爵让查理看完了他那一章,国王抬起头来。 “我的哥哥,”他对他说,“因为陛下吩咐过,所以我等候着,不过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我有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真见鬼!”查理说,他的苍白的面颊渐渐发红了,也许是他看书时过于澉动,也许是毒药开始起作用,“真见鬼!如果你依旧来对我说同样的事情,你就和波兰国王一样离开。我已经摆脱了他,我也会摆脱掉你,在这个问题上一个字也不用说了。” “因此,我的哥哥,”弗朗索瓦说,“我想和您谈的不是我离开的事,而是另一个人离开的事。陛下伤害了我最深厚和最高尚的感情,我对您象弟弟一样忠心,象臣民一样忠诚,我谨向您表明我不是一个叛徒。” “好啦,”查理说,他臂肘支在书上,两条腿交叉起来,就象一个一反常例、准备好极大的耐心的人那样望着德·阿朗松;“好啦,有什么新的消息?什么人早上就给控告啦?” “没有,陛下。有一件可靠的事情,有一桩阴谋,不过我可笑的敏感不让我向您禀告。” “一桩阴谋?”查理说,“我们来看看是什么阴谋。” “陛下,”弗朗索瓦说,“陛下到河边和维西内平原去用猛禽狩猎的时候,纳瓦拉国王将去圣日耳曼森林,他的一群朋友在那个森林里等着他,他要和他们一起逃走。” “啊,我早就都知道了,”查理说。“又是对我的可怜的亨利奥的一次不折不扣的诽谤!好呀!您跟他就没有个完吗?” “陛下用不了等多久时间就能明白我荣幸地向您说的事是否诽谤。” “怎么回事?” “因为今天晚上我们姐妹的丈夫就要离开了。” 查理站起身来。 “听好,”他说,“我愿意最后一次再装作相信你们的意图;可是我提醒你们,你和你的母亲,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接着他提高了嗓门又说了一句: “请纳瓦拉国王来!” 一名卫士做了一个袭示遵命的动作,但是弗朗索瓦用手势拦住了他。 “我的哥哥,这办法不好;。他说,“用这个法子您什么也不会知道的。亨利会否认,会发出信号,他那些同谋得到了警告,全会逃得无影无踪,然后,我的母亲和我,我们不仅被指控为是想入非非的人,而且还是诽谤者。” “那么,您要怎样呢?” “看在我们手足之情的份上,陛下请听我说,我的一片忠心,陛下将会看到,而且不会忽视。陛下,那个真正的罪犯十年以来一直蓄意背叛陛下,静候时机到来.因此,清您使他在可靠的证据面前不得不确认有罪,受到应得的惩处。” 查理没有回答,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血冲上了他的头脑, 后来,他急速地转过身来。 “那么,”他说,“您怎么做呢?弗朗索瓦,您说。” “陛下,”德·阿朗松说,“我派三队近卫骑兵包围圣日耳曼森林,他们在约定的时间,比方说,十一点,开始行动,把森林里的所有的猎物都赶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那边去,我就象无意之中指出那儿是会晤和吃饭的地方。然后,人人都仿佛跟着我的猎隼跑的时候,我将会看到亨利离开大家,我就快马赶到约会地 点,他会在那儿和他的同谋一起给捉住。” “主意不坏,”国王说;“把找的卫队长叫来。” 德·阿朗松从他的紧身短上衣里拿出一只挂在一根金链条上的银哨子,欢了起来。 查理走到他跟前,低声对他下了一些命令。 在这个时候,他的大猎兔狗阿克泰翁捉住了一样什么东西,在房间里推来推去,然后淘气地跳个不停,把那样东西咬碎。 查理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可怕的咒骂声。给阿克泰翁当作猎物的是那本珍贵的犬猎的书,我们已经说过,这本书全世界只有三本。 犯什么罪就该受什么惩罚。 查理拿起一根鞭子,发出嘘声的皮鞭打在畜生身上,绕了三匝。阿克泰翁叫了一声,钻到一张铺着一块大台毯的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查理捡起书,他很高兴地看到仅仅少了一张,还不是正文,而是一张插图。 他小心地把书放到阿克泰翁皓不到的一个架子上。德·阿朗松看着他这样做,心中十分慌乱。他真希望这本书既然完成了它的可怕的使命,就快些离开查理的手。 敲六点钟了。 这是国王应该下楼到院子里去的时间,院子里挤满了披着华丽的马在的马匹和穿戴得非常漂亮的男人女人。犬猎手的拳头上架着戴头罩的猎隼,一些管猎犬的仆人斜背着号角,如果国王对用猛禽狩猎感到厌倦,象他以前好几次那样,就可以去追逐黄鹿或者麅。 国王下楼了,在下楼的时候,他关上了他的武器陈列室的门。德·阿朗松用冒着火光的眼光盯住了他的每个动作,看到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走下楼梯时,他站住了,用手按着前额。 德·阿朗松公爵的腿和国王的腿一样颤抖起来。 “果真,”他结结巴日地说,“我觉得好象雷雨来了。” “一月份有雷雨?”查理说,“您发疯啦!不,我只是觉得头晕,皮肤发干,全身虚弱无力,就是这样。” 接着,他低声继续说: “他们怀着对我的仇恨,搞阴谋,将要杀死我。” 可是他脚一跨进庭院,早晨的清新的空气,猎人们的叫喊声,聚在一起的许多人的嘈杂的行礼声,在查理身上造成了和平时一样的效果。 他自在而又愉快地喘了一口气。 他的第一个眼光便是寻找亨利。亨利在玛格丽特身旁。 这一对杰出的夫妻仿佛相亲相爱得一分钟也不能分开。 亨利看见查理,就纵马跳过来,三跳便到了他的内兄面前。 “哈!哈!”查理说,“您骑在象是追猎黄鹿的马上,亨利奥。可是您知道我们今天是用猛禽狩猎呀。” 接着,不等对方回答,国王缎起眉头,用一种几乎带威胁性的声调说: “出发吧,诸位先生,出发吧。我们应该在九点钟开始狩猎!” 卡特琳从卢佛官的一扇窗子观看着整个场面。撩起的窗帝使她的戴面纱的、苍白的脸露了出来,穿着黑衣服的身体却全隐没在阴影里。 查理一声令下,这一群衣饰绣花、金光闪耀、香气四散的人,在国王的率领下,排成长长的行列,穿过卢佛宫的宫门,好象雪崩似的,倾泻在去圣日耳曼的大路上,四周的百姓高声向年轻的国王致敬,国王满脸愁容,骑在他比白雪还白的马上,在凝思着。 “他对您说了什么?”玛格丽特问亨利。 “他称赞我的马机灵。” “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那么他知道什么了。” “我怕是这样。” “我们要谨慎点。” 亨利露出他常有的微妙的笑容,使他脸上闪出了光彩,那好象特别是要对玛格丽特说:我亲爱的,请放心。 卡特琳呢,等到这支人马一离开卢佛宫的庭院,她便放下了窗帘。 但是这些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亨利的苍白的脸色,他的神经质的颤抖,他低声和玛格丽特的交谈。 亨利脸色发白,是因为他不是那种有血气的勇敢的人,每逢关系到他的生命的时刻,他的血,不是象通常那样升到头脑里,而是倒流到心上。 他感到神经质的颤抖,是因为查理接见他的方式和平时对他的接待不同,这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还有,他和玛格丽特两人谈话,因为就象我们已经知道的,丈夫和妻子在政治关系下面,还有一种进攻和防御的联盟。 可是卡特琳把事情作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这一次,”她带着她那种佛罗伦萨人的微笑,“我相信他中毒了,这个亲爱的亨利奥。” 接着,她等了一刻钟,让狩措的人马全都离开了巴黎,为了核实事实,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穿过过道,走上小螺旋式楼梯,用她的复制钥匙打开了纳瓦拉国王的房门。 可是,她找遍全套间没有找到那本书。她的冒火的眼光从桌子看到托书架,从托书架看到书架,从书架看到大橱,全看遍了,也没有看到;没有一个地方有她要找的书。 “德·阿朗松也许已经拿走了,”她说,“这样做是谨慎的。” 她下楼回到自己屋里,她这一次几乎肯定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这时候,国王正在去圣日耳曼的路上,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快马奔驰,他终于抵达那儿。人马没有直上那座古老的城堡,这座城堡矗立在山上那些分散的建筑物中间,阴沉,雄伟。他们经过一座当时面对着一棵树的木桥,这棵树今天还叫做苏利橡树。然后,人们向跟在狩猎队伍后面的挂满彩旗的小船打信号,好让国王和他的随从人员方便地过河,开始行动。 立刻,这些受到各种兴趣鼓舞的、快乐的年轻人,在国王的率领下,在美丽的草地上向前走去,这片草地从圣日耳曼的树木繁茂的山顶向下伸展,突然形成人组成的彩色缤纷的大地毯。草地边上的一条泛着浪花的小河好象是银白色的流苏。 国王始终骑在他邢匹白马上,手上架着他心爱的那只猎隼,在国王的前面走着的是那些穿绿色紧身外衣、大长统靴的犬猎队侍从,他们呼唤着六只长毛猎狗,敲打着河上长满的芦苇。 这时候,一直藏在云后面的太阳,忽然从它陷进的阴暗的云海中出来了。一道阳光照亮了所有这些金黄色的、欢乐的人群,照亮了这些炽热的服腈。这道阳光造成了一股火流。 一只鹭仿佛一心在等待这个时刻,让明亮的太阳照耀它的失败,从芦苇丛中突然飞起,发出一声长久的哀鸣。 “噢,噢!”查理给猎隼除去头罩,放出去追逃去的鸟,同时嚷道。 猎阜一刹那间给阳光照花了眼,转过身来,飞了一个圈子,不向前,也不后退;接着,它突然看到了那只鹭,就拍打翅膀飞过去。 鹭是一种小心的鸟,在国王除去猎隼头罩,猎隼对阳光习惯的时候,它已经飞到犬猎队侍从头上一百多尺高的空中,更不如说,在高空自由飞翔。最后,等到它的敌人瞧见它,它早已飞到五百多尺高度,它发现在很高的地区的空气对它的有力的双翅很有好处,于是它又迅猛地往上飞去。 “噢?噢!铁嘴,”查理叫起来,鼓励他的猎隼,“向我们证明你是好种。噢!噢!” 它好象听见这种鼓舞的叫声似的,这只高贵的鸟如箭一样飞出去,飞了一个斜线,它应该飞到鹭飞的垂直线上去,鹭呢,一直向上飞,好象它想消失在太空里。 “啊!胆小鬼,”查理叫道,就象逃走的鸟能够听见他的叫声,他策马快奔,紧跟着猎队,和他们在一起。他的脑袋向后仰,眼睛一刻也不放过那两只鸟。“啊!胆小鬼,你逃了。我的铁嘴真是好种,等等!等等!噢!铁嘴,噢!” 这场搏斗确实很奇怪,两只鸟飞得很近了,或者不如说,猎隼飞近了鹭。 唯一的问题是要晓得在这第一场的攻击中,谁能占上风。 恐惧的翅膀比勇敢的更有力。 猎隼疾飞,飞过它原来应该制服的那只鹭,鹭利用它居高临下的优势,用它的长嘴对猎隼啄了一下。 猎隼仿佛给短刀戳了一下,飞了三转,有点头昏眼花,刹那间竟好象要掉下来一样。但是,它如同一个负伤后重新站起来的战士,更加可怕,发出一声威胁性的尖叫声,又向鹭扑去。 鹭一直利用它的优势,这时改变了方向,对着森林拐了一个弯,它这一次不想逃到高处,企图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逃掉。 可是猎隼是品种高贵的鸟,它的目光象北欧大隼一样敏锐。 它象鹭一样飞,斜过来向鹭猛扑,鹭发出两三声悲痛的叫声,它想和第一次那样笔直地向上飞。 这场庄严的对抗进行了好几秽钟后,两只鸟好象快要在云里消失了。鹭还没有一只云雀那样大,猎隼就象一点黑点,随时都会看不见。 查理和廷臣们都不再跟着那两只鸟跑。大家在原地站住不动,眼睛盯住逃跑的鸟和追逐的鸟。 “好呀!妙呀!铁嘴!”查理忽然叫起来。“瞧呀,瞧呀,先生们,它占上风啦!噢!噢!” “说实话,我得承认我一只鸟也没有看到,”亨利说。 “我也看不到,”玛格丽特说。 “对,可是如果你见不到它们,亨利奥,你还能听见它们,”查理说;“至少是鹭的叫声。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它在求饶!” 确实,有两三声哀怨的叫声从天上传到地面,那只有一只有经验的耳朵能听得见。 “听,听,”查理说,“你会看到它们比向上飞还要快地降下来。” 果然,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鸟出现了。 那只是两个黑点,可是,根据这两个黑点的大小,却能够很容易看到猎隼占了优势。 “瞧!瞧!”查理嚷着……“铁嘴制服它了。” 鹭,的确给那只猛禽控制住了,甚至不再想抵抗。它受到猎隼不停的追击,迅速地向下落,只能发出一些叫声来回击,突然,它收起翅膀,象一块石头似地落下,但是它的敌手也和它一样做。当逃跑者想再飞起来的时候,最后又给啄了一下。它打着转往下掉,一碰到地面,猎隼就扑副它的身上,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盖过了战败者的失败的叫声。 “去猎隼那儿!去猎隼那儿!”查理喊道。 他驱马向两只鸟落地的那一边奔过去。 可是他突然勒住坐骑站住,自己大叫了一声,接着放松了疆绳,一只手紧紧抓住他那匹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握牢他的上腹部,好象他想把肚肠都撕碎一样。 所有的廷臣听见叫声都奔了过来。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查理说,他脸上发烧,眼睛露出惊慌的神情,“可是,我好象胃里给人穿过一根烙铁一样。好啦,好啦,没有什么事了。” 查理又赶马向前快奔。 德·阿朗松面色变得苍白。 “又发生什么新的情况?”亨利问玛格丽特。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玛格丽特回答道;“可是您看见没有?我的哥哥的脸都发紫了。” “平常可很少见到他这样,”亨利说。 廷臣们都吃惊地你看我我看你,跟在国王后面走。 大家到达两只鸟落地的地方,猎牟已经在咬鹭的脑子了。 查理停下来后,立刘下马,走近去看两只鸟相斗。 但是,他一站到地上,就不得不抓住马鞍,土地在他脚下转动。他强烈地希望赶快睡觉。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叫起来,“您怎么啦?” “我,”查理说,“我就象波尔西亚吞下了烧着的木炭一样①,我觉得全身烧着了,我好象我呼出的气都是火苗。” 就在这同时,查理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看到嘴里喷出火来,说不出的惊奇。 人们收回那只猎隼,给它又戴上头罩,大家都聚在查理四周。 “怎么呀!这是什么意思?见鬼一连没有什么呀,如果有什么事的话,那便是太阳晒得我头有点晕,眼睛象裂开一样。好啦,好啦,去打猎吧,先生们!这是一群持戟步兵。把它们全放掉,全放掉。见鬼!我们去娱乐吧!” 大家给五六只猎隼除去头罩,马上就放了出去,它们向着有猎物的方向冲过去。狩猾队伍回到河边,国王走在最前面。 “喂,夫人,您看怎么办?”亨利问玛格丽特。 “只要机会好,”玛格丽特说,“只要国王不转过身来,我们就能从这儿很容易地去森林。” 亨利唤来手上拿着鹭的犬猎队侍从。这时候,喧闹的、金光闪耀的大队人马,象雪崩似地沿着陡坡向下奔。如今这个陡坡已经成了平台了。他一个人待在最后面,好象在仔细观看那战败者的尸体。 ———————— ①波尔西亚,是古罗马政治家布鲁图的妻子,后因听说布鲁图自杀,便吞燃烧的木炭自杀。 ———————— 五十一 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 当国王们几乎被奉为神明,狩猎不仅仅是消遣而且是显示本领的时候,国王们进行的用猎禽的狩猎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然而,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豪华盛大的场面,走进森林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刚才讲过的那些演员立刻就要来这儿和我们见面了。 在紫罗兰小路的左边,有一条长长的绿廊,那是长满苔藓的隐避的场所,在那儿的薰衣草和欧石南丛中,一只不安的野兔不时竖起双耳,还有一只漫步的黄鹿,抬起它那长着角的头,张开鼻孔,静听着。森林里的这块空地很偏僻,在大路上是看不见的,不过它也没有远得从这儿望不到大路。 在空地中间,有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身体下面垫着一件旅行时穿的披风,他们旁边有一把长剑,每人身旁还有一支喇叭口的短筒火枪,当时叫做大手枪。远远望过去,从他们漂亮的衣着来看,象是《十日谈》里的那些快活的谈天的人①。走近一瞧,他们的武器那样吓人,他们就象一百年以后萨尔瓦多·罗萨②在他的风景画里照写生画出来的林中强盗。 ———————— ①《十日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薄伽丘的重要作品,书中记十个男女青年讲的故事,共为一百个故事。 ②萨尔瓦多·罗萨,是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也是诗人、作曲家。 ———————— 其中一个人,跪着一个膝盖,支着一只手,在听着什么,好象我们刚才说到的野兔和黄鹿一样。 “我似乎觉得,”这个人说,“狩猎的队伍刚刚离开我们非常近。我连犬猎手吆喝猎隼的叫声都听见了。” “现在,”另外一个人说,他等待事情发生,显得比他的同伴沉着得多,“现在,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准是走远了……我对你说过,这儿是一个不利于观察的地方。别人看不见我们,这不错,可是我们也看不见别人。” “真倒霉!亲爱的阿尼巴尔,”那第一个说话的人说,“应该把我们的两匹马放在某一个地方,还有我们的两匹牵来的马,还有这两头背着那么多东西的骡子,我真不知道它们以后怎么能跟我们走。我只认识这些老山毛榉和这些几百年的橡树,它们倒能适当地承担这项艰难的工作。我敢说,我不但不象你那样责备德·穆依先生,而且还在他领导的这件行动的全部准备工作当中,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阴谋家的深刻的见解。” “好!”第二个绅士说,我们的读者肯定已经认出他就是柯柯纳,“好!话终于漏出来了,我就等着这句话呢。我抓住你啦。我们在搞阴谋。” “我们不是搞阴谋,我们是为国王和王后效忠。” “他们在搞阴谋,这对我们来说,不也完完全全是一回事吗。” “柯柯纳,我对你说过,”拉莫尔又说,“我丝毫也不强迫你跟我干这件冒险的事,是一种你没有的,你不可能有的特殊的感情使我单独干这件事。” “哎!见鬼!谁说你强迫我的?首先,我不知道有一个人能够强迫柯柯纳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你认为我会让你一人去做而不跟在你后面吗?尤其是我看到你去魔鬼那儿的时候。”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拉莫尔说,“我认为我在那边看见了她的白溜蹄马。啊!我一想到她来,真奇怪,我的心就跳。” “是呀!这很怪,”柯柯纳打着呵欠说,“我的心一点儿也不跳。” “这不是她,”拉莫尔说。“出了什么事啦?我看好象中午了。” “并没有到中午,”柯柯纳说,“看来我们还有时间睡上一觉。” 柯柯纳充满信心,躺到他的披风上,象一个在思考怎样说些格言的人那样,可是他的耳朵碰到地面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向拉莫尔示意,要他别吭声。 “什么事?”拉莫尔问。 “别说话!这一次我听见什么声音了,我没有听错。” “真奇怪,我白白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什么也没有听见?” “没有。” “那好!”柯柯纳直起身子,一只手按住拉莫尔的胳臂,“你看那只黄鹿。” “在哪儿?” “在那边。” 柯柯纳用手指着那头动物给拉莫尔看。 “怎么样?” “是这样,你会见到的。” 拉莫尔看着那头动物。它低下头,好象想吃草一样,同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立刻,它抬起长着漂亮的角的头,向无疑传来声音的方向竖起耳朵,接着,不知怎么的,象闪电般快地跑开了。 “啊!啊,拉莫尔说,“我相信你有道理,因为黄鹿逃走了。” “自然,既然它逃走了,”柯柯纳说,“那就是它听见了你没有听见的声音。” 果然,一个低沉的、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地响起来,对那些没有经过训练的耳朵来说,这象是风声,对会骑马的人来说,这是远处的马奔驰的声音。 拉莫尔顷刻间就站了起来。 “他们来了,”他说,“当心危险!” 柯柯纳站起身来,不过他要更平静一些。皮埃蒙特人的机灵好象感染了拉莫尔的心情,拉莫尔的无忧无虑的态度相反地也好象制服了他的朋友。一个,在这样的情况里,满腔热情地行动,另一个却是很勉强地这样做。 立刻,一个均匀的、有节奏的声音传到两个朋友的耳朵里,一声马嘶使得他们放在十步外的备用的马竖起了耳朵,在小路上走过一个白色影子似的女人,她转身向着他们,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又不见了。 “王后!”他们一同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柯柯纳问。 “她这样做,”拉莫尔说,“意思是说:待一会儿……” “她这样做,”柯柯纳说,“意思是说:动身……” “这个手势是表示:等着我。” “这个手势是表示:赶快逃。” “那好!”拉莫尔说,“那我们依照我们相信的意思各自行动吧。你走,我留下。” 柯柯纳耸耸肩,又躺下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在王后走的那条路的对面方向,就在同条小路上,一队骑马的人飞奔而来,两个朋友把他们看成是热情的、几乎是狂热的新教徒。他们的马跳跃着,象约伯①谈到的蚱蜢一样,它们出现了,又不见了。 ———————— ①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 ———————— “哟!这变得严重了,”柯柯纳重薪站起来.说道。“我们去弗期索瓦一世的小屋。” “相反,我们别去那儿!”拉莫尔说。“如果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国王的注意力首先将集中到那所小屋!因为那儿是通常用来碰头的地点。” “这一次,你可能有道理,”柯柯纳咕哝说。 柯柯纳还没有说完,一个骑马的人象闪电般地穿过树林,跑过沟渠、荆棘丛、栅栏,跑到这两个绅士附近。 他一手拿着一支手枪,在他疯狂的奔跑中只用膝盖驾驭他的马。 “德·穆依先生!”柯柯纳叫道,他十分不安,现在变得比拉莫尔更惊慌了,“德·穆依先生逃跑啦!这么说,大家都逃了吗?” “喂!快!快!”那个胡格诺派教徒大声喊道,“快逃,全都完了!我特地绕到这里来通知你们。上路吧!”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停下来过,等话说完,他已经跑得很远了,所以拉莫尔和柯柯纳没有完全懂得他的意思。 “王后呢?”拉莫尔叫道。 可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空间里消失了,德·穆依和他们距离得已经非常远,听不见拉莫尔问的话,更不能回答他。 柯柯纳立刻打定了主意。拉莫尔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盯住德·穆依看他在树枝中消失了踪影,那些树枝在他面前分开,接着又合拢起来。这时候,柯柯纳跑到两匹马面前,牵了过来,跳上自己那匹,把另一匹的缰绳丢到拉莫尔的手上。他准备向前奔。 “快点,快点!”他说,“我要再说一遍德·穆依说的话:上路吧!德·穆依是一位老爷,他说得对。上路吧,上路吧,拉莫尔!” “等一下,”拉莫尔说,“我们是为了某件事情上这儿来的。” “总不是要让别人绞死我们吧,”柯柯纳回答说,“我劝你别再浪费时间啦。我猜,你要谈修辞学,解释‘逃跑’这一个词了!你还要谈到丢掉盾牌的贺拉斯①,谈到别人用他的盾牌抬着他回来的伊巴密浓达②;我是,我只说一句话:德·穆依·德·圣法尔逃到哪儿,所有的人也能逃到哪儿。” ———————— ①见本书前注,贺拉斯三兄弟在与阿尔布作战时,小贺拉斯曾假装落荒而逃。文中即指小贺拉斯。 ②伊巴密浓达,是古希腊底比斯统帅。 ———————— “德·穆依·德·圣法尔,”拉莫尔说,“并不负责带走玛格丽特王后,德·穆依·德·圣法尔不爱玛格丽特王后。” “见鬼!如果这种爱情会使他干象我看到你在思考的这类蠢事,他也会好好干的。让五十万个地狱里的魔鬼带走可能价值两位正直的绅士的脑袋的爱情!正象查理国王说的那样,活见鬼,我们搞阴谋,亲爱的;阴谋没有搞成功,那就应该逃命。上马,上马,拉莫尔!” “你逃吧,亲爱的,我不阻挡你,甚至我还功你快逃。你的命比我的珍贵。保牢你的生命吧。” “应该对我说:柯柯纳,我们一起让别人绞死,不应该对我说:柯柯纳,你一个人逃走。” “哈!我的朋友,”拉莫尔回答道,“绞索是给乡下佬准备的,不是给象我们这样的绅士用的。” “我开始相信我采取的预防措施是不坏的,”柯柯纳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预防措施?” “给自己找了一个刽子手做朋友。” “你真不吉利,亲爱的柯柯纳。” “可是我们究竟怎么办呢?”柯柯纳焦急起来了。 “我们去找王后。” “她在哪儿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去找国王!” “他在哪儿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我们会找到他的,就我们两人去做五十个人不能做或者不敢做的事。” “你抓住我的自尊心了,亚森特;这是不祥之兆。” “行啦!来,快上马,我们走吧。” “这太好啦!” 拉莫尔转过身去,想抓住马鞍的前桥,可是就在他脚跨进马镫的时候,传来一个蛮横的声音。 “站住!投降吧,”那个声音说。 同时,一个人的脸在一裸橡树后面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人;最后有三十个人。他们是近卫骑兵,现在变成了步兵,身子贴地钻进欧石南丛里,在树林里搜索。 “我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柯柯纳低声说。 拉莫尔用一种低沉的吼叫声作为回答。 那些近卫骑兵离两个朋友还有三十步远。 “喂!”这个皮埃蒙特人大声对近卫骑兵队的副队长喊道,同时又低声对拉莫尔说什么。“先生们,什么事呀?” 那个副队长命令举枪瞄准两个朋友。 柯柯纳继续低声说: “快上马!拉莫尔,还来得及,跳上马去,就象我好多次见过你做的那样,我们快跑。” 随后,他转过身去,对那些近卫骑兵说: “喂!先生们,真活见鬼,不要开枪,你们可能杀死朋友的。” 他又向拉莫尔说: “穿过树林,他们射得不准;他们开枪,打不中我们的。” “不可能,”拉莫尔说;“我们无法把玛格丽特的马和两匹骡子一起带走,这匹马和这两匹骡子会坏她的事,只要我回答他们的话,就不会叫他们怀疑。走吧!我的朋友,你走吧!” “先生们,”柯柯纳一面拔出剑,举向天空,一面说道,“先生们,我们都投降。” 近卫骑兵们举起他们的短筒火枪。 “可是,首先我们为什么要投降呢?” “您去问纳瓦拉国王。” “我们犯了什么罪?” “德·阿朗松先生会告诉你们的。” 柯柯纳和拉莫尔互相看了看;在这种时刻他们的敌人的名字叫他们不能放心。 不过,他们两人没有一个反抗。柯柯纳被请下马来,他顺从地照做了。接着,两人给包围在近卫骑兵中间,大家向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走去。 “你想看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星吗?”柯柯纳对拉莫尔说,他透过树林已经看见一座可爱的哥特式建筑物的墙,“好,你大概快看到了。” 拉莫尔没有回答,只对柯柯纳伸过手去。 这所可爱的小屋是路易十二时代造的,人们叫它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因为弗朗索瓦一世经常选择这儿作为他狩猎时大家聚会的地方,在小屋旁边是一种造给管猎犬的仆人待的草房,这座草房几乎隐没在火枪跟发亮的戟和剑里,就象鼹鼠丘隐没在发白的成熟的庄稼里一样。 囚犯都已经给押送到这座草房里。 现在,我们来叙述一下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使模糊的情况明朗起来,尤其对两个朋友来说他们还莫名其妙。 新教徒的绅士们仿佛约好了一样,都聚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里,我们知道,德·穆依早就弄到了它的钥匙。 他们控制了森林,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因为他们在有些地方设了岗哨,可是,由于德·南塞先生机智热心,预先做好准备,把近卫骑兵的白肩带换成红肩带,于是在展开一次有力的奇袭后,近卫骑兵就不费吹灰之力拨除了那些岗哨。 近卫骑兵继续搜捕,包围了小屋,但是德·穆依,就象我们说过的,在紫罗兰小路的尽头等候国王,他看见那些披红肩带的悄悄地走来,从这时起,他就觉得那些披红肩带的人值得怀疑。他向旁边一闪,好不让人看到,他注意到大圈子越来越缩小,以便搜索森林,围住约会地点。 接着,在相同的时候,他看见在正中的小路深处出现一些白色的羽饰,国王的卫士的火枪在发亮。 他终于认出了国王本人,同时在对面的方向,他看到了纳瓦拉国王。 他用帽子在空中刘了一个十字形,这是约定的信号,表明一切都完了。 国王看见信号,就往回走,接着就不见了。 立刻德·穆依把他马刺上的两个星形小轮猛刺他的马的肚子,逃走了。他一面逃,一面向拉莫尔和柯柯纳发出我们说过的一些警告的话。 国王发现亨利和玛格丽特不见以后,就在德·阿朗松的伴送下,来到这儿,想看看他们俩怎样离开小山岗。他曾经在小山岗上说过,不单单要把小屋里的人全关起来,而且连树林里的人也要关起来。 德·阿朗松充满信心,快马奔到国王身旁。剧烈的痛苦使国王的情绪更坏了。有两三次他几乎要昏倒,有一次简直吐出血来。 “好啦!好啦!”国王到达的时候说道,“赶快,我急于要回卢佛宫去了,替我把这些蝴蝶儿从洞里拖出来,今天是圣巴托罗缪的表兄弟圣布莱斯①节日,” ———————— ①圣布莱斯,是亚美尼亚一主教,殉教成圣,但与圣马托罗缪无关,这里是说这一天新教徒又遭到不幸。 ———————— 听见国王这些话,许许多多矛和火枪都开始动起来,人们强迫那些在森林里或者在小屋里被捉住的胡格诺派教徒一个一个地走出草房。 但是纳瓦拉国王、玛格丽特和德·穆依却没有看见。 “怎么!”国王说,“亨利在哪儿?玛戈在哪儿?您答应过我的,德·阿朗松,见鬼!要给我找到他们。” “纳瓦拉国王和王后,”德·南塞先生说,“我们甚至见也没有见到过他们,陛下。” “可是他们在那儿,”德·内韦尔夫人说。 果然,这时候,在一条面向小河的小路上,亨利和玛戈出现了,两个人都很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事一样,两个人手上都架着猎隼,亲密地相依着,而且他们的骑术高明,两匹马也紧紧靠在一起奔驰,彼此的鼻子好象在轻轻擦来擦去。 狂怒的德·阿朗松派人在附近搜索,这时在常春藤绿廊底下,找到了拉莫尔和柯柯纳。 他们俩也进入了卫士们形成的象兄弟间拥抱那样紧的包围圈。只不过他们不是国王,他们不能象亨利和玛格丽特那样装得泰然自若。拉莫尔脸色变得灰白,柯柯纳脸涨得通红。 五十二 调查 走进圈子里的两个年轻人感到吃惊的场面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哪怕在一瞬间只见到一次也会终生难忘。 查理九世就象我们说过的,观看着关在管猎犬的仆人的草房里的绅士给他的卫士一个一个带出来,排成队走过去。 他和德·阿朗松用贪婪的目光盯住每一个行动,预料会看到纳瓦拉国王也会出来。 他们的等待落空了。 不过,这还不够,应该交代他们后来的情形。 所以,当人们看见在小路的尽头出现那一对年轻夫妇的时候,德·阿期松脸色立刻发白了,查理感到心花怒放,因为他出于本能地希望他的弟弟强使他做的所有事情的后果落到他的弟弟身上。 “他还会逃的,”弗朗索瓦脸色苍白,哺喃地说。 这时候,国王忽然觉得肚子疼得十分厉害,他只好放掉疆绳,两只手按牢胁部,发出一声声叫喊,象一个发狂的人一样。 亨利急忙走过来,可是在他从离他内兄两百步远的地方走到跟前的时候,查理已经恢复正常了。 “先生,您从哪儿来?”国王说,他的声音很严厉,使得玛格丽特有些不安。 “是从……狩猎队来,我的哥哥,”她说。 “狩猎队在河边,不在森林里。” “我的猎隼在追逐一只野鸡,陛下,就在我们在队伍最后面看那只鹭的时候。” “野鸡在哪儿?” “在这儿,一只漂亮的鸡,对吗?” 亨利带着他那种最天真的神态,向查理进上那只有紫红的、天蓝的和金色羽毛的鸟。 “哈!哈!”查理说;“捉住这只野鸡以后,你们为什么不回到我这儿来?” “因为它一直向猎场那边飞,陛下,因此,当我们走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看见您在我们前面半里路远,已经在向森林走去,于是我们就跟着您走的路奔过来,因为是陛下的狩猎队,我们不愿意离开它。” “那么这些绅士呢,”查理又说道,“他们也是邀请来的吗?” “什么绅士?”亨利间道,同时用疑问的眼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哎,当然是您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查理说;“不管怎样,如果有人邀请了他们,那不是我。” “陛下,不是,”亨利回答说,“可是这也许是德·阿朗松先生。” “德·阿朗松先生!怎么回事?” “我!”公爵说。 “嘿!对呀,我的弟弟,”亨利说,“您昨天不是宣布您是纳瓦拉国王吗?那好,请求您当国王的胡格诺派教徒来对您接受王位表示感谢,对把王位给您的国王表示感谢。先生们,对不对呀?” “对!对!”许多声音叫起来;“德·阿朗松公爵万岁!查理国王万岁!” “我不是胡格诺派教徒的国王,”弗朗索瓦气得脸色发白,接着偷偷看了查理一眼,又说了一句:“我希望永远不做这个国王。” “没有关系!”查理说,“亨利,您会明白我觉得这一切很奇怪。” “陛下,”纳瓦拉国王用坚定的口气说,“天主原谅我,好象我在受一场审讯?” “如果我对您说我是在审问您,您怎样回答呢?” “我要说我和您一样是国王,陛下,”亨利高傲地说,“因为登上王位不是由于王冠,而是由于出身,我可以回答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决不回答我的审判官。” “我真想知道,”查理低声自语道,“在我的一生当中这一回应该怎样办才好。” “叫人把德·穆依带来,”德·阿朗松说,“您就会知道了。德·穆依先生应该给捉住了。” “德·穆依先生在犯人当中吗?”国王问。 亨利有片刻时间感到不安,和玛格丽特互相看了一服,不过这段时间很短。 没有人回答。 “德·穆依先生不在犯人当中,”德·南塞先生说;“有几个我们的人相信曾经见到过他,可是谁也不能肯定。” 德·阿朗松低声骂了一句。 “好!”玛格丽特指着拉莫尔和柯柯纳,他们已经听到全部的对话,她相信可以信任他们的智慧。“陛下,这是德·阿朗松先生的两位绅士,请您问他们,他们会回答的。” 公爵觉得好象给敲了一下。 “我叫人捉住了他们,这正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我的人,”公爵说。 国王看看这两个朋友,他再看到拉莫尔的时每:,不禁全身哆嗦。 “啊!又是这个普罗旺斯人,”他说。 柯柯纳恭敬地行礼。 “别人捉住你们的时候,你们在于什么?”国王们。 “陛下,我们在闲聊打仗和恋爱的事。” “上马,全副武装!准备逃!” “不是的,陛下,”柯柯纳说,“陛下听到的报告是不正确的。我们那时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sub tegmine fagi①。” ———————— ①拉丁文,意即:在山毛榉的树荫下。 ———————— “哈!你们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 “如果我们早知道不管怎样都会招惹陛下发怒,我们甚至能够逃走的。哦,先生们,听听你们的士兵讲的话,”,可柯纳转身向着那些近卫骑兵说,“你们认为假使我们愿意的话,我们能够逃得掉吗?” “事实是,”副队长说,“这两位先生没有一点儿想进的举动。” “因为他们的马离得很远,”德·阿朗松公爵说 “我谦卑地请求王爷原谅,”柯柯纳说,“可是当时我的马正在我的胯下,我的朋友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手上也拉着马缰绳。” “这是真的吗,先生们?”国王说。 “是真的,陛下,。”“副队长回答说;“柯柯纳先生一看见我们,甚至立刻就跳下马来。” 柯柯纳装出一副笑容,好象说:陛下,您明白了吧! “可是这些牵着的马,这些骡子,它们背的箱子呢?”弗朗索瓦问道。 “哎呀,”柯柯纳说,“难道我们是马夫吗?您叫人把管马的马夫找来。” “他不在,”公爵冒火说。 “那么,是他害怕,逃走了,”柯柯纳说;“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乡下佬能象一位绅士一样镇静。” “总是这一套鬼把戏,”德·阿朗松说,同时恨得把牙齿咬得咯略响。“陛下,幸好我曾经通知过您,这两位先生几天以前就不再为我服务了。” “我吗!”柯柯纳说,“我居然会如此不幸不再属于殿下了吗?” “见鬼,先生,您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因为您在一封相当无礼的信里向我提出了辞职,信我还保存着。谢天谢地,我正好带在身上。” “哎呀!”柯柯纳说,“我希望殿下能原谅我这封信,它是在我情绪不好、一时冲动之下写的。我当时听说殿下想在卢佛宫的过道里勒死我的朋友拉莫尔。” “怎么,”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他说些什么?” “我原来以为殿下是独自一个人,”拉莫尔坦率地继续说下去。“但是自从我知道另外有三个人……” “不许说了!”查理说,“我们全知道了。亨利,”他对纳瓦拉国王说,“您能保证不逃跑吗?” “我可以向陛下保证,陛下。” “您和德·南塞先生一同回巴黎去,把自己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你们,先生们,”他继续对两个绅士说,“把剑交出来。” 拉莫尔朝玛格丽特望。她微微笑着。 拉莫尔立刻把他的剑交给离他最近的卫队长。 柯柯纳也照样做了。 “德·穆依先生,有人找到他了吗?”国王问。 “没有,陛下,”德·南塞先生说;“要么他不在森林里,要么他逃走了。” “算了,”国王说。“我们回去吧。我人发冷,眼睛发花。” “陛下,这肯定是您发火引起的,”弗朗索瓦说。 “也许是这样。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在摇晃。那些犯人在什么地方?我再看不见他们啦。是不是天黑了!啊!天哪!我全身发烧!……来人哪!来人哪!” 可怜的国王放开他的马的缰绳,摊开两条胳臂,向后倒下去,他给被这第二次的发病吓坏的廷臣们扶住了。 在一旁的弗朗索瓦揩揩头上的汗,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使他的哥哥痛苦的原因。 在另一边,已经在德·南塞先生的监视下的纳瓦拉国王,看到这个情景,越来越感到惊讶。 “怪!怪!”他怀着一种奇妙的直觉哺哺自语地说,这种直觉不时地使他成为一个可以说是会见到宗教幻象的人,“如果我在逃走的时候给捉住,会觉得幸福吗?” 他朝玛戈望,她的一双大眼睛因为诧异张得更大,从他看到国王,又从国王看到他。 这一次国王失去了知觉。一副担架给叫来了,把国王放在上面,给他盖上一个骑兵从肩上解下的披风,整个行列安安静静地向巴黎走去,早上,人们看到愉快的阴谋家们和一位快活的国王从那儿走出来,现在看到被反叛的犯人围住的、垂死的国王回那儿去。 玛格丽特一直没有失去人身的自由,也没有失去精神上的自由,她向她的丈夫做了一个最后的暗号,接着她走到拉莫尔身边,她走得这样近,所以拉莫尔能够听到她随口说出来的两个希腊字: “Me deide.” 这就是说: “一点儿不用害怕。” “她说些什么?”柯柯纳问。 “她对我说一点儿不用害怕,”拉莫尔回答道。 “倒霉,”这个皮埃蒙特人低声说,“倒霉,这意思是说在这儿我们没法可想了。每次这几个字作为鼓励一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就立刻或者身上某处挨到一粒子弹,或者身上给刺了一剑,或者一个花盆跌到头上。一点儿不用害怕,不管是希伯来语,还是希腊语,不管是拉丁语,还是法语,对我来说,总是一个意思:当心呀!” “上路了,先生们!”近卫骑兵队副队长说。 “喂,先生,这算不上泄密,”柯柯纳问道,“要把我们带到哪且去?” “我想,是去万森,”副队长说。 “我宁愿去别的地方,”柯柯纳说;“不过,说到底,谁也总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在路上,国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恢复了一些气力。 到了农泰尔,他甚至想骑马,不过别人劝阻了他。 “叫人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回到卢佛宫的时候,查理说。 他走下担架,由塔瓦纳的胳膊架着上楼去。他回到自己的套间,禁止任何人跟他进去。 大家都觉察到他好象病情严重。一路上,他一直在深思,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既不关心那个阴谋也不关心那些搞阴谋的人。很明显,叫他担心的是他的病。 这场病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古怪,又是这样厉害,有些症状和他的哥哥弗朗索瓦二世临死前不久别人在他身上看到的症状一样。 所以,除了帕雷医生以外,无论谁都禁止入内,这并不叫人惊奇。阴郁孤僻,大家都知道,是君王的最基本的性格。 查理走进他的卧室,坐在一张长椅上,头枕着靠垫。他在想,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可能不在家里,一时不能来,他打算利用一下这段等候的时间。 于是,他拍拍手,进来了一个卫士。 “去通知纳瓦拉国王,说我想和他谈谈,”查理说。 卫士弯腰行了礼,去执行命令。 查理头向后仰,头脑里感到万分沉重,他几乎没有能力把一些想法连接起来,服腈前面浮动着一片带血的云。他的嘴发干,他已经喝完了一长颈瓶的水,仍然没有止渴。 就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卫打开了,亨利出现了。南塞先生跟在他后面,不过在前厅里站住没有进来。 纳瓦拉国王等门在身后关上。 他走上前来。 “陛下,”他说,“您叫人要我来,我来了。” 国王听见这个声音,全身打颤,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陛下,”亨利说,让两只手垂在身边。“陛下忘记了我不再是您的弟弟,而是您的囚犯。” “哈哈!这是真的,”查理说,“谢谢您提醒了我。而且,我记得您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您会坦率地回答我的话。” “我准备遵守这个诺言。请问吧,陛下。” 国王向手心里倒了一点凉水,把手捂到前额上。 “德·阿朗松公爵的控告里哪些是真实的情况?好,亨利,您回答吧。” “只有一半是真实的,那就是德·阿朗松要逃,我是,打算陪他逃。” “为什么您打算陪他逃?”查理问道;“您是对我不满吗,亨利?” “不,陛下,正相反,我只拥戴陛下,天主察知人心,他看得见在我心里我对我的哥哥和我的国王怀有多么深的感情。” “依我看,”查理说,“人的天性是不逃避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因此,”亨利说,“我不逃避那些爱我的人,我逃避那些厌恶我的人。陛下允许我对您坦率地说吗?” “您说吧,先生。” “在这儿厌恶我的,陛下,是德·阿朗松先生和太后。” “德·阿朗松先生,我不说什么,”查理说,”可是太后对您可关怀备至。” “正是为了这一点,我才提防她,陛下。提防是件好事!” “提防她?” “她或者她周围的人。您知道国王们的不幸,陛下,并不始终是受到太坏的照顾,而是受到太好的照顾。” “请您解释清楚,您向我许诺过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陛下会看到我会这样做。’” “说下去。” “陛下不是说过爱我的吗?” “这就是说在您背叛以前我是爱您的,亨利奥。” “陛下请您假设一下,您一直爱着我。” “好吧!” “如果您爱我,您应该希望我活下去,对吗?” “要是您遇到不幸,我会感封难过。” “那好。陛下,陛下有两次差点儿陷入绝望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因为唯一的天主两次救了我的命。事实是,第二次天主化成了陛下的容貌。” “那第一次他是什么外貌呢?” “是一个普通人的外貌,勒内的外貌,他看见自己和天主混合在一起,会大为吃惊的。是的,您,陛下,您从刀剑下救了我。” 查理皱皱眉头,因为他记起了他把亨利奥带到巴雷街的那一夜。 “勒内呢?”他问。 “勒内使我没有受到毒药之害。” “哟!您真走运,亨利奥,”国王说,他想微笑,可是一阵剧痛,使笑容成了神经性的收缩。“那可不是他的职业。” “陛下,两次奇迹救了我。一次奇迹是由于那个佛罗伦萨人的后悔,一次奇迹是由于您的仁慈。是的,我向陛下承认,我怕老天对创造奇迹感到厌倦,我想逃,是根据这条公理:自助者天助。” “为什么您没有早对我说呀,亨利?” “昨天要对您说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告密人了。” “那您今天对我说呢?” “今天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受到控告,我为自己辩白。” “您相信那第一次的企图吗,亨利奥?” “和相信第二次一样。” “别人打算毒死您?” “他们是这样打算的。” “用的什么?” “用的鸦片膏。” “用鸦片膏怎样毒死人?” “老天爷!陛下,您问勒内好了;他们用手套放毒……” 查理皱皱眉,他渐渐露出了笑脸。 “对,对,”他说,就象他在对自己说话似前;“逃避死亡是天主创造的人的天性。为什么智慧不能做出天性做的事情呢?” “怎么样!陛下,”亨利问,“陛下对我的坦率满意吗?您相信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吗?” “是的,亨利奥,是的,您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您相信怨恨您的那些人并没有感到厌倦,他们的新的企图可能已经策划好了。” “陛下,每天晚上我都奇怪自己还活着。” “这是因为别人知道我爱您,亨利奥,您看,他们打算弄死您。但是,您放心;他们将因为他们的恶意而受到惩罚。目前,您自由了。” “自由离开巴黎,陛下?”亨利问。 “不,您知道我不可能少掉您。哎!真见鬼,我应该有什么人爱我。” “那么,陛下,如果陛下把我留在身边,是否能赐给我一项恩典……” “什么恩典?” “这就是不把我作为朋友留下来,而是作为犯人留下来。” “怎么,作为犯人?” “是呀!陛下没有看到是他的友情使我完蛋的吗?” “您宁愿要我憎恨您?” “表面上的憎恨,陛下。这种憎恨会拯救我。只要别人认为我已经失宠,他们就不会急着看我死了。” “亨利奥,”查理说,“我不知道您希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您的希望没有实现,如果您没有达到您自己定下的目的,我将会十分惊奇。” “我能信赖国王的严格的措施吗?” “能。” “那么,我就非常放心了……现在陛下有什么吩咐?” “亨利奥,您回去吧。我,我人不舒服,我去看看我的狗,然后上床睡觉。” “陛下,”亨利说,“陛下应该请一位医生来,您今天身体不舒适的情况也许比您想象的严重。” “我已经叫人去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了,亨利奥。” “那么我离开您也比较放心了。” “说真心话,”国王说,“我以为在我的整个家族里,您是唯一真正爱我的人。” “您真是这样以为吗,陛下?” “以绅士的诚意!” “好!请把我托付给南塞先生,就象我是一个您的怒火不容他再活上一个月的人那样。您这样做,我会长久地爱您。” “南塞先生!”查理喊道。 卫队长走了进来。 “我把王国最大的罪犯交在您的手中,”国王继续说,“您要用您的脑袋向我保证他的安全。” 亨利神色懊丧地跟着南塞先生走出去。 五十三 阿克泰翁 查理现在一个人了,他非常惊奇,他的两个忠实的伙伴一个也没有看见出现。这两个忠实的伙伴是他的奶妈玛德隆和他的猎兔狗阿克泰翁。 “奶妈大概到她认识的某个胡格诺派教徒家里去唱圣诗了,”他心里想,“阿克泰翁因为我早上鞭打它,还在生我的气。” 查理拿了一支蜡烛,走到奶妈的房里。奶妈不在。玛德隆的套房有一扇门,我们都记得,正通向武器陈列室。他向这扇门走过去。 可是在路上他曾经感觉过的那种痛苦又发作了,就象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一样。国王痛得厉害,如同一根烧红的铁搅着他的内脏。难以遏制的干渴折磨着他。他看见桌子上有一杯牛奶,就一口气喝下去,觉得稍许好过了一些。 他又拿起他放在一件家具上的蜡烛,走进书房。 他大吃一惊,阿克泰翁没有来迎接他。它给关起来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它听到它的主人狩猎回来,会叫起来的。 查理呼唤,吹口哨,什么也没有出现。 他向前走了几步,蜡烛光一直照到房间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在这个角落里前方砖地上躺着一堆毫无生气的东西。 “喂!阿克泰翁,喂!”查理唤道。 他又吹了一下口哨。 那只狗一动也不动。 查理跑到它身边,摸摸它,可怜的动物已经僵硬,全身冰凉。它的嘴因为痛苦收缩得紧紧的,流出了几滴胆汁,还搀和着带血的、起白沫的涎沫。这只狗在房间里找到它主人的一顶扁软帽,它想把头枕在代表它的朋友的这件东西上死去。 看到这个情景,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而且使他恢复了精力,怒火在查理的血管里燃烧,他想呼喊,可是做国王的人受到他们崇高身份的约束,不能象普通人那样,因为激动或者防护立刻做出什么行动来。查理考虑到这里面有什么背叛他的行为,他不作声了。 他跪倒在他的狗前面,用内行的眼光看着尸体。它的眼睛无神,舌头通红,上面全是脓痘。这是一种古怪的病,查理不禁浑身哆嗦起来。 国王重新戴上他脱下后放在腰带上的手套,抬起狗的土色的嘴唇,看它的牙齿。他在牙缝里看见有些微白的碎片钩在尖牙的尖上。 他取下这些碎片,认出了这是纸头。 在纸头旁边的牙肉,肿得非常厉害,牙龈全肿起来了,好象被硫酸盐腐蚀过一样。 查理留心地向他四周看。在地毯上躺着两三片纸头,就象他在狗的嘴里认出的纸头一样。这几片纸头里有一片比其他的要大些,还霉零碎碎看得出是一张术版画。 查理的头发直竖,他认出了这就是那张画着用猛禽狩猎的王爷的插图的碎片,阿克泰翁是从他那本狩猎的书上撕下来的。 “啊!”他脸色变得苍白,说道,“书给毒药染上过。” 接着,他突然回忆起以前的事。 “太可怕了!”他叫起来,“我用手指碰过每一页,每翻一页我都把手指放到嘴里舔湿。我的昏迷,疼痛,呕吐!……我死定了!” 这个恐怖的想法压住他,查理片刻之间连动也不能动了。接着,他低沉地吼了一声,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自己的房间的门走去。 “勒内师傅!”他嚷道,“佛罗伦萨人勒内师傅!派人赶快跑到圣米歇尔桥去,把他领来见我;十分钟以后他就得到我这儿。你们派一个人骑马去,同时牵一匹马去,好尽快回来。要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了,让他先等一下。” 一个卫士跑出去执行国王下的命令。 “啊!”查理喃喃自语地说,“当我叫所有的人都受严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是谁把这本书交给亨利奥的。” 查理满头是汗,双手紧握,胸部急促地一起一伏,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的狗的尸体。 十分钟以后,那个佛罗伦萨人畏畏缩缩地来敲国王的房门了,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总是在小心防备着什么。 “进来!”查理说。 化妆品师走了进来。查理神态严厉地向他走过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陛下派人来叫我,”勒内浑身哆嗦着说。 “您是一个高明的化学家,对不对?” “陛下……” “最能干的医生所知道的,您也全知道吗?” “陛下过奖了。” “不,我的母亲对我谈到过您的本事。此外,我信任您,我更喜欢向您讨教,而不找别人。来,”他露出狗的尸体,继续说,“请您看看这只动物牙齿里的东西,告诉我它是怎么死的。” 勒内拿了一支蜡烛,身体一直弯到了地面,这样做是想服从国王的命令,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查理站着,眼睛盯住这个人,怀着那种容易理解的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对方的话,这句话可能是对他宣判死刑,也可能保证他能得救。 勒内从口袋里拿出一种解剖刀,打了开来,用刀尖从猎兔狗的嘴里取下粘在牙龈上的碎纸片,仔细地观察胆汁和每个伤口渗出的血,看了很久。 “陛下,”他颤抖着说,“这是十分可怕的症状。” 查理顿时觉得周身血管里冷得发颤,一直抖到心里。 “对,”他说,“这只狗中了毒,是不是?” “陛下,我怕是这样。” “是用的什么毒药?” “据我猜想,是一种矿物毒药。” “您能不能得到确切的证明,它是给毒死的?” “当然可以,只要剖开它,检查它的胃。” “剖开它:我要一点疑点都不留。” “那得叫个人来帮助我。” “我来帮助您,我,”查理说。 “您,陛下!” “是的,是我。如果它是给毒死的,我们能发现哪些症状?” “胃里有红斑和‘药草’。” “来,”查理说,“动手吧。” 勒内用解剖刀一划,剖开了猎兔狗的胸部,两只手使劲拉开,这时候,查理一只膝盖跪在地上,那只抽搐发抖的手给照着亮。 “您看,陛下,”勒内说,“您看,这儿是明显的迹象。这些红斑是我刚才对您预言过的;至于这些血红色的血管,就好象植物的根一样,那便是我叫做‘药草’的东西。我在这儿发现了所有我想找的东西。” “那么狗是给毒死的?” “是,陛下。” “用的矿物毒药?” “百分之八九十。” “一个人不留神吞下了这样的毒药,会有什么反应?” “剧烈的头疼,肚子里象烧着火,就象吞下了燃烧着的炭一样;肚肠绞也似的痛,还有呕吐。” “是不是口渴?”查理问。 “渴得难以止住。” “的确是这样,的确是这样,”国王喃喃自语地说。 “陛下,我无法找到提这一切问题的目的。” “为什么要找呢?您不需要知道。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就够了。” “请陛下问吧。” “一个人群下和我的狗吃的同样的东西,用什么解毒剂?” 勒内想了一下。 “有好几种矿物毒药,”他说,“我在回答以前,真想知道这次用的是哪一种。陛下有没有想到您的狗是被人用什么方法毒死的?” “喏,”查理说,“它吃了一页书。” “一页书?” “对。” “陛下有这本书吗?” “在这儿,”查理把他原来放在架子上的那本狩猎书取下来,拿给勒内看。 勒内身子不禁吃惊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国王的眼睛。 “它吃了这本书里的一页,”勒内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这一页。” 查理把扯破的那一页拿给他看。 “能不能让我再撕一页,陛下?” “您撕吧。” 勒内撕下一页,放到蜡烛旁边,纸头给烧了起来,房间里充满一股大蒜气味。 “它是给一种砒霜合剂毒死的,”他说。 “您肯定吗?” “就好象我亲手做的一样。” “那解毒剂呢?……” 勒内摇摇头。 “怎么,”查理说,声音都沙哑了,“您不知道解救的药剂吗?” “最好的和最灵的药剂是搅打过的鸡蛋白,放在牛奶里;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应该立刻服用,否则……” “否则?” “陛下,这是一种可怕的毒药,”勒内又一次说。 “不过它没有立刻就毒死对方,”查理说。 “是,可是它肯定能毒死,至于别人安排多少时间致人死命,那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甚至是预先计算好的。” 查理倚着一张大理石桌子站着。 “现在,”他把一只手搁在勒内的肩上,“您认识这本书吗?” “我,陛下!”勒由说,脸色变得苍白。 “对,是您;您在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自己泄露出了真情。” “陛下,我向您起誓……” “勒内,”查理说,“您听好:您曾经用手套毒死了纳瓦拉王后,您曾经用灯烟毒死了波尔西昂亲王,您曾经企图用一只有香气的苹果毒死孔代亲王。勒内,如果您不对我说这本书是谁的,我就叫人用烧红的钳子把您的肉一块一块钳下来。” 这个佛罗伦萨人看到查理发怒,知道不能开玩笑,决定表现得大胆一些。 “陛下,如果我说出了真情,您能保证我不会受到比假使我保持沉默更残酷的惩罚。” “我能。” “您能用国王的诺言保证吗?” “凭绅士名义保证,您会平安无事的,”国王说。 “既然这样,我说,这本书是我的,”他说。 “您的!”查理向后退,用迷惑的眼光望着这个下毒犯。 “是的,是我的。” “它是怎么离开你的手的?” “这是太后陛下从我那儿拿去的。” “太后!”查理说。 “对。” “她有什么目的?” “我以为,她的目的是想让人把书带给纳瓦拉国王,他曾经向德·阿朗松公爵要过一本这样的书,想研究用猛禽狩猎。” “啊!”查理喊起来,“是这样,我全明白了。这本书的确是在亨利奥的房间里。这是天命,我只好接受。” 这时候,查理突然一阵干咳,咳得很猛,紧接着,肚肠又疼起来。他发出两三声气闷的叫喊,仰天倒在椅子上。 “陛下,您怎么啦?”勒内问,声音里充满恐惧。 “没有什么,”查理说;“只不过我口渴,给我水喝。” 勒内倒满一杯水,用发抖的手递给查理,他一口气喝干了。 “现在,”查理说,同时拿起一支羽笔,蘸了蘸墨水,“您在这本书上写。” “我应该写些什么?” “我向您说什么您写什么:‘这本猛禽狩猎的指南是我给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 勒内拿起羽笔,写起来。 “现在您签上名字。” 佛罗伦萨人照签上了。 “您保证过我平安无事,”化妆品师说。 “在我这方面,我会遵守诺言的。” “可是,”勒内说,“在太后那方面呢?” “啊!在那方面,”查理说,“这不再关我的事,如果有人攻击您,您就自卫。” “陛下,当我认为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能离开法国吗?” “在十五天以后我再向您回答这一点。” “可是在目前……” 查理皱皱眉头,把他的一只手指放在他的发白的嘴唇上。 “啊!陛下,请放心。” 佛罗伦萨人这样轻易地结束了这件事,觉得非常高兴,行过礼后,走了出去。 他走后,奶妈在她的房间门口出现了。 “我的查洛,出了什么事?”她说。 “奶妈,我在露水里走了路,所以感到不舒服。” “的确,你的脸色太白了,我的查洛。” “这是因为我太虚弱。把胳臂递给我,奶妈,扶我到床上去。” 奶妈赶快走上前来,查理靠在她的身上,回到自己的房问。 “现在,”查理说,“我一个人上床睡了。” “如果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了呢?” “你对他说我很好,我不需要他了。” “可是,现在你要什么呢?” “啊,一种非常简单的药,”查理说,“把搅打好的鸡蛋白放在牛奶里。对啦,奶妈,”他继续说下去,“这只可怜的阿克泰翁死掉了。明天早上,要把它葬在卢佛宫的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它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我叫人给它造一个墓……如果我还有时间的话。” 五十四 万森森林 查理九世正在做以上的吩咐的时候,同一个晚上,亨利给领到万森森林里。当时大家都把这个著名的城堡称做万森城堡,今天它只剩下了颓垣断壁,大块的建筑物残片使人完全能想到它往日的雄伟的规模。 他是坐在轿子里给送去的。每边走着四名卫士。南塞先生是执行命令的人,他要为亨利打开保护用的监狱的门。他走在最前面。 到了城堡主塔暗门口,大家站住了。南塞先生下了马,打开用挂锁锁上的轿门,接着恭敬地请亨利下轿。 亨剩没有一点儿异议,照做了。一切住所在他看来都要比卢佛宫安全,在他身后关上的十道门,同时也把他和卡特琳·德·美第奇阻隔开来。 国王的犯人在两个士兵当中走过了吊桥,经过了城堡主塔下部的三道门和楼梯下面的三道门,然后,一直由南塞先生带领着,走上二层楼。一到楼上,卫队长看到他还准备往上走,就对他说 “王爷,您就在这层别走了。” “哈!哈!哈!”亨利站住了,说道,“好象是给我荣誉让我待在二层楼①。” ———————— ①二层楼在法语里是一层楼,根据我国习惯译为二层楼,因为是一层楼,所以亨利这样说。 ———————— “陛下,”南塞先生回菩说,“要知道大家把您当做国王看待。” “见鬼,见鬼!”亨利想,“多两三层楼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丢脸。我在这儿太舒服了,以后别人会起疑心的。” “陛下愿意跟我走吗?”南塞先生说。 “真是活见鬼!”纳瓦拉国王说,“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在这儿,问题不在于我想怎样或者我不想怎样,而是我的哥哥查理的命令决定一切。他命令过跟您走?” “是的,陛下。” “既然如此,我跟您走,先生。” 他们走进一条过道,在过道的尽头,他们来到一间相当大的房间,四周墙壁阴暗,显得十分凄惨。 亨利向周围看了一遍,他的眼光也不兔充满不安。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说。 “王爷,我们正在经过拷问窒。” “啊!”国王说。 他更加留神地看着。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水罐和支架是放拷问时用的水的,楔子和木槌是给拷问时使夹棍用的;此外,在房间四周差不多都是石凳,那是给可怜的犯人等待上刑前坐的,在石凳上面,在石凳本身,在石凳脚下,全装牢了固定在墙上的铁圈。除了用刑的时候需要的对称的东西以外,就没有其他对称的东西了。铁圈和石凳贴得那样近,足以说明它们是在等待将要坐在石凳上的人的四肢①。 ———————— ①铁圈是成对,它们把受刑的犯人双手双脚套住。 ——————- 亨利继续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不过他没有放过注意看这个可怕的刑具的每个部分,这个刑具仿佛在围墙上写下了痛苦的历史。 亨利只顾专心地向他四周看,没有看自己的脚下,给绊了一下。 “嗳!”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铺地的潮湿的石板上一条凹陷下去的小槽。 “陛下,这是沟。” “这儿有雨水?” “是的,陛下,有血水。” “啊!”亨利说,“太好了。我们不能马上到我的房间吗?” “可以,王爷,我们到了,”一个人影在黑暗中露了出来,越是走近亨利,就越是看得见,看得清楚。 亨利相信他熟悉这个声音,他走了几步,认出了那张脸。 “怎么!是您,博利厄,”他说,“真见鬼,您怎么会在这儿?” “陛下,我刚刚任命负责管理万森城堡。” “好呀,我亲爱的朋友,您的开端就给您带来荣誉;一个当囚犯的国王,这不坏。” “请原谅,陛下,”博利厄又说,“不过,在您以前我已经接待过两位绅士了。” “是哪两个人?啊,对不起,我也许冒昧了,在目前的处境,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吧。” “王爷,他们没有叮嘱我要守秘密。这两位是德·拉莫尔先生和柯柯纳先生。” “这是事实,我亲眼看见他们给捉住的,这两位可怜的绅士;他们怎么经受得起这种灾难啊?” “两个人的表现完全相反,一个快快活活,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大声唱歌,一个唉声叹气。” “谁唉声叹气?” “德·拉莫尔先生,陛下。” “说真的,”亨利说道,“我了解那位唉声叹气的要超过那位大声唱歌的。照我看到的这一切,监狱不是一个十分愉快的地方。他们住在几楼?” “在上面,五楼。” 亨利叹了一口气。他多么想也在那儿。 “好吧。博利厄先生,”亨利说,“劳驾把我的房间指给我,我急着想到里面去,我刚度过的这一天叫我累坏了。” “王爷,这就是,”博利厄指着一扇打开着的门对亨利说。 “二号,”亨利说;“为什么不是一号?” “王爷,因为一号给保留着。” “哈!好象您在等待一位比我身份还高贵的犯人?” “王爷,我没有说那是一个犯人。” “那么是什么人?” “请王爷别迫问了,因为我保持沉默,就不得不违抗我应该服从的王爷。” “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亨利说。 他变得更加沉思了,这个一号明显地使他心情复杂起来。 尽管这样,这个典狱长仍然象原来一样彬彬有礼。他措辞婉转地把亨利安置在那间房问里,对在这儿可能会感到不舒适一再表示歉意,然后在门口安置了两个士兵,走出去了。 “现在,”典狱长对边门看守说,“我们到其他的人那儿去。” 边门看守走在前面。大家从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拷问室,走过过道,到了楼梯那儿,博利厄先生一直跟在他的领路人后面,走了三层楼。 他们到了这三层顶上,这儿连同下面二层楼,一共是五层,边门看守依次地打开三道门,三道门每道都装着两把锁和三把大门闩。 他刚刚碰到第三扇门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叫道: “见鬼!就算透透气也得把门打开,您的炉子太热,在这儿要闷死了。” 读者听到他那句最爱骂的话一定已经认出他是柯柯纳了。他从原来待的地方一跳就跳到了门口。 “等一等,我的绅士,”边门看守说,“我不是来放您出去的,我是上您屋里来的,典狱长先生在我后面。” “典狱长先生!”柯柯纳说,“他来干什么?” “来探望您。” “那他太给我面子了,”柯柯纳说;“欢迎典狱长先生。” 博利厄先生果真走了进去,他那种城堡的典狱长、狱卒加上刽子手的特有的冷冰冰的有礼貌的态度,立刻使柯柯纳收回热情的微笑。 “先生,您有钱吗?”他问犯人。 “我吗,”柯柯纳说,“一个埃居也没有。” “首饰呢?” “我有一只戒指。” “能不能让我抄您身?” “见鬼!”柯柯纳气得脸发红,大叫一声,“真应该把您也关进牢里,和我一样。” “为了效忠国王,应该忍受一切。” “可是,”这个皮埃蒙特人说,“象您这样在新桥上抢劫别人的正派人会效忠国王?该死的!先生,我是很不公正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直把过样的人看成是强盗。” “先生,我向您致敬了,”博利厄说。“看守,把先生的房门关上。” 典狱长带着柯柯纳的戒指走掉了,这只戒指是一牧无比美丽的纯绿宝石,是德·内韦尔夫人送给他的,为了让他能记起她的眼睛的颜色。 “到另一间去,”他出来的时候说。 他们穿过一闻空房间,又是开三道门,开了六把锁,拔出九把门闩。 最后一道门打开后,进来探望的人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便是一声叹息。 房间里的外貌比博利厄先生刚才离开的那间还要凄惨。四只狭长的枪眼从里向外越来越小,透进微弱的光线,照着这间阴森的住房。此外还有精心制成的十字形的铁条,使得视线总是不断地给一根黑线挡住,犯人甚至无法从枪眼看到天空。 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伸出的卵形线,集中到天花板当中,它们形成圆花饰。 拉莫尔坐在一个角落里,尽管有人来探望,他仍坐在那儿,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 典狱长在门口站住,看了一会儿犯人,犯人一直不动,双手抱着头。 “晚上好,德·拉莫尔先生,”博利厄说。 年轻人慢慢抬起头来。 “晚上好,先生,”他说。 “先生,”典狱长继续说,“我来抄您身了。” “不用费事,”拉莫尔说,“我把我所有的全交给您。” “您有些什么?” “大概三百个埃居,还有这些首饰,这些戒指。” “先生,拿给我,”典狱长说。 “在这儿。” 拉莫尔把口袋兜底翻出来,除下戒指,又从帽子上拿下别针。 “您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我想是没有了。” “您脖子上系着的丝带,它挂着什么?”典狱长问。 “先生,这不是珠宝饰物,这是一件纪念品。” “拿给我。” “怎么!您要这个?……” “我接到命令,只给您留下您的农服,一件纪念品可不是衣服。” 拉莫尔做了一个愤怒的功作,在他的特有的痛苦和严肃的平静当中,这个态度对于那些习惯于粗暴的感情的人就显得更加可怕了。 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平静。 “好的,先生,”他说,“您会看到您要的东西。” 于是他转过身去,好象要走近有光的地方,他解下了所谓的纪念品,那只不过是一个装着一幅画像的圆形颈饰,他从里面拿出画像,放到嘴上。可是在他亲了好多遍以后,他装作失手落在地上。他用长统靴的后跟用力踩,把它踩成了无数碎片。 “先生!……”典狱长说。 他弯下身去,想看看能不能救出这件他不认识的东西,它是拉莫尔不愿意给他见到的,不过那个细密画肖像已经全部碎成细屑了。 “国王想要这件饰物,”拉莫尔说,“可是他没有任何权利得到放在里面的东酉。现在,这是颈饰,您可以拿去了。” “先生,”博利厄说,“我要向国王告状。” 他没有说一句向犯人告辞的话就走了出去,他是那样怒气冲冲,甚至只叫那个边门看守小心地关上一道道门,他不亲自照看关门的事了。 看守走了几步,出去后看见博利厄先生已经走下楼梯头几级,他便转过身来说道: “凭良心说话,先生,幸好我当时请您马上给我一百个埃居,我同意让您和您的伙伴说话,因为,如果您不给的话,政府也要把它和另外三百埃居一样拿走的,我的良心不再允许我对您什么事也不做,我事先得到过酬报,我答应过您去看您的伙伴……来吧……个正直的人是一言为定的……只要是对您对我来说都可能做得到,你们不要谈论政治。” 拉莫尔走出他的房间,来到柯柯纳的面前,柯柯纳正在中间的房间的石板地上大步走来走去。 两个朋友互相扑去,紧紧拥抱。 边门看守假装揩揩眼角,走出去看有没有人会发现这两个犯人见面,或者不如说怕别人会捉住他。 “啊!是你呀,”柯柯纳说,“那个可恶的典狱长来探望过你了?” “和你一样,我猜想。” “他把你的东西都拿去啦?” “和对你一样。” “我呀,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一只昂利埃特的戒指。” “现钱呢?” “我早已把我所有的全给了那个正直的看守,他才给我们这次见面的机会。” “啊!”拉莫尔说,“看来他从两只手上收到了东西。” “你也给了他吗?” “我给了他一百个埃居。” “我们的看守是个无耻的家伙,这可太好啦!” “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应该有信心,因为我们是不缺钱的。” “现在,你明白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是当然……我们给出卖了,” “被那个罪该万死的德·阿朗松公爵。我有理由要拧他的脖子。” “你认为我们的事情严重吗?” “我怕很严重。” “所以,怕要受到……拷问。” “我对你老实说我已经想到这点了。” “如果他们来这么一手,你说什么呢?” “你呢?” “我吗,我一句话也不说,”拉莫尔馓动得满脸通缸,回答说。 “你保持沉默?”柯柯纳叫着说。 “是的,如果我有这种毅力的话。” “那么我,”柯柯纳说,“如果他们对我采取这种无耻的行为,我向你保证我要说出许多事情。” “是一些什么事情?”拉莫尔赶紧问。 “请放心,是一些会使德·阿朗松先生有些时候无法睡得着觉的事情。” 拉莫尔正要反问,看守肯定听到什么声音,跑了进来,把两个朋友推进他们各自的房间里,再在身后把门关上。 五十五 蜡人像 一个星期以来,查理因为疲惫发烧,一直睡在床上,他常常象癫痫发作一样剧烈地发起病来。每当发病的时候,他有时会大声喊叫,在前厅里守夜的卫士听了都毛骨悚然。在古老的卢佛官里反复响着这些喊叫声的深沉的回音。近来有许多恐怖的声音在宫里回响着。发作结束以后,他精疲力竭,双目无神,无力地睡在他的奶妈的怀里,什么话也不说,象是表示蔑视,又象是表示恐惧。 母亲和儿子之间双方没有交流过感情,因为他们不仅是不想靠拢,而且一直在互相避开。如果要说明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德·阿朗松公爵心底里在盘算什么阴险的主意,那最好去描写毒蛇窝里挤满的毒蛇蠕动的丑恶样子。 亨利给监禁在他的房间里,依照他本人对查理的建议,任何人都不能得到准许见到他,甚至玛格丽特。这在大家看来是十足的失宠。卡特琳和德·阿朗松喘了一口气,以为他完蛋了。亨利呢,安安静静地又吃又喝,希望自己被人忘掉。 在宫廷里,没有一个人怀疑国王生病的起因。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和他的同事玛齐尔诊断是胃里发炎,总之,他们把病因和结果搞颠倒了。因此,他们开了一个减轻刺激的食谱,这只能对勒内指定的特别的饮料起辅助作用。这种饮料查理的奶妈每天亲手给他喝三次,成了他主要的食物。 拉莫尔和柯柯纳在万森,受到最严格的看管。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想了十来次办法要看到他们,至少希望能进一张条子给他们,可是都没有成功。 查理的病情有时好有时坏,一直这样翻来复去。一天早上,他觉得稍许舒服了一些,打算叫全体廷臣进来见他,虽然国王起床觐见礼不再举行了,他们每天早上依旧都象往常一样进宫。一道道门打开了。他的双颊苍白,象牙色的前额发黄,眼睛眍进去,围着茶褐色的一圈,发出兴奋的光芒,大家从这些就能看到年轻的君主得的不知其名的病使他受到多么可怕的摧残。 国王的房间里立刻充满了好奇的和各有打算的廷臣。 卡特琳、德·阿朗松和玛格丽特得到国王要接见的通知。 三个人相隔很短时间一个一个走了进来。卡特琳很沉着,德·阿朗松微笑着,玛格丽特却垂头丧气。 卡特琳坐在她的儿子的床头,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儿子看见她走近来的时候的那种眼光。 德·阿朗松走到床的另一头,在那儿站住。 玛格丽特靠在一件家具上,看着她的哥哥的苍白的前额、消瘦的面孔和凹陷的眼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流下了眼泪。 查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眼泪,听到叹气,用头对玛格丽特做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 虽然这个动作很难觉察,可是却使可怜的纳瓦拉王后的脸明亮了起来。亨利没有工夫对她说些什么,或者也许他根本不想对她说什么。 她替她的丈夫担心,她替她的情夫害怕。 至于她自己,她什么也不惧怕,她太了解拉莫尔的为人了,她知道可以信任他。 “啊!我的孩子,”卡特琳说,“您觉得怎样?” “好些了,我的母亲,好些了。” “您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我的医生?哈,他们都是有本领的医生,我的母亲,”查理哈哈大笑着说,“我得承认,听他们讨论我的病情,我真是快活极了。奶妈,把喝的给我。” 奶妈把查理平时喝的一杯药水递给他。 “我的孩子,他们要您喝的什么呀?” “啊,夫人,谁知道他们给我配的什么玩意儿?”国王一面回答,一面很快地大口喝下那杯饮料。 “我的哥哥应该做的是,”弗朗索瓦说,“能够起床晒晒太阳,狩猎是他最喜欢的,也会使他恢复健康。” “对,”查理说,同时露出公爵无法猜到含意的一种微笑,“不过,狩猎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不幸。” 查理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姿态很奇怪,于是谈话就到这儿中止了。在场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参与这场谈话。他微微点了点头,廷臣们知道接见结束,一批一批退了出去。 德·阿朗松动了一下,想走近他的哥哥,但是从内心发出的一种感情止住了他的脚步。他行了礼后,走出去了。 玛格丽特向她的哥哥递给她的枯瘦的手迎上去,握住它,吻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善良的玛戈!”查理低声地说。 卡特琳一个人留下来,依旧坐在床头。查理发现他单独和她在一起,就向床里侧后退,他那种害怕的感觉好象一个人看见一条蛇一样。 因为查理从勒内的招供了解了经过,以后,也许经过沉默和思考,他心里更加明白,他再也没有怀疑的幸福了。 他完全知道了是谁要害他死,又是怎么害他的。 因此,当卡特琳走近床边,将她的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凉的手向她的儿子伸过来的时候,他全身发抖,害怕极了。 “夫人,您没有走?”他对她说。 “是的,我的孩子,”卡特琳回答说,“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对您说。” “说吧,夫人,“查理一面说,一面又向后退。 “陛下,”太后说,“我刚才听您肯定地说,您的医生都是一些有本领的医生……” , “夫人,我还可以肯定地这样说。” “可是,从您生病以来,他们做了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这倒是真的……”可是如果您听到他们说的那些……的确,夫人,仅仅为了听听他们那些博学的谈论,生病也是值得的。” “好呀,我的孩子,您愿不愿意我对您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说吧,我的母亲。” “是这样,我猜想所有这些有本领的医生都一点儿也不知道您生的什么病!” “夫人,真是这样。” “也许他们看到了病的结果,可是病的起因他们查不出来。” “这很可能,”查理说,他不清楚他的母亲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因此,他们医治症状而没有医治疾病。” “说真心话,”查理惊慌起来,说道,“我认为您是正确的,我的母亲。” “好,我的孩子,”卡特琳说,“您病得这么久,不论对我的感情来说,还是对国家的利益来说,都是不适宜的,由于精神状态终于可能在您身上发生作用,我已经召集了一批最有学问的医生。” “夫人,是用医疗技术吗?” “不,是用一种更加高明的技术,这种技术不仅能够观察人体,而且还可以看到人的心。” “夫人,真是了不起的技术,”查理说,“人们居然有理由不把这种技术传授给国王们!您的研究工作有结果了吗?”他继续说。 “是的。” ’ “什么结果?” “就是我所希望的,我给陛下带来了这种药,它会医好您的身体和您的灵魂。” 查理哆嗦起来。他相信他的母亲发现他又活了这么久时间,所以决心有意地结束她在无意中开始的事情。 “这种药在哪儿?”查理问道,他用一只胳膊肘支着,直起身子,望着他的母亲。 “它就在疾病里面,”卡特琳回答说。 “那么疾病在哪儿?” “听我说,我的孩子,”卡特琳说。“您有没有听人有时候说起过有些隐藏的仇人能够在远处杀害受害者来报他们的仇。” “用凶器或者用毒药?”查理问,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的母亲的毫无表情的面孔。 “不,用其他一些更可靠、更可怕的方法,”卡特琳说。 “请您说明一下。” “我的孩子,”这个佛罗伦萨女人问,“您相信不相信通神术和魔法的威力?” 查理忍住了表示蔑视和怀疑的微笑。 “非常相信,”他说。 “那好,”卡特琳急逮地说,“您的痛苦就是这样来的。陛下的一个仇人,他不敢面对面地向您进攻,就在暗地里搞阴谋。他对您本人进行的阴谋因为没有同谋就更加可怕了,这种阴谋的神秘的线索是很难抓得住的。” “不会有这种事!”查理被这样奸诈的态度激怒了,说道。 “我的孩子,好好想想,。”“卡特琳说,“您还记得一些逃跑的计划吗,那会保证杀人犯不会受到惩罚。” “对杀人犯!”查理叫道,“对杀人犯,您说什么?我的母亲,有人想弄死我?” 卡特琳的闪烁的眼睛在起皱的眼皮底下虚伪地转动着。 “是的,我的孩子,您也许怀疑,可是我得到了确实的证据。” “我从来不怀疑您对我说的话,”国王痛苦地回答,“别人打算怎样弄死我呢?我非常想知道。” “使用魔法,我的孩子。” “夫人,请您说清楚,”查理说,他由于厌烦,又回到旁观者的地位上。 “如果我向您指出的这个阴谋家……陛下从心底里已经清楚这个人是谁……他布置好了全部计划,确信会得到成功,本人可能溜走了,那么,也许就没有一个人知道陛下痛苦的原因了;可是,陛下,幸好您的弟弟一直在照顾着您。” “哪个弟弟?” “您的弟弟德·阿朗松。” “啊!这是真的,我总忘记我有一位弟弟,”查理带着苦笑说,“夫人,您说……” “他成功地揭露了对陛下的阴谋的具体事实的一方面。可是他是没有经验的孩子,他只寻求一个普通的阴谋的迹象,关于年轻人的逃跑的一些证据,我是,我寻求的是一样更加重要的行动的证据;因为我熟悉罪犯的智力。” “会是这样!可是,我的母亲,好象您提到了纳瓦拉国王?”查理说,他想看到这个佛罗伦萨女人的虚伪的一套发展到哪一步。 卡特琳伪善地垂下眼睛。 “我想,我已经派人把他捉住,带到万森去了,就是因为有关选跑的事情,”国王继续说,“他还犯有我猜想不到的罪行吗?” “您觉得发烧在折磨您吗?”卡特琳问。 “那当然,夫人,”查理皱皱眉头说。 “您觉得烫人的热在烧着您的心和您的内脏吗?” “是的,夫人,”查理回答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暗了。 “剧烈的头疼穿过您的眼睛到您的头脑里,就象箭穿过一样?” “对,对,夫人;这些我全都感觉到了!啊:您真知道怎样形容我的病!” “没什么?这是十分简单的事,”佛罗伦萨女人说,“请看……” 她在她的披风底下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国王。 那是一只暗黄色的小蜡人像,大约六寸高。这个小蜡人像里面穿一件跟人像一样蜡制的全是金星的长袍,外面是一件同样材料做的王室的披风。 “哎呀!”查理问道,“这个小塑像是什么玩意儿呀?” “您看看它头上是什么,”卡特琳说。 “一顶王冠,”查理答道。 “心口呢?” “有一枚针。” “那么.陛下,您认得出是您吗?” “我?” “是,是您,不是有您的王冠,您的披风?” “是谁做的这个小蜡人像!”查理说,这出喜剧使他感到很累了;“肯定是纳瓦拉国王吧?” “陛下,不是。” “不是!那么我更不明白您的意思了。” “我说‘不’,”卡特琳说,“因为陛下可能一心要的是真实的事实。我也可以说‘是’,如果陛下用另外的方式对我提出问题。” 查理没有回答。他想深入了解这个神秘的心灵的所有的想法,每当他自以为做好准备要去了解的时候,这个心灵总是关得严严的。 “陛下,”卡特琳继续说,“这只塑像是由于您的检察官拉盖勒的细心才给发现的,那是在一个人的住宅里,这个人在用猛禽狩猎的那一天,牵着一匹替纳瓦拉国王准备的马。” “是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查理说。 “是在他家里;请您再看看刺穿心口的这枚钢针,看一下针上带的小条上写的什么字母。” “我看到一个M,”查理说。 “这就是‘死亡’由;这是魔法用的暗语,陛下。造出这个东西的人在他戳出的创口上就这样写上他的愿望。如果他象布列塔尼公爵对查理六世目王做的那样,希望对方发疯,就会把针插进头里,写上一个F②,而不是M。” ———————— ①死亡,法语是mort,每一个字母是M。 ②发疯,法语是folie,第一个字母是F。 ———————— “这样,”查理九世说,“照您的意思,夫人,那个要我的命的人是德·拉莫尔先生吗?” “是的,就象匕首想刺穿心一样,可是,在匕首后面有一只胳臂推动着它。” “这便是我得的疾病的全部原因吗?有一天魔法给破坏了,病就会好了吗?可是怎么做呢?”查理问;“您是懂得的,您,我的好母亲;可是我,和您完全相反,您一生都在研究这个,我对魔法妖术却是一窍不通。” “造出小蜡人像的人一死,魔法就失灵了,非常简单。有一天魔法给破坏,病就会好了,”卡特琳说。 “真的!”查理露出惊讶的神情说。 “怎么!您不知道这些?” “当然啦!我又不是术士,”国王说。 “好!现在陛下相信了吧,”卡特琳说,“对吗?” “自然。” “信心会驱散不安的情绪吗?” “完全会。” “您这样说不是出于礼貌吧?” “不,我的母亲,这是出自我内心的话。” 卡特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感谢天主!”她大声说,就好象她信伸天主似的。 “是的,感谢天主,”查理讽刺地也说了一句。“我现在和您一样知道我现在变得这种样子应该归咎于什么人,因此也要惩办什么人。” “我们将惩办……” “德·拉莫尔先生,难道您没有说过他是罪犯吗?” “我说过他是别人的工具。” “很好,”查理说,“首先是德·拉莫尔先生,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我每次出现的危险的病情都可能使我周围的人产生危险的猜疑。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是迅速进行了解,一弄清楚以后,真相便会大自。” “这样,德·拉莫尔先生……?” “我看他完完全全地象一个罪犯,我同意。我们首先从他开始,如果他有一个同谋,他会说的。” “对,”卡特琳低声说,“如果他不说,就设法叫他说。对这一点,我们有肯定有效的办法,” 接着她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 “陛下,您准许预审开始吗?” “我希望这样,夫人,”查理说,“越早越好。” 卡特琳握了握她的儿子的手,她不明白他的手在握她的手的时候,会激动得这样颤拌。她走了出去,没有听到国王的冷笑声和接着发出的低沉可怕的诅咒声。 国王在思忖就这样让这个女人走掉会不会有危险,她在几个小时以内,也许就能做出许多以后再也没法补救的事情。 在这时候,他看到门帘在卡特琳身后放下来,立刻就听到他的后面有一个轻微的沙沙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玛格丽特撩起通往他的奶妈的房间过道前面的垂下的挂毯。 玛格丽特脸色发白,眼神显得很惊恐,胸口透不过气来,显示出她强烈的激动情绪。 “啊!陛下,陛下!”玛格丽特向她的哥哥的床快步跑过去,同时喊道,“您明明知道她在说谎!” “谁呀,她?”查理问。 “听我说,查理;自然,控告自己的母亲是可怕的事,可是我疑心到她会待在您身边,可以依旧迫害他们。然而,我用我的生命,您的生命,我们俩的灵魂发誓,我对您说,她在说谎。” “迫害他们!………她迫害的是哪些人” 两个人出于本能地放低声音说话,就好象他们相互之间都害怕给对方听见自己的话一样。 “首先是亨利,您的亨利奥,他爱您,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对您忠心。” “玛戈,您是这样以为吗?”查理说。 “啊,陛下,我完全可以肯定。” “对,我也这样以为,”查理说。 “那么,如果您肯定这一点,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吃惊地说,“那为什么您派人捉住他,把他进到万森去?” “因为他自己向我请求这样做。” “陛下,他向您请求这样做?……” “是呀,亨利奥,他的一些想法很古怪。也许他是弄错了,也许他是有道理的,可是这毕竟是他的一个想法,就是失宠于我比受到我的宠爱,离开我比在我身边,在万森比在卢佛宫,对他来说要更加安全一些。” “啊,我明白了,”玛格丽特说,“那他现在安全吗?” “当然啦!能多安全就有多安全,博利厄对我负责他的生命。” “谢谢,我的哥哥,这是说亨利。可是……” “可是什么?”查理问。 “可是还有一个人,陛下,我对他的关心也许不对,但是我总是关心他。” “这个人是谁?” “陛下,请别让我…我不大敢对我的哥哥说出他的名字,我不敢对我的国王说出他的名字。” “德·拉莫尔先生,对吗?”查理说。 “天哪!”玛格丽特说,“您已经想杀死过他一次,陛下,他只是由于奇迹才逃脱了陛下您的报复。” “说到这,玛格丽特,当时他只是犯了一次罪行的罪犯;可是现在他犯了两次罪行……” “陛下,他不是第二次罪行的罪犯。” “可是,”查理说,“可怜的玛戈,您没有听到我们仁慈的母亲说的那些话吗?” “啊!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查理,”玛格丽特放低声音说,“我已经对您说过她在说谎。” “您也许不知道有一个蜡人像,是在德·拉莫尔先生住处找到的?” “不,我的哥哥,我知道。” “您知道这个人像的心口给一枚针刺穿,刺伤人像的针带着一张写着一个M字母的小旗吗?” “我也知道。” “还有这十人像肩上披着一件王室的披风,头上戴着一顶王冠?” “这些我全知道。” “那好!您有什么说的?” “我要说的是,这个身披王室的披风、头戴王冠的小人像是代表一个女人,不是一个男人。” “呵!”查理说,“那枚穿过心口的针呢?” “那是一种要使自己得到那个女人的爱情的魔法,并非一种叫一个男人送命的巫术。” “可是那个M字母呢?” “它的意思不是‘死亡’,象太后所说的那样。” “那么它是什么意思呢?”查理问道。 “它的意思是……它的意思是代表德·拉莫尔先生心爱的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个女人叫什么?” “这个女人叫玛格丽特①,我的哥哥,”纳瓦拉王后说,同时在国王的床前跪下,用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她流满眼泪的脸贴到这只手上。 ———————— ①玛格丽特,原文Marguerite,第一个字母也是M。 ———————— “我的妹妹,请别再作声!”查理皱着双眉,炯炯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遍;“因为,正象您刚才听到了别人说的话,别人也可能听到您说的话。” “我不在乎!”玛格丽特抬起头来,说道,“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听我说的话好了!当着全世界的人,我也要宣称滥用一位绅士的爱情怀疑他谋杀人,来糟蹋他的名誉,这样做太卑鄙了。” “玛戈,如果我对您说,我和您一样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哥哥!” “如果我对您说,德·拉莫尔先生是无辜的?” “您知道吗?” “如果我对您说,我晓得真正的罪犯?” “真正的罪犯!”玛格丽特叫起来;“可是有已经成为事实的罪行吗?” “有,可能有意,可能无意,是有成为事实的罪行。” “对您?” “对我。” “不可能。” “不可能?……玛戈,您对我看。” 年轻的女人朝她的哥哥看,见到他面色如此苍白,不禁全身哆嗦起来。 “玛戈,我没有三个月好活了,”查理说。 “您,我的哥哥!您,我的查理!”她嚷道。 “玛戈,我中毒了。” 玛格丽特大叫了一声。 “您别叫,”查理说;“应该叫别人相信我是中了魔法死去的。” “您知道那个罪犯吗?” “我知道。” “您说过这个人不是拉莫尔?” “不,不是他。” “自然,这也不是亨利……伟大的天主!这会是……?” “谁?” “我的弟弟……德·阿朗松?……”玛牿丽特低声说, “也许是。” “或者是,或者是……”玛格丽特压低了嗓音,好象她要说的话吓坏了她自己一样,“或者是……我们的母亲?” 查理不说话了。 玛格丽特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寻找的意思,她一直跪着,半靠在一张安乐椅上。 “啊!主呀!主呀!”她喃哺地说,“这不可能!” “不可能!”查理带着刺耳的笑声说,“遗憾的是勒内不在这里,否则他会把我遇到的事全讲给您听的。” “勒内,他!” “是。他会讲给你听的,比方说,有一位女人,他对她是一点也不敢违抗的,向他要一本藏在他的书橱里的狩猎的书;有一种巧妙的毒药倒在这本书的每一页上,这种毒药是要害某一个人的,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造化弄人,或者是老天的惩罚,要害的人没有害到,却害了另外一个人。不过,勒内既然不在,假使您 想看看那本书的话,它就在那边,在我的书房里,那是佛罗伦萨人的手写的,您会看到这本能杀死二十个人的书,是他亲手交给他的同乡的。” “别说了,查理,该您别说了,”玛格丽特说。 “您现在总看到别人应该相信我是由于魔法死去的了。” “可是这是太不公道了,这是太可怕了!请求您赐恩!您明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的,我知道,不过别人应该相信他是有罪的。请忍受您的情人的死给您造成的痛苦吧。为了拯救法兰西王室的荣誉,这算不了什幺。我为了让秘密和我一同死去,愿意接受死亡。” 玛格丽特低下头去,她知道为了拯救拉莫尔的生命,在国王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只好痛哭流涕地退了出来,除了依靠自己想办法以外,不再抱任何希望。 在这段时间里,正象查理预料到的,卡特琳一分钟也不浪费,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检察官拉盖勒,这封信在历史上一字不缺地完全保存了下来,它给这整个事件投上了血腥的光芒。 “检察官先生,今天晚上,有人对我说,肯定拉莫尔有亵渎 圣物的行为。在他的巴黎的住宅里,人们找到了许多危险的东西, 如书本和文件,我请您通知首席庭长,尽快地预审这一蜡人像事 件,他们在蜡人像的胸口刺上一针,这是对付国王的。① 卡特琳” ———————— ①此信全系原件文字。——原注 ———————— 五十六 看不见的盾牌 卡特琳写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封信的第二天,典狱长走进柯柯纳的房问,他带着一支非常威严的队伍,那是由两名持裁步兵和四名穿黑袍的法官组成的。 柯柯纳给请到楼下一间大厅里,检察官拉盖勒两和名审判官在那儿等候着他,要遵照卡特琳的指示审问他。 柯柯纳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他有充分的时间考虑问题。此外,每天拉莫尔和他由于他们的看守的照顾,可以相聚片刻,这个看守什么话也不对他们说,就给他们安排这样的意料不到的见面,他们认为十之八九并非完全出自他的善心。我们应该承认,拉莫尔和他当然把原来应该要进行的行动重新回顾了一下,面这个行动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实行,所以他相信只要稍稍机灵一些,他们的事情便会大有转机,他们应负的责任不会比别的人多。亨利和玛格丽特并没有一点想逃走的企图,因此他们不可能牵连到一件主要罪犯目前都平安无事的事件里。柯柯纳不知道亨利就住在和他同一座城堡里。他的看守讨好地告诉他,在他的头顶上面有好些保护人,他把他们叫做他的“看不见的盾牌”。 一直到现在,审讯问的都是纳瓦拉国王的意图,逃走的计划和这两个朋友在这次逃跑中要做的事情。对于这些审讯,柯柯纳始终用非常含混而且极其灵活的态度来回答。他还准备继续用选样的态度回答。当他突然发觉审讯改变题目以后,他事先就预备好了一些巧妙的答话。 问题涉及到对勒内的一次或者几次的拜访,在拉莫尔指使下做的一个或者几个蜡人像。 柯柯纳虽然做了准备,他也觉察到控告已经很不强烈了,因为不再问背叛国王的事,只问做王后雕像的情况,而且这座雕像充其量只有八至十寸高。 他非常快话地回答,他也好,他的朋友也好,很长时间就不玩玩具娃娃了,他愉快地注意到,好几次他的回答居然博得他的几个审判官的微笑。 人们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诗向:我一笑,我便解除了武装;可是用散文已经多次说过了。柯柯纳相信,因为他的审判官笑了,所以一半武装给解除了。 对他的审讯结束以后,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又是唱歌,又是叫嚷,他这样吵吵闹闹是故意给拉莫尔听的,拉莫尔会从这里面知道结果非常令人高兴。 轮到他给领到楼下去。拉莫尔象柯柯纳一样,看到控告放弃了当初的道路,走上一条新的途径。他们问他对勒内的几次拜访。他回答说他只去过那个佛罗伦萨人家一次。他们问地这一次他有没有要他订做一个蜡人像。他回答说勒内给他看了那个做好的人像。他们问他这个人像是不是代表一个人,他回答说它代表一个女人。他们问他魔法的目的是不是要害死这个人。他回答说,这个魔法的目的是为了使这个女人能爱他。 这些审问用许许多多不同的方式翻来复去地进行,可是对这些审问,不管他们采取怎样的形式,拉莫尔始终用同样的话回答。 审判官犹豫地相互看看,不知道面对这样爽直的态度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在这时候,一张条子送到检察官手上,解决了难题。 信里这样写道: “如果被告不承认,进行拷问。 卡” 检察官把条子放进口袋里,对拉莫尔笑笑,很有礼貌地请他回去。拉莫尔回到他的牢房里,他即使没有象柯柯纳那样快活,也差不多和柯柯纳一样放心了。 "我相信一切都很顺利,”他说。 一个小时以后,他听到脚步声,看到门底下滑进一张条子。他没有看到是什么人的手递进来的。他拿起条子,同时想这张条子十之八九是边门看守送来的。 他看了这张条子,心头涌起一阵几乎和失望一样痛苦的希望。他原来就希望这张条子是玛格丽特送来的,自从他当了犯人以后,就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哆嗦着拿起条子。信上的字迹几乎使他快乐得死去。 “要勇敢,”条子上说,“我注视着。” “啊!如果她注视着,“拉莫尔吻遍这张他心爱的一只手拿过的条子,“如果她注视着,我得救了!……” 为了让拉莫尔知道这张条子的意思,为了让他和柯柯纳一起相信那个皮埃豢特人所说的“看不见的盾牌”,我们应该把读者带到这所小房子里,带到这间房间里,在这间房间里,曾经发生过多少令人陶醉的幸福的场面,弥漫过多步刚刚消散的芳香,带来过多少今后成为苦恼的甜蜜的回忆,这些把这个半躺在丝绒靠垫上的女人的心都撕碎了。 “身为一个王后,这样坚强,这样年轻,这样富有,这样美丽,却经受着我现在经受的痛苦!”这个女人大声喊道;“啊,这不可能!” 接着,她激动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把她的发烫的前额倚在冰凉的一件大理石制品上,然后抬起头来,脸色灰白,泪流满面,叉起双臂,叫喊着,心力交瘁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忽然,把破钟传真的套房和蒂宗街的套房隔开的挂毯撩了起来,轻微的颤动触到细木护壁板,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出现了。 “啊!”玛格丽特叫起来,“是你!我多么焦急地等待着您来呀!好,有什么消息?” “坏消息,我可怜的朋友。卡特琳亲自在督促预审,现在她还在万森。” “勒内呢?” “他被逮捕了。” “在你能够和他说话之前吗?” “对。” “我们的犯人呢t” “我有他们的消息。” “从看守那儿吗?” “一直是从他那儿。” “好吗?” “好!他们每天都相互来往。前天,别人抄了他们的身体。拉莫尔把你的塑像弄得粉碎,也不交出来。” “这个可爱的拉莫尔!” “阿尼巴尔当面嘲笑那些审讯者。” “好样的阿尼巴尔!以后呢?” “今天早上,他们向他们讯问了国王逃走的事,讯问了在纳瓦拉的背叛的计划,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啊!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会保持沉默的;可是这种沉默跟他们说话一样,都会送他们命的。” “是的,可是我们在救他们,我们。” “你考虑过我们的举动吗?” “从昨天起,我就一心在操心这件事情。” “怎么样了?” “我刚刚和博利厄达成协议。啊!我亲爱的王后,这是一个苛刻的、贪财的家伙!这将要以一个人的生命和三十万埃居为代价。” “你说他苛刻贪财……然而他只要一个人的生命和三十万埃居……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三十万埃居!……可是你所有的饰物和我所有的饰物加起来也不够这个数目。” “啊!这段有什么关系。纳瓦拉国王会付的,德·阿朗松公爵会付的,我的哥哥查理会付的,不然的话……” “够啦!你讲这一番道理,象一个疯子一样。我有,我有三十万埃居。” “你?” “是,是我。” “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就是这样!” “这是一个秘密?” “对所有的人来说是秘密,除了你。” “啊!天主!”玛格丽特破涕为笑,说,“你是偷来的吧!” “你猜猜看。” “好啦。” “你记得那个可怕的南图叶吗?” “那个财主,放高利贷的?” “如果你爱这么说也行。” “怎么样?” “是这样!有一天,这个又主,放高利贷的,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走过,她的头发上有三颗红宝石,一颗在前额上,两颗在两鬓角。她的头饰配她可太美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一位公爵夫人,就叫起来:‘如果能吻一吻放过三颗红宝石的地方,我会拿出三颗每颗值十万埃居的钻石!’” “是这样吗,昂利埃特?” “是这样,亲爱的,钻石出现了,卖掉了。” “啊!昂利埃特!昂利埃特!”玛格丽特低声说。 “喂!”公爵夫人大声说道,她的不顾一切的语气既天真又崇高,体现了世俗的意味和女人的心情,“喂!我爱阿尼巴尔呀!” “确实如此,”玛格丽特说,她笑了起来,同时脸也变得通红,“你非常爱他,你简直太爱他了。” 说着,她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昂利埃特继续说,“多亏我们的三颗钻石,三十万埃居和人都准备好了。” “人?什么人?” “要杀死的人呀,你忘了应该杀死一个人。” “你找到你需要的人啦?” “那当然。” “花同样的代价?”玛格丽特微笑着问道。 “同样的代价!那我可以找到一千个人,”昂利埃特回答说。“不,不;用五百个埃居,非常简单。” “你找到一个人,他为了五百个埃居就同意自己被人杀死吗?” “你说什么呀!应该活着。” “亲爱的朋友,我不再明白你的意思了。好,请说得清楚些。猜谜语,在我们目前的处境,太浪费时间了。” “好吧,你听着:那个负责看管拉莫尔和柯柯纳的监狱看守,是一个懂得什么是受伤的老兵;他很愿意帮助救出我们的朋友,可是他不愿意失掉他的位置。用匕首巧妙地戳一下,事情就成了;我们给他一笔报酬,国家也会给报偿。用这个法子,这个正直的人从两只手上收到好处,使人想到关于鹈鹕的寓言。” “可是,”玛格丽特说,“用匕首戳……” “你放心,这将由阿尼巴尔来戳他。” “总之,。”“玛格丽特笑着说,“他曾经刺了拉莫尔三剑和三匕首,拉莫尔并没有死,所以有理由相信他。” “坏家伙!你真叫我说不下去了。” “啊!不,不,相反:请求你把其余的告诉我。我们怎么救他们呢,嗯?” “瞧,事情是这样:小教堂是城堡里唯一的不是囚犯的女人可以进去的地方。别人把我们藏在祭台后面。在祭台的罩布底下,他们能找到两把匕首。圣器室的门事先已打开了。柯柯纳用匕首戳看守,他倒下来,假装死掉,我们出来,给我们的朋友每人的肩上披上一件披风,我们和他们从圣器室的小门逃走,我们已经知道了口令,所以出去时不会有障碍。” “一旦出去后呢?” “有两匹马等在门口;他们跳上马,离开法兰西岛,去洛林,以后从那儿隐姓埋名地回来。” “啊!你救了我的命,”玛格丽特说。“这样,我们就救出了他们吗?” “我差不多可以保证。” “就在最近?” “当然!三四天以后,博利厄会通知我们的。” “可是,如果有人在万森附近认出你,就可能破坏我们的计划。” “你怎么想到别人会认出我呢?我出去的时候,扮成戴帽子的修女,靠着这顶修女帽,别人连我的鼻子尖也看不到。” “这是因为我们无法采取太多的预防措施。” “我知道得很清楚,见鬼!就象可怜的阿尼巴尔说的那样。” “纳瓦拉国王,你打听过他的情况吗?” “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怎么样?” “是这样,看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哭,他唱,他盛情招待别人,只要求一件事:要好好看守住他。” “他有道理。我的母亲呢?” “我对你已经说过,她尽一切可能进行这场诉讼案件。” “是的,可是她一点儿没有料想到和我们有关吗?” “怎么你愿意她觉察到什么吗?所有参与秘密的人都懂得必须保密。啊!我知道她曾经派人通知巴黎的审判官们做好准备。” “昂利埃特,我们快行动吧。如果我们的可怜的俘虏换了监狱,一切就都要重新开始了。” “请你放心,我和你一样,希望看到他们出来。” “啊!对,我很明白,谢谢你,为了你达到这个目的所做的一切,我一百遍地谢谢你。” “再见,玛格丽特,再见。我回乡下去了。” “你信任博利厄吗?” “我希望能信任。” “对边门看守呢?” “他答应过了。” “马呢?” “它们是内韦尔公爵的马房里最好的马。” “我崇拜你,昂利埃特。” 玛格丽特热烈地抱住她的女友,接着,两个女人分手了,约好第二天和以后的每一天,在同一地方同一时候再见。这是两个迷人的和忠实的女人,柯柯纳把她们叫做“看不见的盾牌”,的确是完完全全有道理的。 五十七 审判官 “好呀,我的正直的朋友,”柯柯纳对拉莫尔说,这是两个人在第一次审问关于蜡人像的事情以后,互相会面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发展得妙不可言,我们不久就会给审判官弃之不管了,这是和医生们的放弃希望的诊断完全相反的诊断;因为当医生不管病人的时候,那是由于他无法再救他;可是,当审判官不管被告的时候,完全相反,这是因为他丧失了叫人砍被告的头的希望。” “是的,”拉莫尔说,“我甚至觉得从这种有礼貌的对待,看守的这种随和的态度,门的这种弹性,我认出了我们的高贵的女朋友的力量;可是我认不出博利厄先生的作用,至少照别人对我说的那样。” “我呀,我可十分熟悉他,”柯柯纳说;“只不过这要花很大代价,不过,没关系!一位是公主,另一位是王后;她们两人都非常有钱,她们都从来没有机会这样好好地花过她们的钱。现在,我们来好好温习一下我们的课程:他们把我们带到小教堂,他们把我们留在那儿,交给我们的看守来看管,我们在指定的地方每人找到一把匕首;我在我们的领路人肚子上戳一个洞……” “啊!不要戳在肚子上,你会抢走他的五百埃居的!戳在胳膊上。” “啊!是这样,戳在他的胳膊上,这会叫他完蛋的,可怜的亲爱的人!别人见到这当中有讨好的把戏,我也一样。不,不,在右边,顺着肋骨巧妙地滑下去,这是真正的、不碍事的一刀。” “好,你去干那个,接着……” “接着,你用长凳封住大门,这时候,我们的两位公主从她们躲藏的祭台里跑出来,昂利埃特打开小门。啊!天呀!我今天多么爱昂利埃特啊,她准是做了什么对我不忠实的事,我才会这样爱她。” “然后,”拉莫尔说,他的颤抖的声音象嘴唇间吐出的歌声,“然后,我们到森林里去。我们每人都得到一个甜吻,这会使我们心花怒放,勇气百倍。阿尼巴尔,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俯身在我们的快马上,心口有点透不过气来?啊!害怕可真是一件美事!在旷野上,出鞘的利剑挂在身边,用马刺刺着骏马,大声欢呼, 骏马随着飞奔,这样的害怕才有趣呢。” “是的,”柯柯纳说,“可是在四堵墙当中的害怕,你怎么说呢,拉莫尔?我,我能够说出来,因为我有过象这样的感受。当博利厄的苍白的脸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里出现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好些槊闪着亮光,响起刀剑相碰的、恐怖的声音。我对你可以保证,我当时立刻就想到了德·阿朗松公爵,我预料会在那两个持戟步兵的可恶的脑袋当中见到他的那张可恶的面孔出现。我想错了,这就成了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我没有失去一切,夜晚来了,我就做起梦来。” “这样,”拉莫尔说,他没有陪伴他的朋友在幻想的天地里漫游,而是顺着他自己的充满微笑的思想说下去,“这样,她们什么都预先考虑好了,甚至我们躲避的地点。亲爱的朋友,我们去洛林。说真的,我宁愿去纳瓦拉,在纳瓦拉,我是在她那儿,不过纳瓦拉太远了,南锡比较好一些。况且,在那个地方,我们只离开巴黎八十法里。阿尼巴尔,你知道我离开这儿的时候,有什么遗憾吗?” “啊!说实话,不知道……至于我,我承认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这儿了。” “是呀!我们不能把那个可敬的看守带走,而是……” “可是他不愿意,”柯柯纳说,“他会丢掉太多的东西,想一想,我们的五百埃居,政府的奖赏,也许还要晋升;这个小于我砍他一刀以后,他会活得多么快活……喂,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只是我有了一个想法。” “看起来,这个想法不会有趣,因为你脸色自得可怕。” “因为我在想,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小教堂去。” “啥!”柯柯纳说,“那是为了让我们去领复活节圣体。我看,正是到时候了。” “可是,”拉莫尔说,“他们只把判处死刑的犯人或者上刑的人带到小教堂去。” “哎呀!”柯柯纳说,现在轮到他脸有点发自了,“这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就这一点问问那个我马上应该戳破他肚子的正派人。喂,看守,我的朋友!” “先生叫我吗?”看守问,他正在楼梯的最初几级上把风。 “是,上这儿来。” “我来了。” “是不是约定从小教堂我们逃走?” “嘘!”看守说,恐惧地向四周望。 “你放心,没有人听我们说话。” “是,先生,是从小教堂。” “别人把我们带到小教堂去吗?” “那当然,这是惯例。” “惯例?” “对,宣判死刑以后,惯例是,允许判死刑的犯人到小教堂去过夜。” 柯柯纳和拉莫尔全身颤抖起来,同时你看我,我看你。 “您以为我们会判处死刑吗?” “那当然……可是你们也一样,你们也是这样以为的。” “怎么!我们也一样,”拉莫尔说。 “自然啦……如果你们不是这样以为的话,你们也不会为了逃跑做好一切准备的。” “你知不知道他说的这一番话挺通情达理呢!”柯柯纳对拉莫尔说。 “是的……我也知道是的,至少在现在,看来我们要下一笔大赌注了。” “我是!”看守说,“你们认为我不冒险吗?……如果先生一时激动,弄错了是哪一边!” “见鬼!我倒愿意换你的位置,”柯柯纳慢腾腾地说,“除了和这只手打交道以外,不和别的手打交道,除了和那把会刺你的刀打交道以外,不和别的刀剑打交道。” “判处死刑!”拉莫尔喃喃地说,“可是这不可能!” “不可能?”看守天真地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嘘!”柯柯纳说,“我相信有人在开楼下的门。” “不错,”看守紧接着说,“先生,回到屋里去!回到屋里去!” “你认为审判在什么时候进行?”拉莫尔问。 “最迟明天。不过请放心,应该得到通知的人会得到通知的。” “那么我们拥抱吧,对这几道墙道别吧。” 两个朋友互相拥抱,然后各自回到他们的房间里。拉莫尔叹着气,柯柯纳却低声唱个不停。 一直到晚上七点钟,没有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夜色降临到万森城堡的主塔上,天色阴暗,下着雨,是一个真正适合越狱的黑夜。人们送来了柯柯纳的晚饭,他带着平常那样的胃口吃他的晚饭,同时想象着他将被敲打着围墙的雨淋湿的快乐。他已经打算在低沉单调的风声中入睡,他有时候也怀着一种在入狱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忧郁的感情听听风声,可是这时候却好象感到这风在每道门底下发出的声音和平常完全不同。火炉里的呼呼的响声比平日更猛了。每次有人开楼上的某一间囚室的时候,特别是并对面的囚室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现象。阿尼巴尔听到这样的声音就知道看守要来了,因为这种声音说明他已经离开了拉莫尔的房问。 然而,这一次,柯柯纳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却白等了。 时间过去了,没有人来。 “这可奇怪,”柯柯纳说,“有人打开了拉莫尔的房门,不来打开我的房门。是拉莫尔叫人去的吗?莫非他病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对一个囚犯来说,一切都能引起猜疑和不安,正象一切也能带来快乐和希望一样。 半小时过去了,接着一个小时过去,再接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柯柯纳又气又恨,快睡着了,忽然听到锁响,他马上跳起来。 “啊!”他说,“难道动身的时候已经到了?难道他们不经判决就把我们带到小教堂去了吗?该死的!在这样的夜里逃跑可是一件乐事,天色象烘炉里一样黑;只希望马别瞎了眼睛!” 他正想高高兴兴地问看守,这时他看到看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同时转动着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 果真,他听到在看守身后响起一些声音,又看到几个人影。 突然,在黑暗当中,他辨认出两顶头盔,冒烟的蜡烛光照得头盔好象金色的闪光片。 “呀!”他低声问,“这样恐怖的排场干什么?我们去哪儿?” 看守只用一声叹息来作为回答,这声叹息非常象呻吟声。 “见鬼!”柯柯纳喃喃说,“过的什么混帐日子!总是走极端,从来不安安分分待在陆地上,要么在百尺深的水底行走,要么在云上翱翔,没有折衷余地。喂,我们去哪儿?” “先生,跟着持戟步兵走,”一个沉浊的声音说,这声音使柯柯纳明白了他隐约看见的士兵是由某一个庭吏陪同来的。 “拉莫尔先生,”皮埃蒙特人问,“他在哪儿?他怎么样啦?” “跟着持戟步兵走,”依旧是那个沉浊的声音用同样的语气说。 只好照着做。柯柯纳走出他的房间,看到了那个嗓音他听了怪不舒服的穿黑衣服的人。这是一个小个儿的驼背的法庭书记官,这个人使自己当上司法人员,无疑是为了不给人看出来他同时是个跛子。 他慢腾腾地走下螺旋形楼梯。到了二楼,卫士都站住了。 “下了那么多层楼,”柯柯纳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这还不够呢。” 门打开了。柯柯纳有锐利的目光,猎犬的嗅觉。他觉察出有审判官。他看到在黑暗里有一个赤裸着胳臂的黑影,不禁前额冒出汗来。可是他还是显出笑眯眯的神情,头偏在左边,完全合乎当时时兴的那种有气派的模样,同时一只拳头支在腰部上,走进了大厅。 挂毯给撩了起来,柯柯纳果然看到了审判官和法庭书记官。 在距离这些审判官和法庭书记官儿步远的地方,拉莫尔坐在一张长凳上。 柯柯纳给带到审判官席前面。面对着审判官们,柯柯纳站住了,他向拉莫尔点头致意,并且笑了笑,然后站在那儿等待着。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庭长问。 “马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这个绅士带着一种完美无缺的优雅的态度回答说,“蒙庞吉埃、谢诺和其它一些地方的伯爵;不过,我猜想,大家都熟悉我的这些身份的。” “在哪儿出生的?” “在苏兹附近的圣哥伦邦。” “几岁?” “二十七岁零三个月。” “好,”庭长说。 “看来这叫他感到高兴,”柯柯纳喃哺自语说。 “现在您说,”庭长沉默了片刻,好让书记官有时间记录下被告的回答,“您离开德·阿朗松先生的家的时候,您有什么目的?” “我想去跟我的朋友拉莫尔先生见面,就是这一位,我离开的时候,我的朋友已经离开那儿好几天了。” “在那次狩猎中您干了什么?您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捉住的。” “可是,”柯柯纳回答说,“……我在打猎呀。” “国王也参加了这次狩猎,他就在路上开始发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关于这一点,当时我不在国王身边,所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审判官互相看了看,面上都露出怀疑的微笑。 “啊!您不知道吗?”庭长说。 “是的,先生,我对他的患病感到难过。虽然法兰西国王不是我的国王,我对他却一直非常有好感。” “真的吗?” “我可以发誓!这不象对他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那样。这一位,我承认……” “这儿并没有涉及到德·阿朗松公爵,先生,说的是陛下。” “是的,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他的极其谦卑的仆人,”柯柯纳回答说,同时带着一种挺可爱的傲慢的神气摇晃着身子。 “如果您真的是他的仆人,先生,象您自己声称的那样,那么,您愿不愿意告诉我们您所知道的有关某个有魔法的人像的事情?” “好呀!看起来我们回到人像的事情上来了?” “是的,先生,这叫您不愉快吧?” “相反,一点也没有;我更喜欢谈这件事。问吧。” “为什么这个人像会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呢?” “这个人像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您是想说,在勒内家里吧。” “您承认它存在吗?” “怎么不呢!只要把它拿给我看。” “在这儿。这是您认识的人像?” “对极了。” “书记官,”庭长说,“您写上被告认识这个人像,因为他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看见过它。” “不,不,”柯柯纳说,“我们不要搞错,是在勒内家里见过它。” “在勒内家里,好吧!哪一天?” “就在德·拉莫尔先生和我在他家里的那一天。” “您承认您和德·拉莫尔先生曾经到过勒内家里?” “哈!难道我一直在隐瞒这件事吗?” “书记官,您写下被告承认曾经在勒内家里密谋反叛。” “哎呀!别过分,别过分,庭长先生。请求您克制住您的兴奋心情;对这件事我可一个字也没有说。” “您否认您曾经在勒内家里密谋反叛?” “我否认。密谋反叛都是偶然进行的,不会事先预谋。” “可是它不是进行了?” “我不能否认当时有什么好象施行魔法的事。” “书记官,您写下被告承认他在勒内家里施行魔法谋害国王的性命。” “怎么!谋害国王的性命!这是一个无耻的谎言。从来没有施行魔法谋害国王的性命。” “你们看到了吧,先生们,”拉莫尔说。 “不许说话!”庭长说,接着他向书记官转过身击,“谋害国王的性命,”他继续说。“您明白吗?” “不,不,”柯柯纳说。“而且,那个人像不是男人的像,而是女人的像。” “怎么样?先生们,我对你们怎么说的?”拉莫尔说。 “德·拉莫尔先生,”庭长说,“等到我们问您话的时候,您再回答;不要打断别人的讯问。” “这样,您说那是一个女人像。” “当然,我是这样说的。” “那为什么她头戴王冠、身披王室的披风呢?” “这算不了什么!”柯柯纳说,“非常简单的事;因为这是……” 拉莫尔站起来,一只手指放到嘴上。 “这是事实,”柯柯纳说;“要我讲些什么呢,好象这件事和这几位先生有关系一样!” “您坚持说那个人像是一个女人像吗?” “肯定是的,我坚持这样说。” “您拒绝说这个女人是谁?” “我们国家里的一位女人,”拉莫尔说,“我爱她,我也希望被她所爱。” “德·拉莫尔先生,别人问的不是您,”庭长大声说道;“您闭上嘴,不然的话,就塞住您的嘴巴。” “……塞住嘴巴!”柯柯纳说;。您怎么这样说,审判官先生?要塞住我的朋友的嘴巴!………位绅士的嘴巴!等着瞧吧!” “传勒内进来,”检察官拉盖勒说。 “对,传勒内进来,”柯柯纳说,“传吧,我们就会稍稍看到在这儿你们三个人和我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哪一方有理。” 勒内走了进来,他脸色发白,苍老了许多,这两个朋友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即将犯的罪行要超过他以往犯的那些,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勒内师傅,”审判官说,“您认得出在这儿的两位被告吗?” “认得出,先生,”勒内回答道。他的声音显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您在哪儿见到过他们?” “在好几处地方,特别是在我家里。” “他们到过您家里多少次?” “只有一次。” 随着勒内这样说,柯柯纳不禁喜笑颜开。相反地,拉莫尔的脸却依旧很严肃,仿佛他早有什么预感似的。 “是由于什么事情他们上您家里去的?” 勒内好象犹豫了片刻。 “那是为了要我做一个蜡人像,”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勒内师傅,”柯柯纳说,“您稍稍讲错了一个小地方。” “不许您说话!”庭长说,接着又转过身来继续对勒内说:“这个小人像是男人像还是女人像?” “男人像,”勒内回答。 柯柯纳好象触了电似地跳起来。 “男人像!”他说。 “男人像,”勒内重复说了一遍,不过声音非常低,只有庭长勉强能听到。 “为什么这个男人像肩上披着披风、头上戴着王冠?” “因为这是一位国王的像。” “卑鄙的说谎者!”柯柯纳愤怒地叫起来。 “别说话,柯柯纳,别说话,”拉莫尔打断他的话说,“让这个人说下去,任何人都有权毁掉自己的灵魂。” “可是不可以毁掉别人的肉体呀,该死的!” “人像心口上的钢针和小条上写的M字母,是代表什么意思呢?” “钢针是代表剑或者匕首,M字母意思是‘死亡’。” 柯柯纳想扑过去掐勒内的脖子,四名看守拉住了他。 “很好,”检察官拉盖勒说,“法庭已经了解到足够的情况。把犯人带到候审室去。” “可是,”柯柯纳大声说,“听到控告这一类的事情,不让人抗议,这办不到。” “抗议吧,先生,别人没有阻拦您。看守,你们听见了没有?” 看守们拉住两个被告,带他们出去。拉莫尔走一扇门,柯柯纳走另一扇门。 随后,检察官对柯柯纳曾经在阴影中看见过的那个人做了个手势,对他说: “您不要走开,师傅,今天晚上您有活儿干。” “先生,我从哪一个开始?”那个人把软帽恭恭敬敬地拿在手上,问道。 “从这一个,”庭长指着拉莫尔说,这时候还可以看到拉莫尔象一个黑影一样,夹在两个看守当中。 接着,他走到勒内面前,勒内一直全身哆嗦地站在那儿,等待别人再把他回“小城堡”监狱去,他原来就关在那里面。 “很好,先生,”庭长对他说,“您放心,太后和国王将会知道多亏您他们才能知道真情。” 可是这个许诺不但没有给勒内一点儿力量,反而把他吓呆了,他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作为他的回答。 五十八 用夹棍的酷刑 柯柯纳给带到他的新的单人因室里,房门又给关上了,只是在这时候,他才感到精疲力竭,和审判官的斗争和对勒内的怒气不再支撑他,于是他开始思考起一连串的伤心的事情。 “我看,”他对自己说,“事情变得不妙了,可能是去小教堂的时间快到了。我要提防判处死刑,因为毫无疑问,别人正在一心准备在现在判我们死刑。我要特别提防在一座城堡里,在那些和我四周的面孔一样奇丑的面孔前面,秘密地宣判死刑。他们真的打算砍掉我们的脑袋,嗯!……我回到刚才我说的话上来,可能是去小教堂的时间快到了。” 这些话是低声说出来的,紧接着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却被一种低沉的、遏制的、凄惨的声音中止了,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这个叫声好象穿过了厚厚的围墙,在他的门上的铁栅栏上面颤动。 柯柯纳全身禁不住发起抖来,可是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在他身上英勇就仿佛猛兽的本能一样。柯柯纳在他听到悲叫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住,不相信这样的悲叫声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当成是树木间的风的呜咽声或者是夜晚的无数的声音中的一种声音,我们这个世界在两个陌生的世界当中转动,夜里,许多声音仿佛从那两个世界落下来或者上升到我们这儿。接着第二声悲叫声传到柯柯纳耳里,比第一声悲叫声更悲痛,更低沉,更使人心碎。这一回,他不仅确切地辨别出在那个人的叫声中的痛苦的意味,而且他相信听出了那是拉莫尔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这个皮埃蒙特人忘记了他是关在两道门、三道栅栏门、一道十二尺厚的墙里面。他使尽全身的力气向那道墙冲去,就象要推倒它,飞奔去援救那个受难的人,他叫道: “有人在这儿杀人吗?” 但是他在往前冲的时候碰到了墙,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倒了下来,给一条石凳撞了一下,就倒到石凳上面,无法可想了。 “啊!他们把他杀死了!”他低声说;“太可恶啦!可是因为在这儿没有武器……无法自卫。” 他向四周伸出手去。 “呀!这铁环,”他叫道,“我要把它拔出来,谁走近我就叫谁倒霉!” 柯柯纳站了起来,抓住铁环,使劲地摇动它,他是那样用力,只要再这样摇两次,肯定能把它拨出来。 但是,突然门开了,两只火把的亮光照进了这间单人囚室。 “来,先生,”对他说话的依旧是那个曾经叫他特别厌恶的沉闷的嗓音,这一次,为了使下面三层楼都听得见,听起来和原来一样,并没有一点儿动听的味道;“来,先生,法庭在等您。” “好,”柯柯纳放掉手上的铁环,“是不是我要听到对我的判决啦?” “是的,先生。” “啊!我算松了一口气,我们走吧,”他说。 他跟在庭吏后面,那个庭吏手上拿着他的小黑棒,在他前面刻板地走着。 柯柯纳虽然最初时显得很满意,可是现在一面走,一面也不安地向左右前后张望。 “哎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看见我的可敬的看守;我承认他不在场我很难过。” 他们走进那间审判官刚刚离开的房间,这时候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柯柯纳认出来他便是检察官。在审讯的过程当中,他好几次代人说话,而且一直带着那种很容易辨认得出的仇视的态度。 的确,就是这个人,卡特琳有时用信,有时亲口,特别吩咐他怎样审讯。 帷幕掀了起米,能够看到这间房间最里面的部分,房间最深处消失在黑暗当中,而它给灯光照亮的部分是一副阴森森的场面,柯柯纳一见不禁两腿发软,大声叫道: “啊!我的天主呀!” 柯柯纳发出这声心惊胆战的叫声不是没有原因的。 景象确实非常凄惨。这间房间在审讯时候,是被帷幕遮起来的,现在帷幕掀了起来,显得就象地狱的前厅一样。 在前面,能看到一个装着绳子、滑轮和其它刑具附件的木拷问架。稍远些的地方,烧着一盆炭火,它的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所有物件,同时还使得在柯柯纳和火盆之间的那几个人的侧影变得更黑了。有一个人靠着支撑拱顶的柱子中的一根,好象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手上拿着一根绳子。 他就象他紧靠着的柱子是石头做的一样。在墙边石凳上面,铁环当中,挂着一些铁链条,还有发光的刀剑。 “噢!”柯柯纳低声说,“行刑室已经全准备好了,好象就等待受刑的人了!这是什么意思?” “跪下来,马克—阿尼巴尔·柯柯纳,”一个声音说,这使得这个绅士的头抬了起来,“跪下来,听刚才对您作出的判决!” 对这种要求阿尼巴尔整个人都出于本能地竭力反对。 可是,正当他反抗的时候,有两个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他们按得那样突然,特别是非常重,他只得双膝跪倒在石板地上。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马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犯有和被证实犯有谋害君主罪,企图周毒药、妖术和魔法杀死国王罪,阴谋破坏国家安全罪,此外,由于他的有害的建议,招致一位王子参加叛乱,设在万森城堡主塔的法庭判决……” 柯柯纳听着这些指责,就象那些不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每听一句,就点点头,仿佛在打拍子一样。 审判官继续说下去: “根据以上罪名,上述的马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从监狱领出带往圣让河滩广场斩首,他的又财产充公,他的百年以上的乔林砍到六尺高,他的府邸全毁掉,空地上立一根柱子,柱子上钉一块铜牌,写出所犯的罪行和所受的惩罚……” “我的头,”柯柯纳说,“我完全相信别人会把它斩掉,因为它是在法国,甚至冒过很太的险。至于我的百年以上的乔林,我的府邸,我不怕法兰西王国的一切锯子和十字镐侵犯到它们身上。” “不许说话!”审判官说,他又继续说下去: “再者,上述的柯柯纳将……” “怎么!”柯柯纳打断说,“在斩首以后,还要我做什么事情吗?哈!哈!这对我可太严厉了。” “不,先生,”审判官说,“在……” 他又说下去: “再者,上述的柯柯纳将在判决执行以前,再给以使用十只楔子的特别拷问。” 柯柯纳跳了起来,用发出火光的眼光狠狠地盯住审判官看。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嚷起来,除了这样一句幼稚的话以外,他找不到别的话来表达他头脑里刚刚捅现的许许多多思想。 的确,这样的酷刑对柯柯纳来说,完全推翻了他的全部希望。他只有在受刑以后才给带到小教堂去,而受过这样的酷刑,人常常会进掉性命。一个人越是勇敢,越是坚强,就越可能丧生,因为大家都把招认看成是可耻的行为。只要不招认,酷刑就继续下去,不仅是继续下去,而且会加倍厉害。 审判官避而不答柯柯纳的话,下面一段判决词来代替他的回答,他只是继续说下去: “为了使他供出他的同谋、阴谋诡计的详情细节。” “该死的!”柯柯纳叫道,“这就是我说的无耻,这就是我说的远远超过无耻的行为,这就是我说的卑鄙的行为。” 审判官已经看惯了受害者的愤怒,冷静的痛苦会使这样的愤怒变成眼泪,他毫无表情,只做了一个手势。 柯柯纳的脚和肩膀都给抓住,给推倒在地上,抬到拷问床上放下捆起来,他甚至连是些什么人对他行使这样的暴力也没有能看清楚。 “混蛋!”柯柯纳叫道,他气愤极了,摇晃着床和支架,想使那些拷问者吓得向后退;。混蛋!来拷问我吧,折磨我吧,把我打成碎块吧,我向你们发誓,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的!啊!你们以为用这些木头块或者铁块就能叫一位叫我这个名字的绅士开口!来呀,来呀,我才不在乎你们呢。” “准备好记录,书记官,”审判官说。 “是的,你准备好!”柯柯纳吼起来,“下流的刽子手,如果你把我要对你们说的话都记下来,有你的活儿干的。写吧,写吧。” “您想揭发一些事情吗?”审判官说,声音还是那样冷静。 “不,没有一个字好说的;你们见鬼去吧。” “趁现在还在准备,您考虑考虑,先生。来呀,师傅,替先生把高帮皮鞋穿穿好。” 那个至今一直站着不动、手上拿着绳子的人,听了这句话,离开那根柱子,慢步地走到柯柯纳跟前,柯柯纳转过脸来,对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怪相。 这是卡博什师傅,巴黎司法管辖区的刽子手。 柯柯纳的脸上显出又痛苦又惊诧的神情,他不叫喊也不摇动了,一动不动,眼睛无法从这个已经给遗忘的朋友的脸上移开,这个朋友竟会在这样的时刻重新露面。 卡博什的脸上没有一处肌肉活动,好象他除了在拷问架上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柯柯纳。他向柯柯纳的两腿当中插进两块木板,又在两腿外侧放了另外两块同样的木板,再用他手上的绳子把它们捆牢。 这个用具人们叫做夹棍。 普通刑讯,把六根楔子插入两块木板中间,这样,木板分开,会把肌肉压碎。 特别刑讯,要插入十根楔子,这样,木板不仅压碎肌肉,而且会使骨头都裂开。 准备工作结束,卡博什把楔子尖插避两块木板当中,接着,手上拿着木桩,跪下一条腿,望着审判官。 “您愿意说吗?”审判官问。 “不,”柯柯纳坚定地说,虽然他感觉到前额上都是汗珠,头发都竖起来了。 “既然这样,好,”审判官说,“用第一棍普通用的楔子。” 卡博什举起拿着一只重木槌的手臂,向楔子狠狠地一敲,发出一下沉闷的声音。 拷问架摇晃起来。 敲进这第一根楔子,柯柯纳却没有哼一声,平常,敲进这样的楔子就连最坚定的人都会呻吟。 甚至还不止这样,在他的脸上显嚣出来的唯一的神情是难以形容的惊讶。他用惊愕的眼睛望着卡博什,卡博什一只手臂举得高高的,半个身子对着审判官,准备再敲。 “您藏在森林里有什么企图?”审判官问。 “我们想在树荫下坐坐,”柯柯纳回答。 “上,”审判官说。 卡博什敲了第二下,发出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可是和敲第一下那样,柯柯纳还是眉头也不皱一皱。他的眼睛依旧望着刽子手,依旧是原来的神情。 审判官皱眉了。 “这真是一个十分强硬的基督徒,”他喃喃地说;“师傅,楔子敲到底了吗?” 卡博什弯下腰来,好象在检查,可是他弯腰的时候,低声对柯柯纳说: “您叫呀,不幸的人!” 然后,他挺直身子说; “到底了,先生。” “敲第二根普通用的楔子,”审判官冷冰冰地又说。 卡博什说的几个字对柯柯纳说明了一切。可敬的刽子手刚刚对他的朋友帮了最大的忙,这是刽于手能够对绅士帮的最大的忙。 他替他避免了肉体的痛苦,他更替他免除了招供的耻辱,因为他插进柯柯纳的两腿间的是有弹性的皮做的楔子,只在上面部分装上木头,而不是插进橡术楔子。此外,他还让他保留全部力气好面对斩首台。 “啊!好卡博什,”柯柯纳喃喃自语说,“请放心,既然你要求我,我就叫,如果你不满意,你就会难对付了。” 在这时候,卡博什在木板中间插进比第一根楔子还粗的楔子的尖头。 “上,”审判官说。 卡博什听见这样说,狠狠敲了一下,就好象要敲倒万森城堡的主塔那样。 “哎哟!哎哟!”柯柯纳叫起来,声调千变万化。“天杀的,您把我的骨头都轧碎了,当心点儿!” “哈!”审判官微笑着说,“第二根发生作用了;这叫我也奇怪。” 柯柯纳象打铁铺的风箱一样喘息着。 “您在森林里做什么!”审判官重复地问。 “见鬼,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在乘凉。” “上,”审判官说。 “供认吧,”卡博什对着柯柯纳的耳朵悄悄说。 “供认什么?” “您愿意供认什么就供认什么,不过总得供认点什么。’” 他敲了第二下,不比第一下轻。 柯柯纳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哎呀,哎呀,”他说。铣生,您想知道什么呀?我是奉谁的命令到森林里去的?” “是的,先生。” “我是奉德·阿朗松先生的命令到森林里击的。” “记下来,”审判官说。 “如果我犯下对纳瓦拉国王设置陷阱的罪行,”柯柯纳继续说下去,“先生,我只是一个工具,我服从我的主人。” 书记官写了下来。 “啊!脸色苍白的家伙,你告发了我啦,”受刑的人低声地说,“等一等,等一等。” 他接着叙述弗朗索瓦对纳瓦拉国王的拜访,德·穆依和德·阿朗松的会晤,红披风的故事,他讲的时候,因为讲得模糊,大喊大叫,于是不时地又给敲上一槌。 最后,他讲了许多对德·阿朗松公爵先生不利的、确凿无疑、真实可怕的事情。他装得非常象,仿佛是因为疼得太厉害才交代出这些话来。他脸上做出怪相,吼叫,呻吟,都是那样自然,而且声词也变来变去,因此连审判官本人也吓得不敢把会连累一位法兰西王子的详情细节记录下来。 “好极了!”卡博什对自己说,“这是一位用不着把事情说两遍的绅士,他对书记官可太慷慨了。我主耶稣!如果不用皮楔子,用的是木头楔子,那会怎么样呢!” 这样,柯柯纳就给免除了最后一根特别刑讯的楔子,可是,不算这一根,他已经和另外九根打过交道了,这足够使他的一双腿压成肉酱了。 审判官夸奖柯柯纳能老实招供,态度温顺,然后走了出去。 受刑者单独和卡博什在一起。 “怎么样!”卡博什问他,“我的绅士,我们怎么办呢?” “啊,我的朋友!我的了不起的朋友,我亲爱的卡博什!”柯柯纳说,“请您相信,我一辈子都会感谢您刚才为我做的事情。” “见鬼!您说得对,先生,如果别人知道我为您做的事情,我就要在拷问架上代替您的位置了,他们不会对我客气的,不会象我对您耶样照顾。” “不过,你怎么会有这样巧妙的主意的……” “是这样,”卡悼什说,同时把柯柯纳的腿用有血污的布扎好,“我知道您被捉住了,我知道他们向您起诉,我知道卡特琳太后要进您的命,我猜到他们要对您用刑逼供,因此我采取了预防措施。” “冒可能发生的危险?” “先生,”卡博什说,“您是唯一的一位向我伸出手来的绅士,尽管是刽子手,也许甚至正是因为是刽子手,他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是有良心的。您到明天再看看我怎么干净利落地干我的活。” “明天?”柯柯纳说。 “当然,是明天。” “什么话?” 卡博什惊奇地望着柯柯纳。 “怎么,什么活?您难道忘记判决了吗?” “啊,是的,是真的,判决,”柯柯纳说,“我忘记了。” 事实是柯柯纳没有忘记判决的事,不过他没有再去想它罢了。 他想的是小教堂,藏在祭台罩布下面的刀,昂利埃特和王后,想的是圣器室的门,等在森林边上的两匹马;他想的还有自由,在露天驰骋,过了法兰西边界得到的安全。 “现在,”卡博什说,“要把您灵巧地从拷问架上抬到担架上。别忘记对所有的人、甚至对我的手下的差役来说,您的腿是断了的,每动一下,您都要发出一声叫喊。” “哎唷!”柯柯纳一看见两个差役抬着担架走近他,就喊起来。 “好啦!好啦!放勇敢一些,”卡博什说;“如果您现在已经叫喊了,待一会儿您会说什么呢?” “亲爱的卡博什,”柯柯纳说,“我请求您,别让您的可尊敬的伙伴碰我,也许他们的手还没有您的手轻。” “把担架放到拷问架旁边,”卡博什师傅说。 两个差役照做了。卡博什抱起柯柯纳,好象抱一个小孩一样,然后把他放到担架上躺下,可是尽管他十分小心,柯柯纳还是拼命叫喊。 那个好心的边门看守提着一盏手提灯出现了。 “抬到小教堂去,”他说。 在柯柯纳第二次和卡博什握了手以后,抬柯柯纳的人就上路了。 第一次的握手给这个皮埃蒙特人带来极大的好处,使他现在受到了卡博什客气的对待。 五十九小教堂 悲惨的行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穿过主塔的两座吊桥和通向小教堂的城堡的大庭院,在小教堂的彩画玻璃窗上,暗淡的灯光使那些穿红袍的使徒画像的苍白的脸染上了颜色。 柯柯纳贪婪地吸入夜晚的空气,虽然天下着雨。他望着深沉的黑暗,庆幸这个时机对他和他的同伴的逃跑是太有利了。 他给抬进小教堂后,看到离祭台三步远的祭坛里,躺着一个裹着白色大披风的人,他需要怎样的意志、谨慎和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从担架上跳下来。 这个人就是拉莫尔。 押送担架的两个士兵在门外站住了。 “既然人们给我们这最后的恩惠,使我们再见一次面,”柯柯纳说,故意使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把我推到我的朋友身边去吧。” 抬担架的人没有得到过禁止这样做的命令,他们毫不留难,同意了柯柯纳的要求。 拉莫尔脸色苍白忧郁,头靠在墙上的大理石上。他的黑头发上全是汗水,使得他的脸象象牙一样灰白。那些头发在头顶上竖起来后,好象还是硬硬的。 看守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差役就走开去找柯柯纳需要的神父。 这是约定的暗号。 柯柯纳的眼睛焦虑地跟着他们看着,可是用炽热的眼光盯着他们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他们刚刚看不见了,两个女人就从祭台后面跑出来,她们发出快乐的、轻微的颤抖声,接着闯进了祭坛,就象暴风雨来临前的喧闹的热风搅动着空气。 玛格丽特向拉莫尔奔过去,把他抱到怀里。 拉莫尔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声,就象柯柯纳在他的单人囚室听到过的一样,当时这声喊叫几乎使他发疯了。 “我的主啊!怎么回事,拉莫尔?”玛格丽特说,她吓得直往后退。 拉莫尔长叹了一声,把手捂住眼睛,好象不想看玛格丽特似的。 玛格丽特看到拉莫尔不说话,做出这个姿势,比听到他刚才发出的痛苦的叫声还更加惊骇。 “哎呀!”她叫起来,“你怎么啦?你全身是血。” 柯柯纳向祭台冲过去,他手上已经拿到一把匕首,并且搂住了昂利埃特,这时他转过身来。 “站起来,”玛格丽特说,“站起来,我请求你!你看机会已经到了。” 拉莫尔的惨白的嘴唇上掠过忧郁的吓人的微笑,他仿佛不应该再微笑了。 “亲爱的王后!”这个年轻人说,“您没有考虑到卡特琳,所以,也没有考虑到这一个罪行。我遭到拷问,我的骨头全折腾断了,我全身都是伤口。我现在能做的动作就是把我的嘴唇来亲您的前额,这样做比死还叫我感到疼痛。” 说着,拉莫尔脸色灰白,用力把嘴唇贴到王后的前额上。 “拷问!”柯柯纳叫道;“可是我也遭到拷问呀,准道刽子手没有对你象对我那样吗?” 柯柯纳把经过全部说了一遍。 “啊!”拉莫尔说,“事情很明白了。我们拜访他的那一天,你握了他的手,我呢,我忘记了所有的人都应该是兄弟,摆出一副蔑视人的样子。天主因为我的骄傲惩罚了我,感谢天主!” 拉莫尔台起双手。 柯柯纳和那两个女人用一种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的眼光互相望了望。 “快,快,”一直待在门口观察动静的看守走过来说,“快,别浪费时间了,亲爱的德·柯柯纳先生,给我一匕首,象高尚的绅士样来摆布我吧,因为他们就要来了。” 玛格丽特跪在拉莫尔的身边,她仿佛坟墓上弯着腰的大理石雕像一样,跪在坟墓中的那个幽灵身边。 “来,朋友,”柯柯纳说,“勇敢一些,我有力气,我带你走,我会把你抱到你的马上坐好,如果你在鞍子上支撑不住,我甚至让你坐在我的前面。我们动身吧,动身吧。你听得很清楚这位善良的人对我们说的话,这关系到你的生命。” 拉莫尔使出了非凡的力气,最大的力气。 “是真的,这关系到你的生命,”他说。 他想站起来。 阿尼巴尔抱住了他,使他站牢。这时候,拉莫尔发出一种低沉的叫声,可是等到柯柯纳放开他,向看守走过去的时候,这个受过刑的人则由两个女人的胳臂扶着,他的两条腿弯曲了,尽管泪流满面的玛格丽特拼命用劲,他依旧笨重地倒了下去,他无法克制住自己,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在小教堂里引起了悲伤的回声,在拱顶下久久地震动着。 “您看,”拉莫尔用悲痛的声调说,“您看,我的王后,把我丢下吧,向我说一声永别,抛弃掉我吧,我什么也没有说,玛格丽特,您所有的秘密一直给包藏在我的爱情里面,将和我一起死掉。永别了,我的王后,永别了……” 玛格丽特也好象死去一样,双手抱住这个可爱的脑袋,亲上一个几乎是宗教意味的吻。 “你,阿尼巴尔,”拉莫尔说,“痛苦饶过了你,你还年轻,你能够活下去,逃吧,逃吧,我的朋友,我知道你获得自由,这是给我的最大的安慰。” “时间紧迫,”看守嚷道,“快,赶快。” 昂利埃特用力想慢慢地拉走阿尼巴尔,这时候,玛格丽特跪在拉莫尔面前,头发散乱,两眼直淌泪水,好象一个玛大肋纳①一样。 ———————— ①玛大肋纳,即抹大拉的马利亚,是《新约·路加福音》中提到的悔过的女罪人。 ———————— “逃吧,阿尼巴尔,”拉莫尔又说,“逃吧,别给我们的仇人开心地看到两个无辜的人一起死的场面。” 柯柯纳轻轻推开拉他向门口去的昂利埃特,做了一个庄重的手势,显得十分威严。 “夫人,”他说,“先请付五百埃居,这是我们答应过这个人的。” “在这儿,”昂利埃特说。 于是他向拉莫尔转过身来,悲伤地摇着头,说: “至于你,好拉莫尔,你哪怕有片刻想到我会离开你,这都是对我的侮辱。难道我没有发过誓要跟你同生死、共患难吗?可是,可怜的朋友,你这样痛苦,我可以原谅你。” 说着,他不顾一切地又在他的朋友身边躺下,对他低下头去,用嘴唇去亲他的前额。 随后,他轻轻地,轻轻地,好象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一样,把他的朋友的脑袋拉过来。这个脑袋挨着墙滑下,靠到他的胸口上。 玛格丽特说不出的悲伤。她已经拾起柯柯纳刚才掉下来的匕首。 “我的王后啊,”拉莫尔知道她在想什么,朝她伸出双臂,说道,“不要忘记我死是为了不让人有一点点猜疑到我们的爱情!” “可是,如果我不能和你一起死去,”绝望的玛格丽特嚷道,“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你能做的,”拉莫尔说,“你能做的是让死亡对我温和一些,让它几乎带着微笑的脸对我走来。” 玛格丽特双手合掌,靠近他的身体,好象请求他说话一样。 “你记得那个晚上吗,玛格丽特?在那个晚上,为了和我当时敬献给你、今天交给你的我的生命交换,你给了我一个神圣的诺言。” 玛格丽特全身颤抖起来。 “啊!你记起来了,”拉莫尔说,“因为你发抖了。” “是的,是的,我记起那个晚上了,”玛格丽特说,“我发誓,亚森特,我永远遵守我的诺言。” 玛格丽特从她待的地方向祭台伸过手去,仿佛第二次请求天主为她的誓言作证一样 拉莫尔的脸显出喜悦的光辉,仿佛小教堂的拱顶打开了,一道天国的光照到他身上。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看守说。 玛格丽特叫了一声,向拉莫尔奔过去,但是她担心会加重他的痛苦,就全身颤抖地在他前面站住了。 昂利埃特把嘴唇贴在柯柯纳的前额上,对他说: “我了解你,我的阿尼巴尔,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清楚地知道你的英雄气概会使你死去,可是我因为你的英雄气概热爱你。当着天主的面,我说我永远爱你,胜过爱任何人,玛格丽特发誓要为拉莫尔做的事情,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向你发誓我也会为你这样做的。” 她把手伸向玛格丽特。 “你说得太动人了,谢谢,”柯柯纳说。 “在离开我以前,我的王后,”拉莫尔说,“请赐给我最后的恩典,绐我一样您的任何一件纪念品,让我在上斩首台的时候可以吻它。” “啊,是的!”玛格丽特说,“拿去吧!……” 她从自己的头颈上解下一只用一根金链条系着的金圣物盒。 “拿去吧,”她说,“这是我从童年起就带在身上的圣物,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便把它挂在我的头颈上,当时她还爱我。这件圣物是我的叔叔罗马教皇克雷芒送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它。好,你拿去吧。” 拉莫尔接了过去,狂热地吻着它。 “有人开门了,”看守说;“快逃吧,夫人们!快逃吧!” 两个女人赶快奔到祭台后面,不见了。 就在这时刻,神父走了进来。 六十 圣让河滩广场 早晨七点钟,一个个广场上,一条条街道上,各处码头上,喧闹的人群在等待着。 到十点钟,一辆双轮运货车从万森出发了,这两个朋友在他们决斗以后,就是躺在这同一辆车子里,昏迷不醒地给带到卢佛官里的。这辆车子现在缓缓地穿过圣安托万街。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挤得紧紧的,好象两眼发呆、嘴巴僵住的塑像一样。 这是因为太后在这一天要给全巴黎的百姓看到一个令人心碎的场面。 这辆我们提到过的双轮运货车,穿过一条条街道向前走,在车子里面铺着的一点点麦秆上,躺着两个年轻人,头上没有帽子,全身穿黑,互相靠着。柯柯纳把拉莫尔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拉莫尔的头伸到车子的横档上面,他的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着。 这时候,人群的贪婪的眼光都渴望深入到车子最里面的地方,他们拥挤着,站得高高的,踮超脚,立在墙脚石上,紧紧抓住高墙的凹陷进去的地方。当他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两个走出痛苦迎向死亡的人体的时候,他们都好象得到了满足。 上面说过,拉莫尔就是死也不招认一件归罪于他的事情,相反,人们肯定地说,柯柯纳经受不了痛苦,把什么都揭露出来了。 因此,大家从四面八方叫着: “瞧呀,瞧那个红头发?是他招了供,是他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这是一个胆小鬼,他害另一个人送掉性命。那另一个人,是条好汉,什么也没有供认。” 两个年轻人听得很清楚,一个是受到赞扬,另一个是被人辱骂,在他们悲伤地向前进的时候,赞扬和辱骂都一直陪伴着他们。拉莫尔紧握着他朋友的双手,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脸上露出崇高的蔑视的神情,他在肮脏的双轮运货车上面望着那些愚蠢的人,好象站在一辆凯旋车上望着他们一样。 厄运完成了它的卓越的业绩,使柯柯纳的脸显得无比高贵,仿佛死亡将把他的灵魂列入神的行列。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吗?”拉莫尔问;“我已经支持不住了,朋友,我相信我就要昏过去了。” “等一等,等一等,拉莫尔,我们就要经过蒂宗街,到达破钟街了,瞧呀,你稍稍瞧一瞧呀。” “啊,把我扶起来,把我扶起来,让我再看一眼这所令人幸福的房子。” 柯柯纳伸出手去,碰到刽子手的肩膀。刽子手坐在双轮运货车的前部,驾着马。 “师傅,”柯柯纳对他说,“请帮我们一个忙,到了蒂宗街的对面,车子停一会儿。” 卡博什点点头表示同意,到了蒂宗街的对面,他让车子停了下来。 拉莫尔靠了柯柯纳的帮助,用力地站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那所寂静无声的、给封闭起来的小房屋,它就象一座坟墓一样。 他叹息了一声,挺起了胸膛。 “永别啦,”他低声自语;“永别啦,青春,爱情,生活。” 他无力地垂下头来。 “勇敢些!”柯柯纳说,“我们也许在天上能重新得到这一切。” “你相信吗?”拉莫尔低低地说。 “我相信,因为神父对我说过这些,尤其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实现。可是,我的朋友,你别昏迷过去!那些对我们看的混蛋在笑我们呢。” 卡博什听了这后面几句话,就用一只手鞭打马,另一只手向柯柯纳送过去一小块浸透诱导剂的海绵,药剂非常凶,拉莫尔嗅过以后,再拿来擦擦太阳穴,立刻就觉得人很凉爽,有了活力。 “啊!”拉莫尔说,“我恢复了体力啦。” 他吻挂在他头颈上的金链圣物盒。 到了沿河街转角的地方,绕过亨利二世建造的那幢可爱小巧的建筑物,就看得见斩首台象一个光秃秃的、沾满鲜血的平台立在那儿。这个平台比所有人的头都高。 “朋友,”拉莫尔说,“我希望先死。” 柯柯纳第二次用手碰刽子手的肩膀。 “什么事,我的绅士?”刽子手转过身来问。 “好汉子,”柯柯纳说,“你一心要使我高兴,对不对?无论如何,你是对我说过的。” “是的,我再对您说一遍。” “我的朋友比我受的苦大,所以他没有多少力气……” “怎么样?” “是这样,他对我说,他要是看到我先死,会感到万分痛苦?况且,如果我先死,就没有人把他抱到斩首台上去。” “好,好,”卡博什用手背揩着眼泪,说;“请放心,会照您指望的做的。” “就一下子,对不对?”皮埃蒙特人低声问道。 “就一下子。” “很好……如果您要再干的话,那就对我再干吧。” 双轮运货车停住,到目的地了。柯柯纳把帽子戴到头上。 一阵象海浪一样的喧哗声在拉莫尔的耳边响着。他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要卡博什和柯柯纳扶起他。 广场上挤满了人头,市政厅的梯级好象满布观众的圆形剧场。每扇窗子都露出一张张眼光好象冒火的激动的脸。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双腿折断,简直站不住,可是还使尽力气,自己向斩首台上走去,大家见到这场面,都叫喊起来,那就象一致发出的悲痛的呼喊。男人们怒吼着,女人们都悲哀地叹息。 “这是朝廷中最有绅士气派的人里的一位,”男人们说,“他不应该死在圣让河滩广场,应该死在克莱刻草地①。” ———————— ①克莱刻草地,是巴黎当时最有名的决斗场。 ———————— “他多漂亮呀!他脸色多么苍白呀!”女人们说;“这就是那个什么也没有说的人。” “朋友,。”“拉莫尔说,“我支撑不住了!抱我走吧!” “等一等,”柯柯纳说。 他向刽子手做了个手势,刽子手闪开了,然后,他弯下身子,把拉莫尔抱到怀里,就象抱一个小孩一样。他抱着这沉重的身体,稳步地走上那座平台的梯子,把拉莫尔放下来,四周的人群响起一片疯狂的叫声和鼓掌声。 柯柯纳高举起帽子,向大家行礼。 然后,他把帽子丢在斩首台上他身边的地方。 “朝我们四周望望,”拉莫尔说,“你没有在某个地方看见她们吗?” 柯柯纳向广场的周围缓缓地看了一圈,他的眼光落到一个地点,他不再动了,眼睛也不再东瞧西瞧了。他伸出手去碰碰他的朋友的肩膀。 “你看,”他说,“你看那座小塔的窗子。” 他用另一只手指给拉莫尔看邢座小建筑物,它今天还立在藤篮街和绵羊街中间,是过去许多世纪留下来的遗物。 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不是靠着窗口,而是稍稍在窗口里面一些,紧紧靠在一起。 “啊!”拉莫尔说,“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没有再见到她一面便死去。我又看到她了,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睛贪婪地盯住那扇小窗户望着,他把那个圣物盒放到嘴上,不住地吻着。 柯柯纳非常潇洒风雅地向两个女人行礼,就象在沙龙里面一样。 她们摇晃她们的给泪水湿透的手帕,来回答他的行礼。 卡博什用手指碰碰柯柯纳的肩膀,同时对他便了一个意昧深长的眼色。 “是的,是的,”皮埃蒙特人说。 于是他向拉莫尔转过身来,对他说道: “拥抱我,好好地去死吧。这没有什么困难,朋友,你是这样勇敢!” “啊,”拉莫尔说,“我无法这样好好地死去,我太痛苦了!” 神父走过来,递给拉莫尔一个有耶稣像的十字架。拉莫尔微笑着把他手上拿的圣物盒给他看。 “不管怎样,”神父说,“向那位曾经遭受过您将遭受的痛苦的人请求给您力量吧。” 拉莫尔吻基督的脚,他说: “请替我请仁慈圣母会的修女为我祷告。” “快一些,快一些,拉莫尔,”柯柯纳说,“你叫我这样痛苦,我觉得支持不住了。” “我准备好了,”拉莫尔说。 “您能把您的头伸得非常直吗?”卡博什说,他已经在跪着的拉莫尔背后把剑准备好了。 “我希望能,”拉莫尔说。 “那就一切都会顺利。” “不过您,”拉莫尔说,“您不要忘记我向您要求过的事,这个圣物盒会给您打开那些门的。” “您放心。可是您尽量把头伸直。” 拉莫尔伸直头颈,眼睛向那座小塔望去。 “永别了,玛格丽特,”他说,“愿……” 他没有说完,卡博什用飞快闪亮的利刃剑,象闪电一样,一下子就使脑袋落下来,滚到柯柯纳的脚跟前。 身体宁静地躺着,就象在睡觉。 成千上万的叫喊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叫喊声回荡着,在所有的女人的声音当中,柯柯纳好象听到有一个声音比其它一切声音更加显得悲痛。 “谢谢,我尊敬的朋友,谢谢,”柯柯纳说,他第三次把手伸向刽子手。 “我的孩子,”神父对柯柯纳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天主说吗?” “的确没有,我的神父,”皮埃蒙特人说,“我应该对他说的话,昨天我已经对您全说了。” 随后他转身向卡博什说: “好啦,刽子手,我的最后的朋友,再帮一次忙。” 在他跪下以前,他向人群环视了一遍,他的眼光宁静从容,一阵低低的赞叹声送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满足。他抱住他朋友的脑袋,在紫色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向那座小塔最后望了一眼,跪了下来,同时,一直把那个他最心爱的脑袋拖在手上。 “该我了,”他说。 他还没有说完这几个字,卡博什就使他的脑袋飞了起来。 干完这一下,这个可敬的人不禁全身痉挛性地颤抖。 “结束得正是时候,”他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 他费劲地从拉莫尔的收缩的双手里拿出那只金圣物盒,接着把他的披风盖在两具悲惨的尸休上,双轮运货车要装着它们到他家里去。 一场热闹结束了,人群纷纷散开。 六十一 示众塔 黑夜降临到由于到处传播的这次死刑的新闻依旧在颤动着的城市,那些从一张张嘴传开去的有关细节,使得每家人家愉快的晚饭时光都蒙上了阴郁的色彩。 可是,和沉默凄凉的城市完全相反,卢佛宫里却是灯火辉煌,人声嘈杂,一片兴高采烈的气氛。因为宫里正在举行盛大的舞会,这是查理九世指示举行的,他在下晚上举行舞会的命令的同时,也下了在早晨处决犯人的命令。 纳瓦拉王后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接到要她参加舞会的命令。她抱着拉莫尔和柯柯纳夜里将会越狱的希望,坚信拯救他俩的所有措施都万无一失,所以回答她的哥哥说,她将遵照他的愿望参加。 可是,自从小教堂的那一幕使她失去全部希望以后,自从她怀着对她一生中感受到的最伟大最深沉的爱情的最后的怜悯,亲眼目睹死刑的执行以后,她决定不管是请求也好,威胁也好,都不能叫她在圣让河滩广场看到那一场悲惨的聚会的同一天里参加卢佛宫的欢乐的舞会。 查理九世国王在这一天又一次显示出他具有坚强的毅力,那也许是任何人都赶不上他的。他卧床半个月,象一个垂危的病人一样虚弱,面色又象一具死尸一样灰白,但是他五点钟左右就起了床,穿上他最华丽的衣服。其实他在梳洗的时候,昏倒过三次。 将近八点钟的光景,他询问他的妹妹的动静,要了解别人有否见到她,是否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他,因为王后在十一点钟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而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何人去也不开门。 可是,对查理来说,是没有什么门打不开的。他靠在南塞先生的胳膊上,向纳瓦拉王后的套房走去,然后,突然从秘密过道的门走进了她的房间。 虽然他预料会看到一幕悲惨的情景,心里事先做好了准备,可是现在他看到的要比他想象的可悲得多。 玛格丽特象半死过去一样,躺在一张长椅上,头埋在靠垫里,没有在哭,也没有在祷告;但是从她回来以后,她一直象一个临死的人那样,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昂利埃特·德·内韦尔这个什么也不畏惧的女人人事不知地睡在地毯上。她从河滩广场回来以后,和玛格丽特一样,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可怜的吉路娜从这个人身边走到那个人面前,不敢对她们说一句安慰的话。 在随着那些巨大的灾难而来的极度悲痛之中,人们总是珍惜自已的痛苦,就象珍惜自己的财宝一样,谁要是试图分去它们极少的一部分,都会被看作是敌人。 查理九世推开了门,把南塞留在过道里。他走进去的时候,面色发白,浑身哆嗦。 两千女人谁也没有看到他。只有吉洛娜一个人,这时候正忙着照顾昂利埃特,她跪着一条腿,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国王。 国王做了个手势,她站了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去了。 查理于是向玛格丽特走过去,默默地望着她一会儿,然后用他平时不大可能有的声调说: “玛戈!我的妹妹!” 年轻女人战栗了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她说。 “好了,我的妹妹,勇敢些l’ 玛格丽特两跟朝天花板看。 “是的,”查理说,“我全知道了,不过你听我说。” 纳瓦拉王后做了个动作,表示她在听着。 “你答应过我来参加舞会的,”查理说。 “我吗!”玛格丽特嚷道。 “对,因为你答应过,大家都在等你;因此,如果你不来的话,别人看不到你就会感到惊讶。” “原谅我,我的哥哥,”玛格丽特说;“您看得出来,我身体很不舒服。” “勉强支撑一下吧。” 玛格丽特一刹那间好象要努力鼓起勇气似的,可是接着就突然泄了气,她的头又无力地靠到垫子上。 “不,不,我不去,”她说。 查理握住了她的手,坐到她的长椅上,对她说: “你刚刚失去了一个朋友,我知道,玛戈;不过,你瞧我,我不是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吗!还加上我的母亲!你,你可以成天象现在这样自在地哭,而我是,就在我最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一直得装出一副笑容。你人不舒服,瞧我!我要死了。好啦,玛戈,勇敢些!我的妹妹,我以我们的荣誉的名义向你请求!我们背负着我们家族的声誉,就象背负着一个苦恼的十字架,我们背着它,如同一直走到髑髅地的耶鲜基督①!如果在路上我们象他那样跌倒了,就跟他一样地勇敢顺从地再站起来。” ———————— ①据《新约·约翰福音》,耶稣背十字架到髑髅地,死在那儿。 ————————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玛格丽特喊道。 “是的,”查理跟随着他自己的思想说,“是的,牺牲是艰辛的,我的妹妹;可是,每个人都在作出牺牲,有些人用他们的幸福,有些人用他们的生命。你相信不相信,我活了二十五岁,又坐在世界上最高贵的宝座上,我不为死感到懊恼吗?是的,瞧着我……我的眼睛,我的脸色,我的嘴唇,都象一个快要死的人,这是真的;可是,我的微笑,……是不是我的微笑不会让人相信我还有信心?不过,过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月,我的妹妹,你将会为我哭泣,就象为今天死去的那个人哭泣一样。”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叫了一声,同时抱住查理的脖子。 “来,穿好衣服,亲爱的玛格丽特,”国王说;“把你苍白的脸色掩饰起来,去舞会上露面吧。我刚刚吩咐过,叫他们把配得上你的美貌的新的宝石和服饰送来给你。” “啊!钻石,长袍,”玛格丽特说,“这些东西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生命是长久的,玛格丽特,”查理微笑着说,“至少对你是这样。” “绝不会!绝不会!” “我的妹妹,你记住一件事情:有时候,抑制住、或者不如说掩盖住自己的痛苦,这是对死者最大的尊敬。” “是这样,陛下!”玛格丽特颤抖着说,“我去。” 一滴眼泪立刻给查理的发干的眼皮吞下去,润湿了他的眼睛。 他向他的妹妹俯下身去,叻了一下她的前额,然后走到昂利埃特面前站住了一会儿,她既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说了一句: “可怜的女人!” 接着他静悄悄地出去了。 国王走后,有好几个年轻侍从拿着箱子和首饰匣走进来。 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要他们全都放在地上。 年轻侍从走了出去,只剩下吉洛娜一个人。 “你替我准备好一切我应该穿的衣服,吉洛娜,”玛格丽特说。 年轻姑娘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她的女主人。 “是的,”玛格丽特用一种很难表达出内心悲痛的语气说,“是的,我要穿上漂亮服装,我要去参加舞会,他们在那儿等着我。你赶快一些!这一天可够圆满的了:早上在河滩广场举行盛会,晚上在卢佛宫举行盛会。” “公爵夫人呢?”吉洛娜闻。 “啊!她吗,她太幸运了,她可以留在这儿;她可以哭,她可以自在地悲痛。她不是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妹妹。她不是王后。帮我来穿衣服吧,吉洛娜。” 年轻姑娘遵照吩咐替她打扮。那些首饰都是最出色的,长裙也是最华丽的,玛格丽特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漂亮过。 她对着镜子照自己。 “我的哥哥说得有道理,”她说,“人,真是一样十分可怜的东西。” 这时候吉洛娜回来了。 “夫人,”她说,“有一个男人请求见您。” “见我?” “是的,见您。” “这个男人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可是他的外貌很可怕,只要看他一眼就吓得我全身发抖。” “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面色变得苍白,说。 吉洛娜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 “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夫人,可是他请求我把这个交给您。” 吉洛娜把一只圣物盒送给玛格丽特,那是玛格丽特在昨天晚上送给拉莫尔的。 “啊!叫他进来,叫他进来,”王后赶快说。 她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全身冰凉,以前她还没有象这样过。 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回音想必因为要重复这样的脚步声音感到气愤,就在天花板底下低沉地响着。一个男人在门口出现了。 “您是……?”王后说。 “这个人有一天曾经在蒙福孔附近遇到过您,后来在他的双轮运货车上带了两位受伤的绅士到卢佛宫来。” “是的,是的,我认出您来了,您是卡博什师傅。” “巴黎司法管辖区的刽子手,夫人。” 这是昂利埃特一个小时以来听见的唯一的一句话,虽然在她周围别人已经说过许多话。她从抱着头的两只手里伸出脸色发白的头来,用她那翠绿的眼睛望着那个刽子手,从她那双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双倍的光芒。 “您来是……?”玛格丽特颤抖地说。 “是请您能想到您对两位绅士中的年轻的一位的诺言,就是他要我把这个圣物盒还给您。您还记得那个诺言吗,夫人?” “啊,是的,是的,”王后大声说,“高尚的亡灵历来都会得到最称心的满足。它在哪儿?” “它和他的身体都在我那儿。” “在您那儿?为什么您不把它带来?” “我可能在卢佛宫的宫门口就给人捉住,他们会强迫我掀起我的披风,如果他们在披风底下看到一个人头,他们会怎么说呢?” “这是真的,把它放在您那儿吧,我明天去取它。” “明天,夫人,明天,”卡博什师傅说,“也许会太迟了。” “为什么?” “因为太后为了她的魔法实验,要我一有新斩下来的犯人的头就给她留两个。” “啊!这是亵渎!我们心爱的人的头呀!昂利埃特,”玛格丽特向她的女友跑过去,叫道,她发现她已经站起来,好象脚上刚刚装上了弹簧一样;“昂利埃特,我的天使,你听见这个人说的话啦?” “是的,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跟他一起去。” 接着,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随着这声叫喊,两位遭到巨大不幸的女人都恢复了勇气。 “啊!我现在很好了,”她说,“我几乎死过去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在她的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件丝绒披风。 “来,来,”她说,“我们再去见他们一次。” 玛格丽特吩咐关上所有的房门,把轿子带到小暗门的门口,然后,她扶着昂利埃特从秘密通道走下去,同时对卡博什示意,要他跟在后面。 轿子等在楼下门口,在宫门口,卡博什的差役提着一盏灯候在那儿。 玛格丽特的轿夫都是又聋又哑的心腹,他们比牲口还可靠。 轿子由卡博什和那个提着灯的差役领路,走了十来分钟以后,停住了。 刽子手打开轿子门,那个差役向前面跑去。 玛格丽特走下轿子,又扶内韦尔公爵夫人下轿。巨大的悲痛紧紧压在她们俩的心头,但是健壮的玛格丽特显得非常坚强。 示众塔耸立在两个女人前面,就象一个阴暗丑陋的巨人,塔顶两个枪眼里射出红色的光芒。 那个差役又在门口出现了。 “你们可以进来了,夫人们,”卡博什说,“塔里的人全都睡了。” 就在这时候,两个枪眼里的灯光都熄灭了。 两个女人紧紧挨在一起,穿过一道尖形的小门,在黑暗中走在潮湿的粗糙的石板地上。她们看到在一个曲折的过道的尽头出现一道亮光。她们披长相丑恶的房主人带领着,向这一边走,门在她们后边关上了。 卡博什手上拿着一支火把,领着她们走进一间低矮的、烟雾腾腾的房间。在这间房间当中,是一张放着三副餐具和吃剩下来的晚饭的台子。这三副餐具无疑是刽子手、他的妻子和他的主要助手用的。 在最显服的地方的墙上,钉着一张盖着御玺的羊皮纸。这是国王颁发的执行绞刑的特许证。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把长把手的长剑。这是闪着正义的光芒的剑。 在房间里到处还看得到一些粗劣的图画,上面画的是被各种酷刑杀害了的圣徒。 一走进屋里,卡博什就深深地鞠躬,说道: “如果我胆敢进入卢佛宫,把您领到这儿来,陛下将会原谅我。可是,这是那位绅士的最后的、明确的愿望,所以我不得不……” “师傅,您做得对,您做得对,”玛格丽特说,“这是对您的热忱的报管。” 卡博什忧郁地望望玛格丽特刚刚放到台子上的装满金币的钱袋。 “金币!总是金币!”他低声说。“咳!夫人,但愿我能亲手用金币买回我今天被迫叫它们流出的鲜血!” “师傅,”玛格丽特痛昔地犹豫着,向四周看了看,“师傅,师傅,我们还应该去别的地方吗?我没有看到……” “不,夫人,不,他们在这儿;可是这是一幕悲惨的景象,我可以把你们来拿的东西藏在披风底下交给你们,好不让你们看到这样悲惨的东西。” 玛格丽特和昂利埃特对看了一眼。 “不,”玛格丽特说,她在她的女友的眼光里看到了和她刚才下的一样的决心,“不;您给我们引路,我们跟您走。” 卡博什拿着火把,打开一扇橡木门,门外面是一道有好几级的楼梯,一直深入到地底下。就在这时候,吹过一阵穿堂风,火把给吹得冒出几粒火星,对着两个公主的脸送来一般发霉的和血腥的令人恶心的气瘟耍 昂利埃特的脸色同大理石雕像一样白,她紧靠着她的朋友的胳膊,这样脚步才稳定一些,可是走下第一级梯级的时候,她站不住了。 “啊!我再也不能走了,”她说。 “当一个人爱得深的时候,昂利埃特,”王后回普她说,“她应该一直爱到死。” 越是一个可怕而又动人的场面:这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服饰华丽,光彩夺目,在肮脏的白垩拱顶底下,弯着身子,最弱的一位靠着最强的一位,最强的一位靠在刽子手的胳膊上。 他们走到最后一级梯级上。 在地下宣的最里面的地方,躺着两个象人身体一样的东西,上面盖着一条黑哔叽的大床单。 卡博什掀起床单的一角,把火把凑过去,说: “王后,请看吧。” 两个年轻人,穿着黑色衣服,并排躺着,死亡使他俩形成可怕的对称。他们的头,斜向一边,靠近他们的躯干,仅仅好象脖子当中被一道鲜红的圆圈分开来似的。死亡没有分开他们的手,因为,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出于刽子手的好心的照顾,拉莫尔的右手放在柯柯纳的左手里。 在拉莫尔的眼皮底下露出爱情的眼光,柯柯纳的眼睛里含着蔑视的微笺。 玛格丽特跪在她的情人的面前,她那双闪耀着宝石光芒的手轻轻地捧起那个她曾经那样心爱的脑袋。 内韦尔公爵夫人呢,靠在墙上,她没法把视线从这张灰色的脸上移开。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次在这张脸上寻求过欢乐和爱情啊。 “拉莫尔!亲爱的拉莫尔!”玛格丽特喃喃地说。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内韦尔公爵夫人叫着说,“你这样英俊,这样高尚,这样勇敢,你不再能回答我的话了!……” 从她的眼睛里泪水象泉水一样涌出来。 这个女人在幸福当中是那样倨傲,那样大胆,那样肆无忌惮,这个女人从怀疑主义一直发展到猜疑一切,从热情奔放一直发展到冷酷无情,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 玛格丽特给她做出了榜样。 她把拉莫尔的头放进一只缀着珍珠、加上最名贵的香精的袋子里,那个头放在金线丝绒里,更加漂亮了。当时王室用来保存尸体的特制的防腐香料会永远保持它的美容。 昂利埃特也走上前去,把柯柯纳的头包在她的披风的下摆里。 她们两个人不是给身上的重担而是给悲痛压得直不起身子,走上楼梯,同时对在这个放普通罪犯尸体的阴暗的小地下室里的遗体看了最后一眼。这两具遗体她们留给刽子手去处理了。 “一点儿不用担心,夫人,”卡博什说,他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两位绅士将会埋葬,将会圣洁地安葬入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你用这个替他们做几堂弥撒,”昂利埃特从她的脖子上取下一条漂亮的红宝石项链,交给刽子手。 她们象来的时候一样回到了卢怫官。在宫门口,王后有意让别人认出她来。她在她那条专用楼梯下面走下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个悲惨的圣物盒放到她的卧室里,决定把这间卧室变成一间祈祷室。她把昂利埃特留下照看屋子,自己在十点钟光景走进跳舞大厅,她的脸色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白,她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美丽。就是在这间大厅里,我们曾经在两年半以前看见我们的故事展开了它的第一章。 所有的眼睛都朝着她看,她显出一副骄傲的、几乎是快活的神情接受大家的注视。 这是因为她按照宗教方式完成了她的朋友的心愿。 查理看见了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包围着她的服饰华丽的人群。 “我的妹妹,”他高声地说,“我感谢您。”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 “小心,在您的胳膊上有一点血迹-…… “啊!没有关系,陛下,”玛格丽特说,“只要我的嘴唇上有微笑就行了!” 六十二 血汗症 在我们刚才讲的那个可怕的事情发生以后没有几天,也就是一五七四年五月三十日,廷臣们都在万森,他们突然听到国王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音。国王在那两个年轻人处死的当天命令举行的舞会上,病发作得更厉害了,依照医生的意思,他到乡间来寻求新鲜的空气。 这是早上八点钟,当突然传来这声叫喊声的时候,一小群廷臣正在前厅里热烈地交谈着,查理的奶妈立刻出现在套房门口,满眼泪水,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叫道: “快来救国王!快来救国王!” “陛下病情严重了吗?”卫队长德·南塞问。正象我们前面见过的那样国王已经叫他不用再服侍卡特琳太后,专门跟着他本人。 “啊!那么多血!那么多血!”奶妈说,“医生,快叫医生!” 玛齐尔和昂布鲁瓦斯·帕雷在令人敬畏的病人身边轮流值班。这时候正轮到昂布鲁瓦斯·帕雷,他看见国王睡着了,就利用这个时间走开了一些时候。 在这个时刻,国王全身流出大量的汗水,查理得的是毛细血管松弛症,这种松弛造成皮肤出血,因此这种血汗吓坏了奶妈,她不习惯这样奇怪的现象。我们都记得,她是一个新教徒,她对他不停地说,这是圣巴托罗缨节日那一天胡格诺派教徒流的血引出了他的血。 大家向四面八方奔去,医生不会在很远的地方,一定会碰见他的。 前厅里人都走空了,每个人都希望表现出卖力的样子去找要找的医生。 连时候,一扇门打开了,大家看到卡特琳出现了。她很快地穿过前厅,迅速地走进她的儿子的套房里。 查理仰卧在他的床上,两眼无神,胸口急喘着。他的全身流着红色的汗。他的手分开来,垂在床外面,他的每根手指尖上挂着一粒液体的红宝石。 这是一幕恐怖的场面。 查理听到他的母亲的脚步声,好象他听得出是谁来了似的,从床上坐起来。 “夫人,请原谅,”他望着他的母亲说,“我真愿意平静地死去。”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因为这种讨厌的毛病一时发作就会死去吗!难道您愿意就这样叫我们失去希望?” “我对您说,夫人,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我对您说,夫人,死亡已经来临了,见它的鬼去吧!……我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陛下,”太后说,“您的幻想是您最严重的病,自从那两个巫师,那两个叫做拉莫尔和柯柯纳的杀人犯罪有应得处死以来,您的肉体上的痛苦应该减少。只有精神上的苦恼还在延续下去,如果我可以和您仅仅谈上十分钟的话,我就能向您证实……” “奶妈,”查理说,“守牢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想和她心爱的儿子查理九世说话。” 奶妈照着去做了。 “事实上,”查理继续说,“这次谈话早该在以前某一天进行,今天进行总比明天好。而且,明天也许太迟了。不过,一位第三者应该参加我们的谈话。” “为什么?” “因为,我对您再重复说一遣,死亡现在正在路上,”查理显出一种异常庄重的神情说,“因为它随时都会象您一样走进这间房间里来,它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也不叫人通报。既然我昨天晚上把我的事情安排了一下,那么今天早上,就应该把王国的事情来做番安排了。” “您想看的这个人是谁呀?”卡特琳问。 “我的弟弟,夫人。清派人叫他来。” “陛下,”太后说,“我非常高兴看到那些多半不是痛苦起而是受到仇恨支配的对他的不满,现在从您的思想上消失了,不久也会从您的心上消失。奶妈!”卡特琳叫喊,“奶蚂!” 那个守在外面的女人,打开了门。 “奶蚂,”卡特琳说,“根据我的儿子的命令,等德·南塞先生来的时候,您对他说,要他去把德·阿朗松公爵请来。” 查理对那个准备出去的女人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走。 “我说我的弟弟,夫人,”查理又说。 卡特琳的眼睛象一头要发怒的母老虎的那样张得老大。可是查理命令式地拍起手来。 “我想和我的弟弟亨利说话,”他说。“只有亨利是我的弟弟;不是在那边做国王的都一个,可是这一个现在在这儿做了囚犯。亨利将会知道我的遗言。” “我呀,”这个佛罗伦萨女人面对着她的儿子的强烈的意志,显出不寻常的大胆的态度叫道,她对这个贝亚恩人的如此深刻的仇恨使她再也顾不上象平日那样伪装了,“如果您象您所说的那样,离开坟墓这样近,您以为我会把我在您临终时刻在您身边的权利,我的作为太后的权利,我的作为母亲的权利让给任何人,尤其是让给一个外人吗?” “夫人,”查理说,“我现在还是国王;我还在执政,夫人;我对您说我想和我的弟弟亨利说话,您没有叫我的卫队长来?……真见鬼,我告诉您,我还有足够的力气自己去找他。” 他动了一下,要跳下床来,他把他的好象基督受鞭打后的身体①露了出来。 ———————— ①据《新约·马太福音》,耶稣基督在钉十字架前,曾被鞭打。 ———————— “陛下,”卡特琳拉住了他,叫道,“您对待我们都不公正!您忘记了对我们家族的侮辱,您抛弃了我们的血统。一位法兰西王子应该单独跪在一位法兰西国王的临终睡的床前。至于我是,我的位置依照自然法则和礼节惯例规定在这儿,我所以要留在这儿。” “夫人,您以什么名义留在这儿呢?”查理九世问。 “以母亲的名义。” “您不再是我的母亲了,夫人,就象德·阿朗松也不是我的弟弟一样。” “您在说胡话,先生,”卡特琳说;“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生下孩子的人不再是那个得到生命的人的母亲了?” “夫人,从这位不近人情的母亲剥夺她给予的生命的那天开始的。”查理回答说,同时揩着在嘴唇上流出的带血的涎沫。 “您这是什么意思,查理?我不懂您说的话,”卡特琳低声说,她的因为惊讶张得老大的眼睛望著她的儿子。 “您会懂的,夫人。” 查理在他的长枕底下寻找,摸出一把小银钥匙。 “夫人,拿着这把钥匙去打开我的旅行箱,那里面放着一些证件,它们会替我说话。” 查理伸出手,指着一只雕刻精美的箱子,箱子上面锁着一把和开它的钥匙一样银制的锁,它放在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 卡特琳被查理的至高无上的身分制服了,只好服从,慢步地走向那只箱子,打开了它,她的眼光向箱子里看,突然她往后退,好象在箱子的里侧看到一条睡着的蛇一样。 “怎么,”查理一直盯住他的母亲看着,“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叫您这样害怕,夫人?” “没有什么,”卡特琳说。 “既然这样,请把手伸进去,夫人,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那里面应该有一本书的,对不对?”查理带着暗淡的微笑又说,他的这种微笑比别的人的威胁还要可怕。 “对,”卡特聊墁糊地说。 “一本狩猎的书?” “对。” “拿出来,把它带给我。’” 卡特琳尽管很镇定,也不免脸色发白,四肢发抖,把手伸到箱子里面。 “在劫难逃!”她拿出书,哺喃地说。 “好,”查理说。“现在听我说:这本狩猎的书……我发了疯……我爱狩猎胜过一切事情……这本狩猎的书我读了多少遍;您明白吗,夫人?……” 卡特琳低沉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个弱点,”查理继续说,“把它烧掉,夫人,不应该让别人知道国王的弱点!” 卡特琳走近烧着火的壁炉,让邪本书掉到炉膛当中,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说一句话,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蓝色的火焰吞掉有毒的书页。 随着书在焚烧,房间里充满一般强烈的大蒜气味。 立刻,书完全烧光了。 “夫人,现在去叫我的弟弟吧,”查理用一种难斟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卡特琳惊慌失措,她的高明的洞察力无法分析的复杂的感情把她压垮了,她的几乎超乎常人的力量也不能战胜这种感情。她向前走了一步,想说什么。 身为母亲,她受刭良心的责备,身为太后,她感到心惊胆战;作为下毒的凶手,她得到仇恨的反击。 这最后的一种感觉高出其余的一切感觉。 “让他受到诅咒,”她一面叫着,一面朝房间外面奔,“他胜利了,他达到目的了;是的,诅咒,让他受到诅咒!” “您听好,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亨利,”查理的声音追着他的母亲喊着;“我的弟弟亨利,我要马上和他谈谈关于王国的摄攻的事。” 几乎就在这一个时刘,昂布鲁瓦斯·帕雷从卡特琳刚刚走出去的门对面的一扇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闻闻房间里的大蒜气味。 “谁在这儿烧过砒霜?”他问。 “是我,”查理回答道。 六十三  万森城堡主塔的平顶 这时候,亨利·德·纳瓦拉在城堡主塔的平顶上一个人踱来联去,沉思着。他认识城堡的那个院子,他看到它离他只有一百步远。他的敏锐的目光穿过厚厚的城墙猜到查理快死了。 蔚蓝的天空闪着金色光芒,四射的阳光在遥远的原野上闪耀着,流动的金黄色浸没了森林的树梢。这些树木长满了茂密的新叶。主塔的灰白色的石头本身仿佛浸透了天空中的柔和的热气。被东风吹来,长在城墙缝里的桂竹香在和风的吹拂下,开放着它们红黄两色的毛茸茸的圆盘形的花朵。 但是亨利的眼光既没有凝视那些葱绿的草原,也没有盯住那些金黄色的树梢望。他的眼睛闪耀着雄心点燃的火光,穿过前面的空间,从远处凝视着法国的京城,它总有一天会成为全世界的京城。 “巴黎,”纳瓦拉国王喃喃地说,“那是巴黎;那就是欢乐,胜利,荣耀,权力和幸福;巴黎,卢佛宫在那儿,卢佛宫,宝座就在那儿,真想不到仅仅一样东西就使我和这个如此令人想望的巴黎分开!……是这些在我脚下匍匐的石块,把我和我的仇敌关在一起。” 他把望着巴黎的眼光收回到万森来,他看到在左边一座布满开花的扁桃树的山谷里有一个人,阳光执拗地在这个人的护胸甲上嬉戏着。这个人每动一下,发亮的火星就在空中飞舞。 这个人骑在一匹充满活力的马上,手上牵着一匹精神同样饱满的马。 纳瓦拉国王把眼睛盯住这个骑马的人望着,只见他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剑尖穿过他的手帕,然后摇动手帕,好象在发信号。 就在同一个时候,对面山岗上,出现了一个同样的信号,接着城堡四周到处都挥舞起手帕,就象手帕围成了一个圈子似的。 这是德·穆依和他的胡格诺派教徒,他们知道国王快死了,担心有人企图做什么对亨利不利的事情,因此聚集起来,准备自卫,或者展开进攻。 亨利把眼睛转到他最早看到的那个骑马的人身上,把身子俯到栏杆外面,用手遮住跟腈,挡住耀眼的阳光,他认出了这个年轻的胡格诺振教徒。 “德·穆依!”他大声叫道,好象德·穆依能够听见他的喊声一样。 他看到自己给朋友们包围着,快活极了,他也举起帽子,挥动他的肩带。 所有的白色小旗又挥舞起来,而且挥舞得那样有力,表达了他们欢乐的心情。 “不幸啊!他们在等着我,”他说,“我却无法去和他们见面……在我也许能这样做的时候,我却没有做!……现在我太迟了。” 他向他们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德·穆依用一个表示“我会等待”的意思的信号来回答他。 过时候,亨利听到石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赶紧缩回身子。那些胡格诺派教徒知道他离开的原因,立刻剑都插入鞘里,手帕全消失了。 亨利看见从楼梯上走出来一个女人,她气喘吁吁,说明她走得很快,他认出了她是卡特琳·德·美第奇。他每次见到她总不免会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 在她身后有两个卫士,他们在楼梯的上端站住了。 “啊!”亨利自言自语地说,“准是新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太后才到万森城堡主塔的平顶上来找我。” 卡特琳在一条靠着雉堞的石凳上坐下来,好喘一口气。 亨利带着他那种最亲切的微笑,走到她的跟前。 “您是来我我的吗,我的好母亲!”他说。 “是的,先生,”卡特琳回答说,“我想给您一个我对您的喜爱的最后的证明。我们面临着一个最重要的时刻:国王快死了,他要和您谈话。” “和我!”亨利说,他快活得全身发起抖来。 “是的,和您。我完全可以肯定,别人对他说过您不仅舍不得纳瓦拉的王位,而且您还觊觎法兰西的王位。” “啊!”亨利说。 “我很清楚,这不是事实,可是他却相信,毫无疑问,这次他想找您谈话的目的就是对您设下一个陷阱。” “对我吗?” “是的,查理在临死以前想知道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或者抱着什么希望。您对他的建议的回答,您要注意,他最后下的旨意要根据它来决定,也就是说,关系到您的生与死的问题。” “可是他打算对我提出什么建议呢?” “我知道什么!多半是很难办到的事吧。” “那么,我的母亲,您没有猜过吗?” “没有;不过我料想,例如……” 卡特琳没有说下去。 “例如什么?” “我料想,他相信您怀有别人对他说过的那些野心勃勃的想法,他想从您本人的口中取得这种野心的证明。您设想一下,他要试探您,就象以前别人试探罪犯那样,不用酷刑就使人招出供词。您再设想一下,”卡特琳盯住亨利看着,又说下去,“他会提出把一个政府交给您,甚至把摄政权交给您。” 亨利的透不过气的心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快乐;但是他猜到了这一着,这个刚毅而又灵活的灵魂在进攻前面又活跃起来了。 “对我?”他说,“圈套似乎太明显了;有您在,有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在,我会当上摄政?” 卡特琳抿紧自己的嘴唇,来掩盖她的得意的心情。 “那么,”她迅速地说,“您放弃摄政杈吗?” “国王死了,”亨利想,“是她在对我设圈套。” 接着,他大声回答说: “我首先应该听听法兰西国王说些什么,因为,就是照您谈出来的,夫人,我们所说的都不过是假设。” “那是自然,”卡特琳说;“可是您有什么意图,您自己总可以负责呀。” “我的天主啊!”亨利天真地说,“我没有什么奢望,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意图。” “这不是答复,”卡特琳说,她觉得时间紧迫,不由得发起火来;“用这种方式还是用另一种方式,您表示一个意见。” “我不能对一些假设表示意见,夫人;作出一个肯定的决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特别是非常认真的事情,应该等着看看现实情况。” “听着,先生,”卡特琳说,“没有时间浪费了,我们已经在无谓的争论和相互的试探中浪费了时间。我们以国王和王后的身分来赌一赌吧。如果您接受摄政,您就没命了。” “国王活着,”亨利想。 接着,他提高了声音。 “夫人,”他坚定地说,“天主把常人和国王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会给我启示的。叫人禀告陛下,我已经准备好去见他。” “先生,您考虑一下。” “自从我被放逐的两年来,自从我做了囚徒的一个月来,”亨利严肃地说,“我有的是时间考虑,夫人,我都考虑过了。请劳驾先走下去,到国王跟前对他说,我就跟在您后边来了。这两个好汉,“亨利指指那两个士兵又说了一句,“他们会注意着不让我逃走的。况且,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在亨利说的话里有一种坚定有力的语气,因此卡特琳看得很清楚,不管她的那些企图伪装成什么样子,在他身上是得不到任何东西了。她急急忙忙地走下楼去。 她一不见了踪影,亨利就奔到栏杆那儿,向德·穆依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说:“向我靠拢,准备应付任何情况。” 德·穆依原来已经下了马,立刻跳上马鞍,他手上牵着另一匹马,快步奔副离开主塔火枪两个射程的地方站住。 亨利用手势向他表示感谢,然后走下楼去。 在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他看到那两个士兵在等着他。 御前侍卫和近卫骑兵都站了双眼,守卫在庭院的进口处。要进入城堡和走出城堡,一定要穿过两排槊筑成的长篱。 卡特琳站在那儿等他。 她向跟在亨利身后的两个士兵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走开,然后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这个庭院有两道门,”她说,“在您见到的国王套房后面的那道门口,如果您拒绝摄政,有一匹好马和自由在等候着您;在您刚才经过的那道门口,如果您听从野心……您在说什么?” “我说,如果国王命令我摄政,夫人,那将是我对士兵发布命令,而不是您。我说,如果我夜晚从城堡里出来,这些矛,这些戟,这些火枪,全都要在我面前放下来。” “您发疯了!”被激怒的卡特琳喃喃地说,“相信我,不要和卡特琳玩这种有关生死的可怕的游戏。” “为什么不能呢?”亨利注视着卡特琳说;“既然我直到现在始终占着上风,为什么不能和您象和另一个人一样玩这种游戏呢?” “上楼去国王那儿,先生,既然您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什么也不愿意听,”卡特琳用一只手指着楼梯对他说,同时,玩弄着一把有毒的小刀,她有两把这样的小刀,放在一只历史上有名的黑皮刀鞘里。 “夫人,请您在头里走,”亨利说;“只要我还不是摄政王,走在前面的荣誉总是属于您的。” 卡特琳猜到了他的一切意图,不想再反对,就在前面走了。 六十四 摄政权 国王开始不耐烦了,他把德·南塞叫进房问里来,命令他去找亨利,就在这时侯,亨利到了。 看到他的妹夫出现在门口,查理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叫声,亭利却吓呆了,好象他面对着一具死尸一样。 本来在查理两旁的两个医生避开了,神父刚刚劝告可怜的国王临终时要表现得象一个基督徒那样,现在也走开了。 查理九世没有被人爱过,可是这时有许多人在前厅里哭泣。不论是什么样的国王,因为他们的去世,总有一些人要丧失某样东西,担心在继承者的手下不会再得到这样东西。 这种哀伤,这些哭泣声,卡特琳讲的那些话,一位国王临终时刻的阴森而又威严的排场,最后,还有见到的这位国王本人,他得的这种医学上还无先例的疾病,使亨利的还年轻的、因此也还容易受感动的心灵产生一种可怕的印象,尽管他决心不给查理带来任何对自己病情的新的不安,然而,正象我们说过的那样,当他看到这个满面流血的快死的人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克制住他脸上显露出来的恐惧的感情。 查理忧郁地微微笑了笑。对垂死的人说来,他周围的人的任何感受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过来,亨利奥,”他向他的妹夫伸出手来,用一种亨利至今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温和的声音说道。“过来,我因为没有能看到您感到很痛苦。我一生当中把您折磨得好苦,我可怜的朋友,现在我为这个有时候也责备自己,请相信我的话!我有时候帮助那些折磨您的人:可是一个国王并不能控制一些事件的发生。在我的一生当中,除掉我的母亲卡特琳,除掉我的弟弟德·安茹,除掉我的弟弟德·阿朗松,还有某种束缚我的东西压在我的头上,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它才会消失,那就是:以国家利益为名的理由。” “陛下,”亨利结结巴巴地说,“我只记得对我的哥哥的永远不变的爱、对我的国王始终怀有的尊敬,其它的我都记不起了。” “对,对,您说得对,”查理说,“您这样说我很感谢您,亨利奥;因为您确实在我的统治下遭受过许多痛苦,更何况在我统治期间您的可怜的母亲不幸去世。可是您想必也看到别人常常在后面推着我。有时候我反抗,但是有时候我因为太疲劳也就顺从了。不过,您刚才说过,我们不再谈往事了;目前,是现实在推 着我,是未来使我胆战心惊。” 可怜的国王一面说这些话,一面用他的简直没有肉的双手遮住他毫无血色的脸。 接着,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摇了摇头,象是要驱散这些阴郁的念头似的,同时在他的周围洒下一滴滴鲜血。 “应该拯救国家,”他把身子向亨利侧过去,继续低声说,“应该阻止把国家落到宗教狂或者妇人们的手中。” 查理就象我们刚才说的那样,用很低的声音说这几句话,可是亨利却相信听见在床的里侧后面好象发出一声低沉的愤怒的叫喊。也许在墙壁上开了一个查理根本不知道的小洞,好让卡特琳能够听见这次最后的谈话。 “妇人们?”纳瓦拉国王问,他想引起对方解释。 “是的,亨利,”查理说,“我的母亲想摄政,一直等到我的在波兰的弟弟回来。可是您听我对您说,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他不会回来了?”亨利大声说,他的心暗暗地高兴得直跳。 “是的,他不会回来了,”查理继续说,“他的臣民不会让他离开的。” “可是,”亨利说,“我的哥哥,您认为太后没有事先写信给他吗?” “怎么不会,可是南塞在夏托蒂埃里①捉住了信使,把信拿给了我。在这封信里,她说,我快死了。但是我也写了一封信给华沙,我完全相信我的信将会送到那儿,我的弟弟舍受到监视。这样,亨利,王位多半将要空缺了。” ———————— ①在巴黎东面。 ———————— 在放床的凹室里又听见一声轻微的颤动声,比前一次更加听得清楚。 “很明显,”亨利想,“她在那儿;她在听着,她在等待着!” 查理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而,”他继续说下去,“我死了,却没有一个男性继承人。” 接着他停住不说了;一个甜蜜的想法好象照亮了他的脸,他把手放到纳瓦拉国王的肩上。 “天哪!您记不记得,亨利奥,”他又继续说下去,“您记不记得有天晚上我指给你看的睡在丝绸铺的小床上、被一位天使守护着的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天哪!亨利奥,他们会因为我杀死他的!……’ “陛下啊,”亨利叫着说,他的两眼满是泪水,“我在天主面前向您保证,我会日日夜夜在他身边照看他的生命。我的国主,您就下命令给我吧。” “谢谢!亨利奥,谢谢,”国王激动地说,这和他的性格显得很不相称,可是目前的处境使他情不自禁。“我接受您的诺言。不要让他成为一个国王……幸运的是,他生来不是为了坐上王位的,而是做一个幸福的人。我给他留下一份单独的又财产;要让他和他母亲一样高贵,心灵的高贵。也许,对他来说,最好还是把他送给教会,他会少引起别人的害怕。啊!我好象觉得我死前时候,即使不感到幸福,至少心里也会平平静静,如果在那时候我有孩子的抚摸和母亲的温柔的脸安慰我的话。” “陛下,您不能叫人找他们来吗?” “不幸的人呀!他们以后将无法从这儿出去。亨利奥,这就是做国王的人的处境:他们不能随自己的意要活就活,要死就死。不过,自从您对我许诺以后,我就更加放心了。” 亨利思索了一下。 “是的,我的国王,我确实对您做了保证,可是我能遵守诺言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人,难道不会被放逐,象他一样受到威胁,甚至受到比他更大的威胁?因为我,我是一个大人,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孩。” “您弄错啦,”查理回答说,“我死了,您将会强大有力,掌握权力,喏,这一样东西就把力量和极力交给您。” 说着,垂死的人从他枕边拿出一张羊皮纸。 “您拿去,”他对亨利说。 亨利看了一遍盖着御玺的那张羊皮纸。 “由我摄政,陛下!”他说,快活得脸都发白了。 “是的,在德·安茹公爵回来以前,由您摄政,而且,多半安茹公爵不会回来了,那么,这张纸给您的就不是摄政权,而是王位。” “王位,给我?”亨利低声说。 “ “是的,”查理说,“给您,您是唯一配得上,特别是唯一有能力统治那些依靠鲜血和眼泪生活的放荡的风流公子和道德贱坏的姑娘的人。我的弟弟德·阿朗松是一个叛徒,他将会背叛所有的人,让他待在我把他放进去的那座主塔里吧。我的母亲以后想要杀死您,都就放逐她。我的弟弟德·安茹,在三个月后,四个月后,也许一年以后,会离开华沙,来跟您争夺权力;您用教皇的敕书回答亨利①。我已经通过我的使节德·内韦尔公爵商谈好这件事,您马上就会收到教皇的敕书。” ———————— ①这个亨利是指德·安茹。 ———————— “我的国王!” “只是要担心一件事,亨利,内战。可是您作为改宗的人,可以避免战争,因为胡格诺派除非您做他们的领袖他们才有力量,而德·孔代先生没有力量和您作战。法兰西是一个平原国家,亨利,因此,是一个天主教国家。法兰西国王应该是天主教徒的国王,而不是胡格诺派教徒的国王。因为法兰西国王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国王。有人说我对造成圣巴托罗缪之夜感到内疚;疑虑,是有的,内疚,却没有。有人说我从所有的毛孔流出了胡格诺派教徒的鲜血。我知道我流出的是什么,是砒霜,不是鲜血。” “啊,陛下,您说些什么呀?” “没有什么。如果我的死应该是一种惩罚,亨利奥,它仅仅应该是天主对我的惩罚。我们不谈别的了,来预料一下接着将发生的一些事情吧。我留给您一个好的最高法院,一支可靠的军队。您就依靠最高法院和军队来对付您仅有的两个敌人:我的母亲和德·阿朗松公爵。” 这时候,他们听见在前厅里传来低沉的武器的响声和军队号令声。 “我完了,”亨利喃喃地说。 “您害怕了,您犹豫了,”查理不安地说。 “我!陛下,”亨利立刻回答说;“不,我不害怕;不,我不犹豫;我接受。” 查理握住他的手。就在这当口儿,他的奶妈走到他的身边,手上拿着一杯她刚才在隔壁房间里调配好的药水,丝毫没有注意到法兰西的命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已经决定好了。 “叫我的母亲来,好奶妈,同时叫人去找德·阿朗松先生来。” 六十五 国王驾崩 国王万岁 卡特琳和德·阿朗松公爵在几分钟以后走了进来,他们因为害怕脸色变得苍白,同时又气得浑身发抖。就象亨利猜到的那样,卡特琳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三言两语把什么都告诉了弗朗索瓦。他们走了几步就站住在那儿,等候着。 亨利站在查理的床头。 国王向他们宣布了他的愿望。 “夫人,”他对他的母亲说,“如果我有一个儿子,将是由您摄政,或者,如果没有您,那将由波兰国王摄政,或者,如果没有波兰国王,最后,那将由我的弟弟弗朗索瓦摄政;可是我没有儿子,我死以后,王位就属于我的弟弟德·安茹公爵,而他不在这儿。有朝一日他回来要求收回这个王位,我不希望他在他的位置上看到一个由于几乎相等的权利能够和他争夺他的权利的人,这个人因此把王国置于觊觎王位者们的战争的威胁之下。为什么我不请您摄政,夫人,因为您将要在您两个儿子当中选择,对一位做母亲的心来说,这是件困难的事。为什么我不挑选我的弟弟弗朗索瓦,因为我的弟弟弗朗索瓦可能对他的哥哥说:‘您已经有了一个王位,为什么您要离开它呢?’不,我选择一位摄政王,他可以代为保管王冠,他把王冠放在他的手边,而不是戴在头上。这位摄政王,夫人,向他致敬吧,我的弟弟,向他致敬吧,这位摄政王,就是纳瓦拉国王!” 他做了一个表示至高无上的命令的手势,向亨利行礼。 卡特琳和德·阿朗松做了一个又象是神经质的颤抖又象是行礼一样的动作。 “拿着,摄政王殿下,”查理对纳瓦拉国王说,“这个文件,它给您军队指挥权、御库的钥匙、权利和国王的权力,直到波兰国王回来。” 卡特琳的眼光狠狠地盯住亨利看,弗朗索瓦身子摇晃,好不容易才站住;可是这个人的软弱和那个人的坚定并不能使亨利放心,反而向他指明了站立在他眼前的、可怕的危险。 亨利竭尽全力,克制住内心的种种忧虑,从国王手上接过纸卷,接着挺直身体,盯住卡特琳和弗朗索瓦看着,那眼光象是说: “小心点,我是你们的主人了。” 卡特琳理解这个眼光的含意。 “不,不,永远不,”她说,“我的家族的人永远不向一个外姓家族的人低头;只要有一个瓦罗亚家族的人在,任何一个波旁家族的人就不能在法兰西执政。”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查理九世叫道,同时从床单被鲜血染红的床上坐起来,他那样子比阻前任何时候都显得叫人害怕,“注意,我还是国王,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不会很久了,可是发布一道命令是用不了很长时间的,要惩罚杀人犯和下毒犯是用不了很长时间的。” “那好!您发布这道命令吧,只要您敢。我,我会发布我的命令。来,弗朗索瓦,来。” 她快步走了出去,德·阿朗松公爵跟在她的后面。 “南塞!”查理叫起来;“南塞,上我这儿来!上我这儿来!我命令,我批准,南塞,逮捕我的母亲,逮捕我的弟弟,逮捕谁……” 一口鲜血使他无法把话说完,就在这时候,卫队长推开了门,国王透不过气来,在床上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南塞只听见叫他的名字,后面发的命令,说的声音不太清楚,在空中消失了。 “看守好门,”亨利说,“别让任何人进来。” 南塞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亨利把眼睛转过来看这个毫无生气的身体,如果没有口中吐出的轻微的气息只动着嘴唇边上流苏样的涎沫,那真可以说是一具死尸。 他注视了许久,接着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到了最后关头,应该执政,还是应该活下去?” 就在这时候,凹室里的帷幔撩了起来,在后面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在笼罩着国王卧房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人的嗓音。 “活下去,”这个嗓音说。 “勒内!”亨利叫起来。 “是我,陛下。” “你的预言并不灵:我不会当国王吗?”亨利说。 “陛下,您会当国王,不过时间还没有到。” “你怎么知道的?说呀,让我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的话。” “请听好。” “我在听着。” “请弯下身来。” 亨利在查理的身体上弯下腰,勒内在他那边低下头。只有这张宽大的床把他们隔开来,两人彼此靠近,相互间的距离还在缩短。在他们两人中间躺着始终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的垂死的国王。 “请听好,”勒内说,“太后把我安置在这儿是为了叫您完蛋,我更喜欢为您效劳,我,因为我相信根据您的占星替您算出来的命。为您效劳,我可以在我所做的事情当中同时得到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的利益。” “是不是太后吩咐你对我这样说的?”亨利满怀疑问和焦虑问道。 “不是,”勒内说,“可是请您听一个秘密。” 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亨利也学他样,因此两个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 这两个在快死的国王身上低下腰的人谈话里包含着十分可怕的内容,使得这个迷信的佛罗伦萨人的头发在头顶上根根倒竖,亨利的脸直流汗。 “请听,”勒内继续说,“请听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我向您泄露这个秘密,但是您要对着这位将死的人向我保证,对您母亲去世的事情您要宽恕我。” “我已经明确地向您保证过了,”亨利说,他的脸变得阴沉了。 “保证过,不过没有发誓,”勒内说,向后退了一下。 “我发誓,”亨利把右手放在国王的头上,说。 “那好,陛下,”这个佛罗伦萨人急急忙忙地说,“波兰国王快到了!” “不对,。”“亨利说,。”“信使已经给查理国王捉住了。” “查理国王捉住的只是在夏托蒂埃里的大路上的那一个,可是太后早有先见之明,在三条大路上各派出了三个信使。” “啊!我完了!”亨利说。 “一个使者今天早上从华沙到了这儿。国王是随着他启程的,没有一个人想到阻挡他,因为在华沙大家还不知道国王得病的事情。使者比亨利·德·安茹只先到几个小时。” “啊!我要是再有八天时间就好了·”亨利说。 “是的,不过您只有八个小时了。您有没有听到人们准备武器的声音?” “听到了。” “这些武器,别人是特别为您准备的。他们将要到这儿来,到国王的房间里来杀死您。” “国王还没有去世。” 勒内盯住了亨利望着,说: “过十分钟他就要去世了。所以您还有十分钟好活,也许还没有。” “那怎么办呢?” “快逃,别耽误一分钟,别耽误一秒钟。” “可是从哪儿逃呢?如果他们等在前厅里,我一出去就会给杀死的。” “听好,我为了您什么危险都不顾了,您千万不要忘记。” “请您放心。” “跟着我走这条秘密通道,我带您走到那条通刭外面的暗道口。然后,为了多给您一点时间,我去告诉您的岳母说您从这儿下去了,您将会被认为早已发现了这条秘密通道,利用它逃走了。来,来。” 亨利向查理低下头来,吻了他的前额。 “永别了,我的哥哥,”他说,“我不会忘记你要看到我继承体的最后的愿望,我不会忘记你要使我成为国王的最后的意愿。安静地死吧。我以我的兄弟们的名义,原谅你使人流出的那些鲜血。” “当心!当心!”勒内说,“他苏醒了;趁他还没有张开眼睛快逃走,快逃走。” “奶妈!”查理喃喃地说,“奶妈!” 亨利从查理的床头抽出那把今后对快死的国王无用处的剑,把那张命令他摄政的羊皮纸掖在怀里,最后一次吻了一下查理的前额,围着床走了一圈,从一个门洞奔出去,门接着在他身后关上了。 “奶妈!”国王叫道,声音更加响了,“奶蚂!” 那个女人跑了过来。 “怎么啦!什么事,我的查洛?”她问。 “奶妈,”国王张开了服皮,死亡的恐怖使他呆滞的眼睛张得老大,“在我睡着的时候,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芒,我看到了我们的天主;我看到我主耶稣,我看到了仁慈的圣母玛利亚。他们向天主祷告,他们为我向天主恳求:全能的天主宽恕了我……他呼唤我……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宽 容地接受我吧……我的天主!请您忘掉我曾经做过国王吧,因为我上您身边来的时候,既无权杖,又无王冠……我的天主!请您忘掉国王的罪行,只请您记住作为一个人所受的痛苦……我的天主!我来了。” 查理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身子越挺越直,好象在迎接那个在呼唤他的声音。说完最后几个字以后,查理叹了一口气,倒在他的奶妈的怀里,全身冰凉,一动也不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卡特琳指挥的士兵涌到每个人都知道的通道,亨利原来应该是从那儿出去的,然而亨利由勒内领路,顺着那条秘密过道,已经走到通向城堡外面的暗道口,跳上一匹等在那儿的马,直奔他知道能找到德·穆依的地壳去了。 他的马在铺石路上奔驰,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几个卫兵突然听见后,立刻回过头来大叫: “他逃了!他逃了!” “是谁?”太后走到窗口大声闻。 “亨利国王,纳瓦拉国王,”卫兵们叫着说。 “开枪!”卡特琳说,“朝他开枪!” 卫兵们用枪瞄准,可是亨利已经走得非常远了。 “他逃走了,”太后高声说,“他失败了。” “他逃走了,”德·阿朗松公爵低声自语道,“我是国王了。” 可是,在这同一时刻,弗朗索瓦和他的母亲还在窗口的时候,马蹄踩得吊桥格格地响,刀枪的清脆的撞击声和嘈杂的人声后面,一个年轻人,手上拿着帽子,飞速奔进了庭院,大声叫道:“法兰西!”他后面跟着四个绅士,和他一样全身是汗、尘土和马流的汗水。 “我的儿子!”卡特琳从窗子伸出双臂,叫道。 “我的母亲!”年轻人跳下马来,答应她。 “人的哥哥德·安茹!”弗朗索瓦向后一退,惊恐地叫了一声。 “太迟了吗?”亨利·德·安茹问他的母亲。 “不,正相反,正是时候,天主用他的手把你领来,没有比现在更及时了;你看呀,你听呀。” 果然,卫队长德南塞先生走到了国王卧房的阳台上。 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他。 他把一根小棒折成两段,伸直了手臂,一手拿着一段折断的小棒。 “查理九世国王驾崩!查理九世国王驾崩!查理九世国王驾崩!”他连喊了三遍。 然后,他让两段小棒掉在地上。 “亨利三世国王万岁!”这时候卡特琳叫起来,同时带着一种虔诚的感激的心情划着十字。“亨利三世国王万岁!” 所有人的声音都跟着这个叫声喊,只有弗朗索瓦一个人没有这样做。 “啊!她戏弄了我,”他一面用指甲抓自己的胸口一面说。 “我胜利了,”卡特琳大声说,“这个讨厌的贝亚恩人当不了国王啦!” 六十六 结局 自从查理九世国王去世和王位继承人登基以来,一年过去了。 亨利三世国王依靠天主的仁慈和他母亲卡特琳的思典执政,这一天他高高兴兴地去参加为克莱里的圣母举行的盛大的游行。 他和他的王后以及所有的廷臣都是步行去的。 亨利三世国王能够做这次小小的消遣,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没有一点儿要操心的重大的事。纳瓦拉国王在纳瓦拉,他好久以来就一直渴望去那个地方,据说他现在心思全放在一位蒙莫朗西家族的漂亮姑娘身上,他管她叫做佛瑟丝①。玛格丽特在他身边,成天郁郁不乐,在她的那些风景优美的山上,她不找消愁解闷的乐事,而只是设法减轻生活中的两件巨大的痛苦:分离和死亡。 ———————— ①佛瑟丝,生于1566年,死期不明,原为纳瓦拉王宫中侍女,后为亨利情妇。 ———————— 巴黎非常平静,太后从她的心爱的儿子亨利做了国王以来,成了真正的摄政者。她有时住在卢佛官,有时住在索阿松王府,这个王府的原址今天是小麦市场,它只留下一根漂亮的圆柱,我们现在还能看得到。 有天晚上,她和勒内一起正在专心观察星象,她一直不知道勒内的小小的背叛行为,他得到恩准回到她的身边,是因为他在柯柯纳和拉莫尔的事情里及时地做了假证。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向她禀告说有一个人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正在她的祈祷室里等候着她。 她急忙走下楼去,看到那是莫尔韦尔先生。 “他在这儿,”从前的爆破队长大声说,他不顾王室的礼节,不让卡特琳先有时间和他说话。 “他,是谁?”卡特琳问。 “您想这是谁呢,夫人,如果不是纳瓦拉国王?” “在这儿!”卡特琳说,“在这儿……他……亨利……他在这儿干什么,冒失鬼?” “如果人们相信表面现象的话,那他是来看望德·索弗夫人的;就是这样。如果人们相信可能发生的情况,那他是来密谋反对国王的。” “您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 “昨天,我看到他走进一所房子,一会儿以后,德·索弗夫人来到了那儿和他见面。” “您肯定是他吗?” “我等着他,一直到他走出来,也就是说等了大半夜。到三点钟,一对情人重新上了路。国王陪送德·索弗夫人到了卢佛宫的门口,在那儿,靠了那个无疑有意帮助她的守门人,她没有受到打扰就进了王宫,国王呢,哼着一首小调,象在他自己的山里一样,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去了。” “这样,他去了哪儿?” “枯树街的吉星旅店,就是陛下去年叫人处决的两个术士住过的那家小旅馆。” “为什么您不马上来向我说这件事呢?” “因为我那时候对我了解的事还没有相当把握。”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有把握了。” “您见到了他?” “完全可以肯定。我躲在对面一家小酒店里,我看见他先走进了昨天晚上的那所房子;后来,因为德·索弗夫人迟迟不来,他轻率地把脸贴在二楼一扇窗玻璃上,这一次我再也没有一点儿怀疑了。此外,过了一会儿工夫,德·索弗夫人来到了那儿又和他见了面。” “您以为他们会和昨天晚上一样,待到半夜三点钟吗?” “很可能。” “这所房子在哪儿?” “靠近小田园十字街,紧挨圣奥诺雷街。” “好,”卡特琳说。“德·索弗夫人不认识您的笔迹吧?” “不认识。” “您坐下来写。” 莫尔韦尔照做了,拿起了羽笔。 “我准备好了,夫人,”他说。 卡特琳口述着: “当德·索弗男爵在卢佛宫值勤时,男爵夫人和她朋友中的一位花花公子在和小田园十字街邻近、紧挨圣奥诺雷街的一所房子里,德·索弗男爵将会认出那所房子,因为在墙上画着一个红十字。” “还有吗?”其尔韦尔问。 “把这封信再抄一份,”卡特琳说。莫尔韦尔顺从地照做了。 “现在,”太后说,“派一个机灵的人把其中的一封送给德·索弗男爵,再叫这个人故意把另一封掉在卢佛宫的过道里。”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莫尔韦尔说。 卡特琳耸耸肩膀。 “您不明白一个丈夫收到这样的一封信会发火吗?” “可是,在我看来,夫人,对方身为纳瓦拉国王,他就不会发火。” “一个人对一个国王可以不计较这些事情,也许对一个普通的风流汉就不会放过了。此外,如果他不发火,您代他发火,您。” “我?” “当然。您带四个人,如果有必要,带六个人,你们都戴上假面具,把门撞破,就象是男爵派去的人,那对情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当场捉住他们,你们以国王的名义攻打他们。明天,那张落在卢佛宫的过道里的纸条,给某个好心肠的人发现后已经到处传开了,这封信证明做丈夫的已经报了仇。只是偶然凑巧,那个风流汉却是纳瓦拉国王;可是,每个人都认为他在波城,谁能相信这件事呢?” 莫尔韦尔十分钦佩地望着卡特琳,行了礼,退了出去。 就在莫尔韦尔走出索阿松王府的时候,德·索弗夫人走进小田园十字街的那所小房子。 亨利半开着门等着她。 他在楼梯上一见到她就问: “您没有被人跟踪吗?” “没有,”夏洛特说,“至少我是这样想。” “因为我相信有人在跟踪您,”亨利说,“不单是今天晚上,而且是今天傍晚。” “啊!我的天主!”夏洛特说,“您吓坏我啦,蛙下;如果您对一个昔日的女友的美好的回忆会给您带来痛苦的话,我是不会得到安慰的。” “请您放心,我亲爱的朋友,”这个贝亚恩人说,“我们有三个击剑手在暗地里防守着。” “三个,这大声了,陛下。” “这足够了,因为这三个击剑手叫德·穆依、索库和巴泰勒米。” “德·穆依和您一起上巴黎来的吗?” “那当然。” “他竟敢回到京城里来?他同您一样,有某一个发狂地迷上他的可怜的女人吗?” “没有,可是他有一个他发誓要杀死的仇人。亲爱的,只有仇恨能和爱情一样使人干出这样的蠢事。” “多谢,陛下。” “啊!”亨利说,“这些话我不是为了眼前的蠢事说的,我说这些是为了过去的和未来的蠢事。但是我们不要争论这仉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 “您一定要走吗?” “今天晚上。” “您回到巴黎要干的事都干完了吗?’” “我只是为了您回来的。” “加斯科尼人①!” ———————— ①指会吹牛,夸口。 ———————— “真是活见鬼!我的好朋友,我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们都不谈这些往事吧,我还有两三个幸福的小时了,然后就是永久的分离。” “啊!陛下,”德·索弗夫人说,“我的爱情是永恒的。” 亨利刚刚说过没有时间争论,所以他不争论了,他相信她的话,或者,因为他是怀疑论者,他装出相信的样子。 这时候,就象纳瓦拉国王所说的,德·穆依和他的两十伙伴正藏匿在这所房子附近。 他们曾经约定亨利不是在半夜三点钟而是在午夜离开那所小房子,他们和前一天晚上一样护送德·索弗夫人去卢佛宫,然后他们去樱桃园街,莫尔韦尔就住在那儿。 就在这一天白天,德·穆依才知道了他的仇人住在那—所房子里。 他们在那儿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时候看见一个人走近这所小房子门日,身后还跟着五个人,那个人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地试着开门。 躲在隔壁门洞里的德·穆依一看见这个人,就从他藏身的地方猛地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臂。 “等一下,”他说,“别进去。” 那个人向后一跳,在跳的时候,帽子掉到地上。 “德·穆依·德·圣法尔!”他叫道。 “莫尔韦尔!”这个胡格诺派教徒大叫了一声,举起他的剑,“我一直在找你,你倒来到我面前啦,谢天谢地!” 可是愤怒并没有使他忘记亨利,他转过身来对着窗子,吹起贝亚思牧人吹的那样的口哨。 “这够了,”他对索库说,“现在,该我啦,杀人犯!该我啦!” 他向莫尔韦尔冲过去。 莫尔韦尔正好有时间从他的腰带上抽出一支手枪。 “啊!这一次,”那个“弑君者’瞄准这十年轻人说,“相信你是死定了。” 他放了一枪。可是德·穆依向右一偏,子弹飞过去,没有碰到他。 “现在轮到我啦,”年轻人大喊着说。 他向莫尔韦尔狠狠地刺了一剑,虽然碰到了对方的皮腰带,可是锋利的剑尖穿过了障碍,刺进了莫尔韦尔的身体。 这个杀人犯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声,说明他疼得厉害,陪伴他的那些打手全以为他给刺死了,一个个吓得向圣奥诺雷街那边逃走。 莫尔韦尔不是一个勇敢的汉子。他看到他手下的人都抛弃了他,眼前又是象德·穆依这样一个对手,他也想赶紧逃走,他一面向他们奔去的那条路逃,一面喊:“救命!” 德·穆依、索库和巴泰勒米全身是劲,紧紧追赶他们。 他们奔进格雷内尔街,想挡住对方的去路,这时候,一扇窗子打了开来,一个人从二楼跳到刚给一阵雨洒湿的地上。 这是亨利。 德·穆依的口哨声警告发生了某种危险,后来的枪声告诉他危险是严重的,因此他下来帮助他的朋友们。 他浑身是劲,心头象烧着火,拿着剑跟在他的朋友后面跑。 一声叫喊给他指明了路,那是从塞尔让栅栏那边发出来的。是莫尔韦尔,他感到德·穆依在紧逼着他,就又一次地叫他手下那几个已经吓得要死的人来救他。 应该转过身击,否则要从背后挨剑。 莫尔韦尔转过身,就遇到他的仇人的剑,他几乎立刻就刺过去一剑,这一剑非常巧妙,刺穿了对方的肩带。可是德·穆依马上就进行回击。 德·穆依的剑又刺进那原来已经刺破的肌肉,于是从两个伤口喷出两股血来。 “他给刺中了!”亨利赶到了,说,“再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德·穆依!” 德·穆依并不需要别人鼓励。 他又向莫尔韦尔刺过去,而莫尔韦尔没有预料到。 莫尔韦尔左手捂住伤口,又拚命地逃。 “快杀死他!杀死他!”国王嚷道;“他的士兵都站在那儿,胆小鬼的绝望对勇敢的好汉是没有好处的。” 莫尔韦尔觉得自己的肺都裂开了,出声地喘着,每喘一口气就流出带血的汗水,终于筋疲力尽突然倒在地上,可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跪着一只膝盖,转过身子,把剑头对着德·穆依。 “朋友们!朋友们!”莫尔韦尔叫起来,“他们只有两个人,开枪,对他们开枪!” 事实是这样,索库和巴泰勒米都分开来去追两个逃到滑车街去的打手了,于是国王和德·穆依就两个人面对着四个人。 “开枪!”莫尔韦尔继续喊着,这时候,他的一个士兵果真举起了他的大手枪。 “好呀,不过,”德·穆依说,“你先死吧,叛徒,你先死吧,坏蛋,你象一个杀人犯一样死后下地狱去。” 他一只手抓住莫尔韦尔的锋利的剑,另一只手用自己的剑从上到下剌进了他的仇人的胸膛,他用力很猛,把对方钉住在地上。 “小心!小心!”亨利叫道。 德·穆依向后一跳,把剑留在莫尔韦尔身上,因为有一个听兵对准着他,就要开枪打他了。 就在这时候,亨利用剑穿过那个士兵的身体,他叫了一声,倒在莫尔韦尔身边。 另外两个士兵赶紧逃走。 “来!德·穆依,来!”亨利叫道。锇们片刻也不能够糟蹋,如果我们给认出来,那我们就完蛋了。” “等一等,陛下;我的剑,您以为我愿意把它留在这个坏蛋的身上吗?’” 他走到莫尔韦尔跟前,莫尔韦尔躺在那儿,表面上看一动也不动,可是,就在德·穆依用手去握那把确实插在莫尔韦尔身上的剑的护手的时候,莫尔韦尔拿起那个倒下的士兵扔掉的大手枪,对准德·穆依当胸开了一枪。 这个年轻人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倒了下来,他一下子就培打死了。 亨利奔到莫尔韦尔面前,可是莫尔韦尔也倒了下击,他的剑只刺进了一具尸体。 应该快逃,这儿的声音已经惊动了许许多多人,巡夜的可能前来。亨利在被声音吸引来的好奇的人当中寻找一张面孔,一个熟人,他突然高兴地叫了一声。 他认出了拉于里埃尔老板。 当以上这件事情在特拉瓦尔十字架下面,也就是面对着桔树街发生的时候,我们的老相识正离开他的炉灶和锅子,自从他心爱的两个客人拉莫尔和柯柯纳死去以后,他生来闷闷不乐的脾气更加变得忧郁了。当时他在准备纳瓦拉国王的晚饭,他赶快奔了出来。 “我亲爱的拉于里埃尔,我把德·穆依交给您,尽管我非常担心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把他带到您那儿去,只要他还括着,您不要怕花钱,这是我的钱袋。至于另外一个人,让他留在阳沟里,象一条狗一样烂掉。” “您呢?”拉于里埃尔问。 “我吗,我要向一个人告别。我走了,十分钟以后我会上您那儿。准备好我的马。” 亨利果然向那所在小田园十字街的小房子跑过去;可是他走出格雷内尔街,就吓得站住了。 一大群人拥在房子门口。 “这所房子里出了什么事,”亨利问,“发生了什么事?” “啊!”他问话的那个人回答说,“先生,出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先生。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人刚才被她的丈夫利死了,有人送给那个丈夫一张便条,告诉他说他的妻子和一个情夫在一起。” “那个丈夫呢?”亨利高声问道。 “他逃掉了。” “女人呢?” “她在那儿。” “死了?” “还没有;可是,感谢天主,她不大可能好了。” “啊!”亨利叫道,“我真该死!” 他奔进了房子。 房间里全是人,所有人都围着一张床,可怜的夏洛特躺在床上,身上给匕首刺了两下。 她的丈夫两年来一直掩饰着他对亨利的嫉妒,现在抓住了机会,向她报了仇。 “夏洛特!夏洛特!”亨利从人群中挤进去,跪倒在床前。 夏洛特重新张开她那双被死亡模糊了视线的眼睛。她大叫了一声,使得两个伤口都涌出血来。她竭力想坐起来。 “啊!我知道,”她说,“我没有再见到他一面是不会死的。” 确实是这样,她就好象一心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好把她如此热爱过的灵魂交给亨利,她把她的嘴唇紧压在纳瓦拉国王的前额上,最后一次低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然后倒下死去了。 亨利不能多耽搁,否则会断送掉自己。他拔出他的匕首割下她的一束漂亮的金黄色鬈发,他过去时常把她的头发解开来,赞赏它是那样的长。他在在场的人的呜咽声中,一面哭一面走了出去。那些在场的人并没有料想到他们是在为如此悲痛的不幸事件流泪。 “朋友,情人,”昏昏沉沉的亨利说,“全都抛弃了我,一切都离开了我,同时,我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陛下,”一个人走出那群涌在小房子前面的好奇的人,跟在他后面,低声对他说,“可是您一直在王位上。” “勒内!”亨利叫起来。 “是我,陛下,勒内在照看着您;那个坏蛋在断气的时侯,叫了您的名字;大家都知道您在巴黎,弓箭手们正在寻找您,快逃吧,快逃吧。” “你说我会成为国王的,勒内!我,一个逃亡者!” “陛下,请看,”这个佛罗伦萨人指着一颗从一堆乌云里露出来的明亮的星给国王看,“这不是我说的,是它。” 亨利叹了一口气,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完)